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你,拥抱你[快穿]》 1、贺兰阙1 太阿山顶,白雪与烈风裹挟着发出迸鸣,脆断的红梅枝干凌乱一地,如同一片纷飞血红的海。 一棵红梅树下,少年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暴雪不到半刻钟就把他掩埋了大半,只漏出半张脸。 他单薄成薄薄一片,身上破碎的衣衫里,泛着死白的伤口可怖诡异,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气温太低,血又在身上结成了一片片深红色冰茬,少年一身红白,正簌簌发抖,瞧着十分可怜又刺眼。 “哈哈哈哈!古神血脉也不过如此,如今还不是被我踩在脚下!”说话的男子穿着一身太阿山弟子服,此刻他叉着腿,一只被厚靴包裹着的肥厚脚掌正踩在地上少年胸口上。 贺兰阙胸口一窒,闷哼出声,鸦睫下一双黑沉沉的瞳仁孤冷幽深,他偏头噗地呕出一口血来,咬牙没有痛叫出来。 桎梏于人,他的命比被压断的梅枝更加低贱。 “不是说古神血脉皆为不死之身吗?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不能从我的手里活着离开!” 被他欺负的少年始终未发一言,只是眼神逐渐涣散,瞳孔缓缓放大失焦,是将死之兆。 ‘轰隆隆——’ 长而沉闷的雷声接踵炸开,贺兰阙目光看向天空中破不开的浓重黑云,里面黑雷翻涌,暴雪未停,却有暴雨之势,太阿山一向如此,气候诡谲,即便是人间四月也是大雪满山。 贺兰阙听见自己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见大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也能听见庄绍坤几人的声音。 他的身世,在太阿山,并不是秘密。 “山主说过,贺兰阙是古神女血脉,可他的父亲却是大妖......” 另一名弟子跟着点头,“我听说,神妖结合自古就是被诅咒的存在,他们会带来灾厄,不知山主为何要留着贺兰阙的命......” 如今四海动荡,妖魔频出,贺兰阙留于太阿山,已经引起许多弟子不满。 庄绍坤踹了那说话的弟子一脚,嗤了一声,忿声道:“要我说,山主就是妇人之仁!不过是看这怪物可怜,不愿杀生罢了!” 不愿杀生......呵 贺兰阙阖目不语,他勾起讥讽冰冷的笑,不知是在笑谁。 血越流越多,他面上缓缓爬上一层妖冶秾色,眉眼迤逦,冰凉的雪花渐渐覆满眼窝,绝望时刻,贺兰阙竟觉得自己闻到了一丝冷香。 …… 几个弟子如此欺负贺兰阙,便是仗着不会有人替他出气。虽然贺兰阙在太阿山长大,可山主从未教他术法,他一身杀人的本事,皆是他一次次置之死地而后生时学来的。 贺兰阙体内流着古神女的血,所以凝不出妖力高强的妖丹,可他同时也是大妖的血脉,更不能结出纯粹的神魄。 他注定被人唾弃,一生无容他之所。 梅花纷飞,雪落得更急,天地间苍茫一片,隆冬时节,太阳吝啬地锁住所有温暖,山野寂静。 “你们看他的样子,像不像一只野狗?哈哈哈哈哈哈!” 庄绍坤用脚踢了踢地上少年冰冷苍白的脸,羞辱道:“贺兰阙,不如你替我把鞋上的雪都舔干净了,我们今日就给你留个全尸如何?” 他大笑着说完,见少年又用那双阴狠的眼睛盯着自己,庄绍坤一脚把人踹出去,嚷嚷道:“真晦气,那双眼睛我也得给你挖了!” “咯咯——” “咯咯——” 破败肌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贺兰阙虚弱地趴在地上,被庄绍坤踹到的地方发出火辣辣的痛,他却面色不改,一只断碎的手掌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在虚空轻轻一握。他四周的空气有一瞬的凝滞,红梅噼里啪啦地坠落砸向地上的贺兰阙,树干震颤一瞬,片刻后恢复宁静。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树上红梅落得更急,然而庄绍坤几人并未发现异样。与此同时,几人所站的地面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痕,一阵轻微的震颤后,裂痕如同蛛网似的缓缓在地面上蔓延。 庄绍坤依旧睥睨着贺兰阙,见他容色潋潋,风雪竟然给他附上一层冰冷的美,明明他们任意一个人都能随意折辱他,贺兰阙也不知投机卖好,每次都是强撑着,脸上挂着令人讨厌的神情。 弟子们想到什么,搓了搓手,又想到了一个新主意,盯着贺兰阙兴奋开口,“听说妖怪的肌骨格外光滑细腻,不如我们扒了他衣服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同!” 传闻中,古神女容颜倾世,而大妖却面孔难看丑陋,但妖力极为强大,活着的时候从未现过本体,只有死后才露出真身,是一条青金鳞片的巨蟒。 太阿山弟子每年都有下山除妖的任务,被剖丹显型的妖怪不在少数,但不过都是些叫不上名号的小妖,要说神妖的后代,更是没有见过。 贺兰阙的本体是什么? 对生命的掌控感让弟子们越加兴奋,想法也大胆起来,“我们剖了他的妖丹,再把他扔入妖鬼冢!那里有许多靠吸食同类修炼的大妖!贺兰阙定会十分痛苦!到时候现出本体,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另一边的一名弟子有些担忧,“要是被山主知道了会不会责罚我们?”剖丹无异于要贺兰阙的命,山主可是明令过,山中弟子决不可取贺兰阙性命。 庄绍坤闻言脸色一沉,暗骂了一声没出息,“一个妖怪血脉,谁会在意?这么多年,太阿山上的弟子谁敢说没欺负过贺兰阙,山主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苟活这么多年,已经便宜他了,不过是一个妖怪的命,死了谁会在意? 说的也是。 三年前,山主将受了重伤浑身是血的贺兰阙带回太阿山,言道此人乃神妖血脉,体质奇特,寻常刀剑术法不能伤其分毫,当妖奴养着,以后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几年过去,山主的确所他自己所言那般,凡是山下有难缠棘手的妖怪,便令贺兰阙去平乱,同时,山主在贺兰阙身上种下太阿山咒术,让他只能听山主的话行事,否则便会经受万鬼蚀骨之痛。 每次领任下山,贺兰阙都需要告知返回之日,若他未能按时返回,咒术便会反噬,让他尝尽百虫噬心的滋味。 半月前,贺兰阙领命下山制服作乱的妖怪,没曾想中计受伤,贺兰阙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其斩杀,却也超过了原定的返回时间,今晨才刚刚抵达太阿山。 超时返山,咒术发作,贺兰阙生不如死,他一路浴血登山,体力耗尽,不然庄绍坤几人也不会轻而易举便把他抓了过来。 “剖丹还不简单,他如今重伤,我们几人联手,取丹轻而易举!” 太阿山弟子常年下山除魔卫道,剖丹杀妖并不是什么难事。 几人说完便开始动手,三人手中结印画幡,不多时,一张金色咒幡便缓缓腾空,将贺兰阙整个身体罩在金幡之下。 少年躺在地上,目光自鸦黑浓密的睫毛下落在那张金色咒幡上,极轻地笑了下,狞嚎的冷风变得更加刺耳,随着金幡不断扩大,贺兰阙面色逐渐惨白,他开始簌簌发抖,口中不断地大口呕出鲜血。 剖丹咒术缓缓生成,庄绍坤眼底热切。 一名弟子大声恭维道:“庄师兄好功法!” 贺兰阙显然也未料到咒幡形成的如此之快。 他眉目冰雪越盛,眉间结出淡淡的冰晶,贺兰阙喉间血涌翻滚,又是‘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随着一颗红色妖丹缓缓从他胸前飘出,贺兰阙脸色迅速灰白, “是妖丹!” 剖丹之痛犹如剜心,妖丹试图回到贺兰阙体内,又被金幡拉扯着进退两难,两股力量让贺兰阙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以指为刺狠狠割进手掌,让自己保持清醒。 一……二……三…… 一……二……三…… “嘶——” 咒幡下,罡风吹起纷飞的雪粒,呼啸的声音中,出现了几道不合时宜的声音。 一名弟子疑惑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都去死吧……”贺兰阙低喃道,尽管眸光涣散,眼睛却亮的惊人。 雪越来越大,细碎的雪粒顺着鼻腔钻进肺里,冷的人直打寒战,“什么东西……”一名弟子打了个喷嚏,一边挠了挠腿,可是为了御寒,他穿了厚厚的棉衣,怎么也挠不到刺痒的那个地方,无论怎么挠,都是隔靴搔痒,他声音急躁起来,“什么东西啊,好像有虫子在我腿上!” 地上躺着的贺兰阙眸光波动,他眼神漠然地盯着上空,金色咒幡映出他鬼魅苍白的脸,身体破败,细碎的发丝贴在他苍白下颌上,黑与白分明。 贺兰阙抬手抹去了干涸在唇角的血,他盯着半空中红色妖丹,黑瞳阴冷。 掌心轻轻翻转,大地有一瞬间的摇晃,贺兰阙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来。 “轰隆隆——” 须臾间,黑云压顶,风急雪骤,仿佛从远古传来的愤怒将咒幡吹的摇摇欲坠。 “我的腿,我的腿好痒!”庄绍坤正吃力的维持着咒幡对抗这股突如其来的风雪,却也觉得身上的不适感逐渐加重。 地上少年嘴唇翕动,丝丝缕缕妖力自他躺着的身下缓缓冒出。他面色冷漠,半阖着一双狭长冰冷的双眼,低低念着,像是回应。 “死了,就不痛了。” 他的声音隐匿在三人的惊叫中。 “欸?我也是,好痛……啊啊啊啊啊!” 那股痒意逐渐变成剧痛,几名弟子也顾不得金幡,纷纷手忙脚乱地解开腰带。没有了灵力支撑的咒幡瞬间倾溃,紫色妖丹瞬间飞回贺兰阙身体中,可此刻庄绍坤三人竟都无暇再管,不知谁惊骇地指着庄绍坤大喊了一声,嗓音惊恐扭曲,“蛇!你身上有蛇!” 庄绍坤方才觉着弟子们的行为实在不雅,便强忍着没有解开裤带,此时顺着那弟子的视线,垂头看向自己的腿,便看到早上扎的严实的裤腿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松开,里面正密密麻麻爬出上百条极细的红色小蛇! 庄绍坤一把抄起裤腿,红色小蛇瞬间飞出几米远,蛇身裹着血肉,瞧着极度恐怖,“啊!!!!我的腿!” 他的腿被蛇啃的血淋淋,森白的骨头若隐若现,血腥味钻进庄绍坤鼻腔,恶心的让他不停干呕,剧痛随之蔓延,他跌坐在地上,叫声痛苦扭曲,脸色惨白。 显然这蛇是有剧毒,不知为何他方才竟然没有察觉,血肉啃食殆尽才察觉出痛意! 几人狼狈不堪,哪里还有方才欺辱贺兰阙的神色。 “贺兰阙!你这个妖怪!我要杀了你!” “啊啊啊啊啊快松开!” “救命!救命啊!!!” 没了血肉,森白的腿骨直接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但庄绍坤到底灵力比其他几名弟子高深,眼见着身边两个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地抽搐便再无声息,庄绍坤不顾疼痛,转身快速向另一个方向爬去。 太阿山上,唯一一位灵愈术弟子,是太阿山小师妹菩兰悠。 他这双腿要是还想要,只能去找菩兰悠。 宗主格外疼爱这位小师妹,她天生良善,厌恶杀戮,是修医的好苗子,如今正独居于跃金楼,等待灵愈术突破九重。 “兰悠仙子救我!!” 庄绍坤声音凄厉,拖着残破双腿向跃金楼的方向爬去。 从山顶到菩兰悠的跃金楼,平日步行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可庄绍坤如今双腿只剩下白骨,上面还缠着数不清的红色毒蛇,每动一下都有钻心蚀骨之痛。 “贺兰阙!我一定会杀了你!” 贺兰阙还是一副将死的形容躺在地上,他身上被折磨出来的伤比庄绍坤多上百倍,可他从来没有喊过一句疼。 他是是神妖血脉,不死之身,时间久了,对自己身上的伤根本不在意。 也无他人在意。 他缓缓撑着身子起身,看向庄绍坤离开的方向,微微笑着,不了解他的人只会觉得少年虚弱脆弱,格外可怜。 “菩,兰悠……”贺兰阙眼珠缓缓转动,偏头看向不远处的跃金楼。 天气晴好时,跃金楼常见彩云萦绕,灵鸟翩翩起舞,如今虽是隆冬时节,禽鸟俱灭,楼身周边萦绕的治愈灵力仍然滋养着一些花草生灵,让他们不至于在风雪中吹败。 此刻,庄绍坤爬出百米,终于看到了那栋矗立在风雪中的小楼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 “想走?” 庄绍坤僵硬转头,与贺兰阙凌厉目光碰个正着。 少年竖瞳极尽诡异,霎时间,手中射出冰凌刺,直逼庄绍坤心口—— 庄绍坤被那股杀意骇的瞬间全身僵硬。 不只是杀意,还有那股被妖物盯住的阴冷潮湿的感觉,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一寸……二寸…… 冰凌刺在射入庄绍坤体内前,被一股力道转了方向。 ‘叮——’ 那股力道并不带杀意,温涓如细流,柔和的让人下意识想要依靠。空气里弥漫着淡金色灵力,光荧在贺兰阙和庄绍坤二人周身流转。 原本阴沉的天空渐渐明亮。 贺兰阙冰凌被截,他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来人。 2、贺兰阙2 离各派俱灭,四洲崩塌,贺兰阙以玉石俱焚之势屠了这个飘摇的世界,还有六百年。 菩兰悠眨了眨眼,缓缓走向少年。 白雪将他锋利上扬的眉宇染成冰冷的霜色,脸色灰白,唇色却秾彩血红。 他们于风雪中这样对视,少年如同黑水河边垂败但侵略力极强的枯槐,细瘦却坚韧的枝条深深刺入污浊的泥壤,不顾凛冬对他的夺取,只一心吸干这大地所有养分来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这是菩兰悠对他的第一印象。 菩兰悠走到庄绍坤身边蹲下,层层叠叠的裙摆铺开,少女腰肢纤细,腰上还环着一柄精致的软剑。 修仙之人在成年时皆会有山主替他们择一种趁手的法器,软剑上篆刻‘破军’二字,是上古的神器。 少女步步生莲,葳蕤如花,干净圣洁的仿佛和他二人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庄绍坤见菩兰悠过来眼睛一亮,立马伸手抓住菩兰悠轻软的裙摆,像立刻在上面印上肮脏的手印,“兰悠师妹!我的腿,快救救我!贺兰阙这个妖物竟然驱蛇害我!” 灵愈术让菩兰悠面色安恬温柔,举手投足皆是善良仙家小姐的风度,她伸出手,掌心朝上,一律金色的灵力缓缓化成一只翩跹的萤蝶,萤蝶身上落下淡淡的金粉,随后振翅飞向庄绍坤被毒蛇啃食的双腿。 灵愈术可活死人,肉白骨,犹如枯木逢春般,庄绍坤的双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贺兰阙阴沉沉地盯着菩兰悠给庄绍坤治疗,眼中满是防备。 不愧是灵愈术弟子,她身上仿佛带着一股天生吸引人的魔力,让人忍不住觉得她可靠,想要亲近,即便是贺兰阙对太阿山恨之入骨,也无法对菩兰悠生有杀心。 世间功法大成为九重,四洲各宗主虽然修习的术法种类各异,但皆为八重境,如太阿山山主卿道定便是淬火道八重境,只差一个契机便可突破九重。 而菩兰悠因天生善根,不能修一些伤害力强的功法,但恰恰因此更适合修习灵愈术,也正因善根的缘故,即便她此刻年纪尚轻,灵愈术已经快要突破八重。 灵愈术,可医天下毒,净妖魔气,只要她菩兰悠想救的人,就一定能活。 ...... 庄绍坤嘴里含着少女刚递过来的清毒丹,没过一会儿,原本缠在他腿上的红色小蛇纷纷化成血水,在雪地上发出‘滋滋’声。 风吹过,变成一地的红梅。 蛇是红梅幻化而成。 菩兰悠一愣,而后弯唇勾起一个俏皮的笑,“呀?你这蛇……要消耗不少灵力吧?” 还真是仗着自己死不掉,就不心疼。 “……” 贺兰阙眉眼冰冷,声音嘶哑如同吞了沙砾,他抬手抹去唇边溢出的血,动作粗暴地不在乎唇上裂开一道又一道的血口,“你要救他?” 他克制那股因对方灵愈术而产生的依赖信任感。 真是令人恶心的术法。 贺兰阙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而菩兰悠保持着方才蹲在地上的姿势,被迫仰头看他。 少年身量修长,北风把那一身破败的衣服刮的作响,枯长的头发在他身后飞舞,垂眼扫向她竟然带着一丝睥睨,菩兰悠又蓦地笑了,她眨了眨眼,面孔灵动,笑容良善,然而吐出的话却不是,“若我要救呢?” “......”贺兰阙周身气压骤低,他俯视着少女,冷笑,“那你今日和他一起死。” 凶得很。 尽管双腿恢复了许多,但庄绍坤现在还是站不起来,如今听了这话,阴狠道:“贺兰阙,你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样子,就凭你也想伤兰悠师妹?” 身受重伤,咒术反噬,贺兰阙如今不过强弩之末而已。 “那就试试。”贺兰阙话音刚落,周围空气瞬间变得滞缓,他袖中冰凌刺瞬时间射向蹲着的菩兰悠,目标是她的双眼。 干净的让人想毁掉的一双眼。 那股杀招扑面而来,菩兰悠毫不怀疑,贺兰阙此刻是真的想要了她的命。 耳边罡风乍响,菩兰悠拍地而起,灵巧地快速侧身,她御风而退,飘逸裙摆如同盛放的蔷薇,动作很快地避开贺兰阙的攻势,还不忘把留在原地的庄绍坤一起带着往后撤了十几米。 “砰——” “砰——” “砰——” 几声巨响后,他们原来所处的位置被冰凌炸开一个巨大的雪坑,漫天的雪粒飞起,然后—— 坑旁边的贺兰阙掉了下去。 ??? 一切发生得太快,菩兰悠惊呆了。 他自己的术法,把他自己炸进去了? 那人在坠入雪坑时,一双毒蛇般的眼死死盯着菩兰悠,只一瞬便坠下。 “喂!”菩兰悠头痛极了,她一把扔开了庄绍坤,声音急促,“你先等等我!”一边跟着贺兰阙跳了下去! 神妖之力如今本就仅仅保持着微妙平衡,贺兰阙如今看起来状态不对,怕是要出事。 * 然而刚跳下去,菩兰悠就后悔了。 贺兰阙此人格外阴险狡诈,他自己的术法炸出来的坑,怎么会让自己有事。 果然,漆黑地洞看不见光,四处暗藏的冰冷杀机大有要命的势头,甫一落地,菩兰悠便想御风出去,此刻腰间便多了一双手死死扯住她的身子将她拽向那人,菩兰悠愤然转头,简直想给那张苍白的脸踹上一脚,“放开!” “你要救他。” “我当然要救他!他被你伤成这个样子,若是他死了,你的罪孽便更重,离入魔就——” “闭嘴!”贺兰阙骤然发怒,一双黑瞳渐渐染上血红,他靠在洞底壁岩上,阴戾地盯着菩兰悠,声音诡异,“你怎么会知道?” 怎么会知道,神妖血脉,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全在个人取舍。 杀戮太重,他便注定坠入魔道,再无翻身可能。 贺兰阙在太阿山的日子吃喝用度并不好,一身骨头没有一点肉,菩兰悠被他按在身前,血腥味冲上鼻头,她被咯的心口一跳,“我怎么不能知道?天下医书古籍我都看过,我什么都知道!” 她这话倒是不错,灵愈术即便突破九重也不含杀招,反而治病救人的本事大大增加,各宗巴不得这样的人多些,不和他们竞争,却又有益于各宗。是以各种奇怪的古书,只要菩兰悠想要,自然有人替她寻来。 少年闻言一怔,下意识松了松抓着菩兰悠的力道,喃喃低语,“那你知——” “拜拜了您!”趁他怔愣之际,菩兰悠赶紧结印攻向贺兰阙,她的术法不能杀人,不过折磨人还是可以的,贺兰阙只觉眼前一阵刺痛,他下意识抬手捂在眼睛上,怀中一空,少女如同灵巧的鸟儿瞬间从他的桎梏下挣脱,裙袂纷飞,一个漂亮的御风而起,一瞬就回到了地面上。 噼里啪啦的雪块掉进洞里,砸了少年一身的狼狈,贺兰阙抬头,无言盯着菩兰悠。 天色变暗,远处最后一丝余晖照清贺兰阙的样貌,他睁着一双妖瞳,瞳仁摄人心魄,里面仿佛藏了漩涡,正倒映出菩兰悠的脸。 黑发白雪,孤冷的少年如同一把锐剑。 菩兰悠垂首,注视着贺兰阙血红的眼。 她方才扬出的粉末是采来的野辣椒磨成的,制作过程不易,闻一下都能让人睁不开眼,可菩兰悠方才朝着贺兰阙的眼前一扬,此刻他竟然强行睁着眼睛,任由眼底血红。 可真是,一丝都不肯示弱。 无惧无畏,才能在自焚己身之时,毫不留恋。 “你们修仙之人,真是让人恶心。”他仍仰头注视菩兰悠,嫌恶写在他脸上,却依然挡不住他逐渐灰白的脸色。 狡诈伪善,令人作呕。 菩兰悠闻言蹙眉,“我和他们不一样。” 人性丑陋之处比起妖来更加可怖,贺兰阙似乎笑了下,仰起头看她,眼底红色潋滟,光润的让菩兰悠忍不住错开目光。 “哪里不一样?”他嘴角翘起,嘲讽满满。 “我比他们美。”菩兰悠忽然又跳下雪坑,走到贺兰阙面前,似乎是想让他看清自己的脸,非要跟他确认一下,“你看看?我是不是比他们好看?” “……” 有病吧。 菩兰悠见他脸色铁青闭了嘴,舒心地笑了,不再逗他,少女伸出手,掌心萤蝶飞出,随后她握住少年枯瘦的胳膊,缓缓将修复的力量渡进他体内。 贺兰阙一僵。 她在用术法,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金绿色光芒,将昏暗的雪洞内照成一方暖橙色。 妖体不受控制地贪婪吸吮着甘霖,身体内大大小小的暗伤在二人看不到的地方迅速修复愈合,贺兰阙不受控制地向她的方向靠。 菩兰悠一愣,后退一步,谨慎地只捏了他衣服一角,她在尽可能地避免接触到贺兰阙的身体。 察觉到菩兰悠的动作,少年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顿时阴沉,眼底如同蕴藏着恶毒嗜人的诅咒。 什么灵愈术,什么善良的仙子,不过是仙门中伪善恶心的一种,她对身为妖物的自己避之不及,骨子里的憎恶做不得伪。 尽是丑恶之辈。 察觉到他体内气息暴动,菩兰悠蹙眉轻斥,“静心!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这一身沉疴痼疾不是一两次能治好的,菩兰悠只能先草草整理个大概,她还是用那根手指在贺兰阙的手臂上源源不断输送灵力,口中嫌弃道:“脏死了,你身上都是土。” 还有结成块的血,此时正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 “……?” 灵力温热又舒缓,像一条绵柔的锦布包裹着他。 贺兰阙看向少女巴掌大的脸。 嫌弃是真的,为他疗伤也是真的。 而且……她的嫌弃……好像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妖物…… 她是真觉得自己太脏了。 贺兰阙偏了偏头,菩兰悠身上特有的温和气息破天荒的让他嗓音低了下来,带了些疼痛后的疲惫,淡淡开口,“你为什么救我?”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过。 “积德行善,多做好事总不会错。”雪光将她的脸映出温润的亮,她半调笑半认真地道:“希望将来有一天,若有人性命系于你一人之时,还望你能伸出援手,救人于危难。” 贺兰阙垂眸,眼里那股嘲讽淡了下去,他不带任何情绪时,眼睛纯粹的和普通少年没什么两样。 “你认为我能舍己救人?”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脸上的玩味压都压不住,原本恹恹的一张脸竟带了些血色。 这世间对他从来都是恶意凄苦,这女子却让他有朝一日舍己救人,简直荒唐。 菩兰悠被晃了一瞬,装作没听出他话中嘲讽,表示相信他的能力,“你是神妖血脉,必要之时,自然比其他人更有能力救人。” 虽然她没指望着贺兰阙有一天能救人,她只盼望着他能当个正常人,在他发疯想要炸翻全世界之前,稍微冷静冷静。 风雪停了,圆月升空,子时将至。 贺兰阙随口说,“行啊。” 冷月之下,远处仿如自亘古传出的钟声悠悠传来,菩兰悠蓦然抬头,在黑暗中寻找那双刺骨的冷眼,“你答应了?” 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少年看向她,默不作声。 不过一瞬,菩兰悠便知道这人在耍她。 菩兰悠和一双充满讥笑的眼睛对视,像是有千百个恶毒小人儿在贺兰阙眼底齐齐抬头,用充满恶意的目光嘲讽着她的话,他向前走几步,菩兰悠被迫向后退,一双眼却不服输地始终看向贺兰阙,少年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如今慢条斯理地向她施压,即便是身受重伤,上古之力的压迫仍然不可小觑,贺兰阙似笑非笑,等着菩兰悠开口求饶。 然而她没有。 菩兰悠挑眉,“吓不死我吧,是不是很气?” “……” 一双眼圆而明亮,冰珠子似的明润。 雪壁迎着月光,她衣裙颜色浅,整个人被映的暖亮,像会发光似的。 贺兰阙抿唇,皱着眉头不语。 “……” 灵愈术毫无杀招,也能化解大部分杀招。 贺兰阙如今身受重伤,便是他有力气向她释放出上古威压,还得多倚靠自己给他输的灵力呢。 少女收回给他治伤的手,眼看着对方因为她的动作而踉跄几步靠在墙壁上,菩兰悠再次和那双冷漠的眼睛对视,强忍着忽视他眼底的冷意道:“我走了,你好好疗伤,明日我寻你有事。” 不等他反应,说完最后一句,菩兰悠动作利索地出了雪坑,她像个会发光的灯笼似的,刚出去时空气里还留着未散的金色荧光,没过一会便渐渐消散。 只剩一地月光。 贺兰阙听到她在忧愁地地对庄绍坤说不要把今日之事说出去,她如今正是闭关之时,若是被山主知道了定是要责罚她的,她如同一个害怕被父亲责怪的小女儿家姿态,庄绍坤本来不想答应,可以想到今日之事皆由他而起,竟然害死了两名弟子,此刻也后怕起来,只得艰难点头,“师妹放心,我知晓其中利害。” 菩兰悠见此总算松了口气,她给庄绍坤留下治疗腿伤的药,又走到不远处那两名弟子身边,她看了眼两人惨状,默然片刻。 本不想管的,这两人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可一想到贺兰阙因此多造杀业......菩兰悠抬手,将两人漂浮在半空中的灵魄收进锦绣囊内,打算等下山再亲手放入忘川,希望这二人怨气能少些。 真是操碎了心呐。 贺兰阙不知菩兰悠心中想法。 他在太阿山无住所,赶回来也不过是找卿道定要咒术的解药,如今伤势被菩兰悠稳定下来,他索性靠坐在雪洞地下,不急着出来了。 苍白的月亮孤吊在天空上,贺兰阙抬头只能窥见它露出的一角莹白。 除此,再无其他。 3、贺兰阙3 翌日,太阿山,明德楼内。 细腻厚重的檀木香正缓缓从铜鼎内飘出,一位身着白色长袍的老者立于桌案旁,他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方正脸,此刻正皱着眉头,看着掌中卷轴上密密麻麻的禀示,神色凝重。 “轩辕台发来求助信,言道半月前栖霞镇突发洪水,一夜之间淹没了整个村子,竟无一人生还。” 如今天下分为四洲二水,太阿山与轩辕台同处四洲之一的沧州,沧州气候多变,少水而多山林,如今轩辕台却因水患而求助,想必其中定有妖物作祟。 轩辕台修傀儡术,可傀儡在水里很难施展,独门秘术不能用,能力便少了一大半,天下宗门除魔卫道本为一体,如今有难,向就近的太阿山求助也属正常。 菩兰悠一大早就在师父殿内听他说教,什么擅自从轩辕台跑回来就算了,什么闭关也三心二意的往外跑,一上午过去,菩兰悠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才终于听到一件大事。 她坐在桌案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外头的阳光透过窗子,打在茶杯袅袅升起的雾上,“师父怀疑是什么妖?” “还未确定。”卿道定沉声道:“若只是寻常妖物倒也无所为惧,只是能将一整个村子淹没,轩辕台也无可奈何,不像是寻常妖物能完成的,想必是有神器的帮助。” 这些年各派使劲浑身解数的杀妖,不管什么灵怪妖魔,都逃不出这海一样的天罗地网,如今四洲妖物数量远不如上古时期,能有这样妖力的妖怪也着实不多。 菩兰悠也想不出什么头绪,若说这神器,四洲二水上更是没有几个,毕竟古神已经陨落地寥寥无几,若真有,那定是要寻回以免被妖物所用,危害人间。 “弟子去看看。”菩兰悠托着下巴,见师父望向自己,又歪头嬉笑着给自己加码,“弟子在轩辕台呆过三年,也算有些了解,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历练,说不定能突破灵愈术九重。” 她的灵愈术离第九重一直差一个契机,不然卿道定也不会让她去轩辕台呆了三年,最近才返山。 传闻轩辕台多秘术,可惜对她的修为并无增益,白白浪费三年时间。 最后一句,成功让卿道定闭了嘴,菩兰悠一直是他最不放心的弟子,只因她的术法自保能力弱,除非灵愈术精修道第九重,只因第九重的灵愈术相当于修习者的第二条命,生死关头时可以保命。 可栖霞镇情况未知,卿道定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那让你几位师兄陪你同去。” 太阿山弟子下山历练皆是单独行动,很少有成帮结对的时候,可菩兰悠不同,她的灵愈术佛性太强,无法对别人造成致命伤害,独自一人前往栖霞镇,实在是太危险。 “师兄?”菩兰悠笑着提醒,摆摆手拒绝的干脆极了,“几位功法高强的师兄如今都历练未归,山上只剩下了绍坤师兄。”沉默一瞬,菩兰悠给自己添了茶,漫不经心道:“绍坤师兄师承师父淬火道,此次妖物古怪,善用水术,怕是淬火道伤不了它。” 况且刚见识过庄绍坤对贺兰阙的行径,菩兰悠不太愿意搭理此人。 话虽如此说,可山上确实没有能陪菩兰悠一同下山历练的合适人选。 菩兰悠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茶杯盖,卿道定喜茶,这是她幼时拿了陶土自己做着玩的,还有模有样地配了一整套茶具送给了师父,老头嘴上说她眼光差挑的不好,没想到十来年一直在用。 见老者沉思不语,皱着的眉头都快拧成川了,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担忧,菩兰悠心软了软,贴心地提议,“要不,让贺兰阙陪我去吧。” 之前也有弟子下山除妖,却被对方缠上,好不容易脱险回到太阿山,又点名让贺兰阙陪他再次下山除妖,毕竟弟子再强也是肉体凡胎,哪有贺兰阙这种死不掉,战斗力又强的妖怪好用。 若说降妖的能力,贺兰阙确实是合适人选,可他的身份…… 卿道定沉声道:“他乃大妖血脉,这些年来我用咒术控制他为太阿山所用,可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卿道定觉得此事不妥,“不如为师陪你去。” “师父您别开玩笑了。”茶盏被她搁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菩兰悠站起身来走到老者身边,“您放心,大不了,您给我准备点防身的东西。” 卿道定见她神态轻松,一点没把贺兰阙的危险当回事,肃声道:“阿兰,若要他陪你同去,你定要万事小心,贺兰阙此人天性阴险毒诈,若有万一,不必心软,直取性命即可。” 妖类天生嗜杀,暴戾残忍,菩兰悠又是修习灵愈术,真要到性命攸关之时,怕是无法对付贺兰阙。 卿道定从袖中拿出一枚火红神珠,菩兰悠见这东西一愣,这是淬火道的东西,一颗便能炸开一座百丈的高山,卿道定将东西放入菩兰悠手里,“危及性命之时,便了结了他。” 菩兰悠神色怔然。 不管在谁心里,一个妖怪的命远远比不上一个宗门弟子。 是以所有人都忘了,除了那一半的大妖血脉,贺兰阙身体里也流淌着古神女的血。 菩兰悠抬手接过那颗神珠,她知晓师父的意思,自己修习的灵愈术法没有杀气,伤不到贺兰阙,可这颗神珠轻而易举便能要了贺兰阙的命。 危急时刻扔出去,贺兰阙即便不能当场爆体而亡,也能元气大伤。 她缓缓收紧那颗神珠,轻声应下。 - 从卿道定那出来,菩兰悠便回了自己的跃金楼。 她打算明日便启程前往栖霞镇,时间紧急,菩兰悠得研究下需要带些什么。 推开跃金楼的门,窗边立着由古檀木制成的巨大多宝架,菩兰悠从柜子中拿出一个木匣,里面摆满了卿道定给她的各种法器,菩兰悠翻来翻去,觉得都不如自己的破军剑适合自己。 其实能让她用剑的场合不多,但带把武器防身已是菩兰悠多年习惯,何况此次她打算带贺兰阙一起下山,变故难以预料,还是多些准备才好。 菩兰悠准备好了一应丹药咒符,将行李塞得满满当当,她拎起来晃了晃,里面各式各样的发饰首饰还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响,她一脸满足。 女儿家嘛,出门也要漂漂亮亮。 将东西都放在锦囊内,菩兰悠才想起自己还有最后一件行李。 她此次的下山搭子,贺兰阙。 在哪呢? 菩兰悠视线落在撑开的窗子外,太阿山已经是深夜,雪夜里没有星星,天空泛着暴风雪来临前的橙红,太阿山的夜晚灯火不旺,积厚的雪映出一点点光亮来,勉强可以视物。 菩兰悠夜视能力差,她翻出一盏珠灯提着,又在衣裙外裹了一层斗篷,才慢悠悠往白天贺兰阙待着的坑洞走去。 - 从坑底向上往望去,只有一方窄窄的天地。 贺兰阙还保持着昨日菩兰悠离开时的姿势,他如今体内咒术被菩兰悠的灵力压下了些,此刻没有刚返山时痛苦,只是他精神很不好,没有力气出了坑洞去寻卿道定要解药。 少年屈腿坐着,缓缓将收紧抱着身子的手臂,眼底空洞血红。 他将脸埋进臂膀,死死克制住想要杀戮毁灭的欲望。 贺兰阙脑海中又出现那些场景。 “怪物,他就是个怪物!你们看看他!那双妖瞳昭示着他早晚会成为祸害!”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 贺兰阙靠着冰冷的墙壁,感受背后那块尖锐的石头正抵着自己的背脊,冰冷刺骨地让他打了个寒颤,意识却清醒了一些。 不能死在这。 他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还没找到神器...... 不能死……不能死在这…… “嗯……” 贺兰阙咬牙,抬手为刀,瞬间向自己的手臂砍下去,上面疤痕纵横,刚愈合没多久的伤口再次有汩汩的血流出来,他任由着自己的血流了满地,脸色麻木地盯着那片鲜红。 他为不死之身,流血只为保持神志清醒,除了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与鼻腔里冰冷的空气,他五感慢慢变弱,直到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是以抬头看到那道纤细的人影时,他竟然毫无情绪波动,只是茫然地盯着突然出现在雪洞外的人。 ...... 菩兰悠刚到坑洞边上,向下望去,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雪夜,蜿蜒满地的血,虚弱的少年,和仿佛命案现场的坑洞。 “......” 不想活了这是? 菩兰悠利落地向坑底扔出破军剑—— 冷白锋刃泛出的寒光照亮少年冰冷的脸,他察觉到剑意,本能地抬手回挡,然而多日捉妖刚返山便遭到咒术反噬,白天又被庄绍坤几人折腾一通,此刻后背又被冰锥挂着,他的反应便慢了。 这一慢,破军便乘机环上他的腰,还未等贺兰阙反击,软剑把他瞬间向上甩去,带出了坑洞。 一瞬间天旋地转。 血腥味弥漫,他被扔向外面的人身前。 菩兰悠早就等着,人刚出来,她便稳稳扣住贺兰阙肩膀,然而对方根本没有站着的力气,刚到菩兰悠身前,还没站稳便直接向她身上栽过去。 雪正密,风正寒,黑云如盖,接天无穷,望不到黎明的希望。 少女一身白衣,持剑而立,眉目恬淡。 “欸——” 耳中因为疼痛而产生的蜂鸣声渐渐远去,一道不属于他的世界的声音传来。 少年再次坠地之前,菩兰悠稳稳地接住了他的身体。 他面色冰寒,如同极北之地暗河上结成的一层冰层,即便是打碎了,冰晶里也是缠绕着成千上万的暗河中数不清的古老痕迹。菩兰悠扶稳他,嗓音温腻的像蔷薇细弱柔软的花瓣,“你在表演花式自杀吗?” 温和,没了白日的调笑,不带有攻击力地问询。 提着的灯掉在地上,砸出一个浅浅的雪印,里面的烛火快速闪动几下,戛然熄灭,黑暗中,只剩下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你来干什么?”他嘶哑开口。 “不是和你讲过嘛,找你有事呀,呆子。” 4、贺兰阙4 菩兰悠连拖带拽地把人带回跃金楼。 室内温香,四肢百骸以极快的速度回暖,菩兰悠撑着他身子,环绕一圈,绝望地发现她这一室一厅没有别的房间可以安顿贺兰阙。 她侧头,睨少年身上血污脏污,方从雪洞而归,一身冰冷寒气还未褪尽,面容是无血色的白,嘴唇紧抿,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眉梢耷着,见菩兰悠复杂难言的神色,顺着她目光望向自己,脏污的身子上,许多伤口还在渗血。 他看出了,菩兰悠不知道把他安置在哪处。 嫌他脏。 贺兰阙嘴角扯动,方才某一刻,他竟然觉得菩兰悠有点好…… 他真是疯了,别人一点温和情绪,他就胡思乱想? 将手臂自她掌中抽出,不明情绪作祟,贺兰阙拒绝搀扶—— 菩兰悠方才一路撑着他,此刻他自己强行站直,失去依靠,贺兰阙身形一僵,不受控制地往前栽。 两人身前,袅袅轻烟自莲花小炉中腾起,对着他的,是莲花炉一瓣尖锐的叶。 菩兰悠眼疾手快地,趁他撞上香炉前将人扯回来,箍的更紧,“干什么干什么,硬撑什么,没人笑话你。” 弱的鸡仔一样,路都走不直,倒有精力折腾。 她也不管少年骤然阴冷的脸,这根本吓不到她,径直扯着人往床榻方向走,“我天生怕热,这床靠窗,会有风进来,但我睡着还好。”感受着搀扶的手臂冷硬,“你好冰,睡在这会不会冷?” 她方才沉思,原是在想这事…… 将人扶到床边,菩兰悠按着他坐在床上,视线在床上转了一圈,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啊,有点儿乱,你将就一下。” 她起床从来不叠被褥,偏她床上又有许多东西,塞满了柔软棉絮的大抱枕便有三四个,菩兰悠指着几个造型怪异的抱枕,“你需要吗,不要的话我就撤走了。” 贺兰阙自然不要。 于是少女便忙活起来,将床上被褥换了个遍,又将抱枕收起来,她动作利索,抱着一只大鹅抱枕跑远,想起什么似得回头望向他,“对了,你要不要沐浴?” 他身体应该是不太舒服的,这样子睡下去也睡不好。 少女面孔白腻,唇微张着,一缕发丝黏在她脸上,怀中的大鹅抱枕造型诡异,一只眼珠子往上翻,和少女一起,都望向贺兰阙。 她将他带回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贺兰阙微微错开视线,扶着床沿起身,顿了顿,抬脚径直出了门。 菩兰悠冲他喊:“热水在一楼奥。” 留给她的,是少年孤瘦背影。 菩兰悠做了个鬼脸,她忙了这一小会儿,有些渴,便放下手里东西,坐在桌边给自己倒茶,贺兰阙出去的时间很短,也不过是两刻钟的光景,门扉再次张开,一个人影走回来。 “噗——咳咳咳咳咳——” 菩兰悠搁下茶杯,几步走到贺兰阙身边,看着落汤鸡一样的少年,瞪大眼睛,“你干什么去了?” 他脸上血瘀洗净,漏出一张完整的脸,脆白的像瓷器,上面几道绽开的血口,因为沾了水,此刻有些肿。 长发湿答答的垂在身后,洇透他的衣裳,整个人跟一只掉在水里的小狗一样。 唯有一双眼,冰凉凉的,像是黑珍珠,沉默望着她。 菩兰悠:“你去哪儿沐浴的……” 看着不像是她备好的浴桶里…… 她皱皱眉,凑近他,冷气钻进鼻腔,狐疑道:“你不会跳河里洗的澡吧?” “……” 沉默代表肯定。 “哎呀,真是瞎搞。”菩兰悠登登两步跑到柜子里,翻出一条巨大的毛绒毯子,贺兰阙转个身的功夫,那条毯子铺天盖地的罩在他身上,扯的他一晃。 暖烘烘的,却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长发在滴水,菩兰悠垫脚,用毛毯在他头上囫囵地擦着,“你怎么能去洗冷水澡?你的伤加重了怎么办?” 这人怎么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贺兰阙望向她的目光,罕见的有些呆。 他习惯受伤,不习惯被照顾,他讨厌这样虚伪的关心。 他方才明明打算走的,可为什么又回来了? 或许是室外寒冷,而这里实在太暖。 前两日还要杀这个杀那个的少年,此刻却一直沉默。 “够不到……你好高啊……”菩兰悠没察觉他异样,少女垫脚,毛毯还在贺兰阙头上揉来揉去,“你能不能低一点?” 他们离得很近。 “……”像是被按开了开关,贺兰阙皱眉退开一大步,抬手扔了那裹着他的毯子。 菩兰悠:……真的搞不懂你们喜怒无常的人。 不擦就不擦吧,难受的又不是她。 折腾半天,她甩了甩发酸的手,让贺兰阙在床榻上休憩,“你休息会儿,我去抓药。”说完几步出了房门。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身下是柔软床铺,寻常女儿家怕冷,床榻位置都远离窗户,但菩兰悠偏把床榻搬到了窗边,床榻很高,几乎比窗台还要高。窗子开着,转头能望向楼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暗海。 置身于床上,有一种翻身就会坠入海里的错觉。 一条窄窄的窗几上,还摆着几个小花盆,花枝细瘦,却也顽强抽出几朵素白花苞,窗边挂着贝壳做的风铃,海风拂过,叮当作响。 室内只他一人,菩兰悠把他扔在这,自己跑到楼下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贺兰阙靠在床边,手指漫不经心地揪下一朵乳白色的花苞,随手扔进了窗外的海里。 花朵轻飘,又被一阵风吹了回来,落在贺兰阙身边。 贺兰阙:...... _ 约莫一个时辰后。 “药来了——”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菩兰悠走向他。 淡蓝色液体被一只木质小碗盛着,菩兰悠制药独特,药汁颜色漂亮,甚至散发着甜甜的香。 贺兰阙皱着眉,见菩兰悠神态自若地端着药碗坐在床边,一点都不怕他是妖,肆无忌惮地举起碗向他嘴边凑,“喝了。” 他讨厌她无所畏惧的模样。 “五百年。”贺兰阙终于说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二句话。 “啊?”刚想把人拎起来灌药的动作一顿,菩兰悠对上那双妖瞳,里面幽幽燃起细弱的焰,透出浅浅的红,“什么?” “你今日不杀我,五百年。”他注视着少女的眼睛,“最多五百年,我一定会变强,会杀光这里所有的人。” 他坦坦荡荡的让少女看到他眼底杀意,贺兰阙憎恶这里的一切,这座山,这山上的每一寸土地。 菩兰悠闻言垂下目光,话里是贺兰阙听不懂的情绪,少女似乎勾起一个笑来,“我相信你。” “……”贺兰阙一僵。 “五百年不够的话,你也可以六百年为限。” 六百年后,人间倾覆,修仙界崩塌,血戮印遮天万里,人间再无一丝日光。 “但是贺兰阙。”她声音悠然,仿佛从亘古传来,夹着药香,飘入他耳畔,“我这人爱赌,赌等到那日到来,你会心软呢。” 心软? “……你是不是有病。”贺兰阙嗤笑,看她的目光如同看一个傻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菩兰悠海潮般思绪渐渐消退,她歪了歪头,眼中明媚澄澈,“哎呀我乱说的。” “栖霞镇有妖物作祟,我要去查明原委,你和我一起去吧。” “与我何干?”木碗被贺兰阙接过去,他只看了一眼,便一口气全倒进自己嘴里,然后被奇怪的味道逼得差点吐出来。 菩兰悠的药,色香俱全,味奇差,太阿山人人知晓,但贺兰阙显然不知。 他被恶心的眼底都带了水汽,听到菩兰悠口中栖霞镇之事,一口气憋了半天,眼尾熏红,被苦蒙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你怎么了?”菩兰悠压抑嘴角,佯装镇定。 贺兰阙偏头,咬着牙,“你看我这副样子,能杀妖还是能救人?”全身是伤,战斗力下降很多。 还有,什么东西这么苦?她到底放了什么? 这是给人喝的药? 贺兰阙眼底莹润,舌根发麻,即便眼神依旧凶狠,但被苦的话都说不利索了,见少女努力憋笑的样子,贺兰阙更觉得自己被耍。 他好好的跟她回跃金楼做什么? 她和那些戏弄他的太阿山弟子有何区别? 少年白皙的脸庞因怒染上绯红,自眉下而起,一路氲到颊边。 几缕湿发滴水,在他脸上留下渍痕。 像泪。 菩兰悠眨眼,鬼使神差地喃喃,“你怪好看的……” 她说的是实话。 少年眉眼锋利,长睫鸦黑,论这面皮,绝非寻常人可比。 眼见着贺兰阙因她的话明显身子一僵,而后眼里澄然,抬眼看她。 “……不好意思,冒昧了。” 菩兰悠咳了一声,“师父说,栖霞镇有古怪,寻常妖物不能在轩辕台有如此大的动作,除非,可能有神器帮助他们。”,顿了顿,继续说,“你应该,很需要吧?” 贺兰阙转身望向她。 菩兰悠立在床边,四方窗子将她和无垠夜色框在一起,暗夜无星,她却散发着淡淡金光,贺兰阙见她将剩余药汁浇在窗边的花盆里,‘咦’了一声,“我花苞怎么少——” 她未说完的话被一股大力遏住,贺兰阙手掌成爪扣住菩兰悠的脖子,一瞬间把她按进柔软的床上。 窗台上,萌芽的花朵颤了颤,没开。 “你说的当真?”他毫不避讳地悬于菩兰悠上方,目光定定地锁着她,辨她话中真假。 神妖血脉,除非找到破解之法,若任由两股力量在体内撕扯碰撞,早晚有一天会爆体而亡。 破解之法,便是用神器涤清他体内的某一股力量。 这办法并非密辛,只是显而易见有个弊端。便是无人知晓,神器净化掉的,究竟是哪一股力量。 是危害极强的妖力,还是充满佛性的神力。 菩兰悠被他按着脖子,纤细脖颈脆弱地仿佛一掐就断,她蹙眉,抬手一刀劈在少年脖颈旁,自然是劈不晕的,只是趁他吃痛,菩兰悠一个翻身将贺兰阙压在身下。 位置反转。 他身上伤口又迸出血来,未干的头发在床褥上留下水渍。 菩兰悠咬咬牙,“你爱信不信。” 话虽如此,菩兰悠知道,贺兰阙一定会随她去。 毕竟,那可是关乎他性命的东西。 贺兰阙垂眼,唇边噙着嘲讽,半晌刺道:“以他人性命攸关之物来威胁,你们所谓的神道又有何高尚之处?” “......”怎么办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 菩兰悠僵了僵,垂头看着少年,干巴巴道:“你不要这么瞧不起神和仙,你忘了吗,你的母亲也是古神。” 母亲? 贺兰阙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自他有意识起,周围充斥着的,便是妖族的不屑,人族的惧怕,修仙之人的唾骂。 他体内两股神妖之力昭示着,他是那对活在传说中的两人之子。 可他从未因他们得过什么好处,却只因是沾染了他们的血脉,便自出生起便低人一等,贺兰阙讥诮讽道:“你以为我愿意?” 若有得选,他宁愿剜开一身骨血,悉数还给他们。 “......” 还是不聊了。 菩兰悠起身,见他因这一番折腾又开始渗血的伤口,“我说你这一身的伤——”顿了顿,“你确定不会死吗?” 都说神妖血脉为不死之身,可这是谁发现的?准不准啊?毕竟神和妖自己都会死,他们的孩子为什么就可以不用死? “......”贺兰阙不想回答。 想这些也没用,“把药喝干净。”花不浇了,菩兰悠把药碗端过来,仗着贺兰阙此刻妖力不济,直接上手捏开他的嘴巴把剩下的药灌下去,贺兰阙抵抗不济,被迫悉数咽下,舌尖直接丧失了味觉。 “……” 菩兰悠想起明日的正事,打破僵硬气氛,“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去栖霞镇。”说完,她望着少年未干的发,半晌后退出房门。 少年目光落在远海,静默不语。 窗外,海潮拍打着礁石,无数海鱼顺势跃起,而后沉入水中肆意奔游,阴云压低,仿佛触手可及。 阴霾渐漫,明日又是雨天。 然而黑云在跃金楼角几十丈外停住,再未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阙终于昏沉沉睡去。 5、贺兰阙5 次日傍晚,菩兰悠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见床上少年未醒,不由得神色复杂。 是谁说的,妖族天生谨慎,即便在睡觉时也会保持警惕…… 保持警惕能睡一天一夜吗? 托盘中放着一碗糖霜,兑了鲜花汁熬出来蜜水,此刻正散发着香气,菩兰悠将碗盘搁在桌上,而后自己走向床边。 少年侧身靠在枕头上,眼底青黑,连日奔波消耗,很难说今日是否是他最近的第一次睡熟。 “退热了欸。”菩兰悠摸了摸贺兰阙的额头,她动作还算轻柔,整只手都覆在少年额头上,连带着盖住他的眉眼也未发觉。 感觉掌心痒了痒,像被小刷子挠了一下,菩兰悠才将手抬起,两只黑幽幽的眼睛正望向她,她被吓了一跳,“??你醒了怎么不说话。” 贺兰阙其实醒了有一会儿了。 方才刚睁眼时,发觉窗子不知何时被人关上,除了窗外遥远的海浪声,房间内再无其他声响,他动了动手,旋即一顿,发觉手上那些翻着皮肉的伤都被包好,浑身疼痛少了大半,只剩下疲惫的酸软,让他只想昏沉沉的继续睡。 发丝触在脸上有些痒,贺兰阙下意识抬手摘开—— 发丝暖干,散发着一种独特的药香。 有人为他烘过发。 门外传来声响时,贺兰阙复又闭上眼睛。 …… 贺兰阙躺在床榻上,额上柔润触感消失,面无表情转移话题,“你房间里燃了安神香?” 不然他为何一直困顿欲睡,头脑昏沉。 睡了太久的人,嗓音低哑,没有力气,瞧着温和无害。 “你说这个?”菩兰悠指了指床头的小香炉,摇摇头,“不是安神香。” “是迷香。”她抱怨道:“安神香对你没用呀,我燃了一会儿,你噩梦不断一直胡言乱语,影响我给你治伤。” 还有擦头发。 她天生便很会照顾人。 “你放心,我这迷香不伤身的。”菩兰悠挥袖带风,窗子顺势打开,她灭了香,揉了揉眼睛,“就是会让人有些犯困......” 贺兰阙被窗外的风吹的清醒许多。 “准备准备,该出发了。”打起精神,又想起什么,少女跑到桌边端着碗走过来,“糖蜜和药,喝了再走?” 贺兰阙自是不喝糖蜜的,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又差点呕。 “不识好歹。”菩兰悠撇嘴,一口干了糖蜜,齁的龇牙咧嘴。 菩兰悠喝完糖蜜,坐到另一边的小桌旁开始梳妆,又开始问了,“你平日是怎么赶路的?御剑?” 她话怎么这么多? 少年起身,躺了太久,浑身骨头噼里啪啦的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弯腰穿鞋,背上突出的骨头像是嶙峋的山脊,一寸寸延伸进衣袍中,贺兰阙听出话外之音,语气轻嘲,“你不会御剑?” 菩兰悠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不会。” 她只会御风,但太阿山去轩辕台由北向南,逆风而行,她会很累。 贺兰阙冷嘲,“那你就走着去。” 