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渣攻谈恋爱后[穿书]》 1、第 1 章 阳春三月,风和日暖,天色尚未暮,依稀的余晖落在缎绫阁的招牌上。 店门开得不算大方,也不显小气,恰好露出各色名样的成衣,叫动了心思的人儿忍不住一探究竟。 苻缭犹如涸鱼得水,三两步迈进了缎绫阁,扶着一旁的架子喘气——他的身子已经在抗议了。 他抬眼,正撞向老板娘惊慌的眼神。 老板娘年轻,看上去比苻缭还小上几岁,刚从被锦布隔着的坊内出来,怕是被吓着了。 “抱歉。”苻缭讪讪向后退一步,行了一礼,匆忙说出自己目的,“我想买两套成衣。” 青年半张侧脸被映亮,泼在面上的金光在他眉眼处柔柔地装点,教本就下垂眼尾更讨人喜欢。 其面上还未褪去的狼狈,仿若他才是那个受惊之人,如同从林间窜出的、急不择途的小鹿。 老板娘摩挲着臂上的薄纱,打量他的身板,恍然大悟。 读书的。 看着有些窘迫,却没失了礼数,大概是家道中落。急着要换衣裳,恐怕是要逃命去了。 自璟王收复北楚后,这文人武人一夕之间,地位可就变了个彻底。曾经文人之自负可不比如今的武人差。 谁知道这位公子是否也曾踩在谁头上耀武扬威呢? 不过见他没少礼节,老板娘对苻缭印象不错,旋即笑道:“公子需要什么款式的?” “现有的,合身的,便好。”苻缭面上流露几分感激之意。 他缓缓吐出压在胸前的气。 还好,老板娘不认识他。 一穿过来就急着上街,果然是会出些纰漏。 比如忘了原主是明留侯家的世子,行事张扬,意气奔放的,附近的人不认识他的没多少。 认识不可怕,只是大家都知道原主此时气息奄奄,自己忽然现身,怕是又要平白添麻烦。 老板娘听后便挑了些款式新奇的给苻缭看,均被他一一婉拒,最后总算是寻到一套不扎眼的简单装束。 “照公子的要求,便只剩这款了。”老板娘有些为难,“另一套怕是……” “无妨。”苻缭应道,“就要两套一模一样的,再要两顶帏帽。” 遮住面容才是他最大的目的。 苻缭付过碎银,套上最外的长衫,披上素裘衣,帏帽遮住他清秀俊美的容貌,转眼间成了个不起眼的瘦弱青年。 谢过老板娘后,他出了布庄,朝四下看了看,果然没人再注意他。 苻缭便在街上打听出药铺的位置,不一会儿提了些瓶瓶罐罐出来。 苻缭尽量贴着小道,将自己没在人群中,不巧听见了周围人的谈天。 “哎唷,也不知道那苻家公子醒不醒得来唷,明日不就是比试的日子了嘛?” “说醒不醒的,能不能活都难说嘞!不过要真活了,要和那位比试,不也是死路一条……兴许死得更惨呢!” “哎呀,那明留侯好歹也是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的呀,那位还真敢做什么不成?” “他有什么不敢的!你不知道他最近……” 苻缭苦笑。 他也没想到穿来的时机会这么巧。 穿书,在他看过的小说里已经屡见不鲜,他甚至能迅速地接受这个设定。 问题是,他穿过来的这本书,他没仔细看。 这本书只是他在睡前随意挑来打发时间的,没注意看是什么类型和性向——他不介意这些。 所以他看见主角是两个男人的时候,没什么反应;从剧情里看出这是本狗血火葬场的时候,亦无太大的情绪波动;但当看到这个新出场的配角与自己名字一模一样时,苻缭隐隐感觉不妙。 倒不是怕真的穿书,而是这样一个暗恋主角受的配角,青梅竹马、家世显赫、性子还直,常和主角攻作对,恐怕下场不会很好。 主角攻可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一只手足以让他们家族倾覆。 就算性格与自己天差地别,顶着这个名字,苻缭看着仍是略显别扭,最终紧着眉头随手翻过十几页,囫囵吞枣地看一遍就算了。 不巧正停在原主被主角攻奚吝俭断手断脚,还扔到主角受季怜渎面前的剧情。 季怜渎出身卑微,自幼吃尽苦头,只想着利用周围的人往上爬,一边被奚吝俭吸引,一边又憎恶他。 对其仅剩的一点复杂感情,就在原主死后,彻底没了。 奚吝俭有如此举动的原因,是对季怜渎的兴趣逐渐变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却因痛恨自己这样“软弱”而逐渐扭曲,变为强烈的独占欲,让他觉得季怜渎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投入别人的怀抱,于是杀了所有与之亲近的人,强迫他只留在自己身边。 最后,奚吝俭被季怜渎一箭穿心。而季怜渎在复仇后,也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心死。 大大的be。 看得苻缭五味杂陈。 分明是对对方有感情的,若是能好好说开,该消减多少的遗憾与悔恨。 假若真有可能穿书,教教奚吝俭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思,或许他们不会走到这一步。 苻缭这么想着,睡了过去。 一醒来,看见屋内的装潢时,他感叹一声。 上天这么快就实现了我的愿望啊。 问题是,我根本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 关于比试这件事,苻缭也只看了个大概。 原主被奚吝俭故意挑衅得失了神智,头脑一热就答应要和奚吝俭比试骑术。 可原主身子孱弱,别说骑马,更是从小没碰过马的,怎可能比得过他? 奚吝俭。他是璟王、摄政王,更是在北楚分裂之时临危受命,一人率千骑连克三十座城的复关大元帅。 原主要和他比骑术。明日。 若是输了,就要被挖掉双眼。 回过神来的原主越想越怕,最后竟然在自家院子里投池自尽,被救上来后昏迷至今。 也因此成了各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苻缭记得,原文中原主便是因为昏迷躲过了这劫,虽然后面死得更惨。 好在此次上街没引发注意。 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只是窥见一斑,不如先等着此次风波过去,再想办法完成目标。 虽然性命岌岌可危,但既然都穿书了,不尝试实现自己的想法,他也不甘心。 苻缭想着,不自觉抬眼,见面前府邸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明留侯府”在夕阳中镀了层淡淡的金光。 他转身进了狭窄小巷,踩着堆积的落叶,从侧边的一道没有被修补的缺口偷偷回到院内。 苻缭盯着面前陌生的木门,伸出手,推开。 “我回来了。”他同时出声。 角落里的阴影放松下来。 “你还好吧?” 阴影里的声音显得虚弱,有气无力道:“对不住啊阿缭,你刚醒就让你跑一趟。” “不要紧,我能有什么事。”苻缭摘下帏帽,抖了抖手上衣裳,“给你买好了……小季。” 苻缭不大习惯这样亲密称呼别人,原主却总喜欢这样称呼季怜渎。 季怜渎这才从角落里出来。 漂亮的丹凤眼尾上还带着些许红妆,秀眉一蹙能把人心口看软了,加之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与带着伤痕的赤足,谁看了都会升起怜爱的心思。 更别提苻缭知道,他是从奚吝俭的软禁中偷跑出来的。 季怜渎是青楼女之子,自幼便在楼里作伶人。如今的北楚甚是尚武,季怜渎貌美体弱,常被人欺辱。 奚吝俭便是在一次宴会中看上季怜渎,将他买了下来——却还是让他继续待在青楼里。 季怜渎用了各种方法终于从青楼里脱身,但自此又被奚吝俭关在自家府邸里,对其不闻不问。 够渣的。 苻缭瞥一眼季怜渎脚踝上新新旧旧的疤痕,挪开视线。 季怜渎慢吞吞挪到床上,苻缭顺势要为他披上长衫。 季怜渎受惊般飞快掠过他手上的织物:“多谢,我自己来吧。” 苻缭五指微动,停在原地,笑着应了声后转过身:“先穿锦袜吧,你脚常冷。就包在衣裳里。” 看原文里描写季怜渎双脚常发寒,冻得感觉要碎掉一样,却常常连鞋子都穿不了,苻缭不免心疼。 “我路过药铺,那郎中有些药削价,硬是要卖给我。”他继续道,“估摸着是些药效不大好的,我用不上,你也一并拿去吧。” 季怜渎不愿他人怜悯自己,即使是原主这个青梅竹马。 苻缭也不想他难堪,便寻了个借口。 “你怎么办?”在他背后,季怜渎倏然开口,“明日就要与他比试了。” “他还不知道我醒了。”苻缭道,“瞒过明日再说。” 季怜渎抬眼,漂亮的眸子盯着他:“可你若不去,我以后都只能被关在他的府邸里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苻缭一顿。 难怪原主会失了智般,要和奚吝俭比试。 原来季怜渎也是他们比试赌注的一部分。 季怜渎的目光扎进他眼里,冷得让苻缭浑身一阵刺痛。 只一瞬,那股森然感便消失了。 苻缭知道,原主是一个为了季怜渎不管不顾的人。 他没有理由拒绝。 既然这场比试牵涉到他们三人,不如铤而走险,也当是为自己的死路寻一丝希望。 苻缭感觉喉咙突然发痒,忍不住咳嗽几声。 季怜渎生性敏感,兴许会注意到自己与原主的不同。 原主的说话风格…… “小季,我开玩笑的,你别怕,我有办法的。”苻缭抓住季怜渎的手腕,对他眨了眨眼,轻松道,“我有办法,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干他。” 但季怜渎应该清楚,原主和奚吝俭根本比不了。他心中又有什么算盘? 苻缭心中疑虑还未放下,两肩倏然一沉,连带着他的身子失重般动弹不得。 奇特馥郁的奇楠沉香先萦至鼻尖,一张线条分明又极具威势的脸突兀遮住房梁,锐利双眸带着颇有兴味的笑容,细细审视他。 眼前霎时间暗下,似是被猛兽利爪死死划压,垂涎欲滴的气息近在咫尺。 “见过殿下!” 季怜渎话中带了几丝惊慌,立即退至一旁,跪倒在地。 那人不以为意,锐利眼眸擒住苻缭。 声线极缓,如同一层层剐人皮肉的锋刀。 “你想把谁干了?” 2、第 2 章 那人面容不怒自威,微微勾起嘴角如同嗜血剑刃,隐隐的血污味像是天生附着,作为恶鬼的首领以震慑同类。 奚吝俭。 压在苻缭右侧锁骨的手愈发用力,竹纹玉扳指正好抵在最突出的位置,加剧本就难以忍受的疼痛感。 苻缭出了身冷汗。 直到奚吝俭出声之前,他没有任何察觉,连脚步声也不曾听过,更没有家丁通报。 他来这里做什么? 苻缭心下一凉,侧目看向季怜渎。 季怜渎已经低头行礼,近乎跪下,只敢看着地面。 带着几分笑意的凉凉之语自头顶而落,沿身子巡出一圈寒意。 “这么不想要你的眼睛?”奚吝俭笑道,“问你呢,世子,你说要把谁干了?” 苻缭皱起眉,微耸着肩,企图挣脱开无言的凌虐。 这挖眼的理由,古早味溢出来了。 若说季怜渎敏感,奚吝俭则是多疑,此时更不能露馅。 “璟王还知道本公子是世子?”他轻笑一下,带着些气音,“怎么,也想廷仗本公子么?” “你倒是敢忤逆孤。”奚吝俭嗓音带锋,彻底没了笑意,“孤在问你话。” 温润的玉石隔着薄而几乎透明的皮肤,磕在骨头上,愈发用力,似是要硬生生碾成粉末。 苻缭挣脱不开,想起身却被几指按得不能动弹。 钻心的疼痛使他额上浮出些细汗。 他凉凉调笑一声。 “殿下给人治病的办法还真是奇特,妙手回春,怕是死人都能活过来。” 嗓音因稍喘不上气而略显缥缈,在此场面显得异常镇定,如同先晓天机。 “本公子说,要把朝廷上的权奸办了,殿下可觉不妥?” 并未指名道姓,但也等于是指着鼻子骂了。 提起权奸,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此人。 先皇的大皇子,璟王奚吝俭,自幼离京,戍边近二十年,几乎完全脱离朝堂斗争。 实际上,他看准国家即将分崩离析之时,借收复失地之功,一朝回朝,拥护十几岁的小皇帝登基,自封摄政王。 众人才知其暗中在京布下眼线多年,待他几个兄弟死于争斗或战乱,一举夺权。 其在战场杀人如麻,在官场亦是,自封当日便明里暗里诛杀与他悖逆之人,三日内皇城血流未干,手里性命不计其数。 他便是今朝“新党”的首领。 即重新统一后,有赫赫战功的武官党之首。 新党人少,势力却笼罩四海。 奚吝俭脸上笑意更深:“朝中权奸,不知何人?” 苻缭舔了圈有些干燥的嘴唇,仰起头自然而然与他对视。 “殿下作为摄政王秉政已久,难道还不知朝中豺狼虎豹?”他笑了一声,“若是如此,殿下也太过疏忽职守。” 奚吝俭略微敛了笑容,迅速瞥视旁边一眼。 苻缭心道不妙,身上突兀地轻松下来。 疼痛感倏然散去大半,唯留几分余感与酸麻无力。 他碰了碰,最难受的地儿已经清晰地压出一个印子。 奚吝俭睥睨一眼旁边的季怜渎。 “过来。” 像主人对宠物一般。 季怜渎低着头,不敢有半分怠慢,跪在地上缓缓地向奚吝俭身后爬过去。 “孤和你说的话,没听进去?”奚吝俭轻声细语,“耳朵不中用就剪了,做孤的人又无须听他人之语。” 季怜渎身体微颤,死死咬住牙:“殿下,优季知错。” 苻缭皱眉。 “不要这样。”他忍不住出声。 奚吝俭抬眉,藏着几分挑衅:“世子,他现在还是我的人。” 却见苻缭脸上是淡淡的难过忧虑,没有半分愤怒。 “那就把他当人看。”他道。 苻缭知道自己该异常抓狂,像原主一样,有和奚吝俭拼个你死我活的气势。他只能昂起头,似是对奚吝俭嗤之以鼻般,以挽回一点原主的人设。 他做不到。 如今的每个细小的举动,逐渐堆积,终会到爆发的那日。那时已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的。 若想避免之后的悲剧,越早改变奚吝俭越好。 他定定回以奚吝俭目光。 悄然而至的沉默在苻缭预料之中。 奚吝俭忽然轻笑出声:“好,说得好。” “没想到今日竟有意外之喜。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孤暂且放过他。”奚吝俭话锋一转,“看来世子向龙王爷讨教策马之道,也自有一套说法了。” 奚吝俭说的是市井之人对他投池自尽的笑称,意味不言自明。 “小小的明留侯府怎能困住龙王爷,殿下说笑了。”苻缭莞尔而笑。 “世人都在议论此事,热闹得很。”奚吝俭不疾不徐,“先前世子病重,孤还正担心。既然无恙,孤万分期待明日与世子的赌约。” 他走近苻缭,俯下身,细长纮紞从身侧垂下,悬着的两颗小玉石优游自若地在苻缭眼前晃荡。 “世子的双眸,确是让人着迷。”奚吝俭轻笑。 苻缭一僵,旋即在心中苦笑。 眼睛? 别说是输了要挖眼,他就连能不能活着下马都是问题。 虽然明留侯是个武官,但原主和他本人一样,身子一直不好,在马背上颠两下,怕是缰绳都握不紧。 “言尽于此,世子自重。”奚吝俭环顾一圈,“孤本意只是来抓只不听话的小猫,不巧入了府中,无意叨扰。” “等等。” 锁骨处重新刺痛起来。 奚吝俭这手劲,恐怕能直接捏碎他的脖颈。 他踩实地面,微微蹙眉,有些宽大的衣裳随风抖动,看起来仍是虚浮地站不稳。 “我送你们。” 奚吝俭回眸,顿了顿,端详他。 半晌,他道:“孤何故担世子此大礼?明留侯府不缺人。” 他目光移向季怜渎,霎时间变得冰冷。 “倒是刚养起来的小东西,有些不识好歹。” 季怜渎瑟缩一下,只是盯着地面。 苻缭皱眉:“我回去就是。” 性子果然恶劣,要以季怜渎威胁他。 分明是不想别人觊觎季怜渎,最后还要他落得一身伤。 苻缭不自觉搂紧自己手臂。 明知奚吝俭的目的,心却不由自主慌得明显,身上出了层虚汗。 既然没回应自己的试探,当务之急是把眼睛和命保住。 苻缭捂住胸口,略施一礼,只送到房门口,便识趣地转身回房,不去探究他们的去向。 奚吝俭瞥了一眼他轻飘飘的背影。 苻缭只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倏地消失,像是从没有人来过。 侯府外,一条暗巷旁。 右侧已有两人等候,旁边停着辆轿。 “他早没看着了。” 季怜渎嗤了一声,向后退开好几步,与奚吝俭拉远距离。 奚吝俭嗤笑一声,指尖扶上腰侧环首刀的龙环。 “自己提出来的,反倒不乐意了?” 无形的威压陡然让周围几人都喘不上气。 季怜渎通体遍凉,手心顿生黏腻之感。 “殿下又不是伶人,演这么真做什么?”他冷笑道。 