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锦衣卫养象临时工,咋成权臣了》 第一章 林十三 以前大师父虽然进入过总部,但以前是跟着杨敏去的,杨敏不带他,他就不能自己进入。 单看上次和他动手,对方那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显然是未尽全力。 柳生飘絮痛苦的嘶吼一声,双目无神,机械般的穿好衣服,离开了船舱。 眨眼间,一道暗芒从房间里逃走,绽放的焰火里,只剩下一摊皱巴巴的衣服。 刚落到地上,王灵韵松了一口气。她觉得,她大概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变成鱼后被那只鸟给抓住。 没想到冷冰冰的齐大人还有这么熨帖的一面,上赶着给下属送温暖。 目光看向这附近弥漫的白烟,这东西,怕是有迷药的成分。不过她并不算生灵,其实可以不呼吸的。所以自从发现这个烟味很难闻开始,令就停止了呼吸。她往大厅走去,路上的人东倒西歪的躺倒了一片。 千晚滑动着鼠标,不像上次那样站着不动,有些生疏的操作着角色往擂台中间跑。 在苏木双眼眨也不眨下直盯下,那泛着寒光的四肢爪下,撑着巨大的身体,走到苏木跟前,如苏木一样,好奇的盯着,上下打量,眼中那人性的目光,不断闪烁,好像在想什么。 “郑延仲你说话不算数。”苏若瑶已经被挪到床上了,双手双脚打着踢着他,知道他那激情淬火的双眼是不会柔情了。 “嗖,嗖嗖!”一声圣令之下,夜色四处巴郡客栈周围猛然视一道道黄色身影从地面弹射而起径向独远所落之处,巴郡客栈三楼。 其实,单于母亲阏氏得知告密,组织人镇压了背叛者所有的人,单独留下卫律信任的虞常是有用意的。她觉得儿子对汉人卫律太信任了,就用此来作为把柄,打击卫律提醒单于。 “猪的事,晚上再说,我先治疗大熊猫。”林飞撂下一句话,随后挂断了手机。 影龙王一声暴喝,整个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紧接着,一团迷雾从影龙王的体内冲出,方圆数千米之内瞬时间被黑色的雾气所覆盖,陈锋等一众围观之人见状纷纷再次向后退去。 萧飞伸手一挥,血城城主身上的神光便消失了。虽然消失了,但在短时间内,他也是不可能滴血逃走的。 “叮铃铃……”林飞刚吃完饭,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林飞拿出手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的司徒冬梅的号码。 林飞有些无奈,这个二货,自从看到他脚踹荣一郎后,就一直是这个称呼。 “怪只怪,你们两个当初变成金角银角大王。为虎作伥,帮助佛界,在平顶山为难我师傅齐天大圣!”萧飞冷冷的说道。 “而且那些石像也有点诡异,具体哪里诡异我也说不出来,总之我就是觉得它们雕刻的太逼真了,逼真的就像是不是假的一样。他们就好像正在做事的时候,突然被定格了一样。”大板牙说道。 安宇不以为然,绕过她,捡起地上的衣服放进筐里,离开时经过她说了句“神经病”就走了。 罗南跟洛雪当然也发现了异常,洛雪虽然看到了赵唐,但因为事出突然,所以当车子逼近的时候,一时间也愣在了那里。 “灰太狼,去白长山,狗熊岭…”沉吟了片刻,和灰太狼离开了狼兵训练室,回到指挥室后,对着灰太狼道。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一天的,只知道期间同事和她说话,她都是慢半拍才接的,而且还接的驴唇不对马嘴,已经被吐槽一整天了。 虽然犯人们手中都没有武器,可孔武有力的身躯,配上沙包大的拳头打在身上,还是会出现骨断筋折的情况。 地藏王菩萨于是便把三头神犬的修为废了,三头神犬的身体也被地府三圣做了下酒菜。 看到这些人,方恒三人的目光都是一闪,没有说话,他们都注意到了,在这些老者的身后,还有着六个年轻人。 “行,那我知道了,对了,还要谢谢陈军呢,我昨天被派出所的警察抓起来,还是他帮的忙。”张怀土想起了这件事,感谢的说。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回到宿舍,宿舍的门是关闭的,这下张怀土不由的吃惊了,正在思考的时候,方肖宾进来了。 很明显,那个威廉这次并没有打算无功而返,所以在怔愣了半天之后,最终还是重新走到门口,打算找苏瑶出去。 还有暗中的巨人前辈,我不知道为何巨人没有出来,难道被他识破了吗? 天空没有聚集乌云,可是不知为何从高空突然将下来雨水。这些雨水非常的清澈,其中还蕴含着一丝丝元力。 既然被圣光净化了,那么他们也应该进去,毕竟都是来帮忙的,这样还可以刷一刷城主的好感度不是。 当初他设定好这些,恐怕就是想要设定自己这个鬼术传人,去魔尊墓地,释放出魔神吧? “听过,射向了九个,只剩下天上这一个,但我认为只是一个传说而已,从来没有当真。”我解释说。 傅洋长出了一口气,他也差不多是这样的预估。只希望,长江冒险号游轮能够有惊无险地渡过这一处长江的大拐弯流域吧。 周扬觉得奇怪,曹操不久前刚被吕布占了濮阳,不得已召回洛阳的夏侯渊军,重组兵力与吕布发动了几次战争,资金、兵粮、物资等都消耗巨大,哪来这么多钱建皇城? “喏!大人体恤下属,爱民如子,难怪得百姓敬重?”上官飞不由礼赞道。 第二章 六心居 南城前门大街曲巷大栅栏。 大栅栏是南城商业最为兴盛之地。衣食住行,凡人所需,大栅栏这里几乎皆有商铺。 大栅栏东拐有一处宽朗疏阔的铺面,挂着一方匾额,上书“六心居”三个大字。落款竟是严介溪。 当朝内阁首辅严嵩,号介溪! 林十三骑着健骡,跟孙越来到六心居大门前。 孙越惊讶:“哎呦,这铺面真大啊。” 林十三道:“你是山东人,不晓得六心居在京城的名声。连严首辅都天天吃六心居的酱菜呢。瞧那大匾,是严首辅题的。有了这块匾,顺天府的税吏都不敢在六心居身上敲竹杠” 孙越摩挲着胖下巴,盯着那方匾额若有所思,“噗”在放了一个大响屁过后,他又有了新问题:“师傅,这六心居为何是六心?不是八心九心?” 林十三解释:“十几年前六心居初开张时,并非专营酱菜。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六心居那时生意小,七宗货品中贩不起茶。故起名六心,取柴米油盐酱醋件件用心的意思。” 二人走进了六心居的大门。立马有伙计迎了上来,殷勤的问:“客官,要些什么?” 林十三没有说话,低着头望向自己脚上穿的靴子。 大明普通百姓只能穿鞋或皮扎,着靴者必为官家人。 大买卖家的迎客伙计自然很有眼力价。他立马改口:“啊,官爷贵干?” 林十三道:“锦衣卫的。来见你们大东家。” 驯象所怎么了?堂帖校尉怎么了?那也是“锦衣卫的”。唬唬无知百姓绰绰有余。 迎客伙计又改口:“啊,原来是上差。上差稍等,我这就去找大东家。” 林十三道:“我们锦衣卫不喜欢等人。带我去找他便是。” 迎客伙计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师徒二人来到了内账房。 六心居的大东家赵存仁身穿布衣,眼神中透着买卖人的精明。他起身问:“你是?” 林十三道:“在下锦衣卫林十三。听上峰说赵老板有求于我?” 赵存仁如大旱见云霓:“啊呀!是十三爷!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快坐快坐!上茶!上好茶!” 林十三和孙越坐到了椅子上。 赵存仁忙不迭的跟林十三说:“我那只盖雄鸡,那色、那翅、那鸣儿,嘿,甭提了。可就是这么一只绝世好虫,竟然丢了!我是做了什么孽呦!” 林十三察觉到有一丝异常。 寻常京城富贵人家丢了爱宠,表情、语气要么心如刀割,要么痛不欲生。 再看这位赵老板,此刻却是惊慌失措。仿佛那不是一只鸣虫,而是他的身家性命。 林十三打断了赵存仁:“尊家说的盖雄鸡,是短翅山青大叫蝈对吧?” 赵存仁答:“正是。” 林十三不动声色:“怎么丢的?” 赵存仁拿出了一个高粱杆八角蝈蝈笼:“不翼而飞。瞧,这是养盖雄鸡的蝈蝈笼。我三日前早晨去给它喂胡萝卜、羊肝、黄豆配的小食。一看笼子里空空如也......” 林十三拿过蝈蝈笼仔细观瞧:“怪不得呢。” 赵存仁连忙问:“怎么说?” 林十三侃侃而谈:“天生万物皆有灵性。短翅山青大叫蝈中的极品,乃是世间少有的灵虫。有孩童之智。关它的笼子,应为六六三十六根竖高粱条。你这笼子却是三十二根。高粱条之间缝隙太宽。易被灵虫逃脱。” 赵存仁叹道:“唉,是我虫艺不精。” 就在此时,一名伙计进了内账房:“傍晚时给严阁老府上送的八宝酱菜备好了,请大东家过目。” 赵存仁怒吼道:“滚!让二东家过目就是!” 林十三听了这声吼,心生疑惑:对于赵存仁这种大买卖人来说,生意比天大。何况是给严府送货的事?就因为一只鸣虫,他连严府的生意都漠不关心了? 不对,有蹊跷。 赵存仁又道:“十三爷,我买了紧挨着我家后院的三处荒院。打通了预备做酱缸场。荒院里杂草多,草木气盛。我就将这笼子挂在了荒院里。” 孙越插话:“盖雄鸡许是跑到了荒院的杂草里。” 赵存仁苦笑一声:“这位上差,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我让二十几个伙计找了三天三夜,一无所获。” 林十三摆摆手:“打住。你说你让二十几个伙计在荒院里找了三天三夜?你六心居一共有多少伙计?” 赵存仁答:“四十几个。” 这话更让林十三起疑。京城皆知,六心居的赵家三兄弟把自家生意看得比命还重。这才能让六心居名扬京华。 可如今赵家老大丢了一只鸣虫,竟让一半儿的伙计没日没夜的寻找?生意不做了? 林十三对赵存仁说道:“请带我们去荒院中看看。” 赵存仁领着师徒二人来到了后面的荒院。孙越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怎么找?” 六心居财力惊人,买的三个荒院打通后足有十亩。因尚未除草,称得上是杂草丛生。杂草几近半人高。 孙越问赵存仁:“赵老板,你为何不让伙计们把杂草都割了?割光了不是更方便寻你那盖雄鸡?” 林十三替赵存仁回答:“鸣虫喜杂草而居。在此处丢的盖雄鸡,它应该藏你在杂草中。杂草没了,盖雄鸡会令觅他处,更难寻。” 赵存仁连胜夸赞:“十三爷真是行家。” 孙越又道:“捉蝈蝈不是讲究听声辨位嘛?赵老板,你让伙计听着盖雄鸡的虫鸣声,拿小罩网捉回来就是。” 赵存仁道:“这法子我用过了。野蝈蝈倒是捉了十几只。唯独不见盖雄鸡啊。” 林十三道:“刚才说了,盖雄鸡是灵虫。它知道一群人在寻它,轻易不会发声。” 赵存仁焦急万分:“十三爷,你给我透个实底。盖雄鸡......能找到嘛?” 林十三笑道:“找是能找到。但我这人从不做糊涂事。你得告诉我,你为何把盖雄鸡看得这么重?为了它连生意都能不管不顾?你若不说实话,我立马就走。” 赵存仁“噗通”给林十三跪倒:“它哪里是虫......它是我赵家上下十五口的身家性命啊!他丢了,恐怕赵家在京城再无立锥之地!” 第三章 性命攸关的一只蝈蝈 她知道她不该爱上自己的哥哥,哪怕是有名无实,所以她去留学,她想试着离开一段时间,或许这样就能把这段感情放下。 他甩了甩头,长嘘了一口气,此时的他,早已经忘记了余翔龙对自己的打击,内心对未来充满了向往。他缓缓地踏出山洞,而后脚下发力,突然加速向前飞奔。 谢君和微微有些愣神,美人面前的习惯性迟钝,以前只发生在楚涛面对冷凤仪的时候,并被他笑话过无数次。不明白自己怎么也突然有些语拙。 夏海桐说这番话当然只是为了想自己的良心好过些,但这番话对于叶承志来说,却有了另一番意义。 雷裂刀,刀如其名,刀身上布满了细细的“裂纹”。裂纹,在刀身上延生开来,如同一道贯穿天地的雷霆图纹一般,其上镶嵌着增加攻击威力的魔法阵。 程璐璐一听差点幸福的要晕死过去,尽管她知道这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她也想好了,如果这一切不能那么完美,一定要有人牺牲的话,那就由她来吧,只要看到妹妹和父母能够过得平安,无论她在哪里,都会觉得幸福。 叶承轩微微一怔,她竟然说她自己是废人,还说的那么肯定,就像是一个厌世者一样。 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都不断的告诫自己,只要人还活着,那一切就还有希望,爱情有希望,事业有希望,未来又希望,但前提是你要拼尽最后一口气活下去。 他长刀飞舞,上下劈斩,但对方似乎早已经料定他的出招方式一般,长枪上下僵硬地挥舞,所有的招式都被他化解掉了。 随着病症的不断传播,太空堡垒内部的各个区域开始逐渐瘫痪,但好在钢铁闸门起到的全封闭作用,大部分区域尚且运转正常。 没有危险,也没有禁制,殿门应手打开,静静的,就像是等候众人的参观。 外面的盖诺已经失联,教堂里面的人觉得这件事情有失控的危险,所以派出一部分人手动用关系,探查盖诺到底出现了什么事情。 他所难以置信的是,自己那被万般劫法所考验过的身体居然存在着要害,要知道,正常途径下,只要是九阶,就不会存在任何弱点,更何况要害这种东西。 火光再一次窜起,那些刚刚爬出地下通道的变异甲虫当即被炸得支离破碎,在地穴的底部,有一个黝黑的地道入口。 虞氏仰首望向他,嘴唇动了动,刚想唤他的名字,却见他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下,转瞬身影便消失在了屋舍之中。 “太后娘娘万安!”舒妃撇开丫鬟,规规矩矩的给太后行了个礼。 话说,这两天他的火气越来越大,特别是白家内部一直没个消停,他的好耐心要枯竭了。 白决父子显然明白这个道理,在知道白家宗族的族长做的事情后,两人更是明白了他们的处境。 这会子木槿才觉得府里没有自己的人当真是用起来有些不顺手,她得抽空去弄些人回来。 林羽闻言,并没有回答云霄的问题,而是掏出了捆龙索和已经灵气尽失的定海珠。 然后藤峰右树就看到自己儿子脸上洋溢着热情和好事将近的红光,眉开眼笑的,那笑容就像是要把后槽牙都笑掉一样。藤峰右树心中一喜,老子还就知道你个熊孩子好这个调调,到底我是你亲爹,难道还弄不了你个熊孩子了? 但最终的结果他们很清楚,就是秦川被一条山岳般巨大的黑龙撵着跑,若不是秦川速度无双,加上那头几乎化为黑龙的老蛟心有忌惮,能不能跑掉都是两说。 二帮感到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下面的事如何再去应对,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可以说就在那一瞬间,就见自己的父亲手捂着额头,殷红的鲜血正顺着父亲的手指缝汩汩的往外冒着。 “对了,后来那个鹈山,没有再来找你麻烦吧?”橘突然想起鹈山可不是简单的中学生,他身后站着的势力能让藤峰家都不得不正视,甚至难以抗衡。 两个青年,一个名叫卫山石,一个叫做卫冬青,名字倒是挺简单好记。 莉娅说起这句话,让张翼德也回想起来,好像他当初抽到雷神之锤的时候,莉娅也是一下子就认出了雷神之锤,当时她还非常欣喜呢。 “不,是你得拿出证据,证明我不是帝国的人!”吴凡直接反驳她。 要知道,今天可是全国学校来抽取出场顺序和对战表名单的日子。除了抽签顺序排的很靠后,比如四天宝寺这种可以来的稍晚一点的学校,基本上全国的强队都集中在这一间礼堂里了。 “该死,那么久。”史密斯一拳打在操作台上,不过虽然他心中着急想要离开,但还是知道巨大的深海母舰要靠港也是需要时间,这是急不得的。 “走吧。”奥莉薇亚不知道什么时候束起来了自己的长发,绑成了马尾,活泼俏皮的样子,拖着苏君炎就兴高采烈地往里冲。 “老爷子,没事您就去休息吧,我去熬药。”吴凡揭过这一茬,老爷子点点头,也有些扛不住了,吴凡将他扶到房间,看到他右腿的情况,只能摇头。 第四章 发笔小财 这一声“爹爹”直接把杜子辕给喊懵逼了,一旁的孙天韵也是目瞪口呆。 洛塔一跳,顺利的被接住,从新趴在了黛妮儿的头上,仿佛一个皮帽子。 洛塔伸出爪子想去哪,但是艾米瑞达却收手,让他扑了个空。不解的抬头看向艾米瑞达。 强大的巨响惊醒了无数睡梦中的人们,要知道广城可是很平静的,还从未有人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间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议论发生了什么。 锤子太猛,雷神之体太过强横,即便是断魂门护体,也是打裂了肉身,让五脏六腑移位了。 说话间林欢便拿出钱包,抽出了一张江南银行的钻石卡递了过去。 “住我的、吃我的,现在居然还让我去死,果然是黑心堕天使。”杜子辕摇摇头,也不管她,还是上游戏休闲一下好了。 “我也就是举个例子而已……这样吧,如果你们非要这样逼我的话,那我只好用绝招了。”林轩深吸一口气,所有人为之侧目,接下来的林轩,淡淡吐出了几个字。 “这就是社会主义臭袜,你们万恶的资本主义是不会明白的。”林轩默默地把东西收入自己怀中。 楚天只是将镇民们震开,并没有用太多的力量,也没有打算去伤到这些人。镇民们汹涌而来,又滔滔而去,阻挡不了楚天的脚步。 同时有人呈上了一根长约三米的竹板,此竹板是数层结构,这种板子打得才叫痛,就算是刘德裕有武艺防身,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吧? 直到中午时分,才有许多男子一边扶着腰一边出门,不过却都不是去正常做事,而是齐刷刷的往医馆方向去,这都是透支过度,想要去大夫那开服药好好补一补了。 也就六七分钟吧!保安把饮料搬了进来,这里离车比较近,离食堂远一些。 “我觉得,就算你现在不做掩饰的出现在你粉丝面前,他们也不敢认你。”千雪感慨道。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在华夏大学招生考试的时候,东方逸风可是无所不用极其,想要夺得第一名。 由于前一段时间大唐日报报道出关于长孙顺德的恶行,所以此次消息已经放出,人民开始自发的在长安城内兴起的一部寻找长孙顺德的活动。 鬼差又冷冷地问了一句,欧阳平内心纠结无比,不过也不得不向旁边挪动了一下,给鬼差让出前进的路。 奥菲丽娜转身离去,只留在瑞斯丽在大厅观赏着大厅里的陈设,一阵响动家徽开启,里面伸出一个升降台,上面放着一个黑色木头的木盒,不是算很大。 现在看来,因为自己的介入,让她倾心于自己,李世民的地位就不再是最高的了。 上午去衙门里处理公事,吃午饭就回家中,这几乎是他大多数时候的状态。 “轰”的一声炸响,玄龟老祖狂喷数口精血,被强大的能量流掀飞千里。三十六杆后天灵宝级别的阵旗毁于一旦,亏得是大阵阻挡,否则玄龟老祖有身殒之危。玄龟老祖无力查看爆炸现场,赶紧盘坐急运玄功恢复伤势。 “如果一味地闭门不出,那自然不行。我们可以给他们制造一点事情出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吕迪最后说道。 郭兴云这么一骂,乔飞一时间绞尽脑筋也找不出还击的话来,索性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嘴上不行咱动手,眼光一冷,朝郭兴云那边挥了挥手。 不过,杨凡和苏梦此时说起这些,似乎很不合时宜,更是有目中无人的成分在里面。 “看来你和他真的在一起了?”蒋店长自始至终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听到林颖说自己的男朋友是医院的医生的时候,他真的有些嫉妒了,他嫉妒她竟然在自己的父母面前把他当作男朋友一样介绍了出来。 王氏集团位于重庆市各区的大酒店,酒吧,夜总会,ktv的店长全部火速赶到,没有一人迟到,由此可见王恨山平时的管理也很有一套。 我想要好好的生活,不过,理想告诉,逆境是达到真理的最简单的一条路。 而满院子的宾朋,也在杨凡进入新房之内后纷纷起身告辞!只有柳爸家自己家族的一些大婶流了下来,帮忙收拾杯盘狼藉的八仙桌,以及打扫卫生。 “什么?皇兄出宫了,皇兄怎么这样呀,明明说好了在皇宫中等我的,怎么又出宫了,真是的。”孟冰的脸色立刻的沉了下来,红唇翘起,极为不满的抱怨着。 当他从天穹下降落下来,原先黑暗一片乌云盖顶的局面已经完全变化,变成了天高气爽、晴朗明媚的景象。 他似乎看到了,皇上极其狼狈的一面,这让他心中惶恐不已,身子开始抖得不行。 第五章 家资殷实林十三 以至后头营地里头传出她将成为世子妃的谣言,再到今日种种,章素心当真是诱惑威胁尽出,摆明了想要勾得她往世子妃的位子推。 真是没想到凤琰煜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说出这么无耻的话来,洛倾夭轻轻的笑了。 “这自然不必你说,俗话说得好,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在下自当全力以赴,助天穹王朝再创辉煌,重现太祖时代的荣光。”杨崇眼眸当中精光闪烁,心中的野望无限扩张。 时间就这样过去,薛东觉得相当无聊,那种枯燥乏味的感觉,让他觉得特别的沉闷。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记忆中的大家族,姓景的,也就景洛辰这一家吧。 薛东眉头皱了皱,他可不像其他人那么乐观,对于现在的事情多少还是充满些许担忧的。 甚至是有不少欧美的粉丝都对这个节目表达了自己的喜爱,可以说,即便现在还没有出道,但是这个组合的人气却已经不低了,只要能顺利在这里出道。 可他险些忘记了,贾如从来就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更别说还有那么一个护短的贾家毫无力场坚定不动摇的给贾如撑腰。 不过,康熙最喜欢的就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画面,知道胤礽要带胤禛他们三个去打猎,且理由是想亲自给他和云汐打些猎物当孝敬时,他就算知道他们真正的用意是去玩时,他依旧同意了不说,还派了不少侍卫从旁保护。 能走到这一步的冒险者少之又少,这个遗迹曾经来过无数的冒险者,但大多数冒险者都只能达到第六关的程度,而现在段秋直接打通了第七关。 随着这口血液的喷出,夜锋的灵魂体都是虚幻了不少。毕竟,这口血液,等于是夜锋的灵魂,这种伤势,是直接作用在夜锋的灵魂之上的。 说着话,袁星第一个伸出了手,丝毫没有考虑这个季节的河水温度有多么低,特种部队从来不会考虑什么困难,只会想着怎样完成任务。 现在虽说有玄水之灵,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大陆上的实力较弱,所以他这段时间已经开始部署自己这方的战力。 怪物共有的第一个技能【梁山五结义】,具体属性嬴泗没能想起来,但【吹毛化妖】这个技能却不是这几只魔王BOSS独有。 龙天威嘿嘿一笑,摆出一副嚣张跋扈的神态,大步走了进去,啪的一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二郎腿已经翘了起来,一晃一晃,看他这样子,当真是一副标准的流氓架势,典型的纨绔公子。 跑过一个个不同色彩的岩壁,跑过上千个台阶,夜锋终于到了山洞内所有台阶的最下层。 另外那两位大妈大爷模样的人,此刻却是爆发出与外表不一样的速度,朝着大门所在的方向极速跑去。 听着段芊夭说的话,夜锋侧了侧头,看向段芊夭。在他这个方向,正好可以看到段芊夭嘴角的那行血迹。 且在边缘处摆放着数个尺寸相同的液晶屏幕,其上的画面正倒映出时尚感的舞台以及热闹不凡的观众席。 “你这不就是一捆捆的杂草么?还拿出来卖?”蹲在那个摊位前面,唐瑾随手拿起了一撮杂草,有些疑惑的看向那个摊主问道。 此时的辽阳城外密布军营,皇太极的黄龙汗旗高高飘扬,大帐中坐着几名后金权力金字塔尖的军事贵族,以及一些皇太极的心腹高参。 他仿佛就是为绝杀而来的,他仿佛在场下坐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个大场面而生的。 然而,这种断续,这种不连贯的得分是没办法将接近三十分的分差抹平的。 比如说现在赶到唐瑾天骄王府的,基本上全都是二品以上官员和混的比较好的一流世家,偶尔来了个三品官员或者混的不怎么好的一流世家到场,都会在惹来一堆白眼后,把礼物留下,夹着尾巴偷偷溜走。 他们便停住了脚步等候来人。老疯子跟无名尊者却十分的欣慰,那雾中人怕是仙宗所有的弟子们了吧。 连吴坚忠本人只要在登州,也会被调到莱阳集训基地去教夷语。他对这种忙碌的生活却没有丝毫怨言,看着登州镇越来越强大,他感觉收复辽东的希望更大了,复州大胜的消息更让他兴奋得跳起来。 怪不得自家十七婶儿一开始会对自己没啥好印象,原来那时候她就是这么一副颐指气使的欠揍模样。 “这是哪里?”黑冥身上还被蔷薇藤捆着,在他眼中看到的却是第二关的水草,死死地缠住他全身。 几人看它下车赶紧跟了出去,其他车辆的队员张望着这边,只见444号走到一个一人腰粗的大树前轻轻一握。 看样子板蓝根颗粒起效果了,这才几天,上官成这病怏怏的家伙都成了没事人一样,韩枫心里暗喜,看来自己这次实验非常成功,于是他也顾不上吃饭了,回到了药房,开始继续提炼板蓝根。 赤虎帝国皇家海军第二舰队司令官杰斯图用阴森森的语气说道:“弄不好那些狮族人是故意的,就如同我们遭遇汉唐帝国西南海防舰队围攻之时,那些狮族人见死不救。 可能是我当时猜中了世界杯决赛的比分,让他们觉得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吧。 随即超过一千名狼族官兵分成了三股,在长达五公里的防线上选择了三个位置,以散兵线对这三处阵地发起了冲锋。 高顺被押着来到李云面前,押解他的海匪边走边打,经过了折磨的高顺已经浑身是血,但是高顺一声不吭,硬挺着身子站在李云面前。李云身边的匪徒喝令他跪下,但是高顺就是不跪。几个匪徒强按着他都按不下去。 老者一把把江柯拽了过来,看着江柯这幅模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第六章 林家的幸福生活 到了米兰,云诗诗才不得不承认,秦舟手中握着的资源,多么可观。 鹰愁涧的村长是世世代代在这里住的,对村子里的事情特别熟悉。 他们只需要吩咐下去,下面的人直接会去做这事,然后把找人的结果告诉他们。 “什么样的代价,会让他变成这幅鬼样子。”秦鸳心地太善良了。 洛央央有些激动的看着封圣时,她的眼神略有不满的瞟了眼台上的主持人。 虎兽她就去过一次,还是被绑架去的,还受了伤回来,能好玩吗? 明澜只顾着反抗,碧珠一叫,她才注意到有虫子往顾音澜手背上爬,顾音澜吓的脸都白了,她一把松开明澜的手,把手往外甩。 这把大刀突然出现在这里,也实在是太奇怪了一点吧!刚刚他们两个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走,都没有看到这把大刀,如今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了呢? 于是众人开了三架直升机,趁着夜色离开了沐家别墅,去了火凤凰的大本营,翡翠岛。 “要对我不客气吗?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机会了。”冷潇潇说道。 “教你个乖,下次遇到这种人,一定要好生伺候着,不用怀疑一定都是高阶的武者。运气好你还能得到一些好处,若是运气爆棚,得到一星半点的武学指点,够你受用一辈子。”掌柜的用过来人的语气缅怀说道。 而那怪物所发的超大火球一击不中,又再次出手。马天成见了,连忙一边飘身退后,一边放出法诀,接到命令以后,青铜甲尸齐声怒吼,冲杀而上。 “茉儿一向聪明,我也不瞒你。除了双全儿,吴太医外,还有凝雪那丫头。”他如实以告,将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带来一片战栗。 有了这么番感悟,徐枫隐隐把握住一丝突破的气机,他回头看了看正在不断扩建的原铁血帮住所,也就是新的山海盟大本营,颇为满意的点点头,便赶紧跑去闭关修炼。 拥有天然卷银发、红瞳和死鱼般的眼睛。衣着是黑色衣裤外罩配白底蓝花和服,腰上永远别着写有洞爷湖字样的木刀。 至于最后之作和木原数多,这两个李凌特别吩咐过,就没有动,还有那个布束砥信,也没有杀。 “姓秦的,你怎么说话呢?”听见秦晓柔说自己听不懂人话,气急攻心的宋琳想要上前对秦晓柔进一步质问,却沒想到刚刚在踏出一步之后就被秦晓柔的一记完美的侧踢给踢倒在地。 倒是近藤有点良心,想跟松平讲讲道理,可松平说的貌似比他有道理。 而事实也正如奇拉比所预想的那样,单对二,甚至是单对三,他奇拉比都是丝毫不害怕的,可面对四只尾兽,实在是有些首尾难顾。 “木哥,我和衣姐都是偷偷溜出来的,每年圣诞节都是这么几种节目真是无聊死了。”三并夏吐了吐舌头说道。 赵广东随手以挥,刹那间已经出现在齐物的身边,手里的桃木剑往前一递,整个桃木剑都被一层炽烈的白色火焰包裹起来,火焰在里面如精灵般跳动,这剑往前一斩,那些龙气竟也被赵广东手中的桃木剑切割开来。 一个白人保镖,走到奢华防弹城堡的宾利凡尔赛前,拉开车门,手臂放在车门上面,防止下车碰头。 全球总票房高达一百亿华夏币,换算成美金,都高达近十五亿美金,这绝对是华夏有史以来最高的票房。 一片云光托着一口高大的混沌大钟,悠扬悦耳地钟声便是从那混沌大钟上扩散出来。凌云看到来人,面上喜色已经掩饰不住。 大秦帝庭这次志在灭亡烈焰王庭,就算给烈焰王庭一些时间准备又能怎么样,最终他们也是逃脱不了被灭亡的下场。 而就在千叶这边战场各自找到对手在激战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联军也同样在别的地方发动起了攻击。 白起金光闪闪,他知道国主就在城中,知道国主在城中的人其实不多,白起也是猜到了国主到这里的目的,恐怕是要对赤炼公国的鲁亲王下手了。 ?邵六叔的再次提议,众人虽然已经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就是邵六叔口中所说的,执掌多家市值过亿,乃至十数亿的大公司大集团。网 可他们怎么看,怎么都看不出冯奕枫脸上,有那一点似一位身家雄厚的样子。 看到弗兰奇那一脸担忧的表情。罗宾好像是想要安慰他一下。但是这个时候的李林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背后,并且一把搂住了罗宾纤细的腰肢,将脸凑到了罗宾的耳朵旁边,以一种玩笑的口气说道。 “这又是闹哪样?”艾尔利克等人奇怪的看着这个无法动弹,然后走了进去。 犹如龙吟九天。那颗30多米方圆的黑色能量球急速地划过了不到百米的距离,由于能量巨大,体积惊人,所过之处海水发出高亢的震颤,球还没到,足以震裂钢板的次声波就已经扩散开来。 …………此刻,在瑞士某个地方,方兴南也正坐在椅子上看着同样的新闻,东方明皓就伫立在他身后。 当然,这也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分析,事情的真相究竟怎样,没有无法看到下方的情形,他自然也不好轻易的做出决断。 让工作室的人感到很奇怪的一点是,网上的新闻几乎成了一面倒的形势,全是在批评秦唐和他的工作室。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第七章 天上掉下个大功劳 翌日清晨,林十三所在的第三小旗值房。 高小旗给手下十名堂帖力士点了卯,随后吩咐:“都出去各自办差吧。林十三留一下。” 众人散去,值房之中只剩下林十三和高小旗两人。 高小旗从公案下摸出一个小包袱。打开后里面是五枚各二两重的市银锞子。 林十三甚至能闻到银锞子上的酱菜味儿。 高小旗打起了官腔:“十三呐。如今朝廷年景不好。东南闹倭患;北边鞑靼隔三差五找茬儿入寇;河南又起蚂蚱。朝廷银根吃紧。六部那些文官这个月俸禄发得是胡椒、苏木......都长了虫了。” 说完高小旗拿起一枚市银锞子晃了晃:“这年头,有现银可拿就是福。六部三寺都察院那些六、七品正经朝廷命官都要羡慕你。” (附:明市银锞子) 每回接完私活儿分银子,高小旗这老厮都要喋喋不休,明明是自己沾了光,说得却像让林十三占了多大便宜一样。 林十三习以为常:“是。这得多谢高爷您提携,属下才隔三差五有现银可以拿。” 高小旗又开始画饼:“我无儿无女,再有一两年就告老了。到时你我认个干亲,我让你袭了我的小旗世职。” 林十三心中暗骂:你这厮怎么就爱画大饼。赶紧给我分润就是。 笑死,还让我袭世职呢。锦衣卫里的绝户往外卖世职,一个在册小旗能卖两三千银子。除去上官们的层层分润,到手也有一千两。 心里虽骂,圆滑的林十三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他笑道:“您老龙精虎猛,还能再为皇上效力三十年呢。” 高小旗终于将五枚银锞子推到林十三的面前:“这是六心居那活儿的分润,收好了。” 林十三将十两银子收入皮茄袋中,一拱手:“高爷,那属下先下去办差?” 高小旗刚要点头,却听见门外一声吼:“传千户军令。驯象所的袍泽整衣冠,去校场会集!” 军令一下,所有人立马整理好衣冠,以小旗列队,呼啦啦快步跑向校场。 别管驯象所的人平日里多懒散,遇到校场会集这种事儿,还是要表现得训练有素。 林十三猜测,应该是哪位锦衣卫堂上官来驯象所点验人马了。 一刻之后,驯象所校场。 一千袍泽,二百藩属国象奴在校场聚集完毕。 朝廷规制,锦衣卫内百户以上赐飞鱼服、佩绣春刀。 所内一位千户、两位副千户、十位百户,共十三位“飞鱼”在点校台上依次雁别翅排开,威风凛凛的坐着。 二十名总旗、一百名小旗则各自带领旗下弟兄,昂首挺胸站着。 林十三作为底层的堂贴校尉,平日里根本接触不到所内十三位“飞鱼”。也只有校场会集时,才能有幸一睹繁花锦簇的飞鱼服。 驯象所千户名叫常青云,时年五十岁。这位常千户精瘦无比。他的祖父常风曾是弘治、正德两朝的锦衣卫大掌柜。 有传言说,常青云幼年时曾是武宗的忘年交。 这样的人应该在锦衣卫内担任堂上官,至少也该执掌镇抚司。 嘉靖二十八年,高寿八十四的的常巨佬驾鹤前,却求了他的徒弟——锦衣卫都督陆炳。让陆炳把常青云调到权力最小的驯象所担任千户。 常巨佬还请旨嘉靖帝,把侯爵爵位传给了同族子弟,而非长孙常青云。 外人看,常巨佬是在死前犯了糊涂症。只有常青云晓得,祖父是为他好。 常青云的身边坐着一个布衣汉子。这汉子四十来岁,左边衣袖空荡荡的,显然失去了左臂。 独臂汉子道:“常千户,我家主人只是来你这儿借个人。何必这么大的阵仗?” 常青云情真意切的说:“您家主人是庚戍之变时朝廷的第一功臣。没他老人家,鞑靼人恐怕就打进京城了。您代他来驯象所办事,所内袍泽会集是对您和他老人家最起码的尊重。” 独臂汉子颔首:“多谢。把那人喊出来,其余人都散了吧。” 常青云高喊一声:“众人散去。校尉林......林......” 常青云忘了名字,很是尴尬。他压低声音问独臂汉子:“林什么来着?” 独臂汉子答:“林十三。” 常青云点头,高喊道:“校尉林十三留下!” 无论是十二位“飞鱼”,还是上千袍泽都十分惊讶。校场会集这么大的场面,最终常千户却只留下了一个校尉? 这校尉别是捅了什么天大的娄子吧? 即便林十三本人亦是震惊不已。他脑子飞快转动着,思考着自己最近得罪过谁,犯下过什么弥天大错。 想了一圈,除了拿富户们一点寻宠的赏格,自己也没犯过多大错。再说,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根本惊动不了常千户。 既然不是犯了错,那常千户留下我就只有一个原因:某位贵人的爱宠丢了。 这位贵人身份一定极高。高到常千户不敢怠慢,要亲自出面给我吩咐差事。 想到此,林十三镇定了不少。 林十三出列:“校尉林十三在。” 众人听命散去。校场上只剩下了千户常青云、独臂汉子、校尉林十三。 常青云喊道:“近前来!” 林十三快步走到了点校台上,低头跪倒。 独臂汉子上下打量了林十三一番:“你就是林十三。竟如此年轻。去年冬天,定西侯家的看家犬走失了十天十夜,还溜出了城。是你在西山上寻到的?” 林十三答:“回老爷的话,正是。” 大明对官员的敬称是“老爷”,对富户乡绅的敬称是“老爹”。 林十三不知独臂汉子的底细,称一声“老爷”再合适不过。 常青云却道:“你该称杨先生。” 在官场敬称中,先生比老爷又高上一层。只有资历极老、功劳极大、极为尊贵的官员才能被称为先生。 林十三面色镇定:“是。杨先生。” 常青云吩咐:“今日起,你跟随杨先生办一件差事。差事不办成,收回堂帖逐出驯象所。” 林十三心中暗道:杨先生提及定西侯的看家犬,差事必定是让我寻宠。 呵,就没我林十三寻不回的宠物。 这明摆着是天下掉下一桩大功劳,要让我在常千户面前出彩。 此等好事,我得提携下我那胖徒弟孙越。 第八章 英雄太监 林十三拱手,不卑不亢的说:“禀常千户、杨先生。属下寻宠需一帮手。属下在所内有一位徒弟,名叫孙越,办事精明干练......” 独臂杨先生一挥手:“事不宜迟。你去找你的徒弟。我在门口等你们二人。” 林十三本是好心,想让孙越跟着沾点光,在常千户面前出彩。 他哪里想得到,自己把胖徒弟拽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政斗旋涡之中。 盏茶功夫后,驯象所大门口。 林十三和孙越快步走了出来。二人看到杨先生已经骑上了一匹枣红马。 大明官员、百姓在京城内的出行方式有着严格的规制。 正三品以上官员及老人、妇孺可坐轿。 四品至六品官员,出行可骑马。 七品至九品官员,出行可骑驴。 至于不入流的小吏、普通百姓只能骑骡。 林十三心中盘算:杨先生骑马,必是六品以上官员。能被六品官尊称为“主人”的人,身份得多尊贵? 杨先生问:“你二人可有骡?” 林十三和孙越齐声答:“有。” 杨先生道:“嗯。你们骑骡,跟着我。” 杨先生挥动马鞭,在大街上疾驰。林十三和孙越骑着矮骡子,吃力的跟着。 越往前走,林十三越觉得不对劲。 怎么进了南城?京中权贵都住北城啊。 终于,杨先生在驴吊子街大王八胡同的一处四合院前勒动缰绳下马。 林十三和孙越亦下了矮骡子。 四合院的周围每隔十步就站着一个高大汉子。这些汉子皆着麻衣、草鞋,京中穷鬼打扮。但他们每个人都腰佩唐刀。腰间鼓鼓囊囊的。 一个高大汉子帮杨先生栓马时衣襟飘动。林十三看清,那人腰间竟系着一柄蝎子弩。 即便是六部堂官、世勋公侯伯家中都没有带弩的护卫。 林十三心中一阵兴奋。丢宠物的贵人身份越高,事后得到的好处自然越大。 杨先生吩咐林十三:“你们二人随我入院。记住,我家主人的名字你们不配问。” 林十三师徒齐齐拱手:“是。” 二人进得四合院。 四合院的石榴树下有一个面白无须、精神矍铄的六旬老者。老者正在树下鱼缸边喂金鱼。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在一旁搀扶伺候。 杨先生快步走到老者身边:“主人。驯象所的那个校尉来了。” 老者答了一声:“嗯,辛苦你了。” 老者的声音尖细,又面白无须。林十三当即反应过来:原来是宫中内宦,怪不得谱儿这么大呢。 世人皆知,当今皇帝重用宦官以制衡文官。司礼监的权力不亚于内阁。御马监的权力不亚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 内宫十二监、四司、八局的管事牌子,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是响当当中的响当当。 纵观史书,宦官往往是贪婪、奸诈的代名词。 嘉靖朝却反了过来。宫中巨宦却往往有贤名。譬如麦福、吕芳、黄锦、高忠等等......陈洪除外。 林十三的心在狂跳:该不会是皇上宠爱的西苑御猫“眉霜”丢了吧?这要是寻到,升官发财岂不是唾手可得? 片刻后林十三转为疑惑:怪哉。若是宫宠丢了,内宦怎么在南城的四合院里给我派差事? 老者转过头,看了林十三一眼:“听说你善于寻宠?” 林十三答:“回公公的话。是。” 杨先生骂了一句:“无礼!净口!” 显然杨先生不满这一声“公公”。他觉得林十三在卖弄聪明。 没想到老者却不以为意:“呵,是个聪明的后生,蛮会察言观色。竟看出我是内宦。我已告老恩养,公公二字当不起。你只需称我一声老爹即可。” 大明的老人和富户,皆可敬称“老爹”。 林十三连忙道:“是,老爹。” 老者坐到了一张太师椅上:“我有一条细犬,是我一位老友送的。昨日丢了。一日之内你能给我寻回嘛?” 林十三道:“敢问老爹,细犬长相?” 老者闭上了一双浑浊的老眼:“我嘴笨。说不清楚。但有一张画像来着。” 说完老者吩咐身边的年轻后生:“矩儿,你去将那张画像拿来。” 不多时,年轻后生拿来了画像展开。 林十三定眼一看,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只见画像上右侧有一行画跋“高提督携犬狩猎图”。另有一行小字“锦衣卫画士百户奉旨绘相”。 没错,大明的宫廷画师皆是锦衣卫。自永乐朝起宫廷画师们便“多假以锦衣卫衔,以绘技画工概授武职”。 林十三心中大惊:我的天!本朝能够被御旨钦赐绘相的提督太监,又姓高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庚戍之变时的大英雄,高忠! 高忠,嘉靖帝的宠宦。嘉靖六年便已做了御马监掌印。嘉靖二十二年又加“提督十二团营及勇士四卫营;总督内西校场操练,授都知监带刀。” 历朝历代御前带刀侍卫常有。本朝带刀侍卫官讳“大汉将军”。 御前带刀太监,高忠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俺答汗南下入寇,掌军权的咸宁侯仇鸾畏敌如虎,故意避开鞑靼大军。导致鞑靼人打到了京城城下。 大明,危! 嘉靖帝询问首辅对策。 只知道整人、杀人和拍嘉靖帝马屁的首辅严嵩竟言道:“禀陛下。鞑靼蛮族,在城外抢足了东西大约就会走。” 当朝首辅说的是人话? 朝堂上一堆文官、勋贵也无一人献御敌之策。 关键时刻,是太监高忠站了出来! 他带领京师各营,上得城墙防守。 在城墙上,他带甲持刀,红袍随风而动。他告诉一众武将:“敌在京师之下,我等唯有以死保城!” 说完他竟挥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并用尖细的嗓音喊出了一句英雄气概的话:“有畏战怯敌者,有如此指!” 鞑靼大军试探性攻城。高忠以宫中巨宦之尊,亲自在城墙上杀敌。 后来为退敌,高忠亲率八百敢死之士深夜缒城而下,奇袭鞑靼军营。 这次自杀式的夜袭,以八百敢死师全军覆没告终。 俺答汗正是因为这次夜袭,见识到了明军高昂的战意,引兵离开。 事后,明军出城为敢死袍泽们收尸,从死人堆里扒出了尚存一口气的高忠高公公。 高忠是个太监,也是一位猛士,一位英雄! 纵观华夏史书,每逢外敌入侵,总有高忠这样的人视死如归,挺身而出。这也是华夏一族延绵数千年的原因。 第九章 细犬虽小敢曰驴 林十三的眼前就是这样一位英雄。 如今高忠已告老恩养。他将嘉靖帝赐予的北城体面府邸改作了义学。深居于南城这座小小四合院内。 他为宦多年,替嘉靖帝办了那么多事,得罪了那么多人。为了安全起见,保留了嘉靖帝特旨派来的护卫。 这些护卫皆是勇士四卫营的百战老兵,跟高忠在京城的城墙上共过生死,对他忠诚无比。 林十三震惊过后,仔细打量起那张《高提督携犬狩猎图》。狩猎图的右下方有一条细犬,它通体乌黑、尾长垂地,躯体细长,四肢高长,前直后弓。 高忠似乎想考考他:“你可知这是何种细犬?” 林十三侃侃而谈:“此犬产于山东莱州府掖县海神庙附近的黑松林中,名曰‘掖乌龙’。是绝世难觅的名犬。掖乌龙善于捕猎,对主人万分忠诚。即便被人丢弃在五百里外,也能凭借嗅觉回家。另外......” 杨先生在一盘问:“另外什么?” 林十三支支吾吾:“呃......没什么。” 高忠轻笑:“呵,你不方便说。我替你说。公掖乌龙生性最淫,若不阉割,它见到任何活物都往上爬,无论公母。不光是犬,他连猫、兔甚至马、驴都不放过。” 一旁的孙越听得心中咋舌:这狗够猛的啊,敢曰驴......真行。 高忠将一把鱼食洒进缸中,继续道:“不光是活物,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都能变成它发泄的对象。弄得满家都是白汤子。我丢的这条掖乌龙,是阉过的。” 林十三刚才不好意思问掖乌龙阉没阉过。宫中内宦最忌讳别人谈论下面那点事儿。要是当着高公公的面说这话,有暗讽高公公是阉狗的嫌疑。 林十三道:“高公公,哦不,高老爹见多识广。小的佩服。有几句话,小的不知该说不该说。” 高忠这位巨宦没什么架子。他吩咐身边的年轻后生:“去,给林校尉和那个胖后生搬两把椅子。坐着说便是。” 高忠给林十三师徒脸,师徒二人不敢不兜着。但二人只敢把屁股挨着椅子沿儿,这是标准的“恭坐”。 高忠道:“哪几句话,说吧。” 林十三道:“刚才高老爹您说这条掖乌龙是昨日丢的。按它的习性,若是走失是一定会回家。最多在街上浪荡几日而已。无需刻意寻找。” 高忠淡淡地说:“我等不及它自己回来。一日之内,我定要见到它。” 林十三猜测,高忠是无儿无女的内宦,一定把那条掖乌龙当成了亲儿子一般。一日离它不得。 高忠又道:“我马上要出城办件事,明早回来。眼下是巳时正刻了。明日巳时,你得带着它见我。” 高忠又指了指身边十七八岁的年轻后生:“这是我的义子,陈矩。他会跟你们一同寻犬。” 说完高忠起身,吩咐杨先生:“独臂杨,备车伺候我出城。” 高忠走向四合院大门的方向。林十三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敢问老爹,尊家的掖乌龙有名字嘛?” 高忠头也不回的回答:“有。叫严青词。” 林十三愕然。他心中琢磨:前任御马监掌印家的细犬,名字当然不是随便起的。 当朝首辅严嵩,因写得一首好青词发迹。被世人讥讽为“青词宰相”。 高公公给自己的细犬起名“严青词”,八成是在暗讽严首辅是狗。 就像我给家里兔子起名“龟孙高小旗”。 够损的啊。 看来高公公与严首辅不睦。这条狗该不会是严首辅派人偷走泄愤的吧? 那我替高公公寻犬,岂不是在严家太岁头上动土? 想到此时,林十三的脑袋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杨先生搀着着高忠,消失在了林十三的视野里。 陈矩上前,拱手道:“林校尉。在下是内官监内使,陈矩。受皇命平日里伺候义父。” 大明官场凡是带“使”的都是大官儿。譬如文官中的布政使、按察使、巡盐使;武官中的指挥使、镇抚使。 内宦里却不一样。 宦官依次分为太监、少监、监丞等九等。最低一等即为内使。 陈矩是内宦里的最底层,正如林十三是锦衣卫里的最底层。 林十三拱手:“啊,原来是陈公公。久仰久仰。” 陈矩道:“林校尉,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开始寻犬?得从何处下手?” 林十三却有些心不在焉,良久没回答陈矩。 他心里有顾虑,怕寻来寻去,寻到严府头上。 陈矩重复了一遍:“林校尉,从何处下手?” 林十三这才反应过来:“啊。最便捷、有效的法子是以犬寻犬。” 陈矩有些奇怪:“以犬寻犬?” 林十三吩咐身边的胖徒弟孙越:“大王八胡同离狗瘠薄胡同不远。你去趟我家,把我家里的猫儿牵来。” 孙越的脑袋凭空大了三圈:“你家那货最爱咬我的屁股啊!” 林十三道:“你不会去胡同口猪肉徐那儿买一根棒骨带去?吃人嘴短,它一准不会咬你的肥屁股。” 孙越道:“成。徒弟我这就去。” 陈矩有些奇怪:“不是说以犬寻犬嘛?你怎么说让那胖校尉牵猫?” 林十三笑道:“陈公公有所不知。我家那条笨狗名字叫‘猫儿’。” 陈矩一愣:“这狗的名字起的......够各色的。” 林十三询问:“陈公公,那条掖乌龙平日里睡在何处?窝里可有被褥一类?” 京城权贵家的狗,过得比老百姓舒坦。 去年定西侯家的细犬丢了,侯府下人托林十三去找。林十三到了他家的“狗窝”一看。好家伙,红木打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小房子,完全仿侯爵府形制。窝里铺的竟是云锦被。狗盆是赤金打造,用金达五十两之巨。 最夸张的是,一条狗而已,竟有两个专门照顾它饮食起居的贴身婢女。 陈矩领着林十三进了四合院的北正房。这里是高忠的卧房,狗窝也在里面。 陈矩推开北正房的门,林十三进去环顾四周,吃惊的说不出话来:这是......前任御马监掌印的卧房? 第十章 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一张杨木床,两个竹凳,一个洗手架,一个铜盆,一个大柜,外带一个木头制成的狗窝。这就是前任御马监掌印卧房的所有家私。 木制狗窝中没有什么云锦、杭绸,只有一堆破棉絮。另外还有一根磨牙用的羊骨棒。 林十三没想到久掌三大营的高公公竟如此清贫。 自庚戌之变后,嘉靖帝认为团营战力低下,故废团营恢复京师三大营旧制。三大营加起来足有十几万人。 十几万京营兵,由御马监掌印总管。高忠先掌团营七年,又掌京营五年。不说吃空饷喝兵血。即便只收收陋规银子,恐怕也能赚回一座银山。 可眼前陈设不像是前任御马监掌印的卧房,倒像是哪个京营大头兵的陋室。 林十三惊讶道:“陈,陈公公......没搞错吧,这是高老爹的卧房?” 陈矩似乎已经习惯了外人进高忠卧房时表现出的惊讶。他叹了声:“义父他老人家清廉为官,崇尚俭朴。前几日司礼监的吕公公、黄公公来看他,进了卧房止不住的抹眼泪。” 说完陈矩走到了狗窝前:“这就是严青词的窝了。” 林十三拿起磨牙的羊棒骨,又抓了一大把棉絮放进随身的褡裢里:“这些东西足够了。” 陈矩道:“林校尉,你可一定要帮义父找回严青词。这条掖乌龙是他一位故人所赠。义父每日都要牵着它遛街。” 过了两刻,孙越牵着黄狗“猫儿”来到了四合院中。 林十三摸了摸猫儿的脑袋,又从褡裢里拿出羊骨棒和破棉絮,给“猫儿”发出了指令:“嗅。” “猫儿”摇着尾巴,用鼻子闻了闻。 林十三轻轻一拍它的背:“寻!” “猫儿”迈动着四条退,颠儿颠儿的跑出了四合院。 林十三跟孙越、陈矩当即跟了出去。 “猫儿”每走十丈,便低头嗅着地面。他在寻找着掖乌龙“严青词”的气味。 三人跟着“猫儿”出得大王八胡同,经杨梅竹斜街,过上唐刀胡同、下唐刀胡同、土唐刀胡同,一直走到了高丽街的街口。 “猫儿”突然停滞不前,它似乎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前腿跪地一动不动。片刻后它开始浑身颤抖。 陈矩皱眉:“怎么回事?你家这黄狗这是怎了?” 林十三苦笑一声:“并不奇怪。陈公公没听说过高丽街?” 陈矩问:“高丽街?是高丽人聚集的地方嘛?就如鞑官营那边住得都是蒙人。” 林十三答:“错矣。高丽街住的大部分都是汉人。” 陈矩打眼一看,只见街面上开着两溜共二十几家饭馆,饭馆门口皆挂着羊头。幌子上写着什么“香福号羊肉铺”、“正宗朱桥羊汤”等等。 陈矩问:“这街面上羊肉馆子不少啊。” 林十三却道:“挂的是羊头。卖的是狗肉。” 陈矩来了兴趣:“怎么讲?” 林十三对陈矩侃侃而谈,说出了高丽街的来历。 元时禁止汉人养狗。养狗要抄没一半家财。因蒙人久居草原,将狗看成了一种武器。 在蒙人看来,汉人怎么配拥有武器? 不准养狗,寻常百姓自然就没有狗肉吃。 俗话说,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高丽人做狗肉是一绝。元廷颁布的法令中,不许汉人养狗,却没说不准高丽人养狗。汉人中的富户想吃狗肉解馋,就要找高丽人。 故元大都的高丽人,便做起了养狗、杀狗、炖狗的生意。为了不引人注目,便在店外悬挂羊头,自称是羊肉馆。 到了本朝,中山王徐达兵不血刃收复大都,改为北平。养狗禁令被取消。狗肉馆开始在北平城内兴起。 因高丽狗肉很是出名,故狗肉馆最为集中的一条街干脆改名为“高丽街”。 林十三解释完,陈矩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掌故。” 说完他又一指街面:“每个羊头边都挂着一根大棒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林十三苦笑一声:“这事儿啊,赖名医李时珍。” 陈矩问:“哦?这又怎么说?” 林十三又给陈矩解释了一通。 原来名医李时珍写了一部医书。在书中他写名了吃狗肉的种种好处,譬如安五脏、壮气力、补五劳七伤之类。 但李时珍在里面补了几句“凡食犬不可去血,去则力少,不益人”。 狗肉馆听说这事儿,纷纷将屠狗方式由刀宰改为棒打。 用棒子把狗活活打死之后,还要倒掉起来。因狗属土命,怕死狗躺在地上沾了地气儿诈尸咬人。 大棒挂在羊头边上,是向食客表明本店杀狗一律用棒打,不去血,卖的狗肉符合医理有益身心。 林十三讲完这一切,陈矩道:“怪不得你家这黄狗到了此处便浑身颤抖。” 孙越在一旁道:“坏了。高老爹家的掖乌龙别是被偷狗贼偷了,卖到高丽街做成了狗肉吧?” 陈矩怒道:“活要见狗,死要见狗尸!真是那样,你们得找出偷狗贼。我把他大卸八块!” 林十三道:“陈公公稍安勿躁。线索到了高丽街,以犬寻犬的法子就不灵了。全天下胆子最大的狗进了高丽街也会吓作一滩烂泥。孙越,你将猫儿带回狗瘠薄胡同。” 孙越颔首,诌起了文词儿:“徒儿谨遵师命。” 孙越领着“猫儿”离开后,陈矩问:“接下来怎么办?” 林十三道:“我在高丽街有个熟人。此刻他应该在沁芳斋吃早肉喝早酒呢。他应该能帮得上咱们。” 沁芳斋是高丽街生意最红火的一家狗肉馆。 林十三领着陈矩走了进去。一进门二人便闻见了沁人心脾的狗肉香。 一个个瓦盆摆在桌面上,下面放着炭火炖着狗肉,“咕嘟咕嘟”冒着诱人的热气儿。 食客们趁着热,从瓦盆里夹着狗肉大快朵颐。 一众食客中既有粗人也有文人骚客。他们吃着狗肉个个赞不绝口:“狗肉滚三滚,神仙也站不稳啊!吃吃吃!” “狗肉壮身的,吃完这顿,晚上去怡红楼收拾小翠仙十拿九稳。嘿嘿嘿。” “肥瘦相间、细嫩多汁、回味无穷。妙哉妙哉。徐兄请用。” 陈矩看着锅里热气腾腾的大块狗肉,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若不是身上还有陪林十三寻狗的差事,他恨不能坐下来点一盆狗肉尝尝咸淡。 眼尖的林十三环顾大厅内的食客,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洪爷,你果然在这儿。” 第十一章 洪爷 林十三所唤“洪爷”今年五十多岁,膘肥体健。此人是顺天府派驻高丽街的暗捕,即穿便衣的捕快。 洪爷在高丽街当了三十多年暗捕,可谓是地头蛇。连街上哪家的小寡妇几时洗澡,洗澡时最爱搓哪儿都一清二楚。 林十三唤他时,他正在享受一盆砂锅狗肉。 只见砂锅中红油翻滚,香气扑鼻。洪爷熟练的拿起一双长竹筷,夹起一块色泽诱人,挂着晶莹汤汁的酥烂狗肉。 洪爷趁着热将狗肉“刺溜”一声吮入口中,细细咀嚼。随后又端起一杯甘香醇厚的花雕酒一饮而尽。他的脸上浮现出人吃到美食时才有的笑容。 将狗肉咽下肚,他才缓缓转过头望向林十三:“我当是谁呢。锦衣卫的上差十三爷啊。” 林十三笑道:“在洪爷面前,我怎敢当得一个‘爷’字。您老办公差吃皇粮时,我还是我爹第三条腿肚子里的一泡水呢。” 洪爷笑骂了一声:“油嘴滑舌的小东西。坐。” 林十三和陈矩坐到了洪爷对面。 陈矩此人虽清瘦却喜好吃。