菩兰悠闻言不恼,她一向情绪稳定,此刻坐在桌案前,搬出一堆瓶瓶罐罐开始往脸上抹,“哦,没关系,我昨夜炼了一颗可以修补元神的灵药,待会我就把它卖了,让顺路的人搭我一程。” 她的药,可从来不缺市场。 贺兰阙在房间睡了一天,但菩兰悠没休息,她连夜制了许多此次需要携带的药丸。 贺兰阙静静看着她的动作,一夜未眠,菩兰悠还有空换了一身漂亮裙子,那柄软剑依旧扣在腰上。 少女目光平静地从镜子看了他一眼,而后认真地涂脸。 不知她从那堆瓶瓶罐罐里捣鼓了什么涂在脸上,此刻菩兰悠面色红润,唇脂嫣然,眼尾拉长,透出淡淡的肤粉,目光柔亮,哪有熬了个大夜的样子。 这是什么术法? 贺兰阙率先移开目光,“药给我,我御剑带你去。”他必须快些恢复。 “成交。”菩兰悠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很上道嘛。 “用你的剑。”他又冷冷道。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剑。” “......哦。” -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边,菩兰悠两人于夜幕降临时到达栖霞镇。 长途御剑,即便是有菩兰悠的药,但毕竟贺兰阙先前重伤过,此刻力气已经耗尽。 甫一落地,贺兰阙身型微晃,菩兰悠及时伸手扶住他,而后掌心覆住他后背,温和灵力缓缓渡进。 贺兰阙抿唇,僵硬地身体渐渐放松,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前路未知,他必须早些恢复。 空气里飘浮着难闻的味道,像是动物腐败后,尸体散发出的腥臭味,夜色中,菩兰悠借着月光遥遥望着栖霞镇位置。那里汪洋恣肆,黑水上方散发着阵阵怨气,哪里还看得出原来的村落模样。 菩兰悠凝眸,心下生出几分不详。黑水滚滚,前方一片浓厚雾霭,挡住两人前行的脚步。 “这——” “是毒障,莫要再往前面去了。”有人在身后不远处出声,“可是兰悠师妹?” 菩兰悠闻声回首,见一群身着淡绿衣袍的弟子向他们走来,菩兰悠认出领头的人是轩辕坛少坛主,轩辕巍。 栖霞村属轩辕坛境内,便是他们向太阿山发出的求援信,故而在这里遇见他并不奇怪,菩兰悠微微颔首,称了声,“阿巍师兄。” 菩兰悠在轩辕台修习三年,曾得这位师兄不少照拂,此刻在这里见到他倒是倍感亲切。 少女梳着双髻,两侧各绑着几条轻飘丝带,被夜风一吹,宛如夜灵,她一身浅绿衣衫格外显眼,身边的黑衣少年手持破军,将她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听闻兰悠师妹灵愈术几近大成,还未恭喜师妹。”轩辕巍目光看向菩兰悠身旁之人,对方垂着头,一双眼睛看都不看面前的轩辕众弟子,轩辕巍笑意淡了下来,声音不冷不热,“师妹身边的这位是?” 贺兰阙这才抬头。 他双瞳凉寒,如同极川中冰封泉眼,望向轩辕巍时,瞳仁微微变竖,恶意与不屑明晃晃写在脸上,苍白的面容衬得他发丝散发出幽黑的蓝。 一看不像好人。 轩辕巍掌中法器在此刻发出“叮铃铃——”的声音。 是法器察觉到妖物气息。 轩辕巍目光微厉,随即沉声道:“师妹,你可知你身边这人的身份!” “是妖怪!兰悠姑娘,快过来!我们帮你杀了这妖怪!”轩辕巍身后,一名弟子喊道。 顷刻间,轩辕坛弟子皆抽出长剑对向贺兰阙,只要轩辕巍一声令下,大有立刻上前杀了贺兰阙的架势。 “妖......”贺兰阙视线轻轻带过轩辕巍,满脸的不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就凭你们?” 嗓音嘲弄,恶意满满。 他一把甩开菩兰悠扯在他袖口的手,掌心向后扣,妖力暴动,幽暗竖瞳凉凉盯着轩辕巍,歪了歪头,淡淡睨他,“要不你试试?” 轩辕巍咬牙,忍住后退的动作,他脸色难看,竟然被慑的半晌说不出话。 贺兰阙:“就这啊。” 轩辕巍脑子里轰地一声,气氛降到冰点,菩兰悠像是安抚两个不懂事的孩童,急忙道:“阿巍师兄误会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并不是什么妖物。” 她又凑近贺兰阙,刻意压低的声线带上嗔怒,“你说你惹他干嘛?还想打架?” 贺兰阙目光一沉,阴森森道:“你以为我打不过他?”他一顿,又冷冷道:“还是你想加入他们?”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菩兰悠按了按额头,压住脾气,“好好的干嘛非要打架?”他们是来除妖的不是来比武的,“再说,你的伤还没恢复好,别作死。” “我死不掉。”贺兰阙下意识反驳。 “死不掉会疼,疼的想死又死不掉,那才难受。”菩兰悠感觉自己被他绕进去,急忙在贺兰阙再次开口前打断。 “这种时候你不能受伤呀,你得保护我!我当然知道以你的能力难逢对手,可你带着我呀,我可没有战斗力,你受伤了谁保护我?你还要不要我配合你找神器了?” 她语速快的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串的砸下来,贺兰阙竟不知从哪句开始反驳,憋了半天,只挑了一句重点,“的确,你确实是个废物。” 菩兰悠:好好好。 她上前两步,不动声色地挡在贺兰阙身前,菩兰悠拍掉贺兰阙掌中凝起来的妖力,力道明明很轻,贺兰阙却被拍的一愣。 只因为那没什么力道的一巴掌,除了可窥见的纵容,没有一丝对妖力的厌恶与恐惧。 她甚至安抚地揉了揉他的手指,少女心中未存旖旎,这样的动作做出来格外自然。 菩兰悠隔开轩辕巍探究的视线,“此人是我找来保护我的帮手,师兄尽可放心。” 她站在贺兰阙身前,右手微微抬起挡住身后的人,是一个保护姿态。贺兰阙目光微闪,抿唇看向菩兰悠。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越发浓烈。 “阿巍师兄知道的,兰悠自幼灵根特异,不能学习很多保命的术法,师父为我寻来灵愈术修炼,才不至于一无所长,但兰悠体弱,若是有什么变故,实在无力自保,故而才有这位同伴同行。” 她说的情真意切,一般真一半假,但轩辕巍但并不看好这个理由,“此次行动危险,放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终究不妥,自有我派弟子保护师妹,不如就让这妖——” “不行。”菩兰悠皱眉,面上显出不耐,知道他还要说什么,“我必定是要与他同行的,师兄若介意,我们分开走便是。” 菩兰悠素日性格爽朗活泼,但她最厌恶别人对她指手画脚,她想的很简单,若是轩辕巍不想同路,她求之不得。 贺兰阙见少女面上显露不耐,望向轩辕巍的目光谈不上温和。 他有些意外。 以往,也有太阿山弟子让贺兰阙陪同下山历练,只是一边仰仗他的能力,一边又忌惮他是妖,往往都是拉帮结伙的再找其他弟子同行。 菩兰悠竟与轩辕巍说分开走…… 与自己同行,她便真的丝毫不惧吗? 贺兰阙叶古怪地笑了下,盯着菩兰悠的后脑勺,目光闪动。 还未等众人商讨出结果,不知谁指着水中喊了声,“快听!怎么像有小孩子哭?!” 轩辕巍停下话头,菩兰悠也望向翻涌黑水。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 “嘻嘻嘻——” “呜呜呜呜——” “嘻嘻嘻嘻嘻——” 音调诡异,穿透力极强,犹如婴孩在耳边放声大哭,似乎有冰凉粘腻的呼吸打在耳畔,吹起发丝。 声音源头,正是面前黑水之中。 6、贺兰阙6 诡异哭声此消彼伏,环绕式在耳边炸开,菩兰悠将手放在腰间剑柄上,努力睁大眼睛看向黑暗,“这是……婴孩的声音?” 仔细听,又有女人细微地轻喃。 在场众人无不心下惊恐,轩辕台弟子皆是表情严肃,只觉这水底定是有可怖之物。 菩兰悠侧目环顾四周,她夜视能力差,凭借灵力感受到,仿佛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窥探。 菩兰悠沉思片刻,抬手捻决,自她周身泛出淡金光芒,少女额间神纹成莲状,额间碎发垂下掩映,如同古老神秘的圣洁图腾,又如金色与绿色细笔勾勒出的精致花钿。 至纯至粹。 “我和你一起!”轩辕巍看出菩兰悠是要前往水下查探,他急切上前想一起同行,却不想菩兰悠侧目,婉言拒绝道:“栖霞镇面积不小,我们和师兄分两路查探,更有把握些。” 她口中‘我们’,自是指她与身边的黑衣少年。 贺兰阙目光澹澹,流水般望向菩兰悠。 作为被选择的那个,于他而言,还是头一遭。 轩辕巍脸色变幻,见菩兰悠却无与他同行之意,只得僵硬点头。 语毕,菩兰悠转身向黑水走去,妖冶诡异的夜风将她垂在身后的长发吹的飞舞,少女眉梢微挑,面对未知危险,毫不怯懦,她身型纤细窈窕,却挡在他身前。 远处树影摇曳,无月的夜,格外漆静。 贺兰阙顿了顿,一把将她扯到身后,“别挡路。”而后兀自行至水边。 菩兰悠:......神金啊。 水浪打湿裙摆,却并不同海浪般撤退,反而粘稠地裹在鞋子上,菩兰悠垂眸敛目,思索半晌,从怀中拿出两颗药丸,手心泛起灵力,药丸化作两只秀气香囊。 站在水边,哭声又响起—— “呜呜呜呜呜——” 贺兰阙目光微凝,抬脚往前,刚欲入水,却不防被一股大力拉了回来。 少年毫无防备,被菩兰悠大力拽了个趔趄,她掌心按在贺兰阙突出的肩骨上,温热透过薄薄布料沾上肌肤,少女讲话很凶,“想死吗你。” 菩兰悠腰间正挂着避水草幻化的香囊,她把另外一只递给贺兰阙,“带着这个,可以让你在水下正常呼吸。” 事事周到,为人着想。 贺兰阙侧首,衣领口都被菩兰悠扯开些许,他默不作声地从她手中挣脱,瞥向菩兰悠手心小巧的香囊,“不用。” 菩兰悠颔首,既然他说不用,那自然有自保之法,她把香囊收好,两人不在多话,齐齐向黑水中走去。 不过半柱香,黑水便没过头顶,水面上荡出几圈涟漪后,彻底安静下来。 - 刚一入水时,菩兰悠还有些不适,余光见贺兰阙面色如常,她不禁有些讶异,“你这避水的咒法能坚持多久?” 贺兰阙不理她。 菩兰悠思绪开始发散—— 妖物命门弱点基本来源于本体,如树妖怕火,即便是化为人形时,也是对火敬而远之,见贺兰阙丝毫不惧深水,莫非他本体是水族? ……鱼?虾? 少年身形单薄瘦削,眉梢被水波晕的柔和,怎么看也不和鱼虾搭边。 菩兰悠被自己的猜想逗笑。 听她笑声,贺兰阙不耐烦地回头,“怎么了?” “没事。”菩兰悠忍着笑,避开那道探究的视线。 二人在水中漂浮了一阵,便察觉到不对之处。 菩兰悠率先发现异样。 昏暗黑水中寂静无声,细微变化都会被放大,菩兰悠感觉到水波正在以极小的频率震动着,透出诡异回响。 水中有东西在向他们靠近。 “什——” 还未等菩兰悠有动作,贺兰阙瞬间向黑暗中暴戾地挥出法刃—— 法刃红光熠熠,成弯月形,刀锋银冷,同它的主人一般薄而锋利,快速向前掠过。 借着红光,菩兰悠看清了水里的变化。 一个短小纸人快速向他们游来,速度飞快,此刻正被法刃威慑地不敢靠近。 菩兰悠瞬间转到贺兰阙身后,手中攥紧少年肩上布料,从他背后探头望向那个婴儿般大小的‘人影’。 那诡异之物仿佛长了‘眼睛’,正空洞地盯着菩兰悠,让人头皮发麻。 从未有人离他如此之近,贺兰阙蹙眉,偏头见少女手指搭在他肩上,因为用力,手指和他肩上那处的黑色衣物布料纠缠在一起,对比鲜明。 “这到底是人......还是纸?”菩兰悠被盯的发毛,身体又往贺兰阙背后挪了挪。 贺兰阙从不会把背后交予别人。 他蹙眉,将少女从背后拽出来,淡淡回答道:“是人。” 菩兰悠见那纸片人黑漆漆的眼眶:“......你确定吗?” 法刃此刻正在水中虎视眈眈地威胁着对方。 这是一张婴儿大小的纸人,五官模糊,四肢短小,但已初具人型,如同一个被压扁的孩子,恐怖怪异。 黑水中散发着腥臭味,菩兰悠浑身粘腻的难受,即便是有避水珠,她也总觉得衣裙上都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此刻见贺兰阙立在纸人不远处,她也过来瞧,刚放出一丝灵力想去探探,便听贺兰阙沉声道:“别碰。” 话音刚落,贺兰阙歪了歪头,法刃便快速向前,一瞬间将纸人劈成两半。 水中血腥味浓郁,混着肉末炸开,法刃红光下,显得极为血腥。 菩兰悠有些目瞪口呆。 实在不是她见识少,她练的术法不能杀人,何况仙门弟子不论用刀抑或是剑,都讲究一个翩若惊鸿,一招一式仙风道骨极尽少年风流,此刻见贺兰阙一刀把对方劈碎,她着实有些为这不太漂亮的招式震撼。 法刃归手,贺兰阙向那道被他劈碎的纸人靠过去,脸色冷凝。 只见那张“小纸人”身上被贺兰阙劈断之处,正殷殷地冒出血来,连带着出来的,还有类似内脏的东西,周围的黑水颜色变得更深,腥气浓重。 菩兰悠:......味道好上头。 “纸人”中间流淌出的内脏还未成形,但如出一辙般都是如一张纸一样扁,连鲜红的心脏也是薄如蝉翼。 可能真的是一个,被压扁的婴儿所幻化。 “呕——”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贺兰阙和菩兰悠不约而同地回头,见到来人,贺兰阙眉头一皱,眼中不耐腾起,菩兰悠一愣,“师兄?你怎么在这?” 轩辕巍脸色苍白,语气惊慌道:“我和师弟们走散了!” “怎么回事?” “你们刚下水后,我们寻了另一处地方打算入水,没想到刚一进水,便有很多......”,轩辕巍指向碎裂纸人,“便有很多此物攻击我们,加之水中漆黑,我们便不慎走散。” “呜呜呜呜——” 一道哭声乍然在耳边响起,菩兰悠一惊,偏头见又有一只‘纸人’离贺兰阙仅有几寸之隔,那张扁平婴儿样的纸张上,模糊的五官正对着贺兰阙的脸扭动着,似乎在调整位置,菩兰悠瞬间看懂“纸人”的意图。 “快让开!他想贴在你的脸上!” 贺兰阙身影迅诡地离开方才位置,他速度极快地侧身躲过纸人,双瞳中泛起杀意,长发被黑水裹挟着在他身后飘浮飞舞,如同古老传说中漂亮的妖翅。 少年脸色冷白,眼梢因杀戮沾上秾色,竟勾出一个笑,只是那笑冰冷诡异,不似人类。 法刃挥出,碎红一片,水底再次泛起一阵血雾。 纸人应声炸开。 菩兰悠立于不远处,眼神复杂地盯着少年,嗓子堵了堵。 纸片人与贺兰阙比起来......简直说不出谁更可怖。 7、贺兰阙7 贺兰阙手掌呈爪状,暴戾地袭向纸人,瞬间将那张五官模糊的脸撕的粉碎。 可还没完。 借着他术法的光亮,菩兰悠看清周围骇人一幕。 “你们快看!” 只见成百上千的纸片妖朝三人飞扑而来,水底无处可借力,傀儡术作用微乎其微,此刻见贺兰阙手中法刃锋芒毕露斩杀纸妖,轩辕巍大声道:“兰悠师妹,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这里有贺兰阙拖着,他们还有离开的机会。 贺兰阙循声而望,在菩兰悠身上停留片刻,继而满不在乎地收回视线。 同伴临危而逃,他早已习惯。 若他们要走,他亦有出去之法。 纸妖越聚越多,妖力涌动,朝着贺兰阙袭来—— 菩兰悠被硬生生逼退几步,并未搭理轩辕巍,她额间神印明灭,是半神之体对妖族天生存有戒备的缘故。见少年杀招尽显,菩兰悠脑中忽然闪过荒诞念头。 贺兰阙杀意陡增时,纸妖攻击力明显变强,若他放下杀意呢? 菩兰悠尝试手中结印,浅金色灵愈术法缓缓自她周身漾开,犹如一圈圈春风涟漪,她面孔变得更加平和温柔,贺兰阙拍散一团向他袭来的纸片妖,偏头见到少女动作—— 他习惯用刀和血逼退敌人,从未想过他法。 她周身温善灵力仿佛母亲轻柔的手掌,那些纸片妖攻势明显变弱,在接近菩兰悠时,竟全部慢慢停下。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黑水中,望不到天光的混沌里,哭声周而复始。 菩兰悠驱使灵力,试着往贺兰阙身边走去,所经之处纸片妖果然不再发起攻击,贺兰阙手中法刃丝毫没有手软,杀戮令他眼底赤红,和菩兰悠形成极端对比。 轩辕巍水性不好,此刻脸色有些难看,菩兰悠见此,把方才贺兰阙不要的避水香囊递给他,“你拿好,会舒服些。” 贺兰阙默不作声地扫向他们二人短暂相交的手。 与此同时,水底开始出现漩涡,吸着三人往更深处坠去。 菩兰悠勉强稳住身形,把轩辕巍推向贺兰阙,“你拉住他,小心走散。” 这水中诡异不见光,若是走散,便很难寻到。 贺兰阙睨她一眼,带着自己也未明的情绪,冷冷道:“让他离我远些。” 菩兰悠:“......” 他们三人中只有贺兰阙战斗力比较高,随着纸妖不断增多,鼻间血腥气越来越浓,贺兰阙脸色渐渐苍白,法刃砍向纸片妖的速度变缓。 菩兰悠恍惚间,一只纸妖锋利如刀,瞬间砍进贺兰阙的肩膀中。 血液弥漫,吸引更多杀戮—— 贺兰阙身后,一只纸妖迅速向他靠近,眼看那只弯钩状的指甲就要刺入贺兰阙的心脏,菩兰悠向他喊,“小心!” 然而太迟了。 过度消耗令少年动作迟缓,贺兰阙掌中法刃光芒渐渐熄灭,他视线变暗,回身只见纸妖尖利长甲,离他的心脏越来越近。 他指骨发白,做好受这一击的准备。 与此同时,有人向他快速靠近—— “叮——” 破军剑与胎妖尖利指甲摩擦,发出刺耳声响,菩兰悠动作已足够快,可纸妖身形灵巧,瞬间在菩兰悠脸上刮开细微划痕,她在水中旋转几圈,伸手扯住贺兰阙。 少年骤然被她拉至一旁。 她持剑立于贺兰阙身前,破军嗡响,邀功般在手心震动,菩兰悠勾唇,“好啦好啦,知道你很厉害。”她侧首寻贺兰阙,掌心仍在他腕骨之上,“可有受伤?” 虚无中危险未消,贺兰阙看向少女脸庞血痕,她面容白皙,即便是在暗沉水底,那道伤口仍然刺目显眼。 为什么呢。 在无数次濒临死亡时,他也曾想问。 可那时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一人,贺兰阙连问询之人都没有。 他不信神明,自不会问天。 可是此刻,贺兰阙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在各派视他如奴,轻贱他性命之时。 这个人,挡在他身前。 菩兰悠抬头,借着淡淡光芒望向贺兰阙,瞧出他眼中疑惑,少女面孔温和,笑得像是雨后白芙蕖般,“小妖怪,在太阿山怕是没学过什么东西吧?” 贺兰阙定定地注视着菩兰悠,等她的后话。 他难得沉默,少女嗓音如同裹了几千层轻软罗纱,带着亘古的平和安宁,“仙门弟子第一课,善良。”她眨了眨眼,明亮的瞳孔离倒映出翻涌的黑水和少年脸庞,“我是个善良的人。” “……” 贺兰阙思潮渐退,闻言勾起一个讥讽的笑,眼见纸妖去而复返,即将触碰到菩兰悠时,他迅速地将少女拽到自己身后,挥手又阻挡了一波进攻—— 少年偏头,留给她一个半明半灭的轮廓,话语阴鸷,“太阿山最容易学到的东西,并不是善良。” “而是虚伪,冷漠。” 菩兰悠:“……” 话如此说,可他掌中法刃熠熠,替她挡下铺天盖地的杀戮。 腥风血雨在他身前,少女一身洁净,立于他背后。 贺兰阙掌风如刀,速度极快,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纸妖渐渐颓力对抗。 侧目窥见少女崇拜双眼—— 荒芜心底,柳枝抽芽,时节正好时,萌发出稚嫩绿意。 再次出手时,一片妖魔皆被斩杀殆尽。 这一次,他似乎忘记,不可以将背后交之与他人。 菩兰悠盯着少年瘦削背脊瞧。 眼前之人仍竖着全身防备,话里也带刺,可菩兰悠敏锐察觉,那道布满荆棘的屏障,好像微微碎开一条微弱缝隙,有一些什么情绪破土而出,细嫩如芽。 菩兰悠还未开口回他,水底突然剧烈震动起来,眼前景象突然发生巨变—— 他们脚触水底,眼前景色渐渐变亮。 片刻后,天地豁然在目,万物明晰。 天空残阳如血,红绢一样悬于穹顶之上,他们身处一处古道,一旁立石上刻着‘栖霞镇’三字。 菩兰悠握紧破军,不动声色环顾四周,“欸?阿巍师兄呢?”方才水底她急着救贺兰阙,一时忘记了轩辕巍。 少年收起法刃,抬手擦去脸上血渍,“不知道,可能死了吧。” “......” 鳞次栉比的房屋整齐地排列在村道两侧,一方小摊前,一位身着麻衣的妇人正抱着屉笼,她面前有个两人高的木架,上面正露天摆着散发着香气的肉包。 她瞧着约莫三十来岁,腹部高耸,黑灰色的布巾包裹着头发,是已婚妇人的打扮,只是脸色死白,透着浓重的怨气。 “老板娘,再来碗米粥!” “来了来了。”那妇人急忙把屉笼举起放在木架上,动作吃力却熟练地盛了粥,口中热情对客人道:“多给您盛了些分量,赶着就是秋收了,可得吃好再干活咧。” 远处层峦山峰下,金黄色麦浪赶着风,映出人间丰收景象。 贺兰阙皱眉望向那妇人,她正忙不迭地烧水,包包子,整理上屉,忙成一团,却是一脸死气。 “她体内有两个怨魂。”少年声音淡淡。 菩兰悠挑眉,偏头望向贺兰阙,“你倒是聪明。” 这世间无论妖魔人,死后只有一缕魂魄,然而眼前女子体内却有两个,两魄中有一魄力量微弱,但确实存在。 再看她腹部……两个怨魂话…… 那另一个,便是她腹中之子。 她死前是怀着孕的。 两人踱步行过包子铺时,那老板娘却忽然喊住菩兰悠,“阿兰!” 菩兰悠停下脚步,她有些讶然地看向老板娘,便见她笑得如同一朵花似地对她眨眨眼,“知道你新婚燕尔,怎么连出门都带着小郎君,是怕他丢啦。” 菩兰悠:? 被称为她小郎君的贺兰阙沉默,一张脸上冷冷淡淡没有任何表情,菩兰悠眯眼,猜测渐渐浮出水面。 早听闻有些魇妖能把人拉入自己创造的魇境内,其中真真假假,心智不坚之人会逐渐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最终成为魇妖修炼的肥料。 “实在是心中喜爱,忍不得一点分离。”菩兰悠面不改色地胡诌八扯。 贺兰阙心上微动,偏头看向她,见少女笑靥如花地反问老板娘,丝毫未被对方空洞双眼慑住,“姐姐怀有身孕,怎得还如此忙碌,可要当心些,莫要伤了身子。” 那妇人脸皮扯动,露出一个甜蜜羞涩的笑,“我家男人今日去医馆给我抓药,临出门前也是让我好好歇着,说不让我操劳,可歇一日便耽误一日的营生,我便出来帮他分担一些。” 正说着,一个肩上扛着锄头的男子从远处走了过来,随着他逐渐走进,菩兰悠面色一怔。 那男子喉咙竟有个半指宽的伤口,伤口向外翻着,露出里面森森血肉,昭示着他的死因。 两人魂魄竟然都被困在魇境当中。 那女子仿佛看不出这张脸的可怖,连忙上前接过丈夫身上扛着的水桶,惹来对方一连串的叮嘱,“你别动你别动,快歇着,我自己来。” “怎么跑出来忙活啦,不是让你在家好好歇着,若是磕着碰着我儿子可怎么好。”那男子微微弯腰,耳朵凑近妇人的肚子,朗声道:“乖儿子,今天有没有听你娘的话?” 菩兰悠片刻便了然。 这二人生前不知发生过什么,心存怨怼而死,进而被魇妖当成了肥料,灵魂受缚,此后一直在这魇境中千百次重回心中执念,便能反复产生新的怨气。 眼前景象,应是她生前的记忆。 菩兰悠轻轻叹气。 是个可怜人呐。 8、贺兰阙8 夜晚到来时,菩兰悠和贺兰阙循着‘记忆’,回到了‘家中’。 既然想弄清魇妖目的,那定是要跟着魇妖给他们安排好的剧情往下走。 脑中片段纷飞,是魇妖给他们新加的记忆,菩兰悠闭眼顺了顺,如同开了一本话本子—— 按照记忆来看,如今,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妻。 两人对着室内一张单薄木板床,双双沉默下来。 实在是……这记忆安排的太过逼真,这张床仿佛真的发生过一些事情一样…… 菩兰悠偷偷瞄了一眼贺兰阙,没想到被他看到个正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女莹润甜蜜的脸,压低眉目,冷冷提醒,“你知道的,这些都是假的。” 少年朗朗,衬得他眉眼阴郁都淡了些。 反倒是自己扭捏…… 菩兰悠自然知道这都是假的,但知道是一码事,脑中那两个滚在一起的身体顶着她和贺兰阙的脸,她很难忽视好吗! 菩兰悠故作冷静,嘴皮子开合,差点咬到舌头,“我自然知道,只是不如你,见多识广,面不改色。” 魇境的月亮是照搬栖霞镇未淹没前的模样,月光柔柔地洒向这个早就不存在的地方,菩兰悠心头怅然,“你睡吧,明日我们再去镇里逛逛。” 贺兰阙看向少女,月华落尽她眼中,如同清辉洒向海中漩涡,盈起柔金细光。 星之闪烁,园中垂柳依依,在地上投出几道细影。 魇境当中,除了眼前之人,一切皆为虚妄。 贺兰阙却仍因脑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而泛起一阵阵情绪。 对月小酌,策马捞星,分不清真真假假的幻境中,仿佛他们曾真的死去活来爱过一回。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些虚假记忆带给自己的心跳,怦然而响,一声接着一声。 皆是眼前人赋予他快乐和酸涩。 很陌生的情绪,心脏因他人而产生异样感觉,贺兰阙本能地排斥,情绪不受自己掌控,那是很恐怖的事情。 可如果是她呢? “我没见过。”半晌后,贺兰阙抿唇,神情自若,似是不经意地补充。 菩兰悠脑子卡壳一下,才明白他是回答自己那句“见多识广”。 “……”她严肃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实在无法直视这张床,菩兰悠把房间留给贺兰阙,她独自一人出了门。 她不由得感叹,今夜注定要露宿街头。 贺兰阙余光瞥了一眼,见她坐在院中石凳上闭目休息。 天高月明,她如同卷中神女,垂目含笑,善良悲悯地对着苍生。 - 第二日,天刚破晓时,菩兰悠被一阵湿润早风吹醒。 日光眩目,透出虚假的白,菩兰悠揉揉眼睛,发觉她竟真在院中睡了一夜。 她刚起身,又差点栽到桌下。 腿好麻。 菩兰悠用手捶了捶僵硬腰侧,继而目光微滞— 石桌另一边,少年静静伏案而眠,晨光细微,在他眉眼投下浅浅柔光,他合着眼睛,长长睫毛垂下,温和无害。 他没在房中休息么。 菩兰悠没叫醒他,反而来了兴致,托着下巴静静瞧他。 一路同行,菩兰悠经常恍惚,有些难以把眼前少年与六百年后的大魔头对上。 怎么就走到了毁天灭地那一步呢。 他虽冷漠,动辄打打杀杀,可仔细想来,他报复的都是曾经欺辱过他的人。 至于性格嘛—— 有人天生热情如盏中沸水,有人天生冷淡像清润白玉,这无谓好坏,只是差异而已,花叶都有千百种形态,何况是人? 菩兰悠挪了挪身子,又凑近了些。 想到在水中,他将自己护在身后,菩兰悠视线落在他搁在桌上的右手上。 虎口裂开一道口子,已经凝成暗红的痂。 菩兰悠怕疼,每次受伤,她服止痛药总是先于伤药。 可贺兰阙从不提及自己的伤。 无论是何血脉,哪有不怕疼的人? 只不过说出来,也无人在意他罢了。 菩兰悠眨了眨眼,见少年没有醒来迹象,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指,很轻地点在他手心上。 他苏醒时,少有的几次肢体相触,菩兰悠从未逾矩,而今动作轻缓,生怕把人吵醒。 少年肌肤冰润,菩兰悠想到几次碰到贺兰阙,都是冰冷冷的,不似常人体温,他的手指纤长,透着不常见光的白,皮肤下淡青色经络清晰可见,指腹将将沾上一点肤粉。 手腕以下,被黑衣包裹着,隐隐可窥见细细伤疤。菩兰悠抿唇,动作更轻柔了些。 她想,他过去是受过多少伤啊。 和他的手掌相触之处,渐渐显出一只金色萤蝶,随着萤蝶振翅,贺兰阙虎口上的伤口渐渐愈合,菩兰悠弯唇。 有她在,她的同伴绝不可以受伤。 “咚咚咚——” 敲门声猝不及防,菩兰悠心下一跳,立刻收回手。 她视线偏移,瞬间和少年对视—— 贺兰阙眼梢微扬,此刻望向她,眼底澄然,似笑非笑。 ......他醒着? “咚咚咚——” 敲门声更加急促—— 菩兰悠来不及思索,她压下心底腾起的微妙情绪,急忙走到院门口拉开插销。 少年未动,目光盯着自己的手,轻轻眨眼。 门外竟是昨日那包子铺老板娘的丈夫。 魇境中人皆是死去许久而困在这里的怨魂,男子脸上瘢痕溃烂,菩兰悠勉强正视这张乱麻一样的脸,不动声色道:“何事?” 男人焦急道:“妹子,我家娘子情况不妙,时候太早医馆还未开,我娘子说你习得医术,能否去给我家娘子瞧瞧?” 他声音焦急,整张脸都是担心神色。 菩兰悠不知,这对夫妻为何会落得如此结局,如今既能参与到他们的故事里,菩兰悠自然不会拒绝,干脆点头,“带路吧。” 那男子立刻躬身道谢,菩兰悠摆手示意不用,回身给了贺兰阙一个眼神,后者知意,拿起法刃静静跟在她身后。 菩兰悠反倒摸不着头脑。 他这次怎会如此听话,竟然没冷声拒绝? - 等到男子家院门口,菩兰悠便闻到一股冲天的血腥味,里面妇人惨叫声不断,菩兰悠步子加快,一把推开房门—— 场面极为血腥。 妇人脸上因过度用力而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血点,她孤零零躺在床上,高耸腹部微微蠕动着,身下是大片大片的鲜血,闻声望向菩兰悠,眼中满是绝望。 她死于这场生产…… 眼前是妇人生前景象,结局既定,菩兰悠改变不了什么。 她深吸口气—— 即便知道这女子早就不在人世,疼痛于她而言不过是魇妖安排的记忆回放,可她魂魄被困此处,无数次重复此般痛苦,菩兰悠终究有些不忍。 她上前几步,给妇人渡了些灵力,而后握住她冰冷的手,“别急,会没事的。” 妇人见她如此说,眼角渗出血泪,喃喃道:“我的孩子,还能保住吗?” 菩兰悠转身,见贺兰阙自进了院门便停在那处再未上前,视线正落在院中男子身上。 产房污秽,那男子不愿进来,只在门口喊,“我儿子能保住吗?” 他竟丝毫不问这虚弱的妻子…… 菩兰悠见榻上女子因男人的话嘴唇翕动,终是未说一字。 - 撕心裂肺的惨叫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后—— 菩兰悠蹙眉,放在妇人膝头上的手一顿。 妇人腿间,一个婴孩浑身是血的产出。 还未等菩兰悠有动作,等在廊下的妇人丈夫便冲到床边,也不介意那浑身带血的婴儿,将孩子举到自己眼前,欢喜道:“儿子!我有儿子了!!” 那男婴竟缓缓睁眼,眼瞳硕大无一丝眼白,漆黑空洞地望向自己的父亲,面孔诡异。 血腥味弥漫,妇人身下血流得更快。 菩兰悠注意到妇人依旧高耸的肚子时,终于发现了奇怪之处...... 她既已经生出了孩子,为何腹部丝毫没有变小?? 就在菩兰悠想要伸手去摸女子脉象时,榻上妇人倏尔面孔扭曲,眼睛翻转,腹中竟然渐渐有哭声传来—— “呜呜呜呜呜——” 这熟悉的哭声……赫然是在水底时遇到过的纸妖! 菩兰悠眉心一跳,快速后退,拉着旁边的男人闪出房间。 男子惊恐道:“我的儿子!他怎么不哭?他怎么没有声音?”男子面色扭曲,将手中血淋淋的孩子递到自己眼前,“他…他....” 与此同时,菩兰悠抬头,她透过半阖门扉,窥得房中景象。 那妇人生下男婴后已然气绝,而她□□,竟然缓缓有薄薄物什蠕动出来—— 和水中遇见的纸妖一模一样! 随着纸妖彻底娩出,女子面容肉眼可见的渐渐枯败,她面上似有不甘,浓重怨气将她面孔裹满,只露出一双阴森的眼,盯着门扉外的丈夫。 这便是她生前最后一幕。 妇人为何会产妖胎? 菩兰悠沉沉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头闷堵难受。 贺兰阙站在少女身侧,见她蹙眉望向正在逐渐妖化的女子尸身,淡淡提醒:“无需有过多思绪,这早已是过去之事。”他们只不过是重看了曾经景象而已。 菩兰悠垂下眼睛。 片刻后,房中女子僵直坐起,眼珠转动,脸上似凄似恸,“我的孩子......” 那薄成纸般的血红婴儿蝉翼般落在母亲手中,五官模糊,内脏却清晰。 菩兰悠手指攥紧,转头看向那男子,压制怒气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男子颤抖着抱着手中男婴,可他定睛细看,才发现手中婴儿正露出森白牙齿,黑洞洞的眼睛嵌在眼眶中快速转动,那男子瞬间将男婴扔出,惊恐万分,“我不知...我——” “你还说你不知!” 菩兰悠抽出破军,锋利剑尖直指男子咽喉,他被吓得瘫坐在地,连忙颤声说:“我只是......我只是去寺庙中求子,遇到个老道,老道说,他说......”男子咽了口水,艰涩道:“他说,我娘子腹中孩子是个女胎,若将他给我的药给我妻子服下,他保证我妻子一定会生个男孩。” 贪欲,妄念,将他推进深渊。 老道即是魇妖。 男人抱住头,痛苦道:“我,我真的不知会变成这样......” 菩兰悠心下哗然。 哪有什么真正的转换性别,不过是硬生生在妇人腹中灌下妖胎,而原本她腹中女胎则被挤压在腹壁上,成为一张纸片大小。 妇人孕育妖胎,注定成为魇妖的养料,被困在这栖霞镇内,反复重现今日景象,不断生出怨念供魇妖吸食。 而原本他们的孩子,则成为千万纸片妖之一,永不得往生。 菩兰悠瞬间明晓水底那千百纸妖的来由。 她们曾经,也是一条条鲜活生命。 怪不得在菩兰悠放下杀意时,胎妖攻击变缓…… 房间内,彻底妖化的妇人正抱着怀中血红纸胎声声泣血,丝毫不惧怀中诡异面貌的婴孩。 那被压成薄纸般的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无论男女,是否康健,皆会全心珍爱自己的骨血。 无论她是人,抑或是妖。 片刻后,女子抬首,森然目光看向门外的丈夫,她抱紧纸胎瞬间掠出房门,与此同时,贺兰阙伸手将菩兰悠拉开—— 不过一瞬,女妖长厉指甲迅诡刺入男子颈喉,湿热的血喷出,贺兰阙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将要落在菩兰悠衣裙上的血珠。 少女纤尘未染,仰头望向他,贺兰阙淡淡移开视线。 “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孩子!”女子僵硬地转动脖子,长甲将男子喉咙穿透,捏住粘腻血肉,又流出血泪来,“不,我也有错,我未能发现你的冷心,我也应该去陪她的,我也应该去陪她的......” 一段梦境结束,她暂时恢复记忆,想起一切前因后果。 丈夫一心求子,她盲目喝下他递过来的补药,却是葬送她腹中之子的毒丸。 妄念与求子的偏见,让男人步步踏错,逐渐害了一家。 老槐低垂,风渐起,似有无声哀鸣之音。 男人睁大眼睛在女妖手中气绝无息,妇人眼中流出血泪,怨气四溢。 菩兰悠一时无言。 这是妇人短暂的清醒时刻。 等过一会儿,她会逐渐忘记此刻一切,再次回到一切开始之时,周而复始。 血腥浓重的院内,怨气缓缓朝着远处汇集,贺兰阙凝视汇聚的方向,眉心微凝。 菩兰悠握紧破军剑,来到女子身边蹲下,安抚道:“若你愿意,我可助你魂归轮回,得到往生。” 总比困在这里要好。 女妖对菩兰悠的声音恍如未觉,即便在魇境中反复受此折磨,但能以这般形式见到她的孩子,她心甘情愿不得往生。 无论她的孩子是何面貌。 见她不做声,菩兰悠复又看向女子怀中那张血淋淋的纸胎,第一次觉得自己话语苍白,“她......她未能出世化成人形.......”自然入不了黄泉。 菩兰悠手掌轻轻放在女妖肩膀上,不惧不畏,似悲似悯道:“我可将她的一缕精魄化作萤蝶,你入轮回时,带在身旁。” “若来生,你们有缘的话。”少女脸庞温柔,安抚道:“或许可以续上这一世未成的母女缘分。” 若有下一世,愿你能得丈夫关爱,愿你的孩子可以没有偏见,平安健康地出生长大。 那女妖浑身一僵,豁然抬头,氲满妖气的空洞双眼中燃起微光,颤声道:“真的,可以吗?” 菩兰悠坦荡地望向她眼底,“当真。” 太阳高悬,一切阴霾渐散,她眉目恬淡,神纹昭昭。 贺兰阙目光始终追随着她。 她毫无偏见,为这对母女真心着想,即便来世未可知,她亦力量微薄,可她在尝试,在努力地去帮她们一把。 无论她们是人还是妖。 她对谁都这样好吗? 少年眼底暗潮颤动,置于身侧的手轻轻攥紧。 那妇人似乎想在菩兰悠眼中寻到丝缕玩笑,但少女坦荡,任凭她探究与审视。 反复在魇境中折磨,女妖清楚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命运。 若这陌生女子的话可信……她是否能赌一把? 菩兰悠静静等她答复。 她自有一股让人安心愿意托付的力量。 半晌后—— 满脸血泪的女人,跪伏在菩兰悠身前,额前触地,嘶哑开口, “倘若真能如愿……” “如有来生,必定结草衔环,再报答恩人。” 9、贺兰阙9 从那妇人家离开,一路上,贺兰阙未发一言。 他们如今身处魇境,连己身安全都未必能保证,可菩兰悠竟还有时间去管他人之事,先是超度了那女子,又是—— “你为何将那男子送往畜牲道?” 修习灵愈术之人,既能超度往生,也能送魂入黄泉。 菩兰悠为那一家人悲哀,闻言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一切皆由他妄念而起,是他害了那对母女,这是他应得的。” 顿了顿又说,“况且我又不能左右他轮回去向,他的行径自有天定,我只是让他抄个近路而已。” 魂魄在畜牲道等着,不触犯哪项规定吧?他若是脚滑坠入,也不能怪她。 她面上愤然,为他人遭遇而愤慨,一双眼里像是燃起小火苗。 少年抿唇,手指轻轻摩挲手中法刃,“你对所有人都这般吗?” 对妖不轻视,遇仙宗弟子也未热络,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 少女一愣,“啊?你说畜牲道吗?当然不是了,我又不是恶女,见谁都让人家下辈子当畜牲。” “......” 既定结局不可改,如此结果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好。 菩兰悠很快调整情绪,对着一处水池仔细整理仪容,编发散开,她向贺兰阙伸出手,“把发带给我。” 菩兰悠随身有个小包,里面杂七杂八都是她各式各样的小工具,偏又不爱自己拿,索性便扔到贺兰阙手里, 贺兰阙竟也没拒绝。 见他动作慢吞吞,菩兰悠凑近他:“算了,你直接帮我系上吧,我看不到后面。”她两只手将头发固定住,教他怎么绑头发,“你就打两个结就行,多了我解不开。” 贺兰阙僵着动作拿出发带,惯用于捏碎他人喉咙的手有些不自在。 丝带柔软,少女长发更甚。 “看!那有一只小狗!”菩兰悠忽然抬手指向对面麦田,着实佩服这魇境的复刻能力,连田里的小狗都是栩栩如生。 好可爱! 贺兰阙动作却骤然僵冷,眼底泛起阴鸷涟漪。 他想起太阿山弟子,在他与狗争食只为一碗饱饭时发出的刺耳嘲笑。 “你们看贺兰阙,像不像一只野狗啊。” “他这种人会有人喜欢吗,啊对对,野狗嘛,只配吃些我们不要的馊饭,睡发臭的席子!哈哈哈哈!” 那些弟子将地上残破的瓷碗踹开,里面冷硬的馒头滚出几米远,而后捏住贺兰阙的脸让他抬头,狞笑开口:“贺兰阙,你学几声狗叫,我便把馒头给你,还给你一碗水,怎么样?” 于是那个妖力被封,刚到太阿山上的少年,盯着那块脏兮兮的馒头,很乖顺地开口,“汪!汪!汪!” “汪汪汪!” “你真贱啊!贺兰阙,你真的是一只野狗吧!哈哈哈哈哈!” 那名弟子取来一碗水,当头从少年头顶浇下,他便真的如同一只野狗般,伸着舌头够那来之不易的水源。 ...... 阴风渐起,暴雨来临之前,格外森冷。 回忆似一张粘满恶意的巨网,骤然缚在他身上,眼前之人一身淡蓝襦裙,竟与记忆中太阿山欺辱过他的人渐渐重合。 魇境乱心。 冰冰凉凉的发丝裹在少年手掌,眷恋暧昧地贴在他指尖,贺兰阙眼底渐渐幽深。 少女脆弱白皙的脖颈暴露在他面前—— 脆弱程度,不亚于胸腔内跳动的心脏。 菩兰悠修灵愈术,虽攻击力不强,却能让人无端对她降低防备。 贺兰阙回想自己最近变化,他正在逐渐对菩兰悠放下戒御,这是危险而致命的。 独行的人,最忌讳相信同伴。 留着她,是后患。 盯着眼前细嫩脖颈,少年眼底红光闪烁,有诡异情绪渐渐升起, 杀了她吧,贺兰阙这样想。 他与菩兰悠来栖霞镇,也不过是为了寻找神器,他相信自己也一样能寻到。 有必要跟她同行吗? 贺兰阙伸出手来,将发带从少女颈前向后系,漫不经心道:“你把我当什么?” 随意驱使的仆役,危险时帮你杀敌的妖奴,还是心底取笑的异类? 脑中弦绷紧,发出嘲哳声响,他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答案。 脖颈上发带渐渐收紧,少女恍若无觉,闻言疑惑地偏头,“啊?”怎么话题跳的这么快。 天地间寂静一片,清浅的呼吸声在耳畔,菩兰悠知道他在等自己回答。 她放下拢住头发的手臂,没回头,随意的语气,“把你当什么?这问题有趣,我既不知你本体,也不晓得你想要什么答案。” “要我说嘛......”少女望向远处雾霭的青山,未曾看到背后阴冷注视,“我看你在水里行动自如,我猜你是一只鱼一只虾,或者一只背着厚重外壳的大乌龟?” 菩兰悠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身后少年不答话,她便更加肆无忌惮地讲,“听说你刚到太阿山时妖力未开,是这几年才修为突飞猛进的,嗯......难道和我一样是个天才?” 又想起初见,少年浑身带刺带血的样子,菩兰悠声音低下来,“奥对,还像一只小狗。” 少年身体僵冷,闻言勾起一个冰冷的笑,绕在她颈间的发带正在收紧,声音仿佛带了古神的禅音,诱胁似得开口,“哦?是么。” “嗯。”菩兰悠说完,还表示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呀,像一只小狗,没有人保护,遇到危险只能不顾性命地反抗,浑身炸了毛一样,说要杀这个要杀那个的……” 她露出笑来,补充道:“其实都是怕受伤害。” 杀伐凶悍,是最好的自保外壳。 颈间,马上绷紧的丝带骤然一停。 菩兰悠眨了眨眼,“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让人想.....摸摸你的脑袋。” 贺兰阙手心攥紧,异样情绪藤蔓般与心脏相连,扯出血意快感,竟让他微微颤栗。 “嗯......贺兰阙,我还想和你说,如果你把我当朋友的话,请你相信我。”嗓音像是裹着糖絮的蜜,带着不自知的诱哄, “不要总是一个人,会很累的,你可以试着依靠别人。”菩兰悠向少年挪近些,目光投向他,“我很厉害的,也可以保护你的。” 虽然她术法水平一般,但是医术还不错,和她出门,最起码不会搞得一身伤回来,“以后如果你觉得哪里疼,都可以告诉我奥。” 她包治百病的。 啪—— 珍珠发带掉在了地上。 菩兰悠:?我的发带! 她赶紧从泥地里捞出来,情绪一瞬消弭,“你做什么?这可是双宫蚕丝织的,我就这一条,弄脏就洗不干净啦!” 少年双瞳深不见底,若去寻,便能发觉一丝逐渐压制不住的占有偏执。 阴暗潮湿之地,黎明前得窥日光,萌发出浅薄的苔。 空气颤动,菩兰悠轮廓逐渐清晰。 蓝裙清丽,眼中澄澈,望向他时,从无讥嘲厌恶。 他终于承认,她与太阿山其他弟子不同。 贺兰阙视线停在她手上,“不是脏了吗,你还要?” 无用之物,难道不该丢弃吗? 少年目光将她衔住,静静审视,含了一丝不愿意承认的期待。 菩兰悠瞟他一眼,没被他吓到,“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要?” 他有点不对劲。 眉眼压低,眼尾拖出猩红秾色,唇上破开一道裂痕,像是方才咬开的,血珠渗出,宛如红色小珍珠。 周身气息变得晦测,侵略地蔓延。 魇镜极易乱人心智,难道他走火入魔了? 菩兰悠有些担心。 “只要是你的……东西,”似是难以启齿,可话还是脱口而出,“只要是你的东西,无论如何,你都不会丢,是么?” 贺兰阙垂在身侧的手掌渐渐收紧,胸腔内跳动的心脏和那条被少女捏住的发带一样,飘飘荡荡,落无归处。 “当然。”她闻言点头。 菩兰悠将发带凑近贺兰阙,示意他瞧,“看到这珍珠了吗?”她小声又得瑟道:“我在南海挖的,很贵。” 又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夸张晃了晃,“要二十槲灵石!” “......” 薄雾渐破,咋暖还寒时,冰冷体温渐渐回升,鼻息间皆是她满身药香。 贺兰阙挪开视线。 他不合时宜地想,往日下山除妖,受伤后常常需要银钱买药,杀手价贵,他便比其他人低三成去接单,因此去过许多地方。 南海,他也曾到过。 在那里,他杀过一只蚌妖,从蚌妖那里拿了许多珍珠,颗颗圆润硕大…… 贺兰阙视线落在菩兰悠绑发的手上。 他想,他也有好多漂亮的珍珠。 若他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珠子送给菩兰悠,她会不会喜欢? 10、贺兰阙10 树林簌簌而响,在四野寂静时格外明显,贺兰阙收敛思绪,目光落在幽暗森木深处。 “有人。” 菩兰悠也望向树林方向。 贺兰阙提步欲上前查探,不妨被少女拉住手臂,她不赞同,“用妖力一探即可。”哪有用脸探草的。 她在关心他。 那种陌生感觉几乎让贺兰阙心尖战栗,丝丝缕缕的愉悦散到全身,他不排斥,反而如同病中毒疽,让人反复刺痛,以求得短暂快意。 好奇妙。 贺兰阙眼底渐渐染上润亮,盈盈望着她。 看他突然雀跃的菩兰悠:……哪句话爽到他了? “无碍。” “什么碍不碍的。”她掌心朝上,递给他药丸,“先把这个月的解药服下再去。” 是太阿山咒术的解药,自下山以来,第二次服用。 贺兰阙瞥了一眼她的药,“你这药放久了,可会失效?” “怎会?”少女看向手心药丸,疑惑道;“难道你吃了没用?” 贺兰阙却盯着她张开的掌心上,几道细嫩的纹路瞧。 他曾见过一个老道,自称能根据掌心线络看出未来。贺兰阙视线清扫少女掌心那道长长的姻缘线—— 那么长……是和谁? 少年未答话,默默伸手拿过药丸服下。 “......你不怕我给你的是毒药?”见他动作丝滑毫不停顿,菩兰悠惊讶道。 他们之间的信任竟然如此深厚了嘛。 少年撇她,似乎笑了笑,“你会吗?” 菩兰悠因这笑容微怔,只因他唇边弧度自然,与往日那种冷笑截然不同,闻言反问,“你觉得呢?”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吃?” 他唇畔笑意深许,往树林走去,菩兰悠拎着裙子随他身后,听到他的话传来。 “是你给的。” 因为是她给的,所以他吃了。 哪怕他不确定,是否是毒药? “……” 树林深处,有气息渐渐接近。 贺兰阙收起懒散笑意,将菩兰悠扯到自己身后,妖瞳幽幽地盯着树林,冷声开口,“出来。” 少年立于她身前,菩兰悠只能看到他漆黑长发,在魇镜虚假太阳照耀下,漾着细光。 他总是习惯站在她前面,菩兰悠抿唇,手指轻蜷。 半晌,树林中有人走出。 菩兰悠惊讶,“轩辕师兄?” 他怎么会在这。 “兰悠师妹,原来你们在这里!”轩辕巍双眼一亮,踉踉跄跄地向菩兰悠跑过来,见到贺兰阙,视线停顿,“我在水底被冲上岸,昏了好久才找到你们。”轩辕巍解释完,惹来贺兰阙目光如同蛇信一般在他面上扫过。 少女目光一转,歪了歪头。 半晌寂静后,菩兰悠从少年身后走出,与轩辕巍讲明他们遇到的情况:“我们正打算去寺庙去会会那个老道,师兄可要同去?” 女妖曾和他们讲,丈夫遇见赠药老道之处便是城中寺庙。 “我正有此意。”贺兰阙的目光越来越幽冷,轩辕巍不自在地转移视线,他率先抬步而行,走在二人身前,避开那道灼人探究。 轩辕巍身后,贺兰阙盯着他的背影,轻声说: “他不对劲。” “看出来了。”菩兰悠接过话茬,“栖息镇不小,偶遇这种事情,骗鬼吧。”少女言罢,自袖口中又拿出一颗药丸来递给贺兰阙。 两次和轩辕巍分开都能莫名其妙再次相逢,若说没有点什么,菩兰悠很难相信。 见她递过来的东西—— 贺兰阙:……她随身带了多少药? “这是糖。”似是看出他神色,菩兰悠耐心解释,“是糖丸,很甜的。” 菩兰悠随身携带许多零嘴,魇境中的东西她不敢轻易吃,只能尝几颗自己带的糖解解馋。 “他有么?”贺兰阙抬起手臂,用法刃刀尖指向轩辕巍,又垂首望向菩兰悠,“还是只有我有?” 他记得水底,菩兰悠将原本给他的香囊,给了轩辕巍。 “……”菩兰悠咳了一声,脚尖踢了踢石子,小声说,“只有你有。” 而后她便见少年牵起唇角,漏出个淡淡的笑,朝菩兰悠伸出手,示意她把糖丸放上。 菩兰悠:…… 她挑了一颗绿色的递过去,少年缓缓放入口中。 铺天盖地的甜,齁的嗓子疼。 贺兰阙用舌尖触碰口中糖丸,那股齁意过去,丝丝密密蔓延出药香。 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唇舌触碰下,糖丸化开一层薄薄水渍,裹着他的舌尖,润泽甜蜜。 少女唇畔晶莹,她眯眼笑,“甜不甜?” 眼睛都弯了,像两个小月牙,载着无数颗小星星,仰头望他。 贺兰阙注视着少女,复又用舌尖卷住口中糖果,轻微用力,那股和她身上如出一辙的药香便泛开化开,与他融为一体。 他将糖果吞入腹中,而后回她的话, “甜。”他轻声说。 - 等到达寺庙时,院中已站满了人。 一名身着白色道袍,医师打扮的中年男子坐在院中,在他面前,是大排长龙的人群。 人群里有男有女,有些妇人挺着肚子,正午太阳如同沸滚的火焰烧在大地之上,妇人擦掉额上渗出一颗颗汗珠,她腹中胎儿同这太阳一起,似乎是想吸干她每一缕精神。 乌压压的头顶一个接着一个,贺兰阙身量修长,在人群里有些鹤立鸡群,赤阳如火,他浑身却一丝汗意都没有,面孔清冷。 察觉到菩兰悠在看他,贺兰阙睨她一眼,“怎么了。” “得扮成个孕妇才行。” 来寻老道的,多都是求子。 她语气无奈,眼睛从贺兰阙头顶看过去。 他背后是苍茫蔚蓝的天,即便这里是幻境,蓝天依然纯净高挂,草木繁盛茂密。 少年皱眉,见她在自己腹间上拍了拍,一瞬,她天青色襦裙被隆起的小腹撑起,瞧着真像个孕妇一般。 “……”贺兰阙目光从她煞有介事扶腰的手转到她清丽的脸,语气未明,“你可真是为大义不拘小节。” “像么。”菩兰悠扶着腰。 “……” 轩辕巍自到了寺庙便一句话未说,木头桩子似地沉默。 队伍前面的人越变越少,等到前面之人离开,菩兰悠才假模假样地坐在了诊桌前。 那医师抬头瞬间,贺兰阙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握,菩兰悠察觉到他的意图,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少年腰侧。 “您看我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菩兰悠伸出手来,一脸期待,倒真像一个期盼孩子的母亲。 那医师抬手把脉,皱如树皮的手指放在菩兰悠腕间一刹那—— “小心——” 贺兰阙话音方落,菩兰悠眼前桌椅俱碎,阵阵白烟瞬间弥漫。 须臾间,天空开始开始变幻,院中排队的人渐渐泡影般消失。 几息之后,日光渐渐被黑云覆笼。 有雷声轰隆隆响起,四周的树木被妖风吹的歪斜,枯黄叶子在地上飞速卷成一个个漩涡,裹挟着杀意向菩兰悠冲过来。 少女处在风暴中心,雷鸣电闪中,衣裙被风吹的鼓动,如同一朵夜中幽兰。 菩兰悠被逼得步步向后退,风暴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死死按在风眼中。然而下一秒,少女便如同一只灵巧的蝶,一个漂亮地下腰躲过风暴中的妖力,偏头见贺兰阙正在不远处,直接大喊道:“他在风暴中心!我看到他了!” 她话音刚落,贺兰阙瞬间以身为饵,法刃带着浓厚血腥的杀气地向风眼进攻。 有人拦下他的动作。 破军卷成绸缎般柔软的质地,牢牢圈住少年的腰身,在贺兰阙愣神之力,拽着他向菩兰悠飞去。 空气被这股力量撕扯扭曲,少年黑色长衫被割开几个口子,漏出里面苍白肌肤,长发仿佛是滴进湖中的墨水般散荡在他身后。 贺兰阙被她拉到身边,双瞳愕然神色来不及收,竟让他看起来有些单纯懵懂。 贺兰阙手掌握紧,怕伤到她,赶紧撤下已经聚起的妖力。 