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茶皇后》 1、失控 深夜无风,新雨初歇,带来久违的凉意,枝头的知了猴这时也悄然默了声息,使这子夜愈发地静谧无垠。 整个皇城陷入了无边沉寂,唯独崇仁宫勤政殿内,亮起了零星那么几盏灯,自诩勤政爱民且夙兴夜寐笔耕不辍的年轻帝王,持朱笔批阅完第七十八本折子,终是没能忍住浮动的心绪,甩手用力一带,将折子重重扔到御案上。 狗屁的西北大营,稀烂的铁骑军,整整三年,连一群草莽出身的乌合之众都剿不灭。 要军饷倒是要得勤,稍有拖延就卖惨哭穷,还振振有词,兵士们吃不饱饭,哪来的气力去剿匪。 厚颜无耻,卑劣至极。 皇帝眼底黑沉如墨,尽是浓得化不开的郁色。 高福一只脚正往门槛跨过,听到这不小的动静,心头一紧,端着盘子的手更是颤了颤,好在及时稳住,正犹豫着是进是退,便听得屋里头主子爷一声冷冷的唤。 “滚进来。” 得,啥也不想了,硬着头皮挨训去吧。 高福快步朝内殿走去,到了主子跟前,隔着御桌弯下了腰身,两手拖着紫木云纹盘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送到皇帝眼皮子底下。 “皇上,太后命奴婢带话,请皇上劳逸结合,国事虽然紧要,但繁衍子嗣也不容忽视,纵使不喜,该去的时候还是得去去。” 去?如何去? 容渊眼皮微垂,一言不发地看着盘上的玉牌,一个个的数,数来数去,竟连二十个都凑不到,这等不上心,他又何必费心神去应付。 宠了,还得赏,有这个睡女人的钱,花在刀刃上岂不更好。 高福不愧是跟在皇帝身边的老人,主子一个轻描淡写却又极具威慑力的扫视,他抖了下,腰身压得更低了,诚惶诚恐道:“前些日河西那边发大水,淹了不少村庄,宫里的娘娘们捐款又捐物,很是忙碌了一阵,如今大抵是囊中羞涩了。” 先帝好美色,只要是翻牌,宫内所有妃嫔的牌子都得在这上头,任由先帝挑选。 而如今这位跟先帝约莫只有血脉相连,为人秉性简直南辕北辙,翻个牌仿佛受了多大委屈,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早了不行,迟了也不行,且一次上盘的牌子不能超过三十个,挑剔之下又牵扯出不少门道,后宫妃嫔可不止三十人,该谁上是个问题,这上去了,牌子怎么搁更顺皇帝的手更是一个问题。 有了问题就得解决,解决之道,还得看人。 高福这个直接经手人,在皇帝的默许下,可以说是收礼收到手软。 上牌子是一个价,牌子搁在哪里被皇帝翻到的可能更大,自然又是另一个价。 当然,即便有这个运气被皇帝翻了牌,能不能成事,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位主子爷怕是有厌女症,后宫环肥燕瘦各有美态,却无一人能入他的眼,哪怕翻了牌也只是做做样子,自己往榻上一躺,闭眼就睡下了,花了大钱又得不到雨露滋润的妃子孤枕难眠,不知道咬碎了多少帕子。 久而久之,家底厚的妃子还能坚持一下,家底不丰的不甘心也只能作罢,即便皇帝来了后宫也只是做做样子,没有宠幸就不得赏赐,这一天天的只进不出,唯有靠着娘家接济,看娘家脸色,长久下去谁又吃得消。 高福从中捞到的钱财,最终都被皇帝充了自己私库,再存到民间开办的钱庄子里,利滚利,钱生钱。 如今进账少了,且照这趋势以后会越来越少,可出去的账却越来越多,天灾人祸轮着来,赈灾剿匪哪一样不需要真金白银,特殊时期还得减免赋税以安抚臣民,还要攘外安内,不停强化军事,一桩桩一件件,便是容渊有驰骋疆场挞伐天下的雄心壮志,到这时也不免受困于现实的窘迫,闷闷不得志。 而造成国库空虚,他想实行强权铁政却又步履维艰的罪魁祸首已经撂摊子见先祖去了,一个孝字又压在头上,容渊连埋怨都不能够,只能忍。 但愿先祖地下有灵,狠狠收拾这等昏庸无道掏空家底的不肖子孙。 越想越忍不了,容渊一腔怒意无处可消,沉沉盯着质地尚佳,莹润剔透的玉牌,忽而开口道:“这牌子造价几何?” 高福怔了下,迅速领会过来,忙道:“此乃昆山玉,开采不易,打磨更费工事,一个约莫要二三百两银。” 二三百两?能给多少宫人发月钱,能给多少兵士发军饷,能让多少灾民吃上大米饭。 容渊一声冷笑:“全都换成木的。” 高福又是一愣,还未做出反应,皇帝便长手一指:“把这些牌子消了字,拿到外头卖了。” 高福不敢不从,提着声应下,待到四下又是一阵难捱的静默,装着胆子道:“皇上,老奴是觉得这总在驴前头吊一把草又不让吃到,这久而久之,再傻的驴也知道吃不到,又怎么肯卖力干活呢。” 这说法虽然有点糙,但高福深以为甚是有理,不料年轻的帝王一眼瞥向他:“所以,朕是草包?” 高福顿时面容失色,伏着身子跪地磕头:“奴才嘴笨,形容不当,但绝无僭越皇上的意思,求皇上明察求皇上赎罪。” 这位登基三年有余,除孝半年不到的帝王也只是人前看着雅正仁和,背地里主意大着呢,脾气更是阴晴难定,不好伺候。 容渊冷眉冷眼,沉思许久,随手拿过一张牌子,握在手中翻转到另一面,牌上只一个字,尧。 “这是谁?”容渊皱起眉道。 牌子落到高福眼前,高福看清上头的字,赶忙道:“禀皇上,此女乃东瓯国小公主,半个月前就来了,给太后贺寿完留在宫中,据东瓯国王太女的意思,希望幼妹能够长伴君侧,沐浴皇恩。” 沐浴皇恩?皇帝唇角一扯,轻蔑一笑。 一个犄角旮旯里的弹丸小岛,冠之以国已经是抬举,且以女子为储君,军力脆弱得不堪一击,便是公主又如何,是福是祸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好在这东瓯人安分,固守一方,没在海防线那头生过事端,与大晟又隔着天然屏障,容渊纵有扩充疆土的野心,但对这种三面环海,淡水稀缺的蛮夷之地,兴趣并不大。 让容渊有几分兴趣的是,这小公主的牌子摆在了盘子正中,且与旁的隔开空位大,可以说极为显眼,她是如何做到的,更直白的说,她拿了怎样的好东西买通高福。 皇帝一个眼神,高福稍稍揣测便意会,利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绒缎面的匣子,毕恭毕敬呈到御案前请皇帝过目。 “里头何物?”看高福一脸兴奋又强行按捺的模样,容渊就知不简单。 “恕奴才冒犯了,”高福轻手轻脚将案桌上的八角琉璃彩绘宫灯往旁挪了又挪,使得容渊眼前暗淡了不少。 不过只一瞬,待匣子被高福缓缓打开,容渊只觉面前再次亮堂,白而不炽的珠光,极为柔和润,如皎月银辉,让人打从心底的熨帖。 容渊望着匣子里足足有鸡蛋大小的物件,不觉扬起了唇角,烦闷的情绪稍有缓解。 高福小心翼翼觑着女子神色,知道自己这次做对了,趁热打铁道:“东瓯国小,军力薄弱,不堪一击,且此地临海,资源不丰,唯独盛产珠蚌贝类,这玩意在当地算不得什么,可几经辗转到了我们大晟,那就是奇货可居了,尤其这般大的夜明珠,搁到黑市可得价值千金呢。” 敢在皇帝面前提黑市的也唯有高福了,只因足够了解皇帝,律法上明令禁止黑市交易,禁的是老实人,黑市虽黑,但只要不挑战皇权,不动摇帝王统治,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对于永远嫌钱不够的皇帝而言,如何让钱变得更多才是最紧要的。 高福简直是深得帝心,容渊轻笑了一声,未置一词,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高福便懂了,忙弯腰道:“老奴这就去传旨。” 皇帝将要驾临珑璟轩的旨意传下来,正要歇灯睡下的小公主着实愣住了,她其实是没有底的,夜明珠送出去那刻就后悔了,可不送更没机会。 明姑反应更快,喜滋滋地从箱笼里翻出一件极为轻薄的水红色纱裙就要给尧窈换上,嘴里振振有词道:“这中原有句话说得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那位大总管一看就是爱财的主,咱这回总算是送对了。” 夜明珠是珍贵,但在东瓯并不算独一无二,要寻也能寻几个出来,舍了一个就能面见天颜,那舍也舍得其所。 尧窈被明姑的情绪带动,支起了软绵绵的身子,任由她摆布。 只是这纱衣太过羞人,前面空荡荡地根本掩不住里头小衣,鼓囊囊的显出姣好形状,后面更是空了大半个凝脂雪背,白花花的一片,引人忍不住的遐思。 穿了跟没穿一样,尧窈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了。 “还是换一套吧。” 明姑握住尧窈想要解衣的手,一脸正色道:“姑娘,我们没多少时间了,王太女也等不起,内有二王子和大巫虎视眈眈,外有海寇寻衅滋事,王太女这位子做得实在不稳,稍一不慎就要倾覆,我们在这宫里本就势弱,若没了王太女的支持,将来怕只有任人宰割的命了。” 说着说着,明姑不禁落下两行泪来。 尧窈鼻头亦是酸酸,明姑说的她何尝不懂。 皇姐待她恩重如山,不仅从大巫手中救下她,将她带到王宫照拂有加,还认她做妹妹,护着她免遭二王子的欺辱,这样的恩情,她又如何还得清。 东瓯阴盛阳衰,新生儿一年比一年少,且男子大多身矮力薄,跟大晟的男人不能比,东瓯士女为了国家永存,近几年时常潜入大晟边境借种,只为诞育更优良的后代,就连王姐也有意招个大晟王夫,无关情爱,只为国为民。 这种时候,她更不能拖王姐后腿。 不过是和男人滚个床单睡上一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姐说过,那事儿没甚怕的,就当被针戳了几下,被狗咬了几口。 可被针戳,被狗咬,还是疼的。 外头细长的一声报喝皇上到,尧窈浑身一颤,下意识抓住锦被往身上一套,整个人猫儿般钻了进去。 明姑呆了呆,伸手要去扯下被子,背后传来沁凉如玉又令人胆寒生畏的男人声音。 “下去。” 皇帝龙威太盛,明姑轻叹一声,不敢不从,步履沉重地步出了屋。 但愿姑娘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好好侍奉皇帝,唯有得到这位中土大帝的宠爱,她们才能为王太女做更多的事,也有更多的资本同二王子和大巫抗衡。 明姑一走,尧窈更慌了。 她从小就被大巫困在海边高塔上,莫说男人,就连雄鸟都见得少,王太女将她救出后,她老老实实呆在后宫里与王姐做伴,甚少出门,尤其同二王子偶遇,险些被二王子抢去做妾,她就更加闭门不出了。 头一回出门,便是出这样的远门,要面对的还是中土最强大的男人,无论怎么说服自己,她还是怕。 容渊坐在桌边,摩挲着巴掌大的玉杯,眉头不自觉地拧起,俊脸微沉,显然是有些不悦。 番邦女子难道都这么矫情,花了大手笔想要他的宠幸,他来了,却又是另一副扭捏做派, 到底是临阵退缩,还是欲情故纵? 容渊搁下玉杯,大步走到床边,醇雅的音色带着些许冷意。 “尧氏,时候不早了,服侍朕就寝。” 看在夜明珠的份上,以及今后更多夜明珠的份上,他愿意先下这个台阶,给她个体面。 尧氏?是在唤她吗?这个叫法好奇怪。 今晚她注定要被针戳要被狗咬了。 尧窈心头一酸,更想哭了。 可她不能哭,要忍住,不能让皇帝发现这身体的秘密,不然她可能会被当做怪物活活烧掉。 尧窈一鼓作气般猛地将被子一掀,容渊只觉眼前一闪,目光所及皆是一览无遗的白滑粉嫩,哪哪都是香酥软玉的模样,实在是妙不可言。 身为帝王,见过的女子何其多,但像这般能让他短时间内想摸想吻的当属头一份。 他是帝王,万民之尊,天下尽在他掌中,又何必隐忍,委屈自己。 这一刻,容渊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她已有价值千金的夜明珠,别的物件如何能入眼,赏不赏又怎会在意。 外邦女子,又能懂多少宫里的规矩。 思虑过后,容渊愈发放得开,他倾下修长挺秀的身躯,一只手搭在女子已然露出大半的软滑肩头,心神微动。 “卿卿可愿与朕共赴巫山,享云雨之欢?” 状似询问的话语,态度却是毋庸置疑。 尧窈不是很懂,但她记着明姑的话,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定要顺着他,让他尽兴。 尧窈轻咬着唇,缓缓点头。 这副柔顺依从的姿态,乖的不行,使得龙心大悦,原来宠幸女子,也并非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明姑那些警醒的话一遍遍在尧窈脑海里回想,不能哭出来,忍住,必须忍住了。 比起男人给她身体带来的痛,内心的煎熬更为折磨她,以至于那些疼也算不得疼了,她眼眶已经微湿,有水汽凝聚,但不能落下来,更不能让男人看见。 尧窈试图仰面,细白的天鹅颈极尽拉长,拉出一段诱人的弧线,眼尾染出一抹水红,极其破碎的美态,脆弱惹人怜。 后宫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但没有哪一个有这位海国小公主的本事,无需刻意撩拨便能勾起他内心埋藏至深的欲,让他情难自控,尝了还想尝。 酣畅淋漓的滋味,皇帝回味无穷。 他很少这样失控过,身为皇帝的自律荡然无存,只剩属于男人最原始的冲动和渴望。 云消雨散,容渊从身到心的放松,阖上双目,稍作歇息。 身边的人一声不吭,容渊也没打算管,直到这静谧久得透出一丝难言的诡秘,他才慵懒地掀开眼皮,转头朝身侧看去,随即皱了眉头。 这女子属龟吗,动不动就把自己缩龟壳里,以为看不到就可以当作这一切没发生。 果真是从蛮夷小地出来的,如此小家子气。 容渊隐隐有些不快,起身就要去捡散落在床边的衣物。 就在这时,被子悄悄掀开了一角,小乌龟露出了头来,怯怯望着身长体阔,胸膛精壮浑身透着劲儿的男人,颊边飞出红云,眼尾也是红艳艳的。 容渊喉结微动,身体似被唤醒,又有点忍不住了,但身为皇帝怎能如此没出息,跟个毛头小子似的轻易就被女色所惑。 为了掩饰身体的异样,容渊肃着面容,神情愈发冷峻,大力扯开被子,拿过衣袍随手往身上一披,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响动,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一下又一下落到床褥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容渊循着声响往床褥上摸了摸,捡起一粒绿豆大小的硬物,拿起细看,指尖更是止不住的摩挲,这珍珠虽小了点,但质地色泽均属上乘,放到黑市必能卖出个好价钱。 皇帝眼尾一扫,余光撇向身旁脸白得失去血色的女子。 这东西必然不是他的,那就只能是这位娇软 气又矫情的小公主所有。 她身上还有多少让人觊觎的好宝贝呢。 2、欺人 尧窈几乎是一瞬间呆住了,好似对这种突发状况毫无招架之力,不知该作何反应,微张着樱粉色的小嘴,黑白分明的眼眸澄澈无比,显得无辜又稚气。 明明已经将身子给了他,不再是不通人事的处子,眉目之间也已透出一种混沌初开的媚色,可这双水润的眼睛默然望着他的样子,却仍带着一丝让人怦然,忍不住想要揉搓的幼态。 容渊有些沉不住气,内心反反复复地被此女不经意展露出来的情态撩拨,他懊恼自己的失态,更有几许庆幸,此女通了人事但仍不懂世故,娇娇憨憨地察觉不到他的异样。 “这珠子不便宜,收好了,再掉就寻不到了。”容渊稳住一口气,将指头捏着的珠子递还给犹在呆怔的小女人。 再掉,他就收起来,不还了。 尧窈眨眨眼,仿佛终于找回了丢失的魂魄,却是轻轻摇头,没有接过男人递来的珠子。 容渊手僵在半空,面色微沉:“怎么?嫌弃朕?” 他的手是摸了些羞不可言的地方,可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难道还能嫌自己的东西不成。 她若嫌,他势必要她从他身上摸回来,把她那点矫情的羞涩收拾得一干二净。 尧窈又是一阵摇头,春日桃花般粉白可人的面容上,是一本正经的神态,又略羞赧道:“这珠子我想送给皇上。” 不嫌弃就好。 容渊心口微松,随即勾了唇,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倾身过去,用着勾搭小姑娘的暗哑语调道:“送朕?为何?是朕伺候得好,小公主舒服了?” 轻易就将珍贵的东西送人,为人大方是一方面,更有雄厚的财力支撑,才能显得如此云淡风轻,毫不在意。 尧窈没想到皇帝私底下言行竟是如此露骨,一点都不害臊。 才破了身的小姑娘,仍是稀里糊涂懵懵懂懂,哪里经得住这般的狂言浪语,粉白面颊很快浮现出一抹艳色,好似涂了层上好的胭脂,诱人至极。 容渊心念一动,捉着尧窈细瘦的手腕拉向自己。 男人放轻了力道,可二人力量相差悬殊,尧窈仍是觉到了手腕传来的痛感,几乎毫无抵抗的余地,她跌跌撞撞落入了男人宽阔结实的胸膛里,鼻尖磕到那壁垒分明的肌肉上,更是疼得她忍不住逸出了声。 他好硬,身上的肉一块块像石头做的,这样的身体,王姐肯定喜欢,也只有跟这样的身体结合,才能繁衍出更强大的后代。 为了王姐,她不能怕疼,也不能羞,更不能退缩。 尧窈从男人胸前抬头,拉了拉裹住身体的薄被,又在里头摸索了一阵,摸到自己散落的衣物,还有脚边一个鼓囊囊的荷包。 将荷包拿过来,尧窈举到了男人面前,煞有介事的郑重模样,让人无语又觉好笑。 “皇上要是喜欢,这里的都送给皇上。” 她可不白给,就当交换,她给他好多好多珠子,他也要送她一个最最康健厉害的小娃娃。 小姑娘神情异常认真,容渊险些当真,真就要接过这鼓囊囊的一看就能换不少银子的宝贝。 可手动了下,容渊便克制住了,只愈发用力地隔着薄被圈紧女子不盈一握的腰身。 果然是外邦女子,不懂规矩,想要上贡天子,也要看天子愿不愿意接受。 何况,是他召的寝,他都还没赏,她急个什么劲。 为了面子,容渊不得不开这个口,低下了头,亲亲女子红润的面颊,带着缱绻的哄道:“当真是朕把公主伺候舒坦了,什么都敢送,送了朕,卿卿不够用了怎么办。” 一个弱女子,他自然养得起,但奢华之风不可长,他养的女人更不该,是以她必然不可能比往日过得更骄逸。 不够用?尧窈还真没想过问题,歪头想了想,摇头道:“不会不够的。” 容渊心内一凛,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温声套小姑娘的话。 “为何如此笃定,难不成东南海岸那一带的珠贝都被你们挖到了东瓯王宫里私藏。” 男人说得尧窈一愣,随即下意识回驳:“才不会,就是不挖也够了。”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当是神仙变的,点点砂砾就能变出宝石来。”容渊话里透出几分讥讽来。 尧窈听得认真,生出几分好奇,反问:“中土真有这样的神仙,神仙住在哪里,靠云端很近的山上吗?” 这一下,皇帝被问住了,一时开不了口。 尧窈虔诚无比地捧着荷包,神情亦是分外诚挚:“那我把这些都给皇上,皇上带我去看神仙可好?” 若是神仙,拥有厉害的法术,兴许就能将她奇怪的身体治好,再也不用害怕被人发现后抓起来当怪物烧死。 神仙再厉害点,兴许还能查出她的出身,家在哪里,父母是谁,为何将她丢弃在海岛上,十几年不曾来寻。 天下的小姑娘是不是都这般不着调,不用脑子思考可能与否,想一出是一出。 容渊松开圈住女子腰身的手,一时意兴阑珊,披了件外衣,一把扯开紧闭的床幔,提声唤水。 高福办事麻利,领着宫人鱼贯而入,将早就备好的温水抬到隔壁净房,伺候主子沐浴。 床幔起了又落,掩住床上的娇人儿,也将她面上的神色彻底遮住,不为人瞧见。 隔壁净房里,高福小心翼翼觑着主子慵倦放松的神色,想必这一夜过得极为尽兴,宠是真的宠了,可破天荒地头一遭,该如何善后呢。 那位小公主,如今连个妃位都没,幸了后,留还是不留。 高福的为难全都写在脸上,也恰好被突然睁眼的皇帝看到,吓得一个激灵。 “皇上,那药,赐还是不赐?” 前头那些个晚上,这药熬好了,也只是个摆设,做做样子,皇帝动了真格后,反倒不好处理了。 容渊两手搭在桶沿上,沉思稍顷,毫不留恋道:“不留。” 他的种,岂是随随便便一个女子就能怀上的,他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主宰,能怀上他子嗣的也必然是他认可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东瓯国的小公主,身体上与他极为契合,能够让他轻而易举摆弄成他想要的姿势,但毕竟来自外邦,性子又跟大晟的女子颇为不同,只过了一夜,他也难下定论,还得再看看。 皇帝说不留,那就必然不能留。 得了指令,高福办事也快,遣了宫人把药送去,务必服侍小公主喝完。 明姑在皇帝走后迅速回到内殿,眼见宫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送小主子跟前送,不由面色大变,几步冲了过去就要从宫人手上夺走汤碗。 “这是什么东西,怎可轻率地就给主子服用,你好大的胆子。” 两人争抢之中,汤碗落了地,摔得四分五裂,药汁也洒了一地。 宫人气不过,厉声道:“这药是皇上赐下的,公主若不服用,便是抗旨不尊,从严处治,那可得蹲大牢受大刑的,还是说姑姑身子骨硬,代公主到牢里受一顿刑罚,仍能体肤完整地出来。” 明姑闻言面色发白,抖着唇,心头恨恨,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尧窈并不清楚这汤药的用途,但见明姑被宫人气得眼眶发红,下意识不想二人闹得太僵,好声好气对宫人道:“要不你再去拿一碗,我喝就是。” 