他情不自禁从竹筒中拿起一双筷子,夹了一块狗肉品尝。 林十三没动筷子,他道:“洪爷,我有事求你。” 洪爷一句话没说,只拿出一个空碗,放在了林十三面前。 林十三这两年找洪爷办事不是一次两次,深知洪爷的规矩。他从皮茄袋中掏出一枚带着酱菜味儿的二两银锞,放入空碗里。 锦衣卫又如何?找洪爷办事也得给钱。 洪爷五十多了,在顺天府捕房再无机会升上去,也不想升上去。他只认银子。 不给银子?那对不住了上差,我能力有限,实在帮不了你。 见林十三还是这么懂规矩,洪爷微微一笑:“说吧,又是哪个权贵家的爱犬被人偷了,进了这高丽街?” 林十三没说失犬是前任御马监秉笔家的,他怕洪爷坐地起价。他扯谎道:“啊,宛平一个土财主带着条狗进城闲逛。吃个饭的功夫狗就丢了。” 洪爷瞥了一眼面白无须的陈矩,又看了看陈矩使筷子夹肉时高高翘起的兰花指:“这人是?” 林十三答:“是那土财主家的小厮。” 洪爷面露不悦:“小十三你该晓得,洪爷我帮人有三不帮的规矩。没银子不帮、伤天害理不帮。最重要的一条,不说实话不帮。” 林十三在驯象所历练了三年,不仅学会了人情世故,更学会了撒谎时镇定自若的绝技:“晚辈说的是实话。如有半句假话,我愿在您面前吞粪自尽——蘸着大葱吞!” 大葱蘸粪是京城市井江湖里惩戒千门骗子手的私刑。 洪爷瞪了林十三一眼,又指了指陈矩:“他是宫里的人。宫里人的相貌、作派是掩不住的。我吃了小四十年的皇粮,什么人没见过。你说他是土财主家的小厮?” 陈矩不愧为巨宦高忠的心腹,反应极快:“我是自阉。在我们县于财主家讨碗饭吃。” 洪爷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原来是自阉。” 阉割分为官阉、自阉。 官阉需拿得出五两银子,由宫内有资历的老宦援引,先在南城净身师傅小刀刘处签下“生死文书”,再动刀。 净身后一个月内若能活下来,再花五两银子请老宦当凭证人,立下“婚书”。把自己当成女人“嫁”到皇宫里。 自阉者则是穷得拿不出钱来的赤贫人家后生,胡乱拿镰刀把子孙根切了,等待二十四衙门广选。 自阉者,一个月内十不活五。活下来能够被广选入宫中的,五中只一。 这就导致大量自阉者进不了宫,沦落市井。这些人倒也不至于饿死,富户财主乐得收几个自阉者当仆人,享受下皇室待遇。 洪爷问林十三:“那条狗何时丢的?” 林十三答:“昨日丢的。” 洪爷又问:“是什么狗?” 林十三答:“是掖乌龙,一种名贵细犬。在骟驴街狗市上,一条品相好的纯种掖乌龙能卖四十两银子。” “噗”洪爷笑出了声:“再名贵的细犬进了高丽街也是一坨狗肉。且这细犬应该一时半会儿还上不了餐桌。谁吃那玩意儿啊。” 陈矩有些奇怪:“越名贵的狗不是应该越好吃越抢手嘛?” 洪爷嘲讽道:“怪不得你自阉呢。穷得吃不上饭,更别提享用狗肉了。竟说得出这话。” 陈矩道:“还请洪爷赐教。” 洪爷侃侃而谈:“吃狗肉讲究一黑二黄三花四白。黑狗口感最佳。细犬是猎狗,身上全是干巴肉,不好吃。偷狗贼把细犬卖给狗肉馆,狗肉馆除非生意太好,肉供不上,才会杀细犬充数。” 林十三颔首:“洪爷说得对。世面上值几十两的细犬,到了狗肉馆的后厨只值几十文铜子。” 陈炬又问:“那偷走贼为何不把细犬卖给养宠之人,为何要卖给狗肉馆?” 洪爷懒得解释。 林十三道:“偷狗贼在狗市卖狗太过招眼。卖给狗肉馆则不同,剁碎了被食客吃下肚,这叫毁尸灭迹。” 洪爷将碗中的二两银锞抓在手中垫了掂:“嗯,份量够。这忙我帮了。不过得等我吃完早肉,喝完早酒。” 说完洪爷开始大快朵颐,浓郁多汁的狗肉一块接一块的被他送进嘴里,半斤花雕酒很快见了底。 陈矩也没客气,跟着吃了七八块肉。 林十三却没动筷子。 陈矩问:“你怎么不吃啊?” 林十三道:“我家里养着黄狗。若嘴里有狗肉味儿,怕吓傻家里那条笨狗。” 洪爷和陈矩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两斤砂锅狗肉。洪爷一抹嘴:“得嘞。我带你们去找个人。” 林十三知道洪爷要找谁:“好,咱们这就去找胡大眼。” 三人出得沁芳斋。洪爷在前面走,林十三和陈矩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陈矩压低声音:“林校尉,你既然知道洪爷带咱找谁,为何不饶开洪爷直接去找,能省二两银子。” 林十三叹了声:“唉。有些银子是不能省的。胡大眼是高丽街最大的狗贩子。他会给洪爷面子,却不会给我面子。” 陈矩更加奇怪:“一个狗贩子敢不给你个堂堂锦衣卫的面子?活腻歪了?” 林十三解释:“胡大眼是庚戌之变的功勋老兵。残了一条腿才退出行伍。卫里陆都督曾在庚戌之变时亲自守过城门。他早有严令,锦衣卫中人不得欺压庚戌老兵,违者家法伺候。” 第十二章 坐狗人 高丽街中有一条湘西巷,本是一百多名在京湘西土家人的聚居地。 弘治初年,这批土家人的女族长嫁给了一位锦衣卫堂上官做妾。族人们也都鸡犬升天进了锦衣卫当了堂帖校尉,全部搬离了这里。 如今整条湘西巷都被高丽街最大的狗贩子胡大眼租了下来。 洪爷领着林十三、陈矩走进了湘西巷。 巷子两侧摆满了木笼子,木笼子里关着形形色色的狗。狗嘴上都带着噤声笼套。 三人在巷内一座四合院前驻足。院门前站着四个彪形大汉。 四个大汉身上都缺点东西。一个没了左掌;一个少了一只眼;一个缺了一只耳朵;还有一个脸上有一道从额头横贯到下巴的伤疤。 林十三笑道:“胡大眼手下的四大金刚还是这么威风凛凛啊。” 四个大汉并不搭理林十三。其中的“一只眼”朝着洪爷一拱手:“洪爷。” 洪爷问:“你们胡爷在嘛?我找他有事。” 一只眼颔首:“在里面。请。” 三人进得四合院。四合院里二十来个人正忙得热火朝天。有陪着狗肉馆的伙计挑狗的;有拿着棒子杀狗的;有在木架上给倒吊着的死狗扒皮的...... 若仔细观察,能发现院里干活的这批人身上皆有残疾。 胡大眼这二十几个手下,皆是在战场上负过重伤的残疾老兵。 太祖爷开国颁旨,朝廷善待残疾老兵,万年不变。 这才过了一百九十年,已经变了。 若普通的军户负伤致残,会从战营调往军屯卫所。 军屯卫所中的各级将领,有一百种法子让残疾军户沾上利滚利的断头债。 最终残疾军户会在实际上沦为各级武官的家奴、雇农。 胡大眼不愿看到跟自己血战鞑靼的二十几个残疾袍泽沦为武官家的牛马。于是领着他们来高丽街讨活路。 这群人是刀口舔血出身,百战沙场。街面上的那些地痞无赖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不及五年,胡大眼便垄断了高丽街最大的一桩生意——贩肉狗。 洪爷朝着堂屋喊:“胡爷!” 堂屋内立马有回音:“老洪啊,我跟人谈个价钱。立马就出来。” 林十三和陈矩在院里看到了令人惊奇的一幕。 只见一个老头穿着一件肥大过膝的老羊皮大衣。他掀开大衣,一整条狗竟像一根绳子一样系在他的腰上。 老头解开腰上那条狗,放在地上。狗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死了。 一个汉子将一串铜钱递给他:“一百文,一文不少。” 老头伸手要去接。汉子却将拿铜钱的手往回一缩:“死狗我们可不收。” 老头似乎受到了侮辱:“我什么时候卖过死狗?” 说完老头伸出右手拇指一按地上“死狗”脖颈下两寸处。又扇了它两巴掌。 “死狗”立马从地上晃晃悠悠的站起。 老头顺手拿起一个噤声笼套,扣在它嘴上,拎着扔进了狗笼子里。 汉子满意的将手中铜钱递给老头:“还得是你啊!” 二十多步外驻足观看的林十三对陈矩说:“陈老弟,开眼吧,那老头是坐狗人。当下整个京城正经的坐狗人不超过十个。” 陈矩一头雾水:“坐狗?什么意思?” 胡大眼还没出来。林十三闲来无事,给陈矩讲述了何为“坐狗人”。 坐狗人不是一般的偷狗小蟊贼,是有巧妙偷狗手艺在身的大贼。 京城人家讲究秋、冬吃狗肉、喝花雕。每年立秋到来年初春这四五个月,是坐狗人最忙碌的日子。 坐狗人先在京城的街巷中四处转悠踩点。看好了哪家的狗肥,没栓绳。 黎明之前,坐狗人会披上一件肥大过膝的老羊皮大衣,前往踩好的点附近。 到了地方,坐狗人会拿出一块熟马肺,用肉香引狗走出家门,跑到他方便下手的地方。 这时坐狗人会把马肺丢给狗。狗忍不住诱惑,大快朵颐之时,坐狗人悄悄靠近。 靠近之后,坐狗人会用左手按住狗的后跨、右手掐住狗的脖子。双手反把。 一瞬间,他会往狗的腰上狠狠一坐。这便是“坐狗”——整个偷狗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步。 狗的血脉都在腰上。这一坐的力道很重要。坐轻了,狗晕不过去,会跳起来猛咬坐狗人一口。 坐重了,狗会被坐死。死狗跟活狗价钱差了五倍。 只有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狗才能只晕不死。 等狗晕死过去。坐狗人会掀起老羊皮大衣的下摆,将整条狗像捆腰带一般捆在腰间。 待到了收肉狗的地方,坐狗人再用巧妙手段,把狗弄醒。 林十三给陈矩讲述完这一切,陈矩感慨:“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想不到偷狗也有这么大的讲究。” 林十三道:“是啊。坐狗虽不是什么光彩事,却也是一门精巧的手艺。” 那个满头白发的坐狗人拿了铜钱离开了四合院,跟林十三擦肩而过。 北正房里,走出一个四十来岁拄着拐的瘸腿汉子。此人便是胡大眼。 他人如其名,一双大眼跟铜锣一般。 胡大眼一瘸一拐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洪爷,又看了看林十三:“老洪,你又在帮驯象所这小崽子找狗?” 洪爷道:“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不喜欢这油腔滑调的小东西,可我不讨厌他给的银子。” 胡大眼骂了一句:“老洪,你他娘替我在顺天府捕房捞了个兄弟而已,却整整烦了我两年。连本带息也该还清了吧?” 洪爷笑道:“那我不管。你欠我的人情就该帮我的忙。这是江湖道义。我晓得你胡爷最讲道义。” “啊呵呸!”胡大眼攒了口吐沫,吐在洪爷脚下。 随后胡大眼转头望向林十三:“说吧。这次又在找什么狗?” 林十三答:“一条细犬,掖乌龙,一身短黑毛。” 陈矩在一旁补充:“脖颈上系着一个铜铃铛。” 胡大眼轻笑一声:“掖乌龙?身上的肉又瘦又柴。穷得裤子露腚的脚夫都不乐意吃。我这里从来不收。” 林十三大失所望。那二两银子看来是白花了。洪爷的规矩:收了银子,事办不成照样不给退。 林十三正要领着陈矩跟洪爷、胡大眼告辞。 胡大眼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昨日傍晚的确有人来我这卖一条黑短毛掖乌龙。我嫌这狗不好吃,转卖到狗肉馆去会砸湘西巷的牌子,就跟他说不收。他系着狗走了。” 林十三从胡大眼的话中听出了端倪:“胡爷,你说那人‘系’着狗?而非牵着?那人是坐狗人?” 普通偷狗小蟊贼来卖狗都是牵着。唯有坐狗人是“系”着。 胡大眼道:“呵,你小子帮京城里那些狗官、狗勋贵、狗富户寻狗找猫三年,竟也有了几分道行。还晓得坐狗人。没错,卖掖乌龙的是坐狗人。” 林十三拱手:“敢问胡爷,那坐狗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胡大眼道:“刚才他还在这儿呢。咦,人走了?” 林十三听了这话一声惊呼:“看来刚才那位坐狗人就是偷掖乌龙的罪魁......竟和他擦肩而过!” 第十三章 活得通透林十三 林十三与偷走掖乌龙的坐狗人擦肩而过,他脸上浮现出懊恼的表情。 他与陈矩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快追!” 只是问了几句话的工夫,坐狗人应该走不远。 洪爷坐到了一张椅子上:“我老了,跑不动。你们去追吧。我在此处等你们。” 林十三和陈矩冲出了四合院。坐狗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林十三道:“陈公公,你往北追。我往南追。” 陈矩点头。二人朝着相反的方向疾跑。 林十三往南跑了足有二里地,他跑出了湘西巷,经皮条胡同、菊儿胡同、南锣鼓巷,一直追到了制锦市街。 制锦市街是京城最大的丝绸、布匹买卖之地。大街上人挤人,人挨人,哪里还能看到坐狗人的影子? 林十三只得往回走。在湘西巷中,他遇到了同样空手而归的陈矩。 陈矩气喘吁吁的说:“我从湘西巷一直追到了高丽街上,找了好一阵没找见他。” 林十三道:“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总有个住处。去找胡大眼打听打听。” 二人回到了胡大眼的四合院。 胡大眼正在跟洪爷啃西瓜。 胡大眼道:“老洪。这可是庞各庄的秋后西瓜。种下去一亩才能结出三五个。给你个狗暗捕吃可惜了。” 老洪吐出一口西瓜子,笑骂道:“去你娘的吧。在你嘴里,官是狗官、勋贵是狗勋贵、富户是狗富户。我这个捕快也成了狗捕快。那我问你,西苑里住着的嘉靖大皇帝呢?” 胡大眼还没愤世嫉俗到在一个顺天府暗捕、一个锦衣卫堂贴校尉面前说当今皇帝是狗皇帝。 胡大眼狡黠一笑:“当然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了。” 林十三喘着粗气,用焦急的语气问:“胡爷,那坐狗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胡大眼啃了两口西瓜,这才抬头瞥了林十三一眼:“怎么,没追到?” 林十三反问:“我的胡爷,追到了还用回来找您打听他嘛?” 胡大眼和手下袍泽曾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成了残废后却被朝廷无情的抛弃。他对朝廷的人没有半分好感,自然也包括眼前的“锦衣卫”林十三。 胡大眼道:“他姓甚名谁我不晓得。家住哪里就更不知道了。” 林十三皱眉,用求助的目光望向洪爷。 洪爷道:“别看我啊。坐狗人不是寻常偷狗贼。他们有规矩,每七天换一个刷夜的住处。防得就是有人找他们的后账。” 林十三道:“洪爷,二两银子呢!总能换来一个名字吧?您不是号称在高丽街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嘛?” 洪爷道:“呵,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若知道又何必卖关子?坐狗人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姓名。” 胡大眼接话:“买卖肉狗是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卖主不跟我说姓名,我也不会主动问。” 陈矩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线索断了。” 林十三等得就是这句话。 刚才他表现出的懊恼也好,焦躁也罢,都是做戏给陈矩看的。 别忘了,掖乌龙的名字叫“严青词”! 林十三是这样想的:那条掖乌龙十有八九是严阁老府上的人花银子找坐狗人偷走泄愤的。 严府不好明火执仗在府里养高忠丢的狗,或许吩咐了坐狗人:得手后那条狗你自行处置。 坐狗人本着能多赚点是点的原则,把掖乌龙偷走后牵来湘西巷售卖。 这是权相跟巨宦之间的争斗。我林十三屁大个堂贴校尉,圈进这事儿不得像蚂蚁一般被人踩死? 真要替高忠寻回掖乌龙。严府有一百种方法弄死我。一百种! 驯象所的常千户说“差事办不成,收回堂贴逐出锦衣卫”。 跟命相比,区区一张堂贴又算得了什么? 堂帖不就花了二百两银子嘛?这三年我靠着寻宠赚的钱早就不止二百两了,又没亏本。 我就算丢了差事又能如何?林家在京城好歹也算中等富户。以后跟我爹好好经营冰窖,守着娇妻、幼子热炕头,难道不香嘛? 再有,这三年来我善于寻宠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就算我没了锦衣卫的虎皮,照样可以接寻宠的活儿。还省得小旗、总旗、百户层层分润。 至于什么前任御马监掌印的感激、青睐,呵,还是比不上命值钱啊! 如今线索断了,正好!我顺水推舟,回驯象所领罪,等着被收回堂帖就是。 至于巨宦高忠那边,应该也不会怪罪我。他义子陈矩看到了——我为了寻犬又是找人又是往里倒贴银子的,已经尽力。 得嘞,就这么决定了。三十六计走位上。 林十三是个活得很通透的人。 陈矩心急如焚的问林十三:“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寻回掖乌龙?” 林十三摇头:“难啊!” 陈矩情急之下握住了林十三的右手:“我的林校尉,你不是号称驯象所第一寻宠能手嘛?” 林十三叹了声:“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寻犬一事,我其实就两板斧。一是以犬寻犬,二是来高丽街找洪爷。恕我无能为力。” 洪爷笑道:“怎么,小东西你泄气了?这可不像你。” 林十三道:“坐狗人行踪飘忽不定,线索已断。我也只有泄气的份儿。洪爷,胡爷,今日劳烦二位了。” 转头林十三又对陈矩说:“我这就回驯象所。陈小兄弟,再会。” 说完林十三脚底抹油,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四合院。 陈矩追了出去。 林十三正要往巷口走呢,陈矩却拽住了他的袍袖:“林校尉,慢行。” 林十三压低声音:“陈公公,还有事嘛?” 陈矩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完陈矩愣把林十三生生拽到了一个僻静处。 林十三道:“我的陈公公啊,我刚才说过了,寻犬之事我已无能为力。差事办砸了,该回驯象所受什么惩处我都认了。” 圣人曰过“自古英雄出少年”,圣人还曰过“一山还比一山高”。 林十三是个通透的人,陈矩比他更通透。 十八岁的陈矩能够得到巨宦高忠赏识,只因他有一件与他年龄不符的擅长之事——看人。 林十三在他面前表现的天衣无缝。可陈矩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眼前这个堂帖校尉不是没能力帮高公公寻犬,而是不想! 第十四章 抗倭大业在我林十三肩上扛着?噗。 说句题外话,能够成为青史留名大贤宦的陈矩,心智一定超脱常人。 他似乎能看透林十三的心思:“你不愿继续替高公公寻犬,原因是它的名字吧。” 林十三继续装糊涂:“那掖乌龙的名字我都给忘了。叫什么来着?” 陈矩道:“掖乌龙名叫严青词,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林十三道:“哪儿能呐。我这人自娘胎里出来就不会装糊涂。” 陈矩仰天长叹:“唉!可惜......” 林十三还以为陈矩要给他画大饼呢。天天在驯象所被高小旗画大饼,他面对大饼时早就毫无波澜。 他猜测陈矩想对他许以重金,或允诺事成之后官升几级之类。 林十三心说:升官得有命当。发财得有命花。 万万没想到,陈矩叹息过后竟说:“可惜我们高老爹不是严家父子、陈洪公公那样心狠手辣的人。” 林十三问:“哦,这话怎么说?” 陈矩正色道:“高老爹最大的长处是一个‘善’字。最大的短处同样是一个‘善’字。若严家父子、陈洪公公让你这个无名小卒寻犬,寻不到他们会像碾死一只臭虫一样碾死你。你还想撂挑子?不怕全家乱坟岗?” 林十三试探着问:“换做高公公呢?” 陈矩道:“高公公上善若水,从不强人所难。你若拒绝继续帮他的忙,他绝不会为难于你。” 林十三心道:这陈小公公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挺缜密。换做陈洪、严家父子给我交派差事,我的确不敢半路撂挑子。 高公公是尽人皆知的贤宦,贤宦不会为难一个小人物。所以......这挑子我撂定了。 不过林十三不能把话挑明:“不管陈公公你怎么想。我都已无能为力。” 陈矩却道:“你知道这条掖乌龙是高公公的哪位至交好友送的嘛?” 林十三狡黠一笑:“高公公没对我说,自有不说的理由。我不想也不敢知道。” 陈矩咬了咬牙:“你不想知道,我也要告诉你。高公公那位至交的名字叫——卢镗!” 卢镗,威名远扬的抗倭名将。 曾几何时,大明有三位名冠天下的抗倭名将。 一位是现任浙江总兵,俞大猷。 一位是现任山东备倭都指挥佥事,戚继光。 一位是前任福建都司,卢镗。 三人之中,以卢镗资历最老。 卢镗统福建全省兵马,大胜倭寇于双屿港时,戚继光还是蓟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旗牌官;俞大猷只是个漳州守备——卢镗属下的属下。 卢镗为将不贪生、不怕死,善打巧仗,亦能打硬仗。福建沿海百姓尊称其为“卢龙王”。 可就是这样一位战功卓著的龙王,如今已被关押整整三年之久! 原因是党争! 严嵩有位死敌——前内阁首辅,夏言。 夏言有位门生——前浙江巡抚兼福建海道提督军务,朱纨。 朱纨有位心腹爱将——前福建都司,卢镗。 严党整死了贤相夏言、迫害能臣朱纨,捎带手把卢镗也送进了大狱。 卢镗已被关在刑部大牢数年之久。 林十三道:“啊,原来是福建的卢帅送的。怪不得高老爹视为珍宝。” 陈矩道:“天下人皆知,卢帅是冤枉的。现在义父寻到了一个替卢帅洗脱冤屈的机会。关键就在那条掖乌龙身上。有那条狗在,卢帅便可重归东南,抗击倭寇。没了那条狗,卢帅只能继续困于冤狱。” 林十三道:“陈公公玩笑了。抗倭名将东山再起的希望在一条狗身上?我是不信的。” 陈矩面色凝重:“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嘛?” 林十三默不作声。 陈矩道:“今日你寻犬,不仅是为了讨我义父高兴。更是为了一代名将的清白、东南抗倭大业的成功!万斤重担都在你肩膀上担着......你若撂挑子,东南百姓必久陷于血火。江南半壁也......” 林十三打断了陈矩:“等会儿。陈公公好口才,我差点让你给绕进去了。你说东南抗倭的万斤重担在我一个连卫籍都没有的堂帖校尉肩上担着?” 陈矩也察觉到自己的话说大了:“至少你可以为东南抗倭大业出一份力。等你老的时候,不因自己平淡无奇的一生而悔恨。” 林十三不再油腔滑调。他说了一句很实在的话:“陈公公,大道理、小道理我都懂。可我......想活到自己老的那天。” 陈矩愕然,片刻后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一个堂帖校尉卷入如此大事之中,的确有身陷不测之地的风险。你不帮忙,我不会强求。” 林十三道:“打住。刚才那些话您没说,我也没听。事情经过很简单。高老爹养了条爱犬,丢了,让我找。我能力不足找不回。就这样。告辞。” 说完林十三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巷外。 陈矩凝视着林十三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林十三来到高丽街上,突然碰到了胖徒弟孙越。 孙越道:“猫儿已经送回去了。师父,差事办得如何啦?” 林十三苦笑一声:“办砸了。这次我可能要被逐出驯象所,再也当不成你师父了。” 孙越一脸诧异:“啊?怎么可能?师父您神通广大......” 林十三道:“马屁就别拍了。走吧。回驯象所领罪去。” 二人在回驯象所途中,经过了一个评事摊子。 “评事”在官场上是一个官职,大理寺的正七品官员。 “评事”在市井中则是一种谋生手段,顾名思义“评论时事”也。 百姓没有邸报可看,消息闭塞。一些嘴皮子利索的人便从高官大吏家的下人们口中打听一些时局大事,讲述给百姓听,赚几个赏钱。 大明的嘉靖朝远比后世人想象的要包容。 “评事”之时,只要不明着说皇帝陛下自私、严首辅奸佞、徐次辅贪婪之类的话,顺天府也好,兵马司也好,锦衣卫也罢,都是不会管也懒得管的。 林十三在评事摊子前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今日咱讲讲五十三个倭寇在浙江上虞登陆,在浙江打了一个大圈,几万卫所军束手无策,最终兵临南京城下的事。” 林十三认为评事先生在危言耸听。这是他们谋生的技巧。 从浙江上虞到南京城,中间的卫所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大明卫所军没有五万也有三万。 倭寇区区五十三个人,能够从上虞一路打到南京城下? 他们都是三头六臂、脑袋喷火、屁股冒烟的怪物不成? 第十五章 嘉靖倭乱都不能说是魔幻,而是玄幻 林十三被评事先生的震惊体开篇吸引住了。 他走到了评事摊子前。孙越跟来过来。同样被吸引的还有几十个百姓。 评事先生看人拢得差不多了,开始说正题。 今年夏天,五十三个倭寇划着一条小破船在浙江上虞登陆。他们的目标是富庶的会稽县。 在会稽县,倭寇闯进了一所富户的宅子里,杀人、抢劫、奸污女人。畜生干的事他们全干了,畜生都干不出来的事他们也干了。 会稽县是一个千户所驻军,刨去空额也有八百多人。 八百对五十三,显然优势在我。 可八百明军围了民宅就是不打,出兵不出力。 士兵们的想法是:一个月拿那几个饷银,还要被上面的千户老爷盘剥。犯得上卖命嘛? 千户老爷的想法是:只要把他们逼出会稽,我便可奏捷击溃倭寇一股。用不着真打。 半夜时,明军主动让出了一条路。五十三倭寇顺利逃出民宅。 不出意外的话,五十三倭寇会带着抢来的金银逃回海上。驻军千户会因“击溃”这股倭寇得到上峰褒奖。 你好我好大家好。 然而世间事一向捉摸不定。不出意外?那是不可能的! 倭寇半路遇见一个轿队。这群兽类将轿队的人全数杀死,自然包括轿中坐着的老头。 老头是回乡探亲的都察院江西道监察御史,孙伯春。 御史遭倭寇劫杀,这是不得了的大事。 绍兴守备立即率绍兴三千驻军围剿倭寇。 三千对五十三,优势在我。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不能说是魔幻,而是玄幻。 双方交战。为首的倭寇首先砍杀了一个明军。 明军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可不得了啦!见血啦!死人啦!弟兄们快跑啊!” 明军一触即溃,说好的围剿变成了抱头鼠窜。 在萧绍平原上,三千明军像三千头受了惊的猪一般,被五十三个高喊着“杀盖盖”的倭寇追着跑。 绍兴守备当时恨不能把自己的脸塞进裤裆里。 是役,明军死伤四百人,四散而逃。五十三倭寇毫发无损,平安逃出绍兴府。 在绍兴打赢明军后,五十三倭寇飘了。 明国军队就像是猪猡,毫无反抗之力。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去打江南最大的城——杭州? 杭州,那可是浙江巡抚、三司的治所,一省首府。驻守杭州的三个卫所刨除空额足有上万人。 五十三倭寇去打一万明军守的城,那都不能说是狂妄,而是疯癫。 蚂蚁做梦曰大象了属于是。 然后,杭州城这座大象就被蚂蚁曰了。 五十三倭寇竟从城南的偏门打入城中,大肆烧杀抢掠后,又突围出城。 杭州城上万驻军竟像一层少女的薄纱,丝毫挡不住倭寇的凶器。 不过这一回,倭寇终于开始死人了。他们战死三人,成了五十倭寇。 离开杭州后,这伙兽类意犹未尽。又攻入昌华、于潜两县。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往上扑。 两县虽无驻军,但两县三班也有几百捕班快手、站班皂吏、壮班民壮。可话又说回来,上万卫所军都奈何不了他们,何况几百衙役? 且说明军这边。杭州被攻破,倭寇安然逃窜,浙江巡抚李天宠坐不住了。 他调集浙江三万卫所军,以十面合围之势力求围歼这股猖狂的倭寇。 然后......没围住。倭寇死了四个,人数变成了四十六人,冲出了包围圈,流窜到了淳安县。继续杀人、抢劫、强女干兽行。 四十六倭寇又飘了。既然我们打得进杭州,为何不去打明国的南京金陵?据说那里遍地都是黄金、美女。 倭寇一路进军歙县、绩溪、旌德、泾县、南陵、芜湖、太平府、江宁,明军无一处不设防。无一处挡得住倭寇的脚步。 再接下来就是南京城了! 南京城若被四十六倭寇攻破,那江南文武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抹脖子、吊房梁以谢天下。 苏松巡抚曹邦辅、南京兵备副使王崇古调集了六万大军,誓保南京城。 倭寇试探性进攻无果,见南京防守严密,城外又有几万大军围追堵截,无奈只得放弃了攻打南京的想法。 我们滴,该回家滴干活了。 离开南京后,这股倭寇又经溧阳、宜兴、武进、无锡进入苏州境内。倭寇一路烧杀淫掠自不必说。各地明军战力低下抵挡不住亦不必说。 兵备副使王崇古坐不住了。倭寇数十人,在浙直两省转战千里,沿途诸卫所近十万明军束手无策。杭州被攻破、南京遭受兵锋。若让他们安然逃回海上......朝廷的脸还要不要了?! 王崇古请命苏松巡抚,从南京诸卫中挑选出勇士三千人,追向苏州境内。 终于,终于,在横泾前马桥,王崇古与指挥使张大纲使用火攻,全歼了这股倭寇。 全歼这股倭寇称不上是什么胜利。 南京翰林院修撰何良俊在给朝廷的奏疏中写的一针见血: “贼才五十三人耳......今以五十三暴客扣门,即张皇如此,宁不为朝廷之大辱耶?” 评事先生讲完了事情始末。 林十三不是算命先生,自然不会算到日后这件事被载入史书,史称“嘉靖三十四年江南倭乱”。 此刻他对此事的真假存疑。他高声对评事先生说:“这该不会是你编造出来危言耸听,诓骗大伙儿钱财的吧?” 评事先生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此事是兵部职方司家的书童传出来的。万分可靠。信不信由你。” 孙越压低声音:“师父,我表弟刚从浙江回来。他也说过夏天有几十个倭寇大闹了浙江一场。不过没说得这么仔细。” 林十三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评事先生又道:“诸君,我说得热闹,你们听得稀奇。可你们想过没有,咱这三言两语的闲话中,不知有多少东南无辜百姓死于倭寇之手;不知有多少妇女被禽兽不如的倭寇奸污;不知多少人被倭寇害得家破人亡。” 评事先生顿了顿,悲天悯人道:“假如你我的父亲、儿子被倭寇杀死;妻子被倭寇侮辱;家被倭寇焚烧;你我心里什么滋味儿?” 这句话让林十三感到振聋发聩。 第十六章 福兮祸所依 林十三心想:是啊。这件事在评事摊子上说说,京城人只是当作一段奇闻轶事而已。但东南却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生灵涂炭。 这才是一股倭寇。东南大大小小的倭寇恐怕得有数百股。 而今我得到了一个机会,能为解救抗倭名将出一份力...... 孙越推了推林十三的肩膀:“师父,您怎么了?在这儿愣了半天。” 林十三还是没说话。 他的脑海仿佛出现了一黑一白两个小人儿。 黑色小人说:林十三,朝廷的水太深。你个没鼻屎大的堂帖校尉掺和什么?守着娇妻幼子,好好孝敬老爹,把家里生意打理好才是正经。别管这棘手的事啦!赶紧去驯象所交了堂帖,还能搂着娇妻睡个午觉。 白色的小人只说了四个字,字字铿锵有力:好呀好呀。 黑色小人和白色小人显然达成了一致。 林十三打定了主意:抗倭大业我当然想出力。但我人微力轻,保平安才是第一要务。大不了等朝廷哪天开抗倭捐的时候,我多捐几十两出来就是了。 想到此,林十三孙越说:“走,回驯象所,领罪去。” 锦衣卫驯象所千户值房。 五十多岁千户常青云坐在公案前,逗弄着笼中的一只画眉鸟。 别人是浮生偷得半日闲,他是浮生偷得万日闲。 曾几何时,常家在朝中可谓权倾朝野。常青云的祖父是锦衣卫大掌柜、父亲是户部左侍郎、义叔是宣大总兵。 他年轻时也曾有着雄心壮志,在朝中当个出将入相的大人物,造福百姓。 但祖父却在临死前逼着他父亲、义叔辞官,又把正值壮年的他弄进了永无出头之日的驯象所。 当时他不理解祖父。 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白头发越来越多,耳闻了太多朝中你死我活的争斗。他彻底明白了祖父的苦心。 当个安逸闲人,是福。 常青云用竹勺给笼中的画眉舀了十几粒小米。 一名贴身总旗走了进来:“禀千户,左二百户所第三总旗队的两个堂贴校尉求见、复命。” 从千户到副千户、百户、试百户、总旗、小旗、校尉,林十三跟常青云差了六等五品十级。 平日里林十三想面见常青云,无异于痴人说梦。 今日则不同。出所办差的军令是常青云亲自下达给林十三的。 按锦衣卫的家规,不管差事办成还是办砸,都要找下军令的上司直接复命。 常青云的眼神并未从画眉鸟身上移开。他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林十三和孙越跪倒在了常青云面前。 常青云没正眼瞧二人,心不在焉的问:“差事办成了嘛?” 之所以心不在焉,是因眼前的爱宠画眉已经三四天食欲不振了。 林十三答:“回千户,差事办砸了。” 常青云转头:“哦?” 林十三又道:“属下愿按千户的军令,接受收回堂帖逐出驯象所的惩处。” 常青云又拿起了鸟笼子,观瞧着他的心肝画眉鸟:“林,林什么来着?” 林十三连忙道:“属下林十三。” 常青云道:“林十三啊,杨先生让你出去办什么差事,怎么办的,为何办砸了......我一概不想知道。不过......” 常青云放下画眉笼子,走到了林十三面前:“不过,少掌柜陆绎怎么晓得你的名字?” 林十三心中暗惊:少掌柜晓得我的名字? 陆绎,锦衣卫都督陆炳之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北镇抚司千户。 卫中袍泽私下皆称陆炳为“大掌柜”,陆绎为“少掌柜”。 少掌柜这种大人物,怎会晓得林十三一个堂帖校尉的名字? 林十三如实回答:“回千户。小人不知。” 常青云又道:“少掌柜让人来给我传话‘若你手下的林十三、孙越没能帮高府把差事办妥帖,即刻锁拿进诏狱’。” 林十三目瞪口呆。收回堂帖跟锁拿诏狱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地狱!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整个大明最恐怖的地方。任何人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 常青云坐回到公案后:“按私交辈分,陆绎该喊我一声世叔。可人家现在大权在握,我不能拒绝执行他的命令。” 说完他朝着门外喊:“来人啊,将林十三,还有这个胖后生一同锁拿,押往诏狱交给少掌柜。” 林十三吓得身体有些发抖。他连忙喊:“千户且慢!属下尚可竭力而为,誓死帮高府把差事办圆满。” 常青云是个很好说话的上司,从不为难别人。 常青云道:“哦?差事不是办砸了嘛?” 林十三磕头如捣蒜:“尚有转圜余地。” 常青云颔首:“嗯。我也不希望自己属下的校尉被关进诏狱,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苦。少掌柜也没说办差的期限。罢了,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快去高府接着办差吧。” 林十三如得大赦:“属下这就去竭力办差。” 常青云道:“嗯,去吧。” 林十三和孙越起身,迈着小碎步倒退到值房门口。 公案前摆弄画眉笼子的常青云却喊了一声:“且慢。” 林十三的脑袋上沁出了汗珠:常千户该不会改主意了吧?难道我命中该有这一劫? 林十三壮着胆子问:“千户还有何吩咐?” 常青云慢条斯理的说:“听说你精通宠物事。你懂养画眉嘛?” 林十三答:“略懂一二。” 常青云眼前一亮,转头看向他:“我这画眉这几日食欲不振,一天只吃七八粒小米,怎么回事?” 林十三不假思索的回答:“秋时天气乍凉。热冷交替之时,画眉食欲不振是常事。” 常青云追问:“有什么解决的法子嘛?” 林十三答:“可每日三次喂给画眉蜂蛹,一次一枚。城南钓蚌街木耳胡同花鸟鱼虫市就有卖蜂蛹的。” 常青云惊讶:“蜂蛹?就这么简单?” 林十三道:“对。” 常青云颔首:“谢了。赶紧出去办差吧。办不好可要进诏狱。” 林十三和孙越出得驯象所。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这下完了,高忠救卢镗的事不想卷进去也得卷进去了。 林十三忘了孙越一眼:“徒儿啊,是师父的错,把你卷进了这场祸端里。” 孙越却颇为豁达:“打我进驯象所拜了您当师父,咱师徒就是一条绳上的两只小蚂蚱。再说师父你不是说过一句话嘛。” 林十三问:“什么话?” 孙越想不起来,情急之下道:“就是那个什么脱了衣服是福,有了福脱衣服什么什么的。” 林十三哑然失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说完他收敛笑容,又低声自言了一遍:“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第十七章 演技纯熟林十三 林十三准备领着孙越回大王八胡同高宅找陈矩。 有件事他始终搞不明白:锦衣卫人人皆知,大掌柜陆炳与严嵩是盟友。二人曾联手扳倒过前任首辅夏言。 高忠与严嵩是政敌。这么算,陆炳亦是高忠的敌人。 陆家公子怎么会下严令,命我林十三去帮高忠?这不是敌友不分了? 二人途经制锦市街时,看到街边有几个波斯商人正在一家布铺里讨价还价。 波斯商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捧油,便宜点。嘟似捧油嘛。” 布铺掌柜道:“这可是正经的松江棉布。二两银子不能再低了。” 波斯商人连连摆手:“太贵了,太贵了,不买嘞。” 不光是高丽街挂羊头卖狗肉。朝廷也是一样。 西苑的嘉靖帝多次想要给海禁开口子。 朝廷中的清流文官们却疯了一样跪谏、死谏,说什么“祖制不可违,海禁不可开”。 清流文官反对开放海禁,满嘴冠冕堂皇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却是:存在海禁就存在走私贸易。这群清流文官个个在背地里大做走私贸易。能够从中攫取暴利。 皇帝陛下要开放海禁,不是断文官们财路嘛?文官们必然以“死”相谏。 朝中靠着走私贸易赚得最多的,不是奸名满天下的严嵩,而是清流领袖、出了名的贤臣——次辅徐阶。 制锦市街不少绸缎铺、布铺,都是清流文官们的产业。 波斯人堂而皇之的入京,在制锦市街看样品,跟在京的幕后老板们谈妥价钱。再到文官们的老巢江南去交割货物。 孙越骂了声:“娘的,这些波斯人真是和尚戴帽子——无法无天。光天化日竟违背法度在大街上跟大明商人做生意。” 林十三叹了声:“唉,真正无法无天的不是这些商人。而是整天把‘敬天法祖’挂在嘴边的那些人。” 此刻的林十三尚不知,自己眼下卷入的这件麻烦事,跟海上贸易息息相关。 大王八街,高忠的四合院。 心烦意乱的陈矩正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烤羊肉串。 羊肉在火上吱吱冒油,陈矩先撒了一把盐,火候差不多了又将一把胡椒粉撒了上去。 院子中弥漫着羊肉的香味儿。 问君能有几多愁,一把羊肉串解千愁。 任何人都有毛病和嗜好。聪明人陈矩每逢遇到愁事便寄情于美食;遇到喜事亦寄情于美食;闲来无事照样寄情于美食。 说白了他就是个吃货。 陈矩刚撸了两个串儿,林十三和孙越走进了四合院。 陈矩惊讶:“你不是不肯再帮忙嘛?” 林十三这人处事圆滑,一张巧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把河里的鱼说得蹦上岸:“惭愧。” 陈矩问:“哦?惭愧什么?” 林十三道:“东南百姓正遭受倭寇荼毒。我却只想着自身安危。我错矣。” 陈矩狐疑的看着林十三:“这么快就晓得自己错了?” 林十三施展巧舌如簧大法。他用手一指孙越:“是他一巴掌把我扇醒了。” 陈矩皱眉:“你徒弟扇你耳光?罪过,罪过。这不成欺师灭祖了?” 林十三一脸惭愧的表情:“唉!我这徒弟是山东莱州府掖县人,跟掖乌龙是同乡。掖县靠海、产金,这些年没少被倭寇侵扰。” 孙越虽胖,却不蠢。他很会配合自己师傅:“啊,对对对。” 林十三又道:“我徒儿的亲叔父,就是死于倭寇之手。” 孙越心道:噗。横竖我爹就没有兄弟。随便师父怎么编排就是。 想到此,孙越强挤出几滴眼泪:“呜呜呜。我叔父死得好惨啊!被倭寇捉住好一顿打——吊起来打得!活活给打死了!” 林十三再道:“我将事情原委讲给了我这胖徒弟听,你猜怎么着?” 陈矩问:“怎么着?” 林十三道:“他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骂我不为抗倭大业出力,不晓大义,贪生怕死。” 陈矩对林十三的话只信一二分。聪明如他,他晓得林十三很可能在演戏。 但事情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他握住了林十三的手:“浪子回头金不换,亡羊补牢犹未晚。我深明大义的好林兄!” 林十三一行热泪滑过眼眶:“我得多谢高老爹,给我一个为抗倭大业出力的机会。我宽容大度的好陈兄!” 林十三在演戏,孙越在演戏,陈矩亦在演戏。 且陈矩的演技比之林十三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与你一见如故。简直就像看到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大哥!” 林十三握陈矩手的力量又增加了几分:“二弟。” 二人同时爆发出一阵爽朗中偷着虚伪的笑声:“哈哈哈!” 天真无邪的孙胖子还以为这俩货玩真的呢。 孙胖子插了一句:“师父,陈公公,我去趟香烛铺子,买点蜡烛、高香、黄纸。你们在此结拜如何?” 陈矩和林十三这才双双发觉演戏演过火了。 林十三松开了手:“差事紧急,咱们还是言归正传。” 陈矩点头:“没错。” 林十三道:“我愿帮高老爹、陈公公的忙,但有几句话得先说定。” 陈矩道:“但说无妨。” 林十三道:“我只帮高老爹寻找丢失的掖乌龙。找到之后,利用掖乌龙替卢镗卢帅爷洗脱冤屈之类的事,我一概不参与。” 林十三一顿,又补充道:“我从始至终就不晓得掖乌龙跟卢帅爷有什么关系。” 陈矩心中暗骂:怪不得洪爷说你是小滑头呢。果然滑得像泥鳅一般。 不过当下寻犬要紧。陈矩一口答应:“你尽好本职,找回失犬便是大功一件。至于后面的事,不是你一个堂帖校尉能出得上力的。无需你参与。” 林十三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陈矩很默契,与林十三击掌而誓。 陈矩道:“林兄。说说吧。线索已断,如何找掖乌龙?” 林十三道:“还得从坐狗人着手。” 陈矩问:“可湘西巷那个瘸子说,他既不知坐狗人姓名,也不知坐狗人的住处。坐狗人行踪飘忽不定,偌大京城怎么找?” 林十三道:“听胡大眼哄咱们呢。他从不和不知底细的偷狗贼做生意。” 陈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朝廷让他寒心过。他不想帮咱俩这对官家人?” 林十三伸出了大拇指:“陈老弟高见。眼下的关键,是让胡大眼开口。” 第十八章 狐假虎威 林十三坐到了陈矩的羊肉架子边,毫不客气的拿起两根羊肉串递给孙越。 陈矩急切的问:“如何让给胡大眼开口?” 林十三道:“想让一个人开口,无非两种方法。威逼、利诱。” 陈矩赞同:“没错。” 林十三又道:“抓起来上酷刑是威逼,拿亲友要挟是威逼。许以重利是利诱,帮他的忙亦是利诱。” 陈矩道:“高老爹希望寻犬之事办得低调些。他老人家不可能动用东厂的关系抓人拷问。” 林十三补了一句:“我想陈老弟也不屑于做拿人亲友要挟的下作事。” 陈矩道:“正是。我有自知之明,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够狠。” 撸着羊肉串的孙越听出了门道:“那就只剩下利诱了?” 陈矩一摊手:“实话告诉你们吧。义父他老人家清廉如水,耗子看见他的钱匣都含着眼泪走。我也没多少积蓄。” 林十三道:“胡大眼这人很怪。他喜欢银子,但官府中人的银子他还真不稀罕。咱们可以帮他一个忙。” 陈矩问:“什么忙?” 林十三讲述了这样一件事。 胡大眼有个把兄弟,名叫刘金鹏。庚戌之变时曾救过胡大眼的命。后来胡大眼去了湘西巷贩卖狗肉,刘金鹏成了他的手下。 半年前,刘金鹏收了偷狗贼一条狗。那条狗竟是顺天府司狱司大使的爱犬。 大使竟一番打听,查到了偷狗贼和销赃的刘金鹏。 司狱大使只是从九品。在顺天府中专管牢房。属于底层官吏。但要跟一个收赃的狗肉贩子寻仇还是小事一桩。 大使派狱卒将刘金鹏抓进了顺天府大牢。 胡大眼也曾找洪爷疏通。奈何洪爷只是个小小暗捕。若胡大眼的兄弟中有人因得罪捕快、捕头而被抓,他可以帮忙解救。 刘金鹏得罪的不是捕快,而是从九品朝廷命官。 洪爷也无能为力。 说到此,陈矩当即明白:“只要咱们能帮胡大眼从顺天府大牢救出他兄弟,他便会开口?” 林十三颔首:“正是。陈老弟你毕竟是高老爹的身边人。不如拉大旗做虎皮?” 陈矩道:“事情紧急,我也只能狐假虎威了。” 说完陈矩走进了高忠的卧房,打开了高忠床头放着的钱匣。 钱匣内只有碎银一两多,铜钱一贯。另外还有一方腰牌。 只见腰牌上正面刻着“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神机营;总督内西校场,高”。 反面刻着“出京不用”。 太监是最高一级的宦官。告老时虽需交出印绶,但可以保留腰牌以为纪念。 高忠出门办急务之前曾交待过陈矩:“若遇紧急,可取用我的旧腰牌办事。” 陈矩拿了腰牌,回到院中:“走,咱们去顺天府大牢走一遭。” 午时正刻,顺天府大牢。 司狱李大使正在喝酒。下酒的小肴简单而精致。一碟茴香豆,一盘白肉炒茭菜,一碗五香豆腐。 李大使是举人出身。混到老撑死混个正七品。他早就对仕途无望,守着大牢这一亩三分地,靠牢吃犯人,日子过得也算安逸。 李大使夹了一块五香豆腐,咬了一口后“刺溜”吮了一口酒。 他心情不错,哼起了小曲儿:“吃了五香小豆腐,内阁首辅不及吾。” 一名狱卒走上前,将一包碎银子递给了他:“老爷。这是今儿上晌二十八名犯人家眷的孝敬。共计二十五两三钱。” 李大使骂了一句:“娘的,一群穷鬼。” 他喝了口酒,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富户,早就打通了上面推官、通判、治中的关节。也沦落不到咱这大牢里。” 说完他将那包碎银子揣进怀中。 另一名狱卒上前:“禀老爷。牢门口有两位锦衣卫校尉求见。” 李大使听了这话下意识的一哆嗦。锦衣卫?怎么招惹上了那群活阎王。 他整了整冠带:“我这就去门口迎接。”刚往前走了两步,他想起了什么。将怀中的那包碎银子顺手放进了公案抽屉里。 李大使来到牢门口。林十三师徒和陈矩已经站在了那里。 李大使笑道:“二位,哦不,三位上差。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林十三问:“大使贵姓?” 李大使道:“小姓李,木子李。” 林十三颔首:“咱们进去说。” 李大使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位上差,里面请。” 三人跟着李大使进得大牢。李大使吩咐狱卒给三人搬来了椅子。 他边给三人热情的倒茶,边试探着问:”三位上差来此有何贵干啊?” 林十三开门见山:“我有个朋友名叫刘金鹏。因为犯了些事,关在了你们大牢。我想把他接出去。” 李大使一脸谄笑:“小事一桩。不过,敢问上差在锦衣卫哪个司、所高就?镇抚司?经历司?可否借腰牌一看?” 李大使笑里藏刀,办事缜密。 之前就出过千门骗子手冒充东厂番役从大牢里提走同伙的丑闻。他不得不防。 林十三道:“我没有腰牌。” 李大使收敛笑容:“没有腰牌?” 林十三道:“我是堂帖校尉。只有堂帖。”说完他从袖中拿出堂帖,递给李大使。 李大使定睛一看:“驯象所?” 林十三道:“正是。” 李大使立马变了脸!锦衣卫里的堂帖校尉多如狗。何况效力处还是没什么实权的驯象所? 林十三自称“锦衣卫的”能唬得住无知百姓,却唬不住眼前的从九品命官。 李大使坐到了椅子上,打起了官腔:“那个叫刘金鹏的犯人我不能轻易放。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他竟敢横行不法。” 李大使顺手拿起酒杯,又喝了口酒:“朝廷有法度在。顺天府大牢的犯人必坐够判下来的日子才能开释。公人说情,等同谋私。” 大明的许多官员都有两张脸。一张热脸,一张冷脸。看面对的是谁,这两张脸可随时无缝切换。 此刻的李大使便是一张冷脸。 林十三看了一眼身旁的陈矩。 陈矩心领神会,开口道:“李大使,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做什么的?” 李大使问:“嗯?你是做什么的?” 陈矩一副趾高气昂的表情:“我是做什么的你不配问。我只给你一样东西。” 说完陈矩将高忠的腰牌放在了李大使的酒杯旁。 李大使先瞥了一眼,随后捧起腰牌仔细观瞧:“贵驾是......高公公的人?” 陈矩凝视着李大使,一言不发。 李大使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双手将腰牌奉还。 陈矩道:“高公公是我义父。义父他老人家虽告老在家,却还有几个好友在任。” 说完陈矩伸手抓了一把李大使的茴香豆,边咀嚼边说:“譬如司礼监掌印吕公公,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黄公公。” 陈矩喝了口茶,把茴香豆顺下肚:“皇上他老人家还隔三差五召我们高公公进宫弈棋呢。” 宰相门前七品官,巨宦门前亦然。 陈矩三言两语把李大使弄得冷汗直流:“属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是高公公的人,罪该万死。” 陈矩却摆摆手:“罢了。这俩堂帖校尉是我朋友。他们的朋友亦是我的朋友。那个叫刘金鹏的你看?” 李大使道:“得嘞!我这就亲自去开牢锁放人。” 第十九章 拔头粪 如果林十三等人从大牢中提走狗贩,再揶揄李大使几句,那这就是一个烂俗的扮猪吃老虎、装逼打脸桥段。 林十三不是那种人。 三人领着狗贩刘金鹏走出大牢。李大使一直送到了牢门口。 李大使拱手:“恭送三位上差。” 林十三却道:“大使,借一步说话。” 二人返身又进了大牢。林十三道:“小弟奉命帮高公公办事,若有得罪李大使之处还请海涵。” 李大使连忙道:“我与上差至好,亲兄弟一般。你这是说哪里话?” 林十三从皮茄袋中掏出一枚带着酱菜味儿的二两银锞子,顺手塞到了李大使的袍袖之中。 李大使连忙道:“上差,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十三笑道:“我那贩狗的朋友在牢中多蒙大使照应。这点小钱,全当给您买酒喝。” 林十三有两件事很擅长,一是寻宠。二是人情世故。 这两样长处,是他能够在京城里平平安安过安逸日子的本钱。 李大使管着顺天府大牢,谁能保证今后用不着他? 今日给人家个台阶下,再送上二两银子。来日人家说不准能帮他大忙。 李大使推脱:“都说了咱们是至好,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子?” 林十三道:“大使若不收,就是嫌少。不认我这个穷朋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大使也不好再拒绝:“那我就却之不恭。” 林十三又道:“听闻您也喜爱养宠。我在驯象所专司寻宠事。今后家里若有爱宠走失,尽管来找小弟我。” 给足了李大使面子,林十三这才跟陈矩等人离开大牢门口,前往湘西巷。 已是正晌午时分,湘西巷的四合院中,胡大眼正在跟洪爷吃炙子烤肉。 一张大铁板被支在一个炭盆上。铁板名曰“铛”。 先在铛上放猪油化开,再将提前腌制好的五花肉放到猪油上。 不多时五花肉便开始“滋啦滋啦”冒油。拿筷子夹起五花肉,蘸上点鲜美味重的韭花酱。入口肉香跟韭鲜通灌全身,那叫一个地道,那叫一个美! 胡大眼和洪爷没坐着烤肉,而是站着,一条腿踩在一张板凳上。这是炙子烤肉的“武吃”规矩。 老京城在吃上的讲究多了去了。 曾有评事先生自嘲:咱老京城就算吃粑粑都得讲究。必得早晨卯时起床空拉的第一泡。这叫“拔头粪”。 粑粑一定得四分硬六分软,拿贡稻磨成米粉,牛骨汤和面,裹粑粑挂糊。八成热油炸至外酥里嫩...... 言归正传。胡、洪二人正在炙子板前大快朵颐呢。林十三和陈矩走了进来。 胡大眼白了林十三一眼:“官府的人鼻子就是灵啊。闻着肉香味儿就来了。” 林十三不以为意:“胡爷在揶揄我们是狗呢。” 胡大眼道:“哪儿敢呐。你是锦衣卫的人,管官儿的官儿。” 洪爷插话:“坐下一块吃点?” 林十三却道:“不了。我们这趟来还是找胡爷打听坐狗人的姓名、住处。” 胡大眼怒道:“说了不晓得就是不晓得。难不成让我胡编个名字?” 林十三拿起竹筷,帮胡大眼翻了翻炙子上的五花肉:“胡爷稍安勿躁,您有个兄弟叫刘金鹏,现关押在顺天府大牢,对吧?” 胡大眼放下手里端着的韭花酱,凝视着林十三:“是。怎么?” 林十三问:“若我能把您兄弟从大牢里捞出来,能否换坐狗人的线索?” 胡大眼跟洪爷对视了一眼。他曾求洪爷帮忙从大牢里捞自己兄弟。奈何洪爷身份低微,捞不出得罪了从九品司狱大使的犯人。 洪爷道:“胡爷,他好歹也算锦衣卫的人。或许真有门路。” 胡大眼思索片刻后道:“行,只要你把我兄弟捞出来,带到我面前,我便给你线索。” 林十三道:“君子一言?” 胡大眼立马接话:“快马一鞭。” 林十三拍了拍手,高声道:“孙胖子!” 孙胖子推开了门,领着刘金鹏走了进来。 胡大眼见到兄弟平安归来,先是吃惊不已,而后欣喜不已。 想当年都是一口锅里搅马勺的兄弟。兄弟落难自己受手无策,之前他心中满是自责。 刘金鹏纳头便拜:“大哥。我回来了。” 胡大眼将他搀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十三道:“人给您带回来了。坐狗人?” 胡大眼答:“那坐狗人名叫王老串。这几日在南城棒槌娘娘庙刷夜。” 林十三拱手:“谢了。”说完他就要跟陈矩转身离开。 洪爷却叫住了他:“慢着。” 林十三问:“洪爷,牵线的二两银子早就给您了。还有事?” 洪爷浑浊的老眼中透出狡黠的目光:“就为了给宛平一个土财主找走失的细犬,你不惜去顺天府大牢捞人?不知要搭上多少银子和面子。这里面有蹊跷。” 林十三义正言辞扯着谎:“洪爷、胡爷办事讲道义。我办事同样讲道义。既答应了那土财主,便一定要将细犬寻回。不管付出多大代价。” 洪爷笑道:“我猜那土财主一定许了你不少好处。” 林十三道:“呵,那是自然。您了解我,我一向无利不起早。” 洪爷用荷叶饼擦了擦嘴:“我吃饱了。下晌没什么事做。帮你们三个一起寻犬,如何?” 林十三心忖:洪爷是老京城了,南城江湖里的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有他帮忙也好。 想到此,林十三道:“那就多谢洪爷。” 洪爷却道:“别急着谢我。你无利不起早,俺也一样。京里的坐狗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滑得像老泥鳅一般......