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法师又被契约兽拐跑了》 第1章 淼淼 作为整片苍古幻域上最边缘的地域,失落森林的领土面积堪比一个小型国家。 地处整片大陆最北部的它气候湿润寒冷,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都被蒙蒙的阴雨笼罩着,只有短暂的夏季能见到热烈的阳光。 地域整体呈现一个尖锐的三角形,如同箭矢一般锋芒毕露地插进相邻的极地冰海里。 距离它最近的国家是西南面近五十年刚刚独立出来的小国艾伦斯特,过去曾隶属于八大国之一的月影公国。其中居住的居民多属于一个特殊的人种,霜墨之民。 这个种族的人天生擅长独特的控制魔法,与常见的元素魔法不同,他们的魔法源自于对世间万物内在联系的深刻理解,可以通过意念操控物体的运动轨迹,甚至改变物体的形态与性质。 但在元素魔法被视为主流的当下,他们显然并不受世人的认可,在遭遇了多年的排挤和打压后,终于忍不住分裂独行。 而我们的故事,也正由此开始。 - 阴雨绵绵,积起的雨水把街道上的青石砖洗得分毫毕现,一道道细小沟壑中的灰尘都被流水刷净了,倒映出满地半死不活的白光。 艾伦斯特的所有人显然都已习惯这样雨水不断的鬼天气,头也不抬专注前行。 他们不需要伞,模糊的气流从身边自然升腾而起,好像纯天然的屏障一般,挡住了即将落到身体上的雨水。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此时,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就慢吞吞沿着街道边缘行走。 他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没有丝毫装饰的袍子,似乎是穿了太久,袍子边缘已经磨毛泛白。 左手撑着一把黑色大伞,好像从垃圾堆里淘出来一样,伞面破破烂烂,看得见镂空的洞眼。一些零星的雨水就从中渗落下去,把他花白的头发打湿得黏在一块。 另一只右手中拽着一个大布袋,袋口没有扎紧,大大咧咧敞开着,风呼啦呼啦刮进去,把空荡荡的布袋像气球一样吹鼓了飞起来。老人这才察觉到麻烦似的随手拍扁了它,用力把袋口全部抓进了手里。 显然,他是一名拾荒者。 在人人皆以修行魔法为尊的当下,完全是社会最底层普通人的拾荒者甚至比下水道的老鼠还不招人待见。 老人的布鞋踩过水坑,只溅起很小的水花,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是走得很平稳。 绝大部分人注意到他后只是扫一眼就会收回目光。命运的可怜人,他们或许会在心底如此怜悯的思考一句,但极少有人中途停下给他送去一点安慰。 在这个武力至上的大陆,思考如何从更强者手中活下去是他们自己都要殚精竭虑的事,谁又顾得上庇佑一个不幸的老人呢? 或许老人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一辆一看就十分华贵的金丝楠木马车在他面前缓缓停下时,他和天上落下的雨水同样冷冰冰的目光终于移动了下。 “有事吗?”苍老的喉咙里发出同样苍老的声音。像是被粗糙的沙砾磨过一样,低沉又喑哑的声音。 他的目光落在拦住路的马车上,并没有因为彼此间无比鲜明的贫富差距感到羞耻,又或许是已经麻木,毕竟相对于一名年老的拾荒者,纵使是一名孤儿院里的孤儿都能称得上一句幸福。 马车上用雪白绢布织成的漂亮帘子掀开一角,却是一个满身盔甲面目冷硬的金发男人弯腰走了下来。 他似乎无意和面前拾荒者交谈,只是随意抬起左手在右手食指佩戴的戒指上一拂,光芒一闪间,老人空荡荡的巨大麻袋就被一大堆沉甸甸的物资填满。 做完这一切后,他冷漠地说道“你运气好,我家主人日行一善,今天遇上你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马车帘子再次掀开,一道少女略显娇俏的声音轻轻响起,却是带着几分责怪意味。 “洛伦特,我是让你去帮助那位老人家,你的态度也太糟糕了。” 名叫洛伦特的骑士冷哼道“小姐,你不明白,这些人一旦得到一点好处,就会像苍蝇一样围上来。如果我对他们态度太好,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地索取。” 在洛伦特的观念里,像老人这样的弱者早就应该被淘汰出局,活到现在已经是个意外。 现在居然还能得到金尊玉贵的小姐帮助,不跪下来感谢都是不知礼数。 在他们交谈的间隙,那辆华贵的马车已悄然启动,车轮缓缓滚动,带起一片水雾,在雨幕中渐行渐渐远,直至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周围的行人似乎被这一幕吸引,有几个驻足停下,目光追随着马车消失的背影,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惊叹。 “看!这个马车上刻着的图腾,三把剑拱卫着金日,是吉尔吉斯的家徽吧?” “没错,我刚刚也看到了,那下车的金发骑士,不就是吉尔吉斯家族的剑士洛伦特吗?他可是年仅二十一岁就突破到大剑士等级的天才。有他这样的强者亲自陪同,车里坐着的难道是那位很少露面的苏菲小姐?” “很可能真的是,天呐,我们运气真好,居然能在这里遇见吉尔吉斯家族的人!” “运气更好的该是那个老头子吧,诶,说起来他人呢?刚才不还在这吗?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路人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开始寻找老人的身影。 然而,街道上空空如也,除了被雨水冲刷过的石板路和被踩脏了的雨水淤积在石缝中,哪里还有老人的踪迹? 他似乎在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袋被遗弃在路边的物资,静静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 …… 失落森林。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枝叶间仿佛隐藏着无数幽暗的秘密。 雨后日光透过叶间的缝隙,纷纷扬扬洒落满地斑驳的光影,每一道光线仿佛都蕴含着生命的力量,空气中弥漫着深沉而原始的泥土气息,浓郁的花草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在这里,珍贵的草药随处可见,湿润又富有魔力的泥土是培育它们的最好环境。这些草药在外面世界极为罕见,每一株都能卖出成百上千金币的价格。然而在失落森林,它们却像野草一般不要钱地生长着,只能吸引路过雀鸟的注意。 幽静的林中小径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哒哒哒”脚步声。 由远及近,叶片碰撞的窸窣声响相伴响起。 好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似的,密密匝匝的灌木枝叶中噗的钻出来一个带着鲜艳毛绒帽子的小脑袋。 动作间,几片树叶挂在了他的帽子和头发上,把那头原先柔顺光滑的黑色长发拽的乱糟糟。 他却仰着一张霜雪般素白精致的小脸,“咯咯咯”十分高兴地笑着。 多么惊奇,一个年幼的孩童,与这诡谲森林全然格格不入的柔软存在,初生精灵似的从树丛中完全爬了出来。 “淼淼!淼淼!不要乱跑!” 在他背后,一阵粗粝的叫声嘎嘎着响起,夹杂着人性化的气急败坏,然而居然是从一只黑不溜秋的鸟口中发出的。 它在枝叶中艰难地飞行,期间努力护着自己色泽深沉但十分饱满的羽毛,一双红彤彤的小眼睛眨都不眨紧盯着前方小孩的背影,生怕一个没看住人就跑丢了。 “淼淼!淼淼!”千辛万苦,它终于追到了小孩身边,犹豫了一下没有落在他纤薄的肩膀上,而是一头扎进小孩怀里,气鼓鼓的不出来了,低沉粗粝的嗓音不停地叫着。 “不可以乱走,爷爷知道会生气的!” 叫淼淼的小雪团却是歪了歪脑袋,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 他颠了颠怀里胖嘟嘟的大黑鸟,小大人似的反驳道“爷爷昨天才鼓励我多运动,才不会生我气。而且今天出来是要给爷爷找礼物的。大黑,你不要老是阻拦我。” 大黑嘎嘎两声,在心里嘟囔,他确实不会教训你,可是会教训我啊。 上回没看住淼淼,小孩一个不小心从山坡上咕噜咕噜滚下去了,腿上蹭破好大一块皮。 他倒是没有哭,忍着疼一瘸一拐走回去了,还能对着刚回家的爷爷甜甜笑。 老人家当时的脸色简直像是祖坟被人刨烂了似的,表面镇定把小孩哄上床涂好药,一回头就把看管不力的大黑打回原形痛扁三小时。 回忆起当时全身骨头和血肉泥巴似的打烂搅和在一起的痛,大黑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淼淼是个普通的人类小孩,它贸然做点什么都容易让对方受伤,只能让小孩自己回心转意回去。 想起人类世界中有个“吃软不吃硬”的说法,它思考了一下,很快顺服地装作可怜巴巴的模样,软乎乎黑湫湫一大坨依偎着小孩温热的身躯,换了种哀求的语气道“淼淼,可是我饿了。” “好饿好饿,再不吃饭鸟就要死了。”它边说边颤抖,看不出表情的鸟脸一时间还真有几分无助的模样。 原本坚定往前走的小孩轻轻“啊”了一声,脚步停了下来。 他有些担忧地摸了摸黑鸟覆盖着柔软细羽的肚皮,一时也判断不出来鼓不鼓。绕着原地转了两个圈,蹲下来拽起一株地上正在发光的草叶“大黑,这个你可以吃吗?” 大黑和小孩手里那株已经生了灵性的百年毒龙草对视一眼“……” 它沉默一瞬“大概,不能。” 毒龙草“……” 淼淼因为大黑的挑食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草又放回去。 放弃是不可能轻易放弃的,淼淼是聪明又勇敢的小孩。密林里植物很多,他搜寻了一会儿很快又找到新的。 只见一棵树上居然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一枚枚小灯笼一样迷你又可人,看着就很好吃。 