好的地方没一点真,处处限制他却落得实在。若非为达目的,谁愿假作他的男宠,随时都有可能被软禁? “说得好听。孤不来,你还想待多久?”奚吝俭嗓音自顶上飘落,冰锥般刺入他的脊骨,“孤已经宽允你一炷香了。” 季怜渎呼吸停了一瞬。 “你早知道……” 自脚底而生的恐惧感教他眼神慌乱,无意间瞥向奚吝俭身后某处。 奚吝俭连长睫也未动一分:“是你有求于孤,还想哄骗孤的人?” “属下知错!” 头戴黑色樸头,身着深色圆领袍服的年轻侍卫向前一步,抱拳羞惭道:“是属下放走季郎,属下这就回去领罚!” 奚吝俭淡淡看他一眼。 “不急。” 奚吝俭动了动薄唇,身子没转,赏了僵在原地的季怜渎一眼。 “回去,你,看着他受罚。” “孟贽。”奚吝俭又唤了一声。 面色阴沉的太监躬身,道:“奴婢监管不力,失职,愿自行领罚。” 他声音嘶哑,尽是气音,仿若将死之人。 季怜渎死死攥住拳。 一个贴身护卫,一个贴身太监,都是追随他多年,当真说罚就罚。 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却安然无恙。 “怎么能让世子的心上人受罚?”奚吝俭似笑非笑,“他知道了不得又到府里闹上一番?” 季怜渎目光动了几动,没有说话。 世子骨子里的愚蠢和轻慢可不是那么好装的。 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何况高贵的世子,哪能记住平民百姓之事。 那个从小认识,说是喜欢自己的世子,从不记得自己生辰。 这个人竟然知道自己双脚常年是冰冷的,还愿意给他拿药。 他阻止奚吝俭时说的话像是央求,却没失了自尊,仿佛自己真的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密友。 季怜渎咬牙,俊美秀气的脸蒙上一丝阴霾。 ……新的变数难以控制,将来必然碍事。 奚吝俭瞥了季怜渎一眼,一瞬便厌恶地不愿再看。 他想起对上苻缭视线之时。 宽远深邃,平静得像潭深不见底的,将要凝固的死水。 丢几块石子试探,澄澈的水面漾起小小的波纹后再无动静,连水花都没扑腾一下,好像自己的举动在这万顷之泊眼里极其幼稚。 让人恼火。 想破坏这份沉静,搅浑这汪湖泊,教沉静的水域掀起万丈波澜,永不得安宁。 他想看看这湖有多深厚,里边究竟藏了什么玄机。 不过—— 奚吝俭嘴角微微动了动,转瞬即逝。 “上轿。”他对季怜渎道。 后者握紧双拳,一言不发地照做。 待车帘完全放下后,奚吝俭又唤:“孟贽。” 太监躬身。 “彻查明留侯府。”奚吝俭道,“三月内的变动,一字不差呈交。” “是。”孟贽应声。 奚吝俭微微颔首,又道:“殷如掣。” 侍卫抱拳。 “去试探苻缭。” 他摩挲着扳指:“孤今夜就要结论。” 想起世子快步上前,因牵动伤处而蹙眉的清瘦面容,他动作稍有一停。 “倘若他真是个冒牌货——” 白玉般未历磨难的肌肤,在突出又脆弱的地儿深深留下自己刻进的印子,鲜明得让人挪不开眼。 如同他虚弱的声音里带着无可置辩的韧性,苍竹般坚贞。 偏生被旁枝末节裹挟。 手上的摩挲陡然变快,似是有些烦躁。 “别留。” 3、第 3 章 苻缭抵在门后,双手不听使唤地发颤。 方才的惊惧教他犹如被扼住脖颈,此时才劫后余生般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尝试理清自己如今的处境。 夕阳渐落,温暖的余晖透过门上油纸微微打亮正对着的圆桌,方才放在那儿的药瓶已经不见了。 苻缭缓过神来。 季怜渎能收下便好。 他的双手交握,不自觉举到面前哈了口气,又机械地垂下。 明日,城外的平关山。他与奚吝俭比试之地,那里有最险峻的平关道。 传闻奚吝俭第一次挂帅时,敌军已经攻到平关山,他临危受命,不料首次出征便节节败退,惹得天下人均以为这个草包皇子只会纸上谈兵。 就在百姓的叹息与敌军的自负中,奚吝俭一人诱敌深入,以身做饵,凭借高超的骑术在又窄又陡平关道上驰骋,诱引大批敌人滚落坠崖。 待敌军发觉不对时,退路早被堵死。 人们方知璟王诈降,不费一兵一卒便使要攻破京州的敌人尸骨无存。 更何况,奚吝俭已经从自己的言行里发觉出不对。依他的性子,这样不安分的因素,大抵是越快抹杀越好。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化解这燃眉之急? “大哥,你又来做什么?你日日都来,难道他还真能醒不成?” 门外忽然的争吵声打断苻缭思路。 “延厚,怎能这样说话?”被质问的男人话中带着忧虑,“我放心不下,来看看阿缭,你也要责怪我了?” 被换作“延厚”的青年气势弱了些,嘁了一声:“可你还答应我今日带我去斗蛐蛐,可不能反悔,再不去就收摊了!” 苻缭了然,这是原主的庶兄苻药肃与原主的嫡弟苻延厚。不过原文对其家人描写甚少,他不清楚这家人具体关系。 “这……”苻药肃犯了难,“可我还不知阿缭今日如何。” 暂时不能暴露。 苻缭捻着指腹,正准备回床铺装晕时,忽地听见另一种脚步声,似是忽浅忽深的,教他以为是过度紧张产生的错觉。 “哎,大公子、小公子安!”听起来是府里小厮,脚步声没有停下,“小的就先进去伺候世子了!” 声音愈发靠近,已经来不及躲回去了。 苻缭静静靠在门边。 “吱呀”一声,黑影遮住暖黄的辉光,小厮朝着床铺方向看去:“咦……” 苻缭趁机在他身后把门关上。小厮听见响动,忙不迭转身去看。 “公子——唔!” 苻缭直直捂住他的嘴,做了个噤声手势。 小厮似是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倒也没反应。 “之敞。”苻药肃唤道,“阿缭如何了?” 之敞是原主的贴身小厮,曾在北楚分裂时被征,因此跛了一只脚。 难怪走路声是是一浅一深的。 苻缭盯着之敞,微微松开手,示意他该说什么。 之敞本就听自家主子的,忙不迭回道:“呃、大公子!世子还是和昨日一样,小的给世子收拾一下!” 门外传来一声幽幽叹气,苻延厚已经在反复催促。 苻缭听见脚步声愈发远了,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之敞挠着头,目光把苻缭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支支吾吾。 “公、公子,你怎么……呃、呃……” 苻缭知道他不敢把话说明白:“怎么突然活了?” “哎!公子哪能如此作践自己?公子是怎么醒来的,身子可有哪儿不舒服?为何不让小的告诉二位公子?侯爷也可担心公子呢。” “嗯——”苻缭眨了眨眼,“明日本公子可不就要和璟王比试?本公子已有对策,准备给他们一个惊喜,你只管保守秘密就是。” 事到如今,没办法也要有办法。 “哎,公子!”之敞眼里突然冒光,“公子当真有办法了?可小的看公子昨日还未醒……难、难道,公子真的向龙王爷寻得办法了!” 苻缭哑然。 “龙王爷又不管地上的事。”他轻轻弹了一下之敞的额头,“现在先和我上街。” 之敞不解:“上街做什么?” “秘密。”苻缭带上帏帽,“说了就不灵验了。” “咦?”之敞不知这帏帽是从哪来的,但注意力立马就被吸引走,“不能说?那果然是……” 苻缭失笑:“跟上。” 苻缭重回大街时,之敞跟在后面小声念叨:“公子,这缺口什么时候有的,小的在府里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呢。公子,是不是龙王做的?然后龙王爷和公子说不能说出来……” 长长的咕噜声打断他的絮絮叨叨。 “饿了?”苻缭看向摸着肚子的之敞,“那先吃点东西。” 他指着一家馄饨铺:“就这儿吧。” 之敞为难道:“公子,上街难道不是有要事办?何况小的怎么好意思……” “相信本公子。”苻缭率先迈开步子,到馄饨铺坐下,“要一碗馄饨。” 其实上街只是为了打探更多消息,这样的食铺本就是个好地方。 苻缭一开始便打算旁敲侧击,虽然希望渺茫,却也比真的靠骑术比过奚吝俭的几率大。 “公子……”之敞小心提醒道,“公子你不知道,那大官人最近心情不好着呢,就连刚回京的吕官人,他都敢送、送人上路!” 苻缭眉尾微微一动。 这件事他没印象。 “这是何事?”他问。 之敞吹了吹热乎乎的馄饨:“吕官人呐,前年出任知司州事,最近才回京。结果他司州带回来的小妾生了个儿子,他老婆没儿子,小妾就闹着让吕官人休妻,把她扶上去。” “且不说宠妾灭妻本就犯法,吕官人品行端正,自然是严词拒绝。”之敞压低声音,“大官人知道后,竟然命令吕官人照做!” 苻缭眉心一紧。 他知道奚吝俭的目的。但这样做,寒了天下耿介之士的心不说,还会惹人效仿。 “然后呢?”他问。 “然后?吕官人不从,被杖责三十。这是真犯了宠妾灭妻罪才要挨的。现在倒好,反过来了。”之敞声音越说越小,“三十下,不死也别想活着啊。这不,拖回家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苻缭揉着眉心,好不容易揉舒展了。 “官家没什么动作?” “官家……哼,官家估计光顾着玩呢吧,一小孩儿,哪惹得起大官人?”之敞耸耸肩,“倒是提携过吕官人的,那个礼部的徐官人,也只能谴责一下,谁敢真的动他?” “礼部?”苻缭琢磨了一下,“文官……旧党?” “可不是?要小的说,这一看就是两党起矛盾,吕官人被拿来祭刀。有人说是那大官人起邪心了,这居然还有人信!”之敞一口舀了两个进嘴里,“也不看他周围就没见过女人,男人倒……” 之敞眼珠一转,猛地咳嗽几下:“哎呦烫烫烫……” “慢点,不急。”苻缭失笑。 之敞感慨:“少爷你不懂,我这是习惯了,当年那兵荒马乱的,晚一点东西就要被人抢走,不快不行啊。” 苻缭扫了眼他的腿,默了会儿。 “这事就这么算了么?”他问。 “人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可惜吕夫人,没了丈夫也无心开店,听说近日就要回娘家了。” “开店?”苻缭疑惑。 “是啊,开了个布庄,叫缎绫阁。”之敞口齿不清,手往苻缭身后一指,“就是那家。吕夫人啊,好人。常常布粥,可端庄了,总穿长袖长袍,头上戴那么多东西,走起路来一个都不带晃,连袖子都是正正好好,和定住似的!” 苻缭摸了摸身上袖袍。 “这么热的天她也如此?” “是啊。听人说她应该是身体不好,和公子一样。” 说罢,他意识到不对,连忙转了话题。 “小的是说,吕官人常关照吕夫人,真是一段佳话啊。”之敞灌下汤,一抹嘴,“爽!” 苻缭轻轻“嗯”了一声,回身,眼眸在缎绫阁的牌匾上流连片刻。 “吃完了就回府吧。”苻缭付过铜钱,对之敞道。 之敞咂咂嘴:“啊,不是刚出来?” “嗯,已经够了。”苻缭嘴角微微勾起,“你想知道我如何醒的?” 之敞眼睛一亮,点点头。 苻缭笑了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 孟贽递上一沓厚重文卷,躬身道:“奴婢查到的就是这些,与之前的情报并无二异。” 多数的字消在嘶哑的嗓音中。 奚吝俭斜一眼摆在桌上的纸张,嘴角似动非动。 “难不成小世子还真请到了龙王爷不成?” 远处花草轻晃一瞬,在停稳前,殷如掣已经到了奚吝俭面前。 “世子在殿下离开后便与贴身小厮上街,以帏帽示人,似是没打算让众人得知他已病愈。” 他抱拳,如实禀报:“馄饨摊边听闻他们主仆在讨论吕官人一事,世子未知皮毛,对人温声细语,的确完全不同于原来那位世子,但其体貌特征,尤是其天生体弱,与原世子一模一样,属下依旧无法肯定其身份。” “吕嗔?”奚吝俭嗤笑一声,“他还有心思打听这些。” 殷如掣知道主子接下来还得发话,识趣不语。 奚吝俭瞥一眼面前低头的侍卫,见到他袖上沾了些雾气,如今已将凝不凝地成了覆在黑色料子上的透明水雾,似是特意要装点这身不近人情的黑衣。 细密的小水滴透明得过分,被远处的青草与澄澈的天空占据了所有颜色,给身下坚硬的黑色晕开一层柔美的微光。 那人有礼克己的模样,得知这件事怕是要气得面色通红,气都喘不匀了。 不,他会如此么? “他……”奚吝俭薄唇微张。 那柔光倏然消失,不见踪影。 殷如掣理了理衣裳,见奚吝俭眉头倏然皱了起来:“主子?” 奚吝俭双唇抿紧,面无表情。 殷如掣打了个寒颤,连忙捡起刚刚还没说完的话。 “据属下观察,苻家人还不知此事。”他胡乱将记得的事说了个遍,“属下未见有人从大门进出,估摸着是从府邸的某处缺角出来的。” 余光瞥见主子一边眉尾动了动,殷如掣才敢继续往下说。 “以及,那小厮回府后,坊间忽然兴起一传闻。”他有些紧张,“是关于世子……与殿下的。” 奚吝俭皱起眉。 “别废话。” 苻缭既知吕嗔之事,该是想重掀舆论压倒他。 街谈巷议、众口铄金,能这么快意识到,的确不蠢。 不知他想用何种说法? 压着自己清醒的消息,是想突然昭告天下,以怪力乱神吹嘘自己?还是单单借着所谓神助斥责他目无王法、彝伦攸斁?亦或是…… 殷如掣咽了咽口水。 “是、是说璟王殿下亲临明留侯府后,世子便神异地苏醒了。” 4、第 4 章 苻缭侧卧在软榻上,将之敞方拿来的薄被攥在手中。 盖上既闷又热,喘不上气,不盖又觉遍体生寒,难受的紧。 “公子,看起来是要变天了。京州许久没下过雨,回来时就见天上呼啦啦来了好多乌云,今夜怕是就要下了。”之敞担心道,“这时候正闷着,公子若实在不舒适,还得请郎中来瞧瞧,大意不得。” “无碍,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苻缭手中的布料攥得更紧,“嘱托你的事可都办好了?” 苻缭清楚,自己难受更多是因着紧张。 “都办妥了!大公子小公子在城西玩着,小的只在最东边放了风声,咱府里没人出去,一时半会儿传不到这儿来。”之敞说着好奇起来,“公子……真是大官人把公子弄醒的?可小的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门卫也没说有动静啊!而且那大官人为何要这么做?” 苻缭笑了笑,没着急回答:“你做事怪上道的。” 之敞摸摸脑袋,傻笑两声。 也亏得之敞喜欢八卦,恰好擅长这方面。 苻缭吐了口气,勉强从被中伸出只手揉揉太阳穴。 他有些头晕目眩,心中的打算排演了一遍又一遍,而神智告诉他这不过是徒劳。 “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会儿。”苻缭抖了一下。 是奚吝俭在锁骨处按压留下的伤,一有大动作便要发疼。 他小小吸了声气,带着点鼻音:“你先去门外候着吧,帮我挡着人,待我晚些再细细说与你。” “好好!”之敞还有些兴奋,搓着手听主子的话行事。 即使不是这阴沉的天气,苻缭也已昏昏欲睡,可脑袋还清醒着,吊着他的身子。 “咚。” 苻缭猛地惊醒,以为是自己歪着的脑袋磕上了榻边,吐出一口气后忽然又听见屋外沙沙的响声。 他盯着屋外,与往常无异。 他目光没有收回,坐直了身子。 苻缭心跳猛然加快,凶狠地撞击胸腔,横冲直撞地想带着身子去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只是恍神的瞬间,木门一开一合,眼前霎时间暗下。 静默的黑暗中,虚浮的吸气声格外令人胆战心惊。 浓郁的奇楠沉香似是在空气中结成了网,缠得苻缭动弹不得,胸腹挤压般疼痛,逼得他忍不住开口。 “你来了。” 奚吝俭凉凉的语气里带着嘲弄:“就如此肯定孤会来?” “不敢。”苻缭眉眼微垂,实话实说,“何况,现在不过是酉时,殿下若不来,我还有时间另寻方法。” “狂妄自大。” 不缓不急、有恃无恐的模样,若不是知道他孤立无援,还真叫人怀疑他有什么靠山。 听起来如此自大的话,从这人嘴里说出,似乎真是在就事论事。 也因此更让人恼火。 不过是披了个软绵绵的羊皮,还真能把他当待宰的小羔羊不成? 面前低眉顺眼的人抬起袖,稍偏过头去,忍不住咳嗽两声,挽到耳后的些许碎发趁势在他下垂的眼尾边胡作非为。 奚吝俭眯了眯眼。 看着确实挺好欺负。 “为何如此造势?”他眉尾一挑,“世子终究怕了,想在本王面前献媚?” “若要献媚,何必大费周章?”苻缭深呼吸一口气,下巴微抬,“只是想再见殿下一面罢了。” 