《一路风雨晴》 第1章 出生 有些人的出生特别随意,没人欢迎他到世上来,其实他自己也不想来,可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就来了。 1977年大年初一,苏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户成姓人家,迎来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孩,生在大年初一寅时。 天亮,一夜未归的孩子爹从外面回到家,看到婆娘又生下一个小孩,心想又多一张吃饭的嘴! 爹面无表情地倒在外屋自己的床上,看着屋顶上的蜘蛛网,想着心事。 本来,家有一儿一女四口人,日子已过得艰难;此时,她的到来,变成了五口人!五口之家,一个家院里,只有大小房子五间。 两间堂屋,坐北朝南;爹住外室;她没出生时,娘和大姐住内室。两室中间,一堵半截墙做隔断;堂屋的东侧一间大灶房,烧饭和吃饭用;西侧两间耳房,大哥和大姐住。 娘知道爹不愿意养活小孩。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孩子爹都不在跟前,就像与他无关似的。 夜里生小闺女时,也只有隔壁的老姑奶奶和大闺女在跟前。 老姑奶奶当接生婆,大女儿打下手;就是那胎盘,也是儿子拿去埋在院子里老榕树的树根下。 娘见爹半天不说话,隔着半截墙,虚软地说“生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要是依着我,已经有一个儿子,一个闺女,也就够了,绝不要第三个!可是你……又不想计划生育,这也不能全怪我……” 爹听了,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以后……不要了!” 爹这句话,娘也不知听过多少回,他有时候,还是像动物一样,忍不住想要…… “唉!”娘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娘拽来身旁的旧衣物垫高自己的头,仰面躺着。一会看了看刚出生的小闺女;一会又翻身望向屋外,这个冬天地冻天寒,除了橙色的阳光,人世间几乎找不到一种让人心悦的色彩。 早上,娘身虚体弱,无力下床做饭。大哥和大姐合力做了一大锅地瓜苞米粥,人畜两吃。 饭后,娘小心请求孩子爹给小女儿起个正式的名字,等过完年,去乡里的民政所上户口。 爹看一眼襁褓中的小闺女,淡然道“叫三丫。” 三丫的大哥九岁;大姐六岁。她本来还有个二姐,但只活到三岁就因病夭折了。 如今,她的降临,对于这个贫困、冷漠的家庭来说,只有两种态度一是累赘;二是无所谓。 娘躺在昏暗破旧的床上,有气无力又坚决地说“又叫三丫?不妥!” 娘觉得不妥,是因为夭折的那个丫头,生前的小名也叫三丫。今日,虽然又生个女孩,但好歹也是条小命,总该忌讳点,还是希望她长命百岁。 见孩子爹无谓的神情,娘缓声道“上户口总得起个大名,总不能叫成三丫,也不好听啊!” 爹看一眼婆娘,不耐烦道“你也读过几天私塾,就随便给她起个名字吧,赖名好养活。况且,她生在大年初一,命不会太差。” 娘虽蒙昧,但老话说“大年初一出生的人是娘娘命”她是不信的。 隔壁村就是汉高祖刘邦的出生地,从未听人传说吕雉生在大年初一,人家照样当皇后。倒是前乡后村那些生在大年初一的丫头们,一个个活跟猪狗一样。 娘知道孩子爹对家人历来不关心,求也没用,便闭目养神,不再说什么。 对于爹这样父辈祖上曾经阔过、如今已落败的地主家公子哥来说,凡是费脑子、累身子的事都不愿意干。况且,他昨夜赌输了钱,此时心情不好。 虽然爹才30岁,但他却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常常怀念旧时代自己当少爷时随心所欲的好。 现今,说什么打自家女人不对,骂孩子不对,赌钱不对,懒不对……老祖宗曾立下的那些富上穷下的规矩,仿佛破烂衣服,被穷鬼们一件一件脱掉了。 所以,爹看什么都不顺眼,成天一肚子怨气,怼天骂地,更不把妻儿放在眼里,好脸都没给几回。 …… 她出生一个月时,娘抱着她,带着大哥和大姐去二里地以外的外婆家“躲尿窝”——这是习俗,说是小孩子尿过外婆家的床,此后就不再尿自己家的床。 “这明摆着违反人生规律瞎胡扯!不让小孩子尿床,难道让大人尿床么?”她二舅恼火道。 