得加钱。” 林十三问:“加多少?” 洪爷伸出四根手指:“四两银子。” 林十三心中叫苦:高小旗那老吝啬鬼,好容易分我十两的润。这下好,早晨给了洪爷二两,刚才给了李大使二两。再给洪爷四两。得,我就剩下二两跑腿钱了。 不过这么大的一桩事,林十三不会吝惜这点散碎银两。 他从皮茄袋中又拿出两枚银锞,放在了炙板旁边。 洪爷拿了银子,站起身:“走。我领你们去棒槌娘娘庙。” 第二十章 棒槌娘娘庙的凶案 京城里的神、仙、佛多,庙也多。 棒槌娘娘既不属于道家,也不属于佛家,而是杂仙。 千门人有一桩骗术,叫神仙揽财局。说白了就是编造一个不存在的神仙,造谣他多么多么灵验。而后建一座小庙,长久的骗取香火钱。 棒槌娘娘便是典型的千门骗局。 千门人编造谣言,说西山有个仙姑,在河边化作一根捶衣棒槌,专门出现在河边洗衣的寡妇面前。 寡妇将棒槌捡回家私用......用不了三日,老天便会赐给寡妇一个精壮汉子当相好。 一句话,棒槌娘娘专门拯救寡妇于久旱。 棒槌娘娘庙建成那两年,着实吸引了不少寡妇来送香火钱。 甚至许多有丈夫的女人也来拜庙,祈求丈夫变得更精壮些。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棒槌娘娘不灵,这庙也就荒废了下来。 林十三一行四人来到了娘娘庙前。庙门前杂草丛生。 陈矩正要往前走,洪爷却拉住了他:“别莽撞。” 林十三在一旁解释:“坐狗人为防丢狗的主家寻仇,会在刷夜的住处附近布置不少歹毒的陷阱自保。” 说完林十三从一棵枯树上折下一根笔直的长树棍。他边用树棍在前面探着陷阱,边慢慢往前挪。 “啪!”突然间树棍被拦腰截断。他的面前竟出现一个精铁打造的捕兽夹。 陈矩吃惊不已:“这也太歹毒了吧?这么大一个夹子,还带着锯齿。人腿踩进去这辈子就只能当瘸子了。” 林十三道:“坐狗人是三百六十行里的四大缺德行之一。缺德行的人为保命向来不择手段。” 说完他又返回枯树旁,多折了几根树根,边探路边往前挪。陈矩等人在后面跟着。 往前走了十几步,又发现一个捕兽夹。与之前那个不同,此夹是闭合的,夹上还沾了不少血。 林十三用手捻了捻血迹:“血还没干。” 说完他又闻了闻手指:“是人血,不是兽血。” 陈矩大骂:“若是过路人踩着陷阱,等于遭遇横祸!坐狗人果然够缺德的!” 林十三道:“这里荒废已久,周围又都是枯草。过路人会走前面的大路,不会进枯草丛。” 陈矩问:“那是寻仇的中了陷阱?” 林十三道:“嗯,十有八九。不好!若有人寻仇,被坐狗人察觉。坐狗人一定会更换刷夜的住处。” 众人小心翼翼的往庙门挪动。花了两刻功夫,终于到了庙门前。 庙门已经破败不堪,还结了不少蛛网。 林十三推开门,四人往庙里一看,当即齐齐愣在了原地。 孙越惊慌大呼:“夭寿啦!杀,杀,杀人啦!” 在棒槌娘娘的塑像前躺着一个人。正是众人在湘西巷中见到的那个老坐狗人王老串。 王老串双手、双脚被困。躬身躺在地上,宛如一只大虾米一般。他的腰上压着一块巨石,嘴边有一摊鲜血。 锦衣卫的本职是栽赃和杀人。镇抚司的缇骑们见惯了死人。 林十三和孙越这两个驯象所的校尉整日跟宠物打交道,死狗死猫死鸟见过不少,哪里见过死人? 洪爷当了几十年顺天府暗捕,见过不少人命案。他快步走到坐狗人身旁,用手一探他的鼻息:“这老厮已经死透了。” 林十三壮着胆子走上前来:“王老串的死状像极了笨狗被坐腰。难道是丢狗的人以私刑泄愤?” 洪爷道:“十有八九。他不是京城第一个横死的坐狗人。出了人命案,我得赶紧回顺天府禀报推官老爷。” 林十三道:“成。” 洪爷抱怨道:“唉,我算倒了八辈子血霉,统共拿你六两银子,却碰上了一桩命案。” 顺天府暗捕最烦碰上命案。自古以来人命关天。盗案、抢案、奸污案、骗案都可以慢慢办,甚至可以“挂”起来。唯独人命案是推官主管、府尹、府同知督办。 下面的暗捕为了查案得跑断腿。限期破不了案还会受惩处。 洪爷离开了娘娘庙。 三个没见过死尸的年轻人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孙越道:“这丢狗的人家也太狠了吧!抓住坐狗人或打断腿,或交送官府也就罢了。他们竟下了死手。” 林十三说了一句大实话:“在咱京城那些权贵眼里,人命向来赶不上他们养的猫狗金贵。谁偷他们的猫狗,他们便要谁的命。” 林十三说的是大实话。 有时权贵家的猫狗被偷,林十三捉了贼人将猫狗寻回。他向来不会跟权贵说猫狗是被偷,只谎称猫狗是自己走失。 因为他知道,这些偷猫狗的贼人一旦交到权贵们手上,至少也得断条腿,更有甚者会直接丢掉性命。 林十三最爱养宠物。但他始终觉得,再名贵的宠物的命,也不及人命金贵。 天生万物,人才是万物之长。 三人盯着死尸,本就身上发毛。 突然间,庙中央娘娘泥塑像后发出一声孩童啼哭:“呜呜呜!” 这一生啼哭让三人一个激灵。 二百多斤的孙越一个健步躲到了师父林十三身后:“师父,闹,闹鬼啦?” 林十三骂道:“孽徒!别胡说八道。这天地下哪有什么鬼神?有鬼也是人装,有神也是人扮!” 他既是在骂徒弟,也是在给自己壮胆。 林十三壮着胆子,战战兢兢走向棒槌娘娘的泥塑像。 当初千门人建庙时很下血本,泥塑像足有两人高。 林十三寻着孩童哭声,来到了泥塑像的背面。泥塑像背面有一个暗门。 暗门并没上锁,他打开暗门,只见里面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娃,大约五六岁的样子。 林十三哄那孩子:“娃儿莫哭。到我这儿来。” 小女娃见到林十三这个生人哭声更胜:“呜呜呜!” 林十三无奈,只得俯下去,半个身子钻入泥塑像的暗门里,把女娃抱了出来。 像这种千门人的骗钱庙,神像后基本都有暗门。千门人会提前躲进去,等信众来参拜时开口说话装神仙显灵。 林十三将小女娃抱出暗门。小女娃看到了坐狗人王老串的尸体,撕心裂肺的哭喊:“太公!太公!呜呜呜。” 看来小女娃是王老串的孙女。 林十三用手捂住了小女娃的眼,诓骗她:“你太公受了伤,昏过去了。我给他吃两剂药,一会儿便好了。” 第二十一章 王小串 小女娃哭得像个泪人儿。林十三即便遮住了她的眼睛也哄不住她。 好在陈矩是个吃家。他身上挂着一个糖荷包,荷包里装着牛皮糖、高粱饴、杏脯糖等各色杂糖。 陈矩把一颗杏脯糖放在了小女娃的嘴里。小女娃立时止住了哭声。 林十三将小女娃抱到庙门口问:“娃子,你叫什么?” 小女娃答:“我叫王小串。” 林十三又问:“你怎么跑到棒槌娘娘肚子里去了?” 王小串忽闪忽闪大眼睛:“糖。” 一旁的孙越对着王小串吐了吐舌头:“略略略,小小年纪就无利不起早。没糖不答话是吧?” 陈矩又从荷包里拿出一枚高粱饴,放进了王小串的嘴里。 王小串香甜的咀嚼着,吃完一抹嘴:“吃午饭前,外面抓狼的夹子响啦。太公说有坏人要进庙,把我抱进了娘娘肚子里,让我别出声。” 陈矩问:“你在娘娘肚子里都听到了什么?” 王小串伸出一双小手。 陈矩会意,把糖荷包摘了下来,放到了她的小手上:“这一荷包糖都给你。” 王小串答:“我听到那些坏人打太公。还跟太公要什么龙。” 林十三连忙问:“他们说的是不是掖乌龙?” 王小串点点小脑袋:“好像是。” 王老串被杀的人命案不归林十三管。林十三目的很明确——找到掖乌龙,了结这桩寻犬差事。 他将王小串抱了起来:“乖娃。你见没见过一条黑短毛的狗?四条腿很细。嘴巴尖尖的。” 王小串脱口而出:“你说的是大黑吧?” 陈矩插话:“你说的大黑,脖子上是不是系个了铜铃铛?” 王小串搓弄着手里的糖荷包:“对吖。不光系了个铜铃铛,还系个了磨牙的竹筒子呐!” 老京城养犬很讲究,都要在狗脖子上系一个磨牙棒。 磨牙棒材质多为牛胫骨、羊腿骨之类。极少数用竹筒。 陈矩眼前一亮:“错不了。她说的大黑就是严青词。” 林十三瞥了一眼陈矩,心道:陈公公还是不信任我啊。他之前只对我说掖乌龙脖子上有个铜铃铛,却未说有磨牙竹筒。十有八九,救卢镗的证据就藏在磨牙竹筒里。 转念一想: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关我何事?我只管找到掖乌龙便罢。 想到此,林十三哄骗王小串:“乖娃,想不想要一整草柱的冰糖葫芦?” 王小串瞪大了一双眼睛:“想要,想要。” 林十三道:“那你得告诉我,你说的大黑在哪里?” 王小串一指棒槌娘娘庙后的髫髻山:“在山里呐。” 林十三问:“大黑怎么跑到山里去了呢?” 王小串结结巴巴的一通解释,林十三听了个大概。 王老串昨日“坐”了掖乌龙。在湘西巷出售被拒,便将它领回了娘娘庙。 不知怎的,孙女小串很是喜欢掖乌龙。掖乌龙刚被“坐”,受了惊。但它竟不怕王小串。晚上一人一娃相拥而眠。 今日清晨,王老串又“坐”了一条黄狗。准备系在腰上带去湘西巷出售。 临走前王老串对孙女说,乖乖在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会把掖乌龙烤了给她吃。 人之初,性本善。王小串怕祖父杀掖乌龙,便趁着王老串外出,把掖乌龙带到髫髻山脚下,解开了它脖子上栓的绳子放生。 掖乌龙舔了舔王小串的小脸,一头窜进了髫髻山里不见踪影。 王老串卖狗归来。王小串撒了个谎,说掖乌龙跑了。 再然后,娘娘庙外的捕兽夹响了。王老串把孙女藏进了娘娘塑像之中...... 林十三道:“看来掖乌龙在髫髻山中。” 孙越把脖子伸得像是永定河里的王八,他手搭凉棚望向髫髻山:“我的天,这破荒山方圆足有五六里。全都是高草、杂树。找起来得费牛劲。” 林十三道:“寻犬的难处不止山太大这一桩。掖乌龙是灵犬。它受了惊一定会躲到极为隐秘的地方。” 孙越问:“多找些人来搜山不成嘛?” 陈矩连连摆手,插话道:“不成。义父出门前一再交代,寻犬之事一定要低调。弄一帮人来大张旗鼓寻犬动静太大。” 说这话的时候,陈矩看向林十三:“我想你一定有巧妙的法子,从髫髻山中找出掖乌龙。” 林十三颔首:“这是自然。山东莱州府的百姓捕捉掖乌龙,有一个巧妙的法子。百试百灵。不过得等天黑。” 陈矩问:“什么法子?” 林十三没有回答,而是吩咐孙越:“这样。胖徒弟,你回趟城里,准备这几样东西。半斤干曼陀罗花、五升蜂蜜、一只活野兔、一个空酒坛。哦,再带一柄斧头过来。记住了嘛?” 曼陀罗花磨成粉便是顶级的蒙汗药。 孙越有些犯难:“曼陀罗花是害人的东西。药铺最多一次往外卖一钱,还得去顺天府记档。半斤绝不会卖。” 林十三叹了声:“唉,我的好徒弟啊。你整天吃那么多饭菜,感情只长肚子不长脑子。” 孙越摸了摸自己的大脑袋:“我爹活着的时候也常骂我脑仁小。” 林十三有些怒其不争:“你傻啊!咱们是驯象所的校尉。你就说所里有头大象要修象蹄,需半斤曼陀罗花放翻大象。” 说完林十三掏出皮茄袋中最后的二两银子,交给孙越:“快去办吧。” 孙越拿了转身离开。 陈矩指了指王小串:“这女娃怎么办?一会儿交给顺天府的人安置嘛?” 王小串边大嚼着杏脯边问:“太公什么时候能醒啊?” 林十三问:“你爹娘呢?” 王小串答:“早死啦!” 林十三又问:“你奶奶呢?” 王小串答:“也早死啦!” 林十三道:“你家里的亲人,叔伯婶娘呢?” 王小串砸吧砸吧嘴,说:“都死光啦!” 林十三生出了恻隐之心。坐狗人王老串是她唯一的亲人。王老串一死她就成了孤儿。 他哄骗王小串:“你太公明日就能醒过来了。你先跟我们待在一处。” 王小串奶声奶气的说:“对啦。你刚才答应给串串买一整草柱的冰糖葫芦。” 林十三点点头:“嗯,一定给你买。咱俩拉钩。” 王小串跟林十三拉了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林十三附和:“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孙越回了城里准备诱捕掖乌龙的一应用物。林十三则跟陈矩在庙门前边哄着王小串,边等待着顺天府的人来勘验命案的案发处。 第二十二章 童养媳 等了半个时辰,顺天府的人尚未到来。 林十三望向天真可爱的王小串。 她已是孤儿,若无人收养就只能送到顺天府的养济院去。 太祖爷开国后,在各府、县设立养济院,收养鳏寡老人和孤儿。 到了本朝,养济院已经变了味儿。 鳏寡老人住到养济院去,活不过半年必驾鹤西游。人死了却不销籍,院正老爷又能多吃一份养济银。 孤儿送到养济院倒不至于稀里糊涂夭折。但养到十来岁,男娃会被院正卖给富户当佃户、做家奴。 女娃则会被卖给烟花柳巷当粗使丫头、瘦马,长大后难逃为妓的命运。 太祖爷设立养济院的初衷是赡养无家可归的老幼。到了嘉靖朝,养济院却成了谋财害命、贩卖人口的窝子。这个窝子名义上还是官府所设。 大明很多桩“祖制”都是这样。设立初衷都是好的。一百八十多年后却都被执行的官员弄变了味儿。 “祖制”成了官员们牟取暴利、大发横财的保护伞。要不文官们总爱把“祖制不可违”挂在嘴边? 林十三不忍把王小串这天真无邪的小女娃送到养济院去。 他一排脑瓜,喃喃自语道:“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 他儿子虎儿三代单传。身为祖父的林有牛把这大胖孙宠上了天。前几日林有牛还在林十三面前絮叨:“赶紧找门路给我大孙买个童养媳。” 陈矩问道:“你忘了哪个茬儿?” 林十三敷衍道:“没什么。” 他心中暗想:这小女娃比虎儿大个两三岁,年龄般配。看这白嫩的小脸,长大一准是个美人坯子。不如领回家去,给虎儿当童养媳。 等她大了,她若愿嫁给虎儿就给他们办婚事。若不愿,我就拿她当个女儿,发送嫁出去便是。 想到此,林十三已打定了主意,收养这可怜的女娃。 林十三这人太善,总爱发善心。 他有自知之明,就因为一个“善”字,他这辈子都不会进北镇抚司当差。 在北镇抚司,有善心的人必不得善终。那里混得开的,都是些心狠手黑的活畜生。 话又说回来,北镇抚司不是林十三想不进就不进的,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且说下晌申时正刻,洪爷领着顺天府的推官、刑房吏首、命案捕头、仵作、捕快等等,一行几十人浩浩荡荡来了娘娘庙。 顺天府的推管姓梁,当了三十年的老刑名,查命案很有一套。 洪爷给梁推管引荐:“他们是发现尸体的人证。一个是驯象所的堂贴校尉,一个是宛平县财主家的小厮,还有一个胖校尉,咦,人呢?” 林十三拱手:“在下林十三。见过推官老爷。” 梁推官捋了捋白胡须:“客套话就免了。你们二人是人证,一会儿我们勘验完案发地,仵作验、移了尸,你们二人随我回顺天府去录证供。” 林十三道:“推官老爷,我们还有差事要办。要录证供,至少要等到明日。” 梁推官面露不悦:“你们还挺忙。难道不晓得人命关天嘛?” 洪爷帮腔:“林十三,接私活儿帮宛平的土财主找走失的笨狗算什么正经差事?” 老洪虽前后两次拿了林十三共计六两银子。奈何出了命案,他思来想去不敢护着林十三。最多把银子退了便是。 梁推官正色道:“从大明官制上来说,堂帖校尉并不算锦衣卫的人。只算在锦衣卫帮差的白役罢了。对吧?” 林十三拱手:“推官老爷说的对。” 梁推官又道:“我身为朝廷的从六品推官,专管顺天一地的刑名、讼狱,有权把一个亲军白役锁拿回衙。” 洪爷附和:“林十三,你若是锦衣卫的在册校尉,连我们府尹都不能拿你。可你只是花银子买的堂贴,我们推官老爷可以随时拿你。” 林十三无奈,跟陈矩对视了一眼。 陈矩亦无奈。虽说高忠嘱咐他低调行事。但关键时刻,他又不得不表明身份,拉大旗扯虎皮。 陈矩对梁推官说道:“你近前来。” 梁推官破口大骂:“哪里来的腌臜泼才?一个小厮竟敢让本官近前?” 陈矩没有办法,只得亮出了腰牌:“我是内官监内使陈矩,我们在替前任御马监掌印高公公办差。” 梁推官闻言不敢轻视,让洪爷过去接过了腰牌,转递给他。 洪爷偷瞄了几眼腰牌,心中暗骂:好你个林十三,没跟我说实话!你们竟是在替高忠寻犬!不成,我得把这消息赶紧报给大理寺的上宪。 大理寺,大明三法司之一。如今内阁次辅徐阶的学生赵贞吉是大理寺卿。 自古贵人皆有袖中匕。 嘉靖帝手中有东厂、锦衣卫;严党有刑部督捕司;徐党手中则有大理寺左寺。 大理寺的左寺专管复审六部、京卫、五府各衙官员不法案件。当中有一批专办秘密差事的行家。 洪爷不仅是顺天府的暗探,更是大理寺左寺派驻顺天府衙中的耳目。 洪爷——是次辅徐阶那一方的喽啰。 梁推官看了腰牌:“哦?你们是在替高公公办差?” 林十三拱手:“正是。差事紧急,请恕在下今夜不能跟您回顺天府衙。” 梁推官道:“无妨。不过证供是一定要录的。等你办完了差,得空去趟顺天府找我便是。” 说罢,梁推官领着人进了娘娘庙,缉查凶案。 一番勘验,梁推官断定坐狗人王老串被杀是丢狗之人报复。 一直勘验到日头落山,仵作将尸体放上尸担,盖了白布。顺天府的人带着苦主尸体离开了娘娘庙,返回衙门。 林十三则跟陈矩看着王小串,等待着孙越归来。 酉时二刻,孙越终于牵着一头矮骡子,驮着师父吩咐他弄来的捕犬用物回到了娘娘庙前。 林十三细细清点着捕犬用物:“干曼陀罗花、蜂蜜、空酒坛、野兔、斧头......糟糕!” 陈矩面色一变:“怎了?” 林十三有些懊恼:“我忘了让孙越买一样重要的东西。” 陈矩问:“什么东西?现在去买还来得及嘛?不会耽搁咱们寻犬的差事吧?” 林十三说话大喘气:“那倒不会......我忘了让他买咱们的晚饭和夜宵。” 第二十三章 捉龙秘法 锦衣卫负责皇宫卫戍的大汉将军们有护心镜。 驯象所的胖校尉孙越有护心肉。 林十三以为他没买晚饭和夜宵。孙越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四斤天福号的猪肉脯,够咱们三个吃两顿了!” 天福号的猪肉脯选用西山大褐猪的后腿肉腌制、风干,很有嚼劲特别扛饿。 家境富裕的武官出征,都会去天福号买几十斤猪肉脯,作战时当随身携带的军粮。 林十三笑道:“你这胖厮,忘了什么也忘不了吃。” 孙越打开了油纸包,众人分食猪肉脯当作晚饭。小女娃嚼得满嘴流油。 用罢饭,天色已暗。王小串问:“太公什么时候醒过来吖?” 林十三诓骗她:“你放跑了那条大黑狗。你太公被你气晕了。得找到大黑狗你太公才能消气醒过来。” 王小串小脸一垮,小珍珠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嘤嘤嘤。都怪小串,惹得太公不高兴。” 林十三忙不迭给王小串抹眼泪:“不哭了乖娃。找到大黑狗你太公就原谅你了。” 安抚好王小串,林十三将斧头递给孙越:“你去砍一捆干柴来。” 孙越抱怨:“师父,你怎么净交给我这种粗活儿?” 林十三骂道:“你个胖厮吃得多、拉的多,不让你干粗活儿让谁干?还想不想跟我学寻宠的好本领了?” 孙越连忙道:“我干,我干。师父多教我些本领。” 入夜,林十三等人进了髫髻山。他抱着王小串;孙越背着干柴,腰上拴着个兔笼,屁股上挂着一包干曼陀罗花;陈矩则扛着酒坛,酒坛里已灌了五升蜂蜜。 在山中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众人前方出现一块空地。林十三道:“就在这儿吧。” 陈矩问:“你捕捉掖乌龙的秘法到底是什么?” 林十三没有说话,让孙越卸下了兔笼。他拿起干曼陀罗花,放进兔笼喂给野兔吃。 野兔嗅了嗅干曼陀罗花,两只前爪捧起来开始慢条斯理的咀嚼。 不多时,半斤曼陀罗花被野兔吃了个干净。它像是一个喝多了的醉汉一般,在兔笼里摇摇晃晃。片刻后倒了下去。 林十三打开兔笼,拎出野兔。又抓了一把蜂蜜,均匀的涂抹在野兔的身上。 孙越道:“师父,您老才吃完晚饭,这就又饿了?要做蜂蜜烤野兔?卫里人都说我是饿死鬼托生。我看您老才是。” 陈矩在一旁道:“蜂蜜烤野兔不能这么做啊!得先剥皮,再去内脏。把蜂蜜均匀涂抹在兔肉上,小火慢烤.......” 王小串嘟着嘴,小声说:“小兔兔辣么好看,你们怎么能烤它......烤好小串要吃后腿。” 林十三哭笑不得:“这野兔不是给咱们吃的,而是给掖乌龙闻的。” 林十三终于说出了捕捉掖乌龙的秘法。 掖乌龙是灵犬。一旦进了山绝难捕捉。但它有个缺点——对蜂蜜毫无抵抗力。 掖乌龙产于山东莱州掖县海神庙外的黑松林。黑松林内有许多蜂巢。 母掖乌龙一窝能产八条幼犬,奶水不足。幼犬没长牙,又吃不了飞禽走兽肉。 公掖乌龙会找一个蜂巢,用巧妙方法引开蜜蜂,把前爪伸进蜂巢中,沾满蜂蜜。 回了狗窝,公掖乌龙会伸出前爪,让幼犬舔食蜂蜜。 这世上无论的人也好,兽也罢。最怀念的味道便是“小时候的味道”。 故掖乌龙长大后,最喜蜂蜜。 要捕捉掖乌龙,必要支起一口酒坛,内盛蜂蜜。下架木柴,小火慢煮。 蜂蜜味儿会四溢而出。掖乌龙嗅觉灵敏,在酒坛的方圆四五里内,它都能闻到蜜香。 它会按捺不住,循蜜而来。 等到了酒坛前,它看到煮得滚烫的蜂蜜,又会因怕烫不敢舔食。 这时,那只饱食了干曼陀罗花昏睡过去的野兔就派上了用场。 干曼陀罗花只有磨成粉,溶于水,才能将人放倒。 野兔吃了干曼陀罗花,因肠胃蠕动会让花的迷气在周身散发。人闻到并无大碍。 嗅觉灵敏的掖乌龙闻到却会被迷晕,四肢无力,瘫软在地。 掖乌龙寻蜂蜜味道而来,因蜜烫无法下嘴,正着急呢。看到旁边有一只浑身沾满蜂蜜的野兔,一定按捺不住,欲大快朵颐。 但不等它下嘴,干曼陀罗花的迷气便会进入它的狗鼻...... 这便是聪明机智的山东莱州人捕捉掖乌龙的秘法。 酒坛支了起来,木柴烧了起来。蜜香飘荡在髫髻山中。 林十三等人潜伏在一旁的草丛中,耐心的等待着掖乌龙现身。 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时辰。月亮高高挂到了树顶,哪里有掖乌龙的影子? 王小串已经睡着了。“啊呼、啊呼”打着小呼噜,还吐着口水化作的小泡泡。 陈矩有些发急:“那坛子蜂蜜都快熬干了。林老兄,你这法子顶用不顶用啊?” 林十三道:“捕捉掖乌龙最重要的是耐心。” 陈矩道:“朝局波诡云谲,哪里有那么多耐心给咱们空耗光阴?若今夜寻不到它,卢帅一代名将恐怕要永困于囹圄。” 林十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动静。” 且说城北灯市口同福夹道,内阁首辅严嵩府邸。 自多年前严嵩与陆炳联手扳倒夏言后,他便权倾朝野,党羽遍及天下。 但他远远称不上“独相”二字。 朝廷中的清流言官紧紧围绕在次辅徐阶周围,结成“徐党”。 徐党虽势力不及严党,却可起到一定的制衡作用。 这两年,徐党又攀上了惟一的储君人选——裕王这棵大树,对严党的制衡更胜。 深居西苑的嘉靖帝数十年不上朝,却将朝廷当成了一只蛐蛐罐。乐得看到严嵩、徐阶两只蛐蛐争斗不休。 严嵩书房。 一个独眼中年人风风火火踏入了书房的门。他身着正三品官服,带得却是正一品官员所佩玉带。 大明礼制森严,三品官佩一品玉带乃是僭越重罪。 独眼中年人却毫不在乎。因为他是朝中最聪明也最嚣张跋扈的六部堂官——工部左侍郎,严嵩之子,严世蕃。 书房内摆着一扇屏风。七十五岁的首辅严嵩正在屏风后埋头琢磨着给嘉靖帝代笔的敬天青词。 严世蕃高声道:“爹!那群人终于动了!” 屏风后只传来老严嵩的低声反复吟诵:“击磬鼓以镇诰兮......击磬鼓以镇诰兮。” 严嵩似乎不知下句该如何写。 第二十四章 好汉饶命 严世蕃最大的长处是聪明。最大的短处是性子急。 他抬高嗓门:“爹,那些人动了!” 屏风内,严嵩不发一言。 严世蕃道:“爹。这事简单的很。谁让皇上一时不痛快,严家就让谁终生不痛快!我已让督捕司的死士们出发了。” 屏风后终于传来严嵩苍老的声音:“哦。” 严世蕃坐到椅子上,端起一盅茶:“哼,今夜因那条名叫严青词的狗,不知有多少颗人头要落地。啊,爹,儿可没骂您是狗啊!” 屏风后的严嵩没有搭话,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击磬鼓以镇诰兮.......” 似乎在严嵩看来,天底下再大的事也没有给嘉靖帝写青词重要。 严世蕃放下茶盅:“爹,下句嘛.......接‘听秋水之谓晨风’。如何?” 屏风后的严嵩重复了一遍:“击磬鼓以镇诰兮,听秋水之谓晨风......嗯,妙。” 史书载,严世蕃擅诗词。严嵩所写青词,多为严世蕃捉刀。 严世蕃起身:“爹,儿这回杀人跟您打过招呼了啊。儿回房去等消息。” 严嵩却道:“慢着。” 严世蕃站住脚:“爹,你还有别的吩咐?” 严嵩道:“你忘了一件事。” 严世蕃很是自信:“这桩事的前前后后,儿都已思虑周全了啊。称不上是算无遗策吧,至少也是万无一失。” 屏风后的严嵩语气平缓的说:“事罢,告诉他,给那条狗改个名字。” 且说髫髻山中。 酒坛里的蜂蜜已经快被火熬见了底。陈矩心灰意冷,以为今夜恐怕要无功而返。 然而林十三却成竹在胸:“别急陈兄。半个时辰前掖乌龙已经在附近了。只是不敢轻易现身。” 陈矩问:“你说它观望了半个时辰?” 林十三道:“灵犬比人更有耐心。但总有它按捺不住的时候。” 正说着话,一个黑影狗狗祟祟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它警觉的踱了几步,四顾张望。在确定没有危险后,它终于飞奔向酒坛。 借着酒坛下的火光,林十三看清,奔向酒坛的正是掖乌龙。 陈矩压低声音:“严青词。没错,是它。” 掖乌龙在酒坛边转了转,看到酒坛里的蜂蜜因受热冒着泡,它又馋又不敢下嘴很是懊恼,围着酒坛转着圈。 突然间,它发现了不远处躺着一只野兔,野兔身上也散发着蜂蜜的香气。 掖乌龙兴奋的摇着尾巴,几个箭步窜到了野兔身边。 它先狂嗅了野兔一番。这味道,这肥瘦,真是妙他娘给妙开门,妙到家了。 掖乌龙张开嘴,亮出利齿,正要下嘴。突然它一阵晕眩,四条腿晃晃荡荡站不稳。 恍惚间它甚至有种错觉,自己的尖牙咬到了自己的鼻子。 片刻后,掖乌龙轰然倒地。 林十三笑道:“得手了!” 说完他快步跑向掖乌龙。陈矩和背着王小串的孙越紧跟上来。 林十三问:“陈公公,这是高老爹丢的那只掖乌龙嘛?” 陈矩点头:“没错,就是它。林老兄,你好手段啊!” 说着陈矩将狗脖子上挂着的磨牙竹筒摘了下来:“卢镗老帅有救了!东南的抗倭大业成功有望!” 林十三却道:“打住打住。什么卢镗啊,抗倭啊,我都不晓得。我只晓得我的差事是替高老爹寻犬。” 陈矩将磨牙竹筒放进怀中:“你就不想要营救抗倭名将的大功?你就甘心一辈子蹲在驯象所当个鼻屎大点的堂帖校尉?” 林十三道:“相比于升官发财,我更想要长命百岁。” 孙越插话:“对对对。师父总跟我说,全天下的金银财宝都没命金贵。” 陈矩叹了声:“唉。人各有志。” 林十三道:“咱们一同出山。出了髫髻山,我的差事就算办完。你陈公公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 陈矩道:“成。” 林十三抱起了熟睡的王小串;孙越扛起了掖乌龙“严青词”;陈矩则紧紧捂着胸口的磨牙竹筒。三人走向髫髻山外。 突然间,一阵阴风刮过。乌云遮住了月亮。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在途经一条小径时,三人听到了一声响哨。 “呼啦啦!”二十多个手持唐刀的黑衣人窜了出来,将三人围住。 林十三见有歹人,怒从心头起,正义感腾空而起上通天灵盖、下通胯骨轴。他大吼一声:“呔!好汉饶命......” 孙越是二百多斤的壮汉,向来嫉恶如仇。他也不遑多让,放下掖乌龙,撸了撸袖子......噗通就给黑衣人跪下了。 孙越高声道:“诸位好汉!我家里上有八十岁儿子,下有两岁老母。千万别伤我性命哇!要劫财,我有一些散碎银两。要劫色我没有......” 说到此孙越指了指旁边的陈矩:“你们看这人面白俊美,进了相公堂子得是红牌。要劫色就劫他吧。” 陈矩见林十三师徒如此怕死,大怒道:“看你们那没出息的样子!” “噌”,一柄唐刀横在了陈矩脖子上。 陈矩面对钢刀,正色道:“我义父是刀枪里滚出来的。我不能丢他的份儿。要杀要刮......高抬贵手哇!我还年轻,不想死!” 黑衣人的首领没说话,只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掖乌龙。 他的手下附到首领耳边:“这就是卢镗送给高忠的那条掖乌龙。错不了。” 首领点了点头,望向林十三:“你是驯象所的那个校尉?这胖子是你徒弟?至于这娘娘腔,你是高忠的义子,对吧?” 三人点头。 首领道:“你们卷入了一场不该卷入的事端里,这是你们自找的。我的上峰有命,不能留你们。我只是在依令而行。你们当了鬼要报仇得找对人。” 陈矩高喊:“我义父是前任御马监掌印!你们杀人要看主人!” 林十三亦高喊:“我,我们师徒是锦衣卫的人。杀锦衣卫的人,陆都督饶不了你们。” 首领“噗嗤”笑出了声:“陆炳认识你是哪根葱?还有那个娘娘腔,你义父不过是一只没了权柄的老阉狗。” 说完首领提起手中唐刀,作势就要捅向林十三的喉管。 生死一瞬间,林十三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唉!我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 第二十五章 黑山会 黑衣人的首领眼见就要将唐刀的刀刃刺入林十三的喉管。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砰砰砰!”一阵响。黑夜中瞬间亮起一阵火光。 刚才一直在睡觉的王小串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说:“哪儿放鞭炮?我也要放。” 响动过后,黑衣人的首领放下唐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他感觉有个大蚊子啶了他一口,有点痒。 摸完他把手拿到自己眼前,竟然是一滩血!首领轰然倒地。 显然这伙儿黑衣人遭遇了铳击。十来个黑衣人应声倒下。 林十三都已经闭上眼等死了。铳响过后他睁开眼左右四顾:咦?看来死不了了! 救兵的一轮铳已打完。他们抽出腰刀,与剩余的十来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还跪在地上的林十三问陈矩:“这些是独臂杨先生带来的救兵?高老爹的护卫?” 陈矩疑惑:“怪哉,义父的护卫只有弩,没有铳啊。” 乌云驱散了月亮,月光洒在髫髻山中。 林十三借着月光定睛一看,那些救兵个个身穿刑部捕快的官衣,其中为首的更是身穿正五品文官白鹇青袍。 林十三心道:明白了!那伙黑衣人一定是严家的人。这些救兵则是高忠或朝中大贪......哦不,大贤相徐阶徐阁老的人。 不多时,黑衣人被捕快们全部杀死,一个活口没留。 为首的正五品文官快步走到了林十三等人面前。 正五品文官问:“你们是高忠的人?” 林十三等人脑袋点的像磕头虫。 正五品文官微笑:“本官乃是刑部督捕司郎中,罗龙文。” 此言一出,林十三心里“咯噔”一下:完燎!完燎!我们还是得死! 京中谁人不知,罗龙文乃是铁杆的严嵩党羽。严世蕃的干兄弟加靴兄弟。 罗龙文本是安徽歙县的顶尖造墨匠人。他从匠人做起,二十几年时光竟成了“歙派墨”最大的墨商。 严家父子最喜上等歙墨。因罗龙文制墨制得好,竟得到了上京面见小阁老严世蕃的机会。 狗会汪汪,猫会喵喵。鸡会什么? 机(鸡)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老罗抓住了面见严世蕃搞攀附的机会。一通巧舌如簧、溜须拍马,竟跟严世蕃成了朋友。 二人好到彻夜长谈,抵足而眠。不久他们拜了干亲。睡女人都睡同一个,你上半夜我下半夜,你床左边我床右边。实打实的靴兄弟。 严世蕃这人是出了名的无法无天。他竟动用严党的力量,让罗龙文入仕做了正七品文官。 大明官制极严。非举人、进士出身不得做文官。 严世蕃的做法自然引得朝中清流派群起而攻之。奈何严家深得圣宠,在朝中树大根深。清流言官们的弹劾不了了之。 罗龙文不止会做墨,更会做人、做官。不过五六年光景,他便从七品官升到了刑部督捕司正五品郎中。 要知道,刑部督捕司专替严党办秘密差事,是严党手中的“小锦衣卫”。 罗龙文成了严党中的核心骨干之一。 林十三判断:这条掖乌龙名叫“严青词”。罗龙文出手,这是要亲自为严阁老杀我们泄愤,向高公公示威。 完燎!刚才死,或许只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现在落在罗龙文手上,恐怕要被扒皮抽筋死无全尸。 万万没想到,罗龙文命令手下:“收起铳、刀。” 随后他和善的对林十三等人说:“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赶紧起来。” 林十三等人战战兢兢的起身。 罗龙文道:“我穿着官服,又自报家门。是为了让你们高公公领我们严阁老、小阁老的情。” 林十三懵了:罗龙文这伙人是奉严嵩父子的命令来救我们的?没道理啊! 罗龙文又用刀挑开黑衣人首领尸体脸上的黑巾:“这一伙儿是大理寺左寺豢养的亡命徒。” 林十三再次震惊。都知道大理寺左寺是徐阶一党的“小东厂”。徐大贤相不是高公公的盟友嘛?怎么徐党杀手要来杀我们? 罗龙文揣了尸体一脚:“告诉你们高公公,让他和黑山会分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林十三心中疑惑:什么黑山会?从未听过。 陈矩却心领神会:“我一定如实将今夜之事禀报义父。另外,多谢罗郎中救命之恩。” 罗龙文又看向林十三:“你是驯象所那个擅长寻宠的堂帖校尉?” 林十三答:“正是。” 罗龙文道:“擅寻宠一定也擅养宠吧?” 林十三拱手:“略通一二。” 罗龙文道:“嗯。我养了一只金翅大将军。这几天不知怎得不开牙。你替高公公办完差,得空去我府上给它治一治。” 林十三连忙道:“是。小人明日便去。” 罗龙文道:“好了。我护送你们回高府。” 林十三只是锦衣卫中小人物里的小人物。自然搞不懂大奸相严嵩为何要帮高忠救他们;大贤相徐阶为何要杀他们。 朝中局面,一向波诡云谲;朝中大臣,也不是非黑即白。 权力会更迭,朝局会变迁。政敌可以暂时结盟,盟友可以拔刀相向。 横竖林十三命保住了,差事也办完了,说不准还有大人物给的赏赐。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 与此同时,京城西郊十八里外的黑山。护国寺内黑山会议事堂。 黑山会是朝中内宦的秘密结社。 黑山本是埋葬靖难之役的有功巨宦刚铁的地方。后来历代宦官老死后皆葬于此。 宦官们干脆在这里建立了祭祀组织——黑山会。 后来祭祀组织渐渐变成了宦官们的政治攻守同盟。 五年前,已故的司礼监掌印麦福与御马监掌印高忠在黑山“捐资置地七十亩,建护国寺一座。” 护国寺成了黑山会的秘密议事堂。 议事堂中,六位巨宦依次而坐。。 第一位是司礼监掌印吕芳。 第二位是前任御马监掌印,高忠。 第三位是司礼监秉笔兼御马监印、永寿宫管事牌子,黄锦。 第四位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太监,陈洪。 第五位是裕王府总管太监,孟冲。 第六位是裕王府庶务少监,冯保。 六人之中以吕芳地位最高。此人六十来岁,满头白发,长相慈善。 以高忠资历最深厚。人家是庚戌之变时拯救了京城的大英雄。正经给内宦,给黑山会长了大脸。 以黄锦最胖。这黄锦四十多岁,又白又胖。大明要有COSPLAY,他扮弥勒佛不用化妆。相由心生,他在宫中一向以仁慈、善良著称。 以陈洪为人最为狠毒,做事最为毒辣。不然嘉靖帝也不会把东厂交给他管。 以冯保最年轻。此人二十来岁,在裕王和李妃面前极受宠。是内宦中最有前途的后起之秀。 以孟冲最遭人膈应。此人是个事儿逼,话多,爱挑拨离间。 高忠开口:“今夜召大伙来,只为一件事——救卢镗。” 吕芳放下手中茶盅:“我听说救卢镗的证据在一条细犬身上。那条细犬丢了?” 陈洪开口:“我也听说了。帮高公公寻犬的是锦衣卫的人。这是否表明陆炳也打算出手,救卢镗?” 第二十六章 三万里河东入海 高忠没有正面回答陈洪。他意味深长的说:“咱们是皇上的人,陆都督和严阁老亦是皇上的人。” 高忠说的是事实。 大明近三朝中,弘治朝是文官的天下。 正德、嘉靖两朝的历史则是皇帝与文官的斗争史。 正德帝自不必说,为了从文官手中夺回权力,搭上了一条命。 嘉靖帝从入宫继位那天开始,便与文官水火不容。一个大礼仪事件就持续了四年。 后来嘉靖帝找到了对付文官集团的门道。为制衡文官集团,他重用宦官、家臣。 严嵩与陆炳都是嘉靖帝的家臣。积极维护皇帝的利益。 徐阶则是外臣,代表着文官集团的利益。 陈洪笑道:“高公公说话总是这样云山雾罩。” 孟冲半阴不阳的说:“别忘了,夏言、朱纨、卢镗都是严阁老和陆都督当年联手整垮的。咱们黑山会要救卢镗,岂不要得罪严、陆?” 高忠却道:“今时不同往日。诸位都晓得,两日前皇上对严阁老说了一句隐语‘三万里河东入海’。” 吕芳道:“我们已经揣摩过这句话。皇上有废海禁的意思。” 嘉靖帝想废除海禁已不是一年两年。他是一个聪明透顶的皇帝。怎能不知开放海上贸易对大明的益处? 奈何朝中大批文官靠着庇护走私、参与走私赚得盆满钵满。 其中获利最多的便是大贤相徐阶。 没了海禁就没了走私。没了走私,朝中的“道德君子”们就没了聚宝盆。 故而清流文官这些年一直高举祖制的大旗,反对开海。 嘉靖帝对严嵩说“三万里河东入海”,那是皇帝无奈的叹息。暗示开放海禁有“三万里”的路途那样远。 高忠道:“咱们能揣摩到上意,严阁老同样能!若要开放海禁,搞海上贸易,必备的条件是肃清东南倭患,打通东南海路。” 吕芳接话:“肃清倭患需要能打的名将坐镇东南。” 高忠颔首:“没错。故而严阁老准备放卢镗一马。诸位都晓得,自卢镗进了刑部大牢,三年来没有任何音讯传出。” 黄锦道:“谁人不知刑部是严党的地盘。严党的敌人在刑部的大牢,怎么可能传得出消息?” 高忠道:“可是昨日,严党的刑部郎中罗龙文却来我府上,代卢镗给我传话。” 陈洪眉头一挑:“哦?什么话?” 高忠答:“罗龙文告诉我,当年卢镗因杀良冒功、侵吞军饷的罪名入狱。严党对卢镗动手前,他知自己即将身陷囹圄,故送了我一条细犬,把洗脱冤屈的证据藏在了那条细犬身上。” 冯保毕竟年轻,他满腹疑惑:“既然当时卢镗有证据,他为何不在三法司会审时拿出来?反而要送给高公公您,等到如今才告知?” 高忠道:“因为卢镗是个明白人,严党想让他入狱,即便拿出一万份证据也无用。等严党......又或者说皇上要用他的那一天,只要拿出证据,走个过场,他便能安然出狱。” 陈洪惊讶:“这么说,严党那边表态了?他们准备放过卢镗?” 高忠点头:“没错。明日会有一名严党御史到刑部为卢镗喊冤。我把那份证据递交给刑部,刑部三位堂官走个过场,递个奏疏,皇上准了便能还卢镗清白。” 黄锦是个厚道人:“高公公,直说吧,需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卢镗这样的忠臣良将,咱们不帮谁帮?” 高忠道:“刑部三堂官的奏疏,要经通政司递给皇上。通政司是徐阁老的人把持着。为防他们从中作梗,阻挠开海。咱们得借服侍皇上的便利,直接转递奏疏。” 吕芳道:“这简单,锦儿,明后两日是你在永寿宫当值。奏疏你代刑部的堂官们递上去。” 陈洪再次提出疑问:“那么问题来了。刑部为卢镗走过场洗冤,需要证据。证据在细犬身上。细犬又丢了......那证据就没了啊!” 孟冲附和:“就是就是。刑部总不能无证给卢镗翻案。清流言官们一定会群起攻之。” 高忠道:“诸位放心。我找了可靠的人寻犬。明日一定能够寻回。” 黄锦面露愁容:“怕就怕。那细犬是被徐大贤相的人偷走的。那就别想找回来了。” 其实黄锦想错了。 王老串偷走掖乌龙,并非徐党指使。而是单纯为了卖几十个大钱,维持日常生计罢了。 后来徐党的“小东厂”大理寺左寺渐渐查清了事情脉络。这才在棒槌娘娘庙刑杀王老串。又暗中监视林十三。 在林十三找到掖乌龙后,“小东厂”准备杀死林十三,抢走掖乌龙。 幸亏严党的刑部督捕司出手,才救下林十三等人。 高忠道:“寻犬的人是行家里手。陆绎推荐的。我有七成把握,他能够寻回掖乌龙,拿回证据。” 吕芳站起身:“那咱们就各自回去。静等这份证据到手吧!” 林十三这个小人物稀里糊涂,搅进了黑山会、严党、陆家这三角同盟与徐党的斗法之中。 一粒小石子进了巨大旋涡,通常的结果是小石子被旋涡吞没。 也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小石子会借着旋涡的力量旋转,离开水面飞上青天。 午夜时分,大王八胡同。 罗龙文护送着林十三等人回了高忠的四合院。 罗龙文道:“我带人在此保护你们到天明,等待高公公归来。” 林十三和陈矩齐齐拱手:“多谢罗郎中。” 罗龙文笑道:“长夜漫漫,又不能找几个歌儿舞女相伴,污了高公公的地方。不如......” 说到此,他转头吩咐手下一名刑部捕快:“去趟我府上,把我那只金翅大将军拿来。” 刑部捕快领命而去。 罗龙文道:“林......林十三是吧。今夜你便替我那金翅大将军治治怂病。他若能开牙,我自有重谢。” 林十三拱手:“是。小的一定竭尽所能。” 半个时辰后,捕快带回来一个紫砂虫盆。 林十三小心翼翼的掀开虫盆一看。这“金翅大将军”虫种属于真青斗蟋。 只见它体型巨大、触角细长、后腿粗壮、一对大牙紧闭。最绝美的是一双金色的虫翅。 林十三惊叹道:“蟋蟀分四等十品。您这是一等上品,仅次于头等虫王品!” 养虫的人最爱听别人夸自己虫好。正如钓鱼佬最爱听别人夸自己钓的鱼大。 罗龙文满脸堆笑:“你小子还真是个行家。” 片刻后他又一脸愁容:“可就是这么一只一等上品的好虫,如今不开牙了!不开牙的斗虫,长得再膀实也是个废物。” 林十三信心满满:“罗郎中莫急。只需一刻功夫,我便能让它开牙,重新变成威振斗虫场的大将军!” 第二十七章 阴虫 林十三是玩斗虫的行家里手。奈何荷包里的银子有限。只能买些三等中、下品的斗虫过过虫瘾。 今日得见一等上品的好虫,他内心欣喜不已。 真正的斗虫耍家看到好虫不开牙,就好比......一个色痨鬼进了青楼,点了个又沟沟又丢丢美得冒泡的花魁,上得床榻卸了甲才发现花魁是个男人。 心里那滋味儿,别提多难受了。 林十三帮罗龙文治虫,不仅是为了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更是兴趣所在。 林十三道:“罗郎中。治虫讲究望、问、切。我得问您两件事,您要如实回答。” 罗龙文颔首:“你问便是。” 林十三问:“金翅大将军是阳虫还是阴虫?” 罗龙文大失所望:“阳虫、阴虫?说的是雌雄?自然是雄的。你连斗虫雌雄都分不清嘛?” 林十三侃侃而谈:“罗郎中错矣。我说的阴阳不同于雌雄。金翅大将军属于真青斗蟋,真青分阴阳。阳者向阳而居。多在庄稼地或荒草地中。日出则外出觅食。日落则隐匿鸣叫。此谓阳虫。” 罗龙文来了兴趣:“哦?那什么是阴虫呢?” 林十三又道:“阴者寻极阴之地而居。多在墓地或河边石缝中。子夜极阴时才会外出觅食。日出则隐匿,且无声不鸣。” 罗龙文想了想,笑道:“那我这金翅大将军一定是只阴虫。景县的黄知县跟我说,为了替我捉这金翅大将军,他扒了一百三十多个穷鬼的坟头。” 罗龙文说的轻描淡写,林十三听得不寒而栗。 景县是出好虫的地方。可为了捉一只好虫,竟要扒一百多个坟头? 这和偷坟掘墓有何区别? 《大明律》载有铭文:发掘坟冢见棺椁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开棺见尸者,绞立决。 严党官员贪、徐党官员也贪。但二者有很大的区别。 小阁老严世蕃飞扬跋扈,下面的严党官员上行下效,总是明目张胆的横行不法、欺压百姓、贪污公帑。 一句话:严党喜欢豪夺,喜欢竭泽而渔。 徐党则在明面上“爱民如子”。喜欢钻律法和制度的漏洞。巧立名目盘剥百姓,蠹食公帑。 一句话:徐党喜欢巧取,喜欢小刀慢割百姓的血肉。 林十三听了罗龙文的话愣了半天,他心中暗想:那个知县为了巴结贵人,也太缺德了吧? 罗龙文见林十三半晌不说话,正色道:“怎么了?刚见了二十几具死尸,吓懵了?后生,记住我一句话‘杀人放火金腰带’。若连死人都怕,活该你一辈子在驯象所伺候畜生。” 林十三无奈,只得说:“多谢罗郎中教诲。” 罗龙文指了指紫砂虫盆:“这阴虫还有救嘛?” 林十三道:“当然有救。” 罗龙文道:“你刚说说治虫要望、问、切。看也看了,问也问了。切是如何?” 林十三道:“罗郎中,小的献丑了。” 说完他拿起虫盆边插着的探筒,打开探筒取出探草。 林十三拿着探草小心翼翼的触碰金翅大将军,嘴里念念有词:“草落正门,由轻至重,由窄至宽,草落如飞,清风浮面。晓虫路、探虫性,此谓之切。” 罗龙文听得津津有味:“还有这等讲究呐!我玩虫真是瞎玩。” 片刻后,林十三收起探草:“找到症结了。罗郎中,你最近没少让好友鉴赏金翅大将军吧?” 罗龙文点头:“对对对!你怎么晓得?得了好虫岂能不让旁人鉴赏?那不成了锦衣夜行?” 林十三追问:“看他的人中,不乏带兵的将领,对吧?” 罗龙文一拍大腿:“神了,真神了。你又怎么晓得?” 林十三娓娓道来:“阴虫最怕阳气。天底下什么人阳气最重?自然是带兵的将领。他们杀伐果断,阳气逼人。我想一定有一位将领,鉴赏金翅大将军时靠得太近,一口极阳之气喷在了金翅大将军身上。” 罗龙文此刻对林十三佩服的五体投地:“你说的真是一点儿都对!神机营的梁都司是我义兄弟。他眼神不好,前几日观我宝虫时,他撇着个大嘴把脑袋靠在虫盆边上。” 朝廷有制度,严禁六部堂官、司官结交京营将领。 罗龙文却直言跟神机营的梁都司是义兄弟,丝毫不避讳。足见其飞扬跋扈、无视法度。 神机营是三大营中的火器军队。这也解释了为何刑部督捕司的人会有火铳在手。想来定是罗龙文跟义兄弟那儿讨来的。 罗龙文说者无心,林十三听者亦无心。唯有旁听的陈矩却将此事暗暗记下。 陈矩心中暗道:嘿,林十三这人不在北镇抚司办钦案真是屈才了。他三言两语就套出了严党勾结京营将领这么大一桩秘密。 林十三道:“那位梁都司几口阳气喷在了阴虫身上,阴虫自然不再开牙。” 罗龙文有些发急:“那怎么办?有救吧?” 林十三胸有成竹:“当然有救。只要给金翅大将军一口极阴之气,它就能重振雄风。” 孙越在旁边插话,卖弄起了聪明的大脑壳:“带兵的将军是极阳。青楼里的姐儿一定是极阴。让姐儿朝着它哈口气,它就又行了。” 罗龙文道:“这胖后生说的有道理啊。不过高公公的四合院何等庄重,我不能弄个婊子来这儿脏了他的地方。” 严党官员与高忠为敌时也好、暂时结盟时也罢。心底里对高忠都是尊重的。 不是人人都当得起“力挽狂澜于既倒”这七个字——高忠当得。 没人家高忠,说不准京城早就被鞑靼攻破。严党官员们哪里还有如今的荣华富贵? 罗龙文可不想弄个青楼姐儿来这儿,冒犯大英雄高忠。 林十三道:“青楼里的姐儿称不上极阴。” 罗龙文苦思冥想:“她们不是极阴。那极阴的应该是......” 说这话的时候,罗龙文的目光望向陈矩。 罗龙文认为宦官没了把,那当然是极阴。 陈矩一阵尴尬:“我是半阴不阳,不是极阴。” 林十三微微点头,表示赞同陈矩所言。 罗龙文情急之下抓住了林十三的手:“我的林校尉,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谁才是极阴?” 林十三指了指旁边大嚼猪肉脯的王小串:“六岁以下的小女娃才是极阴之人。” 罗龙文大喜过望:“哈?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的林校尉,不,十三爷!快让这女娃施展神通吧!” 罗龙文地位尊贵,却因出身商贾而非科甲,身上带着一股江湖气。 他眼里没有什么上下之别、长幼尊卑,不似那些爱摆谱的清流文官。 你有本事,能帮我,那你就是我罗某人的朋友。管你是什么出身,什么地位呢。 情急之下,他竟称林十三为“十三爷”。 林十三抱起了王小串:“把肉脯慢慢嚼咽干净。再朝着虫盆哈口气。” 第二十八章 罗龙文今后便是我徒弟 王小串贪婪的咽下嘴里的肉脯。她乖乖照林十三所说,朝着虫盆哈了口气。 林十三立马合上了盆盖:“罗郎中,只需一刻工夫,金翅大将军吸饱了阴气便能重振雄风,张开獠牙。” 罗龙文大喜:“嘿,今夜真是搂草打兔子,一举两得。不光救出你们办成了公事,还治好了宝虫了结了私事。多谢你了,小兄弟。” 林十三道:“治虫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您救了我的命,我该尊称您一声恩公才是。” 林十三精通人情世故,很会说话。 人有被需要的需要。 即便冷血、跋扈如罗龙文,听到别人喊他一声“恩公”,亦是心花怒放。 罗龙文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这宝虫是阴虫。我却给他取了个阳气过盛的名字。不如改名叫金翅大太监......” 林十三一愣,陈矩尴尬一笑。 罗龙文意识到自己失言:“打嘴打嘴。今日怎么总在高公公的宝宅里冒犯于他。” 林十三道:“虫名和人名一样,只是个记号,无分阴阳。无需改名。” 过了一刻,罗龙文掀开了虫盆,拿起探草:“我打草试试。” 林十三道:“请。” “打草”是斗虫行话。指的是草师用探草逗弄蟋蟀,使之狂躁、开牙。 罗龙文用以前的法子,以草锋扫过金翅大将军的马门、前中刨、虫尾。 金翅大将军却如一滩烂泥,趴在盆中一动不动,两颗大颚紧闭。 罗龙文愤怒的看向林十三:“姓林的,你刚才一通口若悬河,怎么它还不开牙?你是在耍将本官嘛?” 罗龙文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谁帮他的忙,他就拿谁当朋友。谁耍他,他就拿谁当敌人。 今夜第一次见杀人,林十三害怕。在虫事上,他却是镇定自若:“罗郎中稍安勿躁。你的打草法子不对,它才不开牙。” 罗龙文怒道:“怎么不对?我那些玩斗虫的朋友都是这样打草的。” 林十三耐心解释:“草锋过虫儿的马门、前中刨、虫尾,这叫一点定乾坤式。适用于连日开牙的久战之虫。您这虫却是久未上沙场,自然无用。” 说完林十三伸出双手:“可否借探草一用?” 罗龙文将探草递给林十三:“你要治不好他,让我一时不痛快,我保准让你一世不痛快。” 鱼嘎鱼,虾嘎虾,乌龟嘎个大王八。罗龙文威胁人的口头禅都跟严世蕃如出一辙。 林十三赌咒发誓:“我使一套打草法。若无用,我愿倒立窜稀,吞粪自尽!” 林十三的誓发的够毒的。吞粪自尽已经是高难度了,还要倒立窜稀,上头拉下头吞...... 林十三默默拿起探草,草锋从虫头至虫尾笔直扫下。草锋在头时重,在尾时轻。 “咔!”金翅大将军竟张开两只大颚,直接把探草一咬分成两段。 果然重振雄风,凶猛如虫中恶虎! 罗龙文目瞪口呆:“神,神了啊!探草都能给撅折了。比它闭牙之前还要更凶猛一些。” 林十三道:“此打草法名曰‘蛟龙出水’。开牙一门灵。使此法时,一定要牢记‘头重尾轻’四个字。” 罗龙文伸出了大拇指,素质三连:“我好没本领,你好有本领,请你教我本领!” 老罗越说越激动,他竟握住了林十三的手:“我愿拜你为师。求师父教我斗虫本领!” 林十三本来想自谦一番后拒绝。 转念一想:收个严党“小锦衣卫”首领、刑部督捕司郎中当徒弟。对我似乎没啥坏处。 再说了,罗龙文这样的大人物给我脸,我一个小小堂帖校尉怎能不兜着? 想到此,林十三道:“我愿将斗虫的种种妙法教予罗郎中,定倾囊相授。不过您是我的恩公,我怎好收您为徒?” 罗龙文笑逐颜开:“那咱们以后各论各的。我称你‘师父’,你呼我‘恩公’。要不要给你磕个头算行拜师礼?” 说完罗龙文纳头就拜:“师父!”他虽心狠手辣,恶名远扬,却是真性情。 林十三本来想去搀扶罗龙文。可如果搀他,就像是在说“徒儿免礼”。那也太不尊重上官了。 无奈,林十三只得也给罗龙文来了个纳头便拜:“恩公!” “师父!??!” “恩公!??!” “师父!??!” “恩公!??!” “??????!” 二人像夫妻对拜一般,朝着对方一通磕头。更似一对儿偶遇的磕头虫。 终于,罗龙文停止磕头:“师父。我搀你起来。” 林十三连声道:“不敢,不敢。我搀恩公起来才是。” 陈矩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林十三一个鼻屎大的堂帖校尉,一夜之间竟成了严党大佬之一的师父? 这世上有一种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种人往往精通人情世故说话又好听,巧言能让听者如沐春风。 林十三显然属于这种人。 罗龙文则是个性情中人。他笑着朝孙越一拱手:“你拜师比我早,那以后我该称呼你师哥。” 孙越虽胖虽笨却不蠢。他连忙客套道:“不敢、不敢。” 罗龙文一声叹息:“唉!” 林十三问:“恩公何故叹息?” 罗龙文道:“按理说,我该把你调到督捕司去。督捕司是我的地盘。你去了那儿只管吃香喝辣。可惜......” 转调督捕司是大事,林十三不敢轻易表态。只得沉默。 其实林十三内心中还是希望待在驯象所,过他的安逸日子。 “小锦衣卫”也是锦衣卫,进了督捕司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好在罗龙文话锋一转:“可惜你虽只是堂帖校尉,亦算锦衣卫的人。我把你弄到督捕司,岂不成了挖陆都督的墙角?” 督捕司与锦衣卫,严党与陆炳,有时是敌人,有时又是盟友。双方关系敏感。 罗龙文又道:“且你们锦衣卫家规森严。锦衣卫的人转投其他衙门,是要受三刀六洞的。我不能为了离师父近些多学本事,害得师父身陷不测啊。” 林十三终于表态:“恩公,在驯象所待着挺安逸的。我这人没有什么大志向,这辈子只想当个安逸的小人物。” 罗龙文笑道:“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不过我给你撂下一句话。今后在京城遇到任何事,尽管跟我开口。有事儿您说话。” 严党“小锦衣卫”首领对一个堂贴校尉说“有事儿您说话”。堂贴校尉可谓是一步登天! 林十三拱手:“啊,多谢恩公!” 罗龙文又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这一包金瓜子不多,有个四五两吧。就算给你的拜师钱。师父笑纳。” 说完罗龙文将荷包递给林十三。 嘉靖朝因猖獗的走私贸易导致大量白银内流。金银兑换的官价是一兑十。市价却是一兑十五。 五两黄金值七八十两银子。最妙的是,这袋金瓜子林十三可以吃全份。不用再被高小旗和总旗、百户扒皮。 林十三本来想馋犟一番。转念一想,严党高官个个都是巨富。这点金子只是带在身上随手赏人的,在他们手里不算啥。 不要岂不是不给罗郎中面子? 有钱不要王八蛋。我可不当王八。 想到此,林十三笑道:“恩公,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第二十九章 秦始皇背儿子,赢上加赢林十三 为了细犬掖乌龙的事,黑山会今夜密会,严世蕃也跟严嵩打了招呼。 徐党今夜亦因此事密会。 内阁次辅徐阶府邸书房。徐党的四位徐党核心依次而坐。 坐首座的自然是徐阶。 第二位是大理寺卿赵贞吉,徐阶的学生。 第三位是太常寺卿高拱。 第四位是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张居正,他亦是徐阶的学生。 这四人皆是储君裕王信任的身边人。 高拱是个炮筒子脾气,说话直来直去。 高拱怒道:“赵贞吉,谁让你们大理寺的人去阻挠高忠救卢镗的?卢镗是忠臣,裕王的从臣却去害忠臣?你置裕王殿下于何地?” 张居正道:“此事孟静兄(赵贞吉字)做得的确欠妥。” 高拱怒道:“岂止是欠妥!简直就是在为一己私利,置东南百姓于不顾!你这是在阻挠抗倭大业!” 徐阶不动声色的对赵贞吉说:“解释。” 赵贞吉起身,跪倒在徐阶面前:“老师。咱们底下有些人的确被利益蒙了心,抵触抗倭,抵触开海。但请老师相信,我赵贞吉绝不是那样的人。” 高拱冷笑一声:“呵,你不是那样的人,净干那样的事。” 赵贞吉没有接高拱的话,而是继续解释:“卢镗是良将。学生怎会害他?解救良将的是好人。今夜阉党竟和严党勾结,想当这个好人!可笑!当初卢镗就是被严党弄进大狱的!” 张居正聪明绝顶。他立马会意:“明白了。