对方默了会儿,才道:“若孤不来,你岂不是白费周章。” “可殿下终究是来了。”苻缭淡淡笑道。 奚吝俭眼皮一跳,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没错,他本不该来。 听见消息的那一瞬,他便知此人的真正目的,是想让自己再见他一面。 自己是恰如其分地走进了对方为自己设置好的陷阱里。 兵家大忌。 “只是正巧听见些传闻。这几日说来说去都是差不多的事,若是有新奇的,相信大家定会感兴趣。” 苻缭眉头紧了紧,道:“传闻四散开,难以收回,但要控制成什么模样,对殿下来说应当不是难事。” “哦?”奚吝俭动了动眉,却看不出感兴趣的模样,“你想要什么?” “明日的比试取消。”苻缭交叠着手,“璟王能让世子苏醒,苻家又是新党,世子再如何也该知道谢恩,没必要与殿下针锋相对,不是么?” 奚吝俭轻笑一声。 “世子可是忘了,是因什么才要和孤比试的?” 苻缭一顿。 奚吝俭已经上前一步,放松的眉眼盖不住眸中冰冷:“世子,你对季怜渎是什么心思?” 苻缭瞳孔骤缩。 “我……是对小季上心。”他犹豫再三,轻声道,“所以……” “是啊。更何况你与他还是总角之交。既如此,孤为何要与你握手言和?” 奚吝俭似是嘲笑一声,但和在风里,莫名把那点儿刺人的含义给洗去了。 苻缭一愣,思绪却更快一步飘到别处。 这不就是在吃醋嘛。 “这话为何不在季怜渎面前说?”他遽然道,“你们俩……很像,你知道他为何总想逃走,你分明可以在他面前表达出来的。” 语毕,苻缭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我是说……” 却见奚吝俭又上前一步,伸手,捏住苻缭落在身前的几缕黑发。 “你自己又有自觉么?”他问。 你知道你方才是什么样的表情么? 奚吝俭目光从他锁骨处掠过,细细端详着映在发上的几点光亮。 漂亮的微光像夕阳不甘心的挣扎,又像是得意的烛火,软软跃动在发丝间。 如同那硬是要装点黑衣的水雾。 付出再多,再柔软、再漂亮,还不是被人随意一扫,就没了。 有谁会感激? 苻缭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溢满房间的氧气似是怎么都进不去肺中,连呼吸都狼狈起来。 高大的胸膛近在咫尺,既像是保护人不让其触碰危险的高墙,又如同要将人锁在原地的囚笼。 半晌,奚吝俭终于放下可怜的墨发。 “你还不明白你的处境。” 他转身离开。 “等等!” 苻缭连忙伸出手:“嘶——” 剧烈的吃痛挤占了他本要说出的话,锁骨处的伤牵动着经络与骨骼,眼前一片花白。 苻缭只感觉耳鸣声把一切都盖过了。 他撑着圆桌的边缘,怕奚吝俭就这么离开,匆忙抬眼,却正好撞进那人墨黑的瞳孔中。 太黑了。连一点儿高光都因背光而显得暗淡,好似被飞溅的鲜血染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干涸发黑,再也看不清其原来面貌。 意识到他是转过身来等自己说话,苻缭有些不敢相信。 “你……”他喘着气,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出声,“你真的杀了吕嗔吗?” 奚吝俭动了动唇,抿起一瞬后才开口。 “你真是苻缭么?” 他丢下这句话,拉开门,立时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个强壮的中年男人,匆忙朝苻缭的方向跑来:“阿缭!你终于醒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人,杂乱的脚步声让苻缭太阳穴突突地跳。 苻缭知道他是谁:“爹…… 苻鹏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阿缭,你感觉如何?可还好?” 说罢,他又眉头紧皱,四处张望,恨恨地敲了一下旁边小厮的头:“你看你,尽是瞎说!还说什么璟王来了,璟王来我府上我会不知道?分明是阿缭吉人自有天相,那璟王才巴不得阿缭死呢!” “还有这个之敞,怎么还能睡着的!”说着他就要去踢。 “哎,爹,人家又没说错。”苻缭连忙制止,“我这不是醒了么。” 听闻苻缭的话,苻鹏赋愁眉苦脸起来:“哎,小祖宗,你偏偏醒在这个时候,明日下午可就要和璟王比试了。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传开了,躲都躲不过!” 苻缭干笑两声:“爹,您都说了我吉人自有天相,定是有办法的。何况,我不是还有您嘛。” 苻鹏赋的侯位就是靠当年战功封的,其人力大无比,爵位亦高,虽然这话只是起安慰作用,但若真的万策尽,兴许苻鹏赋还可以从中周旋一番。 方才的对话让苻缭莫名觉得,奚吝俭似乎不想致自己于死地,又非要比试进行下去。 总不能是觉得只挖出眼睛来比较好玩吧。 “哎是是是。”苻鹏赋听得骄傲,哈哈大笑起来,“你爹可是大侯爷,他奚吝俭也就只敢整死几个文官了,文官本就没用,死了就死了,难道他还真敢对我们家出手?” 苻缭眉头微微皱起,咳嗽两声。 苻鹏赋从得意中回过神来,面色一变:“哎,小祖宗咳嗽都比以前有力气多了啊,哈哈哈哈!” 在尚武的风气里,生于武将家中,原主的身子却是独树一帜的弱,这自然成为原主的一个雷点。 “爹,我现在只觉得困,我先睡一觉,明日醒来再说吧。” 苻缭将一家人打发走,测了测之敞的鼻息,重得像是个喝醉了的人。 果然只是昏过去了。苻缭吐了口气。 接下来,该是彻底验证自己的猜想了。 苻缭重新回到街上,眼见天色已暗,铺主纷纷收摊,更加紧脚步往缎绫阁去。 缎绫阁内烛火熄了大半,老板娘探出只玉手来,准备关上大门。 “吕夫人!”苻缭喊了一声,手的主人似是没听见,于是苻缭又喊了一次,“吕夫人。” 那只手这才顿住,并未循着声源去看,也没收回手。 “还好,赶上了。” 苻缭小跑着过去,无奈身子实在太弱,只能先撑在墙上休息。他想说话,却被喘气声抢夺先机。 老板娘犹豫了一会儿,道:“是今日下午来的那位公子,可是成衣哪里有问题?” “不,衣裳没有问题,只是有些问题想要请教。”苻缭指了指自己身上,正是他先前买下的那套,“我听闻,缎绫阁的主人是吕嗔吕官人之妻,是么?” 老板娘顿了顿,应道:“是……是我,不知公子是有什么事?” 苻缭摇摇头。 “不,你不是吕夫人。”苻缭道,“你是那位妾。” 5、第 5 章 老板娘倒退几步,捏紧了衣袖。 丝织的薄布紧紧裹着皮肤,教她生了些安心感。 “公子说笑了,周围的人都知道缎绫阁是吕夫人开的,哪轮得到那别有心思的小妾做主?”她话尾微微一颤,指尖搭着柜台,不自觉点了两下。 “那您方才为何不敢露面?”苻缭镇定道,“要打烊了,人站在店内很难关上门吧。而且我方才唤了两次‘吕夫人’,您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那是、是我没听见。”老板娘面露难色,“公子莫要强词夺理。” 她侧对着苻缭,往锦布的方向看了眼,想迈步,最后还是收回步子。 “吕大人之妻,听闻她庄重整肃,长衣长衫。”苻缭看一眼他的衣裳,“今日在店内一见,掌柜的身着轻裳,身子骨大概比吕夫人要好上不少。” “今日天热,我恰好脱下一件外裳,被公子遇上罢了。”老板娘皱眉,不敢看苻缭。 “其实我初次进来时,你很紧张,不是因为我吓着你了,而是你怕我认识吕夫人。”苻缭不露声色,放轻了声音,“我没有恶意,也不想以此要挟。你与吕夫人并不是传闻中的那样势如水火,是么?” 老板娘双唇抖了抖:“公子真是爱说笑,不过我们店要打烊了,公子还是请回吧。” 苻缭顿了顿:“为何不回答我的疑问?” 老板娘转过身去。 “让吕嗔带着美名被人纪念,你与吕夫人甘心么?”苻缭终于问道,“将来你的孩子问起父亲时,你也要欺骗他么?” 老板娘身形一颤,不可置信地望向苻缭:“你……你知道?” 苻缭深深吸了口气。 猜对了。 他向店内走了几步:“我不知道。但能逼得你与吕夫人二位眷从痛下杀手之人,定然不是什么仁义君子。” 老板娘猛地一惊,被扼住喉咙般嘴唇开开合合,却不知说什么。 “我、我们没、没……” “倪儿。” 沉着的声音从锦布后传来,声音的主人也一并现身。 来人是位雍容闲雅的女性,身着孝服,步子不疾不徐,怀中一个熟睡的婴儿冲淡了她的几分若即若离感。 “紫衫姐。”倪儿连忙迎上,接过婴儿。 苻缭施了一礼:“吕夫人。” “苻家世子,于礼该妾身行礼才是。”吕夫人扫了他一眼,“多谢没把玉儿吵醒。” 苻缭琢磨着吕夫人的话,审慎道:“冒犯二位非我本意,只是实在需要二位帮助。” 吕夫人一眼认出自己的身份,说明她认得自己,方才更是点明自己礼数错了,怕是心中已有怀疑。 吕夫人默了会儿,道:“听闻明日世子就要与大官人比试,我们也算帮世子出了气,难道世子反倒要数落我们的不是?” “将杀人的名头按在璟王身上,对他而言无关痛痒,实际并无作用。”苻缭知道她们误会自己来意,“我来,是为了我自己的性命,无关之事我并无意插手。听闻吕夫人近日也要离开京州……” “我姓祖。”吕夫人轻轻打断他,“倪儿姓蓝。” 苻缭一愣,抱拳行了一礼。 “祖娘、蓝娘,我只想知道,吕嗔可有在平关道附近安排或放置什么?” 奚吝俭默许她们做法,定是早知吕嗔为人。他不在意污名,也不屑于解释,但他本不想吕嗔死,那之后在吕嗔身上一定要做些文章。 最近市井皆知的,奚吝俭又能很好操控的事也就是他们之间的比试了,苻缭只能猜测平关道上藏着什么。 果不其然,话一出口,两人脸色微变。 她们对视一眼,祖紫衫道:“世子不如先说说,何故断定是我们杀了吕嗔?” “因为璟王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苻缭道,“他真要吕嗔死,为何不在廷下直接杖毙,非要等人死在家中?” “这话太过牵强,人挨了三十杖会如何,谁都说不好。”祖紫衫反驳道。 “祖娘当比我更清楚廷杖中的学问。”苻缭道,“那可是璟王。” “等、等等,紫衫姐……”蓝倪拧紧眉心,“依公子所说,大官人不想让吕嗔死,那我们岂不是……” 苻缭眉眼稍落下。 “璟王自然是知道不对。”他道,“不过他并没有动作。” 祖紫衫抚摸婴儿脑袋的手一顿。 “他知道?” “大官人手眼通天,难道不是天下皆知的事?” 当时他问奚吝俭,究竟有没有杀吕嗔时,奚吝俭的反问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我想二位其实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放着吕嗔在那儿不理罢了。”苻缭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这样也能理所当然地把吕嗔之死推到奚吝俭身上。” 祖紫衫抵着木柜,耳坠晃动:“你的意思是,大官人知道我们做了什么,还故意不澄清。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苻缭手心的黏腻之感愈发浓重。 “我不知道。但他确实这么做了。”苻缭道,“也许就像我说的,他不在意自己多杀一个人。” “不过吕嗔一死,他的计划出了差错,我想他是要借明日的比试补回来。”他轻声道,“我想知道那儿有什么。” 祖紫衫忽然笑了一声。 “世子,你说你是为了你的性命而来。”她道,“可世子字里行间,怎么都像是要为大官人平反似的?” 苻缭一顿,耳后逐渐传来热意。 “这不冲突。”他应道。 “可既然世子说,璟王的目的是有关于吕嗔的,为何又担心明日自己的性命呢?” 苻缭讪笑:“这对他来说也不冲突。” 自己可是他情敌,不如说奚吝俭就是喜欢一石二鸟,将事情都一并解决了。 “所以,世子明知道大官人想置你于死地,却还想帮他。”祖紫衫话中戏谑更甚。 苻缭回答得认真:“是。” 祖紫衫敛了笑容:“为何?” “他帮了你们。”苻缭答道,“自然也可以有人帮着他。” 奚吝俭似乎没有传闻中如此可怖。苻缭想。也没有自己那么多添油加醋滤镜的那样无情。 也正说明此时奚吝俭和季怜渎之间的矛盾还有回旋的余地,奚吝俭不会一步步将自己逼上绝路。 祖紫衫的眼神似乎在看一个傻子。 “那谁又来帮你?” 苻缭语气轻松起来:“自然是两位了。” 祖紫衫和蓝倪的表情同时变得微妙。 苻缭似乎浑然不觉,道:“所以,二位愿意告诉我,吕嗔在平关道上藏了什么东西么?” 祖紫衫叹了口气,看着蓝倪:“无妨,与他说吧。” 蓝倪仍有些后怕,说得小声。 “有的。他回京之前,在平关山的山阴一处建了座小屋。”她怯生生地看一眼苻缭,“去年冬天建的,正好卡在山脚洼地与平关道的终点。因着道前恰好有块大石挡住,附近又是软土,大家均以为那儿被堵死了,实际上里面是空的,吕嗔的小屋就藏在那儿。” 苻缭思索着:“小屋里有什么?” “银票、金子,珍奇古玩——当然,都不是他的。还有些见不得人的书信,上次恰好被他带回来了。”祖紫衫耸了耸肩,“他心情不好了也会带着我们俩去。” 她将袖子往后退开些,上面尽是青青紫紫的印记。 “倪儿也是被他迷晕了强迫带回来的,后来得知她已有了孩子,我们便商量着演出戏。” 祖紫衫面色如常地整理好仪表:“他虽然面上不答应倪儿,但心里巴不得呢。我本来让倪儿怂恿他,让她与吕嗔计划杀了我,我再与倪儿让他出个意外,没想到大官人给我们送来了个好借口。” 苻缭面色沉重:“我很抱歉。” “无妨,我们也算报仇雪恨。”祖紫衫叹了一声,“不过,你同倪儿说的,能让吕嗔声名狼藉的办法,我想听听。” 苻缭思忖着。 小屋里正巧缺了最重要的证据,就算暴露,也只能单单以贪污论处。奚吝俭知道么?若是知道,他是什么打算? 他四下巡视一圈,眉头紧了紧:“事不宜迟,我也只有这一晚的时间了,恐怕需要一位和我出城一趟。” 祖紫衫对蓝倪道:“我去吧。倪儿你好好看着孩子。” 蓝倪点了点头:“紫衫姐与公子多小心。” 苻缭嘱咐祖紫衫带上那些书信。 待她准备时,苻缭先推开门,一阵狂风扑面而来,扫得他睁不开眼。 “好大的风……”他咳嗽两声。 祖紫衫走出来:“有么?” 苻缭一愣,还想再说,发觉四下确实无风,连乌云都少了些。 这么说来,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风,似乎夹杂着一股香气。 * 奚吝俭抿了茶,将茶杯推回桌上。 “多事。” 殷如掣连忙把头更低了些,又后知后觉。 主子这话里,似乎并非含怒。 孟贽重新斟满茶杯:“主子,可要奴婢……” 奚吝俭抬手止住他话头。 “且看他想做什么。” 他盯着自己右手的手掌,上面有一道鲜明的旧伤,横贯整个手心。 皮肉早已长得紧实,这道伤痕始终没有消去。 “主子,您的伤,可需要再请御医来看一次?”殷如掣担心道,“多少是带着毒的,明日又要策马,不能大意。” 奚吝俭扫了他一眼,殷如掣惊觉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扁着嘴退后几步,发现自家主子已经将眼睛闭起来了。 犹豫片刻,他还是站出来:“主子,要等到何时再有动作?” 奚吝俭睁开眼。 他猜不出那人在想什么。 那人的神情总是淡淡的,偏生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能被他的情绪点燃,而后逐渐蔓延开,压得人如临大敌。 再往这个始作俑者面上看去,他还是一副平淡模样。 仿若寺庙里被塑成佛的一块普通石雕。 在门外听得他的语气如此坚定,再想要去探寻他的想法时,又会像忽然跌入湖泊中,迷失方向。 热茶冒出些许生气勃勃的薄雾,熏得周围空气一片湿软。 触碰到冰冷的桌面时,又出现了奚吝俭熟悉的小水滴。 晶莹剔透的、柔软的、执拗的。 奚吝俭动了动唇。 “等到你的袖上再看见水雾时。” 6、第 6 章 殷如掣一愣,低头应了声是,眼睛偷偷转向孟贽,给了个求助的眼神。 孟贽回了他一个“照着去做就是”的眼神。 殷如掣仍是没明白主子怎么忽然改了种说法,只道主子今日心情又不好了。 