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 1 火狐皮毯 当深渊的星子在永暗的天穹闪耀时,持续了四个月的战火熄灭了。 瓦铁部落曾经驻扎的这片山地,此刻几乎被夷为平地,处处都是烧过后的残骸。深渊的风像刺骨的尖刀,夹杂着硝烟与尸臭味从北方吹来,令战旗猎猎作响。 当一切安静下来时,悠远的吟声伴随着鼓点和铃铛声响起来,调子古怪而嘹亮,那是魔族的祭司在呐唱着胜利的颂歌。 谁能想到,深渊三大魔族部落之首——瓦铁部落筹谋了多年的叛乱,仅用了四个月就被魔王的铁骑踏平。 这支来自王庭的精锐由南而北,用几乎不可能的速度横跨了连绵的霜角群山,把这个兵力数倍于自己的庞大部落打得落花流水。最后连部落首领瓦铁都被生擒,戴上了象征俘虏的锁链。 昏耀,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最具传奇色彩的魔王,再一次以其铁腕向整个深渊宣示了他的王位。 魔王的营帐驻扎在瓦铁部落曾经的宫庭上,白色的篷布盖着蛮羊的灰黑皮毛,以便抵御随时可能到来的狂风和雨雪。 一位巫医打扮的老魔族,佝偻着腰,提着一个木箱子,匆匆走进了主帐内。 这本是属于昏耀的营帐,但魔王如今尚未归来,只有两位侍从在昏灯下走动忙碌。 他们见老巫医进来,便停下手里的活计,将悬挂在正中的白幔子卷起,迅速退了出去。 与老巫医擦肩而过时,一位侍从低声对他说:“大人的情况不太好,刚才睡了片刻,突然咳了血。” “吾王出阵在外,多古,你要仔细服侍。” 说罢,侍从也不等老者的反应,快速退了出去。 主帐内顿时安静得吓人。 老巫医开始流汗,但他不敢擦拭,只是颤颤巍巍地弯下腰。 “巫医多古,参拜大……大人。” 老魔族哆嗦着行礼。他低垂的视线穿过白色的帐幔,先看到了一角垂下来的泛红发光的狐皮长毯。 多古知道,那是深渊里百岁火狐王的皮毛。 两年前,它的头颅被魔王亲手用弯刀砍下,皮毛则被魔族最好的工匠缝成了这奢华的造物。而此刻—— 一节苍白赤.裸的脚踝,正静静陷在这红色烈焰般的火狐皮毯间。 魔族没有如此纤瘦的足部,那是个人类。 “吾王不在,不必向我行礼。” 一道温和的嗓音传来,“多古大人夜行辛苦,快进来吧。” 那苍白的足部微微用力,足背上的青筋和骨痕无声地绷直了。 是人类勉力站了起来,将火狐皮毯踩得深陷下去,缓步走出帐幔。 “大人!不可……” 多古一惊,连忙冲上去将那位扶住。 生满灰黑色鳞片的苍老的手,指甲都是锐利粗糙的,只隔着一层白袍软布,扶住了人类柔软的小臂。 这样的对比太具冲击力,对面还没反应,多古自己先哆嗦了一下。 他仍然不敢抬头,只想尽快将这位大人送回帐内深处,让火狐皮托住这具清癯的身体。 但老魔族的手,或者说他的鳞爪,突然被人类用力按住了。 玎珰。伴随着清脆声响,身披白袍的年轻人弯下腰来,自下而上地去瞅老魔族的脸色。 主帐昏黄的灯光,映亮了一张柔美的面容。 眼眸是浅紫色,像紫罗兰花,垂落的长发则是银色的烟。苍白眼角下生了一片暗色的鳞,就像一滴烙在皮肉上的泪滴。 他的颈间扣着一枚银质的禁锁,而胸前戴着一串骨饰。最中央悬着的狰狞兽牙被骨片簇拥,轻轻一动就碰出神秘的清音。 年轻人在忍笑,于是温润的嗓音里含了点软绵的颤音:“巫医大人,为何每次过来,都这么怕我?您曾经可不这样。” “大、大人!!” 多古吓得魂飞魄散,哧溜往后一窜就跪在了地上,欲哭无泪地喊道:“兰缪尔大人,快不要这样说。若被吾王听见,多古这条老命……” 兰缪尔摇头笑起来。他扶起多古的手臂,引着老巫医进入帐内,与自己一同在火狐皮上盘坐。 他放低嗓音:“我没什么事,左右还是老毛病,巫医大人不必担忧。这次只是想趁吾王不在,再讨一点药。还有……” 他顿了顿,垂下柔软的睫毛:“还想询问……我的时间还有多久。” 兰缪尔伸出另一条小臂,将手腕露给多古。 多古惊惶地抬起眼,他刚把自己的手放上那片肌肤,让魔息在人类体内游走了一圈,就又开始发抖,连连摇头。 “直接说就可以了。”兰缪尔轻声说,他竖起食指比在自己唇前,“不用害怕,这里没有第三者听见的。” 多古吞咽唾沫,硬着头皮开口:“三……三……” 兰缪尔:“年?” 老巫医:“……个月。” 两道声音尴尬地重叠在一起。 “……” “…………”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 营帐外传来一些骚动,似乎是战败的俘虏被压过来了。 低吼声与啜泣声夹杂,其间又有一道粗鲁的声音高喊着魔王的名字,要他出来。 帐内,老魔巫已经哆嗦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地碰撞,手指也抖啊抖。 他抬起浑浊的老眼,借着烛光,重新看清了对面那位人类的模样。 兰缪尔平静地坐在灯下,眉眼笼罩了一层很淡的光晕,像高山上的皎月。而那银灰的长发就像月下流动的溪水,一眼看上去有些苍凉。 ……哪怕是深渊内最粗野、最蛮横的魔族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副近乎神性的容貌。 这样的生灵绝不属于深渊,迦索的瘴气和火焰只能孕育残暴的魔。 兰缪尔悠悠叹了口气,“也是,三年太长了。” 他说着竟双掌合十,做了个致歉的礼,很不好意思地笑道:“抱歉,是我说了奇怪的话。” 老巫医移开目光不敢多看。事实上,是的,多古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昔日的身份。 ……人族王国的圣君兰缪尔,出身神殿,被神明的恩泽养大的孩子。他属于深渊之外,阳光会照耀的地方。 而那副银色禁锁,就是囚住神子的枷。 多古颤声问:“王那边……” 兰缪尔摇了摇头:“由我来告诉他便可。再等等,等回了王庭之后吧。” 他的神色宁静,无形中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老魔巫如蒙大赦,擦着汗连连点头。 帐外的骚动越来越厉害了。多古甚至听见打斗的声音。 兰缪尔转头看了一眼,缓缓披上外袍站起身:“我这边没事了,请多古大人在后帐领一份酬金再走。” “大人。”老魔族忍不住开口。 “请大人珍重啊。” 兰缪尔连忙回礼,深深鞠躬:“您也一样,多古大人。这些年的照顾,我感铭于心。” 他说着往外走去,中途随手从架子上抽了一柄青铜弯刀,横在臂弯中。 …… 主帐外,十几个强壮的魔族被扒下战甲,戴上锁链,压成双膝跪地的姿势。 这些都是瓦铁部落最强悍的斗士,而跪在最中间的,正是首领瓦铁。他有着浓密的头发与胡须,头顶的盘角与身后的鳞尾都是青灰色,此刻眼眶里爬满血丝,正奋力嘶吼。 “昏耀!!”瓦铁不停地咆哮,他的嗓门如滚滚震雷,“让昏耀出来见我!!” 一个魔族军士踹了他一脚,喊道:“老实点,俘虏!谋逆的贼子,也敢直呼吾王的名字!” 瓦铁却大笑起来:“王?呸,乳臭未干的小子而已!” “竟敢将血统低贱的劣魔封为将军,还要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一个人奴……”他嘶吼着,“这是屈辱,所有部落的屈辱!!” “我早知道!叫一个断了盘角的家伙称王,只能令魔族蒙羞,我早知道!!” 忽然,破风声响起。鞭子狠狠抽打在瓦铁脸上,令他半边身子都被打得偏过去,血线则向相反的方向飞溅。 战俘们不安地惊叫起来。 他们纷纷抬眼,看到一位身披战甲的女魔族走来。她有着一头火焰般的红发,盘角细且短,脸上挂着嗜血的笑意。 “噢,说得真好,瓦铁。说得太好了。” 她懒散地捏了捏脖子,又将长鞭一甩——这东西在她手中犹如活蛇般灵巧,却比蛇牙更加锋利,转眼间又在瓦铁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那你可要记住,”她笑道,“现在用鞭子抽打你的,正是断角魔王麾下的劣魔将军,一点也不尊贵的‘狂焰’摩朵大人。” “而你呢,尊贵的部落首领瓦铁,在她的手底下,就像被猫玩弄的老鼠。” 这句话显然极大地刺激了瓦铁,他就像看到红布的公牛般狂怒着扑了上去,恨不能用牙也要咬下女魔族的一块肉。 但就在此时,一只修长的手掌从旁伸来,不容情地扯紧了瓦铁脖颈上缠绕的锁链。 那东西上附加了电击的符文与精神诅咒,瓦铁只惨叫一声就栽倒在地,浑身剧烈抖动起来。 兰缪尔松开手指,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战败的首领。 摩朵撇嘴哼了一声,她将鞭子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甩着红发走到兰缪尔身边:“大人,这家伙实在无可救药,还是杀了吧。” 兰缪尔沉声道:“首领瓦铁,你应当庆幸吾王尚未归来。” “现在臣服,我能保住你的部落下几万士兵与族人的性命。但假若你继续冥顽不灵,无辜者的血将会染红瓦铁的土地。” 瓦铁浑身抽搐了半晌,才大汗淋漓地瘫软下来。 他趴在地上,吐出一口混着血的白沫:“……呸。” “别惺惺作态,人类,卑贱的奴隶……”瓦铁粗重地喘息,“不过七年,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我瓦铁,宁愿死在强大的魔族手里,也不会被你这种人奴侮辱着苟活!……” 兰缪尔不为所动,他的目光落在瓦铁身后更远处,那里还跪着千来人,乌泱泱地被麻绳连成一串。 他说:“哪怕你的族人想活下去?” 瓦铁想也不想地回答:“这些卑微的鲜血、性命和灵魂的忠诚,本就理应归属他们的首领。” 兰缪尔于是冷笑一声。那张美貌到可称圣洁的面上,第一次显出了鲜明的情绪和逼人的寒意。 “伽索深渊已死寂了几百年。” 他往前迈出一步,握住了怀中青铜弯刀的刀柄,“直到吾王降世,为你们打开头顶的封印,将一个个部落连成王国,就如干涸的水洼汇成溪流。” “如今,我们的族人酒足饭饱,衣暖房固,不再有无谓的自相残杀;而你的族人依旧停留在残酷冰冷的深渊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甚至连鲜血、性命和灵魂的忠诚,都被弃之如敝履。” “瓦铁,如今看来,你不但没有资格取代吾王,连做部落的首领都不配。” 兰缪尔拔刀出鞘,手起刀落。 弯刀的刃尖上冷光划过,咚地一声闷响。 瓦铁凄厉地惨叫起来,他头顶那对原本雄伟壮观的巨大盘角,此刻已被齐齐削断,悚然滚落在地上。 2 青铜弯刀 断角! 四下鸦雀无声。 斩断盘角,对魔族来说是毕生的耻辱。 “奴隶,你疯了!!一条挂着禁锁的狗,居然敢……居然敢砍下魔族首领的盘角!!” 瓦铁发狂般挣动起来,背后两名军士都快按不住他,“你的刀——你那把刀!” 刀! 他一喊,所有魔族惊恐的目光,都落到了兰缪尔手中握着的那把青铜弯刀上。 盘角之坚硬,如石如铁,兰缪尔手无缚鸡之力,靠他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砍得断瓦铁的盘角? “那是魔王的佩刀!”有战俘叫道。 不似那些部落首领,魔王昏耀并不喜欢精银、玄铁、蜜金之类的奢华矿物,也对富含魔力的宝石兴趣缺缺。 他用自己的魔息淬炼兵器,将凡铜俗铁炼化一遍又一遍,直到青铜弯刀也能斩断蜜金铸成的神剑,或是大魔的盘角。 可这刀,怎么会落到人类的手中? 在血统等级森严的深渊,凡魔、劣魔擅自触摸大魔的兵器,只有一个死字。 更何况,兰缪尔只是一介人奴,怎么敢用魔王亲自淬炼的爱刀去斩大魔的角! 可又为什么没有主帐中的看守来制止? 为什么连昏耀麾下的将军也对此视若无睹? 曾属于瓦铁旧部的战俘们抬起脸,惊疑地面面相觑。他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 “好哇,好哇,奴隶竟敢碰主人的佩刀!” 唯有陷入癫狂的瓦铁浑然不知,他咧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看着吧,等到魔王回来,他会咬断你的脖子,叫十只野狗操.烂你的尸体……” 兰缪尔沉默,忽然伸手拽过身旁那位红发女魔族,小声问:“为什么是用咬的?我不知道吾王有咬人的癖好。” “而且为什么是,”他皱眉比划了一下,“十只野狗,操.烂……” “兰缪尔大人!”摩朵眼角抽搐,打断道,“这种时候,您就不用保持虚心好问了,那只是骂您的脏话!” 兰缪尔摇了摇头:“噢,我还以为这是什么部落习俗。” 他说罢,动作利落地收刀归鞘,白色袖角随之扬起一道弧线。 兰缪尔的目光不再停留于瓦铁身上,转而向后面跪着的俘虏们走去。两位魔族军士护卫着他,摩朵也跟在后面。 “宣誓效忠吾王。”兰缪尔说,“我宽恕你们的性命。” 放眼望去,这些魔族几乎都是劣魔,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他们并非部落里的战将,因此也不上锁链,只用麻绳捆住手脚。 一位皮肤像古树皮般褶皱的老魔族,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声音悲凉:“我的鲜血、性命和灵魂的忠诚,尽归属我的首领。” 兰缪尔不置可否,看向他身后:“你的女儿和孙子亦是如此?” 老魔族惊恐地挪了挪,将一位抱着婴孩的年轻女魔族严实地挡住。 兰缪尔走过去,在女魔族恐慌的神色中,轻轻掀开了她怀中的襁褓。 几个月大的小魔正在那里流着口水安睡。 “他还那么小,”兰缪尔垂眸,轻声说,“但多漂亮啊。十二年后,会是个俊俏的小伙子的。他会在吾王的王庭上骑着角马,或者挥舞驱赶蛮羊的鞭子……可是他现在还那么小。” 老魔族呆愣愣地跪在那里,像是被巫术抽走了灵魂。突然,他仰着脖子,嚎啕大哭起来,身后的年轻女魔也开始哭了。但她是无声的,咬着嘴唇,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怀中的襁褓上。 兰缪尔静静等着。老魔族流泪嚎哭了片刻,就用发抖的锐爪割开自己的尾巴,他将流出来的血抹在自己的额心上,重重磕头:“吾王昏耀,吾之鲜血、性命和灵魂的归处……” 瓦铁开始咒骂,但很快被更多宣誓效忠的声音淹没了。这些魔族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深渊之主,也知道归顺于王才是唯一的生路。 突然,营帐外响起了惊雷般的马蹄声,众魔族纷纷抬头。一线扬尘快速接近,隐约能看到飘扬的旗帜。 摩朵惊道:“这是角马的蹄声!吾王的军队归来了?” 兰缪尔的神色也微微变了:“……昨天来信说还有三天才能回程,又骗人。” 顷刻之间,那队伍如疾风般冲到营帐之前。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声,又齐刷刷地止住了。 眼前是几百匹通体暗红的角马,它们浑身覆盖着铁铠,额上的尖角和四蹄都燃烧着火焰。每一匹角马的背上都骑着一名手持长矛的魔族战士。 当先一匹最高大的角马长驱直入,转眼间来到这群俘虏的面前,停在了距离兰缪尔几步远的地方。 铿锵一声,角马身上的铁铠碰撞而响,一双鳞足踩在了大地上。 营帐四周的魔族哗啦啦跪了一地,齐呼:“吾王!” 跪地的俘虏们惊惶地抬起眼睛。 征战归来的魔王同样手擎长矛,并未戴重甲,只草率地扣了一顶狰狞头盔,挡住了面容。 他赤.裸着上身走来,鳞甲熠熠生辉,黑焰般的长发狂野地编成厚辫垂至脊梁,身后则是巨大的蜥状长尾,令人想起已淹没在历史流沙中的龙族。 然而最令人震撼的,却是其头顶—— 那是一对断裂的盘角。 左侧的黑鳞巨角弧度优美,颀长且粗壮,如玄蟒般向前盘曲了几乎一圈,而后竖直起来。 在深渊,魔族的盘角象征着血统的尊卑。例如一向为自己的盘角而自傲的首领贞赞,她的盘角长度也不过堪堪一掌。而魔王的盘角,长度几乎是贞赞的两倍。 然而,这又仅限于左角。 因为魔王的右角,竟是断裂的。 只剩下约一个指节的高度。 连劣魔都不会有这样短的盘角。当魔王缓步走来时,那丑陋的断裂面将会明晃晃地暴露在所有族人眼前,象征:他是个被断了角的败者。 ……据说,魔王昏耀的右角,是在他还能算作少年的年岁,被人类所断的。 据说,那是一枚蜜金羽箭,镌刻着最神圣的光明符咒,从天的尽头遥遥而来,一箭射断了他的盘角。 更据说,拉开长弓者,则是彼时同样年少的神子,未来的人类圣君—— 兰缪尔·布雷特。 …… 北风将营帐吹得猎猎作响。魔王昏耀随意扔下手中长矛,走到了兰缪尔面前。 兰缪尔发怔慢了半拍,此时回神才发现所有魔族都在跪地行礼,连忙也微微低头:“吾王。” “奴隶不知主君归来,有失远迎,”他语调谦卑,“请吾王赐罪。” 不少刚刚才在兰缪尔面前宣誓了效忠的俘虏,此时露出惶然的面色—— 这人类真是个奴隶! 区区一个奴隶,卑贱得像一块石头、一把尘土,又怎么能兑现那夸下的海口,在魔王面前保全他们的性命? 一道低沉的嗓音从众人头顶传来:“刀。” 兰缪尔看了一眼自己怀中的青铜弯刀,正要递出,却被昏耀的掌心扣住。 魔王缓缓摘下头盔往地上一扔,露出线条凌厉的面庞。那猩红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流动着等待喷薄的岩浆。 “你动了我的刀。”昏耀幽幽眯起眼,“是要杀谁?” 不远处,瓦铁开始一边咳血一边发笑,摇着头道:“昏耀……看看你把自己的人奴养成了什么样子……” 哗啦—— 下一刻,兰缪尔胸前的那串兽牙骨饰被攥紧了。他几乎是毫无抵抗之力地被魔王拽了过去,撞上后者还带着血腥气的胸膛。 “没要杀。”兰缪尔低声道,“只是……” “只是用它砍断了大魔的角?” 昏耀按住了兰缪尔的脖颈,生长着坚硬黑色鳞爪的右手用力收紧,眼神愈发阴暗,“兰缪尔,你又给我惊喜……” “是谁给你的权力,擅自审问魔族俘虏,决定叛乱部族的命运,甚至砍下首领的盘角,嗯?” “……” 兰缪尔有点喘不过气,他皱眉忍着。 “说话。” 昏耀搂着他,低头眯眼打量着怀里的人类。 魔王拖长了阴沉的腔调,慢条斯理地催促:“说——话。” 那条巨大的尾巴摇摇晃晃,最终慢悠悠地缠上了人类的脚踝,坚硬的鳞片危险地竖立起来,再一用力,就割开了细腻的肌肤。 兰缪尔垂眸,知道那微小的刺痛感代表着催促。 昏耀的耐性一贯很差,在他这里已经恩赐了极大的宽容,但这宽容也有限度。 兰缪尔并不想伺候这么幼稚的问答,但惹毛了魔王对他并无好处,于是只得说:“……是您。” 他说完这两个字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又补充:“是尊贵的吾王,无上的吾主,赋予奴隶的权力。” 一众魔族跪在那儿头都不敢抬,各个脸色青白,冷汗直往下滴。 只有摩朵,嘴巴一撇,翻了个“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白眼。 昏曜满意地仰头大笑起来,他指着目瞪口呆的瓦铁,像是恶作剧得逞了的顽童一般快活。 好幼稚,好无聊,这有意思吗。兰缪尔无奈地闭了闭眼,想从魔王怀里挣脱出来。 “吾王回来得比预计早太多,”他轻声说,“我本想解决完一切,再将成果献上……” 但昏耀眼疾手快,鳞尾一卷,清瘦的人类就再次被迫栽进魔王怀里,被后者狠狠揉乱了银灰色的长发。 “怎么,怪我回得早,你眼烦见我?” “……不是。” “那是什么?” “我担心吾王回来又要杀俘。” 昏耀抬了抬眼,看向被麻绳捆住的一干魔族:“想要这些叛贼的命?” 兰缪尔轻轻点头:“要。” 昏耀咧嘴露出尖锐的犬牙:“不给。” “…………” 再看魔王的部队,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显然早已习惯了眼前的场景。 只有首领瓦铁,活生生憋得脸色通红。 他像一只被掐住脖子拎起来的鸡,喉结滚动着,想破口大骂又骂不出来,“昏耀!!你……你……你!” ——你做魔王,就做成这样子!? ——不,等等,你居然还在摇尾巴!你冲个人类奴隶摇尾巴!? 兰缪尔不动声色,将手贴在魔王胸前,暗示道:“夜深了,俘虏的事情……不如等今晚过后,明天再说呢?” 昏耀眼角一跳,下意识捏住兰缪尔的后颈,觉得像是抓了只雪白的兔子。 他心里这样想着,捏着人类肌肤的那片掌心就发痒,胸口也发烫。开口时声音果然哑了:“唔,可以。” 魔王当然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兰缪尔不是第一次使这种小伎俩,等夜深了,人类用软绵绵的手臂缠住他,轻轻一撒娇……啧啧。 他知道,可是他偏就吃这一套,兰缪尔自有分寸,就这么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嗯,也挺好的。 这样幽幽想着,昏耀将那柄象征着魔王权威的青铜弯刀从奴隶手中拿走,说: “瓦铁部落的族人,可以明早再决定他们的命运。但叛乱的罪魁祸首,必须在今晚付出代价。” 众目睽睽之下,魔王将弯刀蛮力一甩。 锐器瞬间飞出几十丈距离,噗嗤一声,精准地插入了瓦铁的咽喉。 咚,这位昔日的首领仰面倒了下去。 血泊缓缓扩散。 一阵低吼从后面如浪涌来,魔王麾下的战士们将长矛高举又砸下,喉中发出野性的咆哮! 兰缪尔无奈地也笑了一下。忽然双足一松,昏耀单手将他抱了起来。 魔王旁若无人地将他托在怀里,抬起另一条手臂:“就在今晚,瓦铁的余孽已经剿平。让我们的角马卸甲,战士回营!这群俘虏,压到后帐清点人数,给他们杂饭和饮水。” 魔族的咆哮更大了一层,如雷声隆隆。 “吾王!”他们喊,“吾王!” “该看你了,你将要用什么让我心软,”昏耀低笑着说,“兰缪尔?” 随后,魔王轻松地抱着自己的奴隶,就像即将开始享用自己的战利品一般,愉悦地大步走进那座主帐中去了。 3 蜜金匕首 当激烈的纠缠在夜色中结束的时候,兰缪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已经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魔族在这种事上一贯粗暴,何况征战胜利结束,战士们还亢奋着,理应享用美酒、烤肉和欢愉,就着夜晚的篝火,用各种形式来发泄旺盛的精力。 不过这些年,魔王不再参与族人间的狂欢,只喜欢躲进帐里,抓着他那位美貌的人类奴隶折腾。 起初有些风言风语,直到那些乱嚼舌根的人被昏耀徒手扯断了尾巴,这个话题才终于消停了。 荒风呼啸,主帐深处只留了一盏灯。 昏耀搂着兰缪尔躺在床上,餍足地亲吻奴隶汗湿的鬓角。 说是床,出征在外,有的不过是软木条编织成的席子,再铺上一层布褥。昏耀侧身躺在上面,叫奴隶靠在自己臂弯里。 兰缪尔眸子涣散,眼尾湿红,张着口浅浅地喘着,胸口便随之一起一伏,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余韵中缓过神来。 刚刚在帐外,昏耀的尾鳞将他的脚腕割破了一点,此时已经被细致地抹上了草药,哪怕伤口其实连流了血都称不上。 “滋味一般。”昏耀将生着尖甲的手指插入那片银雾似的长发间,哑声道,“不过,看在你还算努力的份上。” 这就是答应把帐外那些俘虏交给人类处置的意思了。 魔王眯着眼,等待奴隶露出欣喜的神色,主动贴过来亲吻自己,但怀里的人许久没有动静。 “兰缪尔?”昏耀叫了他一声。 没等到回答,魔王用力抬起兰缪尔的脸,后者依旧一动不动,半阖的眼眸深处怔怔的没有光,竟像是失去了知觉似的。 昏耀的心脏“突”地一跳,一阵恐慌感没来由地抓住了他。 魔王甚至没经过思考,他猛地翻身坐起,将这副软绵的人类身体揽起来,厉声道:“兰缪尔!” 兰缪尔激颤了一下,仿佛突然被唤醒了。他仰起眼眸时笑意也柔软地浮上来,轻喘着应了一声:“……吾王。” 昏耀舒了一口气,索性把奴隶的身体抱进怀里,顺手给他揉了揉心口:“怎么回事?不舒服?” 兰缪尔摇了摇头,银灰长发就在魔王的臂弯里蹭乱了:“没有,只是刚才有点发蒙……” 他没听见刚刚魔王暗示恩赐的句子,勉力撑起身,“我还可以,王想要继续吗?” 昏耀哼了一声,心里很不是滋味:“算了,叫我扫兴。” “兰缪尔,”他的手指随意地擦过人类的眼角眉梢,还有鼻梁的嘴唇,“你不应该懈怠,明晚我要去找其他魔族合化了。” 合化,在魔族的语言里代表着交融为一体。 昏耀说完,偷眼去看兰缪尔的脸色,后者却摇头一笑。 