孟静兄派大理寺左寺的杀手去杀高忠的人,抢夺卢镗翻案的证据。是为了把证据握在咱们手中,由咱们出面救卢镗,当这个好人。” 赵贞吉感慨:“知我者,叔大也(张居正字)。好人应咱们来当。而非严党和阉党。” 高拱阴阳怪气:“呵,明白了。本来你想当好人露脸,结果成了坏人把屁股露出来了!二十多名精干的手下,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髫髻山中。” 赵贞吉连忙道:“不是不明不白。敢一次杀二十多个大理寺的人,唯有严党的督捕司有这胆量和狠心。” 高拱不依不饶:“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你派去办事的那些人若拿到证据,不会交到你手里,而会销毁之。他们那群人巴不得卢镗永不出狱,倭患永不绝!他们才能从走私贸易上继续牟取暴利。” 徐党之中并不是人人都贪。高拱便是一个清官。又或者说他贪得不是金银,而是权力。 张居正道:“老师。咱下面那些人的确太不像话了。为了走私的暴利,连倭寇都敢勾结。” 张居正说话很有分寸,只说“咱下面那些人”。没明说“您徐次辅的那些同族亲戚、门生故旧”。 高拱道:“抗倭、开海利国利民。依我看,这回严党和阉党比咱下面那些人更晓大义。” 徐党也不是人人都抵制开海。高拱和张居正便支持这件事。只不过高拱毫不避讳,公开支持。张居正则是背地里支持。 徐阶终于开口:“你们说的都对。告诉下面的人,不该做的生意立即停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违背法度就能赚钱的生意有千万桩。” 他口中的“下面”,明显指的是东南。 徐阶是头老狐狸。他听说嘉靖帝放出一条隐语“三万里河东入海”,立马嗅到了强烈的政治信号。 徐阶内心的态度是:看来皇上下了大决心,要肃清东南倭患。这些年我徐家在东南已经赚了不少钱,该适当收手了。我应跟皇上站在同一立场上,支持抗倭。 呵,话又说回来,倭患也不是那么好除的。至少三五年内,东南的走私生意还能继续维持。 徐阶站起身,望向窗外的明月:“这一遭,咱们比严党、阉党慢了一步啊。” 赵贞吉愤愤然:“严党也太狠辣了些。二十多个人,一个活口都没留。” 张居正插话:“孟静你刚才说,翻案证据的线索是一个大理寺眼线禀报的。你当时就派人前往髫髻山。严党怎能这么快知晓,派了督捕司的人去山里截杀?只有一种可能!” 高拱喝了口茶:“当然只有一种可能。大理寺的篱笆不牢,出了内鬼。” 赵贞吉道:“我回去一定严查。” 徐阶转过身:“对了,你说今夜替高忠找证据的三人里,有两个是锦衣卫?” 赵贞吉答:“是。” 徐阶摇头:“这可有些不妙。说明陆炳已经亮明态度,今后会与阉党、严党结成三角同盟。” 张居正却道:“老师不必担忧。在木工活上,三角之形最为稳固。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三角关系最不牢靠。他们绝非铁板一块。日后为了权力定会打作一团。” 徐阶颔首:“嗯,有理。你们听好了,明日严党一定会上奏疏,替卢镗翻案。阉党也会在皇上面前吹风。他们要做好人,咱们不能甘其后,也得做好人。” 张居正心领神会:“我这就去找咱们的人,明日联名上奏疏保卢镗。至于证据......在严党手中。头一等的好人只能让给严嵩做。” 严党、黑山会、徐党、陆炳四方做出了同样的决定——救卢镗。 这样一来,寻找掖乌龙拿回卢镗翻案证据的林十三,不会受任何一方的报复。 今夜林十三虽九死一生,差点被唐刀戳了喉管。却因祸得福,收了一个严党大人物当徒弟,白得了五两黄金。 巨宦高忠会感激他。锦衣卫那边,亦会因他办妥了差事给予奖掖。 林十三简直是秦始皇背儿子,赢上加赢啊! 在京城这条政潮涌起的大河里,小人物林十三就像是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 但至少这一遭,他这片叶子没漂进业火地狱。 且说黎明之前。大王八胡同四合院中。 高忠终于从黑山赶了回来。 林十三、陈矩等人迎了上去。 高忠有些诧异:“罗龙文?怎么你也在?” 罗龙文将他率手下,救下林十三等人的事说给了高忠听。 高忠皱眉:“大理寺左寺的人竟如此狠辣?” 罗龙文道:“高公公,阁老、小阁老吩咐的差事下官办完了。告辞。” 高忠道:“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多谢了。” 罗龙文道:“我是奉命办事。高公公要谢就谢阁老小阁老吧。” 突然间罗龙文想起了什么。他抬手一指还在昏睡的掖乌龙:“若要谢,不如先给这条细犬改个名字。” 高忠尴尬一笑,自嘲道:“对对。是该改个名字。以后它不叫严青词了。叫高阉狗。” 罗龙文告辞离去。 高忠问陈矩:“东西呢?” 陈矩从怀中掏出磨牙竹筒,双手递给高忠:“义父。” 高忠满意的点点头。他转头望向林十三:“林十三,你帮了我大忙。我该赏你。” 第三十章 金瓜子美滋滋 高忠是个清宦。 他有些无奈的说道:“不过要赏你银钱,我拿不出。要提拔你吧,我已告老,不在其位不用其权。” 林十三连忙道:“替拯救京城的大英雄效劳,为抗倭大业出力,是小的三生修来的福分。” 林十三既拍了高忠的马屁,又抬高了自己寻犬的初衷。 其实,他被迫卷入此事,只因少掌柜陆绎下了死命令。 高忠道:“难得你虽位卑却深明大义。我还有事要办,你先回去。我欠你一个人情,会还的。” 英雄巨宦说“欠你一个人情”,这句话本身就是千金不换的赏赐。 林十三抱起熟睡的王小串,跟孙越出得四合院。 林十三道:“胖子,今夜连累你跟我鬼门关走了一遭。罗郎中赏的金瓜子咱俩一人一半儿。” 孙越很憨厚:“京城里做手艺活儿的匠人都有规矩。没出徒前,跟着师父赚了钱二八开。我少拿点便是啦。” 林十三掂了掂罗龙文给的荷包。不掂不知道,一掂吓一跳。 罗龙文说荷包里的金瓜子有个四五两。实际七八两有富裕。 像罗龙文这样的高官巨富,根本不会注意荷包里赏人用的三瓜俩枣到底有多少。 林十三抓了一把,分给孙越。自己还剩五两有余。 跟大人物打交道虽有风险,好处也多。大人物随手一赏便是一个堂帖校尉十年的俸禄。 林十三心里已经盘算好了金瓜子的用处:一两给碧云打个金钗;一两给虎儿打个长命金锁;一两存起来;剩下二两去山西人开的钱铺里兑出三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给爹用作冰窖周转;剩下十两嘛......买只二等中品的好虫过过瘾。 林十三又看了看肩头的王小串:今日不光得了五两金子。还给虎儿捡了个童养媳。 想到此,林十三志得意满的抱着王小串,牵着骡子返回狗瘠薄胡同。 他回到自家四合院。父亲林有牛已经起身,在躺椅上洗眼睛呢。 林有牛用手指蘸了些茶水,抹在眼睛上,嚎了一嗓子:“茶能明目!” 林十三道:“爹,我回来了。” 林有牛睁开眼,大骂一声:“逆子!整宿不回家,是不是嫖宿烟花柳巷了?” 这一声喊,引得碧云走出卧房。 碧云声如百灵般动听:“爹,您老人家高看他了。他纵有那心,也没那钱。我们屋的银钱全在我手里呢。” 做媳妇的自然要在公爹面前向着丈夫。 林有牛仔细一看林十三,惊讶道:“你抱着的这孩子是?” 林十三答:“这是给咱虎儿寻的童养媳。” 碧云快步走了过来:“什么童养媳?怎么从没跟我说过?” 林十三答:“说来话长。我昨夜通宵办差,捡了这没爹没娘的可怜女娃......你先把她安顿睡下。过后我跟你细说。” 碧云接过了酣睡的王小串。 林有牛道:“哼,废物点心。整日瞎忙。这回更好,办差办通宵。也没见你进北镇抚司。” 林十三拍了拍罗龙文给的荷包:“我昨夜可没瞎忙。我差事办得好,上官赏下钱来了。” 林有牛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嘴上不饶亲儿:“一袋子铜钱能有几文?撑死几十个大子儿。” 林十三笑道:“爹,荷包里不是铜钱。” 林有牛眼前一亮:“是碎银子?那倒可观。” 林十三将荷包扔给了林有牛。 林有牛接过掂了下:“这么压手?不像是银子啊.......是金子?” 林十三道:“对喽。” 林有牛打开荷包,两眼放光:“嘿呦!哪位上官出手赏人如此阔绰啊?肯定不是你上头那个扒皮小旗。” 林十三从他爹手里拿过荷包:“老爷子,这包金子里就一两是给您老的。等我兑成银子再说。” 林有牛喜上眉梢:“逆子,哦不,乖儿子。你最近愈发出息啦!昨日刚帮我揽下六心居的大生意。今日又得了一荷包金子。得有四五两......长进了,真长进了。” 林十三没敢跟父亲坦言,这荷包金子是昨夜他用命换来的。 他拎着荷包走向卧房:“爹,我先去睡半个时辰,再去锦衣卫当差。” 回了卧房,虎子还在睡。林十三躺在了胡桃木床上。 碧云把王小串安置在北屋闲置的床上,身姿轻盈的回了卧房。 碧云问:“十三,那女娃到底怎么回事?” 林十三只对碧云说,王小串是他办差时捡到的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至于昨夜的惊险情形则只字不提。他不想让妻子担心。 碧云很是通情达理:“留下她吧。那小丫头粉琢的一般,咱虎儿白捡了个童养媳。她身世可怜没有依靠,到了咱家不说大富大贵,至少吃喝不愁。” 说完碧云去翻梳妆台边放着的铜钱匣子。 林十三问:“翻钱匣子做什么?” 碧云道:“拿几钱银子,一会儿去给那娃娃扯两块布,做两套新衣裳。” 碧云心地善良,更知冷知热。 林十三默不作声将荷包丢进了钱匣。 碧云打开荷包一看:“金瓜子?这么多?哪儿来的?” 林十三答:“昨日寻犬有功,上官赏下来的。” 碧云拿起一颗金瓜子,放在樱桃小口中用牙一咬。只见金瓜子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齿痕:“还真没唬我,是真金,成色还蛮好。” 林十三从胡桃床上站起,顺手带上卧房门。从后面搂住了碧云的纤腰。 碧云轻轻挣扎了一下:“做什么,大清早就猴手猴脚的。仔细让咱爹看见笑话。” 林十三涎笑道:“我一宿没睡。现在就是想捣鼓点事儿也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碧云笑骂了一声:“哼,登徒子。” 林十三指了指小床里的虎儿,逗怀中娇妻:“你清高,你守身如玉,你与登徒子不共戴天,那床上的胖儿子是怎么来的?” 碧云道:“没正经。小点声,别把虎儿吵醒。” 林十三松开了手,躺回胡桃木床上:“说真的,你下晌去趟焦家金铺,拿这些金子打个一两的金钗子带,再打一个一两的长命锁给虎儿。剩下三两兑成银子,该存存,该花花。” 碧云回眸一笑,一双美目凝视着林十三:“什么金钗,我不要,太招摇。虎儿也有银长命锁了,要金的做什么?” 林十三握住美娇妻滑不溜丢的纤手:“那你说怎么处置这些金瓜子?你是内掌柜,我听你的。” 碧云道:“把给咱爹的跟你买虫的拿出来。剩下的去金铺熔了,铸个金锞子。在院里找个地方挖个坑,埋了。” 林十三笑道:“我成天笑我爹是守财奴。原来你才是。” 碧云轻启樱唇,劝丈夫:“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咱家虽如今过得不错,谁能保证以后不遇到个槛儿,碰到个难?有金子在手的时候还是埋起来存着好。” 林十三笑道:“成成成。你上晌拿三两金瓜子铸成锞子。剩下二两兑成银子。今晚我就悄悄挖个坑,把金锞子埋了。” 说到此,林十三用手捏了下娇妻的脸蛋,调笑道:“挖完埋金子的坑,我再回房挖深不见底的菜窖。” 碧云轻骂了一声:“德行。” 骂完她随手给丈夫盖上了被子:“快睡半个时辰吧。今日时辰紧,我去给你烙张饼,夹上昨晚剩的病牛肉。你路上吃。” 林十三看着娇妻拂柳一般扭动腰肢离开卧房。他闭上了眼睛,困倦让他立马进入了梦乡。 第三十一章 临时工转正 辰时正刻,驯象所内千户值房。 林十三与孙越跪倒在千户常青云面前,准备复命。 常青云依旧是平日那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埋头摆弄着鸟笼子。 林十三叩首:“禀千户。昨夜......” 常青云一摆手:“昨夜你们见过哪些人,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概不想知道。” 林十三只得缄口。 常青云放下鸟笼子:“昨夜的事,少掌柜已全部知晓。他夸你精明能干,当个堂贴校尉屈才了。” 上司夸下属办事办得好,老练的下属应该把功劳说成上司的。 林十三道:“属下愚钝。能办妥差事,全靠上官们指挥得当......” 林十三的这套说辞,能哄得寻常上司高兴,却哄不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常青云。 常青云又一摆手:“这些牛皮糖话你就别说了。我不爱听。” 林十三连忙拱手:“是。” 常青云从公案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木盒中是一些新鲜蜂蛹。 他拿竹签挑了一枚,喂给画眉鸟:“那个谁,林......林十三是吧。你教我给画眉开胃的法子的确有效。多谢。” 林十三道:“能为千户效力是属下十世修来的福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常青云边喂画眉,边道:“少掌柜让我传他的话——林十三是有功劳的。咱锦衣卫一向有功便要赏。今日就让林十三去后军都督府备档卫籍,转为在册校尉,依旧在驯象所效力。” 林十三愣在了原地。 锦衣卫内各司、所,堂贴校尉转在册校尉所需的银子不一。 最贵的是北镇抚司。堂贴转在册需白银三千两。即便拿得出银子也不一定办的成,需立过中等以上功劳,且与千户及以上官员有关系。 最便宜的是驯象所。需白银一千两。且机会可遇不可求。 整个锦衣卫一年转在册的员额也就三五个,至多十多个。镇抚司、经历司的人还不够分呢,哪轮得着驯象所。 当然,除了掏银子,还有另外一种转在册的方式。那便是为锦衣卫立了大功,堂上官特别开恩。 陆绎虽不是堂上官,但他老子是。自古父子一体,锦衣卫是姓“陆”的,他开了口便顶用。 转为在册,好处大了去了。 最大的一桩好处,在册校尉可以世袭。世世代代都可以有个打不烂、烧不化的金饭碗。 驯象所在册校尉具体的好处是,每年能从大象草料银中分润七八十两。 还有另外几宗好处:亮明身份时,可拿出腰牌而非堂帖。即便是地方府、县正堂也要对你毕恭毕敬。 在了册,有了卫籍,你便真真正正算锦衣卫的人,没人轻易敢动你。 天下谁人不知,锦衣卫陆都督最护犊子。谁敢动锦衣卫的人,即便只动一个小小校尉,陆都督也会死磕到底。 一句话:堂贴、在册两字之差,天壤之别。 林十三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狂喜,他对着常青云纳头便拜:“多谢千户提拔之恩!” 常青云却道:“别谢我。恩是少掌柜给你的。” 说完常青云从公案上拿出一个信封:“这里面是少掌柜批的条子,你一会儿去后军都督府备档时带着。” 林十三双手小心翼翼接过信封:“是,是。” 这信封不仅能让他此生衣食无忧。更能让虎儿长大后有个饭碗,不说富贵荣华,至少能做到暖衣饱食。 常青云突然话锋一转:“我要代少掌柜训斥你。跪下。” 林十三连忙跪倒。他心道:天下的上司真是一样。给了甜枣必打一巴掌。反之亦然。 常青云道:“下面的话都是少掌柜说的,不是我说的啊。” 林十三道:“属下明白。” 常青云这人与世无争,训人的口气都和缓的很:“林十三,听说你跟刑部的罗龙文攀上了关系?在锦衣卫效力,最忌这山望着那山高!” “说轻了你这叫攀附高官。说重了你这叫吃里扒外。锦衣卫家规五大杀第五条,吃里扒外者杀!” “念你初犯,不予追究。记住,南镇抚司执行家法的密裁校尉们,手中的刀很锋利。” 常青云的语气不重,但字字让林十三汗毛倒竖! 官员怕锦衣卫。锦衣卫内部则都怕南镇抚司。 南镇抚司的主要职责是“管本卫法纪”。说白了就是管处置家贼。 而锦衣卫处置家贼,又往往只有一个字:杀! 林十三磕头如捣蒜:“属下知错。属下今后一定......” 常青云风轻云淡:“罢了,起来吧。我说了,刚才那些话是代少掌柜转达的。你跟我赌咒发誓找错了人。” 林十三听命起身。 常青云道:“你下去吧。赶紧去后军都督府,捡你的金饭碗。” 林十三跟孙越迈着小碎步,低着头拱着手后退到值房外。 离开千户常青云的视线后,孙越狠狠拍了下林十三的肩膀:“师父,您老发达了啊!” 林十三叹了声:“唉,是发达了,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孙越笑道:“师父您成了在册校尉,今后我跟您后面屁股办差,胸膛都能挺得老高。” 林十三半开玩笑的说:“你又不是怡红楼的婊子。胸膛挺老高又有什么用?” 二人回到所属小旗队的值房。 视财如命高小旗一脸焦急的迎了上来:“常千户给你们的差事办妥了?他跟你们说什么了?” 在锦衣卫中,校尉越六级直接从千户处领命、复命的状况极少。 若校尉办砸了差事,千户追究下来,校尉所隶的小旗官亦要连坐。 林十三道:“差事办妥了。” 高小旗搓了搓手:“可有赏银?” 这老东西,什么时候都没忘从下属手里分润。 林十三答:“没赏银。” 高小旗疑惑:“差事办妥了怎么会没有赏银?你别唬我。到底是办砸了还是办妥了?” 锦衣卫的功劳分为五等,皆有奖赏。 按规矩:蝇功给口头褒奖;微功给记档褒奖;小功给赏银;中功给小升迁;大功给大升迁。 堂贴转在册,虽还在锦衣卫的底层打转,却属于大升迁的范畴。 林十三扬了扬手中的信封:“的确没有赏银。但上头赏了我一个转在册的员额。” 高小旗听了这话呆若木鸡:“什么......” 高小旗之前猜测:千户亲自分派的差事,办妥了应是小功。 他哪能想到,寻犬之事能跟大功扯上关系? 不抓个草原细作头目,不扳倒个正三品以上大员,上哪记大功去? 第三十三章 木腰牌 酒疯子沈炼大醉初醒。林十三连忙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沈炼颔首。从公案上的茴香豆和空酒杯之间的档纸中抽出一张,问:“双木林,娉娉袅袅十三余那个十三?” 林十三答:“回经历官。正是。” 说完林十三上前,将陆绎批的条子递给了沈炼。 沈炼看了看条子,拿起笔开始给林十三写备档。 边写,沈炼边喋喋不休:“锦衣卫,皇帝耳目也。你既入了册,成了锦衣校尉,就要以除奸佞,护忠臣为己任。” “知道朝廷里最大的奸臣是谁嘛?严嵩,严世蕃父子!” “大明的官,贪者十之八九。清者十中无一。这对狗父子贪不要紧,更过分的是不干人事儿,尸位素餐。” “堂堂首辅,庚戌之变时,他至百姓于不顾;平日不为百姓谋福,只知整人、杀人。” “无论官员、将领是否有治国安邦的真本事,只要不从于严党,他们便罗织罪名,除之后快......” 沈炼的话让林十三的脑袋上沁出了汗珠。 林十三倒不是为自己担心,他是为沈炼担心。 谁人不知,严家父子权倾朝野。一个小小从七品经历,竟在官衙大堂上痛骂阁老、小阁老? 林十三身份低微,自然不知道沈炼的底细。 沈炼平日有三大爱好:喝酒、作诗、骂严嵩。 沈炼,正德年间出生于浙江书香门第。年轻时他曾追随一位真圣人游学,那位真圣人的名字叫王守仁。 真圣人的学生往往才华横溢。沈炼当时是“越中十子”之一。 嘉靖十七年,沈炼中三甲第一百六十三名进士。 这个名次不高。但因他是新建伯阳明先生的学生,长得又比较宝相庄严。故吏部授他溧阳知县。 溧阳是上等县,知县高配从六品。 在溧阳五年,沈炼为官清廉,护百姓抑豪强。 某恶霸欺民,按律法只能杖责,不能判绞、斩。沈炼干脆暗命衙役,当堂将那恶霸活活杖死。 因此事,他得罪了一位御史。那位御史正是时任礼部尚书严嵩的学生。 不久之后,沈炼便被降为山东茌平知县。茌平是下等县,知县正七品。 别人做官都是越做越大。沈炼的官越做越小。 在茌平任上,他带领百姓抗击蝗灾、兴教育。三年任免,他又降级了。 这回他被调往河南清丰担任知县。清丰是下等县里的小县。知县从七品。 在清丰,他依旧恪守清官、能官的本色。把个下等小县治理得有声有色。 离任之时,上万百姓扳辕恸哭,泣血挽留。他走后不久,清丰百姓便为他建了一座生祠。 锦衣卫每年都会派出大批缇骑,到各地微服暗访。暗访清丰的那位缇骑,将沈炼的事迹如实上禀都督陆炳。 陆炳对沈炼大加赞赏,调到了锦衣卫担任经历。二人一见如故,几成忘年交。 在京期间,沈炼看不惯严党的种种不法,多次想上奏参劾严嵩父子,都被陆炳压下。 要知道,陆炳跟严嵩是朝堂上的盟友! 有大恶而不能除。沈炼阴郁无比。渐渐地,他开始放浪形骸,以美酒麻痹自己。 只有他的知音陆炳知道:无论沈炼多么荒诞不羁,他始终还是阳明公那个满腹才华、嫉恶如仇的学生。 严党还是要给陆炳面子的。故沈炼天天当众骂严嵩,严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炼写好了备档。大喊一声:“堂下小旗,上酒!” 堂下却无人回应。 沈炼怒道:“奸臣严嵩不让我参,酒也不让我喝。锦衣卫也好,后军都督府也罢,都是一群混蛋!” 林十三未免好笑:锦衣卫的经历官骂锦衣卫一群混蛋?这不是骂自己吗? 沈炼又对林十三道:“记住,当下皇家缇骑最该办的一件事就是除奸相严嵩父子!” 经历官训导,当校尉的不能不回话。但林十三可不敢附和沈炼骂严阁老。 小小校尉长了几颗脑袋? 且......严党骨干罗文龙,如今是林十三的斗虫徒弟。拿了人家的金子,骂人家的主子。这可不厚道。 林十三无奈,只得拱手:“禀经历官。属下不是镇抚司缇骑,只是驯象所养大象的校尉。” 沈炼摆了摆手:“对牛弹琴。罢了,你下去领腰牌吧。” 林十三如得大赦,离开大堂领了腰牌。 锦衣卫中,堂上官腰悬金腰牌;千户、副千户银腰牌;百户、试百户铜腰牌;总旗、小旗铁腰牌。 校尉、力士则是木牌。 林十三边往后督府大门口走,边把玩着这方木牌。 只见正面写着“锦衣卫驯象千户所校尉”。背面写着“锦衣卫悬带此牌,借者及借予者同罪,出京不用”。 林十三暗想:这么一块小小的木牌就值一千两银子。 待回到锦衣卫时已是傍晚,同僚们都散差了。林十三骑着骡子回了家。 一进门,他见父亲林有牛正蹲在地上,教王小串和虎儿拾羊拐。黄狗“猫儿”摇着尾巴在一旁转圈圈。 王小串见林十三回来,扔下羊拐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我太公呢?他醒过来了嘛?” 林十三变戏法似的从褡裢里掏出一根糖葫芦,哄骗她:“你太公出城去给你赚嫁妆了。他让我把这糖葫芦给你。” 听说太公出城了,王小串不禁流下了悲伤的口水,伸手接过糖葫芦便开始大快朵颐:“真甜。” 林十三蹲下身:“你太公说了,让你暂住在我家。以后管我叫爹。老老实实听我的话。” 王小串这小家伙,只要给她好吃的,别说叫爹了,就算叫祖宗她都没二话。 她头也不抬的回答:“好吖好吖。” 这时,林有牛跟平日一样,骂道:“逆子!什么时候进北镇抚司?” 林十三笑道:“老爷子,北镇抚司我这辈子可能都进不去。” 林有牛骂道:“废物点心。” 林十三挺起胸膛,拍了拍自己腰间悬带的腰牌。 林有牛伸手拿过腰牌,仔细一看:“堂贴校尉带个假腰牌是要吃军棍的!你疯了吧?” 林十三却道:“爹,您看清了,这是真正的校尉腰牌。后军都督府发的。” 林有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从哪儿弄了一千两银子买在册员额?再说了,驯象所的人有银子也买不到员额。” 林有牛在京城做小生意,也算是见多识广,听说过锦衣卫的种种规矩。 林十三笑道:“昨夜我不是立了个大功嘛。少掌柜亲自赏给我一个员额。” 林有牛的脸上立马浮现出笑容:“啊呀。乖儿子真是出息了。” 就在此时,碧云穿着一身合体的袄裙,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两个皮茄袋:“金锞子打好了。银子也兑出来了。” 第三十五章 刘姥姥误入赛博坦 锦衣卫中,北镇抚司管钦案、诏狱。 南镇抚司的职责有两项。除了管本卫法纪,还管对外情报事。 对外情报事中的“外”,既包括蒙古各部、诸藩属国、倭国,也包括“小锦衣卫”刑部督捕司、“小东厂”大理寺左寺。 林十三忐忑不安。刘守有先是对他一通安慰:“你无需害怕。少掌柜知道你并未叛卫当家贼。” 林十三松了一口气,他试探着问:“不知少掌柜给我的差事是?” 刘守有道:“你大大方方的去罗龙文府上,赴他的赏虫会。严世蕃和一众严党高官到时都会去。你只需记下他们说了什么,回来仔细禀报。” 林十三恍然大悟。原来是让我当打入罗府的耳目。他拱手道:“属下领命。” 刘守有又道:“赏虫会是要带虫去的。你小门小户,恐养不起什么好虫。” 说完刘守有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我都打听过了。一等中、下品虫,价在百两左右。你拿这一百两的银票去买一只。” 当耳目果然有好处! 以林十三之前的进项,他做梦都不敢豪掷百两买一等中、下品的好虫。 如今刘守有主动给他银票,让他买好虫。这真是公差、私好两不误。 林十三伸手去接银票:“多谢刘百户。” 刘守有却一缩手:“给你一百两银票,你得带回远超百两价值的情报来。” 镇抚司在搜集情报时往往一掷千金。但若耳目耗用了银子却未带回有价值的情报,一定会吃家法。 林十三只得道:“属下一定尽力。” 刘守有这才将银票递给了他。 林十三得了银票,立马去了南城钓蚌街的花鸟鱼虫市。 卖斗虫的水很深,一般人根本把握不住。被卖主坑是常事。 林十三却是行家。买了一只物超所值的草紫黄。 这只草紫黄是四等十品中的一等下品,出自南京昆山,名曰“金陵副将”。与罗龙文的金翅大将军相比,它逊了两筹。 傍晚时分,北城福禄街,罗龙文府邸。 林十三换上了便服,拎着虫罐走到罗府门口打眼一看。他心中暗道:罗郎中不愧是严党骨干之一。真是招摇啊。 土生土长的老京城都晓得一句话“文官武官看门墩,官大官小看疙瘩”。 文官府邸的门墩是方的。武将府邸的门墩是圆的。 罗府的门墩则是一方、一圆。 大明只有出将入相的国柱,府邸门墩才配得上一方一圆。 譬如严党、阉党、徐党、陆炳都不敢惹的朝中大猛人杨博,出则经略蓟辽军事,入则担任吏部天官。他的府邸门墩就是一方一圆。 罗龙文一个正五品郎中,弄一方一圆两个门墩,往小了说叫招摇,往大了说叫逾制。 另大明礼制,官员门口石狮子的鬈毛疙瘩数量对应官员品级。 一品官的府邸石狮子头上十三个鬈毛疙瘩。二品十二个,三品十一个,四品十个,五品九个。 至于六品、七品官,连府邸立狮的资格都没有。 罗龙文只是正五品郎中,鬈毛疙瘩应该有九个。但林十三数了数眼前的石狮子,足有十二个疙瘩。 这是正经二品官才有的牌面。 此刻罗府的门口已经停了不少官轿。 罗府门房见林十三是走着来的,立马上前趾高气昂的问话:“你是做什么的?” 林十三答:“在下林十三。罗郎中让我来赴赏虫宴。” 罗龙文似乎提前支会过门房,对他的“师父”林十三要恭敬些。 门房听后立马换了一张脸:“哎呦诶!原来是十三爷!我们老爷交待过,您来了不用在茶房侯见,直接请去客厅。请随小的入府。” 林十三跟着门房进了府。他被罗府的气派震惊到了。 京城的北城寸土寸金。那些六部堂官、世袭勋贵、皇亲外戚大部分也只住三进三开的宅子。 罗龙文属于六部司官。大部分司官也就在北城住个四合院而已。 但罗府则是正经的四进四开。什么亭台、假山、水榭一应俱全。 老罗不但有权,更有钱。 他本就是安徽最大的歙墨商人。攀上严家做了官后更了不得,直接垄断了京城各衙门、地方三司衙门的墨纸供应。 连宫中司礼监用墨,都是他罗家供的歙墨。 光这一项,他便能年入十万雪花银。更别提身为督捕司郎中,还有无数贿赂可收了。 林十三犹如后世刘姥姥进了赛博坦。边走边发出“那亭子真气派”、“这水榭太精巧了”之类的感慨。 门房笑道:“十三爷是头回进府吧?” 林十三答:“是第一次来。” 门房道:“我们老爷说了。您虽没有官品,却是他的师父,属贵客中的甲等三格。让我们以甲等三格的礼待之。” 林十三愕然。看来这世上不光虫分三六九等,人一样要分个三六九等。 走了一刻,终于到了罗府客厅。 门房高喊一声:“十三爷到!” 罗龙文在客厅内应道:“师父来了。快请进!” 林十三入内,纳头便拜:“恩公!” 罗龙文哭笑不得:“师父,虽说咱说好各论各的。可你见我就磕头,我这当徒弟的得回礼。” “咱师徒见面,总不能变成一对磕头虫吧?以后这虚礼就免了。” 客厅中已然坐了不少官员。 官员们见罗龙文对林十三态度恭敬口称“师父”,纷纷猜测他的底细。 看这后生年岁不大啊。前途无量的庶吉士?不对啊,翰林院就没这号人。 世勋公侯伯?也不对啊,通传时那门房没喊爵号。 哪位高官加的衙内?更不是了。现下朝中正三品以上大员就没个姓林的。 罗龙文笑着给众人引荐:“林十三是我斗虫行里的师父。我那金翅大将军就是他治好的。” 客厅里的官员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白身。老罗这厮摆谱时比谁都大。交友时又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交。真是个官场活宝。 罗龙文道:“诸位,今日小阁老和鄢佥院、赵部堂要来。等他们三位一到,咱们再赏虫。先安心喝一会子茶。” 罗龙文口中的小阁老指的自然是严世蕃。 “鄢都院”指的是左佥都御史鄢懋卿。官场中有名的缺德人士——“冒青烟”。 赵部堂指的则是工部右侍郎赵文华。严嵩的干儿子。 这二人跟罗龙文一样,亦是严党核心成员。 第三十六章 都让你们高完了 贵人谱儿都大。 众人在客厅中苦等了小半个时辰,门房这才通传:“工部赵部堂、都察院鄢佥院到!” 众官纷纷起身,林十三也站了起来。 赵文华和鄢懋卿迈着官场八字步,慢悠悠的走进了客厅。 林十三低头拱手时,偷偷瞄了二人一眼。 只见赵文华五十出头,长得宝相庄严,是标准天庭饱满地额方圆的官相。 鄢懋卿亦是五十岁上下。跟赵文华相反,他长相猥琐,两撇鼠须稀稀疏疏。 二人身后各自跟着一个仆人。手中拎着虫盆。 罗龙文虽比他们低了三级,说话却不怎么恭敬:“赵部堂、鄢佥院,你们真是贵人步迟啊。磨磨唧唧像是瘸了腿儿的老妪。对了,小阁老呢?” 赵文华道:“老罗,你这人说话总是阴阳怪气。我刚跟景卿兄(鄢懋卿字)去刑部大牢接卢镗出狱。小阁老今日有事,不来了。” 林十三听后心头一动:抗倭名将卢镗出狱了?咳,不枉我前夜九死一生。我吃了三年俸禄,总算替百姓出了一把子力气。 罗龙文道:“我听说了。卢镗出狱谱儿够大的。除了你们二位,司礼监、兵部也都派了人去接。” 赵文华坐到椅子上:“呵,卢镗这个刑部案犯摇身一变,成了正三品的浙东参将,还兼领浙西各卫所。话说回来,不是阁老替他说话,哪里有他的翻身之日?” 众人纷纷附和:“严阁老外举不避仇,真是古往今来第一贤相。” “严阁老不计前嫌,才有他卢镗如今的前程。” 林十三木木的站着,在高官大吏们面前,哪有他一个校尉说话的份儿? 罗龙文道:“小阁老不来,那咱们人齐了。还是老规矩,赏虫前先议事。都坐下吧。” 林十三听了这话,心中大惑不解:严党议事,为何让我一个锦衣卫校尉在场? 他们就不怕我把议事内容上禀镇抚司? 罗龙文身为“小锦衣卫”的首领,做事不至于如此粗枝大叶吧? 众人坐定。赵文华首先开腔:“诸位。皇上欲在东南大举用兵,扫除倭寇,救黎民于水火。” “阁老体察圣心,不计前嫌保了卢镗。” “咱们这些人,理应为皇上出力,为阁老分忧。” “我已与阁老深谈了一番。他老人家明日会建议皇上,命我为钦差,巡视东南防务。” “我去东南就三件事。抗倭,抗倭,还是他娘的抗倭!” 赵文华说完,林十三心中狂喜:严嵩要在皇上面前推荐赵文华出巡东南?这是朝廷大事!价值绝对不止一百两银子。南镇抚司刘百户那边能交差了。 众官纷纷开始拍马屁:“赵部堂此去,定像杨博公一样,以文官之身领兵扫清外患。出则为将,入则为相!” “浙直总督张经,还有浙江巡抚李天宠都是废物。区区倭寇都平不了。弄得倭患愈演愈烈要赵部堂出马收拾残局。” 赵文华压了压手。众人缄口。 旁边的鄢懋卿开腔:“明日,阁老还会在皇上面前举荐我为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盐运司盐政。我也会随赵兄去江南。” “我此去江南,是为赵兄筹措军饷的。赵兄在前方领兵杀敌,军饷包在我身上!” 鄢懋卿言罢,林十三心中又是窃喜:又探知一件大事。不光能在刘百户那边交差,可能还会受赏。 同时,天资聪慧的林十三也看出了严党的狠辣。 表面上严党全力支持东南抗倭,是在解黎民于倒悬。 实际上却是在谋私! 他们借着抗倭的名义,一方面可以抢夺东南的大权。另一方面又可以从所谓“盐务军饷”上大发横财肥私。 高,实在是高啊。都让他们高完了。 罗龙文道:“罢了。公事谈完了。开始赏虫吧!” 在这场赏虫会上,林十三原本想低调,却根本低调不了! 这群高官大吏,拿得出上千两甚至几千两买一等上品虫甚至超品虫王。但在养虫、斗虫之道上却有如学童一般。 众人纷纷向林十三求教。林十三一一解答。 不多时,林十三竟成了赏虫会的主角。 他滔滔不绝的说着:“吕少卿,您这蟹青要用力拔山河式的探草法。探草力度要匀,不可偏锋。若蟹青战前畏缩,可将草锋延伸到两前抱。” “啊,原来如此。受教受教!” “杨部堂,您这寿星头落口又快又急,应用盘龙领式探草。草锋自左向右,掠过寿星头的马门。” “妙啊!果然有效。不愧是罗郎中的师父。” 赏虫会只赏不斗,以免伤和气。众官在罗府热闹了足有两个时辰,近子夜时才各自散去。 林十三见罗龙文忙于送各路高官出府。他没打招呼,打算自行离去。 哪曾想罗府的管家却叫住了林十三:“十三爷,我们老爷说让你在书房等候他片刻。他有要事跟你说。” 林十三以为罗龙文又要请教他虫道,便欣然应允,去了书房。 几盏茶功夫后,罗龙文走进书房。 林十三从椅子上站起:“恩公。” 罗龙文默不作声,凝视着林十三。 此刻罗龙文的表情凝重,眼神中透着狡黠。全无刚才的憨气。 林十三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恩公?” 罗龙文坐到了椅子上:“我知道,你今夜不光是我的师父,还是陆家的耳目。” “你的上官一定给你派了差事。让你将赏虫会上我们这些人说的话上禀。” 林十三愣在原地。 他早就听说过,锦衣卫、刑部督捕司、大理寺左寺三方之间的暗战极为激烈。 三方首领见了面客客气气。下面的人却在暗地里刀枪相向,残酷杀戮。 那夜在髫髻山中,罗龙文不就一口气杀了二十几个左寺的人? 如今自己赴会的目的被识破,罗龙文该不会杀人灭口吧? 罗龙文能为严嵩父子专办秘密差事,绝不是表面上粗枝大叶的憨蛋。他似乎能看透林十三的心思:“别怕,我不会杀人灭口。” “我让你来此,是为了把我想让别人知道的事透露给别人。” 林十三稳了稳心神:“敢问罗郎中,您说的事是?” 罗龙文道:“自然是严阁老即将举荐赵文华出巡东南,鄢懋卿掌管江南盐务这两件事。” “这两件事,严阁老希望能跟你们陆都督通个气。” “大人物之间通气,绝不是市井中人之间相互咬耳朵。得有个传话的人。” “你就是那个传话的人。今夜是,日后同样是。” 林十三愕然。我一个小小校尉,竟成了大人物之间的传话筒? 第三十七章 寻犬记终 这世上的所得往往都标注好了价码。 又是得金子,又是得好虫,林十三要付出的价码很高。 罗龙文说让林十三一个小小校尉做严党、陆炳之间的传话筒。不消片刻,林十三便反应过来为何老罗选择了他。 传话筒知道太多秘密。若有一天两方闹翻,定要将传话筒灭口。 小人物灭口方便。 想到此,林十三感到一股寒意上通天灵盖,下通胯骨轴。 说完正事儿,罗龙文的眼神中没了刚才的利气,恢复了平日里的憨气。 罗龙文笑道:“师父,你替我,哦不,替我们办事。我们亏待不了你。” “还是那句老话。你在京城里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来找我。” 林十三拱手:“啊,多谢。” 林十三拎着装草紫黄的虫盆,离开了罗府。 回家的路上,林十三边走边愁:朝堂上大人物们今日结盟,明日为敌。严党、陆都督之间说不准哪日便要翻脸。 他们翻脸之日,恐怕就是我死无葬身之地之时。 保命的方法不是没有......那就是在他们翻脸之前,我尽量往上爬。爬到足够高的地位,让他们不敢轻易下手。 可往上爬谈何容易? 锦衣卫三司、十四千户所上万人,哪个不想往上爬? 我心不狠,手不黑。惟一所长就是寻宠、养宠、玩宠。 林十三越想越愁。他只能自我安慰:罢了,愁也无用。好好过日子便是,过一天算一天。 林十三忽略了一点。在京城之中想要往上爬,心狠手黑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运气。 而运气若要来,是挡都挡不住的。 林十三拎着草盆走到自己胡同口时,一个黑影闪身挡住了他。 林十三一惊:“什么人?” 黑影低声道:“南镇抚司的。刘百户在等你。” 情报最重要的是时效。锦衣大掌柜陆炳曾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狗吃屎都得趁热。 故刘守有大半夜还在等林十三的从罗府搜集来的情报。 黑影吩咐:“随我来。” 狗瘠薄胡同南边有一间食肆,名曰“十里香”。十里香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食肆,客人往往都是贩夫走卒、脚行壮工。 南城的大小食肆亥时就上门板歇业。但锦衣卫的南司飞鱼想用饭,谁敢不开门? 黑影领着林十三来到了十里香门口。 门口站了十名身穿便衣的高大汉子。汉子们腰配长刀,上身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里面套着纸甲。 林十三进了十里香。只见刘守有正坐在一张满是斑痕的破木桌前,享用油炸萝卜丸子。 桌上整整摆了六盘油炸萝卜丸子。显然刘守有特别好这一口。 林十三拱手:“刘百户。” 刘守有头也不抬的说:“坐。” 林十三坐定。 刘守有慢条斯理的说:“萝卜丸子虽小,却有一番粗食细做的讲究。” “白萝卜、红萝卜、水萝卜细细剁成小块,加生粉、猪油渣、葱花、鸡蛋搅匀。” “炸好后撒上盐、胡椒粉。咬一口酥脆可口,香气四溢。” “所以啊,别小看小东西。小东西往往能满足大人物的所需。” 林十三知道,刘守有说的“小东西”并不是萝卜丸子,而是他林校尉。 林十三道:“禀刘百户,今夜在罗府,属下探知了两条重要消息。” 刘守有放下手中筷子,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册子。旁边伺候的贴身小旗立马在饭桌上摆好了狼毫笔和砚台。 镇抚司诸飞鱼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有个名堂,名曰“通云簿”。 通云簿每日都要交给大掌柜陆炳查看。 嘉靖帝多年前曾对陆炳言道:“朕是天,卿是云。” 故镇抚司飞鱼们给陆炳看的小册子得名“通云”。 刘守有拿起狼毫笔,吩咐林十三:“说。” 林十三道:“第一条消息。明日严阁老会在皇上面前举荐工部右侍郎赵文华为钦差,巡视东南防务。” “第二条消息。明日严阁老还会在皇上面前举荐左佥都御史鄢懋卿为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地盐政。为抗倭筹集盐饷。” 刘守有写完:“嗯,是两条大消息。你的差事办得很好。没辜负我那一百两的买虫钱。” 林十三道:“多谢刘百户褒奖。” 刘守有起身,准备深夜去陆府求见,上报这两件大事。 他用手一指桌上没吃完的几盘萝卜丸子,吩咐贴身小旗:“用油纸包起来。我办完差事再用。” 转头他又对林十三道:“今后你要找机会多去罗府走动。有任何消息,立即报我。” “如有延误,南司定你个吃里扒外,勾结外人的‘家贼’。你知道家贼是什么下场。” 林十三拱手:“遵令。” 从十里香出来,林十三心事重重的回了自家四合院。他将虫盆放好,上得胡桃木床。 虎儿在小床上鼾声如雷。碧云却没睡。 碧云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林十三答:“那群朝廷高官的虫瘾不小。一直闹腾到午夜。” 碧云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道:“我看你皱着眉。遇到愁事了?” 林十三不想娇妻跟着担心:“哦,没什么。” 碧云道:“别看你整日嘻嘻哈哈的,可我晓得,你遇到愁事总爱藏在心里。” “你不愿说便不说吧。我一个小女人,帮不了你什么。至少今夜,当妻子的能略微替丈夫解愁。” 说罢碧云主动宽衣。一番夫妻人伦,自不必说。 别说,你还真别说。碧云替林十三解忧的方式着实有效。 林十三一时忘了自己性命悬于一线的事。这真是家有小仙妻,气死老中医。 啊不对,家有贤妻,如有一宝。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林十三频繁出入罗龙文府邸,给南镇抚司提供了大量严党的情报。 自然,南镇抚司知道这是严党故意通过林十三透出来的。 双方心照不宣。 传声筒林十三虽有性命之虞,但着实得了不少好处。 传授给严党大人物们养宠之道,大人物们一高兴,随手赏点散碎银两,便是林十三几年俸禄。 两个月间,林十三从罗府里拿回的赏银,七七八八加起来能有三四百两。 南镇抚司那边对林十三也格外满意。时不时奖掖一些赏银。 但林十三清楚,银子拿得再多,也得有命花。 惟一保命的方式就是升到足够高的位置,让双方不能轻易灭他口。 秋去,冬来。林十三平步青云的运气,在这个冬天悄然而至。 (第一卷《寻犬记》终。开启第二卷《白鸽记》) 第三十八章 一个七品巡按御史 嘉靖三十四年,腊月初一。 林十三从南城的评事摊子上得知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浙东参将卢镗,率俞大猷、汤克宽两位老部下,于嘉兴府王江泾大破倭寇,斩首一千九百级,溺死者不计其数。 此即后来载入史册的“王江泾大捷”。 林十三那夜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辛苦没有白费。他为救卢镗出了一份力,也是为抗倭大业出了一份力。 卢镗不愧是抗倭名将。自刑部大牢出狱去到浙江,称得上“猛虎出于柙”。 第二件大事。按理说,浙江抗倭大捷。浙直总督、浙江巡抚都是有功之臣。 然而,首辅严嵩在嘉靖帝面前参劾总督张经、巡抚李天宠“养寇自重”。 严嵩的逻辑清晰:瞧,为何倭寇在东南肆虐这么久,张经、李天宠束手无策?皇上您派赵文华去东南督师,立马就打了大胜仗? 明明就是张经、李天宠这些年养寇自重嘛!他们图谋不轨、意图谋反! 严嵩在嘉靖帝面前作出结论:王江泾大捷,功劳全在赵文华,还有个叫胡宗宪的巡按御史也出了些力;东南倭寇肆虐,罪过全在张经、李天宠。 不得不说,要论整人、杀人、夺权,严嵩是绝顶高手。 高,实在是高,比高老庄还高。 可怜一代抗倭名臣张经、李天宠,打了胜仗却掉了脑袋。锦衣卫前往浙江,将二人锁拿回京处死。 赵文华则返朝升授右副都御史衔,即将接任浙直总督。 第三大件事。卢镗再次被夺职戴罪。 名将卢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为保东南百姓的平安血战倭寇。好容易打了场大胜仗,这场胜仗却变成了严党夺取东南大权的理由。 而卢镗,成了严党的人精们夺权的工具。 在严党看来:夺权的目的已经达到,工具自然该扔到茅坑里。 一小股倭寇登陆浙东沿海抢掠。严党立马参劾卢镗“防倭不利,坐失军机”。卢镗再次丢了官职、兵权。 严党丝毫不顾及,若卢镗一直领兵,不知有多少东南百姓免遭倭寇荼毒。 林十三在评事摊子上听说这三件事后不甚唏嘘。转念一想:这些朝廷大事,不是我一个小小校尉该操心、能操心的。 林十三哪里能想到,第二件大事就像是投入水中的一块巨石,事罢后的涟漪即将波及到他这个小小校尉。 这日,林十三来到驯象所点卯。 高小旗迎了上来:“你可来了!常千户叫你过去呢!” 孙越在一旁道:“好像是有个当官的丢了宠物。让师父你出马。” 林十三颔首:“我这就去千户值房。” 林十三来到常青云的值房。 常青云依旧是往日那副慵懒的表情。 林十三跪地:“常千户。“ 常青云抬起头,看了林十三一眼:“会寻鸽子嘛?” 林十三当即道:“会。” 京城富贵人家往往喜爱养鸽,鸽子迷途飞丢了是常事。寻鸽是有许多窍门的。林十三深谙此道。 常青云道:“江南打了胜仗。浙江有个叫胡宗宪的巡按御史受奖进京。他带了一只绝品白鸽送礼用。前日白鸽却从鸽屋里飞跑了没回来。” 巡按御史,正七品。品级上是个芝麻官,权力却比天大。 朝廷往往选派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巡按地方”。 官制曰“巡按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代天子巡狩”这五个字,便能让二、三品的地方督抚对七品巡按御史礼敬有加。 常青云又道:“胡宗宪的父亲是我祖父以前的下属。论辈分,我得喊他一声世叔。” “他求到我门上,我不能不帮。你要拿出你寻宠的好本事来,替他办了这件事。” 林十三道:“属下一定竭尽所能。” 胡宗宪,正德七年生人。父胡尚仁,乃是锦衣卫派驻徽州的耳目。 他没有承袭父亲的世职,而是打算走科举入仕,造福百姓之途。 嘉靖十七年,胡宗宪得中三甲第一百八十八名同进士出身。 他科举的名次并不高,被派到刑部观政。“观政”者,官场实习生是也。 一甲和二甲名次靠前的进士,进翰林院。 二甲及三甲名次靠前的进士,授知县实职。 三甲名次靠后的同进士出身,则只能“观政”。 一直到两年后胡宗宪才得授实职,派为山东益都知县。 在益都任上,他带领百姓扑灭蝗灾、剿灭盗匪,可谓政绩满满。 但他的官运却不怎么亨通。一直在正七品上打转了整整十七年。 十七年间,他北上巡按宣府、大同,整军纪、固边关;南下巡按湖广,平定苗民叛乱...... 他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就是升不上去。去年他转为巡按浙江,依旧只是个七品御史。 林十三并不知胡宗宪的底细,只晓得他是千户常青云的故人。自然要尽心帮他寻宠。 林十三问:“不知这位胡御史的住所?” 常青云答:“住在贤良寺。” 林十三闻言一时头大。 贤良寺毗邻皇宫。永、洪、宣三朝是皇子住所。后变成了地方大员进京暂住的地方。 地方官进京,大官住贤良寺,小官住各省在京会馆。 林十三本来以为,胡宗宪只是七品官,应该住在浙江会馆。 哪曾想人家却越级住在贤良寺里。 贤良寺紧挨着皇宫。若鸽子飞进皇宫里那还怎么找? 林十三一个校尉总不能大摇大摆进皇宫,跟守门的大汉将军说:“我要进去找一只鸽子”。 大汉将军不把他揍出屎来才怪。 无奈,林十三只得先去贤良寺中见胡宗宪。 贤良寺的一间客堂内,四十三岁的胡宗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十七年宦海沉浮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实现治国安邦的大志向,就得爬到高位。要爬到高位,必要找一座大靠山。 此番赵文华出巡东南,胡宗宪攀上了赵文华。 赵文华打了胜仗,升了官,一高兴表示愿带胡宗宪进京,面见他干爹首辅严嵩。 七品巡按进京面见当朝首辅,这是千载难觅的机会。 胡宗宪做足了准备。因得知严嵩好养鸽,他几乎倾家荡产外加借债,花了三千两银子买了一只绝品白羽弓尾鸽。 这只鸽子,是他靠上严嵩的敲门砖。 这么重要的一块敲门砖,如今丢了。他怎能不着急? 一名小僧进得客堂:“施主,一个姓林的锦衣卫校尉求见。” 胡宗宪眼前一亮:“劳烦小师傅将他引到客堂。” 第三十九章 心急如焚胡宗宪 林十三被小僧引着,来到客堂。 胡宗宪问:“可是驯象所的林十三林校尉?” 林十三拱手:“见过胡御史,正是属下。” 胡宗宪对林十三很是客气:“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我有急事相求。” 说完胡宗宪转身,从案头的一个铁匣内取出两枚十两的银锭:“这二十两银子是我请你喝茶的。你不要嫌少。” 此时的胡宗宪还不是日后名震东南的重臣,只是一个正七品官而已。 他这个芝麻官此番进京,不管是对待六部堂官、司官、主事,还是对待小小锦衣校尉,都是客客气气。 京城的水太深。谁知道小人物身后有什么背景,根儿在哪里? 胡宗宪做了十七年官,积蓄并不多。 入京前,他的幕僚师爷徐渭告诉他:“你进京前必先准备一注大财。圣人曰过的,伸手不打送钱人。” “圣人又曰过,礼多人不怪。到了京城见到任何人先用银子开路。” 胡宗宪深深体会到了“钱到用时方恨少”。 为了谋取高位,施展自己平定东南、还百姓平安的大志向,他也只能跟徽商同乡们借一万两银子。 徽商们知道胡宗宪这次进京必有一步大升腾,纷纷解囊。当天就给他凑够了数目。 胡宗宪心知肚明:徽商们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今日借他们一万两,来日定得十倍、百倍奉还。 到京城后,胡宗宪见到任何人都很大方。见大鬼使大钱,见小鬼使小钱。 林十三心想:这位胡御史真是个敞亮人。刚见面还没帮他办事呢,先赏下二十两银子。 银子多了不咬手,人人喜欢。但接银子前还是要馋犟推脱一番:“属下何德何能,给您办差是我的荣幸。” “何况这差事还是我们驯象所的常千户交代下来的。属下还没办差呢,怎好要胡御史的银子?” 胡宗宪道:“收着。你若不收,我就不求你帮忙了。” 林十三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他伸手接了银子,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这怎么好......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银子送出去了,胡宗宪这才谈正事:“我进京时带了一只绝品白羽弓尾鸽。养在贤良寺的柴房外。林校尉可知绝品白羽弓尾鸽的习性?” 这可问到了林十三所长。他侃侃而谈:“回胡御史,鸽分三种。一为肉鸽,满足口腹之欲;一为信鸽,传递消息之用;三为赏鸽,体态清新高雅,观赏之用。” “白羽弓尾鸽集极品信鸽、赏鸽的特性于一身。既长得让人赏心悦目,又能用作飞鸽传书。且送信路程最远可达两千里。” 胡宗宪竖起了大拇指:“对。林校尉果然是行家。” 林十三道:“胡御史过誉。白羽弓尾鸽不同寻常鸽子。寻常鸽子皆关于鸽笼之中。” “白羽弓尾鸽若关鸽笼,必会头撞笼条而死。故它只能住在枯草搭成的鸽窝中。” “它生性好动。白天会离窝翱翔,一直到夜晚才会归巢。且它入夜不飞。” 胡宗宪面露愁容:“可是昨夜它竟没有归巢!哦对了,他在浙江的旧巢已被卖主当着它面毁了。它绝不可能飞回浙江。” 林十三道:“那它一夜未归定是在京内出了意外。” 胡宗宪问:“你给我交个实底,有几成把握寻回它?” 林十三实话实说:“三成。” 胡宗宪皱眉:“怎么才三成?” 林十三答:“京城内的鸽子出了意外不归巢,有四种可能。第一种可能,落地寻水时被南城人捉住吃了。” “南城住的都是些穷苦百姓。不少南城人爱在树上、井边挂捕鸟网捉鸟打牙祭。” “品相再好的鸽子,在穷苦百姓眼里也只是一坨肉。” 胡宗宪倒吸一口凉气:“嘶。第二种可能呢?” 林十三再答:“可能落在屋顶歇脚时被狐狸、黄鼠狼、野狗捉住吃了。” 胡宗宪一时头大:“啊?这两种可能,它都会尸骨无存啊!” 林十三道:“还有一种可能。他被京城里‘裹鸽子’的地痞无赖裹走了。” 胡宗宪疑惑:“什么叫裹鸽子?” 林十三耐心解释:“鸽子喜好群居。落单时,若有一群鸽子飞到它身边,它会跟随鸽群,弃了原来的窝。” “京城中有些地痞,专门养几十只鸽子,白天放飞。旁人养的落单鸽子会随它们入群。此谓之‘裹鸽子’。” “有些裹鸽子的老手,能在一年内让几十只鸽子变成上百甚至几百只。” “若是被裹,那还好寻。” 胡宗宪问:“那第四种可能呢?” 林十三反问:“您那只是公鸽还是母鸽?” 胡宗宪答:“是公鸽。” 林十三道:“大明南方的公鸽三月发情。北方的公鸽五月发情。白羽弓尾鸽却是产自南洋,古怪的很,腊月发情。” “若它遇到了一只心仪的母鸽,可能就随母鸽跑了。等母鸽产蛋、幼鸽破壳、羽翼渐满能展翅飞天,它自然会返回旧巢。” 胡宗宪倒吸一口凉气:“那得多少天啊?” 林十三答:“两鸽云雨后两天,母鸽会产蛋;再十七天幼鸽破壳;再四十天幼鸽能展翅。” 胡宗宪算了算:“也就是说,得五十九天后它才会回贤良寺柴房的旧巢?” 林十三答:“正是。若是这第四种可能,五十九天后它必归巢。” 胡宗宪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三日后就要见严阁老。哪里等得了五十九天?” 胡宗宪从徽商处借贷一万两,加上自己为官十七年积蓄的两千两,此番上京一共预备了一万两千两银子。 其中三千两用在了买给严嵩的礼物——白羽弓尾鸽上。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严党其余官员,他都一一打点。光是拜仪见面礼,这几天便扔出去八千两银子。 剩下一千两,仅够赏人用。再给严嵩准备一份重礼是绝对不够的。 且人家严嵩最好养鸽。要投其所好,就得送绝品好鸽子才能讨得首辅欢心。 银子不够了,万不得已可以向在京徽商借。绝品好鸽却是可遇不可求。短短三日哪里买去? 林十三建议:“胡御史,你若要给上官送礼,最好做两手准备。不要光指望属下寻回白羽弓尾鸽。” “属下刚才说了。鸽子走失,寻回可能只有三成。” “且......” 胡宗宪问:“且什么?” 林十三答:“皇上喜欢闻鸽鸣。皇宫内养了不少鸽子。若被皇家鸽裹走,或它跟皇家母鸽入了洞房。属下总不能进皇宫去寻。” 林十三一席话,把胡宗宪的心弄凉了半截。 第四十章 无耻祖父无耻孙 胡宗宪此番来京,是带着平定倭寇、通商西洋的全盘计划来的。 想要实现这个计划,必须得到严嵩的支持。 想得到严嵩的支持,必须得到他的青睐。 想得到他的青睐,关键就是这只飞失的白羽弓尾鸽。 平定东南的大业,竟系于一只鸽子身上,未免可笑。 可这就是当下朝廷的现状。 师爷徐渭曾跟东翁胡宗宪说过:“当下的大明官场就像是一个大粪坑。想出大粪而不染是不可能的。” “欲实现君之抱负,唯有融入粪坑,做一只在粪海中游刃有余的狂蛆。” “狂蛆粪海游,方显大丈夫本色。” 徐渭的比喻虽不雅,还带着几分嘲讽东翁的意味。但......在理。 胡宗宪握住了林十三的手,宛若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林校尉,不,林老弟。那只鸽子事关汝贞(胡宗宪字)前程。请务必尽心寻找。” 林十三又开始了他的人情世故大法:“属下怎敢跟胡御史称兄道弟?听常千户说,您的父亲是他祖父的属下。” “按卫中辈分,您是我的祖辈。祖父吩咐孙子办事,孙子哪有不尽心的道理?” 林十三这是信口胡诌的辈分。反正在京里办差,见人就装孙子准没错。 说完林十三纳头便拜:“孙子一定尽力办好您老吩咐的差事。” 胡宗宪愣住了,心道:都说君子豹变。这一年来我为实现心中抱负,已经够厚颜无耻的了。 万万没想到,今日竟遇到了比我还厚颜无耻的人! 无耻啊,无耻......简直棋逢对手! 胡宗宪伸手,将林十三搀扶了起来:“啊呀。快快请起。林......世孙。” 林十三顺势站起。 胡宗宪道:“我在京期间杂事多。寻鸽之事不能亲自过问。若三日内你能替我寻回,我必有一份重谢。” 林十三离开贤良寺,先回了趟驯象所,找到了孙越。 寻鸽最好有个帮手。憨厚可靠的大胖徒弟最适合当帮手。 林十三先跟孙越分析了一番失鸽的种种可能。 