宫人听到尧窈的话,面色稍霁,扯出一抹笑道:“还是小殿下明事理,这日子还长,今后指不定有更大的造化等着小殿下呢。” 宫人和明姑不对付,但对尧窈仍是恭敬有余,不敢怠慢。 一夜叫了几趟水,这可是别的妃子享受不到的荣宠,一时不能为皇帝诞下子嗣又如何,能喝下这碗汤药,也是一种被皇帝召幸过的福气。 床褥已经更换一新,尧窈乖乖坐在床边,端着汤碗,小口小口地喝。 明姑站在旁边默默看着,愤愤不平的情绪已经转淡,人也变得异常平静。 宫人盯着尧窈喝完了整碗汤药,将空碗收回,又笑着给尧窈递了一小袋蜜饯,先苦后甜,压一压嘴里那股子令人不适的药味儿。 待到宫人离开,屋内只剩主仆二人,明姑这才坐到了尧窈身边,紧紧握住小主子的手。 “姑娘你受苦了,日后有机会回到东瓯,我必将如实向王太女禀告,姑娘为东瓯为王女付出了太多。” 明姑并未细说那药是何用处,只含糊道了句补身用的,尧窈也就没再多问,脑子里还在想着皇帝说的那些话。 这个皇帝实在是小气,分明是他提起的神仙,待她去问,他又闭口不谈。 他是不是嫌她给的不够多,她再多给点,他是不是就愿意告诉她了。 “姑姑,一颗夜明珠是不是不够?” 尧窈这么一问,明姑惊诧地望着小姑娘,恨不能拿手去捂住她的嘴。 “姑娘为何这么说,怎么可能不够,这大晟可不比东瓯,只这一颗便已是世间难寻的奇珍异宝了。” 生怕尧窈胡思乱想,明姑快言快语继续道:“姑娘以后快莫说这样的话了,尤其在皇帝那儿,你无心的一句,皇帝当真了可就不妙了。” “他哪里会当真。”尧窈小声咕哝。 全都给他,也没见他要。 “可是姑姑,我还是想他来。”她要帮王姐,就必须讨皇帝喜欢。 “我也想,可这种事急不来,贸然行事,惹来祸端就更不智了。” 明姑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们在大晟宫中势寡力单,小主子又受了皇帝宠幸,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极易得罪人,而且皇帝看起来又是个吃干抹净撂摊子不认的无情性子,连个名分都不愿给,这时候多结交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给自己多留几条后路,总归不会错。 这宫里除了皇帝就属太后最尊贵,再来就是淑妃和德妃。 太后并非皇帝亲母,但皇帝的生母走得早,皇帝自小就养在太后身边,比亲生子也不差,不然太后也不会舍弃亲生儿子誉王,一力扶持养子坐上皇位。 因着并非亲生,皇帝的表妹也出自两家,淑妃来自皇帝生母母族,而德妃则是太后嫡亲的侄女,各有各的优势,可以说是旗鼓相当。 尧窈听得云里雾里,明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堆,落到她耳中,化为了很浅白的几句。 她要给人送礼,太后得送,德妃和淑妃也得送。 皇帝不要的珠子,她要送给皇帝的母亲和女人们。 尧窈所在珑璟轩就在德妃主管的玉漱宫内,德妃性子懒,又自恃身份,不爱宫内妃嫔到她跟前乱晃,加之尧窈尚未得一妃半嫔的封位,以外邦公主的身份入住,秉着来者是客的礼仪之道,德妃没有冷待少人吃喝已经是宽厚,再让她笑脸相迎,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尤其是一觉醒来,听闻皇帝昨夜驾临玉漱宫,绕过主殿直接往珑璟轩去,不仅施了雨露,还不止一次两次,一晚上不知道叫了几回水,德妃浑身仿若油锅里煎炸,痛苦得无以复加。 他怎么能,她怎么敢。 为着皇帝来一趟玉漱宫,看她一眼,与她说说话,她背地里走了多少关系,舍了多少真金白银,又找家里要了多少宝贝,遭了嫂子多少嫌弃,可换来的只是望着皇帝背影空虚哀怨的几个夜晚,到了外面,还得装出一副深受恩宠,享尽雨泽的娇娇样,所有的苦闷,只能暗吞下腹,一忍再忍。 这时候,有个比她更美,更年轻的女子,真正一副深受恩宠,享尽雨泽的娇娇样,拿着看起来就质地甚佳,价值不菲的珠串说要送给她。 德妃能有什么好心情。 施舍?怜悯?同情? 蛮夷之地的女子,简直是可恶至极。 德妃隐忍着内心快要崩溃的情绪,在尧窈甜美得极为刺眼的笑脸下,含恨收下了珠串,握手里捏了捏,又舍不得丢掉。 当真是打磨光滑,质地剔透,色泽莹润,戴在她手上,衬得她的纤纤玉手更美了不少。 德妃带着珠串,打发了尧窈,下一刻便去太后宫中,寻她的姑母诉苦。 “姑母不知这外邦女有多可恶,又不是后宫的妃嫔,哪里能上得了玉牌供表哥挑选,还拔得头筹被表哥宠幸,背地里不晓得使了多少心眼。” 太后贪凉,夜里用多了冰块,起来后便有些不适,听着侄女愤懑不平的倾诉,更觉脑仁儿嗡嗡地疼。 太后扶着额头:“闭嘴。” 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德妃被太后一声呵斥,心头一紧,瞬间消了音。 比起皇帝,德妃更怕得罪姑母,皇帝本就待她冷淡,少有往来,如若姑母也不管她了,她在这宫里真就无依无靠了。 德妃不吭声,只把玩手里的珠串,又好似故意让太后瞧见。 太后想不瞧见都不可能。 那位东瓯小公主倒确实会拉拢人心,也是个有家底的,何止德妃有这珠串,太后一早也收到一串更大的珠链,戴在手上得绕上好几圈,挂脖子又有点重,不如拆开了用作别处。 到底是娘家侄女,太后有意提点:“皇帝的确甚少驾临后宫,但你自己数数看,去到你宫里的次数是不是最多的,怎么别人才承宠一回,你就受不住了。” 太后问到了德妃痛处,德妃忍不住道:“侄女和淑妃是差不多的。” “还敢犟嘴。”太后一记薄怒,德妃当即没了脾气,跪在太后膝前连连讨饶。 “是侄女想岔了,钻牛角尖,姑母别气,为侄女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你也晓得不值当,”太后怒极反笑,伸出手在德妃脑门上重重一摁,“你是什么身份,堂堂国公嫡长女,哀家亲侄女,皇帝表妹,岂是一个小国公主能比的,为着一点小事就乱了阵脚,又怎么能堪大任。” 太后这一摁使了大力气,德妃不敢反抗,被摁得脑袋直往后仰,泪花儿隐隐在眼眶里浮动。 “这公主既然能入得了皇帝的眼,必然有她过人之处,你不妨与之结交,多多观察,对你也是一种裨益。” “姑母说什么就是什么,侄女记住了,再也不敢了。” 德妃告状不成,反挨了一通训,回到自己宫中,很是关起门,生了一顿长长的气。 偏居一隅的尧窈丝毫不受干扰,做完了珠串,她兴致上来,又想做几朵珠花,自己戴着玩,送人皆可。 这种与世无争,独自安逸的性格,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不过明姑私心里仍是希望小主子保持本心,不要沾染这世间太多的污浊气,见她如此开怀,也便随她去了。 快要熄灯睡下的时候,这回皇帝人倒是没来,却遣人送来了迟到的赏赐,明姑猜想了各种可能,却在打开匣子的那刻仍是怔住了。 明黄的布帛上,龙飞凤舞,劲书狂草的一个字,窈,下方盖有皇帝的印章。 这玩意,说贵重,当真是贵,毕竟皇帝亲书。 说无用,也确实无用,皇帝的东西,还盖了章的,谁敢私卖,无疑是嫌命太长。 尧窈探出脑袋,大晟的字她认不全,但自己的名字还是识得的,看了好半晌,才轻轻道:“这字,可真好看呀。” 她要学会,得花多久时间呢。 明姑心中悲苦,却不能言,只能宽慰自己,天大地大,不如姑娘喜欢最大。 3、馋了 近日,偏居一隅、门可罗雀的珑璟轩门前热闹了不少,要说真正敲门来访的其实也没几人,大多散步般在门前踱过,到了墙根无法前行,再转个身,踱回来。 有好奇,也有打探,毕竟能让皇帝夜宿,且正儿八经打赏的妃嫔少之又少,门里头这位,却是连个妃子都不算。 不患寡而患不均,德妃和淑妃身居高位,同皇帝的情分非比寻常,多几分宠也在情理之中,可一个外邦女子,才来几天,没名没分地又凭什么。 珑璟轩没有小厨房,明姑每日都要到漱玉宫偏殿的御厨房取食,一来一去难免要与人周旋,这其中有巴结的,有艳羡的,更有看不顺眼的。 郑嫔的贴身宫女紫竹便是个刺头,为自家从未被皇帝驾幸的主子鸣不平,看明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见明姑端了一大碗米饭,菜碟更是拿了不少,以肉食居多,紫竹不禁嘲讽道:“你们东瓯不是不产米饭么,养的牲畜也少,穷山恶水的地方,到处都是瘴气毒虫,饿极了拿一块破网往海里一扔,逮着什么就吃什么,听说你们还生吃鱼肉,也不嫌腥,果然是未开化的野蛮人。” 明姑老神在在,没有被蛮横无理的女人激怒,心平气和道:“我和姑娘一样都是人,姑娘有的,我也有,姑娘能吃的,我自然也吃,若是发泄够了,还请姑娘让步。” 尧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不吃都饿得慌,加上昨日来了葵水,食欲更是大增。 能吃是福,好在尧窈天生吃不胖的体质,明姑也就不在吃食上苛待小姑娘,更是变着法地给人吃好。 见紫竹横在她面前不肯让步,明姑压了压情绪,不与黄毛丫头计较,身体往旁边挪动就要跨出去。 谁料紫竹阴笑了一声,突然伸腿使了个绊子,明姑注意力都在盘子里的饭菜上,一时不察,脚下吃痛,踉跄地倾斜了身子。 最后一刻,明姑手扶着墙才没倒下去,人稳住了,盘子却没能守住,热腾腾的饭菜洒了一地。 紫竹没有及时避开,汤汁溅到了裙摆上,她恶人先告状,一声夸张的尖叫。 “好你个蛮野村妇,路都走不稳,好好的食物全被你糟蹋了,你可知皇上厉行节约,御下严苛,最厌恶的就是铺张浪费,这些好肉好菜,寻常人家一年也吃不了几顿。” 好一个冠冕堂皇,颠倒黑白,使坏的是这人,教训起人头头是道的也是这人。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明姑纵使气血上涌也只能强行忍下,看着一地饭菜止不住地可惜,回到屋里寻扫帚准备打扫干净,不想再落入口舌。 紫竹不依不饶追着明姑:“才掉下去,脏也脏不到哪里去,你们都吃生肉喝冷血了,还穷讲究个什么劲。” 明姑默默拿起扫帚,冷眼看着趾高气昂的紫竹:“让开。” 紫竹不当回事,仍是嬉笑:“不让又如何?叫你家公主来罚我啊,这里可不是东瓯,在我们大晟就要守大晟的规矩。” 话还没落下,紫竹只觉眼前一阵晃荡,又粗又宽的扫帚面朝她扫了过来。 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尧窈两手托腮靠在窗边,又是几日没下雨,树上的蝉鸣一茬响过一茬,和着这蝉声的,是小姑娘腹中饥肠辘辘的咕咕声。 她饿了,明姑怎么还没回,这个时候,她已经美美饱餐一顿了。 尧窈坐不住了,跑到门口,坐在门槛那里等,她用树枝在地上扒拉着大晟的文字,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不觉弯了唇角。 中土有句老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是窈女,君子又是谁,皇帝吗?可他有那么多女人,她才不要他求呢。 她会让他喜欢上她,然后给她很多个娃娃,她的娃娃长大了,会生出更多的娃娃,她要告诉他们,他们有一半的家在山那头海那边,当这里变得不好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回那边的家,过上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新的生活。 那里有捡不完的蚌壳,有望不着边的海,还有海那边雾蒙蒙的山,更有海猪在海面上翻腾,发出婴儿般的叫声,追着过往的渔船嬉戏游乐。 那里有讨厌的人,也有快乐的事,更有她想帮助的人。 不知不觉,夜色抹去了最后一缕残阳,房前屋檐下挂起了宫灯,尧窈数不清自己写了多少遍自己的名字,许是等得太久,已经没那么饿了。 尧窈站起身,明姑是不准她踏出珑璟轩一步的,可她等不到人,也不想再等,只能去找。 然而才走了两步,明姑回来了,拉着尧窈进屋,把房门反锁上,从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眼含歉意:“姑姑不小心把饭菜打翻了,又没别的剩下,只有这了,姑娘将就着吃,明日我起早点,多拿些吃食回来。” 尧窈没有接过桂花糕,反手一推:“我已经饿过了,吃不下,姑姑吃吧。” 这孩子有颗赤子之心,她不会假装说不饿,所有的表达都遵从本心,不懂得拐弯。 这样一个纯粹的孩子,如果没有自己护着,如何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存活,明姑心头涩然,把桂花糕撇成两半,和尧窈分着吃。 “不饿也要吃点,不然姑姑要生气了。” 尧窈不想姑姑生气,这才接过了半个桂花糕,小口咬着。 一块桂花糕也没多少,更不说半个,几口就能吃完,只是吃过以后有点噎喉咙。 明姑起身,到桌边给尧窈倒水喝。 尧窈跟过去,从后面看着明姑明显缓慢有些不自然的走路姿势,她快速靠近,把明姑拉到凳子上坐下。 “姑姑,你是不是腿疼?” 尧窈不是有多聪明,而是被大巫惩罚过,懂得这样别扭的走路姿势是为什么。 明姑还想拦着,尧窈手脚更快地掀起明姑宽松的裙摆,一本正经的查看。夏日衣衫薄,裙子里面只有一件长不及膝盖的小裤,什么也遮掩不住,膝盖到小腿上段的大片淤青清晰可见,一眼望去分外狰狞。 尧窈伸出手,下意识想去摸,但还没碰到就缩了回去,她知道有多疼,轻轻碰一下,都能疼得揪心。 尧窈蹲在明姑身前,仰头望她,剪水般的双眸,似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透彻无垠。 “她们不给你吃的,还罚你了。” 说她不懂,可有时候,她又好像很懂,懂得这世间的疾苦,也心疼身边人所受的苦。 明姑终是没能忍住,一行泪落了下来,她摸摸尧窈的脸:“不碍事的,我们不要在意她们,她们就伤不到我们。” 后宫严禁寻衅滋事,紫竹先拱的火,可先动手的是她,打赢的也是她,就算被德妃罚跪了一个时辰,冲着紫竹那张被她打得不能见人的猪头脸,她这顿跪也值了。 明姑自己没觉得有什么,钻牛角尖的反倒是尧窈。 小姑娘的眼泪就似那断线珍珠,一粒粒地从脸颊两旁滚落下来,落到地上后却并未浸入到木板里,而是渐渐拢到一处,凝成不太规则的圆,显得愈发莹白润泽。 初具雏形的珍珠,质感仍有些软,明姑弯腰,一颗颗地捡起,捏了又捏,捏出饱满的圆,再放到匣子里,这种热天,捂个一晚上就差不多了。 “好了,不难过了,你看我们不是还有这么多的宝贝,拿不到吃的,我们就自己去买,姑娘乖,好好睡一觉,到了明天,想吃什么都会有的。” 尧窈抿唇,这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吃。 “你啊,就听姑姑的话吧。”明姑笑得无奈,握住尧窈提醒她,“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必要的时候,少不了还得同她们周旋,这叫面和心不合,没什么不对的,你也不必多想。” 尧窈仍是抿唇,略过这话,只问:“药膏放哪在,我给你拿。” 明姑知道小姑娘要做点事,心里才能好受点,遂说出存放药膏的位子,由她去了。 夜里,尧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王姐穿着软甲劈开高塔的门,将她带离囚牢,大巫在后头气急败坏地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后来大巫做了二王子的义师,帮二王子出谋划策对付王姐,再后来,东瓯国内蔓延开一种让人束手无策的怪病,那病只针对出生不足一岁的婴孩,不到半年时间,国内的婴孩少了将近一半,那半年,王姐一头乌发也白了一半,无人的夜里,王姐抱着她痛哭。 那样坚强勇敢的王姐,哭得像个孩子,责任心和负罪感几乎要将她击垮。 那场劫难,固然有大巫的手笔,但更多还是东瓯国人自身潜在的缺陷,长年闭关锁国,不与外界通婚,加上人口本就不多,为了长久传承下去,到最后,国内将近七成的人家都有近亲婚史,更有不少堂兄妹因找不到合适的对象,索性破罐子破摔,罔顾伦常,偷偷有了首尾。 尽管王姐掌权后下了死令,以后再也不许近亲通婚,可女多男少,找来找去或多或少都有些沾亲带故,又该到哪里去寻血统优良的如意郎呢。 也因此臣民们对王姐颇有微词,二王子更以动摇国本的重罪攻讦王姐,想要将王姐拉下马的野心昭然若揭。 尧窈心疼王姐,想帮她,于是她说服了王姐,作为使节,以代表王姐为大晟太后贺寿的名义来到这里,实则是想做更多的事。 明姑是看着王姐长大的,比她更心疼王姐,同她一起来到大晟,假传王姐意思,赖在大晟不走。 尧窈断断续续地,做了一夜的梦。 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洗漱过后,桌上已经摆满了吃食。 明姑做了件亏本买卖,用一颗珍珠换这一桌的菜。 明姑给尧窈端了碗粥,连连说着吃亏是福,只为小姑娘宽心,莫再钻牛角尖。 到了午时,尧窈仰面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趁着明姑午休的空当,将秀琴叫到跟前,拿出了一粒珍珠。 “我想见皇上,请秀姐姐带带我。” 秀琴是皇帝派来的人,不受簌玉宫管辖,可随意进出,但尧窈不行,她没有腰牌,德妃又盯她盯得紧,她哪也去不了,唯有等皇帝宣召。 尧窈很是配合地喝下汤药后,秀琴对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很有主意的外邦公主改观了不少,但这并不足以让她冒险得罪德妃。 尧窈不要钱似的又加了两颗珠子。 “这样呢。” 秀琴面色再也兜不住,所谓奇货可居,尤以舶来品为贵,如今正值珍珠大热,这等品质的珠子,随便搁哪家都能卖出不菲的价钱,她上有父兄下有弟妹,何必跟钱过不去。 这几日,皇帝一如既往,仍在勤政殿内宵衣旰食地忙碌,户部和工部两部数十名要员被召到宫内已有两日,皇帝下了死令,只有把两部账目查清楚查干净了,他们才能获准回家抱媳妇睡大觉,否则就做好一辈子耗在宫里的准备。 西侧偏殿,便是这些官员们的临时住所,大厅里摆上硬邦邦的大通铺,四五个人挤在上面,睡上一觉过后腰也酸背也痛,哪哪都难受。 都是养尊处优的人物,何曾受过这种罪,内心无一不是唏嘘,可面上还得忍耐,不能表现丝毫,省得触怒了皇帝,丢官是小,性命不保是大。 何况,这位年轻的帝王是个狠人,同他们一样歇在殿内睡大通铺,若有不同,也只是他们几人睡一张,皇帝隔着屏风一人独寝。 此时,独寝的帝王半边身子靠着高枕,将工部呈上来的治水费用一笔笔地细看,越看,心口就越躁。 运输物资要钱,转移灾民要钱,调派民兵也要钱,修建堤坝更是要钱,东拉西扯一堆费用,最后扯到了扩建运河上。 为了便利水上交通,也便于他将来北上南下地巡游,运河是要扩建,但事有轻重缓急,当下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高效快速地治理水患,而不是一拖再拖,拖个数月再递个折子上来,声情并茂地一通呈情,写上洋洋洒洒几页纸,皇帝冷眼一行行看完,最终只解读出几个字,没钱了,治不起了。 大动肝火的皇帝当场就摘了工部尚书及几名要员的官员,收缴他们的全部家财,贬回老家吃土去。 前头烂摊子摆得太久铺得太大,即便皇帝换了一批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良才,可要在短时间内解决先帝时期留下来所有的麻烦,并非易事。 “算,重新算,算到朕满意为止。” 容渊丢开账本,起身离开偏殿,他怕他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把这些人都打进大牢里。 刚出了偏殿,容渊正往寝殿那边走,就见秀琴鬼鬼祟祟地在殿门口东张西望,见皇帝过来了,也不上前恭迎,而是转过身,从里头揪了个小太监出来。 那小太监生得面红齿白,极为秀气,个子比秀琴还稍矮一点。 容渊面无表情地看过去,小太监这时也转头,与天子对个正着,愣了下便如兔子般缩回了殿内,一溜烟跑没了影。 秀琴待在原地,僵硬如石。 容渊沉着脸走近:“怎么回事?” 秀琴慌忙跪下,磕磕巴巴道:“小殿下说她想皇上了,缠着奴婢要来给皇上请问,奴婢不敢不从。” “朕看你是很敢。” 撂下话,容渊大步跨进了殿内。 高福止步在殿门口,往里头看了看,询问一旁仍跪着的秀琴,虎着脸问到底怎么回事。 秀琴欲哭无泪,只能反复强调:“小殿下是真的想皇上了。” 高福意味深长:“且等着吧。” 说着,高福识趣地把殿门带上,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踏足。 尧窈步履轻快,一路小跑着到了内室,来到榻边坐了下来,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圆滚滚的红壳果子,小手熟稔地剥开果壳,怡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容渊大步走进去,怒意尤为消散,心想小儿胆肥,自己送上门,就别怪他毫不怜香惜玉。 然而再走近了些,容渊一个冷眼,瞥到小姑娘吃东西的模样,粉嘟嘟的香腮,红艳艳的唇,双唇之间又含着凝脂般水滑饱满的果肉,贝齿轻咬,吃得香甜,却也斯文,可人。 