他想了想,又甩了一下尾巴,加重语气说:“找好几个。” 兰缪尔根本不咬这个饵。他闭眼侧过头,当昏耀的手指又一次漫不经心地擦过脸颊时,虚弱地在魔王的指尖上亲了一下。 他的嗓音因为疲倦显得有些软糯:“……那太棒了,我正好歇歇。” 啪。昏耀的脸色黑下来,尾巴抽了一下床头。 他已经许多年不碰别人了,眼前的奴隶明明最知道。 但兰缪尔已经闭眼不理他了。昏耀咬牙切齿了半晌,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最后还是认命把人类抱起来,往浴桶的方向走去。 直到结束清洗,兰缪尔都没再睁开眼。一个钟后,昏耀抱着他回来,侍从已经将一切打理干净。 昏耀将那张火狐皮毯拽过来,铺在床上,再把兰缪尔放上去。他吹灭了灯,自己坐在床沿上,出神地望着这个人类奴隶。 已经七年了,昏耀忽然想。 他拥有这个人类奴隶,已经整整七年。 兰缪尔动了动,睫毛很缓慢地颤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他怕冷,所以本能地向温暖处把自己埋进去。但或许是实在累极了,他动弹的幅度又很小,更像是贴着一块边沿取暖,看起来有些可怜。 昏耀盯了他片刻,伸出掌爪按住人类纤瘦的后背,把他往火狐皮的深处推了推。 直到大半张白皙的脸庞都淹没在火红的皮毛里,兰缪尔终于不再半眠半醒地乱蹭,安稳下来,睡得深了。 昏耀看得心里骚动,鳞尾也难耐地在地上打着圈。他磨了磨牙,恨不得立刻把这个百般蛊惑他的奴隶拽起来,再做上一次。 但手上的动作却不听话,他轻轻拽起厚重狐皮的另一端,盖在兰缪尔身上,让人类睡在一个火红的卷儿里。 然后昏耀也躺下了。就这样隔着皮毯拥抱着兰缪尔,闭上眼睛。 其实,就像每一个强大的魔族那样,昏耀并不喜欢温柔的旋律,他更喜欢激烈的夜晚,喜欢把兰缪尔折磨得宛如溺死,最后在自己的臂弯里昏厥过去。 就像前几年那样,他的战利品脱力晕过去的时候总是湿漉漉的,无力地滴着温热的水。魔王会贪婪地拧干他,再慢条斯理地享用。 但现在,不再有这样的事了。他的奴隶体弱多病,连今晚这种程度都算有点过界。明天再送点什么东西讨好一下吧,昏耀闭眼想着,送点什么呢…… 深渊的风声呜呜地吹。 像笛声,像哭声。 吹到梦里,化作过往的声音。 …… 当啷,又是锁链在响。 又是一望无际的旷野,篝火与营帐。 俘虏被拖了进来,魔族的战士粗暴地将其带到王的面前。 冰冷的铁链沉重地压下,将人类的身躯压得佝偻。那跪地的俘虏有着深金色的柔软长发,修长白皙的手足,身上的亚麻长袍血迹斑斑。 “吾王。”有侍从递上马鞭。 “不。”昏耀却冷笑着甩开。他调教奴隶从不用这个,太轻,太小家子气,还不如刀鞘、矛杆,甚至自己的鳞爪。 所以此刻,年轻的魔王伸出自己的手掌钳住了奴隶的脸,不容情地往上一抬。 “现在怎么不祈祷了?” 他看到那张脸,眼底就迸出凶戾且兴奋的光,“莫非,你也知道光明神的恩泽照不进伽索深渊吗——” “人类圣君,兰缪尔?” 俘虏微微失焦的紫罗兰眼眸,映出了魔王高大的身影。 “我已不是……圣君了。” 兰缪尔身负重伤,十分虚弱,连发声都困难,说半句就要喘上一口气,“魔王昏耀,如你所愿,我现在是……你的战俘和奴隶。” “那么称呼我为你的王。”昏耀低低道,“吻我的鳞尾,献上你的鲜血、性命和灵魂的忠诚。” 兰缪尔颤抖着,忍痛一点点俯下身去。他背后是给魔族战将俘虏才用的重锁,随着动作铛啷作响。 “……吾王。”他亲吻了昏耀垂在地上的尾。 然而疲惫、重伤与身上的重量,令曾经的圣君再也无法重新直起脊背,只能以一个极尽卑微屈辱的姿势俯在“新主人”面前。 “听说,入深渊之前,你的臣民任你在神殿前跪念了三日三夜的忏罪文。”昏耀盯着他,缓缓道,“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兰缪尔冷汗淋漓地喘了许久,才勉强出声应答:“……是。” 他佝偻的身形摇摇欲坠,脸色越来越惨白,似乎随时都会脱力晕过去。 有个老者的声音发出讥笑:“圣君入深渊,竟然是为了这样一群忘恩负义的老鼠。” 又有个高傲的女孩嗓音嘲讽道:“谁叫神殿声称光明神的庇护无往不胜,可是圣君却败给了魔王呢?哈,那些人类都说,一定是他不够虔诚,不够洁净!” 兰缪尔垂眼不答。 忽然,他面前阴影一晃。昏耀在他面前蹲下,从腰间拔出一柄小巧的金色匕首,又抬起他的脸,问:“认得吗?” “……什么?”兰缪尔迟钝地眨着眼,他嗅到了魔王身上的血腥味,但他的视野斑驳不清,阵阵发黑。 他模模糊糊地说:“抱歉,我看不清了……” “那就猜猜。”昏耀道。 兰缪尔沉默了须臾:“……是那枝箭吗。” “你很聪明。” 昏耀站了起来:“我以魔息重淬了那枝箭,现在它变成了一把匕首。兰缪尔,这七年,我从不敢有一刻忘记你,和你赐予我的一切。” 兰缪尔已经没有力气给出什么反应了。昏耀抽开手掌,他的头部就安静地垂下来,眼眸渐渐涣散。 “是吗……我也,”可他竟微弱地笑了一下,自嘲似的轻轻说,“从不敢忘记……你。” 他说完,就好像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闭上眼不再有动静了。但俘虏不被允许在审问的过程中昏迷,一个魔族士兵上前,用力攥紧了兰缪尔颈上的锁链。 附魔的符文发挥了效果,兰缪尔绷直了脊背,凄楚地叫了一声。但仅仅几息之后,随着符文效果减淡,他却抽搐着吐出两口污血,再次昏了过去。 那样的痛楚,竟然连刺激片刻的清醒都不能够。昏耀皱眉:“怎么回事?” 旁边,一位老魔族摇头晃脑,是刚才讥笑的老者:“人族不耐受深渊的瘴气,吾王。” “何况这可怜的家伙带着重伤,又跪了三天……就这副鬼样子来到深渊,算算吊着的那口气也该咽啦。” “他没那么容易死。”昏耀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蜜金匕首,“多古,让我的奴隶保持清醒。” …… “如吾王所愿,我给他施了诅咒,足够他保持整夜的清醒。” “至于明天早上会不会精神失常变成傻子,那可就不好说喽。” 片刻后,老巫医结束了施咒,恭敬地退在一旁。兰缪尔已经醒了,正蜷缩在地上发抖,他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极力克制着不要惨叫出声。 昏耀眼底阴鸷,篝火将其覆盖着鳞片的脸庞映照得分外刚硬。他抓着兰缪尔的锁链,将其提起来,蜜金匕首就抵在人类的心口下一寸的地方。 那里正流动着磅礴的法力,当这份力量全数释放出来,足以与魔王的魔息相抗衡。 “今夜过后,圣君。”昏耀说。 “你就再也拉不开弓,握不住矛了。” 周围的魔族怪异而兴奋地叫了起来。很快就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吼声。 “弄残他!弄死他!”他们喊,用恶毒的话语咒骂着这个曾经予以他们无边恐惧的敌手,“人类,贱猪,可怜虫!” 很快这咒骂又转为欢呼,魔族们围绕在火焰间手舞足蹈,高喊:“吾王!无上吾王!”他们在见证魔族的王征服人类的王。 兰缪尔闭上了眼睛。下一刻,匕首噗地一声刺入人类的胸膛。 顿时,鲜血快速喷涌出来! 蜜金是这片大陆上已知唯一能够吸收力量的金属。 七年前,神子兰缪尔以蜜金铸成箭矢,射断了魔王昏耀的右角,也剥夺了他的半数魔息。 正如此刻,兰缪尔体内的法力被迅速抽走,而金色匕首上的光辉越来越盛。 四周,魔族的呐喊像一锅沸水。 昏耀有些出神。 他望着兰缪尔惨白的面容,暗想:今夜过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一个能与自己势均力敌的人类了……或许不止于人类。 “你不该来深渊,兰缪尔。你明明比谁都清楚地知道……” 昏耀喃喃自语,他手握金匕,使之更深地没入人类的胸口,“……我索要你,是用来复仇的。” 兰缪尔唇齿间咬着血,疼得说不出话。他仰起涣散的眼底,望向面前的魔王,和那狰狞丑陋的断角—— 昏耀察知了这道的视线,他抓起兰缪尔的手,按在了自己的断角上,残忍地笑了:“对……你看,你明明很知道。” 兰缪尔闭眼,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 “今夜过后,你也不再是圣洁的神子,污浊的魔息会永远寄宿在你身上。” “下一次,当你为之献身的子民看到你的模样,知道他们会叫你什么吗?” 兰缪尔开始大口地吐血。很快,双眼和双耳也开始往外渗血。 “——异端。” 小小的金匕无法容载法力与魔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当精纯的法力涌入其中,蜜金内部残存的魔息便被逼了出来,顺着汩汩冒血的伤口冲入兰缪尔的体内。 可人类的身体,怎么能承受魔息的冲刷? 就像岩浆烧灼大地,奔腾过后,沃土化为焦灰。 “——污秽。” 在魔息的异化下,原本的深金色泽从兰缪尔的长发上褪去,变成生命即将衰竭的老人才会有的银灰发色。 他疼得流着泪哆嗦,然而诅咒加身,连昏死过去都是奢望。 “残忍的,邪恶的,连你信仰的光明神也要唾弃的……” 兰缪尔哽了一声,痛苦地仰起脖颈。他的眼角下方突然崩裂,血肉中似乎有什么在凝结。 昏耀满意地笑了,他用掌心胡乱抹去人类脸上的血迹,这下所有魔族都清楚地看到了:那片原本洁白无瑕的肌肤上,长出了一枚诡谲的鳞片。 “——魔族。” 4 精银禁锁 王……吾王…… 有人从梦境的外面叫他。 亘古不变的是深渊那哭声般的风,它吹得营帐上的毛毡呼隆隆乱响,带来焚烧过后的气味。 昏耀分不清那是哪一年的风。眼前似乎烧着篝火的火焰,但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火。 他仿佛又看见了兰缪尔。少年神子漠然从天穹的至高处拉开神弓,衣袍在风中翻卷,一如他那头美丽的金发。 后来深金长发被魔息腐蚀成灰白,兰缪尔被他按在大地上,在星光和野草间占有。他像骑自己的坐骑般征服这个奴隶,而奴隶从来不反抗,最多只是无声地落泪。 吾王…… 兰缪尔总会这样叫他,然后自称“奴隶”,多么可笑的称呼,就仿佛这个人真的被征服了一样。 七年,他们已经纠缠了两个七年,连深渊都变了模样,除了每晚狂风和乱火依然如旧。 “吾王!” 有人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略微靠近锁骨的位置。 昏耀猛地睁开双眼,手臂像铁鞭般横扫出去。黑暗中,那道身影被掀翻在地,隐忍地轻哼了一声。 熟悉的声音令昏耀瞬时清醒了,他出了一身汗,耳鸣尖锐到可怕。 “兰缪尔!?” 兰缪尔侧倒在旁,轻轻抽着气。昏耀动手的时候,他倒是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但抵不过魔族的蛮力,额角还是磕在了地上。 昏耀两步过去,弯腰要抱他,“你不要命了!说过不要在我不清醒的时候碰我……别动,我看一眼,别动。” “我没事,您做噩梦了吗。” 兰缪尔轻轻反握住魔王的手,“吾王最近动用魔息太频繁了,先喝一点药。” 他借着昏耀的手臂站起来,熟练地从枕畔摸出一个羊皮酒囊,拔开塞子:“梦到什么了?” “……” 昏耀忽然一阵恍惚。 他的喉结滚动两下,目光阴沉下来。 兰缪尔察觉到了魔王情绪的变化,疑惑地看着他。 昏耀沉默半晌,撒了谎,说:“我梦到你背叛我,兰缪尔。” 兰缪尔怔了一下。 然后无奈地冲他笑了笑。 “……还当什么,原来是又开始了。” 他说:“那就是没事。快喝了药,我陪吾王再睡一觉。” 等等,停下。 我到底在干什么,昏耀心想。 他僵硬地接过羊皮酒囊,灌了四五口,又说:“刚刚磕到头了吗?” 停下,停下,昏耀,你疯了吗? 好好看看眼前的人类吧。是他夺走了你的右角,令你背负永生的屈辱,还有一个个难眠的夜晚。 而你呢,你攻陷他的王城,拽他落下永暗的深渊,毁掉他的法力,玷污他的身体,践踏他的尊严…… 这些年发生过什么,你都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他怎么可能不恨你,怎么可能不想亲手杀了你!说不定刚才的药里就投了毒,你居然毫无防备地喝了…… “没事。”兰缪尔摇头,他慢吞吞地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钻回那漂亮的红狐皮毛里面躺下。 黑暗中,昏耀盯着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类。 兰缪尔说完,真的闭眼继续睡了,仿佛真的察觉不到魔王异样冰冷的视线似的。 但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装什么乖顺,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昏耀暗想着,手掌伸向兰缪尔脆弱的脖颈。 区区七年隐忍算得了什么,这是人族昔日的王! 要有多愚蠢,才会相信这种人也能甘心化作魔族膝下的羔羊!? 昏耀啊昏耀,魔王对自己喃喃,你被深渊的血和火养大,难道不懂其中的道理?兰缪尔不是羔羊,他是密林中窥伺的狡狐,只要有一瞬的松懈,死亡的刀尖就会…… 就会……! 昏耀闭上了血红的眼睛,他觉悟般地深吸一口气。 粗糙的手掌托起兰缪尔的后颈,魔王将嗓音放软,哄道:“乖,让我看一眼。” …………可恶!! ====== 昏耀,你死定了。魔王痛苦地暗想,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不是今年,也会是明年! 主帐里还是点起了暗淡的烛灯。 昏耀把兰缪尔放在自己怀里,用沾了药草的帕子轻轻按揉着刚才撞到的地方。额角一处,臂肘一处。 兰缪尔困倦,把脸朝向背光的一侧,安然自若地继续睡了。徒留尊贵的魔王在灯下愣愣出神。 ……但如果是明年的话。 昏耀怔神地想着:明年啊,那还来得及给兰缪尔封后。魔王的王后,魔王和王后…… 他突然脸色铁青。 不不不不不,昏耀,你真的完蛋了!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想让兰缪尔在大典礼上宰了你? 为了区区一个人类,怎会堕落到这个地步!想想你深渊之王的一世英名,被奴隶宰了这种结局真的可以吗?再想想你的王庭,你的族人!如果你的族人落入兰缪尔手里—— ……哦,好像也不会过得很差的样子。 昏耀绝望地呻.吟一声,捂住了头。 ====== 昏耀无法理解,自己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他更无法理解,都到了这个地步,兰缪尔为何还不动手做点什么。 第二天早晨,他睁眼时发现奴隶更早便醒了。兰缪尔垂着眼睛,将昨夜取下的银色禁锁往脖颈上戴。 他一贯是做什么都认真,戴禁锁的姿态郑重得活像是在给自己加冕。 昏耀就躺着,从后面静静看着他。 这枚禁锁已经换了好几次。 最开始,它连着镣铐和锁链,沉重的寒铁附加了电击的符文与精神诅咒,那本是对付魔族俘虏用的,只要轻轻一扯,就能让绝大多数的家伙痛得惨叫。 兰缪尔不知道被这东西折磨了多少次。直到有一次差点丢了命,魔王便再没敢让他戴过镣铐和铁链。 再后来,那些附魔的咒文开始隐隐地体现魔王的占有欲——它被改成除了昏耀自己,其他魔族都不能触碰的样子。 再再后来…… 也忘了每次都是因为什么,总之这七年,禁锁上的符咒一层层变少,最后居然变成了一条普通的颈饰。 去年年初,他瞒着兰缪尔,悄悄把锁的材质换成了可以抵御瘴气的精银。 深渊不产这东西,它是此前魔王征伐人类王国时得到的战利品。 昏耀将其中多数赏给了他的战将,少数赐给几位部落首领,自己只留了一小块,现在变成了兰缪尔的禁锁。 但才过了小半年,他又不满意了。 兰缪尔意识到了背后的视线,就知道昏耀起了。他侧过脸冲魔王笑笑,手指还落在刚刚戴好的银锁上。 “脱了它。”昏耀忽然说。 “嗯?”兰缪尔一愣,然后惊恐地攥着衣领看着他,“不行,我真的吃不消了,王……” 昏耀:“我说的是禁锁。” 兰缪尔:“?” “你掌管瓦铁的部落,不能戴着象征奴隶的东西。” 昏耀若无其事地坐起来,“没有好处。以后允许你不戴它。” “这……并不必要吧。”兰缪尔犹豫道,“我如今戴着锁,也不妨碍您的族人到处叫我大人。何况,奴隶为吾王训教俘虏,十天半月就毕,又不是真的去做首领,谈何掌管部落呢?” 惺惺作态,魔王暗想。 他加重语气:“服从你的主人。” 兰缪尔笑了:“好,那便如吾王所愿。” 昏耀于是坐过去,亲手为兰缪尔拆下那条精银禁锁。 这人发现禁锁的材质换过吗?魔王悄悄揣测,过了会儿又想,回去之后重铸成一对手镯和脚环吧。 把锁取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样子实在不行。 “你不好奇自己在梦里的结局?” 昏耀低沉开口,“我把你绑在王庭的木架上,点起火。十三个巫医为你施咒,所以直到变成焦黑的骨骸,你还活着。” 兰缪尔:“唔。” “如果你敢背叛我……兰缪尔,我会让你后悔来到深渊。” 但兰缪尔只是温和地弯起眉眼,静静注视着这位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异族。 他的眼神有种奇妙的平和与柔情,不像是奴隶仰望主人,也不像是恋人之间的对视,跟看仇敌的憎恶更不沾边。 非要说的话,可能更像是一个爱花的人,在等候一朵花苞的盛开。 “那真是太可怕了。”他笑吟吟地说,“所以,听了这么可怕的噩梦,奴隶怎么还敢背叛王呢?” 说着,兰缪尔披好自己的白袍,悠然站起身来。 他四肢修长,比例匀称,在人类中应该算是高挑的身材,可惜放在魔族面前,还是显得过分纤小。 “对了,难得到了这里,”走出主帐前,兰缪尔回头说,“回王庭之前,我想去结界崖上看看,吾王可以陪我一趟吗?” 5 兽革竖琴 哪怕到了白天,迦索深渊的天空依旧是昏暗的。 阳光从来照不进这片土地,深渊的夜晚漆黑而诡谲,白天则像是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障。 除了魔王的“王庭”坐落在较为安稳的环境,其他地表都烧着火,半空中瘴气四溢……魔族在这里苟延残喘,像是阴沟里不能见光的虫群,佝偻着延续生命。 一匹高大的角马在灰暗的天穹下驰骋。 昏耀右手持缰绳,左手扶着兰缪尔的肩膀,让体弱的人类坐在自己的怀里。 不出战的时候,他懒得将蓬乱的黑发编成辫子,只是草草用发绳在脑后一系,此时正在狂风中招展。 “上次摩朵将军巡军回来对奴隶说,”兰缪尔眉眼弯弯地开口,“结界又变薄了许多,时常会有白色和金色的光斑照进来。我告诉她那就是太阳。” 昏耀没搭理他,兰缪尔继续说:“我猜这次过去,之前种的花就会开了。” 昏耀依然不吭声。 其实之前,兰缪尔每次提到那些花,他都忍不住嘲讽。这个天真的人类,居然妄想在深渊这种环境种出人间的花。 但现在阳光真的穿透了结界,虽然只有一丁点光斑,那也是确实的阳光……所以,谁说得准呢?魔王出神地想。 眼前渐渐显露出一片高崖,昏耀口中叱了一声,轻夹马腹,坐骑便驯服地拐上了陡峭的岩路。 “我们的军队正午时刻拔营,”昏耀低头亲了亲兰缪尔的后颈,低沉道,“时间不多,只能陪你一小会。” “足够了。”兰缪尔说。按魔族的习俗,征战凯旋时,魔王必须要回到为他浴血的勇士身边。 昏耀手腕严酷不假,但他在乎族人,在乎自己的士兵和子民。兰缪尔知道他从来不会在这种场合徇私。 角马停稳后,昏耀先翻身落地,再伸出双臂将兰缪尔抱了下来。 魔族的全身覆盖硬鳞,当然包括足部;角马则有着熊熊燃烧的四蹄。但兰缪尔是一个法力尽废的人类,他的脚掌雪白细嫩,地火一瞬间就能将其烧伤。 这些年,每每需要在深渊的危险地带长途移动时,兰缪尔就跟着昏耀骑角马,落地则由魔王抱着,像是个十足娇贵的金丝雀。 此时亦是如此。 昏耀将兰缪尔竖抱着,走上了结界崖。 这里是伽索深渊最高、最靠近阳光与人间的地方。 两侧的断崖一直向上延伸,而巨大的结界阵隐没在半空中,使得崖下的生灵不能继续向上行走。 到了夜晚,这结界会散发出光芒。远远看去,就像一轮小月亮挂在高崖之顶。魔族因而也将其称之为崖月。 崖月再往上,就是兰缪尔的故乡。那是被称作大陆、世界或是人间的地方,是太阳普照,四季轮转的仙境。 “花!” 突然,兰缪尔欢欣地出声:“呀,吾王您看,真的有花了!” 昏耀不禁愣了一下。兰缪尔从来在他面前温和恭顺,难得听见他这样渴切又情绪外露的声音,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兰缪尔轻轻一挣,就从魔王臂弯里落了下来,赤足踩在粗糙的山崖上,往前小跑了几步。 “你!”昏耀一时不察,竟被奴隶从手里逃掉,顿时焦头烂额地追在后面喊,“回来,兰缪尔!当心地火!” 可他追了三两步,也猛地愣住了—— 那片山崖,曾经与深渊的其他地方没有两样,只是一片荒芜废土。 但此时此刻,居然开了一小片花,星星点点的,大都是白色和黄色,偶尔夹杂几朵浅紫,最少的是粉色。 头顶的结界飘下来几块金色的光斑,它们毛茸茸的花蕊就被照得透亮,在风中怯生生地发抖。 昏耀从没在深渊见过这样柔软的植物,只觉得心脏也被震撼了一下。 再一看,兰缪尔已经跪坐在野花前,全神贯注地打量着这些小小的花朵,小声道:“居然这样多……我还以为就算开了,也不过寥寥几朵。” 他静静看着,面上一点点浮现出欣慰的神情,紫色的眼眸漫上了水雾,竟像是要哭了。 “……不就是几朵野花。”魔王定了定神。他走上前,从后面伸手要把奴隶抱起来:“这么娇,像你一样。等下次地火窜上来,就全烧烂了。” 兰缪尔却抓住昏耀伸来的手,回头露出被笑意抹开的眉眼:“吾王,花开得这样好,说明这里没有火了。” 细碎的阳光正落在他如雪的长发上,照出一片刺目的亮银色。于是昏耀又被晃了一下神。 “……” 魔王沉默片刻,抬起手指在兰缪尔脸上一抹,粗鲁地擦去了一道碍眼的泪痕。 “不许哭。”他说,“不就是几朵野花,不许哭。” …… 最近一段时日,昏耀偶尔会心想,哪怕日后兰缪尔真的大仇得报,隐忍多年一朝把自己宰了,那又怎么样呢。 “说起来,吾王许久没和奴隶在野外合化过了。” 兰缪尔望着那些野花,将手掌缓缓贴在白袍的领口,轻声试探着说:“我今天高兴,您要不要……” 阳光将那张俊美的脸庞照得洁白无暇,人类男子手指一动,白袍无声地落下来盖住脚踝,他就像主动走向祭台的羔羊。 昏耀冷眼看着,没动,心里一阵烦躁。 他想:这个人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竟然想不出一个确切的节点。 昏耀只知道,最开始的圣君不是这样。曾经的兰缪尔对于这种亲密的交合避如蛇蝎。而他带着近乎残忍的快意,将这个人由内而外地碾磨开来,推下悬崖,按入欲潮的火海里,饶有趣味地欣赏昔日的仇敌在炙烤中痛苦难耐的样子。 他把兰缪尔拽到营帐外的荒野,将碾碎的苦草的汁液涂遍人类的躯体,告诉他:在天、地与族人的见证下合化才是魔族的习俗。 他那时还不清楚对人类,尤其对于兰缪尔这样的神子来说,这意味着怎样的羞辱。因为对于魔族来说,合化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昏耀不理解,为什么人族要把这档子事视作禁忌。明明渴望却遮遮掩掩,明明需要却羞羞答答。 他只知道,那个无论被怎么对待也安然若素兰缪尔,唯独在这种事上变色,甚至总会哭。所以他喜欢得要命,就像上瘾了一样,把兰缪尔欺负了一次又一次。 那其实早就不是为了报仇或者发泄什么,不是的。 可是当年的魔王不懂,等他开始模糊地懂了一些的时候,兰缪尔却已经变了。 ……比如现在。兰缪尔会平静地,甚至笑着对他说,好像许久没有在野外合化过了。 “我带了你的竖琴出来。” 昏耀突然站起身,扭头往角马的方向走。 经过兰缪尔身边时,他长长的尾巴状若不经意地勾起那件白袍,将其披回了奴隶肩上。 兰缪尔疑惑地歪头:“吾王?” 昏耀从角马的鞍鞯上取下挂着的竖琴。那是兰缪尔用木头与兽皮亲手制成的,他对魔王说过,曾经自己在神殿时最喜欢的乐器便是竖琴,其次是随手摘下的叶子做成的草笛——布雷特神殿永远不缺鲜花与香草。 “弹一曲听听。” 昏耀把竖琴放进兰缪尔手里,然后与他肩并肩坐下。 两人坐在阳光下,面对着山崖上的野花。 