枯叶漫天,日光倒卷,漫天雷鸣中,他被扣进一个人的怀抱里。 他周身外泄的妖力窜过,一道细小的妖息擦过菩兰悠脖颈,留下浅浅红色痕迹。 黄沙漫漫,两个人的身体在快速转动,菩兰悠一直死死抱紧他的腰,没有让疾风将他们分开。 “你...跑进来干嘛?”天地震动,世界慢慢漆黑,菩兰悠克制着想吐的感觉,断断续续地道。 “你不是说他在风暴中心吗?”他循向她的眼。 “我是让你想办法把他引出来。”菩兰悠扶额,“谁让你进来啦?你找死呀!” "......" 不知过了多久,肆虐的狂风渐渐停下,四周漆黑,仿佛是看不到尽头的永夜,脚下粘稠,鼻间飘浮着浓重的血腥味,菩兰悠松开紧抱着少年的手臂,“这是哪里,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摸着不见光,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只一刻,菩兰悠刚自他腰侧当下的手复又抬起,开口唤他,“贺兰阙?” “在。”此刻的贺兰阙盯着她,声音极轻地又说了声:“我在。” 菩兰悠的手指很细,带着一股浅淡木质药香,在这漂浮着血腥味的环境里格外舒服,那双手还在乱摸,冰凉的手指又摸向贺兰阙的脸,他未躲开。 菩兰悠瞪大眼睛,却依然什么都看不到,她放在贺兰阙脸上的手摩挲着,直到触碰到他薄薄眼皮,眼睛看不到,触觉便十分明显,指腹下的眼珠转了转,菩兰悠福至心灵,“你能看到,对不对?” 她笑开,犹如雨后洁净的梨花。 “嗯。”贺兰阙没否认。 妖能夜视并不稀奇,可在仙门弟子眼中不过是下三滥的法术,贺兰阙注视着周围可怖景象,等着菩兰悠贬低嘲讽。 可菩兰悠知道,不是所有的妖怪都能夜视的,他们修炼不易。 “你好厉害。”黑暗中,她牵起一个笑,又摸摸他的眼睛。 眼皮肌肤薄嫩,对方因她的话,体温渐升。 察觉到自己的变化,贺兰阙转动的眼睛瞬间停住,呼吸下意识放轻,却未躲开她的手。 黑暗中,指尖触感明显,被她碰到的那块肌肤在微微发热。 菩兰悠讶然。 他……是在害羞? 11、贺兰阙11 菩兰悠收回手,她轻轻捻下指尖,残留的温度很快散开。 好奇妙。 对于贺兰阙,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六百年后。 那时轩辕坛作为第一个被贺兰阙屠戮的地方,即便远隔千里,消息也纷传而至。 那些记忆里,贺兰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大魔头。 可此刻六百年前的他,与菩兰悠见过的少年并无区别,甚至会在危险之时挡在她身前。 若说太阿山对他不好,他心存怨怼倒也不难理解。但菩兰悠记得,六百年后,他第一个屠戮的是轩辕坛。 后来,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怎么了?”贺兰阙见她双眼茫然地看着他的方向,轻声问道。 黑暗中,她仿佛透过自己,在看别人。 菩兰悠回神,而后眨眼,“那你快说,我们现在在哪里?” 他身上有太多谜团,菩兰悠不知从何问起,与其贸然问询,不如先暂且不提。 前路雨雾茫茫,那她与之同行便是。 “这里……应该是魇妖的腹中。”贺兰阙沉默打量四周,镇静道。 目不能视,脚下泥泞,菩兰悠瑟瑟开口,“这里这么黑,感觉和瞎了没区别。” “……”贺兰阙沉思片刻,抬手盖住菩兰悠的眼睛,声音轻轻的,“闭眼。” 掌下睫毛刷过他手心,少年呼吸顿了顿。 菩兰悠没躲开他的手,只是困惑道:“你要干嘛?你直接干好了,我睁着眼睛也看不见的。” “......闭眼。”怎么这么多话。 阴风从脖颈吹过,鼻息里皆是腥臭味道,看不见光,总觉得背后有人。 “奥。”菩兰悠扯住贺兰阙的袖子,“做什么?” 没听到贺兰阙出声,过了会儿,漆黑环境里有了光亮。 菩兰悠骤然睁眼,将蒙在自己脸上的手拿下来,看向光源处。 是贺兰阙手里的一盏莲花灯。 那莲花灯散发着幽幽红光,个头不大,只堪堪放于掌心,光晕却照亮四周环境,虽不能称作和白昼一般,却也能看清对面站着的人,菩兰悠小心地碰了碰灯芯,有些惊讶,“这是什么?” “灯。” “我当然知道是灯。” 关键是魇妖的腹中,贺兰阙从哪里搞出一盏灯? 他们妖怪真是办法多啊。 菩兰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描绘着贺兰阙手里的红色小莲花,“他好漂亮……” 莲瓣剔透堆叠,握在手中微微发热。 她从贺兰阙手中将灯接过,少女指甲圆润饱满,上面染着淡淡的粉色豆蔻,碰在莲花灯上,灯心摇晃一下,贺兰阙像是触电般,身体瞬间僵硬。 菩兰悠缓缓抚触,而后惊喜地发现,空气如同涟漪般在莲花灯的周围荡漾开。 灯芯摇曳映着她的脸,魇妖腹中散发着腥腻气味,她手捧莲灯面孔温静,如同庙宇中圣洁佛女。 贺兰阙抿唇默默看她。 想扯下她一身圣光,让她同自己般在淤泥里苟且。 可他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却并不觉得愉悦,恰如此刻,手托莲灯,纯净美好的样子才与她适配。 “你这灯真有灵气,好像还挺喜欢我。” 她开口,贺兰阙闻言一僵,菩兰悠又道:“给我的么,谢谢。” “……” 菩兰悠小心地接过莲花灯放在手里,举起来看看周围的环境。方才的笑容僵在她脸上,眼前景象让她头皮发麻,差点握不住手里的灯。 无数张纸片胎妖贴在周围的“墙”上,有许多还未发育出五官,有的长了眼睛没有鼻子,有的五官四肢皆已齐全,活脱脱一个婴儿的样子。 贺兰阙面不改色地环视一周,一些胎妖是睁着眼睛的,骨碌碌转着的诡异眼珠和贺兰阙对视,少年唇边带着讥笑,目光不惧,冷冷看着它。 灯火幽幽,菩兰悠皱眉打量四周,血红腹壁充斥在视野中,鼻间气息腥臭黏腻,没过多久菩兰悠就受不了了,她推了推贺兰阙,抱着希望问道:“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魇妖也是妖,贺兰阙和他们也算是同类,既然都是妖,应该能知晓怎么出去吧? 贺兰阙偏头看她,“我不会吞人入腹。” 把他当成什么了? “……” 菩兰悠泄了气,她叹道:“我的灵愈术不能杀生,你又没用,那我们怎么出去?” “谁说我没用?”贺兰阙抿唇。 菩兰悠双眼登时一亮,“你有办法?” 她头上的丝绢花散开,半垂在脸颊上,一双眼睛充满希冀,瞳孔里映出一个小小的他。 她看别人也是这样的目光吗? 贺兰阙避开她的视线:“失去视觉后,其他能力会相应增加,所以我需要蒙上眼睛,凭感觉寻找他的脆弱之处,再行攻击。” 他把自己的袖子‘刺啦’一声撕下一条,顺了顺就想往眼睛上绑,被菩兰悠眼疾手快地抽走,震惊道:“这么脏!怎么可以放在眼睛上?” “……” 少年脸上有片刻空白。 她把莲花灯暂且放下,从自己腰间香囊里翻出一条烟粉色丝帕,菩兰悠叠了几下,搞出一个适合绑在眼睛上的形状,而后不由分说地就往贺兰阙脸上招呼。 药香袭来,她凑的很近,鬓间发丝戳在他脸上,带起颤栗的痒。 她离得很近,贺兰阙想,若她此刻拿出匕首刺入自己心脏,他躲过的几率有多大? 贺兰阙没躲开。 他任由少女垫着脚,把那条丝帕轻柔地敷在自己的眼睛上,她嘴里还在念叨着,“眼睛是很脆弱的部位,你的衣服脏兮兮的,有血又有灰尘,弄到眼睛里了怎么办?” 刀山火海这几年,席地而睡,野草为食,何曾管过脏不脏累不累?更没有人教过他,该怎样爱惜自己。 眼上布料柔软,他说不出更硬的话。 “我是妖怪,我不会死。”憋了半天,贺兰阙反驳。 菩兰悠不赞同的蹙紧眉心,就事论事,“但你会疼,会不舒服。” 仅仅以‘不死’作为标准,生活质量会很低。 在他眼上系好了丝帕,菩兰悠退开一步,弯腰捡起莲花灯,感觉它好像明亮了些,又转头问贺兰阙,“可以走了吗?” 眼睛挡上,视线便落在他唇边,少年轻轻抿着,带起凉薄弧度,菩兰悠想,其实他笑的时候很好看。 怎么不多笑笑? 贺兰阙颔首,而后抬起手臂,掌心向上,法刃自他手中快速转动,刀尖随即指向他们的正南方。 菩兰悠循望过去,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出来。 身边少年足下轻点,飞瞬而至,让菩兰悠见识了一场暴力拆卸。 贺兰阙目不视物,但对四周环境的感知却更加清晰,他朝着目标快速掠过,身体触碰到纸片胎妖前,法刃狠狠砸了下去。 四周的环境剧烈抖动,他迅捷返回,隔着衣料抓住菩兰悠手腕,带她躲过四溅的毒液。 菩兰悠惊喜道:“你真厉害。” 原地凌空而起,半空之中,贺兰阙抬手摘掉眼前丝帕,少女明媚的笑就充斥在他视野之中。 她很快乐。 菩兰悠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还不忘了恭维,“你到底是什么变得?懂这么多,不怕热,还能在水里呆着?难道你真身是一条鱼?” 半晌,两人终于触地。 贺兰阙缓缓松开她。 莲花灯散发着柔和微光,通体温润,菩兰悠递给少年,“奥对,谢谢你的灯。” 随着她递过来的动作,她衣袖下滑,露出润白手腕,上面一圈淡淡红色,是贺兰阙方才握的太紧所致。 少年轻轻攥紧手心。 他想,方才也没用力,她怎么这么不禁碰? 菩兰悠未察觉他异样,脸迸露出笑意,还不忘了夸他,“贺兰阙,你真是个好人。” 能在黑暗中拿出一盏灯,一定很不容易吧? —— 两人从魇妖腹中出来时,才发现外面景象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们身处河边一处礁石堆,远处惊涛巨浪足足掀起几十丈,其中散发的浓重黑气让天地失色,月光被彻底盖住,二人立于礁石之上,犹如波涛海面上的一方孤舟,随时会被巨浪吞灭。 半空之上,一个散发着金色光芒的物体在雾气中上下漂浮,在漆黑夜色里显得格外耀眼。 “那是,神器净心灯?!”菩兰悠睁大了眼,生怕自己看错了。 她曾见过古籍,神器净心灯可以涤荡妖气,净化人心。 这么容易就让她找到了? 贺兰阙手中法刃变得躁动起来,他垂眸看向少女因惊愕微张的唇,上面被她染了口脂,很柔和的樱色,散发着点点荧光,他错开视线,盯着空中,声音淡淡,“是么。” “我们怎么抢过来?”菩兰悠跃跃欲试,恨不得现在就飞上去把那灯拽下来,给贺兰阙好好净一净心。 若他能就此涤清妖力,她的愿望便成可真。 她格外激动雀跃,手臂抬着,遥遥指着天上那盏净心灯,黑夜与怨气丝毫染不上她分毫,整个人还带着淡淡的金光。 少女见他半晌无动作,疑惑偏头,“贺兰阙,你快想办法,怎么才能杀掉魇妖,拿到净心灯?” 贺兰阙再次抬头看向天空,也学着菩兰悠的动作,指着那团浓重的黑雾道:“你看到的,是灯吗?” 菩兰悠一愣。 什么意思?难道不是灯? 她再次蹙眉看向那盏被雾气掩盖的净心灯。 菩兰悠放出灵力探去,她的术法没有攻击性,雾气被她萤蝶破开,露出里面真实景象。 纸片胎妖层层叠叠的一张挤着一张,没对齐的地方或是露出鼻子,或是露出被压扁的脸,密密麻麻的眼睛咕噜噜转动着,菩兰悠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 她骤然收回灵力,那雾气缓缓合上,又是净心灯的模样。 菩兰悠艰涩道:“又是障法。” 12、贺兰阙12 魇妖擅长设置各种五花八门的障法,贺兰阙所言,便是说明他眼中所见,并非净心灯。 那是什么? 贺兰阙手中放出法刃,弯月形的武器在空中快速转动,残影看起来像一个正圆,映出少年眼底杀意。 “在这等着。” “等等!”菩兰悠一把拉住他,“小心些,别逞能,打不过了记得要跑啊。”医者本能,菩兰悠向来惜命,可贺兰阙素来进攻不讲究打法,菩兰悠着实担心他把小命交代在这。 少年望着她,一遍遍端详她眼中情绪。 是担心。 死水般的心脏微微跳动,那感觉陌生,妖瞳光芒变亮,似有浅浅的欢喜在他眼中流转,不待菩兰悠去寻,少年便一步踏起,只留下一句,“知道了。” - 天空中,一条巨大的鱼身用力摆动着,他的身体周围长了一圈触手,每一条触手上又密密麻麻的长着许多吸盘,正微微翕动,流出恶臭难闻的液体。 魇妖终于露出了他的真身。 贺兰阙持刃而立,那魇妖发出桀桀笑声,声音粘腻,“哈哈哈!有趣,你到底是妖还是神?” 他一早便看出,这少年体内有两股力量存在,然而他将气息隐藏的很好,很难让人摸清底细。 贺兰阙盯着魇妖,如今自己妖力还未恢复完全,他思忖与之硬碰硬有几分胜算。 别逞能。 他忽然想起少女交代的话。 少年唇边泛出笑意,握紧手中法刃,而后心情很好地反问,“你觉得呢?” 那魇妖触手上的吸盘缓缓转动,像眼睛一般闭合开启,齐齐对向贺兰阙额间蛇纹,阴测测道:“你已是妖!” 即便他体内仍有神力,但他根骨早已完全化妖。 贺兰阙动作一顿,他下意识目光望向菩兰悠身处的方向。 距离太远,她自是听不清魇妖的话。 “我能看出你体内神力已经所剩无几,此刻你既已成妖,要这神器,并不是为了涤荡妖气吧?”魇妖漂浮在空中,他的话如同般在贺兰阙耳边响起,尤如平地惊雷。“我方才看到了你的执念。” 魇妖幻术,能窥见人内心执念。 “你想借用神器来毁灭这个世界,对不对?” 贺兰阙目光一沉,他似乎歪了歪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正如同菩兰悠能在魇妖的障法中看到净心灯,贺兰阙看到的,也是他的所求。 魇妖的身体抽动,身体周围的触手缓缓向贺兰阙爬过来,与此同时,贺兰阙面前再次出现了方才他看到的景象。 [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尸横万里,满山草木枯败] 这是他心之所求。 血红的场景仿佛真实发生过,那散发出的红光将贺兰阙眼底染成妖冶的艳色,他笑,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上带了些孩子的雀跃来,宛如一个寻常少年,“是,这是我的愿望。” “不如我们彼此合作,岂不是妙事?”那魇妖声音蛊惑,继续道:“这世人的贪欲永远取之不尽,我只不过是从他们身上摘取了他们并不需要的东西,我何错只有?” “仙宗道貌岸然,对我们妖族赶尽杀绝,我们为何要坐以待毙?你我联手,我定能助你成为这世间最强大的妖主。” 魇妖的鱼身缓缓向贺兰阙靠近,“你意下如何?” 贺兰阙盯着那粘腻的东西缓缓靠近自己,他最近一段时日和菩兰悠呆在一处,身上沾染着她的味道,是一种很清淡的药香。 尸山都爬过了,什么脏物他没沾染过,如今鼻息里充斥着魇妖身上浓重臭味,贺兰阙第一次觉得,这世上味道竟也能分出个好与不好来。 想起那少女不是嫌脏就是嫌臭......贺兰阙缓缓退后一步,漫不经心道:“你看到了我的愿望,看到我想毁了这世界?” “是。” “你说你助我成为妖主......”贺兰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可从我的执念里看到了?” 魇妖庞大的身体忽然一顿。 “我从来不想成为什么妖主,更对无尽的力量没有兴趣。”贺兰阙声音不耐,眉眼间一道血红额纹如同一只盘踞的蛇般,嘶嘶吐着信子,“我只是想这世上所有人,都去死。” “当然,也包括你。” “在这栖霞镇呆了许久吧。”法刃挥起,刀锋裹挟澎拜妖力攻向魇妖,以极快的速度瞬间砍断它一条触手,睫羽之下,双瞳流露出森冷的光,贺兰阙冷然道: “那今日,我送你走。” 剧痛袭来,魇妖快速向后退去,他的嘶吼声让海浪翻涌,魇妖暴怒道:“不识好歹!” 与此同时,地面之上,一道金线瞬间攀爬到半空中,而后极快地缠绕在贺兰阙手腕上。 贺兰阙一愣,低头看向礁石上的少女。 其实看不清她面上神色,距离太远,除了手腕连着的这条璀璨的金色蝶线,人影像是一个小点,在巨浪中,细微的仿佛马上就要消失不见。 菩兰悠双手向前平展,她闭眼轻声念决,无数萤蝶自她周身慢慢现身,而后萤蝶得到指引般,快速向贺兰阙飞去。 她站在这一方狭小的礁石上,注视着空中那道身影。 - 萤蝶带着温和的灵愈力量轻柔地缠在他手腕上,贺兰阙眨了眨眼,魇妖向他发起攻击的间隙,贺兰阙鬼使神差地拽住一只萤蝶的翅膀。 那精灵使劲振翅,似乎对他不知好歹的行为表示不满,贺兰阙仿佛看到了那个叽叽喳喳的人,他露出一个笑来。 她在保护他。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脑海,贺兰阙开始进攻,手中法刃变成无数柄弯刀劈向魇妖。 贺兰阙脸上很快被外溢的妖力刮出印记,却在血色露出之前,迅速愈合。 是手腕间,菩兰悠缚上的灵愈术在作用。 那道金色的线,是她为他而放。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是这世间,唯一担心他受伤,在保护他的人。 贺兰阙不想去求证,魇妖释放出可以窥探心底欲望的幻术时,为何菩兰悠明明无欲无求,却在看见神器时刻那样雀跃。 这世间有太多不能追问的秘密,也有许多不能分辨出的结果,贺兰阙不是一个纠结的人。 他只在乎这一刻,这个人,在保护他,就够了。 抬起头时,少年脸上温和神色散的干干净净,杀意尽显。 鱼身虽然看着庞大恐怖,但是相比贺兰阙一人身形灵巧,便显得有些吃亏。 在贺兰阙再次放出法刃挥断魇妖一只触手时,那个庞然大物终于忍不住变成了人形,赫然是方才同行的轩辕巍。 “终于不装了?”贺兰阙眼眸掠过暴戾,招式逐渐狠辣,全然不顾自己是否会受伤,轩辕巍狞笑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忘了,我是妖。”贺兰阙偏头躲过魇妖释放出的粘腻液体,法刃被他握在手里,战意嗡然。 妖族天生对同类的存在敏感,这四洲妖物几乎被追杀殆尽,能称之为大妖的数量极少,是以同类气息并不难发现。 早在河边初见,贺兰阙便敏锐感觉到轩辕巍异样,可那时他自己妖力不稳,未曾看透他的伪装,直到树林再次重逢,贺兰阙才笃定他的异样。 魇境惑人心神,除了菩兰悠有灵愈术护体,即便是贺兰阙也差点被乱心,可轩辕巍自始至终气息稳定。 “你倒是比兰悠师妹聪明。”轩辕巍意味不明。 贺兰阙皱眉,因对方提及菩兰悠时有一丝他厌恶的熟稔。 “你喜欢她?”魇妖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他狰笑着指着贺兰阙,“你一个妖魔,喜欢上了修仙之人?你是不是活腻了?” 贺兰阙闻言,动作微滞。 喜欢她? 倒也不至于。 只是黑暗中走的太久,见到炊烟会停,见到灯火会停,来到平缓之地也会停。 恰如菩兰悠之于他—— 如海中之舟,绝境之塔,心上之花。 _ 菩兰悠的视力是真的一般,眼见着方才硕大的魇妖变成一个小小人影,她睁大眼睛也看不清那人到底长什么样,好在她带的法器够多,翻来翻去,竟然真的翻出个有望远功能的水晶片。 她闭着一只眼睛,偏头靠近水晶片,半空中的场面清晰起来。 妖力涌动之地,菩兰悠望向少年。 魇妖正与贺兰阙说些什么,少年瘦削地身影立在穹空之上,身后飞舞的发丝犹如一张在他身后张开的巨网。 似乎是感受到菩兰悠的视线,贺兰阙偏头,望向菩兰悠的方向,他的脸完完整整在水晶片中呈现。 借着水晶片极强的视物力,他们看向彼此。 菩兰悠明明不懂少年眼中情绪,可是却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几根细细琴弦,贺兰阙的视线如有实质,狠狠砸在琴弦之上,荡出余音回响,颤的菩兰悠拿不住手中薄薄水晶片。 菩兰悠迅速放下这忽然如有千钧的水晶,脚步不受控制地后退。 层层叠叠的裙摆如同荡开的涟漪,漾漾飘起,如同那一瞬间心头散开的情绪。 她这是怎么了…… 菩兰悠闭眼缓缓轻吸一口气,平复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和心颤,再次拿起水晶片时,未再看向贺兰阙的位置,而是转向魇妖方向—— ??? 菩兰悠这次直接把水晶扔出半米。 她那轩辕师兄,怎么长出触手,在空中转圈? 13、贺兰阙13 轩辕巍,或者应该说是魇妖。 魇妖顶着轩辕巍的脸,身体一圈触手中喷出大量粘液,与此同时,纸片胎妖自他身后蜂拥而出,目标皆是贺兰阙。 场面极其恶心又震撼。 少年将法刃从一只纸片胎妖体内抽出,腥臭血肉溅沾在他玉白脸庞上,无休止的杀戮令他眼底赤色渐浓。 贺兰阙几乎将所有纸片胎妖屠尽,然而魇境之中,少年力量被压制,法刃感受到他此刻的吃力,发出‘嗡嗡’地震鸣声。 脸颊绽开一道狰狞伤口,贺兰阙抬手擦掉蜿蜒进口的血。 魇妖用了十成的力攻向少年腕间萤蝶。 妖力炸开,萤蝶散乜,化成一片金色细粉。 少年的背脊弯了。 天空像是下了一场红雨,胎妖内脏的碎肉劈里啪啦的从半空中坠入水里,海面上晕出一圈圈血印,细细密密的血珠从天连线而坠。 菩兰悠手持破军,剑意通心,瞬间化作一柄水绿色油纸伞,她抬头望向贺兰阙。 “都说了,我不会御剑。”菩兰悠叹了一声,而后持伞御风,踏浪而起—— - 半空中,魇妖的六只触手已经被贺兰阙砍掉四条,可贺兰阙的代价也不小,他左臂卸力地垂在身侧,早已经断了多时。 贺兰阙抬起右手,擦拭被血雾蒙住的眼,再次向魇妖发起攻击,他身法诡谲,仿佛永不会疲累般带着凌然杀意再次袭击。 这次的目标,是魇妖的妖身。 “别白费力气了。”魇妖避开法刃,庞大的身躯震了震,冷笑贺兰阙的不自量力:“你可知,为何你用尽全力也杀不掉我?” 魇妖发出桀桀笑声,“贺兰阙,你身为神妖血脉,除了感受到我的妖气,难道就没有别的让你疑惑的东西?” 少年皱眉,沉沉眉眼盯着魇妖,自己体内残存的神力寂静无声,即便是此刻他法刃已经被鲜血裹满,妖力激涌,可体内神力却丝毫未被调动,是以这一战才格外吃力。 他本以为是因自己早已成妖的缘故,如今看来......还有一种荒诞的可能。 贺兰阙眯眼,“你便是神器。” 不是闻讯,他结论下得很快。 是了。 神器化妖。 栖霞镇离轩辕坛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途径此地的灵怪犹如过江之鲫,神器在此不知沉积多久,随着这里妖气逐渐浓郁,最终将神器唤醒,有了神识,寄生于轩辕巍体中。 和他一样,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贺兰阙脚踏虚空,睨向难掩得意的魇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你觉得,我杀不了你?” 妖力的确无法与神器抗衡。 魇妖若是神器,贺兰阙自知夺取无望。 既如此,这所谓神器,便没有留着的必要。 可已化为半妖的神器,还有另一种用途—— 少年持刃抬手,这次的刀锋,对准的是自己筋骨断开的左臂。 无用之物,皆不必留。 “哧啦——”一声,刃风快速擦过,那条早已断掉的左臂被贺兰阙硬生生砍下! 魇妖得意的笑僵在脸上,少年神情肆意疯狂,左臂尽断,体内神力疯狂攒动溢出,魇妖顷刻间知晓他此刻目的——“你疯了?!!!” 不惜以这种不可挽回的自伤,来唤醒体内沉睡的神力?! 贺兰阙额纹妖冶,眉梢猩红,血光落尽少年黑洞的眼,燃不起一丝人气。 贺兰阙再次挥动法刃,这一次,神力悉数自他体内抽出,速度极快地向魇妖冲去—— 魇妖目眦欲裂,自贺兰阙体内迸发出的神力对他的威压让他浑身僵直,动作开始弛缓,千百只胎妖自少年刀锋之下很快化为齑粉,贺兰阙丝毫不顾断臂之处血流的更加汹涌。 天空变成浓墨般血红,贺兰阙眼底杀戮翻涌,几乎将自己吞噬,他双手齐握灼烫法刃,神妖两股力量激荡,浑身肌骨发出颤裂声响,少年动作丝毫不停。 法刃劈开浓重黑雾,带有摧枯拉朽之势斩向魇妖—— 霎时,那半神半妖之物瞬间化成一片血雾,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魇妖身死。 与此同时,雷鸣齐下,天地间爆发出极强的撕扯之力,山海撼动,巨浪如同火焰般阵阵袭卷,要将半空中的少年卷入漩涡之中。 魇妖织造的梦境即将坍塌。 贺兰阙垂眸向下看去—— 不知何时,原本菩兰悠停身的礁石上已无她的身影,须臾间,那块礁石渐渐被海浪淹没。 她走了。 腕间莹蝶消散,留下一些浅淡的碎金颜色,停留在他枯瘦的腕骨上,印证他方才并非入梦。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眼前所有画面快速扭曲,最后一丝神力自贺兰阙体内殆尽,他额间妖纹深邃,显出古老蛇形。 他望向闷雷阵阵的天空,薄薄的云逐渐积攒成乌黑一团,黑幕渐渐下压,天穹触手可碰。 天地间,再次只剩下他一人。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运呢。 贺兰阙惨笑。 残云落,雷鸣下—— 大妖降世,山川同悲。 神力尽出,贺兰阙彻底化妖,再无回旋可能。 法刃在此刻低低呜咽。 贺兰阙垂眸,动作轻柔微微抚摸着弯月的刀锋,声音罕见地平和,眼底泛起笑,“抱歉,只能让你陪我葬在这了。” 他没力气出去了。 若这是他命运终点,他却并未如别人所说的那样,在临死前脑海中走马观花,除了一望无际的黑,他心中什么都没有。 血雨沾湿他的脸,断掉的左臂坠入海中,贺兰阙手持法刃,像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以极快的速度向海中坠落。 贺兰阙不合时宜地忽然想起,菩兰悠说,她的东西,她绝不会随意丢弃。 可他并不是她的所有物,不是么? 她走,他该无所谓的,死亡于他而言并不可怕,只是如今胸腔内酸麻委屈,让他眼底发疼,又是何故? 想必是他屠尽四洲的愿望还未实现。 可执着许多年的执念,如今变成几个冰冷的符号与字眼,轻飘飘地在他脑海中没什么重量,甚至没有发觉菩兰悠离开那一刻,带给他的情绪起伏大。 她对胎妖母女尚且心存怜悯,为什么对他不行呢? 少年合眼,任由身体向后仰去—— 若是死在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在巨浪再一起试图将他卷入海中之时,贺兰阙耳边炸开一道熟悉声响。 “贺兰阙???你的左手呢???” 似梦,似幻。 少年渐渐睁眼—— 一道持伞身影向他快速奔来。 滔天海浪的怒吼中,贺兰阙只能看到那一个人,她自九天坠下,裙尾翻飞,发丝翻卷如同细缎般在她身后展开,海水幽深的光未将她污浊半点,菩兰悠整个人散发着金光—— 他扯出一个笑来,眼底发热,旋即视线开始模糊。 他仍在下坠,却下意识地伸出手—— 碰不到。 是梦么。 片刻后—— 温暖席卷掌心。 菩兰悠瞬息而至,不顾贺兰阙是何神态,直接环住他的腰,在躲过一道猛烈海浪后,持伞御风,瞬间飞起几十丈。 海浪仍在翻涌,却离他越来越远。 少年额间蛇形纹印幽幽散发着浓重妖气,断开的臂膀还在流血,脸上被纸片胎妖划开数道伤口,身体濡湿,不知是他的血还是魇妖的。 一身的狼狈脏污。 菩兰悠什么都懂了。 血雨倾盆,山海相击,砸出雷鸣声响。 她望向那双血红眼底—— 贺兰阙亦在等她开口。 痛意蔓延全身,脑中响起一连串的蜂鸣之音,他咽下喉中血腥,只是定定地望着菩兰悠,嘶声低问,“想知道什么?” 她会说什么? 是斥责他隐瞒早已成妖的事实,还是咒骂他轻易便抽出神力,再无向好之可能? 抑或是,她要亲手了结他? 她能回来,他很高兴。 他曾听闻,若能亲手诛杀大妖,灵愈术便可突破九重。 若她想要,他可以给。 贺兰阙望向菩兰悠,静静等她回答。 少女持伞向上飞去,闻言用手将他的身子箍的更紧了些,轻轻叹气。 温和的声音灌进他耳里—— 她说, “我都跟你说了,我不会御剑。” 她只会御风呀。 如今破军剑化成伞形,才勉强带着二人向安全处飞去,可逆风而行,菩兰悠格外吃力,累的手直抽筋。 她还不忘手疾眼快地在他断臂之处贴上一张止血符,而后轻轻吸了口气,话里有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惜与无奈,“贺兰阙,是不是很疼?” 贺兰阙深深看她一眼,不放过她面孔任何变化。 厌恶,虚与委蛇,憎恨,惧怕,都没有。 没有他以为的所有情绪。 她只是轻声问他,你疼不疼啊。 贺兰阙轻轻喘息,才发觉他方才竟然刻意屏住呼吸。 疼痛潮海一样袭来,自心间泛起滔天的颤栗—— 于是撑了半天的少年浑身卸力,试探的,委屈的,带着一丝贪婪的雀跃,将自己的重量全部压在菩兰悠身上。 她没有推开。 那便再也不许推开。 菩兰悠感受到怀里的人抱她的力度越来越紧,少年手臂陷入她腰肢,鲜血灼的她心惊。 魇境碎裂的同时,一道虚弱潮湿的声音盈在菩兰悠耳畔—— 他说, “嗯,我好疼。” 14、贺兰阙14 贺兰阙醒来时,室内一片寂静,看房内四设,是一家很普通的客栈,他抬掌聚力,毫无反应。 左袖空荡荡,证明此前一切并非是梦。 伤势太重,一时间术法消失,他脑中最后景象,是菩兰悠带他逃开碎裂的魇境,少年抿唇,视线望向窗外。 菩兰悠呢? —— 栖霞镇外,菩兰悠正设往生阵法,繁琐而神圣的阵幡照在栖霞镇上方,魇妖已死,原本的村落显现出来,尸横遍野,镇门口便是当日随‘轩辕巍’一起来的轩辕弟子。 如果轩辕巍已被魇妖夺舍,那轩辕坛如今是何景象? 六百年后之事……是否另有蹊跷? 菩兰悠静心念决,万千碎金花雨自天坠落,缓缓笼罩整个村镇,四周枯木开始抽芽,干涸碎裂的土地重新散发生机,村镇中四处横陈的尸体缓缓消失。 半晌后,菩兰悠收回灵力。 几年,抑或几十年后,这里会重新有人生活,生命蓬勃,不惧严苛,自能寻找新的出路。 菩兰悠唇边勾起笑来,察觉到什么,偏头看向树林方向,才发觉贺兰阙不知在那处看了多久。 少年长发散着,身上墨黑的衣袍包裹着他单薄的身体,左袖空荡荡的,一双眼望向她,是很干净的目光。 没有讥讽,亦无往日防备,他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将少女的脸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菩兰悠走向少年,踮脚用手触摸贺兰阙额头,感受掌下肌肤温腻润凉,“你醒啦?感觉怎么样?伤口疼不疼?” 大战以后他没有妖力,应该是不能用法术的,也不知他走了多久,又凭借什么寻到自己。 贺兰阙缓慢地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她无奈看着他,“穿成这个样子,小心染了风寒。” 废了大力气给他治伤,贺兰阙如今身体很差,甚至不如人族少年。 少女牵着他离开栖霞镇,来到暂时歇脚的村镇,口中念叨:“天气寒凉,我带你去买身衣服吧。” 她力道很轻,虚虚环着他右手腕,贺兰阙手指蜷了蜷,却没敢伸手回握,一时间没听清她说什么,只是偏头看向她,“什么?” 声音嘶哑,澄澈又茫然。 菩兰悠一愣,“贺兰阙,你脑子没受伤吧?” 怎么感觉傻呆呆的。 少年垂目看他,轻声问,“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菩兰悠步子一顿,却没回头,“问什么?” 街上来往行人络绎,嘈杂之中,贺兰阙抿唇不语。 有成群嬉闹的幼童自他们身边跑过,贺兰阙被撞的身子一歪,菩兰悠蹙眉,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贺兰阙抬眼看她,又抬步凑菩兰悠近些。 半晌,少女淡淡开口。 “你早已成妖却未告知我,我不怪你,太阿山众人对你不好,你防备我,我可以理解。” “你把神力抽出,让自己彻底成为妖族,再无转圜可能。”菩兰悠叹了口气,“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呀。” 说起这个她很难不挫败。 因为一切又朝着结局走了,他还是化妖,还会屠杀整个世界吗? 可她要杀掉贺兰阙吗? 菩兰悠转身,她望向少年的眼,认真道:“在魇境里,你看到的……执念是什么?”她停顿一瞬,似乎有些害怕听。 贺兰阙抿唇,可在少女执拗的眼中,他却不想骗她。 于是他诚实开口,“我想杀了所有人。” 菩兰悠拉住他的手灼烫般瞬间放开,她怔怔不语。 少年不放过她面上每一个神情,见她一顿,扯住他的手也放开,他如同被人推倒悬崖边缘,艰涩道:“可我说,如今我不想了,你信吗?” 魇妖死前,问自己是否喜欢眼前之人。 他那时下意识否认。 喜欢一个人,于他而言是太危险也太陌生的情绪,那是心甘情愿将自己命脉奉于对方手中,从此后因她喜乐而舒心,因她悲伤而怆然。 可濒临死亡的前一秒,见到她去而复返的身影之时,贺兰阙从未有的清明告诉他。 他喜欢菩兰悠。 是以如今她但凡露出一丝的嫌恶,于他来说,都堪比刀刃入骨之痛。 少女闻言,豁然抬首,见他目光真挚,他似乎是想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地道:“我不会,如果你不相信,可以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 他垂下眼,不肯承认话里陷阱,他想以这种方式让她留下。 菩兰悠闭了闭眼。 她该相信吗? 毕竟六百年后的一切,她亲眼目睹,万千生灵丧命,也包括她。 她不是没想过刚回来时就杀掉贺兰阙。 可那日大雪红梅,少年虚弱地躺在地上,破败的如同将死之人,她不和时宜的心软。 灵愈术第八重,令她心存极致的善良,甚至还有一颗圣母心肠,她下不去手杀他,于是试图找到抽出他妖力的办法。 可如今神器之法不可用,她还能怎么办? 少菩兰悠神色茫然,忧愁地看向他,不说话。 于是贺兰阙在她的目光里脸色渐渐苍白,他失了左臂,那处的袖子空荡荡的,头发也没束起,落魄的像一只小狗。 他如同身受神罚之人,等着她的宣判。 他没忘记在坠入水中前看到少女出现那一刻的欣喜。 倘若她还是不相信—— 贺兰阙右手抬起,一朵红色莲花渐渐在他手中清晰,自他重伤后,妖丹也不再是灿烂血红,此刻如同蒙了一层灰色的雾,少年将莲花递给菩兰悠,“这是我的妖丹所化。” 是他曾给自己用于照明的那朵绯色莲花。 菩兰悠一愣。 魇妖腹中,他因自己的一句怕黑,竟将妖丹给她......照亮?? “没有妖丹,我便没有杀人的能力。”贺兰阙眨了眨眼,祈求般说,“你收下它,看着我。”他抿唇,又道:“我不会......” 不会再随意杀人。 他望向那朵莲花,生怕眼前之人拒绝。 妖族的妖丹形状各异,但他的妖丹却是如此漂亮的莲花形状…… 菩兰悠想起,他的母亲,那位只在传说里听过的神女,似乎是位掌管人间四季的草木神。 也许这朵莲花,是他与母亲仅剩的联系。 人潮如织,耳边传来摊贩的叫卖声,菩兰悠望见他眼中小心神色,少年在等她的回答。 他将妖丹交与她,期望能得她信任。 可是为何呢。 仅仅是因为她在栖霞镇没有放弃他,这一点微薄的好,他便愿意把自己的命门堂而皇之的告知她。 菩兰悠再次叹息,声音低下来,“哎......” 少年身子颤了颤,眼底渐渐盈起水色,他不甘被这样的情绪左右,难堪地垂下头。 半晌, 视线内出现一只白皙的手。 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得见浮木,贺兰阙骤然抬首。 她勾勾手心,示意他把妖丹交出来,“怎么,反悔啦?” 贺兰阙几乎颤抖着将妖丹幻化的莲花放于少女掌心,她肌肤白腻,和血红妖丹形成鲜明对比。 菩兰悠接过莲花,手指蜷缩。 此刻她握住掌心之物,与上次心境完全不同。 说不清心底腾起的什么情绪,菩兰悠倏尔背过身去。 少年于她身后贪婪地瞧她,眼底是菩兰悠未得窥见的执拗与占有。 他缓缓勾起一个笑,因对方的心软。 眼前少女,有世间最柔软的心肠。 菩兰悠用灵力将莲花变小几倍,直到变成一个指甲大小的坠饰模样,径直向一间珠宝铺子走去,见贺兰阙没跟上来,回头看他,“走呀。”傻站着干嘛。 他茫然抬步跟上。 她......不说些别的了? 菩兰悠自是不知他心底在想什么,她在一间铺子里寻了一根银色素链,将那朵红色小莲花缠绕几圈,而后戴在自己颈间,偏头问贺兰阙,“好看吗?” 菩兰悠想着,这么个大件东西,她也不会用,拿着怪不方便的,不如以这种方式放在身边。 她今日穿着水墨色长裙,上衫像晕开的山水,妖丹如红莲般悬在她脖颈上,如同山水之上停驻的一轮圆月。 贺兰阙看着她柔软眉眼,轻声说,“好看。” 少女便露出一个明媚的笑。 她好快乐。 并不为他的身份而厌恶他。 甚至再有能力杀掉他以绝后患之时,她只是轻轻叹口气说,怎么办呀。 贺兰阙抿唇见她穿梭各类布匹衣服中,而后挑了一件黑色长衫,又递给贺兰阙,指了指里屋试衣服的地方,“呐,你试试。” 他眨眨眼,目光落在菩兰悠递过来的衣服上,复又歪头望向她,轻声说,“你在这里等我么?” 他歪头的样子......有点可爱。 菩兰悠把衣服塞进他怀里,收起被美色晃到失神的失态,“当然了,快点快点。”她又不会跑。 见他去里间换衣服,菩兰悠不合时宜地想,若她对他好一些,会不会能改写未来的走向? 半刻后,贺兰阙回来,菩兰悠眼前一亮。 少年如同一柄入鞘的剑,一身的黑,衬的他更加锋利,菩兰悠眼睛放光地又取了一件白色披风,来到少年身边站好,望向他的脸,兴奋道:“你低一点。” 没有女孩子不爱买买买,况且打扮贺兰阙的感觉......格外有趣。 察觉她意图,贺兰阙一愣,而后很乖的弯下身子,菩兰悠将那披风裹在他身上,问他,“暖和吗?” “......嗯。” “那就好。” 想到什么,菩兰悠将破军解下来,凑近贺兰阙,利落地将剑拴在他腰上,而后退开,摸着脖颈上的红莲道:“给你的还礼。” 红莲是他的妖丹,菩兰悠暂时不想还给他,可没有妖丹,武力值会下降许多,破军她不太能用得上,给贺兰阙防身用刚好。 少年黑衣银剑,眉眼澹澹,敛去四溢杀气,他显露出难得的乖顺。 菩兰悠又拉着他逛了许多铺子,街上人多,两人时常被人群冲散,贺兰阙总能在离她有一段距离后再寻回来。 菩兰悠惊讶,“你怎么做到的?” 不能用灵力,还能在人群找到她? 少年抬起手,指了指她颈间红莲。 尽管人潮拥挤,可自己的妖丹在她身上,再加上她周围似有似无的萤蝶,少女在贺兰阙眼中简直是在发光,很难不注意到。 菩兰悠恍然点头。 其实平日里她很少能逛街,师父管的严,即便六百年后的她也是常年住在太阿山上,除了必要,她很少下山闲逛。 今日终于过了一把瘾。 既然贺兰阙用不了法术,暂时做不了什么坏事,又能在有距离后及时寻到她,菩兰悠便彻底放纵自己,一路逛吃,肆意极了。 原来逛街这么好玩。 街边一个卖酥糖的摊贩吸引她的注意,菩兰悠捡起一个小狗形状的糖画,转身道:“贺兰——” 笑容在她脸上一僵。 背后人头攒动,却没有她想找的人。 菩兰悠瞬间想了一百种可能。 难道贺兰阙方才都是骗她的?只是为了骗取她的信任,在她以为他真的不会随意作乱时悄然跑掉? 菩兰悠抬手,摸到颈间红莲,她低头,红莲正微微闪着光。 不会。 他既然走,不会不要他的妖丹。 此地还在轩辕坛境内,如今轩辕坛上情况未知,贺兰阙不能用妖力,若是被抓走,怕是凶多吉少。 菩兰悠不敢喊他名字,掌心放出金色萤蝶,萤蝶振翅,而后向前方飞过。 菩兰悠跟着指引走,没过多久,她便见到了少年身影。 白色披风上柔软的布料戳在他脸上,贺兰阙整个人显得温和无害,他手里拿着一只玉簪,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菩兰悠掠过人影幢幢朝他快速靠近。 对面的人察觉到她视线,见她穿过络绎人潮奔向自己,眼底扬起笑意。 这种成为她目之所向的感觉,令他雀跃。 等到了贺兰阙身边,像是为了让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少女声音恐吓道:“谁让你乱跑的?你知不知道这是轩辕坛境内,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妖怪,不知是多少大妖的养料。小心被人抓去吃了。” 说完又上下打量他,“受伤了没?” 他们身后是一座寺庙,院门口正燃着香客们点燃的香火,可贺兰阙鼻尖被少女身上药香盈满,眼中仿佛只能看到这一人。 她在关心他。 少年目光变得亮晶晶的,贺兰阙轻声说:“没有。”没有受伤。 菩兰悠见他确实无碍,轻轻松了口气,这才看到他手中的玉簪,是女子样式,她眨了眨眼,“给我的?” “......嗯。” 她会嫌弃吗?贺兰阙捏紧发簪,忐忑地看她。 少女眼睛弯呈月牙,将头凑向他,“你帮我带上试试。” 她发间有很清淡的栀子香,凑近时馥郁萦满全身,贺兰阙忍住豁然战栗的心跳,手掌却很稳的将玉簪插入她发间。 菩兰悠抬首,“好看吗?” 说完才发现,他们离得太近了。 她能清楚看到少年眼底未曾藏好的依恋,甚至还有一丝病态执拗,没了那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剥开层层外壳,将自己展露在她面前。 让她有种他全然信任自己的错觉。 她感觉自己的心极快地跳动一下,而后瞬间后退远离贺兰阙。 少年歪头,望向她绯色脸庞,似乎很轻的笑了一下。 “好看。” “……” 旁边摊贩笑道:“客官这玉簪在庙前染了香火,必会保佑您长岁平安。” 贺兰阙收回手,见寺庙门口人头攒动的香客,眼底漠然,淡淡道:“是么?” 他从不信神明。 “自然。”那摊贩又道:“我佛慈悲嘛。” 我佛慈悲吗?贺兰阙不知。 少年讥笑,见菩兰悠挑眉,似乎对他不信神佛有些惊讶。 月华如水,星子漫天,笙歌渐起,一派烟火人间之下。 他缓缓眨眼,视线撞进少女柔润双眸,轻轻说, “神明不可信,阿兰最慈悲。” 15、贺兰阙15 一月后,贺兰阙的伤渐渐养好。 他的胳膊被菩兰悠接上,贺兰阙尤记少女拎着他断臂时的滑稽景象,大咧咧地让他放心,“我肯定能把你治好。”只是还需要很久才能恢复如常。 她什么时候从海里捞出他断臂的…… 若论医术,世间鲜有人能与菩兰悠比肩,贺兰阙自然相信她。 ……思绪渐敛,少年侧首,轻声问道:“你对轩辕坛很熟悉吗?” 今日一早,菩兰悠便同贺兰阙讲明,既然轩辕巍是魇妖所化,她定是要去轩辕坛一探究竟,凭直觉看,那里可能还有更大的阴谋未曾显露。 贺兰阙当然同去。 他如今彻底化妖,轩辕坛四处设警,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两人没有乱动灵力,正沿着长阶一步一步向山顶走。 气氛安谧,贺兰阙步子很慢,菩兰悠行于其后,循着少年足迹往上走。 他披着雪白披风,步履缓慢地行于她前,菩兰悠时常被前方飘来的发丝戳到脸,发丝冰凉带着他身上味道,戳的菩兰悠心乱乱的。 “嗯,我曾在此学过术法。”她一边回答贺兰阙那句话,一边镇静地摘出被风吹到嘴里的发丝。 这人头发怎么这么长? 再一次被他发尾戳脸,菩兰悠终于放缓步子离他远了一些。 然后她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条路的石阶陡怪,菩兰悠曾经在轩辕坛求学之时,没少摔在这里搞得鼻青脸肿,而今却如履平地走在贺兰阙身后—— 菩兰悠停下步子抬头。 前方少年还是安安静静的模样,只留个她一个单薄的背影,她目光缓缓落在少年衣摆处—— 步履不平,他踏上新一阶,身形微晃,而后安静站好。 短刹停顿,他继续前行。 一阶,两阶,三阶。 每一次迈开步子,他都有极短一瞬的停顿。 荒唐的想法出现,菩兰悠迫切验证。 她缓缓抬步,踩上贺兰阙刚走过时没站稳的那一阶。 足下稳实,丝毫不晃。 心中想法被证实。 她轻轻咬唇,不肯相信眼前之人……竟然在用术法修补这条崎岖不平的路。 仅仅是因她在身后,不想让她失足摔倒……? 多少灵力禁得住他这么糟蹋?! 那种荒唐夹杂着欢喜的情绪,让菩兰悠呼吸不稳,继续走了十阶后,她终于忍不住扯了扯贺兰阙的头发,“走不动了。” 再这样走下去,他好不容易恢复的身体又要糟糕。 贺兰阙轻喘一息,他伤愈不久,方才耗费的灵力有些多,是以感觉到菩兰悠扯住他头发的动作,缓了半刻后,才弛滞回身。 他缓缓眨眼,平息体内灵力后才垂头看菩兰悠,试探道:“你可以先用术法上山,我一人走便可。” 果然,少女拒绝的很快。 “那怎么行?这里到处都是屠妖咒,你万一不小心碰到,小命都要交代在这。” 少年得到满意的答案,露出一丝极淡的笑。 而菩兰悠盯着他苍白脸色,只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变成了熟透了的桃子,一戳便会软陷,而后泛出酸甜的汁水。 他竟然丝毫不提方才做的一切。 ......他图什么? 菩兰悠抬步上到贺兰阙前面台阶,一个不稳差点摔倒,贺兰阙见她动作一愣:“……当心。” 这才对,这才是这破路原本的样子! 她方才之所以走那么稳,完全是因为贺兰阙。 她堪堪和少年平视,轻吸口气,盯着贺兰阙眉间纹印道:“你的本体是什么?” 若是小巧便携,不妨化形,她直接御风带他上山便是。 这崎岖长路,贺兰阙为她平半程,剩下的,她可以带他走。 少年闻言,眉眼挑起,望向她,“没有猜到吗?” 其实猜到了。 倒不是她多聪明,只是他额间提示太过明显,那条红色小蛇蜿蜒地卧在他额发下,似乎正露出一双眼睛瞧她。 菩兰悠见过的妖很少,更何况会幻化人形的妖。 她突发奇想,试探道:“我可以摸摸吗?”摸摸蛇纹。 贺兰阙呼吸一停,半晌,他很乖地向后下步一个台阶,而后仰视菩兰悠,小声说:“可以。” 天光明熙,少女高阶而立,长发如墨,眉眼皆是好奇。 于是菩兰悠居于他台上一阶,缓缓伸手触碰少年眉心。 贺兰阙身体微倾,躬身低首,以额触她手掌,眉间红蛇随他动作,臣服般落于菩兰悠指尖。 少女手指轻颤。 许是本体缘故,贺兰阙体温偏低,如今日头高悬,他肌肤也是冰凉凉的,像一块手感腻润的白玉,因她的触碰,少年身子紧绷,她指下的皮肤也泛开热意。 菩兰悠记得,在魇境水底,贺兰阙似乎会因她的触碰而害羞。 菩兰悠用一根手指缓缓描绘那条红色的蛇纹,她轻拭蛇头位置,贺兰阙便头更低。 菩兰悠一顿,一个荒诞的想法出现。 她佯装不知,使坏似的手指落在蛇纹躯干位置,而后轻轻一戳—— 少年身子微僵。 贺兰阙抿唇,依旧没有躲开她的手。 忽有风过,吹下一地梨花白,将一切镀上柔和光泽。 度过蜿蜒蛇身,菩兰悠指尖落在蛇纹七寸位置。 那里肌肤隐隐发烫,皮肉之下,微微搏动之感透过指尖传到菩兰悠心头,仿佛她真的触碰到了少年炽热的心脏。 贺兰阙没有躲开。 这里,是七寸…… 菩兰悠试探地,轻轻一按—— 战栗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贺兰阙呼吸一滞,自唇中溢出丝缕气音,他豁然抬首,菩兰悠猝不及防地手指下滑,一瞬落在他浅色唇瓣上。 漫天梨花似飞雪,唯他额间一抹红。 贺兰阙望向她,眼底是未来得及隐藏的痴狂与占有,就这样撞进菩兰悠眼中。 他没再躲,任由少女看清他眼中执念。 仇怨,杀戮,他试图放下,蛇类七寸连接心脉,若她想要,他甘心奉上。 他如今所求已变。 他想要那双眼中,从此都能有他。 不必是全部,她眼里有苍生,有四季,有许多人间好景致,他不争不抢,只想得一隅。 指下唇瓣湿润,菩兰悠定定看着他。 贺兰阙视线不躲不避,牵起一个笑,“怕吗?” 他一说话,唇瓣微动,含住她透着淡粉的指尖,话音落而放开。 “......” 很轻的触碰,唇内湿润,却灼的少女瞬间缩回手指。 抬眼望向他时,脸上渐渐染上绯红,少年眼中欢喜,明晃晃地闪着,他好似并未发觉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又问她,“怕吗?” 女子多是怕蛇类的。 怕蛇吗?菩兰悠问自己,应该是怕的。 那种冰冷潮湿的目光,足以让人背脊发寒,可是—— 她望向少年垂下的长长睫毛,细碎的金色阳光透过,在他眼下留下淡淡阴影,梨瓣落在那蛇纹上,似一朵未化开的雪。 眉目潋潋,少年端方。 眼前之人曾于晦暗之地,只因为她一句怕黑,便能将妖丹奉上。 危难之际,他以一人之力斩杀魇妖,将她护在身后。 而就在方才,只是为了让她平稳而行…… 菩兰悠细数他们一起走过的路,而后抬眸。 “上山路难,不如你变回本体,我带你走。”她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不怕。 蛇类显出本体,等于将弱点完整暴露。 菩兰悠静静看他。 他敢吗? 贺兰阙眨了下眼,没有丝毫犹豫,“好。” “伸手。”他轻声说。 菩兰悠受蛊惑般抬起掌心,贺兰阙复又见她掌心姻缘线。 少年抬手小心握住她指尖,才道:“闭眼。” 她一一照做。 片刻后,感觉到掌心异样,菩兰悠缓缓睁眼—— 一条通体赤红小蛇,正盘踞在她手心,许是怕吓到她,是以这条蛇的体量极小,红色小蛇试探地用头碰了碰她手指,见菩兰悠并未排斥,才缓缓游上她手腕,在细白的腕骨间缠绕几圈,而后抬头看着她。 若不注意,任谁见了也只会以为是一只通体血红的玉镯。 菩兰悠笑开,用左手轻轻摸了摸蛇头,“你这样子,好可爱。” 赤色小蛇吐了吐信子,歪头打量她。 “缠好啦,别掉了。”说完这句,菩兰悠踏风而起,瞬间腾空,小蛇很乖地卧在她腕上,趁她未觉,很缓慢地用头轻轻摩挲她。 —— 半晌后,菩兰悠落地于轩辕坛山门前。 山门两侧各矗耸十八道刻龙石柱,龙头巍峨向下俯视,逼退寻常冒犯之人。 守山人不在。 菩兰悠眉心微拧。 上回来轩辕坛,是她少时之事,而自她与贺兰阙初次见面那时苏醒算起,已经时隔六百余年。 六百年后,轩辕坛作为大战中心,贺兰阙在此自曝己身,山崩海落,天地哗然。 而如今,轩辕坛与记忆中景象渐渐重合,只是略显荒凉,长阶百层,竟未见到一个守山弟子。 轩辕坛作为大宗,怎会如此人烟稀少。 菩兰悠垂目看向掌心,“到啦。” 赤蛇低首轻蹭她,而后缓缓松开,贺兰阙化形,再次出现在她身前。 少年在她掌心呆了半晌,被她灵愈气息滋养,如今面色温润,目光澹澹,眼尾扯出慵懒之态,安静看向她。 菩兰悠想,若他从出生起便被人好好对待,是否就不会有后来的杀戮? 如同方才般,他明明有那样安静温和的一面。 也许一切恶意开始前,他也曾是澄澈干净的灵魂。 屠戮源于自保。 菩兰悠今日将长发顺在一侧,只粗略地编了个辫子,又以几颗水晶石点缀,末尾系着一条玉色发带,融着月色,泛起波光。 她看向少年额心蛇印,思索片刻,抬手将自己发带解下,双手伸向贺兰阙,“这个印记有些显眼,在轩辕坛行走多有不便,还是盖住为好。”顿了顿,察觉自己话中有些强硬,“好吗?” 她不做为难他人之事,若贺兰阙不喜,她自然不会强求。 贺兰阙怎会拒绝。 他目光落在少女双手中,那捧起的发带织进月华,带着她独特药香。 少年注视她半刻,菩兰悠以为贺兰阙排斥,刚欲收回发带,便见少年向前一步,头颅微低,伸到她面前。 “……”要她为他戴上。 菩兰悠一怔,旋即笑开,说不清的情绪让她雀跃,她垫脚把发带覆在贺兰阙前额,手指穿过少年凉滑发丝,在他脑后打结。 少年微微侧首看她双眼,菩兰悠感觉那股视线如有实质,盯的她脸都开始热,手上动作也堪堪一停,在他脑后一刮。 纤细指尖带起一阵酥麻的痒,贺兰阙捏紧手掌,抿唇未动。 “好看吗?”菩兰悠道:“我好看吗?看这么久?” “……”贺兰阙收回视线,诚实说:“好看。” 被人如此直白的夸,菩兰悠神色未变,下意识顺了顺他的长发:“谢谢,你也很好看。” 突然被她顺毛的贺兰阙一僵:“……” 察觉到他异样,菩兰悠停在他脑后的手微顿,“弄疼你了?” 怎会。 她轻柔的如同对待稚儿。 贺兰阙摇头,“未曾。” 为了方便她动作,两人离的很近,星华如水,少年白衣而立,恍如月神。 菩兰悠想,他们这般动作,算不算耳鬓厮磨? 16、贺兰阙16 轩辕坛应山而建,承“罡引二十八星宿”来修山立派,菩兰悠登上山门,地面硕大的太极图庄严肃穆,黑白交界处,立有一擎天神坛,顶上篝火摇曳,将山中映亮。 