他兴冲冲上前,因为身高原因只能抓到最下面的,也不贪心,摘了一个就递到鸟嘴边“大黑,快来尝尝!” 大黑看着长着果子外表,实则从细微接缝正在冒出赤红触须的拟态岩浆虫“……” 它虽然化形是鸟,但不是真的鸟。虫子无论如何都不在它的食谱上。 丑东西,莫挨本鸟! 它奋力一扇翅膀把那只刚刚苏醒的岩浆虫拍飞,不等淼淼生气,先期期艾艾地把脑袋蹭到淼淼脸颊上,小声祈求道“淼淼,外头的东西没胃口,我想吃家里的酸浆果酱肉。” 本来只是为了骗小孩提的,但回忆起那个酸酸甜甜的滋味还真忍不住吸溜了下口水。 淼淼重重叹了口气。 爷爷经常跟他说,好孩子是不能挑食的,挑食会长不高,还容易营养不良。 淼淼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但看来大黑不是。不过毕竟他是人,大黑只是只鸟,偶尔任性一下,还是可以容忍的。 他拍了拍大黑的后背,抱着鸟语重心长“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说完便转过身,准备往来时的路走去。 然而他准备离开,有些东西却不肯放过他了。 瞧瞧,瞧瞧。人类,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幼崽,居然这样大摇大摆行走在有无人生还之称的失落森林里,都不晓得是在瞧不起谁。 淼淼刚往前走出没两分钟,就听到身后一阵扑凌凌的声响,耳畔风声猎猎,好像有数量很多的一群东西正往他的方向高速袭来。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大黑的眼睛就变得无比猩红,怒火染满了整双眼。愚昧,愚昧!它几乎都想尖叫出来了。愚蠢的低级生物!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吗就敢扑上来? 淼淼看不见的地方,它的躯体撕开一部分掉到地上,瞬间化作一大滩漆黑泥泞的古怪液体,顺着周围的树木攀附上去,蓄势待发要把袭来的小辣鸡们一网打尽。 然而一道身影却比它更快。 淼淼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眨了眨眼,耳畔古怪的风声就突然消失了。 “?” 他刚刚出现幻听了? 森林恢复了寂静和安宁,只有抱着的黑鸟忽然一抖,鸟头好像不愿面对现实似的死死埋在小孩怀中。 淼淼身后缓缓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淼淼……” 小孩猛地睁大了眼。惊喜地回过头,见到来人后毫不犹豫跑过去“爷爷!” 他像只撒欢的小兽一般扑进了身着灰袍、白发苍苍的老人怀中,放肆又亲昵地打了两个滚。 “爷爷,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我刚刚都没有看到你。今天不是去城里了吗?我还以为你要好晚好晚才回来。” “怕你把家拆了,就早点回来。”爷爷拍拍他的脑袋,把那顶被蹭歪了的奶黄毛绒帽子扶正,又把小孩乱糟糟的头发整理好。 期间冷冷睨了一眼一旁瑟瑟发抖趴着的黑鸟,淼淼冲过来的一瞬间它就很自觉的逃到一边跪好了,倒还真是符合种族天性的胆怯。 顾虑着淼淼在这里,老人倒也没对黑鸟做什么,只低声问小孩,“今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淼淼点点头,兴奋地对着爷爷比比划划,“今天跑了好多好多路,我一点都不累!刚才还看到一棵全是红果子的树,以前这种长果子的树都会很快被小鸟吃干净,但这棵居然没有,我还摘了一颗果子想喂给大黑吃,不过大黑实在太挑食了,非要回家吃饭。爷爷,我们去把剩下的果子摘下来吧,带回家当小点心吃!” 对于他的要求爷爷从来是无所不应的,点点头道“带路吧。” 知道真相的黑鸟“……” 这小点心或许并不好吃。 它低着头不敢说话,只当自己是个没长嘴的挂件一般安静跟随。 一时间,林中只剩他们走路的沙沙声。 照理来说,淼淼走出去的路应当不远。他这样小的年纪,这样短短的两条腿,两分钟又能走出几步路呢? 然而他来来回回绕了几圈,都没再看见那棵十分显眼的长满红果的树。 “噫?”小孩四处跑了半天,把自己给跑迷糊了,抱起黑鸟晃了晃,“大黑,我们确实看见那棵树了吧?难道刚刚是我在做梦吗?” 又求助似的看向爷爷,“爷爷,找不到了怎么办?” 其实他此刻所在的位置正是先前来过的地方。 爷爷笑了声,他感受了下空气中残余的魔力波动,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长满红果的树?该是长满妖怪的树吧。 刚才他追踪着淼淼的气息来到这里,恰好见到一群乱七八糟的东西向小孩扑去,自然是随手灭掉。现在看来,被小孩动作惊醒的那一树岩浆虫大概也在被清除的范围内。 而没了岩浆虫吸引猎物的拟态,所谓的红果子树自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对于眼里只能看见色泽鲜艳的小孩子来说,树干和树干都一个模样,确实是难以分辨了。 他没打算打破淼淼的美好幻想,摸了摸柔软的黑色发丝把小孩抱了起来,随口安抚“可能是不想被吃掉,所以自己藏起来了,没有果子也没关系,爷爷给你带了其他好吃的回来。” 淼淼顿时小小地欢呼一声,乖巧地双手抱住爷爷脖子,树袋熊一样一动不动了。 他的确很乖,没有常见熊孩子那样非要得到某样东西的执念,偶尔的任性也不显得讨厌。加上冰雪可爱的长相,是在大街上一个没看住就会被人贩子偷走的类型。 爷爷抱他很紧,也没见怎么动作,可树木就在他们两畔流水似的倒退,移动太快甚至产生了强烈的风,只是在淼淼感受到之前就被一双大手轻柔挡下。 大黑长鸣一声,拍打着翅膀飞翔追在他们身后,像是一枚急速射出的黑色箭矢。 它不得不飞得很快,对于淼淼来说要奔跑上一整天的路程,爷爷只需十几秒就能到达。 越靠近失落森林内部,树木的高度也越来越低,分布得越来越稀疏。 树种从参天破云的古木变为了郁郁葱葱的阔叶林。即便如此,从地面到树顶依旧是淼淼小矮子可望不可及的距离。 他和爷爷的木头屋子位于森林最中心,一座十分朴素的棕色小木屋,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只在门口种了一片小小的白花,纯洁又烂漫地开放着。 屋子边上是一片月牙状的湖泊,里头的湖水呈现出晶莹剔透的碧蓝色,好像一块纯天然的无瑕宝石一样绚烂美丽。 这片月牙湖是失落森林中最大的水源,林子里经常有动物过来喝水,一般都是趁爷爷不在家的时候。 淼淼知道它们都很害怕爷爷,却好像不怕他,也从不会主动伤害他。 一开始动物来喝水时他只敢远远站在边上看,后来实在好奇,悄悄凑近了一点,发现它们还是不攻击他,到现在甚至敢胆大包天跑到它们身边要摸它们的毛了。 有时动物们来喝水还会给他带来一些小礼物,比如门口那片白花的花籽儿就是一只鹿给他送来的。 爷爷对此没说什么,大黑倒是吃醋得厉害。 淼淼每收到一次礼物,它就要嚷嚷着怪叫着绕着他的头顶飞行一圈“坏淼淼,花心淼淼,不爱了,不爱了。” 整得淼淼哭笑不得。 到了地方,爷爷就进屋子做饭。 淼淼不知道爷爷去城里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每隔几天就会出去一次。每次回来,爷爷都会带很多小礼物给他。久而久之他也对那个叫城市的地方充满期待。 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帮爷爷清洗一把碧绿的蔬菜。 大黑叼着水壶飞在半空帮他倒水,透明泛蓝水流滑过蔬菜又滑过他的手指,最终坠落进湿润的土地。 大黑落在他边上的窗檐上,嘎嘎嘎叫了三声。 淼淼眯起眼边听边笑,他突然想起来,从爷爷把他捡回来开始,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第2章 爷爷 淼淼从很早开始就知道,爷爷对他很好,但并不是他的亲爷爷。 他本来是个顺着河流飘荡的流浪儿,不知怎的,这带着个婴儿的襁褓竟一路漂流到了已经是大陆尽头的失落森林这来。 爷爷发现他时,就见到这么一个被白布绕了很多圈的小家伙睁着眼好奇地望着天空,也望着他。 黑溜溜的大眼睛和淬了流光的星星一样,见了陌生人也不哭不闹,咯咯笑着抓住了爷爷靠过来的手指。 他不知道那根伸过来的手指本来是要杀了他的,毕竟带一个累赘在身边并不符合老人的作风。 可当他瘦弱的小手轻飘飘抓住了那根完全不同的苍老的手指,柔软细腻的触感触碰自己时,爷爷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或许养个小孩也不是不可以——诡异又毫无缘由的念头从脑海中冒出。 简直像是鬼迷心窍一般,素来被外人评价为冷酷无情、没有心脏、人皮怪物的老人在这一刻生出了荒唐的想法。 他平生最讨厌麻烦,年轻时也没少做过为了杜绝后患灭人满门的事。怯懦的卑微的恐惧的愤怒的仇恨的破口大骂的诅咒的……他见过形形色色死前的表情,但这样笑着拥抱自己的的确是头一个。 以至于明知道这漂流至此的婴儿身上全是未解之谜,简直把麻烦两字刻满了全身,他却没有第一时间杀死他。 他站在原地,表情冷冷,和那襁褓里雪团子似的小婴儿沉默对视,似乎脑内正在进行某种激烈抉择。 这花费的时间甚至远比他动手杀人更加漫长。三分钟后,婴儿肚子发出咕噜噜脆弱的声音。 小孩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红润小嘴一扁,委屈得就要开始哭。 老人“……” 是真的麻烦。 再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做梦一般。 身世不明的小麻烦精被他留在了身边。为了照顾这个一无所有却十分娇气的小孩,原本习惯于风餐露宿的老人迫不得已在林中盖起了一座小木屋。 这个年龄段的小孩还没断奶,普通的食物一个都吃不下去。 老人身上还背着月影公国的最高通缉令,本是不该进城露面的,但看到小孩饿得肚子扁扁眼眶泛红,又好像明白他很为难所以乖巧忍住没哭的模样,他沉默半晌,翻出了压箱底的遮脸面具,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养都养了,养死了多给他丢人。