兰缪尔不明就里,但依然乖顺地拢了一下衣袍,拨弦弹唱起来。 曲调粗重雄浑,是魔族的祭祀曲。 配合着竖琴的弦音,兰缪尔吟出古老晦涩的字节。他学东西很快,现在唱起这些来,比魔族的老祭司都像那么回事儿。 “……” 昏耀听到一半,心里那股闷火非但没消,反而更盛了。 他说:“难听,换一首。弹你以前喜欢的曲子,入深渊之前的。” “神殿的曲谱吗?”兰缪尔停了拨弦的手指,吃惊道,“吾王怎么会想听这个?那可都是……” 昏耀不说话。 “哦,”兰缪尔自顾自点头,“我忘记了,您是又开始了。” “那就弹吧,嗯……弹什么呢。神殿的旧歌,许多都记不清楚了……就还是那首吧。” 兰缪尔皱眉想了片刻,重新弹拨起来。 “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阳。” “凡有灵魂在罪孽中彷徨,便有祂升起光芒……” 他依然是很认真的,嗓音也美妙。但兽皮与粗木制成的竖琴,难以弹出轻灵空旷的曲调,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昏耀听着,看着眼前摇曳的小花,暗暗心想: 所以,就算日后兰缪尔真的大仇得报,那又怎么样呢? 七年前的圣君,已经毁在魔王手里。兰缪尔被烙上了属于昏耀的烙印,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孤高清冷的金发神子。 他没了法力,身体一年比一年衰弱,性格却好像一年比一年柔顺,偶尔安静地依偎在自己肩上时,就像飞倦了的白雀。 或许正因如此,魔王才会越来越分不清。 一曲弹罢,兰缪尔回头看看来时路,将竖琴抱在怀里站起身,说:“时间不多了,王,该回去了。”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昏耀面无表情,不看他。 ……他分不清,之所以自己执著地坚信兰缪尔是在蛰伏、隐忍、伪装、伺机报仇,坚信此人任何一刻的温柔顺从都别有深意。 之所以自己隔三差五就要在奴隶面前念叨这个,张牙舞爪地威胁,以至于兰缪尔居然都习以为常:在奴隶口中,这叫“您又开始了”。 ——究竟是为什么。 是畏惧一场背叛。 还是畏惧那场幻想中的背叛已经永不能到来。 6 第一年 “七年了,王还要试探奴隶到什么时候呢。” 在回王庭的路上,兰缪尔照例窝在魔王怀里骑着角马,却忽然叹息一声,“您明知道奴隶已经将一切献上。” 昏耀伸出爪子,像逗一只小鸟似的揉了揉人类的银发:“死心吧。别说七年,哪怕再过七十年,我也不可能放下对你的戒心。除非我死了。” 兰缪尔若有所思:“那,如果是奴隶先死了呢?” 昏耀沉下脸:“愚蠢。” “愚蠢”算是什么回答? 兰缪尔露出几分无奈之色,不太客气地把昏耀揉他头发的鳞爪扒拉下来。 后者也不生气,反而捏了捏人类纤细的指节,用勒令的语气说:“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身后无数魔族战士们的视线飘来飘去。显然,他们很想看,却又不是很敢看。 摩朵无聊地甩着她的长鞭,凑过去跟封号‘疾风’的魔将阿萨因咬耳朵:“喂,石头脸,你猜兰缪尔大人哪日会被封为王后?” 阿萨因面无表情地骑着角马:“等到吾王能放下面子开口求婚的时候,驾。” 摩朵:“净说废话,驾。” 凯旋的大军载着战利品,在深渊的焦土上前行。 俘虏们被麻绳捆绑着,步行跟在后面,消瘦的脸上满是不安与忧郁。 “吾王这一次赢得漂亮,”兰缪尔回头看了一眼,任背后涌来的风吹乱银发,“瓦铁部落覆灭,从此王庭以北便没有隐患了。” “迟早的事。”昏耀说,“他不叛乱,我最迟明年也要杀他。” “是,您前年确实说过,要在下一个寒冬来临之前平定瓦铁。”兰缪尔笑,“吾王总是说到做到的。” 昏耀没应声。瓦铁虽是天赋卓越的大魔血统,又在北方占据颇大的领土,但有勇无谋,目光短浅,并不算多难啃的骨头。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真正让昏耀放在眼里的敌人,单手就能数得过来。而能够将他逼到烧心焦肺、咬牙切齿、焦头烂额又魂牵梦萦的对手,有且只有一个,正是如今正坐在魔王的怀里的那一位。 趁兰缪尔不注意,昏耀又轻轻地将手掌放在人类的头发上。后者疑惑地抬头“嗯?”了一声。 “……兰缪尔,”魔王凝视前方,顿了顿,嗓音低沉地说,“你知道,我们做了一件大事。” 兰缪尔点了点头,他知道。 深渊从未有过任何一个魔族首领,接纳过数目如此庞大的敌对部落的俘虏,更不会允许战败的族民轻易迁入自己的领地。 但这一次,昏耀带走了瓦铁部落中所有愿意追随他的族人。他们将跟随凯旋的军队南下,跋涉过崎岖的高山与冻河,在魔王的庇护下重建家园。 “如果这些魔族,能够作为王庭的子民安定下来,活过下一个寒冬……” “到那时,”兰缪尔接过昏耀的话语,轻声说,“吾王就是真正的深渊之主,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魔族敢质疑您。” “真好啊。”他弯起眼睛,“吾王大业已成,曙光初照深渊。我……” “你怎么?” “我很高兴。” ——不是。昏耀皱了皱眉,这个人刚刚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绝不是现在这个。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类,兰缪尔正懒散地靠在他肩上,低着头。虽然笑着,眼睑却微微垂下来,眸子有些雾蒙蒙的。 昏耀脑海里不知闪过什么念头,他脱口而出:“是不是累了?” 兰缪尔无声地笑了一下。他垂着睫毛,呼吸浅浅的:“有点困。” 这半年来,昏耀清晰地感知到兰缪尔的身体在变差,他不敢让这人跟着自己骑马了。队伍的后面是拉着辎重的马车。昏耀亲自挑了一辆干净点的,把兰缪尔安顿进去,又留下几位亲卫看顾。 兰缪尔自己倒是不怎么在乎,他靠在车厢里,还有心思探出头,冲四周步行的瓦铁部落的族人们说说话,温声宽慰几句。 昏耀原本已经骑上角马要走了,不得不再转回来,强硬地把他塞回车里去,命令他:“睡觉。” 兰缪尔只好在车厢里找了个角落躺下,他拍了拍魔王的手臂,说:“奴隶只是想起自己刚到深渊的第一年。” 那一瞬间,昏耀的心脏收缩了一下。 他张了张口,仿佛是想要阻止什么,但失败了,只能听兰缪尔把话说完: “那次也是因为俘虏,王还跟我生过气,是不是?” 兰缪尔怅然舒展眉头:“如今再回忆起来,觉得恍如隔世……” …… 将人类圣君带下深渊的第七年,魔王昏耀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痛苦的事实: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兰缪尔提及他们的过往,提及早年间那些血淋淋的记忆。 昏耀并不愿意接纳这样荒唐的现状。为了逃避本心,他已经挣扎了许久,尝试了各种办法,但都无济于事。 如今他被迫承认:没错,事实就是这样荒唐,他后悔了。 他后悔当年对兰缪尔的每一次伤害。 哪怕彼时他们只是仇人。 当昏耀重新策马回到队伍的前端时,他知道接下来的这段路途,自己好受不了了。 因为他也开始想起第一年。 那时兰缪尔刚到深渊,本就是重伤未愈的状态,又被他以蜜金剥夺法力,灌入魔息,再加上咒文的效果,其残忍程度不亚于酷刑。 瘴气肆无忌惮地侵入他的体内,像是火焰在永不间断地烧着他的内脏。兰缪尔差点活生生疼死过去,挨到后面几天,整个人已经意识涣散,像是被烧成一具只剩灰烬的空壳。 而沉重的镣铐就压在他的手足上,伤口反复溃烂,血肉模糊,在单薄的粗衣上晕开一片片暗红的血迹。 不仅如此,他还像牲畜一样被锁在魔王的宫殿后面,只被允许坐或者爬行,且必须以奴隶自称。所有前来拜见魔王的魔族途径这里,都可以肆意羞辱他,抢走他的食水,撕烂他的衣服。 那段时间,没有一个魔族认为这位出身尊贵的人类可以忍受这样的折磨。 他们兴致勃勃,怀着残忍而兴奋的心思,等待人类的王什么时候死去,死去的时候有多么凄惨。 但兰缪尔始终保持着顺从的隐忍。 他从不反抗,从不宣泄,每天都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忍痛——大部分时候,因寒冷而不得不用手臂抱着自己。 如果哪天有了力气,他就仰起头,凝望着窗外那片黑暗的穹隆。结界散发出的光就像月亮。虚幻的月亮之上,是他回不去的家乡。 然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从生死的罅隙间熬了过来。 并不是好转了,而是适应了。就像顽强的野草在岩缝里扎根那样,就像深渊的每一个魔族那样…… 他的身体开始适应在瘴气中呼吸、在黑暗中生存的日子。 魔族们显然对此不满,于是变本加厉地欺辱他。 某个深夜,年轻的魔王久违地来瞧自己的战利品。 兰缪尔衣不蔽体,正蜷缩在角落里昏睡,眉头皱得很紧,唇瓣干裂,渗着血。 昏耀沉默地看了他半晌,目光又落在旁边不知被打碎了多久的食碗和水盆上,大约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踢了踢奴隶身上的锁链,让人醒来。 兰缪尔睁开失焦的双眼,恍惚了许久才清醒。 他仰起青白的脸瞧着昏耀,竟吃力地笑了笑,喊他:“吾王。” 昏耀居高临下,覆盖着鳞片的面庞在黑暗中难以分辨神情:“后悔吗?” “这就是深渊,肮脏的魔族生息的肮脏的地方。兰缪尔,你不该来。” 兰缪尔说:“我已有所觉悟。” 昏耀:“自称。” 兰缪尔:“……所以奴隶不后悔。” “何况,”他低声咳嗽着,“这本就是吾王与奴隶的交易。魔族不再伤害王城的子民,而奴隶臣服于您,说好了的。” 昏耀眼底露出一丝不屑之色,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从腰间解下一个铜制酒囊,扔到地上:“喝吧,蛮羊的乳汁。圣君陛下大约看不上,但你现在只有这个了。” 兰缪尔艰难地爬过来。但寒冷与虚弱令他的手指一直发抖,怎么也拔不开坚硬的塞子。 他努力了许久都无果。昏耀就站在那里看着,心里非但没有半点看到仇人落魄的快感,反而生出一阵诡异的烦躁。 还没等昏耀分辨出这股烦躁的来源,奴隶停下了动作。 兰缪尔将那酒囊冲他举了举,说:“吾王,帮一下。” 昏耀愣了愣。 他不太确信地皱眉:“什么?” 兰缪尔也疑惑:“您不是想给我喝的吗?” “……” 昏耀沉默了很久,表情古怪:“圣君,你的心态实在很好。” 他弯腰把皮囊从兰缪尔手里拿了过来,索性在奴隶身边盘膝坐下:“许多魔族都在等着人类圣君的结局,大半个深渊都在赌你是先死还是先疯。有些家伙压上了大半身家,看来他们要血本无归了。” 兰缪尔问:“奴隶也可以下注吗?” 昏耀:“……” 昏耀:“醒醒,你连自己都是我的,用什么下注?” “或许吾王会愿意借些钱给我呢?如果我赢了钱,也等于您赢了钱……” 昏耀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用盛着羊乳的皮囊堵住了他的嘴。 魔王的动作太粗暴,兰缪尔被呛得又咳嗽起来。虚弱的声音在深夜的宫殿里一直回荡。 纵使如此,他喝完之后,依旧很诚挚地向魔王表达了“很好喝”和“谢谢您”。 又有一个夜晚,昏耀远远地看到兰缪尔和一个魔族侍从说话。片刻后,那位侍从扇了兰缪尔一个耳光,又冲他吐了口唾沫,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昏耀站在阴影里看完了全程,之后不紧不慢地走过去,问兰缪尔和侍从说了什么。 “噢,那位大人吗?他教了我许多东西。”不料兰缪尔竟笑起来,脸颊上甚至还有夜色也盖不住的伤痕,可那双淡紫的眼睛十分清亮。 他抬手指着窗外那轮发光的结界:“那座山崖叫结界崖,结界在深渊的别称是崖月;深渊的大地之所以会燃烧,是因为地底深处有着火脉……” “此外,深渊没有流通货币,魔族只以物易物。”他笑,“所以吾王上次不肯借钱给我,因为您也没有‘钱’,对不对?” 昏耀突然问他:“地底为何会有火脉?” 兰缪尔一愣,摇头说不知道,又挺直了身子问:“为什么呢?” 昏耀:“你以为我知道?” 兰缪尔:“……” 昏耀的心情恶劣地愉悦起来:“我只是想试试,你是否会说‘因为邪恶的魔族遭到了光明神母的惩戒’……如果你说了,我就杀死你。” 于是兰缪尔也笑了,明明这对他来说不应该是个笑话。 他笑起来很美丽,很可爱,是被光明、鲜花与爱包围着长大的神子应有的样子。 很奇怪,昏耀心想,兰缪尔似乎天生没有恨的能力,至少外表如此。 他不恨任何一个人族,包括那些恩将仇报的子民。 他也不恨任何一个魔族,哪怕此刻正遭受着惨无人道的摧残。 自从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后,昏耀虽未更多地折磨这位手下败将,但也从不阻止族人对于兰缪尔的羞辱。 所以他想,兰缪尔至少该恨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的。 但是也没有。兰缪尔不仅不恨他,反而常对他笑,比对任何一个其他魔族笑得都多。 他笑起来实在很美丽,又可爱。 很快,昏耀习惯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瞧瞧自己的战利品。深渊处处都是血腥味,只有这个人像是一汪清凉的泉水,无论是用于醒脑还是镇痛都合适,也很舒适。 但这种当时还略显难以启齿的享受,以一种昏耀万万没想到的方式宣告了终结。 “吾王。” 那个晚上,兰缪尔对他说,“奴隶听说,您刚刚平定了一场叛乱,明日将要处死所有俘虏。” 7 第一年 当时昏耀正坐在窗边,闭着眼,用尾巴尖缓慢地地拨弄着兰缪尔的脸。 听到这句话,他便好笑地弯起嘴角,心想这个人天天被狗一样拴在宫殿里,能从哪里听说? 大约又是某些魔族欺负他时,顺口耀武扬威说的话。 昏耀睁开眼,随口说道:“不错。” “有些蠢货认为魔族不该退兵,必须要将你的国土寸寸焚毁,将所有人类都剁成肉酱,或者晒干了挂在城头上才算完。” “而我这个断角魔王,竟在形势大好的时候退回深渊,如此懦弱,不配冠以王的称号。” “兰缪尔,”他用鳞尾摩挲着人类的脖颈,“我为了得到你放弃了多少东西,嗯?你要信守承诺,做一个乖顺的奴隶……” 不料兰缪尔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竟有点无奈。 好像在说:这话吾王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在我面前还装模作样吗? 兰缪尔轻轻咳了一声,嗓音低缓:“魔族虽然强悍,数量却远不到人族的万分之一。你们攻陷了王城,但人类还有另外四十二座大小城池,均受神恩庇佑。” “何况,大陆上生息的种族不止人类,它们此前与你们没有仇怨,但魔族的习性注定了你们无法在大陆上立足。” “不趁胜退回深渊,时日一久,魔族只会被围剿至灭族……吾王的判断是明智的。至于我,只是您捎带的战利品罢了。” 不知从那一句开始,昏耀那双赤色的眼底泛起微光。 到底是人族的圣君,魔王心想。大半个深渊的蠢货都无法理解的抉择,在这个人的眼中就像玻璃片一样透明。 只是没想到,兰缪尔素来温软得像个兔子,居然也会将“灭族”这种残酷的词汇付之于口。 “看来你还没学会该用什么语气对你的王和主人说话。”昏耀散漫地哼了一声,其实没有生气。 但紧接着,他听见兰缪尔问:“那些俘虏,都必须要死吗?” …… 那一晚后来的事情,如今的昏耀已经记不清细节了。唯独在印象里清晰的,是窗外的崖月倒映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蜿蜒的银灰长发照得很亮,比雪还亮。 他记得兰缪尔抬起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道:“我听说在深渊,族人会将性命交付于其首领,假若首领战败,大多时候其族人也将同死……” “但被迫听命的人民是无辜的,他们只是为了活着。” “杀戮可以缔造一时的王朝,却不能守护它延绵百年。若吾王真心想为魔族在太阳所照之处开辟一块容身之地,就必须改变这些血腥残忍的旧俗,不是吗?” …… 哗啦! 宁静的夜色破碎了。锁链震动的声响粗暴地打断了兰缪尔的话,让他的尾音变成一声隐忍的痛哼。 “兰缪尔,”昏耀猛地笑了。他站起来,五官张扬而凌厉地舒展开,像是被陡然激怒的烈虎,“……兰缪尔!很好,是我小看了你。” 魔王那铁一般的手臂扯着链子将人类提至半空。兰缪尔在他掌中窒息地挣扎,嘶哑地喊了声什么,但下一刻就被狠狠砸在地上,链条哗啦啦作响。 “——你竟然在试图教训魔族?怎么,你要教我念光明神的祈祷文吗?这就是你甘愿来到深渊的目的!?” 那力道像是要把人类的骨头活生生砸碎。只一下,兰缪尔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了。 紧接着眼前一黑,一股巨力抽在心口,他狼狈地滚了出去,鲜血立刻从口鼻中呛了出来。 昏耀收回长尾,“兰缪尔,你忘了,你已经不在神殿了。” “……” 兰缪尔抬起脸,他齿间咬着淋漓滴答的血,不甘而哀伤地瞪着他。 魔王回应是一脚踹了上去。咔擦一声,他直接踢断了人类的肋骨。 “连光明神都照不亮这片伽索深渊——” 魔王厉声笑道:“在这里,你的信仰!你的善念!” “比烂泥还贱,散发着虚伪恶臭的味道。” 兰缪尔毫无反抗之力,他不停吐着血,却固执地摇头。 越是这样,昏耀越怒。病弱的奴隶哪里禁得住魔族这样毒打,没几下就不动了。 等兰缪尔真的气若游丝,昏耀脑子里那股怒火才慢慢消退下来。 黑暗中,他转身抵着墙,像是试图压抑火山下翻滚的岩浆那般,咬牙闭眼深呼吸几次,才算是把冒头的杀意压了下去。 “明天,兰缪尔。”转身离去前,魔王留下一句,“我会让你看清自己有多么愚蠢。” 第二天,昏耀第一次允许兰缪尔走出……准确来说,是被拖出了自己的寝殿。 魔王亲手将奴隶拴在了王庭的大石殿深处,他自己的王座旁边。 当时的深渊刚起了入冬的迹象,天穹上翻滚着灰白的云雾,风刮起来如同刀子一样,石柱的缝隙甚至会结一层霜。 兰缪尔只有一件粗糙破烂的麻布衣袍,没多久就冻得发抖,他闭着眼不说话。 昏耀拍了拍奴隶的脸颊,弯下腰附在他的耳畔:“睁开眼,看清楚。如果你敢昏过去,立刻会有魔族来给你下咒。” 说完,他坐在了那张石制的镶嵌了虎牙骨的王座上,对两侧手持长矛的魔族侍从吩咐道:“把俘虏带上来。” 很快,一群魔族就被带了上来,手脚上的麻绳无声地宣示着他们的身份。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抱着婴儿的老妪,白发苍苍,面庞消瘦,盘角短且斑驳泛黄。 她一走到王座前就跪下了,一边放声嚎哭,一边喃喃。她说她的老伴死了,小弟死了,儿子和女儿也死了,但女儿的儿子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她向四面举着襁褓里不足月的婴孩,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个孩子有多么乖巧,乞求魔王饶恕她们一家最后的血脉。 “他日后会是个听话的奴隶啊,吾王。”激动的年迈老妪跪爬了几步,拼命将那脏兮兮的布包往前递,“您看看他,您看看他!” 一个青年魔族在她背后举起了长矛,这就是要处决了。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兰缪尔终于忍不住,沙哑地仰头向王座那边叫了声“吾王”,用恳求的语气。 魔王觉得好笑,抬起手臂说:“慢着,不急着杀她。带她上前来。” 白发苍苍的老魔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她身材矮小,走起来一瘸一拐,是个跛子。 侍从松缓了她脚上的麻绳,于是身后几百个俘虏都死死盯着她那虚浮的脚步,仿佛那是他们最后一根稻草。 走到距离王座还有十几步的时候,昏耀喊:“停。” 但突然,老妪抬起了那张瘦削而遍布皱纹的脸。 她的眼底迸发出疯狂而悲怆的光,将一直珍爱地怀揣着的襁褓——那不足月的,像小猫般半死不活地哼哼着的小婴儿——狠狠地向魔王的方向掷了出去! 这惊变来得太快,在场者竟无一人反应过来,除了被当做刺杀目标的魔王自己。 昏耀猛地站起,以迅雷之势抽走了身侧侍从手握的长矛,往前挺刺。当那黑铁铸造的矛尖刺穿婴儿的襁褓,居然发出“铛”的脆响! 下一刻,轰然一声! 小小的布包在众目睽睽之下爆炸了。 粘稠的血肉和骨头向四面八方飞溅,昏耀手中的铁矛直接被掀飞了半截,那变形的矛尖飞出去好远才落在地表,弹了几下,咣当当滚出去。 当几块被烧焦的破布碎片从死寂的半空中落下时,所有魔族侍从都趴在了地上。 那个老妪早已经被两侧的侍从刺穿了胸口,鲜血从心口汩汩而出,流到灰蒙蒙的天空之下。 矮小的老魔族瞪着一双泪眼,死不瞑目的样子显得如此可怜——纵使几个钟前,她用附着了咒文的雷石,活活填满了她的亲生孙子的肚子。 哪怕是魔王御前的侍从,也没能预想到如此狡诈、歹毒又惨烈的刺杀手段。 昏耀丢掉手中半截断矛,漫不经心地坐回去,这场惊险的刺杀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魔王没有理会失职请罪的侍从们,而是缓缓转过身。 他冲那位被拴在自己身边的奴隶露出一个残酷的笑,问:“兰缪尔,你昨夜说,谁是无辜者?” 目睹了一切的兰缪尔跪在那里,整个人摇摇欲坠,像片吹一吹就倒的纸。 他茫然地抬起因沾了血而显得更加惨白的脸庞,问:“为什么?” 魔王的回应是向身后一挥手。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从飞快地爬起来,捡起武器,开始砍刀切菜一样地屠杀剩余的百余名俘虏。 惨叫与哭喊声绵延不绝,血腥味越来越重。一个个男女老幼像是被割掉的杂草,在铁矛与短刀映出的寒光中倒了下去,断肢和头颅滚了满地。 兰缪尔突然弯下腰,狠狠攥紧心口的衣袍。他疼得粗重喘息,半晌突然撑住地面,张口吐出了血。 昏耀在奴隶身侧大笑起来:“深渊从来没有慈悲者的活路。兰缪尔,是你不懂深渊!” 他指着兰缪尔,对身旁吩咐:“叫这个犯蠢的人类看完处刑的全过程,结束之后,栓到奴隶棚里去,让他尝尝真正地做奴隶该是什么味道。” 第一年,兰缪尔还不懂深渊。 …… 这次的冲突事件,以及接踵而至的忙碌,令昏耀对兰缪尔快速地失去了兴趣。 因为气温一天比一天寒冷了。他必须要抓紧一切时间,为族人们的过冬做好准备。 迦索深渊没有太阳,之所以生灵还不至于死绝,是因为这里的地底有着纵横的火脉。 火脉活跃时,会化作地火从大地的裂缝窜上来,一旦踩上就很烫脚。但火脉的沉睡期更凶险——那时,深渊将会迎来漫长的冬季,万里冰封飘雪。每次过冬,总有不少魔族会活生生冻死在严寒里,或是因为缺少食物而逐渐饿死。 这一轮冬季要比往年好得多,因为他们拥有了从人类的王国掠夺归来的战利品。 魔王慷慨,将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散给族人,连命如草芥的劣魔都得到了许多恩赐。 但尝到了甜头,贪婪的魔族就开始不依不饶。 有的部落首领怨愤于魔王的草率退军,他们想在温暖的人间躲避寒冬;另一些首领则专注于从王那里讨要更多的战利品作为赏赐,乱糟糟闹个不休。 石柱森严的王庭前,血迹洗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半月的时间内,昏耀杀了一个叛乱的小部落首领,两个企图冒犯他的首领子嗣,两个散布谣言的年轻祭司,五个私吞族人分赏的部将,还有殃及池鱼的几百个不知名魔族。 鲜血让他兴奋也让他麻木,昏耀逐渐将那个曾经会在深夜里陪他说说话的奴隶抛在脑后。 毕竟,将圣君掠至深渊前的那么多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直到有一天,摩朵从奴隶棚清点完人数回来上报,随口对他说:“吾王,那个人类贱猪好像快死了。” 