孙越掰着手指头说:“被人吃了、被狗狐吃了、飞进皇宫。这三种可能都是有去无回。” “咱们就只能指望鸽子是被地痞裹走了。又或者跟寻常人家的母鸽结了亲。” 林十三道:“是啊。贤良寺离皇宫那么近,鸽子入了宫跟被吃了没啥两样。” 孙越提醒:“宫中养鸽子的地方叫什么来着......百鸟房?可惜咱们身份卑微,没法进宫跟百鸟房的公公们打听。” 大明皇宫内除了十二监四司八局,还有名目繁多的“房”。 管酒的叫御酒房,管牲畜的叫牲畜房。还有什么御药房、御茶房、猫儿房、更鼓房......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其中内官监下设有一个百鸟房。专管宫中百鸟,其中自然也包括鸽子。 林十三一拍脑瓜:“嘿!这真是话不说不明。谁说咱们没法跟百鸟房的公公们打听了?” “你忘了?高老爹那夜说了,他欠咱们一个大人情!” “高老爹在宫中辈分高。多少巨监小宦都是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 “更别提我那小兄弟陈矩本就是内官监的内使!” “若他们肯替咱们打听,不就能确定白羽弓尾鸽是不是跑到皇宫去了嘛?” 孙越一拍大肚皮:“要不说我这大肚子装的都是粪嘛?一点心眼没有。怎么把高公公这茬儿给忘了。” 林十三领着孙越出得驯象所,上了健骡直奔大王八胡同高忠的四合院。 四合院前只站了两个护卫。林十三拱手:“兄弟,在下驯象所校尉林十三。求见高老爹。” 那护卫之前见过林十三出入高宅:“是林校尉啊。高老爹去永定河边钓鱼去了。” 林十三问:“高老爹在永定河哪一段钓鱼?” 护卫达:“就德胜门内,鸳鸯牌楼附近。” 永定河有三条分河道。其中一条从石景山经田村、紫竹院,由德胜门附近入城,流入京内诸“海”。 林十三朝着拱手护卫一拱手:“多谢。” 师徒二人骡不停蹄,赶往德胜门内的永定河道。果然在鸳鸯牌楼附近看到了高忠。 高忠正稳坐钓鱼钩,哦不,钓鱼台。陈矩在一旁伺候。十几个护卫则在二十步开外戒备。 林十三走了过去:“高老爹!” 护卫立马伸手阻拦。 高忠回头一看,喊道:“是林十三啊。让他过来吧。” 林十三和孙越来到了高忠面前。 高忠笑道:“矩儿,你最擅察言观色,琢磨人心。你猜猜,林十三找我做什么?” 陈矩不假思索的说:“看他火急火燎的样子,恐是让义父您还他人情来了。” 林十三道:“属下哪敢让高老爹还什么人情。只是有个小忙需您慷慨伸出援手。” 同样一件事,换个说法就能让人听得很舒服。这就叫人情世故、场面谈吐。 高忠道:“人情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说吧,什么事?” 林十三说了个大概:“有个人托属下找一只飞丢了的鸽子。属下怀疑它飞进了皇宫里。想请您帮忙打听下百鸟房那边。” 高忠道:“鸽子长得都差不多。百鸟房那边怎么找?” 林十三答:“高老爹容禀。丢的鸽子名曰白羽弓尾鸽。乃是鸽中极品。十分好认。” “百鸟房的公公们都是养鸟豢鸽的行家,他们定然认得出。” 高忠笑道:“此事好办。陈矩,你下晌......” 说到此,高忠突然想难为下林十三:“稍等。让我还你人情,你得先帮我解个难题。” 林十三心中一惊:这位大贤宦怎么突然拿上了堂?别问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难为我。 高忠接下来的话让林十三松了一口气:“林十三,我在此地钓了三天鱼了。天天空篓而归。你有什么法子,让我上鱼?” 林十三道:“咳,这事儿啊。永定河道凹凸不平。您找到底了嘛?” 钓河鱼讲究鱼钩“找底”。大部分河鱼都在水的底层。 高忠将鱼竿递给林十三:“你看看我钓的是不是底。” 林十三拿了鱼篓旁放着的一卷软铅皮,使渔刀截下一块,用“重铅找底”的法子量了钓点的水深。 林十三道:“您钓的是底......您打窝了嘛?” 陈矩在一旁插话:“义父一天要打五斤麸糠的窝。” 林十三道:“咳!怪不得呢。冬天鱼不爱开口觅食。用寻常麸糠打窝万万不成。” 高忠道:“别告诉我得用酒米打窝。我是个穷太监,有酒米我还自己吃呢。” 林十三笑道:“属下这打窝的法子比用麸糠还便宜。名曰‘打臭窝’。” 高忠一听“便宜”二字顿时来了精神:“何谓臭窝?” 林十三反问:“您钓鱼是为了中鱼时的快感,还是为了......吃?” 高忠答:“为了中鱼时的畅快淋漓。” 林十三道:“不是为了吃,那就可以打臭窝了。” 孙越自告奋勇:“臭窝?别是拿大粪打窝吧?徒儿正憋了一泡屎,要不我拉河里?” 第四十一章 搓牛粪 孙越这厮越说越来劲,竟要伸手解皂服上的腰带。 高忠连忙道:“胖后生,赶紧打住。我钓了鱼不吃。可我得解钩啊。解钩时抓一手屎,是不是略微有一丁点儿不文雅?” 林十三笑骂:“胖子,别在这儿乱出馊主意了。” 高忠问:“你个小猴崽子别卖关子了。说吧,到底何谓‘打臭窝’?” 林十三侃侃而谈:“臭窝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法子,先找一块青砖。用铁丝绑好。放在炉子上烧到砖面起眼儿。” “再找一个粪坑。最好是那种荒废了的陈年老粪坑。用绳子系着铁丝把青砖扔进老粪里泡十天。” “钓鱼前把砖头扔到下钩处,河鱼必扎堆成窝。” 高忠对这法子感到新鲜,但他似乎有所不满:“要等十天?太久了。钓鱼的人总巴不得下一刻就上鱼。” 林十三道:“第二种法子快。找一坨鲜牛粪,最好是母牛现拉的,趁热分成拳头那么大份儿。” “用最劣等的下锅头酒浸泡之。再加杂草段百来根,揉搓成馒头状。” “钓鱼前把牛粪馒头扔到水中。待杂草浮于水面,便可垂钓。必定钓满鱼篓。” 高忠没有说话,看了一眼陈矩。那眼神的意思明显是:矩儿,快去按林十三说的准备牛粪馒头。 陈矩点点头,又用一种愤恨的目光看向林十三:“我说林校尉,我也没得罪过你啊。我怎么觉得你是诚心整我,让我去徒手搓牛粪呢?” 林十三拱手:“岂敢,岂敢。咱们至好,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一般......” 陈矩抱怨了一句:“兄弟最爱坑兄弟。” 高忠终于松口:“林十三你个小猴崽子,满嘴油腔滑调。也不知这俩法子是不是唬我呢。” 林十三赌咒发誓:“天地良心!高老爹您用我这两个法子若再空篓钓不到鱼,我情愿倒立窜稀,吞粪自尽!” 林十三满嘴油腔滑调,其实亦是人情世故的一种。 上了年纪的大人物,特别是高忠这种致仕荣养的,平日里无所事事,百般无聊。这种人往往最喜欢年轻人在他面前说笑话。 高忠大笑不止:“还倒立窜稀呢。你这小猴崽子,笑煞我了。” “罢了。陈矩,你先去趟宫里,跟百鸟房的崽子们打声招呼。让他们帮着林十三寻寻那鸽子。” 林十三纳头便拜:“晚辈多谢高老爹。” 高忠挥了挥手:“罢了。办你的差事去吧。” 陈矩建议:“义父,不如让他们跟我前往皇城外等消息。” 高忠颔首:“嗯。” 半个时辰后,北安门外。 陈矩领着一个年轻内宦出得北安门,来到林十三面前。 陈矩引荐道:“这位是百鸟房的火者,张鲸张公公。” 火者属内宦中的第八等,张鲸跟陈矩一样,在宫中三万宦官中属于底层小人物。 林十三拱手:“见过张公公。” 张鲸开门见山:“你的事陈公公跟我说了。最近两日,各宫的鸽舍内都没出现白羽弓尾鸽。” “白羽弓尾鸽是绝品好鸽。若飞进来我们不可能留意不到。” 张鲸的话让林十三大失所望。 张鲸又道:“若日后白羽弓尾鸽被百鸟房的鸽子裹进皇宫,我会告知陈公公。” 林十三连忙从荷包中掏出一枚十两银锭,飞快塞入张鲸袖中:“张公公费心了。这点散碎银两您喝茶用。不要嫌弃。” 胡宗宪之前给了林十三两枚十两银锭,林十三这一下就送出去一半。 张鲸见袖中银锭分量不轻,笑逐颜开:“瞧瞧,初次见面我怎好受你这么大的礼?” 区区宫中八等火者,一次赚一枚十两锭的机会不多。 林十三道:“张公公日理万鸡,哦不,日理万鸟。辛苦的很。还要抽空帮我留意失鸽。这点银子实在不成敬意。” 陈矩在一旁道:“林校尉一番好心,鲸哥儿你就别推脱了。” 张鲸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多谢多谢。” 说完张鲸转身进了北安门。 陈矩笑骂道:“林校尉,托你的福,我得去搓牛粪了。你们也快去办差吧。” 林十三师徒跟陈矩分手。 返回驯象所的路上,孙越不解的问:“师父,您老今日好大的手笔啊。帮姓胡的七品官儿寻鸽,一下就搭出去十两银子。” 林十三却道:“那银子本就是胡御史给我的。他一个外放的巡按御史,想进一趟京不知要花多少银子、说多少好话、装多少孙子。” “官场之中,最难得的是‘机会’二字。为了这个进京的机会,他可能苦巴巴的熬了几年、十几年。” “他好容易攀上了大人物。却把送的礼给丢了,礼寻不回就要前功尽弃。” “做人要厚道,这样的人咱们能帮则帮。” 孙越跟着林十三,早就学会了拍马屁:“哎呀!师父真乃大好人。” 刚走到驯象所大门口。罗龙文府上的仆人迎头拦住了林十三师徒。 仆人拱手:“十三爷。我们老爷今夜又要开赏虫会。让您过去呢。” 林十三一愣:“贵府赏虫会是十日一次。三天前刚赏完虫,怎么今夜......” 仆人答:“工部右侍郎赵文华老爷巡视东南立了大功,刚刚返京。今夜既是赏虫会,也是给赵部堂安排的接风宴。” 林十三道:“原来如此。下了差我就过去。” 他心中暗道:赵部堂出巡归来。看来严党有大消息要透给陆都督,这才让我过去赏虫。 仆人传完话,骑上一头健骡离开。 孙越笑道:“师父,您老人家今夜又要发财了。” 林十三却意味深长的说:“有些财不是那么好发的。上面沾着七步断肠散呢。” 已近午时。二人去了驯象所的伙房用午饭。 锦衣卫内等级森严。伙房分为四堂。 甲堂只有两个单独的小饭厅,是给千户、副千户、十百户共计十三位飞鱼供饭的。每桌八个菜,四荤三素一汤。 乙堂给试百户、总旗供饭,菜品次之。 丙堂给小旗、在册校尉供饭,菜品又次之。 丁堂给堂贴校尉、藩属国象奴供饭,菜品最差。 林十三虽升了在册,却依旧习惯在丁堂用饭。因为伙头春娘对他青眼高看,总给他打满满一大碗肉菜。 春娘,二十七岁的寡妇。三年前她丈夫驯象时被大象一脚踏死了。 他丈夫是在册校尉,可世袭。但因其子只有三岁,不到袭籍领俸禄的年龄。千户常青云体恤孤儿寡母,便让春娘在丁堂当伙头。一个月有五两银子的工钱,伙钱上还有分润。 这春娘正值当打之年,长得美熟媚韵,艳丽动人,前凸后撅腿子长,美得冒泡。 如果说碧云是美貌小娇妻。春娘便是风韵小寡妇。 古圣贤曰:寡妇门前是非多。 第四十二章 春娘 《大明律》、《大诰》并未强行规定寡妇守节的年限。 但民间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寡妇要守节三年才能改嫁。 如今春娘的丈夫已经死了三年。她也到了找男人的时候。 其实她早就开始留心下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始终不成个事。 甲堂、乙堂用饭的人,她攀附不上。 那些当官的人别说娶妻了,就算纳妾也要找十四五的黄花大闺女。谁会让一个寡妇进门? 别看他们平日里没少言语调戏春娘,也不过是为了一夜风流而已,压根不会给春娘名分。 丙堂、丁堂用饭的人里,春娘唯独看上了林十三。 人家林校尉虽是拿堂贴的,但家境殷实开冰窖。虽成了婚,可京城殷实人家的男人谁不纳妾? 寡妇爱俏。林十三长得极为顺眼。 我春娘虽带了个拖油瓶。可这拖油瓶是有在册世职可袭的。我长得又不差,跟林十三正好配一对儿。 两个月前,春娘得知林十三转为在册,对他更加殷勤。 言归正传。林十三和孙越来到了伙房甲堂的放饭木窗前。 “啪嚓”。春娘把一海勺烧猪肉扣在了林十三的碗里,又添上几片菜叶。 “啪嚓”。春娘给孙越的碗里扣了一海勺的茭菜。只添了几颗可怜巴巴的肉丁。 春娘一双媚眼凝视着林十三,那眼神都拉丝儿了:“林校尉,慢用啊。” 孙越嘟着大嘴,一脸不悦:“我说春娘姐姐,你也太看人下菜碟了吧!凭啥给我师傅满碗肉,给我几个肉丁?” 春娘白了孙越一眼,嘴跟刀子似的:“瞅瞅你那一身胖肉。再吃肉我看所里别养大象了,养你。” “上万斤的巨象常见,三百斤的大活人不常见。把你送进宫,宫里人准能看个新鲜。” 说完春娘又对着林十三媚眼如丝:“林校尉就不一样了。他干吃不胖。吃一分肉就长一分力气,有了力气家里的小嫂子才能高兴。是不是啊?” 林十三被春娘抛来的媚眼电得虎躯一震:“啊,徒弟咱们还是赶紧用饭。用完饭还要办差事呢。” 春娘轻挑的笑道:“瞧瞧,还是林校尉上心差事。这样可靠的男人,谁嫁给他真是积了八辈子福气。” 林十三和孙越离开放饭木窗,坐到长桌边。 孙越笑道:“再这么下去,师娘恐怕地位不保啊。” 林十三将碗里的烧猪肉扒了一半到孙越碗里:“你可别在你师娘门前浑说八道。晚上她不让我上胡桃木床你负责?” 孙越笑道:“师娘不让你上她的床,还有春娘姐姐嘛不是?” 林十三用筷子敲了下孙越的胖手:“还是说正事儿吧。胡御史求我三日内寻回失鸽。咱们得抓紧。” “傍晚我得去罗府。下晌咱们抓些紧,去一趟钓蚌街花鸟鱼虫市鸽子刘那儿。” 且说贤良寺中。 胡宗宪毕恭毕敬,站在严嵩的义子赵文华面前。 赵文华刚从严府归来,一脸兴奋之色:“阁老说我升任浙直总督的票拟,司礼监已批了红。” 胡宗宪拱手:“啊,恭喜赵部堂。” 赵文华笑道:“东南今后是咱自家地盘了。这趟东南之行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绝不亏待你。” “三日后我带你进严府。只要讨得阁老高兴,说好的杭州知府是少不了的。” 胡宗宪此番进京,暂时只想谋一个杭州知府。 知府正四品,若能顺利,胡宗宪等于连升五级。且杭州又是江南重镇,比寻常地方的知府地位要高。 胡宗宪是这样想的:我跟赵文华拜了把兄弟。如今义兄做了浙直总督,我在他的治所当知府,那不是如鱼得水,如蛆得粪? 不出意外,我三年后就能高升浙江臬司或藩司。再巴结上严嵩,六年后有可能高升浙江巡抚。 到那时,我便可将抗倭、通海的大计划付诸实施。 赵文华又道:“现在的关键是,你要做到让阁老另眼高看。对了,你飞丢了的那只鸽子?” 胡宗宪道:“我去求了驯象所的常青云千户。他派了一位姓林的校尉替我寻鸽。” 赵文华一愣:“常青云?啊呀!论辈分,我得喊他一声大哥呢。” 胡宗宪惊讶:“赵部堂跟常千户有亲?” 赵文华笑道:“不是我跟常千户有亲,而是严阁老与他有亲。”随后他解释了一番。 常青云的祖父常风有一个义子,名叫尤敬武,曾做过宣大总兵。 严嵩的妹妹严娇嫁给了尤敬武,是常青云的义婶。 赵文华身为严嵩的义子,跟常青云可不就是平辈干亲? 林十三的顶头上司常青云就是这样一个身份高贵且复杂的人。他既是陆炳的义弟;又是严嵩的姻侄;还是先皇的伴读;妻子更是中山王徐达之后...... 赵文华又道:“驯象所姓林的校尉.......可是以数为名那个?” 胡宗宪答:“正是。名叫林十三。” 赵文华道:“哦!原来是那个传话筒啊。此人是罗龙文的斗虫师父。你放心,他善于寻宠,定能帮你找回那只鸽子。” 说完赵文华站起身:“那只鸽子一定要尽速寻回。它是你讨得阁老欢心,步步高升的敲门砖!” 南城,钓蚌胡同,花鸟鱼虫市。 这里是京城耍家们的聚集地。什么卖狗的、卖猫的、卖虫的、卖王八的、卖赏鱼的,各种售宠铺子鳞次栉比。 林十三是这里的常客。平日里他来这儿要么买宠,要么寻宠。 林十三师徒刚进了钓蚌街,迎面竟撞见了顺天府的暗捕洪爷。 洪爷的脸上多了一道新疤。 林十三惊讶:“洪爷,你也来买宠?” 洪爷答:“哪儿啊,府里推官老爷把我从高丽街调到钓蚌街了。” 林十三笑道:“钓蚌街的油水可比高丽街多得多。您老这是高升了。噫?您脸上这道疤?” 洪爷本来想脱口骂一句:这疤还不是拜你这小王八蛋所赐? 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洪爷背地里是徐党大理寺左寺的耳目。两个月前林十三到髫髻山寻掖乌龙的事,便是他偷偷给左寺那边报的信。害得林十三差点死于非命。 后来赵贞吉命大理寺暗查“内鬼”。洪爷被关了整整一个月,饱受折磨。 最终大理寺查明,洪爷并非内鬼。便让他来了油水多多的钓蚌街,算是一种补偿。 洪爷问:“你小子来钓蚌街又是找什么?” 第四十五章 胡宗宪、郑泌昌、何茂才 这场两千人规模的地痞茬架,争夺的是一只紫点子。 林十三大失所望:“什么?紫点子?” 鸽子刘用手一指石桥栏杆上摆着的一个鸽笼:“就是它。” 林十三定睛一看,只见鸽笼中有一只白鸽,头顶、尾巴、上喙乃是紫褐色。果然是只紫点子。 白羽弓尾鸽既是信鸽,又是赏鸽。紫点子却只是赏鸽,不能用作飞鸽传书。 眼前这只乃是紫点子中极为罕见的鸳鸯嘴,头如盘,眼珠如黄金。 更为难的是,它色纯而浓,在鸽行里名曰“色酽”。鸽尾白羽跟紫羽如刀切一般泾渭分明。 林十三心中暗道:紫点子已是极为罕见。这样的绝品紫点子更是万中无一。拿到市面上至少值一千八百两。怪不得双方大动干戈。 林十三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问鸽子刘:“这紫点子是给‘和字’还是给‘镇竹斜’?” 鸽子刘答:“谁也不给。放到我那儿寄卖。得了钱给他们双方平分。” 林十三道:“可否给我留三天?三日后我可能有个熟人过来买。” 林十三的想法是,若找不回白羽弓尾,就建议胡宗宪买下紫点子送给首辅严嵩。 紫点子虽不及白羽弓尾珍贵,但眼前这只亦算是世所罕见。 鸽子刘连连摆手:“你知道我的规矩。鸽子到我手里,必先留五天再卖。省得失主来找,惹上麻烦。三日太短了。” 林十三压低声音:“紫点子是买主买来送礼的。如果送的人权倾朝野,谁敢来找你麻烦?” 鸽子刘是多精明的人,立马明白过来:“你是为防白羽弓尾寻不回,让贵人买下这只紫点子代替?” 林十三颔首。 鸽子刘有些为难:“可我的规矩......你容我考虑考虑。” 林十三道:“成。你尽管先考虑着。万一这三日我能寻回白羽弓尾,也就不必让你为难了。” 林十三在乱坟岗扑了个空,骡不停蹄赶回城内,赶赴罗府的赏虫会。 罗府客厅。 林十三敏锐的发现,今日多了三张生面孔。一个是胡宗宪。另外两人皆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胖一瘦。因身穿便装而非官服,故不知品级。 客厅上首坐得依然是赵文华、鄢懋卿、罗龙文三人。 罗龙文咳嗽了声:“老规矩,先议事。赵部堂,请。” 赵文华满脸春风得意:“仰仗皇上敬天爱民的福报。赵某在东南打了个小小胜仗。惭愧的很,皇上开恩,阁老提携,竟升了我浙直总督。” “在座的诸位,都是在京各衙响当当的人物。今后东南有事,诸君可要多多帮衬。” 浙直总督是嘉靖朝特设的职位。论权力,当的上大明第一封疆。它所管辖并非只有浙江、南直隶两地。还包括福建、山东、广东、广西。 毫不夸张的说,大明的半壁江山都在浙直总督手中。 赵文华成了大明朝第一疆臣,怎能不沾沾自喜,红光满面? 一众官员纷纷开始拍起赵文华的马屁:“赵部堂此番高升浙直总督,定能建功立业,回京入阁只在三五年内。到时我们就要尊称一声赵阁老了!” “对对对。赵部堂真给严阁老争到了脸面。” “今后赵部堂可要多多提携啊。” 真正筹划军略打了胜仗的张经、李天宠掉了脑袋。冲锋陷阵的卢镗被夺职戴罪。寸功未有的赵文华却步步高升...... 朝堂就是这样,充满着残酷与不公。 正如弘治、正德两朝的锦衣卫大掌柜常某人告诫他人时所言:不要低估朝堂的残酷;不要低估文人的无耻;不要低估百姓的愚昧。 赵文华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噤声:“鄢都院在盐政任上兢兢业业,筹措抗倭军饷有方,亦被皇上加恩。由左佥都御史高升左副都御史,依旧掌管盐务。” 众人又是一堆彩虹屁。 好消息说完了,赵文华该说坏消息了:“不过,皇上今日另有旨意。今后浙直总督不再管辖山东、广东、广西。” 此言一出,大厅内鸦雀无声。 很明显,那位深居西苑的权谋老祖宗嘉靖大皇帝又在玩平衡之术。他并不放心把大明半壁全部交给严党。 罗龙文打破了沉默:“总之,赵部堂高升浙直总督可喜可贺。” 官员们开始继续大拍马屁,很快啊,客厅内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赵文华道:“诸位。下面我有件机密大事要讲。武官和文官正五品以下,请移步水榭阁,先过去赏虫。” 林十三一听这话,准备离开客厅。 罗龙文却朝他喊:“师父,你留一下。” 林十三心领神会:看来赵部堂所说的“机密”想让陆都督知晓。这才留下我这传话筒。 严党的杂官们离开后,赵文华用手一指赏虫会的三位生面孔,给众人引荐道:“这位是南直隶藩司参政,郑泌昌;这位是浙江按察副使,何茂才;这位是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 众人一番寒暄自不必说。 赵文华道:“我要替皇上、替朝廷、替阁老治理东南,首要之地是浙江。浙江地方官任用就显得极为重要。我打算举荐他们三个担任要职。” 说完他一指郑泌昌:“这位是未来的浙江布政使。” 他又一指何茂才:“这位是未来的浙江按察使。” 最后他指向胡宗宪:“这位是未来的杭州知府。” 罗文龙问:“那浙江巡抚呢?” 赵文华狡黠一笑:“阁老说,浙江巡抚要留给皇上钦定。” 地方封疆的任用,早已成了皇帝与臣子之间的交易。总不能所有位置都给严党内定,还是要留个位置给嘉靖帝来定的。 赵文华看向了吏部文选司郎中,万寀。 大明六部郎官中,以文选司郎中的位置最为重要。别看只有正五品,朝廷文官的一切任免,都要经文选郎举荐、发予官凭、官印。 严党牢牢把控着朝廷人事大权。吏部文选郎万寀与兵部武选郎方祥也被外人称为严嵩的“文武管家”。 赵文华道:“万老弟,我要用这三人,你支不支持我啊?” 万寀道:“郑参政、何副臬的升迁,阁老都对我打了招呼。只是这位胡御史做杭州知府......阁老并未跟我提及此事。” 林十三心中暗惊:严阁老手下这帮人怎么把朝廷官位当成了自家菜地里的萝卜白菜一般。说送谁就送谁。 第四十六章 徐阶的田产竟然有...... 赵文华忙不迭在万寀面前说起了胡宗宪的好话:“我这位汝贞兄满腹韬略,既懂民政又懂军事。对于抗倭,他有着自己的全盘周密计划,堪称高瞻远瞩......” 万寀摆了摆手,打断了赵文华:“你若荐他做任何一个地方的知府,我文选司那边都能自作主张。唯独杭州不成。那是仅次于应天的江南重镇。必得阁老发话。” 鄢懋卿喝了口茶:“赵兄,依我看,你还是及早带着胡御史去见阁老。只要他能讨得阁老垂青,杭州知府板上钉钉。” 罗龙文附和:“对对对。阁老喜欢什么,胡御史你就送什么当见面礼。” 胡宗宪满面愁容,一言不发。 赵文华道:“唉。本来汝贞兄花了三千两准备了一只好鸽子。奈何那鸽子丢了。林十三。” 林十三起身拱手:“属下在。” 赵文华急切的问:“汝贞托付你去寻那鸽子,有眉目了嘛?” 林十三实话实说:“尚无眉目。” 赵文华骂道:“废物!你是干什么吃的?” 罗龙文咳嗽了一声:“我的赵部堂,别当着我的面骂我师父啊。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罗龙文看似是在说“林十三是我的人”,实则是在提醒赵文华:“林十三是锦衣卫的人,他的主人是陆炳”。 赵文华立时领会:“啊,林老弟,事情紧急,我话说重了一些,你不要在意。” 林十三自然不敢跟新任浙直总督置气,但也不能显得自己白拿了胡宗宪的银子啥事儿没干。他拱手道:“属下今日已托人问了皇宫百鸟房,又查访了京城裹鸽子的打行、锅伙。” “那白羽弓尾鸽既没飞进皇宫,似乎也没被地痞裹走。” 赵文华道:“你就明说吧,有几成把握找回它?” 林十三实话实说:“之前属下跟胡御史说过,寻回的把握只有三成。” 赵文华倒吸一口凉气:“也就是说,有七成可能找不回汝贞送阁老的礼物?” 林十三道:“属下斗胆,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罗龙文道:“师父,这里都是自己人。你讲便是。” 林十三道:“若白羽弓尾鸽寻不回,不如另外买一只绝品好鸽。我知钓蚌街花鸟鱼虫市有一只绝品紫点子。不如胡御史买下......” “啪!”赵文华立马将手中茶碗放在了桌上:“若汝贞送阁老一只绝品紫点子,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升迁了!” 罗龙文大惑不解:“这话怎么说?” 赵文华反问:“你爱玩虫,却不懂鸽道。你知道绝品紫点子别称是什么嘛?” 罗龙文问:“别称什么?” 赵文华指了指林十三:“让你师父告诉你。” 林十三道:“绝品紫点子的上喙为紫,下喙为肉色。故别名‘鸳鸯嘴’。” 赵文华怒道:“夏言活着时,有一回竟在内阁值房讥讽阁老是鸳鸯嘴。阁老当时养了一只紫点子,回了府盛怒之下把那紫点子摔死了。” “鸳鸯嘴”顾名思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是也。 林十三不晓得还有这等掌故。他连忙道:“属下无知。不该胡乱建议。” 罗龙文护着林十三:“不知者无罪。咱赵部堂大人有大量,不会怪你。” 赵文华道:“你还是得用心去找白羽弓尾鸽。找到了,我赠你一百亩江南肥田。” 一百亩江南肥田价值千两,谁人不动心? 赵文华对自己的“知己”胡宗宪够仗义的。为了帮胡宗宪谋取杭州知府的官位可谓是下了血本。 林十三拱手低头道:“属下一定尽力。” 罗龙文咳嗽了一声:“赵部堂,还是接着议正事吧。”说完这话时,罗龙文朝赵文华眨了眨眼,又朝着林十三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件“正事”显然是要让林十三转传到陆炳耳朵里。 赵文华道:“嗯。此番我去江南,查到了一件天大的事。咱们的徐阶徐次辅老家是松江。” “你们猜,徐家在松江有多少亩田?” 一众严党官员开始在传话筒林十三面前配合着演戏。 万寀道:“徐阁老为官三十二年。做过地方学官,掌过翰林院,又做过两个部的堂官。如今贵为次辅......应该能积下几千亩土地吧?” 赵文华一摆手:“小家子气了不是?诸位,再猜!” 罗龙文道:“怎么也得有一万亩。” 赵文华大笑:“哈哈,老罗你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一万亩?连零头都不够。” 兵部武选司郎中张祥吃惊的长大了嘴巴:“一万亩还不够零头?到底是多少?” 赵文华终于说出了数字:“徐阁老在松江有田十七万亩!” 林十三听得心惊。十七万亩?那得一百七十万两银子! 好家伙。不都说徐次辅是朝中大贤相嘛?恐怕他做八百年内阁次辅,也积不出十七万亩地来。 地是从哪来的? 赵文华的眼神掠过林十三的脸。林十三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二字。 赵文华主动答疑解惑。他高声道:“咱们这位徐次辅啊,表面上从不贪污公帑。纳贿之事也鲜有听说。” “但他擅长一件事。在他的职权之内,庇护他的家人大做生意。” “譬如今年开春他上奏疏建议皇上修缮凤阳祖陵。上奏疏前他便让家人进了五万根上等好木,运到凤阳。皇上准了他的奏疏,命他专办此事。他便左手进右手出,拿着公帑买自家的木头。” “又譬如今年夏,皇上下了大决心要在东南用兵。他让家人囤积了三万石大米。并致信给浙江巡抚李天宠,让李天宠收购他家的大米当军粮。” “再譬如,朝廷严禁跟外番私下做海上贸易。你们猜怎么着?” 罗龙文问:“怎么着?” 赵文华道:“松江产上等棉布。松江最大的棉布走私贩子是他亲侄子!” 一直没说话的鄢懋卿高喊了一声:“啊呀!真脏了我的耳朵!这比明面上贪污公帑、收受贿赂还可恶!” “嘴上全是仁义道德,心里全是自家生意。有人贪财,有人贪名。他是既贪财又贪名。” 严党这群人做戏是给林十三看的,说的这些话是给林十三听的。 但他们的这番话,十成保真。 大“贤”相徐阶的确不是什么清白人。 但徐阶有一点远胜于严嵩。 徐阶不会为了抢夺权力,去害死抗倭的忠臣良将。更不会,又或者说不敢,把朝廷的军国大事当成自己抢夺权力的工具。 但在贪财这点上,严党、徐党是五十步笑百步。只不过徐阶捞钱的法子没严党那么招摇,更为隐蔽。 子夜时分,赏虫会终于结束。 罗龙文留下了林十三,在书房单独说话。 罗龙文开门见山:“知道为何今夜议事时把丘八和小官儿都请出去了,唯独留下你嘛?” 第四十七章 怡红楼 如果换了寻常蠢货,一定会回答罗龙文:知道知道,今晚这些事儿你们想透给陆都督,这才故意留下我这个耳目。 林十三却装起了糊涂:“啊,恩公,我这人愚钝的很。就是一头听使唤拉磨的蠢驴。实在不知其中缘由。” 罗龙文竖起了大拇指:“混官场有一个诀窍。这个诀窍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叫看破不说破。另一种说法叫装糊涂。” “别看你年仅二十,却深谙此道。我的小师父,你前途无量啊。” “你若不是锦衣卫的人。我真想把你召入麾下。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 林十三拱手:“恩公过誉了。我是个笨人,只管办好诸位上官交代下来的差事。” 罗龙文拿起茶盅:“浙江那个巡按御史的事,你要尽心去办。要人我给你人。要银子我给你银子。” “天晚了,你赶紧回府歇了吧。呵,我听说我师娘名叫碧云,芳龄十八,正是十八路弹腿横着练的年纪。长夜漫漫,她没你可不行啊。” 看上去老罗在跟林十三开荤腔。 实际上他在威胁林十三,言外之意:不听我的话,小心家里人跟着遭殃。 且说林家的四合院里。 王小串想爷爷王老串想得睡不着。碧云干脆把她抱上了胡桃木床。 王小串天真的问:“娘,太公什么时候能回来吖。” 她是林十三给儿子找的童养媳。早就改口称碧云为“娘”,喊林十三“爹”。 只要有好吃的,让她喊林十三老祖宗都不成问题。 碧云敷衍她道:“再有个一年半载就回来了。” 王小串小脸一垮,小珍珠“吧嗒吧嗒”掉了出来:“怎么去那么久啊。” 碧云是个善良的女人。最见不得孩子掉眼泪。她只能编了个谎:“你太公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给你捉神仙猪。” 王小串问:“娘,什么是神仙猪啊?” 碧云刮了刮王小串的鼻子:“神仙猪是神仙养的。割它一块肉,它立马就能长出来。” “谁要是捉住它,这辈子天天都能吃肉。” 王小串听了这话,眼泪戛然而止,破涕为笑:“啊?天天都能吃肉,那不跟活神仙一样嘛?” 碧云将王小串搂紧了些:“所以才叫神仙猪啊。快睡吧。” 王小串终于闭上眼,不多时便吐起了小泡泡,打起了小呼噜。 碧云从胡桃木床上起身,披上衣服坐到椅子上等待着夫君归来。已是子夜,她有些担心。 这两个月来,梳妆台边钱匣子里的银子越来越多。石榴树下又埋了两回金子。 这不仅没让她感到高兴,反而让她不安。她深信一个道理:小富是安,大富是祸。 狗瘠薄胡同南边,十里香食肆。 林十三像往常一样,跟刘守有禀报着从赏虫会探知的情报。 刘守有依旧边嚼着萝卜丸子,边将林十三所言记在“通云簿”上。 林十三禀报严党内定了浙江布政使、按察使、杭州知府时,刘守有并不感到惊奇。 严党将朝廷官位当成自家萝卜白菜,私相授受,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当刘守有听到徐阶家田产十七万亩时,立马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林十三,你是不是听错了。是十七万亩还是一万七千亩?” 刘守有久任南司飞鱼,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但他还是对这个数字感到不可置信。 林十三答:“没错。就是十七万亩。属下怎敢记错这么大一件事?” 刘守有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道:如果不是严党胡诌出来栽赃徐阶的,那就只能说,徐老贤相.......真他娘了个蛋的贤啊!贤得都流油! 林十三道:“今日赏虫会上的事,属下已禀报完毕。” 刘守有颔首:“嗯。对了,少掌柜让我传话给你,让你尽心帮浙江那个巡按御史好好找鸽子。” 林十三一愣:这胡宗宪的面子也太大了吧? 常千户让我帮他,罗郎中让我帮他。连少掌柜也发了话,亦让我帮他? 林十三有些发愁。白羽弓尾鸽飞入皇宫、被地痞裹走,这两种可能皆已排除。 那就只剩下被狗、狐、猫吃了,或被母鸽勾走另建窝这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恐怕连毛都找不到一根。 若被母鸽勾走另外建了窝,偌大京城可怎么找?大海捞针! 他心事重重回了家,进了卧房。看到碧云在等他:“还没睡?” 碧云道:“我怕你半夜肚子叫饿,给你煮了一碗清水面。” 林十三望向胡桃床:“小串怎么没在南屋睡?” 碧云答:“这孩子想她太公了。难受的睡不着。我好一通哄才把她哄睡。” 林十三端起了桌上的面碗。碗里是纯白的面条。下饭的小菜是一小碟韭花酱。 他边吃面边说:“那今夜咱把卧房让给俩孩子。咱们去南屋睡。” 胡桃木床足够大,睡得开三个人。林十三让娇妻跟他去南屋,很显然,他想捣鼓点事儿。 知夫莫如妻。碧云问:“你又遇到愁事了?” 林十三每逢遇到愁事,总爱跟娇妻练练十八路弹腿这桩高深莫测的武功,借以消愁。 吃罢了夜宵,夫妻二人出得卧房,进了南屋。在南屋那张小杨木架子床上凑合了一夜。 天刚蒙蒙亮,林十三没吃早饭便出了家门。他打算在驯象所点卯前,先去找自己玩宠的师父,讨教如何寻鸽。 南城,皮条胡同,怡红楼。 怡红楼是南城最大的妓馆。既有大同婆姨、扬州瘦马、西湖船娘、泰山姑子这些伺候权贵富商的“大灯笼”。也有伺候贩夫走卒的“脆生蜡烛”。 怡红楼的背景很深。最早可以追溯到弘治年间。那时,锦衣卫以前的大掌柜常帅爷、定国公徐光祚、国舅张延龄在这里都有股份。 林十三来到了怡红楼的大门前。 昨夜跟碧云练了大半个时辰的武艺,显然他就算来了这儿另寻对手也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他来这儿不是找女人的。 林十三的玩宠师父是怡红楼的大茶壶,即跑堂的是也。 怡红楼此刻已上了门板。林十三敲了敲门板。 一个小龟公探出脑袋来,揉着眼睛说:“客人,这时辰姑娘们没有挂牌子的。您午时以后再来吧。” 林十三道:“小川子,我来找你们张伯。” 小川子似乎跟林十三很熟:“啊,是十三爷啊,请进请进。” 张伯的名字没人知道。他在怡红楼已经当了四十多年的茶壶。是怡红楼的老人儿。 据说他少年时是高官家的衙内。后来父亲因罪被斩,上面开恩,没给他连坐。他才沦落至此混口饭吃。 第四十八章 老醉猫 林十三的玩宠师父张伯此刻躺在怡红楼龟窝的一张破床上。 青楼中跑堂的、端茶倒水的、拉皮条的男人统称龟公。故他们睡觉的地方得名“龟窝”。 张伯在怡红楼做事四十多年,是怡红院的老资格。连怡红院的鸨母当年做红牌姑娘时都受过他的照应。 鸨母对张伯着实不错。衣食住行皆给了张伯特殊照顾。 住方面,张伯拥有一个单独的龟窝。不必跟其余龟公挤大通铺。 食方面,张伯跟楼中的“大灯笼”们同等待遇,可以吃灶上的小炒。客人的剩酒张伯更是可以敞开喝。 衣方面,一年四季都有干净布单衣、棉袄穿。 行方面,若姑娘们被“叫了堂子”外出,张伯随行可以骑骡。 除了衣食住行,鸨母还给了张伯另外一样天大的优待。 张伯小六十岁了,还是个老光棍。普天下的男人无论老少都一样,有正常的需求。 怡红楼中“大灯笼”们下面的“脆生蜡烛”,只要晚上没接到过夜客人,挂了牌子没人取牌,张伯皆可叫到自己的龟窝中陪睡。 对于一个孤老头子来说,怡红楼简直就是天堂。 此刻,林十三站到了张伯的破床边。张伯鼾声如雷,旁边放着一个锡酒壶。 林十三拿起锡酒壶晃了晃,已经空了。他自言道:“这老家伙,又喝了个烂醉。” 他推了推张伯的肩膀:“师父。” 张伯揉了揉眼:“谁啊?十三你怎么来了?” 林十三笑道:“嘿嘿,徒弟想师父您了。来看看您。” 张伯起身,坐到床沿儿上:“屁,你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啥事儿?” 林十三问:“师父,您可晓得白羽弓尾鸽?” 张伯起身,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灌了几口,一抹嘴道:“晓得啊。产自南洋的好东西。既能赏玩,又能传信。其中绝品更是可遇不可求。翻遍整个京城鸽行都找不出一只来。” 林十三道:“有个地方官进京,带了一只送礼,意外飞丢了让我寻。” 张伯问:“哦?在哪儿飞丢的?” 林十三答:“贤良寺。” 张伯道:“没飞进皇宫?” 林十三坐到张伯的破床边,翘着二郎腿。他从张伯的被窝里拿起了一个红肚兜:“嘿,师父您老当益壮啊。六十的人了还能收拾楼里的小妖精。” 张伯冷哼一声:“京里有些大员,七十岁都能把小妾的肚子弄大,老来得子。这有什么稀奇的?说正事儿。” 林十三把红肚兜放下:“嗯。皇宫百鸟房那边我已经打听过了。它没飞进皇宫。” 张伯又问:“鸽子刘那儿也打听过了?” 林十三答:“打听过了。也不是被锅伙、打行的人裹走的。” 张伯道:“那就不好找了。” 林十三走到张伯身边,给他捏着肩膀:“师父,要是好找我还来找您嘛?您老见多识广,给出个主意。” 张伯笑道:“小崽子。求你师父办事不带壶好酒来?” 林十三连忙道:“哎呦我的好师父,这大清早的酒铺都不开门。这不是没来得及嘛?” “这回我受了一堆贵人托付,若寻不到它,岂不驳了那群贵人的面子?恐怕饭碗不保啊。” “人家给了我三日时限,到此刻就剩下两天了。” 张伯道:“诺大一个京城。想寻到一只鸽子,只有一个办法,以鸽裹鸽。” 林十三道:“师父,京城里裹鸽子的地痞没有三百也有二百。他们都没裹到那白羽弓尾。我一个人怎么裹?” 张伯笑道:“那是他们的法子不对。这帮人裹鸽子都是白天。早晨放飞鸽子,晚上关笼。他们却不晓得,白羽弓尾乃是夜里出门寻食。” “再有,白羽弓尾生性桀骜。不愿与寻常鸽子为伍。” 林十三眼前一亮:“这么说,您老有裹白羽弓尾的法子了?” 张伯道:“你得答应帮我办件事,我才能告诉你法子。” 林十三笑道:“徒弟帮师父办事不是应当应分的嘛?” 张伯道:“楼里有个叫小红的姑娘。他爹不长进,借了大栅栏打行的王豹子十两银子去赌。如今利滚利已经滚到了八十两。” “他还不上钱,几乎天天挨打。你想法子找人跟王豹子疏通疏通,把利钱去了,只还本十两。小红这两年攒得钱够还本的。” 林十三笑道:“您老一准是睡了那位小红姑娘。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睡人哪儿都软......您心软了?” 张伯一吹胡子:“屁话。怡红楼里的脆生蜡烛哪个我没睡过?大灯笼我都睡过好几十个。你就说帮不帮忙吧。” 林十三颔首:“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小红姑娘他爹叫什么?” 张伯答:“诨号叫徐大骰子。” 林十三应承了下来:“记下了。这事儿出了怡红楼我就去办。” 张伯道:“成。我告诉你裹白羽弓尾鸽的法子。它产自南洋,未被人捉到时,以豌豆为食。” “它最喜豌豆味儿。去买一些豌豆糕,熬成浆子,刷在裹鸽尾上。傍晚时将裹鸽放飞。若裹鸽遇到白羽弓尾,一定能裹回来。” 林十三道:“两日时限,用这法子裹白羽弓尾,那裹鸽得越多越好。” 张伯笑道:“你小子在鸽子刘那边面子大。京城里裹鸽子的几百号地痞又都唯他马首是瞻。” “你若能请动全城裹鸽子的地痞帮你忙,两日之内应该能将白羽弓尾寻回。” 张伯喝了口茶,又道:“怕就怕白羽弓尾已经被猫狗狐狸吃了。” 林十三起身:“眼下也只能用您的法子试一试。师父我先走一步。” 张伯凝视着林十三的背影,笑着喃喃自言:“这小子。” 张伯的身份,远不止一个青楼大茶壶那么简单。 他的父亲是正德朝吏部尚书,张彩。 年少时,张伯锦衣玉食,是京城里有名的大玩主。把养宠一道玩出了花样,玩出了学问。 后来张彩依附权宦“立皇帝”刘瑾。刘瑾失势,张彩受牵连被斩首。 当时的锦衣卫大掌柜常风跟张彩有多年交情。常风在正德帝面前给张彩的家人求情。张伯这才免于流放。 怡红楼是南城最大的青楼,来的人鱼龙混杂,是锦衣卫搜集情报的好地方。 常大掌柜便让张伯来了怡红楼当大茶壶。张伯在此一干就是四十多年。 张伯亦是有卫籍的,属北镇抚司。四十多年了,他虽未立大功,但也靠着资历老熬到了百户。 这个怡红楼龟窝里的老醉猫,其实是北镇抚司正儿八经有飞鱼服在身的老暗桩。 北镇抚司多次让他公开身份,回司里担任明差。 张伯却因习惯了怡红楼的生活,依旧选择在这儿蛰伏,替北司搜集情报。 林十三哪里知道,他的老醉猫师父正经算他上司。 第四十九章 裹鸽赛 林十三先去锦衣卫点了卯。随后领着孙越去了趟刑部督捕司。 他跟大栅栏那边的打行头子王豹子不熟,去督捕司是求助罗龙文,派人消了徐大骰子的印子利。 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吐沫一个钉。答应了醉猫师父的事,就得办到。 罗龙文听说此事后,只派了一个无品无级的督捕司捕快前往大栅栏,威压王豹子已是绰绰有余。 随后林十三来到了贤良寺,找到了胡宗宪。 胡宗宪见到林十三如大旱之望云霓,又如寡妇见甘霖。他急切的问:“鸽子找到了?” 林十三拱手:“尚未找回。” 胡宗宪大为失望,片刻后他问:“可有眉目?” 林十三干脆利落的回答:“有眉目。但需银钱。” 胡宗宪刚找在京徽商又借了三千两银子用作在京交际。他深知办大事不能心疼小钱的道理。于是他问:“需要多少银钱?” 林十三答:“白银一千两。” 胡宗宪道:“实话讲,这对我这个七品御史来说并不是小数目。可否告知作何之用?” 钱只是胡宗宪实现抱负的工具。他不是守财奴。但他也不想当冤大头。 今年在浙江,他为了搭上赵文华的线,被一个绍兴师爷骗去了九百两银子。 故胡宗宪先询问了银子用途。 林十三说出了自己的寻鸽大计划。 若要在两天内寻回白羽弓尾鸽,那便要发动全城四五百个裹鸽子的地痞,用张伯的法子在夜间裹鸽。 这帮地痞都是无利不起早。即便有鸽子刘的面子在,给他们一人区区二两银子,人家也不一定愿帮忙。 要是给的太多,林十三又怕胡宗宪承受不了。 故而,林十三打算在京城搞一场“裹鸽赛”。名为比试地痞们的裹鸽技艺,实为寻找白羽弓尾鸽。 这场裹鸽赛的规则很简单。谁能裹到白羽弓尾交给林十三,谁便是赢家。 赢家的彩头是白银八百两。 地痞们最好赌。一人给他们二两银子,他们看不在眼里。但若有机会一次赢八百两银子,他们的眼会瞪得像铜铃。 且地痞最爱逞强斗狠。谁裹到白羽弓尾,谁就是裹鸽子行当里的魁首,能挣下天大的面子。 这场“裹鸽赛”既有银子拿,又有面子挣。恐怕他们会挤破头。 白羽弓尾的价值三千两,远超彩头八百两。但林十三丝毫不怕地痞们裹到它后私藏。 他会让鸽子刘提前放出话去:胜负鸽白羽弓尾乃是京中一位贵人所借。 地痞们若裹到它私藏,那它就成了赃物。一来整个京城鸽行没人敢花银子收这脏;二来刑部督捕司会严查。查出私藏者断手断脚。 既不能换银子,又有断手脚的风险,傻子才会裹到它后私藏。定会老老实实拿出来换八百两彩头。 至于剩下二百两,则是用来购买海量的豌豆糕。 林十三说完一切,胡宗宪道:“好,我给你拿银票。” 胡宗宪从公案的抽屉中拿出一沓银票,数出十张,递给了林十三。 这些银票都是晋商钱庄“世合昌”的。正面大书“世合昌;凭帖取市足银壹佰两;字某某号;嘉靖某年某月某日”。 银票反面则是钱庄防伪用的复杂图案。 胡宗宪道:“每张一百两,一共一千两。” 林十三并未接过银票。他拱手道:“银子即便花了,也有可能寻不回白羽弓尾。” 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好。省得银子打了水漂,胡宗宪怨恨他。 胡宗宪道:“就算只有一成的可能,我也愿花这注钱。” 事关前程,胡宗宪也只能割肉。 从在浙江攀附赵文华,到随赵文华来京这段日子,他深深体会到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句老话。 说句后话,胡宗宪得势后经常挪用公帑充作用度,被人戏称为“银山总督”,也正是因为发迹前吃过没钱的亏。 林十三接过了胡宗宪手中的银子:“胡御史,请您在贤良寺静候佳音。” 得了银子,林十三师徒来到了鸽子刘的飞奴店。 鸽子刘问:“你那只白羽弓尾找到了嘛?” 林十三答:“我正是为寻鸽的事来此。” 他将“裹鸽赛”的计划说给了鸽子刘。 鸽子刘当即伸出了大拇指:“好办法。” 林十三道:“有劳刘爷挨家告知京城里裹鸽子的锅伙、打行兄弟们。” 鸽子刘笑道:“你放心。裹鸽赛本来就是鸽行的一桩盛事。同行们难得凑在一起比比本事,还有八百两的彩头可拿。他们一定踊跃前来。” 林十三道:“可惜,你如此上心这件事。我却没有好处给你。” 鸽子刘意味深长的说:“能替住在贤良寺的贵人办事,本身就是一桩好处。” “我混迹京城二十多年,干着上不得台面的营生。一直没翻过船,靠得就是让自己对贵人们来说有用。” 鸽子刘那句“让自己对贵人们来说有用”令林十三有醍醐灌顶之感。 林十三暗道:是啊,我如今当着严党、陆都督之间的传话筒。随时都可能被灭口。保命的唯一方式就是让自己变得对他们来说有用。 “有用”二字是我的护身符。 鸽子刘喊来三十多个打行弟子,吩咐他们挨户告知裹鸽子的弟兄来飞奴店。 林十三又递给他二百两银票:“这二百两你兑成碎银子,让你的打行弟子们到京城各处采购豌豆糕。” 鸽子刘拿了银票:“成。我这就让他们去办。” 午时。 京城二十八锅伙,十三打行内裹鸽子的地痞齐聚飞奴店的后院。他们足有四五百人。 原本宽敞的后院人挤人人挨人,人从众,显得有些拥挤。 林十三已让孙越兑出了八百两现银。鸽子刘的小妾“大白鸽”身穿合体的小衫、袄裙,撅着大腚将四十枚二十两制银锭堆成了一座小山。 围观的一个地痞们赞叹了一句:“真白嘿!” 旁边的地痞笑骂道:“咱打行规矩,觊觎大嫂要下油锅,小头朝下。” 那地痞连忙辩解:“我说的是银子真白。” 林十三高声道:“弟兄们,白的玩意儿谁都喜欢!白银子能买白女人,对吧?” 地痞们哄笑:“没错。这么多银子,我讨五个小妾都够了!” “瞧你那出息。我要有这么多银子,就天天睡怡红楼,夜夜当新郎。” 林十三道:“裹鸽赛的事,刘爷应该已经跟你们说了。” 地痞们回道:“说了。要裹白羽弓尾不是?那玩意儿可不好裹啊!” 林十三道:“不好裹是因为你们不知它的习性。我告诉你们两个窍门。其一,要在夜间放飞裹鸽。” “其二嘛......” 林十三举起一包豌豆糕:“其二,白羽弓尾最喜欢豌豆的味道。要把豌豆糕熬成浆子,刷在裹鸽的鸽尾上。” 第五十章 噫,好,我中了! 京中养鸽,二十只为一鸽棚。一棚分两群或三群。 三对鸽或五对鸽为一鸽群。所谓“三五成群”典故正出于此。 裹鸽子的地痞们,通常少则有两三个鸽棚,多得有十个鸽棚。 五百多地痞,加起来恐怕得养了五万只左右的裹鸽。 傍晚时分,壮观的一幕开始了。 地痞们已按林十三所言,在自家裹鸽的鸽尾上刷了豌豆糕浆。 日暮时分,他们各自在家里打开鸽棚,拿着带着彩条的木棒拼命挥舞。五万只裹鸽从京城的四面八方飞向天际。 鸽鸣声响彻云霄,传遍京城,甚至惊动了西苑的嘉靖帝。 嘉靖帝对侍候他的黄锦说了几句:“怎么今夜京城的鸽鸣声这么重?着实悦耳的很。让百鸟房关严了鸽笼,省得朕的御鸽被野鸽裹了去。” 嘉靖帝哪里能想到,今夜京城这场鸽鸣狂响,是他的家奴——锦衣卫中一个小小校尉捣鼓出来的。 林十三和孙越坐在飞奴店后院的小银山边,坐等有人前来交鸽领头彩。 鸽子刘的小妾“大白鸽”殷勤的给林十三和孙越倒茶、端果子盘。时不时给林十三抛个媚眼。 林十三不为所动,恭敬的一口一个“劳烦嫂子”。 “大白鸽”见他不解风情,转而朝着孙越抛媚眼。孙越馋得哈喇子都快淌出来了,二人的眼神短兵相接,简直称得上天雷勾地火。 林十三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大白鸽”这才扭着腰肢离开。 孙越低声道:“确实白啊。” 林十三骂道:“别胡说八道的。朋友妻不客气......不可欺,这是做人的原则。” 孙越涎笑道:“徒弟我也就是过过眼瘾。” 林十三问:“你家里又不是没有。何苦馋别人家的?” 孙越哭丧着脸:“我两岁时我爹给我娶了二十四的童养媳。那母老虎今年都快四十了。” “我要有师父你的财力,死活娶个狐狸精似的小妾。” 二人从傍晚一直等到了子夜时分。 林十三靠在小银山边打起了盹儿。 孙越趴在桌上鼾声如雷,涎水流得像一条大河。 与此同时,城北的一棵白杨树上,树顶枝岔间有一个野鸽子窝。 白羽弓尾鸽跟一只野母鸽你浓我浓,好不亲热。 前日它在贤良寺上空盘旋,偶遇了这只热情似火的野母鸽。馋的它立马尾随。二鸽在这棵白杨树上喜结连理。 白羽弓尾的习性是夜间觅食。它恋恋不舍的离开新婚鸽妻,飞出鸽窝。 就在此时,一群鸽子从它身边飞过。它从这群同类身上闻到了浓烈的豌豆味儿。 豌豆是它的先祖在南洋老家最爱的珍馐。 本性压倒了对新婚鸽妻的眷恋。它竟混进鸽群,跟着这群鸽子越飞越远....... 南城,大粪巷。 大粪巷乃是京城粪工们的聚居地。粪巷南头有个破败不堪的小院。 院中住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锅伙底层喽啰,蒋田养。 蒋田养往上数四代都是粪工。打永乐朝起就跟臭大粪打交道。 他十六岁时,父亲掉进粪道内活活淹死了。他暗自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摆脱大粪,出人头地。 于是他拜了引路师父,进了锅伙。 锅伙说不好听就是地痞,虽平日里能招摇过市、吆五喝六。但大粪巷的街坊邻居都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 我们大粪巷可都是规规矩矩凭力气吃饭的人。怎么就出了蒋田养这个败类? 蒋母也对他加入锅伙的事大为愤怒:小兔崽子,不走正道! 锅伙的底层喽啰,其实赚不了几个钱。 引路师父看蒋田养可怜,便提议让他裹鸽子,并传授给他裹鸽子的技艺。 裹鸽子得先养一群鸽子。蒋田养拿出粪行赔给他家的人命钱,买了半棚鸽子。 蒋母得知此事,直接气得把眼睛哭瞎了:那可是你爹用命换来的钱。你拿你爹的命换了一群鸽子? 蒋田养耐心给母亲解释:我拿我爹的卖命钱换来的不是一群鸽子,而是咱家翻身的机会。 这四五年来,蒋田养的运气很差,从未裹到过名贵的赏鸽或信鸽。 裹得那些野鸽、家鸽换来的小钱,仅仅够他跟瞎娘填饱肚子。 但蒋田养不相信自己一辈子都是一条贱命。他坚信自己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不信一世穿窟窿! 此刻,蒋田养站在自家鸽棚前,静静地等待着裹鸽群归来。他梦想着那群心肝宝贝能裹回一只羽如白纱、尾如弓箭、嘴如烈火、眼如黄金的鸽子——白羽弓尾。 蒋田养畅想着:有了它,我就能拿到裹鸽赛的八百两彩头。搬出大粪巷,娶个老婆,生个儿子,置办一个像样的四合院,再在宛平或大兴买几十亩好田......不再当京城里最低贱的人。 已是后半夜。强烈的困意袭来,蒋田养睡了过去。 恍惚间他做了一个美梦,梦见白羽弓尾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片刻后鸽子变成了一个美得冒泡的女人,女人挑着一个扁担。扁担两头各有一个筐,筐里满是白花花的银子...... 蒋田养不知睡了多久,“啪叽”一声,一坨鲜嫩多汁的鸽子屎落在了他的脸上。 蒋田养睁开眼,用手一擦脸上的鸽粪,骂了一声:“晦气!这辈子算是离不开粪了。” 正骂着,突然他看到鸽棚里落了一只鸽子。这鸽子白如纱、尾如弓箭......正是他梦中所见的白羽弓尾鸽。 蒋田养目瞪口呆,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我没眼花。 随后他又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根,生疼——我没做梦。 白羽弓尾在鸽棚中闲庭信步。 蒋田养拿起鸽棚边立着的抄鸽网,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他猛然用力扣下抄鸽网。白羽弓尾鸽落入网中! 蒋田养将手伸入抄鸽网,捏住了白羽弓尾的双翅。 他想起锦衣卫那位林校尉说过,白羽弓尾不能关鸽笼,否则要撞笼柱致死。只能用绳子拴住腿,架在手臂上。 他如法炮制,拴住了它的腿也拴住了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机会。 做完这一切,蒋田养高呼一声:“噫!好!我中了!” 瞎蒋母在家里破床上大骂:“畜生,你中了什么?大清早就号丧!” 若蒋母没瞎,一定会下床扇他两个大耳瓜子。这个不走正道的逆子让她伤透了心。 蒋田养高呼到:“我中了裹鸽赛的头彩!” 这只白羽弓尾鸽,不仅能改变巡按御史胡宗宪的命运,锦衣校尉林十三的命运,也改变了小地痞蒋田养的命运...... 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就是这么奇妙。 第五十一章 胡宗宪沾了林十三的光 清晨,钓蚌街飞奴店后院。 沉睡中的林十三被人摇醒。他睁开眼一看,“大白鸽”的一张俏脸正笑盈盈的望着他。 林十三迷迷糊糊的问:“嫂子,有事?” “大白鸽”笑道:“林校尉,有人来领彩头。” 林十三揉了揉眼:“啊,领吧。彩头都在这儿呢。”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一个机灵站起身,两眼放光:“领彩头?有人裹到白羽弓尾了?” “大白鸽”笑靥如花:“裹到了。” 话音刚落,鸽子刘领着蒋田养走了进来。林十三一眼看到蒋田养胳膊上架着的白羽弓尾。 他一巴掌拍醒呼噜震天的胖徒弟孙越,随后快步走了过去:“这位兄弟,你好运气啊!” 蒋田养急切的问:“官爷,我能领那八百两银子了嘛?” 林十三道:“请稍等。我验下鸽。” 蒋田养先将拴鸽绳递给林十三,随后又捏着鸽翅,把白羽弓尾也递了过去。 林十三左手架鸽,右手抚摸,仔细观瞧:“羽如白纱、尾如弓箭、嘴如烈火、眼如黄金。错不了,就是它。” 蒋田养问:“那八百两银子?” 林十三用手一指桌上的小银山:“这些都是你的了!” 蒋田养把手放在小银山上,差点兴奋的晕厥过去。他一个趔趄,幸亏孙越扶住了他。 孙越笑道:“恭喜发财啊。我要是有这么多银子我也眼晕。” 鸽子刘问林十三:“林校尉,裹鸽赛分出了胜负。总要弄个仪式颁彩,让锅伙、打行的弟兄们热闹热闹。我看就今晚吧。您能来嘛?” 林十三道:“我得去贤良寺交差。能不能来没准。” “哦对了,买豌豆糕的银子还剩下五十两。就交给你摆酒款待锅伙、打行弟兄吧。他们熬了一夜着实辛苦。” 鸽子刘没有推脱:“多谢。” 林十三师徒出得飞奴店,直奔贤良寺。 贤良寺中,胡宗宪正在目不转睛的看着一张《浙直闽卫所分置图》。透过这张图,他似乎能看到东南的山山水水、军事要冲。 林十三走了进来:“您的宝鸽找到了。我来完鸽归赵。” 胡宗宪站起身,面露狂喜之色:“啊呀,林校尉,哦不,林老弟。你果然精明强干,竟真将它寻回了!” 这只宝鸽是胡宗宪敲开严党大门、实现心中抱负的敲门砖,失而复得使他难掩喜悦。 林十三问:“这宝鸽不能关在笼中。您可有秋千站架?” 秋千站架是拴鹦鹉用的,亦可拴白羽弓尾鸽。 胡宗宪道:“有的。” 说完他从一个柜子中取出一套秋千站架。架杆竟是黄金打造,两端饰以美玉。显然这是要一同送给首辅严嵩的。 林十三帮忙将宝鸽安置在站架上。林十三拱手:“花了胡御史您一千两银子。幸好不辱使命,帮您办妥了差事。属下告辞。” 林十三嘴里说“属下告辞”,心里却在想:是不是该赏下些银子。或跟我搭个交情? 