他想。 为了养大这个好像什么都不挑剔,但实则哪哪都精贵、一点没照顾好就会生病发烧的小家伙,短短时间他简直又衰老许多。 过去只用来握刀杀人的手被迫学会了煮饭换尿不湿,万分冷酷的“死神”在这小团子面前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偶尔气急败坏想着这么难养丢回水里算了,可小孩抱着自己手指咯咯一笑,鼻尖传来他身上清甜浓郁的奶香味,再铁石的心肠也硬不下去了。 这娃大抵生下就是克他来的。老人心想。 好说歹说,淼淼还是在不熟练的新家长照顾下艰难地活过了最脆弱的生命初期。 直到被捡回来的第七个月,他没有丝毫征兆地生了一场大病。 那天下午,本来在床上安静睡觉的小孩浑身突然泛起刺眼的银白色光晕,脆弱的皮肤上一道道荆棘似的到处蔓延的鲜红纹路浮现出来,几乎遍布全身。 这些纹路似乎在快速蚕食他的生命力,让原先活泼生动的小孩一下子虚弱衰败下去。 就连见多识广的老人对此也是闻所未闻,他抱着小猫似的微弱抽搐的孩子,感觉自己素来冰冷的心颤抖了一下。 小孩似乎自己也察觉到了什么,苏醒后漂亮的大眼睛中溢满了泪水。 他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又发不出,只能一遍遍做着口型。 老人对着辨认很久,才意识到他想喊的是爷爷。 淼淼还不会说话,但老人教过他要怎么称呼自己。他一直觉得小孩子这时候说了也听不懂,所以只提过一两次。 但这个得到了他偏爱的小孩似乎的确是特殊的,就算发不出声音,他也记住了口型。 在将要降临的死亡面前,他感到极度的恐惧,挣扎着想要向最亲的人求救。 爷爷,爷爷。 他一遍遍地喊,眼眶里的泪水一滴滴掉了下来。 他好痛,感觉浑身的皮肤骨头都在被火焰灼烧,像是坠进了地狱里。 眼瞧小孩气息越来越虚弱,连扑腾的力气都消失了,老人不再犹豫,抱起孩子披上披风就一同离开了森林。 他没有去找医生,清楚人类的医生面对这样的病症同样只会束手无策。他找的是藏龙山脉中一株近万年的老树精。 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死的,纵使是最没有杀伤力的草木,也已经成为无可匹敌的大妖。 担心空间阵法会加剧孩子身上此刻不稳定的状态,这数千公里的路程全是靠老人自己双腿跑过去的,浑身魔力除了附在双腿上赶路,便是护在小孩身侧怕他感到颠簸,自己怎样早已顾不得了。 老树精当时正要闭关,和手下下属甩下一句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结果还不到七天,就差点被找不见人的老人一把火烧了山,破口大骂着极度无奈的从窝里爬了起来。 世上能奈何得它的存在不多,这被举国之力追杀却依旧活蹦乱跳没伤一根毫毛的老王八蛋算得上一个。它现身的时候本来哼哼唧唧极不情愿,见到这挂着死神头衔的恶人居然还是为了救人而来,顿时更想嘲笑他了。 “你这老家伙什么时候还有这种好心?还养起小孩来了。亲生的?不可能吧?去哪里偷的别人家小孩?” 老人没在意他的言语,只把小孩往他怀里一塞,冷冰冰道“救他。” 老树精“……” 就很气。 哪家求助的人是他这个态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上门讨债来的。 本想趁着机会再多骂几句,但目光落到小孩身上后,老树精忽然就整棵树变成哑巴了。 小小的孩童因为病痛,纵使在昏睡中也皱紧着眉,白皙微鼓的小脸两侧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 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和他的爷爷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老树精幻化了人形,是一个与老人全然不同的英姿勃发的青年男子。 它小心翼翼从老人手里接过了小孩,身上澎湃的生命能量被控制着向外涌动,因为太过浓郁甚至流动的形态都肉眼可见。 能量从蓬勃的雾气逐渐浓缩聚集,最终化作一枚碧绿的玉魄,光芒折射间流转出惊心动魄的色泽。 它把这玉魄捏碎了,想要喂到小孩口中,小孩却小嘴紧闭,皱着眉的模样有些抗拒。 老人说了句我来,接过小孩轻轻拍了拍背。 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和力道,小孩这才放松似的顺着他的力道张开了口。 冰凉玉魄被咽下,源源不断的生命气息顺着经脉涌入四肢百骸。孩童有些灰败的脸色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鲜红纹路也闪烁着渐渐消弭下去。 老人和老树精同时松了口气,转过头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熟悉的别扭。 “这次多谢你了,欠你一个人情,我能力范围内随便你提。”爷爷率先开口。 他看起来很镇定,但平淡的神色中却难掩高兴,显然此刻心情很好,连带着给出的报酬也很大方。 ——上一次得到他这个承诺的人,请求他去杀了月影公国的国主,他做到了。 随即又话锋一转,“你见到他的表情不对劲,为什么?你知道他的来历?” 他这份猜测不是毫无缘由的,老树精给出去的那枚玉魄少说也凝聚了它近百年的功力,内蕴了无数天地生命之气,这才能起到续命的效果。 先前有个国家的皇帝快死了,托人寻过来无数天材地宝想交换一枚玉魄,老树精都没答应。 可面对只见了一面的淼淼,它却无比主动给出去了。 老人只能猜测他们先前有过什么渊源。 然而出乎意料的,老树精摇了摇头。 青年男子看着淼淼睡着的小脸,神色中罕见的带了些温柔。 他低声道“不,我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有一种感觉,他很重要。你带他来找我,我反倒是要感谢你。如果放任他流落在外,他或许就真的死了。” “直觉。”老人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哂笑了一声。 对于老树精这样命数悠久的存在,直觉之于它们已经不仅是种突发奇想的灵感,而更加类似于上天启示一般的预知了。 他没有纠缠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那他身上的那些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这一次老树精点了点头,表情有些严肃。 “他身上的这些纹路我没见过,但类似的气息是能够分辨的,如果我所料不错,那应该是一种极其恶毒的换命诅咒,通过吸取他身上的生命力化为己有。” “一般这种诅咒生效后只需片刻人就会彻底死亡,这个孩子或许是命大,或许是他身上还有什么秘密,让他成功坚持到了现在。现在诅咒中断,对方应该也会遭到剧烈反噬,短期内不会再做什么了。但这个诅咒本身我无法从他身上剥除,必须找出施法者杀死才行。” 老人应了一声“这个我会解决。” 他神情轻描淡写,又十分笃定。能完成这种程度诅咒的人显然不会是个弱者,甚至可以说肯定非常强大,但他眼中似乎对方已经成为一具尸体。 老树精看着他突然就笑了“你和以前那死气沉沉的模样还真是变化颇大,不过,瞧着的确顺眼多了。” 这种改变不是外表上的,而是一种气质上的变化。就好像一把锋芒毕露染满血污的刀,忽然被某种极其柔软的布擦净又严严实实缠上了,虽然依旧叫人胆寒,可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心有牵挂。 它忽的有些感慨,它和“死神”不是头一天认识,对对方的旧事也有所耳闻,不知对方的那些刀下亡魂可曾想到过,他们认定无心无情的人还会有露出柔软一角的一天。 老人没理他,只淡淡问它还有其他想要的吗。 百年修为说给就给,还告知了解决诅咒的办法,他自然不能白拿。 更何况万一孩子之后还有个三长两短,还有的是用得着这老妖精的地方。这样算来,先前一个人情的承诺还是不够。 老树精自己却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摆摆手道“这次是我自己乐意救的,跟你没一点关系,当我是给这娃娃的见面礼了。如果你真要报答,等孩子再大点,让他认我做个干爷爷吧。” 它一见淼淼就觉得这孩子无比亲切,要不是根在这山脉里扎得太深,都想直接动脚跟着人一起回去了。 到这地步它自然不会以为这孩子是什么普通人类,但谁在乎呢,他们自己也不是人类。活到这岁数,做事也只求一个随心所欲罢了。 此事解决后,爷爷就抱着小孩回到了失落森林。 历经生死,他已经彻底把这捡来的小娃娃当自己的亲人对待了。 亲人,老人想,多么沉重的字眼,几乎是他要背负一生的重量。 可他却发现自己没有丝毫的不情愿,甚至想到自己终于拥有一个亲人时,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扬。 ——他居然是为此感到开心的吗? 那些曾经笼罩了他大半辈子的阴影,似乎都因这个孩子的存在,变换成了另一种让人感到愉悦的东西。 床上沉沉睡去,因为没有了病痛而眉目舒展、似乎梦中也充满欢活的阳光的小孩丝毫不知自己在爷爷眼中的身份此刻已经天翻地覆,从捡来养着的小孤儿突变成了乖巧小孙孙,甚至已经动了起名的念头。 小孩的襁褓上有他父母给他留下的大名,江流璟。 璟之一字,在家族中十分贵重,嫡庶子间都只允许嫡子使用,看得出他父母十分爱他,于是遗弃背后的真相更加扑朔迷离。 老人无意去更改他生父母给他起的姓名,名字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十分重要,与天地建立契约时使用的都是自己的本名,是一个人灵魂的标记。 但娃娃是自己捡到又养大的,生恩不归他,养恩总是他的,合该有个自己取的名字。 想到小孩大名里又是江又是流,被他捡回来还是在湖里,似乎与这“水”之一道格外有缘,于是乎取名“淼淼”。 平湖淼淼莲风清,花开映日红妆明。 他的淼淼,是这失落森林中独一无二的宝藏。 第3章 老虎 春风振叶,秋水漱石。