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天火葬场了吗》 1、南蛮女 001 进宫那一日是女儿的头七,秋风起了,刀子般割着人的脸。夹道的宫女和太监,不拜不迎,眼里透着不加掩饰的讥讽。 他们喊她,南蛮女。 “阴毒狡诈的南蛮女,怎么还有脸进宫来?” “不要脸的贱妇,坏人姻缘,天打雷劈!” “想当初,陛下与郑娘子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却因她给陛下种下情蛊,二人生生错过,整整七年。” “若非陛下识破了南蛮女的阴谋,寻来方士解开了蛊,只怕要受她蒙蔽,抱憾终身。” “我若是她早一根绳子吊死了事,免得将来被人报复,剜眼挖舌,砍手断脚,丢进大缸里,做成彘!” 群情激愤,不知是谁伸腿,将一旁没刷过的恭桶一脚踹翻在了地上。 黄的黑的淌出来,恶臭味熏得众人面色一变,纷纷嫌恶地捂住鼻子。 恭桶倒下后,骨碌碌地滚了几滚,在一双干净的绣鞋前停下。 绣鞋上,一对银蝶儿轻颤。 一只瘦骨伶仃的手,皮肤下青蓝色的细小血管清晰可见,指尖轻轻拈住裙摆,往旁边避了一避。 风吹过,长及垂地的裙摆,泛起淡蓝色的涟漪。 她鬓发和耳垂间的银饰被风吹动,叮响清脆,衬着那张小脸,素净寡淡到了极致。 面对众人避之不及的恶臭污秽,芊芊面不改色,安静得如同一具无知无觉的木偶。 半晌,她抬眼,唇扬起,轻轻一笑。 周遭声音倏然寂灭。 为这怪诞的一幕,这样一张三月桃花般娇艳的脸。 一抹鲜妍初绽的笑,晃花了人们的眼睛。 这位新帝的发妻,南照来的异族女,她是真的漂亮。 与时下流行的娴静端庄不同,那是一种饱含生命力的、不受束缚的美,有种致命的吸引,令人难以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有人小声说:“这南蛮女居然还笑得出来,莫不是疯了?” “……定是她饲蛊下蛊,做贼心虚,晓得往后要遭报应,就想装疯卖傻逃过惩罚,好重的心机。” “既知我家小主人会蛊,你们一个个的,还不把嘴巴放干净点!” 这一时,芊芊身边的绿衣宫女终于忍无可忍,站出来,大声说道。 她一双眼睛瞪得滴溜圆,手指着这些幸灾乐祸的人群,高声说: “到时候把蛊虫往你们身上一撒,头脸都生满烂疮,叫你们哭爹喊娘的痛上个三天三夜,就知道厉害了!” 那叫得最凶的几个听了,吓得脸色一白,肩膀一缩。 嘴里嘟嘟哝哝地咒骂,却不敢再出言侮辱,怕被蛊虫害了命去。 一时间,周遭只余私语窃窃。 “娘娘。” 忽然,一人挡住了芊芊去路。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驼着背,瞎了的眼不住地往芊芊脸上瞅。 方才正是他一脚踢翻恭桶,意在给这戴罪入宫的宫妃一个下马威。 钱守之在御马监当值,手上有些实权,在宫中一向是横行霸道,无恶不作。 去了势的阉人,仍念着那档子事,早年便因猥.亵宫女受了杖刑,背上打断几根骨头仍死性不改,这些年死在他手里的宫女不计其数。 他身子比芊芊矮上一截,抬着眼,眼球表面覆盖了一层白膜,极为诡异,视线直勾勾钉在女子的面庞之上: “不长眼的东西,竟敢对娘娘您说三道四,娘娘您放心,咱家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寻常女子,对钱守之向来是避之不及。 没有嫌憎,也有厌恶,可这一位却很安静。 瞧他的眼神,似空无一物,清清浅浅,没有情绪。 “瞧瞧,娘娘这般干净的人儿,怎能染上污臭。咱家这就带娘娘去沐浴更衣。” 他嘴上殷勤,却伸了手来,大着胆子,一点点地触碰试探: “来,秋天风大,娘娘当心脚下的步子,且扶着咱家过去,万一踩到什么腌臜,沾上晦气,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即便此刻,女子仍然反应不大,只在他手搭在她衣袖边沿时,眸光一动,如静水微澜。 钱守之不禁更加大胆,试着更进一步,手挨向她手背,即将摸上那滑腻的皮肤。 倏地,飓大风声擦过耳畔。 “啪”! 带着倒刺的铁鞭卷上脊背,似生生剐了一层血肉下来。 钱守之被一鞭子抽翻在地,身子在地面滚了几滚。 他冷汗淋漓,痛得连叫都叫不出,冷汗混着鲜血滴落青砖缝中。 耳边划过洪亮的一声: “天子圣驾,闲杂人等,肃静回避。” 钱守之剧痛晕眩,混浊的眸里,十多具身躯骤然沉了下去,再无一人囫囵站着。一个个,缩成颤栗的团,夹道跪迎。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震天。 “陛下——是陛下?!” 钱守之嘴大张,瞳孔骤然紧缩,仿佛即刻被抽走所有的气力。 四肢若烂泥瘫软在地,顷刻间,脸若死灰。 宫中御道不下百处。 可这一处向来幽静,御驾鲜至。 陛下今日怎么偏偏就从此道过了?! 可这分明就是御辇,他不会不认得。 十六抬的大轿,鑛金银丝,通体由名贵的紫檀木所制。 辇的四角悬着金铎,发出的声音宏亮悠扬,有着极强的穿透力。 金声玉振,雅和威严。 路中央,那一滩显眼的秽渍,令持鞭开道的宦官眉头紧皱。 他身后的龙辇上一片栖寂,无声的压迫慑人,扶手处,靠着一只修长的手,指尖漫不经心地轻点着,玉琢般精美洁白。 手指间,一枚扳指色泽清透,温润细腻,其上纹饰龙身蜿蜒,精妙绝伦。 与扶手轻轻磕碰,一下一下,发出声响。 宦官耳边听着这若有似无的敲击声,眼角余光接触到这一枚帝王的御用之物,心中猛地一颤,无形的压力蔓延,头皮紧缩发麻。 他转过去,朝着龙辇躬身一低,毕恭毕敬道: “陛下恕罪,是奴才失职。” 而后,一个骇戾眼风过去,数名太监立即会意,快步上前,跪在地上,仔细擦洗。 另有两个侍卫,步步逼近,去拖走那倒地抽搐的老太监。 钱守之喉咙里发出几道破风箱般的喘气声,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身强力壮的侍卫,朝那华盖下的龙辇,用手做力,一点点,爬了过去,爬到龙辇之前。 地面拖拽出赤色的血痕,绚烂斑驳,如落了一季枫红。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陛下饶命!” 他抬起老脸,五官扭曲,奋力挤出个谄媚的款式儿,“奴才、奴才这就为您舔干净,为您舔干净!” 那狰狞与卑微,哪里找得出半点方才对芊芊的肆无忌惮。 “啊——!!” 一道凄厉的叫声骤然划破耳膜,跪在人群中的芊芊眼睫一颤,忍不住朝着声响处看去。 恰见一颗低折的头颅,口鼻鲜红狂涌,只略略挣动了两下,便翻了白眼,彻底湮了声息。 尸体被侍卫拖走,宫道肃清,不过须臾。 宦官低声啐道:“老泼皮,不知死活的东西。” 膝盖针扎的刺痛传来,芊芊在人群,在低处,无言地望着那在高处,在云端的人。 似这天地缥缈,只剩了他。 咫尺,却是天涯。 从始至终,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没有片言只语。 闲庭信步地来这一遭,因一个乱子,处死一个人,如踩死一只蝼蚁那般轻描淡写。 她的狼狈还是难堪,四周纷乱而起的流言,仿佛都与他无关。 随着龙辇远去,人群也渐散了。 街道,一片凄清。 便是那血痕,也很快有宫人无声冲洗,恢复往日的秩序整洁。 似乎方才那触目惊心一幕,从未在这宫廷中发生过。 “那、那是谢郎君?” 待回过了神,就连翠羽,都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她齿关打战,脸色惨白,惊惧得嗓子发起抖来: “奴婢,奴婢怎么觉着,谢郎君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岂止是她这般觉着,就连芊芊自己,也快要认他不出…… 龙辇自身前经过时,她于人群后方抬了头,某一瞬,与那低垂了眸的男人若有似无地对上了视线。 隔着金线绣的幔,郎君白衣金冠,温润其玉,容冠京华。 他那视线低垂着,似乎有所俯瞰,也似乎有所回避,蘸了浓墨的眸,却仿佛既没有这蝼蚁众生,也没有她的存在。 都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而曾与她至亲至疏的那个男子,熟悉的脸庞,却有那样陌生的一双眼。 无情无欲,澄澈空灵而不见底,黑得叫人胆寒。 …… 日头落下,天更冷了,风儿一阵更比一阵的凄寂。 领路的小太监姗姗来迟,脸上半点歉意没有,嘴上倒是恭敬得很: “娘娘,您这边请。” 说着把主仆俩带到了长门宫。 这长门宫,乃是赫赫有名的冷宫。 位置偏僻不说,院子里还生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门窗的木头早已腐朽,风一吹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声,仿佛亡魂的低语,荒凉、阴森。 不太像是给人住的地方。 据传闻,前朝有位皇后便是自缢于此。 小太监不动声色打量着这面容姣好的女子,陛下的意思,像是要让她自生自灭了。 郑娘子得到的待遇却与这一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前者是陛下登基的第二天,便刻不容缓,宝马香车、豪奴开道,接进宫里的人。 自正门入,经广阳门,过午门,直至后宫。 彼时金铎声响彻天地,那载着郑娘子的马车,车身所装饰的金、银、璎珞与翡翠,看了叫人瞠目咋舌,艳羡不已。 那才是陛下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 无论是奴仆还是住所,样样安排的都是最好的。 底下的人更是丝毫都不敢怠慢,哪会遇到如今日这般污糟不堪的事。 如今宫中人人皆知,陛下对他的发妻,和对郑娘子,完全是两种态度…… 若说后者是天上的云,那么前者,便是地上的泥。 小太监想到这,眼角余光下意识便往芊芊的脸上瞟去。 本以为会看见恨怒,不甘,却见其不悲不喜,抿着唇,眼中几乎没有情绪。 她稳步踏入宫门。 “往后日子不比从前。翠羽,咱们要事事亲为了。” 她背挺得很直,裙裾和衣袖被秋风吹起,鬓发间的银饰如星子般闪。 似乎下一刻这个人就要化为碎片亮晶晶地溃散在风中了。 小太监刚咂摸出一股子凄凉幽怨的意味出来,就见女子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口,在手肘处扎紧,手臂苍白得晃眼,腕处缠裹的厚厚纱布,一抹刺目鲜红。 她弯着腰,拔起了杂草,丝毫不惧那茅草上的尖刺会割伤手指。 …… 冷宫的日子芊芊适应很快。 无论是锄草,洒扫,还是铺床叠被,她都会跟着翠羽一块儿做。 翠羽还拿她当那个南照的金枝玉叶、与夫君举案齐眉的谢夫人,满脸的心疼,嚷嚷着怎能让小主人干这些粗活? 她却无奈地叹了口气,之所以跟翠羽抢着做这些事,除了认清现在的处境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 因为只要一闲下来,那些记忆便会如瘟毒一般入侵她的脑海,让她沉浮在混乱阴暗的情绪海里,靠不了岸。 - 谢不归本名谢净生,不归只是他的化名。“谢”这个姓氏,可谓是名震邺城,人人皆知。 淮阳谢氏,诗礼簪缨,百年世家。 而谢氏次子谢净生,正是淮阳谢家最为出类拔萃的后辈。 他是文武双全的雏凤君子,更是名满天下的神威将军。 十三年前,谢净生的祖父谢晋,死在南照境内。 传闻当初谢晋向南照王求药,却不知怎么与王室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在回国途中跌落山崖,尸骨无存。 谢晋的死,使得淮阳谢氏一度一蹶不振,直到出了谢净生这些后起之秀才渐渐恢复往日满门荣光。 只是谢晋的死终究令谢家疑上了南照王室,自前朝起,便有不少身为将领的谢家子弟屡屡向君王请旨,发兵攻打南照。 芊芊后来总是会反复回想,想这两家的血海深仇,想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原来她与谢不归的婚姻藏着这样的内情,多像一枚熟透的果, 看似光鲜,香味靡靡诱人,内里却早已腐烂。 她因先天不足,同谢不归结为夫妻的第七年,才终于怀上了孩子。 十月怀胎,其中艰辛不必赘述。 谢不归却开始早出晚归起来,眉眼间的情意也一日比一日寡淡。 她当时满心都是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竟未觉察出异样。 只当他是生意繁忙。 却不知他私底下忙碌的,是那惊世骇俗、改朝换代之事。 彼时,谢家把持朝政,街上随处可见谢家的惊羽卫,披坚执锐,满脸森严。 她难产那一日,谢不归血洗宫廷,矫诏称帝。 在她忍受着那如酷刑一般的分娩之痛的夜晚, 一封圣旨,忽然送到她的榻前。 也是在那时,她才知道枕边人的真实身份、知道了“情蛊”的存在。 产房因这封圣旨的到来而变得愈发混乱,宦官尖锐的声音刺破耳膜: “出身低.贱、只堪为妾。” 这八个大字落下,她眼前一黑。 顷刻间,下.身一片濡湿。 2、无情眼 002 醒来时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接生婆把襁褓抱给她,紧紧挨着她脸,给她说了句,是个女孩。 在她松了一口气,觉得没那么痛的时候,又说—— “可怜的孩子,刚生下来就没了气息。” “临死之前,还微微地叫了两三声。” 就这么一句话,就这么一句。勾出她的眼泪来了。她一哭,周围这才有哭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好多看不清脸庞的人围着她,要她节哀。 芊芊躺在床上,半身的血,抱着孩子小小的逐渐冰冷下来的身体,眼泪无声地淌,湿了半面枕。 好久,才哑着声音,要见自己的贴身婢女,金肩。 却被告知,金肩因擅闯宫禁,已经被谢不归逐出邺城,下落不明。 一夜之间,跌入地狱。 孩子没了以后,她每日闭门不出,窗子都封死,借着黑暗来麻.痹自己。 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哭到昏厥才能短暂地闭一会眼。 她情愿死的是她,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 这一天,领了份例回来,翠羽便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 她攒了满肚子的气无处撒,好一阵儿咬牙切齿,好久才愤愤骂道: “我呸!都说南照的蛊世间至毒,我看这些宫里人的嘴也不遑多让!一个个的,真当自己是大理寺卿啊?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就说得跟真的一样!” 一想到外头那些辱骂和污蔑,翠羽肺都要气炸了。 芊芊穿针引线,一朵莲花在过冬的衣裳上绽开,闻言,轻声说: “他们未必有多恨咱们。不过是想通过旁人的污秽,来彰显自身的清白罢了。” “就属主子心性好,听了这些才不生气,换成奴婢,只恨不得撕烂他们的嘴!” 芊芊叹气,说:“宫里毕竟不比宫外,咱们如今势微,还是谨言慎行些好。” 翠羽一听,眼圈却红了,想她家小主人一直都是人如其名,芊芊百草生机勃勃,如今这语气听起来却是一潭死水。 一夕之间,爱女夭折,亲夫厌弃,举世唾骂。 这样大的变故落在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头上,对于精神和肉/体都是毁灭性的打击,也就偏偏小主人性子倔强,心性坚忍,硬是咬牙挺到了现在。 “情蛊一事疑点重重,怎么谢家郎君认了死理!” 翠羽实在是想不明白,眼圈红极了:“好歹夫妻一场,他就任凭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糟践您!” 芊芊不说话。 宫中规矩森严,人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好苗子,自然有那想削尖脑袋想往上爬的,替上边主子出出气。至于是替谁,难说。 仇恨她的人纷纷躲在暗中窥伺,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扑上来剥她的皮,啖她的肉。 单凭着谢家血海深仇,这世上就有许多人,恨不得她死。 “哼!一群无知之辈,说什么南照的蛊害人,殊不知那可是神明赐予的法术,用来消灾除厄,治病救人,更甚能治愈人心中的痛苦,是他们求也求不来的好东西呢。” 突然间,翠羽似想到什么,一双眼满怀忧虑地看向芊芊,不放心地叮嘱道: “不过,娘娘,您往后可千万莫要再养那‘却死虫’了,被发现还是其次,奴婢担心您把命搭进去。” 翠羽想到那一日的光景便忍不住后怕。 自从金肩被赶走后,就剩她一人照顾小主人。 无奈小主人接受不了女儿离世的事实,不愿女儿下葬,紧紧抱着襁褓不撒手。 彼时,女婴柔软的皮肤已经呈现暗红色斑块,关节僵硬,身上更是发出一阵阵难闻的尸臭。 “不能再留了,得让孩子入土为安啊!” 周围人都在劝她。 好不容易,小主人同意带走了孩子。当夜便置办灵堂,做起法事。 那一晚,翠羽推门进来,看到小主人穿淡蓝的裙,银饰素净,披散长发,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坐在那。 她那一身,是南照为亲人服丧的打扮。 一股血腥味倏地漫过。 翠羽大骇,冲上前去,拿起女子长袖下的纤手一看,顷刻间,泪珠滚落。 只见,瘦骨伶仃的手,十个指头扎得鲜血淋漓。手腕苍白,一层层纱布厚厚缠裹着刀口,正微微渗出血来。 翠羽大恸,忍不住放声大哭: “小主人……” “您何苦、您何苦啊!” 女子闻言,终于一动。 她那长发掩映下的脸,瘦得几乎脱了相,一双平日里笑起来如月牙般的眼睛此刻睖睁着,显得格外的大。 那眼神却十分清醒,笑起来温柔破碎,宽慰她: “没事的,翠羽,我没事。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却死’是我唯一能见到她的方式了……” 她低声喃喃的自语,听得翠羽心都要碎了。 所谓“却死虫”,乃是南照一种神奇的蛊虫,米粒大小,发萤光,生时洁白,死后乌黑。不能寄生于人体,害不了任何人。 虽名“却死”,却也不能起死回生,逆转阴阳,是以,也救不了任何人。 它唯一的作用便是产出一种香气,而这种香气很像中原的返魂香,香气浓厚能飘数百里,人嗅到这股香气,便能于幻觉中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人。 只是这“却死”娇贵,朝生暮亡,最重要的是它,需以新鲜人血喂养。 “奴婢也可以,”翠羽哽咽,猛地递出手腕,“小主人用奴婢、奴婢的血吧!” 芊芊却制止了她。 “不。” 她捏在翠羽手腕上的力气微若游丝,难以觉察,很快便力道尽卸,指尖滑了下去,轻轻颤栗。 芊芊笑得苍白倦怠,须臾,嘴角缓缓垂落下去:“不用了。” 这三个字,令翠羽感到一股如坠深渊的恐惧。 她蓦地揭开那装着却死虫的陶罐,冲进鼻腔的是铁锈味儿的血腥,和虫子腐烂后发出的非常不愉快的恶臭。 一看,只见陶罐的底,内壁,糊着厚厚的,坍缩的黑渍,宛若浓稠的柏油。 数以百计的却死虫的尸体。 这样多的却死虫,只怕是她们从南照带来的全部。一虫一日食血微末,只是积少成多,又该以多少鲜血来喂养。 那一刀一刀,十指连心,小主人究竟在自己身上划了多少下,挨了多少痛。 光想到此处,翠羽便是头皮发麻的骇然,心脏抽搐的痛。 其实芊芊自己也不知道那段时日,是怎么过来的。 她感觉一切都很正常,按部就班,吃饭睡觉。 闲暇时靠着喂养却死虫,在那混淆了阴阳、颠倒了死生的香气中,见到那孩子玉雪可爱的脸庞,会哭会笑的模样。 她就靠着这些活着。 就好像女儿一直好好地活在她身边,从未离去。 直到却死虫一一香销死绝,她才一夕之间,从无止境的虚幻中一脚踏进现实。 人间陷入永夜。 整个人这才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完整的窒息,那些窒息和痛苦如同远处咆哮翻滚的阵阵巨浪,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朝她迎头打来,将她击个粉碎。 再之后,痛苦被开始适应了,才有余力,去想谢不归的事。 七年夫妻,生死相随。 到头来却告诉她,是情蛊,给了她这如梦似幻,镜花水月般的七年。 却死虫能使人见到死去的亲人,情蛊却能迷惑人的心智,使人爱上一个陌生之人。 哪怕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只要中了情蛊,便会像着魔了一样地爱上那饲蛊之人,永远不会背叛。 她明明不饲情蛊,也从不给人下蛊,谢不归却疯了般地爱上了她,为她脱离家族隐姓埋名整整七年。 或许从一开始她也心存疑虑过,因他心动得突然。 然而他看她的眼神,让她误以为了,这是一场水到渠成的爱情。 谢不归中的情蛊似乎与寻常的情蛊有一些不同。 寻常的中蛊之人都会于身体肌肤,或手臂,或眉心,显现朱砂红色,如被噬了一口,状若守宫砂。 谢不归身上的情蛊,却无任何外显的症状,以至于她并没有在一开始便觉察。 只不过和所有情蛊一样,当体内的蛊虫尽数死绝,再不能控制他的心神后,这冷心冷情的郎君自然也就拂拂衣袖,片叶不沾身地离去了。 她以为完美的夫君,至死不渝的爱情,她所拥有、所得到的一切, 都是因为,情蛊。 是吗? 这句话她原原本本地问过那个人。 自那次宫道上偶然遇见,便再没能见到他,含章殿数次求见,都被挡了回去。 他不想见她。 可是,她还是每天一大早便候在含章殿外,从天明等到天黑,再一次次地默默转身回去。 她心中并没有什么很激烈的情绪,怨恨,不甘,还是歇斯底里。她的力气,早在女儿离开后就被抽干了。 只是想告诉他一声,我们的孩子死了。 好可怜的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 你是她的父亲,你还没有抱过她。 …… 终于见到他,是在第三天的傍晚。 她缓缓踏入这从前从未踏过的所在,眼前抹过金碧辉煌。 殿内燃着火盆,温暖如春,垂在身侧的手却发抖不停,冷得像一块冰。 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呼吸已绝的女婴的肌肤的温度。 皇帝端坐高位,冕冠十二旒,系白玉珠。 低垂着眼,视线落入浓长交错的阴影中,再没了从前看她时的温和与亲近。 一如座上神佛,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淡的神性,审视着她的罪孽。 站在一旁的臣子冷声: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又何必装模作样、明知故问?谢祝两家,仇深似海。陛下身为谢家子孙,会娶你,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为了满足卑劣肮脏的心思,用情蛊迷惑于陛下?” “我没有。” “没有?哼,事到如今还嘴硬!即便不是你,也是南照王,你们蛇鼠一窝,下蛊害人,定是还有别的什么密谋,” 臣子转向龙椅上的人,跪地高呼: “陛下,请将此女拿下,立刻押进大牢,待她将那诏狱大刑一一受遍,不怕她不肯招!” 孩子从身体里离开后,她便时常能感觉到小腹一阵阵坠痛,时常使不上力,唯有坐着才能好受一些。 可是在真正见到他的时候还是用尽了浑身力气站直,挺直了腰背不肯跪下,只为那一点仅存的可笑可怜的自尊。 强忍着从喉管里时不时冒出的酸涩,抬起被泪水晕得模糊的视线,望向他。 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芊芊哑声唤他旧称: “苍奴,你信我,这件事,不是我阿母。我阿母不会给你下蛊。 她性子强势,绝不屑做……” 她咽喉肿痛,声音嘶哑,仍极力想要维护母亲的名誉。 却被一道男声毫不留情地打断。 “够了。” 男人的嗓音,像冰块落入晶莹剔透的水晶杯中撞击杯壁,冷感十足地回荡在大殿内,不带任何的情绪。 他声音极缓:“中原严禁巫蛊之术,一经发现,无论是何身份,皆当处以极刑。” “南照王是你生身母亲,为了成全你的一腔情意给朕下蛊,合情合理,并非凭空猜测,只是你母女如此行径,终究触碰到了朕的底线。” “私养毒虫之罪,外加欺君之罪,此二罪并罚,按律,当诛。” 谢不归身子缓缓前倾,视线如沉沉的大山一般,极具压迫感地压了过来。 压得人胸口沉窒发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说,按律当诛。 他这是,要她死么。 3、郑兰漪 003 男人声音低缓,敲冰戛玉,分明温醇如明月映水,却莫名使人想要落泪: “念在你我夫妻一场,朕不杀你。予你戚妃的名分,望你今后能在长门宫好好修身养性,静思己过。” 活着。 一辈子在无望和悔恨中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 “你我之间,只是情蛊?” “只是情蛊。” 芊芊身子一晃,压下喉间腥甜,笑: “好吧。苍奴,是我……对你不起。是我当年,对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对你动了情。而我阿母爱女心切,为了我,给你种下情蛊,使你爱上了我。” “我虽不知情,却不无辜,我是最大的受益者,从旁人身边夺走了你,让你与所爱饱尝分离的痛苦,在你心中,亦是可厌可恨到了极点。” 说到这里,她轻声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就算认错,又能如何? 逝者已矣。 她的孩子永远回不来了。 难道,就是因为她得位不正,所以招来了报应?可是报应在她身上就好了,为什么要带走她的孩子? 恨吗?是恨的。可是,该恨谁,恨谢不归? 他并没有对不起她,那七年他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夫君,甚至初见之时,他救过她的命。 那夜她因与阿母置气,爬到了太和城最高的那座高台上,年轻时总是意气用事的,想用这种幼稚的法子来抗争,吸引父母的注意。 却不慎失足跌落。 那一年,白衣郎君马踏银花,映月而来,身轻如燕地飞身而起。 郎君衣若雪飞,玉洁风姿,救她于百尺高台前,坠落刹那间。 初春的夜,好多花都开了,纷纷然地乱飞,吹满他们的头、肩。 她抬头,跌入一双惊艳点漆眼眸。 没有他,她早就死了。 她的命是他给的,她却恩将仇报了。 那么,她该恨阿母瞒着她,给谢不归下了情蛊吗? 