如果说林十三是搞人情世故的熟手,那胡宗宪就是搞人情世故的老祖宗。 胡宗宪道:“林老弟不急走。” 说完他从书案下的抽屉中掏出一张银票:“你帮了我的大忙,这一百两给你喝茶用。” “别嫌少啊。这几日我在京中交际花了不少银子,有些捉襟见肘。” 林十三又开始了领赏前的固定节目,馋犟:“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怎敢再要您的赏银?” 胡宗宪将银票强塞进林十三的袖中:“林老弟就别推脱了。” 林十三开始无耻认亲:“啊。按照卫中辈分,您是我的祖辈。祖父赏给孙子银子,当孙子的似乎该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林十三跪倒,纳头便拜:“孙子多谢祖父的赏。” 胡宗宪哭笑不得,心中暗道:这小子前途无量啊。论无耻......他颇有我的风范。 胡宗宪伸手将林十三扶起:“今后你若遇到麻烦,若在我职权范围之内,你尽管开口。我一定帮忙。” 林十三竟流出了两行热泪:“有祖父这句话,孙子受用不尽。” 林十三不该当养大象的锦衣校尉。他要去昆曲戏班子里当个戏子,凭借着高超演技一定能红透京城。 当天夜里,阁老严嵩府邸。 严嵩在书房的屏风后欣赏着那只白羽弓尾鸽。 严世蕃和赵文华坐在屏风外。 屏风内传来严嵩的声音:“这鸽子倒的确是极品。送礼的那个巡按御史用了心思。” 赵文华道:“义父,胡汝贞对您老仰慕已久,此番进京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备好了这份礼品。” “他这人腹有良谋,胸怀韬略。做杭州知府,给儿子看管治所再合适不过了。” 屏风内的严嵩不以为然:“一只鸽子便想换一顶杭州知府的官帽?妄想。” 严世蕃附和:“想靠一只鸽子从正七品升正四品,可笑之极!” 赵文华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胡汝贞的这番心思白费了! 屏风内的严嵩再次发话:“不过,他送了这只白羽弓尾,又在东南给元质(赵文华字)出过力。总不能让他白白进京一趟。” “此人我就不见了。跟文选司打声招呼,升他两级,调回都察院做正六品经历吧。” 都察院经历跟锦衣卫经历的职责差不多,都是负责管理案牍档案的。 赵文华无奈,只得道:“儿子代胡汝贞,多谢义父提携大恩。” 严嵩又道:“明夜在府里召集咱们的人。商讨元质总督浙直后的抗倭方略......叫上锦衣卫的那个传话筒。” 严世蕃笑道:“爹,您是想通过那传话筒把咱们抗倭的决心透给陆炳,再由陆炳透给皇上?” 严嵩沉默不言,算是默认。 严世蕃又道:“可那传话筒只是个小小校尉。当朝首辅和诸部堂官、封疆大吏商讨抗倭方略,哪有请一个校尉旁听的道理?总要找个由头。” 赵文华灵光一闪,想到了帮胡宗宪面见严嵩的法子。 赵文华道:“我看不如这样。就跟胡宗宪说,这只鸽子水土不服害了病。让他领着那个善于养宠的校尉进府医治。” 严嵩采纳了赵文华的建议:“嗯。按元质说的办。” 胡宗宪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沾了严党、陆炳之间的传话筒——小小校尉林十三的光,才得以踏入严府。 林十三身后是刘守有,刘守有身后是陆炳,陆炳身后是皇上。林十三的份量,远胜于那只世所罕见的白羽弓尾鸽。 甚至林十三本人都没意识到,如今自己这个小人物份量有多重。 第五十二章 一鸣惊人胡汝贞 人要混得好,光懂人情世故没用,还需要有真本事在身。 没有真本事,再会人情,再讲世故,你上面的人也懒得多看你一眼。 就如林十三。一张巧嘴舌灿莲花,又有寻宠的真本事在身。这才能让罗龙文青眼高看拜了师父...... 胡宗宪跟林十三一样,也是有真本事在身之人。 只不过,胡宗宪的真本事比林十三大了去了。他有固国安邦、平定海疆的通天本事。 胡宗宪缺的只是一个机会——遇到伯乐的机会。 狗会汪汪,猫会喵喵,鸡会什么? 鸡会:大爷来玩啊~ 哦不对,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嘉靖三十四年腊月初四傍晚,严嵩府邸。 严府管家严年领着胡宗宪、林十三进了府。 严年跟随严嵩多年。虽是家奴,却凭借严嵩的权势“交通贿赂、家极富有”。 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都是小看了严年。他的家财,恐怕比一些三、四品官还多。 走到严嵩居住的“沁芳院”大门口时,严年给了胡宗宪一个信封。 信封是空的。此谓之“门包”。 进高官府邸拜见,一定要给门房、贴身仆、管家等人“门包”。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但门包一般是求见的官员主动递上。像严年这样递空信封主动索要的不多见。 胡宗宪心领神会,将一张银票放入了空信封中。 身后的林十三瞥见,那张银票的面额是五百两。好大的手笔! 严年收了胡宗宪的门包,看了林十三一眼。 林十三连忙拱手:“小的职位低微,没钱孝敬管家老爷。只能天天在家中烧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管家老爷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严年被林十三逗乐了:“小兔崽子,油嘴滑舌。怪不得能跟罗龙文那油腔滑调的家伙耍到一处。” “这真是鱼嘎鱼,虾嘎虾,乌龟嘎个大王八。” 林十三笑道:“对对。小的是京城里的小鱼小虾。您是长命百岁的神龟。” 严年笑骂道:“你小子跟我逗闷子是吧?骂我是王八?去你的吧。” 林十三道:“小的哪儿敢啊。” 严年收敛笑容:“罢了。你是阁老请进府给鸽子治病的,是‘请入’不是‘拜见’。按规矩我不收你门包。” 林十三毕恭毕敬:“多谢管家老爷。” 严年叮嘱二人:“那只鸽子在沁芳院的议事厅里呢。阁老一会儿跟门生故旧议论东南的军国大事。你们站在议事厅门口等着。” “记住,一定要噤声。不要打扰他们。否则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胡宗宪和林十三齐齐点头称是。 严年领着二人来到议事厅的门口。二人站定。 林十三心道:得,又让我来当传话筒了。可怜胡御史耗尽心血送上去那么一只绝世好鸽,到头来只能站在门口旁听,连严阁老的面都见不上。 胡宗宪亦是心中惆怅:看来心思白费了。 议事厅内,严嵩高居首座,严世蕃坐在身侧。 其余严党官员分列两侧。这些严党官员或位高、或权重。 吏部尚书万镗、户部尚书高耀、兵部左侍郎欧阳必进、浙直总督赵文华、盐政鄢懋卿、文选郎万寀、武选郎方祥、督捕郎罗龙文等人纷纷给严嵩父子行礼。 严嵩发话:“坐。” 众官坐定。离严嵩最远的是拟任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按察使何茂才......胡宗宪一个七品按察御史,的确没有进厅议事的资格。 严嵩道:“诸位。东南倭患愈演愈烈。元质今秋虽在东南打了大胜仗,然形势依旧严峻。” “皇上欲扫清东南,开海通商。我等应体察圣意,上下一心平定倭患。” “今日让诸位来,是议一议元质总督东南后的抗倭方略。请畅所欲言。” 这帮高官大吏根本不知东南的具体情形。他们都是纸上谈兵,老生常谈。 兵部左侍郎欧阳必进道:“抗倭嘛,无非整饬军备、围而歼之两事。” 武选郎万寀附和:“没错没错。只要军备严整,调集大军与倭寇决战,便可一战成功。” 一众官员七嘴八舌。说得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大话、空话。 严嵩叹了口气:“唉。” 今日议事,严嵩找了一个书吏记录。本来想议出一个详细的抗倭方略,汇总成一份纪要,交给林十三转给陆炳,再由陆炳递给嘉靖帝。 可就这些人说的这些话,嘉靖帝看了准会在纪要上淬上一口老痰。 连门口不懂军国大事的林十三都听出,这帮人是在扯淡呢。倭寇真有那么好打,还能在东南蹦跶那么多年? 就在此时,林十三听到身边的胡宗宪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了四个字:“空谈误国!” 众官面面相觑,望向门外。 严嵩问:“什么人?” 胡宗宪跪倒在门槛后:“禀阁老,下官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 欧阳必进骂道:“你说谁空谈误国?” 胡宗宪正色答曰:“我说在座的诸位上官空谈误国。” 欧阳必进火了:“你一个小小七品御史,说一群六部堂官、司官空谈误国?你算个什么狗东西?” 胡宗宪不卑不亢的说:“下官是参与过东南抗倭的朝廷七品命官,不是什么狗东西。” 吏部尚书万镗道:“我久掌吏部。你这种自视过高、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芝麻小官我见多了。” 武选郎万寀附和:“没错!一群朝廷一二三品大员,难道不如你一个七品芝麻官有见识?” 严世蕃发话:“罢了。把这人赶出府去。” 胡宗宪再次语出惊人:“若按诸位大人说的那些法子抗倭,则东南倭患百年内不能平定。” 旁边的林十三替胡宗宪捏了一把汗:里面坐着的,可都是些跺跺脚整个大明抖三抖的大人物。胡御史平日说话挺油滑的啊,怎么在他们面前如此不客气? 得罪了他们,别说升官了,保不保得住命都两说。 赵文华替胡宗宪说话。他道:“阁老,胡汝贞这人久任地方,不懂京城官场的规矩,冲撞了阁老。阁老万勿跟他一般见识。” 严世蕃道:“此人危言耸听。想来必是个妄人。元质,你总督东南,绝不可用这样的人。” “赶出去!” 几名严府仆人说话间就要将胡宗宪架走。 严嵩突然开口:“且慢!” 仆人们松手。 严嵩望向胡宗宪:“你且说说,为何他们是空谈误国?若说不出个因由来,吏部尚书就在此处。让他革了你的官职!” 胡宗宪本来是跪着。此刻却站起身,大步跨进了议事厅。 国之柱石如神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五十三章 什么知府?巡抚啊! 七品御史,面对一堆一、二、三品重臣,丝毫没有惧色。 胡宗宪高声道:“刚才欧阳部堂说整饬军备、围而歼之。您是做过应天巡抚的。难道不知东南卫所军羸弱不堪。再整饬他们也是一群废物!” “如果他们堪用,今夏就不会出现几十个倭寇在江南如入无人之境的闹剧!” “倭寇分为数百股。在东南沿海各地流窜抢掠。怎么围而歼之?” 欧阳必进哑口无言:“这,这......” 严嵩看了胡宗宪一眼,吩咐道:“严年,给他看个座。” 严年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离门槛不远的地方。 胡宗宪毫不客气的坐了上去。 严嵩问:“江南的倭情到底如何?” 胡宗宪侃侃而谈。他先细细讲了倭寇中最大的几股势力。譬如汪直、徐海、叶麻等倭。从敌方的实力到倭首籍贯、年龄甚至性格,说的面面俱到。 胡宗宪整整讲了两刻时辰。议事厅内鸦雀无声。 讲罢,严嵩表情严肃,吩咐管家:“严年,将胡御史的椅子前移十步。” 门外的林十三心中暗道:胡御史跟我说话时像个官场老油子。没想到是个有真本事的。 严年将胡宗宪的椅子前移十步。胡宗宪再次坐定。 严嵩道:“再说说东南的卫所军。” 胡宗宪继续分析。东南卫所军只有三支尚可用。一支是俞大猷所部,一支是汤克宽所部,一支是广西狼兵瓦氏夫人所部。 这三军中,以瓦氏夫人所率狼兵战力最强。奈何只有两千而已。 俞、汤两部加起来也只有五千人。且只能算得上“堪用”,并不是什么战力超群的精锐。 接下来胡宗宪说了卫所军羸弱不堪的种种原因。 胡宗宪又讲了两刻时辰,最后总结道:“故,若欲平倭,必编练新军。” 严嵩道:“编练新军是极为敏感之事。需皇上点头。咱们今夜先不议。严年,将胡御史的椅子再前移十步。” 连门外的林十三都感觉到:严阁老已经开始欣赏胡御史了。椅子往前挪了又挪。 胡宗宪已经近前了二十步。 严嵩道:“那你有何良策平倭?” 胡宗宪答:“除了刚才说的编练新军外,还有招抚并用、以倭制倭两策。” 严嵩眼前一亮:“哦?怎么招抚并用,怎么以倭制倭?” 胡宗宪拱手:“阁老,下官若要说出细策,需数个时辰。不知诸位上官可否耐心听完?” 严嵩发话:“他们都是一心抗倭的忠臣。你放心,只要你说得有道理、可行,他们定有耐心听完。” 胡宗宪是有备而来。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副自绘的《东南抗倭形势图》。 严嵩命人将它挂在了大厅中央。 胡宗宪开始细细说自己的抗倭方略。他屁股底下那张椅子,被严嵩四次吩咐前移,一直挪到了严嵩身边。 这场议事本来定得是两个时辰。但胡宗宪从晚上酉时一直讲到了第二天清晨卯时。 整整讲了快六个时辰。期间严嵩六次吩咐众人如厕净手后再听胡宗宪的方略。 胡宗宪将他抗倭的全盘方略,从用兵计划到粮草供应;针对每个大倭首的招、剿策略;战船的建造、火器的铸造......事无巨细,和盘托出。 负责记录的三个文书,整整写下了接近万言的纪要。 “咕咕咕!”严府养的湘西怒晴鸡仰天长鸣。 这场议事终于结束。 胡宗宪说了一晚上,嗓子已经沙哑。 林十三则站在门口,困倦万分。他心中发愁:胡御史说了那么多,我也记不住啊。怎么跟南司刘百户禀报? 严嵩开口:“好了,汝贞说的差不多了。今夜议事到此为止。厅外锦衣卫那个......” 此刻,严嵩对胡宗宪的称呼已经变成了亲切的“汝贞”。 林十三应声:“阁老,小的听候吩咐。” 严嵩道:“汝贞送我的那只白鸽似乎病了。你过来给它医治。” 林十三领命进厅,来到拴白羽弓尾鸽的金杆秋千立架前。 白羽弓尾鸽生龙活虎,哪里有病? 严嵩催促林十三:“快些医治。” 林十三无奈,只得装模作样弹了鸽子两个脑瓜崩。 鸽子一双迷茫的大眼睛看向林十三,仿佛在说:你弹我脑瓜崩干啥? 严嵩问:“治好了嘛?” 林十三答:“禀首辅,治好了。” 严嵩吩咐:“你将立架提到我面前。” 林十三领命,手提拴着鸽子的立架来到严嵩面前。 严嵩用手温柔的抚摸了几下鸽子。随后他用手捏起鸽子,高举过头顶“啪嚓”狠狠摔在了地上。 价值三千两的宝鸽立时内脏崩裂,嗝儿屁着凉。成了青石地板上满是血污的一只死鸽。 众官目瞪口呆。 林十三亦目瞪口呆:刚才还谈得好好的,怎么立马就翻脸了?完蛋,胡御史......危。 只有胡宗宪面色镇定。真正的猛人,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量。 严世蕃小心翼翼的问:“父亲,您这是?” 严嵩高声道:“汝贞送我的这只白羽弓尾,被玩鸽的内行人称之为‘神鸟’。” 说完严嵩起身,握住了胡宗宪的手,字正腔圆的说:“但他们哪里知道,胡汝贞才是我大明真正的神鸟啊!” 胡宗宪谦卑的说:“阁老过誉。” 严嵩抬高嗓门:“这只鸽子是你送给我的礼物。你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不是它,而是你自己!胡汝贞!” “最珍贵的礼物我已得到,还留它何用?!” 一旁的林十三心中暗骂:你要夸胡御史,也别把这白羽弓尾摔成死鸟啊!老子找回它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多好一只绝品鸽,这下好,只能炖汤了。 严嵩凝视着胡宗宪,竟流出两行老泪。 何止是一见如故?简直是一见如故! 赵文华试探道:“义父,那个,那个......汝贞升杭州知府的事......” 严嵩转头看向赵文华:“什么知府?巡抚啊!” 一众严党官员再次目瞪口呆! 正七品御史升从二品巡抚?这不是一步登天,这是一步踩在了玉皇大帝的肩膀上,并且撒了一泡尿。 《西游释厄传》里的孙悟空架着筋斗云都没胡宗宪能窜。 严嵩道:“我欲保举胡宗宪为署理浙江巡抚,诸位可愿联名否?” 署理者,代理也。胡宗宪始终品级太低,严嵩只能先举荐他署理巡抚。 阁老发话,众官纷纷附和:“我愿联名。汝贞老弟这样满腹韬略的人巡抚浙江再合适不过。” “汝贞,你到任浙江后一定要好好辅佐元质。” 严世蕃连忙提醒父亲:“爹,您老不是说,咱们已经定了浙江的布政使、按察使。巡抚要留给皇上钦定嘛?” 严嵩信心满满的说:“只要我将汝贞引荐给皇上,御前奏对东南大事,让皇上看到他的韬略。皇上一定会同意让他署理巡抚。” 胡宗宪跪倒:“汝贞多谢阁老提携之恩。” 严嵩道:“别急着谢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呢。” 第五十五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嘉靖三十四年腊月初五。都督陆炳入西苑永寿宫,呈递《锦衣卫暗查内阁首辅严嵩府邸议东南军情事纪要》。 嘉靖帝看后大为赞许。 腊月初六。严嵩及党羽八十六人,联名保举都察院监察御史、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署理浙江巡抚。 当日,林家“福源号”于京西增开窖眼四口;虎儿贪凉吃冻梨拉了一裤兜。 腊月初七。胡宗宪入永寿宫,御前奏对。君臣隔青纱帷帐长谈两个时辰。 当日,驯象所结算当年大象草料银,在册校尉林十三分得陋规银三十五两。 腊月初八。胡宗宪再入永寿宫,君臣对坐长谈两个时辰。 当日,王小串在林家拿鞭炮炸粪坑,崩到嘴里个大虾仁。祖父林有牛打其屁股三下。 腊月初九。胡宗宪三入永寿宫,君臣席地而坐畅谈三个时辰。 当日,碧云购棉八斤,购冬布三匹,给全家做过年新衣。 腊月初十。内阁拟旨,司礼监批红,破格拔擢胡宗宪为署理浙江巡抚。 当日,林家宠猫“兔儿”欺辱爱犬“猫儿”,咬下狗毛两大撮。林十三盛怒之下,一日不给猫食。 腊月十一,胡宗宪前往兵部武选司,举荐山东备倭都指挥佥事戚继光为宁绍台参将;举荐浙东参将俞大猷为苏松副总兵;举荐金山卫指挥同知汤克宽为浙西参将。 严嵩心腹、武选司郎中方祥绕开兵部三部堂,立即为戚、俞、汤开出调令、委札。 俞龙戚虎,双英聚浙。 不久的将来,这两颗天赐大明的将星会照亮整个东南以及北疆的夜空,如同白昼。 当日,林家“福源号”今年全部冰票售罄,铺面上门板封窖等来年五月开业。“门板宴”上,林有牛喝多吐了一饭桌。 腊月十二,内阁次辅徐阶举荐弟子大理寺卿赵贞吉为应天巡抚,另加责“总理东南粮储事”。 很显然,东南的大权归了严党,徐阶心有不甘,让弟子赵贞吉去东南是为了掐住军粮命脉。 今后抗倭大业若成,徐党少不了一个“供给军粮有方”的功劳。 抗倭大业若败,掉脑袋的是总督赵文华、巡抚胡宗宪。与后方的赵贞吉何干? 高,都让徐阶高完了。 嘉靖帝对徐阶的小心思一眼看穿。但本着“朝堂需要平衡,不能让一家独大”的原则,嘉靖帝准许赵贞吉调任。 当日,驯象所千户常青云下令:各百户所编写年假期间轮流当值名单;各象厩打扫整洁;准备正月初一礼部大祭时礼仪用象。 高小旗格外优待林十三,未安排其年假轮值。 腊月十四,严嵩为义子赵文华、学生胡宗宪大办升迁宴。裕王派使冯保赐贺礼。 当日,林十三受罗龙文所邀,前往赴宴。宴罢向南镇抚司百户刘守有禀报酒宴情形。 腊月十五,嘉靖帝第四子景王朱载圳奏称:藩地湖北德安潮湿,水土不服,请求归京。 嘉靖帝不准。 嘉靖帝自登基后与文官剑拔弩张。正德朝又传下来文官暗杀皇帝的优良传统。嘉靖帝本人在位三十四年,经历火灾七次、宫女行刺一次,数次命悬一线。 至于嘉靖帝的子嗣们更是死的蹊跷。帝生八子,亡六子,存两子。 皇长子,哀冲太子朱载基出生两个月早夭; 皇二子,庄敬太子朱载壡十四岁早逝; 皇五子,颍伤王朱载墒出生十九天早夭; 皇六子,戚怀王朱载戛出生十一个月早夭; 皇七子,蓟哀王朱载?出生九个月早夭。 皇八子,均思王朱载夙出生八个月早夭。 如今景王请求回京未被准许。裕王朱载坖虽未封太子,但长居京城,唯一储君的地位更加牢固不可动摇。 为此事,依附裕王的徐阶、赵贞吉、高拱、张居正等人弹冠相庆。 自古储君跟文官搅合到一起,皆有谋反篡位之嫌(明懿文太子朱标除外,他想当皇帝只要开个口太祖爷恐怕会直接让位),何况嘉靖帝本就多疑? 然裕王结交徐阶等人,却是嘉靖帝暗中授意。不结交这些文官首领、清流骨干,嘉靖帝怕裕王也活不长。 腊月十五当日,王小串在林府玩火,把林十三爱犬“猫儿”的狗尾巴烧去一半。林十三盛怒下要打王小串的手板。幸被碧云拦下。 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像是奔腾向前的大河,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腊月十六清晨。驯象所千户值房。 常青云坐在上首,新任署理浙江巡抚胡宗宪、南司飞鱼刘守有分列两侧。 林十三和孙越则跪倒在二人面前。 常青云吩咐:“你们二人起来吧。” 林十三师徒站定。 胡宗宪笑道:“林老弟,你帮了我大忙。我说过会有一份人心。” 林十三还是那套无耻的老说辞:“按卫中辈分您是我祖父。孙子给祖父办事是应当应分的。” 胡宗宪打断了林十三:“你我至好,这些罗圈话就别说了。我向常千户举荐了你。” 常青云开腔:“林十三,你的差事本就办得漂亮。又有一省巡抚的面子在。我决定了,升你一级,拔擢为驯象所小旗。” 锦衣卫中普通校尉无大功只靠攒小功、熬资历晋升小旗,最少需十年。 林十三的上司老高更是花了三十年才从校尉晋小旗。 锦衣卫中校尉、力士无品;小旗从七品。相当于科举里秀才考中了举人。 林十三刚从堂贴校尉转为在册不过两个月,便又晋升小旗,这简直是扶摇直上。 他纳头便拜:“属下多谢常千户、胡抚台提拔之恩。” 常青云又道:“你的徒弟跟随你办差亦有功。师父升了,徒弟也该升一升。着孙越从堂贴校尉转为在册。” 孙越乐得屁颠屁颠的:“多谢千户提拔。” 南司的刘守有站起身:“林十三,你差事办得好。不光你们常千户对你满意,少掌柜亦对你很是满意。” 说完刘守有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少掌柜发话了,提升你为北镇抚司小旗,但为暗旗。明面上你仍在驯象所效力。” 林十三愕然! 北镇抚司是袍泽们人人向往的地方。权重、威风。 驯象所有谚曰:“驯象苦,驯象累,驯象还少拿规费。不如进那北司对,有吃有喝有地位,还有美女陪着睡”。 但林十三并不想进北镇抚司。无他,人各有志。 但北镇抚司不是他想不进就可以不进的。锦衣卫规矩:不从卫内升、降、调者,视同叛卫,由南司密裁。 林十三双手接过刘守有递过来的腰牌。 刘守有嘱咐道:“暗旗者,暗中效力、暗中办事。你不可随意将北司腰牌示人,招摇过市。” 不管怎么说,林十三算是高升了。 明面上的升迁是驯象所小旗,可喜可贺。 背地里的升迁则是北镇抚司小旗,跻身北司“缇骑”之列。对于林十三来说喜忧参半。 (注:明代锦衣卫校尉并非武散阶中的从六品忠武校尉、忠显校尉。有读者将二者搞混了。就像把无品但听着唬人的大汉将军当成了将军。所以之前有读者发出为啥六品校尉的上司是从七品小旗的疑问。故注释之。) 第五十六章 我,林十三,北镇抚司暗旗 堂贴校尉转在册,只需去后军都督府备档。 校尉升从七品小旗,则要先去兵部武选司开委札,再去都督府备档。 兵部武选司值房。 严党的“武管家”方祥正在呲溜呲溜喝着“一两茶十两金”的西湖狮峰龙井。 他只有三十多岁,官场资历不深。他八年前中进士时名次并不高,是三甲第一百零一名。 这样的科举名次,寻常人八年宦海,至多升为从六品上县知县或府衙属官。 方祥天生爱钻营,但他家资不丰。在吏部候选期间恰好赶上首辅严嵩大寿。 可就凭方祥手里那百八十两银子,连给严府下人包个门包都不够。更别提送寿礼面见首辅了。 直线送礼的路走不通,那就曲线。物理意义上的“曲”线。 方祥有一项特长,昆曲唱得好。 首辅严嵩,最好昆曲。 老严大寿前,严府提前请了昆曲名班瑞霞班在寿宴上助兴。 善于钻营的方祥得知此事,竟给了瑞霞班的班主八十两银子,只求寿宴当天演《西厢记》里的张生。 班主本来一口回绝,怕方祥演砸了,惹怒首辅。 但方祥在班主面前一亮嗓子。您猜怎么着?他嗓子比瑞霞班的当家巾生还强一些。 于是乎,班主欣然应允,新科进士在严府粉墨登场。 寿宴上,严嵩夸了一句:“瑞霞班的张生演得好。是哪位有名的巾生?” 方祥纳头便拜:“学生新科三甲同进士出身,方祥......” 自此,方祥靠上了严嵩这棵大树。短短数年便荣升六部四大肥差里的武选司郎中。 此刻方祥正品着龙井呢,手下一名主事禀报:“方郎官,有个锦衣卫校尉升小旗,要开委札。在值房外候着呢。” 方祥慢条斯理的问:“大腊月天,我府里冷得很。他送了多少炭敬啊?” 主事答:“没送炭敬。” 方祥眉头一皱:“照理说,锦衣卫的升迁在咱武选司就是走个过场。委札是迟早要开的。” “但他一毛不拔,让其它武官知道了怎么看?人人都这样,咱武选司的人喝西北风啊?” “让他等着吧。告诉他,过了上元节再来。” 主事却道:“那人是个熟脸——刑部罗郎中赏虫会上那个大耍家。” 方祥立马放下茶碗:“怎么不早说!我正有事要请教他呢。快引进来,不,请进来!” 林十三进得值房。方祥起身离座拉住了他的手:“我的救星啊,我遇到难事了。快坐快坐。” 林十三问:“您手里那只‘蓝青参将’不开牙了?” 蓝青参将是方祥新购的一只一等中品斗虫,值银四百两。 方祥哭丧着脸:“比不开牙还让人心焦!它积食了。肚子涨得像个大肚蝈蝈。” 林十三问:“养虫的暖房多大,摆了几盆炭?” 方祥答:“就是《虫经》规制的暖房。摆了四盆炭日夜不息。” 林十三答:“其一,炭减一盆。对于斗虫来说,暖房并不是越暖越好。冬天养虫,太热易积食。” “其二,莱菔子研磨拌饲。两日积食可愈。” 方祥惊讶:“就这么简单?” 林十三微微颔首:“本来治斗虫积食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祥竖起了大拇指:“嘿,还是林老弟你本事大。” 林十三拱手:“禀郎官,属下......” 方祥伸手:“把你们卫里的荐信给我,我这就给你写札子用印。开完委札别急着走,尝尝我的狮峰龙井,好好聊聊我那只蓝青参将。” 从古至今都是官衙有人好办事。 林十三拿了委札,跟方祥聊了一阵子虫道,又去了后军都督府经历司备档。 都督府的张经历已经病愈归来,林十三无需等那位醉猫经历沈炼酒醒。盏茶功夫便办好了备档。 傍晚时分,林家四合院。 林十三手里拎着几个装烧鹅、烤鸭、酱肉、驴鞭的油纸包进了院。 林有牛正领着虎儿、王小串翻花绳呢。见儿子归来他还是老一套:“逆子,滚过来。什么时候进北镇抚司?” 林十三虽已是北镇抚司的暗旗,但暗旗身份隐蔽,即便是至亲之人也不能说。 他笑道:“爹,我长进了。你看看。” 说完林十三将驯象所的新腰牌递给了林有牛。 林有牛拿过腰牌仔细看了之后,嘴张得像驴蛋子那么大。兴奋之下说话都结巴了:“驯,驯象所,小,小,小旗?” 林十三笑道:“正儿八经的从七品小旗,儿子我高升了!” 林有牛大喊一声:“乖儿子!打小我就瞅着你有出息!我儿不是一般人。” 顽皮的王小串跑到林十三身边,猴儿一般从他袖中摸出另一方北镇抚司腰牌。 林十三连忙道:“小串别胡闹,给我。” 林有牛却抢先将腰牌夺了过去:“怎么还有一方,我看看。” 他看完腰牌后,嘴张得足够吞下一只象蛋子,高兴的浑身都发颤:“北,北镇抚司小旗?” 林十三连忙捂住了父亲的嘴:“爹,别声张。” 随后林十三把父亲拽进了北正房,正色道:“爹,我的确进了北镇抚司。但我是暗旗。暗中为北司效力办事。一旦身份泄露,便有诸多麻烦。” 林有牛道:“晓得了,就跟顺天府在各街的暗捕们差不多。你爹的嘴是铁门栓,绝不透给旁人。” “嘿!改日我得回老家祖坟看看,是不是坟头被雷劈了。” “这才两三个月,你先转在册,又升小旗,还入了北镇抚司效力。我做梦都能笑醒。” 说完林有牛神秘兮兮的关上了房门:“我跟你说个事儿,碧云都别告诉。” 林十三问:“爹,什么事儿跟做贼一样?” 林有牛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打开床头柜上的铜锁,从中取出一个大木匣。又开了大木匣的锁,从中取出一个小木匣。再开小木匣,里面有一个用布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小包。 打开小包后,里面是十来张银票。 林有牛道:“我整日跟你哭穷,说冰窖周转不开如何如何,是诓你呢。这几十年,我攒下了四百两银子!” 林十三惊讶:“这么多?” 林有牛道:“你升了小旗,以后免不了要结交上官,交际应酬。这四百两全给你。爹只盼着你在官场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林十三却道:“爹,用不着。我自己有银子。” “轰隆!”突然间,房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林十三打开房门,喊道:“碧云,怎么了?” 碧云心急火燎的大喊:“出大事了!” “小串拿过年用的大爆竹炸粪坑呢,这皮孩子!你快去茅厕把她揪出来......看看她嘴里没崩进去什么吧?” 第五十六章 我,林十三,北镇抚司暗旗 堂贴校尉转在册,只需去后军都督府备档。 校尉升从七品小旗,则要先去兵部武选司开委札,再去都督府备档。 兵部武选司值房。 严党的“武管家”方祥正在呲溜呲溜喝着“一两茶十两金”的西湖狮峰龙井。 他只有三十多岁,官场资历不深。他八年前中进士时名次并不高,是三甲第一百零一名。 这样的科举名次,寻常人八年宦海,至多升为从六品上县知县或府衙属官。 方祥天生爱钻营,但他家资不丰。在吏部候选期间恰好赶上首辅严嵩大寿。 可就凭方祥手里那百八十两银子,连给严府下人包个门包都不够。更别提送寿礼面见首辅了。 直线送礼的路走不通,那就曲线。物理意义上的“曲”线。 方祥有一项特长,昆曲唱得好。 首辅严嵩,最好昆曲。 老严大寿前,严府提前请了昆曲名班瑞霞班在寿宴上助兴。 善于钻营的方祥得知此事,竟给了瑞霞班的班主八十两银子,只求寿宴当天演《西厢记》里的张生。 班主本来一口回绝,怕方祥演砸了,惹怒首辅。 但方祥在班主面前一亮嗓子。您猜怎么着?他嗓子比瑞霞班的当家巾生还强一些。 于是乎,班主欣然应允,新科进士在严府粉墨登场。 寿宴上,严嵩夸了一句:“瑞霞班的张生演得好。是哪位有名的巾生?” 方祥纳头便拜:“学生新科三甲同进士出身,方祥......” 自此,方祥靠上了严嵩这棵大树。短短数年便荣升六部四大肥差里的武选司郎中。 此刻方祥正品着龙井呢,手下一名主事禀报:“方郎官,有个锦衣卫校尉升小旗,要开委札。在值房外候着呢。” 方祥慢条斯理的问:“大腊月天,我府里冷得很。他送了多少炭敬啊?” 主事答:“没送炭敬。” 方祥眉头一皱:“照理说,锦衣卫的升迁在咱武选司就是走个过场。委札是迟早要开的。” “但他一毛不拔,让其它武官知道了怎么看?人人都这样,咱武选司的人喝西北风啊?” “让他等着吧。告诉他,过了上元节再来。” 主事却道:“那人是个熟脸——刑部罗郎中赏虫会上那个大耍家。” 方祥立马放下茶碗:“怎么不早说!我正有事要请教他呢。快引进来,不,请进来!” 林十三进得值房。方祥起身离座拉住了他的手:“我的救星啊,我遇到难事了。快坐快坐。” 林十三问:“您手里那只‘蓝青参将’不开牙了?” 蓝青参将是方祥新购的一只一等中品斗虫,值银四百两。 方祥哭丧着脸:“比不开牙还让人心焦!它积食了。肚子涨得像个大肚蝈蝈。” 林十三问:“养虫的暖房多大,摆了几盆炭?” 方祥答:“就是《虫经》规制的暖房。摆了四盆炭日夜不息。” 林十三答:“其一,炭减一盆。对于斗虫来说,暖房并不是越暖越好。冬天养虫,太热易积食。” “其二,莱菔子研磨拌饲。两日积食可愈。” 方祥惊讶:“就这么简单?” 林十三微微颔首:“本来治斗虫积食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祥竖起了大拇指:“嘿,还是林老弟你本事大。” 林十三拱手:“禀郎官,属下......” 方祥伸手:“把你们卫里的荐信给我,我这就给你写札子用印。开完委札别急着走,尝尝我的狮峰龙井,好好聊聊我那只蓝青参将。” 从古至今都是官衙有人好办事。 林十三拿了委札,跟方祥聊了一阵子虫道,又去了后军都督府经历司备档。 都督府的张经历已经病愈归来,林十三无需等那位醉猫经历沈炼酒醒。盏茶功夫便办好了备档。 傍晚时分,林家四合院。 林十三手里拎着几个装烧鹅、烤鸭、酱肉、驴鞭的油纸包进了院。 林有牛正领着虎儿、王小串翻花绳呢。见儿子归来他还是老一套:“逆子,滚过来。什么时候进北镇抚司?” 林十三虽已是北镇抚司的暗旗,但暗旗身份隐蔽,即便是至亲之人也不能说。 他笑道:“爹,我长进了。你看看。” 说完林十三将驯象所的新腰牌递给了林有牛。 林有牛拿过腰牌仔细看了之后,嘴张得像驴蛋子那么大。兴奋之下说话都结巴了:“驯,驯象所,小,小,小旗?” 林十三笑道:“正儿八经的从七品小旗,儿子我高升了!” 林有牛大喊一声:“乖儿子!打小我就瞅着你有出息!我儿不是一般人。” 顽皮的王小串跑到林十三身边,猴儿一般从他袖中摸出另一方北镇抚司腰牌。 林十三连忙道:“小串别胡闹,给我。” 林有牛却抢先将腰牌夺了过去:“怎么还有一方,我看看。” 他看完腰牌后,嘴张得足够吞下一只象蛋子,高兴的浑身都发颤:“北,北镇抚司小旗?” 林十三连忙捂住了父亲的嘴:“爹,别声张。” 随后林十三把父亲拽进了北正房,正色道:“爹,我的确进了北镇抚司。但我是暗旗。暗中为北司效力办事。一旦身份泄露,便有诸多麻烦。” 林有牛道:“晓得了,就跟顺天府在各街的暗捕们差不多。你爹的嘴是铁门栓,绝不透给旁人。” “嘿!改日我得回老家祖坟看看,是不是坟头被雷劈了。” “这才两三个月,你先转在册,又升小旗,还入了北镇抚司效力。我做梦都能笑醒。” 说完林有牛神秘兮兮的关上了房门:“我跟你说个事儿,碧云都别告诉。” 林十三问:“爹,什么事儿跟做贼一样?” 林有牛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打开床头柜上的铜锁,从中取出一个大木匣。又开了大木匣的锁,从中取出一个小木匣。再开小木匣,里面有一个用布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小包。 打开小包后,里面是十来张银票。 林有牛道:“我整日跟你哭穷,说冰窖周转不开如何如何,是诓你呢。这几十年,我攒下了四百两银子!” 林十三惊讶:“这么多?” 林有牛道:“你升了小旗,以后免不了要结交上官,交际应酬。这四百两全给你。爹只盼着你在官场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林十三却道:“爹,用不着。我自己有银子。” “轰隆!”突然间,房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林十三打开房门,喊道:“碧云,怎么了?” 碧云心急火燎的大喊:“出大事了!” “小串拿过年用的大爆竹炸粪坑呢,这皮孩子!你快去茅厕把她揪出来......看看她嘴里没崩进去什么吧?” 第五十七章 白鸽记终(冲三江求追读,求别养书) 林十三为北镇抚司效力好有一比——抱着哭丧棒进洞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一方面他有自知之明,心不狠手不黑怎能办好北司的密差? 另一方面,他这个大人物之间的传话筒指不定哪天就会被灭口。要想活得久,就必须抓紧往上爬。爬到一个大人物不好轻易灭口的位置。 锦衣卫中爬的最快的地方就是北镇抚司。 且说林十三从茅厕里把王小串像提溜小鸡一样提溜了出来。 这熊娃子一身粪汤子,手里还握着一只肥蛆,仿佛握住那只蛆就握住了嘉靖三十四年的整个冬天。 这一遭碧云也没法当贤妻良母了。 弄脏了衣服倒是小事,万一掉进粪坑里。五岁的小女娃断乎爬不上来。那就成晋景公第二了。 夫妻二人果断齐上阵,给了王小串一个完整的童年。 小串这娃是属贱皮子的。被未来公婆好一通打屁股,她不仅不哭,反而一直笑。 后世医学理论:笑是会传染的。 林十三和碧云本来一脸怒气,可王小串一直笑,他们二人也从火冒三丈转为了忍俊不禁。 三口人就这样站在院子里,两个大人掐着腰笑得喘不上气。满身粪汤的孩子也笑得捂着肚子。活脱脱笑成了一家大傻子。 笑罢,王小串朝着碧云伸出两只小脏手撒娇:“娘,抱。” 吓得碧云像一只受了惊的母蛤蟆般往后一蹦:“先换了衣裳洗了澡再抱。娘不喜欢小脏人儿。” 林有牛走了出来:“这孩子得时刻看着。不然她能把咱家屋顶掀了。” 碧云捏着鼻子,拿手薅着王小串的后衣领带进了屋。 这时,院里走进来七八个人,用扁担挑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为首的是罗龙文的贴身老仆,名叫罗锅。 罗锅一拱手:“十三爷。我们老爷派我们来给您送年礼。您晓得,年下应酬多。四头八面的贵人府邸我们老爷全得去。他脱不开身,他让我转告您,可别挑当徒弟的理。” 林十三连忙道:“这哪儿能啊。他救过我命,是我恩公。我该去恩公府上送年礼才是。” 罗锅命众人将年礼放在地上。 罗龙文是市井商人出身,送的年礼很实在。大部分是金华火腿、南海干鲍、莱州干贝、保定酱驴肉、辽东飞龙一类。 罗锅指了指其中一个木箱:“这一箱可是好东西。有市无价。” 说完罗锅打开了箱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多方墨。每一方墨上都刻着“罗小华,嘉靖某年某月”。 罗龙文字含章,号小华。 官场人人都说罗龙文是严党中的屠夫。几乎都忘了罗龙文的另一个身份,自洪武朝以来大明第一制墨大师。 时人评价:墨中集大成者为歙墨。歙墨中集大成者为罗小华。 罗锅耐心的讲解着:“这一方是古松心墨,这一方是玄元灵气墨......” 林十三尴尬一笑:“可惜我不是文人骚客。真辜负了恩公一番好意。” 罗锅解释:“我家老爷给您这些墨不是让您用的,而是让您送礼的。” “这十一方墨,都是我们老爷入仕前亲自用桐烟熏制。在京城的文房四宝行里是文人墨客争破头的行货。” “我们老爷听说您升了小旗,成了从七品的武官。今后免不了要跟上官们打交道,礼尚往来。” “给上官送银子,送多少是个够?送罗氏歙墨就不同了。既文雅,又值钱。多体面啊。” “我们老爷还说了,当官也好,做人也罢,最重要的就是‘体面’二字。” 不得不说,罗龙文对待“师父”林十三的确是路易斯的妹妹够意思。 林十三千恩万谢:“告诉恩公,我对他感激不尽,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罗锅又从墨箱里挑出一方:“这一方是云龙纹辰勾墨。是这箱子里最为珍贵的。老爷特别吩咐,这一方您别送人,” “老爷说,您虽是个丘八,保不齐儿子长大后能成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这方墨留给他长大后考科举时用。” 林十三拱手道:“我改日带犬子登门,给恩公磕头谢礼。” 腊月二十三清晨,京北德胜门。 大明有制,大将出征走德胜门。得胜还朝走安定门。 德胜门此刻已是人山人海。 今日浙直总督赵文华、署理浙江巡抚胡宗宪、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盐政鄢懋卿将从德胜门离京,赶赴东南。 锦衣卫都督陆炳、礼部尚书李春芳给足了他们面子。 锦衣卫派出了卫内斧钺司的仪仗。 封疆出京,用锦衣卫仪仗不合规矩。一生谨慎的陆炳自然不会做不合规矩的事。这队仪仗是嘉靖帝吩咐陆炳派来的。 礼部则调来了太常寺的乐工,奏出征大乐。 顺天府还提前贴出了告示,京中百姓皆可来德胜门为东南的督抚大员们送行。 腊月根没活计,百姓们最爱凑热闹。一大早德胜门便人挤人、人挨人、人从众。 林十三也将虎儿扛在脖子上,牵着王小串的小手来给胡宗宪送行。 自然,他身份低微,是近不了前的。 首辅严嵩亲自来给义子和关门弟子敬酒送行。 好一番热闹后,胡宗宪等人才骑着高头大马出京。 林十三的身边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此人一脸正气,美髯及胸,虽身穿布衣却难掩风采。脚上的官靴又证明他是一个做官的。 此人名叫邹应龙。都察院七品监察御史。 胡宗宪以前是他的同僚。 邹应龙自言道:“哼!封疆出京,用皇家仪仗。如此招摇过市,这是逾制!明日我定要在都察院上奏疏参他们!” 林十三转头看了邹应龙一眼:“这位老爷。我也是官家人。我听说是皇上派来的锦衣卫仪仗。” 邹应龙瞥了林十三一眼:“那我更要参他们了!皇上加恩,他们这些人竟不知推脱,安然受之。这是恃宠而骄、飞扬跋扈!” 监察御史大部分是靠参人在官场扬名立万的。故他们正也参,反也参。黑也参,白也参。 怪不得嘉靖帝私下骂他们是“聒噪的乌鸦”。 王小串晃了晃林十三的手:“爹。这伯伯怎么呲着牙像是要吃人一样哇?” 清流言官干得就是吃人的活儿。他们的笔向来吃人不吐骨头。 林十三无奈的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回答王小串。 在德胜门看完热闹,林十三跟两个孩子回了家。一踏进家门,天上便飘起了瑞雪。不多时鹅毛大雪纷飞。林家的四合院被大雪覆盖,裹上银装。 今日是小年,碧云在厨房里剁着饺子馅儿,黄狗和狮子猫趴在她脚边,烤着厨房里的炉火。 林十三则领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滚雪球,堆雪人,不亦乐乎。 一群鸽子飞过四合院的上方,鸽鸣阵阵...... (《白鸽记》终。开启第三卷《神猴记》。) 注:仔细研究了下。发现郭德纲老湿是错的。嘉靖年间《西游记》并不是禁书、反书。吴承恩嘉靖二十一年写完《西游释厄传》初稿,嘉靖二十六年便已刊行天下,风靡大明。嘉靖二十八年,四十五岁的吴承恩入南京国子监读书。如果他的书被朝廷定为反书,南京国子监怎么可能收他当监生?后期又如何能被补为县丞? 没错,算是剧透。《神猴记》是关于吴承恩的故事。 第五十八章 林十三,你去帮我偷孙悟空(求追读) 嘉靖三十四年的小年夜,林家人其乐融融吃了饺子,放了爆竹。整个京城都被喜庆的爆竹声所笼罩,红色的纸屑与纷飞的雪花交相辉映。 林十三和父亲、妻子在爆竹声中斗起了骨牌。一气输了五两三钱银子。 一个不留神,王小串竟骑着家里的黄狗在院子雪地里撒起了欢。 小孩子骑狗是要烂裤裆的。这还得了?又是一顿好打自不必说。 寅时,林十三正要跟妻子回房去睡。胖徒弟孙越火急火燎走了进来。 孙越纳头便拜:“徒弟给师父、师娘、师公拜早年。” 林十三笑道:“哪有人半夜拜早年的?快起来吧,雪地里冷。当心冻着了蛋子以后不得行。你家那母老虎更得收拾你了。” 碧云白了林十三一眼:“没正经,还是当师父的呢。” 孙越起身:“师父,我来除了拜早年,还是替咱常千户传话。常千户让您到府上去,说是有件大差使要交待您办。” 碧云有些疑惑:“驯象所不是昨日便休了年假了嘛?怎么又有差事?” 驯象所不同于锦衣卫内其余司所,休假很长。 一百六十九年前大明开国。太祖爷是个勤奋的皇帝,认为天下官员都该像他一样勤勉。故定下规矩,京城、地方官衙一年只有三天假。分别是元旦、冬至日和皇帝寿诞。 成祖爷继位后,为对臣子显恩,将元旦假延至五天;冬至假延至三天;另设上元节假十天。加上皇帝诞,一共十九天。 嘉靖帝继位后,又加了寒食、清明、端午、重阳共计十天假。且多有赐假。比如他赐京内外闲散衙门腊月二十二便可休元旦假。 南京留守部、衙和锦衣卫内的驯象所,皆属闲散衙门之列。昨日便开始休假。 言归正传。且说林十三和孙越来到了顶头上司常青云在北城的府邸。 这座府邸远超正五品千户规制。 常府门墩是一方一圆。一方一圆门墩的官员府邸,京内不超过五座。 狮子头上的鬈毛疙瘩是十三个。正一品规制。 这里本来是锦安侯府邸,常青云的祖父传下来的。因他的祖父死前上奏,将爵位传给了一个族侄。故从侯爵府变成了千户府。 别人家过小年,都是在府邸内外张灯结彩。 常府却是挂满了素缟、白绫。 常家下人领着林十三师徒进了府,边走边解释:“今日是我们家老太爷的忌日。” 三人来到府邸正厅。只见常青云跪在一方牌位前。 牌位上大书“大明锦安侯、柱国、光禄大夫、太子少保、左都督、戎政尚书、京营提督武臣、锦衣卫指挥使、二甲进士出身,常风之正位。” 一堆爵号、勋号、赠号、官号,诺大牌位都快写不下。 光看牌位,就知常青云的祖父生前有多么显赫。 林十三师徒跪倒:“常千户。” 常青云从蒲团上站起:“哦,你们来了。坐着等一会儿吧,一会儿有个人来给你们交代差事。” 过了片刻,千户府正厅来了一位大人物。 常家下人通传:“司礼监首席秉笔、御马监掌印、永寿宫管事牌子,黄锦黄公公前来祭奠!” 这位黄公公是宫里出了名的“小弥勒”。四十来岁的他生得又白又胖,又有佛爷心肠。与宫里的人精们不同,他这人做人、做事光明磊落,说话直来直去。 嘉靖帝曾给过他两个字的评价:“蠢直”。 有时他做事甚至有些孩子气。 正因为他的纯良蠢直,嘉靖帝才格外宠信他。让他做了宫中数万太监中的第二把交椅,还管着御马监兵权。 黄锦进了大厅,二话不说跪倒在常老侯爷的牌位前,磕完头又上了香。 祭拜完老侯爷,黄锦转头对常青云说:“常大哥。吕公公今夜在皇上身边当值,没法来祭奠老侯爷。他让我代祭。你别见怪。” 林十三惊讶万分:司礼监秉笔竟称一个锦衣千户为“大哥”?怪不得驯象所的袍泽们私下议论说常千户在朝廷的背景深厚。 常青云道:“难为你每年的小年都来我府上祭奠祖父。” 黄锦道:“想当年若不是常老侯爷把我和麦福公公、吕芳公公送进安陆兴王府,哪有我们的今天?唉,麦公公仙去前,叮嘱我一定要年年来这儿祭奠老侯爷。” 常青云跟黄锦寒暄:“最近身体可好?” 黄锦答:“还是老样子。一天要喝四升水。消渴症是长症,既好不了也一时死不了。” 常青云指了指林十三师徒:“这就是你让我给你找的人。” 林十三师徒磕头,齐声道:“属下见过黄公公。” 黄锦道:“你就是林十三?今秋高公公家的掖乌龙是你寻得的?” 林十三答:“正是属下。” 黄锦坐到了椅子上:“你擅于寻宠。我问你,偷宠呢?会不会?” 林十三一愣:“偷宠?” 黄锦颔首:“对。我寻思寻和偷其实是差不多的一回事,能寻就能偷。” 林十三能说什么?在司礼监的二号人物面前,他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 片刻后,林十三试探着问:“不知黄公公让属下偷......啊不对,窃得是什么宠物?谁家的?” 黄锦笑道:“偷就是偷,说窃也雅致不到哪里去!我让你偷一只猴子!名叫孙悟空!” 林十三愕然:“孙悟空?可是《西游释厄传》里的孙悟空?” 嘉靖朝其实是一个在文化上开放、包容、繁盛的朝代。却被写史书的明代文官和后世清朝史官描述成了一团黑。 暗讽嘉靖帝沉迷修道的《西游释厄传》最近几年公开刊行天下,风靡大明不说,就连被太祖列为禁书的《忠义水浒传》都可以半公开发行。 《三国志通俗演义》更是达到了文化输出前所未有的高度,被倭国那些村级、乡级藩主大名当成了军事教材。 黄锦点头:“就是它!” 林十三大惑不解:“那是书里的神猴啊,属下......无处去偷。” 黄锦道:“书里的神猴最近几日进京了!” 如果历史是二次元动画。此刻林十三脸上一定会出现一堆竖着的黑杠。他心中疑惑:黄公公别是喝多了吧? 黄锦看出了林十三的疑惑:“南京国子监有个叫吴承恩的老监生,结业补了岁贡生,进京到吏部等候来年开春的‘大挑’。他养了一只猴子,名字就叫孙悟空。” 林十三再次愕然:“吴承恩?敢问黄公公,是写《西游释厄传》的那位吴先生?” 第五十九章 大人大量嘉靖帝,小肚鸡肠胖黄锦 黄锦愤愤然:“对!就是那个写《西游释厄传》的龟孙子!” 黄锦讲述了自己堂堂一个副内相,为何要跟一个久试不第的五十一岁老监生过不去。 嘉靖帝久居西苑深宫,平日无趣的很。夜间他喜欢在永寿宫大殿青纱帷帐内,给一众大小宦读志怪小说。 锦衣卫甚至有专门的传奉官,为嘉靖帝从民间采买志怪小说。 这两年,《西游释厄传》风靡大明,自然也上了传奉官的书单,被送往永寿宫中。 嘉靖帝某夜给众宦读完第五回齐天大圣大闹天宫那一段,竟连呼三声:“神书!神书!神书!” “好!好!好!” 当时在一旁侍立的黄锦还想:这书的著者能博得皇上一乐,也算是个人才。不知著者是什么底细,有机会我得抬举抬举他。 又过了十多日,嘉靖帝夜读到了孙悟空车迟国斗法那一段。气得七窍生烟:“妖书!妖书!妖书!竟敢嘲讽朕!” 车迟国王迷信道门,一心求仙。又宠信羊力大仙、虎力大仙、鹿力大仙。三妖的化身皆是道士。 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能看出,这是在嘲讽当今皇帝沉迷修道呢! 这就跟施耐庵在《忠义水浒传》里的暗讽差不多。什么少华山三傻朱武、陈达、杨春.......就差点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的名字了。 从古至今,文人在文章里夹带私货,暗讽当下都是常态。没办法,文人嘛,就那点酸不溜丢的臭毛病。 嘉靖帝被书中内容气得勃然大怒,直接将青纱帷帐里的铜罄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龙啸:“欺天啦!” 黄锦连忙跪倒:“皇上息怒,小奴这就让东厂的陈洪去把这妖书的著者捉来,扒了他的狗皮。” 盛怒之下的嘉靖帝,表现出了一个帝王该有的肚量。 嘉靖帝道:“捉什么捉?天子去跟一个写志怪话本的穷酸文人计较,朕岂不成了小肚鸡肠?” 嘉靖帝没跟吴承恩计较。黄锦却将吴承恩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他授意锦衣卫的陆炳查清了吴承恩的底细。原来是个久试不第的老秀才,年近五旬才补了一个南京国子监的监生。 黄锦心善,有时又有点孩子气的小肚鸡肠。他打算替嘉靖帝好好教训下穷酸文人吴承恩。 可宫中小弥勒黄锦盘算的“教训”,绝不是伤人性命,亦非断人前途。 黄锦只是想搞个孩童般的恶作剧,捉弄下吴承恩。 奈何吴承恩人在南京国子监呢。在黄锦看来,南京国子监乃是大明的学府重地。在那里搞恶作剧有失体统。遂作罢。 终于,今年吴承恩补了岁贡生,进了京参加吏部大挑。 黄锦得到消息心中窃喜:呵,吴承恩这厮到了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儿,我可算能好好捉弄下他,帮皇上出出气了。 黄锦听说吴承恩养了一只名叫“孙悟空”的猴,已经养了整整十多年,待之如子。 于是黄锦托常青云找到了林十三,去把吴承恩的猴儿偷出来,让他难受几日。 当然,黄锦心善到即便捉弄人都不忍把事做绝。 他打算过个十几日,再把猴儿还给吴承恩。 黄锦讲述完了一切。林十三拱手:“明白了。” 黄锦嘱咐他道:“那猴儿最好大年初一前偷到手。等过了上元节就还给他。” “他让皇上一时不痛快。我让他过不好这个年。这不算过分吧?” “阿弥陀佛,猴儿也是一条生灵。偷过来后你要好生饲养,别伤了它性命。” 林十三感慨:“黄公公您老真是菩萨心肠。” 黄锦又道:“我听说,这厮虽是个久试不第的老贡生,却很有钱。” “呵,靠着江南书肆大量刊印他的妖书,这厮赚了能有几万两银子。” “捉到猴后,你们可以给他写信,讹他三千两银子。永寿宫西殿的殿柱该刷红漆了。这银子算他孝敬皇上的。” “我得让他难受十几天,外带出三千两的血!” 黄锦所言不虚,吴承恩的确很有钱。 大明刻印图书,分为官刻、坊刻两种。 坊刻是民间书肆刻书刊行。若刻印的是当世之人的文章,会按销银给予著者丰厚的润笔分红。 且明人颇有版权保护意识。会在书封后印上“不许翻刻”、“翻刻千里必究”之类的字样。 这不是说说而已。江南的大书坊皆雇佣有状师、讼棍。若发现翻刻,一定会告官。 《大明律》、《大诰》虽未载有关于翻刻的处罚。但当官的亦是文人出身,文人下意识会偏袒文人。 通常接了有关翻刻的状子,官员会将翻刻者罚个倾家荡产,把罚银一部分揣进自家腰包,一部分返还书坊、著者。 故吴承恩靠着书坊润笔、翻刻罚银两个大进项,成了实打实的财主。 别看科场失意,没当过官。他却称得上腰缠万贯。 言归正传。 常青云在一旁笑道:“栽赃、绑票、打闷棍是锦衣卫的拿手好戏。以前都是绑人,这回竟是绑猴儿。有趣有趣。” 林十三拱手:“千户说的是。”他心中暗道:我总觉得我心不狠、手不黑。 跟黄公公相比,我还算个狠的。他老人家连绑票勒索人都不愿下狠手。只要吴承恩家财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要是换作我那斗虫徒弟罗龙文,定会吞了吴承恩全部家财,再让他从人间消失。 黄锦再道:“我这人不愿意欠人情。林十三,银子到手后有一成是你的。” 林十三嘴上说:“多谢黄公公。” 他心里已盘算好了:我想保命就得往上爬。想往上爬就得抓住一切机会攀附上大人物。替副内相办事,这是天赐的攀附机会。 等事成之后,拿了三百两绑票分润。我就从罗龙文送的墨里挑出一方,送给黄公公。就说是拿三百两分润买的,孝敬黄公公在司礼监批阅公文时用。 黄公公如此心善的人,不得心花怒放,记住我林十三这个名字? 若黄公公能在大掌柜、少掌柜面前替我美言几句。顶我苦熬十几年资历。 林十三虽过了年才二十一,但凭着天生聪明,已成了官场中的一头小狐狸。 黄锦起身:“罢了。耽误你过小年了。林十三,还有那个胖子,你二人先回家过节吧。” 林十三和孙越走出了常府。 孙越笑道:“嘿,师父,这可真是个好活儿。只牵扯到一个小小的贡生。不似寻掖乌龙时,牵扯到那么多大人物有掉脑袋的风险。” 林十三道:“是啊。干好了这活儿还能巴结上黄公公。咱先各自回家,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就去打听吴承恩住在何处,踩盘子准备下手。” 第六十章 齐天大圣 如今林十三已贵为锦衣卫小旗。顺天府按插在各街巷的暗捕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打听清楚一个进京参加大挑的岁贡生住在何处不费吹灰之力。 吴承恩果然是个大财主。 吏部大挑,指的是吏部从举人、岁贡生中挑人,外放担任八品、九品的县衙属官。 大挑是个漫长的过程。运气好几个月能挑中外放实缺。运气不好得等个三五年。 故大部分等待大挑的举人、岁贡生,通常会选择住在各省在京会馆。 会馆中的举贡房虽简陋寒酸,供给的饭食也难以下咽,却是不收钱的。 家境殷实的举人、岁贡生则会选择住京内的客栈中。 而家中巨富的举人、岁贡生,则会直接选择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下一座宅院。 吴承恩就选择了后者,在南城猪尿泡街买了一座干净整洁的四合院。 老吴预测自己这趟大挑,起码要挑个两三年才能放实缺。 他很有自知之明。 大挑不看才学,不问名声,不考能力,只看长相。 吴承恩脸颊消瘦、颧骨高,不属于吏部老爷们青睐的“官相”。想放缺就得慢慢等,干脆买个四合院长住京城。 南城,大栅栏。 五十一岁的吴承恩骑着一头罕见的“玉石眼”大白骡子正在闲逛。 京内做官的才能骑马,岁贡生只能骑骡。但这头大白骡子的价值,恐怕不低于一匹骏马。 给吴承恩牵骡的,是一个名叫吴净的家仆。这家仆四十来岁,身材魁梧健壮,一脸络腮大胡子,浓眉大眼。 家仆吴净肩膀上架着一只猕猴。这猕猴雷公嘴,满面毛,通体金黄。一双圆眼睛滴流乱转。 它便是黄锦托林十三偷的吴承恩爱宠“孙悟空”。 大白骡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吴承恩的书童。这书童名叫高老八,二十出头的样子。他比孙越还要胖上一圈。恐怕得有二百三四十斤。