行于此处,方才见少量门中弟子在前庭洒扫,见菩兰悠立于一旁,一名穿着暗紫色弟子袍的青年跑过来,看清少女容貌,热情道:“兰悠仙子?” 菩兰悠露出笑容,“晨逸,许久不见。” 她少年之时在轩辕求学术法,除却严格的师长,也认识了许多同龄伙伴,晨逸便是其中一个。那时她经常跑到山门口一坐就是一天,晨逸常常与她聊天解闷。 为了避免师傅知道她逃学,是以并与外人知晓他们相熟。 这弟子见她叫出自己名讳,面色一顿,“仙子竟记得我。”他挠了挠头,“仙子可是有事来寻坛主?”边说着,边给菩兰悠带路。 贺兰阙沉默跟在菩兰悠身侧,默默看了一眼晨逸,而后垂目盖住眼中神色。 那弟子见这少年只言未发,他自不会擅自搭话,只看他周深气息莫测,探不出功力深浅,能与菩兰悠同行,自不会是寻常之人。 “不错,日前轩辕坛向太阿山发出信笺,阐明栖霞镇有妖物作祟之时,此次前来,便是和坛主言明此事。” 菩兰悠不动声色打量四周,傍晚时分,天色渐深,远处山峦起伏,透出稀疏暗影轮廓。 “栖霞镇?”晨逸闻言一愣,脚步停下,菩兰悠敏锐发现他异样,“怎么了?” 那弟子道:“无事,只是想到还有洒扫没做完。” 离正殿还有几步远,张开的门扉内,暖黄烛火摇曳,像是有人的。 菩兰悠道:“无碍,既到此处,我自己去寻坛主便是,多谢。” 晨逸颔首告退。 菩兰悠拾阶而上,贺兰阙伸出右手,很轻地攥了下她袖口。 少女步子一顿,回身望向他,疑惑道:“怎么了?” 贺兰阙缓慢收回手掌,目光看向正殿打开的门扉,那里没有人影,一盏烛火燃着,似乎在等着人来。 “有妖气。”贺兰阙看向正殿。 菩兰悠目光一凌。 贺兰阙妖力未复,对同类感知微弱,只是凭直觉断定,这股妖力不在他之下,危险莫测。 菩兰悠默默收回抬起的脚,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再看向张开的门口,有一种里面有妖鬼在向她招手的错觉。 “很厉害吗?”里面的人。 她凑近贺兰阙,小声问道。 少女发间盈香,猝而靠近时,贺兰阙呼吸一停,继而平缓道:“不确定,我如今妖力不济,探查不出。” 说要,垂目望她脸色,怕她嫌弃。 夜色中,少女眉目轮廓柔和,点点头,“没事,我来试试。” “别。”少年又攥上她袖口,抿唇不赞同,刚要说什么,便见少女抬起手心,一只金色萤蝶缓缓现形。 “用这个。”菩兰悠俏皮地向他眨了眨眼。 “……” 萤蝶振翅,缓缓飞向房中—— 半晌后—— “怎么样?” 菩兰悠摇摇头,“房内无人——” “可是阿兰?” 身后乍然响起一道男声,菩兰悠回身,来人赫然是轩辕坛坛主,轩辕儆。 “坛主?”菩兰悠一愣,不同于她师父卿道定那张方正的国字脸,轩辕儆有一张窄而瘦的面容,他眼眸狭长,蓄须,下巴处有一颗痣。 “许久未见了,阿兰。”轩辕儆露出和蔼的笑,那张严肃的脸生动起来。 菩兰悠也礼貌道:“家师日前收到坛主来信,我便立刻前往栖霞镇查探。”她伸手拉住贺兰阙腕骨,介绍道:“这是与我同行的同伴。” 轩辕儆的目光极慢地自贺兰阙面上扫过。 “巍儿此次也下山前往栖霞镇,你们可有碰到?” “阿巍师兄……”菩兰悠斟酌措辞,见轩辕儆目光看向自己,才缓缓补充道:“此次我们在栖霞镇遇到的师兄,乃是妖物所化。” 轩辕儆目光一凌,“什么?!” 菩兰悠想了想,将栖霞镇所遇皆道出,说到轩辕巍之死时,怕轩辕儆听后难受,故而只是囫囵地讲了个大概。 轩辕巍作为坛中大弟子,无论是能力品行都是作为下一任坛主培养的,闻此噩耗,轩辕儆脸色煞白,嘴唇翕动,“巍儿他……” 菩兰悠定定望着他。 半晌,轩辕儆似乎终于平复心绪,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栖霞镇一事本是轩辕坛分内之事,如今叨扰太阿山,已是冒昧,阿兰你如今过来,我也未提前准备什么。” 菩兰悠缓缓摇头,“坛主不必客气,此次前来,一是禀明阿巍师兄之事。” 她目光缓慢从轩辕儆脸上扫过,不放过一丝细节,“二来是想询证,阿巍师兄术法得坛主亲传,怎会轻易便让魇妖附身……” 来时路上,贺兰阙曾与菩兰悠坦明,魇妖乃是神器所化。虽然这先例少有,菩兰悠还是渐渐接受了这个解释。 而魇妖寄于轩辕巍体内,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说到此处,菩兰悠没再继续,直直盯着轩辕儆看。 不能怪她有疑心。 栖霞镇见到的轩辕巍,言行举止与菩兰悠记忆中的他并无二致,她在轩辕坛求学已是十年前,这便说明,她幼时见到的,便已是魇妖化做的轩辕巍。 而他长年久居坛中,轩辕儆竟真的毫无所觉吗? 菩兰悠不太信。 轩辕儆迎上菩兰悠目光,面色坦荡,“阿兰有所不知,阿巍常年下山除妖,若是这过程中被妖物控制,也不是全无可能。” 轩辕儆话里哀沉,“过两日,我打算在坛中设法以祈巍儿早得超度,阿兰若有空,不如在坛中住下,到时一同参加法事。” 菩兰悠目光落在他掩在袖中的双手上,闻言温声道:“好。” “你少时的住所还在,你既和晨逸相熟,我便让他给你打扫好,你和你的朋友可歇在此处。” 菩兰悠道了谢,才拉着贺兰阙离开。 等到二人走远,轩辕儆眼眸眯起,静静盯着二人背影。 “来的有些早啊……” 半晌,轩辕儆勾起诡异的笑。 - 太阿山草木稀疏,轩辕坛比之略微繁盛一些,晨逸在前方带路,菩兰悠与贺兰阙二人随其身后。 眼前景象熟悉却也陌生。 六百年后,她灵愈术大成,师父让她管着太阿山大小事,长年无聊,菩兰悠不是没想过来轩辕坛逛逛,只是她在这里的记忆不算美好,读不通的术法,让她一个头两个大。 没有学生会爱求学之地,何况她学的还不好。 虽不知后来贺兰阙为何选择在轩辕坛作为屠杀的第一步,但想必这里,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从六百年后回来,再见如今世貌,菩兰悠望向亘古长夜,一时无言。 贺兰阙窥见她惆怅神色,抿唇道:“你不开心吗?” 晨逸很有分寸地行在前方,既不会让自己消失在他们视线中而迷路,也听不到两人谈话,菩兰悠看着他背影,缓缓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一些不好的事。” 贺兰阙薄唇微启,不确定道:“不好的事……有我吗?” 少女步子一顿。 其实很多次,贺兰阙都发觉,菩兰悠望向他的目光里,有很多他看不透的东西,有时候觉得,她在透过自己看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对她很重要吗? 他抿唇,自心尖泛起丝丝麻麻的酸意,似是不经意地问:“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你曾认识的人?” 无数次她眼底情绪被他捕捉,他寻不出破解之法,只能想到如此的答案。 “???”菩兰悠眼睛睁圆,身体僵硬,豁然看向他。 难道他发现自己是从六百年后而来了? “你……” 她反应实在太过明显,那股阴郁偏执自心底腾起,他垂首不让少女看到他眼底闪烁,低声问:“他对你很重要吗?” 能让她时时想起,数次魂不守舍。 菩兰悠眨了眨眼,眼前少年静静立着,在等她回答。 六百年后的他是灭世之人,而她是世中之人。 菩兰悠囫囵应了:“算是重要吧。”要不然,她也不会一直在贺兰阙身边看着他,唯恐出些什么岔子。 心底侘寂情绪被放大,心底像是被人剜开一个口子,蜿蜒地淌血,贺兰阙再次询问,带着自己未曾发觉的执拗,涩声道:“你能不能,不要想他了……” 能不能放下那个人,回头看看我。 17、贺兰阙17 菩兰悠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脸在月夜中泛出不正常的红,嗫嚅道:“啊……也没有很经常想他。” 贺兰阙抿唇,眉眼垂下来,落寞地看她。 “……也没有把你当成别人的替身。”你俩本就是一个人。 菩兰悠不太会哄人,想了半天,也只是再憋出一句:“相比于他,我更喜欢和你待在一处。” 救命她到底在说什么? 少年一愣,而后唇边泛出笑:“好。” 菩兰悠逃一般地移开视线,而后看向晨逸背影,贺兰阙收敛思绪,随着菩兰悠目光,一齐望向前方。 那道清瘦身影,始终不远不近,走在他们前方。 “兰悠仙子,今日匆忙,未来得及仔细打扫,不过您放心,每隔一月坛中都会统一进行清洁,故而问题不大,这间房隔壁还有空,您的朋友可在另一处住下。”晨逸笑容干净,面上毫无异常。 菩兰悠颔首道谢,“今日本是我们冒昧突然拜访,给坛中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晨逸道:“若是无事,我就先退下了,仙子若有吩咐,摇铃便可。”说着,他指了指房门上悬挂的金色铃铛。 晨逸退出院子时,菩兰悠来到门口,唇瓣微抿,环视整个房间。 面积不大,是很寻常的弟子房间,除了靠南一张床榻,房间内的摆设仅剩一张方桌与衣柜,除此干干净净再无其他。 菩兰悠来到房间靠墙一侧,盯着微微开合的窗户,倏尔抬头。 远山隐在暗处,似有危机暗伏,少女回眸轻笑,狡黠眨了眨眼,“快来瞧。”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地方:“他说这房间久无人居。”菩兰悠轻轻摸了摸窗沿,声音微凉:“可若是无人居住,这窗子开着一月,理应有灰尘落入房内。”可窗明几净,哪有丝毫落灰的样子。 贺兰阙视线凝在她微勾的唇上,见她望来,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嗯,我方才留意,这房间内有气息未散。” 蛇族天生谨慎敏感,他既如此说,菩兰悠自然相信:“既如此,这房间还是不住了。” 轩辕儆不对劲,昭然若揭,然而在未探明他具体意图之前,菩兰悠不打算和他摊牌。 “不在此处.....”贺兰阙偏头:“去哪里?” “随我来。” —— 竟是白日山门前—— 菩兰悠仰头望向擎天火柱,她勾起一个笑来,怀念道。 “我刚到轩辕坛时,资质很差,怎么也学不好术法,师父说是我心不定,便让我每日在这里盯着上面的火把。” 她抬手指向上面跳动的火焰,话里怅然:“我那时总是盯好久,可还是学不会,反倒伤了眼睛,夜里不太能看的清东西。” 六百年后她一直久居太阿山,所以前段时间刚刚苏醒之时,还并未有物是人非之感,而今来到轩辕坛,想到以后这里化为一片废墟,反而激起菩兰悠的感慨来。 “你上去过吗?”贺兰阙望向高台之上的篝火,突然道。 “啊?”菩兰悠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我那时......”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师父还未发现我体内存有善根,我与其他弟子一起学同样的淬火道,我学不来,甚至连御风都不会。” 后来即便是能御风而起,她也再没有回过轩辕坛,那簇怎么也看不住的跳动火焰,逐渐在她记忆中渐渐变淡。 今夜菩兰悠却忽然来了兴致,抬手指着那上面道:“每夜子时,这火焰便会熄灭,我们上去呆一夜,不会有人发现。” 那火焰周围有一圈栏杆围绕,圈出一方狭小空地,坐着将就一晚,问题不大。 她眸中雀跃,偏头看向少年,欢喜撞进他眼里:“我带你上去,怎么样?” 贺兰阙眉梢染笑,月华皎皎下,少年微微颔首,“好。” 菩兰悠伸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先说好啊,这里有些黑,若是我不小心把你摔了,你可别怪我。” 贺兰阙勾起一个笑:“不会。” 她被那笑晃了眼。 不知从何时起,贺兰阙对她经常露出这样的笑。 毫无防备的模样。 “飞咯。”夜色中,少女牵着他飞上焰火身旁,远处楼阁寂静无光,唯有她眼底明亮。 菩兰悠用事实证明,晚上看不见,还是不要瞎蹦跶。 刚落在焰火旁边的一处平台上,菩兰悠脚底一晃,直挺挺往后栽—— 她眼底掠过惊恐时,贺兰阙瞬间拉住她的手。 如同溺水之人得遇浮木,菩兰悠不管不顾地张开手臂,瞬间严严实实地把少年抱住,“吓死我了!!” 这地方好高。 贺兰阙被她撞得骤然全身一僵,少女身体柔软,与他触碰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 她因为害怕,一只手臂紧紧环在他腰上,手指攥紧他腰侧衣襟。 很紧,很依赖,不想放开的感觉。 贺兰阙将人拉回来,默不作声,任由她抱着,菩兰悠后知后觉,等她发觉这个姿势有些不对劲时,不由得掌心出汗,她赶紧松开圈在贺兰阙腰上得手,往后一退—— 没退开。 “......” 贺兰阙没受伤的右手扣在她后背,力度不大,却也不是她能轻易推开的程度。 菩兰悠看不到的地方,少年将下巴搁在她头顶轻轻蹭了蹭,眼底偏执的满足快要溢出。 他方才等菩兰悠推开自己,然后将他骂一顿,他可以承受。 可是少女抬手发现没推开他,只是身子微僵,而后没有动作,任由他抱了片刻。 他欢喜到呼吸都带上细微的喘。 几息过后,菩兰悠有些脚麻,头顶被他下巴戳的有些疼...... 菩兰悠抬起手,在他腰侧戳了戳,小声道:“贺兰阙,我脚麻了......” “……” 少年缓缓眨了眨眼,力道微重的将她朝怀里一按,而后瞬间松开。 菩兰悠:...... 轩辕坛的夜,比太阿山要明亮许多。 这里地势高,月亮几乎触手可及,趋近十五,圆盘将满,清辉一地。 两人寻了一处落脚地方,菩兰悠扯着贺兰阙的胳膊小心坐下,贺兰阙顿了顿,挨着她坐在一旁。 “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她托着下巴望着月亮,忽然感慨道。 远处的山林被月光蒙上一层细白的纱,一切静谧而美好。 贺兰阙偏头看向少女,目光贪婪地描绘她眉眼,“嗯,什么?” “没有战争,没有作乱的妖怪,像这样。”她抬手指向天上月亮,而后张开手臂道:“世界和平!” “有我么。”他抬头,视线静静凝向菩兰悠。 菩兰悠卡壳一下:“什么?” “你的世界和平里。”贺兰阙抿唇,轻声问:“有我么。” 子时已至,身边篝火猝然熄灭。 菩兰悠闭了闭眼,缓缓适应了下黑暗,贺兰阙默不作声,静静等她回答。 “听闻在四洲之外,有一小岛,称作蓬莱。” 菩兰悠突然话头一转,出声道。 少年闻声望向她,听菩兰悠继续道:“听说蓬莱以女子为尊,女子教习,女子入仕,与四洲有很大不同。” 不管是六百年后的她,还是此刻的她,所见过的风景不过是眼下一隅,所行所想皆是修习与术法。 可重来一次,菩兰悠忽然想,也许这世间有比突破灵愈术更有意趣之事。 她望向少年的方向,斟酌措辞,“待此间事了......” “待此间事了?”贺兰阙攥紧手心,等她的话。 “嗯,待此间事了。”菩兰悠露出一个笑,声音清灵:“我想去蓬莱看看。” “若你要同行,我不会拒绝。” 她想,若有一日寻得能破开六百年后局势之法,能让贺兰阙放下杀戮,过上正常的生活,她不介意前路多一个同伴。 她的未来,可以让他参与。 半晌,少年哑声说,“好。” 菩兰悠露出个笑,她凑近贺兰阙,神神秘秘地说,“既然你这么乖,那我跟你分享一下我今日的快乐。” 她眯眼摇头晃脑:“今日是我的生辰。” 贺兰阙一怔。 生辰...... 少年垂下头,抱歉道:“对不起,我不知——” “你道什么歉,是我未提前告知你。”菩兰悠摆了摆手,而后愉快道:“不过我今日收到了很特别的生辰礼物。” 贺兰阙:“什么?” 黑暗中,菩兰悠看不清四下环境,借着颈间莲花的微弱光芒,凑近贺兰阙,小声说,“我摸到了蛇蛇。” “......”贺兰阙脸上一片空白。 菩兰悠挠了挠头:“物以稀为贵嘛,我还没有离这么近摸过呢。” “......” 见他不语,菩兰悠以为少年不喜自己的冒昧,赶紧补充道:“你别生气啊,大不了等你生辰之时我给你摸——” 不对。 本想跟他说也可以摸摸自己的本体,可她自人族修化而成,哪有什么本体...... "大不了等你生辰之时,我也送你个礼物好了。"菩兰悠生硬转折。 “我......不知自己生辰是哪天。”半晌,少年垂下眼睫,低声道。 “啊?”菩兰悠一愣。 不过也不奇怪,虽说他是神妖血脉,可那两位基本属于传说的存在,压根没人见过,便是贺兰阙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菩兰悠都有些不太确定。 “不知也没关系。” 少女嗓音带上柔和:“你若不介意,日后我们过同一个生辰,也不是不行。” 少年抬头,瞥见她眼底温柔神色,听她问自己:“你介意吗?” 菩兰悠怕她自说自话,反而惹贺兰阙不快。 和她......同一日生辰么。 半晌,贺兰阙抿唇,轻声说:“好。” 似乎这样,可以与她的牵绊更深一些。 “那么......”菩兰悠掌心捻动,自她掌心忽然飘出一只金色萤蝶,见少年眼底怔愣之际,她噙着抹笑,温和开口:“凡间皆有这个习俗,在生辰之日,吹灭烛火,祈许愿望。” “这里没有烛火,便以萤蝶代替吧。” “呐,你闭眼许愿,不要说出来奥。” 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下,窥不见曙光的昏沉之中,少女指尖萤火是天地间唯一明亮之处。 在她督促的视线之下,贺兰阙怔然,随即缓缓闭眼。 许愿么。 这一刻,他的愿望似乎都不用仔细斟酌,便自心中铺陈而开。 那便是…… [希望以后每一年的今日,都有她在身边。] 心底灼起热意,贺兰阙默念后,缓缓睁眼。 “许完了?”菩兰悠眯眼笑。 贺兰阙缓缓颔首:“嗯。” 情愫澎湃涌动,他不敢多说话,唯恐泄露半分惊愕到她,心间似麻似痒,还有浓的化不开的甜。 万千思绪不过须臾,耳畔少女轻声催促:“那你吹吧。” 贺兰阙目光落在飘动的萤蝶之上,而后缓缓吹灭那缕金色光芒—— 蝶雾散开,四下重归寂暗。 妖力渐渐恢复,贺兰阙能听见不远处似有细嫩花苞,被夜露滋润,颤颤开出花朵。 夜凉如水,方寸之间唯剩她清浅药香。 一刹后—— 少女在他身侧轻声说: “贺兰阙,生辰快乐。” 18、贺兰阙18 两人决定在天亮前,先探一探轩辕儆住处。 黎明的夜,月亮西沉,贺兰阙一如既往地走在菩兰悠前面。 轩辕儆的住所在坛中一处山顶,旁边挨着悬崖,瞧着格外恐怖。四下寂静,毫无人声,菩兰悠轻轻推开房间窗格—— 借着熹微晨光,她与一个骷髅头对视。 “......” 那双眼血红空洞,是活人生生挖开所制。 随着菩兰悠收回手,漫天针雨顷刻而至—— 噼里啪啦的钢针砸在石面地板上,贺兰阙将人护在怀里,速度极快地躲过一波攻击。 可还没完。 房间内,那恐怖骷髅眼中快速射出九枚毒钉,正对是菩兰悠的方向。 毒钉速度极快划破空气发出撕裂声响,可少年动作更快,钉子刺入菩兰悠身体前一秒,有一道人影瞬间挡在她身前。 随着刺入血肉发出的恐怖声响,贺兰阙的气息铺满,少年转身将她抱在怀里。 来不及让菩兰悠反应,受惯性逼退,她被扑向涯边—— 一切发生在几息间—— 身体瞬间下坠。 少年抱着她,呼啸震耳的风声里,他竟然笑:“怕吗?” 菩兰悠在他怀里抬头,被风吹的睁不开眼,低头见少年胸前伤口正殷殷流出血:“我们会摔死吗?” 他似乎是又笑了一声,钉子入骨,撕裂的痛泛开,贺兰阙轻轻吸了口气:“不确定。” 菩兰悠:...... 不确定你那么自信地往下跳? 瞥见她僵硬脸色,贺兰阙勾唇,而后心情很好地低声说:“抱紧。” “啊?” “啊啊啊!!!!!” 贺兰阙化作本体,一条赤红蛇妖卷着她在空中快速坠落,在菩兰悠脑浆被摇匀之前,终于落地。 她几乎在踩到地面的同一刻便往地上栽去—— 而后落入一个微冷的怀里。 “你的御风。”他似乎斟酌半刻,才评价道:“着实有些不够用。” 菩兰悠:...... “这不是有你么。”她阴阳怪气地从他怀里退出来,一脚踢飞裙边的石子:“以后高山深水的,还得仰仗你带我飞啊。” 少年脸上的笑微敛,垂目看她:“好。”他求之不得。 “......”菩兰悠咳了咳,没在继续这个话题,见他脸色苍白才想起来:“我帮你把钉子拔出来。” 钉子共九枚,悉数深刺进他前胸,这人竟还有心情和她说了半天有的没的...... 菩兰悠心下复杂,像是有什么在心尖灼了下,她有些生气:“你这人能不能分清主次轻重?流血这么严重,你脸上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还有空评价她的轻功。 “怕你刚落下来时害怕。”他垂目笑笑:“现在还怕吗?”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在菩兰悠惊恐地目光中,自胸前一颗颗拔出钉子。 “......”菩兰悠被他震惊的一时无言。 “针上有毒,你不能碰。”他解释自己的行为:“我是蛇,我不怕。” 这人真是...... 菩兰悠抿唇:“下次若受伤,要先说你疼。”顿了顿,又补充道:“可以不用管我怕不怕。” 她再怕,也没受伤流血啊。 少年闻言勾起一个满足的笑:“好。”他此刻格外温顺,连带着平日蕴着冷意的眉眼都始终弯着。 “你心情很好?”不应该吧,被钉入这么多傀儡钉,怎么也称不上是好事吧。 贺兰阙手指微蜷,随即缓缓道:“我在你眼中......”斟酌了下,才又开口:“性子很差么?” 倒也不是差,只是有些古怪。 她没说,少年从她脸上看出来了。 他默默垂下眼,换了个话题:“伤口有些疼。” 其实就算不说,菩兰悠也知道这人素能忍痛,想到方才他为自己挡钉子,菩兰悠抿唇:“你为何对我如此好?” 少年脸色苍白,侧目望她:“你不知么。” 她不知么? 她应该是知的。 菩兰悠错开他目光,心脏砰然,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明显。 贺兰阙望向她,轻轻凑近,菩兰悠身子一僵,忍住了没后退。 “你心跳声......”少年歪了歪头,身后长发随着他动作偏向一侧,他盯着少女愈来愈红的脸,温声说:“很响。” 菩兰悠:...... “是因为我么。”他目光明亮,燃起两朵类似雀跃的火苗,菩兰悠被他看的浑身燥热:“好热。”她一把推开贺兰阙,掩饰道:“这里怎会这么热?好奇怪。”菩兰悠拍了拍自己扑通扑通的心口,缓缓平复心绪。 贺兰阙保持着方才凑近她的姿势,菩兰悠逃到一边,他顺势坐在她方才的位置,闻言‘嗯’了一声,目光在周围环视一周:“是有些热。” 他话里并无戏弄,对她一直都是守礼克制,菩兰悠渐渐冷静下来才发觉,不只是因为他方才行为...... 这洞里,真的很热。 两人一齐望向洞内,那里似有微弱火光闪动,贺兰阙起身往前走,菩兰悠一把拉住他:“我先。” 少年一愣,而后弯了弯眼睛,“你能愿意为我以身犯险走在前面,我很高兴。” “……” “不过我身上有伤,你在我身后,我安心些。” “......”菩兰悠点点头:“好。” —— 洞口微狭,往深处走了半晌,眼前豁然开阔。 一片平地上,放着一口将近百人才能合抱的巨大铁锅,铁锅下正燃着炽热的火焰,被风一吹火星四溅,方才他们在洞口处感到热,便是这锅下火焰的缘故。 坛中热水滚滚,似乎正在烹着什么东西,腥味浓郁。 等到两人走进时才发现,锅中竟然是数百具骸骨! 活人生烹,鲜红色水中飘着厚厚一层黄色油脂,菩兰悠后退几步,压制住胃中翻涌。 太恶心了。 这里是轩辕儆所住的山崖之下...... 轩辕儆怎么这么变态?在这里放这口锅煮人......是什么癖好? 贺兰阙眉心微拧,他目光落在一旁堆放的杂物上:“这些是轩辕派弟子。” “什么?”菩兰悠一惊,快步走向那堆衣物堆砌来的小山—— 满是轩辕派弟子服。 菩兰悠蹲下身,捡起一块弟子山牌。 晨逸的名字赫然在上。 他们在轩辕坛见到的晨逸…… 菩兰悠手指渐渐捏紧。 锅旁,一堆被丝线缠绕的人骨静静摆着,贺兰阙走到白骨身边蹲下,目光沉沉:“是儡丝。” 这些人被烹熟,骨肉轻易剥离,用活人骨头做成的傀儡,行动与常人无区别。 好狠毒的手段。 菩兰悠缓缓闭眼,似乎不愿意说出这句话:“轩辕坛内,到底还有多少活人?” 坛中尸骨,几近百人,这漫山遍野,怕都是他做的傀儡。 轩辕儆究竟要干什么? 贺兰阙盯着坛中火焰,脑中片段纷飞,记忆深处,他仿佛见过如今景像...... 风吹过,火焰翻卷,似有人无声低语。 —— 从那烹人洞穴中出来,贺兰阙的脸色就很不对。 在第三次他没听到自己讲话时,菩兰悠终于出声:“贺兰阙!” 少年一僵,而后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嗯,怎么了?” “你不对劲。”少女绕着他走一圈,而后抱着肩膀,眯着眼狐疑地问:“你有事瞒着我。” 不是疑问,是笃定。 贺兰阙微微错开视线,缓缓摇头,低首轻声说:“没有。”怕她不信,又说了句:“伤口有些疼。” “......” 九枚傀儡钉,常人早就不能动了,他竟然还行动自如地跟她跑来跑去。 “过来让我看看。” 方才他自己取钉,连药都没上,连止血符都是菩兰悠提醒的。 少年长睫眨了眨,两人又回到洞口处,冷风一吹,鼻息中血腥味终于散去:“你确定要看么。” 她一笑:“医者不分男女,我都不怕,你害羞什么?” 况且脱个上衣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见她坦然,贺兰阙抿唇,缓缓拉开暗黑衣襟。 菩兰悠脸上笑容一僵。 少年肌肤冷白,上面遍布大大小小的疤痕,甚至有一道从他锁骨往下,一直蜿蜒道腹间,疤痕颜色很深,应是过了许多年。 沉疴遍体,相对比之下,那九枚针眼反而显得微乎其微了。 “吓到了?”贺兰阙轻声说。 他眨了眨眼,心底泛起酸涩,不想被她嫌弃,抬手想要拉上衣襟:“对不起,有些难看,我自己——” “没有。”她眼疾手快地拦住他动作:“我只是,有些惊讶。” 他年岁不大,然而往昔岁月,皆是血海刀山里讨得生活。 少年身子一顿。 “贺兰阙。”她轻声唤他名字:“以后少受些伤,好不好?” 顿了顿,她自心底泛起涩意,缓缓道:“我看了有些难受。” 她少由这般直白的时候。 贺兰阙怔愣半刻,旋即勾起一个笑:“好。” 指腹轻柔地缓缓抚过,灵力渗进伤口,贺兰阙意识渐渐昏沉,身前为他疗伤的人动作轻缓,少年慢慢合眼。 还未等菩兰悠与他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便见贺兰阙已经靠在石壁上睡了过去。 那双总是认真注视着她的双眼紧闭,睫毛垂下来,投在眼下阴影上,带起脆弱弧度。 菩兰悠动作小心地给他拉上衣襟,又伸手帮他系好衣带,随后坐在他身边,目光望向洞外浑浊的月亮。 鼻息间是淡淡血腥味,夹杂着荒草怪林中清冷的香,远处山泉相击,泛起阵阵声响。 半晌,少年的头轻轻靠在她肩上。 肩膀一沉,菩兰悠微愣。 贺兰阙困顿中,感觉有人靠近自己,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是菩兰悠的气息,下意识地靠过去,那种安心的感觉自心中腾起,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动作,而后哑着声音轻问:“可以么。” 可不可以给他靠一会儿。 菩兰悠伸手轻轻覆在他眼睛上,小声说:“睡吧。” 19、贺兰阙19 贺兰阙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身量矮小,牵着一个女子的手,女子声音温柔,总是带着帷帽,梦中的贺兰阙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女人样貌。 每日晨间,女子会做香甜的青玉糕,一日晨起,她将一朵粉色莲花埋在一颗老榕树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说:“等阿阙长大,能用得到时,再来寻这莲花。” 然而一个很普通的傍晚,等贺兰阙从外玩耍归来,却未见女子。 家中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口锅,锅中沸水滚滚,他不知何物,年幼的贺兰阙直接揭开盖子—— 锅中躺着的是女子。 沸水翻滚,她的身体在水中一颤一颤,帷帽还在她头上,将她的脸严严实实地盖上。年幼的贺兰阙赫然大骇,急急后退几步,随后被人抵住后背。 毒蛇般的阴冷触感。 他惊恐回头,那男人手掌轻柔地搁在他头上,自称是他的父亲。 年幼的他面色带上迷茫,说,“我没有父亲。” 那男子露出个诡异地笑,话里恶意让人作呕,“傻孩子,谁说你没有父亲?” “我便是你的父亲。”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们,像不像?” 贺兰阙看不出来。 那男子见他呆傻的模样,似乎有些不耐,他一把将贺兰阙提起来,而后指着锅里的女子,“这便是你的母亲,不过......”他豁然扯开女子裹在脸上的帷帽,皮肉煮开,泛起油烟,男子似是看到什么笑话一般,“可惜,她的脸被煮烂了,看不出你哪里像她,哈哈哈——” 男子手掌在贺兰阙眉眼划过,力度大的几乎将他皮肤刮破,而后充满厌恶道:“我来告诉你,你哪里最像她。” “眼睛。” “你最像她的,便是眼睛。” 明明是他的血脉,妖族之人,竟会有一双澄澈干净的眼。 和他的母亲般,令人生厌。 锅内的水还在翻滚,贺兰阙想伸手拉女人出来,旋即被身后男子不费力地按住。 男子取出一枚长针,而后自贺兰阙胸前刺下,不顾他因疼痛的剧烈挣扎,按着他看向坛中的女子,嘴边带着残忍的笑,“再看看你的母亲吧,以后可就看不到咯。” 贺兰阙终于目呲欲裂,拼命挣扎,口中大喊道:“母亲——” —— 菩兰悠模模糊糊快睡着时,被身边颤动吓得一惊,等她睁大眼睛以为是轩辕儆追来之时,才发现身边异样。 贺兰阙在发抖。 暗黑衣襟散开大半,他浑身如同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湿,颊边长发蜿蜒地贴在他脸上,银白月光下,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贺兰阙口中喃喃地说些什么,菩兰悠听不清,她凑过去,抬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脸,“贺兰阙?” 他没醒。 四下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野兽嚎鸣。菩兰悠手掌摸在他额头上,掌心下的蛇纹发出灼人的温度。 好烫。 “贺兰阙?”菩兰悠这次加重了力气,使劲晃了晃他。 还是没醒。 菩兰悠蹙眉,怎么回事? 他不是蛇妖吗,难道方才毒针竟然比他体内的毒还厉害? 菩兰悠抬手,拉开少年衣襟,借着月光看到,少年胸口正冒出丝丝黑气,原本愈合结痂的伤口又有开裂之势。 轩辕儆到底用了什么东西,为何这伤反而更严重了? 菩兰悠右手探他脉搏,而后眉头轻蹙,未到太阿山咒术发作之日,他体内气息却乱成一团,菩兰悠缓缓渡入灵力,少年炽热的温度渐渐降低。 他口中细细簌簌地还在说些什么。 “救救她……” “救救她,求你……” 菩兰悠一愣,“救谁?” 自然无人回答。 不会是毒出什么毛病了吧。 再次确定他没有醒来迹象,菩兰悠深吸一口气,俯身用唇触在少年胸前伤口上。 少年身体发颤,却不是因为菩兰悠的动作,她顿了顿,便更加肆无忌惮,想赶紧帮他把毒血吸出来。唇边肌肤滚烫,察觉到自己动作,菩兰悠整张脸都热起来。 医者眼中无男女之分…… 治病救人治病救人…… 合理合法合理合法…… 如此反复念叨第三次时,菩兰悠吐出毒血的动作一顿。 她豁然抬头,和贺兰阙目光对上。 “……” 少年眼底猩红一片,正幽幽盯着她。 菩兰悠瞬间退开,见少年衣襟打开,浑身汗湿,连胸前都蹭了她口脂,像是遭受了侵害一样,怕他误会,菩兰悠磕磕巴巴道:“我我我,你你你中毒有点严重,我——” 话没说完,贺兰阙瞬间暴起,左手掐住她脖颈,一瞬间将她压在地上,目光如毒蛇般盯着她。 ?? “放开。”菩兰悠被他掐的呼吸困难,如同溺水之人憋得满脸通红。 他怎么这么大力气。 “贺兰阙!”少女使劲喊完,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 发什么神经,她快喘不过气了。 她声音不小,在洞穴内带了回音,撞进少年耳中,他浑身一僵,而后双眼渐渐清明。 他悬于菩兰悠身上,抬头时目光相撞,梦魇中惶然未退,他眸中破碎情绪被菩兰悠看的一干二净。 他至此还未回神,空洞地低头看她半晌,而后抬手为刀,骤然劈向自己心脏—— 被人眼疾手快地拦住。 “你做什么?”菩兰悠一只手握住他手腕,贺兰阙浑身僵硬。 女子在坛中翻滚的皮肉几乎刻在他脑中—— 母亲。 那是他的母亲。 尖锐疼痛自脑中蔓延,回忆纷杂而来,贺兰阙骤然抬手死死按住头,低低的痛吟自他口中溢出,菩兰悠被他的样子吓到,赶紧伸手拦着他疯狂捶打自己脑袋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少年轻轻吸气,未能听清她说什么。 他胸前伤口逐渐有血流出,额上蛇纹变得越加深红,菩兰悠闭了闭眼,一把将人拉向自己怀里,死死捆住他。 他动作僵住,未再挣扎。 少女口中的话温柔的让人掉泪。 “没事了,贺兰阙。”她说。 “......” “我在。”她顿了顿,又说,“别怕。” 虽不知他到底梦到了什么,但菩兰悠曾经安抚梦魇的师弟师妹,贺兰阙此刻状态倒是未曾吓到她。 过了许久,贺兰阙终于有了回应。 他轻缓喘息几声,菩兰悠微微放开他,视线落在他咬破的唇上。 少年双眼中近乎绝望的情绪让她心尖酸涩。 悬月高垂,华光如水,洒下一地银白。 贺兰阙渐渐清醒。 他身上血污蹭在她洁白衣裙之上,瞧着格格不入。 他再次看向菩兰悠的眼睛,少女正担忧地望着他。 贺兰阙哑声说,“抱。” 他记得方才那股令人安心的感觉,幽燧情绪之下,贺兰阙迫切地想确认,她在身边。 菩兰悠一愣,随即二话不说,伸手将他抱了满怀。拥抱总是能让人感到温暖,她不介意这种形式的安慰。 她想,太阿山上如贺兰阙这个年纪的弟子,无不仙风恣意,少年手挽长剑,皆是一派清逸潇洒。 可他呢,无数次无措之际,他只能如同初见时那般,躲进雪洞,暗自舔舐伤口。 他不会死,于是也渐渐不在乎疼痛。 菩兰悠手臂收紧,轻声哄道:“嗯,抱抱,你好些了么。” 少年靠在菩兰悠颈窝,任由眼底湿意沾满她肩上花绢。 菩兰悠一怔。 他在哭......? “对不起……吓到你了?”他轻声问,带着浓重的鼻音,双手环在菩兰悠腰后,轻轻攥住她的发丝。 他不提梦中所见,菩兰悠自然不会揭他伤疤。“没有。”她徐徐顺着他的背,感受掌下脊骨慢慢变软,而后轻声说,“休息一下吧。” ...... ——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阙睁眼时,怀里的人还在睡着。 折腾这么久,她头发乱了,衣裙也染上脏污,颈上被他昨夜擒出血痕,此刻颜色变深,看着有些吓人。 贺兰阙缓缓抬手,轻轻为她拨开垂下的发丝,而后却舍不得收回手。 贺兰阙近乎贪婪地望向她, 留下她,不管生死,让她陪着自己,这是你想要的,不是么? 他听见心底有这样的声音。 少年抬手为她解开长发,动作生涩却温柔地复刻菩兰悠编发的动作,轻柔为她整理头发。 “没有你编的好看。”他苍白脸上勾起一个笑,怕吵醒菩兰悠,声音细弱,“不要怪我。” 少女眉眼低垂,贺兰阙盯她半晌,而后掌心落于菩兰悠脑后,盯着她颈上红痕,微微倾身,以唇覆上—— 唇下肌肤细腻,触到的一瞬间几乎让贺兰阙浑身发麻。 他忍着战栗,伸出舌将上面渗出的细密血点卷入腹中,而后在她耳边轻声道: “对不起。” 有些事与她无关,贺兰阙不想让她卷进无妄是非之中。 他摘下少女颈上挂着的红莲,贺兰阙望着妖丹缓缓融进他体内:“若我能活着回来……”他惨笑道:“你说的蓬莱,我陪你去。” 宵梦渐醒,天空黑成晦暗一片,如同等不来黎明的永夜。 他复又低低说:“若我回不来,你便寻个好人。”似是自嘲,又道:“嗯,比我好的,应该有很多。” 她是仙宗灵愈术几近大成的漂亮少女,身边皆是恣意爽朗的少年。 不像他,背负脏污,苟且半生。 无论何时的他,皆不配立于她身侧。 贺兰阙心尖涩然,以额相抵,艰涩开口: “那等来世,我们早一些遇见。” 20、贺兰阙20 轩辕坛上,贺兰阙于高座位前站定,冷戾望向堂中之人。 轩辕儆仰躺在宝座上,见他进来,面色不改地起身给自己倒茶,透过灰白烟雾打量贺兰阙,“想起来了?” 杀妻弃子,他面上丝毫不愧,竟还面露微笑。 轩辕儆语带嫌恶:“当年我将你随手弃之,未曾想你竟会被太阿山抓去做妖奴,这么久才记起来,和你那个母亲一样没用。” “特意为你准备的骷髅洞。”轩辕儆阴测测道:“喜欢吗?” 他们坠崖,不过是轩辕儆特意安排之下发生的。 殿内,百来只烛火燃的正盛,少年孤冷而立,在地上留下阴翳。 忆起梦中女子轻柔掌心,贺兰阙握紧法刃,看向轩辕儆的目光黝暗,“你杀了她。” “是,我杀了她。”轩辕儆点头,随后疑惑地看了眼贺兰阙,“怎么,你不知我为何想杀她?” “她想让我放弃大业。”轩辕儆想起那女人高高在上的劝诫,阴冷道:“神族自视甚高,永远将我妖族踩在脚下,凭什么?就凭万年前的创世之功?” “若我将四洲之人屠尽,在四洲摆满我的傀儡。”他眼中闪烁晦测的光,“那我便是新的创世之神!” “就凭这些傀儡?”贺兰阙像是听到笑话,声音寒凉,“一个个没有血肉与心脏的傀儡,没有感情,只会听你的话。”他极为嘲讽,“这样的世界,你要?” “为何不要?”轩辕儆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抬手指着贺兰阙,癫狂大笑道:“无知小儿,和你娘一样,你们奉为圭臬的感情,是这世上最无用之物。” 轩辕儆冷声嗤笑,“她若不是轻信这飘渺的情爱,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死在我手中。” 贺兰阙瞳孔一缩。 “她求我,求我不要将你做成傀儡,能像个正常人般,体会这世间的感情。” “你看,她临死前,还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轩辕儆耸肩。 见贺兰阙幽幽盯着他,轩辕儆恍然大悟般:“我忘了,你似乎喜欢那个太阿山的阿兰……”他朝贺兰阙后面看了看,又大笑道:“她怎么没随你一同来?” “她不要你了?” 贺兰阙长睫轻颤,垂下眼冷声说:“此事与她无关。” “哈哈哈,有趣。” “即便你此刻有血有肉,在你眼中,比成为我的傀儡好上许多。”轩辕儆眯眼,而后尖锐道:“那你这些年,活得可好啊?” 贺兰阙身体一僵。 “活得跟一条狗一样,你可曾得到你母亲希冀你过的那种日子?你可曾得到偏爱?即便此刻有血有肉,又有何用?” 轩辕儆对他如此行径颇为失望,“竟做些无谓之事。” “你母亲宁死,也不愿做傀儡永远在我身边.....”轩辕儆声音阴郁,“你可想将阿兰做成傀儡,永远陪在你身旁?” 贺兰阙抽刃破空,勃然不可磨灭之气一瞬而下。 “你不配提起她们。” 不论是他的母亲,还是菩兰悠。 罡风顿起,殿内照明的烛火被熄灭,轩辕儆起身躲过这一波刀锋。 望向少年血红的眼,轩辕儆露出冷笑。 不自量力的东西。 轩辕儆抬手按开座位机关—— 随着咯吱咯吱几声响,房中暗处傀儡现身,千百只钢针宛如雨丝射向他,贺兰阙动作诡谲地灵活躲避。 少年身影在白昼里中仅留一道墨一般的残影,掌中法刃快速旋回,与锋利针尖摩擦之时擦出刺目火花。 待一波针雨结束,他毫发无伤地立于堂中。 少年黑衣孑然,手持弯刃,宛如阿修罗中最狠戾的暗使。 轩辕儆指骨渐紧,脸上调笑淡了,冷声道:“你真要与我作对?” “我是你的父亲。” 贺兰阙再次挥出法刃,“你也配?” 他身法皆是生死杀伐中悟得,哪是轩辕儆这种常年养尊处优的人能敌过的,随着法刃削断他喉侧发丝,轩辕儆终于收起漫不经心的样子,阴冷道:“既然你找死,就别怪我绝情。” 他盯着少年越来越近的身影,袖中露出短笛,而后抬手吹响—— 空气似乎瞬间扭曲,贺兰阙浑身一僵,步子桎住,霍然捏紧手中武器。 随着笛声渐重,体内如同有万千蚀骨小虫啃过,少年浑身颤抖,仍岿然不动。 等轩辕儆第二遍吹响短笛时,贺兰阙终于承受不住,嘭然跪地。 浑身力气顷刻散尽。 悬崖上的傀儡钉......是儡丝。 他眼底涌起血意,沉沉望向轩辕儆。 笛声暂歇。 轩辕儆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欣赏他的狼狈,而后蹲下身,手指捏紧少年颈喉,将他整个人拎起再狠狠向地上一掷,贺兰阙便如同破败傀儡般摔在地上,哇地一声呕出大片鲜血。 “神妖血脉,可以做成最好的傀儡。这便是你能出生的原因。” “你放心,你母亲死时是笑着的。”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轩辕儆讽道:“她死前还说,不后悔生养你。” 又想到菩兰悠,轩辕儆似觉得有趣,“若让你死于心爱女子的剑下,你可愿意?” 贺兰阙眼中血色盈满,自他颈上蜿蜒出数条黑线,直到延伸在他眉梢,少年头颅低垂,呼吸粗重。 轩辕儆自怀中取出一把泛着黑气的短匕,而后捏开贺兰阙嘴巴,猛地刺入进去—— 贺兰阙反射性地疯狂挣扎,自喉中蔓延的剧痛让他浑身颤抖,嗓子里不自主地发出‘嗬嗬’声,一大口鲜血涌出,轩辕儆见他惨状,哈哈大笑道: “其实我原本未想这么快便将你寻回,若你不足够品尝人世悲苦,怎能心甘情愿做我的傀儡?” “不过没关系,提前一些也不碍事。” “不日,我将控制你,用你的手,杀尽天下所有的人。” 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轩辕儆又道:“我毁了你的嗓子,等你的心仪之人见你屠杀肆虐她昔日同窗师友,你却无法出声解释之时,是不是很有趣?” 贺兰阙疼到目眩,几乎听不清轩辕儆所说的话。 轩辕儆眼底闪着暗光,幽幽道:“做我最精致的傀儡吧,我的孩子。” 从此以后,言谈举止,皆由他来控制。 ...... 菩兰悠醒来之时,额角痛得厉害。 她抬手按了按发晕的脑袋,窗外海浪声一阵接着一阵,冷风让她清醒了些。 不对...... 她睁大眼环顾一周—— 太阿山跃金楼? 她不是在与贺兰阙在山洞里躲避轩辕儆吗?为何会在太阿山? 她记起在骷髅洞内,贺兰阙神思混钧之际,口中那些断断续续的话。 他到底梦到了什么? 是他将自己送回来的......? 菩兰悠疾行而出。 自太阿山到轩辕坛,御剑尚且要一整日,菩兰悠用灵药打点,寻人御剑带自己到轩辕坛时,已是两日之后。 一路上,流言纷杂而至。 “那贺兰阙仅花了两日便血洗轩辕坛,听山下的人报信称,轩辕全派无一活口,只剩轩辕坛主抵死顽抗,如今正困受在轩辕坛。” 另一人道:“听说他是神妖血脉,此人冷血无情,早晚有一天要酿出大祸!” 菩兰悠脚步顿僵,一颗心缓缓沉入谷底。 抬眼望去,轩辕坛正上方黑气缭绕,红光诡异。 - 轩辕坛山门前。 尸横遍野,暗红血液几乎汇成蜿蜒的溪,潺潺流淌下台阶,汇成荒诞地瀑布般的景观。 那座曾与菩兰悠攀过的神坛之上,明火已歇,荒留一阵浓黑长烟,在极低的黑云之下,几乎擎天。 少年持刃而立,肩膀撕裂伤口正顺着他手臂向下淌血,自刀尖处一滴一滴坠落。贺兰阙黑衣浓如墨,唯有脖颈上数条儡丝醒目。 他就这样站着,许久未动一下。 台阶之下,刚才赶到的菩兰悠捏紧手心,死死咬牙没让自己惊喊。 六百年后的景象提前重现,唯一乐观的是,目前战局似乎并未蔓延四洲,只轩辕坛一处而已。 她被血腥味冲的后退一步,发出细微声响,在如今肃诡寂静之刻显得格外清晰。 高台之上,邪气四溢的少年缓缓转身,隔着腾起的血雾,视线落在菩兰悠身上,一双眼枯井般沉寂。 长久的沉默中,菩兰悠亦在看他。 无人开口,似有无声对峙,贺兰阙擅自将她送走,菩兰悠还在生气。 她不喜欢做躲在同伴身后的菟丝花,也不需要贺兰阙送自己离开以求得安全。 喉中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血,贺兰阙抬手擦干流到下颌处鲜红液体,而后望着她,唇角轻轻勾起。 能再见到她,贺兰阙很高兴。 若他注定困于长夜,永背骂名,也无所谓。 只愿他的神明—— 从此天高地阔,春晖映路,顺遂安康。 灵愈术第九重突破之法,屠天下妖,正人间道。 你的成神之路,我来送你。 半晌,贺兰阙缴械—— “当啷。”一声,他扔掉手中血刃。 菩兰悠仰视高台之上的少年,见他唇瓣微动,却未发出声响,又一股鲜血自他口中溢出。 她目光死死盯着他唇边那道刺目的红,少年身形微晃,随他口型变化,菩兰悠读出贺兰阙无声之语。 他说:“杀了我吧。” 20-30 第21章 贺兰阙(21) 贺兰阙静静望向她, 喉间伤口撕裂出血,他诉不出想说之语,即便他能开口说话, 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这些人都不是他杀的,说他被轩辕儆灌成了一个傀儡, 所?行皆不可控么。 她怎会信。 四处散落地尸体渐渐腾起死气?, 整个轩辕坛几乎黑沉如炼狱,隔着距离,少?年妖瞳因她而渐渐退去血红, 显出黑沉沉的颓然。 轰隆—— 惊雷劈下,暴雨而至。 地面血河阴湿鞋履,菩兰悠深吸一口气?, 拾阶而上, 任由雨水自?脸颊滑落, 刺痛双眼。 远处山峦在他背后, 沉甸甸几乎压弯少?年脊梁, 而今只是与他对视,菩兰悠便觉得?心扉之间空洞疼痛。 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人, 他的身后从来没有旁人。所?以?他将自?己送走,选择独自?面对未知的所?有。 这个傻子。 高台之上,贺兰阙便这样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 他握紧手掌,几乎不敢与菩兰悠对视。 将她送回太阿山,是他此生做过最艰难的决定。 他不是没想过让她留下来, 可想到她若因此而受到任何伤害, 那几乎比断他筋骨还要让他心痛。 走了也好, 他曾记得?在栖霞镇时,菩兰悠曾安抚那对母女, 让他们?期望来生。 贺兰阙想,他留于轩辕坛,必定身死魂灭,无来生可言。 可心尖也曾映出祈盼。 祈盼与她,能有来生。 …… 菩兰悠终于在他身前站定,离得?更近,她才发?觉贺兰阙身上有多少?伤。 他身体被雨水冲刷半晌,流淌下来的却依旧是绯色血水。 少?年面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此刻垂下望着她,雨滴沾湿他睫羽,随他垂首的动作而落进眼中,带上一层濛濛水意。 水与泪彻底分不清。 菩兰悠闭了闭眼,心肺的痛几乎让她保持不住嗓音的平稳,她缓缓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今日我着白衣而来,是为?看你生死。” 贺兰阙呼吸滞停,他神色晦黯,静静等她后话。 “你若死,此身白衣,便是为?你服丧。” “你若生。”她轻轻勾起个笑,一如骷髅洞那夜,抬手轻抚他眉心:“我来带你走。” 雨越来越大,砸在地面上晕成一片片水塘,漫无边际的漆静之下,世间唯余她一人声?音。 她说,你若死,我为?你服丧,你若生,我带你走。 贺兰阙压抑自?己的呼吸,见菩兰悠自?怀中拿出自?己还给她的发?带,轻轻道:“你这人真没礼貌,用了人家东西,也不当面还吗?” 她攥紧发?带,而后在少?年近乎崩溃地目光里,向前一步,如往昔般将发?带覆在他额上: “这个蛇纹,以?后只给我看,好不好?”动作轻柔地在他脑后系上结扣,菩兰悠才缓缓抚上他的脸。 掌心肌肤冰冷地让她心颤。 她问:“贺兰阙,你疼不疼?” 在将我送走,独自?面对这一切时,你疼不疼? 方才将法刃置于一旁,让我杀了你时,你疼不疼? 贺兰阙怔怔看着她,几乎在确定眼前之人是否真实?。 雷鸣之下,风雨斜斜,少?女毫不避讳他满身血污,任由一身白裙打湿,同他一起立在雨中。 也立在他几乎破溃的世界里。 她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唇边却始终挂着笑。 而后她上前一步,张开手臂,毫不吝啬地给他了一个拥抱,声?音发?抖:“雨水寒凉,我们?相互取暖吧。” 两具被淋透的身体紧紧相贴,菩兰悠打了个寒战,但怀中之人远比她更冰。 贺兰阙眼中偏执泛起,终于忍不住抬手将人死死扣紧怀里。菩兰悠没有推开,反而伸出双手环住少?年脖颈,轻轻踮脚迎合,贴的更紧。 少?年瘦骨嶙峋,这个拥抱实?在说不上舒服,菩兰悠抚上他肩线,闷闷道:“你好瘦,硌得?我疼。” 她还有力?气?调笑。 贺兰阙张了张嘴,收着的双臂刚想松开,便听菩兰悠在他耳边道:“不过我很喜欢。” “……” “你可以?再抱紧一些。” 贺兰阙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菩兰悠放于他背后的手一下下抚过他的后背:“你抱我这样紧,我就当你是愿意见到我来的。”说完,她的手缓缓下滑落至他腰间,而后握住破军。 一瞬后,少?女抽剑而出,退开他怀抱—— 剑意凛然,带着破空的力?道掼出,贺兰阙没动,破军与他擦肩而过,‘噗哧’一声刺入他身后傀儡中。 轰地一声?,身后傀儡倒地。 儡丝自傀儡颈上渐退,不消半刻,那具尸体逐渐化成血水,散发?出腥臭味道。 贺兰阙缓缓转身,攥紧的手掌松开。 菩兰悠走上前踢开傀儡收起破军,朝他扬手里的剑,弯了弯眼睛:“这是我第?一次杀人。”虽然是傀儡做成的。 “是为?了你,你开心么。” “……” 剑华如水,菩兰悠目光落在少?年唇畔,而后神色一僵。 她终于明白心底那种怪异从何处来…… 自?她到轩辕坛至今,贺兰阙未发?一言。 他从来不会拒绝回应自?己。 想到一种可能,菩兰悠回到他身边,缓缓抬手擦去他唇畔血迹,艰涩道:“你……” 贺兰阙眼底漾起波澜,而今见她猜出自?己口不能言,也只是平和地望向她,而后偏头,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似是安抚。 少?年发?丝落在她手心,沾了雨水,冰凉凉的触感?。 他在安慰她。 明明受伤不能言语的人是他自?己,可一如掉入骷髅洞那夜,他总是想第?一时间来安慰她。 菩兰悠眼睛酸涩,几乎快要哭出来。 几日不见……几日不见而已! “轩辕儆对你做了什么?”她鼻音浓重,手指轻轻触碰过他颈间,倏然一顿:“儡丝?” 少?年垂下眼睫。 他如今体内遍布儡丝,所?行所?动皆不由自?己控制,如今仅是抬手拥抱眼前之人,也让他喉间血腥蔓延。 轩辕坛上大半傀儡和小部分坛中弟子,皆是死在他的手下,杀戮于他而言并不陌生,可有那么一瞬间,他被血腥味激的胃下翻涌想吐。 菩兰悠咬唇,与贺兰阙十指相扣,澎湃舒缓的灵力?自?她掌中不由分说地涌进对方身体,速度极快抚平体内撕裂般的痛楚,见她脸色变得?苍白,贺兰阙动了动手。 “别……”他嗓音嘶哑,犹如利铁割过瓷器,发?出刺耳声?响,只一瞬,贺兰阙便瞬间沉默下来。 “没关系,我会治好你的嗓子。”察觉到他的难堪,菩兰悠眨了眨眼,心底涩然:“我带你走。” 她扯住贺兰阙,方才转身,身后便响起轩辕儆阴鸷声?音: “哦?阿兰如此自?信吗?” 菩兰悠闻声?转身,最顶处的高台之上,轩辕儆一身漆黑长袍,正望向她。 六百年后,他远比现在更加阴鸷深不可测,一切时间线提前,眼前的轩辕儆看着也就不如六百年后沉稳。 菩兰悠持剑,不畏不惧,话里讥讽:“藏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不装了?” “谁让你突然搅进来呢。”