一转眼间,三年光阴匆匆而逝。 六岁的淼淼比三岁时长高了一些,但还是小小的惹人怜爱的一只。 雌雄莫辨的年纪,他漂亮得格外出奇,五官尚显圆钝幼态,可无论形状还是排布都好像工笔描绘一般,再找不出更合适的样子了。 此时,小孩正蹦蹦跳跳在湖边行走,一头黑发披散背后,长度已经蓄到腰际。 倒不是爷爷贪懒不给他剪发,而是他的头发生长速度实在格外快。 爷爷曾经试图给他修短一些,不到三天头发就又自动生长回了原来的长度,简直像在嘲讽一般。 死神从来无往不利,没想到竟在这种小事上吃了瘪。却又不好真的把小孩头发剃光,于是只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任由头发自由生长了。 今天是爷爷外出的日子,午后的月牙湖畔除了淼淼,还挤满了各色急着喝水的动物。譬如头上长着细又长的尖角、蹄子上印着云朵一样优雅纹路的白马,譬如身躯庞大厚重、表面覆盖着密密实实毛发的黑熊。 在这里甚至可以看到原先食物链上直接相扣的两者共处一地,一个不去管嘴边的食物,一个看不见身侧的獠牙,似乎大家十分有默契的将此地视为了禁止纷争之地。 淼淼路过了一只伸长脖子几乎半个脑袋都埋入水中的白色大鸟,目光锁定在它身边毛发颜色斑斓的大老虎上,目光中透露着隐约的好奇。 常来月牙湖的动物他都很熟悉,但这只身上花纹同金色闪电一般绚丽又霸气的老虎他还是头一次见。 “你好?” 被裹在柔软月白袍子里的孩童试探性地出声,向比他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老虎靠近。 后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贸然接近自己的幼小生命,巨大的与身上花纹同色的灿金眼眸眼皮微垂着扫过来,视线似乎并不多友好。 淼淼走得近了,它还张开嘴,发出低低的威慑般的吼声。 大张的嘴里露出尖锐的獠牙,上面隐隐还残留着猩红的血迹,也不知晓它在来到湖边之前先去做了什么。 淼淼顿了顿,却没有停止脚步。 他对这些动物,或者说、将自己变得像个动物的生物有种奇异的感知力,比如此时,明明大老虎对他做出了威慑警告的姿态,淼淼却清楚对方对他并无敌意。 他一路上前,终于停在老虎身边。 不出所料的,那看着凶巴巴的老虎直到这时也没有真的发动攻击。淼淼甚至从那双属于兽类的金瞳中观察到了一丝人性化的诧异,似乎它很不能理解这个小小的人类孩童怎么胆敢无视它的威压走过来的。 ——他就不怕被它吃了吗? 淼淼还真的不是很怕。 他曾经在林中被一条饿疯的大蛇攻击,但最后却被路过的黑熊救下,那个时候他发觉了两个秘密。 一是森林里看起来像动物们的动物,其实都不是真的动物,而是爷爷口中,一种叫做“幻兽”的生命。 尽管黑熊杀蛇的速度已经很快,但淼淼极好的视力还是看到了它手掌上产生的一些明显不属于熊的狰狞尖刺。 二是绝大多数幻兽对他都有一种奇妙的保护欲。不说一定会上前亲近,至少大部分都不会主动攻击他。 它们的这份纵容也养成了小孩如今“放肆”的性格。 见大老虎不攻击他,但也不搭理,小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爬去人家背上了。 老人显然发现了,抱着淼淼的手却纹丝不动,心中并不意外。 人类和幻兽糟糕的关系不是一年两年,随着这些年捕猎幻兽幼崽的猎人越来越多,两个物种之间几乎已成死仇。 失落森林里的幻兽又格外多,格外强大。 如果不是因为杀死了月影公国的上任国王,被通缉的无处可去,他也不会选择留在这里。 他扫了一眼老虎,心中评估,大概有九阶以上的实力,或许已经达到十阶也说不定? 但这还不足以挑战他,因为在被追杀了几十年的经历中,他已经突破到了十一阶,哪怕只是突破没多久,但阶位上的差距已经足够碾压对方。 他将小孩换了个睡得更舒服的姿势,淡淡对面前大老虎道“你应该清楚,现在的你打不过我。不想丢掉性命,就现在离开。” 他知道对方听得懂。 四阶的幻兽初具灵性,六阶的幻兽已经完全能够理解人类的语言,九阶的幻兽甚至能直接化作人形。 眼前这只老虎少说也是化人级别的。 只不过它们太过厌恶人类,所以不愿使用这项能力。 大老虎对此的回应只是更低地吼了一声。 恐惧被杀死?不,战斗至死于它们而言是荣耀,它们每一只能成长为霸主的幻兽,都是在一场场厮杀中突破、存活下来的。 它一步都没有退后。 老虎如此顽固,惹得老人有些不快地“啧”了声。 若在平时他也不介意和这老虎打一架,但现在他还急着回家给淼淼做晚饭。 而且,听那棵老树精说,失落森林中住有已经达到十二阶的幻兽。这是哪怕天才辈出的大陆上也没有人类能够达到的高度。 各国也是碍于此,从来没有大规模派人探索过失落森林。 爷爷现在只想带着淼淼过安稳的生活,也不想去做什么可能破坏森林秩序又或者惊动那位十二阶王者的事。 “或许可以把它打晕……”爷爷心想着,准备将淼淼先放到一边。 然而刚刚动作,怀里睡着的小孩已经咕哝了一声醒转了过来。 “爷爷……?” 他睁开眼,视野中昏昏沉沉现出老人花白的头发和严肃的面容。 摇摇晃晃,却越来越清晰。 不是梦? 他猛然清醒过来,在老人怀中坐起,两条手臂伸出搂紧了老人的脖颈,惊喜道,“你回来啦?” 他清脆的声音像是砸碎坚冰的重锤,咔嚓一下打破了老人与老虎之间的僵局。 剑拔弩张的两方同时停止动作。 爷爷哪还顾得上理睬什么老虎,回身垂眸问他“醒了?饿了没?” 淼诚实地点头,岂止饿了,一觉睡醒他感觉现在能吃掉三大碗饭。 “想吃白糖糕。”他对着老人熟练地撒娇。 “那是甜食,吃完饭再给你做。”爷爷说。 “爷爷最好了!”小孩欢呼一声,在爷爷脸上啊呜亲了一大口。 一旁,被忽略了个彻底的老虎看着两人抱着亲近,浑身战意也渐渐收敛。 夜色如影。它沉默地四肢一撑,坚实身躯从地面站起。 爷孙俩抱着亲昵,倒显得它还留在这里孤零零又不知好歹。 它金色的眼眸在小孩的背影上逗留几息,粗尾一甩,跳跃着离开了。 第4章 夜晚 爷爷抱着淼淼回到屋里。 快到夜晚,森林里的热气散去,地面和叶梢都被湿漉漉的寒露覆盖。 淼淼从小身体就不大好,一不小心吹了风都会生病。白天也就罢了,晚上他是绝不会让小孩在外久待的。 进了屋子,老人一挥手,暖融融的光就刹那落下驱散了原先的黑暗。 这光芒来自木屋屋顶最中央挂着的一盏形状奇异的灯,明明看着也不是很耀眼,但乳白柔和的光芒水波似的荡漾开来,竟能均匀地将房屋的每个角落洒满。 淼淼知道这个东西叫做魔法灯,灯的底座上镶嵌有一枚浅金色太阳晶石,平时可以自己给它注入魔力让它发光,也可以让它依靠白天吸收的自然能量缓慢恢复。 他不知道的是,这种灯通常只有贵族和一些大富豪家中才会使用。 太阳晶石在外界的产量极度匮乏,又具有珍贵的自动蓄能属性,大多数都被用于紧要的武器制作用途,只有十分在乎脸面的大家族才会购买魔法灯来装饰门面。对于普通人而言,一般的机械灯就足以满足生活需求。 爷爷选择魔法灯自然不是因为想要炫耀什么。事实上,以他们这周围找不出第三个活人的生活环境,也根本没有能够炫耀的对象。 他的选择是因为魔法灯相对于机械灯有一个最大的差别——它所发出的光芒中蕴藏着细微柔和的魔法能量。 这股能量对于他这种级别的修行来说并无什么用处,但对于尚未开始修炼的小孩子来说,却是能够无声无息清除杂质、润泽经脉的最好选择。 小孩六岁了,差不多也到可以修炼的年纪。一些大家族子弟甚至三四岁就开始修行,美其名曰越早努力越有天赋。但爷爷不打算干那样竭泽而渔的事,他想让淼淼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所以一直等到了现在。 当然,在此期间一些前置准备工作还是要完成的。 淼淼并不知道,他平时吃的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绿色蔬菜和肉食,其实都是爷爷精挑细选带回来的高等级灵植和灵兽肉,每一样在外都能拍卖出上千金币。 即使是帝国的王廷,也不能保证说每一顿饭每一口菜吃的都是这样金贵的东西。 而这些食物所蕴含的精纯能量都蓄积在他身体中,只等待着他能够将它们运转起来的那一天。 回到屋子后,淼淼立即扑倒到床上,几下便脱了外衣,拱进软乎乎的被子里。 爷爷动作很快,不过一会儿,屋子里已经弥漫开了饭菜的香气。淼淼人还没说话,胃先一步开始叫了。 好饿好饿,他捂着肚子咕噜咕噜在被子里打滚“爷爷,可以吃了吗?” 爷爷“嗯”了一声,却道“再等等,还有一道菜,很快就好。” 他垂下眼,宽大的衣袍下左手手腕处一枚镯子光芒一闪,一只体型肥硕的鸡出现在了面前。 它模样十分鲜活,仿佛刚刚才被杀死一般,伤口处流出的血液都还保持着温热。但事实上,它已经死去了大半天。 这是最高等的空间手镯才能做到的,完全冻结放入物品的时间。不仅限于死物,甚至连活的生命体都可以携带。 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可以成为救命神器的镯子在外界完全是有价无市。哪怕是炼制者本人都无法保证还能复刻出第二件。若是三年前那个傲慢丢给老人一袋物资的骑士见到,估计都要惊骇地瞪大了眼。皇室都没能拥有的宝物,却这样随随便便戴在一个被他全然看不起的拾荒者老头手上,用途还只是当作最普通的冰箱保鲜? 多么暴殄天物的行为。可老人看起来却没有一丝不情愿,甚至由衷觉得这是这镯子最有用的功能。 要知道,失落森林里只有幻兽没有灵兽。幻兽肉虽然也可以食用,但里头所蕴含的魔力往往狂暴无序,一个不慎就会导致食用者走火入魔,爷爷是不会用它来喂淼淼的。 而为了获得同样含有充沛魔力、但性质更为温和的灵兽肉,他一般都是定期去一次遥远的魔兽山脉狩猎。依靠着神器级别的“永恒祝祷”空间手镯,他可以轻松储存获得的灵植灵兽。 魔兽山脉位于大陆西部,回来路上难免途经周围城市,他就伪装成拾荒老人的形象行走。果不其然,那些还在通缉着他的月影公国高层完全想不到这样一个顶级强者居然会表现得如此朴素,即使他大摇大摆走在士兵的身边,也没有人会多去关注他的面容一眼。就连偶尔的注视,都是充斥着高高在上的鄙夷和嘲笑,更有甚者还会恶意地言语挑衅,他们清楚这样底层的存在在他们面前除了低头忍让没有一点别的办法。 在这片大陆上,没有力量的人纵使活着,在他人眼中也和可以随意欺辱的死尸没有差别。这也是爷爷下定决心要让淼淼修炼的原因之一。 他已经老了,就算强大的魔力能支撑着身体延续寿命,也不能保证可以护住淼淼一辈子。