魔王当时正在用魔息淬刀,那把青铜弯刀横在他的膝上。 他没说什么,只是出神了许久。 8 第一年 这个夜晚,昏耀去奴隶棚寻找自己从人间带回深渊的战利品。 找到兰缪尔的第一眼,昏耀甚至怀疑了自己的眼睛。 他立刻意识到摩朵所言非虚。 那道明显比魔族瘦弱许多的身影,安静地横在奴隶棚里一个阴湿脏污的角落里。银灰色的长发散乱在地上,在严寒之下凝结了细小的霜。 昔日的圣君形容枯槁,消瘦得脱了形,竟比当初被魔王刺伤了胸口、剥夺了法力之后的那段日子看起来更加糟糕。 不远处,同样被锁链拴着的几个奴隶正龇牙咧嘴,冲气息奄奄的人类吐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辱骂。这污秽的言语在魔王踏进棚内的时候突兀地停止了,奴隶们纷纷趴了下来。 昏耀推开铁打的栅栏门,走进去。更深的黑暗笼罩了魔王阴沉的面庞,他用漆黑的鳞尾将一动不动的人类翻过来。 后来……直到很多年后,昏耀仍会在一次次噩梦中复现他此刻所看到的一幕。 兰缪尔的脸庞是惨白的,微微睁开的眼眸涣散失神,藏在凌乱的银发下面。他显然已经陷入昏厥,四肢摸上去湿且冰冷,好像体内每一滴血都失去了温度。有两只壳虫正在咬他指尖上的血痂,此时窸窸窣窣地飞速爬走了。 昏耀脑子里有片刻空白,第一个念头竟是:他就这么死了吗? 许久,才看到人类的心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吾……吾王。” 管理奴隶们的奴官战战兢兢地跪下,“我们确实在按照普通奴隶的规矩饲养他,但……或许是人类吃不下深渊的食物……或许因为将要入冬……” 魔族各个憎恨人类不假,但奴隶是主人的所有物。假如王的奴隶在他手上被养死了,这件事可大可小。 正因如此,奴官才会胆战心惊。今晨,他将两串干肉和一壶酒献给摩朵大人,恳求大人帮忙探探魔王的口风。 昏耀盯着地上的兰缪尔,头也不回地问:“吃不下?你们给他喂什么?” 奴官说:“婆娑草的根茎,畸豆,生壳虫……” “……” 昏耀烦躁地甩了甩头,这些都是被深渊的瘴气严重污染的食物,人类吃下去,危害不亚于慢性毒药。 或者不如说,他更难相信兰缪尔居然真的吃了这些东西将近两个月。 那个自幼在神殿里长大的,干净得仿佛是光明本身的人类,竟能靠有毒的草根和虫尸撑了两个月…… 昏耀对奴官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那个魔族便如蒙大赦地后退两步,飞快逃出去了。 昏耀独自站了片刻,用尾巴拍了拍兰缪尔的脸颊。 “兰缪尔。” “醒醒,兰缪尔。” 兰缪尔的睫毛忽闪着。他醒不过来,挣扎半晌,神色只是更加痛苦。忽然咳了两声,唇角随之溢出血沫,温热的液体滴在昏耀的尾上。 这一刻,昏耀忽然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他想,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把兰缪尔带回来呢。 魔王突然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兰缪尔,他的仇敌、对手和执念,他的苦难之源,他七年来无数次的午夜梦回…… 自己将这个人类带到深渊,以其深爱的王国和子民要挟他,得来他的臣服,图的是什么? 就是为了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像破烂一样卑贱地死去吗。 那到底是对兰缪尔的羞辱,还是对他自己的羞辱? 深夜的奴隶棚里悄无声息,昏耀在兰缪尔身边屈膝半跪下,伸手扼住了人类的咽喉。 他感受到人类的体温,细细的血管荏弱地在自己掌心下弹跳着。 自己已经胜利了,昏耀想,战败的是兰缪尔。他不应再执念深深,做出试图在深渊圈养人类这种糊涂事。 现在就这样结束,还来得及。勉强可算作一个体面的终局。 可就在这时,兰缪尔的眼睑动了动。 就在昏耀将要发力的那一刻,兰缪尔缓缓睁开了双眼,有微弱的光凝聚在瞳孔里。 他气若游丝:“……吾王。” 昏耀的指尖发僵。 他在寂静的夜里与兰缪尔对视。 “吾王,不要杀我……” 兰缪尔歪过头来,枕着自己的银发。 人类将自己苍白的手指覆盖在昏耀漆黑的鳞爪背上,轻轻地笑,嘴唇梦呓似的动了动。 昏耀弯下腰去。他听见兰缪尔对自己耳语,说的是:我不愿死。 昏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黑暗弥漫,将魔族与人类的身影涂抹得宛如雕塑一般。 许久,昏耀沙哑地开口:“兰缪尔,你已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 他说:“你已经快要死了。” 他说:“哪怕我不杀你,你也很快就要死了。” 他这样说着,却迟迟没有收紧五指。 也迟迟没有让尖利的爪刺穿人类的脖颈。 他甚至没有纠正兰缪尔错误的自称,这个人本来应该自称“奴隶”的,看来是又忘了。 无形的时间在一刻一刻地流走,兰缪尔倦然闭上了眼。他们再也没有说话,也再没有更多的动作。 清晨的时候,昏耀离开了。 他独自穿过长长的王庭的石路,踩着深渊的焦土,披着呼啸的狂风走到自己的寝殿门口。 他盯着沾了霜的台阶出神许久,突然又折返回去。 等昏耀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牵着兰缪尔的链子。 兰缪尔走得很艰难,他脸色白得像纸,挪几步路就要扶着什么喘上许久。 后来实在支撑不住了,仍不肯放弃。于是跪着,爬着,直到浑身都被冷汗打湿了,每一口气都像是濒死前的最后一次吐息。 不知多少魔族惊异地止住脚步。互相问了问,才知道是魔王对这个快死掉的人类说,若他有本事从奴隶棚走回宫殿,就让他活。 但惊异不减反增,不仅因为他们从未见过意志如此顽强的人类,也因从未见过魔王能有这么好的耐性—— 短短百来步的距离,兰缪尔挣扎了快一个钟,而昏耀也真就在旁边牵着链子看了他一个钟。 在距离台阶还有十几步距离的时候,兰缪尔终于还是脱力栽倒下去,渐渐没动静了。他身后是斑驳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奴隶棚的方向。 围观的魔族发出肆意的嘲笑。甚至有个家伙捡起石块,想试试能否将其砸醒。 昏耀弯下了身。所有围观者都以为王失去兴趣,决定掐断这个人类的脖子。 但昏耀把兰缪尔抱起来,抗在肩头,面不改色地走进寝殿去,动作流畅得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似的。 一众侍从们纷纷投来惊愕的目光。魔王坦然地往深处走,边走边说:“战利品里有人类的粮食,煮一些给他吃。” ========= 不夸张地说,那一次,兰缪尔能挺过来几乎是个奇迹。 换个更直白点的说法就是,昏耀几乎害死了他。 在深渊养人类并不容易。这片荒芜黑暗的大地上,不仅没有人类习惯的食物,就连饮水都是被瘴气污染过的。 寒冬将至的时节,火脉休眠,气温一天比一天冷,连生病或负伤的魔族都有生命危险,何况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宫殿外的风雪像白色的怪物。 侍从把炭火拨旺,巫医捧来药汤,在那张大床周围来了又走。铜灯里的火焰摇摇晃晃,在所有匆匆走动者的身后拉出瘦长的影子。 兰缪尔的身体已经亏空了,哪怕裹了被子也是冰冷。 昏耀嫌弃巫医畏手畏脚,索性把失去知觉的兰缪尔揽起来,扶着那截无力垂落的后颈,用砍下的蛮羊角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将苦涩的药灌进去。 那是昏耀第一次将兰缪尔抱在怀里。 他看到人类一动不动的枯瘦手指,看到溃烂到快断掉的腕口。 ……至少不该让他戴镣铐的,魔王怔神地想。 后来,昏耀也曾状若不经意地向兰缪尔提及那次事件,试图找到些怨恨或憎恶的蛛丝马迹,但都无果。 被蜜金匕首剥夺的法力,那个夜晚遭到的虐打,乃至将近两个月在奴隶棚受到的摧残和屈辱…… 在兰缪尔那里,这一切都好似湖水上泛起的涟漪。 风来了,水波起;风走了,湖面平。留不下半点痕迹。 就像当年,兰缪尔从昏沉的久病中醒转后,对魔王主动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居然是:“那位老婆婆……吾王为何知道她是刺客?” ——态度那样地坦然,仿佛真的是在虚心求教。 昏耀无法判断这个人的真意,但那时候他看到兰缪尔好起来,大约心底不自知地放松了不少,因此还是耐着性子进行了回答。 他提到了眼神,嘴角,手指,紧绷的肌肉,汗液的味道……当然,最高明的刺客能够蒙蔽过一切。因此还有直觉,还有习惯。 “习惯?”兰缪尔在枕头上歪了一下头。他的眼眸太干净,发出疑问时会带一点谁都能看清的茫然。 “不错,习惯。拜你所赐,兰缪尔,”昏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知道一个断了角的魔王,每个月会遭遇多少次暗杀吗?” “……” “魔族的部落之间,向来只有猜忌和仇恨。互相残杀了那么久,没有首领乐意接纳敌对部落的族人,俘虏也从不相信自己会被宽恕。何况断角的魔又被视为耻辱,不知多少家伙想杀我,没有刺客才不正常。” “但,”兰缪尔蹙眉,怔怔问道,“您不是深渊的王吗?您甚至……为伽索的魔族破开了结界……”他挣动了一下,却不知道扯到哪里的伤口,伏在床上咳起来。 昏耀蓦地回头,他舒展五官,懒洋洋地讥笑起来:“装什么傻,你总不会不知道‘魔王’是什么意思吧,兰缪尔?” “那是天赋血统,不是地位或封号……唔,你当然知道。要不然,七年前射我一箭做什么?” “……” 兰缪尔眼底的光黯淡下去,他仰着苍白的面容躺在床上,闭眼不再说话了。 当昏耀无意识地开始默数起人类的呼吸频率的时候,他听见一声低浅的叹息:“对不起。” 七年过去,昏耀仍记得那一刻自己心中生出的浓浓的荒谬感。 不如说兰缪尔本身就是个荒谬的家伙,他不仅不恨,居然还能对罪魁祸首说对不起。 9 魔息黑焰 而七年后,带领着几万瓦铁部落的族人南下的魔王昏耀,坐在角马上望着面前开阔的灰暗天地。 他恍惚心想:自己似乎从未对兰缪尔开口说过一句“对不起”。 最开始,是因为没有道歉这一概念。何况,哪里有君王向战俘、主人向奴隶道歉的道理? 等到后来,他和兰缪尔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也越发被内心的纠葛困扰。 他疑神疑鬼,猜忌奴隶别有用心,并坚信一旦向兰缪尔示弱就等于落入了那人的圈套。因此他至今没有对兰缪尔道过歉,也没有道过谢。 但是……现在很多事都无所谓了,尤其在亲眼看到深渊的花开了之后。 那只是一些很小很娇气的野花,昏耀觉得不能代表什么,但他因此心情很好。怪不得兰缪尔喜欢花,他想。 那么,回到王庭之后,道歉也好,道谢也罢,都可以尝试安排。或许,也不必等回到王庭,今天晚上…… 倏然间,昏耀飘远的思绪被迫拽回躯体内: 他听到四周突然涌起一阵不祥的喧嚷声。 ——飕! 先逼近的是破空声,昏耀瞳孔骤缩。这一刻身体本能比思维快得太多,他只来得及拧身抬手,一枚铸了咒文的羽箭就停在他的手掌中,被硬生生握住! “王!”摩朵从后面厉声喊他。 下一刻,前方箭雨迎面而来! 昏耀低吼着甩开掌中箭矢,另一只手将缰绳勒紧,顿时,受惊欲跑的角马仰起前蹄嘶鸣。 崎岖的山地两侧冒出了敌人,仿佛黑色的海浪呼啸着涌来。那些魔族骑着走蜥,手擎长枪和弓箭,面庞涂着红色和黑色的漆,不由分说地举起了兵刃。 所有魔王的士兵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是一场伏击! 走蜥在山地比角马更灵便,竟有一群敌人专程埋伏在这里,等着凯旋的军队通过。 “迎敌!骑兵稳住角马,不准后退!”阿萨因抽出腰间的宽刀,向前一指。他急促地四顾,“王!” 敌人的惨叫代替魔王回应了他。昏耀眼底戾气横飞,他挑起鞍鞯上的长矛,轮开一个燃烧着火焰的半圆,下一刻角马就冲了出去! 一匹走蜥横冲直撞地扑来,被昏耀一矛捅穿了脑浆,抡起来砸进石壁里。坐在上面的家伙被甩下来滚出老远,跌得满头是血。 下一刻,角马从那魔族的胸口踏过,凄叫与骨裂声并起。 “哪儿来的杂兵,几个草包也敢招摇……” 魔王桀骜地甩落矛尖的血,低沉哼笑:“本事不大,胆子不小。给我杀!” 摩朵兴奋地吆喝一声,从腰间抽出长鞭。王庭的勇士们跟在将军的身后冲杀,他们像渴血的饿狼,从不知道恐惧两字怎么写。 “……”阿萨因的表情一时变得十分复杂,后知后觉地催马向前。 ——“疾风”阿萨因,这位灰发蓝眼的将军,与自幼追随昏耀的摩朵不同,是个降将。 在归降魔王之前,他曾是黑托尔部落里最强大的首领护卫。可惜自从跟了昏耀,阿萨因再也没能尽过一次守护主君的职责。 新主君的马比他的更快,矛比他的更锋利,还比他更喜欢战场,杀得上头了还得靠他劝回来……他又能怎么办呢? “放箭!” 突然,伏击者中响起粗哑的声音:“断角魔王必须死在今日!” 借着起伏的山石掩护,一片拉弦之声响起。 昏耀眼底流露出一丝残忍的玩味:“就凭你们?” 下一刻,漆面的伏击者们开始动摇。昏耀的身周开始升腾出漆黑的火焰,那是魔王的魔息所化——但凡沾上它的,没有不随之燃烧,直至化作飞灰。 “再放箭!放箭!” 但第二波箭雨未能来临,黑色火焰呼啸着撞上岩崖,巨响如雷。半边山体轰隆隆倾塌,弓箭手们被落石砸得脑浆迸裂,断肢乱飞! 摩朵啧舌:“噢,山都塌了。吾王有没有考虑过,待会儿军队要怎么过去?” 阿萨因:“……少说两句吧,摩朵将军。” 不多久,优势开始倾斜。当第一层箭阵被魔王捣毁,就再也没什么能阻挡王庭的士兵,伏击的敌军很快被冲得七零八落。 也就是此时,昏耀从混战中抽身,驱马退至后方。 “这群伏兵不是瓦铁的旧部,”昏耀将足有九十多斤重的铁矛在掌中掂了一下,“阿萨因,你认得吗?” 阿萨因皱起眉头:“不,不认识。听口音不像北方的部落,等擒住背后的主使……” 昏耀:“擒住背后的主使?” 阿萨因看向混战的中央:“以敌军的数量和战力,纵使拥有走蜥这种怪物,在王庭的勇士面前也不成气候。吾王还有什么忧虑吗?” 昏耀:“真如你所说,这群伏兵以卵击石是为了什么,叫我替他们送终吗,嗯?” 阿萨因一惊,凉意窜上心头。 风里隐约传来异样的声音。昏耀忽然回头,隔着重重的山壁,从这里已经看不到军队的尾巴。 “……后面。” 昏耀的眼底阴沉下来,他手上紧扯缰绳,“瓦铁部落的俘虏,那群投降的族人都在后面。” ——该死,兰缪尔也在! 未等阿萨因反应过来,昏耀一甩马鞭,高大的角马扬蹄嘶鸣,转眼间载着魔王向队伍行进的反方向飞驰而去。 ========= 兰缪尔是被车厢外突然传来的哭叫声、厮杀声和狂笑声惊醒的。 一阵喧嚷后,昏耀留下的护卫猛地掀开车帘,“兰缪尔大人!!” “走蜥军伏击了我们的队伍!兰缪尔大人,请快随我们上马!” ——伏击! 兰缪尔猛地清醒了。他没用护卫搀扶,从剧烈摇晃的马车上跳下,屏息抬头—— 四足的巨兽伴随着沙尘出现在山壁两侧,猛兽的背上驮着铁打的鞍鞯,鞍鞯上坐着的是手持屠刀的敌人。 狭窄的山地陷入一片混乱。走蜥的体格是角马的两倍,断后的士兵立刻就被冲散了。暴露在屠刀面前的是大批瓦铁部落的族人——那些面黄肌瘦、手无寸铁的凡魔和劣魔。 “报应来了,你们这群孬种!” 那些脸上抹了漆的魔族发出狰狞的大笑:“胆敢背叛鲜血与魂灵的誓约,屈膝于一个断角的魔族……今天,这里的每一个孬种都会遭到碎尸万段的天谴!” 一位干瘦的老魔挤开发抖的族人们,站在了最前面。这是那夜第一个向昏耀宣誓效忠的老父亲。 他颤颤巍巍地亮出自己的鳞爪,怒目圆睁:“我们为旧日的首领流过血、流过汗,践行过誓约的每一个字,是瓦铁不给我们活路!” 瓦铁部落的族人们发出悲亢的吼声,迎来的却是弓手拉弦的声音! “不要慌!!” 角马飞驰而来,兰缪尔厉声道:“王庭的勇士何在!” 他的声音清朗而高亢,瞬间,被冲乱的士兵们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快速聚拢过来。 “瞧,那是谁,魔王的人类奴隶!?” 对面的头目,一个将整张脸都抹了红漆的魔族惊奇地笑起来,“有意思,居然会骑角马!” 他将手臂一挥,“放箭!” 夺命的铁雨从天而降。护卫们从后方追来,拼死用藤甲盾牌护在兰缪尔身前:“大人!请您靠后!” ——嘭嘭嘭嘭嘭!! 霎时间,无数缭绕着魔息的铁箭射在护盾上。魔王的勇士们也咆哮起来,这群深渊孕育出的凶恶生物被激出了血性,竖起狰狞的鳞片,顶着箭雨不要命地往前冲,宁死也要用牙撕咬下一块敌人的皮肉! 兰缪尔的心中却狠狠一沉,暗道不好。 果然,他的身周立刻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惨叫声。 那都来自瓦铁的族人。士兵没有保护俘虏的意识,不停有弱小的魔族在混战中被箭射中,再被惊慌的同胞踩踏,血气飞速在这片山地里弥漫开来! “兰缪尔大人!”护卫伸手欲牵他的马,“请您后退!我们将护送您到吾王所在之地……” “不。”兰缪尔咬牙摇头。自己一退,王庭的士兵也会退。而瓦铁部落的族人没有马,就算不死在箭雨下,也会被走蜥活活踩死! ……深渊没有慈悲者的活路,魔族从不接纳敌对部落的子民。俘虏的命运不外乎成为祭祀的牲畜,或是成为戴上咒文链子的奴隶。 因而,之前昏耀才会对他说,我们做了一件大事。 但假如这一批俘虏,在追随新王的路上被屠杀殆尽呢? 这群伏击者的意图…… “抱歉,暂且借用。” 兰缪尔神色微冷,他伸手从护卫背上摘下一张长弓,一踢马腹,“驾!” 角马应声冲了出去,将护卫的惊呼远远甩下,转眼间已到激战的最前端。 “兰缪尔大人!”浴血的士兵们抬头看到这一幕,发疯似地叫喊起来,像是眼睁睁看着宝藏被抢走的恶龙。 兰缪尔以手中长弓作剑,将迎面的箭矢扫落几支。趁下一波箭雨来临前的空隙,他展臂拉开了那张弓! 弓弦在他的指间颤抖。兰缪尔高声道:“追随吾王的勇士,听我的号令!” 嘲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错,不错,人类也会拉魔族的弓!” “箭呢?嘿,他甚至没有箭!” “可爱的小美人,他或许不知道弓上还要搭箭?” 坐在走蜥上的头目用鞭子指了指:“去,把那个有趣的人奴捉过来,别叫他跑了。” 几十匹走蜥们开始狂奔的时候,兰缪尔才将那张弓勉强拉了个半满。 他早已没有法力了。在深渊日复一日的摧残下,如今的他拿不动魔族的铁矛,也用不了重剑和长刀。连这把弓也是仓促抓来,很不顺手。 但当荒风吹开银灰色的长发,本该早已被磨灭的某些东西,似乎又回到了圣君的眉眼之间。 “吾王已接纳了瓦铁部落的族人,”他说道,“即日起,他们便是你们的同胞,是与你们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 “自王庭而来的勇士:我替吾王号令你们,以你手中的武器,保护吾王的子民和你们的血脉!” 空气突然灼热起来,黑色火焰般的魔息从人类的指尖涌出,凝聚成一枚羽箭的模样。 “不,”头目猝然变色,他大喊,“不,等等,不不,这不可能!” 他开始癫狂地摆手:“后退,后退!!赶快离开,这个人奴,他的体内有魔王的魔息——” 昏耀从山谷间纵马而来,厉声喊道:“兰缪尔,住手!!” 兰缪尔的指间火光大盛。那把粗糙的弓立刻燃烧起来,而黑箭更加明亮,隐约散发出恐怖的毁灭气息。 他轻笑了笑:“——而我,自然也将代行吾王的意志,与王的勇士同在。” “兰缪尔!!”昏耀目眦欲裂。 “不许开弓,这是命令,兰缪尔——” 人类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温顺地听话。兰缪尔甚至没有回头,他松手的那一刻,箭矢离弦,如一抹暗色彗星掠过这片半空! 与魔王如出一辙的黑暗火焰在热风中爆炸,照亮了一张张覆盖着鳞片的脸孔。紧接着,一切都开始燃烧。山石被烧得赤红,无数走蜥悲鸣着摔下了悬崖。 处处都是蔓延的火势,火焰堵死了伏击者撤退的路。 四周的士兵开始亢奋地狂叫,幸而兰缪尔的命令成了拴住这群野兽的缰绳。瘦弱的凡魔和劣魔们被护在了后面,怔愣地看着这片耀眼的火海。 乱战中,昏耀纵马四顾。天色已暗,火光和浓烟干扰视线,到处都是拼杀的魔族身影,找不到他的人类。 “兰缪尔!”他嘶吼,“回答我,兰缪尔!!” 兰缪尔刚才靠得太前,混乱中有个漆面者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冲他扑了过来。 护卫不知何时被冲散了。兰缪尔手无兵刃,连长弓都被刚才魔息烧成飞灰,只能御马躲避。 敌人的利刃从后擦过左臂,顿时血流如注。 兰缪尔忍痛闷哼一声。 下一刻,一杆长矛如黑色闪电般破空而来。敌人的身躯被穿出个巨大的窟窿,伴随着喷射的大量鲜血,直挺挺地倒下去。 兰缪尔蓦地回身:“……吾王!” “兰缪尔!!” 昏耀驾马而来,一把将兰缪尔抱上自己的马匹,他用力按住人类流血的手臂,怒吼:“你疯了,谁准你动用魔息,谁准你!!” “吾王。”兰缪尔喘息着,他仰起的脸不知何时已是惨白。他的长发和长袍都被血迹污染了,整个人微微颤抖着,像风中残烛。 昏耀甚至能感到怀里的身体正在迅速变凉,他红着眼骂了声:“该死,该死!你这个——” “我没事,”兰缪尔连忙握住昏耀的手臂,“吾王,您先冷静下来,我只开了一弓,不会有事的。” 但他的嗓音突然沙哑了,兰缪尔皱眉咳了一声,上涌的甜腥味立刻充满了咽喉。 他神色一变,抬手想去掩口,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前倾。他呕出一大口血,视线发黑。 那些温热的暗红色液体冲开指缝,大片地洒在本就不再洁净的雪白长袍上。 10 法力炽阳 片刻后,追随魔王赶到的大军加入战场,组织伏击的漆面者便成了瓮中之鳖。这场伏击迅速地被平定了。 瓦铁部落的族人纷纷感激涕零地冲魔王的士兵跪谢。而那时候,兰缪尔已在车厢中昏睡过去。 他是人类,还是自幼被光明神殿的圣洁法力洗涤过筋骨的人类。体内的魔息,是当年魔王为报一箭之仇强行灌入的,强行催动这份力量,必会承受极大的反噬。 夜幕降临之后,昏耀没有再骑马。 魔王将捉住的十几个活口扔给摩朵审讯,又命令阿萨因代他阵前统御,自己则上了马车,守着虚弱的人类奴隶。 马车咯噔咯噔地摇晃,挂在壁上的小铜灯随之吱呀作响。兰缪尔蜷缩在层叠的棉被间,很难受地皱着眉。 昏耀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杀人,但手上的动作却小心翼翼——他怕兰缪尔被马车颠簸震得难受,于是把人抱进怀里搂着。 兰缪尔被这动作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睁眼。 “……王……” 他的声音有点哑,弱得几乎听不清。 昏耀面无表情。他抬起手,在人类眼角下那枚紫色的鳞片上悬停片刻,拇指的指腹轻轻覆上去揉了一下。 “兰缪尔,”他低沉地说,“你今日过界了。我不信你没有听见那句住手。” “是不是太久没有惩罚过你,让你连做奴隶的规矩都忘记了,嗯?” 兰缪尔垂着眼帘,没什么力气地靠在昏耀的胸前,“……奴隶知道犯了错,请王赐下惩罚。” 昏耀:“别来这一招。你不怕惩戒,有的是其他家伙替你受罚。” 兰缪尔果然轻蹙了下眉,摇头道:“不要责怪您的勇士。吾王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是我一意孤行,他们拦不住我。” 昏耀扯开薄唇,磨了磨牙:“晚了,拜你所赐,那几个护卫,现在全都少了一条胳膊和一只角。” 兰缪尔蓦地挺起身:“什……!?” 昏耀:“上次你动用魔息的时候,我早说过下不为例。这是冲动的代价。” 本就不算大的车厢死寂下来。兰缪尔面色苍白,直勾勾地盯着昏耀,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昏耀知道他想干什么。如果换在另一个场合,兰缪尔必然会沉下脸靠近他,用那双柔软的手扳住他半残的盘角,迫使他低下头——然后凑上去轻轻地闻。 