轩辕儆阴测地盯着菩兰悠。 按照他的预期,本是想让贺兰阙多在外蹉跎几百年,等他尝尽苦难,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之后,他再寻他回来。 可一切被菩兰悠打乱。 菩兰悠眉心一皱。 她凝神思索,思及六百年后之事…… 贺兰阙血洗轩辕坛,已经提前发?生,原因是因为?她把?贺兰阙带到此处。 重来一遍,竟然是她推动了一切? 可后来四洲随之崩灭,皆是由贺兰阙做出,那时的他身上必定也是遍布儡丝。 真正想要颠覆四洲的,是轩辕儆。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似是看出她疑惑,轩辕儆冷笑一声?:“他是我的儿子,理应为?我所?用。” 菩兰悠敏锐感?觉到,身侧之人因轩辕儆这番话而腾起的杀意。 心下哗然一片,菩兰悠却只觉得?酸涩难忍。 孩子皆是父母骨血,无不用心疼爱,而贺兰阙被父亲拿来当作造业的工具。 菩兰悠轻轻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轩辕儆假模假样道:“跟一个全身被儡丝布满的人呆在一起,阿兰不怕吗?” 贺兰阙因这话抬头,目光落在菩兰悠背影,心脏居于炭火之上,几乎快要破溃流血。 轩辕儆沉沉看着菩兰悠,继续道:“你可知他所?行皆不由自?己控制,脱离我后儡丝反噬……” “他可能会杀了你。” 贺兰阙身子一僵。 他张了张口,想说若真有那一日,他会在自?己伤害她之前,先杀了自?己,可喉中剧痛让他无法出声?辩驳。 “你灵愈术即将大成,不日便可迈入神域,这世间于你,不过是暂时停留之地,你何苦为?了贺兰阙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你大可——” “老头。”菩兰悠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他。 “先不说你所?谓的儡丝是否真的难以?去除,毕竟这天下间,还没有几桩我治不好的病症。” 她不屑轻嗤,而后坚定道:“今日既然来救他,我便不会自?己一个人走。” “我也曾觉得?,修炼成神,是我此生唯一所?求,可如果代价是看着更多人死于你手,那我凭灵愈术成神又如何?见死不救,见危而退,那所?学医术便成了笑话。” “而若将生灵分为?三六九等,神为?尊,妖为?卑,救人也要看身份,如此种种限制,我看不上,你若喜欢,大可对号入座。” “还有。”菩兰悠垂目,将少?年紧攥的手掌掰开,与他十指相扣,认真道:“我相信的人,便会全然信任,即便他口不能言,不能解释,但你依然挑拨不了我。” 菩兰悠望向近在咫尺的贺兰阙,话确是对轩辕儆道:“我要救的人,也没有失手的时候。” 她话音坚定,目光如水,自?有一股令人安心依赖的力?量。 轩辕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就凭你?” 贺兰阙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鲜红,他轻轻扯了扯身前之人的手,见菩兰悠望向他,贺兰阙缓缓摇头。 沉入暗沼之际,得?以?窥见月光,今日能再见她,他已心满意足。 贺兰阙唇边翕动,菩兰悠读出他想说之语。 “为?了我,不值得?。” “” 静默半晌,菩兰悠捏紧他的手,凑近他小声?说:“你这话,有点?像坊间话本子里,主角经历生死离别时所?说之语。” “……” “想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贺兰阙静静望着她。 “值不值得?,本就无所?评估。” 菩兰悠牵起唇角:“我行皆随我心,我想如此,所?以?便做了。” “……”贺兰阙眼底浮起闷涩。 “师父曾说,下山卫道,最忌讳抛弃同伴。” “同行许久,你救我多次——” “给个机会吧,贺兰阙。”她眨眨眼,仰面看他:“也让我救你一次?” 贺兰阙长久无言。 菩兰悠话音方歇,自?袖中翻出火红神珠,珠子上散发?着神秘幽红的光芒,她挥手扔向轩辕儆之际,抱紧少?年快速腾空离开原地。 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过须臾之间,山门两侧石柱像是被切断一般齐齐向中间倒去,轩辕坛上红光闪耀,轰鸣阵阵。 砰然四散的红色烟雾中,轩辕坛接踵而连的山脉悉数被菩兰悠炸开,淬火四溢之时,她目光落向曾经这片求学之地。 没想到重回六百年前,亲手炸毁轩辕坛的,竟然是她自?己。 而四洲并未随之崩灭,六百年之后的结局,在今日改变。 凌天的烟尘碎石中,轩辕儆急急后退,他迅速吹起短笛催动贺兰阙体内儡丝,想要扳回这一局。 可这次,少?年不再是一个人。 贺兰阙脑中一痛,眼底瞬间弥漫猩红,漫天的金色萤蝶缓缓将贺兰阙围绕,菩兰悠在他自?伤之前握紧他的手: “忍一忍,没事的。” 还好儡丝种下不久,她尚有办法抽出。 疼痛撕扯之际,少?女口中之语响在贺兰阙耳中—— “对了,方才那些话,并非话本子里的内容。” “行举随心,是我想来救你。” “可能是因为?,我心悦你。” 菩兰悠一身白衣,丝毫不介意怀中之人满身血污,带他退离轩辕坛境内,隔绝悲苦肃杀的气?氛,她笑起来道:“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凶?” “……” “淬火道的东西。”菩兰悠解释方才扔出的神珠:“当日下山之时,师父给我防身用的。” 她当日与贺兰阙同行下山,师父交给她一颗淬火道神珠,保命之物,威力?自?然不同凡响。 贺兰阙竭力?压下想抬手拥抱她的冲动。 卿道定对菩兰悠虽严苛,但怎么可能不担心她的安危。 这颗淬火珠,应是卿道定让菩兰悠防备自?己,以?备不时之需,可她却为?救自?己而随意用掉。 贺兰阙不知如何开口,风将二人送的更远之际,少?女在他身边道:“你不必多想。” 菩兰悠抱紧怀中之人,轻声?说:“这东西,太阿山上有很多,能用它带你走……” 她笑笑,“是我赚了。” 她说:“毕竟,贺兰阙对我而言,是比淬火珠更珍贵的宝贝呀。” —— 贺兰阙是被痛醒的。 浑身儡丝扯着他经脉皮肉,铺天盖地的疼痛下,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身体,口中溢出丝丝缕缕的气?音。 剧痛再次袭来,他手指几乎扣入床板,在上面留下一层血痕。 轩辕儆未死,儡丝仍在贺兰阙体内。 四下寂静,菩兰悠不在。 贺兰阙忍痛轻哼,喉中不适消退,应是菩兰悠帮他医治过喉咙,然而此刻发?出的声?音仍然称得?上难听。 菩兰悠推门入内之时,见少?年蜷成一团,长发?零乱地铺了满床,连带着素白衣襟都扯开大半,她赶紧放下手中汤碗,几步跑到床边。 “贺兰阙?”她手掌轻柔地落在背脊上,灵力?渐渐抚平痛楚。 贺兰阙缓缓止住颤抖,而后抬眼朝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只是声?音细若游丝,糅杂少?年压抑的情感?:“你……走吧。” 说完,他忍不住咳了咳,咽下喉中腥甜。 菩兰悠一顿:“你赶我走?” 儡丝未全部抽出,他讲话还是有些倦涩。 “……”贺兰阙沉沉吸一口气?,弓身暗哑道:“你能来寻我,我很高兴。” “我曾想将你困在我身边,无论?何种卑鄙手段,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他垂下头,话里全是自?厌:“可那日你将我从轩辕坛带走时,对轩辕儆所?诉之语让我明白,你该有更好的生活,和你相比,我为?自?己卑劣的,想要独占你的心理而自?惭形秽。” 他似乎陷入一个怪圈,踽踽不得?出路,半晌后只是低声?说:“我配不上你,也不想用怜悯而让你留下。”他缓缓抬目,神情几近破碎:“大道不得?同行,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 缓了缓,贺兰阙逼着自?己说完:“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他如今给不了菩兰悠什么,身上背负的仇怨太重,他早晚要寻轩辕儆做个了断,这一切都与菩兰悠毫无关系,她原本可以?有更自?在的生活。 贺兰阙更不想眼前之人后悔今日所?做一切,如果有朝一日,菩兰悠思及过往,心觉与他的相遇让她后悔莫及,那于贺兰阙而言是诛心之痛。 究其?根本,是他自?惭形秽,哪里配得?上她。 乃至违心地让她走,已是贺兰阙仅存的理智下说出口之语,贺兰阙生怕多一句话,都会让对方察觉到他卑劣至极的想法。 长久沉寂,眼前之人似乎有些生气?,贺兰阙刚要说话,被她菩兰悠一把?捂住嘴:“你别说了,你说的我都不爱听。” 菩兰悠看向他:“让我说两句。” “”贺兰阙目光落在她霜雪般明媚的眼中。 菩兰悠缓缓吸了口气?:“你说你自?惭形秽,你自?厌地认为?自?己不够好,可我并不这样觉得?。” “人各有所?长,我善医术,可也有弱点?,遇到危险时需要你来保护,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比你弱或差,我们?只是在不同方向有自?己的造诣,何来高低之分?” 菩兰悠慨然正色:“在魇境中,很多次你都可以?把?我杀掉,我和太阿山上那些欺负你的人同出一宗,你理应同等仇怨,可你没有。” “你并未因庄师兄等人对你做过的恶事而迁怒于我,并非我是一个多么好的人,而是你本身就很好。” “你说大道不同路,我不这样想,你都未同我一起走多远,怎知我们?不同路?” 她一句接一句地否定他的自?伤之语,口中琢磨他最后一句:“还有你说的,你想要独占我的心思……” 少?年缓缓捏紧手下锦被。 菩兰悠认真望向他眼睛里:“我对你亦有同样的心思。” 贺兰阙豁然抬头。 顶着那道灼人目光,菩兰悠没什么停顿地说完:“我心悦你,我在轩辕坛说过的,你忘了?” 她温声?抚平他情绪,似在一片黑稠暗海之上,洒下的揉碎月光。 “并不是因为?可怜你,仅仅因为?你就是你,曾经我也以?为?,一个灭世的坏人,一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从小便心怀龃龉,天生恶骨。” “是你让我知道,眼见不一定为?实?,若要明晰原由,要用心去看。” 菩兰悠缓缓抬手,用丝绢拭净他额上的汗,“你过去的故事,我一知半解,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而后她又笑起来,带着几乎让少?年溃然的温柔道:“不急,你可以?一天说一点?,一年说一些我们?有很久很久的时间。” 心中盘虬枯木被她层层打开,炽热的一双手捧起他冰冷的心脏,贺兰阙理智摇摇欲坠。 她说,她心悦自?己。 她说前路可以?同行。 一片荒芜的焦土之上,有她温柔声?音传来。 “再说。”菩兰悠凑近贺兰阙,盯着他颤抖的睫毛,嗓音含笑道:“我若真走了,你舍得?么?” 贺兰阙死死咬唇,不能答话。 “好啦。”菩兰悠抬手揉揉少?年长发?,双手撑着床沿,又凑近些看他:“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既然如此,何必让自?己说些违心的话?” “人生悲苦已足够多,不该因无端的误会而浪费时间,相知不易,相守相伴更难,何必要推开让你快乐的人?” 她坦然的让他不知如何应对,漫溢的欣喜之下,又惶然生出无措来。 “我怕你会后悔。”贺兰阙垂眼,手心捏住的被子蹂躏到变形。 母亲的惨死,父亲的冷血,神与妖的下场赫然在目,恰如此刻他与菩兰悠。 如果所?有一切记忆未曾想起,他还能固执地将人留在身边。 可明晃晃的前车之鉴血一般印在他脑海里。 他想独占她。 但更想她永远快乐明媚。 “为?什么会后悔?”菩兰悠叹了口气?,“阿阙,我心悦你,并不是玩笑话,我也深知此话的意义,我享受你的保护,也想承担你的痛苦,你对我也是一样的,对么?” 贺兰阙呼吸窒恸,半晌无言。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在猜出他身上所?背负的脏污后,仍然笑意盈盈地接纳,仿佛那些他曾经过往皆如指尖流沙,过去便过去,丝毫没有被她放在心上。 也许,他可以?讲给她听……? 贺兰阙神色晦暗,菩兰悠耐心地看着他。 几息后,听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低声?道:“轩辕儆……的确是我的父亲。” 雾霭逐渐拨开,眼前之人尝试地像她袒露出柔软肠肺,轻轻地将自?己奉上。 菩兰悠双眼睁大:“他在轩辕坛也说了,我确实?很难相信。” 大妖的孩子,的确称得?上可耻的血脉,贺兰阙僵了僵,便听少?女又道:“你生的这样好看,他是你的父亲,却面目可憎,又这样坏。” 她捧起少?年的脸认真打量:“看来你更像你的母亲?” 被迫抬头跟她对视的贺兰阙:“……” 奇怪的,那些似乎难以?启齿的过往被她这么一打岔,仿佛就显得?那么不重要了。 贺兰阙轻缓了口气?,无意识地用脸颊蹭她手掌,而后低声?道:“他一开始……是我母亲的师兄。” 菩兰悠睁大眼。 她没听错吧?同门之谊,少?年夫妻,他父母的结局这样惨烈…… 怪不得?他对自?己的感?情总是逃避又贪恋。 他是怕重蹈覆辙。 菩兰悠压下眼底涩意,没有出声?打断他。 “求神之路百般困苦,我母亲心存善念,不以?成神为?目标,她只想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帮助更多的人,然而轩辕儆却不是。” 恶兽蛰伏许久,终究亮出爪牙。 “修炼不易,轩辕儆发?现若吸食活人欲望与恶念,所?增功法是正常修仙速度的十倍,这样的成就让他逐渐走火入魔,最终堕妖,而当时我的母亲,刚刚发?现自?己有身孕不久。” “自?那后,他们?相看两厌,很少?再见面。” 情谊脆如薄冰,劝说无用,草木神的神力?根本杀不了已经堕妖的轩辕儆。 几乎是绝境之地。 “一开始,轩辕儆对我并不搭理,他沉迷于操控傀儡的快感?,我母亲便带我远离仙宗,另寻住所?,平安的过了几年。” 那几乎是他此生最平静的一段时光。 “直到有一日,轩辕儆知晓神妖之体不死不灭,是最好的傀儡容器,也怕我留在母亲身边,日后寻出对付他的办法,对他生出更大的威胁。” “他找到我的母亲,想要带我走。”贺兰阙目光空洞。 “我的母亲因我而死。”贺兰阙垂眸,艰难道:“她知晓我体内存有妖力?,易被轩辕儆控制,而抽出妖力?的办法,是用神器。” 可彼时神族存世之数甚少?,天下间能有此作用的神器更是屈指可数,她别无可选。 除了她自?己。 回忆污垢,贺兰阙声?音沉郁:“她决定以?己身献祭,抽出体内神魄,而后封我记忆,等待我长大后封印解除,想起这一切时,再去寻找她为?我留存的那缕神魄。” “也正因为?抽出神魄,她不敌轩辕儆,逃脱不开,被剜心而死。” 这世间唯一有能力?可抵抗轩辕儆的,便是贺兰阙。 她期望终有一日,她的孩子可以?求仁得?仁,心澄明澈,完成她未尽之事。 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后的奉献。 话落,一室寂静。 菩兰悠几乎颤抖着把?人抱进怀里,半晌无言。 “是不是很恶心?”贺兰阙闭眼,低声?道。 他在发?抖。 菩兰悠收紧怀抱,哽咽道:“才没有呢。” 出生非贺兰阙能选,而他的母亲因不敌轩辕儆,只能用这种办法寄希望于贺兰阙身上,无论?从谁的角度看,都是一场悲剧。 “所?以?骷髅洞那夜,你便想起了一切,你送我离开,打算自?己去寻母亲留给你的神魄?” “嗯。”贺兰阙揽着她的腰:“怕么。” “怕。” “我要是没来找你,你就要一个人去承受这些?”她将脸埋在少?年怀里,瓮声?瓮气?道:“我怕得?要死,还好我来了。” 那六百年后的他自?爆己身,想来是没有拿到他母亲的神魄。 饱经离乱的他,想必已经恢复了记忆,是为?什么没拿到神魄呢? 室内温暖,连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都带上金光,贺兰阙眉眼疏平,抱紧怀中之人。 “谢谢你。”他轻声?道。 前路艰苦,混沌中,让他得?窥曙光 又抱了半晌,感?觉到贺兰阙不再发?抖,菩兰悠才问他:“可要沐浴?” 贺兰阙缓缓摇头,神情疲惫又茫然。 那些积压在他心里无法所?诉之事,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他毫无保留地讲给心悦之人听。 她不惧怕,不厌恶,还说以?后的路她会陪自?己一起走。 他尚未从那心脏几乎快要跳出的忐忑中回神,便又听到菩兰悠问他是否要沐浴。 她好像总是这样,将他引以?为?耻的苦难轻轻放下,而后平常对待他。 “……不用。”他如今没力?气?,连抬手都觉得?吃力?,此刻撑在床边靠着,已经是他的极限。 菩兰悠点?点?头,“那等你好些也不迟。” 她将床边的药碗拿过来,碰了碰少?年的唇,“喝药吧,说了那么多话,润润嗓子。” “……” 好一个润嗓子。 翻涌的情绪火焰般被她扑灭,嘶啦啦的余音还在,他方才鼓足勇气?违心地赶她走,菩兰悠不但没有讽他不知好歹,反而,反而还…… 贺兰阙抿唇无声?接过,而后仰头服下,哑声?道:“好苦……”他皱着眉,唇边却挂着依恋的笑,贪念地看着她。 “……”菩兰悠挠挠头:“抱歉。” 见少?年苍白唇边挂着药汁,菩兰悠下意识抬手轻捻,待意识到自?己动作后—— 她与贺兰阙对视。 而后在他惊愕的视线里,沾了药汁的手指放入口中,舌尖卷下那股涩意, 她倒要尝尝看,真有那么苦? 贺兰阙:“……” “是很苦。”她几乎瞬间龇牙咧嘴。 贺兰阙复杂地看着她:“你……” “这次出来的急,忘了带糖。不过我知道另一个祛苦的办法。”菩兰悠盯着他苍白的唇,徐徐诱哄般道。 贺兰阙果然望向她:“什么?” 少?女呼了口气?:“你先闭眼。” 贺兰阙动作一顿,他心底腾起一个想法—— 而后很听话地合上眼帘。 眼前之人似乎气?息乱了一拍,贺兰阙也随之屏气?—— 瞬息过后, 那抹柔软触感?贴在他干裂的唇上。 贺兰阙浑身一僵,自?脑中炸开的火焰一路烧到全身,连儡丝未尽的痛意都淡了些。 少?女动作生疏地辗转于他唇上,见他并未躲开,她似乎笑了一声?,而后鼓起勇气?,伸出舌尖试探地舔舐。 苦意里散发?出甜,菩兰悠一手撑住床沿,另一只手缓缓抚上少?年脖颈,一路上滑,最后落于他脑后,微用力?地将他按向自?己——?! “嗯……”贺兰阙睁眼,眼前少?女阖着眼,专注而认真地吻他。 轻柔的,珍视的一个吻。 随着她放轻动作辗转来到脸颊,贺兰阙后知后觉地张嘴,细微喘了口气?,“你……” 菩兰悠动作一顿,微微睁眼,见他眼眸湿润清澈,微启的唇落她视线里,她好笑开口:“你在邀请我吗?” 贺兰阙:……? “好吧,我接受你的邀请。” 菩兰悠再次吻上他,未曾有过的亲呢之下,贺兰阙几乎撑不住身子。 她想,这人总是惶惶没有安全感?,她不介意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喜爱。 菩兰悠顺势将他整个人都压在床头一侧墙上,舌尖勾着他一步步沉溺,少?年脸色绯红,浑身疼痛变淡,只有唇边感?官放大。 她好香。 像是满山遍野开满的春海棠。 贺兰阙缓缓回应,学她用舌尖轻轻探出—— 察觉到他动作,菩兰悠却忽然退开身。 “……” 少?女目光盈盈:“甜么。” “……”未得?逞的动作戛然而止,贺兰阙几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唯有自?而后泛起的热意一路蔓延至脸颊,而后耳中响起少?女略带戏谑的话。 他方才,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主动…… “我感?觉,阿阙很甜。” 未曾被人唤过的名字被人这样轻轻研磨在口中,而后温柔唤出,少?年捏紧身下锦被,未让自?己的轻喘加重。 口中苦涩药味仍在,然而他心中只剩唇畔那份令他颤栗的触觉。 “……甜。”贺兰阙说完这句,仓促垂下眼。 哪怕他几经肆虐,可褪去层层外壳,他与这个年纪的普通少?年并无两样。 未有父母精心呵护,他摸爬滚打地长大,所?学所?想也不过是如何活下去,哪里会有人告诉他如何与女子相处。 可情随心动,有些行为?,似乎不必教。 贺兰阙目光之下,偏执渐深,而后轻声?道:“阿兰,很甜。” “……” 菩兰悠笑起来。 其?实?她也是害羞的,只是相比于贺兰阙烧的通红的脸,她自?认为?自?己保持的还算风度翩翩。 两颗心更近,她的心软成一片。 “你说,我们?这样。”菩兰悠微微退开身子,仍然离得?很近,含了笑的声?音说,“我们?这样,算不算同甘共苦?” 苦嘛,自?是那碗汤药。 甘—— 贺兰阙目光落在她唇上,哑声?说,“我想亲你。” 菩兰悠:“……?” “可以?么。”他抬头望向菩兰悠。 少?女似乎一愣:“你——” 话未说完,两人身体换了个位置。 贺兰阙揽着她自?床内一滚,菩兰悠怕伤到他,丝毫没有抵抗贺兰阙的动作,等她反应过来之时,整个人都被少?年压在床内一侧。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 不同于方才菩兰悠的浅尝辄止,少?年几乎莽撞的用舌尖抵开她唇齿,察觉到她的放纵,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她口中寻那一抹甜。 舌与舌相触,酥麻自?心尖泛起,贺兰阙忍不住轻哼一声?,菩兰悠因这动静红了整张脸,微微撑起他身子,“你怎么——” 少?年食髓知味,哪里能让她退开。 他的气?息去而复始,在狭小床榻之上霸道地占满她鼻息之间,菩兰悠混乱之际手上自?他腰间乱摸,一路激起少?年颤栗般颤抖的吟音。 贺兰阙被撩拨的身体滚烫,而后带了些力?道地与菩兰悠十指相扣,总算制住了她乱刮的指尖。 手掌陷入柔软锦被,两人十指相扣,菩兰悠摩挲他手心持刃留下的茧,心软的一塌糊涂。 她启唇迎合他,任由少?年不得?章法地吻。 恍惚中,菩兰悠觉得?自?己像是载舟的浮浪,她想,她愿意做贺兰阙迷途时的归港。 幼年时,他一定很苦吧。 太阿山上终年不化的雪,于山上弟子而言是靓丽风景,可那时的贺兰阙离开父母,未曾成年拥有妖力?之前,他是如何捱过那些仿佛没有尽头的冬天? 那白雪红梅之景,是否曾是少?年梦魇。 六百年间,他又是经历多少?磨难困苦,最终变成轩辕儆手中傀儡,成了世人咒骂惧怕的灭世之人。 在此之前,哪怕是一盏灯,一碗粥,他可曾有过片刻温暖? …… 直到数不清第?几次被榨干肺中气?息,菩兰悠手心握紧,贺兰阙才略微抬头。 染了情欲的眼,几乎将她腻在其?中。 菩兰悠从未见他露出如此神色。 白皙如玉的脸温润细腻,眉间含情,唇边被她吸吮出绯红印记,眼底潋潋的水色如同夏夜湖中漾开的阵阵涟漪。 他坦然地让她看到自?己眼底的依恋和喜爱,如同稚子得?到自?己最宝贵的礼物,那样珍重的看着她。 菩兰悠抬起手,将人揽入怀里,贺兰阙居于她之上,身体贴近之时,仍留存了一丝理智,不将重量完全压于她。 反反复复违心地推踞,他终于确定,眼前之人并非玩笑,菩兰悠用这样的方式安抚他,让他相信,方才所?言皆是心甘情愿。 日光西斜,于室内洒下一片碎金光芒,时间静谧到有停滞的错觉,一切美好的像是一场梦。 “好喜欢你。” 半晌,贺兰阙在她耳边轻声?说。 菩兰悠将滚烫的脸埋入他颈窝,眼睫扑簌。 而后她便听到少?年在她耳边轻笑一声?。 “……” 冷静下来,菩兰悠才察觉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孟浪大胆。 趁着人家身体不好没有力?气?抵抗,竟然做出如此冒昧之事…… 可她后悔吗? 菩兰悠在心里摇摇头。 回忆起方才少?年口中苦涩味道,菩兰悠砸吧砸吧嘴,才突然想到:“你身上用了什么香料?好好闻。” 是一种此前从未闻过的味道。 “……”贺兰阙一怔,复而在她耳边低低笑出声?。 菩兰悠:……她是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吗? “妖族有个说法。”斟酌半刻,贺兰阙组织措辞,哑着嗓子说:“当你非常喜欢一个人时,就会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别人都闻不到,只有你可以?闻到的味道。” 菩兰悠:…… 望着她越发?红透得?脸,贺兰阙温声?补充:“还有种说法是,这是彼此之间,最原始的选择。” 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对于妖族来说,的确是最原始的选择。 “……” 菩兰悠已经面红耳赤的快冒烟了。 贺兰阙收臂抱紧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兰,我很高兴。” “你不嫌恶我,还说喜欢我……”他勾起唇角来,带着少?年人的雀跃:“你可以?每天都说一遍吗?” 她缓缓眨眼,感?觉到少?年屏息等她回答,没有一丝犹豫道:“我喜欢你。” 圈着她的手臂渐渐收紧。 她也是第?一次喜欢别人,不明白话本子里为?何总是讲七分喜欢要说成三分。 菩兰悠认为?,她有多喜欢眼前这个人,那便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才算对他们?公平。 菩兰悠微笑着说:“你方才说,在妖族中,只有特?别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能闻到他身上独特?的味道。” “那我应该是很喜欢你咯。” “你方才还说,这是最原始的选择。” “嗯,可能我们?就是天生一对。”她觉得?自?己讲话太肉麻,然后还是一箩筐似得?全都说出来:“你看我们?名字也很配,可不就是天生一对。” “菩兰悠喜欢贺兰阙。” 心跳如擂鼓之际,她在少?年衣襟上蹭了蹭,呼吸透过薄薄的衣料沾上他皮肤,菩兰悠笑着说完:“这件事情,你可以?每天反复确认。” 半晌后,颈间处湿热漫开,菩兰悠话声?一停—— 少?年埋首在她肩窝,闷闷嗓音洒在她耳畔:“嗯,知道了。” 远处,蝉鸣几乎连天。 妖族五感?灵锐,贺兰阙闭目时,眼前能浮现远处许多场景。 风吹过翠绿麦田,鱼儿每一次跃出水面的浪花,以?及更远距离外,永夜之地炫彩的极光。 最清晰的,是少?女近在咫尺的含情双眼。 菩兰悠喜欢他。 这一刻,贺兰阙终于相信,神明眷顾了他。 第22章 贺兰阙(22) 菩兰悠施法隐秘了贺兰阙气?息, 让轩辕儆短时?间?内寻不到他们,两人来到太?阿山脚下,一处名为?梵水镇的地方专心给贺兰阙治伤。 是贺兰阙选的地方。 得知这里便是他幼年时?与母亲避隐之处, 菩兰悠讶然?:“原来我们曾离得这样近?” 她衣裙发带皆是按色系搭配,不知从何?时?开始, 菩兰悠发带都不在她头上, 转而变成抹额,天天都被贺兰阙戴着。 随着她衣裙颜色变化,贺兰阙头上的抹额也在变化。 贺兰阙眼底光晕湿润, 低声应她:“嗯。” 梵水镇与太?阿山这样近,可他走了很久的路才遇见她。 此刻正值雨后放晴的傍晚,还未铺洒的日光被云分割成数条细细的金线, 烧红的晚霞挂在天际, 橙红与蔚蓝交映的天空下, 是人间?袅袅腾起的炊烟。 心中暗流冲闸而泄后, 故地重游, 并未有所预期地惶然?郁痛。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她。 贺兰阙目光落在身边的人身上, 抬手轻轻划了划她的脸:“要逛逛吗?” “好啊。”菩兰悠答得干脆,自然?地将他的手掌圈住:“这是你长大的地方,我肯定要多了解了解嘛。” 她面?上温柔,眼珠润亮,仿佛这里不是他淬痛之地, 而真的是他有过美好回忆的家乡。 艳烧晚霞最后一丝余晖映在她眉间?, 她漂亮地像是街坊间?焙好的香甜糕点。 未察觉他心中跌宕情绪, 菩兰悠拉着贺兰阙到一处小摊贩前?,那摊主是一个?年长的老婆婆, 小摊上摆着许多用花苞串成的手串。 菩兰悠拿起一串柔白铃兰编成的手链给贺兰阙瞧:“好看欸。” 她眼睛因为?看到漂亮的东西而弯成月牙。 “带花呀,是我们梵水镇的习俗。”老婆婆布满褶皱的脸露出?慈爱的笑:“今生带花,来世?漂亮。” 梵水镇确实有这风雅旧俗,贺兰阙有些印象。 “喜欢哪个??”贺兰阙见她感?兴趣,自觉地掏出?灵石递给那婆婆付账,而后见菩兰悠摇摇手里的花朵手串说:“我要两串。” 他一愣,很乖顺地点头,“还喜欢哪个??” 他老实付钱的样子好乖。 菩兰悠趁那婆婆低头理花之际,迅速凑到贺兰阙身边亲了亲他的脸颊,笑眯眯道:“你挑一个?。” 一人一个?才对嘛。 她动作短促,蜻蜓点水般,还未等涟漪泛起便抽身离开,惹得水塘怔颤,贺兰阙抿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和你一样,要铃兰吧。”他缓声道。 菩兰悠瞅他一眼,唇角带笑:“铃兰好呀——铃兰好呀。”她举起两个?手串,招摇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两个?兰兰,凑成一对。” 她头发炸出?一根呆毛,贺兰阙抬手给她抚平,露出?笑意,心里陷落,犹如高坠后扑进一片柔软的棉花,又轻又软。 …… 等离开那卖花小摊,菩兰悠一边给贺兰阙带上手串,一边道:“那婆婆说今生带花,来世?漂亮,可我们家阿阙今生便很好看啦。” 她直白地让贺兰阙不知道怎么接。 淤泥中活得的岁月里,世?人多是厌恶或是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像菩兰悠一样夸他。 他忍受儡丝之痛,菩兰悠要夸他耐力好。 他性?子沉闷不爱与人交道,她非要夸他这是稳重。 便是贺兰阙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那,菩兰悠都要夸一句‘我家阿阙真好看。’ 菩兰悠玩起来不管不顾,在不宽的街道上四处乱窜,贺兰阙视线始终跟着她。 又走了一段路,她再?次发现?好玩的东西。 菩兰悠转身朝他招手:“快来看。” 是一碗红豆。 “每颗红豆上都有字。”那老板指向旁边的姻缘树:“挑出?带有自己名字的红豆放入锦囊,挂在这树上,能求姻缘。” 菩兰悠本是想着带着贺兰阙多逛一逛,体验这人间?烟火气?,弥补他小时?候空缺的温馨。但她手拨了拨瓷罐里的红豆,少说也有数百颗。 她摆了摆手:“算啦。” 红豆个?头小,上面?还刻字,想要找出?二人的名字,真的是个?大工程。 见贺兰阙默不作声,菩兰悠以?为?他也不感?兴趣,两个?人又逛了片刻,等菩兰悠吃饱喝足,彻底走的脚酸后,他们才终于在一家客栈落脚。 …… 抽丝过程痛苦不堪,菩兰悠担心出?差错,这几日都是与贺兰阙同榻而眠,是以?这次只要了一间?客房。 虽然?他们躺在一起,可贺兰阙并无其他心思,更多时?候他都是不清醒的,有时?被儡丝折磨地意识模糊,他除了喊菩兰悠的名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也好。 实在是这人神志不清醒时?,每一次低哑脆弱地喊‘阿兰’,菩兰悠都会觉得像是有人在她心间吹了一口气?,又痒又涩。 稍作休整后,菩兰悠再?次为?他抽丝解咒,贺兰阙咬紧牙关,即便一身冷汗也没痛哼出?声。 等她收回灵力,窗外已是银月高悬,满室静寂。 菩兰悠靠近他怀里默不作声。 贺兰阙眼尾低垂,整个?人蔫蔫的,抬手抱紧她,目光眷恋地看着少女?眼中情绪。 探寻半晌,他面?上带着薄薄的愉悦:“你心疼我?” 他额上挂着晶莹莹的汗,竭力压下眼底疼痛。 菩兰悠没出?声,而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背。 为?贺兰阙医治半晌,她此刻也腰酸背痛,贺兰阙拉过她的手,用了些力道地给她按摩,少年手掌温度偏低,如一块冷玉,摸着格外舒服。 菩兰悠摩挲他修长指骨,一边小声道:“你打算何?时?去?寻神魄?” 拿到神魄,才能恢复他全部?的力量,有与轩辕儆一战的能力。 “明日。” 母亲将神魄留在旧时?住所,离他们落脚的客栈不远。 “哎,对了。”菩兰悠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躺在贺兰阙腿上,仰面?看他问道:“一直想问你,寻常妖怪的妖丹都是混沌一颗,为?何?你的妖丹是一朵漂亮的小莲花?是因你母亲的缘故?” 晕光烛光下,一切被镀上一层薄薄的纱。 贺兰阙揽紧怀中的人,替她拨开脸上发丝,微微颔首:“是。” 竟真的是这样。 菩兰悠抬手摸了摸少年长发,对方将头凑近她掌心,享受她的抚弄。 “你的妖丹,以?后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菩兰悠想了想又说:“破军也留给你,不过日后,你定要给我寻一把更漂亮的剑。” 她不太?在意什么高阶武器,因为?根本用不到,还不如一把漂亮的剑,挂在腰上当个?饰品。 贺兰阙思索片刻,静静看她:“我怎么样?” 菩兰悠卡壳:“什么?” “妖族可幻化形貌。” “阿兰若想要武器,我也可以?为?你幻化出?你想要之物。” 在少女?惊讶的视线中,贺兰阙将她的手放在自己颈间?,沉静道:“我来做阿兰手中最锋利的剑,好不好?” 剑锋所指之处,皆由你来掌握。 掌心下,脆弱的动脉迸出?生命的搏动,菩兰悠几乎在这话里窥见不见烽烟的血腥。 她差点忘了,在彻底袒露心意之前?,贺兰阙一路行来,皆是生死杀伐平戈。 她明白了贺兰阙的意思。 能和灵愈术配合的,从来不是什么天才地宝的原料,而是足够心意相通。 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贺兰阙想,他以?己化刃锋,愿意做阿兰手中自保的武器。 菩兰悠心下震动,她在贺兰阙颈上摩挲片刻,而后支起身体在他喉间?落下一吻,感?受对方瞬间?崩紧的身体,她忽而一笑:“阿阙做我手中剑,甚好。” 这把剑沾满戾气?,破祟裁乱毫不留情,那她便做阿阙一个?人的剑鞘,消去?剑锋之上的杀戮与苦怨。 —— 天破晓前?,菩兰悠醒来发觉贺兰阙不在身边。 她出?了客栈,没走多远,便看见了贺兰阙的身影。 还未天明的朦胧夜色中,少年坐在卖红豆的摊主面?前?,正认真地在瓷罐内挑挑拣拣什么。 菩兰悠一愣。 他起个?大早,竟是去?找昨夜那个?红豆? 她心中酸酸甜甜,像是咬了一口青梅果,汁水迸溅。 察觉到菩兰悠视线,不远处的少年缓缓抬头和她对视。 街路长而静,偶有几声鸡鸣犬吠,却让一切显得更安谧。 他抬起手,视线落在菩兰悠身上,口型是在说:“找到我们名字了。” 菩兰悠展颜点头。 —— 天色大亮时?,二人出?发寻找神魄。 时?隔经年,破败小院被枯叶杂草掩埋,贺兰阙领着菩兰悠从西厢进入,少年面?对院中景象,长久沉默。 菩兰悠与他十指相扣,轻轻攥紧他手掌,他抱以?平缓的笑:“没事。” 过去?太?久,母亲给他的印象早已模糊,贺兰阙合眼感?受四周气?息,半刻后,牵着菩兰悠来到后院。 蜿蜒细窄的石子路被杂草覆盖,走到一座枯井旁的一颗老榕树前?,贺兰阙站定。 “可能需要你的帮忙。”他观察半晌,笑道。 “我?”菩兰悠疑惑:“为?什么?” 贺兰阙道:“母亲希望我有一日能拿回神魄用以?桎梏轩辕儆,可她也担心,若我被轩辕儆所利用,早已心存恶念。” 他神色微顿,看向四周景象:“为?了防止神魄落于那样的我之手,是以?想要拿到神魄,需要打破一道结界。” 他们如今身处结界之外。 贺兰阙抬眼,温声道:“只有我心之所向之人,同时?也心中有我,才可破开结界。” 心存爱意之人,才不至于用神魄来危害世?间?。 人们供奉神明,神者敬畏苍生。 无关地位,这是一种彼此的守望与施予,不容许任何?形式的扭曲亵渎。 “阿兰,我做你手中剑。你可以?尝试一下,能破开结界最好……”贺兰阙顿了顿,不想给她压力,摸了摸她的脸:“若是不行,我们再?寻其他办法。” 贺兰阙静静看她,隐匿眼中情绪。 只有与他真心相对之人,方可破开此间?结界。 或许是有一丝心中不肯承认的畏惧,若菩兰悠拒绝,或她破不开结界,他如何?自处? 自己会放她离开么。 …… 菩兰悠闻言却露出?笑来,温声道:“那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希望他有更强的力量,也担心他是否会因为?这力量而危及苍生,在有限的条件下,她已能做到最好。 所以?六百年后的他,没能拿到神魄,那个?世?界的少年终此一生,也未得一心相守之人。 “来吧,我的手中剑。”菩兰悠有些好奇:“你会化成什么样子的剑?” “随你心动。”贺兰阙望向她:“阿兰所念,便是我之所向。” 菩兰悠心下微动,缓缓垂眼。 贺兰阙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想,少年当如红芒利剑,百经磨砺,锋烟不可挡,自有震天瀚海之力。 孤刃可攀高山,他可做孤刃,亦可做峰岩。 静默未持续多久,片刻后,四溢的风开始呼啸,大地震动,菩兰悠稳定心神,缓缓睁眼—— 她面?前?半空中,正漂浮着一把通身赤红的长剑,剑身周围萦绕红金碎彩,透过树影的晨旭打在剑锋上,格外璀璨夺目。 一柄没有剑鞘的利刃。 “这么神奇?”菩兰悠睁大眼睛,伸出?手握住剑柄,剑锋割碎日光,然?而触手冷润,如少年始终温凉的掌心。 一片荒芜泥泞中,白衣少女?手持赤红长剑,眉眼清澈。 藏于此处的神魄感?知他们气?息,满地枯叶飞卷,老榕树摇晃着繁茂的枝叶,发出?簌簌声音,似是无声回应。 菩兰悠抬起手臂,灵力灌动长剑,剑尖对准枯井位置,随她心中默念,长剑陡然?刺出?—— 天光乍破,结界应声而碎。 菩兰悠紧闭双眼,任由一种无形力道将她拉扯,她脚步不稳地向前?栽倒,而后被人接住。 风停云散。 四周重归稳定,菩兰悠睁眼,贺兰阙松开扶着她的手垂目看她,唇边笑意变深:“你做到了。” 他心里喜悦满溢,眼前?之人破开结界,说明她对自己情出?自真心,少年眼底清润,克制半晌,还是忍不住伸手把人拢进怀里。 他很开心。 菩兰悠察觉到贺兰阙心中所想,她弯了弯眼睛,戳他后腰:“怎么?我说的喜欢你不信?现?在你母亲盖戳确认,你终于安心了?” 他眷恋地不撒手。 菩兰悠拍了拍他的背:“好啦,回去?再?抱,这是你母亲的地方,注意言行。” 贺兰阙缓缓将人松开,点点头。 破开方才结界,菩兰悠才发觉,两人身处之地与方才并无太?大差别,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当前?这个?位面?里,原本枯井的位置漂浮着一朵纯白冰莲。 这是古神女?最后一缕神魄。 贺兰阙抿唇,他抬手放置冰莲之下,那莲花似有所指般自他手腕融进,缓缓流转全身,似母亲慈爱的怀抱。 菩兰悠轻声说:“怎么样?” 贺兰阙缓缓睁眼,菩兰悠目光一顿。 他眉心处蛇纹重新殷灿,眉眼却纯净澄澈,面?上憔悴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倦懒疏慵。 望向她时?,仍然?目光含情。 神界医美啊! 这养伤修复速度比灵愈术快的多,神魄里的能量果然?雄厚。 少年抬起手,指尖轻轻戳了戳菩兰悠眉心:“怎么了?” 菩兰悠久未能言。 她不禁想,此处地处太?阿山之下,若她早些遇见他,贺兰阙是否能多一些快乐的时?光?即便当日的他们都无法与轩辕儆抗衡,可他一生那样困苦,若早些遇见,也许能给他少许的甜。 便如此刻,少年明朗。 菩兰悠垫脚在他脸颊落下一吻。 她想,往事既藏风雨,那便看来日。 终究会越来越好的。 —— 轩辕坛经过菩兰悠那么一炸后基本不剩什么,轩辕儆频频催动儡丝,贺兰阙轻而易举地便寻到他藏身所在。 “栖霞镇?他倒是真中意这个?地方。” 神魄滋养,贺兰阙手中法刃红芒刺眼,菩兰悠行于他身后,刚进栖霞镇地界,四下便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 贺兰阙目光微凛,法刃感?知他所想,陡然?刺去?远处树丛。 “你们来的倒是比我想的快。” 树林处,轩辕儆缓缓走出?,阴测测道。 阴风阵阵,枯败草木被风轻易吹断,石沙飞起,长柳衰微地甩动着枝叶发出?噼啪响声。 轩辕儆看到菩兰悠,冷笑道:“我真是后悔,未在你登上轩辕坛第一日便杀了你。” 少有的妇人之仁,竟酿成今日大患。 菩兰悠:…… 少年沉默看他,忽然?道:“杀母之仇在前?,今日,我不会给你留全尸。”残留儡丝在他体内躁动,贺兰阙运力压下。 早在贺兰阙开口瞬间?,轩辕儆便感?觉到他变化,他脸上虚伪的笑变得僵硬:“你拿了她的神魄?” 这不可能,当日贺兰愫被他剜心而死,神魂惧碎,怎会有神魄残留? 除非…… 她在自己寻到她之前?,便不顾冒着殒命的风险先行抽出?神魄,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助贺兰阙夺他的性?命! 轩辕儆脸色黑沉:“你们母子果然?都是阴险狡诈之辈。” 菩兰悠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杀妻弃子之人,有什么脸面?谈阴险狡诈这几个?字?所论恶心,你当第一,绝无其二。” 贺兰阙见她为?自己鸣不平,目光变得和缓,心底怆然?深处开出?柔软花朵,让他此刻不至于觉得世?间?仅剩他一人。 一瞬后,风声鹤唳—— 少年刀锋划过,快速袭向轩辕儆。 与此同时?,傀儡自后方而来,菩兰悠御风而起,躲过一波傀儡钉的攻击。破军带有雷鸣之势击碎面?前?重重被儡丝控制的木偶。 灵愈术不能杀生,轩辕儆的傀儡倒是让她钻了空子。 傀儡身上血痕斑驳,然?而他们没有血肉,残肢断臂仍然?想方设法靠近贺兰阙。 半空之中,菩兰悠掌中结印,金色幡咒罩下,傀儡动作变缓,为?贺兰阙争得一瞬之息。 法刃割破空气?快速掼向轩辕儆,贺兰阙自他身侧掠过,红芒乍破,法刃弯钩处刺去?轩辕儆的肩膀。 轩辕儆嗓中发出?瘆人的咯咯声:“你不会以?为?,你能杀的了我吧。” “即便你厌恶,可你不得不承认的是,你是我的血脉,你的体内有我的儡丝,即便是菩兰悠抽去?大半又如何??你生而受桎于我,到死也不能脱身!” “那便试试。”少年冷声道。 随他话落,漫天针雨哗然?而下,四处散落的石壁被划出?一道道痕迹,贺兰阙身型极快地躲过,而后再?次袭向轩辕儆! 刃风裹挟破竹之势的杀意从头顶掼下,轩辕儆脸色有片刻僵硬:“你当真要弑父?!” 杀妻之人竟慨谈父子之情,光芒四溢之中,少年露出?嘲讽的笑:“有一处你说的不错。” “儡丝在我体内,留有你的骨血,我的确杀不了你。” “可你忘了,我如今并不是一人而行。” 轩辕儆眯眼,心底不详之感?腾起:“你什么意思?” 随他话落,菩兰悠破军扫清傀儡阵法,她立于碎金浸染的半空之上,宛如执神罚者。 她微微一笑,看向少年。 炫目长剑凌然?破空,而后落于菩兰悠掌中时?,轩辕儆终于目眦欲裂:“菩兰悠!” 少女?白衣不染纤尘,长剑萦金自她手中缓缓震动,菩兰悠垂目望向轩辕儆:“从你放弃他的那一刻起,你便不配做他的父亲。” “父母之爱是这世?间?最温柔的羁绊,可生养者无爱无责,这羁绊便是最锋利的毒刃。” “昔日古神女?未能屠肖小,斩邪恶,皆因受困于情之一字。” “苍生与血脉,她努力想护,然?道阻难行。” “如今,她未能做到的,我来试试。” 长剑是贺兰阙,而剑意来自母亲的神魄,菩兰悠冷声说完最后一句:“死在这柄剑下,是你种因得果,没有来世?之人不配赎罪,你自然?也无需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额间?神纹渐显,菩兰悠持剑破空,万钧之力恸然?劈下,整个?栖霞镇几乎被红光笼罩。 轩辕儆爆体的碎屑映在她染上杀意的眼中。 斩世?间?大妖者,破沌成神。 掌心长剑传来温度,菩兰悠垂目,微微一笑。 雷鸣之际,菩兰悠忆起少年所诉之语。 他曾说—— 成神之路,我来送你。 而今,便是他践言之时?。 斩轩辕儆于剑下而成神,这是贺兰阙送给菩兰悠的,第一份礼物。 光芒乍破,腥风渐停,血雾清散,天边金光熠熠,彩霞映辉之际,少女?周身神力萦绕,那双含笑的眼睛却多了一丝悲悯。 金色萤蝶飞舞漫天,色彩瑰丽。 长空之上,祥云瑞霭披在少女?肩膀,她的身影如同镌刻在世?间?的一株明媚青藤。 菩兰悠终于突破灵愈术第九重,破沌成神。 血色长剑缓缓化为?人身。 贺兰阙勾起笑意,少年嗓音伴风传来—— 他说: “恭喜你。” “我的神女?。” 第23章 贺兰阙-终章 菩兰悠去信给师父, 承诺三年一归后,便开始了与贺兰阙的云游之路。 过沧州,抵达南海时?, 已十日之后。 人间八月,木芙蓉大簇大簇开的正艳, 南海幽蓝的浪潮边上?, 少女穿着窄腰广袖珠白色的长裙,外?加绣金珍珠纱帔,是海边城镇中的婚服打扮。 菩兰悠抬手, 摸了摸发间缀饰:珍珠发冠。 “……” 若知道贺兰阙是这个审美,菩兰悠就不答应他?说要?亲手做自己的婚服与配饰了…… 从头到脚后百来颗,这珍珠用?的实在是太多?了些。 —— 不远处, 贺兰阙静静望着海边树下那道倩丽身影。 菩兰悠不知道的是, 这里?是贺兰阙曾经选定的埋骨之地。 远离四洲, 一望无际的南海深处, 便是他?为?自己建造的坟冢。 龃龉半生, 他?曾想,若是有一天死在这样一个山明水秀之地, 也算得到圆满。 直到遇见菩兰悠。 他?从一开始地想把她拖入深渊,和自己一起沉沦,到后来希望她永远澄澈明朗,不染尘埃。 如珠如晖,便如此刻一般耀眼夺目。 少女感知他?视线, 望向贺兰阙的方?向:“怎么不过来?” 贺兰阙笑?了笑?。 随着他?身影缓缓走近, 菩兰悠看到贺兰阙装扮, 眼角一抽。 “你让我?穿珍珠白裙……”菩兰悠绕着他?转了一圈,抱着肩膀一言难尽道:“你穿一身黑……” 你确定今日是我?们的婚礼? 贺兰阙抿唇:“你不喜欢么。”他?确实未在自己的衣服上?花什么心思。 也不是不喜欢, 只是相比于她这一身的珍珠,贺兰阙显得太简单些。 她有些好奇:“你为?何如此喜欢珍珠?” 南海珍珠难寻,要?攒这么多?颗也不容易吧。 听她问话,贺兰阙眼里?浮起怀念: “修为?人身之前,我?曾以?本体在水下生活过多?年。” 贺兰阙抬手替她理顺珍珠流苏,而后指腹落在她浅粉唇上?:“那时?,母亲将我?放在一条暗河中,在水里?,我?时?常能见到有渔民来捕鱼,幼小的鱼苗他?们会放生,肥硕的会收进背篓。” “唯有珍珠,他?们会小心收藏。” 贺兰阙笑?了笑?,像是又见到那些渔民见到珍珠时?绽放的表情:“那些渔民说,南海珍珠漂亮而精致,便是价再高也不卖,因为?若把珍珠送给妻子,她一定会喜欢。” “我?那时?以?为?,珍珠便是人族赠予妻子,表明心意之物。” “阿兰呢,喜欢么。”贺兰阙认真看她。 菩兰悠缓缓眨眼,心里?软趴趴的,她轻轻拨弄裙子上?的珍珠:“我?很喜欢。” 只给……妻子么。 没有金银,少年呈给她的,是一片澄澈心肠。 菩兰悠上?前一步,双臂揽住前面?的腰,瓮声道:“水里?的生活一定不好过吧?还好现在,你在我?身边。” 贺兰阙一愣。 这世?上?好像只有她才会在意,自己曾经过的好不好。 少年放置她肩膀上?的手臂收紧,贺兰阙沙哑嗓音传来:“要?去海底看看么?” 菩兰悠一愣:“可以?么?” —— 菩兰悠从未想过自己不用?避水珠,竟然?也能在海中行动自如。 海水温柔地包裹着她,然?而却没有沾湿的感觉,水流仿佛变成锦缎般触感,菩兰悠惊讶极了。 越往深海处走,日光照射不到之地,她浑身的珍珠柔光变得明显。 海底之下,珊瑚五彩斑斓的一片连着一片,颜色漂亮的小鱼成群从他?们身边游过,浓绿的水草茂密生长,偶有海鲸出没时?,贺兰阙会将人拉回身侧。 又下沉片刻后,少年揽着她来到一处被水藤布满之地。 南海之下,万千生灵的传说之所,菩兰悠感叹着神奇之处,水藤错落交织形成此处,竟是一张天然?的床。 四角各挂在一座低矮的石堆上?,中间微微陷落,珊瑚石在藤床边散发微光。 菩兰悠眉眼弯弯,惊讶地看他?。 少年目光慵懒温和,远不似太阿山初见之时?憎意满满,菩兰悠似被所惑般,凑近贺兰阙,在他?脸颊落下一吻。 新婚之日,没有燃烧红烛,有的仅是深海之处温润珍珠散发的柔光,被水波折射出千万萤点,仿佛精灵般落满她全?身。 浅尝而止的吻,却让菩兰悠从他?眼中看出欲望。 啊?? 新婚夜,……在水里?? 读出她眼中震惊,贺兰阙目光沉沉,声音暗哑:“嗯,这里?是海底两百丈,除了这些珊瑚和珍珠,什么都没有。”他?唇边挂上笑意:“你不要怕。” 贺兰阙身上的味道变得浓郁,让菩兰悠想起四月里?簇簇海棠,甜滋滋的让她上?头。 她怎么会怕,只是有些惊讶。 菩兰悠凑上?去轻拉开他?衣襟,亲了亲贺兰阙下巴:“我?怎么觉得,你身上?今日的味道同上?次我?闻到的不一样?” 想起他?那套妖族‘命定之人’才能闻到对方?身上?味道的理论,菩兰悠虚心求教:“难道这个味道还能变?” “”贺兰阙抿唇,小声说:“我?用?了熏香。” 菩兰悠:“” 好好的旖旎氛围被打破,菩兰悠趴在他?肩头笑?得不行:“为?什么是海棠味道的?” “和你身上?一样。”他?双眼迷蒙,在夜海中润盈盈的:“阿兰身上?,是很好闻得海棠花味道。” “真的?”她抬起手臂闻了闻:“没感——” 话音未落,少年欺身吻她,菩兰悠不得防备,向后仰躺而下。 水流托举,一些动作变慢,藤床摇曳,菩兰悠伸出手拉着眼前之人一起倒下。 鱼群倏散。 少年身上?带着令人心醉的海棠春味,他?眉梢具染快意,一双手在她身上?摩挲片刻,试探解她绦带。 没解开。 菩兰悠唇边挂上?笑?,狡黠地眨眨眼。 她故意的。 未等贺兰阙思索她此行原因,少女双手便熟练地在他?身上?游走,三两下后,黑袍倾解,露出遍布疤痕的身体。 菩兰悠见此,动作微顿。 “很难看,是不是?” 贺兰阙轻轻吸口气,他?如今身上?衣衫被菩兰悠褪下一半,珍珠光晕下,道道疤痕醒目。 菩兰悠抱着他?翻了个身。 她居上?。 藤床压陷,而后在贺兰阙的目光中,缓缓俯身,吻落在他?颈侧,感受到他?身体细微之处的变化,菩兰悠心情很好地说:“哪里?丑了,在我?心里?,阿阙最好看。” 少年沉身,吮吻温柔而缱绻。 珍珠光芒洒在她脸颊,投下温柔的光晕,掌心动作柔缠,衣裙在展翅般在水中翻飞舞动。 细碎的光与影中,她宛如化身勾人的妖,眼角眉梢皆是让贺兰阙沉醉的绯色。 随他?动作,水流涌动,藤床犹如水中漂萍,在暗流中浮浮沉沉。 什么都抓不住的水底,除了眼前彼此,掌心触不到任何外?物。 那绣满珍珠的长纱白裙在水里?摇曳,贺兰阙近乎迷乱地亲吻她,菩兰悠手臂攀上?他?的肩,小声说:“轻些。” 贺兰阙忍的眼尾扯出浓稠欲色,偏又记得她喊疼,是以?半天不敢动弹。 水流的浮动,光影明灭的速度,随她想要?的频率晃动。 “阿兰,亲这里?。”他?声音微缠,将人按到自己颈侧,菩兰悠迷迷糊糊凑过去舔了下,少年颤着哼出气音。 这里?好敏感。 她再次凑上?啃吮,贺兰阙咬紧牙关,将手掌收紧,高温将珍珠攥成温热。 手指自他?唇边探入,一根之后,再放入一根。 她指腹柔软,然?而少年舌尖更甚。 探于他?口中的手指被少年用?舌尖卷着舔舐,湿漉漉的触感让菩兰悠轻轻吸了口气—— 手指轻点他?舌尖。 菩兰悠软音说:“别咬,阿阙。” “嗯。” 脊骨发麻,过电一般窜动。 他?还是忍不住,喉间发出一连串声音,短暂失焦后,眼里?蒙上?水意。 