一双招风大耳,耳垂及腮。走起路来宛如一个一撅一撅的大水缸。 林十三和孙越在一主一骡两仆一猴身后远远的跟着。 孙越低声道:“嘿,这吴老头真有钱呐!出门逛个大栅栏都要带俩仆人。” 林十三有些发愁:“没想到他养的是猕猴。猕猴是猴中最聪明的。心智跟七八岁的孩童不相上下。不怎么好偷。” 大栅栏南边围了一圈人正在看耍猴。 耍猴汉子敲着锣,大喊道:“瞧一瞧看一看了啊!我这只猴能舞枪,能弄棒。简直就是《西游释厄记》里的孙大圣。” 这可真是李逵遇到了李鬼。 吴承恩勒住缰绳,下了骡子看是如何一只孙大圣。 只见耍猴汉子给了那猴子一根棍子,猴子拿起棍子比划了两下,呲了呲牙。 书童高老八似乎有鼻疾,他“嗯呼噜”一声清了清鼻子,嘲讽道:“就这也配叫孙大圣?连个棍花都耍不了。就是只蠢猴儿。” 耍猴汉子听了这话白了高老八一眼:“怎么着?看你长得跟个猪八戒似的,倒看不起自己大师兄了?” 围观百姓一阵哄笑。 尾随而来的林十三心中暗道:还别说,吴老头笔下的猪八戒,说不准真是这书童。 吴承恩捋着胡须,慢条斯理的说:“兄台。古人云,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你怎好出口伤人呢?” 耍猴汉子见吴承恩衣着华丽,像是个有身份的人。他很是客气:“老爹,他当着我的面说我的猴是蠢猴,这不是砸我买卖嘛?我怎能不骂?” 吴承恩笑道:“古人云,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蠢猴自然也不可调教也。他这么说是为你好。” 林十三心中暗笑:满嘴之乎者也,还真是个酸臭文人。 老吴这么说,耍猴汉子面露不悦,他看到吴承恩身边站着的吴净肩上架着猴:“老爹,感情您是专程来挑我场子的啊。” 吴承恩道:“古人云,人知结交易,交友诚独难。我从来只与人交友,不与人为敌。兄台何出此言?” 一旁看热闹的孙越听不下去了:“老爹,你就别满口之乎者也了!你们各带了一只猴,比比就知谁是蠢猴,谁是精猴了。” 一众围观百姓纷纷起哄:“对对,比比!” “黄老大啊,你可是在大栅栏耍了十几年猴的人。咱可别丢份儿啊!” “对,精神点!” 耍猴汉子被众人一激,嘴里蹦出来脏字儿:“焯!比比就比比。老爹,请亮亮你的宝猴吧。我倒要看看它有几分本事。” 吴承恩拱手:“啊,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吴净,把它放下来。” 吴净从肩上放下“孙悟空”,解开了它脚上的绳子。 孙悟空大摇大摆走到耍猴摊的中央。 书童高老八拿起地上的棍子,扔给了孙悟空:“猴哥儿,接棍!” 孙悟空接了棍子,双手一横。随后众人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猴棍。 只见那棍子在孙悟空手里上下纷飞,如旋风一般迅疾。众人只能看到棍影闪烁。那棍子在它手中犹如一条灵动的影子一般。 原地耍棍还不够,孙悟空开始身形腾挪,把棍子高高抛向空中,转了十几圈后稳稳接在手中。 围观的百姓纷纷叫好:“好!好!” “好样的!” “这才是真大圣啊!” 一套猴棍耍完,孙悟空将棍子放在地上,竟直接爬了上去,伸着猴手挠着脑袋。 耍猴汉子朝着吴承恩一拱手:“服了,服了!老爹,你这猴才是齐天大圣转世!” 高老八喊道:“你晓得什么?《西游释厄传》就是我家老爷......” 今日吴承恩除了来大栅栏闲逛,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办。他不想张扬,拉了拉高老八的衣袖。 耍猴汉子问:“是你家老爷什么?” 高老八“嗯呼噜”抽了下鼻子:“是我家老爷看过的。” 耍猴汉子笑道:“看过西游的多了。” 吴承恩在大栅栏逛了一上晌,林十三师徒跟了一上晌。 临近午时,吴承恩进了大栅栏边上的一个茶馆。茶馆名曰“高升”。 林十三见吴承恩进了高升茶馆,惊讶道:“他怎么进了骗子窝了?糟糕!” 第六十一章 大智若愚吴承恩 大栅栏边的高升茶馆里有两多:官场掮客多,千门骗子多。 大明实行严格的路引制度。大部分外地人进京,无非科举、经商、求官这三个目的。 每年进京参加吏部大挑的举人、岁贡生足有上千人。这就催生了官场掮客。 吏部的老爷们想借大挑发点财。举、贡们想使银子行贿打点。 但双方互不认识。怎么办?这就要靠官场掮客牵线搭桥。 举、贡们遇上真掮客还好。花了大钱至少能真谋到官职。怕就怕遇上骗子,那就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十三师徒跟着吴承恩一行人进了高升茶馆。 吴承恩去了其中一个雅间。吴净、高老八哼哈二将一般在门口站着。猴儿孙悟空也老老实实立在门口,当起了门神。 林十三师徒无奈,只得进了隔壁雅间。 好巧不巧,两个雅间之间竟是夹壁墙相隔。林十三将耳朵贴在墙上能听到隔壁谈话的大概。 隔壁的吴承恩,正在约见一个自称官场掮客的人。 “官场掮客”名叫梁淳,四十来岁的年纪,衣着华丽,十根手指上带着六个大金戒指。看着便是个京中大人物。 吴承恩与梁淳相互见了礼。 梁淳笑道:“吴先生的《西游释厄传》我拜读过整整四遍。真是下笔有神,构思精妙啊!” 吴承恩拱手:“过奖,过奖。拙作让您见笑了。” 梁淳跟吴承恩寒暄了一会儿,终于开始说正事儿:“看您的书便知您是一个很懂官场的人啊!” “求官就像是求真经。即便到了西天大雷音寺,照样得给阿难、迦叶贿赂。甭管唐僧是不是唐皇御弟。” “这就跟许多举人、贡生一般。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来到吏部大挑,总要给吏部的老爷们一些好处。” “甭管他们是不是哪位高官的门人,甭管他们是不是名动天下的才子。” 吴承恩道:“是极,是极。学生也晓得这个道理。” 梁淳吐沫星子横飞:“不才虽不无官职在身。却在京城官场混迹了整整二十年。人脉是有一些的。” 正说着,雅间的门被推开。梁淳的仆人走了进来:“老爷。吏部考功司黄主事做寿。明日请您去赴宴呢。这是请帖。” 说完仆人将一张大红请帖放到了茶桌上。吴承恩看到帖子封皮上盖着吏部主事的官印。 梁淳道:“我明日有事。回了他吧,就说我身体欠佳,不能赴宴。不过贺寿的银子不能少,就送五百两。” 仆人应声而去。 梁淳在吴承恩面前晃了晃请帖:“京城官场应酬太多,我是不胜其烦的。” 吴承恩道:“想不到梁先生交际如此之广。” 梁淳见火候差不多了,开始下套:“考功司主事的寿宴我不能去,是因我有另一场酒宴要赴。明日文选司郎中万寀万老爷请吃年酒。” 说完梁淳从袖中拿出另一方请帖,递给吴承恩看了看。请帖署名吏部文选郎万丰城。 总览大挑事务的严党骨干万寀正是丰城人。 吴承恩道:“梁先生果然神通广大。我那事,不知......” 梁淳立马拍了胸脯:“全包在我的身上!照着规矩,举人至多补到县丞。岁贡生也就补个主簿、典史、教谕。” “我与万郎中至好,亲兄弟一般。我若开口替吴先生求情,定可为你破格谋得一个县丞的位置。” “前几日万郎中跟我一处喝酒时喝多了,说本次大挑,最肥的缺是杭州府余杭县丞、松江府华亭县丞两职。” “若到这两处地方做知县的副手。即便不怎么出格,光收收陋规,一任三年也能弄个一底一面儿。” 说到此处时,隔壁偷听的林十三心中暗道:不好!这是个骗子!万寀那人从不喝酒,喝了就浑身起红疙瘩。哪次罗府赏虫宴他不是以茶代酒? 啊呀,吴承恩这酸腐文人,千万别上这骗子手的当。 林十三接的差事虽是捉弄吴承恩。但他始终心里还存着良心,不希望看到他眼里的酸腐文人被骗得倾家荡产。 林十三看扁了吴承恩。 满口之乎者也,不一定代表着他迂腐。迂腐亦不等于愚蠢。 从古至今,能写出大几十万字畅销小说的人,就没一个蠢的。 吴承恩是大智若愚。 隔壁的吴承恩不动声色:“请教梁先生,何谓一底一面儿?” 梁淳道:“这都不晓得?就是你花了多少银子买官,三年后能赚一倍!” 吴承恩又问:“那您说的那两个县丞位置,得花多少银子?” 梁淳狮子大开口:“余杭缺儿贵一些,一万三千两。华亭则是一万两。” “我明日要去找万郎中喝酒。你要买哪个缺,今日把银票给我,明日此事便可办妥。” 吴承恩没轻易上套:“这样吧。梁先生将我引荐给万郎中。我亲自将银票递上去。” “只要我跟万郎中见了面,无论事成不成,我都给您两千两的引荐钱。” 梁淳皱眉:“吴先生这是不相信我喽?别看我只是一个牙行掌柜,可我私底下是北镇抚司的暗旗。北镇抚司听说过嘛?” 吴承恩答:“自然听过,权势熏天。” 林十三皱眉:这骗子手跟我一样,也是北镇抚司的暗旗? 隔壁梁淳将一方腰牌拍在桌上,笑道:“吴先生请看,这是我的北司腰牌。” 吴承恩拿起腰牌,念道:“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孙。皇权特许,先斩后奏。啊呀,原来是梁百户,失敬失敬。” 林十三偷听到此处,当即断定,这梁淳是在冒充北司暗旗。其一,既自称暗旗,就该是总旗或小旗。百户就自称暗鱼了。 其二,锦衣卫的腰牌上根本不会出现什么“皇权特许,先斩后奏”。这八个字不过是不知内情的百姓以讹传讹罢了。 隔壁那人,恐怕连真正的锦衣卫腰牌都没见过。 林十三心中暗喜:啊哈。帮着黄公公办个缺德差事。没想到顺手能立个功,最近真是走运啊。 北镇抚司不管街面上的寻常骗子手们,他们不配。 但若骗子手冒充北司的人,那就另当别论了,那不是一般的骗案,必须出重拳。 林十三刚当上北司暗旗没几天,若捉住一个冒充北司百户的骗子手,这算得上一桩功劳。 想保命,就得往上爬。想往上爬,多立些功总是没错的。 第六十二章 鸿运当头林十三 梁淳说得天花乱坠。吴承恩就是不上套。 人家老吴是在《西游释厄传》里写过真假猕猴的人。虽不及林十三那般肯定梁淳是骗子手冒充掮客,至少也起了七八分的疑心。 吴承恩起身:“啊,梁先生,哦不,梁百户。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一步。” 梁淳连忙道:“那两个肥缺你还买不买了?” 吴承恩拱手道:“学生家境贫寒,这两个肥缺实在买不起。” 吴承恩是在哭穷呢。他靠着润笔在江南置买了一千亩好田,两处大宅子。此番进京光银票就带了一万五千两。 梁淳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骗子。此时已经有些慌神:“价钱好商量嘛......” 吴承恩却是去意已决:“再会。” 隔壁的孙越提醒林十三:“老吴走了。咱们跟上去?” 林十三道:“急什么。黄公公给咱们的偷猴期限是正月初一。这差事不算急差。” “眼前有一桩功劳,咱们不捡白不捡。” 孙越道:“你是说那骗子?” 林十三颔首,推开门走了出去。他没有跟踪吴承恩,而是跟上了骗子手梁淳。 跟到大栅栏的一条小胡同内时,林十三高喊一声:“站下!” 梁淳转头:“你是哪位?” 林十三命令徒弟孙越:“拿下!” 孙越一个老母猪扑食,二百多斤的大力士直接押在了梁淳身上。 梁淳高呼:“你们是什么人?顺天府的暗捕?你知道我是谁嘛?我是北镇抚司的!” “捉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孙越像提溜王八似的将梁淳提溜了起来。林十三上前,在他身上搜出了那方假腰牌:“北镇抚司的?呵,好显赫啊。” 梁淳怒道:“知道就好!还不把我放了,给我致歉?” “啪啪!”林十三给了他两个大耳刮子:“好一个冒充缇骑,招摇撞骗的骗子手。胖徒弟,把他捆上,押到北镇抚司去!” 远处的人群中,吴承恩骑在白骡上,对吴净、高老八说:“西天取经路上妖魔鬼怪多,我看这京城里的妖魔鬼怪也不少。” “没有火眼金睛,还真会吃大亏。” 半个时辰后,北安门旁帽儿胡同,北镇抚司。 锦衣卫官衙位于皇宫承天门外的千步廊西侧,六部对面。北镇抚司与本卫官衙并不在一处。 毕竟北镇抚司管理诏狱。将大不吉的诏狱放在宫门口不成体统。 太祖爷设锦衣卫,又废之。成祖恢复锦衣卫,增设北镇抚司。 自那之后,锦衣卫中谁是大掌柜,看得不是谁官衔高,而是看谁掌控着北镇抚司。 譬如英宗复辟时期,名义上的锦衣卫指挥使是袁彬。卫内至高权力却掌握在指挥佥事兼北镇抚使逯杲手上。 陆炳自入主锦衣卫后,就牢牢将北镇抚司抓在手中。 少掌柜陆绎因年轻,做北镇抚使资历不够。他老子陆炳干脆将北镇抚使一职空缺起来,让陆绎暂任北司千户。 一句话,这里是少掌柜陆绎的地盘。 林十三师徒押着骗子手梁淳进了北镇抚司,找到了年假期间当值的副千户。 当值副千户竟是林十三的上线,刘守有。 临近过年,人家刘守有产房传喜讯——升了。从南司百户升为北司副千户。 刘守有见到林十三师徒面露不悦:“不是跟你说了嘛,咱们只在十里香接头。你们怎么找到北司来了?” 林十三拱手:“刘百户,啊不,刘千户。属下捉了一个冒充北司身份,招摇撞骗的骗子手。” 官场的某些规矩都是一脉传承的。后世人称呼副局长为“某局”,称呼副处长为“某处”,省略了副字表示恭敬。 大明也是一样。称呼试百户为“某百户”,称呼副千户为“某千户”。 刘守有来了兴趣:“冒充北司身份的骗子手?是你们绑的这个?” 林十三颔首:“刚才他诓骗一个进京大挑的岁贡生一万两银子,没有得手。属下亲耳听到,可为人证。” “他刻了一方假的腰牌,可为物证。” 说完林十三将假腰牌奉上。 锦衣卫办案并不是动不动就“莫须有”。最讲究人证物证俱全。 当然,若没有人证物证,也可以栽赃。 栽赃不成,那就不在明面上办案了。万不得已可背地里“密裁”。 刘守有露出满意的笑容:“真是巧了。临近年根,大批举人、岁贡生进京大挑。京内的骗子手把他们当成了肥羊。” “最近至少出了七八起骗案,都是冒充北镇抚司诓骗进京举、贡的,败坏咱北司名声。” “少掌柜昨日刚发话,要重办几个以儆效尤。你今日就捉了一个?” “你小子,鸿运当头啊!” 林十三笑道:“属下愚钝。全靠刘千户调教的好,这才捉住他。” 刘守有拿起笔:“我问,你答,先写好证词。” 林十三领命,如实回答了刘守有的一堆问题。 随后刘守有又给骗子手梁淳用了刑。梁淳供认不讳,口述供状画了押。 不到半个时辰,案子就结了。 刘守有问林十三:“对了,你去高升茶馆做什么?” 锦衣卫中最忌在上司面前隐瞒说谎。林十三如实禀告了黄锦让他偷猴一事。 横竖黄公公是在替嘉靖帝出气,没什么不能说的。 刘守有听后笑得前仰后合:“偷猴儿?亏咱们黄公公想得出来。罢,既是他老人家交待,你得把事办妥。” 林十三拱手:“属下遵命。” 刘守有收敛笑容:“本来捉个骗子手只是蝇功。但少掌柜刚发话要重办此类骗案......我给你个微功记档。” 锦衣卫功分五等,分别是蝇功、微功、小功、中功、大功。 功不是那么好立的。 袍泽们有个顺口溜:大功用命换,中功残废换,小功留个疤;微功出大力;蝇功得用心。 林十三不费吹灰之力便捡了个微功,还真算是鸿运当头。 林十三跪倒:“多谢刘千户提携。” 刘守有一挥手:“起来吧。你小子刚升了小旗,便有微功记档。果然是个精明强干之人。” “好好干吧,前途无量。” 林十三道:“属下定不辜负千户期望。” 刘守有突然屏退左右。他从值房的书架上取下了一本《西游释厄传》。 年假当值无趣的很,当值官会在书架上放一些自己爱看的书打发时辰。 刘守有压低声音:“能不能私下帮我个小忙。” 林十三道:“千户有事尽管吩咐,何谈一个‘帮’字?” 刘守有尴尬一笑:“我家那小子被我宠坏了。他最爱看《西游释厄传》。” “你最近既要跟吴承恩打交道。能否想法子让他给我家小子在书上题两句赠语?” “正月初一时送给他。也算我这当爹的给儿子一个有分量的压岁礼。” 林十三嘴上说:“包在属下身上。” 心中却在想:呵,偷人家的猴儿,还要人家给题词赠语。这差事真是缺德他娘给缺德开门,缺德到家了。 第六十三章 你这泼猴儿 锦衣卫的微功要立。黄公公交待的差事也要办。 当日傍晚时分,南城猪尿泡胡同,吴承恩新买的四合院。 一瘦一胖两个粪工进得四合院中。京城粪道三十六条,但粪道并未连通每一个院落。 每隔七日,粪工便会到各家茅坑中掏大粪,再汇入粪道靠着暗河水冲到城外粪场。 瘦粪工是林十三假扮,胖粪工自然是孙越。 二人进了院,书童高老八腆着大肚子,撇着大嘴,一撅一撅走到二人面前。 高老八问:“二位是?” 林十三答:“俺是猪尿泡胡同的粪工。今日来并不是掏大粪,而是给贵府排个粪号。我们好按日来掏。” 高老八道:“京城规矩可真多。我们老爷在吏部等大挑要排号。家里掏个大粪也要排号。” 林十三笑道:“要么说京城臭讲究多呢。” 高老八是个吝啬人。他问:“排这粪号要钱嘛?” 林十三答:“今日不收。从下个月起每月给三百文。” 说这话的时候,林十三的眼睛撇向院中石榴树上的猕猴孙悟空。吴承恩并未将孙悟空拴住,而是任他自由自在。 石榴树下,有一个木板搭成的猴窝。 这是林十三师徒此行的目的,偷猴前踩盘子。 高老八嘟囔着:“黑黢黢的大粪是能卖银子的。你们白白掏走不说,我们还得给你们钱。” “这么好赚,赶明个我也掏大粪去。” 林十三笑道:“主人家说笑了。这脏活儿哪是您这样的上等人做的。” 说完林十三从破袄中掏出一个册子:“请主人家赏个字。” 林十三一口一个“主人家”,这让高老八很受用。 高老八问:“有笔墨嘛?” 林十三道:“主人家这宝宅体体面面,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应该有笔墨吧?我们没带。” 高老八笑道:“算你是个识货的。”他抽了下鼻子“啊哼噜,等着,我进屋写名字。” 趁着高老八进屋的当口,林十三环顾这四合院。 四面院墙不及一丈。换做镇抚司那些做密裁营生的高手,应该很容易能悄无声息的翻墙而入。 换做没有武艺在身的他......墙是能翻进来,可一定会弄出大动静,惊到吴承恩主仆。 那就只有一种方法——诱猴而出,院外擒之。 猕猴是有灵性的。林十三盘算着怎么偷猴,石榴树上的孙悟空似乎看出了林十三所想。 孙悟空伸出猴爪,抓了树杈上两把积雪,团成一个雪球。一雪球就招呼到了林十三脸上。 “啪嚓”。林十三下意识的一挡,雪球碎了一地。 孙越骂道:“臭猴子,俺们是来帮你家掏大粪的,你拿雪球打我们?不识好歹!” 孙悟空朝着孙越呲牙:“啊哧,吱吱吱!”仿佛在骂:“别以为我不知你们打得什么主意。” 这时,吴承恩和高老八走出了堂屋。 吴承恩朝着树上喊:“悟空,休得无礼。回窝去。” 孙悟空很听主人的话。一溜烟跑下石榴树,进了树下的猴窝。 吴承恩对林十三说:“在下初到京城,最喜遗风问俗。可否院中一叙,我打听下京城的粪行规矩。” 从古至今的写书人都对世上的一切事物充满着浓厚的好奇心。 譬如某些动不动就写角色逛勾栏的,没进过勾栏怎么晓得勾栏情形? 吴承恩刚进京城,对京城的一切都满是好奇。他跟胡同口卖酱煮猪下水的都能聊半个时辰。 不过无论是江南还是京城,大户人家都是有规矩的,不让粪工进屋。 吴承恩坐到了石榴树下的石桌旁,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坐。” 林十三师徒在石桌旁坐定。 林十三心中暗道:幸亏孙越家里是在城外开粪场的。要不然吴承恩一问,我们保准露馅。 吴承恩道:“在我老家淮安城,掏粪是有规矩的。城内有粪帮。不知京城这边......” 老吴问及大粪,孙越滔滔不绝:“嘿!我们京城有三十六粪道。每道一位粪霸子。每位粪霸子各经营一家粪行。” “大粪虽臭,可别小看。每家粪行一年都有数千甚至数万两的进项。” “整个京城,有数千粪工指着三十六家粪行吃饭呢!” “京城外,又有数百家粪场,跟粪行进货,倒卖给京郊的庄子......” 孙越说得眉飞色舞,吐沫星子乱飞。吴承恩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几声感慨:“哦?还有这等规矩”、“啊,有趣有趣。” 就在此时,不安分的孙悟空趁着众人聊天正酣,悄咪咪绕到了孙越身后。 孙越身后放着一个拎进来掩饰身份的空粪桶。 都是老孙家人,孙悟空却要狠狠捉弄孙越一把。只见它将空粪桶举起,突然窜到石桌上,一把将粪桶扣在了孙越脑袋上。 孙越正说的起劲,突然大脑袋上被扣了粪桶:“咦,天怎么黑了......焯,臭死了!谁把粪桶扣我脑袋上啦?” 吴承恩大骂:“悟空!你这泼猴!” 孙悟空戏耍了孙越,三步并作两步窜上了石榴树,斜眼往上看着天,嘴里还吹着口哨。 仿佛那粪桶不是它扣的一般。 林十三连忙将粪桶从孙越头上取下。 高老八骂道:“猴哥儿,你又作死。当心老爷让吴净拿细绳勒你脑袋!” 吴承恩连声赔罪:“二位,失礼,失礼。” 林十三怕再待下去会露出马脚,干脆借坡下驴:“老爹,天色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回粪行。粪行有澡堂子,我们浆洗浆洗好回家。” 吴承恩是极为慷慨的有钱人。他从袖中掏出两钱碎银子,递给孙越:“这银子就当给你泡澡的浆资。” 师徒二人接了银子,刚要离开。“啪啪”,石榴树上的孙悟空又是两个雪球。正中林十三和孙越的脑袋。 果然是个泼猴。 主人吴承恩被气得不行:“你这泼猴儿......” 林十三和孙越落荒而逃,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四合院。 出了四合院后,孙越抱怨:“之前还说这是个好差事呢。好家伙,踩个盘子都能弄一身臭味。幸亏那粪桶子是空的,不然我就吞粪了。” 林十三道:“猕猴是有灵性的。他看出咱们是要来偷它。这才下了黑手。” 孙越搓了搓鼻子:“不过师父,吴家人没给那猴拴绳。这对咱们来说倒是一桩好事。” 林十三道:“猕猴不是鸽子。聪明的很。轻易不会离开有现成猴食可吃的家。” “不过,我倒是有法子将他擒获。” 第六十四章 吴承恩的雄心 掌灯时分。吴承恩在堂屋的书桌前挥毫泼墨。 他写的是王昌龄的从军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五十一岁的老贡生吴承恩,有一颗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雄心。 他想做宋时的辛弃疾,本朝的杨博。 奈何,多年科场失意让他青云志不得展。 吴承恩的妻子是弘治初年户部尚书叶淇的曾孙女。叶淇虽去世多年,但叶家在淮安尚是大族。 江南大族家的女婿,只要才学不算太差,都能想法子在乡试中混个举人身份。 奈何吴承恩的老丈人之前卷入党争,在京失势,他这个女婿也就沾不到科场上的光。 嘉靖八年,二十五岁的吴承恩到淮安官学龙溪书院读书。当时他喜好搜集奇闻异事,有了写一部神魔志怪话本的想法。 嘉靖十年,二十六岁的他到江南贡院参加乡试,名落孙山。 嘉靖十三年,二十九岁的他再次参加乡试,再次落地。 嘉靖十六年,三十二岁的他第三次参加乡试,又不第。 接下来他不考了。花了五年光阴,在嘉靖二十一年完成了《西游释厄传》的初稿。 嘉靖二十八年,叶家的一位世交突然发迹,高升了南直隶学政衙门提学副使。 那位世交颇为照顾吴承恩。吴承恩这才能够入南京国子监读书。 在南京期间,吴承恩见到了几十个倭寇攻打大明留都的闹剧。 五十一岁的他义愤填膺,老夫聊发少年狂。又燃起了投笔从戎,定国安邦的雄心。 说来也巧,在国子监排了六年资历,他终于能够进京参加大挑。 此番大挑,他不想当哪个肥县的县丞、主簿,只想到沿海倭寇猖獗的县当一任典史。 典史在大明官职中是一个特别的存在。管着一县治安,没有品级未入流。 但典史虽无品,却又属于“朝廷命官”。因典史乃是吏部铨选,皇帝朱批圈定。 沿海诸县的典史,管着衙役、民壮,有跟倭寇交手的机会。 吴承恩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他不知道,两个偷猴贼正鬼鬼祟祟,进了猪尿泡胡同。 胡同之中,林十三师徒换上了一身夜行衣。这行头是跟北镇抚司那边借的。 林十三手里拎着一个麻袋。孙越肩膀上则背着一个大竹篓。竹篓中则是一堆偷猴所用的物什。 林十三压低声音:“咱们一会儿依计而行。” 孙越颔首:“成。我得报一粪桶之仇!” 二人正说着话呢。突然间,一顶蓝呢大轿停在了吴承恩的四合院门前。轿中下来一个穿便服的男人,他大步进了四合院。 林十三皱眉:“吴承恩一个岁贡生,跟部院大臣有交情?” 太祖开国定下规矩。京中只有皇亲、勋贵、正五品以上且过六旬的老年官员、妇女才可用轿。 永乐朝后,京中正三品以上文官可乘轿,不限年龄。武官严禁乘轿。 正德帝总把“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挂在嘴边。故正德朝及之后,官员皆可乘轿。只不过轿子按品级区分。 蓝呢大轿,如今是朝中部院大臣才可享用的。 林十三压低声音:“咱且罢手。总不能当着部院大臣的面儿偷猴儿。” “你换下夜行衣,去找轿夫套套话,看是哪位大人物进了吴宅。” 孙越点头:“成。” 进了吴承恩四合院的人,是礼部右侍郎,李春芳。 李春芳是吴承恩的老乡,两人曾在一处求过学,说是知己都不为过。 同窗知己,官途却是截然不同。 吴承恩乡试屡屡不第。人家李春芳二十岁就中了举。 之后李春芳连续四次参加会试,名落孙山。 要么不中,要中就中个大的。 嘉靖二十一年,三十六岁的李春芳终于会试得中,殿试更是问鼎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之后的李春芳一帆风顺。先进翰林院坐馆。被挑入西苑为嘉靖帝撰写青词。 嘉靖帝对他的青词赞不绝口。于是李春芳破格被升为翰林学士。 后又在太常寺做了一年少卿。今年高升礼部右侍郎,跻身部院大臣之列。 四十九岁的礼部右堂,又颇得圣宠。今后很可能入阁。 李春芳见到吴承恩,眼中满含热泪:“汝忠兄,当年淮安一别,已有整整十三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吴承恩也是热泪盈眶:“子实,久违了。哦不,如今我该尊称你一声李部堂。” 李春芳骂道:“知道我在京城做官,你进京竟不找我!好狠的心肠啊你!” 吴承恩解释:“你如今是部院大臣。我找你有攀龙附凤之嫌啊。” 李春芳拉着吴承恩的手进了堂屋:“走,去你屋里说话。” 二人坐定。一番叙旧自不必说。 吴承恩给他讲了高升茶馆中的事。权当是一个笑话。 李春芳皱眉:“你宁愿去求那些乌七八糟的掮客、骗子,都不来求我?” 吴承恩笑道:“我太了解你这个人了。求你有用嘛?” 李春芳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向吏部举荐自己的门生故旧也不是一回两回。内举不避亲嘛,怎么没用?” 吴承恩却道:“但我不是你的门生故旧,而是你的知己。” 李春芳站起身,颔首:“没错。就因为你是我的知己。你即便求我,我也绝不会向吏部的人举荐你。” “知道为何嘛?” 吴承恩给老友倒了一杯茶:“愿闻其详。” 李春芳字字铿锵:“我若举荐你,大明不过多一个庸碌的官僚。我若不举荐你,大明会多一个流芳千古的文豪!” 吴承恩笑道:“你言过其实了。” 李春芳却道:“我字字发自肺腑。若你入了官场,当个八品、九品小官,即便破格做了正七品又能如何?” “每日应酬交际、公文往来、案牍劳形。你的官当到死也是名不见经传。” “然你若后半生尽心修改你那旷世奇书《西游释厄传》,让它更加完美。即便几百上千年后,依旧有人能够记得你!” “你不是做官的料,却是当文豪的料。” “一朝官员以十万、百万计。传世文豪却只能出那么几位!” 李春芳和吴承恩围炉畅谈到深夜。 这可冻坏了胡同里等着偷猴的林十三师徒。 师徒二人冻得牙都打颤。今夜只好作罢,离开了猪尿泡胡同。 第六十五章 活捉孙悟空的秘法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吴承恩和李春芳围炉夜话,林十三和孙越冻成了雪人儿。 子时三刻,林家四合院厨房内。 师徒二人坐在桌前打着冷战。碧云将两碗阳春面端上了桌,面上盖着两片熏猪肉。 吃面不吃蒜,香味儿少一半。碧云又从坛子里捞了两头腊八蒜装碟摆上桌。 林十三把手围在面碗上,这才稍稍暖和了过来。 孙越张开血盆大口,像龙吸水一般把面吸进嘴里,顺手再拿起小碟中的腊八蒜,大口咀嚼。 师父还没动筷子呢,徒弟的碗已经见了底。 碧云道:“就没见过你这么能吃的。得,我再给你煮一碗。” 孙越笑道:“师母真赛我亲娘。等您瘫在床上时,当儿子的一定好好孝敬您。” 这听上去像荤腔片汤话,不知他是无心胡诌还是面后吐真言。 碧云骂道:“你小子得好好跟你师父学学如何说好话恭维人。我还你亲娘呢。你比我还大一岁。” 碧云又煮了一碗阳春面,脱下做饭穿的外襜衣:“你们聊着。我去看看小串和虎儿睡下没。” 娇妻走后,孙越道:“刚才跟轿夫都打听清楚了。去吴承恩家的是礼部的李右堂。没想到李右堂竟跟他有私交。”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儿啊。是大人物至交家的猴儿,咱们还偷不偷?” 林十三反问:“司礼监秉笔大还是礼部右侍郎大?” 孙越答:“品级上右侍郎大。实权上秉笔大。” 林十三道:“这不就结了。这位李右堂在京里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说好听的叫孱弱敦厚,说不好听的叫窝囊。” “也正因他的孱弱敦厚,他虽既不入严党、也不入徐党,但二党都能容得下他。” “再说了。咱们只是偷他至交的一只猴儿,过个十几日还会还回去。又不是要他至交的命。” 这就是京城官场的现状。你不结党便在官场无根。官场无根,连锦衣卫的从七品小旗都可以不给你面子。 孙越问:“明日就是腊月二十五了,那咱晚上接着去?早点办完差事去了心思,早些安稳等过年啊。” 林十三道:“成。明晚咱接着去猪尿泡胡同喝西北风。” 已是子夜时分。孙越告辞离去,林十三回卧房钻进了被窝。 单身的人绝对不知,数九隆冬被窝里有个小娇妻是何等温暖、幸福之事。 两刻之后,原本冻得脸色发青的林十三已是大汗淋漓。 他叮嘱迷迷瞪瞪的娇妻:“明日你准备些酱鸡腊肉,派个嗦唤给我师父送去。” 碧云道:“你自己怎么不去?” 林十三笑道:“我此等正经人,哪能闲着没事儿出入怡红楼呢?” 碧云眯着眼说:“快得了吧。平日也没见你少去。说是向你师父讨教玩宠之道,谁知你去玩的是宠还是人。” 林十三赌咒发誓:“天地良心!家里有不花钱的使,我何苦去找那花钱的?” 碧云骂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比怡红楼的姐儿还贱呢......不过,倒很有道理。” 翌日吃罢了早饭,林十三去了怡红楼,给师父张伯送年货。 张伯这老厮,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起。被窝里还有个年方二八的“脆生蜡烛”。 林十三尴尬不已,放下年货便走了。走到门口他叹了声:“唉,要论风流自在,谁也不及我这师父。” 当夜子时,林十三师徒再次鬼鬼祟祟去了猪尿泡胡同。 在吴承恩的四合院外,林十三开始施展捉猴秘法。 他先从竹篓中拿出几根干柴,淋上了火油。又在干柴上架起了一个铁盆,旁边另置了一个瓷碗。 孙越则拿起一个大酒壶,“刺溜”喝了一口后,将酒分别倒入铁盆和瓷碗里。 孙越抱怨道:“哼,一钱银子一斤的百果酒,给那泼猴儿喝真可惜了。” 百果酒,又称猴儿酒。猕猴喜欢用树洞存放各色野果。时日长了百果便在树洞中发酵成酒。 不知猴语中“酒”怎么说,但能确定的是猕猴最喜此物。 洪武年间一个捕猴人偶然在树洞外闻到酒气,用手捧了一口尝过,您猜怎么着? 甘甜清冽,果香四溢。那叫一个地道,那叫一个美! 从那之后,大明的酒行里便有了百果酒,或称猴儿酒。 用百果酒捕猴,也成了捕猴人的一种秘法。 孙越倒好酒,林十三在干柴旁放了一个皮套子。这皮套子只有牛眼粗。上宽、下窄。皮套子四周镶着一圈牛皮筋。 林十三从竹篓中拿出半根削细了三圈的筷子,放入皮套子中撑开,套眼变成了碗口粗。 最后,他将一根甘蕉、一个橘子放入皮套中。集诱惑、捕捉一整套效用的捕猴机关设置完成。 孙越低声道:“师父,开捉么?” 林十三颔首:“嗯。” 孙越打着火折子,引燃了干柴。 不多时,火烤得铁盆中的百果酒“咕嘟咕嘟”冒泡。酒香弥漫在整个猪尿泡胡同。 且说四合院内石榴树下的猴窝里,孙悟空正趴在松软的干草上睡觉。 突然间它抽了抽鼻子,片刻后睁开了猴眼。百果猴儿酒的香气几乎把它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孙悟空出了猴窝,嗅着酒香往前走,走到院墙边时,它三窜两窜竟跃出院墙。 翻墙后,它在胡同中走了几十步,寻着酒味儿来到火堆旁。只见火堆上放着铁盆,铁盆里的百果猴儿酒已经煮得沸腾。 孙悟空聪明着呢,才不会火中取酒。等待火灭、酒冷又要好久。这急得它抓耳挠腮。 正猴急呢,它瞥见了旁边的瓷碗。 孙悟空端起瓷碗嗅了嗅,碗里不就是它心心相念,未被人捕获驯养前常喝的猴儿酒嘛? 还是冷的,能喝! 孙悟空“咕咚咕咚”,将百果猴儿酒一饮而尽。 猕猴都好饮但量不大。这么一大碗酒下去,泼猴立马变醉猴。 只见孙悟空两条猴腿晃晃悠悠,像是个醉鬼一般。 人喝醉了爱吃些水果醒酒。猴也是一样。 可这寒冬腊月的胡同里,哪里有水果? 突然间,孙悟空看到旁边放着的皮套子,皮套子里有一根甘蕉,一个橘子。 已经酩酊大醉的它,自然不似清醒时警觉。它将一双猴手伸入皮套子去取蕉、橘。 “啪”,它伸手时,碰掉了那半根细筷,立马触发了机关。 皮套子上的牛筋卸力收缩,皮套子收紧,将它的一双猴手牢牢箍在套中。 受这一惊,孙悟空酒醒了大半儿。它“吱吱吱”大声猴叫。想要唤醒院里的主人救它性命。 就在此时,一双人手牢牢捏住了它后颈上的皮毛...... 正所谓人之险恶歹毒,远胜于山中猛兽。可怕可怕。 第六十六章 嘉靖帝的雅致哑谜 清晨,雪停了。朝阳的光照射在雪地上。 吴承恩伸了个懒腰,从榻上起身。正月二十五吏部文选司才开始排号大挑。 这一个月,他可以舒舒服服在京城过冬,尝遍京城美食,逛遍出名的勾栏。 写书好,写书能赚钱更好,写书能赚一大堆钱最好。 这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就在此时,二百多斤的书童高老八一路飞奔进堂屋,高喊道:“老爷,可出大事儿啦!猴哥儿不见啦!” 吴承恩面色一变:“啊?” 林家的四合院中。 王小串刚醒,迷迷糊糊出了南屋去茅房解小手。 突然间她看到石榴树下多了一个竹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猴子。她的未来公公林十三站在笼前。 王小串屁颠屁颠跑到林十三身边:“爹,爹,哪儿来的小猴叽吖?” 林十三连忙吓唬王小串:“这猴子是个妖怪。混世魔王的化身。你可千万别调皮打开竹笼。” “放出来它是要吃小孩的!先吃你,再吃虎儿。就跟嚼甘蔗似的。” 王小串小眼一瞪:“不信。爹唬我。” 笼中的孙悟空给了林十三一个大白眼,随后昂着头望天,仿佛在说:这小屁孩一身屎尿味儿,我才不屑吃呢。 碧云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盆:“猴食给你拌好了。” 猴子光吃野果其实是吃不饱的。山中野猴的食谱上,除了野果还有叶、芽、花,各种虫子、小鸟。 林十三让碧云调配的猴食讲究的很。 白面、谷面、高粱面加水,和上生鸡蛋液,再配以盐、糖、鱼干沫子,团成馒头状。 无需蒸,猴子不吃熟面。 这是主食。 佐菜则是冬枣、化开了的冻萝卜。 林十三拿起一个猴馒头,在孙悟空面前晃了晃,又擎着手伸进竹笼中。 孙悟空不但不去接,反而揣着猴手,踮动着猴脚,朝着林十三呲牙咧嘴“吱吱吱”。 它仿佛在说:我孙悟空就算饿死,死外面,从万丈悬崖上跳下去,也不会吃你们一点东西。 林十三道:“我说悟空啊,这可是最上等的猴馒头。又香又甜还咸鲜。京里的乞丐们看到都要馋哭了。” “你看,这里还有冬枣、萝卜。” “正所谓猴以食为天。你若不吃,岂不是要饿得皮包骨?” “顺天府大牢里的犯人也没见哪个绝食而死的。” 如今孙悟空活脱脱是林十三请入家中的猴爷。 他可不想这泼猴儿在他家里出什么岔子。 一来黄锦叮嘱过他要善待猴子。二来等讹了吴承恩三千两银子,正月十六是要将猴还给他的。 林十三好话说了一堆,猴儿就是不吃。 不但不吃,还撅起猴屁股,对着笼外的林十三呲尿。 林十三闪身一躲:“你这泼猴。怎么不识好歹?” 王小串说了几句话:“爹,爹,这小猴叽屁股上好大一嘟噜是什么啊?不如剪下来,给我当球踢。” 大明有句老话,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 孙悟空听了这话,立马收敛了嚣张气焰。躲到笼角,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林十三说好话它不听,王小串说要给它净身,它立马就老实了。 林十三道:“你若不吃,我就听我这小儿媳的,给你剪了去。正所谓无根便无烦恼。” 孙悟空以后还要找美母猴呢。这厮是吃硬不吃软。它立马伸手,接过了林十三手里的猴馒头,大快朵颐。 林十三笑骂道:“瞧你这泼猴儿,馋犟什么呢?有句老话说得好,不吃白不吃。” 孙悟空一边大嚼猴馒头,一边朝着林十三频频点头。仿佛在说:嗯,真香。 碧云在一旁道:“这猴子哪里像个畜生,分明是个小孩子。” 林十三道:“就这么说吧,这只十年龄的猕猴,心智不比小串低多少。” “你可得看紧了小串,别让她打开猴笼。上头还指望拿这泼猴换三千两雪花银呢。” 碧云惊讶:“这猴值三千两银子?我不信。照你这么说,大栅栏耍猴的都成了腰缠万贯的财主了。” 林十三笑道:“这猴子在耍猴的手里,就值五两银子。在你夫君手里却值三千两。” “你夫君的本事,比那些耍猴的大多了。” 就在此时,小宦陈矩走了进来:“吆,黄公公吩咐的差事,林老哥这么快就办妥了?要不说你这人精明强干嘛?” 林十三有些疑惑:“你怎知......” 陈矩答:“义父举荐我去司礼监做火者。如今我在黄公公手底下当差。他差我来问你,差事办好了没。” 林十三笑道:“啊呀!恭喜陈公公高升啊。来年你定能够平步青云,再升两级,不,三级。” 陈矩笑道:“咱们是共过生死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一般。就无需那套官场过年话了。” 说完陈矩走到猴笼前,仔细看了看孙悟空:“不愧是江南老才子家的爱宠。长得跟个人似的,很有精神。” 林十三道:“您回禀黄公公。这猴我在家养半月。等过了上元节,我就写匿名信,跟吴承恩索要银两。” 陈矩笑道:“好,好。哎呦,这位是嫂子吧。长得真像画里出来的人一样。嫂子,小弟陈矩给您见礼了。” 说完陈矩朝着碧云作了个揖。 碧云连忙揖万福回礼:“见过陈老爷。” 林十三道:“既来之则安之。中午别走了,拙荆家常菜做的很不错。你留下喝几杯。” 陈矩却道:“不成。我得赶紧回永寿宫回禀黄公公。刚被义父荐到他手下就偷懒耍滑像话嘛,像话嘛。” 林十三将陈矩送出了四合院。心想:差事办妥了。这下可以安稳过个好年了。 午时,西苑,永寿宫大殿内。 五十岁的嘉靖帝正在青纱帷帐内盘坐静心。 黄锦上前:“禀皇上。严阁老请您仙谕,杨博所奏西北屯堡事是否原奏照准?” 嘉靖帝没有回答。他喜欢跟臣子打哑谜,让臣子绞尽脑汁去猜他的心思。 自然,帝王的哑谜通常雅得很。 嘉靖帝问黄锦:“蠢奴。昨日给朕剪得脚趾甲扔没扔?” 黄锦连忙道:“那是龙鳞。小奴哪敢扔?放在龙凤玉匣里呢。” 嘉靖帝吩咐:“嗯,从中挑出大脚趾的指甲盖,给严嵩送了去,他自然晓得西北屯堡事该如何办。” 这哑谜,雅绝了!大雅哉! 黄锦转身正要走。嘉靖帝却叫住了他:“慢着。蠢奴,你背着朕做了什么事?” 黄锦一愣:“没有......皇上怎知?” 嘉靖帝骂道:“你这蠢奴。一上晌嘴咧得像只蛤蟆,反常的很。” “你若遇到喜事,一向会说予朕听。不说,定然是背着朕做了什么事。” 第六十七章 指甲盖哑谜的谜底竟然是 嘉靖帝一眼看出黄锦有事瞒着他。他的确是个聪明绝顶的皇帝。 当初嘉靖帝十几岁登基,左右群狼环伺。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在朝中一手遮天,宛若太上皇。 杨廷和甚至敢让嘉靖帝不认自己的亲爹、亲娘。 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少年天子耗费多年光阴,一步步从文官手中拿回了权力。不聪明,根本做不到。 针对皇帝陛下的刺杀也随之一次次到来。嘉靖帝走哪儿哪儿着火。 大明上一位皇帝易溶于水。当今皇帝则是位火德星君。 嘉靖十年,乾清宫寝殿东偏房失火,烧毁房屋十四间。幸而麦福、吕芳、黄锦率众宦拼死扬沙救火,这才没让火势蔓延到寝宫。 嘉靖十七年。大礼仪事件的女主角,嘉靖帝的生母蒋太后去世。嘉靖帝率文武官员千余人,亲自护送母亲灵柩回湖北与父陵合葬。 您猜怎么着? 出发第一天,嘉靖帝驻跸赵州行宫。当夜赵州行宫大火。 又数日,嘉靖帝驻跸临洺行宫。当夜临洺行宫大火。 再数日。嘉靖帝驻跸卫辉行宫。这场大火将卫辉行宫付之一炬! 嘉靖帝几乎葬身火海。幸得一奶同胞陆炳不顾危险,冲入火场,将嘉靖帝背了出来。 若没有陆炳舍命相救,那夜嘉靖帝必尸骨无存。 一场南行,三次大火。不是有人故意行刺才见了鬼! 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十几个笨手笨脚的宫女差点用绳子把嘉靖帝活活勒死。 这场宫变中,嘉靖帝受惊过度,呼吸不畅,气息将绝。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曾治死成化、弘治、正德三代先皇的太医院,以龙体尊贵的由头“不敢轻易用药”。想活活拖死嘉靖帝。 万幸,嘉靖帝有个心狠手辣的心腹陆炳。 陆炳抓了太医院使许绅的全家二十八口。当夜亲手砍杀十四口,以剩下十四口威胁。许绅这才给嘉靖帝用药。 史书载“调峻药下之,辰时下药,未时忽作声,帝去紫血数升,申时遂能言。” 一副药就能好的事儿,太医院却袖手旁观。不是受人指使才怪。 蹊跷的是,许绅施药救下嘉靖帝的第二年,便“突发急病而亡”。显然,许绅坏了某些人的事,那些人没放过他。 这些年是谁屡次行刺嘉靖帝,朝野上下其实都心照不宣。 那帮胆大包天的王八蛋,不但想弑君,更想诛心。他们编造各种谣言诽谤嘉靖帝。 他们说,壬寅宫变是因嘉靖帝荒淫无道,以四十八种邪祟至极御法折磨宫女,这才导致宫女弑君。 嘉靖帝被火烧怕了。从乾清宫搬到空旷且易于护卫的西苑永寿宫。他们又说,嘉靖帝是想深居偏宫,怠慢朝政,便于淫事。 那帮人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登基之初,嘉靖帝是个有着开创太平盛世大志的少年天子。 少年壮志不言愁。 然,历经跟文官们的三十多年斗法。经历一次次遇刺、一次次死里逃生、一次一次中伤诽谤后,嘉靖帝的少年壮志早已磨平。 可以说,是文官们让嘉靖帝变成了多疑、自私、狡诈、冷酷的性格。 不多疑,不自私、不狡诈、不冷酷,他这皇帝根本就活不长久! 言归正传。黄锦跪倒在地,高呼到:“皇上,圣明啊!小奴的确有事瞒着您。” 嘉靖帝道:“说。” 黄锦笑道:“写《西游释厄传》暗讽您的那个酸文人进了京。小奴派锦衣卫的人,偷了他养的猴。算是对他略施薄惩。” 嘉靖帝从蒲团上站起:“蠢奴!你以为朕是小肚鸡肠的天子?” “朕堂堂九五之尊,何必跟一个著书的酸文人计较?” “还偷人家养的猴,亏你想得出来。你这人,真是又蠢又憨。” “先去把朕的‘龙鳞’交给严嵩他们。再去告知锦衣卫的人,放了人家的猴。” 黄锦拱手:“是,小奴知错了。小奴明日就把名字改成‘黄蠢憨’,小奴这就去办皇上交待的两件差事。” 整个大明敢跟嘉靖帝逗闷子的,黄锦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 嘉靖帝笑骂道:“滚!” 不多时,黄锦手捧着龙凤玉匣,将嘉靖帝的大脚趾甲盖送到了内阁值房。 内阁值房中,坐着首辅严嵩、次辅徐阶、阁员吕本、工部左侍郎严世蕃。 照规矩,严世蕃一个侍郎是无权参与内阁议事的。但小阁老从来不管那一套。 黄锦打开了玉匣,将嘉靖帝的大脚趾甲盖示予众人。 黄锦道:“严阁老询问皇上,是否准杨博建议西北大修屯堡的奏疏。这便是圣意。” 所谓屯堡是一种军事堡垒,有固边之效。 严嵩道:“都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徐阶猜测:“龙鳞者,庇佑天下也,自然也包括西北。这是皇上对杨博的奏疏照准,命修屯堡庇佑西北之意。” 吕本捋了捋胡须:“黄庭坚有诗云,劲气坐中掩虎口,忠言天上婴龙鳞。这是皇上首肯杨博所奏乃是忠言,让内阁照办的意思。” 严嵩转头看向儿子:“你怎么说?” 严世蕃懒洋洋的半躺在太师椅上,把玩着手中的一枚雕花葫芦:“都错了。” 都说严嵩善于猜测圣意。真正善于猜测圣意的其实是他宝贝儿子。 严世蕃放下葫芦:“什么龙鳞啊。用不着那么文雅。皇帝的脚指甲盖也是指甲盖。盖者,盖屯堡是也。” 徐阶问:“小阁老与我、吕阁老的猜测相同?怎么还说我们错了?” 严世蕃却摆摆手:“我还没说完呢。脚指甲盖已经剪了下来。剪者,减也。大脚指甲盖,大减也。皇上的意思是,屯堡要盖,但杨博所奏数量要大减。” 严嵩恍然大悟:“嗯,有理。但要大减多少?” 严世蕃答:“这就要问在香山养病的老杨博了。大减多少,减哪些座,既能省下军费,以屯堡为支撑的西北防线又能保留精干骨架。” 严嵩颔首:“让兵部的方祥去趟香山,询问杨博。” 黄锦笑道:“要说揣度圣意,还得是小阁老啊。我还有别的差事,先行告退。” 黄锦出了内阁值房,吩咐随侍的陈矩:“你跟驯象所那个小旗很熟?你去趟他那儿,让他把吴承恩的猴子放掉。这是皇上的意思。” 陈矩问:“那三千两银子?” 黄锦道:“不要了。这事儿是我自作主张,唐突了。咱们的天子真有海纳百川之心啊。” 陈矩拱手:“小奴这就出宫,找林十三。” 第六十八章 孙悟空成精了 今日是腊月二十六大栅栏庙会。 京中百姓热热闹闹的逛庙会,买年货。好不热闹。 逛庙会的人群中,自然少不了林十三一家人。 林家父子今年赚了不少银子。 林十三给王小串买了一整草柱的糖葫芦,给虎儿买了五六双虎头鞋。主打一个挥霍。 林有牛肩扛王小串,林十三肩扛虎儿。可怜碧云,在后面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东西。 碧云怒道:“你们爷俩站下!我的手断了,以后谁给全家人做饭吃?” 林十三笑道:“哈哈,可辛苦我的贤妻了。你抱着虎儿,我拎东西。” 就在此时,高小旗笑眯眯的出现在了林十三面前。 林十三疑惑:“老高,哦不,高小旗?” 高小旗笑道:“如今咱俩都是小旗。你还是喊我老高吧。恭喜啊,你又发了一注财。” 林十三问:“什么财?” 高小旗将林十三拉到一个僻静处:“我是来替常千户传话的。” 林十三问:“什么话?” 高小旗答:“礼部右侍郎李春芳有个朋友,名叫吴承恩。姓吴的养了只猴当做儿子一般。这只猴丢了。” 林十三敷衍道:“哦?还有这事儿?” 高小旗笑道:“别装了。常千户都告诉我了,猴是你偷的。” “李部堂托了常千户,派人帮他朋友寻猴。还给了五十两银票当辛苦钱。” “礼部右堂的面子,常千户不能不给。” 林十三有些头大。黄公公通过常青云托他偷猴;李部堂通过常青云托他寻猴。 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高小旗道:“你不用发愁。李部堂只让寻猴,却没说何时寻回。” “常千户的意思,先按黄公公所说,把那猴养到正月十五。等正月十六,你领着猴还给吴承恩,就说是你苦心寻回的。” “这样一来,黄公公的差事办妥了。李部堂的面子也给足了。” 林十三颔首:“啊,是这样。我一定照办。” 高小旗又从袖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林十三:“这是李部堂给的辛苦钱。我可没敢克扣啊。” 林十三接过银票:“这不是银锭子,我也没法撕一半儿给您老。要不我去找个钱庄兑成银子,给您分润?” 林十三这是在故意逗高小旗呢。如今大家同为小旗,林十三何苦再受他的盘剥? 高小旗尴尬一笑:“不必不必。我垂垂老矣,你前程无量。说不准以后我要给你送银子帮忙呢。” 说完他一拱手告辞离去。 高小旗刚走不久,陈矩火急火燎的跑了过来:“我的林老兄啊,我可找到你了。” 林十三问:“陈公公,什么事?” 陈矩答:“黄公公让我来传皇上口谕,把那只猴还给吴承恩。” 林十三一愣:“皇上都亲自过问了?” 陈矩颔首:“你抓紧把那猴送还给吴承恩吧。” 口谕也是圣旨。这道圣旨让林十三喜不自胜。 这是他加入驯象所以来第一次办圣旨交待的差事。且是一件容易至极的差事。 他把猴送还给吴承恩,就说是在哪个胡同里寻到的。既办妥了圣旨交待的差事;又在部院大臣面前卖了好;还让黄公公刮目相看。 这真是拉屎、摘瓜、逮蚂蚱,一举三得。 林十三宛如秦始皇吃花椒,赢麻了。 林十三笑道:“成。我这就回家牵猴给吴承恩送去。你赶着回宫交差嘛?” 陈矩道:“黄公公对待下面人一向宽厚。特准了我一天假,让我趁年根儿在宫外好好逛逛。” 林十三盛情邀请:“那你随我一同回家。晌午让你嫂子好好做几个菜,咱们喝几杯。” 陈矩是个饿死鬼脱胎,一听说有酒菜,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早就想尝尝嫂子......的手艺。” 二人与碧云等在庙会上聚齐,准备回家。 途径大栅栏东边的评事摊子时,评事先生正说《当今贤臣传》。林十三等人驻足了一会儿。 评事先生清了清嗓子:“啊哼,今日说的是,当朝兵部老尚书杨博。” “杨老夏官二十岁中进士,先任盩厔知县,又任长安知县。继而升兵部武库司主事、职方司郎中。” “他先后为三任兵部尚书翟銮、张瓒、毛伯温所倚重。随翟銮巡边时,更是孤身呵退数百盗匪,保上官平安。” “嘉靖二十五年,他巡抚甘肃。整军备、铸火器、修水渠、兴屯田,西北肃然。” “又任兵部左侍郎,出为蓟辽总督。大败鞑酋把都儿、打来孙。” “入朝,累官兵部尚书、太子少保。” “复又出为宣大总督。修守备,造偏厢。宣大安然。” “再调蓟辽总督,御打来孙南侵。” “回朝,先任吏部尚书,又任兵部尚书。” “若说出将入相,国之栋梁。老夏官杨博实乃嘉靖朝第一国士也!” 林十三笑着对陈矩说:“这真是百姓心中一杆秤,秤得出谁是忠臣良将。” 陈矩颔首:“是啊。我如今在司礼监当差。吕公公、黄公公他们,屡次说过皇上对杨老夏官大加褒扬。皇上夸他不光是第一国士,还是第一猛士。” 其实,杨博还有一层身份,一个严党、徐党、阉党黑山会、锦衣卫陆炳都不敢惹的身份:大明疆臣党领袖。 疆臣党皆是九边带兵的文官组成。其中以杨博为首。宁夏按察使王崇古为次。王崇古还是杨博的儿女亲家。 带兵文官杀人如麻,疆臣党自然是不好惹的存在。不过他们在朝中从不参与党争,只关心朝廷给九边的军费足不足。 林十三只是听个热闹。他尚不知,自己和吴承恩的那只猴,马上要跟大明第一猛人杨博发生一段奇妙的缘分。 且说林家人和陈矩有说有笑,回了自家四合院。 一进四合院,只见关孙悟空的竹笼空空如也! 林十三和陈矩目瞪口呆。 陈矩怯生生的问:“林,林老兄。哦不,林小旗。猴呢?” 林十三结结巴巴:“是,是啊,猴呢?” 皇帝口谕让林十三把猴还给吴承恩,猴却丢了? 丢了还怎么还?不还岂不成了抗旨? 林十三走到竹笼边,仔细看了看。随后他感慨:“那只猴真是成精了!好手段啊!” 第六十九章 嘉靖朝第一猛人,略懂杀人的文官雅士,杨博 偷猴的差事变成了寻猴。 林十三仔细看了孙悟空逃脱竹笼的手段,不禁感慨:“他不是成精了,而是成仙了。” 陈矩走到竹笼前。只见两根竹子断裂。孙悟空应该是从两根断竹形成的缝隙中钻出去的。 两根断竹上有一根麻绳,麻绳后拴有一根短木棒。麻绳几乎被短木棒拧成了麻花。 陈矩问:“这是?” 林十三道:“这是江洋大盗抢钱庄时用来扭弯库房铁栏杆的‘强盗麻花结’。” “大盗们会将绳子拴在两根铁栏杆上,后面再套个木棒。用力扭动木棒,把绳子扭至麻花状。两根铁栏杆吃力必被扭弯。” “这强盗麻花结连铁栏杆都能扭弯。扭断两根竹子自然不在话下。” 陈矩惊讶:“这猴子竟有这般神通?” 林十三道:“猕猴最善模仿身边人的行为。可会用强盗麻花结的,都是些江洋大盗。难道它的身边人里有江洋大盗?” “再有,这麻绳、短木棒是如何进到竹笼里的?” 碧云似乎想到了什么:“上晌的时候,小串非说要钓猴子。她用麻绳拴着一根萝卜扔进了竹笼里。那猴子拽住了绳子,小串拽不过它。绳子被它拖进了竹笼。” “后来猴子朝小串吐口水。小串一气之下拿一根短木棒丢它,正好掉进了竹笼里。” 林十三望了一眼王小串:“小串啊小串,你可真是你爹我的活祖宗。” 仅凭一根麻绳,一根短木棒就能越笼而出。吴承恩的爱宠不愧跟《西游释厄传》里的齐天大圣同名。 陈矩很替林十三担心:“如今孙悟空跑了,皇上那边如何复旨?皇上的口谕是随口一说不假,怕就怕过几日他老人家想起来,问猴子还给吴承恩了没有。” “到时若你没找回孙悟空还给吴承恩。你就成了抗旨不遵。抗旨是要掉脑袋的。” 林十三叹了声:“唉,以前我都是替别人寻宠。这回寻宠,却是为我自己的脑袋。” 片刻后,林十三又疑惑:“难道说,吴承恩身边有江洋大盗?不然孙悟空是跟谁学的强盗麻花结?” 陈矩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快些寻回孙悟空。” 林十三一脸苦相:“这个年是过不消停了。” 捉猴有密法,寻猴却没有。只能打听街坊是否见过猴子的踪迹。 好在林十三刚刚升了小旗,手下多了十个弟兄,可以帮忙打听。 已近傍晚。林十三将十个弟兄召集到了自家四合院中。 除了孙越,其余九人皆是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很显然他们对新上司心中不满。 这大年根底下,驯象所早就开始休年假。新上司却将他们召集起来办差。他们心中没怨气就怪了。 好在林十三深谙公门之道的窍门——伺候好上面,笼络好下面。 林十三道:“年假里把弟兄们召集起来实在过意不去。” 九个校尉一声不吭。孙越道:“师父,有啥差事您就吩咐吧。” 林十三将手边一个木托盘上的红布掀开。里面是十枚银锞子。每一枚都是十两。 林十三道:“今日弟兄们是帮我办私活儿,我不能让弟兄们白跑腿。每人十两,自己拿便是。” 李春芳托人给了林十三面额五十两的银票。林十三自己又搭上了五十两,正好凑够一百两。 他自入秋来拿了不少赏银,搭五十两进去无所谓。要知道,那只猴能否寻回,关系到他是否算抗旨不遵。 五十两银子不过少买几只虫,抗旨却要掉脑袋。 果然,有钱好办事。 林十三初升小旗,只能带堂贴旗队。眼前十人,除了孙越外,其余都跟他以前一样是没有陋规银可分的堂贴校尉。 这帮人来钱有限,又赶着过年,花销多。有十两银子拿,自然个个眼睛放光。 其中一个高个校尉搓了搓手:“替您办事是属下们的分内事。我们怎好要您银子?” 林十三却拿起一枚银锞子,塞进他手中:“咱们同属一个小旗队,一口锅搅马勺,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亲兄弟不要说见外的话。” 众校尉分别拿了银子,个个笑逐颜开。 林十三道:“我家里丢了一只猕猴。咱们以狗瘠薄胡同为起点,向四周的街坊打听,有谁见过一只猕猴。若见过,问清他跑去了哪个方向。” 一众弟兄领命而去。 孙越道:“师父,咱俩也出去打听?” 林十三颔首:“多个猴还多三分力。何况两个大活人?咱们沿着胡同北边打听去。” 孙越和十几个弟兄从傍晚一直打听到了亥时。整整两个时辰,没有一点线索。 林十三无奈,只得让弟兄们各自回家,明日一早再来四合院聚齐。 孙越道:“师父,这可坏了菜了。” 林十三却道:“寻宠最需要的是耐心。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孙悟空真有筋斗云,能飞上天不成。” “只要他靠两只脚在京里乱窜,就一定有人见过它。” 