魔族的盘角是最容易染上气味的部位,断裂面尤甚,奴隶常以此分辨他是否真的沾了血。 但今天不行。他白日里刚杀了一场,宰了几百个魔族,哪能分辨出来? 兰缪尔怔了半晌,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忽然轻轻闷哼一声,用力掐着自己的胸口低下头。 滴答,滴答答。 几滴殷红落在车厢的竹席上。 “兰缪尔!?” 昏耀神色猛地变了。 他飞快膝行了半步,捧起人类的脸,果然看到兰缪尔唇角滴着刺眼的血色。 ——又吐血了!? 昏耀顿时脸都铁青了,他只是想吓吓他,叫他知道厉害。怎么…… “骗你的。” 昏耀后悔得心脏拧着疼,连忙将人搂进怀里,连声哄着:“真骗你的。乖,我叫那几个家伙来见你,你自己看。” 兰缪尔出神地看着自己染血的指尖,许久,摇头轻叹道:“不必了。既然吾王说没有,就是没有。” 他的魔王向来有点恶劣性子,这些年被吓唬也不是一两次,兰缪尔本也并未轻信。只是没想到这具躯体不知不觉间衰弱至此,一时心急,就能激得血气上涌。 余命三个月,看来是跑不了了…… 兰缪尔为难地心想,自己快死了这件事,究竟找个什么机会向昏耀开口呢? 昏耀当然察觉了兰缪尔的走神,他心里沉了沉,还没来得及继续哄,车厢外却传来角马的嘶鸣和蹄声。 有个刻意压低了的女声说:“求见吾王。” 是摩朵。兰缪尔抬眸看了昏耀一眼,很自然地替双手抱着自己的魔王掀开了车厢的帘子。 外头冷风呼啸,摩朵刚从角马上跳下,一抬头看见掀帘子的是兰缪尔,还是彻底窝在魔王怀里的亲密姿势,也愣了一下:“大人醒来了!” 兰缪尔冲她笑笑,忽然觉得身上的棉被往上提了一下,挡住了寒风。 昏耀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别说废话。” 摩朵连忙端正表情,弯腰道:“吾王恕罪,那十几个活口,嘴巴都硬得很。我把他们的十根指头都剁了,用火石烧他们尾巴,紧要的还是半句不吐。” 昏耀头也不抬:“不紧要的呢?” 摩朵犹豫了一下,道:“都是污言秽语,没什么新鲜。” 说到这里,她又一拍自个儿脑袋上的盘角:“哦,对了,倒是有句古怪的话。” “说。” “有个家伙声称……断角魔王的死期将至,而深渊即将迎来真正的王。” 昏耀轻轻一嗤:“真正的王?口气不小。怎么,又有哪个小家伙要觉醒魔王血统了?” 他边说着,边用鳞尾蹭蹭兰缪尔垂在一边的手臂,确认了对方不抗拒,就捞起来塞进被子里。 “胆敢自称深渊之王,确实有些狂妄。”兰缪尔淡淡瞧了昏耀一眼,“但魔王血统难得一见,也不一定就是这个意思。” 魔王这个称号与通俗意义上的“王”并不一样,并非地位,而是一种血统。 深渊的魔族以血统区分高低贵贱。最低贱的是劣魔;往上则是数量最多的凡魔;再往上是稀有的大魔,只有他们才能担任部落的“将军”或是“首领”;唯一凌驾于大魔之上的血统便是魔王,有时要好几十年才会诞生一位。 自古以来,每一位魔王现世,都意味着深渊的格局将被洗牌,新的乱世即将到来。 譬如昏耀,他的父亲是凡魔,母亲是大魔。他在十五岁那年觉醒血统,从大魔晋升为传说中的魔王。 据说那一天,整个迦索深渊的火脉都为他而沸腾,黑暗的火焰化作倒悬的流星雨,从大地逆升至天穹。 也正是这幅奇观和震荡的魔息,被远在结界之外的光明神殿长老所观测,才有了后来少年神子那惊天一箭。 昏耀沉吟片刻,大手一挥:“不着急,带回王庭慢慢审。” 摩朵便行了个礼,领命走了。车帘落下,这片空间内恢复安宁。 昏耀忽然眼角一跳。 “啧……你……” 那条厚实的被子底下,兰缪尔的手正在摸他的尾巴。 人类的手指柔软偏凉,轻缓地从尾尖往上一路捋过去,酥麻的感觉就传遍了神经,令那些鳞片都舒服地翘起来。 如果力道再重上一些,这甚至可以成为他们合化的前戏。 昏耀隔着棉被按住那只作妖的手,亲吻了兰缪尔的眼尾:“唔,不生气了?” “奴隶并没有生气,”兰缪尔无奈道,“那些瓦铁的族人,后来还好吗?” “不好,都死了。”恶劣的魔王得寸进尺,又开始逗他,“好奇死了。” “一个人类拥有魔王的魔息,还舍命去护一群隶属于叛乱部落的族人。哼,见证了这样离奇的事情,今晚所有家伙都会死于想破脑袋。” “………” 兰缪尔哭笑不得,难得放肆地在那根鳞尾上拍了一巴掌。 昏耀心情好,非但不恼,反而摇了摇尾巴。兰缪尔忍不住又拍了一下。 昏耀倏然握住人类的小臂,俯身又亲了他的唇。 兰缪尔则支起身,很轻地在魔王的断角上啄了一啄。 又过了会儿,多古进来送了一次药。兰缪尔喝下药,不久就晕沉起来,把脸埋在魔王怀里闭上了眼。 “睡吧。”昏耀吹熄了车厢壁上挂着的铜灯,缓缓抓起一捧人类的银灰长发。 ……是从何时起呢,他的兰缪尔变得像雪一样飘渺。 呼吸轻悄悄的,睡过去便几乎没什么声音,安静得有些吓人。 魔王低垂着目光。 马车还在咯噔咯噔,小铜灯依旧吱呀呀。 黑暗促使回忆躁动,魔王闭上了眼,却迟迟难以入眠。脑中反复映出兰缪尔白天纵马持弓的样子,还有山谷里裹着熊熊火焰的那一箭。 渐渐地,那一箭的颜色变了,变得灿烂、光明、金亮如太阳,携着十四年的时光洪流,从云层间射来。 金发雪肤的神子兰缪尔手持神弓,从回忆深处冷淡地望着他。放眼整个大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如此圣洁、如此美貌的少年。 咚! 是当年的祭司吓得祭鼓脱手,跌坐在地。 所有魔族都惊恐地退避。 人类,他们指着天上喊,人类! 那天,原本正举办着祝贺魔王诞生的大典礼。 而彼时十五岁的少年魔王,狂傲、无畏、年轻气盛,怀着满腔怒火,从地上抓起父亲掉落的一把青铜弯刀。 千钧一发之际,他口中怒喝,挡在所有族人面前,刀尖指向金亮的天幕。 可那枚金箭的威力是如此恐怖,先是击碎了他手中的弯刀,紧接着射断了他的盘角。昏耀听见自己凄厉地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身体都被那股巨力扯飞到半空。 剧痛充斥了神经,天旋地转的视野里,那金箭尤不减势,照亮了深渊的天穹后,消失在远山尽头。 砰! 少年魔王摔在地上,又弹起来,就这么滚出去十几丈远。 众目睽睽之下,在祭坛上拖了出长长的,触目惊心的一道血迹。 金光褪去,云层失色。 天穹回归黑暗。 昏耀挣扎着想爬起来。他尝试了一次,摔倒了;又一次,仍然失败;第三次,狼狈地勉强支起身。 忽然,他发现所有魔族都用惊恐而怪异的目光盯着自己。 父亲、母亲、祭司、族人……没有任何一个魔族上前扶他,没有任何一个魔族开口说话。 角。 终于有魔族开始窃窃私语,他的角。 角,角,他的角,人类,人类,快看他的角,人类,角,他的右角…… 不知哪个魔族跳了出来,形容疯癫地指着他:“人类射断了他的角!!” “魔王被人类射断了右角!!!” 黑发红瞳的魔族少年怔愣地坐在祭坛上,坐在自己的血泊里。他成了深渊有史以来第一个,耻辱的断角魔王。 那天,昏耀差点没能从自家部落的祭坛上活着走下来。 魔王被人类射断盘角,简直是奇耻大辱,当场就有好几个疯了的家伙要杀他。 第二天,神神叨叨的祭司断定断角魔王不祥,要杀他。 第三天,早就嫉妒他觉醒了血统的兄弟姐妹落井下石,要杀他。 第四天,首领觉得部落里养一个断角的少年魔王,供着也不是,不供着也不是,左右为难还丢脸,也要杀他。 第五天,父母深夜落泪,说这孩子反正废了,不如睡梦中给他个痛快,头颅献给首领,说不定还能换点赏赐。 在深渊,命太贱了。杀死一个魔族,和扯断一根野草没什么区别。 昏耀在部落里失去了容身之地,只能拖着重伤之躯,孤身流亡。 支撑他活下去的,唯有仇恨。 他想着天外的金发少年,没日没夜地恨着,恨着,恨着。 于是被绝望的泥淖吞没了也爬起来,被埋进尸山血海里也爬起来。 整整七年,魔王在深渊的暗火与风霜中重生。 可是现在呢? 马车咯噔咯噔,铜灯吱呀呀。 现在,断角魔王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抱着自己毕生的仇人,静静地回忆着当年。 当年的兰缪尔,真美啊……真美啊。真的弄丢了吗,再也找不回来了吗? 他现在似乎不再恨了,他只是还想再看一眼兰缪尔挽弓的样子,不要被狂暴的黑焰包裹,而是化作烈烈的光明太阳。 “兰缪尔……” 黑暗中,魔王沙哑地脱口而出:“你想念自己的法力吗?” 这句话才出口,昏耀就惊醒了。低头一看,幸好兰缪尔睡得很沉,没有听见。 魔王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他闭上那双红眸,靠在车厢上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完了,自己真的完了。 这一夜,昏耀没有睡。 清晨时分,瘴气向四方涌动的时刻,魔王的军队回到了王庭。 11 王权骨杖 王庭的正中屹立的粗糙石柱,七年来仿佛没有丝毫变化。当那些狰狞的轮廓刺穿了地平线的时候,兰缪尔在魔王的怀里醒来了。 睡了许久,兰缪尔的身体状况明显比昨日半死不活的样子要好上不少。他简单洗漱,又被魔王喂了一点食物,之后就开始四顾寻找。 “怎么?”昏耀优哉游哉地撑着额侧,好笑地看着自己的人类。 “那枚禁锁被您弄到哪里去了?” 兰缪尔无奈,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我毕竟名义上还是您的奴隶,不管那东西有没有用,总之还是戴上比较好。” 昏耀:“唔,丢了。” 兰缪尔:“吾王不要开玩笑,您当我认不出精银吗,那也是能丢的东西?” 昏耀挑眉不语,装作听不懂。兰缪尔又道:“如果少王看到我随王出征才几个月,归来就卸了锁……” “是我卸的。”昏耀懒洋洋打断道,“她有异议,要么来找我决斗,战胜我成为王庭的新王,使我服从她的命令,要么憋着。” 兰缪尔无话可说。他又问昏耀是否要骑马,并委婉地暗示魔王这样陪自己窝在马车里实在不太好,结果再次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兰缪尔还想再劝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远方传来了苍凉的鼓声和铃声,以及有序的脚步声。这些夹杂在一起,酝酿出风雷般的气魄。 那是留守王庭的大魔们,在少王的带领下迎接魔王的归来。 “好了。” 昏耀拍了拍兰缪尔的肩膀:“回家而已,放松点。” 说罢,他姿态散漫地抬手掀开面前的车帘,大步走了下来—— 开阔的石柱大殿外,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十七八岁光景的魔族少女。 她有双罕见的金眼睛,目光锐利得像高空的烈鹰;裸露的身体被泛着棕红光泽的硬鳞包裹,与鳞片同色的棕红长发则编成辫子,头顶修长的盘角无声地昭示着她的尊贵血统。 她手持一根巨大的兽骨权杖,高喊:“吾王归来!” ——这便是少王天珀,未来的王庭之王。魔王昏耀将其视为继承人来培养已经有三年,若她争气,将会是第二个深渊之主。 王庭最年长的大祭司塔达,用苍老的双手从天珀手中接过兽骨权杖,转身将其递向那道迎面走来的身影,同样喊:“吾王归来!” 几十位大魔齐齐跪地,高声喊道:“吾王归来!” “狂焰”摩朵与“疾风”阿萨因,两位魔王麾下最强的将军分别立于左右。魔王则从正中走来——他身形高大,骨相凌厉,哪怕残损的盘角也不能抵消那一身煞气与威严。 大祭司塔达手中的兽骨权杖被接了过去,昏耀径直向前走去,边走边问:“王庭安好?” 大祭司用老迈的嗓子答道:“一切都好,吾王。” 昏耀:“很好。” 也就在此时,那位金眸少女抬起头,看向马车里的兰缪尔。 当她发现人类的脖颈上不再有禁锁时,先是露出一丝震惊之色,紧接着轻“哼”了一声,毫不掩饰地展示出厌恶的神态。 走在前方的昏耀忽然回头,炽红的眼眸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低沉笑了声:“少王,注意规矩。” 无数视线都朝向那金眸少女。天珀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立刻半跪在地:“天珀失礼,请吾王赐罪。” 下一刻,天珀只觉得右脸颊一痛。 众目睽睽之下,一枚棕红色的魔鳞掉在地上,边缘还沾着几滴血。 昏耀缓缓收回尖锐的指爪:“小惩。” 天珀:“……是!” 嘶…… 不少魔族彼此交换了个胆战心惊的眼神。 惊的倒不是天珀被剥了一枚鳞片这事本身。对于动不动就打架打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魔族来说,掉一片鳞根本不算什么,过个十几天,就又长回来了。 昔日的贞赞部落,曾盛行“剖鳞”之刑,但那也是要从魔族全身上下剥去几百片鳞,并将被剖鳞的魔族绑在石柱上被地火炙烤三日,这才能称得上一句残酷。 真要说重刑,那还得是断角、砍手、挖眼珠子这一套。 只不过,天珀毕竟是少王,她平素讨厌人类是周知的,兰缪尔也处处都让着她。 此次魔王刚刚凯旋,却当众剥她一枚鳞片。这是态度的明示,也是一种警告。 大祭司摸了摸他的长胡子,暗暗感慨:看来,这一次出征,兰缪尔大人立功不小啊。 兰缪尔皱了皱眉,他掀开帘子,勉力从车里下来,缓步走到昏耀身边。 他有意无意地挡在魔王与少王之间,低头轻声道:“吾王,将士们长途奔波,早已疲惫。” 昏耀幽幽地扫了他一眼,却也没再多说什么。这个小插曲很快便揭过了,随后军队被遣散,士兵由将军率领着前往各自的大营。至于随军而来的瓦铁族人,则早在进入王庭之前便得到了暂时安置,不再跟着了。 转眼间,浩浩荡荡的队伍散去,留在魔王身边的只有少王天珀、大祭司塔达,一队魔族亲卫,以及魔王的人类奴隶。 等到那座熟悉的宫殿映入眼帘,昏耀故意落后几步,很自然地走在了兰缪尔身边。 他将掌中的骨杖往兰缪尔怀里一递,又对身旁的亲卫吩咐道:“你们几个,将王权骨杖送回宫殿。” “……” 兰缪尔无奈摇头,大祭司眯着老眼看天,少王气得暗暗磨牙。 而一众亲卫们,正在为了控制自己的表情保持严肃而竭尽全力。 这件事,怎么形容呢……吾王明明可以直接下令“将兰缪尔大人送回宫殿”,还非要添上尊贵的王权骨杖…… 最终自然还是兰缪尔来打圆场,维护魔王大人摇摇欲坠的面子。 他温和地笑一笑,做出恭顺的神态,道:“吾王安心,奴隶会将王权骨杖仔细送回宫殿的。” 昏耀果然满意了。 “今晚我大概不会回来,”他走近兰缪尔两步,低头摸了摸奴隶的脸,“不用等我。” “是,”兰缪尔心领神会,“那吾王明日回来吗?” 昏耀:“不好说,怎么?” 兰缪尔启唇时犹豫了一下。 昏耀初回王庭,大祭司和少王必然有许多要务汇报;瓦铁部落的族人的后续安顿问题,细节亦需要商讨。再加上按照惯例,魔王战胜归来的当日,王庭要有庆功的典礼……接下来还有的忙。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说这个,是不是不太好。 但拖下去又实在没个头。他的身体在这两年按部就班地变差,真正发作起来要数四五个月前。当时赶上瓦铁率部落叛乱,兰缪尔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能在这个关口让昏耀分心,于是一直压着没说。 现在魔王大胜凯旋,是个机会。若此时再不开口,等到哪次发病被昏耀撞见,倒霉的可就成了那位老巫医多古大人了。 因此,兰缪尔仅仅迟疑了一息,还是坦白道: “奴隶有一件……并不紧急,但还算重要的事情,想单独对吾王说。” 昏耀挑了挑眉。他看到清晨的薄雾笼罩在宫殿的轮廓上,人类的白袍在风中显得更加宽大。 兰缪尔轻声说:“明日或者后日,都可以。” 魔王凝视着这个人,那个最近在脑子里转了许久的念头,此时又不安分地冒出来。 如果以后,不让兰缪尔做奴隶,而是…… “巧了。”昏耀眯起眼,多少刻意地端着架子,“我也有一件并不紧急,但还算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兰缪尔明显愣了一下。 “……是。”他只能这么答。 “你去吧,最晚明晚,我就回来。” 昏耀扬了一下眼神,示意亲卫们可以随兰缪尔走了。 他自己则站在那里,目送兰缪尔清瘦的身影走入寝殿的大门。这个人走路时的仪态永远是端庄的,哪怕脚下是深渊的土地,也仿佛走在栽满繁花与香草的小径。 所以看啊,兰缪尔早就没有个奴隶的样子了。昏耀在心中暗想:王庭的魔族,包括自己那些心比天高的臣属,有一个算一个都称呼他大人;象征王庭之王的那柄骨杖,他拿过不知道多少次,已经连象征性地惶恐一下的环节都没了……世上哪里有这样当奴隶的? 但如果是当王后,一切的不合理都会变得合理起来。 说到底,如果当年他对兰缪尔的定位不是俘虏、奴隶、战利品,而是被迫远嫁异族来和亲的王后,那现在的很多问题就不再成为问题了。 所以。昏耀出神地想,所以…… 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有往这个方向琢磨一下呢? “吾王?”天珀疑惑地出声。 “您在想什么?” “……没什么。” 魔王终于收回目光,道:“走吧。” …… 昏耀还记得,那是第一年的末尾,第二年的起始。 当寒冬的风雪将深渊的大地彻底染白的时候,魔王从自己的兽骨王座上,折下了右边的那枚虎牙。 他把多古召过来,说:“我需要给禁锁淬炼一枚骨钥,以控制我的奴隶。” “吾王!” 被叫来帮忙的老巫医一边在羊皮卷上画着符咒,一边无法理解地大叫,“何须这么费事,您给他拴上链子不就成了!” 昏耀:“那是个人类,娇贵得很,不能戴那种东西。你没看他手脚都要磨烂了?” 魔王将手里的兽牙随意抛了两下:“就用这个做他的链子。” 多古知道王的意思。把与禁锁对应的符咒刻在骨片上面,做成禁锁的“钥匙”。既方便随时施加惩罚,还能将戴锁者的活动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奴官们就常常抱怨,若能给所有苦役奴隶套上禁锁就好了。那他们就只需手拿骨钥,优哉游哉地坐在蛮羊背上前行即可。谁敢掉队,必会尝到符咒发作的苦头。 可是…… 多古眼角抽搐,肉疼地想:咱们又不是没有可用以淬符咒的骨片,为何吾王偏偏要从自己尊贵的王座上掰呀! 还专门掰右侧的虎牙,这是恨不得时时刻刻提醒整个王庭,自己当年被人类圣君断了右角吗!? 当老巫医尽可能委婉地向王提出他的疑问,正亲自淬炼那枚兽牙的昏耀沉默了。 魔王不禁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自己把兰缪尔要到深渊来,究竟是为了干什么的? 夜深了,寝殿里只有呜呜的风声。魔王坐在奴隶身旁,随手摆弄着那枚完成了附魔的兽牙骨钥:“兰缪尔,你想活命,那总要对我有点用处。” “我把仇人弄进深渊来,总不能是为了好吃好喝地供着个神子吧?” “您说的对。”兰缪尔陪着他一起皱眉沉吟,似乎同样苦恼。 人类的体能与魔族差距太大,魔族的奴隶常做的那些苦力活,兰缪尔一项都无法胜任。 而若是单纯拴在宫殿里做个观赏的宠物,此人又不够乖顺,上次的俘虏事件便是证明。 当然,昏耀也可以选择从兰缪尔的禁锁上抹去自己的印记,使他成为无主之物,在深渊自生自灭。 但这样做的结局是注定的。这里有太多魔族恨他,兰缪尔还能活着全靠王的庇护。一个美丽又毫无法力的人类,如果失去了主人,仅仅一个晚上就会被玩死。 兰缪尔想了想,抬眼道:“如果吾王信我,或许我可以潜心学习深渊诸事,为王出谋划策……” “兰缪尔。”昏耀冷笑,用鳞尾拍了拍兰缪尔的脸颊,“适可而止。我说最后一遍,你是个奴隶。” 他低眼看了看躺在掌心里的骨钥,冷不丁灌入少许魔息。 符咒的效果发动,奴隶隐忍地吭了一声,牙齿咬破了嘴唇。 看来附魔的效果很不错。 “真是个烫手山芋。” 昏耀斜眼看了奴隶半晌,“就该早早杀了你,把你烧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挂在我的私库里。” 他说着,伸手撩开兰缪尔额前垂落的银灰长发,端详半晌:“把衣服脱了。” 兰缪尔茫然抬头,一滴血还挂在他的下唇上,欲落不落。 “……吾王?” “总要给你找点用处。”魔王伸手抹去了人类唇角的血,“先来合化试试吧。” 兰缪尔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但昏耀已经站起了身,走向寝殿深处的那张大床。 “跟上,”魔王说,“今后要学会时刻跟随你的王,不然你脖子上那东西可不会放过你。” 直到昏耀掀开床帐,兰缪尔才蓦地反应过来。 他脸上肉眼可见地失了色,颤声道:“我……不……不能……” “不能?神子禁欲,嗯?”昏耀戏谑地看他,“可当初,是你亲口说的服从我。你要守你的信仰,还是守对我的承诺?” 兰缪尔怔怔不说话了。 呼。 小小的铜烛灯里,火苗熄灭。黑暗填补了人类与魔族之间的那点距离,他们仿佛变成影子,然后融为一体。 12 第二年 兰缪尔很美,昏耀当然知道这一点。 也无需避讳什么,合化本就是奴隶的用途中最普遍的一种。当魔王将人族圣君俘虏并带回深渊的消息传来时,许多魔族都兴高采烈地议论过,畅想那位美貌的人王被他们的王征服时的模样。 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这码事早就发生了。应该在兰缪尔来到深渊的第一夜,或许不需要等到夜晚……或许甚至,在兰缪尔来到深渊之前。 他们会说,人王跪在他们的王面前,用尽浑身解数地服侍这位精悍的异族;而魔王正值血气方刚,食髓知味,为了得到兰缪尔,不惜从人类的帝国撤军。此后又将这绝世尤物锁在自己的宫殿里,日夜欢愉…… 很多年后,亲征远方部落的昏耀,某日傍晚被他亲爱的奴隶撺掇着从行军的大帐里溜出去“体恤民情”,结果从当地的族人嘴里听到了类似的流言。 堂堂魔王大惊失色,并且大为崩溃。 “你?用尽浑身解数?服侍我??” 昏耀简直眼前发黑,他指着兰缪尔:“说清楚,谁服侍谁!” “……我还以为吾王会更在意自己荒淫无度的骂名。” “兰缪尔,”昏耀面上森森冷笑,内心悲愤不已,“我这辈子为了你背的骂名还不够多吗!?事到如今……” 习惯了,早就不在乎了! 事实上,魔王与圣君的第一次合化,发生在第二年年初那个飘雪的冬夜,来源于昏耀的一时兴起。 而兰缪尔的表现—— 一言难尽。 这很正常,兰缪尔自幼禁欲,虽说他身为皇室,真要纳一位君后以延续血脉,神殿大概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或许是由于信仰太过虔诚,兰缪尔自少年时起就对情爱之事敬而远之,不仅不纳君后,还早早地将储君的位置安排给了幼弟。 他的态度十分坚决,完全是一副“我欲终身侍奉光明神母”的样子。老圣君与老君后劝了几轮,几个大臣再劝几轮,发现实在劝不动,也就只得随他了。 因而那晚,反应过来昏耀的意图之后,兰缪尔整个人都不对了。 他倒也没摆什么“宁死不从”的架势,甚至还一度试图配合。 但是不行,已经被刻入骨血的观念哪里是那么好颠覆的? 衣袍滑落之后,裸露的身体便开始激烈地抗拒。他闭眼,发抖,出汗,僵硬,喘息急促,在床上紧紧蜷缩成一团。 昏耀斥一句,奴隶便艰难地克制着本能,颤抖着试图将身体敞开。但当魔王稍稍一动,这人又崩溃地蜷缩起来,活像个打不开的蚌壳。 昏耀怒道:“兰缪尔!” 魔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就这么不愿意?” 黑暗中,兰缪尔不敢睁眼,他脖颈上绽出细细的骨筋,咬着嘴唇流泪,活像是要死了。可他嘴里说的却是,我愿意。 昏耀深吸了口气,起身想走。 兰缪尔扯住他的腰带,咬牙说:“吾王!您说的,我总要有点用处。” 魔王转过头来,那双眼眸在黑暗中泛着猎豹般的侵略性。 他喉结滚动,鳞尾无声地摇动了半圈。 “……这可是你选的。”他低沉说。 终于,魔王再次俯身。鳞爪穿过黑暗,按住了兰缪尔的膝盖—— 兰缪尔忽然呜咽一声,崩溃地抬起手臂挡脸,蚌壳又闭上了。 昏耀:“…………。” 圣君陛下,你耍我呢? 昏耀本来没准备来硬的。在魔族的普遍认知里,合化代表着纵情,该是快乐的事。昏耀又是王庭之王,渴望与他合化的漂亮魔族能绕王庭排两圈,他根本不需要也不屑于使用强迫的手段。 说的直白点,强迫一个不配合的家伙合化,魔王还嫌委屈了自己。 