菩兰悠涩疼地皱眉,但见贺兰阙眼底红氤,呼吸里?都是克制,她反而没那么难以?忍受。 她脚趾曲蜷,偏头轻咳一声,轻轻踢他?的小腿,给他?暗示。 阿兰在说可以?。 少年抱紧她的力道收紧。 幽暗海底中,她漂亮的像是一颗会发光的小珍珠。 贺兰阙简直要?被她搞疯。 水波涌动,将两颗心送上?一波波浪峰,如同两尾缠绵的鱼,破水而出得见明月的前一刻,贺兰阙拉着她的手向下,暗哑声音洒在她耳畔,他?一遍遍喊她名字:“阿兰。” 黎明即将到来之前,枝叶能留住的,只剩一捧晨露。 菩兰悠迷迷蒙蒙,掌心化开一片濡湿蜜润,随着少年毫不掩盖的爱意,倾在她掌中与心上?。 百丈海底之下,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谢谢你爱我?。” 贺兰阙吻她唇边,颤声开口。 —— 滴答,滴答,滴答—— 掌心攥紧,血滴敲石后蜿蜒自轩辕坛向下淌去,贺兰阙眉眼冷猩,丝毫不在意全?身血液正极速地流失。 他?冷冷望着遍地尸首—— 天空中雷鸣翻滚,暴雨倾盆而下,却刷不净遍地粘腻的血。 天地沉寂,只有他?一人,轩辕儆的尸体倒在他?脚边。 贺兰阙踩过地上?轩辕儆僵冷的尸体,一步一步向山下而走,浑身浴血的少年步履缓慢,仍执拗的没停下脚步。 若要?死,他?也不想死在轩辕坛如此令人恶心之处。 长阶之上?,一路血痕印路。 少时?离散,父弃,母丧,身残,经年沉疴,一生罪苦。 贺兰阙惨笑?,冷眼望向远处雾蒙山海。 轩辕坛下往外?是栖霞镇,那里?四季分明,春日里?,常有明瑰丽景。 再往远处三十里?处,是幽城。 听闻那里?黑山连绵,熔浆滚滚似如火焰。 再往前一百里?,是终年冰霜不化的太阿山。 那里?红梅遍野,雪山凛冽。 这些地方?,是贺兰阙数次饱尝人间冷眼之处。 少年眉眼渐渐被血雾蒙蔽,唇边挂上?血腥的笑?。 他?此刻自爆妖丹,选择与轩辕儆同归于尽,眼前所有景色,不消几日,便会因四散的妖祟之气污染,渐渐消弭。 山崩海裂,灾疫遍野,这伤他?累累的世?间,终究要?陪他?一同葬进永夜。 不知走了多?久,贺兰阙终于颓然?倒地。 魂魄消散之际,有一道自称天道的声音问他?,若重来一次,会如何选? 将死之际,贺兰阙不知如何作答。 重来一次,他?会如何选? 左不过是一样的结局。 那声音又问他?,若重来一次,有人愿意与他?同行,他?是否会拒绝? 破军躺在少年身侧,贺兰阙面?露怔然?,大口呕血呛咳,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有人……与我?同行么。” 一片混沌之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那就,让我?见见她吧。” 少年持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持剑而起,随即毫不留情地自胸前刺入—— ……!! 贺兰阙豁然?睁眼,惊惶地望向窗外?。 四方?窗格外?,燕子低飞,花香阵阵。 春夏秋冬急过,蓬莱岛上?,又是一年惊蛰。 “……” 他?缓缓看向自己发抖的掌心。 方?才那些,是梦么。 —— 菩兰悠提裙穿梭在故梦巷中。 蓬莱多?雨,又是小半年过去,三月正是春雷惊动时?节。 竹木板被雨滴敲出滴答声响,空气中细小振翅的莹蝶被雨滴打湿,落在石板上?怎么努力也飞不起来。 菩兰悠蹲下身,将那脆弱的莹蝶放在掌心,温声说::“下雨了,就不要?乱飞了呀。” “下雨了,怎么还乱跑?” 少年声音自身后传来。 菩兰悠站起身回头,天青色的云幕之下,贺兰阙正撑伞垂目看她,眼里?除开眷恋,似乎有些别的情绪。 待她去捕捉时?又消失不见。 贺兰阙走到她身边,低身将人拉起:“走了,回家吃饭。” 菩兰悠挽着他?胳膊,微微斜靠在他?身上?,好奇道:“今天吃什么?” 伞面?倾斜,她整个人被严严实实地遮住,贺兰阙笑?道:“生姜炒土豆。” “”菩兰悠拧了他?一把:“你再说!” 雨势渐急,两人的步子越来越快,那柄伞从一开始向菩兰悠方?向倾斜,没多?久后便被少女扶正,最后她索性整个人跳到贺兰阙背上?,手上?撑着伞道:“你背我?回去。” “你知道的,我?左手不稳。”贺兰阙圈住她腿窝,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你会摔了我?么。”菩兰悠亲了亲他?耳廓。 怎么会。 她是贺兰阙此生想尽全?力托举之人。 只愿他?的阿兰,能永远得避风雪,恣意顺遂。 无论她从何而来,又知晓哪些他?未曾听说的故事。 唯一不变的,她是他?的妻子,他?的神明。 他?最漂亮的,放在心上?的,小珍珠。 —— 她助我?胜宿命,越关山,参兰因, 她携爱落在我?的泥泞人间。 乱我?心者,偿我?愿者,知我?罪者。 唯其兰悠一人也。 第24章 白青溪(1) 三月初, 邑市正是多雨季节。 晚上十二?点,机场出口?零星走出几个行人,操着陌生口?音的私家车司机正费力?地揽客, 沈绿时拒绝对方?的热情,拖着行李箱站在路边等车。 十分钟后, 一辆黑色SUV停在她面前。 沈绿时勾起?个笑, 用食指扣了扣车窗:“这次很准时,没让我等太久。” 跟大学?相比,有进步。 夜里空气湿润, 丝丝缕缕的小雨斜斜飘着,沈绿时一头黑长卷发,被雨滴淋了, 卷发瞧着更柔顺些。 沈绿时是一名记者, 这次选题定了邑市人文, 她面前车里的人叫张睚, 邑市本地人, 还是她大学?同学?。 “您吩咐了十一点到?机场,我哪儿敢迟到?啊。张睚下了车, 帮沈绿时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怎么样?邑市比海城冷吧。” 沈绿时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轻轻吸了口?气,接过张睚递过来的水小口?喝着,边答他话道:“还行, 高原嘛, 可以理解。” 苏兰悠视线落在车外。 邑市多山, 地无三里平说的就是这儿,连机场都是炸了山头建的, 远处叠嶂起?伏的山峦在夜色中?显得神秘巍峨,沈绿时感慨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景色还是得自己亲自体验。” 张睚笑出声:“我说老班长,你这文艺范果然还在啊,这几年弃医从文,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车子汇入车流,城市夜晚的灯光下,沈绿时渐渐放松下来,闻言笑笑:“做点喜欢的事,谈不上不错。” 沈绿时本科读的临床,快毕业那年大家都在规划出路的时候,偏她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想要?当记者。 作为老乡兼同学?兼铁三角搭子,张睚和他老婆赵楠都劝沈绿时考虑清楚,她自己却乐观,放弃考研直接去报社报道。 当时他们俩都震惊得很。不过这也是沈绿时能做出的事,她虽然个子不算高,但一直是他们铁三角里胆子最大的那一个。 “小楠说你打算给我相亲?”沈绿时想起?什么,好笑道。 张睚反而?吓了一跳,踩了一脚刹车等红灯,回头看她:“我老婆怎么提前跟你说了?我本来想明天吃饭喊我朋友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的。” “……”沈绿时将瓶盖拧紧,整个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我妈刚催完,怎么,你俩又急了?” 张睚苦口?婆心:“欸你别?着急拒绝啊,我那哥们条件很不错的。” “一米八五!往那一站倍儿精神,真的,明天你看了肯定喜欢,真的。” 沈绿时:“……” 她服了。 车子启动,张睚声音缓下来:“而?且结婚很幸福的。”想起?老婆,他笑的温柔:“像我和小楠,回家有个伴儿,有个小孩,多热闹啊。” “打住。”沈绿时忍不了:“你这秀恩爱的样子,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张睚和赵楠大学?时候就谈着,一毕业火速结婚,还没过第二?个年,女儿都生了,沈绿时从赵楠室友摇身一变成赵楠孩子干妈,眼瞅着孩子都三岁了,干妈还是单身,赵楠替沈绿时愁的慌,总是帮她张罗。 机场到?沈绿时订的酒店有半小时路程,两人说话的功夫就到?了,沈绿时如蒙大赦,赶紧下车,再听?下去她都怀疑张睚被她妈附身,唐僧念经一样念叨个没完。 今天要?不是赵楠非说太晚不安全,一定让张睚来机场接,沈绿时原打算自己打车回酒店来着。 “行,你好好休息,明天下午来家里吃饭。楠楠给你熬了老母鸡汤,她说要?好好给你补补。” “补什么?” “补脑的。” “滚。” …… 打发走张睚,沈绿时耳边终于?清净。 她今天是下了班直接去机场赶飞机,身上穿着米白套装,一双细高跟衬的脚踝纤细,哒哒地走在到?酒店前台,发出清脆声响。 “您好女士,房间?号是2701,这是您的房卡请拿好,如有需要?请随时拨打前台电话。” “谢谢。” 拿了房卡,沈绿时乘电梯一路上行,等到?27层电梯门打开,她一愣。 电梯门口?不远处的地上……坐着个男人? 酒店走廊的灯光昏暗,加上初来乍到?,陌生环境下,沈绿时有些迟疑地踏出电梯。 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高跟鞋踩在走廊柔软地毯上,没有丝毫声响,然后地上的男人还是察觉到?沈绿时,他抬起?头。 沈绿时偏头打量他。 男人应该是刚洗过澡,半干的额发垂下来,轻落在鼻梁上,他靠坐在地上微微喘息着,下颌微收,露出线条流畅的侧脸,似乎因为疼痛正咬着唇。 他穿着黑色浴袍,隐在灰暗灯光中?,若不是正对着电梯口?,沈绿时根本不会发现这么号人。 迟疑半刻,她礼貌开口?:“需要?帮忙吗?” 白青溪已经坐在这有一会了。 十分钟前,前台通知他有文件快递到?达,但因为是深夜,负责将快递送上楼的工作人员休息,所以询问他是否可以明日再送。 白青溪说没关系,他自己下楼拿便好。 可连日的阴雨让他断肢残处疼痛不断,刚出门没多远,假肢处传来剧痛,他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 酒店走廊地毯铺的很厚,除了假肢处,身体并未摔疼,然而?心里泛起?的无力?几乎压抑的白青溪喘不过气。 他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手机没拿,他靠坐在这里,猜想着等到?别?人发现自己,估计要?凌晨做清洁的阿姨过来才行。 然而?不过十分钟,电梯门便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女人,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白青溪闭了闭眼,下意识挪动无知觉的左腿,痛意散开,让他硬生生僵在那里。 不远处的女人似乎踌躇着要?不要?离开,她向?前挪动一步,拿着手机晃了晃他:“先生?” 要?是不说话,她可就走了。 她讲话咬字重?音特别?,不像邑市人,在寂静夜里显得清脆明亮。 “如果不麻烦的话,可能需要?您帮我到?房间?拿一下手机。”他需要?联系医生过来。 白青溪平缓情绪,看向?她礼貌地说。 陌生城市,一个男人坐在走廊,让自己去他的房间?帮他拿手机…… 沈绿时没动。 不能怪她多心,作为记者,她浏览的新闻比正常人接触到?的量更多,那些稀奇古怪的案子时常让她蹙紧眉头,是以如今听?到?男人的话,她并未动作。 酒店走廊,没少以各种案发现场的身份而?上新闻。 “如果您不方?便,也没关系,还请帮我呼叫一下前台就好。”白青溪看出对方?疑虑,继而?温声道。 这个办法?可以。 沈绿时颔首:“好的,你等等,我到?房间?后帮你呼前台。” 很标准的普通话,应该是播音相关工作。 白青溪微笑,整个人看着温和无害:“谢谢小姐。” 沈绿时扫一眼门牌号,又向?前走几步,才彻底看清男人的脸。 许是怕让对方?有压迫感,他在沈绿时走过来时便垂下了头。 他睫毛很长,轻轻盖住眼睑,鼻梁上隐隐有压痕,平时应该有带眼镜的习惯,此刻发白的唇色提示,对方?现在很不舒服。 沈绿时走过他,而?后在他另一侧第二?间?房停下。 2701 她侧目,扫了一眼男人背后的房间?。 2702 她的邻居。 沈绿时收回视线,没跟他再搭话,低头刷卡进门。 —— 拖着行李拐进房间?,沈绿时换鞋后快步到?床边拨给前台,讲述走廊的事情。 等到?对方?说帮忙叫医生后,她才挂电话去洗澡,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能听?到?隔壁似乎有人说话。 沈绿时却没觉得吵,她今天太累,眼罩一戴直接睡过去。 …… 等她醒来时,摸起?手机一看,下午两点。 很好,很符合她的作息。 起?床洗澡化妆,沈绿时还好心情地卷了个发,怕赵楠等着急,她一边涂口?红,一边给赵楠发消息说:在路上了。 赵楠回:你拉倒吧,你这个点最多刚化好妆。 沈绿时:…… 落地窗外,湿漉的水汽沾湿整张玻璃,明明是正午,却没什么太阳,抬手打开窗户,沁凉的风吹的沈绿时打了个喷嚏。 从窗户望出去,能见到?远处山林和居民楼并排而?立,凑成奇妙的搭配。 手机提示,今天室外湿度百分之八十。 穿了一条浅黄长针织裙,沈绿时拎着包出了门,经过隔壁2702时,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紧关的房门。 安静无声,沈绿时想,可能里面的人已经退房了吧。 —— 邑市地铁发达,秉持着经济环保原则,沈绿时搭了地铁到?张睚和赵楠的小家。 两人目前都在市医院工作,今天特意为了沈绿时调班,抽出一天时间?给她接风,本来张睚是想在外面订一桌的,被赵楠眼风一横拒绝说:“外面的东西?有我做的好吃干净?” 老婆说的都对。 最后还是在家吃。 他们仨都是辽市人,又一起?在海城读大学?,毕业后虽然很少聚,但是口?味都大差不差,赵楠动作很快,张睚全程打下手,等到?沈绿时敲门传来时,桌子上已经摆好十道菜。 赵楠拎着平底锅冲到?客厅,门一开,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沈绿时被她扑的后退两步,笑着回抱:“冷静!” “哎呀想你了嘛,大忙人,我们都多久没见了。”赵楠拉着她进屋换鞋,沈绿时环视一周:“我干女儿呢?” “去奶奶家了,今天我们是成人聚会,不带她。” 让她随便坐,赵楠跑去柜子里拿饮料摆桌。 沈绿时看了眼。 四个杯子。 她无奈地收回视线,把包放在桌上,瞅了眼还在抡锅铲的张睚:“需要?我帮忙吗?” 张睚摘了围裙,想起?沈绿时的厨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可别?,我还想多活几天。” “……” 好好好,只有真正的朋友才不用装礼貌。 沈绿时直接瘫在沙发上玩手机,十分钟后,门铃响起?。 她脑子里立刻响起?张睚那句:“我朋友一米八五,你肯定喜欢。” 沈绿时头疼。 这门能不开吗? “开门呀绿时。”赵楠从厨房探头出来,眨眨眼。 敲门声一下接着一下,沈绿时走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然后和门外的男士对视。 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他的轮廓渐渐和昨夜酒店走廊的男人重?叠。 白青溪也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回神,微笑着伸手:“你好,我叫白青溪。” 张睚半个月前跟白青溪讲,要?给他民宿介绍一位新客人,对方?是他多年同学?兼赵楠闺蜜,白青溪说会好好招待,张睚那时候‘欸呦’一声道:“你没明白啥意思吗?” 后来从赵楠几次的问话里,白青溪隐隐猜到?了。 相亲局。 沈绿时愣愣抬手:“你——” “欸?你俩站在那干嘛?”张睚见到?来人,指了指沈绿时的背影,而?后朝白青溪挤了挤眼。 哥们!喜不喜欢! 白青溪:“……” —— 等菜全上齐,大家落座。 沈绿时没有提昨夜的事,对方?彼时有些狼狈,想必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白青溪也默契地没说,只当这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 赵楠挨着沈绿时说:“对了,你是不是要?去邑都古寨?” “是。”沈绿时点头:“想收集些素材,会在古寨住一阵子。” “这多巧。”张睚筷子一戳,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在白青溪碗里,笑容可掬: “青溪在古寨开了家民宿,绿时正好可以去他那住。” “我看也别?拖了,这时候不是旺季,古寨游客少,玩的还舒服些,正好青溪明天要?回去,绿时可以一起?走。” 张睚想了一下,犹豫道:“要?不你俩吃完就走?” “……” 沈绿时:你被我妈附身了吗? 白青溪干净礼貌地看向?她:“如果沈小姐过来……”白青溪斟酌下措辞,继而?温和回应:“蓬荜生辉。” 张睚:哦豁,有戏。 赵楠:哦豁,有戏。 三人视线齐齐落在沈绿时身上。 沈绿时:…… 咽下嘴里的脆哨,沈绿时说:“啊……可以啊。”她看向?始终维持着淡淡笑意的白青溪:“会不会太麻烦白……老板?” 白青溪微笑:“本来就是做生意的,怎么能是麻烦。” “你俩这么客气干什么?”张睚豪爽地将手臂搭在白青溪肩上:“都是自己人!” “……” 沈绿时眼尖地看到?,那笑的斯文的男人因张睚的动作身体一顿,再看他脸色苍白,沈绿时想起?昨夜他虚弱样子…… 张睚应该不清楚他的好友,此刻并不是那么舒服。 他再晃下去,这位白先生可能会更难受。 沈绿时适时举起?印有小兔子的陶瓷杯,笑着说:“来,敬你们一个。” 白青溪抬眼看她。 赵楠也拿起?杯子,踹了一脚还在勾肩搭背的张睚:“来来来,欢迎我们沈小姐莅临寒舍,干了这杯!” 张睚的手从白青溪肩膀上收回,后者静静看了眼沈绿时,而?后唇边笑意加深。 没人发现这个小插曲,白青溪气质温和,即便性格稍显内敛,却也不是闷涩的人:“你们都不喝酒?” 几个人杯子里装的都是饮料,赵楠夫妻两个是医院规定,沈绿时纯粹是不喜欢酒的口?感:“我更喜欢甜的饮料。” “最好是低糖的。”沈绿时晃了晃杯子道。 赵楠吐槽她:“行了行了,都知道你眼光高啊。” 说的是饮料,指的还有别?的。 白青溪垂眸浅笑,没搭话。 赵楠点到?为止,成年人之间?的拉锯既不冒昧也不强硬,赵楠虽然希望沈绿时能谈个恋爱,停一停她在海城忙的脚不沾地的双腿。 但一切前提,是沈绿时不排斥。 白青溪再好,在赵楠眼里,远不及她闺蜜沈绿时。 —— 饭后,张睚说医院临时有手术,放下筷子连鞋都来不及穿:“你们先吃啊,等我回来咱们开下一场。” 沈绿时对他下一场丝毫没有兴趣,张睚热爱剧本杀,沈绿时很抵触这项活动,她总觉得像一群人下班时间?还围着桌子勾心斗角地开会:“你先忙啊,我们吃完就散了,改日下一场。” 张睚连她的话都没听?完,人就跑没影了。 沈绿时剥开一颗坚果,摇摇头咂舌:“你俩这节奏,年轻能扛住,年纪大了也得注意保养。” “嗐,跟你一样,习惯了。”赵楠筷子没停,沈绿时惊讶看着她:“你现在饭量倒是比以前强很多。” 赵楠大学?时候吃饭跟小猫一样。 “你都多久没见我了,上次一起?吃饭,还是前年我闺女出生。”赵楠张开手臂,夸张地感慨,“岁月啊——!” 毕业以后得时间?像是被按了倍速键,书本与校园渐渐在记忆中?模糊。 人际,工作,升职等等压力?一起?压下,生活的节奏一拍接着一拍,常常让人忽视岁月流逝,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离那个和朋友一起?宿舍追剧食堂买饭的日子很远了。 人不能在拥有青春的同时,知晓青春的珍贵。 但好在,青春里的人并未走远。 “你们怎么认识的白老板?”沈绿时撑着下巴,看向?阳台上的男人。 “怎么,你对他感兴趣了?”赵楠眨眨眼,“我们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小姐,原来是个颜狗。” 沈绿时眯眯眼:“随便问问。” 赵楠也不戏谑她:“是张睚认识的,还是几年前的时候,张睚轮岗到?急诊,接了高速上小车追尾的急救电话。” “白老板是病人?” “不是。”赵楠张嘴吃沈绿时喂过来的坚果,跟她一起?瘫在沙发上说: “那起?车祸在高速闸道路口?,位置危险,满地伤患,谁也不敢动,白老板懂一些急救措施,在张睚他们救护车到?之前……”赵楠说到?这,敬佩地竖起?大拇指:“白老板成功靠CPR抢回了一条孩子的命。” CPR,心肺复苏术。 “是个八岁的小姑娘,白老板等于?救了一家人。”当了母亲的人说起?整个事情声情并茂,赵楠带入那小姑娘父母,泪光盈盈。 也是因为这件事,赵楠对白青溪印象很不错。 张睚性格爽直,救护车到?现场后,见白青溪懂急救又提前处理伤员情况别?提有多开心,白青溪性格温和,从那以后,一来二?去也就成了朋友。 赵楠事先打探考察过很久,白青溪人际关系简单,经济条件不错,长得算是沈绿时喜欢的那种文质彬彬类型,要?不然她也不会随便介绍了。 沈绿时看向?那道身影。 十分钟前,他礼貌地表示自己去阳台接电话,其实是给两位女士闲聊的时间?。 她们俩久别?见面,白青溪对沈绿时来说还是个陌生人,在他们姐妹局里多有不便。 恰到?好处的疏离,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阳台上的人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转头看向?沈绿时。 他穿着浅色的毛线衣,邑市晴天很少,此刻透过落地玻璃,沈绿时看到?白青溪背后灰蒙蒙的乌云。 来时还是晴天,现在却要?下雨了。 沈绿时指了下天空。 白青溪笑着朝她点头。 …… “晚上我有台手术。”吃完饭,沈绿时一起?收拾残局后,赵楠面露难色,“白老板忙吗,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帮我把绿时送回酒店?” 看样子,赵楠并不知道白青溪跟她住在同一家酒店。 “好。”白青溪望向?她,“沈小姐住在哪里?” 沈绿时眨了眨眼,配合道:“锦舟。”是他们酒店的名字。 白青溪点点头,“好,我送你。” 顶着赵楠‘你一定要?抓住机会’的眼神,沈绿时如芒在背地出了门。 三月的傍晚,风起?时还有些微凉。 等到?了停车场,白青溪才抱歉道:“沈小姐会开车吗?” 察觉到?对方?惊讶视线,白青溪勾起?无奈的笑,“最近状态一般,不太适合开车,为了我们的生命安全,可能要?麻烦沈小姐了。” 沈绿时说:“会一点。” 白青溪挑眉:“一点?” 不知是否是邑市常年阴雨,白青溪有一张干净白皙的脸,长眉阔眼,是家里老人会喜欢的类型,此刻微微挑眉,也并未让他生出疏离感,反而?带有一丝调侃。 “考试挂了三次才过。”沈绿时一边说,一遍向?白青溪张开手心,示意他把钥匙给自己。 白青溪皱着眉笑,似乎有些不太敢。 沈绿时‘噗’地笑了,“逗你的。” 要?真是不会开,她才不会把自己的生命安全置之不理。 许是周末的原因,路上车子很多,沈绿时专心看着前面道路,邑城街道基本都是上坡下坡交替进行,沈绿时开到?酒店像是开车爬了座山。 下次还是别?逞能,手生太久没开,沈绿时心底笑了笑。 她刚想问白青溪有没有被她的车技征服,一偏头,见男人正蹙着眉,头抵靠在车上阖目睡着。 这路这么陡,她开的也是七上八下,这都能睡着? 沈绿时犹豫片刻,没有喊醒他。 她左右也没事,思考片刻,拔了钥匙悄悄下车。 —— 白青溪睡醒时,车里只有他一个人,车钥匙不在,沈绿时应该还会回来。 白青溪闭眼,脸上现出几分疲惫。 张睚不知道白青溪最近身体不太好,更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是个残疾人。 左腿自膝盖以下截肢,每逢阴雨便会散出细细密密的痛,白青溪并不是会随意与人推心置腹讲述心中?闷苦的人,自然也不会向?张睚多说什么。 白青溪动了动左腿,倏地眉峰皱起?,僵硬地停住动作。 后视镜内,那道纤细的身影渐渐走近。 等她从车后走到?驾驶位,白青溪迅速调整好情绪,等沈绿时拉开车门时,听?他低声抱歉道:“不好意思,有些累,不小心睡着了。” 沈绿时坐进车里,目光从白青溪脸上缓缓落下,最后很有礼貌地收回,递给他一瓶水:“喝么,补充电解质的。” 见他接过去,露出白皙到?能看清静脉的手,沈绿时突然出声说:“白先生。” “嗯?”拧瓶盖的人偏头应了一声。 “有句古话,叫讳疾忌医。”沈绿时停顿一瞬,“不舒服的话,不要?硬撑。” “” 见她戳破,白青溪无奈露出个笑:“被你发现了。” “哪里难受?”沈绿时皱眉凑近他,仔细看他脸色。 白青溪一愣,狭小空间?内,她身上浅淡的香水散开,是很清爽的柠檬味,又有点像橘子。 酸酸甜甜的。 他点点头:“腿,有些疼。” 沈绿时认真看他面色,白青溪对上她视线:“沈小姐,怎么了?” “面诊,看看你的呼吸。”感觉他状态还好,并不像在刻意忍痛,沈绿时微微一笑,“需要?我帮你买药吗?” 关系还不是特别?近,沈绿时自然不会八卦他到?底是什么病。 “不用,回去休息会就好。”白青溪按了按眉心。 想到?刚才饭桌上说的古寨之旅,沈绿时说:“明天我还是自己去古寨吧,这边旅游业很成熟,找个民宿不算难事。” 白青溪思忖道:“这边旅游生态确实做的很好,但是古寨里民宿水平参差不齐,都是木头房子,但也有质量和位置的差别?,旅居久待的话,还是找个舒服的地方?,这样体验感会更好。” 不然来回的换地方?住也难受。 白青溪建议认真,沈绿时还是犹豫:“可是你身体” “没事。”白青溪打消她顾虑,笑了笑说:“我已经习惯了,这个毛病有了很多年,日常不太影响,主?要?是最近天气。”他无奈地指了指车窗上淅淅沥沥的雨滴,把话说完:“阴雨连绵。” 再不愿意就矫情了,沈绿时没再退拒,“好,那明天,我们怎么联系?” 直接敲他房门好像不太好。 白青溪晃了晃手机,“留个联系号码?” —— 再三确认白青溪确实不需要?她扶后,沈绿时先行下车。 她回到?酒店跟赵楠报了个平安,又在网购平台下单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地址填的白青溪给的民宿位置。 许久没有旅行,沈绿时纯纯是在报复性消费。 绣工精美的民族小披风,白色亚麻长裙,用银饰串成的漂亮小发冠,沈绿时强行让自己忽视窗外阴雨天,闭着眼睛下单三个遮阳草帽。 没办法?,实在太好看。 多买一个不会穷,少买一个不会暴富,沈绿时很舍得给自己花钱。 等她折腾一通后,已经是晚上九点钟。 窗外的雨势变大,沈绿时将撑开的窗户关好,想着明天应该也是阴雨的一天。 即便开着空调,还是觉得房间?内潮气阵阵。 正在沈绿时纠结的时候,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她低头看了眼,是白青溪的消息。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晚餐帮你订了丝娃娃,是这里的特色,张睚评价过说很像你们辽市的口?味,稍晚一些会送到?,希望邑市让你开心。 沈绿时挑眉。 这人倒是礼貌细心,不愧是做生意的。 手指戳了戳屏幕,发送几个字:谢谢,多少钱?我转你。 聊天框上提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十秒钟后,他的消息发过来。 ——不用客气,吃完早些休息。 ——沈小姐,晚安。 第25章 白青溪(2) 闹钟响起的时候, 是下午一点。 沈绿时顶着鸡窝头?爬起来,睡太久,脑子卡壳, 她心里一惊想着上?班要迟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此刻她不在海城。 窗外还是阴沉沉, 她扑通一声躺回床上?,感受此刻这种幸福。 不用着急地给起床后到?出门上?班这中间的每一分钟都规划目标,她可以尽情发呆。 摸过手机, 沈绿时点开消息框。 赵楠的: 9:00 醒了没?你们今天几点出发? 12:00 记得吃午饭啊,青云集市那边有家肠旺面不错。 13:00 沈绿时?你不会是跟狗男人一声不吭跑了吧? 沈绿时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秒挂—— 赵楠消息发过来: ——开会呢, 晚点说。 ——注意安全。 “……” 消息框首页被置顶的群聊占满, 沈绿时面无表情地把?一排工作群全部划掉, 感觉手机都干净了不少。 又磨蹭了一会才起床洗漱, 然后素面朝天地回到?床上?—— 继续躺。 刚刷了一会古寨的推文, 白青溪的消息弹出来: ——起床了吗?我?买了午饭,要不要过来吃。 ——应该快到?退房时间了, 你可以把?行李拿过来,吃过饭后我?们就?回古寨。 沈绿时美甲戳在屏幕上?,发出哒哒声:来了。 —— 网上?买的一堆东西还没到?,沈绿时此刻行李不多,她拽着行李箱来到?隔壁2701, 白青溪看她手上?动作:“我?帮你吧。” “不用。”沈绿时一把?将行李箱拽进他房间:“你不舒服, 多休息吧。” 白青溪挑眉。 “沈小姐。” 他声音含笑:“首先谢谢你的关心, 其次,我?是个成年男性, 拎个行李箱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沈绿时:啊。 实在是第一印象太过深刻,昨天他坐在酒店走廊看着状态不好,沈绿时适度关心:“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休息一天,我?们明天再?去古寨?” 白青溪引着她往房间走,闻言摇摇头?,温声说:“古寨民宿就?是我?家,要休息当然也是回家。” 又看她手里行李箱补充道?:“你力气倒是不小。” 差点忘了,人家是开民宿的,去古寨等于回家。 沈绿时笑:“这箱子跟我?读书返校的相比,已经轻很多了。” “怎么说?” “我?大一那年寒假结束回学校,我?妈帮我?收拾的行李,我?从辽市拎回海城,手腕差点断了。” 沈绿时说起这件事还是想笑:“到?宿舍一打开,发现箱子里放了三十瓶八宝粥。” 沈绿时都不知道?她的箱子这么能装。 “我?外婆放的,老人家担心我?在学校吃不好。” 她眼?里光芒温柔,虽然是吐槽,但明晃晃是在炫幸福。 白青溪笑着竖起大拇指。 “白老板在哪里读的书?”沈绿时随意问道?。 “西桂。”白青溪说:“也很美,有空时你也可以去玩玩看。” 沈绿时想,她到?底什么时候算有空。 是一年紧巴巴的五天年假,还是票都抢不到?的节假日? 这次半公半私的来邑市,都是她毕业后的第一次旅行。 见她沉默下来,白青溪不确定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么。” “没有。”沈绿时摇摇头?,不想在快乐的地方想这么憋屈的事,她跟着白青溪穿过玄关到?客厅,才发现这里不一样的地方。 白青溪的房间比她订的隔壁2701面积要大上?不少,是个套房,屋子里东西也很多多的不像酒店,更像是家里。 像是察觉她疑惑,白青溪温声解释说:“我?经常往返古寨和邑市,所?以这间房是长?租。” 原来如此。 白青溪看向她素面朝天的脸,缓缓道?:“你涂防晒了吗?” 惊讶于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懂这个,沈绿时接过白青溪递过来的水,而后指他身后的落地玻璃:“我?看是阴天,就?没涂,怎么了?” 说起来,沈绿时从下飞机那一刻到?现在,还没见过明晃晃的太阳。 白青溪给她解惑:“邑市气候多变,一天里,天气可以变换很多次,别看现在是阴天,待会等我?们出发,可能就?是大太阳了。” 沈绿时虽然狐疑,但是她作为外地人,肯定会听从本地人的建议,直接翻包开始补涂防晒。 “我去房间整理一下行李,你在这坐会儿?吃点东西,稍等我?下?”白青溪指着窗边的书架道:“听说沈小姐是记者?,你可以看看,这边有没有你喜欢看的书。” 窗边上?养着一棵龟背竹,被绿色掩盖的后面,放着半人高的小书架,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好啊,你先忙。”沈绿时点点头,等白青溪回到?房间后,她才走到?书架前。 有一本摊开看了一半的书。 白青溪会看什么类型的书? 沈绿时有些好奇,她将那本封面极其卡通的书抽出来,看了眼?名字。 《猫博士的猫病学》 沈绿时惊讶,白青溪竟然会对小动物感兴趣,她周围的爱猫人士基本都是女孩子,倒是很少有男生。 沈绿时没养过小动物,她高中时候想要一只小狗,但晚自习下课太晚,再?加上?爸妈都是医生,忙的脚不沾地,更没空照顾,她的梦想就?此作罢,到?了海城后工作挤满生活,她更是没这个想法?了。 此刻倒是被这本书的插图引起好奇。 她站在窗边翻了翻书,内容主要讲的是小猫的疾病护理和日常照顾,沈绿时没养过猫,倒也看的津津有味。 她开始设想在海城养一只猫的可行性。 “好看吗?”书刚翻了四分之一,白青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绿时琢磨下,笑了:“看不太懂,就?当学习了,你喜欢猫吗?” 窗外,厚重?的乌云缝隙中射出几缕阳光,玻璃窗折射后,在地上?投下一道?道?金线,白青溪将窗户拉开,外面带着水汽的风吹进来,但能看出,天在慢慢变晴。 竟然真的像他说的一样,这里气候不定。 “不算喜欢,也不讨厌。”靠着阳光,他的脸显得更加柔和:“古寨有很多流浪猫,他们会踩坏景区的油菜花田,有时候还会抓伤游客。” 还有就?是,古寨地处高原,多山多水,有些体质不好的猫生病后找不到?吃食,经常摔在水里丢了命,不管是对小猫自己,还是游客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你是打算?” “做个救助小院。”白青溪笑了笑道?:“筹划很久了,最近会正式抓猫进来。” 他说起‘抓猫’这两个字的时候,目光戏谑:“把?人家抓来,就?得负责,真要是生病了,古寨里可没有宠物医院,必要时候,我?要充当医生的角色。” 沈绿时眨眨眼?。 看她不说话,白青溪道?:“是不是有些无聊?” “哪有。”沈绿时认真说,“突然有些羡慕你。” “我??” “对啊。”沈绿时伸出手,收了拇指,晃了晃剩下的四根:“我?在海城,每天单程通勤要四十分钟。” “如果有幸不加班,那我?会在晚上?七点半到?家,连新闻联播都看不到?,然后就?是急匆匆吃饭洗澡,再?复盘当天的稿子有没有写完。” 她说到?这有些感慨:“每天忙的跟个陀螺一样,我?是没有晚霞的人。” 空洞的地铁隧道?,等她下班到?家,天已经黑了,除了盛夏时,她很少看到?傍晚的天空。 白青溪似乎想了想,笑意变浓:“你这番话,每一个来旅行的人都会说差不多的。” “真的?”沈绿时非常理解:“看来打工人想法?都差不多,我?真羡慕你,在山明水秀的地方生活,舒服呀。” 白青溪收整行李,闻言似是被她话里的羡慕逗得莞尔,认真看向沈绿时道?:“要不你留下?” 沈绿时放书的动作一顿。 “当老板也不轻松,见多了来来往往的人,短暂相聚后又分开,也有些怅然。”没等她回答那句,白青溪将房间收整好,而后说:“沈小姐,我?们走吧?” 现在不到?两点钟,开到?古寨大概要三个小时,能在晚饭前赶到?。 沈绿时点点后,跟在他身后出门。 —— 去古寨的路,白青溪没有自己开车,而是喊了熟悉的代?驾。 出了市区一路向山区前进,车速不慢,隔着玻璃窗,沈绿时新奇地用相机拍个没完。 车窗外面的山脉纵横交错一个挨着一个,由水流雕刻塑造出的喀斯特地貌是这里独特的风景,铅色乌云下,眼?前的近处是一座黑沉的山,越往远看,山的颜色逐渐褪色变浅,在最远处与白雾交织,层层渐变,如同一幅水墨画。 车子行在画中,如一点流动的墨。 沈绿时甚至舍不得眨眼?。 车程超过一小时后,白青溪闭眼?睡觉,沈绿时还在惊叹于窗外的景色。 车子自陡峭的山路一路攀爬,一开始在山脚下时,视线被白茫茫的雾气阻挡,只能看到?一些冒出的山头?,等到?走到?半山腰上?后,沈绿时几乎要惊呼出声。 无法?形容那种震撼。 车子冲破云霄,仿佛在天上?公路穿梭,一座座大山擦身而过,他们巍峨耸立,千年万年,未曾变过。 沈绿时在北方平原长?大,此刻看到?层峦连绵的高山,她恨不得把?头?伸到?窗外。 代?驾司机看出她新奇,从后车镜里看了一眼?沉睡的白青溪,而后小声说:“阿妹来旅游的?” 沈绿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这称呼新奇,她点点头?,从驾驶位后面探出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对,让你看笑话了。” 他们走在山路上?,一边是快要贴壁的石头?,另一头?脆弱栏杆下,就?是百米的悬崖,偶有一小块平地的话,就?能看到?几乎错落的人家,在下午三四点钟,飘出几缕袅袅炊烟。 那小哥露出个热情的笑:“到?时候让白哥带你在寨子里好好转转,邑东南这边除了景色,民俗也很有趣。” “你是本地人?”沈绿时怕打扰他开车,说完这句就?坐回座位,语速很慢地道?。 “不是,我?叫李康,老家在西桂,读了高中以后就?没念书了,后来认识了白哥,他就?让我?考个票,给他接接游客,比我?在老家挣得多。” 想到?什么,小哥又压低声音说:“机场在邑市,高铁只能到?凯南,还要转大巴,很多游客怕被黑车宰,一般都是联系定好的古寨民宿老板派车接。” “白哥倒是第一次跟车接人呢。” 沈绿时啊了一声:“他今天刚好顺路回家,就?把?我?带上?了。” “你是白哥朋友嘛,他这人对朋友很够意思的,你住他那肯定比别的地方舒服。”小哥露出个笑,车子再?次攀山,沈绿时安静下来。 她目光落在旁边的男人身上?。 车子开的平稳,但毕竟是山路,上?上?下下的坡度不仅考验司机,也考验乘客,白青溪此刻皱着眉靠在椅背上?,瞧着不是很舒服。 车子拐弯,他身子歪斜,然后“砰”地一下撞在内壁上?,随即茫然地睁眼?。 李康愣了下,也没想到?他睡的这么沉,眼?睛看路,头?微微侧向后方:“没事吧白哥?” 白青溪被撞醒,他抬手按了按额角,精神看着不太好:“没事。”太久不说话,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 他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一只手无疑是地揉着膝盖,而后肉眼?可见的加重?力道?。 沈绿时想到?昨晚他的样子,猜想白老板可能是腿有比较严重?的病症? 白青溪说完那句话后,闭着眼?睛靠着车门,眉头?始终皱紧。 “要不,你靠着我?休息一下?”沈绿时轻轻拍了拍白青溪肩膀。 白青溪缓缓睁眼?,才理解沈绿时在和他讲话,迟钝了一秒才抱歉道?:“不好意思,扫你兴了。” “哪有。”沈绿时摇摇头?:“还要感谢你送我?呢,你靠着我?睡一会吧,不用不好意思。” 车路颠簸,他身体不舒服,难受是正常的。 见他神色迟疑,沈绿时不确定道?:“难道?你有女朋友?要和女孩子保持距离?” 如果是这样,那她就?冒昧了。 白青溪失笑,他缓缓摇头?,清润的声线哑下来,和她确定道?:“可以么?” “可以。”沈绿时点头?。 她有时候熬夜太晚,第二天在地铁上?也常常睡着,有一次她靠着个女孩子的肩膀睡了快一小时,醒来时候对方竟然淡定地玩手机,还问沈绿时有没有睡醒。 她不好意思的一直道?歉,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从那以后沈绿时就?觉得,靠靠肩膀休息什么的,真的没什么。 互帮互助嘛。 沈绿时主动坐过去一些:“你是晕车?还是别的地方难受?” 她丝毫不扭捏,加上?实在是不舒服,山路上?就?算停车也没地方休息,白青溪才缓缓矮身靠在她肩膀上?。 他静默片刻,语速慢吞吞:“嗯,都有些。” “身体是革命本钱,你救助流浪猫都要提前看书学习,自己的身体更不能大意。”虽然弃医从文,沈绿时骨子里还是担心人民健康。 她认真道?:“你就?穿了一件衬衫,这种天气肯定冷。” 沈绿时今天只穿了一条粗布浅绿色长?裙,是坎肩款式,没收腰,松松软软很舒服,外面披着一条米色长?披肩,脚上?踩了一双小白鞋,整个人清爽的像一株小白杨。 她有一头?很漂亮的黑色卷发,水波纹形状的头?发勾勒出白皙精巧的五官,像一只慵懒的猫。 白青溪被她说的有些愣,靠在沈绿时肩膀上?仰头?看她,下意识道?:“我?不冷” “体感不冷和温暖舒适是两码事,你的身体一定更喜欢温暖的环境。” 沈绿时将围巾披肩抽出来大半,二话不说抬手一扬就?盖在白青溪身上?:“像这样,就?很好。” 白青溪: 他想说真不用,但被沈绿时的围巾裹着,车子晃悠悠的前行下,白青溪竟然真的舒服了不少,也没刚才那么想吐了。 她肩膀纤细,白青溪将头?靠在上?面,鼻息里全是沈绿时身上?很好闻的青柠味,竟然有效的治疗他的晕车。 “什么香水?”他迷迷糊糊地问,觉得自己可以去买一瓶来用。 沈绿时低头?,脸颊不可避免地在他额头?上?蹭了蹭,对方体温偏低,是以触感很明显,她动作顿时停住:“啊,我?今天的香水?叫多瑙河花园。” “好的。” 没过多久,白青溪再?次昏沉沉睡过去。 有个大活人靠着她睡觉,再?加上?车子进了隧道?有一会,看不见风景,沈绿时也开始犯困,没等到?出隧道?,她也脖子一歪,靠在白青溪头?上?睡过去。 等她醒来时,车子刚好到?达古寨。 李康在西门不远处的空地上?停好车,然后很有眼?力见地说要下车抽烟,车子里就?只剩沈绿时与白青溪两个人。 沈绿时发觉自己头?歪着靠着白青溪睡了一路,因为车子颠,她脸颊不知什么时候压在白青溪额头?上?,此刻他抬眼?看向自己,沈绿时以一个几乎快斜视的目光和他对视。 他因为晕车,脸有些白。 白青溪被她逗笑,捂着被她压红的额头?直起身子,看向沈绿时的眼?睛,温声说:“沈小姐,欢迎来到?邑东南。” 第26章 白青溪(3) “我们从西门?进景区, 这边是侧门?,人?比北门?那一面少很多。” 景区门?前的宽阔平台上,有几位游客正在?合照, 小雨温柔地连串落下,沈绿时张开双臂仰头感受润肺的空气, 朝他莞尔:“白老板, 这里就是古寨吗?” 白青溪笑?着摇头,看向?她雀跃开心的脸道:“还早,这只?是景区入口?, 离进寨子还有一段距离。” 他抬手指前面,沈绿时顺着方向?看过去,那里矗立着一道三层楼高的墙, 墙面上用很多纸伞装饰:“这是步行街, 剩下的路车子不让进, 我们要走进去。” 沈绿时下意识看他的腿。 察觉到她视线, 白青溪垂头静默, 握着披肩的手指紧了紧。 空气停滞一瞬间后,沈绿时转移视线, 为?自己的冒昧而懊恼,她转移话题,看到景区大门?上面安装的半月形状的装饰:“那是牛角吗?” “不是。”白青溪把她的围巾披肩叠好,看她不像冷的样子,便也没有递给她:“这是银翅, 是太阳鸟的羽翅。” 在?邑东南地区, 传说人?类祖先是由?吉羽鸟孵化而出?, 而吉羽鸟是蝴蝶妈妈生的一颗蛋,所以这里的人?们会将象征着幸福与希望的鸟翅呈现在?服饰和装扮上。 古老的图腾展现这里独特美丽的文?化, 沈绿时听的格外认真。 抽完烟回?来的李康说让他们先在?景区逛逛,自己先帮沈绿时把行李送到民宿,沈绿时道了谢后,便和白青溪一起慢慢在?步行街上散步。 步行街两侧都是拍邑族写真的店铺,沈绿时被各种色彩鲜艳的衣服吸引:“这些头饰好漂亮。” 银帽头冠上,蝴蝶纹与飞鸟纹规律搭配,上面插着漂亮的银翅和三凤,一些正在?忙碌工作的邑族妇女头上则是用发包梳成的一个丸子头。 白青溪一边给她解释风俗,一边示意沈绿时看那些色彩丰富的刺绣服装:“这边年轻女性的穿着,多以鲜艳的红黄白绿等暖色线为?主,年纪大一些的妇女,则是冷色系的青蓝黑紫。” 现在?是旅游淡季,寨子里游客不多,沈绿时听的频频点头,眼?里亮晶晶:“白老板,我好喜欢这里,好漂亮,真的不想走了。” 白青溪眼?里笑?意渐深:“这么开心?” 这样的氛围放松而美好,沈绿时点头:“当然。”她又看向?一边露天经营的菜馆:“酸汤鱼?” 沈绿时在?网上看过,说是这边特色。 店门?口?,两位邑族姑娘正伴着歌声起舞,白青溪解释说这乐器叫芦笙,吹奏芦笙的男孩旁边有个摆台,上面放着许多迷你的芦笙纪念品,白青溪看沈绿时眼?睛好奇地盯着瞧,干脆买了一只?送给她。 沈绿时连声道谢,指了指白青溪手中的小号芦笙:“这上面怎么有小羽毛?” 白青溪看着手里的芦笙,刚想说原因,那头沈绿时已经将羽毛拔了下来。 他心底一动,脸上带笑?:“芦笙上插着的雉毛,是男孩子向?心上人?表达喜爱的方式。” “他们会对着喜欢的姑娘吹奏芦笙,如果女孩子同样对他有好感,就会摘下芦笙上的雉毛。” 白青溪视线落在?沈绿时手上:“像你现在?这样。” 沈绿时:…… 她没想到还有这个风俗。 她脸有些红,白青溪笑?了笑?,没让她尴尬,看一眼?菜馆的名字,然后问她:“饿不饿?” 菜馆里面的人?正好见到白青溪,跑了两步过来说:“白老板今天去邑市接人?啦?” 沈绿时惊讶于这路边随便一家店竟然也认识白青溪,后来想想也正常,景区就这么大,他又是本地人?,熟悉也不为?过。 白青溪点头微笑?。 “这阿妹真好看。”老板看了眼?沈绿时,露出?淳朴的笑?:“饭点了,正好今天来的一批活鱼,很鲜,你们吃完再回?寨子刚好。” “要不就这?”白青溪征询她意见。 沈绿时答应道:“行诶。” 等餐的间隙,白青溪说要去一趟洗手间,沈绿时自拍一张发给赵楠:安全到达啦。 隔了一会儿,对面回?:怎么样? 沈绿时:很好看,民族特色浓郁鲜明,建筑和寨民都很好。 赵楠: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白老板怎么样。 底下配了一个扶额的表情包。 白青溪怎么样? 沈绿时眉间一动,扣字回赵楠:挺好的。 礼貌温和,长相斯文?,人?也善良。 赵楠:有点感觉没有? 沈绿时笑?笑?。 白青溪这时候回?来,看沈绿时心情似乎不错,嘴角牵起来问她:“很开心?” 店员把酸汤锅摆好,又在?里面撑好铁架,在最上面放了个蘸料小碗,锅里的鱼正在?沸水中煮着,光是闻着酸汤的味道,沈绿时都开始分泌唾液。 “开心啊,明天想去拍写真。”放下手机,沈绿时想了想,又怕被宰:“有什么熟悉的店推荐?” 他们俩对面而坐,隔着汤锅氤氲的水雾,沈绿时支着下巴眼光亮亮地望他。 “都大差不差,一号桥那边有家比较出?名的,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带你去看看。” 沈绿时轻轻挑眉:“你带我去?” 他的民宿不忙吗? 白青溪给她舀汤的手一顿,而后将裹着番茄酸香的碗递到沈绿时面前:“明天我带你熟悉一些寨里的基本生活设施,后面你自己逛起来会更?方便。” “寨子面积不算小,九座烟雨桥沿河穿成蜿蜒曲折的一串,沿河一路都是风景,寨里交通是靠景区直通车,十来分钟一趟,很方便。” 他语速适中,不会让沈绿时觉得难以消化话里内容,食物?的香气给他的轮廓增添些许温馨气息,整个人?看着更?柔软一些。 沈绿时想,和海城,和辽市,和沈绿时认识的男生相比,白青溪都不太一样。 他更?像手腕上戴着的凉凉的玉镯,看着有些疏离,握一会儿,就会有恰到好处的温暖。 沈绿时咽下一口?鱼肉,问白青溪:“白老板对每一位客人?都这么贴心?” 接送,陪逛,请吃饭,这样子周到。 白青溪没抬头,把豆芽放进锅里,咕噜噜的沸水响起,给一切都带上暖香,他笑?了笑?:“你和别的客人?不一样。” 沈绿时还没问她到底哪里和别人?不一样,就见老板身?后跟着两个姑娘,手里端着酒碗,向?他们走过来。 沈绿时疑惑地看向?白青溪。 他白皙的脸上带上揶揄:“会喝酒吗?” 他记得沈绿时在?张睚家是没喝的,她貌似不喜欢喝酒。 喜欢无糖的饮料。 沈绿时这才?明白他们拿的是酒碗。 “这叫高山流水。”白青溪接替老板的活,给沈绿时解释这项民俗:“邑东南的人?们热情好客,高山流水,就是我们这里最高的待客方式。” 白青溪指了指旁边两个邑族姑娘手里的东西,“阿妹会端起酒碗喂你喝酒,另一位阿妹会拿酒坛,把酒倒入你的碗中续酒。” 沈绿时看到,那姑娘手里竟然有两只?碗。 高山流水,便是持酒壶的人?在?最高处将酒倒入碗中,两只?碗承上启下地接着,酒液便像高山上的流水般,经过两个高低错落的碗后进入口?中。 “这个过程中,你不能碰到酒碗,如果喝不下了,就挥手示意。”白青溪笑?看着她:“想试试么?” 当然要。 沈绿时跃跃欲试。 随着老板吹响芦笙,阿妹一边唱着敬酒歌,一边将陶瓷酒碗递到沈绿时唇边,她张口?喝下去,甜滋滋又辛辣的米酒一路从口?腔流进胃中,沈绿时不摆手叫停,阿妹便继续倒酒。 酒香四?溢,白青溪的眉越挑越高,他没想到沈绿时酒量还不错。 喝酒的间隙她抬眼?看向?自己,沾了酒气,沈绿时一双眼?更?显得盈盈润亮,正弯弯的看着他。 白青溪划开手机,点开和沈绿时的对话框,又打开相机,抬手拍下眼?前的画面。 沈绿时:?!! 等沈绿时觉得差不多了,才?摇摇手示意结束。 她本以为?这‘高山流水’就算告一段落,没想到那阿妹放下酒碗,又夹起沈绿时碗里的一块鱼肉喂到她嘴边,沈绿时凑上去,刚要张嘴咬下,拿着筷子的阿妹瞬间将筷头收回?,让她咬了个空。 沈绿时明白了,这夹菜也是高山流水的一环。 反复三次,沈绿时都没有咬到阿妹筷子上的鱼肉,芦笙清亮的声音下,阿妹热情道:“阿姐没吃到菜,罚酒一杯~” 沈绿时开心得不行,哈哈笑?着又喝了一碗酒。 三巡之后,情绪彻底放开,感觉和白青溪熟络了些。 等到芦笙响在?下一桌时,沈绿时双手支着下巴:“真好玩。” 沈绿时是辽市人?,那边的人?出?了名的能喝,这点米酒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倒是白青溪夸她:“你酒量不错。” 他刚才?看沈绿时最少喝了五碗。 不喜欢喝和不能喝是两回?事。 “米酒而已。”沈绿时在?鱼香烟火里彻底放松下来,在?白青溪水墨一样清朗的眉眼?间转了一圈:“白老板会喝酒吗?” 跟她碰了个杯,白青溪酒杯略低一些:“能喝一点,但不多。镇上也有酒馆,你要是感兴趣,可以抽一天陪你去喝。” “白老板接人?带逛还陪酒。”沈绿时勾起笑?,带着酒气的话脱口?而出?:“还会干什么?” 白青溪挑眉:“沈小姐还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奉陪。” 他这样子,沾了些同龄人?的调侃意味,鲜活生动。 沈绿时在?桌子下的脚晃了晃:“等我想到的,再告诉你。” 吃完酸汤鱼离开餐馆,晚风一吹,温度降低,本来就没喝多,沈绿时酒气彻底消散。 沈绿时跟着白青溪慢慢走过一段,又坐了一回?景区观光车后,才?算是真正进入寨子。 刚一下车,一群写真店的老板便凑上前打广告,白青溪带着沈绿时避开人?群,往民宿的方向?走。 偶有遇到熟人?,对方看向?沈绿时,露出?善意的笑?:“白老板的……?” 白青溪勾唇:“我的客人?。” 