他的仇家太多太多,一旦被他们得知淼淼是自己收养的小孩,淼淼将被卷入进无数腥风血雨之中。 更何况,淼淼自己背后还有尚不明朗的身世。要能好好地活下去,他就必须拥有力量,至少是足以自保的力量。 思考之余,老人手中动作不停,苍老的手以年纪不符的灵活飞快动作着。转眼间,被处理干净毛发的灵兽鸡就胴体横陈于案板之上,白白净净鲜嫩可口,姿态十分诱人,可惜面前只站着一个冷酷地想把它分尸的杀手。咔咔两刀,鸡脖子往上屁股往下就都被去除,只保留了中间肥瘦适中的部分。 爷爷将配置好的各色香料和调味料均匀涂抹在鸡肉上,每一寸都反复揉捻,使其充分吸收更加入味。随后,他清脆地打了个响指,一道魔力凝成的火焰蹭的从指尖升腾而起,炙热的高温将周围空气都烘烤得微微扭曲。 这道足以将人和幻兽炙烤成灰烬的火焰此时收敛了力道,如同母亲怀抱婴儿一般轻柔地卷起腌制好的鸡肉,期间丝毫没有碰到木制的案板,展现出了精准到近乎恐怖的控制力。 鸡肉被火焰包裹着发出滋滋翻滚的声响,表皮因高温微微皱缩,挤压出的金黄油滴尚且来不及滴落,先被升腾的火舌一舔吞噬。很快,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在木屋里弥漫开来。 淼淼这下真坐不住了。 他下了床,蹬蹬蹬跑到爷爷身旁,双手扒着案板,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盯着在火焰里缓慢翻滚的烧鸡,简直像要发光。 “小馋猫,去把碗筷都摆好放桌子上。”爷爷见他这么喜欢,脸上的皱纹都被笑意填满,素来冷厉的目光此刻满是柔和。对于一个厨子来说,最喜悦的时刻莫过于得到食客的认可。 孩轻快地应了一声,随即旋风一样在屋里跑来跑去。麻溜的把桌子擦洗干净,铺上干净的白桌布,木头做的大碗小碗和筷子也整齐码好,似乎还有些强迫症似的,将两支筷尖对得一丝不差。 做完这一切,他乖乖巧巧坐在了小凳子上,双手撑着小脑袋目光闪亮“爷爷,大黑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要把晚餐给它留一份吗?” 爷爷抬起手收了火焰,一只木盘凭空出现,接住了从半空坠落的烤鸡。也不知道他怎么动作的,一整只鸡瞬间就被切成了十来块鸡块,在盘子上排列的十分好看。 “不用担心它,它明天就能回来了。大黑很聪明,会自己找到食物吃的。” 淼淼“嗯嗯”点了点头。 大黑的确很聪明,森林里动物很多,似乎也都能听懂他说话,但是像大黑一样能够自己说话和他交流的并不多。或许也是因为这一点,爷爷有时候会把它带出去,快的时候当天就能回来,慢的话则要三四天。 想到这淼淼还有些气馁,爷爷宁可带大黑出去都不带他,其实他也很想去城市里看一看的。 饭菜上了桌,饿惨了的小孩也不讲究形象,小小的躯体以与之不符的速度飞快进食着。 最先尝的当然是那道期待已久的烤鸡。爷爷火候把控得极好,不仅要调低火焰的强度,将其控制在不会把鸡烤焦的程度,而且要始终保持均匀烘烤,让每一口鸡肉都滋味充足。 鸡肉入口香气扑鼻,白乎乎的软肉和微脆的鸡皮混合在一起,咬下便是汁水四溢,碰撞出堪称绝妙的口感。 热腾腾的白米饭一粒粒晶莹剔透,被装在半截碧绿的竹筒里,一口嚼进嘴里能感觉到竹子清新的香气。 咬一口咸滋滋的鸡肉,再嚼一嘴清甜的米饭,淼淼幸福得眼睛都笑眯成了月牙。 “好吃!” 爷爷看着他堆满肉的小碗,又夹了一筷子蔬菜递给他“菜也要多吃。” “嗯嗯。”淼淼头也不抬,来者不拒。 等到整个肚皮都鼓起小包,圆圆得好像整个人胖了一圈,他才终于放下碗筷,老大爷似的长吁一口气拍拍自己,神情间还有些遗憾。 “一点也吃不下啦,明天再吃白糖糕吧。” 爷爷失笑的看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小鬼头,挥挥手“玩去吧,先走一会儿,不要立刻跑,不然肚子会不舒服。等下还有事情跟你说。” “好的爷爷。”淼淼眨眨眼,其实吃这么饱,他想跑也跑不动啦。 艰难的下了椅子,披上外衣,就绕着木屋溜溜达达散步消食去了。 爷爷则望着一桌子还剩下不少的菜,慢条斯理地继续解决。 - 夜色温凉,漫天繁星无声闪烁,在遥远的苍穹铺开绚烂的顶。 在常人所看不见的地方,一圈又一圈的白雾从泥土间钻出,自失落森林的各个角落升腾蔓延。 雾气浅薄而轻飘,几乎与浓墨似的夜融为一体。它们盘旋着覆盖过灌木矮矮的根茎,攀爬上巨木高高的树梢,最终将整片失落森林完全笼罩。 幻兽们的嘶吼啼鸣都消弭了,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在寂静中亮起,闪烁着无情又噬人的光泽。 黑暗中,它们不再遮掩真正的形态,白日优雅灵动的皮毛被瞬间撕碎,无数庞大怪异的阴影歪歪斜斜落在被月光照耀得银白的地面,张大的口中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它们抬起头,不约而同地望向森林的深处。不是爷孙二人所在的森林中心,而是更深、更深,从未有人到达过的地方。 它们感觉到了,一股陌生又令人战栗的气息,忽然出现在了森林里。 哗啦—— 沿海的沙滩毫无遮挡,赤裸裸暴露在雪亮的星月之下,被披上一层皎洁的霜。 狂风吹动海浪,来自极地冰海的冰冷海水一波接一波撞击在沙滩之上,缓缓退去后留下一地明灭的浮沫,翻滚的鱼虾和碎裂的贝壳。 平静,宁和,这样的景象已经持续了千百年。 直到今日。 哗啦—— 水波跌宕,撞击在比岩石更为坚硬的红色鳞甲上。 一只体型极其庞大的、几乎占据了小半片沙滩的兽生死不明地倒在岸边,身躯遮挡住月光,倾泻下一地深重的阴影。 也不清楚它是怎么上的岸,巨大的身体纵使趴伏着,也像隆起的小山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潮水一波波涌起,试图把它带回海里,却始终无法托载起这具沉重的身体,只能带着下方被压得凹陷的砂砾滑落着流回冰海之中。 它似乎已经死去了,倒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呼吸起伏都微弱得看不见。 浑身上下布满大大小小可怖的伤口,鳞片大块大块脱落,血液从破损的血肉中滚落下来,很快变得冰凉凝固。 从林中蔓延出的白色雾气察觉了它,汇聚成细细长长一股……像是延伸而出的手,目标明确地朝着它的方向靠近。显然并非出于什么帮助的意愿,它们瞄准的方向是它的心脏。 “吼!”一双金色的巨眼忽然圆睁,在黑暗中爆发出夺目的金光。 似乎是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连尸体都成为被森林吞噬的养料,巨兽断裂了一半的残缺独角上猛然凝聚起一道刺目的白光。 它仰头朝天,愤怒地咆哮,似乎要将自己无尽的怒火对外宣泄……不甘!不甘心!它的一切愿望都还没能实现,怎能仓促地死在这里!谁也不配夺走它的生命,它暴烈的怒火终将燃世于灰烬! 压缩至极致的白光骤然脱离独角,化为一道骇人雷霆,以摧枯拉朽之姿从天而降,却是轰击在它自己身上。 澎湃气浪轰然翻卷开来,将周围的海浪、沙滩、白雾……尽数向外推开。巨大的气流旋涡凭空诞生,将一切全部裹挟。 与此同时,森林里的万兽如同感应到什么一般,纷纷扬起头颅,对着苍穹发出同样愤怒的嚎叫声。 “吼——吼——吼——” 山林震撼。大地似乎都在这巨大声浪的冲击下猛烈颤抖。 “爷爷!地震了!” 原先在屋外散步的淼淼被吓了一跳,惊慌跑回到屋子里,被爷爷拉到怀中抱住,安抚似的轻拍着他的背。 老人的目光同那些幻兽一样,遥遥落在森林的最深处,神情严肃。 他同样感觉到了那一瞬能量的爆发,那样骇人的威势……应当是达到了十二阶的程度。纵使是他也没有信心拦住这一击。 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到底在发生什么? 老人面上沉默,心底督促淼淼修炼的念头却愈加紧迫。 这个世界,对普通人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又过去良久,群兽的躁动终于渐渐平息。 而在遥远的白沙滩上,月光依旧如水流淌。 时间推移走所有辉煌,能量的余威和动荡的气流都缓缓恢复宁静。海浪卷着沙砾阵阵翻滚,被月光照耀之地只剩余一具焦黑的骨骸。 在最后的一刻,那巨兽也没有选择匍匐,而是遍体鳞伤着强行站了起来。就连死后,也依旧保持着生前怒吼的姿态朝天而视。 在巨大骨骸的脚边,白雾不断翻滚涌动着,但似乎是对已死之物不感兴趣,雾气盘旋了一会儿便逐渐向后退去,轻飘飘地回归了森林土壤之中。 潮水涨落,空旷的沙滩上只留下死去的巨兽。 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 忽然间,“噼啪——”。 焦黑的尸骸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起初只是极小的动摇,几片小小的碎片从庞大的躯体上开裂、脱落,像是掉落了几粒沙子,落地都无法察觉。 可短暂的停顿后,越来越多的噼啪声接连响起。密集的声响简直像在发生连环爆炸。 在源源不断的声响之中,巨兽完全死寂的外壳也好像渐渐重焕新生一般,崭新的内里随着脱落的碎片不断暴露。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鲜艳的赤红之色完全取代了枯寂的焦黑。 风声猎猎,只见一只威风凛凛的赤红巨兽昂扬着头颅重新屹立于大地之上! 它周身焰色隐隐,一双金目似乎隐藏着无尽威势,注视天空的神色中满溢复仇的怒火。张开嘴,似乎又要对天咆哮一声。 但还没来得及,瞬间,那庞大的形态忽然被泛至全身的剧烈白光包裹。巨大身形好像云雾一般突兀被风吹散,取而代之出现在原地的只有一枚大半人高的蛋。 呼呼——呼呼—— 风声寂寥。 白色的巨蛋在风中孤零零立了一会儿,有种无端被抛弃的可怜。 突然,察觉了什么似的,它晃了晃圆滚滚的身子,咕噜咕噜滚进了森林的草丛中。 转眼便消失不见。 第5章 觉醒 地动山摇的一夜过后。 淼淼早早地醒了过来,几乎比他平日里起床时间还要提早了两个时辰。 他醒后也没有乱跑,而是慢吞吞溜达到了爷爷边上,依恋地抱住老人的手臂又倒回了床上。 嘴里还嘟嘟囔囔念着些人听不懂的话,简直像是自己又独创了一门语言。 