阿母生她养她,疼她爱她,就连情蛊,也只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成全。 终究,只能恨自己。 恨当年惊鸿一面,意动神飞,那悄然生长的一缕情丝。 “苍奴。这七年,谢谢你。” 痛苦就像潮水一般在涌动,一个大浪“啪”的一声打过来,淹没了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打湿了苍白的脸颊: “对不起啊。” 谢谢你。 对不起。 谢谢你的爱,尽管那是虚假的。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帝座上的男人,眼睫轻轻一动。 眉骨投下的阴影遮蔽住他的眼眸,白玉似的侧脸被烛火浅浅地映着,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 “看在我们曾经夫妻一场,有过一个孩子的份上,请你……逐我出宫吧。我保证,此生此世,绝不踏入邺城。不,绝不踏入大魏半步。” 谢不归称帝后,朝廷格局大洗牌,国号也改成了“魏”。 臣子当机立断说:“陛下,不可!尚未查清南照所图,若是就这样逐出宫去岂不是放虎归山,埋下隐患? 何况她在陛下身边七年,只怕知道的秘密不少!事关国家安危,依臣之见,还是打入大牢、监/禁起来最为稳妥!” 烛火通明的大殿霎时间静默下来。 秋天的空气渐渐冷了,仿佛要凝出霜,而那昔日的夫妻二人,一君一妃,一高一低,彼此都在原地,没有再说一句话, 只剩菩提叶的灯架旁有小飞蛾不断在烛光照射下盘旋。 “朕意已决,都下去吧。” 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清冷中带了点疲惫的低哑。 这句话是她熟悉的语气,她过去总是熬到很晚不想睡觉,惦念着白日里有趣好玩的话本子,偷偷藏在偏屋里点着灯看,被他捉到时,他就是这么对她说话的。 命令的意味却很温和。 一刹那,她像是捕捉到了即将逝去的幻梦一角,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苍奴……” 反应过来自己唤了什么,已来不及。 “祝氏,不要得寸进尺。” 他皱着眉,脸色像是被冰封起来,拒绝跟她共情,那种冷漠很伤人: “你该唤朕什么?” 芊芊张了张口,喉咙里像是堵着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陛下。” 身后蓦地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有宫女急急跪下,慌乱道: “陛下,不好了,郑娘子已经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说什么非她所愿、有碍名节……方才还跟奴婢索要剪刀,只怕是要……” 宫女叩头,颤声: “要落发为尼,遁入空门!” 谢不归倏地起身。 冠前金珠遮眼,随着他的起身晃动不休,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脸颊冷白,清瘦的下颚线看起来很有几分少年感,大多数时候都是没什么表情的,眉眼线条优越,自上而下睥睨人时原是这样锋芒毕露的。 冷漠脸上生了一双含情目,从前常常能从那双琉璃般干净的黑眸里,窥见汹涌的情感。 只如今这份情感再不独属于她了。 …… 直到谢不归离去很久,她才回过神来,泪痕已干,脸上一阵紧绷的涩然。 那臣子重重“哼”了一声,甩袖而去,独留芊芊一人在荒凉的大殿中。 “娘娘请回吧。” 御前太监景福上前说。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位宫妃。 女子梳着侧髻的脑袋浅浅垂着,烛光扫过她苍白细致的脸和颈,鬓发间的银饰反射着烛火的光,星子璀璨。 模样无疑是极好的,百花中的翘楚。 鲜者如濯,含者如润。 身子却是极瘦。这样的清减苍白,薄得跟纸片一样,风一吹就倒了。 落在耳边的声音分外熟悉,正是那日于龙辇前,持鞭开道的宦官。 “公公,托您的那件事……” 芊芊骤然回过神,看着景福,眉眼染上一缕急切。 她左右打探不到金肩的消息,无奈何,只得寻上了景福。 这几日她日日来寻谢不归,受了不少冷眼,唯有这位景福公公,不仅待她礼数周到,天黑了还请她到偏殿,吃了几盏热茶,虚弱的身体才不至于被寒风冻僵。 想到金肩,急切愈炽,总是要把人寻到的,她、金肩、翠羽,三个女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从南照千里迢迢来的邺城。 既是一起来的,当然也要一起离开。 景福知她所说何事:“暂时还没有下落,不过,奴才会为您留心的。” 一顿,他压低了声音,提点道:“陛下这些日子政务繁忙,娘娘可炖些安神汤送过来,也好缓和一下同陛下的关系。” 这话一出,她倍觉恍惚。 安神汤。 从前是他常常给她做的。 她来邺城那几年经常生病,大约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大病小病不断,都是他在照顾她。 不管是平日的饭菜还是入口的汤药,无不亲力亲为,甚至于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一勺勺地吹凉了,喂给她。 都说君子远庖厨,他却根本不在乎的,说为了她的身体,杀几只鸡算什么。 她刚怀上身孕的那个时候就又大病了一场,比以往的每一次都严重,怎么都不见好。 谢不归每天都皱着眉头,请了一个又一个郎中,流水般来来去去。 一日午后,她感觉精神头大好了,身上力气也足,站着时也不觉头晕了。 见日头正好,便走到庭院里晒晒太阳,看到他阖着眼在躺椅上睡着了。 高高大大的一个郎君,手脚有些委屈地蜷缩着,雪白大猫似的窝在躺椅上, 修长的手半挡着脸,日头被桃花树的枝叶筛过,支离破碎洒在他的白衣上。 那时天气还很热,她取来扇子,给他轻轻扇着风,好让他在梦中也能感到一丝清凉。 他皮肤很白,细腻通透得找不出一点瑕疵,长长的睫毛紧闭着,睡着时颇有一点小孩的稚气未脱模样。 于是她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开始想象腹中孩儿长大后的样子。 唇扬起,油然而生的期盼和喜悦。 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如果像他的话一定是极好看的。 会有大大的眼睛,雪白的皮肤,花一样的嘴唇,乌黑茂密的头发…… 正当她想得出神,谢不归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睫毛极长,睁开眼时有一种蝴蝶振翅的惊艳美感。 谢不归瞳孔很大,很黑也很干净,眼白纯粹到不带一丝杂质,里面所有情绪都很鲜明。 他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朵花即将落下的花瓣。 那种怜惜和温柔像是她轻而易举就能拿走。 正无声对望间,他忽然坐起身,衣袍簌簌摩挲声落下。 她的身体被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鬓发的银饰因为突如其来的拥抱而摇晃起来,耳边清脆的响声不断。 他抱她的力气重到像是要把她给揉碎了,融进血肉里去一样。 被这个人完全占有的满足感深深地在每一根骨头里蔓延。 他把脸压在她的鬓发边蹭了蹭,然后侧头在她额间轻轻地吻着。 带点刚睡醒的慵懒语调低声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他去给她做。 她觉得他太宠她了,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她,都快让她离不开他了: “没有你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是好。我太需要你了。” “……我想被你需要。” 他像一只黏人的大猫反复蹭她脸颊,嗓音听上去很哑,好像熬了好几天没睡一样,语气却很认真: “以后也请夫人一直,一直这样需要我吧。” 她被他蹭得有点痒,咯咯笑起来,却忽然感到脸上湿漉漉的。 她心中吃了一惊,霎时间像是泡在温水里般一片酸软。默默抬手,抱住了他。 她知道这段时间他积攒了很多压力,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也是有的,便装作不知晓,愈发将身子贴靠向他,让他感受她的存在。 人都是有喜怒哀乐的,只不过谢不归在她面前总是很稳定,给她的感觉一直强大又可靠。 这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感,郎君呼吸清浅,头埋在她颈间,表达着对她那种超乎寻常夫妻的眷恋。 她不敢惊碎这难得的脆弱,就像不敢惊扰停栖在指尖的一只蝶,怕它一飞走,就不再飞向她。 一眨眼,思绪回归。 这样的人再也没有了,这样的眷恋也像是那泡沫,飘到半空就碎了。 芊芊看着面前的人,真诚道: “多谢公公提点,您是个好人。” 来邺城已有两千多个日夜,她仍未变得长袖善舞,连夸人都是干巴巴的,倒是辜负了那人早年的一番教导。 景福摆了摆手,看她一眼,嘴唇蠕动了两下,似有些话藏在心里。 终究咽回了肚子里什么也没说。 - 离开含章殿没多久,刚行至半道,一个穿绿衣的宫女撞上来,满脸的失魂落魄。 同她一照面,蓦地屈膝,重重跪在那铺着鹅卵石的小道上: “小主人,求小主人救命!” 翠羽跑得鬓发散乱,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恐惧得声音都变了调: “陛下他、他为了郑娘子动了大怒。他要杀我阿兄!娘娘,救命!” 翠羽一紧张就会变成结巴,一迭声慌慌地喊着救命,语不成句。 芊芊吃了一惊,面上不显,揽过她肩,抚她发顶,帮她缓一会儿好站起来: “别急,你细细说来,我听着。” 翠羽抽了抽鼻子,贴向女子,嗅着她身上桃花淡香,情绪很快缓和,有条有理地说: “是在水阁的那位娘娘。陛下要为了她,杀尽天下僧尼!还要焚毁佛像和经书,拆毁寺庙!首当其冲的便是我阿兄在的大觉寺!” 灭佛杀僧…… 芊芊吃了一惊。 在水阁的那一位,郑国公嫡女,貌动邺城,家世显赫。 亦是这些天来闹得满城风雨的情蛊事件的另一位主人公。 对方进宫以来并无封号,也无位分。 因为名义上,她是谢不归的长嫂。 可如今谢不归登临帝位,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 哪怕对方是他长兄的遗孀,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天子想要一个女人,谁敢多说什么? 翠羽脸色发白: “我阿兄在大觉寺出家,为的便是事事好与我有个照应,怎会出这样的祸事!陛下若真下旨,阿兄可就没命了!” “小主人,奴婢就这一个亲人在世,您能不能想想办法……” 翠羽知道这样的请求让芊芊为难,拽着她衣角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瘦小身子抖如筛糠。 翠羽生于中原,是后来才来的南诏。 前朝时,末帝昏庸,中原战乱不止,兵戈不休,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翠羽和阿兄也在一次战乱中不幸失散,此后辗转多方,终于重聚。 对方虽已皈依佛门,却仍念血缘亲情,多次与翠羽通信,关切倍至,时常赠些银两衣物。 是以兄妹感情颇深。 与至亲阴阳两隔,是何等的痛楚。 正因知晓,芊芊才能对翠羽的心焦如焚感同身受。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芊芊低缓着声,用家乡话同她说: “翠儿,你同我跨越万水千山,跋涉万里,才来到这里,无论当初过得有多艰难,都未弃我而去。” 翠羽泪光模糊,被她指腹擦过,一一拭去。 “我阿姊早逝,身边也没有旁的要好的玩伴,金肩和你,与我相伴多年,一起长大,在我心里,早已把你们当成我的亲姊妹……如今你有难,我岂会坐视不理?”芊芊扶她起身,替她拍掉裙上尘土,一字一句说: “灭佛杀僧,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我相信他不会理智全无到那种地步。” 似乎为了说服她也为了说服自己,她又补充一句:“苍奴他……不是荒唐的人。” 应该,不是。 - 在水阁 望着牌匾上那清寒隽永的三个字,她微微愣神。 谢不归教她官话的那段日子,与她读过诗经,有一篇印象颇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位可遇不可求的伊人,便住在这绿竹猗猗的阁楼之上。 名唤,郑兰漪。 步子刚从门槛迈进,一个茶杯掷出,“砰”一声在她脚边砸个粉碎。 不知谁“嘶”的抽了一口凉气。 “你就好好待在宫里,待在朕身边。朕看谁敢多言一句。” 这声音,清冷弥怒,顷刻间,宫人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 4、青丝断 003 “陛下,这又是何苦呢?” 一抹轻叹声,幽幽响起: “妾身本守节之寡妇,今被召入宫墙之内,诚非妾之所愿。宫中多是非纷扰,妾身宁可舍弃红尘,遁入空门,以求心之安宁。即日起,兰漪愿削发为尼,远离尘嚣,以保清白与尊严。请陛下成全。” 这婉转的女声,来自一座描画着山水的屏风后。 恰似白雨跳珠,透着股拒人于千里的清寒。 单看那抹剪影,是个美人无疑。 她和谢不归,便是那些人口中的金童玉女,天赐良缘。 所谓天理昭昭,因果循环。 情蛊,让她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受到了这世上最残酷的惩罚。 从今往后,她要保护好翠羽,保护好翠羽的家人。他们都是无辜被牵连。 只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 因为她的爱。 她的爱只会害死别人。 芊芊站在阴影里,安静地看着他为另一个女人动怒,烦躁,心神不宁。 因她一个长伴青灯古佛的决定,便要千万间金寺庙宇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除了他的身边再无容身之所。 这不像他,一点都不像他。 一向冷静克制的人,怎么会如此极端。 可倘若,偏偏就是这般冷静克制的人,铁了心地要用这般极端的手段去留一个人呢。 能怎么解释。 还能怎么解释? 无非是用情太深,为情乱智。 待他脸上的恚怒褪去稍许,芊芊方逆着光,低眸走近。 “陛下,请三思。” “你来做什么。” “臣妾只是想同陛下说两句话,行么?” 他下颌稍点,脸庞淡漠,示意她继续。到底是给了她这宫妃几分面子。 屏风后的人则从她出现那一刻便湮灭了声息,安静得像是一抹影子。 可这抹影子,却牵动着他的眼光。 吸一口气,芊芊视线移向一旁君子兰,不去看他,淡道: “陛下若是以莫须有之罪,屠戮僧众,焚烧经书,毁坏寺院。只怕要惹得上苍震怒,神佛降罪。” 对于鬼神,南照上至王族下至平民,无不心怀敬畏。 与中原人不同,他们崇拜的神唤作蝴蝶妈妈,是一位从古枫树中诞生的神灵,会庇护天底下所有的南照子民。 谢不归似乎直到这一刻眼里才有了她的存在,黑眸里映出她苍白无血色的脸。 男人眉眼间依稀还有她年少时熟悉的影子,可更多的却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沉稳和冷厉。 如今的他不管在看谁,目光中的压迫感都极强,干净的脸透着几分清冷和疏离感。 “戚妃。” 他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像是所有的悲痛和痛苦只有她一个人在承受。 而他至始至终冷眼旁观,心若铁石。 声冷如冰。 “朕,从不信鬼神。” 芊芊藏在袖口下的手微收,手腕的伤隐隐传来刺痛,指尖抵住掌心,不以为意地说: “天下间,佛教徒数不胜数,想必陛下比臣妾更清楚众怒难犯的道理。以陛下对郑娘子的珍重,定然也不愿看到郑娘子被天下人所怨恨吧?” “被所有人敌视、仇恨的滋味,我再清楚不过……” 她呢喃着,忽然福身,说,“请陛下不要怪罪臣妾的失礼。” 失礼,谢不归眉眼间掠过一丝阴影,而后缓慢抬眸看向她。 视线里,映入一支蝴蝶银钗。 她一直遵循着故国习俗穿些鲜艳亮丽的衣裙,譬如红、紫之色。 也惯爱往身上戴许多花里胡哨的银饰,有多少堆多少。 稍微一动就是叮啷作响,热闹得紧。 常常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些天,她的打扮却素净得多,不是雅致的淡蓝色就是沉闷的土青色。 “你的礼数倒是学得极快。” 终究,他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叹只叹夫妻七年,灵犀在心,她竟立刻意会。 当初她学官话,学写字,总是不肯好好地学,学得很慢很慢,学了大半年也还是个小文盲。 有一次,她指着一个“逸”字,拉着谢不归的手说,夫君你看,这个小兔子有板车哎。 耍宝的模样,瞧得谢不归又气又乐。 一双眼乜着她,戒尺握在修长的手中,眸淡如水,严厉夫子的架势。 那戒尺,高高举起,轻轻地放过。 喝药的时候,药苦了,她就“呸呸呸”,委委屈屈又带着几分生涩地说: “夫君,中药攻击我,咬我的嘴。” 攻击?咬嘴?他听得直叹气,放下手中圣贤书,隔着烛火,黑眼眸融融瞧来,一字一字地教她: “你该说,你的嘴发干,发疼,发涩。” 听不懂似的,她眨眨眼,像有星子在闪。突然地,身子依偎上来,甜甜地笑: “我只想让夫君咬我的嘴。” 他愕然,被挤进怀中的柔若无骨打乱思绪,身子僵着半天未动。 倏地,他认命一叹,轻阖长睫,低头吻上怀中娇躯,探入湿润红唇,搅乱一池春水。 圣贤书自他修长的手中跌落。 到最后,尽尝苦意的是他,抽了白绢,颤着指尖轻拭嘴角的也是他。 看着郎君低着长睫,发丝笼住那张禁欲的脸,眼睑耳垂喷涌潮.红。 偏过头,着恼又无奈何地轻轻看她一眼。 瞧得她弯了月牙眼,捂住唇,露出得逞的笑意。 山水之间长大的姑娘聪慧灵秀,如何学不会那是非方圆,一字一句。 故作懵懂,故作笨拙,不过是想无竭尽地拿走他的温柔和耐心罢了。 谁能想到,他的温柔和耐心也有耗尽的那一天。 思绪回归,望着眼前容貌如昨的男子,不甘就像浸了毒的藤蔓,紧缠着心脏生长,窒息到快要不能呼吸: “能解开的叫什么情蛊。怎不叫你中得深一些,再深一些?纵是假的,一辈子到头也就真了,不是么。” 如果她真的会下蛊就好了,芊芊忍不住想,她一定会给他下足世间最厉害,最无解的情蛊。 她从情窦初开就喜欢他,这么多年只喜欢他一个。 那么那么的喜欢,喜欢得整颗心脏都在发疼。 只是这样自私的喜欢,这样不知所谓的冒犯,会叫他恶心吧。 别开眼,轻轻吐出口气,才不至于让胸口的涩意流出眼眶。 “你来,就是为了跟朕说这个?” 他蹙眉,话语间淡淡的讥嘲。 芊芊知道自己这样单方面地劝阻,多半是行不通的。 他不是从前对她百依百顺的谢苍奴,再不会为她轻易改变任何决定。 可是性命攸关,她不能让谢不归下达屠杀佛寺的指令,殃及池鱼。 迎着男人冷淡的逼视,她再一次鼓起勇气,说: “陛下,何不听我一言。陛下同郑娘子,既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之间的情意便胜过旁人许多。不若徐徐图之。” 看了屏风一眼,确定那边不会听到,压低声音说: “正所谓,欲擒故纵。陛下逼得越紧,只会将郑娘子越推越远。” “戚妃这一席话,倒像是那惯弄风月的高手。” 男人行至案前,挽袖,执笔蘸了浓墨。 象牙白的笔杆在他手中,竟也稍逊颜色,手指修长,如瓷如玉。 悬腕提笔,落下一字。 她听出他不屑的暗讽,心中一刺。她待他从来是一腔赤忱,所行之事,全凭真心,何曾用过半分奇技淫巧? 可他不信,她也不必为自己分辨,只轻轻地叹出一口气。嗅着那缕若有似无的薄荷香,好声好气同他说: “陛下,我也是女子。” 谢不归顿笔,抬头,他比她高出很多,自能将她全貌纳入眼底。 率先落入视线的是一截颈,苍白纤细到一手可握,颈间挂着纯银的长命锁项圈,显得肌肤光滑细腻。她垂着脸,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她眼皮很薄,不抬眼时能清晰看见眼皮上扇形的褶,有些清冷味道。 下面的卧蚕又让她在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很有灵气和亲和力,现在眼尾泛红,睫毛上也有晶莹湿润的水迹。 极温顺的,像家养的雀。 头顶,许久没有他的回应,整个人被那压迫感很强的视线笼罩着。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侧目往他的侧脸看去,声线轻柔: “臣妾是女子,自然懂郑娘子想要什么。陛下步步紧逼,甚至杀害无辜之人,只会令你俩关系恶化,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突然搁笔,墨点飞溅,在圣旨上晕开,一眼看去,只觉不洁,他沉默片刻。 “这些话,任何人都可以说,唯独你,不行。”他声音很沉地命令着,“来人,送戚妃回宫。” 男人长身玉立有种冷寂感,侧脸清隽,眉头深深地敛着,心情看起来变得很糟糕。 芊芊怔然,长长叹出一口气。 竟这样生气。 原来就连她提到郑兰漪和他的过去,也会生气。 这一趟或许她不该来的,来了,也是无用功。可是,又不得不来。 他这样生气的缘由她能猜到。 曾经那样要好的两个人,因为她形同陌路,关系恶劣得连陌生人都不如。 她这个罪魁祸首却好端端站在这里,甚至腆着脸当和事佬。 换了旁人连敷衍的耐心都没有,他能忍着不发火,已经是修养很好了。 - “小主人……”翠羽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主人为奴婢,受委屈了。” 芊芊好笑,她都没哭,自家的婢子却在这里凄凄惨惨戚戚,哭成了个小泪人儿。 她用帕子给她擦眼泪,给她出主意: “你快些去信,叫你阿兄躲一躲。实在不行便还俗吧,免得遭受这无妄之灾。” “谢不归如今阴晴不定的,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万一真做了那缺德的事儿……为今之计,只能早做打算,免得夜长梦多。” 翠羽连忙点头。 灯花“噼啪”轻响,芊芊一手握着湿润的帕子,一手撑着腮,眼睛映着烛火,有些空洞。 “翠羽,”她像是陷入到一个虚无的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说,他究竟有多喜欢郑兰漪?是浅浅的喜欢,还是深深的喜欢?亦或者,” 这声音,轻颤起来,似要断掉的弦,“像是中情蛊时喜欢我,那样的喜欢……?” 她心脏一抽一抽的疼,耳边却响起战战兢兢的声音,“都说陛下为郑娘子灭佛,是爱,是宠。可奴婢觉得甚是可怖。天子一怒,血流千里,奴婢的阿兄也差点死了……万一哪一日陛下不喜郑娘子,岂不是说杀就杀,半分情面都不留?” “……唉。你说的有道理,” 芊芊坐在矮几上,头发散着,心里唾弃自己满脑子情爱,竟还不如翠羽清醒。 仔细回想那日老太监的凄惨死状,一时间,什么愁肠百结都没了,甚至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既然他这般眼里容不得沙子。为何还让我活着。” 她是真的感到困惑。 情蛊没解干净? 就这样死了太便宜她了? 头都想得快裂开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翠羽一脸茫然,片刻后她抱住芊芊,一脸的恐惧和落寞: “小主人,这宫里好可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会死。死了,也就草席一卷,丢到乱葬岗,被野狗吃。我不想被野狗吃。呜呜,奴婢好想家,好想王上。” 她又哭成了个小泪人儿。 芊芊只得拧干帕子,继续给翠羽擦去眼泪,她的视线,落在那渐渐缩成一颗黄豆大小的烛火上,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道:“取我放在箱箧里,那个绣桃花的锦囊来。” 翠羽去了,飞快找出她要的锦囊,递到她手中。 芊芊握着锦囊,苍白瘦削的脸庞隐没在光影幽微中。 “待我用它,做完这最后一件事。” 她声音低柔,如流水潺潺,“咱们便离开这里吧。” 风来,仅存的一丝烛火骤灭。 漆黑一片中,唯有那锦囊上绣着的金线,熠熠流光。 - 翌日,在水阁 “臣妇拜见戚妃娘娘。” 都说一个人的自称会透露出内心的想法。她自称臣妇…… 这是芊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清郑兰漪的模样,果然是个极标致的人儿,鹅蛋脸,远山眉,眼里总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忧愁,眼下一滴泪痣添了丝弱不禁风的气质。 芊芊看着她,不禁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娘子为何还自称臣妇?” 郑兰漪说:“我既已嫁给谢家长子,二郎便是我的小叔子。叔嫂过从甚密,有悖人伦。倘若知还泉下有知,也会恶我。” 她说话时,怔怔地望向窗台的兰花。 上一次芊芊过来,那盆君子兰便在那里了。女子脸上不见半分喜色,眉眼落寞,郁郁寡欢。 谢知还。她的夫君。 谢知还战死时,郑兰漪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数月后诞下一子,如今养在宫外。 “此次我来,是有一事相求。”芊芊不打算绕弯子,直接打开手中一直握着的锦囊。 “这是何物?” 只见锦囊之中,赫然是一把乌黑柔亮的发丝。 原本用红绳系着的,如今红绳断开,这些头发被孤零零地分成了两股。 当初芊芊与谢不归成婚时,也是循着中原的礼制,拜过天地的。 洞房花烛时,她剪下自己一绺发,也剪下了他的,认认真真编在一起,装进这锦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娘娘与陛下故剑情深,举世皆知。” 郑兰漪似乎并不知晓情蛊之事,淡淡道。 “我不是来向你炫耀的。” 芊芊低声道:“若郑娘子对陛下无情,今日就当芊芊未曾来过。若郑娘子……对陛下有情。” “这发丝,算是我赠予娘子的礼物。