容渊下意识舔唇。 可恶,他为何也有点馋了。 4、激荡 此时的馋,馋的究竟是什么。 唯有年轻的帝王自己最知。 容渊眼微眯,冷冷看着小公主仿佛一尊玉佛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莹白透粉的面色,衬得那一身灰不溜秋的太监袍子格外碍眼。 胆子也是真的大到无边,尊贵的天子就站在自己面前,却不速速过来叩拜,还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吃着果子,明晃晃地视天子如无物。 东瓯的王庭,难道就是这样的教养,怪不得国弱似蝼蚁,他稍稍一个动念就能摧毁之。 哪怕是东瓯国君来了,也要战战兢兢地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所以,她到底怎么敢,又是哪里来的底气。 皇帝如何知道,他面前这个看似娇贵的小公主,曾被囚禁在高塔上十余载,在小公主心目中,再也没有比大巫更可怕的人了。 皇帝瞧着是凶,人前冷冰冰,抱着她咬的时候又坏得很,但和大巫的恶不一样,她凭直觉认为他不会真正伤害她,不会像大巫那样用尖尖的细管子把不知名的药水灌入她身体里。 再也没有比大巫更邪恶的人了。 一口果肉下肚,软腻腻,甜滋滋,带着丝丝凉意,将尧窈体内的燥热驱散大半。 还是皇帝这里的吃食更香,冰镇过后,最消暑。 尧窈摸摸依旧平坦的小腹,还是藏少了,只来得及拿两个,吃不够该如何是好。 未能忍住口腹之欲,尧窈只能厚着脸皮,当着天子的面,也假装看不见天子那如狼似虎的眼神,又从一旁高架上摆着的冰盒里取了个果子。 这一举动让本就心绪复杂的帝王面色愈发的沉晦。 这女子,她怎么敢,她就不怕天子一怒,真就把她这条不堪一击的小命碾成齑粉。 容渊怎么也想不到,少年老成的自己,早已不知天真为何物,竟会如赌气的稚子般冷眼瞧着小女子一个接一个将本是他这个皇帝才能享用的贡果吃得尽兴,并想看看这可恶的小姑娘何时才会注意到他。 那么,她若是觉悟过来,跪地向他求饶,他又该如何惩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呢。 终于尧窈将冰盒里最后一个果子吞食殆尽,连口碎肉都没留给皇帝,仍是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不紧不慢地拿帕子将沾了点果汁的手指仔细擦干净,然后一点点地把帕子折好塞回袖子里。 从容渊的角度看去,女子娇美柔和的侧颜,乖巧得不得了。 涌上胸口翻腾不止的怒意,登时散了不少,容渊为自己这种不受控制的心绪感到着恼。 他是帝王,最不该有的情绪就是失控,尤其为着一个底细未知,现阶段仍是可以说来路不明的外邦女人。 “尧氏你---” 帝王刚开了金口,就被小公主接下来的举动止住了话头。 只见小姑娘从衣服里掏出了让皇帝看着眼熟的荷包,打开后,一粒粒地数着,然后一粒粒地放到方才取果子的冰盒里,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一直念到十二,她停了下来。 英明睿智的帝王略一思量便懂了,想要教教小姑娘什么叫怕的念头瞬间淡了下去。 却更多了一种恼。 这种情绪被一个小姑娘左右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尧窈可不管皇帝这时候如何懊恼,她牢记明姑的话,不可以白吃别人的东西,吃了多少果子就回送多少珠子,真要计较,是她亏大了,皇帝赚大了。 将珠子摆成自己喜欢的形状,尧窈捧着冰盒献宝般快步走到皇帝跟前,不解世事般乐滋滋道:“皇上,您看看,是不是这珠子跟盒子更配。” 皇帝这回占了便宜,且是不小的便宜,精于算计的脑子里已经在想着如何将这些珠子换成现钱填补亏空,又哪里有心情再同小姑娘置气。 “公主觉得好便好。”容渊无师自通,只觉小姑娘就该这么哄。 哄好了,才能套出更多他想知道的东西。 小姑娘也好似真的被皇帝一句话哄高兴了,细眉舒展,弯成了新月儿,又有些不好意思道:“王姐唤我阿窈,皇上也唤我阿窈吧,皇上赐的字,很好看,阿窈很喜欢。” 当真是个小姑娘,高兴与否,全都写在脸上。 可又不是真的不知事,毕竟,在某方面,她已经不算天真了。 容渊伸手将盒子盖上,叫尧窈放回到原处,这一回他收得心安理得。 饱暖思□□,钱袋子有了进账,跟前又有个极对他胃口的美人,接下来,就该偷得浮生半日欢了。 容渊撩起深紫龙袍的下摆,屈指轻掸了微皱的袖口,修长身躯闲适靠坐在龙榻的一侧,一边指头搭着另一边拇指的玉扳指上,不紧不慢地摩挲,好整以暇地瞧着放好盒子转过身又眼巴巴望着他的姑娘。 这种小猫小狗似的湿漉漉又可怜兮兮的眼神,最能激起男人想要欺负的恶性根。 容渊稍坐起了身,骨节分明地长指有节奏地敲打榻上小几,面上带了一丝意味深长,一边唇角微扯,情绪不明地道:“傻杵着作甚,还不过来。” 消遣过后,他还有更多的正事要做,容不得她再耽搁。 小姑娘是过来了,张着小红嘴儿,声儿甜脆如柳莺初啼。 “皇上,阿窈饿了。” 闻言,素来处变不惊的帝王也遭不住愣了下,目光幽幽,落到小姑娘喊饿的小嘴上。 她这嘴儿,小是小,嫩是嫩,他一口包住都嫌不够,没想到是个能吃的主。 把他的果子吃完了还不够,可怜兮兮地喊饿,一副赖定了他的混账样子。 没脸没皮的玩意儿,看不懂脸色,他如今正是憋着火的时候,她饿又能如何,他难道还得给她张罗一桌好食,待她吃够了,再轮到他。 荒谬,他是天子,何曾如此委屈自己。 容渊克制着情绪,一时不愿搭理不识趣的小女人。 可这小女人就不懂得看人脸色,偏要凑过来,企图摸一摸老虎的屁股。 容渊脸上情绪未有丝毫显露,一言不发地望着越靠越近的小姑娘。 尧窈两手搭着榻边,腰肢柔韧得不可思议,似春日里最嫩的柳条,伏着身子仿若无骨地一点点靠近他,若无似无地轻荡,容渊又是压抑不住的一阵心浮气躁,邪火越烧越旺。 “皇上是不是也饿了,姑姑做的玉兔雪酥可好吃了,我叫她做给皇上吃好不好?” 玉兔雪酥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容渊愈发幽沉的目光落到小女人灰不溜秋的衣袍上,他倒是识得一种玉兔雪酥,味道有多销魂蚀骨,唯有尝过的人最懂。 邪火烧得男人体热难耐,一只手悄然环上女子纤细柔软的腰肢上,指尖挑动,沿着衣带往上面摸索。 尧窈仿若未觉,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想着遥远的海岛,那些海风吹过的无数日日夜夜,她在高塔上,听着海上渔女唱的曲儿,熬过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 “皇上把御膳房借我做吃的,我给皇上唱首曲子好不好,我们海边出生的姑娘,唱的曲子可好听了。” 乡野小调,再动听,又岂能比得过宫中歌姬。 皇帝不语,只望着小姑娘甚是动情的模样,水汪汪的眼波,无论看谁都好似带了几分情意。 “海边的姑娘会在月亮爬上海面的时候,牵着心上人的手,叫他低下头来,” 后面的话,尧窈嗫嚅着唇,有些说不出口。 皇帝却被勾起了兴致,俨然俊美的浪荡胚,挑眉一笑:“姑娘叫心上人低下头来,然后呢?” “然后?”尧窈捂脸,不看男人,一鼓作气道:“做那羞羞的事。” 闻言,容渊眼底一暗,脑子里那根弦彻底断掉,捉住姑娘白白瘦瘦的腕子就将她扯过,顺势一个翻身,压了下去。 为何会有这样奇特的姑娘,分明不是胆大轻浮的性子,但每每做的事说的话,总是出人意料,总能激发出他内心深藏的欲念,和一股想要把人毁个彻底的恶意。 然而,正要渐入佳境,手一碰,触到不该有的厚厚物件,容渊极为投入的神色顿时一僵,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尧窈扭着身子,两条柳条般柔嫩的胳膊拦住男人脖颈,脸埋到男人胸前,羞答答道:“皇上不可以欺负我,姑姑说了,葵水来了,是不可以那样的。” 所以,她刚才那些举动又是为何,存了心戏弄他。 “尧氏阿窈,” 容渊一字一字地说着,直想把这姑娘打入天牢,让她尝一尝戏弄帝王的后果有多严重。 尧窈抬起头,望着男人紧绷的下颚,忽而更凑近了些,亲了下。 这一亲,也将容渊未出口的话彻底打断。 容渊沉默下来,垂眸盯着她,看她仰着头,往他面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最后到了他唇上,她伸舌,学着他做过的那般,轻轻地舔。 男人脑子里那根弦再次迸裂,大掌箍着姑娘后脑勺用力一扣,压向他发了狠地亲,直想吻到她窒息,面红耳赤晕倒在他怀里,才算消解心头那股子愤懑的情绪。 又是一个晚霞染红天边的傍晚,明姑倚在院门口,频频朝外看去,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才睡了个午觉,姑娘不见了,秀琴也不见了,她想去寻,又无人可问,只能在这干着急。 终于,在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天边,黑夜彻底来临,明姑瞧见秀琴打着灯笼朝这边走来,身旁跟了个小太监。 明姑似有预感,小跑过去,打量着小太监,强忍情绪把人拉回屋子,拴上了门,这才渐渐失控。 见明姑红了眼,尧窈也有点慌,她想给明姑擦泪,却被明姑挡开。 “姑娘现在有主见了,不需要姑姑了。” “不是的,我要姑姑好好的,皇上他答应了,给我们单独开个小厨房,姑姑以后想做什么就可以做,我们不用再去找人要了。” 小姑娘神情轻快地说着让人高兴的事儿。 可明姑却不那么高兴,只把尧窈拉到身边,仔仔细细打量她,一脸紧张地问:“你和皇上有没有同房?你如此才来了葵水,可不能胡来,男人只管尽兴,最后伤身的只会是女子。” 见尧窈不太想回,明姑揽着她,更小声更私密地问。 尧窈红着脸,点了几下头,直到最后,明姑问出最关键的那一环,她才摇了摇头,如坐针毡般直道:“姑姑快别说了,没有的,皇上说了,给我记一笔,往后翻倍的还。” 明姑心头冷笑,这种事,记来记去,占便宜的总是男人,吃亏的必然是女子。 就怕姑娘不上心,明姑拉着尧窈一遍遍的耳提面命。 尧窈连说知道了,好一通告饶。 占便宜的男人此时也不好过,捉着姑娘的手折腾了许久,可到底差了些意思,把中看不中用的姑娘打发了,自己在池子里泡了好一会,才意兴阑珊地起来,重新穿戴一新,又是一个冷面无情的帝王,回到勤政殿继续宵衣旰食。 东南属地发来的密信由高福递交到天子手上,容渊一目十行,面容沉肃,久久不语。 五弟已经到了南阳,从南阳再到东瓯,只需翻过一座山,但那山里藏了不少天堑鸿沟,更有不少未知的毒物瘴气,若无东瓯人特制的避毒丸,便如五弟那样强悍精壮的男儿,也未必能够活着翻过那座山。 他现下对东瓯并无吞并的决心,然而五弟信中有言,近来南阳发生了好几起人口失踪的案子,且失踪的几乎都是青壮年,生不见人,死不见骸骨,实在是诡异非常。 这般诡异的事情发生在南阳,有脑子的自然会联想到仅有一山之隔的东瓯那边。 毕竟他们过到东瓯不容易,但东瓯人过来,却是比他们轻松得多。 身为帝王,容渊只会比远在南阳的皇弟思虑更深,静默良久过后,容渊叫来候在门口随时等待差遣的高福,淡声吩咐。 “你明日就把公主的事办了。” 什么事?高福脑子犯困,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被主子深深地凝到头发发麻,高福才忙不迭道:“明儿一早,奴才明儿一早就去办了。” 简在帝心的大总管一刻也不敢耽搁,待到日头上来了,便带上数十名能工巧匠,声势浩大地给小公主修小厨房去。 大总管有皇帝钦赐的令牌,可随意出入任何宫中,但德妃身份高,身后又有太后做靠山,高福入到漱玉宫必然要到主殿那里同德妃请个安,报备他此次前来的目的。 德妃才刚起来,尚未用膳,听到皇帝特许蛮邦女子私建小厨房,残存的困意顷刻间一扫而光,怒上心头,不假思索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在我宫中开私伙,让别宫的人如何想我,难道我还能苛待她不成,她住这么久了,我若苛待她,她还能娇娇娆娆地到皇上那儿邀宠。” 尧窈扮作小太监,被秀琴带去皇帝那里,德妃是后来才知道的,即便她想提了秀琴来问,可秀琴一句是皇上的意思,她又能如何,最后只能暗生闷气,自找不痛快。 前头的气还没完全消下去,高福一来,新账旧账一起,直把德妃烧得心头火大,再难维持一宫之主该有的理智和体面。 “别的地方我做不了主,可这里是漱玉宫,一人一物,一花一木,全都由我说了算,她要么搬出漱玉宫,要么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在我宫里建小厨房,休想。” 高福来之前早有预料,以德妃的脾气,这事儿没那么好办,可皇帝已经发了话,不办是不行的。 “娘娘又何苦为难我一个奴才,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也只有听命的份儿,这往后日子还长,主子爷跟前断不了人,娘娘还是莫要与奴才为难了。” 高福话里有几分交好的意思,德妃若能领悟,卖他这个好,他以后自然会帮衬一二。 德妃如今在气头上,非要争这口气,较这个劲,大袖一挥,命宫人把尧窈叫来,她要这不识好歹的蛮女当众打消私建小厨房的念头。 宫人赶来珑璟轩时,尧窈已经用过了饭食,如往常那般倚在窗口望外头的风景,陡然听闻德妃叫她,内心并不乐意。 明姑多少能猜到缘由,后宫里头,皇帝对谁青眼有加,谁就是箭靶子,人人都想射上一射。 “姑娘,去看看吧。”明姑陪着尧窈一道前往。 皇帝让建小厨房,换言之,就是不打算挪动她们,她们继续住到这里,要想安安稳稳地过日,最好不要将主位的妃子得罪太狠,不然关起门来暗中使绊子,便是想搬救兵,也得看时间上来不来得及。 尧窈踏进殿门,便感觉到一道道凌厉的目光如利刃般朝自己射了过来,宫内大大小小统共五个妃嫔,全都来齐了。 德妃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尧窈一个下马威,彰显一宫之主的绝对威严。 然而尧窈并未像旁人那样先给德妃问安,而是将座上的几位妃子打量了遍,玉雪白净的小脸端地严肃异常,十分认真地问道:“请问哪位是郑嫔?” 郑嫔猝然被点名,又是让自己嫉妒万分的女子,忿声道:“我就是,公主想要如何?” 尧窈闻着声看向郑嫔,平平静静地回:“不如何,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宫女还欠我家姑姑一个道歉。” 5、讨嫌 小公主话一出,震惊四座。 就连站在尧窈身侧的明姑都被她家小姑娘惊到了,来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要忍要装要笑,中原人如何虚伪,她们便如何做,可怎么这才进场就挑上事了。 明姑从背后轻扯小姑娘的衣角,示意她收着点,莫把话说过了。 尧窈抿唇,不再多言,只望着郑嫔,明明一个看着哪哪都软的小姑娘,可浑身就是透着一股让人不敢小觑的劲儿。 郑嫔竭力稳住气得发抖的身子,提着嗓子道:“公主来者是客,我们避着让着,不敢得罪,可泥人尚有三分气性,我的婢女被你的姑姑打得半边脸算是毁了,如今还在屋里养伤见不得人,因着这事儿紫竹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便没有计较,就此息事宁人。已经过去的事儿,公主再提起,未免有伤和气,何况,要道歉,也是明姑给紫竹道歉。” 打狗还得看主人,紫竹被打,落的是她这个主子的脸,要气也是她更气。 平时同郑嫔交好的陈淑仪立即附和:“是的呢,公主不能因为自己是客人,便不把我们这些宫里的妃子当回事,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尧窈看看郑嫔,又看看陈淑仪,一副很是不解的样子:“你们说了这么多,好像很有道理,可是先惹事的不该受罚吗?紫竹不拦住姑姑的路,不绊倒姑姑,姑姑也不会打她,她的脸也不会受伤。” “公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的姑姑是委屈,可一个姑娘家被打成那样,脸上肯定要留下印子,可以说是莫大的屈辱了,往后能不能继续待在这宫里都未可知,得饶人处且饶人,公主不如算了吧,我们大晟素来以德服人,凡事过于斤斤计较可就不美了。”又有一个妃子站出来为郑嫔说话,并暗讽蛮族小公主小家子气。 尧窈还未说什么,明姑紧紧抓着她的衣角,恨不能立刻就将人带出去。 得罪一个也就算了,把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都得罪了,那就是犯蠢,自找死路。 几个妃子,只剩德妃和静充仪未作出反应,静充仪位份最低,安安静静地低头吃茶,也也不得罪。 德妃瞥了一眼面色不虞的郑嫔,以及旁边帮腔的两个妃子,都是一路货色,钱财使了不少,却仍不得皇帝的宠,早就攥了一肚子的闷气,这会儿算是有个宣泄口了。 正好,她本就想发作尧窈,多几个帮手,倒也不错。 再瞧瞧始终不吭声的静充仪,德妃收回目光,冷笑着看向沉默下来的尧窈:“公主这是对我处事不满?郑嫔的侍女确有不对,但你的姑姑也没好到哪去,要知道后宫禁止挟怨私斗,明姑大可以找本宫主持公道,可她并没有,而是选择了极为不智的方式,便是按着宫规,本宫也该罚她一罚。” 听到这,沉默好一会的尧窈突然抬头与德妃目光对上:“我和明姑来自东瓯,不是这宫里的人,为什么要守宫里的规矩,在我们东瓯,受欺负了就必须还回来,不然就是孬种,会被耻笑的。” 小姑娘声音天生清甜软糯,讲话不急不缓,不紧不慢地,好似不是在跟人较真,也不讲道理,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大晟有大晟的规矩,东瓯有东瓯的规矩,可两边的规矩截然不同。 闻言,郑嫔扯嗓子道:“你怎么不是这宫里的人,你都已经被皇上临幸了,就该守这宫里的规矩。” 尧窈依旧温声温气:“可我不是妃子,也不是宫女,皇上也唤我公主,我还是做我的东瓯人。” 话不多在,一句致命。 郑嫔面色白一阵青一阵,心如针扎般疼痛难忍,一想到家中不再指望她,不再送钱进宫,更是难以自抑,忽地一下站起,指着尧窈歇斯底里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炫耀的吗?皇上宠了你又如何,连个位份都不愿意给你,宠了也是白宠,早晚你得滚回你那鸟不拉屎的破岛去。” 尧窈仍是不急不躁,平平静静略带几许匪夷:“你好奇怪,鸟怎么会不拉,你吃得饱饱,也要出恭的。” 出恭是大晟的说法,明姑教给尧窈,尧窈觉得有趣,听一次就记住了。 皇帝好像也很忌讳听到这话。 那天夜里,皇帝用他使不完的劲把她翻来翻去,总是没个完,一回又一回,她的眼泪快要忍不住,躲进被子里却被他捞了出来。唯恐秘密被发现,她无意识地说了句要出恭,便感觉皇帝动作更快了,又是一波姑姑形容的小死亡过后,他放开了她,她去到恭房,拖拖拉拉地一次哭够。 她好像寻到了办法,但明姑说不能使多,不然就不灵了。 小姑娘极易走神,一时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俨然忘了周遭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明姑紧张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 “我家公主年纪小,在王庭里被王太女宠着,肆意惯了,但为人纯善,好冲动,其实并无恶意,还请各位娘娘看在她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多多担待。” 明姑叫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尧窈知道明姑是为她好,可她对着这些人,就是喜欢不起来,就是不想说明姑教给她的那些话。 尧窈一个个看过去,也一笔笔地回想。 先是两个帮着郑嫔说话的妃子:“我送给你们的珠花,用了我六十颗珠子,我不会要回来的,但以后再没得了。” 直说得二人目光闪躲,神色尴尬。 接着,尧窈略过静充仪不提,转眼寻到神情阴郁的郑嫔:“你前些日来串门,看中了我的红珊瑚挂件,不等我同意就拿了去,还说要用别的跟我换,我找宫人打听了,像我那般大小的红珊瑚,外面最少要卖五百两,你若愿意出这个钱,东西就归你,你若不愿,那就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尧窈本来已经想不起这个事,换做别人也就算了,可郑嫔不行。 郑嫔没想到尧窈居然会把这种事当面揭出来,本就打算白拿的心思昭然若揭,一时羞恼交加,直想把不知好歹的小姑娘身上瞪出个洞来。 德妃听到红珊瑚便想到自己挂在内室床头的那株,面色亦是不太好看,冷眼扫向脑袋越埋越低不敢看她的郑嫔。 就说了,一向扣扣索索的郑嫔怎么突然送她一份好礼,原来是借花献佛,慨他人之慷。 