思考片刻主子说的究竟是什么时间,心中有了定数后,他才继续道:“明留侯府处与主子所猜测一样,明留侯听见消息,便把几个胆大来看热闹的人给赶跑了,确实省去不少麻烦。” “是他想得确实周到。”奚吝俭淡淡道。 “主子之前不是说过,就希望朝上能有这样的人么?”殷如掣好奇道,“出身能说得上话,还如此有头脑的……” 孟贽飞了他一眼,不悦道:“怀有异心,岂敢用之?” 殷如掣不赞同道:“他看起来哪儿有异心?又不是原来那个世子……” 说话和和气气的,对主子也不恼怒,甚至可说是和颜悦色,如今已鲜少瞧见这样的人了。 “心在季怜渎身上,可不是怀有异心?”奚吝俭不咸不淡道。 他接连两次忤逆自己意思,均是因为季怜渎,好像自己不过是他关心季怜渎的一个桥梁。 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想瞒着,还要如此挂念一个与他不相干之人。 殷如掣没懂主子的意思,又不敢问,只能闭上嘴。 奚吝俭摊开一纸批文,映入眼帘的便是谏诤他重新戍边的奏章。 “这几日的章子,十有八九都是类似之意。”孟贽哑着嗓子,“主子上朝时可要提点一下?” “不必。”奚吝俭淡淡呷了口茶,“这伤都是皇上造成的,他不还给孤赐座了么,伤没好,这事自然是不便做。” 孟贽躬身,意为明了。 “季怜渎在做什么?”奚吝俭瞥了眼远处的山头。 殷如掣与孟贽对视一眼。 “季郎自回来后乖巧得出奇,正在房里看书,并无任何要求。” 奚吝俭顿了顿,眉尾一动。 “没抱怨青鳞动静太大?” 殷如掣仔细回忆,肯定道:“没有……啊!” “这几个时辰是没听见青鳞的动静。”孟贽皱着眉,给了一旁侍卫一个眼神。 殷如掣心下一凉:“糟了。” * 京州白日进出城门不需公验,但夜晚需要。 苻缭这样的世家报个名号,也该是没人阻拦,可祖紫衫却不好说明,若是被人认出是吕夫人,怕是天还没亮就要传出风言风语。 苻缭犯了难,本想让祖紫衫与他一前一后出城,不料祖紫衫却轻车熟路地带着他绕远了,从偏角的一道缺口偷偷溜出去。 苻缭看着这道缺口。 “怎么?”祖紫衫问。 “这种缺口在京州很常见么?”他问。 祖紫衫不明白他具体想问什么,便详细说明了:“这些缺口都是几年前战乱留下来的,那时候京州都快不叫京州了。后来璟王平了乱党,城里城外都该修缮一下,恰巧碰上官家诞辰,便搁置着这事办千秋节去了。” “搁置到现在?”苻缭总觉得周围湿沉沉的,难受地仰了下脖颈望天。 “开始提得多,但总被搪塞过去,毕竟开销还是大……”祖紫衫与他一起望向天空,若有所思。 “昨年末下了场大雨,山脚那处被吕嗔动了土,平关山便走山了,滚落的泥石压了几十家农田与房屋,还得多亏有这些缺口,教离得近的居民能快些上来避险,否则不知有多少人白白殒命。” “但若不修补,要混进些来路不明之人也容易。”苻缭道。 “原本是派了人值守的,后来又说尸位素餐的人太多,给全赶散了,结果也没补上这些。”祖紫衫失望地摇摇头,“一群武人突然当了官,明明什么都不懂,非要为了出一口气,硬是把文人挤下去。若非北楚收复得差不多了,怕是马上就要倒台。” 苻缭不语。 如今北楚重武轻文尤甚,是因着分裂前太过重文轻武而反噬。北楚分裂也是因着文官太过傲慢与咄咄逼人,导致武官与人民皆是不满,于是一呼百应。 有了第一个起义的州郡,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到后来北楚被分裂成了数十个小国。最后还是先皇将远在边疆的奚吝俭召了回来,以他为首征了支朝廷军,才将失地一一收复。 武人把江山打回来了,自然就要借着功勋攻击压在他们头上许久的文人。 “不过……”苻缭有个疑问,“北楚还没完全收复么?” “没有,差上木国。”祖紫衫看了他一眼,“正在璟王先前戍守的疆域附近。” 苻缭登时就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不是我有偏见,只是璟王一直不愿出征。”祖紫衫道,“有传闻说上木的皇帝是他的旧友,更是有人说那国的实际掌权者就是璟王。” 苻缭没说话。 说得好像现在北楚的实际掌权者不是奚吝俭一样。 他心情忽然有些沉重。 早知便不该囫囵吞枣,该更仔细地看一遍书。 他对奚吝俭其实知之甚少,非要掺和他的私事,确实是不该。 但他也不想看见原书那样凄惨的结局。 得想办法多了解他一点。 苻缭转了个话题:“今夜似乎也要下大雨。” “如今倒是不怕了。自那次走山后,周边的百姓全撤开了。”祖紫衫道。 “但平关道会被落石堵塞。”苻缭说,“而且山脚边被挖开过,上一次没显露出来,这一次应该会被冲开了。” 祖紫衫有些意外:“世子……竟是在打这个算盘?” “天时地利在这儿了,能缓解燃眉之急的,自然是要用。”苻缭捏紧了拳头。 “世子寄希望于我们二位陌生人,又寄希望于老天爷。”祖紫衫道皱了皱眉,“这不荒谬可笑么?” “可你们都给了我希望。”苻缭只是笑笑,“本世子就是任性的,自然想要得寸进尺。” 他话里的轻松让祖紫衫以为他们是来踏青的。 祖紫衫看着他清点臂上的东西,问道:“……这么做当真有用?” “兵行险着,细究的话漏洞百出。”苻缭叹息,“但我们这也算帮着璟王做事,璟王的手段总是能相信的。” 祖紫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老天会眷顾你的。” “为何这么说?” “如果我是老天爷,我就会。”祖紫衫眨了眨眼,看向前方。 她话里有些感慨,但苻缭不太清楚其中含义。 两人说话间已经行至山脚,陡峭的山路教苻缭深一脚浅一脚的,迷糊间有失重的感觉。 祖紫衫忽然噤声,示意苻缭听周围的声音。 两人的脚步声停住,四周一片寂静。 沙沙的声音,似乎只是风吹过树间。 而声音自地面而起,这是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两点锐利的绿光倏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只体型有半人大的灰狼。 祖紫衫声音带着点抖:“这儿怎么会有狼?” 平关山植被稀疏,根本没有能成为它食物的东西。不如说,这山上有什么,平日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苻缭脸色更白了些,眼见着灰狼逐步毕竟,他又突然放松下来。 “它有主人。”苻缭看见了它脖子上的项圈,“应当不会随意伤人。” 祖紫衫神色严肃:“它看起来可不是不伤人的模样。” 确实,这只狼背部弓起,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噜声,似是跃跃欲试。 不过,看起来可怖,苻缭却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祖娘先去屋子处放东西吧。”苻缭将手臂上的文书递给她,同时从她手中拿过煤油灯,“先后退几步,看看它有没有反应。” “不行。”祖紫衫不愿,“若真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那我也就是早死几个时辰罢了。”苻缭笑道,“我们在这不只是为我,更是希望吕嗔之为人能被天下唾弃,是为了你、蓝娘和玉儿。” 祖紫衫扭了扭细眉,仍是不愿走,苻缭便主动提起煤油灯,试探地在灰狼面前晃了晃。 灰狼抖了下身子,迈出前爪。 祖紫衫见之色变:“把煤油灯丢到一边!” 苻缭却示意她:“你看。” “他受伤了。”他将煤油移到一旁,指了指灰狼的前腿。 它的前腿有一道明显的伤痕,鲜血淋漓,血肉与灰毛糊在一起。看见突兀的光源,它又是一阵咕噜声,却没再有任何动作。 “现在祖娘可以放心了。”苻缭劝道,“祖娘先过去吧,蓝娘还等着呢,让她担心就不好了。” 祖紫衫皱眉,也知苻缭不会轻易妥协,便照他说的去做,留下一人一狼相互僵持。 “来吧。” 苻缭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灰狼也没有退后。 直到苻缭慢慢蹲下,灰狼耳朵才动了几动。 苻缭从下裳处撕下一块布,另一只手小心地隔空点了点它受伤的那只爪子,看着它的反应。 灰狼似是明白面前的骨头架子要做什么,摊平了两条后腿,将身躯拉长,扑在地上,像是在告诉苻缭它不会攻击他。 眼见面前的灰狼表情逐渐变得懒散,苻缭忍不住摸了摸它的脑袋。 灰狼呜呜两声,尾巴扫了扫。 “你的主人肯定很担心你。”苻缭看他被养得皮滑毛亮,“若是能明白我的话,就快些回去吧。” 到了早晨要是被经过的人看见,又得引起不小的骚动。何况他不精通医术,简单的包扎只是为了给它止血。 灰狼感觉自己腿上黏黏稠稠的伤口很快干爽起来,高兴地吼了一声。 苻缭被吓了一跳,只见灰狼用没受伤的那条腿刨了刨地,大概是为了感谢他。 “唉。”苻缭松了口气,“没事就快些走吧。” 说罢他便要去找祖紫衫。 灰狼又咬住苻缭的衣袖,待苻缭转回身去,它又放开了,只是转了几个圈圈,然后盯着苻缭。 苻缭和他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灰狼盯着他,没动。 苻缭眨了眨眼睛,往后退一步。 灰狼便往前走了一爪子。 苻缭往前一步,灰狼又往后一步,呜呜两声。 苻缭猜测他的意思:“你想跟着我?” 灰狼又转了个圈,往前越两步,期待地盯着苻缭。 苻缭虽觉得这样不好,但也没想着和狼讲道理,于是招了招手,灰狼便立刻跟上来。 灰狼虽然瘸了条腿,但速度能超过苻缭半个身位,导致祖紫衫第一眼看见的是狼,猛地将手里的砚台扔了出去。 “这砚台大概也是个稀世珍品。”苻缭正好接到,端详着上面的花纹。 祖紫衫这才松了口气。 “它跟着你过来的?”她问。 “赶不走。”苻缭言简意赅,“看起来祖娘都布置完了。” 他看着满屋子的金银细软,即使是夜里似乎都能看见金子的光亮,像是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对着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垂涎三尺。 祖紫衫将吕嗔与各官员来往的通信,以及各种账簿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空白的墙上还补满了许多从受害者视角咒骂的,写得歪歪扭扭的话。 苻缭看见上面干涸的血迹被刻意用墨水挡住了。 “用左手写的。最装神弄鬼的也就这面墙了,真的会有人信么?”祖紫衫在屋外透气。 “因走山而突然出现的小屋本就怪异,屋子里莫名其妙摆着这么多东西,只要一传开,假的也能说成真的。”苻缭道。 他顿了顿,又道:“寡廉鲜耻、颠倒黑白之人,定是会被人唾弃。届时也没人再去追究真假了。” 祖紫衫许久没说话。半晌,她才道:“无论如何,能把这儿毁了,倒也不错。” 苻缭嘴角还未上扬,祖紫衫又接着看向那匹狼:“救了这只狼真的好吗?即使它对我们没有敌意。” 苻缭心里也清楚。 如此庞大的体型,想咬死谁都很容易,事后又可以把责任全部推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狼。 何况,能养得起,之前还藏得如此好的人,在京州定是有一定地位的。 “他的主人若真想撇清关系,也不会给他带项圈。”他还是说道,“兴许只是哪个侯爷的兴味罢了。” 祖紫衫长长叹了口气:“你倒是和一些文人一样固执。” 苻缭仍旧是笑了笑。 “如今已过子时。”祖紫衫道。 “是。”苻缭说,“祖娘可是身子不爽?可要多休息一会儿?” 这山道足够隐蔽,她们二人已徒步许久。苻缭已有些迈不动步,还是方才与灰狼包扎时能算休息会儿。 祖紫衫望向远处,忽然脸色一变。 苻缭见到不对,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天边似乎比他们来时明亮了些。 祖紫衫又看了眼天空。 “乌云散了不少。”她面色凝重,“世子与璟王的比试是在巳时吧?” “若是这样,这雨兴许……是来不及了。” 7、第 7 章 苻缭一抬头就看见了天幕处的一丝光亮。 那不是真正的光线,也十分暗淡,只是比周围的黑色更浅一点儿,但足以让苻缭瞳孔骤缩。 方才还黑压压的天空像是个大吵大闹的孩子,忽然得到了想要的糖,便飞速变了脸色。 他依稀看出有些云儿悄悄溜走,给颜色已经变得稍浅的天空留下一道漂亮的轮廓。 灰狼跟着苻缭走出来,似是没见过山脚这边的软泥,在一旁甩着尾巴踩来踩去,玩了没一会儿,周边的软泥就都被他踩了一遍,原本松软的泥地愈发黏腻。 眼见自己的前爪要没入脏兮兮的淤泥里,它又不喜欢地拔出来在地上磨了磨,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抖了一遍。 他奇怪地望向旁边的瘦长男人,好奇他为何许久不说话。 就在这时,他开口了:“如果这件事曝光,玉儿今后的人生怕是不算好走。” 苻缭目视前方,那儿只有一片黑色,看久了兴许连脚下的路都会迷失:“还会有各种心怀鬼胎之人诋毁他,排斥他。” 祖紫衫知道他在转移话题,本也不愿点破,也就顺着听下去。 听着听着却觉得哪儿不对劲,随后又想起来是为什么。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转眼看向苻缭。 “世子不知道我父亲是朝中重臣?就算是吕嗔如今的官位,要再娶我,可都是要入赘的。”她笑道,“世子消息如此不灵通,以后恐怕要吃大亏。” 苻缭一愣。 方才脑子有些杂乱,一时间确实忘了,古人都讲求个门当户对。 “我父亲虽是旧党,又年事已高,但在朝中也是说得上话的,他也到告老还乡的年纪,只是……”祖紫衫眼神忽然飘得很远,“世子不知,当初吕嗔还只是个地方官,偶然一次上了京州,我便被他骗到,被哄得晕头转向。” “所以,该吃的苦还是得吃。”她的眼神坚定起来,“何况我们祖家会护着他的。” 她顿了顿,改口道:“至少我与倪儿会护着他。” 苻缭俯下身,摸了摸灰狼的脑袋。 “祖娘可想好如何与家人说了?” “我们家都听我父亲的。”祖紫衫叹了口气,“不过他太死板……若与他说吕嗔对我的所作所为,他怕是要说家丑不可外扬,又要数落我当初鬼迷心窍,所以我从没告诉过家里人。” 说到这儿,她有些感慨:“我们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灰狼舔了舔苻缭的靴子,蹭着他的脚踝。 “每一步都踩实了便好。”苻缭吐出一口气,“能做的事都做完了,我们回去吧。” 灰狼似是能听懂他的话,二人准备离开时,灰狼依依不舍地绕着他们又转了几个圈,率先朝着反方向离开了。 二人惊讶于这狼如此通人性,但此时实在困倦,加之二人身子都不算好,便匆匆绕了路后就此别过。 苻缭绕回府里,一进门之敞便激动地站起,差点带倒了椅子。 “小心。”苻缭连忙去捞,防止砸到之敞的脚。 “公子可算回来了!”之敞小声道,“方才大公子想来看公子,还好被小的搪塞过去,真是吓人。” 苻缭带了几分歉意:“你也辛苦了,先休息去吧。” 之敞应了声好,便到外间去了,屋内屋外又归于宁静。 苻缭捶了捶身上酸痛的地方,后知后觉今日跑了许多地方,远超过他之前一日的运动量,身子已经在抗议了。 他打了个呵欠,抓紧时间睡下。 希望在入梦的时间里,能有一场倾盆大雨。 苻缭再睁眼时,天才蒙蒙亮。 他一醒便没了睡意,推开门,依稀能看见些景色,却看不踏实,像是老天也没睡醒一样,迷迷糊糊的,雨都忘了下。 干燥得让苻缭觉得自己也缺了水。 一开着门,人是清醒多了,但手脚又开始发凉。 苻缭吸了吸鼻子,没想着关上门,只是坐回床铺,将被子拉过来盖上。 被子厚,又叠了三层,他费了番力气才勉强搂过来,正调整时,意外扫到了什么,那东西掉在地上。 苻缭捡起来,是一张红纸,上面写了些文字。 这是张拜帖,邀请原主参加一个宴会。但原主看起来并不感兴趣,读完便随意丢在床上,弄得皱皱巴巴。 苻缭将拜帖摊平,点上烛火,看清了里面的内容。 拜帖邀请原主参加三月二十日在城外杏园举行的逸乐宴,宴会在辰时开始,届时众多宾客都会来到。 怪早的。