你将之藏于水灯中,顺流而下,便能为陛下消除杀业,退散恶灵。” 她将与丈夫结的发,赠予了郑兰漪。 这个他真正的心上人。 5、思帝乡 005 听到这,郑兰漪满脸掩饰不住的惊讶: “你为何不自己去,你难道不想讨陛下欢心,同陛下重修旧好吗?” 芊芊说:“我做这样的事,不是他所期待的。他期待的是你。” 郑兰漪却不以为然:“如果娘娘是来当说客的,请回。” 她声音冷清:“我与他,各自嫁娶,早已互不相干整整七年,我还与他兄长育有一子,于情于理,我都该为夫守寡,抚养孩子长大。 他一继位就要我改弦易张,做那朝秦暮楚、水性杨花之辈,届时名节尽毁,遗臭万年,又有谁来替我正名。” 芊芊索性摊牌:“娘子名节为重,我万万不敢逼迫娘子,便与娘子直言罢。我有一婢子,她的亲人在大觉寺为僧。今日,我不为别的,正是为他的性命而来。” “娘子若能替我,向他求情,保住那一干僧人的性命,凡有所求,芊芊无有不应。”她观察郑兰漪神色: “想必娘子心中最放不下的,便是与亡夫的孩子吧。” “我的这个法子,定能助娘子达成所愿。” 郑兰漪看着发丝,半晌,终是曲起手指,收了起来,忍不住流露出好奇: “好歹是夫妻一场,陛下如此待你,你心中就没有半点怨恨?” “人生苦短,恨来恨去的做什么?太麻烦了。我这个人,一向最怕麻烦。如今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护好我想护的人。” 郑兰漪脸色有几分古怪,像是不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也值得娘娘为此奔走,就没想过,我将娘娘拒之门外,甚至激怒陛下,令陛下为我杀人呢?” “郑娘子是当母亲的人,一个母亲,定然是不愿身负血债,祸及子女的。” 郑兰漪沉默好久,看了芊芊一眼,不由得赞叹她洞察人心的能力。 “不错。为了与知还的孩子,我只能……”郑兰漪苦笑,又说,“娘娘这样大度,倒是出乎臣妇的意料。” 竟能在发生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后,不撒泼不抱怨,情绪稳定,劝和夫君与别的女人。 “若说我对你无半分嫉妒,想来你也是不信的,”芊芊笑笑,眼里有明媚的生机,焕发出惊人的神采,“只是又有什么用呢?事实已成定局,无论如何,只能接受。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中原有一首诗这么写。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近日读到,只觉诗中女子的豁达和开朗深深感染了她。 曾几何时,也有过那样纯粹的愿望——要是能够嫁给心上的郎君,这一生也就满足了,即使被无情地休弃,也绝不后悔。 “这段感情里我们相互爱过,即便他的那一份是假的,是我的一厢情愿……可只要留给我的记忆是真的就够了。我没有遗憾。” “要说有,便是那个孩子……” 郑兰漪眸光微动。 同为人母,只当是说得她联想到了自身,芊芊也没多想,为了安她的心还是选择将心底里的筹谋说出: “我与他缘分已尽。若是有所顾虑……郑娘子,不必介意我的存在。我择日便会离开,永生永世不再踏入这个伤心地。” “你想走?” “嗯。这座邺城终归不如大山里自由自在。” 郑兰漪迟疑片刻,似乎想说,一进宫门深似海。哪能走的那么容易?况且,宫中守卫森严如铁桶一般,除非求得圣旨,否则插翅也难逃。 却没有多问,而是带着点惆怅地微微叹息:“你还有能回去的家,真好。” 家。是啊,她还有一个家。 有阿母在家里等着她。 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芊芊胸中畅快,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不再那般病态,起身朝她十分认真地行了个礼: “郑娘子……对不起。” 身着淡蓝色长裙的女子,银饰素净,头颅微弯,语气温软。 一双眼眸既明且清,如同月光下的玉石,坦荡干净得让人不敢直视。 那一刻郑兰漪突然明白,为何谢净生要同她纠缠至此,甚至留下她的性命,任由其活到今日了。 - “你,去见过兰漪?” “是。” “是你让她去放的灯。” 芊芊望了眼昏迷不醒的郑兰漪。 对方浑身湿透,肤色苍白到几乎透明,气若游丝地倚靠在宫女怀中。 湿润的长发挽在颈间,皮肤惨白,那颗泪痣点缀在眼下,使她看上去随时都会碎裂。 没有血色的嘴唇因为寒冷而轻颤着,愈发楚楚可怜。 “是,但我不知她会落水。” 芊芊眼中一片坦荡。她只教她放一盏水灯,在皇帝的必经之路上。 而后面见圣颜,诉说衷情,顺理成章地吐露心中的期盼。 昔日爱人仍对自己怀有一丝善意,谢不归自然会答应她的请求。 二人关系缓和,大觉寺之难迎刃而解。最不济,也能保住翠羽阿兄的一条性命。 水到渠成的一个计划,却没想到会败在郑兰漪落水上面。 是她自作主张,以此提高事情成功的几率?还是……有谁加害? 宫女白露搂着自家娘子,仇恨地看着芊芊,说: “陛下,近日郑娘子总觉得身子乏力,时常头昏,岂能去水边这般危险的地方,定是戚妃有意为之,想要谋害郑娘子!” “娘子刚出月子,身子最是虚弱碰不得水。却溺水受了寒,往后落下病根,子嗣艰难可如何是好!还请陛下严惩!” 她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要知道皇家最重的就是子嗣,郑娘子被害成这样,将来若是不能生育……人人屏住呼吸,都觉得戚妃此番必然逃不过一顿重责。 听着这些指责,芊芊勾着脑袋,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光线勾勒出她苍白的侧脸,她轻声地说: “虽是我提议令她放灯,为陛下消灾除厄,可我也没想到她会落水。况且腿长在郑娘子身上,她若是不愿,难道我还能拽着她到水边,逼迫她去放灯不成。” “你!” “先带你家娘子下去救治,”皇帝一声令下,那宫女再也不敢多话,连忙招呼着人将郑兰漪送回在水阁。 “你让她放灯。”待到池子边只剩了他们二人,和廖廖几个宫女太监,谢不归声音压低,落在耳边清冷感更甚,“为何自己不去?” “陛下。这种事我做了,只会惹你厌烦,不是吗。” 芊芊抬起眼笑笑,那笑容像一张假面严丝合缝贴合在脸上,仿佛真的接受了如今的身份,不过是后宫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嫔妃: “陛下知道我这个人最是小气,吃力不讨好的事绝不会做。我若付出什么,一定要看见回报。哪一天我不给了,不是我变了心,就是有人不值得了。” 谢不归眼神徒然变得锐利起来,瞳孔极黑,如刀片般落在她身上像是要把她剖开来看个清楚: “朕的发,是你给她的。” 他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过了好久才说: “你身上,如何会有此物。” 芊芊不语。 结发为夫妻还是他教她的习俗,说是只要将头发用红绳系在一起,夫妇二人便能如同缠绕起来的青丝那般情丝绵长,两两不相忘。 可她当初那样珍藏起来的东西,于旁人却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眼就遗忘。 “自然是陛下给我的。”她自己往后退了好几步,站在波光粼粼的池水边远远地看着他,如一段虚无缥缈的风,“难不成还能是我从陛下身上偷来的吗?” “祝芊芊。” “陛下怕我取走你的头发,是再给你下一次情蛊?”巫蛊之术,向来是需要一些媒介的,比如人的鲜血,指甲,毛发,而要用上述此物的巫蛊之术往往十分阴邪,多用来害人,也不怪他会有如此怀疑。 她的眼睛往下垂着,睫毛上坠着一滴小小的泪,像是一粒珍珠,让人想要抓在手里,“可惜,我没有。若是我有,我一定献与陛下,叫陛下心愿得偿,也好解那千万僧人的性命之危。” 谢不归看着她脸和耳朵都被阳光照着,显出细小的绒毛来,他仔细地看着那些细小的绒毛,白皙清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过了不知多久,男子薄薄的眼皮朝上掀起,黑眼珠盯着她一字一句说: “这样下作的手段一次就够了。” “下作……”咀嚼着这两个字,她鼻子一酸忍不住,想抽泣,却只憋着声音,好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哽咽: “难道陛下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陛下若是一点都不喜欢我,当初何必来招惹我?何必这样地听从情蛊摆布,待我这样的好?” “当初,我跌下来摔死干你何事?这个滥好人你就非做不可吗?若我那时便摔死,也不必经历后来种种,你也不必为着曾与我这样下作的人纠缠而犯恶心。” 突然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讲话没有道理,也顾不上讲道理,“换个郎君救下我,我照样能与他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天底下好看又武艺高强的人不止你谢不归一个,我祝芊芊也不是非你不可的。” 眼眶发红,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谢不归听到这句话,眼眸微微垂落下来,睫毛在鼻梁投下浓密的剪影。 “如果那样,我的孩子,或许也能好好地活着。” 芊芊视线落在他们之间那空地上,错落的光影婆娑晃动,脑子里各种念头在翻滚叫嚣,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有一个念头最是尖锐,逐渐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你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全是咎由自取。 是你自不量力,企图摘下一轮不属于你的明月。 “你知道吗?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她长大了,她好爱笑也好会撒娇。她会对我说,娘亲我爱你,然后瞪着大眼睛等着我跟她说,我也好爱你。她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女子声音呢喃,在场众人无不露出疑惑的神色,戚妃口中的这个“她”是在说谁? 唯有晓得内情的景福,知道帝王曾在微时与妻孕育一女,若是仔细算来那可是大魏朝的嫡长公主! 可怜刚出生便夭折了,连封号都不曾有。按照大魏习俗,夭折了的孩子是不能立碑的,避免留下永久的标记。 如今也不知埋骨何处,想到这里景福忍不住朝着身旁看去。 他看到帝王垂在身侧的修长的手在发抖,每一次轻微的抖动都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情绪。定睛再看时却又如常了,倒像是他眼花看错了。 那女声轻轻的: “你去看过她吗,她的墓就在宫外十里,我抱着她的尸体唱着我们南照的歌,把她放进墓地。” “南照人都是将孩子放在树上而不是埋进地里,因为孩子太小,灵魂弱小,埋在地下出不来,那么黑,她一个人孤伶伶在那里,肯定会害怕,她会想娘亲,想得一直哭一直哭。” 说到这里她心都要碎了,单薄的身子在池水边摇摇欲坠,所有人都沉默着,为这巨大的阴影般笼罩在头顶的悲怆。 天地都安静了,像是在为了某个生命默哀。 这是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世间再无别的痛苦能胜过如此了。 一阵秋风吹过来,吹动女子鬓发耳垂间的银饰发出响声,一声比一声急促、清脆。 像是细雨轻打在芭蕉叶上,又像是冷幽幽的招魂铃音。 “再过几天,她就要过百日了。在我们家乡,百日宴上,孩子要与母亲一同接受圣水的洗礼。可是娘没用……” “祈福的圣水如今变成了这冰冷刺骨的秋水。” 清柔孱弱的声音刚落下。 女子转过身毫不犹豫跳进了荷花池中。 6、陈三愿 006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池水迅速淹没蓝裙乌发。 夕阳被枝叶筛过,支离破碎洒在男人冷白的面上。 池水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却落不进那人深不见底的眼中。 刻在脑海里的她的最后那个眼神,交织着天边金橙色的霞光,汇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 景福屏息凝神,眼角余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身侧,看到男人一双眸,紧盯着水面,鼻尖上隐约溢出了汗。 随着夕阳渐沉,他轮廓将近一半埋在阴影里,连带着眼里真正的神情都难以窥视。 一个激灵,景福如梦惊醒,转身,朝那惊羽卫厉声喝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下去捞人!” 惊羽卫听命于天子,闻言一凛,望向那长身玉立的身影,见陛下脸容淡漠,始终未言语,显然是默许,即刻动了步子,一个接一个的猛子扎进水下。 不一会儿,下去的惊羽卫接二连三浮出水面,屈膝跪了,面露难色。 “启禀陛下,水下没有娘娘的踪迹。” “回禀陛下,属下这边也没找到……” “陛下,娘娘这是……凭空消失了?” 男人听到这,朝着荷花池看了一眼,眸光淡极,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突然,他长腿一迈,步至池水边,腰间环佩敲击叮响。 金色的夕阳斜照秋水,波光粼粼的水面倒影出一道沉眸负手,注视水面的身姿。 男人一头缎似的乌发披散而下,脑后以螭龙形的玉扣扣着,两边坠了金珠玉片交错串起的链子下来,漆色的长发和金玉链一同垂于挺窄的腰身,微微摇曳,洒落无边矜贵。 水面上,尚未清理的残荷被风吹动,一滴水珠滑过花瓣,滴入池中。 一池波光,蓦地碎了。 男人眼睫一颤,倏地扬起长眸,声冷更甚: “传令下去,立刻巡视宫中每一处水源,一旦发现她的踪迹,不必以礼相待,即刻捆了到朕跟前。” “是!” 惊羽卫领命而去,身影如鬼魅,迅疾似风,消失在皇宫中的各个方向。 岸边,有人端来太师椅。 谢不归撩袍,面临荷花池,端正而坐。 男人的脸色被水波映着,白得微微反光,修长的手端一盏茶,热茶腾腾的云雾模糊了男子的面容。 其腰背修挺,如一株茕茕的玉桂,仙气和寒气勒住花梢生长。 冷烟蔽月,惊落霜华。 于他身侧,静静地放着一个火炉,火苗在炉膛中燃得极烈,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炉子上置一瓮,口窄肚大,却不知里面盛了些什么。 - 宫中无人处,河水寂静,一团乌黑突然浮到水面上,如墨发丝晕染开来。 黄昏渐暗的光影里,她发丝笼盖下的脸惨白如鬼,假如有人看到,定要当场吓昏过去。 “好冷……” 刚上岸,便打了个冷战。 拧去衣裙里多余的水分,腕上纱布浸水,因为用力过度伤口开裂,疼痛钻心,却没时间处理。 在心中记下这四周景色,她一会儿还得原路游回去,免得叫人知道她探出了荷花池下有密道一事。 方才的那一出,确实是她自导自演。 一出投水自尽的戏码。 谢不归的聪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不以此计,只怕蒙蔽不了他。 这个想法,其实自她在路上,听说郑兰漪落水,谢不归寻她问话时便有了。 正所谓,将计就计。 铤而走险一试,果真发现了一处密道,便在那荷花池下深约三尺处。 其实南照宫中也有许多这样的密道,她小时候常用这个法子溜出去玩,不知挨了阿母多少训。 不过大魏皇宫比南照王宫要大许多,水路四通八达,要慢慢试出哪一条密道才是通往宫外的正确的那一条,怕是要耗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 只她也别无办法。 歇够了气,正打算入水原路返回,突然,一盏荷花灯映入眼帘。 只此一盏,孤零零地飘在水上,格外醒目,打着旋儿地顺水而来,也让她确定了自己是从上游到了中下游。 一阵风吹来,那灯悠悠地转了个向,忽然一动不动,被岸边的芦苇拦截。 芊芊脚步一动,朝着那灯走了过去。 莲花灯栩栩如生,花瓣轻柔展开。中间有个小凹槽,可以放置表达祝愿、祈福消灾的东西。 仔细一看,里面蜡烛完好无损。 郑兰漪并未将谢不归的发丝藏入其中,顺水而下。 甚至连灯,也不曾点燃。 那女子对他,冷心冷情,不为所动。 芊芊看着看着,眨了下眼,一抹苦笑在脸上划过。 原来,我和你。 都不曾得偿所愿。 …… “哗啦——” 芊芊自水面探出头,浅色双唇微张,吐出一口池水。 憋足最后一口气,又一头扎进水里,朝着岸边游去,手摸到垒砌的山石,身子靠上去。 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耳边脚步声漫过,身前倏地罩下阴影浓长。 来人白袍缂丝,靴修五爪龙纹。 她眼睫一颤,水珠顺着长睫滴嗒嗒落下来,视线突然一片水光跌宕,模糊的疼痛。 往上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人的手。 修长,洁白,骨节明晰,指间晃晃的一枚玉扳指温润,雕饰龙身蜿蜒,精美绝伦。 谁不想与这样的手轻轻交握,感受其每一根手指的温度,薄白的皮肤底下是不是跟她相同跳动的脉搏。 她想不明白,他这个人,怎么这么闲,闲到在原地等着她出水。 看她满身狼狈,措手不及的慌乱、局促,而他衣冠整洁平稳淡漠。 此情此景,莫不如当初那风姿玉洁的郎君手持书卷,同她娓娓道来的那个故事——守株待兔。 他和她,不正是故事里不费吹灰之力的猎人,和那兜兜转转回到原地的兔子么? “戚妃的水下功夫是越来越厉害了,能叫朕的惊羽卫遍寻不获,” 男人开口,嗓音淡极,视线居高临下,落一层厚雪般笼罩着她,碾过十足的威压。 “倒是叫朕刮目相看。” “陛下……谬赞。” 她顿了顿,顶着他压迫感极强的目光,轻轻战栗,艰难地爬上岸。 庆幸他并未觉察她真正的意图,同时也心惊于他这一份可怕的耐性。 她身子湿透,裙子沾了淤泥,腿灌铅似的沉重,走几步便停下来,低着头,脚趾缩在一起。 大抵是湿透的衣衫太贴身,曲线毕露,而他视线存在感又太强,频频落在她身上。 大概,是觉得不洁吧。 他是端正高洁的君子,一向是极爱干净的,是那手上沾了些灰都要反复搓洗,恨不得搓下一层皮的人。 她尴尬窘迫得不敢跟他对视,喉咙都开始作痛,手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着,借此逃避他的目光。 “还不给你戚妃主子披上。” 突然,冷淡稍锐一声,男子轻扬下巴,景福便立即捧着一件干燥柔软的外袍,动作恭敬:“奴才给娘娘披上。” 她还怔着,皇帝又点了一小太监,令其取下炉子上的瓮,倒出里边儿热气腾腾的深棕色汤水,盛于碗中。 他面不改色看着小太监双手捧着那盛了汤的碗,呈到女子身前。 “喝了。”依旧冷淡命令的口吻,不容抗拒。 “不喝。” 她敛了眸,接过外袍披在身上,冲景福感激点头,对这气味难闻的汤水,避而远之。 “还是朕亲自喂你喝?” 芊芊闻言,指尖抵在掌心,牙齿陷入唇瓣,啮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眼睫轻颤,因沾水而极黑,一掀长睫,两泓比秋水更清的眸,瞪视着他。 “你最好听话。”谢不归转动扳指,盯着她,眼里警告意味很强,“朕不想看到明日宫中多出一具尸体。” 所以他会留在此处,不过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没能如陛下之意死去,失望吗?” 唇角上提,漾开一抹笑,秋水翦了的眸,湿润弥漫,夕阳一照便是光华生动。 还在意吗?她的生死。 如果不在意,递衣送汤是为何,如果还在意,你的眼睛这样冷。 “其实,你不必理会的。这对你来说很无关紧要,不是吗。” 早就该与他无关了,她的一切。 “嗯,你是生是死,确实无关紧要。” 他淡声,没否认,只抬了头,眸光远凝着,“朕不过是不想糟蹋了令皎的心意。” 心倏地一紧。 令皎。 能让他如此亲昵唤的,会有谁,不过是在水阁,那个他最爱的人。 令皎,是那女子的小字是么。 她怔了一下,视线落向那一池秋水,琢磨他话中含义,忽然灵犀在心。 郑兰漪为他放过灯。 指尖一颤,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 水灯的寓意便是为人拔除恶业、退散凶灵,手上沾过人命的,更要放入发丝作为替身去往阴间,代之受过。 他若是见她溺亡而不救,便又造了一桩恶业,郑娘子为他放的灯,也就没了意义。 今日,他还肯在意她的生死,全因郑兰漪那一盏寂灭的水灯。 该有多熟悉他,只一句话,便懂了那背后的千回百转,柔情绵绵。 为她,屠刀举得,却也放得。 突然好恨。恨这样的他。 可是她恨的究竟是恨这温柔本身,还是恨这温柔不属于自己? 一笑,却是不再矫情,接了那碗,一饮而尽。 谢不归眸子淡漠,端凝她,却一顿,见她包着手腕的纱布脱落一角,其下伤口一晃而过,狰狞外翻的皮肉被水浸得发白,透一丝刺目的红。 男人垂在衣袖下的手微紧,指尖蜷缩起来,骨节泛出青白之色。 耳边吞咽的一声声清晰,他视线不由自主追随过去,落在女子修长的颈上,一手可握的苍白脆弱。 “咳咳……” 她忽然有些呛到,肩微收,锁骨线条突出,随着咳嗽而不住颤动。 薄薄衣衫紧贴,勾勒出胸前弧度,洇水后的蓝衣衬得皮肤极白。一颗水珠沿了锁骨滑下,融进那可盈一手的雪腻酥香。 他移开眸子,突然有些燥热。 待饮罢,她脸上浮起薄薄一层血色,身子也不如初时那般抖得厉害。 谢不归自太师椅中起身,与她擦肩,莫名的沉默压抑,长睫洒落阴影,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也不知说甚,嘴里苦涩,侧了眸,目送他信步离开,待那好闻的薄荷香一点点抽离干净,连行礼也忘却。 他走,一干侍从也即快步跟去,独剩景福。 “陛下初登大宝,想是先去含章殿处理政务了,娘娘快些回宫吧,好生歇息,当心着了凉。” 今儿这一出虽是有惊无险,却是把景福吓个够呛,还没松一口气。 突然,“砰”!汤碗自女子手中滑落,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娘娘……?怎么了,没受伤吧?” 却见她睖睁着眼,一眨不眨,望着谢不归离去的方向。 他走的那一条路,却是沿着水的下游。那前面就是…… 芊芊提起裙摆,风一吹,湿透的衣裙贴身,一阵刺骨的冰寒。 却不管不顾,裙裾摇曳,鬓发滴水,朝着那个方向发足狂奔。 恐惧挤压整颗心脏,“砰砰砰”往每一根血管,疯狂泵送着血液。 尖锐的念头在叫嚣, 不,不能让他发现,发现那个东西…… 一定要在他看到之前阻止他! - 因是便服出行,未曾准备辇轿,是以皇帝缓步慢行。 未远,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清脆叮响,谢不归停步回眸。 视野中映出一个朝他跑来的身影。 乌黑的发,笼着淡淡蓝色光芒的裙,如从茧子里挣出的蝴蝶,一如当年初见。 她鬓发间的银饰响声清凌,停在他身前,苍白的脸有了血色,弯着腰微微气喘: “陛下。” “可否请陛下移步,莫要……从此道回宫。” 他黑眸凝她头顶,良久,轻声: “为何?” 芊芊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地去想劝他绕路而行的借口:这一路风大?路滑?崎岖难行? 突然,灵光一闪,“这条路,死过人,晦气。” 对,再往前走,便是那一处他们偶然遇见过的御道了。 不久前不是发生过命案吗? 那个驼背的老太监,便死在这道上。 他却不声不响盯了她看,须臾,眯起眸,淡哂一声。 她蓦地明白,人,是他杀的。连鬼神都不惧,又怎么会惧怕死人? 便是真有鬼,也是鬼怕他。 这时,景福突然说:“陛下。” 他指着不远处昏暗的河面说: “不知是谁又放了一盏水灯,眼瞅还亮着,似乎是不久前有人刚刚放进去的?” 河面上,果然一点微光,忽明忽灭。 谢不归仿佛猜到什么,若有似无地朝她看来一眼,嗓音压低,气息沉而缓: “捞上来。” 芊芊闭了闭眸,心中一片死灰般的寂静。 景福即刻取了那捣花竿,拨动水流,使那盏莲花灯往水边靠。 很快,灯被打捞上来,一点烛火,在风中摇曳,如星子闪烁。 灯中间的凹槽里,赫然放着一截柔软的青丝,和淡蓝的绸,妥帖地对折叠好。 可见放灯之人的用心。 “这……” 景福小心觑着皇帝神色,犹豫道:“这段绸,瞧着,像是从戚妃娘娘的衣摆上撕下来的。” 一句话,谢不归思及刚刚一幕。 女子如芙蓉出水,眼睫轻轻打开,水珠自她发梢滑落,宛若珍珠散落人间,映衬着那一张清丽脱俗的容颜。 上衣的衣摆碎成条缕,像是一片片蓝色花瓣,紧贴着纤腰,那腰上裸.露出来的肌肤晶莹细腻,白得晃眼。 芊芊攥紧手,她要很用力,才能忍住不冲上去,抢下那水灯。 大抵她就是运气很不好吧。 假如她运气好些,他不从这条路过,便根本不会发现,她竭尽全力也想要隐藏的秘密。 这一盏灯,会一直顺流而下,堵在宫外的沟渠,在脏污中废弃,或是叫宫人清理了去,不留痕迹。 如今灯在,青丝在。 情意也在。 仿佛被扒光了在他面前,芊芊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原地消失。 尤其是前一刻还在与他说,她不是非他不可。 换了旁人,照样能携手白头。 ……说谎。 都是说谎。 给出去的爱那么轻易能收回的吗,旁人也许是,可她不是。 纵使珠沉玉碎,也覆水难收。 可是他们之间有那样多的阴影,那样多的错误,她为了那点自尊,只能假装了断,假装不爱。 却被看见了。全都被他看见了。 强撑的体面,如鸡蛋壳般一点点裂在他冷淡审视的目光下。 “不是将朕的发给出去了么。”她听见他问。 她这样的恐惧,慌乱,如惊弓之鸟,忍不住后退,差点踩到长长的裙子绊倒,踉跄不得。 他却偏要逼问出什么似的,步子倏地抵近,薄荷气息和阴影罩来: “那这又是什么?” 谢不归骨节分明的手攥着那绺长发。 因她幼时贪玩,经常晒日光,头发黑中泛棕,而他的要更黑、长度也更长些,是以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发。 嘴上说给出去了的东西,却还私心留下,乌黑的几缕,缠绕在他白皙干净的指间,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她心中除不净的情思。 