把自己缩在角落里看了半天女人戏的大总管终于从暗处挪了步,显露出他的存在感,笑吟吟望着屋内的女人们道:“主子们的事,老奴本不想插嘴,可眼看着没个定论,主子们各有道理,倒不如听老奴一句,该道歉的道歉,该还的就还,同住一宫,理当相互扶持,可万万不能因此伤了情分。” 这话仔细听着,已经有点偏向尧窈,毕竟小公主从一开始就点名要郑嫔道歉。 高福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想要获宠还得拉拢这位,郑嫔自是不敢得罪,可五百两对如今手头紧的她来说是笔大数目,就算拿得出来她也不想。 郑嫔红着眼睛,含恨忍下前所未有的侮辱,对尧窈道:“是我没有管束好我的人,我代她向公主道歉,希望公主大人有大量,莫再计较。” “你该道歉的是明姑。”尧窈退了半步,让明姑和自己肩并肩站一起。 郑嫔眼泪顷刻间落下,几近崩溃。 “对不住,是我错了,我这就回去把紫竹发作了,再不让她碍姑姑的眼。” “娘娘严重了,使不得。”明姑忙摆手,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她也有点懵。 她家小姑娘,比她自以为了解的,更不得了呢。 明姑不得不重新看待身边这位小主子了。 郑嫔已然失态,被心绪不佳的德妃呵斥一顿,打发了出去。 其余几个妃子也纷纷请安告退,再也不想趟这种浑水了。 而挑起这场争端却又像个没事人般的小公主,与德妃四目相对后,仍是不解地问:“娘娘叫我来是为何,若无事,我就先回去了,皇上答应了给我做小厨房,以后我就不用来娘娘这里讨吃的了。” 这姑娘瞧着面嫩,又软又娇,可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德妃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不知道有多憋闷。 可经过之前郑嫔那一段,德妃对眼前这位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小公主生出一种本能的危机感,使得她谨慎起来,再不敢贸然行事,免得被这小丫头捉住了话头反将一军。 德妃如今只想把这事儿讲给姑母听,让姑母知道这鬼丫头有多蛮横无礼,最好亲自出马将人收拾一顿。 尧窈要走,德妃不留,巴不得她赶紧消失在自己眼前,只在高福跟着离开时唤住了人,亲自走上前对人道:“这位蛮国小公主是何做派,高总管今日想必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本宫并不指望高总管添油加醋,只希望你能将所见所闻如实上报,让皇上有个数。” “小殿下秉性如何,皇上自然有数,娘娘也莫太过忧心。”高福留下模棱两可的话,笑着走远。 德妃立在原地,面色渐沉。 有高福从头到尾在一旁监工,又加派了不少人手,小厨房建得也快,赶在日落之前,四面墙已经垒好,上头顶也封了大半,里头灶也搭了,还剩一些等明日再来收尾。 天快黑了,不能打搅贵人歇息。 “可惜这灶暂时还不能用,不然今晚就请公公好好吃上一顿。” 明姑说着客套话,高福同样客套地回:“哪里哪里,往后还有机会,不急。” 高福是皇帝的人,只能忠于皇帝,是以他不会在明面上接受任何人的示好,留饭更不可能。 送走了高福,明姑把院门一锁,回到屋里,看着又在玩珠子琢磨新花样的小主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听到叹气声,尧窈抬头:“姑姑你不高兴?” “高兴,也不高兴,”明姑走过去,摸摸小姑娘浓黑茂密的发顶,“姑姑还是那些话,只要姑娘过得好,只要王太女过得好,姑姑受的那些委屈,算不得什么,姑娘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这世间大多数的事,并不能简单地用对与错来衡量。” 尧窈认真地听,认真地想:“可我不喜欢的,还是不喜欢。” 这边主仆俩秉烛夜谈,那边高福匆匆赶回勤政殿,正碰上容渊批完了折子,发落了一批干吃饭的闲人,心情颇为不错。 高福忙把今儿个发生的事,只要是他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落地全部报给主子,不敢有半点遗漏。 容渊垂眸,听完后沉默半晌,才道:“她说她不是这宫里的人?” 尽管高福自诩已经是这世上最懂皇帝的人,可帝心实在难测,有时候极为简短的一句,他也要反应一会才能作答。 高福硬着头皮道:“确有这个意思。” 皇帝又是一阵沉默,在高福低头哈腰,屏气凝神等着接受主子的雷霆之怒时,头顶忽而传来一声悠长的轻笑,清清淡淡地听不出喜怒。 “已经是朕的女人了,却不把自己当宫里的人,她又将朕置于何地?” 似是在问身边人,更像自问,容渊此刻倒是冷静异常,也不觉得自己有多生气。 不过旁人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高福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脑子有点乱,想不到该如何回禀。 容渊也没指望从一个阉人嘴里听到答案,因为他知道,那未必就是自己想要听到的。 身子给了他,心却还在外面荡着,这样的女人能有什么坏心眼,无非是不把他当回事。 这样的女人,呵,他还真就不想放过了。 一晃又是深夜,明姑给尧窈绞干了头发,又用棉帕子包住,服侍她上床歇息。 姑娘这发该剪剪了,一散下来快落到脚跟,太重了,行动也不便。 尧窈听着明姑的小声絮叨,眼皮子渐渐下坠,困意袭来,脑海里却冒出皇帝那张异常俊美的脸来。 这人也是奇怪,亲热完了也不放过她,将她的发绕在手指上卷了又卷,实在是讨嫌得很。 6、吉凶 这一夜,星也朦胧,月也朦胧,洒下窗前淡淡光,照着屋中人的梦。 耳边有小虫在呢哝,还有溪水涓涓,梦里梦外,已然分不清,只觉迷迷蒙蒙之中,许多杂音在脑海里变幻,最后化作一声声细软绵长的喵叫。 好像猫儿的声音。 她在高塔上听过,那是一只纯白的猫儿,也不知如何上来的,陪她玩了一会便消失不见,许是太无趣,没找到它要的伴儿。 可尧窈依然记得,在她最孤单无助的时候,一只看起来很是修长俊美的白猫给她带来过短暂的快乐。 是那只猫吗? 怎么可能。 猫不远行,何况千里之外。 她也不想远行,但留在原地,更无出路。 王姐过得太苦了,他们都在逼她,等着她认错,等着她让出位子,帮她的人太少。 尧窈滚动眼皮子,已经醒了好一会,只是迟迟不愿睁开,直到又是一声唉唉的猫叫,听着好像很委屈,似乎饿到了,或者遇到困难了。 素来心软的小姑娘不得不掀开眼皮,穿上衣裳起身去往窗边,推开一条不大不小的窗缝看向外头,四下张望,只见一团毛茸茸黑黢黢的身影窜进花丛里,转瞬没了影。 尧窈心想,即便是猫,也绝不是白色的。 这时,本该早就歇下的秀琴也从房里走出来,见尧窈探出脑袋,快步到窗前,面上露出几许忧色。 “殿下有没有看见一只虎斑猫,大概这般大,”秀琴用手比了比,有点着急,“几个月的小猫,瞎了一只眼,可怜得很,若是在外面乱跑,闯入了哪位脾气大的主子宫里,不小心得罪了贵人,那可就遭罪了。” 尧窈被秀琴几句话说得心也跟着揪起:“他们会打死它吗?” “那可不,这宫里讨厌猫猫狗狗的可不少,有些人更是看不得,看到了必然要弄死的。” 月光昏淡,秀琴那张在暗光下显得有些瘆人的脸,将尧窈的心揪得更紧,仿佛一扯就疼得厉害。 “那你可不可以收留那猫,它眼睛不好,跑慢了,被人捉到就不好了。”尧窈对猫的感觉,更像是弱者对更弱者的同情。 “殿下别急,奴婢先找人打听,看那猫往哪跑了,再想办法。” 秀琴说着就摆手让尧窈拉下窗子,赶紧回去歇着,省得吵醒了明姑,又要以为她使坏了。 她倒不是怕明姑,而是不想多生事端,自己也累。 明姑后半夜睡得沉,没人在她耳边大吵大闹,是不那么容易被吵醒的。 尧窈惦记小猫,躺回床上后再没怎么睡,闭着眼,脑子里却闹哄哄。 天边泛起鱼肚白,明姑雷打不动地这个时候起来,简单梳洗过后进到内屋,掀开床幔,见姑娘已经睁了眼睛,愣愣望着床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怎么了,小小年纪,怎就那多的心事要烦。”明姑轻手抚过小姑娘微微拧起却不自知的眉心,笑着把她拉起。 上好黑缎般丝滑光泽的长发随着尧窈起身的动作披散下来,明姑靠得近,只觉一股清雅迷醉的幽香袭来,莫说男人,她一个女人闻了都受不住。 不过,皇帝乃天下之主,非寻常男人能够比拟,光凭姿容和身段就想博得皇帝的欢喜,怕还是不够。 可皇帝坐拥天下,与生俱来的地位和财富,想要什么都是伸手即得,她们又该如何不动声色地示好呢。 毕竟,最珍贵的夜明珠,她们已经送出去了,可也只换来一夜,离那夜过去已经快半个月,小厨房都建好了,皇帝却再没有来过。 明姑暗自琢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不成皇帝喜欢主动的姑娘。 上回姑娘偷溜到皇帝宫中,倘若没来葵水,是不是就成事了,那里可没有糟心的汤药,以皇帝看着就结实精壮的身体,一击就中也不是不可能。 男人不要也罢,她们要的是男人优良的种子。 明姑几下思量,想着要不要姑娘再扮作小侍从去皇帝那里增进感情,但到底还是心里抵触,仍迟疑不决。 “姑姑,你还是帮我修修发吧,你这么扯着,我有点疼。” 小姑娘软软的声音将明姑从思绪中拉回,她立马松了手,用梳篦轻轻地梳理,满含歉意道:“怪我走神,扯痛姑娘了,修修也好,不过剪也剪不到哪去,我看着办。” 头发够长,能梳的发髻也多,姑娘家谁又不爱俏呢。 明姑生了双巧手,学什么都快,自己几下琢磨,将尧窈的发尾剪到齐膝盖窝,又把她额前的刘海修了修,轻轻薄薄地盖在额前,与眉头持平,整个人看着愈发清爽了不说,更衬得眉下那双顾盼生辉的明眸愈发灵动纯美。 头发修剪好了,明姑给尧窈挽了个美美的留仙髻,选了与衣裙相称的鹅黄发带一圈圈地绕着绑在发髻末端,并在后头打了个漂亮的结,且落下两根垂到脑后。轻风一拂,发带扬起,拂过姑娘耳后颈侧,当真是弱柳扶风,仙姿秀逸,笔墨一挥,即可入画。 秀琴端着糕点进屋,就见坐在妆囡台前的姑娘转过头,明眸善睐,笑看着她问:“秀琴姐姐,你看我美不美?” 当真是个面皮厚的不知含蓄为何物,可美也是真的美。 秀琴目光闪了闪,差点走不动路。 这样的姑娘,要么被男人捧在掌心,受尽万千宠,要么困于囚笼,沦为玩物。 出于私心,秀琴自然希望这位小公主是前者,毕竟她被皇帝指给了尧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位小公主好,她才能好。 趁着明姑出去清洗,秀琴递了点心给尧窈,立在小姑娘身侧弯腰轻声道:“殿下,奴婢打听到了,那猫倒是个胆大的,跑哪里不好,居然跑去了崇仁宫,那里到处是拳脚了得的侍卫,就连扫地的宫人都有几把刷子,这猫进去了,怕是凶多吉少。” 据秀琴这些年伴君的经验,皇帝可不是怜香惜玉,有爱心的良善之人。 早年西北大旱,颗粒无收,大批百姓饿死街头,时任太子的皇帝就存过捕杀各地流浪动物,送到西北缓解灾荒的念头,也为缓解人畜矛盾。 那时的宠妃养了好几只猫狗,听说了这事,脑补过度,以为太子是在针对她,警告她,当即不乐意,使尽浑身解数,将枕头风发挥到极致。那时的皇帝被宠妃伺候得舒舒服服,并鬼迷了心窍,将太子痛批一顿。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太子身上都背负着皇帝亲自冠上的乖张暴戾的恶名。 后来,为了除掉这个恶名,赢回臣民的拥戴,太子做出了多少努力,一次次亲赴战场击退北方蛮夷,好几回九死一生,其中的血汗艰辛,又有谁能懂。 皇帝纵然不是个好人,但他确实是个好皇帝,他比谁都希望大晟国祚永存,百姓安居,江山永固。 越是了解,秀琴越为皇帝感到心疼,一瞬间,她动了个念头。 “姑娘,我们一起去找猫可好?” 尧窈正安静吃着糕点,听到这话,她掀了下眼帘,有些为难:“我不能再去了,皇上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就会发火,狠狠地咬她,咬得她身上没一块好肉。 她喜欢他温柔地亲她,而不是咬。 “可你不去,万一那猫跑进皇上寝殿冲撞了皇上可如何是好,才几个月大,兴许还没断奶,又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多可怜啊。” 是啊。 她不也是可怜的猫儿,被大巫关起来,一到试药的日子,浑身剧痛难忍,那种感觉像是被人抽筋拔骨拆了重塑,可疼痛过后,四肢完好,一点事都没有。 “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救,我试试吧。” 这种事,明姑是不可能答应的。 秀琴叫尧窈按着她的说辞,做些东瓯特有的点心给皇帝送去,就当是皇帝允她私建小厨房的回礼,绝口不提猫猫狗狗。 这个理由不仅正当,而且十分合乎情理,明姑很是赞同。 “姑娘懂事了,想得比我还要周全,我这就去做几样点心,姑娘趁热送过去。” 这回有了理由,光明正大地送,尧窈不用再扮作小侍从,一身鲜嫩的鹅黄襦裙,随秀琴去往崇仁宫。 尧窈出宫的消息报到德妃这里,德妃一脚踢开给她捶腿的宫人,一声冷笑。 皇帝最不喜轻浮浪荡的女子,尽管上赶着去,她倒要看看,这小公主能闹出个什么来。 她就不信,皇帝当真会为了一个外邦女打破自己经营多年的好名声,学着昏君先帝那般为女色所迷,在史书记上不光彩的一笔。 尧窈这回再来崇仁宫,真心是为了找猫,见不见皇帝,倒是其次。 不过,如果见到皇帝能让她们更快地找到可怜的小猫,见一见也无妨。 秀琴是个有经验的,专门循着墙根草丛这些易于躲藏的地方找起,还拿出备好的小鱼干,走几步丢一点,试图引出贪吃的小猫。 走着走着,秀琴忽觉背后没了声音,心头一紧,蓦地转身,只见一旁的矮树下,小姑娘从食盒里拿了块鲜肉糕,蹲下身子递给扒着她裙摆嗷嗷叫的黑灰条纹小猫。 那猫左眼破了个窟窿,周遭流着混血的脓水,红红黄黄的,形容相当可怖。 “就是这猫,你先哄住它,别让它跑了。” 这猫伤得很重,需要尽快治疗,不然左眼彻底烂掉,毒血症发作,小命也难保。 然而秀琴感到更新奇的是,这猫被人伤得如此严重,应该极其怕人才是,不然也不会叫她一通好找,可尧窈一来,猫就出现了。 难不成这些小玩意也爱美色,亦或那块肉糕的魅力太大,豁出去小命也要尝尝。 小猫似是饿极了,无奈嘴巴太小,再饿,也只能小口小口地吞吃。 尧窈也不碰它,极有耐心地哄:“慢慢吃啊,不够还有,吃完了,我们带你去看大夫好不好。” 话音刚落,只听到不远处一声大喝,“什么人在那里,皇宫禁地,也敢乱闯。” 秀琴见小猫缩了身子,肉也不吃了,要跑,急忙扑上去,然而已经慢了一步,小猫一个跳起,遁入草丛里,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巡逻的宫人这时候也已赶到,第一眼看到秀琴,不觉愣了下:“你怎地在这?” 秀琴一脸镇定地将散落在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笑着道:“来这里还能为何,自然是求见皇上。” 这下子,不想见也要见了。 尧窈下意识将被猫啃咬过的肉糕放回食盒里,心里不知道有多遗憾。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皇帝,只想带走可怜的猫猫。 在去皇帝寝殿的路上,秀琴伴在尧窈身侧,犹在小声叮嘱:“殿下您可千万别在皇上面前提到猫。” 秀琴是真的想救这猫,尽可能地杜绝各种潜在风险。 小姑娘乖顺地垂着眉眼,低低地应了声,内心却是若有所思。 她们到达寝殿的时候,皇帝还在前头正殿同臣工们议事。 工部近三年的账目在皇帝紧盯之下已经彻底清算出来,其中有一百二十多笔款项去向不明,本子上记载的是用于各地工事,可皇帝派亲信去到各地查探,并未查到这些工事的存在,且这些数额与报到户部的拨款对不上,单看一笔好像不多,但这一百多笔加起来就相当惊人了。 皇帝卷了账本就是一掷,本子落到跪在最前头的顾阁老脑袋顶,官帽随着本子掉落下来,机要大臣的尊严也随之落地。 “三年了,这么多笔虚账,欺上瞒下,经了哪些人的手,入了哪些人的口袋,你们都不看不查吗?阁老如此好做,朕在外头随便抓一个,何必花大钱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 “皇上息怒。” 几名大臣纷纷伏着身子,叩头谢罪。 有事没事就是叩头,叩头有用,国库早就丰盈了。 皇帝如今看谁都是该收拾的可恶样子。 “朕息不了,不掉几个脑袋,你们脑子何时能清醒。” 闻言,臣工们大骇,缩着脑袋,一个个丧气极了,再也不复人前的显赫风光。 容渊指着只顾叩头默不作声的顾阁老:“你来说,砍谁的脑袋,还是都砍了。” 大晟人才济济,这一批没了,再提拔新的,总有用得称心的。 “臣、臣,”身为太后嫡亲的弟弟,顾阁老何曾如此狼狈过,支支吾吾,半晌发不出更多的字。 “你们都是父皇留给朕的股肱,朕打从心底相信你们,放心将朝政交给你们打理,可你们又是怎么回报朕的,朕御极三载,国库比照先帝在位时不仅没增,反而仍在减少,工部还只是冰山一角,若查到税收这块,你们还会给朕多少惊喜呢。” 皇帝语气越是平静,大臣们越是不安。 “说吧,这么大笔窟窿,你们打算怎么填,说不出来,那就在这里好好地想,再想不明白就点兵点将,一天点一个拖出去砍了。” 皇帝是真的气大了,机要大臣说砍就砍,还一天一个。 邢太傅正要开口,皇帝一记利刃般的眼神杀过来,太傅一个哆嗦,闭上了嘴。 皇帝威仪一日比一日更甚,比之开创盛世伟业的太祖,竟是不逊多少。 回到寝殿,才入得内室,容渊仍是不解气,一脚踢翻身旁的凳子,发出哐地一声响。 尧窈正吃着宫廷御制的雪花酥,陡然听到巨响,手上一松,雪花酥掉落在地。 秀琴一旁看着,连忙拿出帕子收拾,皇帝爱洁,可不能让他瞧见了。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皇帝大步走过来,厉眸一扫,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皇、皇上。”秀琴磕磕巴巴跪地请安。 “收拾好了就下去。” 皇帝面色说不上好看,甚至隐隐有着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戾气,秀琴心头瑟瑟,这时候也顾不得尧窈,提着裙摆快速退出屋。 小姑娘嘴角沾了雪白的细须,花猫般有点滑稽,她自己也不在意,取出帕子一点点地擦拭,如上回那般没怎么在意皇帝的存在。 容渊立在原处,未再走近,一脸漠然地睥睨嘴脏了都显得有些可爱的小姑娘。 “朕未召你,你为何来?” 换一个人,早就被皇帝撵出去,再也不许踏入崇仁宫半步。 尧窈也是敢,对上男人异常冷厉的双眼,歪着头问:“皇上又不高兴了?” 皇帝是个奇怪的人,每回见到他,总没个高兴的样子。 天底下,唯眼前的女子敢这么直问天子,也亏得她是外邦女子,他可以将她的这种胆大包天的行为归结为不懂规矩,不然,就是个被拖出去的命。 “朕若不高兴,你又该如何?”男人面色不善地问,先看看这小妇如何回答,再行处置。 尧窈略一沉思,打开桌上的食盒,拿出一块肉糕,双手奉上。 “皇上吃点好吃的,自然就高兴了。” 然而皇帝并没有被小姑娘的话打动,而是一眼不错地盯着那块肉糕上明显被啃过的缺口,额角青筋若隐若现。 “尧氏阿窈!” 你怎么敢。 尧窈顺着男人的目光往下看,顿时僵了下,讪讪收回手,把肉糕放回盒子里。 “这糕被我吃过了,我再拿一块。” 好在,忍住了,没说是被猫啃的。 “不必了,这种好东西,朕吃不起。”容渊略自嘲道。 一想到那么大笔的亏空,再可口的食物,容渊都难以下咽。 肉糕不便宜,可也算不得多贵的东西,皇上怎么会吃不起。 尧窈眼里透出一丝迷茫,可仍是顺着皇帝的话,十分大方道:“没事儿,我吃得起啊,可我吃得不多,皇上帮我吃点可好,就当我请皇上的。” 略带稚气的话,不知为何,软化了皇帝内心一角,因为他知道不会有第二个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了。 容渊心头郁结的怒气渐渐散去,他走到桌边坐下,并未动食盒里的吃食,只盯着小姑娘道:“可朕还是不高兴,光吃无用。” 她主动来惹他,那他就要看看,她如何让他高兴起来。 尧窈心想皇帝真是个没福的,这么香的肉糕都不碰,那他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乐趣。 一想到乐趣,尧窈思绪一滞,有个大胆的念头在脑海里乱撞,呼之欲出。 “姑姑跟我说,要开心,就要做好事,越多越好,只有得到别人的感激和认可,你才会感到人世间还是美好的。” 容渊听后嗤笑了声:“朕做的好事,还少了。” 拿自己私库的钱,贴补了国库多少回。 尧窈沉默了下,又道:“对人好,是本分,是应该的,因为他们也有可能帮助我们。” 容渊听出点小姑娘的话外之音,扬眉道:“所以,朕该对谁好?” 一问就问到正题上了,尧窈来了精神,不自觉地凑近男人。 “万物皆有灵,皇上要是愿意救助这世间除人以外的生灵,神仙在天上看着,也会称赞皇上的。” 雪白小脸似剥了壳的鸡蛋滑嫩无比,这么近距离的对视,也寻不到半点瑕疵,樱粉小嘴一张一合,鼻间呼出的气息香香的,甜甜的。 皇帝倾身,对着那张诱人的嘴儿,吻了上去。 