话分两头。且说香山之中的永安禅寺。 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正在寺庙的广庭中喂一群野猴。 此人是——嘉靖朝第一猛人;西北之光;蓟辽之柱;鞑靼人不可逾越的人肉长城;打来孙的噩梦;疆臣党的敬爱首领;大明江山社稷举重大赛前五;略懂杀人的文官雅士;爱给寡妇挑水的好心人——兵部尚书,杨博。 杨博一脸络腮胡,不修边幅,不像是个一品文官,倒像是个刀头舔血的武将。 他其实并不老。旁人称他杨“老”部堂,指的是资历,而非年龄。 杨博身边站着他的儿女亲家,新任宁夏按察使王崇古。 他身前则跪着严嵩的“武管家”,武选司郎中方祥。 方祥磕头道:“杨部堂。下官错了。” 别看方祥有严嵩做靠山,掌握着武将升迁、降职,在都督、总兵、都司们面前飞扬跋扈、耀武扬威。 但在杨博面前,他也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儿。 杨博将手中的一捧冬枣撒给野猴们。他瞥了方祥一眼:“错在哪儿了?” 方祥答:“下官错在不该趁您在永安禅寺养病期间,不打招呼就给浙东的俞大猷、山东的戚继光、金山的汤克宽开调令。” 杨博正色道:“这三份调令没错。若你知会我一声,我会欣然同意。” “可你绕开了我这个兵部正堂,这是越权的大错。这毛病不能惯。” “不过看在你座师严阁老的份儿上,我暂且饶你一回。” 一只小猕猴突然跃向方祥,一把打掉了他的官帽。 杨博忍俊不禁:“罢了,起来吧。再不起来这群野猴能把你活撕了。” 第七十章 丐帮总瓢把子竟然是一个...... 杨博领着王崇古、方祥进了他所住客堂。 方祥表明来意。 杨博皱眉:“大减屯堡数量?减多少?” 方祥答:“内阁那边说,两百三十座屯堡,至少要减去一百五十座。” “请杨部堂示下,减哪一百五十座,既能省下军费,又能让屯堡为支撑的西北防线保留下精干骨架。” 杨博瞪了方祥一眼:“你家严阁老的义子、学生、门人都去了东南。塞防军费就要划出一大半儿给海防?” 如今朝廷之中存在塞防、海防之争。 严嵩、司礼监甚至嘉靖帝本人都是海防派。 他们的想法是将大明的军费倾斜至东南,扫除倭寇后开通海路,通商诸国,缓解大明王朝日益严重的财政危机。 海防派的想法没错。 杨博为首的疆臣党则是坚定的塞防派。 他们的想法是将大明军费倾斜至九边。打造完备的九边防线。彻底解决北方、西北草原部族百年来屡屡入寇的问题。 塞防派的想法同样没错。 这一个多月来,朝廷把军费倾斜东南,缩减北方九边军费,杨博气愤之下才装病住进了香山永安禅寺。 兵部尚书称病静养,是塞防派对海防派无声的抗议。 方祥见杨博面露愠色,连忙解释:“杨部堂明鉴。严阁老的意思是,先扫清东南,开辟海上财源。再将财源用于九边。” 杨博正色道:“废话就不要说了。屯堡最多减一百座,户部最少要拨二百万两建屯堡。” 方祥道:“户部那边银根吃紧,二百万两的数目......” 杨博霸气的挥手打断方祥:“让严家的财神爷鄢懋卿在东南少贪些盐税,国库随便就能多出二百万两进项。” “倭患至多阻断大明海上通路,让百姓受些苦。” “鞑患,不光会让百姓受苦,还会让大明亡国!” “我们的京师离草原有多近,难道你不晓得?” 方祥咬了咬牙:“是,下官僭越一回,替阁老做主,就二百万两。屯堡数量只减少一百座。” 杨博似乎早有预料。他拿出了一张《西北屯堡兴建图》:“我早就猜到皇上和内阁要减屯堡数量。这是减了一百座之后的兴建图。你拿回去给内阁看。” 方祥接了图,离开了客堂。 杨博的亲家王崇古劝他:“亲家翁,你跟皇上已经闹了一个多月的脾气。差不多也该下山回京了。” 杨博颔首:“是啊,天天在永安禅寺喂野猴,兵部都快成他方祥的了!” “戚继光是赵锦老夏官苦心栽培、锻打的一柄镇守蓟辽的利剑。利剑刚磨砺好,便被他们调到了东南。” 王崇古插话:“还好职方司的唐顺之没被他们调往东南。筹划九边防务可少不了唐顺之啊。” 杨博皱眉:“迟早是要调走的。国策已变。皇上好了伤疤,忘了庚戍之变的疼。今后海防压倒塞防是大势所趋。能打仗的人才,都会优先东南。” “咱们只能拼尽全力,用有限的军费御草原部族于国门之外。” 王崇古问:“那你何时离开香山?” 杨博想了想,答:“后天吧。我在庙里再喂一天野猴。” 翌日清晨,狗瘠薄胡同。 林十三已将一众弟兄聚齐,分派出去打探孙悟空下落。两个时辰后,众人无功而返。 林十三跟孙越商议:“以狗瘠薄胡同为起点,方圆两里内已经打听遍了。无人见过孙悟空。” “想寻他,就得扩大范围。” 孙越问:“扩大到哪儿?” 林十三答:“整个南城。” 孙越皱眉:“我的师父啊,您老可别开玩笑了。咱就十一个人,十一张嘴。就算用上三年五载,也没办法打听遍整个南城啊。” 林十三却道:“咱们只有十一个人。有个人在京城中有三万手下。他可以帮咱们。” 孙越一头雾水:“那人有三万手下?是京营的哪位帅爷?人家也不会听您一个小旗的啊。” 林十三却道:“不,那人不是带兵的帅爷。你随我来。” 孙越问:“去哪儿?” 林十三答:“怡红楼。” 孙越一脸涎笑:“去找几个姐儿,舒缓下心情再办差?这个时辰,那些夜里出了大力的姐儿们恐还未起。” 林十三骂道:“你个腌臜泼才。想什么呢!我是去求我师父。我师父认识那个拥有三万手下的大人物。” 林十三跟孙越来到了怡红楼,找到了大茶壶张伯。他将自己所遇难处说给了张伯听。 张伯一挥手:“什么黄公公、李部堂的。我听不明白。你只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 林十三答:“我记的您老曾说跟京城丐帮总瓢把子黄胡子有交情?” 张伯颔首:“有几分交情。你想让丐帮的人帮你寻猴?” 京城丐帮分为四门、八堂、十六香。人数三万以上。 这些乞丐几乎遍布京城的每一条街、每一个胡同。 三万人当中,保不齐有几个见过逃跑的孙悟空。 乞丐们什么都吃。也有可能孙悟空已被哪个馋坏了的乞丐开了脑壳,吃了猴脑,烤了猴肉。 孙越帮着林十三苦劝张伯:“师公,您老也不想看到我师父因抗旨掉了脑袋吧。您就帮帮忙,去求求那个黄胡子。” 张伯道:“成。我去帮你们求黄胡子。你们先准备一只拔好毛的生鸡,两斤豆腐。这是求丐帮人办事必备的‘叩门礼’。” “无论求的是总瓢把子还是寻常帮众,都要备这‘叩门礼’。” 林十三连忙吩咐孙越到街面上买了一只生鸡、两斤豆腐。 张伯道:“走吧,随我去杨梅竹斜街。黄胡子的宝宅在那里。” 在林十三的想象中,丐帮总瓢把子的住所应该是个破烂的土地庙。庙外站着衣衫褴褛但浑身腱子肉的乞丐护卫。总瓢把子安坐土地庙中央,旁边几个小乞丐帮他捉虱子...... 林十三想错了。 杨梅竹斜街上有一座体面的三进院落,门口站着的不是乞丐,而是两个听差的小厮。 张伯让小厮通禀。不多时,小厮让他们三人进了院。 院中净是十几二十岁的美貌侍女。大冬天穿得清清凉凉,勾勒出美妙的身形。 三人进了一间暖阁之中。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俊美少年郎身穿绫罗,敞胸露怀,半躺在一个四十岁半老徐娘的腿上。 另一个三十来岁的老美人,正在给少年郎掏着耳朵。 张伯看了一眼林十三,又朝着少年郎努了努嘴:“这位就是名震京华的丐帮总瓢把子,黄胡子。” 林十三惊愕不已,脱口而出:“可他没胡子。” 黄胡子睁开了眼:“怎么,你家的老婆饼里有老婆?鱼香肉丝里有鱼?广东有一道名菜煲仔饭。难不成里面能吃出小孩来?” 第七十一章 值三千两银子的人情 人们更愿意相信丐帮总瓢把子是个一脸络腮黄胡子、穿着破烂、满身虱子的中年汉子。 谁能想到,他竟是如此俊美的一个少年郎? 黄胡子瞥了一眼林十三。 张伯解释:“他是我玩宠的徒弟。” 黄胡子交叉双手,比了个奇怪的手势,问林十三:“天上几颗星?” 林十三知道黄胡子说的是江湖切口。他答道:“我没走过江湖,不会春典。您就别费心了。” 黄胡子低头瞥见了林十三脚上穿的官靴:“哦,官面上的啊。顺天府的?五城兵马司的?刑部的?大理寺的?还是锦衣卫的?” 林十三答:“在下锦衣卫驯象所小旗,林十三。” 黄胡子似乎见惯了官家人:“说吧,让丐帮替你打听什么事。有多少好处。” 说这话的时候,黄胡子狠狠拍了下刚才给他掏耳朵的三十多岁美妇的腚片。 美妇心领神会,给黄胡子端来一碗八宝茶。 林十三开口道:“我想打听丐帮弟兄是否见过一只猕猴。” 黄胡子“呲溜”喝了一口八宝茶:“不管打听猴还是打听人,都得有好处。” 一旁的孙越挺了挺胸膛:“我们可是锦衣卫,锦衣卫!” 黄胡子“噗嗤”笑出了声:“锦衣卫?我好怕啊!告诉你胖厮,别说你们只是驯象所的,就算你们是镇抚司的我也照样要好处。” “呵,我丐帮的三万帮众里,光是北镇抚司暗鱼就有四个。暗旗有十几个。” “他们见了我都得老老实实尊称一声把子。你俩算是哪根葱?” 黄胡子说的是事实。 丐帮三万帮众遍布京城各个角落,打探消息、盯梢、跟踪再便当不过。 故而锦衣卫跟丐帮达成了某种合作。在丐帮内派驻了四条暗鱼,十六暗旗。 黄胡子虽是个下贱的乞丐头儿。但人家对锦衣卫有用。 就凭着“有用”二字,北镇抚司的那些暗鱼、暗旗都要敬黄胡子三分。 林十三有些奇怪,丐帮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郎,是如何当上总瓢把子的?他驾驭得动下面的人嘛? 林十三朝着黄胡子拱了拱手:“敢问黄爷,若让您发话,替我们打听您手下三万帮众一件事,需要多少银子?” 黄胡子伸出了三根手指。 林十三试探着问:“三百两?” 黄胡子冷哼一声:“哼,这年头,要饭的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三千两!” 林十三若想拿出三千两,恐怕得倾家荡产。 还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去跟斗虫徒弟罗龙文借钱。 但林十三又怕节外生枝。谁知道老罗的督捕司会不会搅合进此事。 张伯竟直接坐到黄胡子的床榻沿儿上。他拍了下美妇的肩膀:“美人儿,挪过去点,赏我一腚之地。” 随后张伯端起了黄胡子的八宝茶,“沌沌沌”灌了个干净。 黄胡子骂道:“老棺材瓤子。我那是陕甘巷的八宝茶。你这么喝跟饮牛饮驴有何区别?” “你也不怕烫烂了喉咙?” 张伯一抹嘴:“嘉靖三十二年春天,你欠我的那个人情值不值三千两银子?” 黄胡子愕然:“你让我还那个人情?还了可就没有下次了。” 张伯道:“你这小白脸怎么话这么多。就说那人情值不值三千两银子吧。” 黄胡子颔首:“当然值。” 这下轮到林十三惊诧了。 在林十三看来,自己的玩宠师父就是怡红楼里的一个大茶壶而已。仗着鸨母关照他,可以在怡红楼尽情做个老醉猫、老风流鬼。 堂堂丐帮总瓢把子,怎么会欠下他的人情? 林十三不是算命先生,自然不晓得,后世每一本武侠小说里总有一个深藏不漏的扫地僧。 张伯从床沿儿上站起身:“十三,告诉他如何帮你。他会伸出援手的。” 林十三拱手:“黄爷。我丢了一只猕猴。那猕猴雷公嘴、短尾,手腕上系着一根青布条。” 林十三捕捉孙悟空时,皮套子伤了它的手腕。林十三用青布条裹着膏药给它系了上去。 林十三顿了顿,又道:“请黄爷派人询问手下三万弟兄,谁见过那只猴。” 黄胡子颔首。让美妇给他拿来笔墨,写了一张总瓢把子令。又吩咐小厮将令传了下去。 随后黄胡子道:“两个时辰后,你再来这儿等回信。” 丐帮有着一整套传递消息的便捷渠道。京内三万帮众的消息,汇总到一处不过两个时辰而已。 怪不得北镇抚司会将丐帮视为既重要又高效的情报来源。 林十三师徒跟着张伯走出了小院。 他不解的问:“师父,我想不明白,丐帮总瓢把子怎么会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张伯笑道:“做人切忌不可以貌取人。别看姓黄的那小兔崽子年少,他的见识、手腕绝不在你之下。” 林十三又道:“师父您老真是深藏不露啊。丐帮总瓢把子竟欠了你的人情?” 张伯半开玩笑的说:“他有隐疾,不能人事。我帮他在怡红楼里找了个专治隐疾的老红灯笼,一夜功夫替他雄风重振。我这么说你信吗?” 林十三微微摇头:“我不信。您老就编吧。就这点破事儿能值三千两银子?” 张伯道:“废话不多说。我帮了你小子这么大忙,晌午得请我一顿好饭吧?” 林十三颔首:“没说的。您想吃啥?” 张伯道:“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咱们去高丽街。” 话分两头。 且说香山永安禅寺之中。 杨博正在跟王崇古商讨西北军务。 杨博的面前摆着一个册子,册上大书《大明西北诸卫所实有兵员册》。 明军一个卫五千六百人,一个千户所一千一百二十人。 实际上却没有任何一个卫所能达到满编满额。 即便是满编率最高的边军,也只能达到六成至八成。 眼前这册子详细记录了西北各个卫所的布防地域、实际人数,属明军的顶级机密。 杨博跟亲家商讨完西北军务,便将册子锁进了一个铁匣之中。 王崇古道:“你明日下山回京里,我去宁夏。咱们就此别过。再见面恐怕要三年后了。” 杨博道:“咱们都是领兵的文官。戎马生涯四海为家。就不要伤感如小女儿状了。” “你在宁夏好好干。三年后我举荐你为陕西布政使。” “吏部虽是严党把持。但这点面子,他严嵩还是要给我的。” 一群野猴在客堂前聚集,等待着杨博投喂。 杨博笑道:“猴子跟人一样,都是无利不起早啊。罢了,我去喂它们去。” 第七十二章 呀哈比比,土鲁番狼灭 高丽街最红火的一家“羊肉馆”中。 林十三吆喝跑堂伙计:“五斤瓦盆黑狗肉,两斤花雕酒。再来五个炊饼。” 林十三不吃狗肉。但有孙越这个胖饕在,五斤狗肉绝对剩不下。 不多时,跑堂伙计端上了热气腾腾、酥烂多汁的瓦盆狗肉。 孙越兴奋的搓了搓手,拿起了筷子。 林十三却打了他手一下:“你师公还没吃呢。哪有你个徒孙先动筷子的理?” 孙越尴尬一笑:“嘿嘿,师公,您老先请。” 张伯夹起一块狗肉,细细咀嚼,又“呲溜”将一杯花雕酒咽下肚:“嗯,胖徒孙,你也吃吧。” 孙越涎笑:“嘿嘿,师公,那我就不客气啦。嗖溜,真烫,真香啊。” 林十三拿起一个炊饼,咬了一口:“师父,可否给我讲讲丐帮黄胡子的来路?” 张伯微微摇头:“走江湖的,最忌讳背后嚼舌根,乱说别人的来路。他只要帮得上你便可,何苦计较人家来路?” 林十三半开玩笑的说:“那师父您的来路呢?” 张伯瞪了林十三一眼:“我的来路?还用问嘛?京城青楼妓馆中的天字第一号大茶壶;皮条胡同拉皮条第一高手。” 林十三笑道:“我不信。我总觉得师父您颇有背景。黄胡子连我这个锦衣卫小旗都不屑一顾,为何如此看重您的人情?” 张伯胡吹六哨:“男人最重要的是根。根坏了,就失去了男人的尊严。” “我给他拉了个皮条,找了个专治隐疾的四十多岁老红灯笼,治好了他的隐疾。这人情比天还高,比地还辽阔。” 孙越吧唧了几下嘴:“师公,我也有隐疾,您老也给我找那个红灯笼治上一治?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的神通。” 张伯挖苦孙越:“就你这三百多斤胖肉,虚得跟狗一般。我怕她给你治出马上风。年轻人不要总想着夜夜当新郎,天天睡新娘。要务正业。” 林十三察觉,张伯在故意把话题扯远。 不过既然张伯不肯说自己的来路,他也不好再追问。 吃罢了饭,三人在狗肉馆中闲聊了一会儿,等足了两个时辰。 申时二刻,三人回到了杨梅竹斜街,又找到了黄胡子。 黄胡子懒洋洋的躺在一张躺椅上,闭目假寐。美妇人给他捏着脚。 林十三问:“黄爷,敢问有消息嘛?” 黄胡子睁开眼:“有消息了。西直门那边至少有三个弟兄,在昨日傍晚目睹了一只猕猴咬伤守门士兵,逃出城去。” “那行凶的猕猴手腕上系着一根青布条。” 孙越惊呼:“啊?逃出城了?那还怎么找?” 黄胡子瞪了孙越一眼:“别在我这儿大呼小叫。横竖那猕猴的行踪我已给你们打探出来了。怎么找是你们的事。” 林十三拱手:“多谢黄爷仗义出手。” 黄胡子语气很是不屑:“就凭你还不配让我出手。我是给张老棺材瓤子面子。” “我要泡澡了,不送。” 林十三等人出了黄府。 孙越一脸苦相:“师公、师父。猴子跑出了城还怎么找?师父,要不您老回家洗个澡,等着被治抗旨之罪吧。放心,师母啊,侄子啊以后由我给你照应。” 林十三骂了一句:“你这胖厮,是不是早就憋着我出事儿,你好照顾你师母?” 孙越憨笑道:“嘿嘿,我哪敢啊。” 林十三道:“若孙悟空是从西直门出城。应该会跑入香山。” 孙越问:“何以见得?” 林十三解释:“猕猴好群居。家猴逃跑后,喜欢进山寻找猴群。而城西的山中,玉泉山无猴。香山有几十群野猴。故孙悟空很可能在香山落脚。” 孙越咋舌:“诺大香山得有三千亩山林。那些银杏树、松树、柏树高耸入云。就凭咱们三个怎么找?” 张伯却道:“我上年纪了,腿脚不便。找猴的事我就不掺和了。我先回怡红楼去。” 说完张伯转身离去。 林十三自言道:“即便是大海捞针也得找。总不能坐等被治抗旨之罪。” 孙越道:“可咱们人手不足。” 林十三想了想,说:“眼下咱们有两件事要办。其一,得多找人手。至少也要一百人。我去求北镇抚司的刘副千户,看他能否给我人手。” “其二,得以主寻猴。猴子对主人是有感情的。若吴承恩主仆能一起去香山,则寻到孙悟空的可能更大。” 孙越挠头:“可上回咱们冒充掏粪的去找吴承恩踩过盘子。你再去找他,得想好说辞。” 林十三道:“这不难。咱们先去找刘副千户借人。再去猪尿泡胡同找吴承恩。” 且说大栅栏西陕甘巷的一座四合院堂屋内。 八个西域相貌的汉子正在密会。他们皆穿着绫罗,肩膀上又都背着褡裢。看上去是西域来京的客商。 不多时,一个三十多岁,高颧骨、鹰钩鼻、络腮大胡子的高个西域汉子走了进来。 高个西域汉子用东察合台语说道:“呀哈比比,兄弟们。” 众人将右手放在左胸,朝他鞠躬:“阿萨拉姆阿拉伊库姆。”(愿主上平安与你同在) 这高个西域汉子名叫阿凡提。是土鲁番汗国速檀派驻大明的狼灭首领。 狼灭之于土鲁番速檀,犹如锦衣卫之于大明皇帝。 自嘉靖帝登基以来,两代土鲁番速檀皆有东扩野心。土鲁番军队屡次入侵大明西北重镇肃州。其中两次是被杨博率军击败。 这些年京城至西域的走私贸易几乎半公开。京城大街上到处都是“捧油”。 有大批土鲁番狼灭假扮西域商人混入了京城。 阿凡提道:“我已经摸清了杨博暂住的地方。他放着京城的高门府邸不住,跑到了香山的永安禅寺。这是杀他的天赐良机!” “明夜我们便动手。此次作战我们有两个目的。其一,杀杨博。” “其二,抢夺他手中的明国西北兵员册。” 杨博被土鲁番人视为最大的敌人。他们早就欲除之而后快。 若土鲁番人得到了西北兵员册,就知道了明军在西北各地驻扎的虚实。他们再次东侵将如虎添翼。 阿凡提又道:“狼灭在京城的弟兄聚齐了嘛?” 一个手下回答:“聚齐了,共有一百二十七人。” 阿凡提道:“足够了。我已将刀和弓箭藏在了西直门外的一个废弃土地庙里。明日咱们出城,拿了刀和弓箭直扑香山。” 第七十三章 林十三、杨博、吴承恩、阿凡提、孙悟空,缘分啊 北镇抚司,副千户刘守有值房。 刘守有是个把公差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即便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六,他仍未回家,依旧在镇抚司当值。 若他活在洪武朝,高低得让勤政到病态的太祖爷青眼高看。 林十三师徒走了进来。 刘守有看了一眼林十三:“什么事?” 林十三答:“禀千户,属下遇到难事儿了。需要您出手帮忙。” 刘守有半开玩笑的说:“帮忙杀个人?” 林十三一愣:“不是杀人,而是借人。” 他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原委讲给了刘守有。 刘守有想了想,问:“找一只失猴,你应该跟常千户借驯象所的人啊。为何找我借北司的人?” 林十三支支吾吾:“这个......” 刘守有瞥了林十三一眼:“你不说,我替你说。偷猴也好,还猴也罢,差事都是常千户以中间人身份交待给你的。你去找他借人,会让他知道你办砸了差事。” “且,你跟北司的人不熟。跟驯象所的人却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若大年根儿把驯象所的袍泽叫到香山吹冷风,他们定会记恨你。” “驯象所的人安逸惯了。北司的人则常年干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差事。去香山寻猴,不过冷一点而已,又没有危险。他们不会恨你。” 刘守有是个聪明人。一眼看穿了林十三的小心思。 刘守有又是个蠢人。做上司的,有些事心中明白就是,何苦点破? 林十三拱手:“属下这点小心思,着实瞒不过您。您真是世事洞察如明镜一般。” 刘守有是世事洞察如明镜,林十三则是人情练达如文章。 一顶高帽戴上去,刘守有格外受用。 他问:“说吧。需多少人?” 林十三答:“一百。” 刘守有思索片刻后说:“我手里有七个密裁总旗队。借给你两个。只借一日。” 锦衣卫的人尊重乞丐头黄胡子,是因黄胡子“有用”。 刘守有愿意帮林十三,是因林十三“有用”。 这几个月来,林十三当着严党与陆都督之间的传话筒,着实有用。 林十三心中“咯噔”一下:一日?丝毫没把握寻回孙悟空那泼猴啊! 刘守有看透了他的心思:“能借给你一日就不错了。密裁总旗队可不是驯象所那些闲出鸟来的懒汉。”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林十三不能再讨价还价:“多谢刘千户。” 刘守有问:“何时用?” 林十三答:“明日一早。” 刘守有道:“成。明日一早你来北司带人。” 从北镇抚司出来,林十三又去了南城猪尿泡胡同,找到了吴承恩。 林十三亮明身份后,吴承恩大为惊诧:“你们不是粪工嘛?” 林十三编谎:“吴先生不晓得。朝廷万分重视吏部大挑。上头命锦衣卫乔装打扮,暗查参加大挑的举、贡人品。” “我冒充粪工来您这儿,是为了暗查您的人品。” 吴承恩被舌灿莲花的林十三唬住了:“啊?原来是上差。” 林十三道:“上差二字不敢当。只是依令行事罢了。此番我来,是受了上司命令来帮您寻猴。” “明早我会带一百锦衣卫袍泽来,您跟二位仆人随我一同上香山,寻找孙悟空。” 吴承恩惊诧万分:“就为了帮我寻猴,锦衣卫要出动一百人?” 林十三笑道:“您至交李部堂的面子大。他找了我们卫里的常千户,卫里自然要尽力。” 吴承恩千恩万谢:“啊呀。真是劳烦你们了。” 他哪里知道,不是李春芳的面子大。而是皇帝口谕的面子大。 林十三道:“那就说定了。明日一早我带袍泽们来您这里汇集,咱们去香山。” 人手找齐了。林十三又马不停蹄去了狗瘠薄胡同东边的耍货铺。 所谓耍货,即后世的儿童玩具是也。 耍货铺掌柜认得林十三:“林爷,又来给虎儿和小串买耍货啊?” 林十三答:“不是给他们买的。你铺子里的拨浪鼓有没有一百支?” 拨浪鼓是明日寻猴所用。 掌柜惊讶:“一,一百支?” 林十三答:“没错。” 掌柜道:“我店里倒是有一两百支存货。那是准备卖一年的......您要这么多做什么?” 林十三笑道:“这你别管。你就说多少银子。” 掌柜答:“单卖是三十文一支。您要的量大,算二十五文一支吧。两贯五百钱或二两三钱银子。” 林十三从皮茄袋中拿出几块碎银,大约三两:“都给你,别找了。” 掌柜道:“啊呀,多给这么多,这怎么好?” 林十三道:“街里街坊,就该相互照应生意。不必跟我客气。” 掌柜的从库房中找齐了一百个拨浪鼓。又借给林十三一条扁担,两个筐。 林十三挑着两筐拨浪鼓回了家。 王小串屁颠屁颠跑了过来:“爹,爹,怎么给我和虎弟买这么多拨浪鼓吖?” 林有牛不在院里,碧云低声跟林十三开起了夫妻之间的小玩笑:“别是你把胡同东头耍货店掌柜家的闺女肚子弄大了吧?” 林十三道:“去你的吧。” 王小串拿起一个拨浪鼓。却被林十三一把夺了下来:“这是爹明日办差时用的。等爹办完了差,这两筐拨浪鼓全给你。你摇折了手腕爹都不管。” 碧云问:“什么差事要用拨浪鼓?” 林十三指了指空空如也的竹笼:“还能是什么差事,我得把丢了的猴子找回来。那只猴关系到......” 林十三本想说关系到“我的脑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不想妻子担心。 碧云问:“关系到什么?” 林十三敷衍:“啊,关系到我这个月的俸禄。” 日暮西山,明月初升,月上柳梢头。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夜。 狗瘠薄胡同的林十三难以入眠。他不知凭一百人,一日之内能否从偌大香山寻回孙悟空。 猪尿泡胡同的吴承恩难以入眠。孙悟空丢了,让他难受了两日。他拿它当亲儿子一般,正如他拿《西游释厄传》当自己的骨肉。 香山永安禅寺的杨博难以入眠。大明的贪官太多,清官太少,导致百姓负担年年加重、朝廷岁入年年减少、兵部军费年年缩减。他要用有限的军费御四方敌于国门外,几乎天天绞尽脑汁。 大栅栏陕甘巷中的狼灭首领阿凡提难以入眠。明日他要刺杀土鲁番最大的敌人杨博。土鲁番能否顺利东扩,侵占肃州甚至甘州,在此一举。 四个难以入眠的人怎么能想到,明日他们将发生一段奇妙的缘分。而为他们缘分穿针引线的,是一只名叫孙悟空的猕猴。 第七十四章 大明锦衣卫在此,何人敢造次! 嘉靖三十四年,腊月二十七,清晨。 吴承恩起了个大早,在院门外焦急的等待着锦衣卫的上差来助他寻猴。 杨博起身,在香山永安禅寺习练自创的蓟辽枪法。 西直门的城门开了。阿凡提和一百二十多名狼灭假扮成归乡的西域商队,混出了城。 林十三师徒则去了北镇抚司校场。 刘守有将两个密裁总旗队的一百名袍泽聚齐,高声道:“你们今日听从这位林小旗的命令办差。差事是......去香山找一只猴。” 众人面面相觑。密裁总旗队顾名思义,平日里负责执行暗杀。今日的差事却是找一只猴? 片刻后,众人又乐开了花:今日这差事安逸啊。寻猴总比杀人要简单。 刘守有考虑的很周全:“哦,两个总旗今日不必去。小旗、校尉、力士跟林十三去。” 刘守有是怕两个总旗在场,身为小旗的林十三使唤不动。 下令完毕,刘守有离开了校场。 林十三见一百袍泽人人佩着腰刀,肩上还挂着装蝎子手弩的弩包。他吩咐众人:“今日是寻猴,弟兄们把兵刃都卸下吧。” 一名小旗拱手:“林小旗有所不知。北司规矩,密裁总旗队办差时,必佩刀带弩。无论是什么差事。” 林十三知道北镇抚司规矩大。他不再勉强:“好吧,既如此你们就带着刀、弩。” “不过除了刀、弩,今日我还要给你们两样寻猴的‘兵器’。孙越,抬上来。” 孙越将四个大筐抬到了校场上。两筐拨浪鼓,两筐穿云箭。 林十三拿起一个拨浪鼓:“我会将诸位分成八队。分别从八个方向进山。进山之后,你们要不断摇动拨浪鼓。猴子最怕拨浪鼓声。” “我们八方齐头并进,务必将香山的猴子赶到一处。” “另外,今日要找的猕猴,手腕上系着一个青布条。一旦有人看到它,立即点燃穿云箭。” 一百袍泽齐齐拱手:“尊令!” 林十三道:“好,诸位随我先去猪尿泡街与猴子的主人碰头,再出城进香山。”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吴承恩的四合院门口。 吴承恩和吴净、高老八已久候多时了。 吴承恩见到这阵仗又惊又喜又感激:“林小旗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 林十三半开玩笑的说:“书里的孙悟空大闹天宫,捉他要十万天兵天将。咱带一百人捉它算少的了。” 吴承恩拱手:“啊呀,多谢林小旗如此有心。” 老吴哪里晓得,偷走他爱猴的就是看似热心的林十三。 众人聚齐,出西直门,赶到了香山脚下。 林十三将众人分为八队。他和孙越、吴承恩主仆亲自带一队。 若其它队伍见到孙悟空,会点燃穿云箭。林十三会领着吴承恩过去,有主人在,孙悟空应该不会逃窜,主动跟主人下山。 林十三一声令下。袍泽们分头行动。 话分两头。 杨博乘坐一顶四人抬官轿,正从香山南麓下山。途中会经过雨香馆、晞阳阿。 四个轿夫皆是边军老兵出身,对杨博万分忠诚。 除轿夫外,杨博还带了八名护卫。这八名护卫是从京营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专门负责平日里保护朝廷夏官。 轿子晃晃悠悠,杨博打起了盹。 这盹打了约两刻。猛然间杨博听到了一声爆呵,这声爆呵不是汉话——“暗辣胡辣八!” 杨博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太熟悉这句胡语了。土鲁番大军攻打肃州城时,登城的敢死兵喊得便是“暗辣胡辣八”。 杨博下意识的做了一个动作。他的手握紧了身边放着的一个铁匣。 这铁匣名曰“夏官匣”。是兵部尚书用来装明军顶级机密的。里面除了西北兵员册,还有另一份屯堡修筑分布图。 这两样东西若落到外敌手中,后果不敢设想。 “唰唰唰”!阿凡提率领一百二十多名狼灭发动了攻击!他们先射出几十支箭。 杨博的护卫们反应极快,抽刀格挡。 饶是如此,还是有一名轿夫、三名护卫中箭倒地。 几十名拿弓箭的狼灭刚要射第二轮箭,阿凡提却制止了他们。 阿凡提本来想的是刺杀杨博。可他看到杨博身边人不多,死了四个,只剩下八个。己方则有整整一百二十人。 何不将杨博活捉?对他严刑逼供一番,定能问出诸多明国顶级机密! 到那时,他阿凡提便是速檀陛下的第一功臣! 想到此,阿凡提喊了一声:“呀哈比比!不要射箭,上,抓活的!” 杨博已经像一只大蛤蟆般窜出了轿子。他从倒下的护卫身边拿起长枪。 大英雄长缨在手,何惧苍龙? 九人对一百多人又如何?我杨博这辈子净打不富裕的仗了! 杨博大喊一声:“八卦阵!御敌!” 五名护卫、三个轿夫死死将杨博护在中央。 阿凡提大喊一声:“杀!” 一百多名狼灭开始围攻杨博一方。 狼灭听着唬人,实际是暗桩性质。为了成功在大明潜伏,有不少都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和年轻的西域少年。这些人战力不高。 杨博手持长枪,枪出如龙,宛如杀神一般。 护卫和轿夫虽勇,但始终人数占劣。不过盏茶功夫,他们又倒下去三人。 而他们眼前则躺下了二十多具狼灭的尸体。 杨博一边刺枪杀敌,一边心中叫苦:我杨博英雄了大半生,今日难道要在阴沟里翻船?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声高喊:“大明锦衣卫在此,何人敢造次!” 喊这一声的人......是林十三。 刚才林十三进山,带着本队的十几个人边摇着拨浪鼓边寻猴。 寻了大约两刻,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两伙人打了起来。 林十三快步上前,发现人数占优的那一伙儿相貌不似明人。 被围攻的那伙,为首的是一个身穿从一品文官服色的中年汉子。 不用问!一定是外族暗桩在伏击朝廷大员。 林十三虽从未经历过见血的差事。可堂堂锦衣卫小旗,遇到这种事儿总不能像懦夫一般逃跑。 就算他林十三想逃跑......身边十几个北镇抚司密裁队的弟兄呢!不得把他当逃兵就地正法? 没办法,他只能壮着胆子喊出了一句“大明锦衣卫在此,何人敢造次!” 第七十五章 大英雄杨博的救命恩人,林十三 杨博一身是血,如一尊在世阎罗。一品文官绯袍补子上的白色仙鹤已染成了红鹤。 久经沙场的他,本来认为自己今日要阴沟翻船,命丧于此。 听到林十三的一声喊,他一个激灵,救兵来了,天不灭杨! 杨博大吼道:“大明兵部尚书杨博在此!锦衣卫的兔崽子要来拜见的,杀光这群西胡人再来跪我!” 林十三愕然。前面那个人就是大明国柱,大英雄杨博? 林十三身边的一名密裁小旗提醒:“林小旗还等什么,点响箭啊!” “嗖!啪!”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林十三身边只有一个小旗队。其余九个小旗队看到响箭,立即就会从四面八方往这边赶。 现在他们要做的,是先冲上去,护住杨博,拖延时间。 密裁小旗一声怒吼:“所有人,上!任何人怯敌后退,杀无赦!包括那三个不是锦衣卫的。” 得!林十三、孙越、吴承恩、吴净、高老八不上也得上了。 若论千军万马沙场征战,或许锦衣卫密裁队赶不上边军老兵。 若论百人规模的火拼,锦衣卫密裁队敢称大明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一瞬间,林十三先是感觉到害怕。 转念一想:我吃了三年朝廷俸禄。如今看到大明国柱落难,若当缩头乌龟......别说密裁队的弟兄,就算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今日若死在此地,为救国柱而死,死得其所!死得像个英雄! 密裁小旗队和林十三等人冲了上去。 冲到距土鲁番狼灭二十步时,密裁小旗握拳高举。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众袍泽纷纷拿出了蝎子手弩。 蝎子手弩是密裁小旗队的远射武器。说是远射,准头、劲力却只有二十五步左右。 而狼灭一边,为了生擒杨博,刚才已将弓箭扔在了远处草丛中。 校尉、力士们掰开弩机,那小旗高喊一声:“不要误伤杨部堂!放!” “嗖嗖嗖!”十支弩箭飞出,立马有五名狼灭倒在地上。 接下是第二轮:“放!”又有几名狼灭殒命当场。 两轮弩射完,小旗命令:“丢弩!抽刀!杀!” 十名校尉、力士抽出腰刀,视死如归冲入狼灭阵中。 林十三、孙越手上没有兵刃,但还是硬着头皮跟在密裁队袍泽屁股后头往前冲。 吴承恩和高老八吓蒙了。人在吓懵的状况下喜欢随大流。亦跟着往前冲。 就在此时,吴承恩的仆人吴净赤手空拳,一马当先,高高跃起! “嘭!”吴净的铁拳打在了一个狼灭的喉咙上,生生打折了他的脖颈! 又一拳,打在另一个狼灭的胸口上。挨拳的狼灭口吐鲜血! 这是杀人技! 看到这一幕,林十三明白过来,孙悟空为何会打强盗麻花结。吴承恩家里的江洋大盗......应该就是吴净! 密裁小旗喊了一声:“兄弟好手段!” 阿凡提已经懵了。本来生擒杨博已在眼前。怎么突然杀出十几个程咬金? 须臾工夫,林十三一方已杀穿了狼灭的包围,与杨博汇合。 杨博见吴承恩手无寸铁,畏畏缩缩,身形消瘦,看着就是个书生。他从腰间摘下白布系着的机密铁匣,塞到吴承恩手中。 随后他硬生生把吴承恩推进了官轿里,大吼着命令道:“这是明军顶级机密!看好了,匣在人在!不准出轿!” 双方恶战之时,钻进官轿里护着铁匣其实是一份美差。 一百人对二十人,双方人数差距已不是刚才那般悬殊。 杨博大吼一声:“回马枪!”枪头从他左肩之上穿向后方,直接贯穿了一个狼灭的喉咙。 奈何用力过猛,杨博想要收枪,枪头却被狼灭喉咙死死卡住。 阿凡提一刀劈向杨博。杨博躲闪不及,左肩中刀。 阿凡提抽刀,准备再砍。关键时刻,林十三立功啦! 林十三没有给阿凡提任何的机会。这一刻,他继承了老林家人的光荣传统。林恂、林宗臣、林冲灵魂附体! 赤手空拳的林十三以自己的身躯为武器,铆足气力撞向阿凡提,直接将阿凡提撞飞! 刀下救兵部尚书,这是多大的功劳?天大! 杨博没了长枪,正要再寻兵刃呢。 天佑忠良!神奇一幕发生了! 几十只猕猴不知从哪儿窜来出来。他们纷纷跳到狼灭们的身上,用锋利的猴爪挠向凶徒们。 万物皆有灵。猕猴们晓得谁是英雄,谁是歹人! 其中更是有三只猕猴,扛着一支长枪跑到了杨博面前。 林十三玩宠多年,从未看到如此神奇的事。 惊诧之余,他定睛一看,领头的扛枪猴儿手腕系者青布条,不是孙悟空是谁?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杨博从三猴的肩膀上拎起长枪,喊道:“猴兄,多谢啦!” 随后杨博舞枪如飞,杀入狼灭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孙悟空则跑进了轿子里,钻到主人吴承恩怀中。 吴承恩看着轿外杨博破阵杀敌的英雄风采,心中暗道:孙悟空是我虚写的斩妖除魔的大英雄。眼前的杨夏官才是真正斩妖除魔的人间大英雄啊! 双方缠斗了盏茶功夫,听到响箭的其余九个密裁小旗队陆续赶到! 形势当即逆转。 杨博见己方已胜券在握,高喊道:“锦衣卫的兔崽子们听了,别杀光,留活口!” 两刻之后,这场火拼结束。 两个锦衣卫密裁总旗队百人,死伤十几人。杨博的四个轿夫全部阵亡,八名护卫只活下来三个。 他们面前是八九十具狼灭的尸体,另外生擒了三四十人。 被擒者中有狼灭的首领阿凡提! 大英雄杨博肩膀受伤,拄枪而立。宛若一尊丰碑。浩然正气,令宵小胆寒! 林十三率锦衣卫的袍泽们齐齐跪倒。 林十三高声道:“属下锦衣卫小旗,林十三。率袍泽弟兄护卫杨老部堂来迟,请恕罪!” 杨博这家伙打了胜仗死里逃生,竟一脸轻松的吹起了牛皮:“区区一百多个土鲁番人,就算你们不来我一个人也能轻松杀光.......” 片刻后,杨博觉得自己的牛吹的有点没谱。他尴尬一笑:“啊,不过还是要谢你的救命之恩。” “你叫林十三?刚才你用身躯撞飞了一个狼灭,否则大明的兵部尚书就要嗝屁着凉了。” 林十三身上也挂了几处彩,不过是皮肉伤,并不碍事。 他跪地叩首,发自肺腑的说:“今日能与大明国柱并肩作战,实乃属下一生之荣耀。” 没错,这是一个发自肺腑的......马屁。这马屁拍得振聋发聩。 杨博笑逐颜开:“杀敌护国,你我皆荣耀!” 第七十六章 天大的功劳,天大的福将 牛皮吹完了,马屁拍完了。该问正事儿了。 杨博问:“林十三,你怎会出现在此处?” 一瞬间,林十三的脑子飞快思索着:锦衣卫负责防范外敌暗桩。如今天子脚下的香山,出了一百多个西域暗桩谋刺兵部尚书的事......锦衣卫难辞其咎啊! 我若说我跟小贼一般偷了猴,又屁颠屁颠来香山寻猴,偶然碰上杨部堂......就成了误打误撞救人。功劳减半。 我若说自己刚查到西域暗桩线索,顺藤摸瓜前来救人。功劳加倍不说,还能替锦衣卫遮遮丑。 有功不占王八蛋。 罢了,为了锦衣卫的名声,为了一堆上司的前程。我林十三就勉为其难,昧着良心,勉强占下这天大的功劳吧。 想到此,林十三朗声回答杨博:“属下查到西域暗桩谋刺您的线索,紧赶着来香山救驾。哪曾想还是来迟一步,让您受惊。着实该死。” “不过,天佑大明第一国柱。天佑大明第一能臣。天佑大明第一悍将。天佑大明第一大英雄。属下等总算在关键时刻赶了过来。” 四顶“大明第一”的大高帽丢出来,任谁也受不住啊。 就算后世的外国总统戴了高帽他也高兴。戴高乐嘛。 杨博笑道:“你何罪之有?我杨博对付的是明处的敌人。你林十三和锦衣卫对付的是暗处的敌人。我们殊途同归。” “你这个小崽子很会说话。这回救了我,陆炳那厮若不提拔你,我与他理论!” 有杨博这句话,林十三必升官。他如今又是杨博的救命恩人,严党、陆炳哪天想灭他口得先掂量掂量轻重。 吴承恩惊魂未定的从轿子里爬了出来,双手高高将铁匣举国头顶:“杨部堂,学生完匣归杨。” 杨博问:“看你这文弱书生不像是锦衣卫的人啊?” 吴承恩答:“学生淮安岁贡生,吴承恩。” 杨博惊讶:“淮安吴承恩?可是写《西游释厄传》的那个?” 吴承恩答:“正是。” 杨博又问:“你怎么会来香山的?” 林十三怕吴承恩说走嘴。他连忙抢先回答:“吴先生到京城参加大挑,腊月闲来无事,来逛香山。” “他偶遇西域人行刺部堂您,义愤填膺,带领家仆助战。” “吴先生真乃忠义之人。请杨部堂今后多多提拔。” 杨博笑道:“好!我这人不爱欠人情。吴承恩,你本就是江南才子,又忠肝义胆......” “我当过一任吏部尚书。在吏部还算有几分老面子。朝廷规矩,岁贡生参加大挑,最多放个县丞。规矩不能破。” “我跟吏部那边打招呼,顶格给你外放个江南富庶县的县丞,如何?” 吴承恩本来想说:我想当沿海倭患县的典史,像您一样做个英雄,抗击外敌,保疆护民。 可林十三却插话:“吴先生,还不快谢杨部堂提携?他老人家一句话,顶你在吏部候选十年的!” 吴承恩只好拱手:“啊,多谢杨部堂提拔。” 杨博道:“罢了!押着俘虏,再去山顶永安禅寺借十几辆大车,拉上西域人的尸体。咱们回京去。” 当日下晌,锦衣卫北镇抚司。 刘守有正在翻看几份陈年案卷。只听得一名小旗通传:“刘千户,出大事了。驯象所那个林小旗回来了......带回了八九十具尸体,还抓了三四十个人。” 刘守有大怒:“他去香山是为了寻猴还是杀人?这厮竟敢诓骗上官!我活剐了他!” 刘守有怒气冲天,大步走出值房,来到北镇抚司大门口。 大门口停着十几辆大车,大车上放满了尸体。另有三四十个西域长相的人被紧缚双手。 刘守有骂道:“林十三,你个王八蛋!借老子两个密裁总旗队做什么去了?” 林十三不慌不忙,伸手一指:“属下借您的人,杀了九十七名西域暗桩,活捉三十人。另外还救下了兵部尚书,杨博杨部堂。” 刘守有眉头紧蹙:“怎么回事?” 林十三一五一十,将自己进山寻猴、撞见杨博遇刺之事,全部告知了刘守有。 刘守有听得一愣一愣的。片刻后他面无表情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福将!” 之所以咬牙切齿,是因他后悔没亲自带人帮林十三进山寻猴。那这天大的功劳不就成了他刘守有的? 林十三拱手:“属下全靠刘千户调教有方,才能立下如此微功。” 刘守有一向严肃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微功个屁。大功是板上钉钉了。你等着升官吧。只是不知这一番能升几级。” 林十三道:“属下不管升几级,都永远是您手下的兵。” 刘守有笑骂道:“就你个小兔崽子会说话。” 随后他收敛笑容:“都听了。将尸体存入敛房。将俘虏押入诏狱。此事太大,我要去禀报大掌柜和少掌柜。” “林十三,孙越。你师徒二人先在我值房暂候。等待大掌柜、少掌柜问话。” 对于林十三来说,大掌柜陆炳、少掌柜陆绎像是活在戏文里的人物。他以前从未有幸得见。 这一回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嘿,可算能见到这对通天的父子了。 林十三和孙越进了刘守有的值房。 孙越笑道:“这趟香山没白去啊。帮吴承恩找回了孙悟空不说,还救了杨部堂。这以后不得升官发财,娶十几个小妾,晚上扛一个、摸两个、看十个啊。” 林十三骂道:“瞧你那点出息。就晓得取小妾。怎么不说光耀门楣,光宗耀祖啊?” 孙越道:“师父,我多娶几个小妾,多生几个儿子,是对祖宗最大的孝敬。” “对了,您让吴承恩他们回了猪尿泡胡同,没带来北镇抚司。该不会犯忌讳吧?” 林十三却道:“他们来了若乱说话,事情就变复杂了。横竖猴子已经给吴承恩寻回了。杨部堂又答应跟吏部打招呼,外放他当县丞。他也是收获满满。” 师徒二人在值房中耐心等待着陆炳父子的召见。 这一等就从下晌等到了日暮。 陆炳父子忙着亲自审问那些西域俘虏呢。北镇抚司诏狱的阎罗刑真不是浪得虚名。 一番大刑下去,俘虏们招得七七八八。连他们的首领阿凡提都没受住,招了供。 林十三师徒累了一天。趴在值房的公案上打起了盹儿。 突然一声通传响起:“大掌柜、少掌柜到!” 林十三师徒连忙起身,跪地迎候。 第七十七章 林十三,记大功,升北镇抚司总旗 陆炳与陆绎快步走进了值房。 陆炳,嘉靖朝的又一大猛人。 话说当年兴王妃蒋氏生世子朱厚熜。 兴王两口子把朱厚熜宠上了天。三岁还没给他断奶。 三岁小孩可以一直吃奶。当娘的却不可能一直量大管饱。这就得找个奶娘。 这不是巧了吗?兴王府仪卫典仗陆松的妻子范氏刚刚生下儿子陆炳。 人家范氏奶水足。于是范氏光荣成为了世子朱厚熜的奶娘。刚满月的陆炳和三岁的朱厚熜成了一奶同胞。 在朱厚熜的童年、少年记忆中,他身后永远跟着一个屁颠屁颠的小跟班——陆炳。 少年朱厚熜甚至将陆炳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正德十六年,正德皇帝驾崩,因无子嗣,血缘近、年龄小的族侄朱厚熜被首辅杨廷和指定为皇帝,是为嘉靖帝。 陆炳也跟随嘉靖帝进了京。嘉靖帝将他放到了锦衣卫磨砺。 卫辉行宫大火,是陆炳拼死将嘉靖帝从火海里背了出来。 如果说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被嘉靖帝信任,那个人一定是陆炳。亲儿子裕王都要靠边站。 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当年那个嘉靖帝的跟班已成为大明唯一活着的双料三公——太保、少傅。以明军最高武职——左都督之身,掌锦衣卫事。 龙生龙,凤生凤。他的儿子陆绎是个少年老成,要权谋有权谋,要手腕有手腕,要狠心有狠心的家伙。 陆绎十九岁就以千户之身掌控了北镇抚司的实权,将北镇抚司管得井井有条,了不得。 父子二人坐到椅子上。 林十三和孙越跪地叩首:“属下见过陆都督、陆千户。” 陆炳沉默不言,闭目养神。 陆绎称赞林十三:“这几个月我给你派了不少差事。今日才算见着你。很好,仪表堂堂,不愧是卫里的青年才俊。” 其实陆绎跟林十三同岁。 林十三道:“陆千户过誉。才俊二字属下断不敢当。只是勉力做好您吩咐的差事罢了。” 陆绎心情不错,笑道:“你晓得你今日捉住了谁嘛?” 林十三道:“属下不知。” 陆绎答:“你捉住了土鲁番安插在大明的狼灭首领,阿凡提!香山一战,你几乎将狼灭在京的暗桩一网打尽!南镇抚司追查狼灭三年,也只捉了几个喽啰。” 林十三愕然。他也没想到自己稀里糊涂立的功有这么大。 就在此刻,陆炳睁开了眼,面无表情的说:“你带人去香山做什么?” 在锦衣卫大掌柜面前,林十三可不敢说假话。再说实情他也已告知了刘守有。刘守有一定禀报了陆炳。 林十三道:“回陆都督。属下是去香山中寻猴了。” 陆炳又问:“你是怎么跟杨博说的?” 林十三答:“属下跟杨部堂说,锦衣卫查到狼灭要行刺他。于是属下带人前去杀狼灭、救夏官。” 陆炳三问:“你为何要诓骗杨博?” 林十三如实回答:“天子脚下出了敌国暗桩刺杀兵部尚书的事,锦衣卫定要担责。” “若锦衣卫的人接到密报,前去救人。则可功过相抵。” “属下斗胆对杨部堂撒了谎,是为了锦衣卫的名声。” 陆炳脸上阴晴不定。他站起身走出了值房。 陆绎跟了上去。 走到门口时,陆炳吩咐刘守有:“给这姓林的小子记个大功。升北镇抚司总旗,仍留驯象所办事。” 刘守有拱手:“请都督示下,升他做北司暗旗还是明旗。” 陆炳道:“升明旗。我要派他大用场。” 从驯象所堂贴校尉,到在册校尉,再到从七品小旗,再再到北镇抚司正七品总旗。林十三连升三级,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正如林父所言,老林家的祖坟可能让雷劈了。 林十三高呼:“属下谢陆都督提拔。” 陆炳走后,刘守有道:“起来吧,我的林总旗。” 林十三起身:“多谢刘千户这三个月来的关照。若不是您开恩借我两个密裁总旗队,我怎么能被记大功,还升了一级。” 刘守有意味深长的说:“错了。是锦衣卫的袍泽该谢谢你这个福将。若不是你......锦衣卫的脸得塞进裤裆里了。” “以前有一位老前辈曾跟我说过。运气有时也是一种实力。” 林十三道:“其实这桩大功劳,应该给那些在香山中以命相搏的密裁队袍泽。” 刘守有道:“这是自然。北司该给他们记功会记功,该升会升。死者也会好好抚恤。” “你小子还会有一步大升腾。没听刚才大掌柜说嘛?他还要派你大用场。” 林十三不知所谓的“大用场”是什么。既充满期待,又有些担忧。 别是什么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大用场”吧? 刘守有坐到椅子上:“哦对了。年节期间后军都督府经历司不办公事。等过了上元节,你再去备档。明日你先去咱本卫经历司领北镇抚司总旗的腰牌。” “这一番,你可以大大方方把北司腰牌挂在腰上。就算是四、五品的京官见到你也要恭恭敬敬。” 林十三拱手:“属下的徒弟孙越,这次在香山中视死如归,拼死护卫杨部堂,亦有功劳。” 当师父的立功得升迁,自然不能忘了宝贝徒弟。 刘守有道:“差点把他给忘了。记中功一次,赏银一百两。若驯象所小旗出缺,优先他补职。” 孙越把大脑袋磕得震天响:“多谢刘千户提携。” 刘守有道:“罢了,今日你们在香山九死一生,赶紧回家用晚饭,好好压压惊。” 林十三师徒拜谢刘守有,走出了北镇抚司大门。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林十三志得意满。三个月连升三级,又得大掌柜、少掌柜的赞许。他在锦衣卫中的前程一片光明。 只有快些升,升到足够高的位置,他这个严党、陆炳之间的传话筒才不至于被轻易灭口。 孙越生了个懒腰:“嘿嘿。得了一百两赏银,过年赌骨牌有本钱了。师父,我算是沾了你的光。” 林十三笑道:“错了。咱俩是都沾了孙悟空那泼猴儿的光。” 人世间的事,冥冥中自有注定。 林十三刚回到自家四合院中,发现四合院里站着七八个人。为首的穿着正七品文官服色,三十出头的样子。 七品文官自报家门:“在下翰林院庶吉士,张四维。家师杨博杨部堂。” “家师派我来给林兄送点东西。” 第七十八章 皇上知道了我的名字 张四维,嘉靖三十二年金榜二甲第八十六名进士出身。 这样的名次,别被扔到六部观政,能补个知县实缺儿已经算烧高香了。 然而,张四维的舅舅是时任南京兵备副使王崇古。王崇古的亲家是时任吏部尚书,杨博。 于是张四维拜到了杨博门下,成了时任吏部天官的学生。 吏部天官的学生破格授翰林院庶吉士岂不是很合理? 庶吉士虽是皇帝钦点。但嘉靖帝也要给杨博几分面子。 林十三拱手:“啊,原来是张庶常。失敬失敬。” 庶常是对庶吉士的尊称。 张四维的身边有一只羊。这只羊已被开膛剥皮收拾好了。羊身上挂着一块红绸。 张四维道:“林兄,今日你救了家师的命。按九边军中的规矩,过年前要给救命恩人送一只整羊。家师特遣我来行这边军规矩。” 林十三拱手:“我只是尽了本职,怎好收杨部堂如此重礼。” 张四维摆摆手:“此言差矣。家师常言‘谁与我并肩作战,谁便是我的兄弟’。做兄长的过年给兄弟送礼是常情。” “啊呀!是我唐突了。若按家师的说法,我该尊您一声‘世叔’。” “世叔,有礼了。” 张四维看着比林十三大十岁呢。却一口一个“世叔”。 论无耻,林十三又遇到对手了。 二人一番客套。张四维告辞离去。 林有牛跟碧云快步走上前。林有牛的老脸笑成了橘子皮:“乖儿子,我早就看出你有出息。嘿,过年兵部尚书派人来送礼,了不得啊!” 碧云却看到林十三一身血污,手腕上还缠着白布。她声音颤抖着问:“你,你怎么了?” 林十三轻描淡写的说:“没事,抓了几个蟊贼,受了点皮肉伤不碍事。” 夫君是碧云的命。 碧云的眼泪像葱油面一般流了出来:“你不是只办寻宠差事嘛?我刚在厢房里怎么听到那位张庶常说,你在香山......” 林十三伸手擦了擦妻子的眼泪:“别怕。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嘛?你要心疼我,赶紧切几大盘子羊肉,晚上咱们涮羊肉锅子,给我好好补补。” 火锅始自汉。涮羊肉则是蒙元时期开始流行的。如今大明甚至有专门制作火锅的官营作坊,隶属于工部营缮司。 嘉靖三十四年腊月二十七的冬夜里,林家人围着一头羊忙碌了起来。 这头羊颇为讲究,是古北口的大尾羊。肉质鲜美、细嫩。 林十三手里拿着一把厚背刀,将刀锋放在羊腿上。父亲林有牛在一旁拿着一柄木槌猛击刀背。 碧云手里拿着一柄锯子走了过来:“一看公爹和你以前就没收拾过整羊。天这么冷,肉冻得梆梆硬。得拿锯子拉。” 林十三笑道:“还是贤妻懂厨房里的事啊。还晓得它梆梆硬。” 林有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咳,我还在这儿呢。不规矩的话留到不规矩的时候说。” 父子二人听命于碧云,接过锯子开始锯羊腿。 王小串在一旁喊着号子:“嘿呀!哈呀!哇呀!” 大黄狗围着那只羊转圈,不住的摇着尾巴,仿佛再说:铲屎的愚蠢两脚兽,别忘了给俺分一大块羊肉。 切下一整只羊腿后,碧云将羊腿拎进了厨房切块。 林十三父子则合力,将缺了腿儿的羊埋进了雪堆里。那雪堆里除了这头羊,还有些鸡鸭鱼肉干贝干虾之类。都是过年的食材。 碧云在厨房里忙不迭的拿温水化羊肉,剔骨取肉切块。 活儿忙的差不多了,她还不忘把带着不少肉的羊腿骨扔给大黄狗“猫儿”。 大黄狗得了羊腿骨,“嘎巴嘎巴”大嚼起来。 忙活了半个时辰。一家人终于进了饭厅用饭。 一个铜火锅摆在了饭桌上。里面“咕嘟咕嘟”炖着大块羊肉,热气腾腾。锅里除了羊肉,还有干贝、干虾等等辅菜,香气四溢。 林十三笑道:“爹,过了上元节,你回趟老家看看咱家祖坟。” 林有牛问:“怎的?你还怕被雷劈了不成?” 林十三道:“的确怕。今日卫里陆都督发话,升我为北镇抚司总旗,仍留驯象所办事。” 林有牛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再说一遍,升了啥?” 林十三答:“升了北镇抚司总旗啊。” 林有牛这老人不含糊,“啪啪”给了自己正反两个大逼斗。 林十三惊讶:“爹,你这是做什么?” 林有牛答:“我,我,我怕被喜痰迷了心窍。扇自己俩耳瓜子清醒清醒。” “你才升了从七品小旗,怎么又升正七品的总旗了?” 抱着虎儿的碧云道:“你这升迁是不是今日在香山拿命换的?我宁愿你不升,天天平平安安。” 林有牛笑道:“妇道见识了不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不过啊,好儿子,你听爹一句话。如今你当了总旗,遇到拼命的事儿让手下的人往前冲就是。你只管在他们屁股后面做垛儿。” 林十三敷衍道:“晓得,晓得。” 王小串有些急不可耐:“太公,爹,娘,咱们是不是该吃饭了。小串肚子快饿扁啦!” 她未来的夫君虎儿“咿咿呀呀”。仿佛在表示赞同。 林有牛拿起筷子:“吃吃吃。羊肉炖得时候长了可就不鲜了。” 说完他夹起一块冒着热气儿的大块羊肉,放进了王小串碗里。 林十三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他边吃边赞不绝口:“不愧是古北口的大尾羊啊,味道就是不一般。” 林有牛笑道:“还是兵部尚书送的大尾羊。味道就更不一般了。” “咻,啪!”不知哪家贪玩的孩子,把家里除夕夜用的二踢脚提前放了。 二踢脚在空中炸裂,火光转瞬即逝却又绚烂。 与此同时,西苑永寿宫。 嘉靖帝坐在青纱帷帐内,撸着那只名叫“眉霜”的爱猫。 陆炳和黄锦跪倒在嘉靖帝面前。 嘉靖帝的口气中明显带着不悦:“陆炳,你不是百密一疏,而是百疏一密!” “土鲁番那么多狼灭暗桩进了京城。锦衣卫竟丝毫不知情。香山又出了一百多狼灭谋刺兵部尚书的事。耸人听闻!” “杨博若死,九边谁能撑得起来?你陆炳?还是严嵩、徐阶那些人?” “朕将锦衣卫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办差的?” 嘉靖帝骂人,向来惜字如金。“欺天啦”三个字一出,不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 只有对待亲近的人,才会滔滔不绝的骂。 陆炳挨了骂,心里窃喜:看来皇上没怎么生气。这一关可以过了。 嘉靖帝突然一声怒吼:“黄锦!朕的铜磬呢?被你藏起来了?” 龙颜大怒之时,黄锦却丝毫不惧。他笑盈盈的说:“回皇上。铜磬是被小奴藏起来了。它这一年过得着实不易,被摔了没五十回也有三十回。” “小奴想,让那铜磬也过个好年。” 嘉靖帝的口气终于和缓了起来:“蠢奴!罢了,它托你的福,就免了这一遭难吧。” “炳哥儿,起来回话吧。” “炳哥儿”是嘉靖帝登基前对陆炳的称呼。一声“炳哥儿”让陆炳浑身暖洋洋的。 陆炳站起身,垂手而立。 嘉靖帝道:“难得你对朕说了实话。朕不怕下面人犯错,只怕他们不说实话。” “呵,想不到杨博被救,竟还有黄锦这蠢奴的一份功劳。若不是他让驯象所那个小旗偷猴,此刻朕恐怕要给杨博拟谥号了。” “那个福将叫什么来着?” 陆炳答:“回皇上,名叫林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