二舅是娘最敬佩的人,他说什么在娘看来都是对的。因为二舅当过兵,见过世面,是家里最有文化、唯一在县上吃公粮的人。 娘随即笑答“就是!二哥说得对!” 二舅见小外甥女生得可爱,抱过来,细看了一会,皱眉“这个丫头和去的那个长得很像!只怕……” 二舅看一眼娘,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怕惹妹子伤心,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哪个孩子不是娘身上掉下的肉? 娘猜到二舅想说什么,这是娘的心病这俩丫头长得太像了,尤其是眉眼,和三年前去的那个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怕是投胎来的讨债鬼也说不定!若真是那样短命,费力养她又有何用? 站在旁边的大哥看着娘忧愁的神情,摸着自己的脑袋想死去的因再也见不到了,想起来才会伤心;活着的天天在眼前闹腾,也就不当回事了吧?因早上犯错,挨过娘巴掌的头似乎还有些疼。 二舅见娘穿得单薄,婴儿的小被子也不暖和,温和地说“刚进二月,早晚天气仍然寒冷,你要多注意保暖。这个丫头既然来到了世上,就要好好养着,你要尽母亲的责任。至于生命的长短,只看她的个人造化了!” 说完,二舅转头冲着大半人高的石头院墙,喊隔壁的婆娘,把压箱底的那个护身符送过来。 二舅把护身符放在手心里,娘伸过头来看蛇头上长两只龙角、盘成一个圆的玉小龙! 二舅拎起深红色的挂绳,问娘“好看吧?” 娘看着护身符小巧且晶莹剔透,欢喜说“好看好看!” 二舅把玉小龙护身符挂在小外甥女脖子上,算是二舅送的见面礼。 娘说不要,太贵重了,丫头命贱,承受不起。 二舅参悟似的说“命运,看不见,摸不着,玄乎!但是,你得先让她有命,才能有后来的运!” 二舅见妹子用无知的神情看着自己,知道说深了她也听不懂,认真说道 “得到这个玉小龙护身符也算是机缘巧合。今年大年初一,我陪你二嫂回娘家时,路过后庄的大庙,刚好赶上庙里做佛事,这个宝贝开过光,背面有咒文,也许有一些灵气。正好小丫头属小龙,又恰好生在大年初一,也许是缘分,戴着它希望能保佑她一生平安!” 娘不再客套,二舅算是医好了她的心病。有了佛家的庇佑,以后的日子不管多苦,这个小丫头都能平安的活下去了! …… 第2章 她的名字叫平安 此时虽是二月初,午后的阳光却暖意融融。 娘抱着她在院子里溜达;外公和外婆双手拢在衣袖里,坐在板凳上晒太阳;大哥大姐和几个表兄弟、表姐妹玩老鹰捉小鸡,满院子闹哄哄,笑声飞扬。 她安静地躺在娘的臂弯里,一会睡着一会被吵醒,一双黑宝石一样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嘈杂的世界;看着娘对着自己说话,虽然她还听不懂任何语言。 傍晚,二舅家的表哥大柱送来半袋子青苹果、一包冰糖和半篮子鸡蛋。 娘唯独接过果子,问“这青果子,不酸吗?” 大柱说“不酸,脆甜!这是过年时爹的朋友从山东带回来的,说是过年吃苹果,一生平安!” 娘自语“苹果,平安!” 娘又细看怀里白皙粉嘟的小女儿,虽然出生才一个月,但饱满的五官已像模像样,小美人胚子已显露出来,这么好看的小孩子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娘拿起一个青翠的苹果,在衣袖上擦了擦,啃去皮吐掉,又咬一小口,嚼得细碎,嘴对嘴喂给小女儿吃下;又抚弄着挂在她脖子上的护身符,对身旁嬉戏的儿子说“她的名字就叫平安!” …… 农村小孩起名字就是随意。 九年前,娘在岭上收苞米时生了大哥,因他是云字辈,长男起名需依循辈分,所以叫成云岭;六年前的深秋,大姐出生在某个雨后的傍晚,本来一整天都在下雨,她出生时雨突然停了,所以叫成晚晴。 此时,大哥读三年级,已知“平安”二字之意,指着娘手中的青苹果说“小妹妹吃了那个果子,起个叫‘平安’的名字,就能长大、活一辈子了,是吗?” 娘眼神笃定“是的!” 大姐看一眼袋子里的苹果,捂嘴偷笑。 娘认真地说“笑什么?非得叫什么花呀朵呀才好吗?我就要给她起个能压得住厄运的名字!穷人家的小孩本来就命贱,再起个赖名,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大哥嘀咕“叫平安的人很多,村里就十几个,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好运气!