饶是看尽美色的帝王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小公主于男人而言有着一种独特的吸引力,一旦靠近便忍不住地被她吸了又吸,直至沉沦。 此时的容渊并不想听小姑娘的胡言乱语,只想一次吻个够。 尧窈被男人用力地圈进怀里,两手无处可放,犹在往外挣。 她有更重要的事做,不想在这耽搁时间。 就在屋内气氛骤燃,快要失控的时候,忽而耳边传来一声细弱的绵软的叫声。 尧窈双眸圆睁,猛然使劲推开同样受到干扰而松了力的男人。 二人几乎同时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一瘦瘦小小的虎斑猫缩在墙角里,惨兮兮地看着他们。 7、可怜 这猫何时进来的,又是如何进来的,居然无人察觉。 宫里的守备竟是疏忽懈怠到了这种地步,看来日子太好过了,一个个都该撵去校场再蜕层皮换身骨,让他们有个彻底的警醒。 居安思危的皇帝敛容肃穆,如是思忖。 至于这猫,皇帝沉沉盯着那么一团小小的玩意,仔细看去,这猫又有点眼熟。 容渊正要开口,嘴上传来温温软软的触感,鼻翼翕动,轻嗅了一下,更有股独特的馨香铺面袭来。 似花香,似果香,不淡不浓,甜味恰好,足够动人心弦。 女子浓密纤长的眼睫就在他眼底轻轻煽动,好似细软的菱羽轻轻飘飘降落到他心上,一下又一下地撩拨,浑身血液也渐渐热了起来,等着女人更主动点。 然而等了又等,这姑娘主动是主动,可唇贴上来后就好像不会了,只这么贴着,上下蹭蹭,闹着玩似的。 隔靴止痒,又如何痛快。 容渊一只手扣住小姑娘后脑勺将她压向自己,唇齿之间猛地磕上,尧窈张开嘴,呜咽一声,就被男人趁虚而入,吻得狂荡又热烈。 舌头要麻了。 头是昏的,眼皮子是沉的,尧窈手和脚也软软地使不上劲,就这么没骨头似的靠着男人,待他一次吻尽了兴,周身冷硬的气息淡了不少,她才强撑着气力,在男人耳边道:“皇上看阿窈像不像那只猫。” 哪里像,她是香的,软的,鲜活的,那猫又瘦又丑,脏兮兮,有气无力的叫声,好像随时都要覆灭。 真要找出点像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副恣意懒洋又无辜可怜的弱态。 这就有点意思了。 分明是她大胆地来缠他,可缠上了,又不愿意往前多走一步,反而更像是示弱,为了讨好他而捣鼓出来的一点小情趣。 这种情趣,也要看人,换成德妃那种骄纵张扬的性子,容渊只会更加反感。 可偏偏是这姑娘,有他看得顺眼的一张脸,听得顺耳的一把嗓子,天生一副柔情蜜意,惹人染指的模样,纵使再如何意志坚定,铁石心肠的男人,总有那么一瞬间,内心是动容的。 尤其这样的四下无人,交颈缠绵。 她一靠过来,他的身体就不自觉地紧绷,意志力告诉他要稳住,男人的颜面,帝王的尊严不可丢,可身体上的反应出卖了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昭告一个羞耻的事实,他是渴望她的。 但他不能表现出他的渴望,他要做的是征服这个惹了他又不得其法,吊起了他的瘾头还敢打退堂鼓的可恶小姑娘。 容渊打横抱起姑娘就要往书房那边去,他会教给她,什么是真正的情趣。 尧窈却不乐意了,两条纤细腿儿离了地面就开始踢腾,扭着身子要从男人怀里下去。 容渊面色微沉,一巴掌拍在姑娘圆而翘的臀上。 这一下,虽说不是很重,但声音还是有点响的,又来得突然。 尧窈因为受惊而妙目圆睁,挣着身子要躲开他,两手抵住他的胸口不让他再凑近。 这种生分疏离的感觉让容渊分外不悦,他双臂收紧,低斥道:“做什么闹。” 主动招惹的是她,有胆子惹,就要有胆子承受。 被打屁股的羞耻感使得尧窈此刻对男人格外抗拒,一个扭头,又见那只猫缩在窗边角落处的花架旁,睁着一双因为受伤而格外可怖却又充满好奇的眼睛望着他们,内心愈发不自在。 可又挣不开力道大得惊人的男人,尧窈粉白的面颊因为使力而变得绯红,嘴上呢喃:“皇上看阿窈可怜,阿窈看那猫也可怜,都是可怜的玩意儿,无根无萍没着没落的。” 话里竟带出丝丝缕缕的怨怼来,但又不让人觉得丧气,反而有些好笑。 容渊忍不住在姑娘香软滑嫩的脸蛋上捏了一把,板起脸训道:“谁教你的官话儿,无根无萍是这么用的。” 东瓯国力再弱,可好歹盘踞一方,存在了数百年,身为一国公主,自然是极为尊贵,高人一等的存在,素日里锦衣玉食,奴仆环绕,又怎么可能如那些孤苦伶仃的无根无家之人。 “就是这么用的,皇上不明白。”尧窈一腔酸楚,又有谁人懂。 眼睛涨涨的,有水雾凝结,尧窈眨眨眼,将那点没来由又呛人的酸意逼退。 小姑娘讲话软,但很认真:“阿窈得让皇上喜欢,姑姑才能不挨罚,不饿肚子。” 闻言,皇帝竟是没有办法反驳,后宫那些破事,只要他想,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 可他平日并不想理会女人之间穷奇无聊的争风吃醋,也正是因为生在帝王家,看透了贵女们遮遮掩掩的清高虚伪,使得容渊自小便产生了心理上的排斥,直到长成后,有了身体上的冲动,却因着内心的抗拒而一再压抑。 自恃清高的他不喜,搔首弄姿的他更不喜,故作矜持的他也不喜,他喜欢的生动的,笑起来比春花还要美的,有点小脾气,却又不能撒泼,要够甜,够软,够娇...... 容渊脑子里蹦出一个模糊的影像来,再低头,看着倒在他怀里乱动,小兔子般拱来拱去的活宝贝,那个模糊的影像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对男女之情是打从骨子里轻蔑并不屑一顾的年轻帝王,头一回在女人身上体会到了反反复复,纠结错乱的情感波动,这种情感过于强烈又突然,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男人蓦地手一松,却又稳稳地将小姑娘放在地上,带着她仍是往书房里走。 “你要不要学字,朕教你。”他的心有点乱,需要找点事平静下来。 “好啊,”尧窈并没有拒绝,可注意力仍在猫身上,指了指,就要开口。 容渊不耐烦地扬声道:“高福,滚进来。” 候在门外的高福时刻凝神静候,听到皇帝唤他,当即推门而入,脚步急快地奔进了屋内。 主子还未发话,高福便眼疾地瞥到了那只猫,迟疑了下才道:“皇上,臣瞧这猫,像是誉王先前从后院抱养回去的那只。” 那时候,后院来了只母猫,在墙角处产下几只小猫,大抵是身体太虚,最后存活的就这一只。 都以为皇帝不爱这些玩意,最后存活的这只怕也难逃噩运,只有高福知道,这位主子看着冷,但也不是那般绝情残酷的人,一只小猫而已,又能碍着什么,主子最多就是不管,养在后院也不是不可。 直到后来一日,誉王过来见天子,瞧见了这只猫,一时善心大发,要了过去。 容渊沉了脸:“你再看看,确定是那只?” 高福再把这猫仔细打量,却未靠近,免得惊扰到可怜的猫。 “这猫四只脚,唯有左前脚有处白毛,且形状独特像把扇子,奴才肯定,就是那只。” 身为天子,容渊岂会小肚鸡肠到跟一只猫过不去,他只是对这猫的来历有些存疑,需要确认清楚。 没想到,真的有问题。 然而有问题的并不是猫。 他的七弟从他这里将嗷嗷待哺的幼猫带走时,这猫尚且好好的,眼睛并未受到伤害。 一晃才不过两三个月,本该养在七弟那里的猫却惨成了这副模样。 这猫被谁所害?七弟又是否如他在人前,尤其在自己面前展现的那般纯良无害? 容渊垂着眼眸,喜怒难辨地沉思许久后,一声笑了出来。 高福被主子这一声笑弄得有点蒙,便听到主子爷吩咐道:“把这猫先捉了,养在后院,然后放出话去。” 高福连忙应是。 尧窈在一旁道:“高总管你轻些,要有耐心,它眼睛疼,可能急了会抓人,你别恼,慢着点。” “好勒。”高福笑着应下,小心翼翼地观察主子神色。 这位小公主看着软糯可欺,实则站在帝王身侧,也未曾露过一丝怯来,当真是了不得呢。 容渊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身旁矮他一个脑袋不止的女人身上。 她倒是心宽,操人的心不够,还要操动物的。 不过字还是要练的,容渊如今又多了份心事,更要沉下来,好好地谋。 小姑娘被高大的男人提溜着往另一边,仍是忍不住地回头,又道了句:“桌上那盒子里有肉糕,它喜欢的,你喂给它。” 闻言,容渊脚步一滞,蓦地看向恍若未觉,仍弯着唇的小姑娘,眼神里掠过一抹不可置信。 所以,她把猫啃过的吃食给他? 她是和猫一样有九条命吗?信不信他一条条地给她掐了。 后知后觉的尧窈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但她也没打算补救,而是瞧着皇帝,由衷地夸了句。 “皇上可真好看。” 人好像没那么坏,脸又好看,她也好看,生的崽崽只会更好看。 崽崽好看,她喜欢,王姐也喜欢。 一想到这,尧窈就想笑,眉梢儿弯弯,笑出甜蜜的弧度。 白白软软的小姑娘笑起来,蜜一样的甜,直到被男人摁住动弹不得,犹在想象着崽崽的模样,更像她一点就更好,她更好看。 何曾被人冷落过的帝王这时哪还有心情跟个小畜生计较吃的,终于绷不住了,将桌上的东西挥到一边,握住姑娘的双肩将她翻个身,背对自己压到桌面上。 她夸起人来,也是乏味得很,连句优美的辞藻都无。 那么,他就亲自教教她,该如何夸。 8、不能 这一夜,异常难熬,翻来覆去地不知道多少回,尧窈只觉手不是手,腿不是腿,腰也不是腰了。 偏偏男人不知餍足,掐着她的腰,一遍遍地问:“这样可好,公主可还满意?” 人前雅正持重的帝王,私下里竟是这么个混不吝的模样。 好在,尧窈心志被男人磨砺得强韧了不少,折腾了一宿,也只是眼眶红红,却未哭出来。 累,倒是真的累。 尧窈软软伏在床上,欺霜赛雪的美背露了大半在外头,却毫无所觉,一闭眼就沉沉睡去,如何唤也不起。 容渊拂过她殷红的眼角,脑海里仍是她情动时一声声地唤,怎会那样的动听,给了他无穷的动力,使得他不知疲惫地索取。 这背,也比平日更加美艳。 毕竟有他精心创作的成果,就当是给她的赏赐,她定然会喜欢。 容渊如是想过后,自得了不少,起身随意搭了件外衣,叫宫人备水。 皇帝去了净室沐浴,秀琴进来收拾残局,拉开床幔后,一股子靡靡气味扑面而来,床上的娇人儿更是艳得不像话。 一头乌亮丝滑的长发被男人刻意拨到了一边,随意散落到床边,大片美背露了出来,背上赫然画着一朵红艳艳的海棠,层层叠叠的花瓣,吐出鲜嫩娇蕊,当真是春色无边,旖旎至极。 饶是秀琴这种见识过大场面的老宫人,也未曾遇到这样的画面,就连平日里悄悄读着的话本子也不曾有,一张脸儿也跟着那艳美的海棠红了起来,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处看了。 秀琴红着脸把被子拉上,盖住那一抹扰乱人心的春色。 偏偏春色不自觉,尧窈无意识地手推了下,呢喃着热。 秀琴那点微薄的怜惜之心被勾起,轻哄着小姑娘道:“被子可不能推,当心着凉,殿下忍着点,奴婢给殿下擦擦身。” 说是擦身,也只敢擦旁的地方,背后那一块,她可不敢碰。 这一看就是皇帝的杰作,即便画的野草野树也得受着,何况一点也不丑,还这么的美。 美得惊心动魄,撩得人春心荡漾。 秀琴简直不能想象,皇上和这位小公主私下相处会是什么样子。 稍微想象,便能让人发疯。 秀琴此时又庆幸她有自知之明,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当皇帝的妃子,日子是富贵,可身心所受的折磨更是一言难尽。 秀琴小心翼翼地给尧窈擦身,待到皇帝洗漱过后再进来,换上绛紫色寝服,高鼻俊目,神态漠然,浑身散发着令人炫目,不敢觊觎的天潢贵胄之气,秀琴端起水盆,心慌意乱地退下去。 只是退之前,秀琴按着规矩,轻声问:“皇上,是否备药?” 容渊坐在床边,伸手勾起女子散落在床边的一把细发,缠在指尖轻轻地绕。 稍顷,就在秀琴屏气凝神以为自己会听到不同的答案时,皇帝总算开了金口:“备吧。” 秀琴怔了下,还是不留吗? 宠成了这样,竟然还是不能留。 容渊是男人,更是皇帝,一晌贪欢过后,理智回笼,再不能冲动。 南阳那边如今多生事端,五弟上报回来的线索,种种迹象表明与东瓯脱不了干系,在未彻底查明真相之前,他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留下足以掣肘自己的把柄。 屏退了秀琴,容渊用指腹轻刮着女子白嫩细滑的肌肤,良久,才起身,去往前殿。 容澹已经等在了那里,见到皇兄来了,迫不及待地上前催问:“皇兄,那猫是不是在你这里,小崽子到处乱跑,待我逮到它必要好好收拾一顿,叫它知道怕。” “这猫被人伤了眼睛,情况不是很好,高福留着养伤在。”容渊轻描淡写地回,提脚往一边挪。 容澹少时落过水,左耳失聪,仅靠着右边耳朵听声。 兄弟,更是君臣,到底不能太近,隔着几步,容澹听得不是很清楚,问道:“什么伤了?那只猫?” 容渊蹙起眉,便是一只畜生,养了这久也该有点感情,可看七弟这般,倒不像。 “皇兄,你还是把猫还给我吧,我寻了好几日,嘴里都起泡了。”十几岁的少年,有点事就着急上火,情绪全都表现在了脸上。 容渊面色淡淡,命高福将猫抱出来,让容澹先看看,再做决定。 毕竟那猫现在的模样,实在让人怜爱不起来。 高福拿了好几块肉干才将猫从床角里哄出来,抱在怀里就不敢撒手。 猫受伤的左眼上了药,用纱布覆着,只留完好的右眼露在外头,到底是伤了根本,一下子很难补回,仍是瘦瘦小小的可怜样。 看在容澹眼里,实在是丑。 容澹难掩惊讶,继而怒道:“它为何成这样了?哪个伤的?查出来没?给我剜了他一只眼睛,不,两只都戳瞎了。” 高福小心觑着未吭声的主子,谨慎地回:“尚在调查中,有了结果必会通传给王爷。” “那你们可得好好地查。”说着,容澹伸手就要把高福怀里的猫抱过去。 那猫像是受到惊吓般急促地叫了一声,不停地蹬着腿,高福没能抱稳,一时松了手,猫从他怀里落下,几下跑没了影。 高福眼见誉王明显变差的脸色,抱歉地赔笑:“对不住了王爷,这猫爪子太利,奴才怕它伤到您,不得已,等再寻到它,奴才定叫人禀给王爷。” 容澹盯着高福,白得透出一点灰淡的面上,浮现一丝戾气,一字一顿道:“那还不快去寻,若寻不到,高总管就别怪本王不客气了。” 到底是嫡亲的皇子,即便没能坐上那位子,天生的底气犹在,容澹当着皇帝的面警告高福。 高福诺诺应是。 容渊面色不显,将高福打发下去,再转向容澹:“一只猫而已,自己没看好,就怪不得别人。” 容澹最忌惮的还是这位皇兄,收敛了情绪,又有些不甘,低低地嗯了声。 想到了什么,容澹又道:“皇兄,三日后妍姐姐要在宫里办素食斋,为河西灾民祈福,您可一定要去。” 容澹那年偷溜出宫游玩,不幸落水,得亏从老家返京的淑妃路过,命家丁救起,不然这位誉王坏的就不是一只耳朵,而是长眠河底了。 都说誉王顽劣,不受教,但唯独这份恩情,誉王一直记着。 尽管德妃才是自己的亲表姐,但誉王更偏向淑妃,这也是德妃郁闷之处。 为灾民祈福是好事,不必容澹提醒,容渊也会露个面。 更何况,淑妃早就同他请示过,这回举办素食斋,不仅为祈福,还有募捐环节,筹来的善款全部用来救灾。 论如何揣摩帝王心,淑妃当属宫里头一份。 也因着这事,忙完公务,容渊午间抽了个空,去到淑妃宫中坐坐。 淑妃人如其名,秀外慧中,妍丽清雅,纵使皇帝对她并无别的情愫,但偶尔来她这里吃吃茶听听琴,也是一种放松。 皇帝闭着眼,修长的指节轻敲红木小几,几上摆着红泥小火炉,炉上茶壶犹在冒着热气。 在这种暑天煮茶,淑妃也算特立独行的头一份了。 淑妃倒了一杯香茶,双手托着送到皇帝桌前,又拿了本小册子递过去,温声笑言:“皇上看看这册子上的名单,若是没问题,臣妾就叫内务府去安排了。” 容渊垂着眸,随手翻看了几页,瞥到某处顿了下。 淑妃最会察言观色,留意到皇帝轻微的情绪变化,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略作猜测,却未吭声,静待皇帝指令。 宫里的大事小事,淑妃作为掌事人,哪能不知。 相比其他妃嫔的愤愤不平,淑妃平静了许多,她并非指着皇帝宠幸过日子的人。 皇帝来,她好生伺候,不来,她也清清静静,自自在在。 不过,淑妃内心还是难以避免地对那位被皇帝真正宠幸过的外邦公主产生了好奇。 毕竟,她认知里的皇帝是个极为谨慎,对自己极为严苛的人,凡事有章法,讲规矩,在女色上更是淡得可以同和尚媲美了。 最终,容渊也没说什么,迅速看过就把册子合上,只一句照着办吧。 尧窈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她人还在皇帝寝殿里,秀琴服侍着她起来,给她穿衣服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擦到了后背,破坏了皇帝的大作。 洗漱过后,搁在炉上热着的汤药也端了上来,秀琴看着尧窈小口喝下,将准备好的蜜饯递给她。 尧窈喝完后,舔舔唇,摸摸平坦的小腹:“秀琴姐姐,你说这里是不是已经有小宝宝了。” 闻言,秀琴怔了下,心里有点酸,却又不得不提醒:“这子嗣靠的是缘分,殿下往后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特别在皇上那里,说出来就不灵了。” 尧窈不解:“为何不能?皇上和我的小宝宝,必然是这世上最可爱最聪明的。” 那也要看能不能生啊。 秀琴被尧窈问得语塞,又不能说得太白,只能一两句话含糊混了过去。 “殿下饿不饿,想吃什么,鱼翅粥如何?这里还有小笼包,虾饺,都是殿下爱吃的。” “那就一样来一点吧。” 立在门后的高福默不作声,屏住呼吸瞧着身前一语不发的主子,几次抬手放到门板上,欲推,却又放下了。 最终,男人转过身,低低地一声。 “摆驾勤政殿。” 男人几步出屋,高福后头紧跟,瞧着高大英伟的背影,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与其说赶时间,却更像落荒而逃。 9、看脸 一场暴雨过后,泥地潮湿,草木新绿,沿着屋檐斜角滑下的残余水渍,落到窗前翠绿的芭蕉上凝成水珠,格外晶莹透亮。 尧窈抚过手里的珠花,又看那芭蕉染珠,渐渐失了神。 明姑捧着一叠衣裳进屋,见小主子又在窗前发呆,轻叹了一声,把衣裳搁到床上,试图唤回小主子的注意。 “姑娘,您过来瞧瞧,这几件衣裳,要哪件。” 明日就是淑妃举办素斋的日子,一大早淑妃那边的宫人就送来请柬,据闻是淑妃亲笔所写,这般诚意十足,又是做善事,她们若不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一去,少不了要破费,好在她们缺什么就是不缺钱,大不了多送些珍珠,只是难为姑娘又要伤伤神,哭上一哭了。 见尧窈仍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毫无所觉,明姑提着声音又是一通唤。 小姑娘窈窕的身子终于动了下,扭过头,幽幽望着明姑:“姑姑,我不舒服,背上痒痒的,你帮我洗掉吧。” 背后有什么,尧窈自己是看不到的。 印象里,男人拿着朱笔蘸了颜料在她背上鼓捣许久,她那时已经筋疲力尽,连抬根手指都费劲,只能由着他。 但她不是痴儿,从秀琴和明姑看到她背后作出的反应,她就知皇帝必然没干什么好事。 不管那花画得有多美,她看不到,就不是赏,而是烦。 都说皇帝一言九鼎,他却说话不算数,说好了教她写字,可教了没几个字,就把笔墨推了,哄着她玩游戏,实则就是想欺负她。 “姑姑,我不喜欢,快洗掉。”小姑娘赌气般地再次要求。 明姑深知这姑娘看着性子软,实在拗得很,有了主意便很难更改。 “好好好,我的小祖宗,你不喜也不要说出来,洗掉就是了。” 皇帝也不是个为女色冲昏头,夜夜都要当新郎的性子,兴许过个几日,就把这事儿忘了。 本来这事儿也荒唐,正经人谁做得出。 可皇帝那模样超然,气度更是卓绝,修眉俊目,如圭如玉,皓月皎皎,哪里又是个昏君能有的样子。 明姑越想越觉得头疼,皇帝其人,心性藏得实在是深,越琢磨越看不透。 与这样的人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 好在东瓯固守一隅,安分守己,并没有逐鹿中土的想法,毕竟实力摆在那里,有想法也实现不了。 明姑足足打了三大桶水,拿棉帕子蘸着水一点点地擦,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把占据姑娘大半个背的娇艳海棠擦掉,重现一片白雪皑皑的纯净。 没了背后的异样感,尧窈整个人感觉好了不少,心情也好了。 明姑搁在床上的一摞衣裳,她一件件地翻,颇有兴趣地挑选起来。 女子在这方面有着天然的审美能力,月白云锦镶银丝广绫上衣,搭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金丝八宝攒珠髻,说不得有多华美,但清新明媚又不失身份,活生生的俏,水灵灵的娇,令人眼前一亮,忍不住地一看又看。 翌日,出宫的路上,尧窈与静充仪遇到,静充仪极力装作平常神色,但仍是悄悄拿眼角余光瞅了尧窈好几眼,内心由衷的羡慕。 别人怎么就这么会穿,本就长得美,穿搭又尤为合适,更是将自身的长处放大了极致,莫说男人了,她一个女人看了都觉赏心悦目。 尧窈察觉到静充仪看向她的目光,那眼神并不带任何恶意,尧窈也大方地看回去,朝静充仪甜甜一笑。 女子生得好是一回事,长得讨喜又是另一回事,能将这两样集于一身的美人少之又少。 这位东瓯小公主绝对是当之无愧的一个。 怪不得能获帝王的宠。 静充仪心内涩涩,但出于对尧窈的好感,主动邀她同行。 