他眼中是什么情绪,是怒?是嘲?还是一丝丝的……怜悯。 她便是害怕他的怜悯,才不想叫他看见这灯,看见这灯中的长发。 她宁愿他们相看两厌,或他认为他们是相看两厌的。 “……你笑我吧。” 就这么泄干净了全部的力气,她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不卑不亢迎向他的眸,倔意盈满眉尖,始终不肯服软: “谢不归。你若觉得可笑,便笑吧。” 他忽然就狠拧了眉。 景福说:“陛下,这绸上……有字。” “念。” 他一声落下,似要彻底剥除她最后一丝伪装,叫她心事赤.裸于人前。霎那间,她脸上血色尽褪,白得像要碎掉。 景福照做,淡蓝色的绸在他手中缓缓张开,其上猩红字迹隐隐,竟是以鲜血写就,触目惊心: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吾早逝之女,来世得投良善之家,父母慈爱,得享天伦之乐。” “二愿吾所思之人,所犯杀孽,得蒙宽宥,寿享遐龄。” 沉寂的秋日傍晚,皇帝轮廓分明的脸庞被阴影笼了大半,愈发深不可测起来。 他身后宫人,多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环环相扣,心机深沉,不愧是阴险的南蛮女子。先学郑娘子在陛下必经之路上放水灯,再装作投水自尽骗取陛下怜惜,最后,引导陛下瞧见,她所谓的,真心祝愿。 这第三愿,还能求什么? 无非是求陛下回心转意,与她再续前缘,今后宫闱承欢,三千宠爱在一身! “三愿……” 念到此处,景福却骤然一顿。 须臾,声音一字一句地划过耳畔: “三愿神灵垂怜,尽收吾之爱意,断吾之妄念。” “使吾所念郎君,此生永享清宁,与心上之人,圆满无憾,福寿双全。” 话音落下,谢不归身子一震,素来冷冽的眸裹了丝晦暗,沉沉落在她身上。 7、情字难 007 视线纠缠,却是他先漠然回避。 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看向那一方薄薄的绢,看绢上的字。 那字工整,是很好看的,每一个字都写得认真细致,没有一处的错漏。 她中原字会的不多,大部分字都是他教的,簪花小楷,一脉相承的清丽淡雅。 忽有风将绸吹起,思绪回到那年春日。 书房里,厚厚的《玉字林》被少女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合上书本,自以为会写天下所有的字了,便得意忘形地去缠他: “夫君,我会写这世上最难写的字啦!” 他放下账册,隔着衣袖轻握住她搭上来的手臂,郎君白衣黑发,风姿玉洁,眉眼里全是耐心,“是什么?” “嗯……不如这样!”她眼珠一转,一合掌,“我来写,夫君你看我写的对不对,” “若我写对了,我要云珮阁的那条缕金凤尾桃花裙。要红色的哦。” “若我写错了,”她眼珠一转,声音清脆,“夫君便买邺城最时兴的衣裙予我,如何。” 邺城最时兴的衣裙,便是云珮阁的缕金桃花凤尾裙。 无论如何都是她占便宜,偏她不以为耻,飞快取了朱砂笔,塞进他掌心,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赌局既开,不容反悔。” 他无奈低叹,却是一脸温柔纵容。 须臾,宣纸铺开,她咬着笔头仔细回忆着笔画,掌心压着纸张一角,于空白处,如描摹图画那般一点点落笔,唤他来看。 他看罢却摇头,修长的手执那一支沾了红的朱砂笔,轻轻划去。 她不服气,又写一字。 他含笑,划去。 再写,再划去。 一连十二个结构臃肿,字形复杂,却都被他用红红的线划去,否决。难道这些字,都不是这世上最难写的字么? 她只当他故意刁难,怒上心头,搁了笔轻“哼”一声,赌气不肯再写,摆过头,鬓发银饰急促作响,似乎在发泄心中不满,那眼睫低垂,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分外的惹人爱怜。 分明是她要炫耀卖弄,反倒成了他的不是,郎君望着她的眸光温柔如水,无奈笑着,袖袍一扬,起身绕到她背后,从后轻握了少女皙白纤细的手。 薄荷香清凉环绕,恰似他在颈侧的吐息,他的手修长好看,指如玉琢,掌心干燥温暖,她感受着郎君指腹的薄茧,不由得转嗔为喜,晓得他这番分明是要帮她作弊,赢下这赌局。 芊芊自豪地想,其实,她还是个逢赌必赢的小赌神哩。 前提是,赌桌上是他。 她满心的期待欢喜,脑子里都是那条桃花裙朝她招手的样子,任凭他握着她的小手,蘸了浓墨的笔尖压在纸上,从左到右画下了一条水平线,赫然是一道极漂亮、极有风骨的……“一”。 他写完这个一,突然顿笔不写。 “?”怎么可能?天底下最难写的字是这个?她觉得他在侮辱她作为一个二八少女的成熟的心智。 身后的他却开了口,传进耳畔的声音极动听,像是冰块落进水晶杯中撞击着杯壁,清冷低沉,她都能想象出男子那一派从容不迫、温和撩人的模样: “你可知,天下共有多少个文字?” “唔……没数过。” “天下共计三万一千三百一十九字。你来之前,它们在我眼中,是音节,字符,横竖撇捺,是什么样子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你来之后,便有一字时时牵动我心。”他嗓音温醇,“每每读到、写到,总是斟酌,再斟酌,不敢轻易地动笔,于我而言,那一字,是世间至美,也是世间至难。” 她一恍,不自禁地侧了眸看他。 他有一双深情眼,尤其这般专注看着她时更是如同月光下的玉石一般光华生动,波光粼粼。她不禁被他看得微微耳热,转了视线去看纸上的那个“一”。 他嘴唇离她耳廓极近,凉润润的若有似无地碰着她耳垂,叹息温柔轻浅,“倒不是笔画太繁琐。只这一字,长成了你眉眼的模样。宜喜宜嗔,怎样都好,为夫百计思量,却也写不出那个我心中的你。” 生气时高兴时都很美丽。 横也是你,竖也是你,撇也是你。 情之所至,所以,下笔太难。 她心里被撩得酥酥麻麻的,再一想,这一字有横有竖还有撇,还与她有关……眼睛倏地一亮。 莫非,是妻字? 妻字的第一笔画就是横,有竖,也有撇呢,她即刻挽起袖口,补全了那字,得意洋洋地看向他,“这下总是正确答案了吧?” 他却轻笑着摇头,朱砂笔尖一转,将那“妻”字,第十三次地轻轻划去。 在她不解的眸光中,握着她的手,转而在旁写下了一个极好看,极清丽的。 “芊” “是芊芊。” 他声音是那么的温柔,徐徐传入耳中,如春风化雨,滴滴落在她的心上,让她的心奇迹般万物生长: “于吾而言,这世上最难写的字。” “是你的名字。” …… 言犹在耳,人已非昨。 怎样是高贵,怎样是低贱? 九五至尊又如何,恰如一开始,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只是芊芊,是他想写却觉下笔太难的那个名字。 在她心中,他也只是谢不归而已。 是她深爱着,盼他事事都好的男子。 景福合上那以血写就的帛书,不忍卒读。 一愿为女,二愿为他,三愿她与他,却没为自己想过。 宫中人情淡漠,充斥利益和算计。 是怎样的一方水土,养出这样至情至性的女子。 在这宫中,最难得,不过真心。 最脆弱,也不过真心。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若是寻常人家的郎君,回应了这份爱,从此隐居山野双宿双栖,也是一段佳话。 偏偏此情付与九五之尊。 身处世间至高,便要承受无限的冰冷。但凡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无一不是舍弃了身为人的情感,从有血有肉变得空洞无物,化身与皇权合一的死物。 她是活的情感、动人的女子,正因如此,这般活生生的人是最不适合在宫中生存的……这一刻景福心揪起来,为这样一个女子的命运,究竟,会走向万劫不复,还是,柳暗花明? 她身上满是潮意,裙角还沾着水草,塘泥,看起来分外的不洁。 本该是不能忍受的,谢不归却眉眼平静,长腿一迈,走向了她。 郎君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站在她面前恰似玉山将倾,视线落了在她面上,那眸光冷淡隽永,像是下一刻就会伸出手将她抱进怀里那样。 呼吸滞了一瞬,他却擦过她,腰弯下去,伸出手去拾起什么东西。 余光里的侧脸白得似玉。 谢不归眉眼狭长,眼白很干净,眼角微微地向着鬓角挑去,长长的睫毛如同云雾一般围着眼睛,乌发浓密,鬓边垂下金玉络成的坠子,被风吹得曳动,若有似无擦过她指尖,如触水般一片冰凉。 鼻端是那清爽的薄荷香气,七年相处,日日夜夜嗅到的便是这股香气,与她而言就像是无处不在的空气那般,闻起来只觉安心和舒适,每一次呼吸,都在重温旧忆。 那些走过的路相伴的时光,似乎原封原样地待在原处,静静地等着谁来开启。 她心中千回百转,却见他修长的手,拾一个锦囊起来。 锦囊半个巴掌大,赤红的锦,配以代表山川的菱形、云纹和水波纹,金线绣以蝴蝶、枫叶、桃花,色彩鲜艳,图案复杂。 她绣工是极好的。 哪怕是顶级大家来了,见到这样的绣品,都要夸赞一句,举世无双。 刺绣一技,她未曾师承任何人,这七年,全靠用心摸索。 她一贯如此,做一件事有执拗的劲头,即便没有太多天赋,只要肯下狠心,一遍一遍地练,千遍万遍也就练出来了。 玉琢成器,润砾成珠。 锦囊开了口,露出那断了的那一截红绳,断口很齐整,像是被人为剪开。 看着那断开的红绳,谢不归忽然就攥紧了手,锦囊吸饱了水,一受力便渗出水来,湿哒哒地润着掌心,很是不适。 他捏得很用力,她看着看着忽然不舍,到底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心血,他怎么这样地糟蹋。 忍不住开了口,“陛下,请您还给我。” 他终于看向她,眼睛冷着,声音更冷,“无用之物,还留着做什么。” “何为有用,何为无用,”芊芊静静看着他,“对我而言,能让我心安和愉悦的,便是有用之物。” 谢不归不语。 他长眉扬起,神色微露了锋芒,眸光却愈发叫人捉摸不透。 视线冷淡挑剔地落在她身上,从头打量到脚,忽皱眉道: “你既然进了宫,便是大魏的妃,所着服饰,所佩之物宜遵宫中之制,不得异于常仪。” 她愣了好久。手捏紧了裙,半晌,低低说: “这是南照的丧服,陛下你,当真不知么?”要很用力才能从齿关,挤出这一字一句。 真的,不知吗。 那个为与她更加亲近,会咬着木塞,一字一字学习她家乡语言的郎君。 会不知道,她故国的习俗吗? 会不知道,逢红白之事,身为南照人,要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样的首饰吗。 “朕应该知道么。”他淡哂,一双昳丽长眸微抬,“你为她服丧,本就不合宫规,朕宽容不予追究,却也不是你放肆妄为,越礼违制的理由。” 忽然就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她手指掐入掌心,猛地抬起通红的一双眼,语气充满了不可置信: “她?你怎么能这么冷冰冰地谈论她,就好像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不明白,情蛊真的能叫一个人变得面无全非吗?还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那七年,只是收敛了性子、在情蛊的影响下扮演一个她需要的完美的郎君? “谢不归,她也是你的骨肉……” 与她的悲愤截然不同,他淡漠平静得过分,宛若九天之上无情无欲的神佛: “无论如何,你既身为大魏宫妃,便当抛弃过往,履行职责。宫中之法,自当谨记,国之礼仪,更应恪守。”他缓缓说,“为示忠贞,凡与异族相关之物,你,皆应舍弃。” 异族? 她轻笑,踉跄着后退,多少句南蛮女,却原来抵不过他一句,就这一句。 万箭穿心。 原来在你心里我终究是个外人,是个……不祥之人。 喉间一腥,强行咽下去,低了眸: “是臣妾不敬,臣妾知罪。待过了……她的百日,臣妾便换回宫妃的裙装,绝不堕了天家威严,令陛下颜面有失。” “只是,”她突然抬头,目光钉在那锦囊之上,“此物到底是臣妾的爱物,不知陛下可否高抬贵手,将它还给臣妾。臣妾会好好收起来,必不示于人前。” 她原是有个差不多样式儿的,是阿母临行前所赠,后来在从南照去往邺城的路上,经过一片毒瘴弥漫的沼泽时,不慎遗失。 那场危机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命都差点丢在那了,自无法特地返回去寻找。 南照刺绣尤其精细,图案复杂,她为了能复原这一个锦囊,千百次的试错,那段时日,手指头被针扎到发木,眼睛几乎熬瞎,才绣出个同阿母送她那个一模一样的。 这锦囊在她心中,不是一件饰物那么简单。 凝聚了她对家乡、对阿母全部的念想。 在失去女儿的那段日夜颠倒的日子里,若不是还能摩挲着它,想到阿母的面容和声音,自己差点便跟着女儿去了。 他的手,紧握着那红色的锦囊,就仿佛是掐住了她的心脏,往下滴的不是水,是血,她惨白着脸,第三次开口: “求你,把它还给我。” 景福见二人对峙着,互不相让,气氛凝重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男子忽然眯眸,一向清冷的眼眸里染了磅礴的怒气,帝王一怒,便是雷霆万钧,流血千里。景福即刻上前一步,额头冒着冷汗,躬身开口: “戚妃娘娘,请听奴才一言。底下人都说,郑娘子本在水边好端端地放着灯,却突然不明不白地落了水,完全是毫无预兆,仿佛中邪了似的,这……” 景福忌讳地看了那锦囊一眼: “仔细一想来,今日之祸皆因此物而起,如不毁去,人心惶惶啊。” 话音落下,后边的宫人亦是窃窃私语起来,甚至有一宫女,主动从人群中出列,在谢不归的脚边跪下,细声说: “奴婢觉得景公公说得在理,还请陛下销毁此物,还宫中一个太平安宁。” 有人起了头,后面人纷纷效仿,不一会儿跪了一地:“请陛下销毁此不详之物。” 芊芊看着他们,看着那被宫人簇拥的帝王,手脚僵硬,心里一片冰凉。 人心中的偏见就像是一座大山。 以她微薄之力,又怎么撼动得了这样崎岖险恶的山岳。 最终那人袖袍一甩,大步而去,留在耳边的只是毫无感情的一句:“传令下去,从今往后,宫中不许出现任何异族之物。” “凡有违者,一律按宫规处置。” 直到所有人离去,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那锦囊里边……还有她的发。 心中一片死水般平静。 反正,会被他一同毁去的吧。 - 落水的后遗症很快就显现了。 回到长门宫的当晚,芊芊便发了高热,浑浑噩噩间做了一个梦。 梦到她是山中长大,无忧无虑的山大王,某日下山,一眼相中了个貌美又温柔的凡人,遂将他带回山中,与他结为一对恩爱夫妻。 从此,春酿酒,夏捕萤,秋摘果,冬赏雪。 山中无甲子,寒尽已千年。 变故在那一日骤然来临。 那一天,她刚刚踏出山居,抬头一看——云霞满天,金光万丈,众多仙灵伴随着天际间仙乐悠扬,自云端飘渺而至。 众仙簇拥为首一人,乃是一名冰清玉洁的神女,眼下泪痣宛然。 原来,凡人不是凡人,凡人是神女的夫君,是天宫的主人。 他此番落红尘,只为历一场情劫。 如今情劫已了,登天之期,便是今日。 三十三重天传来神谕声声,庄重威严,催促神君归位。 她仓惶回头,见那如雪如玉的郎君轻阖如花双眸,足下云雾腾升,她扑上去想要抓住他,雪白的衣袖却如流水般从手心滑过,她只抓住了片缕虚无,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身粗布麻衣化为至华冠袍,身后金轮光转,足踏天阶,身披月霞,羽化登仙,飘然而去。 她在后方追逐,他背影孤高冷漠,并不回头看她一眼。 跑得太急,她骤然跌倒在地,身旁恰好有一潭水,水面如镜映照己貌,水中赫然乃一丑陋之妖。 那一刻,芊芊突然,大彻大悟。 “我是妖怪。她是仙子,不爱我也很正常。” 带着你的她回你的瑶池仙境去吧。 我要回我的深山老林了。 她于泥潭中坐起,不顾满脸满身的脏污,释然地冲天挥了挥手。 却突然天摇地动,震荡不宁,头顶倏然布满紫色雷霆,电光交织闪烁,恐怖的咆哮、斥责、问罪之声接踵而至。 诸天神佛冷眼旁观,要诛杀她这无耻、阴险的小妖。 天罚转瞬劈下,剧痛钻心。 最后一眼,是神君与神女腾云驾雾,携手同去。 …… “我当真,是那不祥之人么?” 彻夜的高热让芊芊的脑子里像是有一把钢刀在绞动,每说一个字,喉咙便剧痛无比。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半睁了眸,眸里没有焦距,低声呢喃,“我是会带来灾祸的,妖女吗?” 翠羽听到这道嘶哑的女声,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她将刚取下来的帕子放进冰水中,转身跪在榻前,握住女子纤细冰凉的手: “不是!不是的!别听他们胡说,小主人不是妖,不是妖女!” “小主人明明是仙子,是我们南照国最美、最好、最受人爱戴的仙子!” 芊芊闭了眸,哽咽:“可是。我似乎只会带来不幸。我的孩子死了,金肩也下落不明,大家都讨厌我,觉得我是坏人……” “不是的!是他们坏,是他们是非不分!”如果是在南照,如果是在南照。小主人怎会受这样的委屈? 翠羽嘴笨,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紧紧握着芊芊的手给她力量,一字一字地在她耳边小声说: “小主人,你是南照王的亲生女儿,是大将军最疼爱的猜绰,是与巫的孩子一同长大的南照明珠,是蝴蝶妈妈的阿满。” 女子乌发如云,蜿蜒着从枕边垂下,眼角一滴泪滑过,洇入枕中不可寻。 翠羽见她脸色灰败,似被抽干了全部生机,心狠狠一抽,难过地大哭起来: “小主人,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想想王上,想想大将军,想想少祭司……” “他们都在等小主人回家……” 混沌黑暗的脑海像是突然被一把利斧强势地劈开,洒下一片明亮的天光进来。 芊芊眼睫颤动,不由自主地跟着重复低喃: “是。我还有阿母,还有舅舅。还有……” 记忆里蓦地浮现出一抹修长的身影。 那少年身姿挺拔,逆光站着,骨节分明的指捉着一张猛兽面具,懒洋洋地扣在了面上,狰狞的猛兽挡住半张脸,露出明净如雪的下颌。 他身着隆重而华丽的祭司服,火光照着腰带上孔雀蓝的宝石,夺目而耀眼。 少年朝她单膝下跪,虔诚地托起她的手,为她缓缓戴上一枚莲花尾戒。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的乌发编成一条条精细的辫子垂在两肩,又沿着两肩滑落胸前,随风轻轻地荡着。 少年的面容隐在面具之后,耳下月牙形状的银饰折射出光。 “愿蝴蝶妈妈保佑我们的小王女,此后的每一岁、每一日,都能开开心心,心想事成,万事顺意。 永永远远,做蝴蝶妈妈最美的阿满,我们南照国最快乐的精灵。” 少年的声音轻柔而干净,像是在故乡推开窗,照进屋子里的第一缕月色。 8、种合欢 008 次日清晨,芊芊是被鸟鸣声吵醒的,头不痛了,身子也清爽了许多。 大抵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她如今心思静得厉害,不再像从前那般纷乱消沉。 躺在榻上,视线忽然被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鸟儿吸引。 金黄色的羽,红红的喙,歪着脑袋有点呆呆地看着她,绿豆大小的眼珠子闪闪发光。 芊芊心中一动,不禁问道:“是你吗?” “是你回来了……吗。” “小主人在同谁说话呢?”翠羽一进来便听到芊芊在呢喃自语,一边问,一边端了药给她。 芊芊接过去,一饮而尽,毫不拖泥带水。 不再如年少时那般,没有蜜饯便不肯喝。她喝完药,仍旧望着那只小鸟,唇角碾过清浅的笑。 “你说是不是她回来了,来看看我?” 翠羽看着小鸟,忽然想起南照的传说,若是孩子夭折后,身边飞来了蝴蝶、鸟儿,那便是夭折的孩子的化身,来看她的母亲最后一眼。 最后一瞥这个阳世,看一看世上最爱的人,灵魂便能安心踏上轮回的路。 芊芊自言自语道: “如果真是卿好……我一定要好好的,开开心心的才行。莫要让她瞧见我不好,不肯放心离去。” 卿好,那孩子随了母姓。早早便起好的那个,被她舍弃了。 祝卿好。 祝你来生,一切都好。 “就是这儿了?” 突然,屋外响起脚步声。 支摘窗开着,一眼就能望见外边的情形,庭院里,秋风凛冽,落木萧萧。 两株桃花树缠抱,却已枯死大半,翠羽记得这两株桃花树,是从宫外移植进来的。 当初谢家郎君与小主人夫妻二人,并肩手植了这对桃花,后来生长在一起,成了一处世所罕见的自然景观。 小主人带进宫的东西不多。 一些故国之物,金银细软,还有,便是这连理桃花了。 只是,人挪活树挪死,这两棵树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忽然,翠羽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数名太监涌进庭院,为首二人竟拿着斧头,朝着那桃花树步步逼近。 锋利的刃口在日光下闪烁寒光。 “该死的。小主人还在这,他们就敢这般无法无天!当着您的面、损毁您院子里的东西!” 衣袖却被人拉住。 芊芊眼神冷静:“翠羽,不要冲动。” 她散着长发,赤足走到窗前: “咱们静观其变。” 长门宫古树参天,挡住了支摘窗。 一时间,没人看见窗后默立的蓝裙女子。 但以芊芊的视角,却可将之尽收眼底。 其中一个太监,看上去懒懒散散的没什么干劲儿,走到桃花树旁,踹了一脚树干,满脸嫌恶: “真不想来这晦气的地方。” 另一个太监接话: “上头的命令,不来不行。”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先是郑娘子落了水,后有太皇太后旧疾发作。再就是陛下执意灭佛,据说那日在大觉寺,众多僧人自发跪在蒲团之前,诵经祷告,而那宝相庄严的金佛,居然流下两行血泪!” “怪哉怪哉。” “你发觉没有,我觉着是自打那……南蛮女来了以后,才出了这样多的乱子。不说别的,就说御马监的钱守之。多谨慎的人啊,从没叫人抓住过小辫子。偏就在戚妃进宫那天犯了糊涂,当众调戏宫妃,挡了天子车架,死得那叫一个惨啊……尸体被扔到乱葬岗,叫野狗啃得手脚都烂光了。听说,每到午夜时分,还有人看到他的魂儿在御道上游荡……不是那女人邪门,能是什么。” “你说的,在理。” “今儿早朝,陛下着钦天监算了一卦。卦象说,宫廷有祟,祟藏于木。问及方位,却在东南。这东南方位的宫殿,不正是——长门宫么?” “这这这……还真是,桩桩都应验了!” “行了,先干活吧!” 斧头朝着树身砍去,刀口每加深一次,树便震动一下,仿佛一声恸极的呜咽。 枝叶颤颤而落。 “这……这怎么有个,”突然,有人抖着声儿开口,“这是坟?” 看着树后那个隆起的土包,众人不寒而栗。 宫中严禁私祭,更何况这般公然设坟? 在那土包旁,还有一个竹篓。 里边装着小孩用的围涎、花帽、绣鞋,图案鲜艳的泥塑,竹子编的草虫。 最惹人注目的,是那蜡染的布偶娃娃。 娃娃做的很逼真,戴苗银头冠,穿红色织锦,衣上绣鱼、鸟、蛙、蝶等等趣意横生的图案。娃娃的颈间,挂一枚花丝莲纹银锁,银锁下悬了几颗精致小巧的铃铛…… 太监怪叫:“陛下都说了,宫中不允许出现任何异族之物。敢将东西堂而皇之放在此处的人,看来只能是那个没规矩的南蛮女了……” “要不把这个坟也给挖了吧?” “动手动手。” 他们扬起铲子,就要往那坟上挖去。 看到这里,翠羽再也忍不住:“住手!” 她冲出去,厉声道: “什么祟什么鬼的,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我和小主人在此住了多日,什么事也没有,你们随意散播谣言,安的什么心!” 那太监擦了擦汗,无奈道:“姑娘,小的也是奉命办差。陛下下旨,要我等将宫里的桃花树全部砍去,种上郑娘子喜爱的花木。旨意上说,要将这些桃花连根挖去,不能给半点复生之机。” “连根……挖去?” 便是翠羽都傻了眼。 “当真,当真是陛下的命令么?” 她心忽然提到嗓子眼,转过头,紧张地去看身后人,“小主人,谢郎君可是小小主人的生父啊……” “他当真,会这么残忍么?” 众人这才看清婢女后方那身形窈窕的女子。太监们对视一眼,岂不怪钱守之鬼迷心窍,这戚妃果真好颜色。 安静地伫立在秋日晨光中,一头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掩映着那张绝色倾城的脸。 女子乌发蓝裙,衣服上缀着素雅的银饰,一阵风吹来,她长发和裙裾随风轻曳,纯银打造的饰品绕着她的衣裙和鬓发折射出光,闪闪发亮,远远一看,错觉瑶池仙子误落人间。 芊芊凝视着桃花树后的那个土堆,正如他们猜测的那样,那是一个坟冢。 是她为夭折的女儿立的衣冠冢。 按照南照的习俗,放一根桑枝于胞衣上,再埋进树根底下,便是一个简单的衣冠冢。 胞衣是孩子的生命之源。 将其与作为树木生命之基的树根埋在一起,便能早日抵达彼岸,来生便能如树一般,扎根稳固,沐浴阳光,不畏风霜雨雪,好好地、完整地长大。 直到长成这参天的大树。 可怜吾女这一世,原该有恩爱的父母,有幸福圆满的人生。 此生不能以身相陪,便以桃花树替代。 这两株桃花树遮天蔽日,枝枝相覆,又是当年她与谢不归共同栽下,就仿佛是卿好的爹娘,在陪着她。 她把她能给的,力所能及地给了女儿。 生前不能护持,死后也要周全。 “当真是陛下之令么。”芊芊问。 “不敢欺瞒娘娘,”小太监似有些不忍,声音都小了许多,“正是陛下金口玉言。” 霎那间,芊芊藏在袖口下的十根手指,死死地攥紧在一起,泛起强烈的痛意, “杀人不过头点地。”翠羽惊呼,“陛下这……这是诛心啊!” 芊芊闭上眼,眼睫颤动不止。 谢不归,谢不归, 你怎么能。 当着一个母亲的面,再杀她的孩子一次。 那小太监不敢再耽搁,说了句“得罪”,便一铲子朝着坟堆挖去。 忽然之间,一股狂风席卷,乌云霎时间于头顶密布。 仿佛连天也感到了这份悲怆,一同低垂,与大地共鸣。 树木摇曳,枝叶婆娑,似有谁在其中哭泣,其声凄切,草木皆为之动容。 铺天盖地的枯叶纷飞,如同一张张哀悼的纸钱,被猛烈的狂风吹向那瘦而薄的身影。 落在她的发、肩、衣裙之间,女子步伐一动,突然朝着坟墓冲了过来。 有人想拦,却又顾及她的身份,只能退开。 芊芊于土堆前缓缓跪下,黑发散落全身,跪在那隆起的黄土包前,不顾脏污,脸贴向坟堆表面,似在感受那孩子的体温。 她声音轻柔,像是在给孩子唱哄睡的摇篮曲: “是你吗?” “卿好,是你在哭吗?” 是你在撕心裂肺地哭泣,想让娘亲最后再保护你一次吗? 她太用力,手指深深陷入了泥土,尚未愈合的伤口开裂,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瘆人至极。 “这戚妃……” “莫不是疯了?” “快。快把她拉开!” 翠羽尖叫一声:“不许!不许动小主人。滚开,都滚开!” 争执间,锋利的斧头差点割伤她的喉咙,拿着斧头的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 另一名年长的太监被她吵得烦透了,使力一推,翠羽整个人跌倒在地,头磕在石头上。 “翠羽!” 看到这一幕,芊芊突然从情绪中强行抽离,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几乎是跪爬着爬向那瘦小的身子。 “翠羽,不要。” …… “……翠羽?”翠羽苍白的脸上全都是血,闭着眼,好久都没有声息。 芊芊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双手颤抖着,探到翠羽鼻下,一缕气息尚存,喜极而泣: “你别怕,你别怕,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翠羽费力地睁开眼,虚弱地笑: “小主人,小主人别哭。翠羽不疼,翠羽还要保护小主人,跟小主人回家……王上等着小主人,等着翠羽呢。” 那太监慌了神,他也不想闹出人命:“戚妃娘娘,快些将人送去太医院吧……” - 太医院 她来得不巧,太皇太后病情反复,大半个太医院的人都被请去了。剩一个心宽体胖的太医,正在誊写方子。 上面人吩咐过了,小打小闹的都不用管,只要人不死就成。 满屋子血腥味,他却眼皮都没抬。 “伤的不轻,得先止血。” 他语气冷漠,“但按照娘娘的份例……只怕用不起这般名贵的药材。” 一阵银饰哗啦声响起。 “这些,这些,这些够不够?” 芊芊把银钗、银簪,就连绣鞋上那一对儿银蝶全部都拆下,一股脑地推向那胖太医。 都是纯银,份量不少。 芊芊来得匆忙,值钱的东西带得不多,忐忑地望着太医,忽然想到那锦囊。 若是那锦囊还在,还在就好了。 自己的手艺是什么水平再清楚不过。 那一个锦囊,不说用料,单是那南照传承了千年的绣艺,都是无价之宝。 光那一个锦囊,就足以买下大几车名贵的药材。 芊芊从未有此刻这般的感受,落到如此局面,跟谢不归有脱不开的关系。 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痛恨?还是怨愤……当务之急,是救翠羽的命。 她只屏着呼吸,低声说: “我可不可以先赊着。我绣工极好,什么绣法我都会,失传的双面绣我也会。您转手出去能卖不少钱。” 太医犹豫起来,一咬牙,说: “罢了,罢了,瞧你也怪可怜的,方子在这,自己抓吧。” 那太医拿起药箱匆匆起身,把银饰统统收归怀中,朝她随意拱手,“郑娘子平安脉还没请,微臣便先告辞了。” 芊芊没理会他,抓起方子。 上边字迹潦草,好在凭着从前在南照自学的草药知识,也勉强认得几个。 那几味止血、去腐生肌的草药,恰是最需要的。 室内昏暗,芊芊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翻找着。 一排排高大的药柜,每个柜子上都刻有药材的名字。 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瓷瓶或是纸包,上边贴有字笺,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昏。 要在这浩如烟海的药材中找齐需要的几种药材,无疑是一件非常考验体力、意志力的事。 女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面容却专注而沉静,有条不紊。 直到将药材全都找齐,后背也已湿透,就在她合上柜子的一瞬间—— 一个颜色比其他都深的檀木柜,吸引了她的注意。 柜子表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莲花纹,配有一把精细的锁具。 刻着药材名字的地方,明晃晃两个字,如针一般刺进她眼底。 “却死” …… 在水阁 白露脆生生地说:“堂前屋后都种上娘子最喜欢的兰花,可好?君子兰,牡丹,都是长寿吉祥的花,尤其是这合欢,象征着夫妻和睦,琴瑟和鸣……陛下对娘子真真儿是上了心的呢!” 郑兰漪若有所思:“桃花不吉吗。” “桃花又称短命花,自然是很不吉利的,当然要早早地除去了才好。” 闻言,郑兰漪端起一盏茶,看向身畔之人。 她的手纤细而修长,肤如凝脂,腕间佩戴的玉镯,是空灵碧透的春水绿,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白露看着只觉养眼,心道陛下定然也是喜欢极了的。 “陛下请用茶。”郑兰漪声音婉婉。 谢不归视线落在她的玉镯上,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只手腕来。 每到秋天,那只手便格外的苍白而细,似世间最后一朵莲,纵使纯洁慈悲,也再留不住上一个夏天。 未戴饰品的腕,伶仃素净到寡淡,连往日最爱的银铃钏,都尽除了去。 唯有洁白的纱布缠绕。层层叠叠,如冬日未融的雪。鲜血渗出,似那雪里红梅,无尽空白里落一片鲜红。 他的心脏忽然一抽。 郑兰漪还在那等着,谢不归身子微动,修长白皙的手从描着金线的袖袍中伸出,那盏茶,终究是被他接了过去。 她略松了口气,眼角余光带过,白露即刻意会,跪地道: “陛下怜惜娘子,不知可愿成全娘子的相思之苦?” 郑兰漪掩口,咳嗽起来,“陛下面前胡说什么。住口。” “娘子!您为何不与陛下明说。您思念世子,时常夜不能寐,半夜哭醒……” “是么,”他喝一口茶,淡敛的眸没有情绪。 郑兰漪:“就快要到那孩子的百日了,不知陛下可否开恩,让妾身见一见孩子?” 男人沉默着。 正当郑兰漪以为他会拒绝时,“既是大哥的孩子,朕自当视若己出,便接进宫来陪你吧。” 他缓缓道:“时候不早,朕还有政务,便不多留了。你身子不好,早些歇息。” “奴婢恭送陛下。” 谢不归起身离开后,郑兰漪盯着那一盆一盆娇艳的花,手搁在膝盖上,如云袖纱被风吹得扬起,本该光洁白皙的皮肤,竟不知何时,涌现出大片大片的红疹。 细微的刺痛和瘙痒传来,她猛地拉过衣袖,盖住了那痕迹。 郑兰漪忍耐着这份不适,视线不经意地掠过窗台上,郁郁葱葱的君子兰,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幅画面。 那女子,坐在方才谢不归坐过的位置。一张脸笼在秋光里,苍白,却依旧生动嫣然。 蓝的裙,黑的发,干净的眸。 突然,郑兰漪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强烈的厌恶。 她低声说: “白露,去,把所有花都给我扔出去。” “所有?”白露惊讶。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么?” “是,奴婢这就照做,”一向温婉的娘子,从未有过如此情绪,白露小心翼翼问: “可是娘子,这、这里里外外光秃秃的,也不好看呀?” 郑兰漪情绪慢慢缓和下来,抚摸着手镯,那唇畔的冷笑一闪而逝: “那便种上蒹葭。” 秋水伊人,隔着茫茫的蒹葭,可望而不可即。 这蒹葭,一向都象征着,男女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 陛下只略坐坐就走了。 莫非娘子是在向陛下……表达内心的不满? 白露回想娘子跟陛下在一起时的画面,十分养眼,两个神仙模样儿的人,天生就该在一起,却不知为何,陛下迟迟不碰娘子的身子。 宫里嬷嬷都说,似陛下这般血气方刚的年纪,不可能忍得住不亲近心爱女子的。 或许,陛下打从心底里便尊重娘子,爱护娘子。 想等着昭告天下,给娘子一个位分,再让娘子侍寝也说不一定? - 长门宫 翠微额头包着纱布,声音嘶哑:“娘娘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就喊奴婢。” 芊芊摸摸她的脸:“别说话了,快睡吧。” “翠羽怕娘娘叫人欺负了去。” “我有手有脚,做什么不成,况且宫中谁都当我这是阴邪之地,人人避之不及,又有谁会特地来找我麻烦呢?” 芊芊说这话时并无落寞,完全是以淡淡陈述的口吻,说着一个事实。 翠羽见她面容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我的全副身家可都花干净了,你可要快些好起来,”芊芊笑道。 “知道啦,奴婢定会好起来,到时候咱们给院子里那几个坑填上,奴婢去采买些种子,也不让院子里坑坑洼洼的难看。小主人你说种点什么好,是花呢还是竹子?” “种些萝卜白菜吧。” 毕竟她现在是两袖清风,穷得很。 宫里又都是见人下菜碟的货色,一日三餐见到点荤腥都难。出宫的密道还没找到,如果活活饿死在冷宫里,那可就真成了笑话。 翠羽也笑起来:“小主人,您不伤心啦?” “逝者已矣,”芊芊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装着却死虫的陶罐。她抬眼,温言宽慰: “我已经看开了,你放心。” 翠羽这才放心地闭上眼:“只要小主人不再念着,不再恸着,不再将所有情绪压在心底,还能有笑出来的能力……奴婢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值得的。” - 宫中御道,一座龙辇缓慢前行,仿佛一座古老庄重的神龛。 高居其上的人金质玉相,气质脱俗,却像是被供奉起来的神祇,与外界隔绝,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孤高。 景福随侍一侧,暗暗一窥,看到帝王手里,正握着什么在缓缓地摩挲。 玉白的手衬得那抹红愈发鲜亮,蝴蝶花鸟环绕其上,在他五指之中,如把握着一颗血管缠绕、怦怦跳动的心脏。 景福心中一惊,忙垂下头去。 脑海中掠过数个时辰前,含章殿,那争执的一幕。 大殿之中,帝王高居主位,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礼部侍郎率先跪地,高呼: “陛下!佛门倡导慈悲为怀,劝人向善,对于稳定民心、教化百姓意义重大,若是骤然灭佛,恐会引发动荡和不安,甚至激起民变, 还望陛下三思!” 帝王白衣金冠,面沉如水。低垂的视线像是在俯瞰寰宇,又像是在回避着什么、那双冷漠的眼睛里不见芸芸众生,也不见一分半点的人情冷暖, “朕自践祚以来,江山动荡,风雨飘摇。前朝留下的弊病,当权者大型佛教,朝廷腐败丛生,权贵多与僧侣勾结,败坏朝纲,滥用权力建造佛像宝塔,役使民众数万,采集木材石料于江河山岭之间,耗资万亿,致使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此风不刹,国将不国。” 他声线清冷,每一个字都遥远得像是从天边传来,回荡在空旷的殿堂之中。 话音落下,一绛红衣袍的青年,举芴板出列。 此人名为项微与,乃是大魏钦天监,同时也是一位道教徒。 项微与年轻挺拔,面容俊秀,举手投足似有纤云绕袖,道骨仙风。一颗醒目的朱砂红痣居于他眉上正中,宛若丹霞映日: “前朝重佛,律法中更规定,寺庙僧人不纳税不服役,且多占良田美宅,与百姓争利。若能推行,便能减轻百姓负担,是造福社稷之举。” “前几日,在大觉寺抓获了数名前朝余孽。佛门之势力,与前朝之基业,相依为命,犹若两木交柯,根脉相连。欲除其一,必先连根拔起,方能绝其再生之机。” “灭佛杀僧,势在必行。陛下之令,微臣愿效犬马之劳,身先士卒,帮助陛下成此千秋伟业。愿随陛下共济时艰,以图社稷之安,天下之治!” 窃窃私语声响起。 唯一没有开口的,是户部尚书。 他在心中飞快地算了一笔账。 前几日底下的人呈上了名单,全大魏无敕额之寺院大约有三万余所,若能收购佛像铸钱,必然能大大减轻国库的负担,陛下决策中,愿意还俗的僧侣免死,服兵役,以增加国家兵源,对抗虎视眈眈的北凉。 陛下的这一步棋,是一步险棋,可若一旦做成,那将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功绩! 想到这里,户部尚书手微微发起抖来,激动和兴奋溢于言表,脸都红了。 礼部侍郎仍有异议:“佛法之善,岂能因少数人之恶便全盘否定?佛寺中仍有许多清修之人,他们都是无辜的性命,还请陛下三思。或许会有更温和的手段达到目的!” “此举决非长久之计,千百年来人们心中的信仰一旦被摧毁,将难以复原,后代史书又该如何评说?” 一旦屠杀寺院,逼死僧尼,必在史书上,留下那残忍、暴虐之名。 君臣争执不下,如同两股激流碰撞,殿中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良久,帝王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刺骨寒风,刮过每一个人的心底: “后史如何评说,朕并不在意。爱卿须知,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非常时期唯有以非常手段,才能快速达到目的。朕为大魏长治久安,必然采取铁血手腕,不容异议。” “退朝。” 帝王语罢,拂袖而去。 “融佛焚经,驱僧破塔……”散朝后,景福听见两名臣子窃窃私语, “陛下锐意变法,雷厉风行,我等感佩。然为求变法,竟大义灭亲。大觉寺中,陛下的生父还在其间修行。待至亲亦不徇私,此等决断,实令人惊诧不已。” 他口中的当今天子生父,便是谢家前任家主,谢明觉。亦是身死南照的谢晋将军的嫡出长子。 “虽说一入佛门,尘缘尽断,名利亲缘皆可抛。但为人子,能将屠刀挥向父亲。此等冷心冷清,还是叫人不寒而栗……” “二位大人,慎言。” 景福出声提醒,那臣子见到是他,知他一团和气,又简在帝心,便试探道: “公公,容在下多嘴一问。陛下此举,莫非真如传言……有郑娘子的缘故?听闻前些日子这位娘子落发为尼,引得陛下震怒……才有了今时今日这一出。” 郑兰漪已为人妇,众人却以娘子相称,要知道她的夫君,早已被追封为穆王。 其中深意,不言而明。 景福却不肯定,也不否认,只低低一叹: “圣心难测。” - 思绪回归,景福不自禁地抬头,看向陛下在月光下的面容,他小心翼翼斟酌着问: “陛下,今晚是歇在书房还是……” 男人微合了目,如水月光洒下,根根分明的眼睫在面部投下浓长的阴影。 景福了然。 他提高了嗓,唱喏道: “摆驾长门宫——!” 9、蓝莲花 009 按理说,帝王下榻嫔妃处,该由一名小太监提前通传,随后,长门宫掌灯,迎接御驾。 只不过今日陛下旨意突然,便也只能临时通知了。 片刻后,那通传的小太监一脸为难地跑了回来,在景福身边,耳语几句。 龙辇上一片栖寂,唯有那玉扳指轻轻敲击扶手的声音。 “陛下稍候。” 景福恭敬说罢,便大步朝着长门宫走去。 却见守门的小太监歪在地上,竟是睡得正香,呼噜打的震天响! 无论如何这里也是一宫妃子的居所,下面的人竟如此懒散,景福一个气恨,上去踹了两脚。 那小太监被踹得哎哟一声,迷迷瞪瞪地张嘴就要骂,待看到是景福,脸色一变,忙伏在地上请罪。 偷偷用余光一瞧,看到景福身后的龙辇,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什么睡意都没了。 陛下……竟是陛下亲临?! 长门宫荒僻,又是不祥之地,陛下怎么会来?! 他跪趴着瑟瑟发抖,一颗心乱跳个不停,却闻到一股极好闻的薄荷香气。 脚步声漫来,五爪龙纹的靴,在眼前不疾不徐地踏过,帝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温润浅淡: “朕今日刚下了一道旨意。”那声音像是一杯放冷了的温开水,没有丝毫的压迫感,“从今夜起,会有许多人被朕杀死,包括,朕最厌恶的那个人。” “朕心情很好,”男人的语气毫无起伏,根本听不出情绪,“但也是到方才为止。” 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才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景福沉默地眼观鼻,鼻观心。 陛下口中说的,那个最厌恶的人是谁,只有景福知道,那是他的生身父亲。 陛下的生母,并非是谢家的当家主母,而是一介卑微的浣衣女。寒冬腊月的时节生下了陛下,养到六岁撒手人寰。 六年间他的父亲未有一日想起过这个儿子,直到谢家嫡长子在陛下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谢家才派人接了谢不归回去。 太监感到走过自己身前的脚步有些轻快,似迫不及待想去见里头的人,没有功夫料理自己的样子。 刚松了口气,那脚步声一顿,头顶又落下那温润可亲的声音: “拖下去。” 本以为逃过一劫的太监浑身一震,求饶都忘了,呆呆地张大嘴跪在那里。 景福毫不意外,示意惊羽卫上前。鲜有人知,陛下这清冷谪仙皮下的恶劣骨。他是玩弄老鼠的猫,或说是丛林狩猎的豹子,最爱看猎物挣扎到最后一刻,一点点地痛苦窒息而死,他才能得到无与伦比的满足。 本以为陛下会再隐忍一段时日,谁知他今日做出的决定,每一个都出乎意料。 到底是七年夫妻…… 这长门宫的女子,终究是他第一个想要分享喜怒哀乐的人。 景福没有跟着谢不归进去,而且转身守在门前,垂着头盯着那已经吓得尿湿了裤子的小太监,眼皮都没抬,不咸不淡吐出两个字: “杖毙。” …… 阴冷昏暗的静室,唯一光源是那透窗而入的月光,洒下一片如水的皓银。 薄薄《心经》摊开,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鲜红的血顺着手腕蜿蜒,在大开的扉页上,一滴一滴,砸出血花。 满室皆是诱人沉沦的香,周身有云雾腾升,云雾在她怀中,逐渐凝聚成了个婴儿的形状。 小小的脸,软软的身子,似乎比之前又长大了一些。 “……是娘没保护好你。” 芊芊满眼眷恋地贴向襁褓。女婴脸是暖的,小小的身子抱着没重量。 那日她在太医院,发现了却死虫,这本不该出现在大魏皇宫里的东西。 是了,晒干后的虫蜕是一种药材。 柜子里面,极有可能是却死虫的虫蜕,她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弄开了锁,发现一个一个白色的茧。 却死虫有一种特性,只要用一种蝴蝶的茧装起来,进入休眠状态便可冻结寿命。只不过一旦唤醒,寿命就会很快流逝,活的最久的也不会超过八个时辰。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对这种香气上了瘾。 她戒不掉。 “卿好。阿娘给你取的名字,你喜不喜欢?” 芊芊逗弄着婴儿,“卿好,娘昨天病了一场,不过已经好多了,以后娘都不会再为无关紧要的人伤心,多多陪我们卿好,好不好?” 女婴挥舞着拳,粉嘟嘟的唇,小金鱼般一开一合,咯咯地笑,视线一直追随着芊芊,就好像她是她的全世界。 没牙的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着什么。 她心中满涨的幸福,惟愿时间停在这一刻,哪怕是要她即刻去死也无所谓了。 “吱呀”一声,门被一只修长的手,缓慢推开。 映入男人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女子背对着他,垂头跪在蒲团前,怀里似搂抱着什么,漆黑的长发与裙摆一同散开。她的身旁放着一盏简朴的六角宫灯,发出的光笼着她的衣裙和长发,那本是有些阴蓝的裙,却淡淡地泛出带着点神性的蓝色闪光。 似夏末最后一朵佛莲,冉冉开在枯败的断壁颓垣。 谢不归眼睫一动,一抹诡异的异香缠着衣角而上,闻着让人很不舒服, 似乎,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黑眸一凛,谢不归朝她走去: “你在做什么。” 芊芊合起经书,站起。美丽的蓝莲花收起来她的花瓣,玉立亭亭。 她眼睫低垂着,脸庞一片温顺的沉寂,眼神虽有倦怠却还是清醒的,只肤色有些病态的白,似乎他轻轻一碰就碎裂了。 “臣妾,参见陛下。” 她早就知道他来了,高大的身影一直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胸腔下的心跳从激烈鼓动,恢复到沉稳有力,也不过是片刻之间。 却死虫还有一罐,藏在她的怀中。 在他打开门,影子被月光拉长,投射到她身旁的地面上时,她便悄然不动声色地将陶罐藏了起来。 谢不归盯着她看了片刻,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衣袖。 他忽然朝她大步走来,一把攥住她袖口下的手腕,举到眼前。还未缠好的纱布松落开,露出那纵横交错,乍一看甚是狰狞的伤口。 伤口上,还有新鲜的血痕。 他久久地攥住不动。 她心中一紧,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却听见一声: “你自杀过?” 他声音一贯是清冷的,辨不明情绪,说这句话时却似乎在尾音,带了些嘶哑颤抖。 芊芊倏地抬头,撞进一双干净的眸。 男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云遮雾绕,里边的情绪,始终瞧不分明。 是问责是关切还是……一种厌烦? 他毕竟是没忘记郑兰漪放灯的好意,他总是不愿让那个女子失望的。 他误会她因太过悲痛而选择割腕自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没想过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手腕的伤,是她以鲜血喂养却死,好得到那能宽宥人心的却死香。 只是,他既厌恶情蛊,厌恶南照,厌恶她的出身,连一个小小的锦囊都要销毁。 这却死虫叫他发现,也逃不了毁灭的结局。 她绝不能让他连这最后的希望都夺走。 “是。”芊芊顺着他的话,轻柔地说,“陛下,我那段时日太痛苦了,这种身体上的痛会让我好受一点。臣妾知错。以后不会了。” 宫妃自戕,是大罪。 她知道的,她不会犯错,不会再因自己的错误连累身边人了。 “不会了?那这是什么?” 手腕被他捏得更紧,他皮肤很薄,又冷白,手背青筋凸显得很明显,像是随时会爆发出来惊人的力量。 五指攫着那过分纤细,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 那一抹刺目的红若火焰般灼烧着谢不归的眼眶,使得他的眼球朦朦胧胧地裹了一层滚烫的液体,月光一照粼粼闪光。 某个瞬间,芊芊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的那双眼睛同月光重叠的一瞬间,像是一整季的冰雪都融化在了里面,眼里有惊怒,有痛楚,可她一眨眼,那饱含愠怒的痛楚又消失得干干净净,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却死香的功效大约还没散,竟然让她瞧见了这样的幻觉。 她竟以为他……要哭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声音低哑,握着她的力道稍稍松懈,她轻易便从他掌心抽开了衣袖,如流水般从他指间逝去。 “陛下便是要问罪,也得讲讲道理吧。我受这伤时还未入宫,尚算不得宫中妃嫔,自不必守宫中的规矩,”她说得平静,思绪沉稳而清晰,努力打散那却死香带来的幻觉,“生死,我有选择的权利。” “至于这个,不过是伤口开裂了,我在包扎而已。” 手上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抓住。男人眼尾莫名地垂下,像是一笔走势极险的墨痕,又像是被抛弃的狗狗,带了点委屈的意味。 袖口下的手猛地攥紧,周身气息压抑冰冷,他看向她眼睛,语气淡漠: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吗?” 芊芊知道,他在说她的命是他救的,从那时候起,便该是属于他的。 更遑论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宫中一草一木都是属于天子的,宫妃毋庸置疑,更是皇帝的所有物。 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回避了他的视线,眼睫微颤,脸庞在月色下苍白到圣洁: “我还给陛下一次了。” “加上卿好……两条命。还不够抵消陛下的救命之恩吗?” “卿好……?”他似乎有些茫然了,唇齿间含着这二字轻轻地呢喃,声音依旧好听,却让她再难心生欢喜。 他连女儿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他们的女儿,却再与他无关了。 从今往后,卿好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只是她祝芊芊的女儿。 芊芊不再像上次那般满是悲愤。如今的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期待。 她垂着脑袋,低声说:“陛下你放心,我不会再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了,我保证。” 秋天的空气徒然沉默了下来。 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慢慢移到男人身后,光影变幻间,他那本就漆黑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深浓: “因为觉得,威胁不了朕?” 他以为她在用自己的生死威胁他? 几乎是要冷笑了,她强忍着,呼吸也变得很轻,视线轻飘飘地滑过了他,静静地落在他身后那一片虚空。 须臾之后,响在谢不归耳边的,是一道清凌凌的叹息: “陛下,死亡对我来说就是死亡,死亡威胁不了任何人。” “如果陛下觉得一个人的死亡能威胁你。” “陛下未免,太狂妄。” 谢不归垂在身侧的手指突然捏紧,那股血腥味在鼻端萦绕不散,令他感到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恐惧。 他抬起眼,唇挑起散漫笑意,步子倏地抵近: “哦?朕倒是想听听戚妃的高见。” 头顶传来的声音低而有力,芊芊忍住想要躲开的冲动,绷着足尖。她的视线缓慢地对上他,眼中有他,却似再无他: “陛下以为,你拥有那个人的一切。” 就在这声音落下同一时间,衣物簌簌的摩擦声响起。 