但兰缪尔这个样子,弄得他箭在弦上,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 最后被磨得失去了耐心,昏耀骂了一声,直接将兰缪尔的双手按在床头,就这么勉勉强强完成了合化。 体验……嗯…… 也就比“很烂,直接给魔王烂出了心理阴影”,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那“一点点”的好滋味,还是来源于把仇敌欺负哭了的快感,而不是合化这件事本身。 这也很正常,圣君是个蚌壳,丝毫指望不上。而昏耀也不得不惦记着兰缪尔那大病初愈的身子骨,根本无法尽兴。 勉强做完一次,兰缪尔干脆利索地晕了,昏耀脸色极差,险些破口大骂。 是,他承认兰缪尔很美,比深渊任何一个魔族都美! 但是吃不到嘴还扑腾你一脸油星子的烤鸭,再香又有什么意义? 魔王是个实用主义者。很长一段时间内,直到兰缪尔适应他的节奏之前,昏耀都忍辱负重地觉得,和兰缪尔合化,完全是自己单方面的牺牲和付出。 那问题来了,是什么让魔王宁可如此忍辱负重,也要坚持下去? ——只能说,把仇敌欺负哭的那亿点点快感,确实拥有令魔王食髓知味的诱惑力。 …… 第一年的折磨,尤其是在奴隶棚的那将近两个月,让兰缪尔差点把命熬干在那里,底子毁得七七八八。巫医多古看过之后,说他大概很难长寿。 很可惜,魔王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并不知道仅仅两三年后,自己就会为了这句话焦头烂额到什么程度;而到了第七年,又要遭受那命中注定的惨烈一击。 彼时的昏耀只是很烦。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感觉自己供了个祖宗。 但……偏偏还是觉得弃之可惜。 而兰缪尔的心态一如既往地豁达。明明合化的时候哭得那么惨,但转天缓过来了,依旧冲魔王温和地笑。 他也依旧对深渊的一切都抱有浓郁的好奇心和学习欲望,遇到什么不懂的,都要问。 转眼间,到了深冬时节。大祭司塔达排出一百枚骨筹祭天,算出了火脉睡得最深、风雪吹得最冷的日子,昏耀便按照旧俗,筹备极寒节的祭祀。 他在每个积雪的清晨踏出宫殿,将兰缪尔的骨钥以魔息封住。而等到夜晚,魔王从外面卷着寒风回来,重新将骨钥握在手中时,总能看到兰缪尔站在窗户旁边,竭力往外远眺。 ……像个安静的摆件,昏耀面无表情地暗想。 “吾王。” 兰缪尔回头,面上泛着灵动的光彩:“您不在的时候,奴隶听到了歌声,那是……” “是祭歌。” 昏耀开口时嗓音有点哑,面色却难得地很平和。他杂乱的发辫积满了霜雪,远看就像是与兰缪尔一样变成了灰白的发色,“明日是极寒节,魔族在这一天祭奠在每个寒冬中死去的同胞和先祖。” “您要去唱歌?” “不是我唱,那是祭司的活儿。” 兰缪尔一怔:“您不唱吗?” 废话,首领自然不必亲自颂歌,也不知这家伙又在想什么,大概是遗憾不能缠着自己教他唱魔族的歌。 昏耀懒得细思,他随手从肩上解下大氅——那是用白色的兽皮缝制而成的,肩披的两侧各缀了一串骨片,用粗绳穿着,风吹过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用还沾着冰雪的大氅去扫兰缪尔的脸,果然把后者冻得一个激灵。 “毛皮都冻住了,”兰缪尔却蓦地抓住那片衣角,他皱眉,很认真地叮嘱,“您应该多穿一点。” 昏耀不禁惊奇地笑了。 荒唐,他在欺负他的仇人,而仇人居然试图关心他。 他早知道兰缪尔这个人多少有些荒谬,但到了这个程度,无论是真心还是伪装,都已经到了过分的地步。 “祭祀之日,‘受寒者’需不饮不食,不着厚衣。” 昏耀蹲下来,双手捧起兰缪尔的脸,笑道,“你的话是对极寒祭祀的亵渎。兰缪尔,看来你还是学不会做一个奴隶。” “我今天心情好,不惩罚你。下次再开口胡言乱语,就叫你把烧红的火石吞下去。” “……对不起,我并不知道这些。” “既然不知,就学会闭嘴。” 可惜兰缪尔学不会闭嘴。 这日傍晚,侍从把晚餐送来后退下。昏耀头也不抬地招招手,兰缪尔就走过来,跪在他的脚边。 没有办法,人类娇弱的胃克化不了太粗糙的食物,奴官们又都是粗鲁的家伙,伺候不了那么精细。 昏耀索性吩咐后厨,将自己的餐量加了一半,再由他亲自挑出兰缪尔勉强能吃的东西喂给人类。 晚饭吃到一半,兰缪尔忽然说:“吾王可否换一个地方束缚我?我日夜呆在宫殿里,什么都无法知道。” ……这个人只要不乱说话,就是个美貌乖巧的摆件。可是但凡开口,就总有能让他冒火的本事。 昏耀牙根有些痒,他将面前的餐食往旁边一推,露出下面的镂空铜托。 铜托的底部堆着烧成赤红的火石。深渊的冬季太冷了,若无火石来温烫,一顿饭很难热乎地吃完。 “张嘴。”昏耀阴鸷地说道。 兰缪尔蓦地抬脸看他,神色有些惊。 “别说我没有警醒过你。”昏耀拿起刚刚喝汤的勺子,在噼啪作响的火石里搅了搅,舀出一枚,“闭上眼,张嘴。” “……” “兰缪尔,你是奴隶,不要忘记你用什么换取了你的国土和子民的安宁。服从命令,张嘴。” 兰缪尔沉默地抿了抿唇,真的闭眼张嘴了。 昏耀将火石往铜托里一丢,飞速舀了勺肉汤塞进他嘴里。 “咳……!?” 兰缪尔猝不及防,肉汤又烫,他被呛得剧烈咳嗽不止,惊愕地捂着嘴睁眼看去。 魔王扔了勺子大笑起来,愉悦地指着他:“好骗。” 宫殿外的冬风还在呼呼地吹着。 半晌,兰缪尔慢慢地也笑了,他温声说:“吾王今天确实心情很好。” 昏耀不置可否。他的目光在兰缪尔的眉眼上停了半晌,又有些刻意地移开,看向窗外呼啸的雪粒。 这个冬天,他有了一个人类奴隶了。 魔王悄悄地想。 这可是件大事,他并非唯一破开过封印的魔王,但绝对是第一个在宫殿里养人类且成功养活的魔王。当然,这算不得什么功绩,但昏耀自己很得意,很…… 兰缪尔:“所以,您明日真的不唱歌吗?是不会唱吗,还是不想唱呢?” 昏耀:“。” 烦死了,就应该真给他吞一枚火石进去! …… 次日,凌晨时分。 第一遍号角吹响的时候,魔王就离开了寝殿。 按照年年的惯例,昏耀将长发编成厚辫,以雪净身,左右脚踝各系骨铃一枚,而后亲自手捧先祖头骨,赤.裸上身,冒着刀子似的严寒狂风,徒步自王庭向雪山的方向走去。 大祭司塔达,双手摇铃,仅罩一件布袍,用苍老沙哑的嗓子唱起祭歌。 身后又有十八名青壮年祭司跟随,同样高声颂歌。 他们要这样一路走到霜角雪山上去,次日方返。身后除了一千王庭亲卫远远护持以外,并无其他魔族跟随。 期间,祭司可以喝热水、吃干粮以及轮换休息,但手捧骨骸的“受寒者”却必须不饮不食。这样严酷的考验,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王也不必总是亲自主持祭奠。” 那时天珀还未被封为少王,仅仅是魔王手下的亲卫长。金眸的小女孩神色间满是阴郁,嘟囔道:“除了吾王之外,我还从未听说哪个部落首领每逢冬季都要亲自受寒。交给塔达老头子去折腾好了。” 她边说,边意有所指地看向旁边的摩朵。这位劣魔将军跟随魔王起于微末,或许愿意劝一劝呢? 摩朵看穿了这女孩的小心思,懒散地哼了一声:“噢,可别瞧着我,以吾王那个脾气,我去插嘴,他只会叫我生吞火石。” 两位女魔骑在角马上,远远地率亲卫跟随着。 忽然,走在前方的昏耀在风雪中侧了侧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宫殿的方向。 天珀和摩朵也不禁随之看去。 一个白袍人影静静地站在宫殿窗口处,似乎与她们的王遥遥对视了一眼。 “哼,那个人类圣君……”天珀皱眉低声,“吾王似乎很中意他。” “人类贱猪而已。”摩朵讥讽地勾唇。 “那可是能与吾王正面过招的人类,”天珀冷哼道,“我有种感觉,那家伙很危险,绝不会是表现出来的这样温顺。吾王竟然就这么把人放在身边,隐患太大了。” 隐患,谁说不是呢?摩朵心想,但或许对王而言,这正是一种刺激的游戏。 深渊里缺少乐子,也就只有战斗、杀戮和征服才能激发出兴奋。 摩朵抬眼看向王。昏耀许久才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在前方斑驳的雪景中。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魔王的目光有些虚飘,唇角却弯了一下,若有若无地笑了。 突然,昏耀启口,嘹亮而悠扬的颂歌声在雪原上回荡起来。 天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脱口而出:“王怎么……!?” 摩朵同样震惊:“王竟然会唱祭歌,我从未听过!” 不仅会唱,还将那些古朴的音调唱得如此精妙! 别说她们,连昏耀身后的老祭司塔达,以及十个年轻祭司全都懵了,差点唱错调子。 魔王毫不理会,自顾自地高吟着祭歌,踩着雪往前走去。 在长笛般凄越的风声中,魔王的嗓音盖过了塔达,也盖过了年轻祭司们,荡气回肠。仿佛就要这样传到霜角雪山的山巅上,再传到结界崖的顶端,直抵那轮虚幻的月亮所在之地。 天珀与摩朵久久回不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珀垂下湿润的眼睛,自言自语:“极寒节,祭奠迦索深渊的每一个冬季,祭奠每一个在饥饿与寒冷中含恨而死的同胞和先祖。” “如今,至少在吾王的王庭之内,终于不会再有族人冻饿而死了。” 13 第二年 昏耀从霜角雪山回来,已经是次日的凌晨。 他许久没有唱着祭歌走过雪山了。极寒日的大山堪称白色地狱,等到昏耀结束了祭礼,重新踏入自己的宫殿时,连漆黑鳞片的缝隙里都是冰碴子,已经冻得快没知觉了。 饶是如此狼狈,当他看到迎上来的兰缪尔露出惊愕的神色,依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快乐。 “吾王!”兰缪尔显然是没见过这种阵仗,焦急地想搀扶他,“怎么弄成这样……” 昏耀哑着嗓子,嘲笑他一声“大惊小怪”。 周围的侍从忙忙碌碌,烧热水、烫酒、端上热腾腾的饭菜、在暖炉多加一倍的火石……昏耀却并不急着沐浴或是进食,而是盯着自己的人类奴隶,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魔王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句。 “您今日明明唱了祭歌。”兰缪尔道,“说什么不是您唱,骗我的。” 昏耀:“对,骗你的。” 侍从们:“……” 众人内心崩溃:不是啊,正常来讲首领确实不需要颂歌啊! 王总不会是为了戏弄这个人奴才临时起了颂歌的兴致吧? 兰缪尔又问:“我也可以学着唱吗?” 昏耀:“当然不可以,人类怎么配唱魔族祭祀先祖的歌?” 兰缪尔抿唇垂眸,不再说话了。昏耀故意晾了他一会儿,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热酒一口口喝下去。等喝完了,才若无其事地转身,用鳞尾轻轻扫过人类眼尾下的那枚鳞片。 兰缪尔眼眸蓦地亮起来,他下意识抓住昏耀的尾巴:“吾王,我现在并不能算纯粹的人类了,对吗。” 侍从们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用眼神疯狂和同僚示意:他!他!这个人类!他他他居然碰了王的—— 昏耀却只是挑眉:“嗯哼。” 兰缪尔:“那您可以教我……” 魔王幽幽地叹一口气,这时才穷图匕见般地露出怜悯与讥讽的神色,摸了摸人类的脸颊,说—— “兰缪尔,你怎么就不懂规矩,哪有王亲自教奴隶唱歌的道理?” 侍从们:“…………” 昏耀说完,干脆地抽离自己的鳞尾就走。徒留兰缪尔露出难以言喻的苦笑,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地盯着他的背影,嘴里说些什么“空腹饮酒不好”之类的话。 …… 应该说,在宫殿里伺候的侍从们,是最早意识到“王对这个人奴似乎不太一样”的那批魔族。 首领豢养美貌奴仆的事情并不少见,有些也确实能得到一时的宠爱,但终究只是玩物。像兰缪尔这样,与主人同寝同居,病重的时候有主人亲自喂药,平常连饮食都由主人亲自盯着的……绝无仅有。 如此“盛宠”之下,自然会有眼红者。 在这位人奴成为魔王的合化伴侣之前,昏耀身边还有一位固定的合化伴侣,是贴身服侍魔王的女侍官,名叫硫砂。不固定的则来来去去,兴致来了,便享受一夜的露水情缘。 兰缪尔对此表现出极大的抵触。每次昏耀带人进寝殿,他都要躲到禁锁能容许的最远处,试图逃避那些激烈的动静。 但自从魔王撬过一次蚌壳后,无论是固定还是不固定的伴侣们,都奇异地不再被召进宫殿里了。 硫砂无疑是其中最着急的那个。 某个夜晚,体态曼妙的女侍官妩媚地摇摆着鳞尾走进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不等进到深处的寝殿里,她便迫不及待地拥住魔王,当着好几个侍从的面,将身子贴了过去。 兰缪尔立刻抿唇转过身去,恹恹地垂着眼往外走,仿佛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似的。 昏耀却没什么兴致,鳞爪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敷衍道:“乖。” 硫砂的脸庞僵硬了一下,知道王这是拒绝的意思。 “吾王。”她小声地哼了一声,试探着说,“您身上都有人类贱猪的味道了,不好闻。” 昏耀不动声色地看了兰缪尔一眼:“忍着。” “王……!” 硫砂恨恨地瞪着人类,嫉妒得牙痒痒。 她的王至今尚未婚配。也是,王的眼光高得很,硫砂心里知道,自己大约是不可能成为王后的。 但就算如此,魔王对她也足够厚待。她每个月的赏赐都是多多的,足够让重病的阿父和年幼的小妹在冬天也能吃上好几顿肉干。 可是自从这个人类出现,王就明显对她失去了兴趣。硫砂不仅嫉妒,更是害怕。 “王,吾王,人类的味道真的不好闻。就叫他滚嘛,好不好?” 硫砂用上了撒娇的语气,她跪了下去,用脸颊贴着昏耀的手臂,嘟囔道:“吾王的宫殿里,怎么可以养着一只下贱的人类呢?” “叫他滚去奴隶棚吧,等王想使用的时候,再叫过来就是了。” 昏耀笑了笑,说:“滚。” 兰缪尔立刻加快脚步,忽然颈间一痛。 他无奈只得看向昏耀:“吾王,奴隶带着禁锁,骨钥还……” 昏耀:“所以说的不是你。” 魔王缓缓将手臂从硫砂怀里抽了出去,退后一步,望着她。 血色从女魔的脸上一点点褪去。 硫砂腿一软跪倒在地,牙齿咯咯发抖:“吾王!” 昏耀转身向寝殿深处走去,淡淡说:“他是我的奴隶,即是王的所有物,你不该置喙……滚下去吧。” 不远处的侍从们交换眼神,悄悄摇头。 硫砂侍官糊涂啊。人奴再怎么样,那也是王亲手养着的。下不下贱,住在哪里,私下说说就算了,岂可当着王的面前插嘴评判? “吾王!”硫砂含泪膝行着,极尽卑微地一路跟了过去。爬到近处,她一口咬在自己的右手腕上,顿时鳞片噼啪碎开,血淋淋地露了骨头。 她道:“硫砂知道错了……!” 兰缪尔陡然变色,被栓在昏耀身边好几个月,他依然无法习惯魔族动不动搞得血沫横飞的作风。 他看向昏耀。站在烛光下的魔王连一个表情都没变。 硫砂发狠,低头在腕骨上又咬一口。令人牙酸的骨碎声响起,鲜血如雨点似的往下落。 再抬起头时,侍官的下半张脸已经被血染红了,她哽咽道:“请吾王垂怜……” 兰缪尔实在看不下去,蹙眉跪在昏耀脚边:“吾王,硫砂侍官……” 昏耀看了看他,巨大的鳞尾一卷,将话没说完的人扔上了床。 “王……!?” 兰缪尔猝不及防。身下的床榻往下一陷,昏耀高大的身躯在他上方投下阴影。 下一刻,魔王伸手扯下了他的衣袍。 跪地的硫砂哽了一下,竟不敢再哭。 兰缪尔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怎么也没想到昏耀居然不仅不怜惜跪在地上流血的硫砂,还准备当着她的面和自己合化! 以兰缪尔的观念,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行为,几乎是立刻挣扎起来。昏耀蛮力将他按住,俯身在他耳边:“怎么,终于装不下去了,想造反?” 兰缪尔脸色发白,直直瞪着昏耀,颤抖着说不出话。 就这样,又是一次昏天黑地的合化。 结束的时候,硫砂早已经离去了,砖地上的那摊血迹也被擦拭得几乎干净。 夜色已深,兰缪尔闭着湿濡的长睫,将脸歪过去埋在枕头里,浑身发抖地喘着,一言不发。 这对昔日的神子而言无异于又一场精神折磨。他没有出声,只是从半途开始就咬自己的下唇。魔王把自己的手指塞进他口中,这才免得鲜血淋漓。 昏耀凝望着床边的铜灯。 里面跳跃的火苗,正一点点黯下去。 今夜过后,这位过分心善的圣君陛下,应当不会再说出“您应该多穿一点”这种蠢话了吧。 或许,也不会再对他笑,不会再不厌其烦地问他魔族的习俗。 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昏耀心想,何况本该如此。他揽着奴隶清瘦的肩膀,将其拽进自己怀里,又扯过被子,胡乱蒙在这人身上。 他按住兰缪尔的后脑,缓缓揉按着那头漂亮的长发。 “为什么?” 沙哑的嗓音从手底下传来。 “没有为什么。”昏耀闭目说道。 兰缪尔伏在他肩头安静了片刻,又开口:“……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吾王只是叫她下去,硫砂侍官为何要自残?” “……”昏耀睁开了眼。 他手臂间禁锢着人类的力度松缓了些,兰缪尔就往后动了动,抬起脸——那双眼眸,明明都被泪水浸过一层,居然依旧是清透而且平静的。 “她为何说请您垂怜?” “兰缪尔,”昏耀终于皱起眉,他缓缓支起上半身,“你是在装傻吗?” 兰缪尔茫然,歪头时几缕碎发随之散落。 “这个问题十分奇怪吗?”他问。 不,问题当然不奇怪。昏耀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奇怪的难道不是你吗? 人类是有丰富情绪的生物,再怎样心胸包容,在看过这样血腥的场景,又遭到了粗乱的欺凌之后,难道就半点都不痛苦? 你应当质问魔王为何如此残忍,质问自己凭什么被这样对待,质问魔族的粗陋、残暴、邪恶—— 而不应该如现在这样。 贴在他怀里,膝盖抵着他的大腿,双足乖巧地叠起来安放在他的鳞尾间。询问时眼眸认真望着他,透澈得像湖水。 “你……”昏耀眼角直跳,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兰缪尔伸出手,有点凉的指尖轻碰了碰魔王面颊上的鳞片。 他认真询问:“刚才,吾王为什么不开心呢?” 14 第二年 兰缪尔赤足踩在地上,给床头将欲熄灭的铜灯换了一根灯芯。 合化过后,他刚沐浴过一遍,整个人像是带着淡淡的水雾气。人类吃力地踮起脚,双手半拢着灯芯“呼”地吹了两下,火光就逐渐明亮起来,照开了原本黑沉沉的宫殿。 昏耀坐在床边看着,他琢磨兰缪尔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点灯的,思绪有点飘。 “服侍王的合化伴侣,最重要的就是听话。”他说,“乱说话的,敢对君主指手画脚的家伙,麻烦得很,不能留这种隐患。” 说到这里,昏耀自己先是一愣,立刻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除了……” “除了我。”兰缪尔心领神会,“因为找不到我的其他用处。奴隶明白。” 昏耀含糊地哼了一声,侧过脸,用指节撑着额头,继续说硫砂的事情:“她么,她还算聪明,知道今后进不来这里了。主动自残是示弱,她想求我怜惜,看最后的情分赏点什么东西。那她们一家,这个冬天能好过不少。” “但硫砂也不够聪明。犯了错,只要先咬自己几口,掉上几颗泪珠子,不仅没有惩罚,还能抱着赏赐走出宫殿……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外头还有其他侍从,他们看了心里怎么想? 一传十十传百,王庭的魔族该怎么想? 以后所有家伙,犯了大错小错都来这一招,他这个王还做不做了? 昏耀绝不认为自己的处置有何不妥。 不料兰缪尔投来无奈的一眼,说:“您可真是严酷。” “她不是吾王的爱人吗?只因一句话的越界……” “爱人?” “爱……爱魔?”兰缪尔磕绊了一下。 “爱。” 昏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歪头问,“兰缪尔,深渊之上的爱,是怎样的?” “是像阳光那样,像花那样吗?” “……!” 兰缪尔的呼吸蓦地一颤。 他低着头,修长的十指安静地抓紧了床单。 昏耀却不再看他,只是招手让人类坐在自己怀中,粗糙的手掌从那片白嫩的后颈往下滑落,沿着脊椎一直抚摸下去。 他很快就摸到了鳞片。那是兰缪尔身上新生出的鳞片,粗粝的硬质物覆盖在原本光洁的肌肤上,象征人类正逐渐被魔息侵蚀。 “在深渊,”魔王低沉地说道,“并不是每一个魔族都有资格谈婚论嫁。” “绝大多数劣魔一生不会婚配,他们拥有多个合化的伴侣,除了满足欲望之外,更重要的是尽可能多地留下子嗣,因为幼魔的夭折太普遍。” “只有拥有了一定资源和地位的魔族,譬如部落里的长老、首领、将军……当他们想要独享伴侣,或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继承人血脉纯净,那时才会举行婚配的大典礼,与对方结成婚姻关系。” “至于爱……” “深渊里的爱,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昏耀说着,散漫地四顾一圈。宫殿里挂的大都是骨饰,没什么奢侈的玩意儿。他胡乱在床头翻了两把,才捏出一枚不知什么时候掉在缝隙里的红宝石。 “喏,这样的一颗。”魔王随意将红宝石放进兰缪尔手心,“若在其他部落里献给首领,换来的口粮足可以供硫砂那个半死不活的老父和嗷嗷待哺的妹妹再吃两个月。” “硫砂或许也算爱我,但如果叫她在一颗珠宝和‘做魔王的合化伴侣,但不再有赏赐’之间选一个,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兰缪尔怔了一下,慢慢地将这枚宝石攥在掌心里。 其实以他的眼光看来,这“宝石”的品质实在粗糙,若在人类的国度,只要有些余钱就能从商人处买到。 但对于魔族而言,已经是可以拿来献给首领的珍宝了。 “硫砂侍官……很爱她的家人。” “是啊。可假如寒冬来临,粮食不够了,你猜她会怎样?” 兰缪尔沉默了片刻,轻声问:“劫掠?” 昏耀意外地挑眉:“有点意思,可惜还是错了。硫砂是劣魔,体格又弱,她哪有劫掠同族的本事?” “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她只能杀死她那病重的老父,将仅有的粮食用来养育更年轻的,而不是一家三口抱在一起饿死。” 兰缪尔失语。 “如果粮食仍不够呢……你再猜?” “妹妹……也将被她杀死吗?” “错了,硫砂比你想得更坚强。” 昏耀忽然伸手,将兰缪尔的肩膀扯过来,掐着他的下颌扳正那张脸。 在这短短的几息之间,魔王的神态竟然变得十分认真,不再有戏谑残酷之态。他凑近兰缪尔的耳畔,轻轻低语。 “——!?” 兰缪尔短促地抽了口气,瞳孔微微颤抖着。 他像是被烫伤了似的往后躲,但魔王紧紧扣着他,如施加某种酷刑般,硬是一句句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在人类耳畔说完—— 她会含泪分食她的老父。以至亲的血肉,哺育自己和幼妹。 “你们人族并不把这叫做坚强,而是叫做残忍、邪恶、罪孽……对吧?在你们看来,魔族是阴沟里的老鼠,又脏又臭。” “可老鼠永远也爬不出阴沟,能怎么办呢?又脏又臭,就索性不活了?” “兰缪尔,这片荒芜的迦索大地,就是你们眼里的阴沟,是我们深恨而深爱的故土母亲、血脉诞生与消亡的地方;每当它迎来寒冬,无数走投无路的魔族正是这样靠着同族的血肉,苟延残喘下来。” 魔王的声音并不阴寒,甚至并不锋利,却仿佛夹着苍茫的风雪,在深夜的床帐内冻结了空气。 “……” 兰缪尔闭着眼,仿佛被什么无形中的重枷压弯了肩膀,颤抖不止。银灰色的长发蜿蜒而落,掩住了人类的神情。 