坏运气的倒是有几个!” 娘说“坏运气虽不能预知,却能预防——给她起个平安的名字,加上你二舅给的护身符,有了双保险,她一辈子定能平平安安!” 大哥满面羡慕“二舅最心疼娘,得着什么稀罕的东西都舍得给!” 一旁的外婆笑着抗议“只有你二舅心疼你娘,你大舅小舅、外公外婆就不心疼么?” 娘知道父母最疼爱自己,三个哥哥,尤其是二哥对自己最好!抬头看向西边的太阳,心里暖暖的,脸上也有了如花的笑容。 …… 去乡里民政所上户口,娘乐呵呵地说“她叫成平安!” 记录员提示“叫什么什么平安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大家都想一辈子平平安安。要不,给你闺女换一个名字吧?” 娘想了想村里凡是名字叫平安的,都能长大!可见这个名字的妙处。坚决地摇头“不换!就叫平安!” 从民政所出来,恰逢乡里大集,街上都是前乡后村赶大集的人。 路过油条摊点,大姐说想吃油条。娘翻出衣兜里的零钱买了一根给她吃,自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给苹果喂奶。 旁边一个寂寞的算命老头,看着孩子吃奶,渴了似的咽口水,伸手企图摸苹果的脑门,被娘及时挡住,又改摸她的小手,尬说“这孩子命大,无病无灾活到九九八十三岁!” 大姐在心里计算乘法口诀明明是九九八十一,怎么是八十三? 娘听了,眼里发亮,也不管九九八十一,还是八十三,认真地问“真的?” 算命老头心的话我随口乱说罢了,我的嘴里可是装着许多愚人的命运!见娘若有所思,他故作神秘地说“当然是真的!命不该绝的人,你怎么打都打不死他!” 娘摸出她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就信了。 …… 晚饭时,一家五口聚齐,娘指着睡在婴儿筐里的小女儿,郑重其事地宣布“她叫平安!” 见娘神色认真,大哥窃笑。大姐想到山里树上结的又小又硬又酸涩的野苹果,说“叫平安的人很多,不如叫苹果!” 娘对于潜藏在儿子和大女儿话里的嬉笑之意,并不在意,竟大方地说“小名就叫苹果!我想让她这辈子平平安安活到83岁!” 大姐知道娘信了算命老头的鬼话,撇嘴。 娘一脸严肃“总之,不许你们叫妹妹三丫,你俩听到没有?记住没有!” 大哥大姐知道娘对“三丫”二字的忌讳,使劲点头。但他俩从来不叫小妹妹平安,家里家外只叫她苹果。 见娘几个说得热闹,爹心里愁苦又多一张吃闲饭的嘴!看一眼小女儿,碗筷一推,赌场去了。 未来几天,爹仍然管小女儿叫三丫,但经不住大哥大姐不厌其烦的纠正,终于肯唤她一声苹果。 虽然爹觉得无论大名还是小名,都俗气难听,但也没为小女儿重新起名。随他们去吧,妻儿只是生命旅途中的过客,有了他们可以缓解一些时刻的寂寞,多数时候他们可有可无。 …… 穷人家的孩子福小命大,像野草,见风就长。 苹果3岁时,见证一次父母打架。 爹下手非常狠,娘用手臂抵挡即将落在头上的木棍,结果胳膊骨折。 远房堂姐把娘送去村里卫生所,给断胳膊绑上木板,破布条拧成绳子,胳膊吊脖子上就回家了。 娘用一只手干了半天活。晚上,伤胳膊疼得厉害,娘倚在床头哭。 大姐和苹果害怕娘会疼死,也跟着哭。爹不知溜哪鬼混去了。 邻居老姑奶奶听到娘几个嚎啕,拄着拐棍,颤抖着一双老小脚来问原由。 娘哭诉“还能因为什么?他赌钱输了,心情不好就骂;我一还嘴就打,哪次不是这样?他出门挣的那几个钱输完就借钱赌,人家上门来要帐他就躲出去,半夜回家还不能说他。家里像样点的东西,都被他砸得稀巴烂,就连祖上留下的那口老水缸也砸漏了……” 老姑奶奶长叹一声“当初是我多嘴,把你说给他当媳妇,也算是沾亲带故,亲上加亲,以为日子能好过一些;谁能想到竟是这般光景,三天打、两天骂,唉!孽缘!” 见老姑奶奶越安慰,娘越是哭得伤心,苹果将护身符紧紧地握在手心,心里默默念叨神仙,你能让爹娘不打架么? 她怕神仙说话声音小,自己听不见,便把护身符贴近耳朵眼细听,听半天也没听出有任何声音,只好作罢。 老姑奶奶又安慰娘一番,待到娘眼泪哭干、声音嘶哑不再哭,便回家了。刚走出院门口,迎头撞上在外面吃饱喝足、边走边剔牙的爹,老姑奶奶气不打一处来,跳脚责骂,恨不能一拐棍打死。 爹皮笑肉不笑,不说自己错,也不保证以后不再打骂。 老姑奶奶无计可施,也只能嘴上骂骂咧咧,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