裙摆荡起蓝色涟漪,她步子急退,踩到宫灯的木柄提手,发出沉闷的一声“啪嗒”。 下巴被人捏住,那发丝笼罩下的脸苍白而脆弱,却又鲜妍如初,一双眼却如死水激不起半点波澜。 五指攫了她下巴,突然用力收紧,男人周身戾气横生,眸裹了丝阴郁。声音却莫名地轻柔,如那情人在床帷间的低语: “合着朕并不拥有你祝芊芊的一切,是吗?” “你的生死、荣辱、尊卑,都是朕给的,你自己还剩下什么,嗯?” 她依旧柔声:“陛下是万民之主,拥有的何其之多。只要您一声令下,多的是人愿意将一切都奉献给您,从身到心。又何须在意臣妾这微薄草芥之身的想法?” 女子眼睫纤长,被月光在睫绒上镀了层淡金色的光,垂着眼的样子温柔而可怜,叫人莫名很想珍惜。 谢不归捏着她下巴的指腹从掐,转成了若有似无的摩挲。 他指腹上的薄茧粗砺,磨得她如乳酪般细嫩的皮肤微微发红,十足的暧昧。 下巴处传来热度,她却感到一股浓浓的恶寒从脊背窜过。 她扭开头去,不想面对他。 他却蓦地用力,捏得她不得不转回来,迎向他的眸,那里面,满满都是侵略和占有的意味。 她感到自己像是撞进了一张蛛网的小虫,而谢不归的眼神是那绵密粘连的蛛丝,落在她的躯干和四肢上,任她怎么挣扎,也挣不脱、逃不掉。 他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扑上来将她拆解了,慢条斯理地吃进腹中。 那个眼神…… 她与他是有过鱼水之欢的,知晓是什么意思。 他动了欲念。他……想要她。 10、亲吻铃 010 脑海中警铃大作,是什么引动了他的.欲望? 因为那一番话挑动了一个男人,或说一个帝王骨子里的征服欲么,真是可笑! “放开我!”她身子轻轻战栗。 男人的视线,仍旧如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她在其中,专注而锐利。好像要她从身到心,都毫不保留曝露在他眼底,每一滴血每一根发丝,都奉献给他。 芊芊无奈之下只能道:“陛下不去守着郑娘子么?她身边需要有人照顾。” 他莫名呼吸一轻,仔细端凝她脸,不放过那张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朕方才,探望过令皎。” 他,刚见完那个女子,才到她这里来的。 脑子里“轰”的一声,被炸得所有思绪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脸上更是连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她肩膀一颤,动作比脑子更快,狠狠甩开他的手,将他推离身前—— 心像是被尖刀贯穿,满口都是血腥味道。 自以为无知无觉,却原来人非草木。 好。 好一个谢不归,好一个坐拥后宫三千的大魏君王! 从一个女人,辗转到另一个女人那里,带着与别人亲密过后的气息来靠近她! 她感到胃里一阵翻滚,就连被他触碰到的皮肤都难受得不行,仿佛是有毒虫在撕咬。 真是污秽。不洁至极。 蓦地扶住窗台,弯下腰,捂着喉咙干呕着,却呕不出任何东西。 她呕得眼角泛红,身前却突然漫过脚步声:“觉得很脏?忍受不了了是吗?” 他忽然一把揽过来她,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轻而易举便抱起来,举坐在那窗台上,使她不得不面对着他。 他们鼻尖几乎抵着,他冷白的脸庞近在咫尺。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睫毛扫过她时的触感。 这种程度的贴近已经远远超过了人与人正常说话交往的距离,就连他们做夫妻时,都没有如此亲近的时候。有一种连肉.体到灵魂都被这个人强势挤进来的错觉。 芊芊脚上的绣鞋脱落了一只,裙摆向上缩起,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小腿,足弓绷紧,身后毫无支撑,只能用手死死地抓着边沿。 手腕绵延不尽的疼痛,让她虚弱使不上力,不得已只能扶住他的肩膀,维持平衡。 “放开我!谢不归,你弄疼我了!” 他却死死按住她手,镇压了她激.烈的反抗,男人沉肩,竣腰,高大的身子如沉沉的大山朝她压来。她躲不开,极力地侧过脸去,耳廓突然落了一点冰润,是他的唇: “戚妃方才一直藏在怀里,不愿让朕瞧见的,是什么?” 她浑身骤然僵住。 那荡进耳中的声音,性感微哑,低得像是能融进地板里去。 却带着极重的压迫感,如同一把小刀,凌迟着她的神经。 他肩膀宽阔,身材又高大,几乎将她削瘦单薄的身子一整个地圈抱在怀。 修长的手环过她的背,按在她轻轻战栗着的蝴蝶骨上,像是在数她脊背上的骨头究竟有多少块似的,从上到下,一节节慢条斯理地抚摸,像是在摸一只猫儿似的亲昵和狎弄。 芊芊悬空而坐,身子被禁锢,几乎无路可退。 “嗯?”他逼问。突扬了手,掌心如一座倒扣的佛龛,悬在她起伏不定,弧度饱满的胸口处。 却顿住了,修长的手指,迟迟不曾往衣襟里面探去。 似存了一丝犹疑。 刻在骨子里的修养还是先于情感一步,约束了自幼接受君子教育的他,让她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芊芊奋力扭开脸,发丝滑落至锁骨,一抹弧度极美的细白颈项,潜入他眼底: “你……你先放开我。” 男人沉默着,呼吸沉稳,她却能感知到从他身体里隐隐散发出来的热度。 一阵风来,挂在窗下的那一枚风铃,极为不合时宜,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突然,衣物摩擦声,他的呼吸声,她反抗的喘息声,所有声息尽数湮灭。 仿佛被同时按下了定身术。 她眼睛往上看,看到一抹红绳系着的风铃。 这才想起来,这所静室的窗台上有一枚她特意挂上去,为女儿辟邪用的铃。 想不到却勾了一桩旧事出来。 她与谢不归,他们夫妻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一旦俩人发生了争吵,只要一方摇响那枚“亲吻铃”,另一方就要无条件地休战,并且主动亲吻摇铃铛的那一方。 他脾气好,却也不是无底线的好,也有被她惹到的时候。 郎君一个字也不说地紧紧盯着她,冷着脸的样子很吓人。 每当这种时候,她便会立刻摇动亲吻铃,撒娇服软,要他亲亲。 他气得闭眼,缓上好一会儿,才会认命地弯下腰来亲她。 每次都是亲亲脸,浅尝辄止,除非她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才会红着脸,蜻蜓点水地亲一亲嘴唇。 他们第一次唇舌纠缠的深吻,便是她用亲吻铃“骗”来的。 那年春日,白衣郎君黑发凌乱,衣衫不整,嘴唇湿润嫣红,害羞地低垂着脸,手足无措的样子叫她记了好久好久。 她甚至觉得,她能记一辈子。 可他只是因为情蛊。 这段感情从头到尾,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一个人乐在其中。 而他不过是个被情蛊操控的提线木偶、无知无觉的空心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捏紧,疼到喘不过气来,眼眶也不自觉湿润。她长出一口气,努力地摆脱这种感觉,压抑地说: “你可不可以别这样谢不归?我会觉得你还在被情蛊操控着。你那么高傲,一定也不愿屈服于蛊虫的,对吗。你肯定不愿意背叛郑娘子,是不是。” 为了郑兰漪,灭佛杀僧。 为了郑兰漪,毁她的锦囊,责她是不祥之人。 为了郑兰漪,种合欢,砍她的桃花树,将翠羽害成那样。 “我们两个,已经不适合这样了,你……请你自重。” 她一字一句地压制着不知是悲是怒的情绪,说道。 可若是她仔细看,就会发现男人长睫围绕的眼底一片漆黑,没有焦距,根本没有听她在说什么。 占据他视线的,是那两瓣不住开合的唇,清晰的唇线,中间上翘的唇珠粉嫩莹润,宛若一朵娇嫩的花,引人采撷。 这个存在,强势地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让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亲上去。 …… 他的吻,没有落下。 因她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唇。 掌心感受到一抹柔软和微凉,她一惊之下,慌乱地撤开。 纤瘦伶仃的腕,却被他再度攥入掌心,他抓着不肯放松,血的气味很新鲜,分明就是才割伤不久。 喉结滚动,理智终于回来一些,他有些艰难地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是告诉陛下,是思念卿好过度做的傻事吗。”她有点烦了,他的纠缠,“以后都不会了。因为卿好肯定也不想看到我这样伤害我自己。” 她盯着地上流淌的月色,“天色不早了,陛下请回吧。” “你似乎很盼望朕走?” “……如果陛下硬是要留下,臣妾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 她木着一张脸说。 “陛下若是想做那等强迫女子的小人,臣妾也只能乖乖顺从。” 他一哂。 到底是从她身前起开了,绣着金线上的衣袍上有微微的褶皱,他低头捋平。 身前豁然开朗,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她深吸一口气,指尖都在发抖。 说不害怕,是假的,她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无坚不摧。 怀中却突然一动,有什么从她怀中掉落出来,擦过裙角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好远出去。 一个陶罐,盖子微微打开一个角,尖尖的触角探出,发出莹莹的光。 活着的却死虫,又白又胖,像是缩小版的蚕宝宝,只不过比蚕宝宝颜色纯净,通体如雪般的洁白。 有一只体态极胖的跃跃欲试,想往陶罐外边拱,好在那开口窄小,没能成功,半个身子卡在了那里。 这细微的声响自然逃不过谢不归的耳朵。 他抚着衣上褶皱的手一顿,就要转过身去。 她突然道: “陛下真的不记得那个约定了吗?” 什么? 芊芊从窗台上下来,看着他眼睛: “陛下知道我在说什么。” 话音落下,身后风铃极配合地,发出“叮”一声响。 谢不归脸色一冷。 前一刻她才那般拒绝过,现在却又来……索吻。 他皱眉:“祝芊芊你吃错药了。” 芊芊脸上也有窘迫一闪而过。 却不得不借此拖延他。由于却死虫会发光的特性,他只要转身就一定会发现那个陶罐,发现却死虫。 到时,必定要以违反宫规为理由来惩治于她,更甚至会连累翠羽。 她微微闭眼,睁开眼时已带了嘲讽说: “我道君子重诺,却原来不是如此,陛下一朝得势就可以忘记自己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 谢不归“嗤”地冷笑了一声,他的眼神就像是在说她简直不可理喻。 芊芊咬牙,忽地转身踮脚,一把扯下那红绳系起的风铃,握在掌心。 她脸上冒汗,却必须确保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铃音一响就……接吻。还要臣妾怎么提醒陛下。” 见她这般,他竟是微微后退了一步。 芊芊:“……” 男人拧着眉,低垂的眸光难得带了丝困惑,以及一抹淡淡的思量,落在她身上。 想必他此刻一定是在大脑飞速运转,分析她的反常行为。 他肯定会猜出她真正的意图,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芊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因那只胖胖的却死虫,已挤出大半个身子出来,乱舞着足,眼看就要扒拉上那绣着金线的袍。 芊芊手慌得抖了下,不小心碰响了风铃。嘴上却淡定: “陛下这是怕了?” “叮”的一声,急促而清脆。 她是那个摇铃铛的人。 所以,他要吻她。 月亮高悬天际,皓银流转铺陈,自她头顶洒落而下。 吹进来的风蓦地掀起她的裙裾和长发,让她整个人,像是在月光下摇曳生姿的蓝莲花。 谢不归步子一动。 见他总算是朝自己走来,与那装着却死虫的陶罐拉开了距离,芊芊松了口气。 意识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那口气又倏地提了起来。 男人高大的身子笼罩过来,修长冰冷的手捏起她下巴,俯身便往她唇上吻去。 她却偏了头,轻声说: “不要吻嘴唇,好吗。” 不爱一个人,不要吻她的唇。 他一顿,捏在她下巴上的指尖突然用力,让她感到了一阵刺痛。 “看来戚妃确实很懂什么是欲擒故纵。” 他笑着,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 “陛下有被我擒住吗。” 她顺口的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说,她的身子和他的手却同时僵在了那里。 他们从前,也常有这样的对话。 谢不归性子内敛,平时更是稳重清冷,话很少,除了眼神和行动,以及在床上的时候,她很少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热情。 所以她时常会同他调情,说一些甜言蜜语,为的是从他那里确认那一份,唯她私有的爱意。 …… 夫君夫君,今天有被我美丽到吗。 有被我可爱到吗。 有被我温暖到吗。 …… 分明是他在捏着她下巴,在禁锢她的行动,这场游戏的主导者,却是她。 她摇铃铛,她索吻。 她主动拒绝这一个嘴唇相互贴合的吻。 谢不归眼神一沉。 忽然就捏着她脸,用力面向自己,往那苍白的唇上。 粗.暴地吻了下去。 11、问君心 011 终于吻上那朝思暮想的唇瓣,如他记忆里那般柔软、娇嫩。 他如饥似渴地在上边吮吻,吐息间全都是她的香气。 铺天盖地,全都是那醉人的桃花清香,全都是。 谢不归修长的手掌擦过她温热的颈,向耳后抚去,于后脑之上掌控欲十足地扣住,更加迎向自己,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她细嫩的脸。 他若有似无地轻咬她唇,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女子紧闭的微颤的眼睑。 她似乎很抗拒这个吻,一脸强忍的神情。 倔强任性一点没变。是爱这性子,还是恨极了这性子,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谢不归未曾离开她唇,就这般咬着她翘起的唇珠,在口齿间细致地舔舐,品尝着属于她的味道,沙哑低语: “戚妃又要朕守诺,又紧闭嘴唇是何道理。” “你当朕是你那些蜡染娃娃任你摆布吗,嗯?”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芊芊就想到白日里的景象。 她背着重伤的翠羽刚离开院子,后边的小太监便动手砍倒了桃花树,“轰”一声倒塌的声音震耳欲聋,卿好的坟当然也不能幸免,给她准备的小玩意儿散落到处,包括那只她亲手缝制的蜡染娃娃。 芊芊只回眸看了一眼,便背着翠羽离开了。 “谢不归,你够了没有。” 她终于忍到极限,用尽全力把男人自身前推开。 女子脸上和唇上总算是有了血色,眼睛亮得过分,双颊灼烧如同云霞,总算不是之前那般一潭死水的沉寂。 生动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去。 谢不归紧紧地盯着她,目不转睛仿佛在欣赏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的薄唇也在方才的厮磨中发红,眼底明晃晃都是对她的欲念。 使得这个月上云间的郎君,如同被春.毒从里到外地侵蚀。 倘若扒开他清心寡欲的谪仙外表,就会发现里面翻滚着的全是污秽不堪的淫.欲。 他与她视线相接,终于,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承诺般,一字一句说: “朕没碰她。” 谢不归还要往下解释,却听到几声冷笑—— 这冷笑,是他从未听过的嘲讽、冰冷。 让他突然怔住在了那里。 “怪不得。” 芊芊的理智告诉她,她不可以这么说,他不是以前的苍奴,不是她的夫君。 他是王。 是不容挑衅、不容忤逆的王。 胸口蔓延的那股怒火却令她口不择言: “怪不得陛下会这般饥.渴。” “你说什么。” 男人脸色骤然阴鸷。 那眼周还泛着潮红的眼睛,一瞬间像是冻结成霜,里面的欲念褪得干干净净。 他又成了那个天上的仙人,甚至比之前还要冷漠疏离。 “你再说一遍。” 他脸色那样冷,声音却轻柔下来,甚至带点诱哄的意味。 芊芊太阳穴突突地跳,尖锐的疼传至四肢百骸,让她浑身难以控制地轻颤,却不计一切后果,一股脑地说: “看来是我猜对了,陛下未能讨得郑娘子欢心。如果我是郑娘子,我也一定会对陛下敬而远之。” “嘴上说着真心悦爱郑娘子,又去招惹旁人,这样的你也配得到女子的真心?” “莫说郑娘子我也感到无比恶心。” 谢不归垂着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像是被“恶心”这两个字给震住了。 半晌,男人提起唇角,俊美的脸上极缓慢地挤出来一个微笑,那微笑在他脸上仿佛是画上去的,不协调到了僵硬恐怖的地步。他脖颈上青筋抖抖地耸立起来,皮肤底下涌出缕缕赤红,指骨于身侧死死攥紧,像是要突破皮肤顶出来一般。 芊芊总算是拿住了他的软肋,说到了他在意的地方,他果然只会对郑兰漪的事有反应。 “就算你是皇帝又如何。” “若你没有这个身份,根本不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你,你永远得不到你心爱之人的真心。” “好,你很好。” 谢不归突然放松下来,他眼里渗出的笑意,温和如春风,却让芊芊浑身发冷。 “你很有骨气。” 他赞许地轻叹着,视线仍然紧紧攫着她毫不偏移,却一步、一步、一步地后退,每一步都像是经过了精准的计算,忽然,那一只绣着龙纹的靴,踩住了脚底下什么东西。 “希望一会儿戚妃求朕时,也能这么有骨气。” 咔嚓。 碎裂的声音响起。 “不要!” 芊芊瞳孔骤然紧缩,猛地扑到他的靴子旁,阻止他踩碎那个陶罐。 可他踩得那样实,那样用力,她看到那只白白胖胖的却死虫在挣扎、扭动,如果它会说话一定会歇斯底里地尖叫好疼好疼好疼—— 却根本无法撼动这个冷酷的男人,一分一毫。 谢不归轻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就是为了它,和朕曲意逢迎?一条虫子,也值得你如此情真意切,不惜用上种种招数,连同与朕的……” 他垂眼,视线划过那条跌落在地的风铃,又落在她伤痕累累的手腕上,眉心一紧,倏地嗤笑一声: “甚至,以鲜血供养这种低.贱的毒物。” 芊芊大惊失色。 他怎么会知道?! 他连他们家乡服丧的习俗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却死虫食血的特性? 突然反应过来,却死虽然稀有,但既然能作为流通于宫廷的药材,他知道一些也不足为奇。 “陛下,我知错了,” 芊芊抓住他的衣袍,睁大的眼里已不再有泪,而是充血的红,她呼吸急促,长长的睫毛颤动,像是某些沉迷毒物的瘾君子那般,“你把它还给我,好不好?没有却死香,见不到卿好,我活不下去,我活不下去的……” 他却视若无睹,持续往脚底下注入力道,直到—— “咔嚓!” 陶罐彻底四分五裂,不明的液体自他脚底流淌出来,而随之一同碎裂的还有她的心,她的希望。 靴碾过,就像是碾在她的心上。 却死虫迅速乌黑,香气全无,她就这么看着仅存的希望被他彻彻底底地碾碎,血肉模糊。 她当然不会错以为他是关心她的身子,怕她受伤才这样做。 想必,他是觉得他的所有物未经允许,受到了损坏而大发雷霆。 王的权威怎容被挑战。 她的手掌捂住了脸,忽然颤抖着双肩,轻笑起来,那女声孱弱如游丝,低低的,梦呓般呢喃自语: “曾经,痛苦使我窒息,心酸使我茫然。但我仍不愿意恨你……” 可是这一刻,这巨大的几乎淹没了她的感情是什么。 是恨吗,眼泪大颗大颗地溢出指缝,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 她说过她不想恨的。 谢不归内心的怒火和烦闷,不仅没有因为她的认错而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他垂眼看着浑身颤抖的她,突然说: “宫中严禁出现此等秽物,太医院失职,违反宫规,该杀。” 男人的声音,杀意毕露,满是戾气: “你的侍女,见主子自残而不加劝诫,该杀。” “陛下!”她顾不得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生生地抽离出来,满脸是泪地抱住了他的腿,“请陛下,开恩。” “是臣妾,是臣妾失敬。是臣妾出言不逊!请陛下饶恕他们的性命!” 她终究还是服了软,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袍,抬起眼。 女子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脸上被月光照得一片凄清的反光。多像一只被雨水淋湿的蓝色蝴蝶,翅膀湿重坠地,只能在水中扑棱,如何也再难飞起。 绣着金线的袖口一动,衣袍摩擦的簌簌之声传来,他在她身畔蹲下。 耳边响起他冰冷无情的声音: “祝芊芊,你真的很麻烦。” 他的影子笼罩着她,眸光暗得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诚然,朕确实对你有几分心思,但那也许……只是情蛊留下的后遗症。”他垂着眼说,“或者说习惯使然。” 她茫然地看着男人修长的手,从那绣着龙纹的袖口里探出,准确无误地捉住她的手腕。 手上的刺痛混合着头痛,搅得她脑子里一片混沌,耳中嗡嗡作响。 直到他话音落下好一会儿,思维才迟缓地消化他话里面的意思。 ——习惯了与她肌肤相亲,一时间无法接受与别人么。 哪怕心不爱了,也还会对她的身体有反应。 作为宫妃,天经地义就该服侍皇帝,取悦皇帝。 为皇帝开枝散叶是她们唯一的任务。 ——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芊芊听到自己牙齿碰撞发出的咯吱咯吱音,他那只抓住她手腕的手太过冰冷,太过冰冷了,冷得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想躲。 却被他突然用力攫住,紧紧地桎梏,不容挣脱。 他低垂着脸,乌发散落而下,如蔓如织,又如一张罗网,笼着白玉似的脸。 谢不归紧紧地捉着她手腕,往他膝上搁去。 她柔若无骨的手与他腿上布料接触那一瞬,谢不归大腿有一瞬间的绷紧。 他低垂长睫,死死地抿住了唇。 照顾她,疼爱她的习惯刻在骨子里,那七年,终究是在他的身体和灵魂里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见不得她这般的遍体鳞伤。 谢不归从怀里取出瓷瓶,用嘴咬开木塞,吐到一边。 于掌心里倒出白色的膏药。 再往那纤细的手腕上,一点一点涂抹,如玉指尖细心地揉开膏药,使膏体在她新旧交错的伤口上匀净。 她全程乖乖的毫不反抗,如同一只被人捏住后颈的猫咪。或说是已经麻木了,对他的刺.激没有反应。 谢不归无意识地捏了捏她没几两肉的手腕,捏完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顿住,沉默几息。 芊芊还是没有反应。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地上乌黑的却死虫,眼神空洞。 做完这些,男人又取出纱布,一圈一圈地给她的手腕缠上,仿佛是早就准备好的这些东西。 “你的规矩学得不怎么样。” 谢不归一边缠着干净的纱布,一边慢条斯理地吐字。 他垂着眼,视线落入浓长交错的阴影里,语气冷淡厌烦: “看来,是该找个人好好教你了。” …… 12、百日宴 012 谢不归找来教她规矩的,乃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 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脸颊有肉,下巴却过于尖削,嘴唇极薄,眼眸细长,给人以妩媚精明的感觉。 “不日便是穆王世子的百日宴,还望娘娘悉心学习,切莫丢了陛下的颜面。” “……他要给心上人体面,何必来折腾小主人?” 翠羽嘀咕。 谁稀罕去那个什么世子的百日宴,她和小主人两个人在宫里,种菜看书,绣点花鸟鱼虫怎么都好,还是说他们二人的爱情少了小主人做陪衬,终究是少了点滋味? 宋娇蕊则一直在打量芊芊。 就连时常被人夸赞是“玉貌花容”的宋娇蕊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出身异国的戚妃靡颜腻理,煦色韶光,实在是一位绝色佳人。 哪怕脸带病容,也掩不住那眉眼间天生的轻盈与灵气。 “娘娘,今日奴婢来给您上的第一课,便是如何,跪。” “跪”这个字,她咬得极重。 只要打碎了膝盖上的骨头,还怕折不断身上的脊梁骨吗? 芊芊掀起眼皮,极静地看了她一眼,就在宋娇蕊以为她会誓死不从时,缓缓屈膝跪了下去。 宋娇蕊面容微讶,绝了让嬷嬷磋磨的心思,敲打说: “娘娘应当认清自个儿的身份,就算是与陛下做过夫妻,那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如今,娘娘位卑、是陛下的姬妾,又为陛下所不喜,当知晓自身处境,陛下若要杀你,只需一道口谕。” 宋娇蕊抚过袖口,叹息:“娘娘若执拗,惦记着劳什子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真就是贻笑大方了。” 却听那一直沉默的女子轻声开口:“都说前朝高祖皇帝是马背上得天下,公主不愧是皇室出身。家风如此,叫芊芊好生敬服。” “你怎么知道我……?” 宋娇蕊脸上露出被戳破秘密的难堪和惊怖,后退一步,鬓发步摇晃动不休,像看到鬼似的看着芊芊。 “公主虽身着女官服饰,所佩香囊却为软缎和彩丝,角落绣着玄鸟的图案。线片光亮,紧密柔和。所谓玄鸟生‘桓’,此图案以及绣法,正是前朝大桓,宋氏皇族所独有。” 宋娇蕊蓦地以手挡住了腰上的香囊。 想不到她目力如此之好,一眼识破了她的身份。 “听说谢家能成功夺位,少不了宫中人时时往外递送消息,公主只怕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公主之舍己为人的气节,匡扶大魏皇室的功德,便是芊芊学上十年也学不来的。” 宋娇蕊若是听不出她的嘲讽可就真的是蠢钝如猪了!她厉声:“你住口!” “本宫乃一朝之公主,金枝玉叶的帝姬,你不过一穷乡僻壤出来的南蛮女,何其的卑.贱,你也配与本公主相提并论?!” “本宫今日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宋娇蕊眉眼间笼罩着深深的阴霾,原本还算娇美的脸蛋看去有些狰狞,“太皇太后亲口许诺本宫,未来本宫便是一宫主位——大魏朝的贵妃。天子一后四妃,你不过居身末流,将来见了本宫也得磕头问安,有什么资格在这耀武扬威。” “你可得好好跪着,先适应着,”她捏住芊芊下巴,尖利的指甲陷入女子苍白的皮肤,故意用力。 女子却不痛不哼,白生生的脸儿,山眉水眼,情绪几近于无,半点都没把她放在眼里。 宋娇蕊胸中怒火更炽,唇畔忽地划过一丝残忍笑意。 “免得将来跪拜本宫的时候啊,姐姐失了礼仪,让人挑出错处就不好了。本宫可没有陛下那样的好性儿,怕是要让姐姐受些皮肉之苦……姐姐听说过前朝那失宠的妃嫔么?她们是什么下场……” 宋娇蕊倏地俯身贴耳,声音阴冷: “把手掌和脚掌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用暗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变得又瞎又聋又哑,丢进那臭不可闻的茅厕里,姐姐有这样漂亮的一头长发,可惜却要全都拔掉了,拔掉后,再在头皮上涂一种难闻的药,使你的头发永不再生长。” “一想到姐姐会变成那副样子,妹妹便……” “便感到很是痛心呢。” 陪芊芊跪在一旁的翠羽听得清清楚楚,当即挥开宋娇蕊的手,挡在芊芊面前,怒声斥责说: “呸!你这背弃家国的走狗,脏心烂肺的叛国贼,你这样的贱/人若生在我们南照,蝴蝶妈妈一定会降下最严厉的惩罚,让你被丢进蝎子林、万蛇窟,让毒蝎扎一千个窟窿、叫赤练咬一万个伤口!但愿你的名字被世人唾弃,你的血脉断绝,后世子孙永远记住你这叛徒的耻辱,就连南照的山川河流都洗不去你的罪恶!” 宋娇蕊脸色铁青。 她蓦地笑了: “是,我是没有羞.耻之心,我是自毁前程,我是沉沦私.欲,辜负了父皇的养育之恩,和天下人的供养之德,可那又怎么样呢?所谓的先祖?不过都是死人罢了。所谓忠良也早就下了地狱,继续为我父皇、为我皇兄效忠去了,至于什么民族尊严、国运兴衰,江山社稷万民福祉?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过是喜欢一个人,我有什么错?” 她有点偏执地说:“我只是喜欢他,太喜欢他,喜欢到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为他背弃家族,生儿育女。我从来都不想做什么公主,我只想做一个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的普通女子。” “哪怕不是他的皇后,一个妃子我也满足。” “我对不起公主这个称号,也对不起死去的所有人,但我对得起我自己。” “你呢,戚妃娘娘?”宋娇蕊冷声发问,“若是将来陛下集结兵马,剑指汝之母国,要以□□百万大军踏平你南照疆土,屠你南照王族,杀你南照子民,作为南照王女的你啊,焉知不会同我一般选择?” “你未必会做得比我更好,所以,你没有资格嘲弄我。娘娘,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我等着看那一天。” 芊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知在沉思些什么,好久才轻声说: “长门宫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因为没有银子没有陛下的恩宠,我连救命药都买不起。甚至连我最想保护的人,也差一点,就差一点死在了我的眼前。” “生死、荣辱、尊卑,都不能由我自主。但,我还有一个旁人都左右不了的东西。” “心。” “我的心完全属于我,我的选择完全发自我心。” “你说的将来,如果真有那一天的到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芊芊目光越过宋娇蕊,看向她身后被四方宫墙围起来的天空,那天空真蓝,也真高啊,“但我知道,我必定不会如公主这般选择。”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宋娇蕊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出不去,忽而挑眉,轻笑说: “娘娘这般口无遮拦,定是身边人不加劝阻的缘故。” 她朝着身边的婢子,抬抬下巴。 “去,召儿,去掌嘴二十。” 婢子面露犹豫。 宋娇蕊大怒:“召儿,还不去!” 召儿这才挪动步子,朝着翠羽的脸,高高扬起手来。翠羽不躲不避,紧紧地闭上眼。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未传来。 她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乌发蓝衣,薄背细肩。 女子闭着眼,脸偏到一旁,发丝垂落,脸上红/肿一片。 眼角蜿蜒到唇畔的一道血丝,像是白瓷器裂开一道缝,无端叫人心疼。 翠羽呆呆地望着,顷刻间,泪流满面,她嘴唇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 风中,一抹清柔孱弱的女声飘来: “宋女使,翠儿是我的人,若是有所冒犯,全是我一人之过,我愿代她受过。” 芊芊伸手,神色平静,将翠羽稳稳护在身后。 她知道她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是这个嚣张跋扈的宋娇蕊,而是皇帝。 要她屈身做那猫猫狗狗,要她被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要她乖巧要她顺从,要她明白妃子永远不可能违抗天子。 要她献身! 他要的是征服,也不过是征服。 召儿猛地回过神来,方才打过戚妃的那只手,火辣辣的发疼。 她白着脸,“噗通”跪在地上,发着抖: “奴婢死罪,奴婢不是故意的,求戚妃娘娘,莫要记恨……” 就连宋娇蕊也是又惊又怕,她没想到芊芊一个宫妃,一国王女,竟会为了一个低贱得连猪狗都不如的奴婢挺身而出! 看着这主仆相护的一幕,宋娇蕊一时进退不得。 翠羽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去想要拉开芊芊,她就算死也不要小主人受到一丝损伤! 芊芊根本不让,身子单薄却如山一般,固执地挡在她的面前。 翠羽心疼的要裂开了,她大哭起来: “小主人,让开,你快让开!” “都是翠羽不好,是翠羽冲动了!” “翠羽有错!” 她没有办法了,不断地朝着地上磕头。 头上的伤口开裂,血流进眼睛里也不管不顾,只语无伦次地求着。 “起来……翠羽,起来!” 芊芊眼睛也红了,她们三个人中就属翠羽年纪最小,是最像少女时的她的。 活泼开朗爱说爱笑的女孩子,何时这样嘶声痛哭,何时这样声泪俱下地伏低认错,像一个害怕被抛弃的小孩子? 她明明是想保护这样的纯真的,但似乎,还是被逼着长大了。 翠羽抬起一双肿得像桃子似的眼,猛地调转身子,冲着宋娇蕊哑声求饶: “奴婢知道错了,是奴婢口无遮拦,冒犯了宋女使!奴婢甘愿受罚!求求您了、求您不要伤害小主人!” 宋娇蕊得意地还未开口—— “不。” 芊芊蹙了眉尖,极快地伸出手,掌心垫在翠羽额头和地面之间,制止对方把头磕下去: “好翠儿,你没错,你很好,骂得很好。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无需同她道歉。” 翠羽的哭声这才止住,打了个嗝,泪水朦胧地瞧着小主人。 宋娇蕊:“……” 宋娇蕊心中本有惊惧。 好歹是一宫妃子,容颜有损,陛下恐要震怒,转念一想,不过是被厌弃的下堂妇。 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你……你今天就在这里跪足四个时辰,直到你明白宫中的体统规矩为止。” 这一条路,宫人来来往往,而她身为堂堂后妃,被一个女使罚跪,又被这么多人看见,也是极大的羞辱了。 芊芊低垂着脸庞,手背一片通红,翠羽心疼地反握住小主人的手。 当即屈膝跪下,瞪着宋娇蕊,眼里燃烧着憎恨的怒火: “你等着,你会遭报应的!” …… 转眼便是霜降。 霜气渐重,寒风如刀,连秋日的最后一丝暖意都尽皆散去了。 穆王世子的百日宴,达官贵人自是不会少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芊芊席位在最末等。 隐藏在一株菩提树的阴影下,如果不仔细看,便会忽视掉。 不愧是深受圣眷的穆王世子的百日宴,菜式是极丰盛的。 明珠松茸乳鸽盅,翡翠四喜肉,清蒸笋壳鱼,桂花栗圆子鸡头米…… 来这宴会或许就这好处,被清汤寡水虐待了大半个月的肠胃总算有了几分慰藉。 条案上,好几样,都是芊芊爱吃的点心,如果不是上面的授意,它们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种规格的宴会上。 翠羽凝眸,盯着那些精致的点心看了片刻,又看向了主位上不怒自威的身影。 这时,一道娇滴滴的嗓音忽然响起: “陛下,奴婢有要事禀报。” 宋娇蕊款款走出,每一步都走得仪态万方,妩媚妖娆,她跪地,发髻挽起,露一截白皙的后颈,泫然欲泣道: “陛下,奴婢无能,求陛下降罪。” 皇帝这才停下与臣子的交谈,脸上带一抹漫不经心,低眸瞧来。 宋娇蕊慢声道: “奴婢本无才无德,然蒙陛下信任,委以教导后妃规矩之重责。奴婢虽卑微却也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戚妃娘娘到底出身蛮族,性情乖张,不仅对奴婢出言不逊,更辱及陛下尊严,奴婢虽微不足道,然此事关乎天家威严,不敢不报。” 芊芊正用心对付食物,耳边忽然传来清冷低沉一声: “戚妃,宋女使所言,可属实?” 她抬眸,对上男人幽深的目光。 13 需自渡 013 “你对宋女使多有不敬,甚至对皇室有不满之语,”谢不归不紧不慢地问,“此事,是否属实?” “陛下,臣妾惶恐。” 芊芊起身,走到场中跪下,低声说: “臣妾对陛下始终怀有至诚之心,对女使更无恶意。若臣妾有任何失礼之处,实非本意。还望陛下明察。” 宋娇蕊轻哼:“无意,便能口出狂言,若是有意,岂不是要叛国通敌,谋逆作乱?” 她声线徒然转厉: “陛下!戚妃如此不把您放在眼里,任性妄为,藐视天威,请陛下严惩!” 谢不归端坐主位,无言。 帝王俊美的脸庞在月光和烛火的摇曳中显得神秘莫测,透出难以捉摸的深沉。 殿内笼罩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唯有男人手持那碧玺玉珠,每拨动一颗,便发出一道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 这拨动玉珠的声音,与偶尔传来的风声和远处的回声交织在一起,令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高高地提了起来。 珠子一颗颗滑过男人玉白的指尖,众人心跳也随之急促。 忽然,他手中玉珠猛地往地上一摔! “噼里啪啦”,珠子如流星坠地,四处滚散,撞击声在空旷的秋夜里回荡,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所有人皆感到一阵可怕的寒意,一个接一个地跪下,颤声: “陛下息怒!” 莫大的恐惧凝固于空气之中。 台阶下的宋娇蕊,头深深低着,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战栗。 心中却暗暗的幸灾乐祸:陛下如此震怒,定会严惩这不知死活的戚妃,丢进掖庭受刑! 谢不归缓缓起身,身姿修长笔挺,他居高临下,白玉似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极为阴沉,眸光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 “大喜的日子。一个两个,偏不得安生。” 郑兰漪在他身后,贤惠开口:“陛下,无需为妾身考虑,宫规为重,陛下明断便是。” “陛下!”突然,一绿衣宫女自席间走出,跪地凄声道: “今日是穆王世子的百日宴,却也是您女儿的百日宴啊,可怜小小主子只能长眠地下,无缘这般热闹和喜庆,” 翠羽带着哭腔说,“娘娘痛失爱女,不能涂脂抹粉,却因为宋女使动手打了小主人,才不得不以脂粉遮掩。宋女使如此欺辱小主人,小主人气不过说了她一两句,便被罚跪到月上中庭,不能吃不能喝,起身时差点路都走不稳!” 这婢女态度恭敬,口条更是清晰,几句话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 “你动手了?” 男人的声音如轻柔的雪花般落在耳畔,宋娇蕊身子一抖,感到彻骨的寒意。 “奴婢……奴婢……”她后背一瞬间布满冷汗。 陛下不是并不重视戚妃么? 怎么眼下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众人朝戚妃脸上看去,果见那薄薄施了粉黛的脸颊上,有一道浅红色的痕迹。 掌掴帝妃?! 众人一片哗然。 翠羽:“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如有虚假,愿用性命相证!” “陛下,蕊,蕊儿没有!” 宋娇蕊慌了神,膝行上前,忍不住带上求饶的语气,眼儿含媚,泪盈于睫。 这般模样,不少男子都心生怜惜。 “你。”谢不归面无表情抬了抬下巴,黑眸无温度,看向召儿,“你说是怎么回事。” 召儿不过一洒扫婢子,哪里顶得住如此巨大的威压,吓得一个激灵,面色惨白,怦怦叩头: “奴婢知罪,奴婢千不该万不该对娘娘动手……陛下饶命啊!” 宋娇蕊:“你!” 郑兰漪忽然道:“陛下,戚妃娘娘有伤在身,又刚经历丧女之痛,实在是可怜,让她先起来吧。” 翠羽连忙搀着芊芊起身。 “陛下,”一直温柔沉静的蓝衣女子,语气带着哀恸,抬起脸,缓缓说,“臣妾是陛下的女人,打臣妾的脸,便是打陛下的脸。臣妾容颜有损,便是天家威严有失。” “即便臣妾有过,也该是陛下责罚,轮不到一个奴婢越俎代庖。宋女使僭越犯上,滥用职权,敢问陛下,依照宫规,此人,该不该罚。” 宋娇蕊大震,猛地抬头,恰迎上对方淡漠平静的一双眼。 “你……你……!” 她没想到这前几日还一团棉花般任她揉搓的女子会突然反击,当着众人的面向陛下告状! 她脸色煞白,更是叫她一口一个奴婢,气得胸口起伏,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前朝公主的身份自然是不能搬到台面上来,这里都是大魏的君、大魏的臣,此时扯出宋氏皇族的大旗出来,岂不是打了在场所有人的脸? 戚妃明知这一点就是要让她下不来台,要给她自己、给她的婢女讨回一个公道! 这还没完,芊芊忽然转了步子,朝着一人走去,纤长羽睫低垂,袖手问: “大人,瞧您服上绣仙鹤补,定是饱读诗书,晓事明理的大魏文官了。想必您对大魏的律法亦是如数家珍,敢问大人,这一个奴婢对宫妃滥用私刑、以下犯上,当如何惩治?” 那刑部侍郎是个年轻人,一对上女子视线,瞬间怔住了。 想不到传闻中阴毒狡诈的异族宫妃,竟然生得这样美丽,如同仙子一般……他分明滴酒未沾,却霎时满面通红。 何况被美人接连用两个成语夸赞……他连忙起身,拱了拱手: “回娘娘,视情节轻重而定。” “轻则笞二十。重则……处死。” 刑部侍郎身旁,坐着个锦衣男子,容颜尚算俊朗,乃是谢不归的堂弟,大魏的荣郡王,谢荣。 他呡了口茶,冷笑一声: “不想戚妃娘娘这宫规礼仪学得头头是道,一手借刀杀人的阴谋诡计,也使得极好。” “要说这阴谋诡计么,”芊芊含笑一瞥,“却是陛下教的。” 三十六计,他教得很好,她也学得很好。 那一瞥的风情,如芙蕖含露,明月映水,叫人骨头都酥了,“若分毫的长进也无,岂不是辜负了当初,陛下的一番教诲。” 郡王噎住,随即拂袖,重重地哼了一声。 郑兰漪侧目,暗暗打量着帝王。 突然发现男人的情绪似乎明朗了些,像是被哪一句话给愉悦到,薄唇微勾。 此刻,一声唱喏—— “太皇太后驾到。皇太后驾到!” 一身材中等,容貌温婉的华服女人扶着一身穿瞿衣,头发花白的年迈老妪,款款步入殿内,众人尽皆行礼。 “皇祖母。您身子不好。”谢荣叱道,“底下人怎么做事的,怎么惊动了您老人家!” “哀家若是不来,这后宫就要翻了天了。”太皇太后声音苍苍,她五官深刻,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艳丽,眼梢挑着一抹厉色: “皇帝,蕊儿同你自幼一起长大。不过是犯了点错,你便要喊打喊杀吗?”她公然维护宋娇蕊,“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姑娘懂什么事,哪比得上别人满心满眼的算计。” “便是抛开与你的情分不说,蕊儿待我谢家尽心尽力,乃是有功之臣,我谢家若是苛待功臣,岂不寒了天下忠良的心?皇帝若是两难,哀家便做了这个主,当一回这恶人。” 她冷漠的目光落在召儿身上: “来人,将这犯上作乱的贱.婢拉下去,乱棍打死。” “太皇太后饶命!陛下饶命啊!” 召儿哭喊的声音被太监死死捂住,很快便被拖拽下去。 宋娇蕊有惊无险地渡过此劫,却也腿软不已,几乎站立不稳。 她瞥着芊芊的侧脸,目光怨毒,却也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忌惮。 想不到这贱.人不声不响,软柿子任人捏,一出手差点要了她的命! “咳咳。”太皇太后掩口轻咳,拐杖点地,“大喜的日子,戚妃却身着丧服,循旧国的礼数,到底是没有规矩。” 她垂着眼皮,眼风阴冷,“她身边这婢女,不但有不加规劝之过,更是言语莽撞,冲撞世子的百日宴,也是该罚,皇帝你说呢?” 谢不归举盏,茶水缓慢递给唇舌。雾气缭绕中,男人眉眼如仙,轻声道: “戚妃,你可有话要说?” 太皇太后脸色一寒,想不到她这孙儿竟公然维护这南蛮贱人。他忘了他的祖父是怎么死的么?! 芊芊从善如流:“陛下。太皇太后。请容臣妾陈情。” “臣妾着装,并非臣妾有意为之,而是臣妾……” “臣妾没有银钱,” 她带着一丝窘迫,恰到好处的委屈, “司衣司的人见不到赏钱,便屡次三番地推诿,迟迟不愿为臣妾制衣,素日里,两件衣裳浆洗了换着穿,倒也罢了,只是这宴会庄重……臣妾不得已,才穿了这旧衣赴宴。衣袖上绣着桃花,想着还算鲜丽,却不想仍是不合太皇太后的心意。” 饶是太皇太后也想不到竟是这种理由,一时语塞。 来赴宴的谁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时间神色纷呈,国家的财政,难道竟然紧张到这种地步,连宫妃的份例都发不出了吗? 而这戚妃也是特别,寻常人总以贫穷寒酸为耻,恨不得百般遮掩,她却这般大大方方地公然道出。 郑兰漪主动道:“陛下,妾身那江南织造司进贡的妆花锦还有两匹,不若赠与戚妃娘娘,也好做一身合身的衣裳。” “怎好叫皇嫂忍痛割爱?”芊芊淡淡道。 这一声皇嫂落在郑兰漪耳中,莫名的刺耳,但是她,叫得没有错。 因为她确实是皇帝兄长的妻子。 一时间,郑兰漪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芊芊说:“若蒙陛下垂怜,赐予臣妾几匹看得过眼的料子,让臣妾得以缝制一些衣裳,得以在宫中行走,不至于失了体面。” “那便再好不过了。” 男人的眸扫过她,淡淡道,“便如你所愿。” 回到席位。 “小主人,奴婢又做错了吗? ” 翠羽有些不安。 芊芊拉过她的手,郑重道:“翠儿,我很感激你这样待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可是,翠羽,我不要你用命来赌,不要你用命赌他的一丝在意。” “输了,我失去你。可,赌赢了又如何?难道我的处境会因为他这一次惩罚了宋女使,而有所改变吗?不会。失去谢不归的情爱我不会死,可若失去了翠羽你,我在这宫中便如无根之木,无水之鱼,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为了他,舍你的命,不值得。你记住,你才是我更加在意的人。你的命比他的一丝情意珍贵,珍贵得许多。” “置身深渊,世上无人可渡,唯有自渡。任何时候,咱们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小主人……” 翠羽迷惘的眼神渐渐变得坚毅: “奴婢,谨记主人教诲。” 歌舞重新开始。 太皇太后没一会儿便乏了,由宋娇蕊搀扶着离席。 皇太后则抱着最小的女儿,四岁的永安公主在喂果脯。 一旁的宫女逗她:“待会儿有百戏看,小公主高不高兴啊?” 永安拍起手来,奶声奶气:“好呀好呀。” 就连芊芊的注意力,都不由得被孩子吸引过去。 宫女说: “奴婢听说里头有个顶顶厉害的眩术师,能变幻出世上有的,没有的一切事物,等一会儿公主想让他变什么?” 芊芊也好奇地看向那小女孩,想知道她会想看什么? 她是真的喜欢粉嘟嘟、软糯糯的小团子,会让她想到卿好。 若是卿好还活着,长到永安这样的年纪,一定一样天真可爱。 永安咬着栗子,腮帮子鼓鼓的,突然眼睛一亮: “永安要大哥哥,要大哥哥陪永安玩!” 恰好歌舞落幕,这一声清脆的童音,响在众人耳边,异常清晰。 四周在那一刻,骤然死寂下来,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宫女跪地:“奴婢该死,都是奴婢多嘴!太后娘娘息怒……陛下息怒!” “童言无忌。” 终归是太后缓着声儿开口,眼睛却红了,可怜她的知还死时,连个殓尸的人都没有。 吾儿魂魄今安在?若是尚在,为何长夜幽幽,从不曾入梦? 吾儿餐否,地府可冷否? 郑兰漪亦是心神不宁。 前有那一声皇嫂,入了心,后有永安公主一句话,勾起对亡夫的回忆,她低头饮茶,手指却抖得连茶杯都拿不住。 众人心头悲意,被孩童一句无心之言挑起,以至于后面的几场歌舞,都有些愁云惨淡的味道。 便是芊芊,都不由得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夫兄感到了几分好奇。 这谢知还,是什么不能提的名字吗? “娘娘有所不知。” 一道声音传来,刑部侍郎不知何时坐到了附近,热心地为她解惑。 在对方一五一十的解说下,芊芊总算是捋清楚这位素昧平生的大伯哥的事迹。 穆王殿下谢知还,当初可是与陛下齐名的破虏将军。 神威将军,破虏将军,二人皆年少成名,谢知还二十岁、谢净生十九岁,便已成长为了王朝的两把名剑,剑指之处莫不臣服。 后来神威将军销声匿迹,整整七年,军中便由穆王殿下坐镇。 穆王殿下高大英俊,性情豪爽治下严明,在军中极有威望。 却因末帝昏庸,听信宦官谗言,怀疑穆王殿下有谋反之心,遂在穆王殿下抵御北凉入侵时,未遣一兵一卒,未输一粒粮草,终致战事失利,其力竭而陨,尸身被敌军所获,悬于城门示众三天三夜。 而后,北凉军民举锅起灶,将这位骁勇善战的将军的遗骸,扔进汤镬,分而食之。 “吃了?!”芊芊万万想不到穆王竟是这样悲壮凄惨的下场。 消息传到京中时,谢夫人当场昏厥,谢知还的妻子,也就是郑兰漪还见了红。 郎中都说这一胎保不住了,谁知后面奇迹般地生了下来。 办完丧事后没几天,谢大人,便是当今陛下的生父谢明觉便断发出家,从此不再过问世间俗务。 想不到,在她深居内宅,安心养胎的那段日子,竟然发生了这样惊心动魄的大事! 难道就是因为兄长的惨死,刺激到了谢不归,才致使他如今的性情变得如此捉摸不定、狠辣凶残的吗? 冷不丁的“叮”的一声,打断了芊芊的思绪。 下一刻,一道清脆悦耳的鸟雀啁啾声响起,一股浓郁的花香袭来,仿佛瞬间置身在暖洋洋的春日。 芊芊鼻尖微痒,她抬手,接住飘落的什么,定睛一看,竟是一片桃花瓣。 那花瓣粉白粉白,像是美人的脸。 四周不断有花瓣飘落下,她惊讶地与翠羽对视一眼。 若她记得没错,现在可是深秋。 马上就要入冬了,宫里的桃花树也早就被全数砍光。 从哪里来的这样多、这样娇艳的桃花瓣? 简直就像是在南照,在太和城一样…… 太和城一向被誉为百花城,到了春天,城里就像是被施了眩术,处处绽放着繁花似锦的盛景。 “小主人,你看!”翠羽说。 芊芊心中一动,循着她视线,朝戏台上看去。 果然,片片桃花都是从那里飞出来的。 那戏台十分宽阔,与众人的席位隔了一片清波荡漾的湖水。 烛光昏昏地打下来,远远看去像是裹着一层朦胧的纱。 台上昏暗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 他正缓慢地走向台中央。 宽肩窄腰的少年,仿佛早已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那每一步,都像是漫步在春日小道上一般随意,淡定,从容。 就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他烦恼、值得他留恋的事。 等他完全曝露在光明之中,众人便看清了他的全貌。 只见他身着枫红色的真丝百鸟衣,窄挺的腰间系以鹿皮革带,点缀着羽毛和宝石。 衣襟和袖口则有蜡染的蝶与枫叶,色彩斑斓,交相辉映,像是神鸟化形,为人间带来了一整个春。 他满头乌发被精心编成了一串串的辫子,柔软地从肩头垂落至胸前,长及腰际。 每一根辫子上都饰以银环、银花、银铃铛,以及小巧的星辰等物,间或闪烁,亮眼无比。 “看,是他!” “是那个从西南来的眩术师……” “那位近来极受邺城权贵追捧的、号称世间的顶尖眩术大师……是他出场了!” 少年的左耳,戴着一枚纯银坠子。 随着欠身的动作,那月牙形状的耳坠子折射出冷冷的光。 对方明明戴着面具,芊芊却分明感觉到他的目光越过湖面,穿过众人。 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芊芊浑身一震,瞳孔骤然紧缩,差一点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 是他。 他怎么来了?! 