这回的素斋宴,淑妃拨了专门的宫人招待,她们身边无需再带人,当然诸如德妃那样的高位妃子,自然可以无视,想带就带,她们这种家世不显,位份又低又无宠的妃嫔,还是照着规矩来,免得惹来麻烦自讨苦吃。 到了宫门外,明姑还想跟着去,小主子不在她眼前看着,她不放心。 尧窈见静充仪将贴身宫女打发回去,独自乘上轿辇,她也跟着学。 “姑姑,我自个去就行了,你快回屋歇歇。” 尧窈不爱吃素,一日里总要食些荤腥,不然浑身难受。 她悄悄藏了几块肉脯,宴上的菜实在吃不下去,她就把肉干混进去,过过嘴瘾。 不过有明姑盯着,怕是吃不成,静充仪这一出正好给了她打发明姑回去的理由。 明姑仍是担心,迟疑不决。 静充仪掀开了帘子,望着外头僵持不下的主仆,笑道:“我这轿辇还能坐一个人,不如公主同我一起前往,在宴上也有个伴,姑姑也可放心。” “好呀。”尧窈轻轻快快地几步上了轿,明姑没能拦住,只能随她去。 明姑一脸郑重对静充仪行礼道:“我家殿下还小,还望娘娘多多照拂。” 静充仪笑了笑:“应当的。” 漱玉宫距离淑妃举办素斋宴的福乐宫并不近,几乎是从西六宫的这一头到了最那一头,其中要经过几段长长的宫道,还有戒备森严的关卡。 负责守备六宫的兵士们来回在宫道上巡逻,不时发出极有节律的铠甲步履声,在这空旷的道路上显得尤为惊心。 这种震彻胸房充满力量的声音,尧窈在东瓯也未曾听过,好奇心使得她轻轻掀开了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穿着黑色轻甲的两列兵士手持兵器,个个长身挺阔,井然有序地沿两边高墙大步而行,整齐划一的脚步,凛凛生威的气势,直把尧窈看得目不转睛,久久回不过神。 尤其最前面坐于高头大马上的年轻男人,着一身银白铠甲,即便只从后面看个背影,也是肉眼可见的宽阔挺拔,英气不凡。 静充仪见尧窈探着小脑袋往外看,脖子越伸越长,不得不提醒她:“外头吵杂,还是不要看了,莫惊扰到了。” 尧窈依言放下帘子,却是意犹未尽,黑亮的眼里带着明显的兴味。 “姐姐可知那马上的男子是何人?” 静充仪被问得一愣,好半晌说不出话。 莫说她们这些妃子,就是普通宫婢也不能随意谈及男人,可眼前小公主已经是皇帝的女人,又怎么敢这般神色自若地问询别的男人。 且男人,身份还很不一般。 不是她们能够肖想的。 静充仪找回自己的声音,但并不想回答,试图转移话题,却被尧窈抢先道:“他一定是个将军,一手就能把人脖子扭断。” 王姐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大晟的男人好武,四处寻衅滋事,征战挞伐,大晟的将军都是从尸山火海里走出来的,砍下的脑袋比瓜农砍的瓜还多。 静充仪不知该如何回答,又仿佛被尧窈轻快的语调感染了,不禁道:“公主有所不知,那马上的并非将军,也没有扭人脖子的戾行,他乃禁军内城司统领肖大人,淑妃的嫡亲弟弟。” 淑妃的弟弟呀。 淑妃长什么样,尧窈还未见过。 如果淑妃是个美人儿,那她弟弟也一定很俊吧。 就是不知有没有皇上好看。 尧窈到底年轻,肤浅得很。 “姐姐你说,这位肖大人会娶什么样的妻呢。” 不知道王姐的那几个妹妹,有没有机会。 要是王姐能把这人招过去当王夫,自然更好。 静充仪见小公主一副像是动了心的样子,顿时有点慌,压着声音提出警醒:“公主如今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哪怕还未被封妃,也不该有别的想法,须知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我们只能受着,不能越界。” 这宫里,无声无息消失掉的女人还少了。 即便是公主,孤身来到大晟,有个什么不测也未可知,东瓯更没那个胆子为了个公主而与大晟为敌。 尧窈沉默好一会,才低低道:“那也未必。” 静充仪哑然,突然产生一丝悔意,也不知同这位公主结交,是好,还是坏。 下一刻,尧窈说出的话更是让静充仪很想将她请出轿辇。 “静姐姐,你喜欢皇上吗?若是皇上总不来看你,你还要住在这里吗?还要等他等到容颜老去,等成老姑娘吗?” 在东瓯,男人可以休妻,女子也可以休夫,就看谁是过错方。 尧窈深受王太女的影响,没有为谁守身如玉要死不活的思想,只是她眼光也随了王太女,太挑剔,看得过眼的男人实在是少,皇帝算是一个。 如今,又多了一个肖大人。 静充仪简直要被尧窈过于直白的话语骇住了,她捂着胸口别开身子,一副不适的样子。 “我心有点慌,想要静静,公主就不要再讲话了。” 见尧窈仍是不以为意,静充仪又忍不住,语重心长道:“皇上对女色并不上心,待公主已是不错,公主这肚里说不好就有可能怀上皇嗣,到时四妃之一想必跑不了,又何必再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闻言,尧窈低头,手搭在自己依旧平坦紧致的小腹上。 “我也想呢,每回都喝药,还是没动静。” 静充仪这时候耳朵异常尖,心头一紧,忙问:“公主喝的什么药?” 尧窈也不知,张了张嘴,这时候,外头传来一声悠长的报喝。 “皇上驾到!” 10、酸味 淑妃这回确是用了心思,从门前经过,再到抄手游廊,直至位于湖边的露天筵席,一路摆上赏心悦目的素雅盆栽,沿途树上更是错落有致地挂了不少祈愿木牌,树边摆上桌凳笔墨,经过的贵人们可在木牌上写下为河西灾民祈福的祝词,最后到了湖边,一排排花灯浮于水面上,里头彩烛散发出的各式光晕,五光十色,尤为斑斓。 女子家家的谁人不爱美,这花这树这灯,无一不戳到人心里去。 与淑妃交好的妃嫔不禁夸道:“论雅致,娘娘当真是这宫里第一人。” “是的呢,娘娘用心了。”好几人附和。 和淑妃不大对付的德妃听了这话,只想冷笑,可姑母就在身边,她就是想要挤兑也只能闷在心里,不然姑母又要斥她不懂事了。 可更让德妃郁闷的是,就连誉王也跟着了道似的,对她这个亲表姐视而不见,反倒去找淑妃搭话。 十六七岁的小子了,早就该懂得避嫌,仗着是嫡亲的皇子便这般肆无忌惮,也未免有恃无恐。 德妃扭头,看了眼上座的太后,这位望着亲儿子的眼里可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到底还是偏心的。 可人这心,本就是偏的。 德妃闷闷不乐地捧盏喝了一小口果酒,咂咂嘴,索然无味。 淑妃当真是会讨巧的人,就连这酒都素到极致了。 所谓的悲天悯人,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 正是愤懑不平的时候,忽然听得高福那熟悉的细长嗓子一声高喊。 “天子携东瓯公主到!” 一句话,又是让德妃心头一梗。 什么叫携,皇帝可有携过她们,便是一道前来,也是她们伴君。 携这个字,用起来可有太多讲究了。 身旁嬷嬷轻声提醒主子,德妃才恍恍惚惚地站起,同妃子们一道恭迎圣驾。 唯有太后坐着不动,而誉王伴在太后身边,也只是原地站起,并未上前。 天子素来俊美,虽只着玄色素袍,头顶用玉冠简单束起,但一身清俊风流态,仍是吸睛无数,尤其那眼梢微挑,若有似无地一点笑痕,更叫人心头砰砰,不敢直视。 “今日主旨不在朕,都起吧,无需多礼。” 天子发了话,众人这才直起了身,眼睛一转,有了落处。 没想到,被天子握着手并行的小国公主竟也毫不逊色,一身处处不显华丽但又处处打眼的衣妆,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往小公主身上转,只见她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纤手皓肤,一双黑白分明的水杏眼含笑含俏,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粉嘟嘟的颊,红润润的唇,不是妖媚的那种,却纯得更能挑动男人更深处的欲。 当真是个妖精。 众人心内各有思量。 身为现场唯二的男人,自打尧窈一出现,誉王的目光便似定在了她身上,挪不开了。 这世上竟有样貌生得如此贴合他心的女子。 察觉到小儿子的失态,太后眼眸一转,瞥向了身侧,轻咳了声,以作提醒。 少年爱美,无可厚非,但这美,也不是谁都可。 太后本来对这公主无喜也无厌,只当宫里多张吃饭的嘴,可见皇帝今日这作态,加之小儿的反应,隐隐生出一丝忧虑,再看这小邦公主就不大顺眼了。 是以,皇帝携人大步而来,一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模样,太后却冷静地泼起了冷水,搭着小儿子的手臂站起,与皇帝对视。 “皇上想要宠谁,无人敢责,然而这公主是何身份,又当不当起皇帝这份厚爱,还要两说。” 是皇帝的女人,却不是妃,勉强算个客,那也是居下位的客,宠可以,规矩不能乱。 皇帝若无封妃的打算,那就应该将人摆到正确的位子,而不是乱了规矩,招人话柄。 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和最有权势的女人,目光交汇,在半空中进行着无声的较量。 在场所有人,无人敢吭声,就连呼吸声重了,都觉是冒犯。 唯独尧窈这个不懂规矩的外来妹,在皇帝想要带她上宝座时停下脚步,捉着男人的手不肯再往前。 “我自己找位子坐,皇上不用管我。” 她可不想被全场的人盯着,更不想在皇帝身边受拘束,要知道,袖子里的肉脯放久了,味道就不好了。 皇帝回头看她,低垂着眉眼,瞧不出情绪。 “公主可是我大晟的恩人,一颗夜明珠,解我多少臣民脱困,即便与朕同坐也是该。” 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 夜明珠有多珍贵,无人不知,即便她们所有人加起来的捐赠,怕也抵不过人家一颗拳头大的珠子。 德妃再一次酸了,眼瞅着被皇帝紧握不放的小姑娘,多好的年华,多美的脸蛋,还如此的富有,宠这一个,皇帝财色双得,多划算的买卖。 皇帝可以允许女子同他这个孤家寡人平起平坐,可太后却不能忍。 一个弹丸小国的小公主,何德何能,与她这个当朝太后平起平坐。 太后搭着小儿子不自觉地抓紧,狠抠了一下。 誉王皱起眉头,望着女子的神色在皇帝极淡又不失威慑力的扫视下有所收敛,回过头,垂眸看着已然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而显得气势不如从前的母亲,不甚在意地道了句。 “皇兄都不在意,母后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太后一个回视,怒瞪小儿子:“你懂什么,祖宗家法,规矩体统,哪一样都不能破,就连皇帝也不可以。” 当年先帝就是色迷心窍,一头栽在女人身上,二十年内把祖辈的基业毁了大半,不然如今的皇帝为何步步艰难,视财如命。 太后斥完小儿子,又转头再次看向皇帝,语重心长道:“哀家一心为我大晟,为皇帝,为江山社稷,只求皇帝不要寒了人心。” 私下里宠也就算了,摆在台面上便不智了。 如今皇后尚未册立,伴在皇帝身侧的,就不该有别的女人。 尧窈瞧瞧面色不定的皇帝,再看看明显对她不太喜欢的太后,还有太后身旁那个朝她笑的白面皮王爷。 大晟的皇家子弟皮相都佳,这位小王爷也不例外,俊眼修眉,唇红齿白,比许多姑娘家都要好看,只不过那脸过于女相,没棱没角地瞧着就是个软骨头。 东瓯的软骨头太多,她可不想再碰着一个。 尧窈更有兴趣的是另一个,虽然尚未瞧见正脸,但仅是一个背影,就已经让她浮想联翩了。 下意识地,尧窈开始找寻淑妃,话却是对着皇帝说的:“皇上,我可以同淑妃坐一处吗?” 上首两侧分别是德妃和淑妃,各占一位,德妃是不可能和人分座的,听到这话松了口气,一转眼看向淑妃。 淑妃也很识大体,二话不说,直接起身把位子让给公主,再叫宫人添个凳子过来,她与公主并排而坐。 尧窈本就对淑妃十分好奇,见淑妃这么好脾气,还对自己笑得那么好看,更是好感倍增,再也顾不上身旁的男人,扯开他的手,迈着猫一样轻快的脚步飞奔而去。 晨间微风拂过女子扬起的裙摆,蹁跹旖旎,当真是衣带当风,飘然若仙。 然而这风虽柔,却吹不进人心。 尊贵无双的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那一瞬间的失落又是为何。 众人屏气凝神地仰望天子,那向来如山峦般巍峨,青松般劲挺的身躯,此时瞧着,怎么会有一丝丝可怜的感觉。 必然是他们的错觉,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又怎会可怜呢。 “开宴。”天子面无表情地开金口,径自坐到主位上。 见天子独自坐下,太后也跟着坐到旁边,又吩咐小儿子到皇帝那边,同皇帝叙叙兄弟情。 容澹求之不得,却有自己的小心思,小公主就坐在那边侧首,他过去,离她更近了。 然而皇帝天生性冷,可没那么好接近,兄弟也不行,他淡声驳回:“七弟年岁渐长,再过个两年就要离宫建府,能伴在母后身边的日子只会更少,还是让他在母后跟前敬孝更妥帖。” 说罢,容渊眼尾一扫,看得容澹身子一缩,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 太后因为皇帝的话生出几缕惆怅,再看向小儿子,更添些许不舍。 若是可以,她恨不能这个不知事的小儿子伴在自己身边一辈子。 这些斋菜更看素,但请的厨子手艺高超,按着荤食的样子做,就连味道竟也相差无几。 尧窈不是很期待地夹了一块素肉,咬上两口,吃出味道来,一块下肚,又夹一块。 “这是豆筋做的,里头加了蛋粉,吃着就比较有韧劲,公主若是喜欢,我叫师傅再做一份,给你打包回去吃。” “好呀。”尧窈礼貌地道了声谢。 对面的德妃听见了,心里又酸了。 “淑妃倒是会送人情,不过我们在场这么多人,光送一份可不成,不然就是厚此薄彼,皇上和太后瞧着呢。” 淑妃依然是柔柔和和的笑模样:“自然,今儿个就为大家吃个尽兴,想要什么,尽可以吩咐厨子再做一份带回去。” 这时,誉王又冷不丁插了嘴:“这素肉是不错,淑妃姐姐也给本王打包一份。” 淑妃笑着应下。 夹了块素肉又默默撂筷的皇帝手一指,对身后的宫人道:“将这青梅酒赏给公主。” 人人案上都有酒,可皇帝赏赐的却是独一份。 众位妃子,还没饮下这酸酒,心就已经酸得能腌一坛子大白菜了。 11、月夜 不得不说,尧窈是个极其偏心的姑娘,只有在她感兴趣的人或物上,她才会拿出足够的热忱。 譬如现下,她对淑妃姐弟俩很有兴致,皇帝赏的梅子酒,她喝了两口,抿抿唇间的涩意,不是她偏好的那种甜味,便放下了杯盏,又专心致志地去寻淑妃讲话。 “姐姐家中可有兄弟,姐姐长得如此好看,家中兄弟定也不差。” 尧窈从不拐弯抹角,表达的方式坦率直白,然而这种直白并不让人反感,淑妃只觉这姑娘有着宫中女子少有的鲜活生动气息,不知不觉中把她的情绪也调动起来。 但是在宫里,同别的女子谈论男子并不合适,即便谈论的是自己亲兄弟。 淑妃委婉道:“托父母的福,家里的人皆可。” 尧窈问不出自己想要的讯息,略有失望,但她也知她问了,愿不愿意回答是别人的自由,强迫不得。 加之,她如今尚有一点疑窦要解开。 尧窈先是扬起脑袋,看了看上首握盏独饮的帝王,从她这里望过去,男人的侧脸仿若刀刻,下颌的线条硬朗流畅,如雕似琢,是不同于她的,独属于男人的力量美。 这种美,得天独厚,是上天对男人的厚爱。 他在人前的样子,略带一丝笑意,却很难接近,和私底下,仿若两个人,此刻的他高高在上,即便离得这么近,尧窈也有种遥遥相望,触不可及的感觉。 然而私底下,尧窈脑海里闪过那些让人羞红脸的画面。 最疯狂的时候,她实在受不住,亲着他的下颌,求他轻一点,慢一点。 可他就是不听,紧紧盯着她的眼,似天边蓄势而来黑沉沉的云,又仿佛山林里最狂野的狼,时刻准备着将她拆吃入腹。 她喜欢他身上有她没有的力量,可在那种羞于启齿的时刻,又害怕那样的力量。 最终,尧窈什么都没有问,只向淑妃打听恭房在哪里,一不小时就喝多了,醉不至于,就是有点急。 淑妃忙叫宫人领着小公主过去。 尧窈动静并不大,弯着身子悄悄往后退,却仍是被上首的男人留意到。 容渊几不可觉地微蹙了眉,就被一旁的太后打断了思绪。 “皇上这几日可有空闲,若有空,哀家就先同皇帝口头约个时间,得闲了就到哀家宫中坐坐。” 皇帝近日火气旺,发作了不少人,她的弟弟顾阁老官位是保住了,但也罚了半年的俸禄,且在朝堂上被皇帝数落得丢尽脸面。 身为太后,她不能置喙,能被皇帝捉住把柄,也是顾家有错在先。 错了就得认,认了之后,该打典的还需打典。 毕竟只有这一个嫡亲弟弟,太后纵使仍有傲骨,也不得不舍下老脸从中调停,以确保顾家能从这场清算风波之中全身而退。 皇帝漫不经心地听着,思绪已然飘远,待到太后话落,等了又等,他才缓缓道:“近日急事多,往往突然,闲暇之时少有,且说不准,再看罢。” 见皇帝心不在焉,太后有劲没地方处,心头也是一阵闷闷。 到底不是亲生的,纵有养大他的情谊又如何,要翻脸的时候,又哪里顾得了这点情谊。 宫里的主子们个个金贵,闻不得那味,且在席上,当着皇帝的面,大多矜持,少有出恭的时候,是以筵席到茅房那里有些距离,途中还要绕过一条□□小路。 尧窈脚步轻快,到得快,出来得也快,到池子边洗手时,只听得附近墙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你说这公主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还真的成了,听那边的宫人说,一晚上叫了好几回水呢。” 另一个声音啧了啧:“说的什么话,被你家主子听到,又要编排你了。” “编排我一个有何用,心照不宣的事儿,能使的法子都使了,还不是不成,避子汤搁那里,最后都给浇花去了,数来数去,怕只有这位公主是真正喝下肚了。” “是啊,想来也是可笑,能喝下避子汤,居然也成一种福气了。” “可不是,快别说了,隔墙有耳,当心祸从嘴出。” 墙这边,尧窈一双手伸进水里,却未发出半点声音,她的脑子里还在打转,两名宫婢的话仍在她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响。 她们说的话,她听懂了,可好像又不太懂。 避子汤,顾名思义,是让女子喝了不能怀上孩子的汤药吗? 她和皇帝滚了床单,就得喝下避子汤。 秀琴端给她的黑黢黢的汤药,就是避子汤? 可她们都说那是补药,连明姑也那样说。 她不要男人,只想要个孩子,可男人不给她,孩子成了空想。 尧窈脑子里乱糟糟的,直到守在外头的宫人来唤,她才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然而走到半路,尧窈停了下来,说她不舒服,想先回宫。 宫人不敢怠慢,问小公主如何不适,要不要请个御医瞧瞧。 尧窈干脆坐在了假山旁的大石头上,捂着额头道:“就是有点头疼,许是喝多了那梅子酒。” 宫人还要再问,尧窈挥手打发她:“你快去跟淑妃讲一声,不然她会担心的,我坐一会,再自己叫个人,问了路,自己回去。” 宫人不是很放心,但出来久了,主子那边必然要回禀,且小公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直撵着她走,她也不想讨这个没趣,又叮嘱了两句,方才离开。 宫人一走,尧窈独自坐在暗处,越想越乱,她起身,沿着另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往前走。 走到了哪里,她也不知,可她知道的是,纵使走得再远,也会有尽头,高高的宫墙,将她与外头隔成了两个难以逾越的世界。 东瓯的宫墙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冰冷,冷得让人打从心底的寒。 “何人再此,深宫之中,禁止闲晃,你难道不知。”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醇朗悦耳的男人声音,尧窈下意识地转过身,就见高俊颀长的男子一身凛凛银甲,月光下更显迫人气势,然而那双眼在看向她时,有审视,有思量,也有一闪而过的惊艳,却无半点让人不适的轻慢。 这身银甲,尧窈有印象,再瞧着男人,眉眼依稀和淑妃有些相似。 尧窈没有任何疑问,直接轻唤了一声:“肖大人。” 肖瑾却没料到,这个貌美非常,却又十分陌生的女子,竟然识得自己。 可这样的容色,他若是遇到过,必不可能会忘记。 “你---”肖瑾正要细问女子身份,女子出声更快,眸子里盈盈浅笑,比这月色还要动人。 “肖大人和淑妃姐姐可真像。” 女有女的美,男有男的俊。 能喊妃子为姐姐的女子,想必也是这后宫的人,且听这称呼,跟自己姐姐还有点熟,然而同姐姐交好的妃子,肖瑾不说见过,也有耳闻,与这女子似乎都不大符合。 她实在是大胆,独自在外闲逛,连个宫人都不带。 不过,若是后宫的人,也好办。 肖瑾下意识地保持距离,肃着口吻道:“娘娘是迷了路,或有别的缘由不方便说明,但在宫中孤身行走,实乃不智,我这就命人送娘娘回席上。” 这时候,宴席还未散,送过去准没去,还能确认女子身份,以防万一。 听到男人要将她送回席上,尧窈打从心底地抗拒,她抬脚往后退,频频摇头。 “我不去那里,你要么送我回珑璟轩,要么就不要管我。” 肖瑾听到珑璟轩,微微诧异,但又不是那么惊讶,女子这样的容貌,又不同于大晟女子的言行,与那东瓯小公主的身份倒也合称。 外邦女子,不懂规矩也情有可原,且此女已经是皇帝的女人,阖宫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肖瑾出于避嫌的心理并不想多管,两手拱了拱。 “下官派人在附近守着,公主有事就唤,不管想去哪里,说一声便可。” 礼数做足,肖瑾转身正要离开,身后一声软软糯糯地唤。 “跟肖大人说一声不可吗?” 这声音,听着就像肖瑾常吃的红豆糕,软糯适口,甜而不腻。 肖瑾不自觉回转过去,小姑娘凝着他的样子,纯挚无暇,不带一丝杂念,只有叫人难以设防的祈求。 深宫寂寥,女人多了,总有一些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肖瑾如此品貌,自然不缺投怀送抱的女子,只是他素来正身笃行,处处当心,从来都是严词拒绝,未有丝毫动容。 可今日,不知为何,或许是这夜色太惑人,向来谨言慎行的肖大人居然迟疑了。 “公主若有难处,不方便直言,不若写个条子,我递给淑妃。” 他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这回,他破例了。 尧窈却是摇头:“我只想回珑璟轩,可寻不到回去的路,肖大人不愿帮我,那就不要管我。” 本该被人千宠万宠的女子,如今却是一副雨打花落的失意样子,肖瑾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明知不该,仍是没能忍住。 “公主若不嫌弃,下官就陪公主走上一段,不过也只能到前头卡口。” 从这里到珑璟轩并不近,走回去并不现实,还是得乘轿辇。 到了前头卡口,肖瑾再找人安排。 尧窈想了想,朝男人笑笑:“肖大人可真是好人。” 不说有多好。 却比那个缠着她要,又不给她孩子的男人好多了。 12、不要 小公主这一趟出去得实在是久,且陪同宫人带回来的消息,小公主似乎有些不虞,自己回去了。 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静充仪默默缩在角落里,乖觉地垂首低眉,脑子里却仍横亘着小公主说的那些话,虽然并不是十分认同,但不可否认她内心的羡慕。 说出那样的话,需要底气,更要自信,外邦女子不受大晟律例约束,大抵就是小公主最大的勇气吧。 席上众人心思各异,但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就连平日里最爱落井下石的德妃这回也难得不吭声了,只将目光往姑母身上探去,等着这位最重体统规矩的太后发话。 果不其然,太后沉下了面容,冷哼一声:“蛮夷之邦,不堪教化。” 寥寥一句便将东瓯公主定了论。 不知礼数的鄙薄女人。 皇帝依旧没什么表情,看了身旁明显动气的太后一眼,将宫人召到一边吩咐:“公主若实在不适,叫个太医过去看看。” 虽没有直言,但也表明了态度,人在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下,又哪来那么多的礼节可讲。 皇帝这话一出,太后又将大半怒意转了过来:“皇上就惯着吧。” 到底有碍身份,不能说重了,但太后也要表明自己的立场。 皇帝仍然沉着得很,轻描淡写道:“太后这是提醒朕,该给公主一个名分了,那么,太后认为,以公主之尊,又有慷慨解囊,救我臣民之义,许以何位合适呢。” 这话如同一粒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水里,当即掀起阵阵波澜。 德妃首先绷不住了。 四妃尚且空了两位,皇帝真要封,不是不可能。 先帝不就是个宠起人来不管不顾的多情种,但凡御史谏言,少不了一顿板子,今上瞧着是个明君的样子,可也难保骨子里没有继承先帝多情的血脉。 尤其东瓯公主又是那样的容色。 这一场席,到最后,已经没有多少人心思在吃食上,各自将善款出了,在皇帝面前讨个好,又目送皇帝和太后先行离开,然后各自收整了心情,各回各宫,继续长日漫漫,寂寂苦捱,只待那人间万事消磨尽。 静充仪和尧窈比旁人更亲近些,想到小公主说的那些话,不禁略有担忧,想去珑璟轩看看她,可又怕德妃那边多想,要知道,德妃最忌讳她宫里的妃嫔私下往来。 几下思量,静充仪最终也只是在心里想想,但仍叫了宫人送些补品过去,聊表心意。 明姑收下补品,客客气气道:“我代我们殿下给娘娘道声谢了。” “姑姑客气了,应当的。” 送走了宫人,明姑拎着补品进屋,就见自家小主子将皇帝送的字翻了出来,两手捏着就要撕开。 怎奈这专门用来下圣旨的明黄布帛做工实在考究,撕了半天连个小口子都没能撕开,姑娘反倒两颊泛着红晕,轻喘上了气。 尧窈心气也跟着上来了,四处寻剪子。 明姑就怕她想不开,早就将剪子收了起来,把补品一搁,几步走过去,抢过尧窈手里的上等绸布,捋平了边角,一声声地叹。 “姑娘这又是怎么了?哪里想不开,非要拿这玩意出气。” 这玩意虽然不能卖钱,但皇帝御用的东西,贵重无比,随意损毁,那可就是以下犯上,大不敬了。 尧窈心口仍是堵着气:“这字,一点都不好看。” “还有那花,也扔了,熏得我头疼。” 皇帝人没来,前两日倒是命人送了好几捧栀子花,说是摆在屋里,给小主子添个乐趣。 这花香是香,可就是味道太浓了,还一下放这么多,是个人闻久了都受不了。 小主子偏还挺喜欢的,直说这花好看,明姑可没少腹诽,这皇帝实在小气得很,专捡实惠不要钱的送,就这只进不出的貔貅性子,能讨姑娘喜欢才稀奇了。 可这些话又不能说给姑娘听,毕竟她们在这宫里,还得指望着皇帝过活呢。 明姑只能压下满腹的牢骚,劝自家主子:“这花就是不扔,它自己也会慢慢枯萎掉,到时再收拾也不迟。” 如今看着还算新鲜,就这么扔了,容易落人口实。 尧窈心里有了疙瘩就一定要除掉,如今看那些花白得分外刺眼,她一刻都忍不下去。 “那就搬出去,搁到院子里,不要让我看见。” 见主子心意已决,明姑自己也闹心,索性道:“好好好,都听姑娘的,咱们就搬到廊下角落里,任它们自生自灭。” 一听到自生自灭,尧窈又有点不忍,怔了下,幽幽道:“花离开土就没了灵性,把它们移栽到外面地里吧。” “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到底还是年纪小,耳根子软,即便生气,也气不了多久。 明姑以为尧窈渐渐气消了,将那明黄绸布卷了卷就要收进屉子里,尧窈一眼瞧见了,又激动起来:“把这送回去,还给他。” 御赐的东西哪有送还的,明姑实在有点懵了,姑娘这是怎么了,太不对劲了。 就在这时,秀琴的声音自外头传进来,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殿下如何了?身子是何不适?要不要奴婢叫个太医来看看。” 皇帝那边派人来问,秀琴也是愣了下,含糊应了句,就进屋打探虚实。 公主回来的时候看着还好,除了有点闷闷不乐,也没见有何不舒服的样子。 莫非是因为太后在席上给殿下难堪,心里有委屈,所以不高兴? 尧窈转头看向秀琴:“秀琴姐姐来了正好,皇上赐的东西,我要不起,还请秀琴姐姐送还给皇上。” 秀琴闻言更是愣住。 皇帝的赏赐,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无上荣耀,哪有拒收的道理。 秀琴哄孩子般劝:“殿下莫说气话了,君恩所赐,是福祉,是荣幸,万万不能辞的。” 这话像是触动到了尧窈内心紧绷的神经,她登时红了眼眶,晶莹的水光若隐若现,看看秀琴,再瞧瞧明姑,万般委屈袭上心头。 “骗子,你们都在骗我。” 明姑眼见不妙,慌慌张张地奔到尧窈面前,将她和秀琴隔开。 明姑捂着尧窈的脸:“我的小祖宗,不难过啊,姑姑哪里做得不好,你说出来,姑姑给你道歉。” 尧窈摇头,吸了吸鼻头,试着将泪意逼回去。 “我想要的,你们都不在乎,都不要。” 王姐多想要个健康的孩子,却总也得不到,她想报答王姐,可总也做不到。 皇帝就是个大骗子。 尧窈软语哽噎:“姑姑,我想回东瓯,我想王姐了。” “好好好,殿下想回,我们就回去,咱们的使臣还在使馆里住着,我这就联系他。”明姑深知小姑娘性子拗,易钻牛角尖,如今说别的没用,只能先顺着她,等她情绪恢复平静。 听到这,秀琴有点急,都已经是皇帝的女人了,还能走哪里去。 秀琴悄悄迈开腿退了出去,叫了个宫人赶紧去传信。 消息传到崇仁宫时,容渊正倚在榻边小憩,高福立在身侧给主子打扇,冰块更是接连不断地往盒子里加,暑气渐盛,主子又是个极阳之体,半点耐不住热,到了夏日,这殿里的冰一刻都不能断。 宫人抖抖索索地禀告,容渊漫不经心地听着,本以为是小女儿家闹情绪,可听到最后,听出点不对劲的味儿,阖着的双眸缓缓掀开,幽寂似深潭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想回东瓯?他答应了吗? “摆驾珑璟轩。” 尧窈在明姑的劝哄下,本来情绪快要平静下来,可听到外头宫人报喝皇帝来了,她面色一变,推开明姑就往屋里跑,踢掉鞋子爬到床上,扯开蚕丝薄被裹在自己身上,像虫子般蠕动着往床角缩。 明姑到外头迎接圣驾,容渊却是看也没看她,径自往里走。 明姑心急如焚,正要跟进去,却被高福拦住,意味深长道:“主子的事,就让主子自己去解决,我们当奴才的,有些时候,要学会避嫌。” 里屋的门被高福在外头合上。 容渊到了床边,扫到床角处那鼓囊囊的一团,内心已经笃定这是女儿家为了吸引他的小把戏,人也从容起来,撩了衣摆坐到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姑娘能把自己闷到何时。 尧窈也确实闷不了多久,但她此刻就是不想看见皇帝,即便闷得受不住,掀开了被子,人也是扭过身子看向别处,不愿搭理那一头的男人。 容渊念着她年纪小,不与她计较,自己先开口道:“朕知道太后有些话说得伤人---” “太后不伤人,伤人的是皇上。” 小姑娘一句话打断皇帝,也是这世上头一份,敢打断皇帝,还指责皇帝。 容渊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也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他微眯了眼睛,眉梢习惯性地上挑:“是朕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尧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倏地转过了脑袋,迎上皇帝深不见底的眼睛,再一次鼓足了勇气道:“皇上你没有心。” 没有心的大骗子,不要也罢。 13、头疼 他没有心? 被人指着鼻子骂,在容渊二十几载的人生里,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这女人哪来的狗胆? 她究竟知不知道,那些在他背后挑动干戈的乱臣贼子最后落得怎样的下场,不是五马分尸,就是车裂,总之不可能留有全尸。 她这么点个子,这么弱的身板,他稍微动得狠了,都能嘤嘤叫不停,真遇上那些花样百出的刑罚,又能扛多久。 容渊只觉得自己太过仁慈,被冒犯到这份上,也没有动过对女子大刑伺候的念头。 毕竟,她如此年纪,比七弟还小个半岁,自己更是大了她六七岁,若真的跟这般小姑娘计较,又显得他身为帝王的心胸狭隘了些。 可不计较,心口那股子气又无处纾解。 “尧氏阿窈,你可知你在同谁讲话,又讲的是什么,不要因为一时置气而将自己陷入无法挽回的处境。” 他是男人,更是皇帝,帝王的尊严容不得践踏。 冷漠的眼神,冰冷的话语,多么无情的男人,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 尧窈捂着胸口,只觉凉意从这处一点点地蔓延开来,直至周身。 她实在是想哭,无论如何仰面,那萦绕在眼眶的水花儿仍是渐渐蓄集起来,随时就要掉下。 最后一丝理智使得尧窈并着腿快速翻下床,鞋子还未来得及穿就往外奔。 尽管这时候天气正热,光脚走路都不觉得凉反倒更舒服,可容渊一看那雪白的袜子在地上踩,眼睛就有点受不了,他腿长步子大,小跑着追上女子,在她拉开门之前从背后拦住她的腰身打横抱了回去。 “一点个子,脾气怎地这么大,你骂朕,朕说你几句,还没动刑,你倒是委屈上了。” 东瓯王女就是这么养妹妹的,一言不合就使性子,太后说他惯,他可当不起。 “你放开我。”尧窈牛犊子似的使出了浑身劲儿,尤其听到那句动刑,更是没能崩住,情绪一下子失控,手伸到天子脸上就要将他推开。 “是你坏,要罚也是罚你。” 敢在天子头上撒野,小公主也是全天下第一人了。 好在女子没有留指甲的习惯,不然这么猛地一下划过去,天子脸上就要多道指甲印了,那么即便容渊不追究,朝堂上那些迂腐的臣工必然也不会放过,特别后面还有个讲究规矩体统的太后盯着。 被冒犯的帝王脸色已经铁青得没法看了。 他一手稳住女子乱动的身子不让她挣脱,一手还得制住她在他脸上作乱的两手,便是再如何沉稳如山的男人,面对这种毫无章法的胡来,也难免有点招架不住了。 “够了,你自己不怕死,就不怕连累身边人,你那姑姑还能经得住几回罚。” “你怎么那么坏。” “说清楚,朕到底怎么坏了,是打你骂你了,你自己想想,先动嘴的是谁,先动手的又是谁。” “你让我喝难喝的药,你就是坏。” 闻言,容渊眼里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色,可又不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他并不是针对她一人,整个后宫哪个妃嫔不是,他谁也不能信任,谁都要防。 更何况,她还来自外邦,论公论私,他都不应该碰她,可既然碰了,那就得做好后续措施。 再说,看小公主如今的状态,还是太小,不经事,自己都顾不好,又如何养育子嗣。 他的子嗣,何等金贵,没有状态极佳的母体,他宁可不要。 “尧氏,休要得寸进尺,凭你此时的言行,便是被贬到慎刑司做最粗重的苦役,也是朕法外开恩。” 慎刑司是什么地方?尧窈没听过,不懂,但从皇帝的言语和神情来看,必是个很可怕的地方。 这人坏就算了,心还狠。 她又哪里是能苦力的样子。 可话都说绝了,尧窈面皮虽薄,但也是个要面子的,这时候再回转态度,向男人示好,她自己都觉得可耻。 即便心内有惧意,尧窈仍强撑着最后一点力量,抽噎着道:“对不对的,罚不罚的,都是皇上说了算,还请皇上放了我,让我去那个什么司做苦力吧。” 尧窈这时候颇为心灰意冷,又悲怆莫名,没能顾及上,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掉入男人胸前都未曾察觉。 皇帝也没能顾上,只沉沉望着女子苍白得失去血色的小脸,心里也是一阵恼意。 “那地方可不是好玩的,进去了,未必还能出来。” 不过一个孩子,有那么重要,非要闹到这个地步,难道在她眼里,他还不如一个连影儿都没有的孩子。 容渊越想也是越不快,直言道:“就你这经不住折腾的身子骨,不喝那药,也未必能怀上。” 当真是心里憋屈,口不择言。 听者更是心如针扎。 对方一句话刺中她心里最深的痛,情绪就在一瞬间轰然爆发。 尧窈怒瞪皇帝,内心那些惧意被更深刻的愤懑驱散:“就算能怀上,我也不要了,你这么坏,生了也会被你教坏。” “被朕教坏!”容渊重复着这话,眸中戾气横生,整个人显得阴霾无比,一字一字咬牙道,“很好,你自找不痛快,朕也不必再心软。” 门外,高福放心不下,侧身靠着门板倾听,唯恐里头打起来。 不过二人体格相差悬殊,皇帝肯定吃不了亏,倒是小公主,可别犯傻,激怒了皇帝,真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不过才偏身过去,还没听到什么,门板倏地一下开了,皇帝阴沉沉地立在了自己面前,高福吓得一颤,身体仿佛定住,好半晌才神魂归位,赶紧匍匐下去,让开路。 皇帝周身一股旁人勿近的森冷气息,双眸凝霜,一语不发,大步往外走。 高福看傻了眼,杵在那里迟疑不定,这是个什么情况,没谈拢? 这时候,小公主也走了出来,面容尚且平静,望着明姑道:“姑姑,收拾一下,我们去慎刑司住一阵。” 明姑仿佛听天书般久久回不过神,不敢置信:“我的小祖宗,你可知慎刑司是什么地方。” 她虽然没有去过,但宫里的人提到那地方都是面露恐惧之色,避之不及,可见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尧窈抿唇,十几岁的小姑娘,说不怕怎么可能,但已经到了那种地步,不想再退让。 高福也是一副头疼的样子:“还望殿下三思,论起皇帝的宠爱,您可是这宫里头一份,多少女人羡慕来着,切莫因为一时意气,而失了圣心了。” “他只爱他自己。”尧窈并不觉得。 高福唉地一叹:“殿下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惹恼了皇上,受苦的还是自己。” 尧窈此时什么话都不想说,只一句:“慎刑司在哪里,高总管带我过去吧。” 明姑欲哭无泪:“我的姑娘哦,你这到底是为哪般啊。” 历来到慎刑司的人,都是犯了大错,进得来,出不去,最后挨不住了,一卷草席拉到外头埋了,就是最后的归宿。 然而这一回,来的是外邦公主,还是被大总管亲自送来,瞧大总管那恭恭敬敬的样子,也不像犯了事被罚到这里。 慎刑司主管姑姑瑞英有点看不懂了,将小公主安置到了最宽敞最舒适的一间房后,便将高福请到外头,二人好好地聊。 高福亦是心头发苦,留有余地道:“你自己掂量着办,轻不能,重不得,自己拿捏,切记人完好,莫伤了神智。” 瑞英听明白了,合着招了个祖宗进来玩的。 可她这慎刑司哪里是能玩的地方。 屋内,明姑将细软放到简易的木板床上,四处打量,不觉心酸。 就这条件,已经是这里最舒服最宽敞的房间,也不知道姑娘睡不睡得惯。 慎刑司的宫人在瑞英的指示下送来两床崭新被褥,明姑谢过以后,仔仔细细地铺上,好歹没那么硬,尧窈睡着也能舒服点。 白日里闹过那么一场,尧窈情绪波动过大,如今平复下来,只觉累极,简单洗漱过后,倒头就睡下,倒也没受什么影响。 反倒是睡另一张床的明姑不时翻过身,瞧瞧隔壁的小主子,心想把皇帝得罪了,以后该怎么办,困在这里,又该如何联系使臣。 一桩桩地,压在明姑心上,彻夜难眠。 勤政殿内,容渊一腔愠意尚未消散,想到那等不识好歹的女子,平日素来勤勉的人此时连奏章也看不进去了。 一份奏章,容渊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最后两手一并用力合上,往案桌上一丢。 一顿动作后,胸口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正好掉在桌沿,容渊定睛看去,只见一莹白润泽泛着珠光的小团块,他伸手轻捻,那团块附着到了手上,有点韧性的硬度,但稍用力还能捏动。 这玩意,瞧着有些眼熟。 容渊眸色深暗,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 直到高福在外头唤,容渊收敛心神,随手一拢,将这玩意儿收到一个小盒子里,才允了高福入内。 高福提心吊胆地向主子禀报小公主初入慎刑司的情况。 容渊听后,只问了句:“她此刻已经睡下了?” 高福惴惴不安道:“屋里灯灭了,似是睡了。” 良久,皇帝寂寂冷冷的一声笑,却再未言语,挥退了高福,身体往后轻靠着椅背,伸手揉捏微皱的眉心。 他在这里头疼脑热,她倒是睡得安稳。 没有心的,到底是哪个混账玩意儿。 14、撕扯 慎刑司屋子简陋,院子也是小小的一目了然,中间一棵歪脖子树,树下一圆形石桌,搭三张石凳,便是全部,就连花草都是能省则省。 住进来的人个个都是戴罪之身,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被下大刑,又哪来的心情赏花弄草呢。 唯独尧窈是个例外。 她做好了吃板子挨鞭子的准备,可住进来有两日余,除了叫琥珀的小宫女到时间就送来吃食,再也无人来过。 尧窈想叫琥珀去问问瑞英姑姑,琥珀抖得跟小鹌鹑似的连连讨饶:“殿下莫要为难奴婢,奴婢的任务就是给殿下送吃食,其他的奴婢不敢。” 许是心境不同,尧窈看这慎刑司仿若游离于深宫的世外清静之地,然而在旁人眼里,这里却是实打实的炼狱深渊。 又过了两日,尧窈终是憋不住了,想要走出院子,到别处看看,但院子是从外面锁上的,不经过管事的人同意,尧窈哪里都去不了。 明姑到底年长,更为精明世故,从小宫女嘴里零零星星地套了点讯息,比尧窈更为清楚她们的处境,但又不能说得太直,平白让小主子担忧,只能尽可能劝:“姑娘瞧这方寸之地,巴掌点大,便是想饭后消个食,走个几步就到头了,长久下去,人哪受得了。” 珑璟轩跟这一比,简直就是桃源,有花树有凉亭,还有一方小水池,几条五颜六色的锦鲤在里头欢快游来游去。 为何就不能服个软呢,非要同自己过不去。 尧窈坐在石凳上,仰头看着一旁的歪脖子石榴树,默不作声。 顺着小主子的目光,明姑瞅着那树:“也不知道多少年不曾管了,好好一棵多子多福的石榴树养成了这样。” 歪七扭八,没精打采的,莫说结果子了,能不能活都是另一回事。 尧窈瞧着树上焉儿吧唧的几片叶子,恍然惊讶道:“原来这就是石榴树啊。” 她吃过石榴,里头的籽又红又多,可甜了。 尧窈回味着石榴清甜多汁的味道,再看这没精打采的树,便觉得可惜。 “姑姑,我们不能救救它吗。” 瞧瞧这姑娘,悲天悯人,一颗菩萨心肠,软得一塌糊涂,可有时候,又执拗得叫人哭笑不得。 明姑向来务实:“如何救?浇多少水,施多少肥?施的又是什么肥?这种树又适不适宜?别到最后,好心办了坏事。” 