经过观景台时,沈绿时停下脚步,那里有许多穿着民族服饰的女孩子在?拍照,她找了个人?少的缝隙靠在?木头栏杆上,这里俯瞰山谷里整个寨子的景色。 明月高悬下,星子落人?间。 近千户吊脚楼层层叠叠排列在?山上,其间散发出?的点点灯火将整个山谷映亮,连晚风都仿佛染上了暖橙色的光。 她笑?着看山谷底下:“好像拍仙侠剧的地方,真漂亮。” 把相机递给白青溪,沈绿时比了个剪刀手:“白老板,帮我拍个照吧。” 白青溪看着她侧脸,接过相机,把她与千家灯火的古寨框入一景,温声说:“谢谢你喜欢我的家乡。” 白青溪的民宿在?古寨深处,穿过一号烟雨桥,再走过一片油菜花田,就是他的地方了。 但是他们没走多远,白青溪便皱眉停住脚步。 沈绿时走出?一段后发现人?没跟上来,她纳罕地回?头,夜色中,白青溪的脸上泛出?苍白,他无力?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腿,抱歉地笑?笑?:“我可能,走不动了。” 假肢今天超负荷,这也是白青溪的民宿不开在?山顶上的原因。 沈绿时走回?来,认真看着白青溪的脸色:“需不需要去医院?” “不用。”白青溪摇摇头:“你先回?民宿,让李康过来接我就行。” 李康先他们一步赶回?来,刚给白青溪发消息问他们在?哪,他知道白青溪最近的身?体状况,可能逛不了太久。 “离你家民宿还有多远?”沈绿时问。 白青溪看了看远处的灯光:“三百米左右。” 三百米,如今的他都走不了。 白青溪无奈地看着沈绿时,目光里有些让她不太忍心的情绪。 额发耷拉下来,戳在?他眼?睛边上,白青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绿时没来由?的,不想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沈绿时环视一周,他们附近,夜市的烟火气息正旺。 她看到一家烧烤摊的老板生意热火朝天,让白青溪在?这等等,沈绿时走过去要了几串烤肉串,而后自来熟地问: “老板,您这电动车能借我用一下吗?我送个人?,到——” 到哪儿来着? 民宿名字叫什么,她忘了问。 沈绿时回?头看白青溪。 夜灯下,白青溪静静伫立,听到沈绿时跟老板搭话要借车,他看向?她漂亮秀丽的脸,缓缓轻念几个字: “橙黄橘绿时。” 沈绿时一怔。 他民宿的名字……橙黄橘绿时? 她心脏跳动的频率乱了一拍。 沈绿时收回?视线,余光里,白青溪似乎在?笑?。 跟老板说完他们民宿位置,对方惊讶地瞅了眼?沈绿时:“你是白老板的朋友?” 他豪气地摆了摆手,更?放心了:“你骑走吧,我得凌晨两点多才?能烤完回?家,你们先用,到时候让李康给我骑回?来就行。” 连李康都认识,应该是白青溪的老熟人?。 白青溪看着沈绿时动作熟练地推车过来,车座上的女孩子脸蛋圆圆,朝他扬了扬下巴,说:“上来,我带你回?去。” 白青溪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春夜里的风很轻柔,足以吹破他内心的窘迫与尴尬。 等他坐上了车,沈绿时弯弯唇:“你扶好奥,我好久没骑电动车了,把你摔了可别怪我啊。” 白青溪手抬起来,没找到能扶的地方。 沈绿时拧住把手,电动车震动一瞬间,白青溪身?体不稳,下意识抬手抓住前面的人?。 不到一秒钟的思考时间里,白青溪来不及思考落手点,只?是抓住沈绿时的头发。 但好像也不太对。 女孩子声音含着笑?传来:“白老板,你抓点别的吧,你揪着我小辫子,我有点不敢动。” 电动车被她骑的很慢,速度只?比步行快了一点点,沈绿时不熟悉路,后面还载着人?,她也不敢放飞自我地尝试。 月光照在?路边青嫩的新草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早樱被夜风吹拂着,纷纷扬扬地落尽溪水中,被送着穿过一座又一座烟雨桥。 白青溪手掌下滑,轻轻攥着她裙子布料,三百米的距离不长,但石板铺成的路颠簸崎岖,白青溪指挥她靠右行驶,而后长睫微敛,突然出?声说:“沈小姐。” 沈绿时睁大眼?睛看着路况,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啊?” 车子骑出?几十米,烧烤摊上鼎沸的人?声渐远,白青溪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谢谢。” 谢什么? 沈绿时眯着眼?睛认真看照明不足的路:“为?什么谢我?” 白青溪声音低下,浅浅的疲惫流露出?来:“谢谢你不嫌我麻烦。” 大多数时间,白青溪都会安排好出?行计划,算好自己承受的极限,然后尽量不麻烦与自己同行的人?。 他有自己的骄傲,不想被人?用可怜的目光注视。这么多年,白青溪也做到了不拖别人?后腿。 今天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却偏偏在?他刚与沈绿时认识不久时发生,白青溪有些抱歉。 握着扶手的掌心动了动,沈绿时轻声说:“白老板,我们是朋友,你不用这么客气。” 抛开张睚的关系不说,白青溪这个人?,沈绿时并不讨厌。 会让她想起海城春日里,高挂枝头的玉兰花。 小路边上有潺潺的流水声,沈绿时猜测旁边应该是一条小溪,离烧烤摊远了,空气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 身?后的人?听到她的话,求证似地问:“忘了问沈小姐,你名字里的‘绿时’,是哪两个字?” 电动车停在?一座吊脚楼前,沈绿时抬头看向?民宿牌匾上的五个字,上面风铃被吹出?清脆的波音,她的话同样青凌悦耳。 她说: “是‘橙黄橘绿时’的那个绿时”。 第27章 白青溪(4) 李康从前台后面绕出来跑到门口, 看?到沈绿时载着白青溪,脸上露出惊讶和茫然。 眼瞅着沈绿时扶着白青溪走过来,李康想问‘白哥没事儿吧’, 又想说‘你俩都这么熟悉了吗’,最后却只是挠挠头, 指着那电动车说:“这是谁的车?” 木门旁边挂着照明的灯, 圆形的光晕像沾满油香的黄色鸡蛋饼,夜风吹的灯晕摇曳,也吹的人心晃荡, 白青溪看?向身边沈绿时……被风吹的毛茸茸的头顶。 “路边烧烤摊老板那借来的,还得麻烦你骑回去。”沈绿时把手里买的烧烤串和钥匙递给李康,回身看?白青溪:“白老板, 还好吗?” 她虽然搀扶着白青溪, 然而对方并没有把重量压在她身上, 隔着一层衬衫布料, 沈绿时双手握住他的胳膊, 掌心下?传来紧绷触感,和她这种缺乏锻炼松软软的手臂很不一样。 沈绿时不知道怎么就脑子一抽捏了一下?。 很紧实, 因?为有肌肉。 察觉到自己?的动作?的沈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这算不算在骚扰啊…… 白青溪被她捏的一愣,仅剩的一些低落情绪被沈绿时这么一搞全部都散了,他唇角压不下?去,眼底都带上笑意。 还是没忍住,白青溪极轻地笑了一声。 沈绿时:…… 李康眼瞅着前面两个人的脸肉眼可见的变成淡粉色。 发生了什么? 李康想说他先把白哥扶回二?楼房间?再去还车子, 他刚张嘴说一个字, 白青溪突然出声说:“没事, 我先不上去。” 白青溪似乎看?了他一眼,而后垂下?视线。!懂了。 李康福至心灵, 像是知道了什么惊天八卦一样,脸上想笑,又因?为担心白青溪而皱着眉头,沈绿时差点被他扭曲的表情吓到。 李康视线在白青溪和沈绿时之间?转了一圈:“行,我先把车送回去!” 他中气?十?足地喊着,像是要去完成什么特?殊的使命。 “……”看?李康乐颠颠地跑出去骑车,沈绿时视线收回,在民?宿一楼转。 这是一座四?层小?楼,站在门口能看?到整个一楼大厅的布局,进门右手边是前台,左手边放着一张躺椅,白色的毛毯上面趴着一只小?三花猫,此刻正仰着肚子呼呼大睡,看?着也就一两个月大。 大厅地上铺着一张藏蓝色刺绣地毯,上面错落的摆着几?张桌子,沈绿时猜想这里是吃饭的地方,楼梯后面有一道挂着门帘的木门,应该是类似后院的地方。 白青溪动了动,沈绿时烫手一样瞬间?放开他胳膊,又问了句:“能走?” “嗯。” “很好捏?”他笑着问。 沈绿时:……? 白青溪没再揶揄沈绿时,他步子缓慢地走到前台后面。 墙壁上有一块毛毡板,上面写着房间?门牌号,对应的号码下?都有一串钥匙,是留着备用?的。 白青溪在第四?排中间?的房间?号码牌上取下?一串钥匙,一边问沈绿时:“住四?楼可以么。” 沈绿时走到他身边,看?到大部分房间?都贴着小?小?的‘有客’贴纸。 除了白青溪指的那间?四?楼的房子,只剩第二?排还有一间?没有贴标签的房间?。 沈绿时指着二?楼那里,随口问了句:“这间?房还有吗?” 白青溪顺着她手指看?过去,那间?房他笑了笑:“这是我的房间?。” 沈绿时:啊 看?到她脸上表情似有些卡壳,白青溪慢慢坐在藤椅上,双手搭在膝盖处仰头看?她,声音带笑:“你要是想住的话,我今晚收拾一下?,给你腾出来。” 这是她今晚第几?次丢人了? “不用?不用?。”沈绿时有些尴尬。 白青溪弯了弯唇,手指叩在前台桌子上,发出木头的咚咚声响:“寨子里都是木头房子,外面山上都是树林,所以防火很重要,房间?内最好不要有明火。” 沈绿时有一双很好看?的杏眼,垂下?睫毛看?着他时,没来由的让人心软,白青溪看?着那双眼睛,又说:“木头的结构导致房间?隔音很差,如果看?电视或者刷手机,尽量不要太大声。” “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讲。” 他坐在这,不像是要上楼的样子。 沈绿时点头表示清楚了,她接过钥匙问:“你不回房间?休息吗?” 白青溪摇了摇手里的账本:“我要开始‘上班’了。” 民?宿有一位管家叫邹勇,会帮着白青溪打理一些事情,邹勇家就住寨子里,晚上没什么事会早点回家。知道白青溪今天要回来,他把最近的入住信息都整理?好放在桌子上。 沈绿时理?解地点点头,“那好,你忙吧。” “用?我送你上去吗?”白青溪微笑着说。 “不用。”沈绿时摆手,“又不是小?孩子。” 沈绿时拿过钥匙,从一楼大厅中间?的木楼梯上楼,踩上去时,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想到白青溪说这边隔音很差,沈绿时脚步更轻,她经过二?楼的时,发现这里有一小?片空地,站在这能看?到一楼大厅。 白青溪正动作?吃力地将左腿搬起来,他背对着沈绿时,动作?迟缓地把裤子慢慢卷上来,而后从柜子里拿出了什么东西给自己?涂抹。 他……不是不回房间?休息,而是他真的走不动了。 沈绿时手心蜷了蜷,收回视线。 —— 李康已经把行李放在了房间?门口。 推开房门,沈绿时环视周围,果然像白青溪说的那样,墙壁地板都是木头结构,进门旁边竟然还放着个灭火器,靠着门的一侧墙壁做成了石墙外观,房间?中央是一张双人床,隔着一张秋千椅,边上是带有美人靠的窗户。 沈绿时打开窗户的插销,夜色里的灯火和月亮相得益彰地给这片古寨添上安谧与神秘,她坐在美人靠上,静静地看?了会月亮。 她想起海城的月亮,好像没有看?着这样近。 她又想起一次加班到夜里一点多,地铁停了,打车又没司机接单,大半夜的,沈绿时从公司骑单车十?公里赶回租的房子里,门一打开,一地的黑,那一刻,她透过半阖的窗户,也能看?到外面吊在天上的月亮。 月光不会吝啬,无论阶级高?低,平原或是山区,始终平等地照在每一个人身上。 沈绿时又想起白青溪。 那个总是笑得很温和礼貌,睫毛垂下?来,像小?扇子一样的男人。 —— 进寨子的第一天,沈绿时兴奋的睡不着觉。 在床上翻来覆去快一小?时后,她‘蹭’地一个打挺坐起来。 窗外,夜色朦胧。 她想起白青溪说,民?宿顶楼有一个看?星星的地方。 —— 白青溪正在顶楼喂猫。 小?猫看?着也就一个月大,他动作?生涩又标准的用?针管给小?猫喂奶,计算着毫升,还没喂完,就听到有人上来的声音。 沈绿时提着裙子,姿势不太美观地趴在梯子上,和白青溪大眼对小?眼。 她真没想到这上面还有人。 月光洒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薄薄的盐,沈绿时能看?清对方温润的眼。 “沈小?姐?”白青溪惊讶地扫了一眼她鸡窝一样的头和皱巴巴的睡衣:“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 沈绿时扯了扯衣角,咳嗽一声:“啊……有点认床。” 她思考了一下?,还是爬上来了。 白青溪没对她的习性进行多余评价,他举起手里的小?猫,声音在晚上显得格外温柔:“来摸摸它?” 小?三花还没巴掌大,是刚来时在一楼看?到的那只。 原来顶楼才是它的家。 沈绿时脚步很轻地走过来,白青溪说:“楼下?房间?是杂物室,没人住,别怕。” 她动作?放松了些。 小?三花猫瘦瘦小?小?一只,眼睛都还没睁开,沈绿时很轻柔地把猫抱过来,柔软脆弱的小?身体触感神奇,她的心软了软:“哪来的小?猫?” “刚捡来没多久,应该可以做救助小?院的第一只猫。”白青溪笑着看?她,夜色里的面孔笼罩一层月纱。 白青溪坦然而望,笑意加深:“沈小?姐上来是……?” 啊对,她是来看?星星的。 沈绿时抱着猫环视一周,看?到房檐那边放着的床垫,指了指上面说:“可以躺在上面看?星星吗?” 白青溪挑眉笑:“你的精神,真的很好。” 奔波一天,还能这么有想法。 沈绿时眨眨眼:“邀请你看?星星,一起吗?” 白青溪笑:“要不要给你配点酒?” “算了,还要下?去拿。” 沈绿时抱着猫转身,脱了鞋子摆在床垫旁边,卷发睡前洗过,她没打理?,弧度便没有白天那么明显。 白青溪才发觉,她头发很长,发尾快垂到腰,睡裙外面披着白天那条围巾披肩,慵懒的像只猫。 白青溪在她后面的箱子里翻出一次性床单:“你想躺在上面的话,铺上这个比较合适。” 沈绿时点头接过来铺好,简单打理?后才安心躺下?来。 小?猫抱着她的胳膊睡觉,白青溪坐在旁边挡住了一半的夜风,沈绿时惬意地深呼一口气?,夜里还有些冷,她没忍住缩了缩肩膀。 “你知道吗,星星的光芒要经过几?十?光年才能到达地球。”沈绿时举起手,冲着天空比划:“所以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它几?十?光年前的星光。” 沈绿时感慨,这边晚上的晴天可见度很高?,没有空气?和灯光污染,星星多的像是在天空上撒了把白糖。 白青溪低头看?她,虚心请教:“那这些几?十?光年前的星星,现在什么样了?” 沈绿时弯唇:“那要问几?十?光年后的人啦。” 白青溪坐在她身边,左腿伸直,右腿蜷起来,也看?向幽静的夜空。 “在你家住真好,晚上还能来顶楼吹风,那些游客都很喜欢吧?” 沈绿时拍了拍她身边,让白青溪躺下?来:“你坐着……会不会不舒服。” 这片空地很小?,沈绿时往一边挪了挪,白青溪怕她介意,摇头说:“没关系。” 躺在一起,怕她觉得冒犯。 “躺下?吧。”沈绿时还是担心他的身体,白青溪今天没少折腾。 双手垫在脑袋后面,沈绿时闻到白青溪身上有沐浴液的香味,应该是洗了澡以后又跑上来喂猫。 这上面露天,沈绿时没什么不自在:“我躺着,你坐我边上,我也有压力。” 白青溪看?着她眼睛,见她并没有排斥,这才缓缓躺在她身侧。 沈绿时诶呀一声:“等下?,压我头发了。” 白青溪:…… 夜风如同一张温柔的网,裹着山林中沁人的草木气?息拂在脸上,沈绿时离开海城的真实感在此刻到达顶峰。 “没有别人上来过。”白青溪突然说。 啊? 过了好一会儿,沈绿时才有些惊讶地问:“你是说,这个顶楼,其他游客没上来过?” 这么适合放空的地方,为什么没人来。 白青溪点头:“嗯,木头隔音差,有人在顶楼走来走去,难免会打扰到其他客人休息,所以除了我和李康偶尔上来拿东西,不会有其他人上来。” 在客人入住第一天,白青溪除了防火和隔音的叮嘱之外,也会强调一遍顶楼不可以上。 但刚才并没有和沈绿时讲。 沈绿时支起上半身看?他。 白青溪一只胳膊垫在脑后,此刻见她撑起身体凑过来,微微一愣。 沈绿时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攥成拳头,像一个话筒样递到白青溪面前,眯眯眼笑:“那采访一下?白老板,我怎么能上来?” 很近,她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沈小?姐……” 白青溪想了想,看?向她漂亮的眉眼:“沈小?姐是我的朋友。” 朋友不在客人的范畴。 —— 沈绿时的生物钟和寻常人不太一样,早九晚六等于要她命,午一晚十?才是她脑子清醒的时间?。 她醒来时又是一点。 后知后觉地发现,最近竟然都没化妆,沈绿时洗漱完对着窗户照镜子,感觉皮肤都变好了不少。 在美人靠上坐下?来,沈绿时打开电脑,在空白文件内编辑这次的选题,反复输入又删除,最后啪的一声合上。 没头绪。 沈绿时想去找找灵感。 打开的木窗外,流水途经一座不知名的石桥,送来一阵阵沁凉水声,沈绿时一边梳开卷发,一只手给白青溪发消息:“要出去走走吗?” 她想起昨天白青溪说可以陪逛来着。 对方大概十?分钟后才回消息: ——抱歉沈小?姐,我今天有些事情走不开,你看?明天可以么? 沈绿时回: ——那不用?麻烦啦,我自己?转转也行。 本来就是旅行,沈绿时不排斥拆盲盒一样的闲逛。然而消息没发出去多久,敲门声便响起。 白青溪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沈小?姐?” 沈绿时讶然,她走过去拉开门,白青溪的笑撞进她眼里。 “今天不能陪你出门,所以给你带了赔礼。” 沈绿时低头,视线被白青溪手里拿着的东西吸引住,她没忍住‘哇’了一声。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扎了银翅的银发冠,周围一圈用?银流苏点缀,随着白青溪手中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看?着非常繁复精美,比沈绿时昨天在写真店里看?到的更漂亮。 发冠下?压着一套红黑相间?的邑族服饰,同样刺绣精美细腻。 没有女孩会不喜欢漂亮裙子和首饰,沈绿时有些不敢相信:“你给我的礼物,是它?” “嗯。”白青溪看?她喜欢,唇角牵起来说:“之前在展会买的,是一位比较出名的师傅手绣,本来想在一楼摆个台展示起来,一直也没空。” 白青溪看?向沈绿时的头发,晃了晃手中的发冠,银铃阵阵:“这整套都是新的,比写真馆里出租的要干净些,你想去拍照的话,可以穿这套。” 沈绿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你买来收藏的,还是算了。” 白青溪一点也不介意:“展柜一时半会儿也不摆了,衣服放着也是放着,你穿的话,应该会很好看?。” 她被夸的一愣。 沈绿时承认,远离海城那个快节奏的地方,白青溪这样流水潺潺款的男人,一定?程度上抚平了她一颗焦躁的心。 他习惯微笑,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沈绿时接过白青溪怀中的衣服头饰,笑着说:“那行,谢谢你。” —— 从沈绿时房间?回来,白青溪拉开房门,甚至来不及反手关上,只踉跄狼狈地走到床边坐下?,然后把裤腿卷起,咬着牙把假肢脱下?来放在一边。 残处红肿破皮,白青溪面无表情地撇开眼,随后拉开床头柜子翻出药膏,力道几?乎有些重的在伤口处抹药。 他的腿是十?岁那年没的。 那是暑假的一个雨天,白青溪跟同学去参加夏令营,几?个男孩子跑到山里玩,越走越远,最后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有人急的直哭,十?岁的白青溪也害怕,他强忍着不表现出恐惧,跟小?伙伴们一起尝试原路往回走。 他走在最前面,山路细窄,没有多久,又下?了瓢泼的雨。 山路土质松软,白青溪没踩稳,脚下?石头松动,他直接从山路上坠了下?去。 后来的事情白青溪不太记得,在医院醒来时,他爸妈趴在床边哭,他甚至还没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后来掀开被子,也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缺了一截的腿。 后来他很不喜欢雨天,或者可以说是有些惧怕暴雨天。 路口处到家门口的这三百米,从童年开始,成为白青溪此生再也难以奔跑过去的沟壑。 …… 裤腿卷起露出残处,白青溪左手撑着床,右手给自己?涂药,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房门没关,直到察觉有人站在门口的时候,他才豁然抬头—— 白青溪最尴尬狼狈的一刻,被沈绿时撞在眼里。 第28章 白青溪(5) 白青溪送她的发冠是双层, 中间应该有个?卡扣衔接,沈绿时没找到,所以就想来问问。 从楼梯走下来时, 她没想到白青溪房门?竟然开着。 沈绿时恨不得自己会隐身,让她有一个?避开看到白青溪如此狼狈的机会。 可是他偏偏抬头?了?。 里面和她一样的木房子, 区别于沈绿时窗边的美人靠, 白青溪房间是很精美的木窗,此刻窗子正打?开着,带来一阵凉爽的风。 坐在床上的男人穿着一件米色家居服, 背对着光,脸色苍白,手里攥着药膏, 僵硬地看着沈绿时。 他左腿的裤腿卷到膝盖, 下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沈绿时这才?明白, 白青溪为什么会腿疼。 他昨天竟然陪自己在寨子里逛了?那么久才?回来! 空气像凝固的胶皮糖, 沈绿时像踩在了?没干的水泥地上一样进退两难, 心口也发酸。 “我……想问问帽子里是不是缺了?个?卡扣……”总不能装没看见,沈绿时硬着头?皮说出来意。 但她说完就低头?, 不想让白青溪觉得自己视线压迫,沈绿时避开他空洞的目光。 再温和的人也有自己的骄傲,不知道为什么,沈绿时感觉嗓子里像堵住了?一团棉花,闷闷的不行。 里面的人似乎深深喘了?几口气。 白青溪话里没了?往日的笑意, 有些难堪地艰涩开口:“卡扣……可能在我房间柜子里……” 白青溪说不出让她进来寻找的话。 气氛再次尴尬沉寂。 没经过这场面, 沈绿时脚趾扣地, 她干巴巴地说,“啊……那, 我突然想起来稿子有点问题,我明天再出去逛吧。” “你……好好休息。” 她说完,逃一样地跑上楼,甚至没来得及控制脚步声。 等到楼上的关门?声传来,白青溪颓然地靠在床头?,手里的药瓶咕噜噜地掉在地上滚远,他脸色灰暗,始终没有出声。 —— 沈绿时回到房间后,非常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她是真?没想到白青溪是个?……残疾人,刚才?逃开也是觉得撞破别人隐私太尴尬,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有恶意…… 张睚肯定是不知道白青溪的身体状况,他瞒的这么好,却被?自己一下子撞破,还是这么直接残酷的方式…… 沈绿时想撞墙。 回想起刚才?的反应,好像也很不礼貌。 她咬唇翻出手机,想给白青溪发一句对不起,可对话框编辑好几次,沈绿时最终还是没有点发送。 道歉反而更让他难堪,不管怎么说,都有些不太好。 白青溪平时看着温和安静,偶尔露出一丝戏谑微笑,沈绿时相信,每一个?与?白青溪相处的人,都会喜欢他。 可自己冒犯了?这样一个?温柔的人。 沈绿时尴尬的都不太想在这里住了?…要是白青溪看到她,会不会更生气? 他刚才?脸色好差,也不知道自己贸然出现,他还有没有继续给自己上药…… 沈绿时悄悄走到门?口,脚步轻的像是在做贼,耳朵贴在门?边,过了?一会儿?,得益于木头?房子的隔音水平,果然听到了?楼下的关门?声。 闷闷的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沈绿时就是听出了?委屈的意思。 怕他生气,沈绿时摸了?摸那套精美的衣服,还是没穿。 又在房间里纠结半天,楼下始终没有开门?声传来,沈绿时换好一条白色亚麻裙,披着藏青色披肩出门?。 她想着出去吃个?早饭,顺便找找有什么适合道歉的礼物。 沈绿时下楼经过二?楼时,余光扫到那扇紧关的木门?,而后登登登地赶紧下楼,跑的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前台算账的李康看她鬼鬼祟祟地下来:“沈小姐?” 沈绿时轻缓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李康打?招呼:“你今天不用去邑市接人吗?” 她晚上听到有人退房,按照白青溪这家民宿的生意看,应该不会有空房太久的机会。 李康说已经接到了?,客人正在寨子里逛,他刚把客人的行李拿回来。 “这边没外卖,白哥说你起得晚,下午不一定出去,让我给你订饭。” 李康看一眼手机消息:“是寨民自己做的家常菜,很有特色,一会就到了?,沈小姐吃完再走吧?” 沈绿时抿唇,下意识地问:“他什么时候让你买的?” “就几分钟前啊。”李康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刚才听楼上有人上上下下的声音,以为是沈小姐和白哥商量好的,怎么现在看着有点不对劲。 沈绿时在心底叹气。 她跟李康摆摆手说:“我还不饿,回来再吃吧,我先出去走走哈。” 盯着李康探究的目光,沈绿时艰难地迈出门?,外面不远处是纵横交错的稻田埂,她一边看两侧盛开的油菜花,一边想着白青溪应该喜欢什么? 送点什么好。 这里是古寨,是他的家,什么东西他没见过。 沈绿时一时有些茫然。 沿着田埂一直走,没过多远,就是一座横跨白水河的桥梁,上面标着一号烟雨桥的字眼。 沈绿时沿着桥上去,里面零星几个?正在拍写真?的女孩子,她穿过桥来另一边,找到一处餐馆,要了?一份酒酿圆子,没什么滋味地吃着。 手机响起来时,她猜测是白青溪的消息,一点开,果然。 ——我和李康去邑市一趟,大概两三?天后回来,古寨这边的事情有管家会做,你不用担心,都是我相处很多年?的朋友。 ——没能好好招待你,抱歉。 沈绿时靠着椅背仔细看这两句话,怎么琢磨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明明是她冒犯到白青溪,结果人家被?自己吓跑前,还记得她没吃饭。 他既然说去邑市有事要处理,沈绿时也不好说什么,接下来几天见不到的话,确实会让沈绿时放松一些,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提道歉的事:“好的,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他刚才?状态不好,这样又跑去邑市,真?的没问题吗? —— 沈绿时没想到,白青溪这一离开,竟然直接走了?一周。 他每天会问沈绿时玩的怎么样,是否有不习惯的地方,沈绿时一一回答,见不到面,两人都没提那天的尴尬,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段时间她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去寨子里吃一碗热乎的汤粉,剩下的时间就是趴在房间里琢磨稿子,已经彻底融入这种生活。 等到白青溪回来的这天,沈绿时不在民宿。 白青溪问前台的管家邹勇:“沈小姐呢?” 他今天回来前给她发过消息,但是沈绿时没回。 一条都没回。 前台后面的年?轻人眼睛一睁:“不知道啊。”老?板也没说让他盯着某一位客人,他指的是哪个?沈小姐? 白青溪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拎着东西打?算先上楼,要是晚饭时间沈绿时还没回来,他再出去找找。 等他走到二?楼时,沈绿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那真?是太谢谢你啦!那我们?约明天吧?我早上去你民宿找你?” 白青溪回头?。 沈绿时扎着一个?低马尾,头?型圆润饱满,青色的扎染长裙松松垮垮的穿在她身上,看起来慵懒随性。 她此刻正和对面的男孩子讲话。 那男孩子看着像是游客打?扮,手里拿着相机,沈绿时笑的灿烂,他也露出一排白牙:“行,那你明天过来,我带你尝尝我们?民宿老?板的手艺,他做的狼牙土豆一绝。” 沈绿时点头?:“行啊。” “然后吃完饭,下午过去?” “没问题。” 朝他背影挥了?挥手,沈绿时心情很好地想,白嫖了?一个?摄影,少花一份钱。 她趿着鞋子哼着歌走进一楼,撸了?一把躺椅上的三?花猫,猫咪抬头?看到是她,飞机耳放平,又懒洋洋躺下,沈绿时这几天没事就抱着它,俨然已经是老?熟人,猫一点都不怕她。 沈绿时刚一上台阶,就看到站在二?楼走廊的白青溪。 她吓了?一跳,眼里亮亮的,有些惊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绿时熟门?熟路,反倒是白青溪手里拖着行李箱,倒比她还像客人。 他没说话,看了?一眼她的裙子。 很随意,不是刻意打?扮后去约会的样子。 白青溪抿唇,垂头?看着她。 好像有些不高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绿时觉得他此刻并不是那么开心。 白青溪出去一趟似乎瘦了?些,不过仍然是干干净净的温和气质,时隔这么多天,沈绿时没之前那么尴尬,问的倒是很自然。 白青溪缓缓眨了?眨眼,看向她手里攥着的手机,轻声说:“我早上给你发消息了?,你没回。” 声音低,尾音沙沙哑哑。 语气好奇怪。 沈绿时手指动?了?动?,心头?像是被?吹了?口气。 想起刚才?那个?送沈绿时回来的男孩子…… 白青溪不动?声色地说:“在忙吗?” 其实也不是忙。 沈绿时今天在寨子里晃悠一天,看到一个?摄影师在展出自己的作品,照片拍的很有灵气,沈绿时就聊了?两句,没想到对方也是从海城过来玩的,让她很惊讶。 正好又饭点,沈绿时说要吃狼牙土豆,那男孩子说他们?民宿老?板会做,而且很好吃,让她明天去尝尝,沈绿时想着反正她每天也悠哉得很,就直接答应了?。 但这么长的故事,站在走廊跟白青溪讲前因后果有些莫名其妙,沈绿时干脆摇摇头?,举着手机,有点抱歉地看着他:“不好意思啊,手机没电了?,没看到你消息。” 沈绿时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眼下有些盖不住的疲惫,她关心地说:“你刚回来,好好休息吧,我先回楼上了??” 他蔫蔫的,又看了?沈绿时一眼。 白青溪让开路,行李箱咯哒发出声响,他很低地‘嗯’了?一声。 —— 等沈绿时回到房间,插上充电器,白青溪给她发的消息一股脑的弹出来。 13:00 沈小姐,我今天回古寨,有什么东西需要帮你买了?带回去吗? 16:00 我们?回去路上了?。下面配了?一张路景图。 最后一条19:30分。 是一分钟前。 ——沈小姐,可不可以冒昧问下,刚才?和你一起回来的男生……是? 第29章 白青溪(6) 沈绿时能想?象出, 白青溪发这条消息时的表情。 睫毛垂下来?,唇轻抿着,一边抠字一边斟酌措辞, 思考这样发是否显得不礼貌。 刚才他的脸色……沈绿时回忆了一下。 好像一直低着头。 他应该那会儿就?想?问她,但是她跑的太快, 白青溪没?来?得及开口。 他很?少会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得特别?明显, 更何况是这类似于‘质问’的话。 这种问题沾染着暧昧的氛围,沈绿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白青溪的消息又发过来?: ——对不起,我没?有质问你私人生?活的意?思, 只是景区来?往的人多?,有些担心你。 沈绿时挑挑眉,给他回: ——你会做狼牙土豆吗? …… 原来?‘橙黄橘绿时’竟然?有厨房。 白青溪有一双很?好看的手, 指骨修长?白皙, 骨节处是很?浅的粉色, 他来?厨房前应该是洗过澡, 头发甚至都没?有吹干, 锅里腾起的白汽扑在他身上?,白青溪手里握着的筷子像是变成画笔, 勾勒出袅袅的人间烟火。 沈绿时很?少自?己下厨,她更愿意?用?这个?时间躺着刷手机,然?后点一份外卖。 光是看他做饭,沈绿时觉得自?己被治愈了。 她不由得想?,白青溪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他应该没?有为那天的事情生?气吧。 沈绿时想?着想?着, 又开始看着他发呆。 察觉到沈绿时的视线, 忙着煮面的人唇角勾起,看她卷着袖子想?过来?帮忙, 白青溪笑笑,下巴点点大?厅里的三花猫:“你可以跟它玩一会儿。” 不用?她动?手,沈绿时欣然?接受。 厨房里香味阵阵,油炸土豆发出的滋啦啦声音格外勾人食欲。 沈绿时抱着三花,舒服地躺在摇椅里晃悠悠地玩手机,大?门外跑过一只咯咯叫的鸡,怀里的三花懒懒瞅了一眼鸡,随后又闭上?继续睡,猫爪在沈绿时衣服上?轻轻勾着。 摇椅吱呀呀响,白青溪回身看到她懒洋洋的样子,眼里溢上?笑。 四月初的天气刚好,等门外传来?拖着行李箱的声音,躺在椅子里昏昏欲睡地沈绿时才睁眼。 她和三花一起看向走进门来?的两个?女孩子。 一人一猫,都是困困的表情。 门外两个?女孩看着也就?二十岁上?下,看沈绿时发蒙的样子,愣了一下,不确定?道:“老板娘,请问这里是‘橙黄橘绿时’民宿吗?” 沈绿时被接连两个?名称搞的一愣,她赶紧否认:“我不是老板娘。”沈绿时偏头看向厨房,白青溪还?在忙活着,似乎没?听到这边的动?静。 沈绿时说完从躺椅上?起身,她抱着猫往厨房走,跟那两个?姑娘说:“稍等下,我去喊老板。”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没?过一分钟,就?见沈绿时又趿着一双拖鞋出来?,她没?化妆,脸小小的,素淡又慵懒,手里拿着部黑色手机,操作手机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生?疏。 沈绿时正翻着平台网页,生?涩地跟她们核对身份信息,白青溪的手机屏幕比她的大?了两号,沈绿时两只手握着,一边跟她们确认名字:“夏琪,杨沁沁。” 两个?姑娘点头。 沈绿时收了她们身份证核验,走到前台后面在本子上?登记,又在挂着钥匙串的木板上?摘下她们房间的钥匙,手腕上?的镯子随着她动?作滑倒小臂上?,她熟练地指路:“309,楼梯上?去左手第三间。” 把钥匙递给她们,然?后尽职尽责的重复白青溪跟她说过的话:“不能使用?明火,注意?不要发出太大?噪音奥。” 两个?年?轻姑娘应了声,沈绿时又说:“我帮你们把箱子拎上?去吧。” 叫夏琪的女孩子摆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拎就?行。” 沈绿时当过学生?,知道这个?群体基本都是礼貌且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她眼睛弯了弯:“没?事儿,你们大?老远过来?玩,希望你们住的开心呀。” 沈绿时这一番熟练操作,那两个?女孩已经打心眼里觉得她肯定?是老板娘。 她刚才去厨房拿出手机跟她们核对信息,猜的没?错的话,那手机应该是老板的。 老板娘应该是和老板吵架了? 两个?女孩子到了二楼,接过行李箱,一起道谢说:“谢谢老板娘。” 沈绿时:…… 她转身下楼,看到白青溪端出两碗面,正在大?厅里摆筷子,桌子上?还?有一盘狼牙土豆。 白青溪看向靠在栏杆上抱着手臂的沈绿时:“怎么了?” 披着头发的女人懒懒地走过来?,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把白青溪的手机还?给他,然?后看着他说:“刚才那两个女孩子以为我是老板娘,这种误会不好,你是本地人,要是传出什么虚假八卦,你有理说不清。” 狼牙土豆煎的金黄,上?面撒些辣椒,看着油润润的格外有食欲,牛肉面里放了脆哨,沈绿时吃了一口面,不得不承认白青溪厨艺确实不错。 “误会就误会吧。”白青溪把纸巾放到沈绿时手边,温声说。 “……” 沈绿时想?,这辣椒真呛,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热。 …… 第二天傍晚,瓢泼大?雨而下。 淅沥雨声是独属于古寨的bgm,沈绿时抱着着相机撑着伞一路往回跑。 她今天出来?采风拍照,好在听白青溪的话,小包里备着伞。 白青溪发消息说,民宿这一条街因为下雨出现电路故障,此刻停电中,又问她在不在家里,是否需要给她拿一个?台灯上?去。 家里…… 沈绿时说她她马上?到家。 麻布鞋子被雨打湿,脚底触感难受,沈绿时到民宿的时候,正看到几位师傅在不远处的电缆箱旁修缮,停电的傍晚视物不清,沈绿时小心地上?楼梯,刚回到房间,眼睛适应了下昏暗的环境,白青溪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回来?了? 沈绿时回他‘刚到’,她精神松懈下来?,没?注意?被她拖到床边的椅子,低头看手机的功夫,沈绿时‘咚’地一声被绊倒在地。 沈绿时:…… 手机被摔飞出去,她这一声动?静不小,转了转手腕,发现指甲劈开,上?面贴着的水钻摔掉一只。 这指甲还?是剪掉算了。 在哪摔倒,就?在哪里坐着歇歇。 沈绿时感觉没?摔出什么大?问题,她刚想?爬起来?,就?听到门口有人走过来?,一抬头,果然?白青溪在她房间门口。 “白老板?” 白青溪看她摔在地上?眉心皱了皱:“没?事吧?”他弯腰做势要扶沈绿时,她想?起他的腿,不想?给对方增加负担,赶紧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没?事,就?是被椅子拌了一下。” 抬手看了看,手腕处被不知道哪里的木刺划破一道红印子,随着脉搏震动?能感觉出细微的不适。 她看着这条弯曲的小伤口,还?笑了笑说:“有点像白水河。” 白青溪站在她身边,往地上?看了眼她湿透的鞋子:“换双鞋。” 沈绿时这才注意?到,白青溪手里拿着一双干净的鞋子。 他靠近过来?弯腰的时候,沈绿时吓了一跳。 他不会是要给自?己换鞋吧…… 动?作比脑子快,沈绿时赶紧扯住白青溪的胳膊,白青溪没?想?到她突然?有动?作,身形一晃,被她大?力拉的直接往沈绿时的方向栽。 沈绿时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他,但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她实在有心无力,被白青溪扑在床上?的那一刻,沈绿时还?在想?好在这床够大?。 白青溪闷哼一声,沈绿时才反应过来?刚才好像撞到他的腿,她着急地看着他眼睛:“没?事吧?” 双手撑在沈绿时身体两侧,白青溪吸了一口气,皱着眉笑:“有点疼。” “我看看?”沈绿时试探道。 白青溪微怔。 那天戛然?而止的尴尬历历在目,沈绿时知道他身体的情况。 白青溪唇边笑意?变淡,沉默地看向她。 他呼吸的频率变轻,那些心知肚明的拉扯在此刻被她挑破,沈绿时不是青涩的学生?,她知道自?己问出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可能是邑东南的晚风足够温暖,也可能是外面的雨声格外温柔,沈绿时说完这句话,也并不后悔。 她很?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甚至还?因为头发沾到脸上?很?痒,沈绿时抬手挠了挠脸。 白青溪哑声说:“给我点时间。” 沈绿时理解。 又沉默几秒,沈绿时抬手把他垂下来?的额发拨了拨,手扶在他胳膊上?怕他不稳:“你先起来?。” 这个?姿势好奇怪。 她的动?作亲昵熟稔,白青溪心底松了口气。 他没?动?,还?是这样低头看着沈绿时:“那你可以不去找那个?男孩子吗?” 沈绿时:……? 他轻声说:“我做的狼牙土豆,肯定?比他那里的好吃。” “你觉得呢?”白青溪又问。 沈绿时忍了忍,实在忍不住。 脸上?的笑意?变大?,她双手撑了撑白青溪肩膀,小声解释:“也不只是因为狼牙土豆。” “他说镇上?有一所小学,孩子们基本都是留守儿童,我突然?有些稿子的思路,就?想?去看看。” 沈绿时初中前都在外婆家长?大?,她爸妈在市里工作,医院太忙没?时间照顾,沈绿时直到升学后回到市里读书,才和爸妈一起生?活。 因为有同样孤独的童年?,沈绿时想?为孩子们做些什么。 阴天的傍晚下,木头混着雨水散发出潮气,呼吸相交,半明半灭的视线里,白青溪能看到她温润的眼睛。 看了她片刻,白青溪撑着身子坐起来?,哑声说:“明天我带你去。” 她弯了弯眼睛,点点头。 有什么事情好像变的不一样了。 沈绿时余光瞥他的腿:“给你揉揉?”她记得白青溪说过,阴雨天他会难受,更何况刚才还?撞了一下。 即便此刻让他把假肢拆掉才是正确选择,但沈绿时知道,他不会同意?。 沈绿时举着爪子,等他发号施令。 白青溪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她没?嫌弃,脸上?都是关心…… 他闭了闭眼:“……好。”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手小心地放在他腿上?,停了两秒,感觉到白青溪紧绷地身体,沈绿时也有些不自?在,毕竟对男人上?手还?是第一次,她说:“你放松些。” 白青溪:…… 他被撞的地方在膝盖上?方,沈绿时的手放在那里轻缓揉着,白青溪靠在床头,身体渐渐放松。 “这里会不会痛?” 白青溪声音有些哑:“不会。” 沈绿时捏了捏:“有肌肉的,你有在坚持锻炼对吧?” 白青溪抿唇:“……嗯。” “接受腔多?久换一次?”白青溪日常生?活里,沈绿时根本没?注意?过他跟平常人有什么不一样。现在开始往回倒退,反而处处是漏洞。 比如他相对缓慢的步速,比如每次经过台阶,白青溪都会让她先走。 沈绿时读书的时候听过师兄讲这方面的护理,由于制作假肢的公司水平参差不齐,不同的产品使用?感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白青溪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哑着声音说:“沈小姐。” “嗯?” “太往上?了。”他喉结动?了动?。 沈绿时疑惑:“什么?” “你的手。” 沈绿时:“……” “!” 她脑子和手不同频,等白青溪说完,才发现自?己放在他腿上?的手已经……很?靠上?。 在往上?就?要出事了。 沈绿时瞬间把手撤回,她缓了缓,然?后被白青溪拉住,“有指甲钳吗?” 话题转移太快,沈绿时愣愣地‘啊’了一声:“有。”她在床头柜的化妆包里拿出指甲钳递给白青溪:“这。” 他接过来?,指着沈绿时掉钻开裂的美甲:“帮你剪掉吧,不然?很?容易受伤。” 说完,他小心地轻捏住沈绿时指尖。 沈绿时没?拒绝。 她的手白皙柔软,指甲饱满,白青溪一边帮她剪掉开裂的美甲,一边轻声说:“是不是有点疼?”他看向沈绿时划破的手腕,那里有一道细细的划痕,是刚才摔倒的时候划破的。 “就?破了点皮儿,没?事。” 昏暗的房间里,他们俩坐在床上?,白青溪还?认真的给她剪指甲,沈绿时觉得被他握住的那个?指尖有点痒。 “有点像。”他笑了笑。 沈绿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形状像白水河。”他看向沈绿时手腕划破的伤口。 白水河是古寨中心的河流,白青溪童年?围绕这条河展开。 白青溪垂头给她剪完一只手的指甲,然?后示意?她换另一只,看着他动?作,突然?有些好奇:“白老板,像你这种性格和条件,也需要相亲么?” 她指的是第一次见面,张睚组局的那次,既然?没?瞒着沈绿时是相亲局,白青溪自?然?也知道饭局的目的。 握着她指尖的人动?作一顿,继而温声说:“我什么条件?” 沈绿时诚实道:“长?得好看,性格也温和,有礼貌,对人很?好,李康还?给我看过你民宿的进账,你很?有钱。” 白青溪缓缓眨眼,一时间没?说话。 然?后沈绿时意?识到自?己夸的太直白,一时间卡壳。 白青溪的声音带笑,问得很?认真: “我在沈小姐心中,有这么好吗?” 第30章 白青溪(7) 白青溪有那么好吗? 沈绿时没接话。 沈绿时想?, 每一个女孩子在少女时期,都想?象过自己未来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她也一样。 “我?从小被说胆子大,我?爸经常说, 他女儿有一种过分的天真?。”沈绿时看着他笑了?笑。 楼下有嘈杂声,应该是有新客入住, 李康正忙活着找夜灯给人照亮, 沈绿时的声音很低,像是小时候的伙伴分享自己的秘密。 “我?会阶段性地热爱某一件事,一旦上心, 无?论别人怎么劝说,我?都一股脑地钻进去,谁的话都不听, 身边有人会说我?冲动?,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做的每个决定, 都度过了?许多个无?眠的夜晚。” 当年没去考研, 跑到离家?一千多公里的海城当记者时她并不后悔,那时的她一直相信, 心里一旦有了?念头生?根发芽,如果不去,肯定会遗憾。 可世界是个残酷的屠宰场,她没办法住在自己的乌托邦里,很长一段时间里, 沈绿时面对着毫无?兴趣的选题和?烦躁的同事关系而感到困惑焦虑。 在仆仆风尘中吃了?一嘴灰, 有时候, 沈绿时会思?考自己的决定对不对。 她索性脱了?鞋子,缩在床上另一边, 和?白青溪一起靠在床头,抱着膝盖小声说:“来邑东南以前,我?像一根绷紧了?的弦,有点小丧,但也能发出些好听的响儿,后来遇见你,我?就觉得自己的‘响儿’太?吵了?,得有点别的东西。” 她指指窗外,白水河在夜色中蜿蜒流淌,雨水充沛着河流,水石相撞的声音格外明显,沈绿时侧身,认真?看着白青溪的眼睛说:“我?喜欢这种潺潺流水的声音。” “像你一样。” 雨渐渐停了?。 门开着,走廊的灯照进来,在房间内撒进一块长长的光条。 白青溪撑着身体坐起来些,安静地听她说完。 “但我?给不了?你承诺。”沈绿时抬手温柔地摸了?摸男人的眉眼:“白老板,我?每做一个决定,都要花好久好久的时间,还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我?可能喜欢你。”她说完,看着白青溪温润的眸光,那双总是充满笑意的眼中,缀上一层薄薄的星星。 “但是就像窗外的白水河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河道,遇到高山会转弯,遇到田地会被人们留下灌溉,人生?很长,我?们不能替未来的自己做决定。” “所以我?只想?尽力活在当下。”沈绿时说。 一室寂静。 他会说什么呢。 会不会觉得她的喜欢轻易说出口,可又不给他任何?承诺,却又不负责任地贪恋他的好。会不会笑话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情还这样随便? 白青溪沉默很久。 久到沈绿时觉得有些冷,她坐起来想?爬下床关窗,手被白青溪轻轻握住。 沈绿时回头看他。 “你刚刚讲话的时候,眼睛里有难过。”白青溪抬手,摸了?摸沈绿时脸颊,声音沙沙哑哑,仍然温柔:“绿时。” 白青溪念她名字,看她静默的样子,缓缓道: “我?不会强迫你去做不喜欢的事。” “我?喜欢你。” “但你不要有负担,更不用愧疚自己不能给我?承诺。” 白青溪把她垂在两边的长发拨到耳后,微微垂头看她有些茫然的眼睛,温声告诉她: “也不要去美化那条你没走过的路,不要怀疑自己曾经的决定,因为那是曾经面临选择时,你能选的最好的、最让你快乐的判断。” 沈绿时咬唇,眼睛发酸。 白青溪笑笑:“谢谢你喜欢我?。” “我?也是第一次喜欢别人,你说我?好,可我?却怕能给你的不够多。” 他把手放在她头顶摸摸:“我?们都有各自的忧虑,那就逢山开路,遇水填桥。” “别怕,慢慢来。” 别怕,慢慢来。 即便此刻茫然地摸不清自己到底要什么,被塞进大机器中成为颗小小的螺丝钉,但也不要怕。 白青溪说完低眸望向?她。 于是那些难以启齿的,甚至自己都觉得有些矫情的情绪就这样被抚平:“白老板。”过了?很久,沈绿时开口喊他,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哑。 “嗯。” 沈绿时吸了?吸鼻子:“有点冷。” 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她emo完才察觉窗户开着,晚上有些降温,此刻身体发冷。 白青溪看她还是白天在外面的衣服,皱眉道:“我?去关窗。” “不用。”她把人拽回来,深吸一口气:“抱一下试试?” 白青溪:…… “抱一下吧,此情此景,刚才说了?那么多,应该有个拥抱收尾。”她如释负重一般,又有点不好意思?:“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渣女?” 回应她的,是一个带着浅浅沐浴液味道的,宽阔的怀抱。 沈绿时抬手环上白青溪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口,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下敲在她耳边。 沈绿时想?,他肩膀好宽。 一个安静内敛的人,他的怀里竟然可以这样温暖。 —— 白青溪答应沈绿时带她去镇上的小学,两个人到达江榕村小时,刚好是午饭时间。 这里是一片被高山锁住的地方,茂密的林海,巍峨的群岭,地里植被反射阳光,层层叠叠的梯田像是嵌在半空中的绿绸缎。 一切都慷慨地呈现着世界的另一种富有。 村小里面只有六个年级,一共五十几个学生?,校长是位年近古稀的老先?生?,他领着沈绿时参观这所不大的小学:“这里是他们上课的地方。” 沈绿时点点头,白青溪安静的陪在她身边。 “每年都有老师过来支教,有些是大学生?,或者支援西部的志愿者。”校长示意沈绿时看向?不远处的教室,那里传来朗朗上口的读书声,孩子们嗓音清脆,并不因为天气?的炎热而倦怠。 年轻生?命的蓬勃,让这并不发达的地方充满希望和?活力。 透过半开的窗户,能看到一位穿着天蓝色衬衫的女老师正在写板书,下面的孩子们随着老师的笔记齐声读出黑板上的内容。 沈绿时捧起相机,按下快门。 “这几年网络发达,书本和?文具的质量都比之前好很多,可是像这样的地方,不止邑东南有,西南,或者其他地区,还有很多。” 校长叹息一声,苍老的脸上浮起慨然:“孩子们的爸妈都在外地工作,有些在邑市,也有很多在广深,没开发成景区的村子里,几乎没有年轻人,都是留守老人和?儿童。” 沈绿时走到教室门口,刚好赶上下课铃响,孩子们一窝蜂地冲向?