苻缭想。 看样子是单纯玩乐的宴会,原主终日悠闲,就算不愿去,也不至于如此烦躁。 而且这拜帖不是送给苻鹏赋来邀请明留侯及家眷的,而是只邀请了苻缭。 这不应该。 苻缭重新看了一遍。 三月二十日……不就是明日? 不,是今日。 辰时举办,正好在他与奚吝俭比试的前一个时辰。 苻缭从皱巴巴的角落处看见邀请人的落款。 徐径谊。 姓徐? 那位提携吕嗔的贵人,礼部的官员,也姓徐。 旧党。 旧党的人,送拜帖送到他这个属于新党的人手里做什么? 苻缭不自觉摩挲着红纸。 若这拜帖千真万确是送给苻缭的,定然事出有因。 会有如此巧合的事么? * 苻缭到达杏园时,席子还未铺开。 他来得早,街边的谋生计的百姓同样也起得早,之前抛出去的传闻都传开了,苻缭便没再遮掩,大方地让人看清他活着的模样。 周边窃窃私语的语气也变得惊疑不定起来,似乎真有人以为大官人有了神力,能把死人弄活,而后又被旁边的人打断,说那位都逆道乱常了,怎可能有神力? 只是无论走到哪儿都有好奇的目光,苻缭知道这消息定是要传到奚吝俭耳朵里。 看热闹的百姓见他没往平关山方向去,跟着他到了杏园后,发觉这儿也有盛大宴会的模样,而且他们这样的布衣还进不去,说不清是什么情况,不敢再贸然上前。 苻缭靠在一棵树边休息。 “世子!” 苻缭正闭着眼,忽地听见有人喊他,一睁眼,原本空档的四周不知何时已聚了好些人,像是要将他包围一般。 离他最近的那位中年男人捏着胡子笑道:“世子竟真来了逸乐宴啊,快请入座、快请入座!” 苻缭看着他,没动:“你是?” “下官吏部吏部司郎中陈元蓟。”陈元蓟朗声道,话间带了点得意,“世子快请坐吧,大家可都没想到世子会来。” 苻缭知道他。 他与吕嗔通过信件,为了构陷一位以血谏言的忠臣。吕嗔便是踩着那位死得身败名裂的忠臣上位的。 在做到吏部司郎中的人里,他的年龄也算是年轻的,难怪会如此飘飘然。 “本公子倒是想问问,徐官人选的这个时间是什么意思。”苻缭看他一眼,轻悠悠道,“本公子如今可没心思来这逸乐宴消磨时间。” “世子之忧,老夫自然知晓。” 苻缭身后,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璟王自居摄政王,实则独揽大权,操纵官家,近日更是蔑伦悖理,折了我北楚一名刚正不阿的命官!”徐径谊抖了抖胡子,“而他还要不顾明留侯的情分刁难世子,老夫实在是忍无可忍。” 苻缭微微颔首,看了眼四周。 来宴会的人,看打扮皆是旧党,而徐径谊这番话,看似是驳斥奚吝俭,实际是在讨好自己。 他们想拉拢自己。 旧党这样做,大抵是为了扳倒奚吝俭所代表的新党,可为何要选择原主?就不担心苻鹏赋会发觉? 徐径谊见苻缭不语,又道:“世子对人专一,这是大家有目共睹之事。而璟王夺人所爱,本就被天下唾弃,世子就忍心自己的心上人忍受煎熬么?” 苻缭眉尾动了动。 合着大家都知道原主喜欢季怜渎,也知道奚吝俭把季怜渎抢了过去。 “如今传闻有言,是璟王让世子苏醒过来,街谈巷议又这样被璟王改了口风,世子难道就愿意看着璟王成了个有神异之功的人?” 陈元蓟趁势补充,托过苻缭的手臂,硬是将其请到草团上坐下,小声道:“世子得多担待着点身子,才好养着精神,给别人好看。” 苻缭扫了眼面前的瓜果桃李,均新鲜得很,上面还挂满了漂亮的露水,一看便是特意送到京州来的。 见苻缭没什么反应,徐径谊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这比试本就不合规矩,世子注重承诺,老夫甚是佩服,但也不能因此伤了身子不是?”他又循循善诱,“只要世子不去,他璟王还能说什么不成?实在没办法,老夫也可助力一番。” 宴会开始热闹起来,似乎无人在意他们三人之间的谈话,苻缭却感觉得出来,他们的目光均是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这儿看,谈话的中心也都指向同一个人。 “璟王不就是借着那点伤势,故意缩在京州?就是可惜了吕官人,哎,我看是璟王故意的,就是瞧上了哪家没过门的……” “嗐,不还说璟王有龙阳之好么?就是看上了那个伶人呀,青楼里的都敢要!果然龌龊的就是会和腌臜的混到一起去。” “哎,要照这么说,那上木的官人难不成也……所以璟王才总拖着,哈哈哈哈。” 苻缭捏紧了手心里的衣裳。 他似乎理解了为何武人如此憎恶文人。 竟是些下流鄙贱的话,难以想象他们还有脸面自命清高。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 新旧党水火不容,但原主本就无意参与到党争之中,与他们接触不深,这些人实际上对原主只是略知皮毛。 再者,他们想不到夺舍的可能性,就算自己表现得有出入,他们也不会真怀疑什么。 苻缭斟酌着,大抵猜到了他们为何要选择自己来当棋子。 但他对季怜渎不是原主那种喜欢,真要教奚吝俭改些性子,也不必要把自己抛进官场里,何况还是这种任人摆布的地位。 他抬头望天,天空晴朗。 徐径谊的意思,是他能保下自己,但这也等于把自己划到旧党那边去了。 苻缭随手拿起一个李子,咬下一口,甜蜜的感觉逐渐在口腔里蔓延。 他正要说话,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一名年轻的文官嘴巴抿紧了,往后退了好几步。 “孤当是什么呢,如此热闹。” 熟悉的香味已经钻进苻缭鼻尖,教苻缭本就冰凉的手更冷上一层。 他还没完全转过头去,奚吝俭已经走到他面前:“世子还有闲心吃水果,看来是对这次比试十拿九稳了?” 苻缭顿了顿。 若是答应了徐径谊,以他所谓的“助力”,该是会把自己送到离奚吝俭较近的地位,再不济,只要入朝了,起码能在朝中遇见奚吝俭。 这样不就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他了? 而旧党也就把自己当不谙世事的少爷,只要不把话挑明,许多事都有斡旋的空间。 像奚吝俭这样敏锐的人,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苻缭清了清嗓子,看了徐径谊一眼,又把视线移到奚吝俭眼眸中。 他得意道:“本公子自然是有办法。” 徐径谊脸上出现了笑意。 奚吝俭眼底闪过一丝愉悦,却没有初次见面时那样让他害怕,教苻缭想起昨日傍晚奚吝俭话里的轻笑。 下一刻的心下一凉也同样如此。 “既然世子如此自信。” 奚吝俭猛然伸出手,苻缭没来得及起身,脚下一轻,重心倏然转了个大弯。 眨眼的工夫,他已被扛在奚吝俭的肩上。 “世子与孤的比试,便提前好了。” 8、第 8 章 苻缭难受极了。 更多是生理上的。 奚吝俭这一扛,正好把他的小腹卡在肩峰处,独独突出来一块,侧边又微微凹近,导致他没有任何着力点,只能死死地抓着奚吝俭的领子。 皮肉在略显坚硬的突出上挤压摩擦,苻缭很难不怀疑这是奚吝俭故意让他受的酷刑。 他的目光只能朝着地下,看见奚吝俭的玉玦晃得有力,仿佛那不是个装饰,而是把武器。 心跳声越来越大,急促地占满了他的耳腔,致使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只听见乱作一团的声响,给他本就不舒服的身子雪上加霜。 苻缭看见旁边的脚步乱作一团,长长的衣摆晃来晃去,就是不见有敢接近他的。 奚吝俭有恃无恐,扛着他自然地开了条路出来,虽然走得很稳,但苻缭感觉自己清晨没喝几口的稀粥已经要吐出来了。 “呃、等……”苻缭说不出声,感觉那股浓郁的沉香都能把自己捂窒息了。 奚吝俭的手锁在他的膝窝处,似乎正好压在穴位上,致使苻缭下半身都是酸麻的,使不上力,不得不用两只手作为主要的出力点。 他感觉自己在不断往下掉,兴许是错觉,但下腹空荡荡被风灌进来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缩紧身子,试图蜷得更紧些。 这副尴尬模样叫人看了去,指不定又要再被添油加醋一番。 苻缭感觉自己脸上热得出奇,无奈奚吝俭像是没发觉一样根本不回应他。 他用尽力气揪着奚吝俭的衣裳:“奚、呃、璟王……” 奚吝俭顿了顿,笑道:“世子就这点力气,等会儿抓得住缰绳么?” 他说着,苻缭晕眩间却感觉身子的不适减轻不少,脑袋忽然换了个方向,不再充血发晕,他才发觉是奚吝俭换了个姿势。 苻缭现在面朝后方,脊背却是直的,腹部也没再压着那块骨头。 只是奚吝俭托着他的大腿,他几乎是整个人坐在奚吝俭手臂上的。 颇像是大人带着小孩出门郊游。苻缭想。 紧贴着的地方变多了,莫名地也更亲密些。 苻缭发觉自己的手下意识环住了奚吝俭的脖颈,喘气又不规律起来。 只是奚吝俭也觉得这样不舒服罢了。 即使这样说服自己,苻缭还是把头低了下去,不敢看周围的光景。 这样他的脑袋又埋在了奚吝俭的肩窝。 苻缭嗫嚅一声,熏着熟悉的沉香,决定暂时做个缩头乌龟。 奚吝俭瞥到身上人耳后的红色,见他像是做错事被教训一样不动了,薄唇微微一抿,脚步蓦然变快了些。 闻着熟悉的好闻香味,又下巴恰好抵在宽厚的肩膀上,苻缭的思绪稍微回来了些。 照奚吝俭的计划,该如何一石二鸟呢? 该不会要把自己甩到那块遮挡的大石上,再借势去查看吧。 马匹都是奚吝俭准备好的,他没得挑。 说是听天由命,其实就是看奚吝俭愿不愿意自己活。 就算活下来了,眼睛也要没。 眼睛没了……就没了吧,也还可以。 苻缭感觉身子骤然一震,就像是在马上一样,手心出了些汗。 只要活着,就还有改变奚吝俭性子的希望。 “什么叫‘没了就没了’?” 耳边遽然一声炸响,低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苻缭猛然抬头,随着身子忽地歪斜,他撞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或者说,其实有些软。 他抬眼去看。 方才出神的一会儿,他已被带到轿中。 奚吝俭就坐在他身边,方才轿子转了个弯,他差点撞到轿厢上,是奚吝俭帮他挡住了。 挡着他的手心上有一道旧伤,明显可以看出无碍,苻缭还是下意识道:“你没事吧?” 奚吝俭扬了扬眉。 “世子,孤在问你。”他将手垂下,“什么叫眼睛没了就没了?” 苻缭犹疑着,不知如何回答。 方才一走神,不小心说出来了,好在后半句没被听见。 他逃避般地四下看了看,一转眼,见到坐在他对面的殷如掣和孟贽。 苻缭认得他们,他们是奚吝俭的亲信。 两人均是一脸的事不关己,好像根本就不在轿子里。 无奈殷如掣好奇的目光实在太明显,即使孟贽阴沉的脸看不出表情,前者的眼神也足够说明他的惊讶了。 “就是字面意思。”苻缭本就没有别的意思,干脆道,“赢了,季怜渎就让我带走,输了眼睛要挖你就挖,这不是早就说好了的么。” 他垂下眼,感受着硬实的座椅在身下不停地抖动。 此时还是在平路上,这样一晃一晃的动静本该悠闲自得,苻缭却仍适应不了。 坐个轿子都这样,待会骑在马上该如何是好。 更奇怪的是,他现在还坐在这个大魔头身边,看起来他与奚吝俭之间的矛盾并不是那么不可调和。 奚吝俭嗤了一声。 苻缭没再应。随他怎么想,反正都不重要。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轿中蔓延。 “孤给你个机会。”奚吝俭倏然开口,“告诉孤,你究竟是谁,孤可以放你一马。” 果然,奚吝俭对自己只是高度怀疑,实际并无证据。 “你与我们之间的事本就毫不相干,只要你肯说这是怎么做到的,孤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不知是不是错觉,苻缭觉得奚吝俭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比以前轻了许多,却更令人敬畏。 苻缭缓缓地深呼吸了一次。 的确,这与他本不相干,但他就是难以放下。 尤其是知道奚吝俭并不如他想象得那么恶劣之后。 当然,只是指做人方面,对待季怜渎还是一团糟。但现在看起来还有救,那就多试试。 只要咬死了自己是原主,他没法反驳自己,也不会把自己撇到一边,这样总能接近他的。 “我就是苻缭。” 苻缭盯着奚吝俭的眼睛,轻声道:“你若觉得我不是,拿出证据来。” “如此谨慎。”奚吝俭不屑,只当是他的托辞,“孤又没让你昭告天下。” “那我是不是苻缭很重要么?”苻缭摇摇头,没打算承认。 他不想承认。 他不想承认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他其实很期待骑马的感觉,比如他其实很想知道疾风飞速掠过自己面庞的感觉,比如他其实很想试试,在马背上兴奋与恐惧并存的情绪。 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他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想去尝试。 他在现世的身子与原主一样,导致有许多事他都做不了,只能窝在角落里看书,只能看着别人因为勇敢接受表扬。 他有许多想做的事。 下巴猛地被抬起,苻缭毫无防备地面对着奚吝俭压低的眉头。 “你当真不想要你的眼睛了?”奚吝俭厉声道,“你不会以为徐径谊真的能在孤面前保下你吧?你以为他真的会保下你?” 奚吝俭神情似乎变了几变,但离得太近,苻缭反而不知道他的情绪。 两人之间只剩鼻息,比起苻缭的,奚吝俭的呼吸缓而匀,因其本人长年发号施令的缘故,身上的领导者气质还能带着苻缭逐步放缓节奏,找回平稳的呼吸。 狭长的眼眸,锐利得一不小心就会被刺伤。好像上天也知道此事,恰到好处的长睫遮盖了部分尖锐,也让人更难读懂他的心思。 苻缭意识到自己思绪飘远,猛地拉回来。 他动了动唇:“你也这样对待过季怜渎么?” 奚吝俭似是没想到他的问话,刚要开口,就被他问住了。 “季怜渎肯定不喜欢这样。”苻缭继续道。 季怜渎厌恶高位的傲慢,这样自上而下的俯视会让他感觉到轻视。 捏在下颚骨的力道收紧了。 “你还真是心心念念他。”他听见那人的咬牙切齿。 奚吝俭目光在他脸上流淌,苻缭却觉得是一道道划过他面庞的坚冰。 这么在意季怜渎,果然还是得想办法活下来,教他改改脾气。 而且若是瞎了眼,奚吝俭对自己的敌意应该就不会这么大了吧。 “你不也是么。”苻缭见当事人不在,便也不遮掩,“否则为何那么在意我对他是什么心意?” 奚吝俭的脸色忽然僵了一下。他拧起眉,而后他像忽然烫到一般放开手,垂下时还拨乱了苻缭的头发与领口。 苻缭不知他在想什么,想趁势坐直,轿厢忽然猛地抖了一下,他还没稳定好,又陡然撞进奚吝俭怀里。 他撑着手,想要起身,右肩警告般抽痛一下,瞬间抽干了他所有力气,跌回奚吝俭怀中。 锁骨上的伤还没好。苻缭暗自叹息。这样只剩一只手能用,更拉不住马了。 面前的阴影扩大,苻缭一顿,手还未收回,胸腔底下就被卡住,将他扶正。 意识到近乎是搂着他的腰的人是奚吝俭时,苻缭睫毛动了动,想要闭眼,然后又睁开,连奚吝俭身上飘来的香味都不敢闻。 “多谢。”他小声道。 苻缭低下头,揉了揉锁骨上的伤,将乱掉的衣领拉好。 轿厢内死一般寂静。连方才沉默时还很明显的,殷如掣的呼吸声也一下消失不见。 “殿下,到了。”孟贽缓缓开口。 轿子停了下来。奚吝俭掀开车帘,一道明亮的光线趁机而入,晃得苻缭睁不开眼。 随着踩在地上时身子轻微一震,苻缭的心也跟着茫然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里三圈外三圈,见到苻缭从奚吝俭的轿子里下来,更是引发了轩然大波。 苻缭依稀间好像听到了苻鹏赋的喊叫,但因隔得太远,他听不清说了什么。 殷如掣已经将两匹马牵来,马蹄踩在道上的声音清脆,苻缭却不知如何行动。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上马。 奚吝俭走过来,极其自然地撑住苻缭,另一只手控着马匹,将苻缭送上马背。 “世子,上马吧。” 苻缭有些局促,身子忽然坐到了一个从未达到的高度,刚开始时有些慌乱,随后一股难言的喜悦从心底悄然滋生。 