自己睡不着还要闹腾别人。一直都在闭目养神的爷爷无奈地睁开了眼,拍了拍小粘人精的背。 “醒了就别赖床了,去吃早饭,等下教你一些东西。” 本是打算昨晚教的,没想到森林突生变故,兽鸣和地动虽然没有持续太久,但终究还是把小孩吓到了。 看着埋头缩在自己怀里抖得不行的小雪团,爷爷当时满脑子剩下的只有哄孩子的想法了,什么魔法什么变强,都被瞬间抛于脑后。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已经隐约察觉到什么的淼淼眨了眨眼,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嗯”。 他缓慢地爬下床,缓慢地吃掉了爷爷昨天炖在锅里的粥,缓慢地回到木屋唯一一张小桌子边上,看到自家爷爷已经不苟言笑地坐在了对面。 要教学时,老人的神色便没有平时那么温和宽松,一身气势极有压迫感。 对还没桌子高的小孩道了声“坐”,手里光芒一闪,木头桌面上凭空出现了一卷羊皮卷轴和一颗圆滚滚的透明水晶球。 “今天要教你学魔法。”爷爷给神情中有些紧张又好奇的淼淼介绍道,“这是魔力测试水晶。把你的手放到上面,闭眼感受自己身体里的魔力波动。” “好的爷爷。”淼淼点了点头,左右两手一同伸出,将那颗比他脑袋还大些的水晶球抱在怀里。 “闭上眼。”伴随爷爷一声低喝,淼淼的视野瞬间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熟悉的黑暗,像是未曾谋面的母亲温和的怀抱,他并不觉得害怕。 渐渐的,一道温润的白光刺破黑暗,是那颗水晶球。明明没有用眼睛去看,它却依旧在感知中静静散发着光芒。 耳边响起爷爷的声音“集中心神,去‘看’你的经脉。” 老人低沉沙哑的话语像是某种远古的咒语,落下之时淼淼面前的黑暗就像浓雾被大风吹散,浓重的墨色飞速消退为浅灰,水晶球的影子也消失不见。 淼淼奇异地发觉这一刻他的眼睛似乎完全聚焦在了自己身体内部,器官内脏在这片奇异的视野中显现出比浅灰更深沉的色泽。而在茫茫灰色间,一点明亮金光如同新日悬停在胸腔正中,刹那攫取了他的视线。 这是什么? 他的意志好奇地向那一点靠近。与此同时,就好像封印之物被突然激活了似的,原先身体内部稳定的静止状态忽然被打破。 砰咚,砰咚,那明亮的金光好像变成了一颗新的心脏,剧烈地颤抖、膨胀。 一道道细微的金芒就好像初燃的烛火一般悄然浮现,又逐渐凝实,从最初所见的那一点开始,丝丝缕缕延伸向四面八方,终于爆发出璀璨的光辉! 金光刺目,如云如织,昏暗被绚烂覆盖,孩童懵懂的目光中映出一张覆盖四肢百骸的网。 “看见了吗?那就是你的魔力脉络。”爷爷的声音恰时响起。一般情况下,外人是看不见自身体内的魔力流动的,但是他和淼淼之间力量差距过大,加上淼淼对他毫无抵抗之意,所以很顺利地共享了淼淼的视野。 “能看见它,就代表你拥有能够修炼魔法的资质。魔力脉络是后续修炼魔力的基石,我们从外界吸取的魔力只有在魔力脉络中完整的运行过一个周期,被吸收后才能成为自己的力量。” 不过……爷爷垂眸,见到这海洋似的密密匝匝的金线,纵使自身已是大陆巅峰的强者,此刻依旧颇感震撼。 到了他们这个级别,已经十分明白努力只是平凡者的台阶,要站在顶峰的人,天赋才是最关键。 魔力脉络作为魔力运转的基础,无疑是天赋中极其重要的一环。 魔力脉络越多、越长,能够被成功淬炼转化的魔力也就越多、越精纯。 平常的人体内魔力脉络不会超过百根,天赋者也不过千万,可淼淼体内的却是肉眼数都无法数清。 纵使是他,此前也不曾见过这样充裕的先天脉络。简直不像是人类,而是老树精那样半神的妖灵一般。 一种诡异的不安感在他心头诞生,又很快被压下去了。 他开口道“现在,尝试去触碰它们,用意志控制它们的流动。” “控制……流动……”淼淼被话语引导着,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光芒明暗起伏的金线上。 说来也是奇怪,当他摒除了其他的所有思想,一心只想去触碰那些金线时,他感觉自己好像也突然缩小了。 不再远远观望,他和这些金线被容纳进了同一方世界中,原先俯视的世界瞬间变得巨大而广阔。 这感觉新奇极了,他依旧能控制小小的自己做出和意志相符的动作,甚至比巨大的自己更加随心所欲,几乎在想法诞生的同时就已经做出了反应。 心随念动,他朝着金线的核心大步跑去。 随着迷你淼淼的靠近,金线们也好似拥有了灵性一般,被牵引着涌动向他的方向。 淼淼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群嗷嗷待哺的幼崽,迫切渴望着来自母亲的温柔的抚摸。 那些密集的金线海浪般的奔涌,回旋,一圈圈缠绕挤压他意志体所在的空间。 极近的距离下,金线上流动的魔力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强大。但这份力量在主人面前表现得毫无棱角和攻击性,只好像宠物热情打闹一般缠绕住孩童的意志体,最终将他包裹成了一个巨大的金色的茧。 【喜欢……喜欢……想要把他留下来……永远在一起吧……】 无需爷爷进行后一步指导,似乎本能就知道该如何做的,被茧缠绕住的小孩神色没有丝毫惊慌。 他将手轻轻放在了金茧虚幻的壁上,明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声音,他却能感觉到无数纯真而炽热的爱意涌上心头。 呼唤……是这些魔力在呼唤着他吗? 天真懵懂的气质刹那剥离,小小的孩童目光突然变得渺远而坚定。在他柔软小手触碰金茧的一瞬间,凝实的茧砰然破碎,化为了铺天盖地汹涌的金浪,呼啸着填充了整片灰色世界。 他所见之处,一切都被染为绚烂的淡金。这标志着他的魔力已经不止限于在金线中流动,也同时改造了他的身体,让他的皮肤、骨骼、内脏……一切切实存在的躯体外壳,都成为能够更好接纳魔力的容器。 而当漫长的改造终于完成之时,分散的金浪又在某种无形意志的引导下强制性地汇聚形成一个巨大旋涡。 不,还不够,那巨大的旋涡又被持续的压缩,变小。魔力碰撞的波动将内部空间搅动得动荡不安。 这个过程显然有些痛苦,即使身处内视状态下,小孩依旧不自觉蹙紧了眉。 爷爷看准时机,大喝一声“就是现在,把魔力注入到水晶球之中!” 淼淼的眼猛然睁开。 他满头黑发在这一刻无风自动,白衣发出猎猎声响,双手怀抱的水晶球从原先的透明色泽一瞬间爆发出夺目的光彩! 红,橙,黄,绿,青,蓝,紫……斑斓色彩一一出现,交替流转如同怀抱彩虹。除了最开始他自主控制魔力注入的一刹那,后续水晶球就好像自身有了巨大吸力一般,源源不断从接触对象体内将魔力抽取而出。 随着魔力的不断注入,水晶球的颜色也更加深厚,更加纯粹,最终好像彻底化为了璀璨宝石一般闪闪发光,连头顶的魔法灯都无法与之争辉。 “哗啦——”水晶球光芒定格的一瞬间,形成的气浪震得木屋墙壁不住摇晃。 淼淼站在风暴的最中心,却没受到任何波及,依旧稳稳站在原地。 他周身浮现出和水晶球上同色的光芒,漂亮的小脸被淡淡光辉笼罩,神色中没有了丝毫先前的不情愿,反而静静的,有种不符合年龄的超脱感。 “虹色……居然是虹色。”爷爷望着那已经停止了抽取魔力,却仍旧不断向外散发着缥缈如云的七彩光晕的水晶球,目光再落回淼淼身上时,罕见地带上了几分复杂。 但这一眼他也发觉了淼淼神情的不对劲,当下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了,急忙探出手要摸他额头,“怎么了,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他都忍不住想骂自己,淼淼是第一次魔力觉醒,他居然连抑制后遗症的药都没准备一份放在边上。 虽然淼淼做的十分轻松,但事实上魔力觉醒并不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不少人甚至因为在这一环节受到反噬而终身残疾。 爷爷之所以忘记了,是因为他所接触的人中没有被觉醒所困扰的,他当年自己觉醒时也就像喝了杯水一样水到渠成完成了,一时间没想起来还可能有反噬。 听到了爷爷紧张的声音,淼淼脸上那种近乎空茫的神色才终于淡去。 他摇了摇头,把残余的一点晕眩感摇去“我没事,爷爷。” 察觉了爷爷神色的变化,又看了看手里发着花里胡哨光的水晶球,他一时有些不安,小声地问道“爷爷,我的天赋是不是很差劲?” 他没见过其他人进行魔力测试,无法定义“正常”的维度,只是觉得爷爷的表情并不像是开心。 爷爷察觉到他的不安,摇了摇头,脸上的肃穆之色淡去,换上一副笑意“不,恰恰相反,淼淼,你的天赋非常好,甚至可以说,比当年的我还要好上太多。” “真的吗?”淼淼的眼睛惊喜的亮起。 “真的。”爷爷点了点头。 无论是魔力脉络的数量,还是这个年龄段身体里储存的魔力量,淼淼都已经远超常人。 几乎任谁见了,都会一眼明白,这是一个世无仅有的天才。 可问题就在于,他太天才了。 爷爷自己是腥风血雨里磨砺出来的,自然明白这个世界对天才的存在反而更具有恶意。 在成长到无人可以撼动的境地之前,他所遭受的旁人的迫害也将是常人千百倍的。 亲族,同学,师长,国家……到处都是想要将未来的竞争对手提前除去的人。现今高等阶的强者数量如此之少,与他们艰难的成长环境也不无关系。 第6章 虹色 他拍了拍水晶球,被抽取的魔力就又如同水流一般飞出覆盖到淼淼身上,快速回归各处经脉之中。 随着魔力回归,淼淼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恢复了红润,有些虚弱无力的身体也能够重新站直了。 他刚露出一点笑容,随即听见爷爷问他“淼淼,还记得以前我告诉过你的,大陆上力量体系的划分吗?” 爷爷平日并不常说这些,只是很偶尔才提及几句。 淼淼爬回椅子上坐好,努力回想了一下道“分为魔武者……和魔法师?两者都是借助魔力为基础,但魔武者是将魔力凭附于武器之上,施展出更强大的武技。而魔法师则是将魔力单独提取出来,变换形态释放。” “没错。”爷爷将水晶球推到一边,把手中的卷轴打开放在淼淼面前。 卷轴上密密麻麻山脉河流以鲜艳色彩标注,但更多的版块则是用大片大片的同色调覆盖,每一种颜色都代表着一个国家——这正是一份苍古幻域的大陆地图。 