昏耀深深地看他一眼,沉声道:“这才是深渊里的爱,兰缪尔。” “它不是拥有,而是割舍;不是阳光和鲜花,而是极寒祭礼上受寒者手捧的骨骸。” …… 等到昏耀的指爪将兰缪尔松开时,人类的肩膀上已经留下了五道浅浅的血痕。 有点说多了,昏耀烦躁地心想。简直像是在解释什么,明明魔族从不屑于解释。 他嘴硬地添上一句:“你问了,我就给你讲一点。算是你陪我合化的赏赐。” 故事讲完了,魔王吹灭了灯,回到床上。兰缪尔仍僵在那里,像个雕塑。 昏耀都已经躺下了,不得不再次撑起身来,用鳞尾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下去,别妨碍自己睡觉。 很意外,他以为兰缪尔会哭的,但是没有。 透过黑暗的夜色,那双低垂的瞳孔中,什么喜怒都没有。 ========= 不多久,昏耀就有点后悔这个晚上了。 他的奴隶受的刺激太大,从夜晚的蚌壳变成了白天的雕塑,魔王心想。 自那以后,兰缪尔呆在窗边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候昏耀早上离开宫殿时他在那里,夜晚回来他还在那里,大多时候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结界崖上的那团光芒,安静地沉默着。 哪怕昏耀多次暗示“硫砂不是完全不懂规矩的家伙,不该看的她不敢看,那晚她早在开始之前就走了”,以及“你跟在我身边,没有魔族会吃你,我也不会给你喂魔族的肉吃”。 都没有用。 兰缪尔说:“吾王可否换一个地方束缚我?” 他想了想,很不熟练地将手贴在胸前的衣襟上,缓缓道:“您想怎么样,都可以。” 上一次他提出这个要求时,昏耀吓唬他,要给他吞火石。 这次,魔王看了看窗外的风雪,焦虑地在心中默算着冬季剩下的日子。 当寒冬过去,地底的火脉就开始苏醒。 气温开始变暖,冰湖开始解冻,苍茫的霜角群山中,逐渐传来野兽活动的声息。 昏耀终于得以在把人类彻底养坏掉之前,将兰缪尔牵出宫殿。 只是偶尔溜一下而已。昏耀这样想着,然后顺手把骨钥放在了自己的兽骨王座上。 “吾王这是什么意思!?” 无数魔族惊恐不已,私下议论纷纷。 此前兰缪尔一直呆在昏耀的宫殿里,许多魔族对他的最深刻印象还停留在那场人类王城之战的时候。 只记得有位白袍金发的圣君陛下,强得不似人族,是唯一能和他们的王正面交手的家伙。 转眼一年多过去,如今看到王与这人奴形影不离,众魔族只觉得冷汗涔涔。 尤其那些在第一年肆意欺辱过兰缪尔的家伙,每次来觐见魔王的时候,都担心自己的盘角随时有可能不保。 许多魔族苦着脸跑去找大祭司塔达,求他给算一算。 老人家高深莫测地在骨筹上摸来摸去,最后一锤定音:“哦……这是王的姻缘啊。” “姻缘!?” 多古一蹦三尺高,老脸惊恐地扭曲,“什么叫姻缘?塔达,你的占卜铁定是又出错了吧!” “老天爷啊,叫地火把我老头子给烧了吧!” 老巫医吐沫横飞地叫起来,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发辫,“我之前可给他施过厉害的咒,他万一记恨上我,在王的面前说我的坏话……” 大祭司嫌弃地后退两步,懒得理他。 昏耀本人可不在意这些。自从他开始溜人类之后,无数新鲜的事物让兰缪尔目不暇接,就像山里抽条的枝芽一样恢复了生机。 几天下来,这人就变回了日日跟在魔王旁边问东问西的样子,再也不当雕塑了。 昏耀心情好的时候,就给他解答一点;心情一般的时候,就晾着他;倘若心情不好,就使些鬼伎俩,骗骗他,吓唬他。 如果能看到兰缪尔露出或茫然或无奈的神态,昏耀的心情便会瞬间放晴。 总之,地火苏醒了,兰缪尔也活了。 万物欣欣向荣,魔王很高兴。 “深渊里,魔族的部落大大小小有二十来个,均以首领之名命名。其中势力庞大的,要数东北的瓦铁,西北的黑托尔,还有正南的贞赞……” 闲来无事的日子,昏耀就把羊皮地图展开,尖锐的指甲在那些山川线条上随意地指着,同兰缪尔闲聊。 “按照先祖留下的古老规矩,若魔王诞生,所有部落首领都要臣服;但同样是古老规矩,断角的魔又意味着耻辱。” “首领们好端端的当着首领,谁想白白臣服?自然就打着为魔族抹消耻辱的借口,天天琢磨着如何宰了我……” 兰缪尔这才第一次了解到昏耀面临的处境。 虽有魔王之名,实际上却步步惊心。 “那……吾王这些年是如何应对过来的?” 昏耀:“唔,打服就行。” 兰缪尔:“。” 脑海里闪过一千种政斗故事的圣君陛下,深刻地反思了自己。 或许,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习惯这群魔族吧…… 20 昔年神歌 昏耀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 兰缪尔的曲子早就弹完。他上床,钻进被子里睡着了。 等宫殿里面彻底没有了声音,昏耀就怔怔走进去,站在床边看了兰缪尔一会儿,开始在宫殿里乱走乱转。 他神经质地把窗前的那些小摆件一个个拿起来又放回去,那都是这些年兰缪尔亲手做的。什么螺贝拼成的刺猬啦,骨片和鹿角做的小猫啦,木头打磨出来的魔族小孩像啦,统统用石珠子点上眼睛……像这个人一样可爱。 昏耀的手掌慢慢收紧。他听着螺贝刺猬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万箭穿过心脏般的疼痛。 怎么敢相信…… 原来,这么多年,兰缪尔对他弹的都是那首歌? 昏耀茫然抬起头。想起已经不记得是第几年的结界崖上,兰缪尔曾坐在他的怀里,抱着粗制滥造的竖琴,垂眸含笑,边弹边唱。风吹起那头银灰长发,像传说中的精灵那样美丽。 弹完了,兰缪尔就转过脸,黛色湖水般澄澈的眼睛望向他:吾王听过这首曲子吗? 他当时说:没有。 事实上,他是听过的。只是当年半途闯入,错过了第一段歌谣的内容,但后续的调子一模一样。 偏偏兰缪尔弹这首歌的时候,从来只弹第一段。 就是这么阴差阳错。 他当时又说:很好听,我很喜欢。 可他喜欢的明明只是弹琴的人类。所以是兰缪尔的错,明明在神殿的信仰与魔族之间选择了前者,却还给他弹琴。骗他,引诱他,让他说很喜欢这首歌……这首如此虚伪、如此高高在上地侮辱和咒骂魔族的歌。 那年结界崖上的风,曾将他胸前的骨饰吹得玎珰乱撞,正中就是那枚兽牙骨钥。 魔王饶有兴趣地询问:“这是讲什么的曲子?” “保密。” 兰缪尔笑了笑,歪头时银发拂在禁锁上,眉毛和眼睛都弯起来一些,温柔得不像话:“以后,等时机到了的时候,或许我会告诉您的。” “但也可能永远不会,这不是什么快乐的歌,怕您听了生气。” 啪嚓!! 昏耀迟钝地低头,看到掌中那个曾经兰缪尔很喜欢的小刺猬碎成了无数残片,从他指间发出细小的声音落下来,掉了一地。 那边,床上的兰缪尔一下子就被惊醒了。他蓦地掀开被子:“吾王!?” 魔王不远不近地站在黑暗里,像个死去的生物,半天没一句反应。 兰缪尔起得太急,双脚踩地的一瞬间剧烈地头晕了一下。但他也顾不得,踉跄了一步就硬撑着站稳了。 他视线从下往上抬,才看到那个可怜地碎了一地的小刺猬,顿时更惊讶:“吾王?您怎么了?” 昏耀忽然说:“我骗你的。” 他居然笑了出来:“我今晚,其实根本没什么想对你说的话。骗你的。” 多可笑,为什么不笑呢?他今夜在骨筹的预言中看到的,明明是兰缪尔挥刀砍向自己的左角啊。 而他一路上却还沾沾自喜,幻想什么兰缪尔舍不得他呢,兰缪尔说不定会同意封后呢,真好,真好…… 幻境里的风雪与刀光席卷而来,一瞬间就穿过了他滴血的心腔。 昏耀好像是从一场大梦里被冷水泼醒了那样,以一种抽离的视角疑惑:怎么能蠢成这样? 兰缪尔不明就里。 七年相处下来,他当然能一眼就察觉出魔王的情绪很不对劲,想了想没有贸然招惹,而是先去点亮了挂在床边的铜灯。 很快,灯光暖融融地照开了一整张床和兰缪尔的身影。银灰长发的年轻人从亮光下赤足走来,忧心地去挽魔王的手臂:“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为了那群伏击者,还是……” 昏耀展开左臂:“给我抱一下,就告诉你。” 他说的时候已经强硬地这样做了,兰缪尔被粗鲁地拽着睡袍的领口扯过来,重重撞进魔王的怀里。 人类可能是疼了,很轻地哼了一声。昏耀没理会,用力将兰缪尔抱在怀里,低头将鼻尖埋在那头银灰长发间。 咚,咚,咚咚。 两颗心脏,贴得紧紧的,以不同的韵律跳动着。 兰缪尔察觉到了些不寻常的气氛,忽然问了句:“您右手里拿了什么?” “礼物。”昏耀说。 “那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兰缪尔又问。 昏耀垂着眼,缓缓将右手中的蜜金匕首握紧,口中答所非问:“你的那件重要但不紧急的事情,是什么?” “现在这个形势,似乎并不适合说它。”兰缪尔顿了顿,竟冷静地问,“吾王,您拿的是锐器吗?” ……像此前不知道多少次那样,他们在黑暗的深渊夜色中相拥着。 只是这一次,魔王的右臂环过奴隶单薄的脊背,手握的蜜金匕首正闪着毒牙般的寒光。 “这不是挺敏锐的吗?”魔王的腔调不知何时变得阴沉,“平常在你脖子上比划的时候,装不知道给谁看呢?” 于是兰缪尔的神色,在昏耀看不见的地方变得有些茫然,有些哀伤。 “是……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错?”昏耀恨恨地冷笑一声,“不,是我的错,我就应该早早地杀了你。” “你自己说,今晚睡前弹的什么歌,嗯?” 兰缪尔微微一颤,眼眸睁大。 “您——” “兰缪尔,我早就知道你有鬼。不妨告诉你,这首歌我七年前就听你的子民唱过……” 魔王不愿承认自己被骗得那么狼狈,咬着牙逞强:“本来你不在我面前往后弹,我也就装作不知道,不那么早和你翻脸……” 兰缪尔猛地想要挣开,“不是……!” 可那箍着他的手臂猛地发力,好像要把他活生生勒断。昏耀贴着他的耳朵,阴鸷地喃喃:“我今晚……” 兰缪尔,你不会知道。昏耀心想,我今晚其实是想向你求婚的。 他咬牙切齿地红着眼:“……我今晚就杀了你。” “吾王。”兰缪尔颤声说,“那首歌不是您在人间听到的样子。” 昏耀只说:“把眼闭上。” “您就连一句解释都不肯……” “闭上眼。” 昏耀说:“服从我的命令。” 兰缪尔眼里的光泽悄然黯淡了,他闭上嘴,也合上了眼睑。放弃辩解,接受一切有可能到来的命运。 昏耀松开人,忽然间心如刀割。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些事,想到曾经跪在他脚下的兰缪尔。 多好骗的一个人,多听话的一个人。无论来几次,让他闭眼就闭眼,让他张口就张口,明知道…… 明知道已经是永生永世的仇人了。 闭紧双眼的兰缪尔先是听到了风声,他知道那是匕首的刃锋撕裂空气的声音。他没有躲,连睫毛的一个颤动也没有。 下一刻,眉心一凉,有坚硬的物体贴了上来。 兰缪尔本能地睁开眼,铜灯的火光在面前的金属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昏耀就站在两步远的位置,面无表情,右手反握着那把金匕。 匕柄点在兰缪尔的额间。很轻,很温柔。 昏耀深深地凝望着发愣的兰缪尔,手腕缓缓下降,于是匕首的金柄就从人类苍白的眉心滑到鼻梁,再描摹过唇瓣、下颌、脖颈的命门…… 最后,魔王拉起奴隶的右手,随意地将蜜金匕首放了进去,一本正经地说:“嗯,礼物。” “……” 兰缪尔失魂落魄地看着他。 昏耀低下头,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兰缪尔的眼尾鳞片。 他又笑了,轻声说:“好骗。” 明知道已经是永生永世的仇人了。 可还是爱上了。 兰缪尔蓦地往后退了一步。 叮当。 金匕落地。 22 第三年(合) “曾经,神殿的长老们告诉我,也告诉我的子民……魔族因其天生邪恶残忍的本性,遭到光明神母惩戒。邪恶被禁锢于永暗的深渊,于是阳光之下,不再有悲伤与战火。" “那一年,我拉开神殿的光明神弓之时,确是真心祈愿,希望能够清除邪恶,守护人间。” "后来,等我知道真相其实并非自己所想的时候,已经晚了。" “吾王。” 山崖上,结界下,兰缪尔仰起剔透的淡紫色眼睛。他轻声说: “我的血脉,我的同胞。” 昏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说了。” 面前的断角魔王并没有看他,而是神情复杂地看向灰蒙蒙的远山轮廓,阴沉地说: “兰缪尔,有的时候,我实在很想干脆杀了你,一了百了。" 兰缪尔将昏耀的手腕往下拽:“吾王,我曾是以布雷特为姓的神子,虽然法力已失,但仍是如今整个大陆上,对伽索结界所使用的光明法阵最为精通的人类。 “只要您愿意相信我,我能够为魔族打破迦索的结界,让深渊阳光普照,鲜花盛——” 昏耀猛地抬起眼,一脚把兰缪尔踹到了地上。 兰缪尔茫然张大双眼,粗木做的竖琴脱手,咯噔轻响着沿着山崖往下滚。他哀伤道: “吾王..…不信我吗?" “废话,”昏耀冷笑, “我当然不相信你,我永远不会相信你。” "为什么?" "不然呢?圣君陛下,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声称愿意为了魔族破开结界,证据在哪里?" 兰缪尔不甘地皱眉,心想本来就是事实,自然有证据。他下意识就要回答,然而就在话语出口的前一秒,如遭雷击一般顿住! "明白了吗?"昏耀撩起眼皮,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 兰缪尔后知后觉地想通了什么,一瞬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他发现昏耀说的是对的。 没有证据。 深渊与人间横着迦索的结界,里面的魔族出不去,外面的人类进不来,只有猜忌与仇恨肆意蔓延。 只要兰缪尔还在深渊一日, 他口中所说出的每一个字,他讲的每一个人间的故事,但凡是魔族不知道的,无法验证的……都会被归于空口无凭四个字。 换位一想,如果一个魔族从深渊来到人类的王国,笑吟吟地说:来,把结界交给我,我帮你们把 深渊彻底封死。 谁会信? 谁敢信? 信错了算谁的? “下山。”昏耀突然说。 "等……"兰缪尔有些慌了, "等等,吾王……" 昏耀不由分说转身就走。 兰缪尔好像被打击得恍惚,居然还想转身去把自己的竖琴捡起来。然而颈间一阵灼烧般的痛楚,那是禁锁在催促奴隶跟紧他的主人。 人类不敢捡琴了,转身想走。可大病初愈的身体不争气,他没两步就体力不支,扶着山壁直冒汗。 兰缪尔疼得轻轻抽气,他突然被无边的难过给淹没了。 世上有没有一种自证清白,要比站在一群怀疑你的人面前,试图证明“自己没做过恶事”更难? 那或许就是如今兰缪尔陷入的困境:他不得不站在一群敌对种族面前,证明“自己接下来不会做恶事”。 更有甚者,是证明“自己此前做的善事,不是为了行恶而做的伪装。” 兰缪尔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他越过了“奴隶”的那条界,暴露了自己的别有用心 却无法证明那是对魔族的好心,而非狠心。 耳畔响起角马的嘶鸣声。 身上的痛楚缓缓消退了,兰缪尔吃力抬头,看到魔王坐在马背上睨视他,目光里有了此前未曾有过的阴替戒备, "别再动那种心思,兰缪尔。" “两百年的囚困,两百年的冰霜和烈火。时至今日,魔族与人族之间只剩下仇恨了。你以为你能改变得了什么?" 兰缪尔敛眸,沙哑道:“总该尽力而为。能成或不成,也问心无愧了。”“想要问心无愧?”魔王嘲讽地呵了口气, "……人类也配。"兰缪尔闭上了眼,哀伤的神色掩盖不住。他低声说: "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昏耀下了马, 走过兰缪尔身边,弯腰将落在地上的竖琴捡起来。“死心吧,魔族可以困死在深渊,可以亡族灭种,但是不会把血脉的存亡交到一个人类手里。” 他把竖琴塞进兰缪尔手中,然后将人类抱上角马的后背: "坐稳了,缰绳抓好。" "今天你在结界崖上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你只做一个奴隶,我还能好好对你,如果你妄想当个救世主或者光明神来干涉魔族的事宜.…我绝对饶不了你。" 从结界崖回去后,兰缪尔又病了。昏耀烦得不行,却硬不下心真的不管。 废话,都养三年了。他已经习惯了回答那一个个刁钻的“为什么”,习惯了被兰缪尔唠叨“多穿衣少喝酒少造杀孽”之类的蠢话。 也习惯了骑马带着人类去枯林里打猎,去霜角雪山砸开冰湖捕鱼,去聆听地底火脉游走的声音.… 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找除了兰缪尔以外的合化伴侣。人类在夜晚的表现还是很烂,但偶尔也会有一点点进步,令他喜欢得不得了。 昏耀心想,自己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清楚,只要兰缪尔不犯蠢,以后不再提“结界” “两族仇怨”这些禁忌的话题,他们还能和以前一样。 但兰缪尔不放过他。 夜晚,才能下床的人类将他拉到铜灯边,端端正正地坐好,认真得像是要开展一场辩论。"结界事关重大,吾王不能轻信异族,这合情合理。但我仍然有能做的事。" 昏耀脸色铁青: "……我看你是嫌命太长……" 兰缪尔眼明手快,赶在魔王发怒之前,将一卷羊皮地图被推到他的面前。 "这两天闲来无事,我用人类绘制军事地图的方式画出了王庭附近的火脉走向,和魔族平常使用的有所不同。" 他眨眨眼,笑了:“吾王看一看吧,您会喜欢的。”昏耀打开一看,顿时背后发麻。"啧。" 作为亲手打下王庭的断角魔王,他对地图这东西可太熟悉了。 昏耀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些纵横的线条、准确的符号、清晰的色彩,都是魔族抓破脑袋也弄不出来的东西。 魔王顿时暗骂一声,画 火脉这种在地底游走不定的东西有什么用,这种技术就应该用来—— "火脉的移动并非毫无规律,可以用数筹计算推演。" 兰缪尔清清亮亮的嗓音一响,昏耀才惊觉自己把心声说了出来。 兰缪尔变戏法似的拿出另一个册子,放在身前: “我已经提前算好了,留待吾王日后验证。如果能够证实,日后王庭的迁徙就方便许多了。" 昏耀: " "至于地图,您还想看我画什么呢?" 兰缪尔笑了笑,眼眸弯得狭长: "深渊二十三个部落与周围的山川湖海,吾王感兴趣吗。" 昏耀: 兰缪尔: “深渊的部落共有二十四个,只有在魔王出世的时候才能短暂地联合起来,每当魔王死去,部落之间立刻分崩离析,且必将伴随着血流成河的战斗。" "吾王,您就从没有想过,彻底终结这样的内部残杀,真正一统深渊吗?" 完了,魔王眯眼磨了磨牙,暗想,被拿捏了。 第一年的时候,兰缪尔尚显稚嫩天真。两年过去,披够了羊皮的狐狸终于露出狡猾的眼眸。它亮出爪子,精明地扔出魔王无法抗拒的诱饵。 像昏耀这种魔族,骨子里的征服欲就是天生的,他怎么可能没想过? 兰缪尔: “如果吾王对此感兴趣,我还可以帮助您清点子民的数量、发行统一的货币、制定赏罚的律法、控制传染疾病。" “我还知道如何限制部落首领的权力,如何以礼仪教化族人。”“吾王,我曾是人类王国的君主,如今是您的俘虏。” 兰缪尔俯身,轻吻了一下昏耀的鳞尾。他平静地说: “请用用我吧。” ========= 有些事实,昏耀不得不承认。 圣君兰缪尔布雷特,神明赐福,皇室长子,自幼接受最优渥的教育,拥有沃野千里的国 土,数量远胜魔族的子民。 在一些学识和眼界方面,别说昏耀自认不如他,放眼整个深渊,在这种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一个部落首领能比得过他。 昏耀 当然恨人族,就像深渊里的每一个魔族那样。 但当“是否接受人类的辅佐以造福族人”的选择摆到面前时,魔王独自沉思了两天,做出了抉择。 昏耀对兰缪尔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兰缪尔就说: “如果我哪一天犯了错,吾王大可杀了我。”……后来他才知道,这句“开弓没有回头箭”,说的并不仅仅指自己。 魔王开始向奴隶学习人类的知识与技术。 他并未有意掩盖这件事,何况那些明显来自于人类王国的东西,说凭空变出来的也没谁会信。很快,昏耀的臣属们纷纷惊恐地赶来劝谏。 人类贱猪怎么可能真心帮助魔族,肯定包藏祸心! 魔王懒洋洋坐在王座上: “那就挑出他的罪状,我给他治罪。” 抗议的魔族们噎住了,大眼瞪小眼,最后喊: “就,就算现在还找不到把柄,迟早——” 昏耀: “那就找到再说。” 魔王竟然开始重用人奴,以人类的知识改革王庭。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像飞起的纸片一样传到王庭之外,惹怒了无数个部落的魔族。 到了年末,也就小半年的时间,王庭内外同时大乱。 原本忠诚于昏耀的部下一个个离了心,包括那些从昏耀还未建立王庭时就陪他打天下的老伙伴。那些曾经热忱地仰视过魔王的眼神,从不解到失望,从悲愤到仇恨。 “昏耀吾王!”他们怒骂, 难道你为了权力,已经忘记了种族的仇恨,忘记了先祖的冤魂!? 昏耀懒得说话,只是冷笑。兰缪尔冲上来,清瘦的身体挡在他面前,厉声与那些魔族一个个辩驳。 与此同时,先后造反的部落达到了八个。 有的部落十分弱小,攻打王庭不亚于以卵击石。但他们依旧翻山越岭而来,最终化作汇聚的鲜血流入河中,不知能否有一日流回故土。 也有的部落十分强大。瓦铁、贞赞、黑托尔三大部落,都有着能与王庭较量一番的底蕴,而三位部落首领,全都不支持魔王的改革。 其中首领瓦铁高傲蛮横,与昏耀本来关系就很紧张;而首领黑托尔得知人奴事件后,直接扬言要砍下断角魔王的脑袋祭祖;就连原本对王庭最为忠诚的首领贞赞,也开始隐隐采取 观望态度。 这惨烈的程度远远超出了兰缪尔的想象。……是我低估了魔族对人类的恨意。他来找魔王认错,愧疚地低声说: “吾王,还是暂缓一些吧。” 昏耀冲他露出尖利的犬牙: 想得倒美,滚! 昏耀毫不动摇,这个魔王的心肠好像是铁做的。 外面的部落叛乱了,就出征去平定;自家的臣属闹事了更简单,清晨佩着那把弯刀出门,回来的时候浑身的血腥味。 那段时间,刺客的数量激增。 有那么一次,冷箭都要射到兰缪尔的胸口。昏耀硬是伸手去挡,箭镞穿透了掌心。 ——魔族的王,竟为人奴挡箭! 刺客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指着魔王的鼻子破口大骂。 而昏耀面不改色地把箭拔出来,丢在地上踩断了,然后就用滴血的手掌把刺客按在地上,活生生扼到没了气息。 兰缪尔就在一旁面无血色地看着,直到昏耀结束了战斗,像拎一只小动物一样把他抓走了。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王庭的一位魔将起了异心。将军名叫木玛,是跟随昏耀拼杀多年的大魔,亲如手足。 同时,也是摩朵的青梅竹马与合化伴侣。甚至当时,昏耀已经在帮摩朵和木玛筹划婚配。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木玛筹划刺杀的证据被送进魔王的宫殿。 昏耀沉默了大约一刻钟,然后把摩朵叫来,将自己的青铜弯刀扔在她面前: “去杀了木玛,或者来杀我。你自己选吧。 摩朵掌着刀走了,片刻后回来,手里提着木玛的头颅。她眼眶通红,似乎哭过一场,但面庞却坚定。 “摩朵是个劣魔,”摩朵自嘲地笑着歪歪头, 当年吾王重用我的时候,那些反对的家伙也是这副嘴脸,我都记得的。 ……在深渊,爱是割舍。 那天夜晚,兰缪尔终于崩溃了。他哭起来不出声,只是咬着自己的手臂发抖。 昏耀把兰缪尔搂在怀里,低声问: 决策是魔王下的,杀孽是魔王造的,你只是一个被我压榨的可怜俘虏,我都不哭,你哭什么?" ; 兰缪尔哽咽说,死的魔族太多了,或许是他错了。昏耀笑话他: 好歹是个君主,你这么怕杀戮,难道从没杀过同族子民? 兰缪尔闭眼摇头,魔王就说: “要做君主哪有不杀人的,你没杀过,那就是有旁人替你杀了,哼,也不比我清白。 