他真的坐上马了。 这匹枣红色的马相当温顺,既没有试图将苻缭摔下身,也不嘶叫。 苻缭放眼望去,眼前一条窄窄的小道,刚好够两匹马并行,旁边没有任何阻拦摔下山崖的障碍,四下望去再也找不到能带来安全感的东西。 指尖碰到皮革,苻缭顺势往下看,下意识抓紧了手前的缰绳。 “孤很期待世子的表现。” 奚吝俭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顺势而上,将苻缭的整个左手都包了起来,抵着他的指节,将他的手移到缰绳和一撮马鬃毛上,再握紧。 “各位在这也都看到了,孤也不占世子的便宜。” 他边说着,边转向人群,将两人搅在一起的手推下,挡住众人的视线,又紧紧地握了一次他的手,轻轻拍了几次,才松开。 “孤让世子半道,这样可算公平?” 苻缭盯着奚吝俭那只手,暖融的热意逐渐在手上打转,教他有些不舍其离去。 在奚吝俭挥鞭一扬时,偷偷用两根手指的指骨蹭了一下他的指腹。 随后他便被马带了出去,身子猛然向后倒去。 苻缭试图回头,却只能依稀看见人的残像。 奚吝俭好像在看着自己。 苻缭希望这不是错觉。 9、第 9 章 马背上的颠簸超乎他的想象,苻缭勉强挺直身子,任由马匹带着他飞驰过昨夜走过的景色。 想吐。 比当时卡在奚吝俭肩上更甚,手心里像是流过一道又一道的电流,逼迫他放开手。 不能放。 奚吝俭在开始前特意提醒他,要抓牢这个位置。 冰凉的手似乎重新传来热意。 奚吝俭的手很温暖。 暖和、干燥,是绝佳的栖息地,教人寻到了便忍不住要打瞌睡。 苻缭不知奚吝俭为何这样做。 他以为自己能稍微明白些奚吝俭的心思,现在看来不过是自己的狂妄自大。 右手臂隐隐作痛,苻缭没有特意使力,这匹马似乎自己就认得方向,熟悉地转着弯,带着他在道上驰骋。 “世子,莫不是想着心上人出神了?” 身后突然袭来一道带着笑意的话。 苻缭面上一热。 奚吝俭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还好他不知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比起自己,奚吝俭轻松多了,脸上的笑意比之前见到的更狂妄些,像当时以骑术逼退敌军的意气风发。 苻缭不知为何,有些高兴。 但由于太过颠簸,他还是不能完全看清奚吝俭,即使他们已是并行。 不对,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太暗了。 太暗了? 奚吝俭的声音适时传来。 “世子,要下雨了。” 苻缭这才发觉,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黑压压的,几乎要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就在说话的当口,苻缭感觉鼻尖被一滴水滴打湿。 “集中精神。”奚吝俭的身位已经超过他,看起来像是胜者随意给他丢的一句话。 再转过这一个弯,他们又要回到群众的视野,终点也近在眼前。 已经能看见那块大石,可惜奚吝俭的身影有意无意地遮着他的视线。 雨陡然下大了,不少人见胜负已定,快步跑了回去。 豆大的雨点砸在苻缭身上,密集且凶狠,好似也想取他性命一样,要逼他放开缰绳。 前路已看不清楚,苻缭只能看见一片雾蒙蒙的混沌,连周围的残像也消失不见。 双手开始发痛,像是结冰后一锤一锤再砸开。 耳边不只是雨水与马蹄声,似乎还多了另外的声音。 什么东西轰然落下的声音。 “世子小心!” 苻缭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接连的巨声让他一时无法判断该先对哪个事情做出反应。 整个地面都在震动,旁边的大石轰然滚落。 “走山!走山了!!”周围的声音大喊,“快跑!!” 苻缭叹息一声。 麻木的双手终究支撑不住,一个小石块飞落,正好砸在他的虎口处。 苻缭手上一阵吃痛,多出一截的缰绳抽打到他的伤处,教他失了力气再去握紧。 他身子一歪,从马上直直摔落。 苻缭已经感觉到自己身子落在空中时,周围时间诡异地慢下来的感觉。 沙石擦过他的耳尖,一瞬间像是战场上闪着寒芒的银枪。耳边听不见任何具体的声响,唯有疾风堵塞他耳道的咆哮。 双目因为细密的尘碎无法睁开,双臂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但有人找到他了。 手腕猛地一停,因为惯性还没反应过来的身子受到拉扯的疼痛。 苻缭只觉得脑袋一阵天旋地转,直到稳稳地坐在了马身上。 仍旧是他的马,奚吝俭就在他身后,一手后面紧紧箍住他的胸腹,另一只手握着缰绳。 奚吝俭的马匹嘶叫一声,率先冲去前方。 “就这样别动。”奚吝俭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动。” 苻缭听着猛烈的心跳声,不知是他的还是奚吝俭的,抑或是他们一同,与逐渐被打湿的衣裳一起,湿答答地相互紧贴,好似在寒风中取暖的人们。 雨水顺着苻缭的发丝划过面庞,有些痒,被疾风蹂躏过后更加冰凉,像铁了心要阻碍他们。 苻缭有些脱力,即使想抵着奚吝俭的胸膛,也难免随着陡峭的山路左右摇晃。 “别动。”奚吝俭提醒。 “我相信你。”苻缭窝在他颈侧,重复道,“我相信你,奚吝俭。” 他身子不断发着抖:“但我很不舒服……我好难受。” 他听见奚吝俭沉沉地喘了声气。 是在嫌弃自己拖后腿了么? 但他又为何要救自己? 苻缭努力稳住身形,凭感觉四处触碰,终于摸到了奚吝俭固定住他的那只手。 马匹嘶叫一声,躲过突兀砸下来的碎石。 “奚吝俭……” 苻缭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被一节节拆散,还要将他浸泡在刺骨的冷水中。 “我在。” 清晰沉稳声音环绕在耳边,安魂定魄,似是冰天雪地里忽然冲出的一股热泉,让他觉得只是将死之人的黄粱一梦。 “我知道那处屋子。”苻缭紧紧抓着他的手,“我让祖娘把他的书信都整理出来了,都在屋子里,还有他虐待家眷之事,不能继续挂着宠妾灭妻的名头……” “我知道。”奚吝俭陡然打断他,语气藏着一丝不耐。 苻缭一愣:“我是说那些书信,他们先前被吕嗔带回去了,还有祖娘……” “我知道。” 奚吝俭的声音又近了几分,压在他耳廓上,呼吸的热气驱散冰冷片刻,一时的刺激教苻缭忍不住颤了一下。 “所以,闭嘴。” 苻缭抿起唇。 好像真生气了。 与以往那般自然地盛气凌人的气质不同,有股说不上来的违和感,致使苻缭并不怎么害怕这位正愤怒着,又杀人如麻的摄政王。 反而,这样的奚吝俭让他更安心地窝在胸膛里,感受他实打实心脏的跳动。 他知道?苻缭有些迷茫。 对奚吝俭来说,那份与其他官员的文书通信才是最重要的,他可以一并拔除许多滥吏赃官——虽然他自己也是残暴无道。 “殿下!” 殷如掣的声音从侧方传来,苻缭看着他在马上,俯低身子。 “疏散人群!”奚吝俭打断他的动作。 殷如掣有些犹豫,似是低头再看什么,眼神闪烁几下,才应了声,策马朝前去。 苻缭感觉到奚吝俭的脊背由挺拔变为俯身,前压,声音重新附在他耳边:“坐稳。” 同频共振的抖动教苻缭的心脏也剧烈跳动起来,狠狠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已经能看到终点了,那块堵在屋前的巨石在大雨的冲刷下摇摇欲坠,前前后后有各种石块泥水滚落。 如果持续向前,很有可能撞上那块巨石。 奚吝俭的马匹率先通过终点,立即向一旁跑开,他们二人紧随其后,奚吝俭拉紧缰绳,两人猛然向后倒去,苻缭觉得没有那一刻如此漫长过,长到他有些不愿离开这暖和的温床。 马儿稳稳地停在了巨石前,稳步走向安全的区域。 苻缭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回味着方才在马上的时刻。 奚吝俭的身子动了动,因雨水沾湿而黏在一起的衣裳固定着他们,也让苻缭回过神来。 “多、多谢。”他有些慌乱,想从马上下来。 奚吝俭放开手,苻缭还在疑惑他怎么不出声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不会下马。 身后没有笑声,苻缭感觉到胸腔微微地震了一下。 “坏心眼。”苻缭小声道。 他的身子不知所措地转了几下,但两人此时还贴在一起,看上去颇像是在撒娇。 “殿下,与世子的比试结束了。”孟贽的声音忽然出现,“先前的规矩是,哪位先过线便算胜……” 苻缭心脏一沉,眨了眨眼,没有回头。 发丝被雨水打乱,将两人的发丝缠在一起。苻缭没什么气力,缓缓地将他与奚吝俭纠缠的发丝区分出来。 素手在发丝间流连,苻缭的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的发丝上,殊不知奚吝俭长睫下的眼眸在他身上巡了一圈又一圈,落在他抖动的睫毛,下垂的眼尾,与微微张着的,被雨滴打湿的唇上。 唇上还有几滴仍在滚动的小水珠,似是在邀请他做些什么。 “既然孤的马先过终点,而世子之人先过终点。”奚吝俭幽幽道,“这场便算平局了。” 苻缭一时愣怔。 手里的发丝猛然被扯了一下,他吃痛地连忙解开,又听见奚吝俭开口。 “不过,世子。”他盯着苻缭的眼眸,“季怜渎,你是别想带走了。” 苻缭皱起眉,想要说话,刚一开口便打了好几个喷嚏,又猛烈咳嗽起来。 奚吝俭望着远处,见有个身影一深一浅地朝着他们过来,本想下马,苻缭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虽没什么力气,奚吝俭还是没再动弹。 “想说什么?”他看见苻缭不断发着抖的身子。 定是要发热了。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苻缭将不安分的黑发挽在脑后,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奚吝俭见他嘴唇张张合合:“没了?” 苻缭的眼神四下闪了闪,挺身想贴着奚吝俭的耳朵。 奚吝俭动作一僵,苻缭已经靠近了。 趴在他身上的人没了力气,连唇都贴在了他的耳廓。 软软的热气萦在耳边,呼出几丝水雾。 “殿下,以后不要对季怜渎说‘闭嘴’这两个字,他不喜欢的。” 10、第 10 章 奚吝俭眉头骤然压低。 耳边人因着受了寒,行动有些迟缓,与他的距离没有拉远,竟还有些期待地望着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奚吝俭只觉得一股道不明的情绪积压在胸腔,砸下的雨水越是冰冷,体内的热意越是肆意膨胀,怂恿他做出反应。 偏生这个罪魁祸首了无惧色,一呼一吸逐渐归于平静,像早知道骂了也是对牛弹琴的小兽。 奚吝俭眯了眯眼,倏然靠近他,礼尚往来地贴着他的皮肤,接触之地先是一冷,随后逐渐渡来暖意,仿若沾上了带着他温度的水滴。 他凉凉开口:“你在指导孤做事?” 苻缭呼吸略微一滞,听奚吝俭的语气又恢复成以往的冷漠,知道他是听不进去,也不再说。 又是这样。 奚吝俭垂眸,目光落在方被苻缭分开的,丝缕分明的黑发上。 “殿下。”孟贽嘶哑的声音恰好打断沉默,在周围嘈杂的声响中格外清晰,“走山后,山脚处奇异地出现了一座小屋,外形并不显眼,但……” 苻缭放在奚吝俭衣袖上的手顿了一下,指尖在布料上扣紧了些。 奚吝俭沉吟一声:“可有查看屋内?”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动了动手,那衣袖恰好从苻缭的指尖滑落,指腹结结实实地落在奚吝俭温热的皮肤上,烫得苻缭立即缩回了手,身下的马匹也跟着在原地踏了两步。 远处还有未离开的居民,远远地就望到那个格外突出的屋子,开始与周围人窃窃私语起来。 “属下已让随从将屋里的东西尽数清点。”殷如掣从快步前来禀告,“文官们有些正在来的路上,有些心虚地要跑,安排的人已经拦住了。” “公子!” 苻缭熟悉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他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之敞在不远处挥了挥手。 他穿着蓑衣,另一手拿着伞,见自家公子回应了,连忙就要前来接苻缭。 “之敞。”苻缭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这里山路本就不好走,之敞还跛了只脚,苻缭看他随时都有可能摔倒,急着就要下马。 他下意识看了奚吝俭一眼,见他没动,发觉自己犯傻了。 怎么下意识地就去找奚吝俭了? “公子,你什么时候会骑马了!小的都不知道呢,侯爷若知道了,定是相当高兴的!”之敞看见坐在公子身后之人,没认出他是谁,“哎,这不是龙王爷吗!公子真是得到龙王相助了!” 苻缭一时愣怔,奚吝俭已经轻巧地从马上下来了,雨势仍大,之敞视线被斗笠一遮,再一转头,奚吝俭便不见了。 “公子,龙王爷不见了!”他惊讶道。 “之敞。”苻缭叹了口气,暂且没法探究之敞的话,“你知道如何下马么?” 之敞啊啊两声:“会,小的会!公子可要小心些!” 苻缭在之敞的指导下缓慢下了马,想找寻奚吝俭时,眼前便只有纷纷落下的余地与一片狼藉。穿着侍卫服的人来来往往,就是不见其中那位惹眼的摄政王。 苻缭手里的缰绳还没放下。 他摸了摸黑马的脑袋:“你闻得到主人的气味么?” 黑马打了个响鼻,再没其他动静。 “公子,我们快些回府吧,话说公子今日清晨是如何来这儿的,小的没看见轿子呢。”之敞为苻缭打着伞,引着苻缭回府。 苻缭一时无言。 若要走回去,怕是得花一个时辰,雨势还如此大。 即使有伞遮挡,周边飘进的细雨也早已把身上的布料濡湿。 他看了看旁边的马匹。 怪漂亮的。 “走回去吧。”他道。 苻缭吸了吸鼻子,小心地带着之敞走下泥地。 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再不快些回去,怕是不好办了。 奚吝俭也没带走这匹马,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苻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殊不知他想着的那个人正紧紧盯着他。 奚吝俭看着那两人病的病,残的残,眉尾微微压低了。 “其他人呢?”他道。 殷如掣望向主子的视线,道:“明留侯昨日便把自己灌醉了,此时尚未醒,女眷均陪着他,苻药肃被苻延厚拉着去玩斗蛐蛐。苻延厚以为世子必输无疑,想等着比试结束来看笑话,被告知是平局后便回府了。” 奚吝俭嗤了一声,没说话。 殷如掣等了半晌,不见有指示,连忙看向孟贽。 孟贽瞥了眼主子神色,两指动了动。 殷如掣知道这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但能说的他已经说完了,明留侯府需要关注的人就这么几个。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其他人再无动静了。” 奚吝俭瞥了一眼手上的纸张,因着年代已久,即使被打湿,上面的墨迹也没被晕染。 眼见那人磕磕绊绊地走着,像是一根芦苇。 当初他说着要送自己走时,也是这样,轻飘飘的,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模样。 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几缕黑发散下,在奚吝俭发尖的透明水滴晃了晃,不敢挡住大官人的视线,识趣地自己落下来。 奚吝俭瞥开视线。 他咳嗽两声,殷如掣注意到,连忙上前,却见主子偏了身。 孟贽见状躬身,为奚吝俭汇报着从小屋搜寻到的情况。 殷如掣在一旁摸不着头脑。 孟贽的嗓子什么时候这么坏了,十句里听不见九句。 