他背过手“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主要存在的物种便是人类和魔兽,其中魔兽又分为灵兽和幻兽两种,但不论是三者中的哪一者,力量体系都遵循十二阶等级排列。为了更好区别不同层次,我们将一到三阶的魔武者称为武士,魔法师称为法师,普通天赋的人,终其一生修炼也只能达到三阶的水平。” “三阶……” “是的,三阶。”爷爷点点头,“听起来和十二阶相差的很远吧?但事实上大陆上绝大部分人都只能停留在这个水平,能否突破三阶分水岭就是一个人有没有魔法天赋的象征,外面有很多魔法学院的招生要求就是三阶以上,为的就是筛选掉普通人。” 他接着道“到了三阶以上,魔武者和魔法师就有了更细节的划分。四五阶的被称为大武师和大法师,六七阶的被称为宗师和魔导师,而八九阶的大宗师和大魔导师则是被各国视为顶端战力的存在,数量很少,一般都任职于各魔法学院和帝国王廷之中。至于十阶和十一阶的圣武师和圣魔导师,已经可以被称为一个国家的底牌,就连目前公认最强的国家晨曦帝国,拥有的十阶以上的人也只有二十七个。他们的数量可以说直接决定了国家间的武力值排名,在外地位通常也十分高贵。” 淼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抬头看向爷爷“爷爷,不是说有十二阶吗,那第十二阶是什么呢?” “第十二阶啊……”爷爷站起了身,目光闪动一瞬,似乎在回忆过去的事。 “第十二阶的存在,在人类历史上还没有达成过,苍古幻域已经存在了千万年,期间出现过的天赋者不计其数,但依旧没有人能够突破那层十一阶和十二阶的屏障。因此很多人将第十二阶称之为‘半神阶’。如果真有人能够达到那个层次,大约会被称颂为帝吧。” 千秋万载,始称帝名。 那是最高等次的荣耀,一人即为一国。 只可惜人类就好像本身受到限制一般,迟迟没有人能走上这黄金的王座。 反倒是经常被人类视为野蛮和低智象征的幻兽中,一度出现了超越等第的强者。 爷爷收回了思绪,目光温和地落在淼淼身上,面容浮现一丝笑意“淼淼天赋很高,说不定能成为这个打破不可能的人呢。” “我吗?”淼淼愣了愣,倒没有想到爷爷居然给自己这么高的期望。 他并不觉得自己很厉害,事实上在他有记忆的日子里,失落森林里随便一只什么幻兽都能撵着他跑,只是有更厉害的存在保护着他不让他受伤。 这会儿听见爷爷对自己的期望,他突然就心情雀跃了起来,认真对爷爷承诺道“我会努力的!” 他黑润润的眼瞳倒映着魔法灯淡金的光,小脸虽然童稚,神色却郑重极了。 他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这些年爷爷一直不许他离开森林,不许他见到外面的人类,他大概也能察觉是对他的保护。 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可能会有很多像那条饿急的大蛇一样想攻击他的人。 不,不只是他,爷爷选择留在森林里,或许还有很多也想伤害爷爷的人。 如果……他真的能成为爷爷口中那样无比厉害、势不可挡的人的话,就能带爷爷自由的在外界生活,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吧。淼淼心想。 还有大黑它们,都是他的亲人,他的朋友,是他重要的存在,他也想保护它们。 爷爷看着他无比认真的模样,只觉得自家小孙孙实属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贝。 他前半辈子遇到太多令人厌憎的人,或许就是为了等待遇见他的这一刻吧。 “那现在,我们就开始学习魔力的分支吧。”爷爷笑了一声,把小孩抱到膝头。大手一挥,空气中骤然浮现七色魔力波动,各自化为一团光球停留在半空之中。 爷爷低头,耐心地给淼淼讲解。 “觉醒魔力的同时,每个人也会觉醒自身擅长的属性,通常一些的便是这七色。红色代表火焰,蓝色代表水流,青色代表疾风,黄色代表土地,绿色代表树木,紫色代表雷电,而金色,代表光明。以上七种也被称为自然魔力,是大陆魔力体系中的主流。” “一般来说,一个人只会觉醒一种魔力波动,这代表着他们身体最亲和的元素种类,比如一个人可能同时对火元素、木元素产生亲和,修炼时能够吸收这两种元素魔力,但是他的外在魔力只会显示其中亲和度更高的那种的颜色,能够动用的也只有这一种属性的武技和法术。不过,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特殊情况。” “特殊?” “是的。”爷爷随手一挥,红色光团和绿色光团骤然大亮,越过其他光团快速靠近融合在一起,几次波动震荡后,终于消除隔阂化为一团,但依旧不是两者亲密无间地融合,而是泾渭分明的呈现分开两色。 爷爷背过手看着淼淼“极偶尔的情况,会有人两种属性的元素亲和完全一致,这种情况下,他就成为了特殊的双系魔法师,修炼和施法时都能吸收和动用两种元素的魔力。” “那比起单纯的一种元素的魔法师,双系魔法师是不是会更厉害?”淼淼问道。 爷爷笑了“岂止是厉害,要厉害很多。你看。” 他又是一挥手,这一次,代表火焰的红色光团和代表疾风的青色光团结合在了一起。几乎肉眼可见的,风火相融之时,整团光也爆发出强烈的魔力波动,光团一下子膨胀了许多。 “这便是元素融合。”爷爷说,“特殊元素之间发生碰撞,产生的新的魔力波动甚至可能远超它们自身,一旦被施用于武技和魔法上,便能造成几倍于普通的施法威力。靠着这样的爆发,他们甚至能实现跨阶战斗。” “不过,这并不是说他们就无敌了。” 闻言,淼淼面上浮现疑惑“为什么呢?他们不是比别人强很多吗” “那是在他们魔力相同的条件下。”爷爷说,“我刚刚跟你说过,魔力脉络才是修炼的基础。多系魔法师有一个最致命的缺点——虽然他们修炼时也能吸收多倍的元素魔力,但是经过魔力脉络运转后能够化为自己所有的量却是不会变的。” “打个比方,你的身体是桌子上的这只水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会倒一种颜色的水进去,而多系魔法师会倒不同颜色的水,但最终水杯能容纳的水的量是固定的,只取决于他们身体中的魔力脉络。” “而在后续施法的分配中,只会一种元素魔力的就可以将魔力全部注入到一招中,而多系魔法师就要考虑魔力的均匀分配,反而会导致自己的力量分散变弱。并且,因为他们的修炼方式,多系魔法师的修炼普遍要比别人慢上许多,如果运气不好,还是鸡肋甚至相克属性元素的组合的话,就连元素融合的爆发优势都不具有。” 淼淼想起了自己那五颜六色的魔力,心中一哽“那爷爷,我是什么情况?” 他那缤纷的魔力光辉别说分出你我了,连数出其中有几种颜色都很艰难。 如果说这都是代表不同属性的魔力,他要修炼岂不是超——级困难吗? 淼淼顿时又觉得自己是个小废物了。 “你啊。”爷爷注视着他,目光中又涌现出了那种淼淼读不懂的复杂,“你是极其罕见的存在,最特殊的虹色,也是全系魔力拥有者。这种情况我也只在古籍上见过一次记载,相传苍古幻域在最初之时,最强大巅峰的七人都是虹色魔力,他们的力量奠定了人类统治大陆的格局,后来诸国都是过去他们的大一统帝国分裂演化。但这个记载并不为当今的统治者们所承认,魔法界普遍认为,三系魔法师修炼速度已经十分缓慢,以人类的寿命,根本不可能达到将全系魔法修炼到巅峰的程度。” 爷爷叹息道“过去,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看见你。” “我?” “是的。”爷爷说,“看见你的魔力脉络后,我明白了,古籍上所记载的并非毫无可能。” 只是他们从来不敢去猜,或者说,不愿去猜罢了。 他们不愿承认,先人们或许远比他们想象之中更为天才,他们所生活时的大陆,或许也远比现在魔力充沛。他们不愿承认,文明的火光正在他们手中逐渐萎靡。 他看着淼淼,似乎从这个小小的孩子身上,窥见了如今魔法界的狭隘与自缚。或许人类一直没能突破的十二阶,也正是因为这份日渐消弭的勇气。 “换成任何一个普通人,拥有这样的虹色魔力波动,他都将成为一个无药可救的废物,可唯你除外。”爷爷目光落在淼淼身上,深深的。 这一刻他不是注视着他可爱的孙子,小小的孩童,而是注视着一道光,一道即将把如今格局撕裂得粉碎的雷霆。 “淼淼,你将成为大陆的未来。” 他的小孙子脸上浮现出雀跃的笑容。 小孩很开心,他的理想依旧能够实现,他能获得保护想保护的人的力量。只这一点,就胜过千万无力挣扎在噩梦中不得解脱的人。 可为什么,老人注视着他,心里却感到如此的悲哀? 命运,那难以预料的命运的洪流,正不可阻挡地要将他的珍宝带去遥远的地方,而他无法企及。 神啊,如果注定要有更改世界的权柄,可否别叫它落在他的淼淼头上? 那将是困住一生的,沉重的,难以摆脱的,责任的坟茔。 第7章 歌声 细雨霏霏,落下的雨丝细密得像是蒙在植物与大地上的白雾一般。 淼淼一如既往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闭目冥想,白净的小脸因为全神贯注的修炼显得十分郑重。 大黑停在他身畔窗沿,嘴里叼着一把撑开的大伞,安静地当着一只工具鸟。 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距离魔力觉醒已经过去三个月,淼淼也顺利突破二阶,现在已经能够动用魔力为自己施加一道挡雨的屏障了。 只是不论爷爷还是大黑,甚至是月牙湖畔的幻兽们,都十分自然的无视了这一点。 在生活方面,他们似乎永远把他当作那个最初的脆弱的小孩。 又完成一轮魔力流转,淼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时墨黑眼瞳澄澈透亮,毫无疲色。普通人无法看见的浓郁魔力元素活泼地拥挤在他的身边,像是一群五颜六色的小精灵。 虽然爷爷告诉他元素并非生灵,没有自己的意识,但淼淼却不这样觉得。 它们明明连他吸收某种元素多一点都会表现得不高兴,这会儿就对着今日被选中的蓝色水元素拳打脚踢,场面十分不道德。 红润唇角扬起浅浅弧度。“别闹啦。”他对着热热闹闹打架的元素们拍了拍手,示意今天的基础修炼就到这里。后面的时间他得用来转化过去蓄积在体内的魔力。 过去的六年里,爷爷坚持不懈的以灵植灵兽喂养,为淼淼提前积攒了一大笔蓄积在体内的魔力。 他现在的修行日常,就是白日吐纳天地间的自然魔力,夜晚转化食物中积攒的魔力。