14、巫羡云 014 “少祭司……” 翠羽声线颤抖,只觉眼前一切像是在做梦一般,不由得紧盯着台上。 芊芊也不自禁看了眼杯子,里头也不是酒呀,怎么就醉了? 眩术师?他怎么会是什么眩术师? 他明明是巫的后人、是舅舅最得意的弟子、是南照最年轻有为的少祭司…… 巫羡云。 “啪”。 少年打了个响指,无数的羽毛和花瓣从天上纷纷而下,他就在这落花和落羽中,脚尖一点,旋飞而起,风掀起他的袖袍,如一只浴火的朱雀般尽情遨游天地。 却在即将触顶的那一霎,风住花尽,少年也急急往地面坠去。 “看,那是什么?” 丝线。 白色的丝线,数不清的万缕千丝,涌动着,缠上少年的手腕、脚腕和颈间。 而他无论撕扯还是打滚,都摆脱不掉这些丝线。 像是有一只蚕在不知疲倦地吐丝,四面八方涌来的雪白的丝线,缠上少年,直到把他层层叠叠地裹成一个茧。 一个雪白的茧。 那茧似有生命那般,躺在那如心脏般搏动,倏地被一道神秘的力量吊挂起来,悬在一棵不知何时出现在台中央的枯木上。 戴着鬼面,打着赤膊的汉子冲上台。 他们举着火把,围着那枚茧,背着弓箭,嘴里念着诡异的咒语。 忽然大喝一声:“杀!” “噗呲噗呲噗呲!” 茧上插满了利箭,万箭穿心,雪白的茧由里到外地逐渐被鲜血浸透,成了一个血红色的茧,诡异可怖非常。 “啊!”有人大叫一声。 永安的眼睛也迅速被捂住。 “这是怎么回事?” “杀人了?” “这么久没有动静,莫、莫不是死了?” 突然,细微的一声“嘭”!血红的茧身上,像是有灯花爆开,紧接着无数闪着粼粼的红光冲天而起,宛若溅射的火焰。 可若定睛细看,就会发现那些红光,乃是一只一只细小的蝴蝶。 每一只蝴蝶全身都燃烧着金红色的焰火,飞过湖泊时照亮了湖水,飞到众人身畔,每扇动一次翅膀就会带来一阵灼热。 光时明时暗,万千蝶影中,芊芊眯眼朝台上看去。 只见少年好端端地站在那,身上不见半点伤口。 他的影子投落在后方的帷幔上,令少年的背上宛若生了一张巨大的金红色的蝶翼,正在微微翕动—— 从茧子里挣脱后,他全身上下,与之前都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一处发生了改变。 那就是他的脸上,戴着一张全新的面具。 那是一张白蚕丝面具,没有五官没有神情,有的只是那样无边无尽的空白。 叫人想到月亮、雪地、灵魂。 一切有形和无形之物。 ——破茧成蝶。 这就是他带来的眩术。 …… 直到那少年登着小舟,来到宴会当中,一抹红影灼灼流华。 台上空荡荡,哪里来的蝴蝶丝线枯树? 一切不过是眩术罢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好!好!精彩,实在是精彩。” 掌声雷动。 “在下羡云鹤,”红衣少年单膝下跪,手放肩侧,声线干净,若明月照于松间,清泉流淌过岩石,“见过皇帝陛下,见过太后娘娘。” “皇兄,这个大哥哥好厉害,永安喜欢他!” “多谢小公主。” 他说这话时朝着永安的方向微微歪了下头,那带笑的语气,与他当初唤芊芊小王女时别无二致,都是那么的温柔宠溺。 “你、你戴着面具也看得见我吗?” 永安非常惊喜,拉住了皇太后的衣袖。 “眩术既已结束,为何还不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 太后饶有兴致地发问。 “回太后,因为在下向故乡的神许了个愿,神答应替在下完成这个心愿,但要在下藏好容貌。” 永安:“神拿走了你的容貌吗?” 少年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明明有面具的遮挡,众人却似乎看见了面具底下,那一抹狡黠如狐的微笑: “回公主,因为在下的容貌太过完美,随意露出来的话,会引起天下大乱的。” 翠羽“噗”的一声笑了,“少祭司真是跟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呢。” 还是那么爱胡说八道。 芊芊亦是忍俊不禁,却也难免.流露好奇,只因她在他任祭司后便也再没见过他真正的容颜,也不知如今他长歪没有。 这时,身畔锦衣男子开口: “你就是那个近来名头极响的、天下最顶尖的眩术师?” “不敢当。” 谢荣:“你摘下面具,本王重重有赏。” 少年:“郡王恕罪,在下不敢违背神明的意愿。” “不敢违背神明,却敢违抗本王?” 说着话,谢荣反手抽出侍卫的剑。 闪着寒光的长剑朝那少年如离弦之箭般飞去,少年赤红衣袍翻飞,如一只鸟儿般轻盈后退。 剑深深地插.入地面,晃动不休。 锋利的剑刃,准确无误地割断了他脸上的挂绳。 面具咣当跌落,露出了一张…… 面具。 翠羽惊讶:“这不是小主人送给少祭司的生辰礼物吗?” 只见,少年脸上戴着的那个面具亦是纯白之色,却在靠近眼角到鬓边绣了一根嫩绿的柳条,给少年增加了几分清新和童真。 他袖手而立,风吹着他衣袍鼓胀,像是随时会飞走的神鸟。 远远的轻笑声传来: “郡王见谅。” 他叹息轻浅,似那徐徐吹拂的春风: “若是叫月亮看见了在下的脸,风儿听闻了我的行踪,将在下的消息带去给家中严苛的长辈……那羡某这得之不易的自由就要消失了,”他语带促狭,“在下的心愿,也就永远都没办法实现了!” 心愿? 什么心愿? 永安“噗哧”一声笑了:“好玩,好玩!” “装神弄鬼!”谢荣不屑冷哼。 却暗暗心惊于这样的轻功。 他方才那一击,就算是反应最快的惊羽卫都要被削掉几根头发,此人却毫发无损还能如此坦然地玩笑,心性强大异于常人。 只怕是军中武艺最卓绝者,都要逊色于他! 这羡云鹤究竟是什么来头? 绝不是区区一介眩术师那么简单! 想到这,谢荣不自觉朝着主座看去,他方才那番试探,亦是皇兄授意,否则他怎敢贸然出手? 只见皇帝轻抚座位扶手,指尖轻敲,节奏沉稳却未发一语。 刚刚发生的一切尽收他的眼底,眸色锐利深邃,仿佛尽在掌控,突然间,男人目光轻轻一转,看向了某个方位,却是后妃的席位。 那一瞥之中,似蕴含了某种难以解读的深意。 月光在皇帝的脸上流转,勾勒出他宛若天人的五官,清瘦的下颚,端的是庄严神圣,谢荣循着皇兄的视线看去,后妃席位只得寥寥一人,乌发蓝裙,纤柔绝色。 此刻,她正望着那衣着鲜艳的少年出神,目光微微发亮,似是那怀念亲近之意,她根本没发现于自己身上交织的这几股视线。 谢荣一悚,立刻去看皇兄的神情,只见男人在戚妃流露如此神态后,那一双眼睛变得比方才更黑、更幽深了,如同夜色中潜伏的暗流,几欲吞噬一切光明。 巨大的寒意自谢荣心底升起,他立刻低头,再不敢目光乱看。 感到自己无意间站到了风暴的中心,而皇帝的眼神就是这场风暴的源头。 令人不敢直视,更遑论揣摩。 谢荣的不安和颤栗,显然被人察觉,那人好心问: “郡王这是怎么了?” “无事。大抵是饮酒过量,有些头昏……” 谢荣撑着额头,故作不胜酒力。 有少年这么一打岔,太后心情好转,她想到自己那个死去的孩子,也是如他这般爽朗爱笑,武艺高强的,忍不住就想嘉奖: “想不到民间还有这样的高手,你有何心愿,不如说来?良田美宅,美人姬妾,哀家都可做主赏赐与你。” 少年道:“良田美宅,美人姬妾,在下都不要。” 他声音琅琅:“实不相瞒,在下此番,是为一人而来。”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 难道说是哪家耐不住寂寞的贵妇红杏出墙,在外边欠下的风流债,找上门来了? 京中贵胄玩的花,这样的事屡见不鲜,但找进皇宫里来的还是头一回。 “放肆!”谢荣一心只想替皇兄铲除了此人,指着少年道: “拖下去,打一百大板。” “荣郡王,”太后不赞成道,“张口就是打打杀杀,你一国郡王的气度呢?不如先问问情况,”她看着少年,和颜悦色道: “你所为何人?” “为我前世的情人。”他信誓旦旦。 太后一怔,谢荣满面怒火:“简直是信口开河,满嘴胡言。” 皇帝始终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指节轻敲扶手。 少年突然抬起衣袖,面朝席位而立: “神指引在下,前世的情人就在……” 他从袖子里慢吞吞地伸出了一只手。 被他那只修长的手指指到的宫女、命妇都不自主地一阵痴怔,明明他脸都未露出,莫名就是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甚至都没感觉到冒犯。 少年却突然收回衣袖,“啪”地打了个响指,一瞬间,所有人的桌上都出现了一朵花,红黄绿紫不尽相同。 包括永安公主的桌上。 难道这里所有人、包括六岁的永安公主,都是他前世的情人不成? 少年分明也是一愣,片刻后,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语气懊恼道: “失策、失策。” 贵人们这才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有那丢了玉佩、玉戒去砸他的,砸得他身子一颤,闷哼一声。 “你说说你,弄这一出不就是想圈赏钱。” “怎么,陛下和太后的赏赐满足不了你小子的胃口?贪心不足,当心撑死啊!” “只怕今夜过后你小子的名气就要一落千丈了,收好这些赏银吧!你便是再演三百年的眩术,都见不到这么多钱!” 少年闹出来的笑话,极大地取悦了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贵人,什么顶尖的眩术师?充其量就是个江湖骗子嘛! 今夜过后他的眩术生涯可就完蛋了,真是个可怜虫。 少年也不羞恼,毫不客气地捡起那些金银,还有女儿家的首饰,慢条斯理地往身上、脖子上戴,就连十根手指,都套上了戒指。 有金有玉,衬得他那一袭红衣珠光宝气,十分喜人。 “谢贵人、多谢贵人赏!在下告退!”他喜不自胜,躬身告退,又被一块金饼砸中: “快滚下去吧!哈哈,废物!” 芊芊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少年身上,拿起那朵凭空出现在桌上的蓝色小花。 拈花一看,一行南照的文字映入眼帘,“今夜子时,与卿一晤。” 今晚子时,他会来见她。 翠羽也看到了字,激动溢于言表,“少祭司肯定会带咱们离开的,小主人,我们终于能回家了……” 忽然,有人说:“咦,戚妃娘娘的花似乎与我们都不同?” 果然,她手中那一朵蓝色的花,与其他人的是不一样的品种。 永安仰头说:“想要蓝色的花花,皇兄……” 谢不归眸色不明,淡淡道:“便拿戚妃那一朵予你吧。” 景福:“是。” 见景福朝自己走来,芊芊手心布满冷汗,却不得不将那朵花,递给景福。 然而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到他掌心里的一瞬间,那蓝色的花顷刻便枯萎了。 这还没完,只见那枯萎的花中,飞一只蓝蝴蝶出来,翩翩然朝着少年扬长而去的背影而去,他并不转身,只扬一只手,那蝴蝶便乖巧地停在了他修长白皙的指尖,翅膀一开一合,如栖花枝。 沉寂间,有人蓦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方才,并不是失误。 这是眩术师准备的一场压轴眩术! 连皇亲国戚都敢作弄……偏偏,又是这般的不动声色。 那笑话过少年的几人,顿时感觉自己才成了最大的笑话。 本以为看一场猴儿戏,到头来自己才是那被戏耍的猴儿。 “真是……放肆!” “哎哟我的手镯,”一贵妇人肉痛,“那可是成色最好的一只,唉,便宜那小子了!” 眼看场上一时间怨声载道,芊芊主动福了福身子: “今儿是世子的百日宴,本宫没有什么好送给小世子的。这礼物,是本宫的一点心意,也不知小世子是否喜欢。” 说着,翠羽将一方锦盒递给景福。 景福接过,恭敬呈到帝王面前,乃是一枚长命锁,锁上雕刻莲花,边缘饰云纹,链子由细小的环与环相扣而成,装在铺着红布的匣子中。 这锁,郑兰漪见芊芊戴过,莲花在她颈间轻轻摇曳,倒衬极了女子的容色,郑兰漪欠身行礼,惶恐不安,“娘娘爱物,妾身和小世子怎敢受?” 谢不归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似乎是想起什么,声线清冷: “收回去。” 芊芊身后,嘀咕声响起: “这长命锁看着是个好东西,怎么陛下和郑娘子都不高兴?” “你们不知道吗,这戚妃出身南照,南照最出名的是什么?不就是那害人的巫蛊之术,经过她手的东西都不干净。” “前几日戚妃害得郑娘子落水,可见善妒狭隘,万一她在这长命锁动了手脚,害了小世子……” “你倒提醒我了,前些日子,我夫纳了一西南女子为妾,成日地在她房里寻欢作乐。那贱.人也同这戚妃一般打扮,脚上还绑着那劳什子的银铃……妖妖道道,看着就不像好东西,定是使了那情蛊媚术,要害我夫君,今晚回去便打杀了了事。” 芊芊忽然转身:“便不是那西南女子,也会有那西北女子,东南女子。” 她看着那命妇,说,“只要你夫想纳妾,你打杀了这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夫人又如何杀得光呢?倒不如一剑杀了你夫君来得干净。” 命妇愣住。 “她她她……她这是疯了不成?!” 有人拦着:“到底是宫妃,咱们莫要触了陛下的霉头。” 芊芊这才看向谢不归:“陛下忘了这长命锁,还是陛下当初赠予臣妾的,若说是不吉,岂不是平白污蔑了陛下的名声?” 什么,这锁竟是陛下送给她的? 方才嘴过戚妃的命妇,个个面如菜色。 “但若陛下认为此物是臣妾贴身之物,不适合送给小世子,臣妾斗胆,想用它从陛下这里换回一样东西。” “陛下当初将此物赠予臣妾,臣妾也回以一样宝物相赠,乃是一座纯金的镂刻摆件。” “又名,相思木。” “臣妾当初有眼无珠,收下了陛下所赠长命锁,却舍弃了那纯金打造的宝贝,今日特以买卖文书,来赎回相思木,不为旁的,只为使臣妾殿中增色。” 场上诸人,一时寂静。 太荒唐……太荒唐了。 见过亲兄弟明算账的,却没见过妻子向夫君讨要一件宝物的。 何况是一对帝妃。 这倒像是……当众和离。 夫妻二人清算财务,互分家产那样。 当真要闹到如此难看吗? 那长命锁雕工精细,纯银所制,款式很不常见,只怕是价值不菲。 但戚妃拿出的买卖文书上,白纸黑字,纯金镂刻,还足重逾十斤……单论市价来看,这确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 然而,若是男女互赠的定情信物,何谈交易?自古以来,这送出去的礼物就没有索要追回的道理。 何况天子富有四海,莫说是她的东西,她的人都是皇帝的。 戚妃这举动很不明智,莫不是被皇帝对郑娘子的恩宠给刺激到,一时冲动,想用此法吸引皇帝的注意? 还是果真如她所说,殿中凄凉,要点奇珍异宝充充场面…… 若是后者,那这一宫主位,帝王姬妾,未免也太可怜了点。 芊芊说:“陛下富有四海,想必也不会在乎这小小的摆件,但却对臣妾意义非凡,还是希望陛下能够归还。” 这时,谢荣忽然颤声道: “相思木……相思木?戚妃娘娘说的莫非是……我谢家的传家之宝?!” 那东西他是见过的,乃是一座极为精巧的镂刻,一株枫树与一株玉桂相互缠绕生长,枫树叶子是血玉珊瑚和金箔所制,玉桂则是以纯金和白玉雕刻。 树下金童玉女,绕树嬉戏。 若是翻转了来看,这相思木的底座下,有一个大篆所书的“谢”字。 正是皇兄早年自战场上缴获,据说是数千年前那对一统天下的帝后的陪葬品。 被宋朝皇帝大手一挥,赐给了谢家,彰显圣眷。要知道当年用它一个,便可换取北凉整整三十三座城池!真正的价值连城!甚至可以用此物,向帝王索要一个承诺…… 天子的诺言,代表着什么? 只是这相思木,怎么就成戚妃的东西了? 还有那劳什子的买卖文书? 要知道那相思木,可是谢家军功与荣耀的象征,甚至可以说是凝缩了一整个王朝的辉煌! 难道皇兄曾经典当过此物,被戚妃无意间买下? 长命锁,又是怎么回事?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内情? 谁又清楚其中的缘由? 这时戚妃身旁的绿衣宫女,屈膝跪下磕了个头,掷地有声说: “相思木,是我们小主人用一年的寿命换来的!还请陛下念在小主人当初满心满眼都是您的情分上,应了小主人的心愿吧。” 一年……寿命? 谢不归拢起长眉,眸底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男人一双阒黒的眸,紧紧地盯着芊芊,目光穿透力极强,像是要将这个人从里到外,细腻地解构开来。 盯着她脸上平静如镜面池水的神情,谢不归黑眸微睐。 他心中忽然一惊—— 竟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看不透她眼中的神色,和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种有什么即将失去掌控的感觉,让他愈感烦闷,袖口下的手指微微捏紧,脸色冷得能冰冻三尺。 15、断舍离(含入v公告) 015 翠羽看了一眼那精美绝伦的长命锁。 要说这长命锁和相思木的故事,却是发生在芊芊刚刚怀上身孕那段时间。 芊芊因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极难受孕,跟谢家郎君夫妻七年都没要上孩子,这一胎可谓是来之不易,格外珍惜。 郎中来了一波又一波,都劝她不要留了,若是执意生下,只怕会要了她的性命。 芊芊却怎么也不愿意,想尽办法也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好不容易靠着谢郎君搜罗来的珍贵的药材,将胎象稳住一些。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一日,邺城下了一场极大的雪,天地银装素裹,积雪几可没膝。 夜半时分,有人叩门。 翠羽哈欠连天地打开门,却见一个高大的身躯被小厮搀扶着,踉跄着走进,素日里干净清爽的白衣不知怎的换作了一身玄衣,浓如泼墨。 很快翠羽便知道了缘由,因男人那一袭玄衣的衣袖和衣摆,沾满了斑驳的殷红。 左胸处赫然可见一道贯穿的剑痕,血流如注,滴滴答答,染红了他身下的雪地。 没走几步,谢不归便挺剑半跪在地,背影挺拔如不屈的松柏,乌发披散下来,半遮那张沾血的脸,好似羊脂白玉生了朱砂痣。 他身上流出来的血融了雪水,小溪般蜿蜒过众人脚边,这样的狼狈凄惨,却不忘低声告诫她们: “不要惊动夫人。” 那小厮说,追上来的杀手都被谢不归一人给杀光了,但他自己也遭受偷袭,便是那道从胸口贯穿了后背的致命伤。 当时金肩一脸凝重跟翠羽说,谢不归一个商人,怎会惹上这样可怕的仇家,下这样的狠手? 翠羽却只顾着担心芊芊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疑点。 明明就是从哪个时候开始,谢不归真正的身份就已初见端倪。 谢不归受伤的事,还是被芊芊知道了。 小主人乍一听闻噩耗,身子一晃,却没掉一滴眼泪,只默默陪在谢不归身边,像是当初他照顾她那般照顾着她的丈夫,不顾身怀有孕,每日点一盏孤灯,彻夜守候到天明。 翠羽金肩轮流上去劝,她却只是摇摇头,看着谢家郎君的眼神,是浓到化不开的深情。 翠羽和金肩都是小主人最亲近的侍女,哪里不知她对谢郎君的爱意,只怕谢郎君死了她也不能独活,便只在旁小心照顾着,不再苦劝。 可是谢郎君受的伤真的太严重、太严重了,连日高烧不退,不省人事,便是邺城最有名的医馆里的大夫,都叹气说可以准备后事了。 那一天,翠羽陪着小主人,又一次满怀失望地踏出医馆,没走几步,便遇见一个女冠正在摆摊。 摊位上,用红布盖着一样东西。 见到小主人,女冠像是算计好了似的一把将红布掀开,露出下边的东西。 赫然是一件精美的镂刻。 以珊瑚血玉和黄金,雕出南照的枫树,以白玉和金箔雕成邺城的玉桂,雕刻者极富巧思,令两株树木相互缠绕为相思连理,枝叶交覆、根系相缠。 树下金童玉女追逐嬉戏,惟妙惟肖,真真是妙趣横生。 “娘子。” 那女冠朗声叫住了魂不守舍,正要从摊位前走过的芊芊,笑道: “贫道知晓娘子心中所忧,今特来襄助娘子。” 女冠头戴玉簪,身着青衣,面容清丽脱俗,自称是行走江湖的散人,不为名利所累,专研天地之理,通晓生死之秘。 她臂间挟一柄拂尘,指着相思木,微笑着说: “此物可令娘子心想事成,代价是,娘子一年之寿。” 一年的寿命? 当时翠羽就觉得邪乎,不说这东西到底能不能使人心想事成,就按照这女冠的说法,倘若买相思木的人刚巧只剩了一年的寿命,岂不是到手即死? 小主人跟她想到一块去了,略带乌青的双眼看着女冠,淡淡发问: “若有人身患绝症,只一年可活,许愿要长命百岁,这相思木却要拿走他仅剩一年的寿命,那这个人最终是死还是活呢?” 女冠噎住,旁边一个卖狗皮膏药的瞎眼道人说话了: “观娘子天庭饱满,眉目清秀,命属凰格,乃是有福之人,将来必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运道,这一百减去一不是还有九十九么?一年的寿命换这价值连城的相思木,岂不相当于白送?” 翠羽有理由怀疑他们两个串通好的,要用寿命来买的东西,实在是不吉利啊,何况小主人怀着身孕,都说女子生产时一脚踏进鬼门关,距离临盆之期只剩数月了,万一这玩意儿真有那么灵,弄回去出了事怎么办? 小主人也很理智: “天底下哪有这种掉馅饼的事儿?口头付出虚无缥缈的一年寿命,就能得到真金白银,况且若真是好事怎么会轮到我呢?” 她举步要走。 身后那女冠又说: “这可是观里开过光,神灵赐过福的宝贝,不仅能保佑娘子心想事成,还能保佑夫妻两个和和美美,如这相思连理一般生死与共、永不分离呢!” 生死与共,永不分离? 不等芊芊反应,旁边围观的百姓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涌上前,嚷嚷着: “她不愿意就算了,仙姑,让我换!” “我愿意换!” “仙姑用我的命,我愿意!” 芊芊被挤出了人群。 她摇摇头,只道是遇见了江湖骗子,和翠羽一道坐上归家的马车。 谁知一下马车,却又遇到了那言笑晏晏的青衣女冠,连同摊子也原模原样地摆在她家门口。 “娘子不再考虑考虑?” 这不就是——强买强卖吗? 都说人不到绝路,是不会相信鬼神之说的,看着女冠那双空灵的眼睛,思及谢不归危及性命的伤势,芊芊心中一恸,终于下定决心: “性命一说实在玄虚,但芊芊愿意求一个心安。却不能叫道长您白白地送了这宝贝。这是银子,并一些绣品,却不知,够不够与道长交换。” 以物易物。 女冠欣然应允,还与芊芊签定了买卖文书,自此,相思木便归芊芊所有。 翠羽转身关门的时候,却听幽幽的一声叹传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怎奈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情深缘浅,寿终即死…… 寿终非尽,死亦非终。” 当时,翠羽便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恐惧和不安。 然而神奇的是,那座相思木请回家中的当晚,谢不归高烧便退了,奇迹般地捡回来一条命。 第二天,难得晴日。 芊芊推门而入,郎君披发靠在床头,容色苍白憔悴,眼神却清明温和,手中拿着什么在认真在擦着,她定睛一看,原是一枚刻有莲花的,精美的长命锁。 追问之下,谢不归才不好意思地告诉她,为了芊芊和肚子里的孩子能够平安,他从一个女冠那里,用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换来了这个神明开过光的长命锁。 却在归家途中遭到刺杀,他血战力竭,好歹是护着了怀里这枚长命锁不受半分损伤。 只是,上面都是他的血,要擦干净了才能送给她。 好巧不巧,他用来换长命锁的宝物,便是芊芊以寿命换回来的,那座价值连城的相思木! 相思木拿走了她一年的寿命,长命锁却又为她续上了这一年之寿…… 到来头,相思木、长命锁都成了无用之物。 唯有真情,脉脉流淌于夫妻二人相接的视线中。 那一刻,芊芊扑进了他怀里,这几天的担忧恐惧尽数化作泪水一股脑地涌出眼眶,蹭到他雪白的衣袍上。 谢不归抚摸着妻子顺滑的长发,叹息着笑她,小哭包。 屋内,芊芊与他紧紧相拥。 屋外,他们一同在庭院里种下的桃花树也早已长在了一起,枝枝相覆,叶叶相交。 …… 当初那般生死相许、互赠信物的夫妻二人,不过短短数月,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饶是翠羽,也不禁鼻头一酸,为这物是人非,时移世易。 帝王缓缓俯身:“除了那个东西,任何你想要的朕都可以赐予。” 天子一诺,重于千金。 这样的口谕,代表什么? 要金银,玉器,珠宝,亦或是其他任何的什么,都可以吗? 甚至有人胆战心惊地想—— 莫非连世间女子趋之若鹜的后位,都可以向皇帝讨要吗? 那女声却清柔坚定,带着一丝破不开的执拗:“臣妾什么都不要,臣妾只要那一个相思木,陛下肯给吗?” “祝氏,”皇帝眸一沉,眼底已浮现了淡淡的警告。 她却莞尔,“或者,臣妾该问,相思木还在吗?” 你连那枚长命锁都可以随意送出去。 谢不归盯她半晌,忽而冷冷道: “朕已命人熔铸了此物,用于修筑椒房殿,只怕如不了你戚妃的意了。” 椒房殿,往往都是宠妃的居所。 熔了那纯金的相思木,铸以金屋。 将那枝、那叶,铺成脚底下的金砖,供郑兰漪日日夜夜地踩踏,想必是极解气的吧。 “这样么。”芊芊无所谓地轻笑着,金屋藏娇,他果真是爱极了郑兰漪。 合欢为她,金屋为她。 原来那年他说金屋藏娇,是给另一个人的承诺。 遥想那年洞房花烛,床笫之间,他困着她,望着她满面春潮的脸,拨开她的发丝在她耳畔哑声呢喃,“将来为夫发迹,必铸金屋以藏夫人,惟愿独占夫人之美。” 那样特别的日子,又是他第一次说这样的情话,是以她记得极为清楚。 为什么,谢不归,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的连枝共冢,变成了如今的秋毫见捐? 芊芊一叹,却是不再过问,只转身向那抱着穆王世子的奶娘走去: “我可以抱抱他吗?小世子叫什么名字?” 奶娘脸上神色有些不大自然,似很怕她触碰穆王世子,好久才支支吾吾地说: “回娘娘,世子名叫……谢悠然。” 芊芊只当对方一样对她的出身存有偏见,便收回手去,不再执着于抱孩子,只站在那里,安静地看了一眼。 襁褓里的小婴儿,闭着眼睡得正香,果真如他的名字那般悠然自得。睫毛长长的,皮肤雪白雪白,嘴唇红润得像花骨朵,可见养得极好。 倏地,芊芊眸光一凝,定在了婴孩白嫩的肩头上。还没待细看,奶娘便掖了掖襁褓,抱着孩子走开了。 一丝异样自心底划过,芊芊皱了下眉,刚想唤住奶娘。 “小主人……” 翠羽走到她身边,搀扶住她,低声说: “那东西,小主人不给谢郎君了么?” 芊芊摸了摸袖口里的东西,手指摩挲薄薄的纸页,沙沙作响…… 那是一纸和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