剩下清楚的那句他倒是听见了:“方才马匹未派专人看守,不知去向,世子兴许会知。” 奚吝俭长睫微颤,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 这是自然,他看着那人牵着他的马,还挺怡然自得的。 “去寻他。”奚吝俭道。 孟贽应了声是。 殷如掣不敢说话。 绕这么大的圈子,这不就是要去找世子吗。 奚吝俭迈出一步,转身看向殷如掣。 后者打了个冷颤,立时道:“小屋之事,属下已着手去办,不出一天便会见效。” 聚在他身上的目光这才散了,脚步声逐渐远去。 渐渐地靠近苻缭。 黑马率先停下步子,闻见主人的味道,苻缭顿了顿,才意识到奚吝俭来了。他示意之敞等在一边,自己迎上前去。 “殿下还有什么事?” 他有些疑惑,末了看见自己手上的缰绳,又尴尬地递出。 见奚吝俭接过,苻缭收回手,在唇边呵气,发丝凌乱地散在身后。 似是为了打破先前总是归于的沉默,苻缭低低地开口了。 “既然知道小屋里没有实质证据,为何非要选在今日?” 带着几声不舒服的鼻音,奚吝俭感觉到他真诚的态度,如同前一晚他说自己还能找到办法的陈述。 他确实找到了。 “你以为你有资格追究孤的想法?”奚吝俭嗤笑一声,“倒不如孤来问你,为何非要抓着孤不放。” 苻缭抿了抿唇。 “你非要廷杖吕嗔,是为了暗示你与官家的身份。”他动了动唇,“你想警示群臣,你如今的地位,已经是可以从‘妾’成为‘妻’了。” 苻缭知道如今的皇上就是废物一个,虽然众人都将这个原因归于奚吝俭将他操纵成傀儡,但实际上是不敢惹怒这个穿着黄袍的小孩。 但奚吝俭从不爱惜自己名声,以至于他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被挂上丧尽天良的名号。 他想做皇上,这事对苻缭来说无可厚非,至少他的治理水平比如今的皇上好太多。 若原文里奚吝俭没死,他本是该登上皇位的。 苻缭盯着奚吝俭棱角分明的侧脸,水滴在他俊挺的鼻尖悬挂,描摹出英姿飒爽的线条。 深色的瞳孔在此刻无比清晰,盯着自己的目光似是猎物看着已经送到嘴边的食物。 浑身的冷意激得苻缭瑟缩了一下身子,思绪也一同被拉回。 “你以为宴会上的那些人看不出么?”奚吝俭俯视着他,话里听不出情绪,“不过是借着机会哄闹舆论罢了。” 苻缭顿了顿。 他知道,他却不理会。 他本不该承受这些。 苻缭看着他道:“这就是我的原因。” 奚吝俭张了张唇,脸上的淡漠神色似是已做了多年的帝王寡人。 “你自己都顾不好,还想顾着别人?”他道,“少自我感动,世子,没有人领你的情。” 苻缭知道。 没人喜欢被指指点点,苻缭也没觉得自己做的正义,他不过是想去做罢了。 奚吝俭点出来,他就换一个不明显的方法去做,包括改变他的性子。日濡月染,潜移默化的,他总能感觉到,兴许也能随之变化。 这样一来,就更该想办法待在他身边了。 “哎呀,这不是世子么!” 徐径谊迈步到苻缭面前,看了一眼奚吝俭:“老夫听说,世子与璟王的比试,可是打成了平局!真是后生可畏啊!” 奚吝俭冷笑一声,徐径谊不屑一顾,没注意到奚吝俭看见的是他身后,几个不情不愿还要强颜欢笑的文官。 “徐官人过誉了。”苻缭神色如常,“突然走山,能保下性命已是万幸。” “世子走得急,没备车马,就让老夫的随行送公子回去。”徐径谊摸着胡子,“老夫听说走山时有一奇观,问着路人,他们却答不上来,甚是好奇,便想留下观之。” 孟贽见苻缭已被徐径谊的随从请走,皱了皱眉。 “世子这般……可否算是与徐官人一党了?”他低声道。 奚吝俭兴致缺缺,忽地见那瘦弱的身影已经转过身去,还要来回头看他。 那人做了个口型。 “注意保暖。” 孟贽听见“咔啦”一声。 是主子脚下的泥石被踩碎的声音。 “他若真是倒好了。” 主子的声音咬牙切齿。 11、第 11 章 奚吝俭回到府上时,已是日暮。 雨渐渐地小了,夕阳显得格外耀眼。深色外裳上的血迹并不惹眼,不仔细的还以为是大官人换了更深色的衣裳,府中下人却都噤若寒蝉。 消息比大官人来得快些,说是那伪善的吕官人,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降了大雨,教那山脚忽然现了座金屋,里头尽是吕官人作奸犯科之证。 其中还有他与其他狗官勾结,迫害忠臣,混淆视听,这就不是盼着北楚好啊! 比如那个吏部司郎中陈元蓟,名字称谓那样铁证如山地写在文书上,他还要狡辩。之前就属他诋毁大官人最积极,这下直接被大官人抹了脖子。 听闻死在当场的不止他一人,瞧大官人的衣裳就知道了,就算低着脑袋没看见,也能听见滴滴答答的,有什么落在地上的声音。 若隐若现的铁锈味更是将璟王府变得像坟场一般,除了大官人养的那只灰狼。 “青鳞。” 奚吝俭瞧见那抹活泼的身影,才擦去脸上的血迹。 周围的下人总算松了口气。 灰狼闻到熟悉的气味,快步上前,就要去叼殷如掣手里的外裳,殷如掣从善如流地手一抬,交给孟贽,后者便托着衣裳去后院了。 青鳞还是试图跳起来,扒拉殷如掣满是血迹的手。 奚吝俭摆了摆手,殷如掣便没抗拒,由着大灰狼伸出舌头在他手上舔来舔去。 “它之前跑哪儿去了?” 奚吝俭注意到他前腿上的白色布料,眉头少许压低。 殷如掣有些心虚:“属下不知……清晨出门时还未找到的。” “青鳞!” 清亮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季怜渎裹着裘衣,快步跑来,见到奚吝俭便远远放慢脚步。 奚吝俭挑起眉:“你什么时候和青鳞这么要好了?” “好个头。”季怜渎抖了抖身上的裘衣,漂亮的秀眉紧皱,“青鳞受了伤,我帮他包扎一下。结果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我还当它怎么了。” 奚吝俭看见他抬起的手臂上,袖口的布料缺了一块。 殷如掣忍着痒,好不容易等青鳞满足地舔了圈嘴,就要去打水洗手:“殿下,属下去给青鳞带只羊来。” 奚吝俭应允了,又看向季怜渎。 “这可不像你会做的。”他眯了眯眼,“你可不是巴不得青鳞死?” 青鳞喜欢横在季怜渎门前,若他一有异动,青鳞准会叫得大声。 “平日里说来出出气罢了,大官人也要当真?”季怜渎漂亮的脸上露出些委屈,“大官人是觉得,有谁还会为一头半人大的灰狼包扎?” 奚吝俭喉头紧了紧。 他看着青鳞前腿上的伤,蹲下,拉过他的爪子前后看看。 青鳞咕噜一声,在他手上轻轻抓了一下,留下些许软泥,沙沙的,硌的人不舒服。 奚吝俭端详着手里残留的碎屑。 这种泥只有一个地方有。 奚吝俭抬眼,盯着季怜渎看了许久。 季怜渎身子发寒,险些要借口脱身时,奚吝俭才轻笑一声。 “少以己度人。”他道。 季怜渎听乐了。 “你有资格说这话?”他道,“大官人,我与你合作,你总得让我看到些好处吧?我可是有半月都被你锁在府里了,再不出门,就要被那死阉狗当弃子用了。” “半月?”奚吝俭不为所动,“难道你不是前几日才去见了心心念念你的世子?” 季怜渎眼底划过一丝冰冷,看着面前人的长发缓缓滴落些暗色的水珠,神色微微一变。 “我听说,苻缭和你打了个平手。”他嘲道,“复关大元帅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平起平坐,真是闻所未闻。” 孟贽为奚吝俭端上热茶。 奚吝俭抿了一口,瞥他一眼:“你与孤也算朝夕共处了一段时间,连世子都知道另辟蹊径,你还想从孤这敲出信息来?” 季怜渎暗自握紧了拳。 “还有,孤与你不是合作。”奚吝俭活动一下手指,“欺骗自己可没意思,季郎,有这个空闲不如多想想怎么给你母亲尽孝。” 季怜渎脸上蒙了丝阴霾。 被那死阉狗以性命要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能接近奚吝俭,还被他发现了早被自己偷偷送往司州的母亲,一开口便是威胁。 “我一直照你的话去做。”季怜渎道,“你答应我的,何时给我?” 先前允诺他的笙管令的位置,奚吝俭却是一拖再拖,不仅封了自己取得消息的途径,还变本加厉地禁足他,如今自己的消息来源只剩传到璟王府的道听途说。 只要能做上笙管令,就有机会接触皇上。 奚吝俭似是完全不在意他的质问,目光已经转向殷如掣赶来的绵羊。 “千秋节后。”他道。 季怜渎看着那只可怜的绵羊。 无论如何都跑不出这座府邸,无论如何都要被灰狼吃掉。 “青鳞的最爱不是羊。”季怜渎在一旁看着,“为何只给它吃羊?” 这只灰狼就是因为特别喜欢吃青鳞,才叫的这个名字。 奚吝俭微微侧目,似是觉得他的话很奇怪。 “为何它爱吃,孤就要给他吃?” 季怜渎眼看着绵羊的一条腿已要落入灰狼的口中,甩袖便走。 “冷血。”他撂下一句。 奚吝俭自是听见了,连眼神也懒得给。 一个从青楼出身的伶人,骂起人来倒是和传颂中的文人一样儒雅,没气力,反而那些个旧党嚼人口舌的话术,像是从些风月地学来的。 可笑。 “殷如掣,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见绵羊已经被青鳞拖着,奚吝俭心情莫名好了些,“去查青鳞受伤的前因后果,重点去查季怜渎。” 殷如掣惊讶归惊讶,还是应了声。末了,又疑惑道:“殿下,属下罚也受了,哪儿还有罪?” 那日可是季郎一声一声给他数的棍数,还因数错多挨了两下。 殷如掣想起来身子就疼。 奚吝俭斜了他一眼:“下次的。” 殷如掣脸一下红了,一抱拳连忙后退两步,一溜烟没了影子:“属下知错,下次必不再犯!” 奚吝俭转回目光,却见青鳞嘴里叼着还在挣扎的绵羊,喘着气望向他,原地转了几个圈。 绵羊毛都没掉一根,更别说见血。 青鳞见主人注意,朝着门的方向抬了下头,又抬了抬受伤的前爪。 奚吝俭读懂了他的意思:“你想去找给你包扎的人?” 青鳞呜呜两声,扬了一下嘴里的猎物。 “把这个送给他?”奚吝俭又问。 青鳞高兴地又转了一个圈。 孟贽有些担心:“若有他人知道青鳞的存在,怕是会徒生祸端。” 奚吝俭摩挲着手里的软沙,忽然嗤笑一声。 “去。”他道,“跟着青鳞。” 青鳞经过训练,轻车熟路地能找到避开群众的方法,不一会儿奚吝俭与孟贽便走上了偏僻的小道。 孟贽只觉得这事怪异,哑声道:“殿下,经过雨水冲刷,帮助青鳞之人身上的气味该消散了才对,青鳞如何会记得?” 看青鳞择路没有丝毫犹豫,孟贽不免担忧。 “青鳞不会忘记孤的气味。”奚吝俭话中听不出情绪。 “确实如此,但……”孟贽还想再说,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住了嘴。 这段时间,能沾上殿下气味的,不就只有一个人么。 思索间,孟贽已经听见那个最近常能听见的声音。 “啊……”那声音有些惊讶,却不害怕,“殿下。” 苻缭刚应付完苻鹏赋的嘘寒问暖,头还有些发晕,想寻个清静的地儿坐坐,就在缺口处看见那只灰狼。 和他的主人。 奚吝俭扫了他一眼,明显不悦起来:“身子好了?” “没好。”苻缭证明似的咳嗽两声,“只是屋内太闷,出来坐坐……衣裳很保暖。” 里三层外三层裹着,行动也不太便利。 “殿下怎么没多穿些衣裳?”苻缭疑问,“头发还没擦干,着凉的话身子会很难受的。” 奚吝俭的脸一下冷了下去,苻缭也不知哪儿又惹他不高兴,突然感觉到灰狼使劲地蹭着自己。 “这只羊是……要送给我的么?” 苻缭看了眼奚吝俭,见后者完全没有要回应的意思,只好去接过:“多谢——哎!” 灰狼咬着绵羊的后腿,在苻缭准备接过时咬住了,差点把绵羊的后腿给撕了下来。 绵羊发出一声惨叫,苻缭连忙松了力,才保住了绵羊的后腿。 看来灰狼是想和他一起分享食物。 苻缭有些为难。 虽然灰狼也没有错,但是绵羊已经瘸着只腿往自己身后爬了。 他只能摸了摸灰狼的脑袋。 “既然你送给我了,那就我自己来处置了。” 苻缭试图安抚一下绵羊的情绪,又有点哭笑不得:“怎么你的脚也受伤了?” “也?”奚吝俭突然出声,把苻缭吓了一跳。 “嗯……是呀。”苻缭稳了心神,“之敞,还有殿下的腿,都受伤了。” 孟贽猛地抬眼。 主子受伤这件事,只有那日参加春猎的大臣知道。 难道是旧党的人告诉他的?还是明留侯? 奚吝俭扬了扬下巴。 苻缭吐了口气。 他还真是习惯这样随意命令人。 “在马上时,殷侍卫很担心殿下的腿。”苻缭道。 那时殷如掣一直在低头,而且很紧张,应当是在看奚吝俭的腿。 奚吝俭善骑,殷如掣作为他的贴身侍卫不可能不了解。当时在马上没法儿顾虑这么多,后来才发觉有些异常。 奚吝俭闭起眼。 从遇到这个人开始,似乎计划好的一切都被骤然打乱,可实际上乱了步子的只有自己。 胸口似是被什么东西堵着,连自己的心跳都被挡得结结实实,要由内而外的窒息。 都是因为这个人。 他再睁开眼,眼前突兀地多了一颗藤梨。 苻缭紧张地望着他,苍白的手因在风中吹着,有些发抖。 “殿下吃么?” 藤梨,可治烦热,调中下气,滋补强身。 12、第 12 章 素手暴露在空气中,方下过大雨的天气潮湿,粘黏得令人心里发慌。 苻缭见面前的人没有动静,眼眸微微垂下,就要收起。 “嗷呜”一声,一道灰色的身影直直朝苻缭的手扑过来,看上去是想要手里的食物。 苻缭猝不及防。 虽知道灰狼没有恶意,甚至它尾巴摇得挺欢,他还是不免被吓着。 苻缭眼睛闭了一下,后退一步,手里倏然轻了,再去看时,藤梨已经消失不见。 他去看灰狼嘴里,没见叼着。 他又四下扫了一眼。缺口隐秘,无人打理,周围尽是落叶细泥,模糊着人的视线。 那藤梨像凭空蒸发一般,不见踪影。 大抵是不知滚落到哪个角落去了。苻缭想。 怪可惜的,就这一个呢。他都还没尝过,不知古代的猕猴桃与现在的有什么区别。 “青鳞。” 奚吝俭压低了眉头,灰狼顿时平静下来。 它见着在恩人身后的绵羊瑟瑟发抖,耳朵也无精打采地垂下去了。 灰狼一副认错的模样教苻缭心生怜爱。 它舔了一圈牙,苻缭忽然看见它牙上淡淡的红色,不知是吃了什么残留的。 “吕嗔之事……如何了?”苻缭试着问奚吝俭。 “吕嗔的家眷今日清早已经出了京州。”奚吝俭道。 看来奚吝俭不想让自己知道其他的事。但这些大概去街上问一圈就能知道了,也不知他在藏什么。 纵然知道奚吝俭的意图,苻缭还是抗拒不了好奇心:“其他人呢?” 他一回到府里便急着休息,好不容易把身子弄干爽了,又被苻鹏赋的大嗓门吓了一跳。看他爹兴奋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赢过了奚吝俭。 之敞出门给他打探消息去了,还没回来。 但…… 苻缭难受地吸了吸鼻子。 其实自奚吝俭来,他便觉得周围的气味有些不对,之前觉得是太过潮湿的涩味,而现在那股未消散的气味愈发明显了,绝不是单纯的草木泥土之味。 虽然他们罪无可恕,但璟王直接手刃和依靠律法来制裁的效果还是不同的。 奚吝俭不是做不到后者。他已掌握生杀大权,真要以律令处死人不过是一道命令的事,还能做得光明正大而不使自己的处境落于下风。 他却非要用前者的手段震慑所有人。 像极了一场明晃晃的报复。 奚吝俭显然看出他已猜到,嘲笑一声:“多此一举。” 他捏了捏鼻梁,感觉脑袋无缘无故地发疼,就像曾经刚处理完分裂烂摊子,又要与一群文人武人纠缠。 问题不在于他处理不了那些人,而是他们的思维与自己完全不同,对牛弹琴是浪费时间。 面前这个人也是。 但他却久违地想浪费一次时间,浪费一次自己早已不再信任的直觉。 “为何要关照孤?”他终于开口道,问得比任何一次都明了。 “嗯?” 苻缭不解。 他并没有特别关心奚吝俭,何来关照一说? 但奚吝俭表情严肃,苻缭不敢怠慢,猜测他兴许是与季怜渎一样,把自己一些无意的行为当作怜悯,但自己实在是不记得做过什么特别的,能被称作“关照”的事。 苻缭张了张唇,又意识到苍白的否认不会让奚吝俭善罢甘休,索性将错就错。 苻缭咳嗽两声,声音总算清明一点。 “我自然是为了季怜渎。” 奚吝俭面色倏然冷了下去。 这么爱吃醋。苻缭想。 在书里看时,他还不觉得多么明显,如今亲眼见着,才发觉奚吝俭的吃味有多严重。 季怜渎大抵也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情感,才察觉不到奚吝俭的异常。既如此,更不能让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苻缭眼底闪过的惋惜被奚吝俭清晰地抓到。 “我从小就喜欢季怜渎,无奈虽生于武人家,身子却是这副模样。”苻缭扯谎道,“我知他倾心于行事果断,身强力壮之人,便想行事张扬一些弥补我天生的不足,好叫他能对我生些好感。” 苻缭幽幽叹了声气:“可惜还是失败了。如今他在你府邸里居住已久,我便也不愿再装。” 奚吝俭挑眉。 “你是说,你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先前的都是装出来的?” “是。” 苻缭有底气,不是因为这个瞎扯的故事容易相信,而是奚吝俭证明不了自己在说谎。 凭空多了个与原主一模一样的人,没再找到其他痕迹,就算有什么想法,目前也只能接受自己这个说法。 奚吝俭似是被逗笑了,可苻缭看着他,却觉得他话间藏了些愠怒。 “既然如此,也该知道孤是故意刺激你与孤比试的了。”奚吝俭道,“为何还要答应,还要跳池,把这么多文臣吓得人人自危?” 苻缭默然。 最后一件事分明是你做的。 “因为当时季怜渎在场。”苻缭道,“这是我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我以为我只要勇敢些,他对我便会有那么些许的好感。” 话间,他又猛地咳嗽起来,难受得眼里不自觉聚了些水雾。 “至于我投塘,那是我不愿失去眼睛,便想蒙混过去,否则,我也不会忽然醒来。” “撒谎。”奚吝俭陡然出声。 他迈出一步,踩在碎石上的声音像是剑刃刺穿骨头,惊得苻缭抖了一下,蹭在脸上的毛绒紧张地向后缩着。 奚吝俭脸上浮起笑意。 “世子,你可知道欺瞒孤的下场是什么?” 苻缭心如擂鼓,捏紧了衣袖:“在比试时,殿下要置我于死地,没有人会理会,但若是现在想要我的命,徐官人不会再置之不理。” 徐径谊找他就是为了能有一个可以夹在新旧党之间的棋子。 比试时若是死了,他便能再物色下一个人选,若是输了,失去眼睛,还能借机扩大自己对奚吝俭的怨恨。 而现在,自己与奚吝俭打了个平手,多数人不知具体情况,只知道身经百战的璟王被一个身子羸弱的公子哥儿追上了,还会以此嘲笑奚吝俭。 在徐径谊看来,奚吝俭对自己的憎恶也会上一个档次,是吸引火力的最好靶子,可不能一下就死了。 想到这里,苻缭微微皱了一下眉。 其实比试时忽然走山,奚吝俭完全可以说改日重比的,没必要硬说是平局。 包括上马时,他特意提点自己手该抓哪里,也没有在马匹上故意使绊子。 他似乎不想自己死。 但原书里,原主最后还是死得惨烈,而奚吝俭这样占有欲扭曲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不愿自己这个情敌去死呢? 奚吝俭似笑非笑,苻缭不知那是嘲弄,赏识,抑或是讽刺。 “世子从未踏入官场,却晓得如此多门道,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不足挂齿。”苻缭谨慎起来,把话题重新转回去,“殿下也不必担心我对季怜渎还有旧情,他在偷偷来见我时,已经明确拒绝过我了。” 苻缭本也不想招惹官场之人,他的主要目的还是多与奚吝俭接触,好观察他与季怜渎的关系。 除此之外,奚吝俭对自己的敌意也就是因为季怜渎了。 季怜渎对奚吝俭没有好脸色,定然不会乖乖回答他的问题,不怕露馅。 再说,季怜渎本就不喜欢自己。 奚吝俭把玩着腰上的玉玦,似是对他这番话不感兴趣。 “所以,这与孤有何干?” “我关照殿下,只是希望殿下能像我关心殿下一样,好好对季怜渎。”苻缭道,“我不会插手你们之间的关系的。” 奚吝俭终于笑出声,周围的温度随着他笑声持续的时间迅速降低。 “世子,你说这些,你自己信么?”他一字一句道,“你又把孤当成什么了?” 苻缭一愣,意识到奚吝俭误会了,正想解释时,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 就在苻缭想要遮掩的时候,奚吝俭已经低声唤了青鳞,立时消失在缺口处。 苻缭回首看着那处空荡,心里有些失落。 还没解释清楚误会呢。 * “殿下……”孟贽开口。 他实在有些担心:“世子来路不明,又知道青鳞的存在,方才更是拉出徐官人……殿下莫要意气用事。” 近日殿下已经有许多行动出乎他意料了。殿下隐忍多年,如今在节骨眼上,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孤早意气用事过了。”奚吝俭一甩衣袍,似是要把身上的血腥气甩掉,“孤就该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即使没了眼睛,他也不会生气,兴许只是会更少动弹,乖乖地坐在那里,像那只知道自己已无路可去,只能寻求庇护的绵羊。 这样他要与自己说话,还要侧着耳朵仔细听自己在哪儿,面上的担忧紧张会更明显。 他喜欢看那人难受的模样。 想看他即使难受也不说,还要分心去照顾别人的受罪样儿。 不,没有别人。 他只想苻缭对自己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才露出那副脆弱又坚强的模样,还有那双平静的目光下藏着的,止不住的火。 兴许没了眼睛,他还是会关照自己。 他从没见过对他这么……友善的人。 连先前唯一对他稍好点的老太傅,也不过是平等地一视同仁,以至于他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就是该被人唾弃,被人谈之色变,被人避之不及。 青鳞在他身旁小心地窜来窜去,带着点目的性,似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 “不许。”奚吝俭瞥了它一眼。 他将那颗藤梨收进更里面的袖口。 “这是给我的。” 13、第 13 章 苻缭吸了吸鼻子,待到那点儿熟悉的沉香味彻底消失不见,感受着脚边的软毛球也在蹭他,似是催他回房,便捞起绵羊,欲偷偷溜回房间。 走了两步,一阵潮湿的微风刮过,将那点儿熟悉的气味送了回来,苻缭突然有些呆愣地在原地站了会儿。 他既没有上前去看奚吝俭的踪迹,也没回到自己房间。 他两者都想做。 他想快些给奚吝俭解释清楚误会,又担心没及时回房而被询问,两种念头仿若说好了同时使坏,扯得苻缭脑袋宕机般躲在角落,颇像是做错了事在逃避惩罚的孩子。 “阿缭?” 他听见那个声音已经走到了他的房门外。 指尖感受到细微液体的流淌,是绵羊前腿上的伤口缓缓流出了血液。 苻缭回过神来,只道自己是病了,脑袋一时发了昏。 他安抚一下绵羊,绵羊也知道是这个人救了他一命,乖乖趴在苻缭怀里,手臂上的温度教苻缭心定不少。 他从偏僻处走出。 “我在这儿。”苻缭看清了来人,“大哥。” 苻药肃在门前站定,皱着眉,面上尽是忧虑。 苻缭叫了一声,他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脚步声逐渐靠近,他的余光才发觉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人……和一只羊。 “阿缭?”苻药肃惊讶道,“怎么走到外边来了?你才淋了雨,不好好歇着,又要在榻上躺好些日子了。” 他目光移向弟弟手里抱着的动物,方舒缓的眉头又皱起来:“这只羊是哪儿来的?可别让爹见到了。” “爹刚来过,给我拿了点补品来,我没胃口,就让之敞先收到外间去。”苻缭半真半假道,“忽地听见了羊的叫声,便出来看看,没想到真有只羊跑进来,我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就看到它受了伤。” 苻缭将绵羊的前肢亮给苻药肃看,后者眼眸微微一动,显然也是动摇了。 “爹讨厌羊么?”苻缭思考片刻,大胆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我还想养来玩玩呢。” 苻药肃摇了摇头:“爹是从没说过,我也只是感觉,他似是讨厌这种温顺弱小的动物,羊啊兔子啊之类的……他一般见了就杀,若是春猎秋狩这样的场合,也专选这些猎物。” 他看着苻缭怀里绵羊的可怜样儿,叹了声气:“好在你院子大,要藏也是藏得住。” “对了,之敞呢?”苻药肃看看四周,没见到熟悉的那个跛脚身影,“阿缭你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周围怎能没人了?” “之敞……帮我打探消息去了。”苻缭眨眨眼,语气里有些得意,“我不是与璟王打成了平手么,这消息肯定传开了,我想听听街上怎么夸赞我的。” 他不大清楚原主的家庭关系。苻药肃挺关心他,但苻延厚似是很讨厌他,常常拉着苻药肃,好像要孤立自己一样。 依之前的经历来看,苻药肃最后也没怎么反驳苻延厚。 也许只是因为苻药肃太老好人。他是年纪最大的庶兄,对弟弟又好,有时也得充当半个家长的角色。 无论如何,在没有完全弄清的情况下,苻缭不打算轻举妄动。 苻药肃有一时的愣怔。 面前的人的确是他的弟弟,有了点成绩就急于炫耀,可似乎又和以往不大一样。 方才两句话,倒是显得俏皮起来,好像性子也比之前开朗许多。 连抱着只羊都显得温柔许多,换作以前,怕是没高兴一刻便觉得碍事了。 苻药肃稍稍吐了口气。 大抵是苻缭还在病中,说话有气无力的,冲淡那股炫耀感罢了。 “这倒是,街边可都在说阿缭的事迹呢。”他欣慰地叹了口气,“阿缭是何时学的骑术?也该与我们说说,爹可是急坏了,担心得很,差点就要直接去找璟王理论了。” 苻缭眉心微微一动。 可方才苻鹏赋来时,他身上的酒味可都没散,丝毫不像是要去找人理论的模样。 “这不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么。”苻缭吐了吐舌头,“大哥你别担心了。” 苻药肃表情没有轻松多少:“这突然下了大雨……我还听说,那山上忽然显灵了,可有此事?难道阿缭病时真见到龙王爷了?阿缭当时有何感觉,可有哪里不舒服?” 苻缭指尖停了停,含糊其词道:“当时雨下得特别大,我什么都没看清,还差点摔下山崖了。至于龙王爷,那是他们瞎说,就是正好下了场雨罢了。” “怕不是璟王觉得没面子,想随意找个借口找补呢。”他轻轻笑了一声。 苻药肃微不可闻地放松下来。 苻缭见状有些奇怪,但看见苻药肃似是要掩盖这神情,便缓了开口的心思。 怀里的绵羊忽然动了一下。 随之而来的,是缺口处传来的沙沙声。 有人从缺口处过来了。 苻缭的心顿时被提起。 奚吝俭? 不对,奚吝俭过来时,不会发出声响。 知道这个缺口的,还有一个人。 * 孟贽跟在奚吝俭身后。 已经快回到王府,主子一个字都没说,连任何一道命令都没下达,寂静得让人觉得窒息。 孟贽思忖的当口,他听见主子忽然开口了。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么?” 孟贽本想回答“不是”。 他低头,看见主子腰间的玉玦随着其主人的晃动得厉害,可以说是失了分寸,又迟疑了一下。 其实主子很少询问过他们这些人的意见,他记得的上一次,还是在…… 还好后面捡到了殷如掣。虽然他不懂主子心思,但也是懂事听话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也不揣摩主子意图。 有他在身边,主子的疑心才稍微下去了些。 孟贽知道无论回不回答,主子的想法都不会变。 但他还是说了。 “主子,恐怕世子自己都觉得这胡诌太糊弄人。”嘶哑的嗓音掩盖住他的担忧,“他若真对季郎一往情深,为何不早早将他赎出?” “孟贽,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奚吝俭躲过泄露在小径的一丝夕阳,“我见过的人只多不少,不是奚宏深那样说两句好话就容易被骗的。” 孟贽不语。 主子也甚少直呼官家姓名。 “孤只是觉得……”奚吝俭少见地犹豫了一下,“如果是他的话,倒是真能做出来这种事。” “就算是,那也是世子自己的选择。”孟贽道,“落子无悔,这是殿下教会奴婢的。” “殿下,吕嗔之事,还有些能牵连的,可要趁着现在的势头连根拔起?”他转移话题道。 奚吝俭脚步顿了顿。 “无妨。那些人本就是徐径谊的弃子,剩下的,既然没摆在明面上,便不用理会。”他似笑非笑。 孟贽不明其中含义。 “徐径谊是吕嗔的贵人,偏生那么多书信里,就是没有与徐径谊通信的文书。”奚吝俭提点道,“想必是处理掉了,既然如此,又为何没把剩下的一并销毁?” “这……”孟贽不敢肯定,“兴许吕嗔是想留下把柄要挟?” “他何必要挟比他低几级的官吏?在他们眼里,吕嗔就是他们的靠山,巴结都来不及。”奚吝俭摩挲着扳指,“反倒是徐径谊这样的高位,他没留下一点儿自保的物件,总不能是因着他太信任他的贵人。” 孟贽眉头紧锁,哑声道:“难道,是徐官人授意……” 奚吝俭颔首。 “那些人本就是徐径谊怀疑的对象,他不敢肯定,于是吕嗔也是成了他的棋子。”奚吝俭道,“他不过是想借此送孤一个人情,叫孤不能对他轻举妄动,又能铲除异己。” 他本不愿理会徐径谊,却不曾想到因着那人,阴差阳错地遂了徐径谊的意。 虽然也没什么损失。 反倒有了新的收获。 孟贽见主子嘴角微微勾起,表情略显复杂:“但那些人里头,并没有我们的人。” 奚吝俭神色恢复如初:“徐官人可不这么觉得,那便由他去想了。” 府门打开,迎接他们的是面色难看的殷如掣。 “殿下!”殷如掣单膝跪地,“属下失职!” 紧接着他又试图起身,小小声道:“但是先前说的将功抵过,可不可以……” “跪着。”奚吝俭斜他一眼,“已经抵掉了。” 殷如掣一愣:“何时?” “何事?”奚吝俭道。 殷如掣扁了扁嘴,闷闷道:“季郎又偷偷溜走了。” 剩下半句是口型:“用的是宦官的人。” 奚吝俭敛眉:“监视他的那个小厮?” “正是。”殷如掣道,“属下已命众人当作无事发生,那小厮还在后院打扫,亦不知我们已得知季郎逃跑的消息。” “不错。他总算忍不住了。”奚吝俭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起来,“去找谁接头了?” “季郎没去找接头人。”殷如掣又认命般地跪了下去,“……他去找世子了。” 青鳞被骤然凝固的空气压得受不了,忍不住呜一声,快快从主人身边跑开,悄声躲回自己的领地去了。 * “季……小季,你怎么又跑出来了?”苻缭连忙关上门,“身子可好些了?”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苻药肃前脚刚走,季怜渎就从缺口处走了出来。 “锦袜呢?”苻缭见他还是光着脚,一副狼狈模样,眉头一皱,“刚下过雨,你没受伤吧?给你的药还在么?” 他连忙解下裘衣,给季怜渎披上,自己又拿了另外一件。 季怜渎刚要开口,被苻缭一连串的询问与动作惊得噎住。 他看着苻缭指节微红,总是轻声咳嗽,知道他定是受了寒。 方才酝酿好的话忽然卡在嗓子眼,一抬头便对上面前人关心的视线。 “是不够暖和么?过来坐吧。”苻缭不顾他身上的脏污,将他带到床上坐下,“发生何事了?” “我……”季怜渎扭了扭细眉,嘴巴张张合合,应是没说出一句话。 苻缭权当他太着急,一时失语。 忽然,院前传来喧闹的声音。 “是璟王殿下!” “璟王殿下来我府上,有何贵干啊?”苻缭此时要感谢苻鹏赋的大嗓门了。 可惜璟王的行动一向很快,他并未理会苻鹏赋的问话。 苻缭已经看见径自走过来的人影。 季怜渎啧了一声,连忙躲到角落,而苻缭也快步迎了上去。 “殿下。” 奚吝俭下一步忽地走慢了。 这一声听起来,似是有些高兴。 而走到苻缭面前时,奚吝俭意识到这不是他的错觉。 身形消瘦的世子盯着自己。 他很紧张,有意地挡住了季怜渎的位置,身子微微向后仰着,似是抗拒他的接近。 然而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双眼似是比平常亮些。 兴许苻缭自己都没发现,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