新旧魔力轮番运转,被厚重的金色丝线们来者不拒的通通吸收,最终压缩成极精纯的魔力液滴,汇入核心处稳固流转的魔力旋涡里。 活泼的元素们一一蹭过他的脸颊衣领算作告别,这才依依不舍地渐次消散在空气中。淼淼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了看天色尚且明亮,雨也渐渐停了,爷爷却依旧没回来,想了想和大黑打了个招呼就往月牙湖走去。 湖边早已围满众兽,见他今日居然过来,皆是惊喜。一道道嘶吼啼鸣声不住响起,传递着心头欢快。 自从淼淼开始修炼,闲着时也不常往湖畔跑了,幻兽们经常一连四五天都见不到小孩一面。 虽然十分想念,但没有谁不知好歹跑去打扰他。 淼淼轻车熟路从群兽中间走过,雨水对这些等级的幻兽毫无影响,只有地表微潮的泥土证明有雨落过。他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拍拍那个,蓬松轻盈的鸟羽亦或光滑柔顺的皮毛,一时竟有种飘飘然仿佛帝在巡视后宫群芳的感觉。 “咦?”他忽然在其中一只兔子外表的幻兽面前停下,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背部。 明明是极其白净柔软的表象,伸手触感却意外地硌手,仿佛那皮毛下的其实是一块块坚硬的鳞片。 淼淼心中好笑,他是发现了这只兔子的皮毛在反光才停下的。不知怎的,这只幻兽今日的拟态有些失败,让他抓住了破绽。 然而他面上却不显分毫,仿佛什么也没发现,只是用十分惊讶的语气道,“小兔子,你是生病了吗?怎么背上都结块了?硬邦邦的?” 兔子的身体在被他触碰的瞬间已经绷紧了,听到他这么一说,几乎僵硬成了一块石头。 完……完蛋。 要被发现了吗? 可它的本体真的很丑很丑,吓到小孩后他再也不愿意见它怎么办? 兽生大危机!!! 它的眼神不住往边上瞟,想让还在看热闹的家伙们过来帮忙吸引注意。 其他幻兽用眼神嘲笑它【自己犯的错,自己解决。】 兔子威胁眯眼【我要是暴露了,你们也一个别想好过。】 其他幻兽【……】死穴。 行吧行吧,谁叫这兔子这么没用呢。 大不了等淼淼离开了再把它打一顿。 淼淼的视角中,露出破绽的兔子僵硬了一会儿,又渐渐放松下来。而周围的幻兽们却好像得了什么指令一样极快地簇拥上前,推推挤挤的,很快将淼淼强行从兔子面前带走了。 当然,在此期间,蹭一蹭、贴一贴都是基本操作。 帮忙归帮忙,兽也是要给自己谋福利的嘛! 至于被强行排挤出去的兔子,则是抓紧了这个其他幻兽们制造的空隙,快速用魔力完善了今日的拟态。 检查皮毛状态,完美。 检查瞳孔颜色,完美。 检查口腔牙齿,完美。 检查整体外形,非常完美! 很好,一只可爱柔软的小白兔,适合去勾搭可爱香香的小人类。 它歪了歪头,双足一蹦就往淼淼身上冲去。 滚开,崽种们,是它先来的! 等淼淼终于从幻兽们突然的狂热中挣脱出来时,整个人都仿佛虚脱了。 明明平时都互不帮忙的,今天居然还会打掩护了。淼淼觉得自己对这些幻兽的评估应该再次更新一下。 他沿着月牙湖慢悠悠地绕圈,越靠近水源的地方,魔力元素越加充沛。能吸引这么多幻兽,月牙湖当然不是什么简单的湖水。在这里修炼,对幻兽成长大为裨益。 最后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那只大老虎边上。 三个月下来,他对对方已经不陌生了。大老虎对他也是一样。 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虎对他露出了獠牙外,此后就好像已经完全放弃了反抗,任凭淼淼怎么趴着抱着摸来摸去也不动弹了。 甚至习以为常后,淼淼不主动粘着它,它还会去自己把小孩放到身上。 淼淼很喜欢它,给对方取了个名字叫阿金,这会儿轻车熟路往老虎身上靠。 不过并不是以前那样实打实坐上去,一层淡淡的青色魔力覆盖住他腰身以下的部分,让他虽然靠在老虎身上,却轻飘飘得如同一张薄纸。 他本意是想给大老虎减轻下负担,结果阿金居然还抬头瞪他一眼,尾巴不轻不重拍了他掌心一下,又懒懒散散缠住他的小腿。 它这一拍,淼淼那层薄薄的风系魔力直接被拍散了。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虎尾拖拽着整个趴到了老虎背上。 淼淼只觉得天旋地转,回神小小的柔软身躯已经隔着衣袍贴合在了温热的背部肌肉上。 得到了切实的大面积接触,那双金色的大眼睛里这才闪过人性化的满意。转过头懒洋洋对淼淼低吼一声。坐好。 淼淼“……” 真怀念你最初桀骜不驯的样子。 他无奈又好笑,摇了摇头。但又有些隐隐的高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谁都凶巴巴的幻兽们面对他时格外亲近,甚至有意维持着普通动物的拟态,但毫无疑问它们都是可以信赖的存在。 也是因为有它们的保护,爷爷才敢独自把淼淼留在家里。 淼淼很知恩图报,受了这么久幻兽们的关爱,心中也想为它们做点什么。 但与它们相比,仅仅二阶的他明显还是不够看。 幻兽们似乎都很喜欢同他接触,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一双手,没法一口气抱住它们每一只。轮流抱的话,这么多的数量,他又会变得很累。 忽然间,大黑往他的方向飞了过来。 “嘎嘎嘎,嘎嘎嘎。”淼淼,外面冷,还是快点回家吧。 天气已经入秋,雨后森林散发着潮湿的寒意。淼淼觉醒魔法后身体素质已经比过去强上不少,但非必要爷爷仍不让他在外面逗留。 淼淼听它说话,却是眼睛一亮,关注点完全没放在内容上。 他一把抱住了大黑,惊喜道“对了!声音!” “嘎?”大黑鸟脸上一脸迷惑。啥子东西? 淼淼却好像突然获得了什么灵感一样,也不说话了,闭上眼就开始运转体内魔力。 他身体不好,爷爷也没打算让他去走体质要求高的魔武师的路子,只打算培养他做个正儿八经的魔法师。 一般魔法师施展魔法都需要一个凭借,也就是大多数人所用的魔法杖,但淼淼年纪还小,爷爷打算等他三阶后再定做。却不知淼淼这会儿一无所有,反而又开始独辟蹊径了。 他闭着眼,心神一瞬沉入体中,黑色的视野很快被耀眼金光取代。 无数金线仿佛自有规则一般紧密又有序地交错着,其中一部分连接着那些已经褪去灰色的器官。一次次的魔力流转同样也是对身体自身的一次次淬炼,此起彼伏的淡淡金芒仿佛天明之时初临的晨曦一般。 淼淼很快锁定了喉咙的位置。 魔法需要凭借,他能否将自己的身体化为凭借呢? 对于常人而言这个猜想或许是异想天开,因为能够传递魔力的魔法杖必须具有对元素极高的容纳度,而人的肉体并没有特殊材料那么纯粹,很难担任凭借的作用。 但淼淼是个怪胎,从小就被灵食喂养,又有魔法灯疏通经脉清除杂质,加上天生满元素亲和,他此刻的体质,确确实实不亚于普通的法杖材料了。 他倏的挺直脊背,通身魔力都聚集于喉咙之处。几乎不需要任何思考的,一阵轻灵的歌声就自然而然从喉口吟出。 刹那间,天地静默。群兽都停止了鸣叫,一双双眼睛抬起,紧紧注视着虎背上闭目吟唱的孩童。 多么稚嫩,孩童的嗓音还如同娇嫩初绽的花朵。可那歌声却好像充满了生机和力量。无需任何歌词,那旋律正如旅人穿越万水千山、攀至群山之巅时,欣喜伸手拥抱向黎明一般。 在场群兽都微微沸腾了,就连大黑都不能逃脱, 第一次,它们的心神明明并不在修炼上,明明还在全神贯注听着歌声,可体内的魔力就好像受到了自动牵引一般飞速运转起来。 “啊啊~啊啊~” 没有词句,仅有旋律的歌声回荡着,天空笼罩的阴云无声无息消散,夕阳火红的光芒刺破阴霾,被光芒笼罩的众兽此刻却比日光更加璀璨。 一道道多彩气流从地面升腾而起,叠在空中交相辉映,牢固的瓶颈在这一刻微微松动……不知是哪一只兽率先大吼一声,浑身气势一烈,竟然当场就开始进阶。 “砰!”巨大的力量波动震得月牙湖水波浪迭起,白色水花大片溅开。其余众兽有些恼怒地瞪那家伙一眼,生怕它惊扰了还在吟唱的小孩。 幸好淼淼似乎已经丧失对外界的感知,心神完全沉入了某种境界,他周身浮现出绚丽的虹色波动,意识逐渐物我两忘。 为什么是这个旋律呢? 他不知道。 这旋律仿佛天然就镌刻在他灵魂中,无需多想就能本能吟唱出来。 他的意识陷入无数光芒之中,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在往上飞,越来越高,越来越薄,到了后来,他似乎已经失去了自身的形体,化作了光芒中的一部分。 直到魔力忽然耗尽,浑身传来经脉拉扯的疼痛,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才猛然消失。 小孩一个激灵,神志清醒过来。 不能继续了。 魔力透支会对经脉造成难以修复的创伤,尤其他的身体情况特殊,内部受了伤会比寻常人更难以治愈。 再睁开眼时,淼淼才发现周围已经聚满了幻兽。一双双或大或小、神态各异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 过去淼淼从这些眼睛中感受到的都是纯粹的怜爱,而这一刻,却仿佛又多了一些尊敬的色彩。 他想对它们笑一笑,然而还没起身,就双腿一软险些从老虎身上摔下去。 “淼淼,淼淼,身上有觉得不舒服吗?”大黑扑棱着翅膀落在他身边,有些焦急又关怀地检查小孩的身体。 淼淼这种能让幻兽进阶的魔法它从未见过,或许是虹魔力的特殊之处?但无论如何,一个能对八九阶幻兽产生影响的魔法,都绝不该是一个二阶水平的魔法师施展出来的。 它很怕淼淼是用某种办法透支了自己,一不小心就会留下很糟糕的后遗症。 好在淼淼很快摇了摇头,小脸蛋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没什么不舒服……但是大黑,我好像饿了。” 话音未落,瘪瘪的小肚子就发出一道咕噜声。 淼用手捂住肚子,眨巴着的大眼睛看起来有些可怜。 大黑当机立断“我去屋里给你拿面包。” 爷爷虽然不许淼淼进城,但小孩喜欢的食物却不吝于购买,大部分都存放在他的空间手镯中,还有一部分放在木屋柜子里留给小孩自己取用。只是担心小孩贪嘴,柜子的钥匙是交给大黑保管的。 淼淼笑弯了眼,道“小小的奶油面包就可以了,爷爷很快就回来了。” 大黑应了一声,风驰电掣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