他本来是习惯性地逗奴隶玩,没想到兰缪尔一下子掉了眼泪,但神色很平静,只是红着眼眶说:吾王说的对,我本来就是罪人,下地狱也是活该的。 昏耀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人,对自己身上的苦难视而不见,可但凡伤害到他人,就难过得要哭。“地狱,”昏耀低声问, 兰缪尔,你们神教所说的地狱是什么样子? 兰缪尔努力回想小时候长老讲的那些故事:那里暗无天日,永远是酷热或者苦寒,魔鬼们四处流串,罪恶的灵魂在此处受苦.… 不料昏耀大笑,说那不就是深渊的样子么。 “看来地狱也不过如此。既然在深渊里我能做魔王,那么到了地狱,魔鬼也都要跪下来亲吻我的鳞尾。 昏耀笑着揉了揉兰缪尔的头发: 至于你,你还是做王的奴隶,和现在一样,有什么可怕? 兰缪尔哑然失笑,泪珠从眼角滚落。他从没想到有谁能以这样嚣张的态度阐释“地狱”。他把额头贴近魔王的胸口,双足勾着那条长长的鳞尾,闭眼睡了。 那时昏耀就想:这个人啊,还是笑起来好看。 同样是第三年的最后一个月。 兰缪尔不止传授知识技术,更开始插手魔族的大小事务。 没错,昏耀这个人,哦不,这只魔——在独断专横上有着无出其右的天赋。不仅没有被反对声吓退,反而亢奋起来,变本加厉了。 兰缪尔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一介奴隶,事实上承担的却是类似于魔王幕僚的职责。 他将自己的建议讲给魔王听,再由王来裁断:是可以采纳,亦或是可以参考一部分,亦或是“犯了错”。 如果犯了错,就立刻处死。 王庭里的魔族,逐渐开始习惯于议论兰缪尔这个名字。 /> 有的说: 硫砂那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上回居然非说他是个好人!真叫我笑掉大牙,哼哼,好人! 有的说: 等着瞧,咱们迟早找出他包藏祸心的罪证,让王杀了他! 有的说: “不过别提,贱猪的法子确实好用,居然把我家小患子的病治好了。如果只是用用法子…… 兰缪尔很清楚自己的境地。 就像昏耀提点过他的那样,他身在深渊,但凡惹上一点嫌疑都会万劫不复,因为没有证据。因此,他行事愈加谨小慎微,很多时候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敢言行有失。 就这样,圣君入深渊七年,插手魔族事务四年。 在这么个一千万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猜忌他、绞尽脑汁地试图证明他不可能是好人的情况下.…硬是没有落下任何一个污点,还从“人类贱猪”变成了“兰缪尔大人”。 直到深渊一统,结界崖上开满野花。 不料到头来,第七年的某个夜晚悄悄弹奏的竖琴曲,反倒成了唯一“确凿”的把柄,唯一“无可辩驳”的罪证。 可说到底,那也只是一首歌而已啊。 难怪他那么难过,那么生气。再怎么好脾气的人,努力了那么久,最终还是落入不可能自证清白的境地,当然是要委屈的。 所以,说出些什么“等我死了”的气话,当然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事情……是不是? “吾王。” 雨停了,夜晚过去了。多古收拾好药箱,局促地来到魔王面前。 他搓搓手,先说大人暂时脱离了危险,又试探性地问: 不知兰缪尔大人是否已对吾王提过…… 大人的身体已经十分衰弱,剩下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0 23 淅沥阴雨 兰缪尔醒过来的时候,外面是阴的,下着小雨。 他陷在两层的被子里慢吞吞地眨眼,侧过头四下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很清静,烧着两个火石炉,很暖和。 但紧接着,外面就传来魔王雷霆暴怒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噼里啪啦不知道在砸什么的声响。"他叫你瞒着我,你就瞒着我!?" "多古,你效忠的王究竟是他还是我!?" 外面的宫殿一片狼藉。昏耀的精神状态很差,浑身的煞气压都压不住。那几个巫医徒弟们钻桌底的钻桌底,蹲墙角的蹲墙角,瑟瑟发抖。 而多古的屁股上已经被踹了好几脚,抱头鼠窜。 “吾王!吾王饶了我吧!”老巫医嗷嗷直叫,欲哭无泪, “早说早挨揍,晚说晚挨揍,那当然是越晚告诉您越好呀——" 昏耀简直气得七窍生烟……他的臣属!向他献上鲜血与灵魂的,本应忠诚而谦卑的臣属!到底从什么时候一个个变得这么放肆,都是兰缪尔给他把风气带坏的! “老东西,我今天就宰了你……”魔王森然磨了磨牙,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一遍,他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进入深渊的人类本来就活不久!”多古哭着说,“深渊的水土饮食都不适合人类的体质,何况瘴气侵蚀肺腑,只会越来越衰弱……吾王爱护大人,能到今天已经不容易……" “不可能!”昏耀目眦欲裂,脱口而出, “他已经在深渊呆了七年,还不是好好——” 但昏耀猛然说不下去了。 好吗,真的好吗? 窗外的雨声还在绵绵地持续着,昏耀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头灌到脚底,此时才觉得恐惧: 第一年那些血淋淋的摧残;第二年的风雪严冬,还有一次次强迫的合化;第三年先是命悬一线的雨季,紧接着又是透支心力的操劳。 还有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兰缪尔病过多少次,忍过多少次,又忍不住地哭过多少次? 昏耀眼前一阵发黑:这样的七年,为什么在他的潜意识里,居然也能算是“好好的”?是因为兰缪尔总是温和地笑着说没事吗? "……不管怎样,"他强撑着咬咬牙, "之前那么多次,不都熬过来了。" “这个人类的生命力强韧得离奇,早早说什么治不好的话,等到他痊愈了,丢的是你自己的脸。" "搬去结界崖上疗养一阵呢?或者干脆住在那里呢?现在结界变薄了许多,瘴气稀薄,有阳光了,还开了花……" 昏耀边说边烦躁地踱步,忽然站住: "对了,还有更简单的。" "把法力还给他呢?" 多古吓得腿软,一下子跌倒在地: “王!” 昏耀猛地回头,眼神像鹰隼: "怎么样!?" 多古颤颤巍巍地: "您,您……"他吞咽口水,小声地劝, "吾王啊,您先冷静,冷静些……" 老巫医的反应令昏耀心口一松,像是压着的石头哗啦地变成泡沫飘走了,又仿佛溺水时猛地得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 哦,原来老家伙是没敢考虑这个办法。 那不就解决了,原来把法力还给他就好了……昏耀这时才察知到自己慌得心跳如鼓,后怕的劲头涌上来,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又暗暗地怪兰缪尔,竟然不早说,硬挨着受了多少罪,拖到这么危险的地步,也不知道养多久才能养回来。 “王 好巧不巧,熟悉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多古眼尖,哧溜一下就躲到兰缪尔身后,很没出息地哭喊: "大人救我!" 昏耀像是心脏被掐了一下,他飞快回头。只见兰缪尔白袍赤足,面容苍白,映着背后窗外的雨幕,站在那里像个雪砌的神像。 兰缪尔伸手把多古往身后一护,平静道: “还请吾王不要怪罪多古大人。” “吾王出征极北的时候,我便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当时战况紧张,是我不允许多古大人告诉您的。" 昏耀的脸色变幻几次。刚才还不觉得,现在看到这个人一脸风轻云淡地站在身前,怒火就噌噌地往上冒。 > 兰缪尔面不改色,魔王暴怒到抽刀砍人的时候他都敢扑上去拦,现在这点情况也就是小意思。他轻轻咳嗽两声,闭眼扶住墙说: “吾王,我好像有点头晕。” 昏耀:"……" 好啊,这人真是越来越熟练地拿捏他了! 兰缪尔按着胸曰: "心口也疼,喘不过气来。" 昏耀直接给气笑了,他说: “要怎么样?” 兰缪尔: "走不动了,要吾王抱着才能回到床上。" 多古缩在一旁发抖,恨不能把自己的双眼戳瞎了。老天爷,这真的是他能看的吗…. 可神奇的是,魔王笑出来之后,那股怒火还真的灭了。他服气地摇摇头,上前把兰缪尔抱起来,向里面走去。 兰缪尔趁机给多古使了个眼色,让他下去。老巫医立刻精神抖擞,翘起尾 巴跑得飞快,等昏耀听见脚步声回头的时候,已经就剩个影子了。 魔王眼角狂跳,他感觉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兰缪尔,你是不是迟早准备造我的反?” 兰缪尔一脸无辜: “吾王,我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哪来的力气造什么反呢。” 昏耀把兰缪尔放回床上,顺便握住手心捏了捏,觉得还是冰冷。 于是又沉下脸,抱着被子往人类身上堆,用阴森森的腔调: “你还有胆子提你的病……知不知道错? 兰缪尔: “错了,您罚我吧。” 这个态度一看就是“错了,但下次还敢”的意思。昏耀正要发作,硫砂侍官端着刚煮好的药进来了。他不得不再次退让,说: “先喝药。” 兰缪尔右手被鳞尾抽伤的地方还敷着药缠着绷带。昏耀就接过药,坐在床边亲手喂他。不知是否因为药汁太苦,兰缪尔喝得很吃力,长长的眉毛紧锁。 昏耀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打量着他的脸色。忽而说: “闹也闹过了,犯病也犯了。睡了一夜,气消了没有?” 什么?兰缪尔愣了一下,似乎这才想起昨晚吵架的事情。令昏耀大开眼界的是,他居然露出难为情的神色,耳根微红: ……吾王不要取笑我了。 昏耀挑眉。 r />嗯哼,这家伙,果然不习惯冲人撒脾气。 “哼,昨晚是谁要来拔我的刀?”魔王得寸进尺,故意夸张, “还以为你终于忍不下去,要把我宰了。 兰缪尔更加无地自容,转个身把脸埋进枕头和被子里面。 昏耀就像秋天剥一些刚从树上打下来的果实那样,耐心地从被子里把兰缪尔剥出来: “干什么,药还没喝完呢。 听着,不逗你了,昨晚算我的错。 昏耀起身,他从床头的墙上取了挂着的马鞭,塞进兰缪尔的手里,双掌拢着他的手握紧,正经说:“等你病好了,打回来。” 兰缪尔吃惊: 吾王! “安心养病,别乱想。” 昏耀低声说: “……我不怀疑你。我也没有等着抓你的罪证,胡扯的,只是曾经在人间听过那首歌的后半段。 听着雨声焦灼地过了一夜,他其实已经冷静下来想清楚了。 那首歌大概真的是误会。如果兰缪尔真的恨死了魔族,抱着要对魔族不利的想法来到深渊,那肯定是百般地隐藏自己,怎么会主动在结界崖上弹哪首曲子给他听? 赌他没在人间听过?赌嬴了没好处,赌输了直接送命,哪有这种道理。 听了这句话,兰缪尔的神采都亮了起来,欢欣得不得了。但又不太敢真的确信,问: “真的吗? 昏耀心口又是一疼。 他们之间,想要超越猜忌和仇恨,太难太难了。究竟是走过了怎样抵死纠缠的一路,才终于抵达这里。 “真的。”他放轻声音。“那把蜜金匕首……” 啊,在……在这里。 兰缪尔高兴得都有点手足无措了,环顾了两圈才指对地方,其实就在床头的小桌案上摆着。“我刚才就看到了,没有碰。吾王快收起来吧。唉,您可真是……” 他无奈道: 往后我不在了,吾王行事要再谨慎些。向仇人手里递兵刃这样危险的事情,假若我真的图谋不轨,您可怎么办呢? “说什么呢。”昏耀心里猛地往下一沉,皱眉打断他。 魔王竖起指甲,敲了敲桌面 : 它是你的了。法力拿回去,把病治好,其他的以后再说。 兰缪尔懵了一下,立刻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说:“您放过我吧,我都这个样子了,吾王还要来这一招吗? 他捏着药碗的边沿,用碗把蜜金匕首谨慎地昏耀那边推推,嘴里说: “我才不上当。” “碰了这东西,我才真是说不清了……咳咳咳。” 兰缪尔说完,却突然捂唇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簌簌发抖。缓过来之后再抬眼,却对上了魔王不敢置信的神情。 ……兰缪尔。 昏耀死死盯着他,抓起那把蜜金匕首,硬是塞进人类手里: “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 兰缪尔居然也表现得同样吃惊,同样迷茫。他挺身说: “我怎么会以为是玩笑?这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魔王惯例的试探吗?兰缪尔怔怔地歪头瞧着昏耀。 他前一日的晚上犯了大错,落了嫌疑不说,还当着昏耀的面情绪失控。但是王竟然愿意信他,不惜用这样危险的办法,来再给他一个自证忠诚的机会……不是吗? 雨声淅淅沥沥,在人类与魔族之间回荡。 突然,兰缪尔脸色微微一变,抬手一把将昏耀推开。 昏耀魂不守舍,居然还真被这个病人推得往后踉跄一步。 兰缪尔扶着床,清瘦的身体像折断了的白竹一样猛地弯下来——刚刚喝的药,入口还没过一刻钟,全都混着血丝吐在了地上。 0 24 妖异鳞片 昏耀当即就跳起来了。 兰缪尔的身体浑身无力地倾斜,眼看就要栽下床。昏耀抢上去把他按在自己怀里,扭头冲外面吼: “叫多古滚回来!!” 硫砂侍官就站在不远处等着被传唤服侍,同样被吓得失态地叫出了声。这时扭头就往外跑,也不顾半途差点碰倒一个冒着热气的火石炉,一头扎进了细雨里。 兰缪尔微微喘息着,小声说:“我………” "别说话……别说话。" 昏耀脸色青白,双手都在发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上一刻还有说有笑的,刚刚还在跟他撒娇,怎么会突然就连药都喝不下? 他根本不敢细想,只能哑着嗓子说: “是我喂得太着急了。不怕,你先歇歇,一会儿让巫医再给你喂药……" 兰缪尔顺从地点了一下头,同时吃力地抬起手。昏耀下意识想去握住,掌中却被塞进来一件硬物。 那把蜜金匕首,被还回了魔王的手中。 很快,多古冒雨赶了回来,慌慌张张,看样子也被吓了一跳。他先摸出救急的药丸让兰缪尔吃了,紧接着火速改了改药方,让侍从去重新敖药。 老巫医嘟嘟嚏噻地擦汗,满脸不安: “如果这次还是喝不下,那可就真的糟了……” 自始至终,昏耀就站在床边,一言不发。天色更加阴暗了一些,令他沉默的身形像个雨天里冤死的鬼魂。 兰缪尔不肯接受法力。事关生死,奴隶拒绝的理由竟是如此简单而荒诞:他怀疑魔王是在怀疑他。 昏耀握着手中那把匕首,越握越紧,直到尖锐的指甲刺破了掌心。其实最开始,他对兰缪尔的猜疑的确只是戒备。 第三年,圣君的恩泽洒向深渊,昏耀顶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成了拦在兰缪尔与魔族之间唯一的门。 那段时间,魔王甚至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座“结界阵”。 前后都是撞向他的滔天巨浪,一浪高过一浪。而他必须永远坚硬,永远冰冷,永远正确地立在那 里。 有他在那里,人类就不可能设下真正殃及魔族的阴谋诡计。有他在那里,魔族也不至于扑上来把他的奴隶撕碎生吞。 但后来岁月一天天过去,随着昏耀下放给兰缪尔的权力越 来越大,隐含的风险之浪也越来越大。 昏耀不得不越发频繁地猜疑他的奴隶。 于是魔王变成一个疑神疑鬼的失心疯,做出许多可笑又丢脸的事情。 什么故意装醉又将佩刀掉出来,假装不经意弄丢了胸前那串骨饰……再暗中窥伺奴隶的反应。其实事后回想,不仅是不敢相信兰缪尔,或许更多的是不敢相信自己。 奴隶犯了错,还有奴隶的王来教训。但如果魔王的心开始偏了,也一起犯了错,前方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所以,当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偏心的时候,他也就心虚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关系?越是信任,就越是要猜忌;越是深爱,就越是不能忘记仇恨。 万幸兰缪尔体谅他。王开始动摇的那部分坚硬,王开始软化的那部分冰冷,都由奴隶来补上。他把掉出来的兵刃归鞘,去捡落在山崖下的骨钥,拒绝所有不合适的封赏,忍下所有污蔑的言语。 他应对每一次试探与威胁,用行动做出无声的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你看啊,我今天还是乖乖的,明天也会乖乖的。 甚至有一次,兰缪尔被逼得没办法,连主动躲到奴隶棚去避嫌的事都做过。 果不其然病在那里。昏耀深夜点着蜡烛来看他,磨着牙,恶狠狠说: “你最好别是装病讨我心软。" 其实魔王闻讯连夜赶来,当然是要接奴隶回去的。 结果就因为这一句话,兰缪尔死活不肯。昏耀强行进来抓他,他竟摔碎了碗,拿瓷片抵在自己喉咙上,跪着求王回去……昏耀拿他没办法,只能留下巫医给他治病,自己悻悻地走了。 最后,兰缪尔真的拖到那件需要避嫌的事情解决了,才肯回到宫殿来。 那次之后,昏耀收敛了不少,兰缪尔却变得更加如履薄冰了。 他们就这样拨开沿途的野草,从岁月之间一步步跋涉而来。可是走到第七年,奴隶要死掉了。沿袭着旧日的习惯,奴隶温柔地表示:吾王不必担心,这次我也会很乖地死掉的。 我的死亡,会为这充满纠葛矛盾的七年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以作为我始终清白坦荡、问心无愧的证据。 “吾王。” 回神是兰缪尔在叫他。宫殿内十分清静,多古与硫砂不知什么时候都退下去了,只有兰缪尔坐 在床上,满脸担忧地望着他。 兰缪尔: "您………都流血了。" 昏耀低头,他的右手已经被掐得鲜血淋漓。一时间酸涩感涌上喉咙又被咽回去,他沙哑地回一句: "怪谁?" “您别这样,吾王不需要为我难过。”兰缪尔摇摇头, “生老病死是世间常理,我能到今天,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不如说已经足够满足。 昏耀走过去。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兰缪尔面前,眼神渗着幽暗的光,像个即将择人而噬的魔鬼。 "兰缪尔,我是不是把你惯得忘记自己是个奴隶了?" 昏耀突然将那把蜜金匕首砰地砸在床头的小桌上。刚煮好的药汤跳了跳,有几滴溅出来。"谁管你有没有遗憾。"“谁管你满不满足。” 他压着嗓子说: “当年是谁什么都不会,样样缠着我教……兰缪尔,七 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得顺眼一点,你居然妄想说死就死了? 果然,这样反而是更“有效”的沟通方式。兰缪尔的脸上出现了动摇,愧疚地小声说: 对不起。 昏耀立刻凑上去亲了亲他,低声哄: “这才对了。听话,这次不是试探你,是命令,你要好起来,让我满意才是你的义务。 深渊已然安定,魔族的事不再需要你忙碌,你就像最开始那样,做个夜晚合化用的奴隶正好。 你的法力恢复之后,我会重新给你戴上禁锁,配好骨钥。以后你就呆在官殿里,少给我出去乱晃,知不知道? 兰缪尔垂着眼:但是…… 他犹豫了一会儿,双手把被子推开,又将自己的衣袍解开。 人类的身体雪白清瘦,十分好看,只是腰间、小腹、前胸等地方生着一片片淡紫色的鳞,色泽妖异激潞,已经占据了体表的三分之一。 昏耀第一反应是怕他着凉,赶忙拽住被子,喊了声:“干什么!” 兰缪尔又转过身,将后颈至脊背露了出来。 他说:“吾王,您看,我身上的鳞片已经这么多了。” 昏耀猛然一愣。他正把被子往人类身上盖,一不留神 指腹就碰到了凉凉的鳞片。 兰缪尔将衣袍披回自己肩上,又把右手塞进昏耀的掌中: “您再看我的指甲,也变硬了。”昏耀恍惚地握住了兰缪尔的手。 他低头盯着自己掌心里那只手。人类的指甲刚入深渊时确实不是现在这样,应该更加柔软,带着淡粉色。 但现在,兰缪尔的指甲已是明显的硬质。只不过因为他经常修剪得园润,而非像魔族那样留成尖锐的爪,所以才看不太出来。 不祥的预感忽然压得昏耀喘不过气来,仿佛掉进了无光的深海。他听见兰缪尔惆怅地说: “可惜盘角和鳞尾,应该是长不出来吧。” 昏耀喉咙发梗,感觉不详的寒气沿着脊梁骨直往上窜。他突然很不想听兰缪尔接下来要说的话,张开嘴却失声了。 兰缪尔无亲地笑着,让两枚指甲轻轻相撞,碰出清脆的声音。 七年了,我的骨和血脉已经习惯了这片土地,怎么还能接纳至纯光明的法力呢?“我现在充其量算是半人半魔,身体被至纯魔息浸了这么久,说不定还是魔的部分要多一些。” 吾王,我已不再是七年前的光明神子。法力不能为我延命了,强行入体,它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最后,兰缪尔仰起紫罗兰般的眼眸,声音缥缈得像吹拂在深渊之外的春风。他说:“这三个月,您再多用用我,让我能补偿一点是一点吧。”魔王的瞳孔无声地放大。 他动了动唇,又没有发出声音。眼前天旋地转。伴随着尖锐的耳鸣,那片无光的深海吞没了他。 滴答。 滴答答。 雨珠从眼前的发丝上落下。 魔王缓慢地抬头。眼前是雨后初晴的莽莽旷野,乌色的云正被风一点点撕开,露出苍色的天幕。他茫然地想: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 昏耀怔怔地跪在这片陌生的原野上,不知道淋了多久的雨,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往下滴着冰冷的水。 他好像掉进了一场迷离的噩梦里。 这种感觉之前也有过一次,那是十四年前,他木然坐在自己的血泊里,仰头看到蜜金羽箭消失在山的那一边。 昏耀忽然一个激灵,失措地爬起来——对了,兰缪尔怎么样了 !?他甚至记不起兰缪尔最后有没有喝掉那碗药,有没有再吐出来。 试图站起的时候,膝盖几乎没有知觉了。魔王只觉得头痛欲裂,他闭眼用力甩了甩头,要命,这是跪了多久….. 忽然间,他听见了啼律律的马鸣。 昏耀回头,发现自己的爱马就在不远处,正低头嚼着地上干瘪的杂草。 有坐骑,说明他应该是一路纵马过来的,可是这里到底是哪里呢?甚至不是王庭统辖的地方,四面八方也没有魔族生息的痕迹。 不重要了。无论如何,他必须立刻回去。回到王庭,回到兰缪尔身边….… 万幸大地上还残留着角马奔跑过后那烧焦的痕迹。魔王一步一踉跄地挪了过去,艰难地骑上马,寻找来时的方向, 就在马儿扬蹄的时候,昏耀忽然心中被什么轻轻一扯,他扭头再次看向这片渐远的荒野。电光石火间,赤色瞳孔猛地缩紧,一阵战栗。他明白了自己之前为何跪在这里。 这里只是一处再平凡不过的旷野。 七年前,魔族的大军自人间凯旋。各个部落的勇士们在结界崖下分道,而昏耀统率着的王庭军队,曾在一片旷野上休息。 夜深了,魔族的战士们点起等火,安营扎寨,并将那位金发的俘虏,粗暴地拖到王的面前。在这里,魔王接受了圣君的臣服。 在这里,他将那把蜜金匕首刺入兰缪尔的心口。剥夺法力,灌入魔息,并附上恶毒的诅咒和快意的嘲弄。 在这里,他酣畅淋漓地完成了那场念念不忘的复仇,也夺走了兰缪尔在七年之后的生路。 昏耀忽然很想惨笑一声。但他别说笑,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现在,他连胸腔里都空荡荡的觉不出痛。因此只能仰起脸孔,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木然看向永暗的天际,心想—— 是啊,所以七年后,他当然活该跪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