尧窈一句句听进去了,不免郁郁。 她自己尚且困于这方寸之地,不得自由,比这树又好得到哪里去。 没过多久,瑞英过来看尧窈,尧窈正好有话要问,瑞英揣着明白装糊涂,微惊讶道:“殿下有何错,我尚且不知,待我问过高总管,听听他怎么说。” 无非是服个软的事,只待小公主自己想通,瑞英尽可能置身事外,免得惹祸上身。 见问不出什么,尧窈一扭头,指着那棵歪脖子树,满目恳切:“姑姑帮我救救那棵树,我看着它,好难过的样子,我也难过。” 树多了,自然就不打眼,可这院子里,唯独这一棵,日日瞧着,便觉自己也如这树,随时都有凋零泯灭的可能。 瑞英心底一叹,这屋子来来去去换了多少人,又有几人留意到一棵树的死活,顾自己都来不及,这位小公主倒是个纯善之人,可为何非要惹恼皇帝,跟自己过不去呢。 “殿下莫急,我去寻个懂花木的宫人来瞧瞧。” 瑞英不是个善人,但懂得卖好,小公主际遇不一般,往后真有莫大的造化,自己这遭也算值了。 懂花木的宫人都在工部,与后宫是摘开的,瑞英请不来,只能报给高福,高福再同工部那边交涉。 高福知道了,皇帝必然也会知晓。 作为皇帝跟前第一人,高福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容渊听闻又是一阵悠长的轻笑:“她倒是操不完的心。” 心疼花,心疼树,心疼世间万物,唯独不心疼他。 她可知,赐给她的那幅字,他写了多久,一笔一划皆是反复推敲,只为写出一个独一无二,与她极为吻合的字来。 他又何曾送过别的姑娘花,那日路过御花园,看到那一丛芳香馥郁的纯白,第一个想到便是她。 甚至手头尚未完工的纸鸢,都是她喜欢的小猫小兔子模样。 可他一个都没来得及送过去,她倒是先翻了脸。 不过是个孩子,何至于此。 到底是心思缜密的帝王,气过以后,静下心来,容渊回想小公主的种种言行,说天真,又不尽然,她对子嗣的看重,更是超乎想象。 东瓯王庭又是如何教育子女的。 五弟在南阳那边调查得如何,距离上回来信已经过去好些日,容渊再未收到过那边的线报,是没查出来,还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尚不可知。 正是这种尚不可知的境况,使得容渊更为谨慎,唯恐下错了决定,导致后面更加为难。 身为皇帝,他何尝不想要子嗣呢。 容渊捏着涨得难受的额角,在高福屏住呼吸等候多时以后,方才发话:“不过一棵树,也来烦朕,自行决断就是。” 高福察言观色之下,心里有了决断,躬身道:“奴才这就去办。” 屏退了宫人,容渊独自坐在殿内,修长匀称的骨节有节奏地敲着桌面,闭目养神,忽而想到了什么,他从一旁屉子里拿出描金小盒,轻轻打开。 一瞬间,夺目生辉。 容渊伸指捻过珠子,放了几日,再在手中摩挲,珠子已经成型,有了足够的硬度,且光滑无暇,触感极佳。 珍珠并非只有东瓯一家独有,但唯独这家最为上乘,无论颜色和光泽度,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极品,在民间市场上卖的价也够高。 之前小姑娘给的那些珠子,容渊已经叫人拿到外头珠宝铺子,卖得快不说,出手的价格也让他很是满意。 这样的珠子,自然越多越好。 可珠子从何而来? 容渊只道自己还是大意了,忽略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小公主到大晟半年有余,吃穿用度,一一都要打典,且平时出手也算大方,可到如今还未吃紧,仍是一副阔绰派头,这本身就足够耐人寻味了。 难不成,如此宝贵的玩意,也同他们呼吸的空气那般,能够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皇帝岂是这种愚昧无知的人,既然不可能,那总有个源头。 容渊面色深沉,叫来司宝司的主管太监安顺,以考核的名义,问询他珍珠的由来。 年轻的帝王素来节俭,最不喜奢靡之物,是以司宝司地位比之先帝那会大不如前,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次面见帝王的机会,安顺自然不能放过,脑子飞快运转,极尽所能地搜刮自己曾在奇闻异录上读过的知识。 “禀皇上,贝类在异物入侵时,为了保护自己,自发分泌出一种透白粘液,层层裹住后使其圆润,久而久之就固定成型,是为珍珠。” 透白粘液,层层裹住,固定成型。 这几个关键词,反复在容渊脑子里回放,使得他幽邃的眼愈发深不见底,捏着珍珠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稍顷,皇帝问:“这世上,是否只有贝类才会产出珍珠?” 安顺没料到皇帝会问这,很是愣了下,又迟疑片刻,在皇帝迫人的盯视下,颤颤道:“也,也未必。” 皇帝哦了声,挑眉道:“说来听听。” 见主子似有几分兴致,安顺受到鼓舞,忙道:“奴才曾有幸在一本古书上看到,南海有一似鱼非鱼,似人非人的种族,天赋异禀,身上分泌出的□□,经塑型凝固后,可化作珠,与贝类所产珠类成分差别不大,论品质,反而更佳。” “当真?” 不知为何,皇帝看人的眼神,让安顺心头直颤。 “书上是这般写的,奴才不敢有半句诳语。” “那书可还在?能否寻来?”皇帝追问得紧。 安顺双腿发软:“奴才小时在外头看到的,时隔过久,怕是寻不着了。” 东瓯,南海,东南那一带海域,难不成还真有所谓的蓬莱仙岛? 实在是叫人好奇。 皇帝凝神沉思,脑中忽而生出一个从未有过,却让人热血沸腾的念头。 深陷慎刑司的小公主无知无觉,在瑞英请来能人救树以后,一桩心事有了着落,愈发睡得香甜。 只不过,好睡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就在一个午夜,被一阵凄厉的叫声打破。 “姑姑,求求您,饶了我这回!啊,放开我,我的孩子!” 叫声是那样突兀,犹如一把变调的琴弦撕扯开了静谧的夜,直叫听者惊心。 且叫声那样的近,就在尧窈隔壁房间,仅一墙之隔。 饶是明姑这种睡沉了很难醒的人,也在那几声哭叫过后,猝然惊醒。 明姑迅速翻身坐起,第一时间去看自家小主子。 宫中的冰块只给地位高的贵主们享用,低位妃嫔分不到几块,更不提慎刑司这种最为末等的地方。 到了夜里,不必盖被,只着兜衣,仍不会觉得有多凉快。 便是这样的天气,尧窈却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脑袋彻底埋进去,也不怕捂出热病来。 明姑当即扯开被子,把尧窈拉到自己怀里,轻拍小姑娘微微颤抖的背部:“姑娘不怕,没事了啊,定是那宫人犯了错,才会有这么一遭。” 说着,明姑又去捂尧窈的耳朵,不让她再听见。 但那声音实在太过动魄惊心,即便后来再没响起,尧窈这一晚也很难入睡了。 几乎是半梦半醒地到了第二日,天空泛起鱼肚白,尧窈已经坐在了房门口,直望着院墙发呆,墙的那一边,住着一个女子,一个听着就好惨的女子。 琥珀来送朝食,才打开了院门,随意往里一瞥,就见肤光胜雪的俏佳人已经守在房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脸的恍惚。 “殿下,今日有您爱吃的水晶饺子和小笼包,可得多吃些。” 尧窈回过神,望着朝她笑的宫人,站起了身,回到屋里,对着精致的吃食,她却并没有太多的胃口。 “隔壁住的是谁,她犯了什么事?” 尧窈忽然这么一问,琥珀怔愣片刻,很是想了下,才道:“隔壁好几间屋子,住了有十来人,殿下问的是玲珑吗?她罪有应该,主子瞧她可怜,特意放她几日假,回乡看望老母亲,她却吃里扒外,跟外头男人有了首尾,还企图私逃,拖延不归,简直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尧窈听得专注,专注之余,恍恍惚惚地又是一阵走神。 明姑这时晾好了衣物,进到屋里,见琥珀仍在说着什么,忙把她打发出去。 “你送来吃食就可以走了,不要在殿下那里多说。” 都是些污耳朵的腌渍事儿,不听也罢。 琥珀不以为然,进到这里的人有几个是清白的,真以为自己有多干净,还不让人提了。 琥珀走了,尧窈仍是没能走出来,她问明姑:“姑姑,那宫女最后会怎样,孩子能保住吗?” “必然是不能的,她能保住自己的命,就已经是走运了。” 明姑并不想多谈此事:“姑娘快些吃,别等凉了,就不是那味道了。” 尧窈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姑姑,这里的宫女为什么不能嫁人,皇帝又不要她们,她们就不能选自己喜欢的吗?与喜欢的男人有了孩子,又有什么错?” 在东瓯,能够孕有子嗣,是福气。 堕掉孩子,是折福,作孽。 这地方不能久住,才几日的工夫,就生出不少的事,还闹心。明姑又能如何回,大晟有大晟的规矩,和东瓯有着天壤之别,她们纵使不认同,也无权过问。 “无规矩不成方圆,东瓯是没这些规矩,可您想想,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说二王子和大巫,别的大事小事糟心的也不少,不然咱们也不会来到这里,谋一线生机了。” 明姑说得是对,可尧窈心里仍不得劲,脑海里不时回响着那女子悲怆绝望的喊叫。 她一定很爱肚子里的孩子。 却只能任由孩子在她腹中死去。 什么都做不了。 尧窈仍想去打听那女子的事,可明姑叫她不要多管闲事,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深宫之中,能做的只有顾好自己。 然而又一个寂静的深夜,又是一声尖叫扯开夜幕,这次的女声,和上次的却是那么不同,似癫似狂,给人的感觉不止是悲,还有疯。 “你们走开,不要过来,我没有爬床,我没有勾引皇上,是顺嫔,顺嫔让我做的,她该死,你们也该死!” 明姑再一次捂住尧窈耳朵,可仍有声音透过指缝传了进来,不可能彻底断绝。 尧窈的心也被这些声音撕扯着,备受煎熬。 15、厌弃 一整宿地,尧窈没睡过一个安稳的长觉,即便后来耳边已经没有声音了,可她仍是受到了影响,闭着眼睛,时不时地发出呓语,整个人像被梦魇到了。 明姑挪到了尧窈床上,拍拍又哄哄,一刻也不敢离开。 这是造了什么孽,明明没受皮肉之罪,可怎地比受了罪还难熬。 旁人的悲苦,又与自己何干,小主子到底是太纯挚了,看不得人间疾苦,也听不得。 又是一早,尧窈没怎么睡着,却也不肯起,花朵般含娇带蕊的姑娘,此时如同被暴雨冲刷了般没精打采的,怏怏不快。 明姑没得法子,只能叫琥珀去请瑞英,难得一本正色道:“姑姑要么给我们换个清静的屋子,要么把隔壁的屋子清干净了,不然我家主子再住下去,人都魔怔了。” 瑞英看在小公主的面子上,对明姑还算客气,又有点为难道:“姑姑是聪明人,晓得慎刑司是个怎样的地方,这里本来就不是个清静地儿,又哪来的清静屋子能住呢,依我看呢,殿下从哪里来的就回哪去,这里可真不是她一个娇娇软软小姑娘能待的地方。” 瑞英句句在理,明姑也深谙这个理,可小姑娘扭起来,十匹马也拉不回,她又能如何。 “姑姑就不能行行好,不那么清静,但比这里稍微好点的屋子,当真没有了?”明姑话里带了几分央求。 瑞英更为难了:“殿下是娇客,有好的地方,我已经紧着殿下了,慎刑司只有这么个环境,明姑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这人话说得诚恳,不像作假,明姑也只能作罢。 回到屋里,小姑娘已经醒了,坐在窗前,两手托腮,望着窗外那棵歪脖子树,又是好一会的走神。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姑轻叹。 姑娘大了,心底的事如那远山淡影,飘飘忽忽地看不清。 到了午间,歇过以后,高福来访。 这也是大总管将人送过来以后头一回来。 尧窈仰头,望着那高空处稳稳飘着的纸鸢,圆圆胖胖的兔子模样,甚是可爱,只是后面始终有根线牵着,飞得再高也不得自由。 可不牵着,它就得掉下来。 高福一旁谆谆道:“殿下可知,皇上为做这玩意,费了几个夜晚,亲手削的竹架子,指头不知道被毛刺扎了多少回,一个尊贵如斯的人,何曾做过这些粗活,又何须做这些,无非是对殿下有心呐。” 想要改善二人的关系,还得有个中间人给个台阶,高福思来想去,唯有自己做这个中间人最合适。 高福给了台阶,明姑立马搭个梯:“皇上确实有心了,我们殿下到底年纪小,有时钻牛角,想不明白,但心里是感念的,还望大总管在皇上那儿美言几句,把这僵局解一解。” “自是应该,姑姑不说,我也会的。”高福客客气气。 若没皇帝的默许,他又如何真的敢把东西带出来。 高福和明姑一唱一和,演起了双簧,尧窈却是一语不发,看了纸鸢许久,方才说了句:“收了吧。” 飞得再高,也要回去的。 她想给王姐一个尊贵又康健的孩子,或许太想了,也是她异想天开,所以得不到。既然得不到,不如归去。 又过了几夜,隔壁屋子没再闹出动静,尧窈反倒不习惯了,翻来覆去地翻身,最后爬了起来,轻声问明姑。 “姑姑,你睡了没?” 明姑还在想着白日里高福那些话,自然没睡,小主子一唤,她也爬起,问怎么了。 “姑姑和曾使君联系上没?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外邦使节想要离开大晟,需得上文书报给朝廷,待皇帝同意后才能走。 当然,如无例外,皇帝一般不会把人扣着。 毕竟,涉及到两国邦交。 明姑颇为无奈:“不说别的,只为了早日回到东瓯,姑娘也不能同皇上置气太久,这宫里宫外层层守备,递个信出去都难,更别提我们两个大活人了。” 便是那鸟儿,也不一定能飞出去,尚未飞到一半,怕就得被守城的兵士们打下来。 尧窈:“曾使君还没收到信吗?” 明姑:“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是没有收到过回信的。” 她托人递了一封又一封出去,钱财使了不少,可就是没得回音。 到如今,明姑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 尧窈仍不想放弃:“是不是没找对人?” 明姑诶了声:“宫里都是皇帝的人,又有几个敢真的冒险。” 阳奉阴违的倒是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收了好处,却又不肯尽力。 “那我们就换个人。” 尧窈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影,心中一动,或许他可以。 又过了一日,趁着明姑午休,尧窈悄声唤住琥珀,拿了袋碎银子,央她放自己出去转转。 琥珀瞧着那袋银子,抵得上她大半年的俸禄,可到底还是尚存了一丝理智,退却道:“殿下莫要为难奴婢了,这放出去,万一有个什么事,挨板子丢性命的可是奴婢。” “我不为难你,我就扮作小太监,悄悄出去一会,你不是说瑞英姑姑今儿个忙得很,没空过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怕的。” 尧窈又拿出一袋碎银子,言明只要琥珀帮她这回,这些银子都是她的。 少小离家,来宫中做苦活,不就是为了这碎银几两,琥珀实在没能抵住内心的欲念,挣扎过后,终是松了口。 “放殿下出去可以,但殿下需记得,玩一玩就回来,可不能耽搁太久了。” “我晓得,不让你为难。” 西华门前,肖瑾手持佩刀默默逡巡过后,正要往外走,便听得门那头几人絮絮低语。 “前儿个晚上,慎刑司那边又拖了几人出来,瞧着没几口气了,也不晓得犯了何事。” “都说了犯事,宫内忌讳,又怎么可能让你这守城小兵知晓。” “嗨,当个乐子还不成,听闻那个岛国小公主也进去了,细皮嫩肉的姑娘家,可得遭罪了。” “你又晓得了,这事儿也是你能打听的,快闭嘴吧。” 那头说话声戛然而止,肖瑾立在原地的颀长身躯也动了,沿着宫道徐步缓行,思绪却已不受控。 他虽为守城官,但鲜少打听宫内的闲事,自那日偶遇小公主后,将人安全送回,便再未多想。 然而没料到的是,这才多久,那个娇娇软软,瞧着就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居然被罚去了慎刑司。 慎刑司有多可怕,是个人都知道。 她那样娇贵的身子,又如何受得住,便是最轻的刑罚,都能要去她大半条命了。 有些事,不能想,想多了,就打不住了。 肖瑾从未觉得这宫道如此冗长,没完没了,好似无边无尽,走不到头。 他出身簪缨世族,少年得志,风光顺遂,少有烦恼,此刻却不知为何,有点说不上来的陌生情绪在心底发酵。 直到一声轻轻软软的唤,他的心倏地一下,仿佛被什么敲开了。 肖瑾闻声望去,只见拐角处一抹纤纤瘦瘦的身影,灰色的袍子,宽大两袖,露出新藕般白嫩的小手,在墙那边探出个小脑袋,期期艾艾地望着他。 到底是阅过无数人的武官,肖瑾几步走近,瞧着小太监的脸,很快便认出来,内心惊讶,面上尚且平静:“公主在此作甚,这身打扮实在不该。” 搁以前,肖瑾必要将这等形迹可疑的人抓去问话。 可尧窈身份特殊,加之他自己那点不能言的心情,向来果决明智的肖大人此刻少有地迟疑了。 尧窈却没那么多的心思,她如今只记挂着一桩,满眼期待地问:“肖大人下工后是否就会出宫?” 肖瑾怔了下,随即反应道:“公主想要出宫,需得备齐内外城门的所有腰牌才成。” 想要备齐,必然得经过皇帝那一关。 肖瑾委婉提醒尧窈,不要动不该有的心思。 尧窈闻言摇头:“我这会儿出不去的。” 好在说得通,肖瑾轻吁了口气,便见小公主殷殷望着他:“我不为难肖大人,只想肖大人帮我带封信出去。” 有了前头那些话,肖瑾陡然一听,好像是不为难,可再一细想,稍稍肃容道:“宫里有专门的人负责内外书信往来,公主可直接去找,若无问题,会有人安排的。” 怕就怕,有问题。 不然,这位也不会扮作低等的内侍,特意来找他。 果然,小公主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摇头:“我连出来都要悄悄的,又如何去找,他们不会答应的。” 话里透着令人不忍的失落,雪肤粉面更是浮着一抹惹人怜的轻愁。 肖瑾心头又是一动,强行别开了眼睛,不能再看。 “殿下想要送信给何人?” 他只是问问,不一定就答应了。 尧窈眼前一亮,忙道:“大人应当有听说,就是护我前来大晟的曾使君,我进宫这么久,他在外头也不知如何了,我怕他担心我,才想递信出去,告诉他我很好,叫他放心。” 都已经身在慎刑司了,又能好到哪里去。 思及此,肖瑾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去瞧小公主。 她气色尚可,双目水盈盈,依旧是唇红齿白的灵醒模样,想必还没受到什么刑罚。 肖瑾更想不明白了,这小公主到底犯了何错,才会被皇帝打发到慎刑司。 “拜托大人了。” 肖瑾仍有疑虑,尧窈已经将封好的信件拿了出来,两手捧着慎重递过去。 女子一本正经的托付,望着他的眼里满是恳切,肖瑾竟是没法子拒绝,脑门一热,手一伸就接了过来。 尧窈弯了眉眼,声儿更甜更糯:“肖大人果然是君子,大大的好人,我果然没找错人。” 一顶高帽戴下来,向来心志坚定的男人在美人面前也有点绷不住,明知不可为,脱口而出的却是:“殿下谬赞了。” 当日,肖瑾在放工之前,例行公事地前往勤政殿,向皇帝禀告一日事宜。 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唯独一桩,肖瑾酝酿又酝酿,最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皇帝此时也有点心不在焉,垂着眉眼,把玩手里的玉扳指,并未留意。 待到肖瑾禀完好一阵,皇帝才恩了声,挥手让他退下。 肖瑾藏着心事,不敢耽搁,皇帝一放话,他行过礼便迅速离开。 处理完了公事,容渊换了身常服,去往太后宫中用晚膳。 他并不是很有心情同太后演绎母子情深,但已经应下的事,也不好反悔。 为了不显得那么刻意,太后叫来德妃作陪的同时,也唤来小儿子,私下里,不讲究那多,几人围坐一桌,倒有点寻常人家的温馨。 太后此刻兴致也好,给德妃使了个眼色:“皇上日夜操劳,为国事费心费力,你身为妃嫔,可不能偷懒,当恪守本分,好好伺候皇上,为皇上分忧。” 德妃赶紧应下:“谨遵姑母教诲。” 说罢,德妃少有的羞涩拘谨,瞧了瞧身旁尊贵无比却又寡言少语的男人,尽管他一个眼神也没投给自己,可只要这般近距离地相处,内心仍是如吃了蜜的甜滋滋。 誉王瞅瞅几人,目光转过一圈,落到皇帝身上,开口便问:“皇兄为何把东瓯公主关到了慎刑司,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有什么错,值得您生这么大的气。” 容渊食欲欠佳,未动过筷子,掀了眼皮子,看向为小公主发声的少年,似笑非笑:“朕生了多大的气,你又知道了?你是躲在朕房中瞧见了?” 话一出,太后面色微变,少有严词斥责小儿子:“吃你的,多什么嘴,蛮邦女子,不懂礼数,犯了错也是该。” 哪怕她这个太后,皇帝名义上的母亲,也不能随意窥探帝踪,更不提和皇帝本就不太亲的兄弟了。 德妃试图调和气氛,又想踩一把尧窈,趁机道:“姑母说得对,这种蛮女,自己惹祸不说,还带坏旁人,早就该撵出宫,让她回她该待的地方去。” 德妃说得尽兴,却不见帝王眉头微皱,清清淡淡瞥她的一眼,是极力克制的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