吃饭的房子,沈绿时怕白青溪被撞到,她伸出手还未拉住他,白青溪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抬手握住她的手。 不远处,一个没去吃饭的小女孩看到沈绿时一帮人,她似乎站在原地想?了?想?,然后朝她跑来。 小身影靠近,沈绿时有些惊讶,孩子还没过来,她便提前蹲下身等?她。 跑来的小姑娘看着六七岁的样子,她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脸蛋圆圆,穿着一件印花的连衣裙,怯怯地看着沈绿时。 沈绿时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马尾辫:“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方豆。” “你好呀,方豆,我?叫沈绿时。”介绍完自己,沈绿时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嘛?” 小姑娘指了?指她脖子上的挂着的东西,用稚嫩好奇的声音说:“这是什么?” “这是相机。”沈绿时把相机解下来递给方豆:“要不要拍张照?” 小姑娘眼里有兴奋:“真?的可以吗?”她还没看过这么大的相机呢。 “当然可以。”沈绿时把孩子搂进怀里,把相机递给白青溪让他帮忙拍,然后对方豆说:“叔叔一会儿按快门的时候,方豆不要眨眼奥,那样会更漂亮。” “知道啦姐姐。” 叔叔,姐姐。 白青溪听着两个差辈分的称呼挑眉,他勾唇,然后帮一大一小拍好合影。 方豆看到照片,开心地说:“这是我?第一张照片呢。” 沈绿时揉揉她脸:“等?姐姐过几天把照片洗出来寄给你好不好?” 一旁的孩子们听到她的话,抱着还没吃完的碗筷过来喊着也要拍照,快门按了?一下又一下,沈绿时被一声又一声的‘姐姐’喊的心软,要不是担心白青溪站了?这么久会不舒服,她都有些舍不得走。 等?到离开前,方豆问?沈绿时说:“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听她说海城,小姑娘眼睛睁大:“有海嘛?海长什么样?” 她只见过河。 沈绿时说,海是望不到尽头的蓝:“像天空一样蓝。” “我?以后也可以去看海吗?” “当然。”沈绿时揉揉她脑袋:“不仅有海,还有很多漂亮好玩的东西,等?方豆长大了?,一样一样看,可好看啦。” …… 自那天参观村小回来以后,沈绿时隔几天就往那边跑,一呆就是一天。 忙碌了?半个月,她这次选题终于定下来。 是关于大山里的希望,关于孩子们的读书声,关于一个又一个想?要‘看海’的,蓝藻般的梦想?。 沈绿时把这篇稿子的标题定为‘生?如夏花’。 —— 沈绿时来古寨已经两个月多,人晒黑了?些,笑倒是明媚了?许多。 ‘橙黄橘绿时’俨然成了?她的家?,沈绿时对这里上上下下都熟悉的不行。 四?月下旬时,古寨的气?温已经很高。 早上洗完澡,沈绿时穿着一条吊带扎染裙下楼,她手里扇子摇的地飞起,瞥见前台后面昏昏欲睡的李康,手指叩响他耳边的桌子:“你们老板呢?” “绿时姐。”李康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厨房的方向?。“一大早就在里面忙活,也不知道在干啥。”李康叹息一声。 “我?去看看。” 等?沈绿时离开,李康才看到手机里邹勇的消息: ——晚上喊白哥和?嫂子出来吃,我?家?弄了?鱼。 白青溪特意叮嘱过,不可以开绿时姐玩笑,邹勇这称呼要是被白哥知道,肯定要教训他。 天气?太?热,李康打字都嫌累: ——别乱叫,人家?叫绿时。 邹勇消息过了?很久才发过来,字里行间全是不确定: ——啊,绿时嫂子,这么叫会不会有点难听? 李康嘴角一抽:……这人有病吧。 —— ‘橙黄橘绿时’的后院是一片菜地加小花园,都是白青溪买的菜籽和?花籽,他也没在意品种,直接洒在地上,春雨洗过,现如今呈现出小雏菊旁边长白菜的盛况。 厨房是开放式的,就在花园边上,白青溪在包饺子。 他动?作很不熟练,两只握着面团,回头看她的时候,连睫毛都有面粉…… 沈绿时惊了?,几步走过来:“你和?面怎么还能弄到眼睛上?” “别动?。”她抽了?张纸巾,然后垫脚凑近白青溪,小心地擦掉他睫毛上的面粉:“是风吹的吗?” 真?羡慕睫毛长的人,她从来没见过有人睫毛上能挂面粉。 白青溪低头方便她给自己擦掉面粉,垂眼笑着说:“站好。” 她垫脚晃来晃去的站不稳,看着很吓人。 “奥。”沈绿时看了?眼案台:“你是在……包饺子?” 可邑市吃饺子吗? “赵楠说,你们辽市逢年过节,或者有重要的客人来家?里,都会包饺子。”白青溪看着她:“我?给你补一下。 没能让沈绿时吃上一顿接风宴,白青溪有些内疚。 沈绿时缓缓眨眼。 她已经很少吃饺子了?。 除了?过年回家?,平时在海城的沈绿时根本想?不起来吃这个东西。 吃饭都是挤时间,更遑论仔细记着这些风俗。 “你会包吗?”沈绿时拉开凳子坐在他旁边,把手机放在一边,撑着脑袋侧身看白青溪的动?作。 “不太?会。”他很诚实。 白青溪明显是第一次包,饺子皮擀的不是特别均匀,旁边的手机还放着教程,沈绿时看他旁边的碗里放着调好的馅料,她凑上去闻了?闻:“猪肉白菜,放了?香油?” 白青溪眼里笑意变浓,似乎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香吗?” 还没吃呢……沈绿时噗地一声笑出来:“我?帮你一起吧。” 她在旁边的水池里洗了?手,等?水干了?,把面团在手里捏出一个形状来,用一旁的擀面杖擀成薄片。 白青溪被她利索飞快地动?作吸引:“这么厉害?” 沈绿时三两下就擀完一个面团,然后换下一个,蓬开的动?作潇洒利落,有些骄傲:“别的不会,包饺子还是可以的,过年的时候我?妈经常把我?按在饭桌前,说谁包的谁吃,我?小时候包的可丑了?。” 她把手里的面团捏成囫囵一个:“我?那时候吃了?很多自己包的丑饺子,迫不得已慢慢学,现在也就会了?。” 她动?作快,包出的饺子也很漂亮,白青溪看了?眼她手里的漂亮饺子,笑着说:“我?包的这么丑,你不会一个不吃吧。” “怎么会呢。” 沈绿时放下手里刚包好的饺子,两只手扶着白青溪帮他纠正动?作:“你用两个拇指压住饺子边,上面一点一点折进来就好了?。” 白青溪偏头看她。 今天的古寨是难得的晴天,三花猫在旁边翻着肚皮睡着,面粉也飞到它身上,整只猫像是撒上椰蓉的橘子味大福。 隔壁阿嫂养的鸡安静了?一上午没叫,因为阿嫂早上用它的同伴炖了?锅鸡汤。 明媚的阳光下,她眼瞳是浅浅的棕色,一双手很小,正放在他手上教他怎么包饺子,白青溪觉得时间像一碗蒸熟的刺梨汤,清香甜蜜又滚烫。 “明天我?去邑市帮楠楠带孩子,后天回来。”沈绿时一边说话报备,一边把饺子下锅。 赵楠和?张睚一起去隔壁市参加研讨会,孩子奶奶出去旅行,小孩没人带,沈绿时自觉申请干妈体验卡一天。 赵楠本来怕她折腾,想?找个托儿机构放一天,沈绿时说这次来还没见过她干女儿,赵楠这才答应她。 她在古寨闲着也是闲着。 刚好饺子馅包完,沈绿时很有成就感:“白老板,要不我?们民宿拓展个业务,开餐馆吧,我?看你当厨子也很有天分。” 经过她指点,白青溪后面的饺子已经包的有模有样。 名师出高徒,沈绿时暗自点头。 烧水下锅,给外出的李康留了?一碗饺子,沈绿时心满意足地开吃,白青溪看她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丑饺子’,他有一种投喂小三花的错觉:“明天我?让李康送你去赵楠家??” “不用,楠楠给我?订了?车。”想?到赵楠咬牙切齿说沈绿时重色轻友,这就想?着给白青溪省油钱,当时羞的她脸红了?红。 —— ‘生?如夏花’那篇稿子过审很快。 沈绿时在文章结尾处,呼吁更多的人关注这些师资相对匮乏的村小,网上对这篇文章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说沈绿时作秀,也有人认为这里太?偏太?远,根本不会有人关注。 沈绿时把网上的评论看了?,然后挑着回复。 “谁说没人在乎?文章里的方豆在乎,这里的每个孩子都在乎,未来更有人在乎。” “今天有我?关注,以后便会有千千万万个我?。她们会像我?一样,看到这里的美,看到大山后的蓬勃与希望。” 沈绿时的社交账号粉丝开始变多,更多的人关注到这所村小,想?让沈绿时多发一些孩子们的日常,她去邑市一趟,还收到了?很多寄给孩子们的信。 满载而归回古寨的这天,又下起大雨。 30-40 第31章 白青溪(8) 距离到古寨还?有十公里距离的一处缓坡, 车子突然故障熄火。 司机师傅下车检修,沈绿时在旁边撑伞给他遮雨,耳边是对方用方言抱怨的话, 沈绿时没?听懂,手机没?信号, 距离沈绿时告诉白青溪的返程时间, 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她有些着急,怕白青溪担心。 山路两旁,被大雨冲下的石块劈里啪啦地?砸在树上, 地?上都是碎石和残枝断叶。 “阿妹,你快回?车上吧,我这就快修好了?。”那师父看沈绿时身板瘦的像是能被大风刮跑, 他从沈绿时手里接过伞, 二话不说?地?就把她推回?副驾驶。 沈绿时哭笑不得地?回?到车上。 对话框都是未发出消息的红色感叹号提醒, 熄了?屏幕, 沈绿时把副驾驶椅背放下来, 昏沉沉地?发呆。 包里放着邑市取回?来的信件,还?有一封报社催她回?去报道的书面通知。 落款处印了?公章, 鲜红到刺眼。 沈绿时毕竟是在职状态,此次邑东南之旅就是为了?写稿,如?今‘生如?夏花’反响很好,她此次目的也?已经达到。 拖了?又拖,她领导从一开始的和煦春风已经到以书面这种正式的方式来催她了?, 要不是‘生如?夏花’反响正热, 沈绿时毫不怀疑她此刻收到的是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 傍晚的雨天温度降低, 车窗里面蒙上一层雾气,挡风玻璃外, 司机师傅‘砰’地?一声盖上引擎盖,隔着薄薄的水雾,沈绿时看到前方马路上除了?司机外的第二个身影。 她一下子坐起来。 白青溪……?! 呆呆地?抬手抹了?几下挡风玻璃,被她手掌擦清晰地?玻璃外,那个身影完整印在她眼里。 真的是白青溪。 被雨淋透,在跑,一身狼狈的白青溪。 这么大的雨,连车子都会故障,他的腿他怎么走到这的? 沈绿时呼吸急促,她的手无法抑制的颤抖,车门好几次才被她打开,下车的时候差点?栽在水坑里。 她咬牙,看着男人走到自己身前,然后一把将自己拉进他怀里。 骤雨凶冽,伞面被雨砸的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沈绿时在白青溪怀里,被冰的一瑟缩。 他的身体仍然被雨打透很大一部分,正湿漉漉的滴水,沈绿时还?没?来得及问他,白青溪已经颤声开口。 他手里握着伞柄,几乎半个伞面都倾斜在沈绿时这边,身体冰冷,仍然不放开怀里的人,往日温柔和煦的声音此刻嘶哑到无声,尾音还?在抖:“沈绿时,你是要吓死我吗。” 这样?的雨天,恐惧像是附骨的毒药一样?蜿蜒全?身,白青溪根本没?法冷静地?在民?宿继续等下去。 沈绿时满腔的担忧此刻也?涌上心口,她从脑子发懵地?状态里缓过来,铺天盖地?的情绪冲地?她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来的?!” 大雨封路,景观车全?部停发,他这样?的身体状况,这十公里是怎么来的?! 沈绿时从他怀里退出来,气急败坏,眼睛却慢慢变红,视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白青溪,你是不是疯了??!” 水汽将她的长发氤氲地?更加服帖,沈绿时两只手死死捏着他衬衫外套。 白青溪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没?事。” 他将人重新笼进怀里,头埋在沈绿时颈窝,闷闷低声说?:“李康开车送我来的,雨太大,前面的路塌方一小段,车子过不来,我让他先回?去,自己先走来。” 额发垂下,雨滴在他脸上,他腿疼的直抽,还?在安慰她:“没?多远,别担心。” 他看到沈绿时没?事,心里很开心。 沈绿时很难不哭出来。 她红着眼睛把人拉到车子后排,门一开,白青溪自觉地?坐进去,他脸上有一瞬间地?吃痛,怕沈绿时担心,转头看着她,声音沙哑着说?:“别生气。” 沈绿时被他搞得一颗心像是扔在雨水里又捞出反复地?煎,她跟着白青溪后面也?钻进车子后排,然后沉默着看着他。 明明他疼的要死,却还?在想?自己生不生气。 沈绿时的唇抿着,看向他眷恋又温柔的眼。 刚才先激动地?喊‘是不是要吓死我’的人是白青溪,可沈绿时现在显然比他还?焦急,于是白青溪又安静下来,只是温柔地?摸摸沈绿时的头。 她着急的时候,他就要做她的定心针,两个人都沉浸在情绪里,会容易产生不好的反应。 白青溪温声说?: “古寨里也下过这样的暴雨,我经常会在雨天外出。” “没?走多远,真的,除了?腿有些疼,其他没?事。” 沈绿时仍然眼圈通红。 白青溪温柔地?将快哭出来的女孩又抱进怀里,轻柔地?叹息,跟她说?自己的恐惧。 “绿时,曾经也?是这样?一个雨天,让我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肆意?奔跑。” 沈绿时抱着他的手收紧。 “我失去了一副健全的身体。” “所以当你很久没有回我消息的时候,我想?了?很多种可能。” 他的脸滚烫地?埋在她耳边,呼吸让沈绿时几乎战栗:“我很怕会失去你。” 事实?上,这条路白青溪几乎走了?大半程。 李康要和他一起过来,可那是白青溪长这么大,为数不多的没?有听别人的合理建议。 这条去找沈绿时的路,他不想?让任何?人帮忙,只想?靠自己。 他很开心,自己做到了?。 玻璃窗上的水珠蜿蜒流淌,所有错开的水痕轨迹最后都在地?面上汇聚。 外面暴雨瓢泼,在这狭窄的一处,他们紧抱彼此。 沈绿时想?,她的心可能要丢在邑东南,带不回?海城了?。 一切的对白在这句‘我怕失去你’中?都显得苍白无力,沈绿时抿唇,不再凶他,然后低声说?:“我帮你把假肢脱了?。”晚春的衣服薄,假肢在雨里走了?这么久,必须脱下来。 白青溪一僵。 残处刺痛的酸胀感的确让白青溪非常不适,但此刻在沈绿时面前,他仍然有些犹豫。 空气寂静,沈绿时看着他眼睛,声音有些哑,撇着嘴说?:“如?果今天我们的车子遇到了?泥石流,或者其他的问题,如?果我失去了?一条腿,你那句‘喜欢我’还?作数吗?” 白青溪毫不犹豫:“当然作数,我——” 声音戛然而止。 “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介意?。”她退开白青溪怀抱,微微俯身将他裤腿卷起来,然后一双手放上他左腿:“我说?的喜欢,同样?没?骗你。” “” 他没?阻止沈绿时的动作。 “白青溪,你别小瞧我。”锁扣解开,沈绿时轻而易举地?帮他把假肢脱下来。 她并没?有对他身体或是他依赖于行走的工具有多么好奇,把假肢放在一边,沈绿时又翻出纸巾给白青溪擦脸擦头发,最后把纸巾递给他:“擦擦腿,我怕弄疼你。” 那里的皮肤格外脆弱,即便是有硅胶套和接收腔保护,穿戴假肢时间过久也?会难受。 何?况他还?走了?这么远的路。 他还?跑了?一段! 沈绿时压下去的心涩又浮起来,看白青溪一动不动,沈绿时抿唇:“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白青溪接过纸巾,缓缓收紧手掌:“你会不会觉得——。” “不会。”几乎都能猜到白青溪后面没?说?完的话,无非就是会不会嫌弃之类的,沈绿时说?:“你再不快点?,我就帮你擦。” “” 静默片刻后白青溪默默用纸巾擦干残处,又从口袋里翻出药膏。 看到他动作,沈绿时差点?被气笑。 他连药都带着,明显是知道这一趟冒雨远行会给他带来什么。 白青溪涂好药,抬眼看她。 那双圆眼中?浮出的心疼和气闷让白青溪彻底放松下来,他靠在椅背上,左腿就那么平常的放着,司机修好车子,他拉开驾驶门前一秒,白青溪神情微僵。 沈绿时及时地?把自己的外套展开盖在他腿上。 解释了?说?是朋友,车里面沾些雨水,沈绿时承诺会付清洁费后,司机没?再说?什么。 “靠一会儿?”她抿唇,摸了?摸白青溪的脸。 很烫,他在发烧。 白青溪靠在她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然后闭上眼睛。 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 他眼皮动了?动,然后唇角弯起。 腿很疼。 但心像是被放进一碗酒糟汤里,香香甜甜。 沈绿时将外套盖的他更严实?,又在他头上揉了?揉:“休息一会儿吧。” 车子缓缓启动,司机师傅怕再次故障,所以开的很慢。 沈绿时一路上都在关注白青溪状态,她隔几分钟就会低头看他,白青溪缓缓睁眼,声音疲惫又温和,无奈道:“别看了?,再看我会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忍不住想?亲你。”他在沈绿时耳边说?完,发烧的人呼吸滚烫,沈绿时被灼的一顿。 接下来的路程,沈绿时果然没?再看他 回?到民?宿,李康和沈绿时一起将白青溪扶下车,等艰难地?走到二楼时,白青溪看到她继续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你” 刚上了?两个台阶的人转过身说?:“我洗个澡,再来陪你。” —— 沈绿时洗完澡下到二楼,已经是半小时后。 白青溪房间的门虚掩着,她推门而进的那一刻,躺在床上的人偏头和她对视。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的台灯,一张铺着亚麻桌布的桌子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她偏头看到卫生间的门地?上有水渍,白青溪应该也?刚洗过澡。 折腾这么久,他唇色很白,因为在发烧,所以脸上有着平时没?有的红晕,眉眼看着更加柔软,头发软软地?垂下来,他整个人陷在被子里,安静到无声。 沈绿时穿着一条米白睡裙,走到他床边评估下位置,然后二话不说?地?抬腿上床。 白青溪躺在床上,默默看她动作,沈绿时从他腿上迈过去,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沈绿时靠在床头,像之前两个人在她房间谈心那样?,把床上多余的枕头抱在怀里,然后垂眼看白青溪。 “还?有哪里难受?”手从他被子边上伸进去,落在白青溪腰侧力道适中?地?揉按。 常理来说?,截肢的人健侧的腿和腰部要承担更多的重量,难免酸疼,今天不按,明天他会很难受。 一开始白青溪还?疼的一缩,但是没?躲,感觉到对方关心,他好看的眼睛里温柔更浓。 按开紧绷的肌肉,然后是很温柔地?抚揉,白青溪舒服些,被她按的含糊的‘嗯’了?一声,然后说?:“不难受。” 橙黄的台灯将一切勾勒出暧昧与温暖的弧,沈绿时看着那张清隽的脸:“你现在可以不用忍了?。” 她指的是白天在车里他说?的那句话。 白青溪静静看着她。 “你如?果不介意?女孩子主动的的话,我也?可以先开头。”沈绿时脸有些红,然后侧身看着他温和干净的眼睛说?:“白青溪,我可以吻你吗?” 他眼里晕出笑意?,声音低哑:“沈小姐,这种事情可以不用问。” 他像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喊她沈小姐,沈绿时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开始发热。 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古寨,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给这趟即将结束的邑东南之旅,添上浪漫神秘的色彩。 一切相遇都值得珍惜,年轻的灵魂之下,是一颗勇敢跳动的心脏。 没?什么好不敢的。 沈绿时低头吻他。 生病的人温度高,白青溪的身上又暖又香,沈绿时在他唇边贴着,感受着对方克制的情绪,她试探地?吮吸。 白青溪还?是没?动。 他眼睛很亮,似乎有些惊讶于沈绿时的动作。 抬手盖住那双眼,沈绿时的唇从他滚烫的喉结一路向下。 白青溪咽了?咽口水,感受到沈绿时一路亲下去,她的手拿开,白青溪更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动作。 沈绿时在白青溪怔愕的目光中?,她的唇落在他左腿残处。 那里的皮肤很薄,对一切触觉格外敏感,白青溪捏紧手心。!!!! 她用唇很轻的碰了?碰,眼睛仍然看着白青溪,半趴在他腿边,笑着开口:“你涂了?药,我不敢舔,怕苦。” 明明是很清秀素柔的长相,这样?的姿势和动作,却秾冶的像一只小狐狸。 白青溪狠狠吸了?口气,伸手将人拉上来,沈绿时扑在他胸口上,白青溪捧着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上她。 雾霭,石流,人海,无论?任何?一样?东西都足以将他们掩埋,可在这寂静山谷之下,他拥抱到了?属于他一个人的风花明月。 暖光的光影缠上她的腰,她趴在白青溪的上半身,两侧头发垂下来,放在背后的手宽阔温暖。 沈绿时在他怀里承接着对方所有的隐忍与克制,白青溪翻身将她压在床上的时候,沈绿时一点?都不担心对方会伤害她。 她并不吝啬回?应他的吻。 她说?过的,身边人都说?她胆子大。 等到白青溪呼吸越来越重时,他从她身上下来,仰躺在床上,沉沉缓了?一口气。 沈绿时盯着天花板,脸有些红。 今天之所以这么激动,对白青溪来说?,应该是他终于踏出了?那一步,曾经的暴雨天中?他失去了?自己的腿,但今天,同样?的暴雨中?,他带回?了?自己喜欢的人。 等到身体的异样?平静下去,他哑着嗓子说?:“民?宿的收入还?算可以。” 沈绿时抬眼看他。 “我是说?,如?果你不喜欢海城生活的话……”白青溪面向她,拨开她脸上发丝,继续说?:“你可以留在邑东南……留在我身边。” 白青溪话落,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沈绿时说?: “白老板。” “我定了?下周一回?海城的机票。” 第32章 白青溪(9) 离开古寨到邑市那天, 是白青溪送她。 一路开到机场,差不多要?四?个半小时?的车程,沈绿时?担心他腿不舒服开不了长途, 白青溪笑笑说:“这条路我很?熟,没事的。” 于是她没再劝。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一晃过去, 不同于来时?雀跃的心情, 此刻沈绿时?内心有?些?沉重。 她的头靠在玻璃上,看?向车窗外快速倒退的山峦。 沈绿时?很?喜欢这里,喜欢没有?钢筋水泥封住的古寨。 邑东南很?好, 白青溪很?好,可如果留下,绝不是一件脑子发热就作出的决定。 她要?有?一个漫长的, 看?清自己?的心的过程。 沈绿时?也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菟丝花, 如果要?留下, 应该还有?更有?意义的理?由。 这些?, 白青溪可能懂, 所以他没有?开口?说让沈绿时?一定要?留下的话。 下午四?点?多,车子停在机场停车场。 沈绿时?今天穿搭和古寨的风格完全不同, 卷发蓬松,一条简约的灰色长裙勾勒出曼妙的轮廓,她从包里拿出口?红,沈绿时?对着镜子补了补,余光里看?到白青溪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段时?间拍了很?多照片, 前几天打印出来的, 你可能会喜欢。” 沈绿时?张了张嘴, 最终只是说了句,“谢谢。” 她手腕上戴着一块银色手表, 抬手看?了看?时?间,抿唇说:“我该走了。” 白青溪没说话。 沈绿时?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她缓缓吸了口?气,又说了句:“白青溪,我走了。” “嗯。”他的声音有?些?哑,看?着挡风玻璃外面来往的行?人,解开安全带:“我送你上去。” “不用。”沈绿时?摇摇头:“就送到这吧。” 她不喜欢安检口?外面那种缠缠绵绵的分别。 白青溪又沉默了一瞬,眉眼压平:“什么时?候再来?” 他没说可不可以不走,只问她什么时?候再来。 沈绿时?笑了一下。 “赵楠是我很?多年?的朋友,并且没有?绝交的打算,我还会来邑市,这是肯定的。” “等有?机会,会再来的。”沈绿时?低着头说完。 可是大家?心知肚明这样的回答有?多敷衍。 和‘下次请你吃饭’一样客套的话。 “好。” 白青溪答应的很?认真。 再次看?一眼时?间,沈绿时?说:“白老板,如果有?机会,欢迎来海城玩。” 旅途结束,非常官方的一句告别话。 白青溪偏头看?她动作,眼里情绪压抑,手掌握紧方向盘。 沈绿时?拉开车门下车,关上车门的最后一秒,她说:“再见,白青溪。” ……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白青溪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半晌,露出个苍白的笑。 …… 飞机快速在轨道上滑行?,空姐提示将手机改为飞行?模式,沈绿时?拿出手机,看?到白青溪的消息。 “绿时?,起落平安。” 沈绿时?关掉信号,视线透过窗户,看?到铅灰色的天空。 今天的邑东南,又是一个雨天。 —— 那场与邑东南的相遇,已经过去两个多月。 七月的一个工作日,沈绿时?哄了自己?半小时?才终于从床上爬起来。 她极快速地洗漱化妆,刷牙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又颠三倒四?地把钥匙耳机塞进包里,从柜子里拿出一条通勤风的白裙子,火速按了两下香水,在八点?整的时?候出了家?门。 外面正下着淅沥小雨,七月的海城温度将近三十五,室外闷热又潮湿,挤上地铁被之后被强冷空调一吹,沈绿时?打了个激灵,终于松了口?气。 她对着熄屏的手机顺了顺拉直的长发,旁边坐着的男士双腿叉开,一条腿几乎快挨在沈绿时?的腿上,她皱眉忍了忍,还是站起来换个位置。 地铁上信号不好,在轰隆隆穿过隧道的间隙,沈绿时?刷到了一条白青溪的动态。 他发的是一张照片,没有?文?案。 照片内容是那只小三花猫,仰着肚皮躺在藤椅上,白青溪还友情出镜了一只手。 沈绿时?点?开那张照片,能在边角上看?到清凌凌的天,今天的海城闷热潮湿,没想到邑东南竟然是好天气。 她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最后关掉,开始琢磨今天的周会报告。 …… 就这样又过了一周。 周五的午餐时?间,沈绿时?揉揉发酸的眼睛,窗外鳞次栉比的大厦挡住远眺的视线,她像一颗螺丝钉,在海城这个大机器面前,显得渺小又可有?可无。 邑东南的生活像梦一样过去,离开以后的这期间,白青溪隔一两天会问她最近怎么样,一开始脱离世外桃源投入海城时?,沈绿时?还会经常和白青溪打电话抱怨。 糟心的考勤制度,加班没有?调休,地铁上油腻男身上漂着的难闻味道。 她叽叽喳喳的讲,电话那头的人很温柔安静的听。 有?时?候会说着说着睡着,醒来时?会发现电话还没断,沈绿时?能听到对面绵长的呼吸声,她会笑一笑,小声说一句白青溪听不到的‘早上好’,然后挂断电话。 等到沈绿时?再次适应这座城市,没完没了的加班生活,白青溪发消息的频率已经不足以在她聊天框首页。 有?时?候他会去村小看?一看?,顺便给她说说最近孩子们的近况,沈绿时?还寄了一些?书给方豆,白青溪任劳任怨给她当送货员。 他说李康最近和一个游客谈恋爱,可能要?离开古寨去邑市定居,又说自己?的饺子已经包的炉火纯青,三花长大了,藤椅里装不下它,流浪猫救助小院已经建好,里面收着二十几只猫,三花在里面当老大。 沈绿时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白青溪拨过来几次,每次都是在沈绿时?还在加班的时?候,两人没说几句就匆匆挂掉。 “在做什么?” 这是两天前白青溪给她发的消息。 她那时?候在忙着做PPT,工作群聊很?快把他的对话框刷下去,沈绿时?今天才看?到。 正在想要?怎么回,手机震动一声,她眨眨眼,下意识放轻呼吸,点?开那条带有?官方抬头的短信。 【很?开心地通知您,您已通过本次‘扶西计划’的筛选,成为江榕小学?的一名教师,感谢您在教育工作及扶西事业上给予的支持,岗位说明及所需签署的资料文?件将会在三个工作日内发出,请注意查收,祝您在邑东南愉快。】 窗外有?夏风吹进,苏平河金光泛滥,沈绿时?想,她的等待,有?了答案 —— 离职交接期结束以后,沈绿时?在海城大肆吃喝玩乐一顿,几顿散伙饭下肚,离她离开这里的日子越来越近。 开始收拾行?李的这天,沈绿时?从柜子里翻到白青溪给她的小盒子,里面是在古寨拍的一些?照片。 沈绿时?只匆匆看?过几眼,忙的都没时?间一张一张看?完。 她按开台灯后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实木小盒子,把所有?照片都倒出来。 大约有?几十张。 很?多都是她或者白青溪随手拍的,巍峨雄伟的大山浓缩在一张手掌大的照片中?,却仍然能让沈绿时?想起身临其下的情景。 照片很?多,有?民宿,有?那只三花猫,还有?几张下午时?分,沈绿时?穿着麻布裙子,在一楼跟过来旅行?的人打牌的照片。 拍摄的人光影感很?好,照片里的自己?慵懒惬意,脸上挂着笑。 最后一张照片,是她第一天到古寨吃酸汤鱼的样子。 沈绿时?一愣,捏着这张相片仔细看?了看?,那时?的她喝了酒,脸色熏红,还是卷发,穿着的那条民族风绿色裙子,因为不日常,在旅行?回来后就被沈绿时?收进了柜子。 沈绿时?手指握着照片,感觉触感有?些?不一样。 手指轻轻搓了搓…… 照片背面,有?笔痕。 沈绿时?把照片背过来,被上面用钢笔写的一封信怔住。 是白青溪的笔迹。 —— 绿时?,展信安。 请原谅我用这样胆小的方式跟你告白。 第一次在邑市的酒店见到你,因为我的出现的方式太奇怪,你警惕我的身份,可又善良地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后来在赵楠家?中?,你看?出我的不适,借敬酒为我解除不便,我当时?想,沈小姐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在大部分人都惫于关注别人的时?候,你却能敏锐地感受到别人的情绪,很?特别。 到古寨的那个傍晚,你骑着电动车带我从石桥上回到民宿,那条我少年?时? 无数次往返跑过的路,成了我二十七岁这一年?,难以跨过的沟壑。 那一刻,我有?些?懊恼和难堪,不想在你面前示弱,只说让你先走。 可你没有?。 善良的沈小姐骑着电动车带我回家?,三百米的距离里,我第一次想问你,愿不愿意留下。 即便在我问出这句话时?,已经在你归期已定的时?候。 你走后,我曾问自己?,让你留下,我能给你什么,抑或是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我的绿时?善良美好,与邑东南的山风一样,清凛,又温柔,她有?自己?想走的路,我知道,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替你做决定。 无论终点?是哪里,相遇本身就已经足够美好。 这段并不长的旅程,如果你感到过快乐,那我便会同样开心。 如果绿时?愿意的话,希望可以永远记得,在邑东南的一处山北古寨中?,有?人愿意成为你脉搏之上,永远跳动的白水河。 若你喜欢做河中?奔涌向前的小船,有?一个人,愿意做你的港岸。 也希望在海城每一天,你都有?开窗吹早风,傍晚追晚霞,夜间看?月亮的时?间。 我会在邑东南等你, 见或不见,都祝你快乐。 白青溪 第33章 白青溪(10) 从海城飞到邑市停留一天, 第二天前往古寨,沈绿时心情雀跃,甚至有点兴奋。 支教申请通过后, 沈绿时加了官方群,得知这次从海城出发, 目的地是邑东南的还?有一位叫吴渝的大学生?, 对方加了她的联系方式,说到时候可以?一起走?,沈绿时觉得有个伴也行, 就答应了。 离到学校报到的时间还?有一周,吴渝听?说这边古寨风景好,沈绿时推荐他住在‘橙黄橘绿时’, 两个人顺理成章一起到了古寨。 “沈老?师, 你在这边有熟人?”吴渝看她对这里有几条路甚至连发车时间都知道, 有些?惊讶。 七月的邑东南太阳高?悬, 炽烤着这片树木丰沛的大地, 沈绿时手持小风扇对自己?吹风,墨镜后的眼睛弯弯:“算是吧。” 吴渝性格开?朗, 还?是个话痨,进古寨后一惊一乍喊个没完,等他聒噪又新奇地搞清楚什么是‘长桌宴’后,沈绿时皱眉无奈:“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精力都这么旺盛?” “你也不老?啊。”吴渝背着个硕大的黑色双肩包, 左手拖着自己?的行李箱, 右手是沈绿时的箱子, 一路往‘橙黄橘绿时’走?。 两个箱子‘咔啦啦’响了很久,等到民宿门口, 吴渝二话不说地把东西拖进来,他找到个空椅子坐下,先咕咚咚地灌下去大半瓶水,等缓过来了,才走?到前台办入住。 吴渝说:“我的个天,这也太热了。” 沈绿时没搭理他,她墨镜没摘,遮阳帽挡住大半张脸,前台后面坐着的李康压根没认出来沈绿时,撇了一眼是对男女,李康很熟练地说:“一起的?身?份证给我。” 沈绿时这次没在网上定房,为的就是给白青溪惊喜,她把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谢谢。” 李康默认两个人是情侣,肯定是住一间房,在大床房的键后点下确定,接过沈绿时的身?份证录入信息 沈……绿……?? 李康:……????? 李康豁然抬头,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来,声音洪亮:“绿时姐,你回?来了?” 他又看了一眼正?在狂喝水的吴渝…… 唇红齿白的年?轻人,站在沈绿时旁边还?跟她挺搭…… 什么情况啊!!!! “好久不见。” 沈绿时从他手里接过房间钥匙,才发现李康只给了一把,她挑眉,好笑道:“房间不够了吗?我们——” “绿时。” 她话被打断,偏头看向走?进来的人。 白青溪穿着件短袖衬衫,怀里抱着只小猫站在门口,傍晚的夕阳投在他身?侧,衣服沾的橘色猫毛泛着光,看到沈绿时,又看一眼她身?边的吴渝。 白青溪眉梢上扬,缓缓说:“你们俩……一间?” 沈绿时:“……” “不不不,这是我姐。”吴渝赶紧否认,他抓一把被汗湿透的头发:“肯定两间啊,是不是房间不够了?” 外面的人步子缓慢地走?到沈绿时面前。 宽阔肩膀挡住她看向吴渝的视线,小猫从他怀里跑走?,白青溪垂眸:“什么时候来的?” 几个月不见的人乍然出现在眼前,沈绿时强忍着给他一个拥抱的想法。 “刚到。”她弯着眼笑眯眯。 “呆多久?” “很久。” 白青溪一顿,抿唇静静看着她。 沈绿时鼓鼓腮帮子:“生?气了?” 她没提前告诉,是打算给他惊喜嘛。 “没有。”他笑的无奈,帮沈绿时把帽子和?眼镜摘掉,从李康手里抽出蒲扇,给沈绿时扇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吴渝看这两个人熟稔又诡异的氛围,疑惑道:“沈老?师,你们……” 你们什么关系? 白青溪勾唇静默,似乎也在无声地问,你和?他,你和?我,都是什么关系? 云团挡住太阳,燥热散了些?,夏风吹进来,她长发飘起。 沈绿时捞起白青溪右手,跟吴渝介绍:“这是我男朋友,白青溪。” 别说是吴渝,便是白青溪听?到这话都有片刻的失神,沈绿时好像从来没给过他名分。 这是第一次。 十指相扣,白青溪挑眉,他身?体微微靠在前台桌子上,眼神温和?下来,低眸听?她介绍。 “这位是小吴老?师,吴渝,和?我在一所?村小支教。” “支教?” “晚点跟你说。”沈绿时这会儿才觉得,没提前告诉他有点不合适,手里的钥匙递给吴渝,沈绿时对着有些呆的李康说:“再给我开?一间。” “……” 递给沈绿时钥匙那一刻,李康想,他可能真的要有老板娘了。 —— 等回?到二楼,沈绿时自觉地跟在白青溪后面进了他卧室。 几个月过去,房间里格局没有什么变化,白青溪去洗澡,沈绿时坐在沙发上安静等他。 墙上挂着一块毛毡板,上面贴了很多照片。 都是沈绿时。 吃饺子的沈绿时,吃酸汤鱼的沈绿时,跟方豆玩耍的沈绿时,还?有躺在藤椅里睡得昏天黑地的沈绿时。 那段记忆,有人用心地替她好好记录。 等水声停下,白青溪拉开?门,沈绿时抬眼瞅他:“我报了‘扶西计划’,在村小支教,为期三年?。” 白青溪一只手倒水,另一只手拿着毛巾在头发上擦着,穿了一身?米色家居服,闻言看向她:“考虑好了?那边工作环境一般,会有些?苦。” 的确如白青溪说的那样,支教的学校环境和?海城的,乃至辽市的水平远远差出一大截。 这次除了她,还?有四位志愿者过来,村小没有宿舍,老?师们都要自己?在周边民居里租房。 “我可以?走?读,反正?村小离这不算太远,比我在海城单程通勤近多了。” “而且,这里有你。” 把水递给沈绿时,白青溪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沙发陷进去,他在一边兀自拆假肢,点点头:“嗯,你考虑清楚就好。” 沈绿时一把按在他胳膊上:“你怎么对我来这里,并不是很惊讶?” “楠楠提前告诉你了?”沈绿时纳闷。 白青溪把假肢放在一边,沈绿时很自觉地手伸过去给他按摩,对方在她掌心下渐渐放松,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 他身?上氤氲着刚洗过澡的水汽,连带着沈绿时身?上都沾染了白青溪身?上沐浴液的味道。 “看到你视频号的IP了,今早显示在邑东南。”他很老?实地偏头看她,声音里都是笑:“感谢互联网。” “……” “你每天都看我的视频号?” “不是每天。”白青溪晃了晃手掌:“是五个小时看一次。” “很想你,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可你太忙了,我不敢问。”白青溪说:“毕竟,两天前的消息,你还?没有回?我。” “……” 夏日傍晚,晚霞满天,刚到房间时白青溪就开?了空调,此刻房间里温度刚好,沈绿时舟车一天的疲惫消散了些?。 “我看到你写在照片后面的信了。”沈绿时喝着水,小声说。 白青溪勾唇:“然后呢。” “写的不错。”沈绿时侧目看他:“你老?实说,给过多少个女孩子写情书??” 沈绿时从前觉得,自己?谈恋爱肯定是那种知性优雅的女朋友,不会为了莫名其妙的问题纠结,明明知道白青溪的性格,她偏要问他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没有别人,只有你。”他很温顺地给出沈绿时想要的答案:“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于是沈绿时唇角弯起:“嗯,我知道。” 她双手捧着白青溪的脸:“在海城的这几个月,你从来没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你不怕我再也不回?来了?” 白青溪抬手,拇指缓缓蹭过她眉眼,话里隐忍克制,有些?怅然:“怕。” 他掏出手机,点开?软件递给她,示意沈绿时看。 她接过去扫了一眼—— “你定了月底去海城的机票?”沈绿时惊呼。 “嗯。” 心潮澎湃,沈绿时嘴角的笑越来越大,她抬手,笑眯眯地从他手里抽出毛巾,把他的头发擦的乱糟糟:“很想我?” “嗯。” “怕我不理你了?” “嗯。” “你要是去海城了,我还?是不愿意来邑东南,怎么办?” “我不介意一辈子异地恋。”他答得干脆。 “……” 沈绿时安静下来,视线从白青溪眉眼下滑,然后落在他唇上。 他眼神温柔地望着沈绿时,等她动作。 不管是小别胜新婚还?是久别重逢,这后面都应该接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沈绿时抬手盖住他眼睛,然后低头。 沙发面积不大,她为了方便动作,干脆整个人跨坐在白青溪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吻上去。 对方很配合地仰头,任由她磨人的亲昵。 这一次,沈绿时想,她终于不用再倒计时,计算离开?的时间。 未来的每一天,她都可以?看到对方清隽温柔的眼。 白青溪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放在沙发扶手上,沈绿时很瘦,坐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 “这次不走?了?”贴着她的唇,白青溪低哑开?口。 “嗯,我要是在这里安家的话,还?要请白老?板多多照顾。” “求之不得。” 一吻结束,沈绿时静静抱着他。 这个姿势对白青溪来说太过于挑战他的耐力,他哑着声音说:“你先下来。” 沈绿时搂着他,跨坐在他身?上舍不得下来,还?蹭了蹭说:“为什么?” 白青溪因她的动作瞬间绷紧身?体,然后无奈道:“我是个男人。” “还?是个喜欢你的男人。” “……” 感觉到对方变化,沈绿时佯装镇定地从他身?上爬下来。 听?到白青溪还?没平息的喘息,沈绿时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身?边坐着她喜欢的人,窗外传来蛙声和?鸟叫。 沈绿时想,那颗飘荡着的心,终是找到了停驻的地方。 第34章 白青溪(11) 沈绿时二十七岁这一年, 是和白青溪在一起的?第二个年头?。 十二月正是放寒假的?时间,两个人提前半年就计划好一起到?冰城度假,沈绿时整整收了两大行李箱的?衣服, 大有一副过完冬天再回来的?架势。 北方正是一年中最冷时节,沈绿时把白青溪围成一只?黑色粽子?, 帽子?围巾手套一样不缺。 原本还在质疑是否穿太多的?白青溪, 在下飞机的?那?一刻彻底被零下三十的?温度征服。 “好冷。”沈绿时把手塞进白青溪羽绒服口袋里,吸了吸鼻子?。 她已经很多年没回北方过冬,冷空气如同结冰的?半固体一样被吸进肺里, 在室外走了一会儿,连睫毛都开始打霜。 踩在这片黑土地上,即便不是辽市, 沈绿时也有一种?回到?家乡的?感觉。 机场外面立着个用冰雕成的?巨大雪人, 酒店订在中街附近, 出机场后要打车过去, 车子?从高架上穿行,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之景尽收眼底。 不同于?邑东南的?山林覆雪, 冰城的?俄式建筑在晚上显得格外浪漫迷人,冰花江穿城蜿蜒,白青溪曜黑的?眼底被夜晚的?灯火映亮,沈绿时有些看呆眼。 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沈绿时拉下围巾, 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 白青溪挑眉, 笑?意渐浓。 “来过这里?”他细心地帮沈绿时把被围巾卷住的?头?发捋顺, 又从手腕上摘下皮筋帮她扎好。 沈绿时偏头?方便他给自?己扎头?发,一边说:“高二来过。” 那?年她爸得了一笔奖金, 带着一家人到?这来玩,冰城大世界瑰丽璀璨,成了记忆里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 车子?在道里街靠边停下,两个人重新穿戴好下车,沈绿时深深吸口气,被冷的?一个哆嗦。 不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楼上,一名小提琴手正对着街道上的?游客拉琴,琴声婉转动听?,给这条街带来无限浪漫遐想?。 沈绿时买了两只?马迭尔冰棍,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她一边龇牙咧嘴地吃冰棍,一边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不能快递,不然真?想?带好多好多冰棍回邑东南。” 中街冰棍诶。 “可以在这里吃个够。”白青溪说话?时带出阵阵白雾:“等到?你学校开学,我们再回去也可以。” “真?的??”沈绿时兴奋:“那?我要再回一趟辽市看我爸妈。” “好,我陪你。” “还要去京北看相声。”她一直想?去,都没机会呢。 白青溪点头?:“可以。” “去南陵吃鸭子??” “好。” “白青溪。”沈绿时咽下冰棍,丝丝哈哈地喊他。 “嗯?” “你会把我宠坏。” 白青溪两只?手放在她冻的?通红的?两只?耳朵上,,看着沈绿时,笑?着说:“让你过得更快乐,是我的?责任和梦想?。” …… —— 第二天一早,冰城入冬后最大的?一场雪飘扬而下。 酒店房间里的?空调暖哄哄,沈绿时翻了个身,床边空空。 呆愣了几秒,她顶着鸡窝头?坐起来。 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看手机,白青溪半个小时前给她发的?定位。 ——圣索菲亚大教?堂。 沈绿时一个电话?拨过去,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去了?” 他们俩原定计划是睡到?自?然醒,然后一起去教?堂周围走走。 白青溪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你下楼,前台有留给你的?东西?,带上再过来。” 沈绿时:“……” 跟他在一起后,沈绿时才知道,白青溪是一个很浪漫的?人。 这两年,白青溪不知道给她手作了多少银饰。 第一次送沈绿时的?花,还是让沈绿时吐槽很久的?红玫瑰,后来白青溪干脆在小花园里种?满一片报春花,蒙着她眼睛,带沈绿时到?花园看满园盛放。 这次不用猜,他应该是又准备了什么惊喜。 没有女孩子?会不喜欢礼物,沈绿时一边化妆一边想?,白青溪这次会送她什么? 不会是一箱马迭尔冰棍吧…… 沈绿时裹好羽绒服下楼,在前台拿出一条白色头?纱时,她天马行空的?猜想?终于?戛然而止。 花嫁风格的?头?纱,一看就知道应用场合是什么。 沈绿时大脑宕机。 不是冰棍…… “这是白先?生给您的?礼物。”前台姑娘说:“沈小姐,需要帮您戴起来吗?” 沈绿时呼吸乱了一拍,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想给白青溪发消息,缓了缓,又放下。 她视线落在那?条纯白头?纱上。 及肘的?长度,最上方有几朵刺绣花朵点缀,纱尾则是简约的?波浪形,不会太夸张,在酒店灯光下,熠熠散发着柔软的?光。 沈绿时声音不稳,脸上有些红:“需要的,谢谢。” 前台姑娘露出微笑?,帮沈绿时将头纱戴在她半扎的?长发上,沈绿时迈开步子?要走,对方又喊住她说:“还有一束花,沈小姐。” 沈绿时接过那?束包着蝴蝶兰和白绣球的?花束,道谢后飞快出了酒店。 推开旋转门后,冷风扑面而来。 沈绿时一开始只?是很慢地在路上走,到?最后步子?越来越快,几乎是在跑。 白色头?纱在她脑后被风雪托起,等到?教?堂附近的?时候,沈绿时身上已经跑出了汗。 几百米,她跑的?很快。 沈绿时站在原地急促地呼吸,脸颊晕红,被羽绒服裹着的?身体在发热。 不止因为运动。 教?堂前面有零星几个拍照的?人,地上积雪很厚,踩在上面发出‘嘎吱’的?声音,此刻还没到?亮灯的?时间,余晖下从圆葱头?的?教?堂顶部照下,披上金光。 红砖垒砌的?墙体见证了滨城横跨两个世纪的?历史。 雪越来越大,连花束上都铺满一层白。 沈绿时走到?教?堂下,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白青溪应该是站了有一会儿了,正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很安静地等她。 他穿着和沈绿时身上同款的?黑色羽绒服,带着一顶她自?己手织的?白色毛线帽,针脚并不好,线织的?歪歪扭扭,白青溪却很珍惜。 沈绿时深吸几口气,来到?他身边站定。 白青溪若有所觉地抬头?,看到?她红扑扑的?脸,喘气还带着一阵阵白雾……沈绿时应该是一路跑来的?。 他蓦地笑?了。 沈绿时知道,她此刻绝对称不上多好看。 头?上落满雪,身上蓬松的?粉色羽绒服面包似的?,和头?上精致的?白纱搭配得不伦不类,脸上跑的?通红,手里抱着束花。 怎么看都有些奇奇怪怪。 沈绿时懊恼地想?,早知道白青溪是要……不管今天再冷,她都会穿裙子?出来的?。 白青溪看到?她脸上神情变来变去,几乎能想?象到?沈绿时的?内心活动。 而沈绿时后知后觉,也感到?自?己反应过度。 可看到?头?纱的?那?一刻,猜到?白青溪的?目的?,她澎湃地心绪需要什么东西?来压一压。 结果她一路跑过来,还是很澎湃。 白青溪帮她把被风吹的?凌乱的?头?纱理好,然后低头?在她温热的?额头?上落一个吻。 沈绿时手心出汗:“你想?说什么?” 张嘴说完,才发现?自?己声音有多哑。 “我想?说,我曾不止一次的?,憧憬我们的?未来。”白青溪贴着她的?额头?说完这句,然后垂目看向沈绿时的?眼睛。 对方因为他的?话?又是深吸一口气。 白青溪揉揉她发红的?脸,温柔地看着她: “我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步履蹒跚,会长出满脸皱纹,终有一日?,岁月会带走我的?健康,那?时的?我,不再能稳稳地抱你入怀,但我的?绿时一定仍然善良可爱。” “我们可能会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我会想?,她会不会很像你?” “这些我不能确定。” 沈绿时呼吸放缓,静静听?他说。 “但等到?那?一刻来临,我们已经一起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对此,我深信不疑。” 雪下得更急,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半天未化。 她生于?这片干净纯洁的?土地,大雪本就是属于?她与她的?家乡。 “我想?成为你未来人生里的?很多角色,你坏情绪的?倾诉者、你快乐的?分享者,你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爱人。” “你对我的?残缺毫不介怀,把我的?无趣视作温柔,是你让我知道,爱一个人不是矫正、逼迫、规范,而是拥抱、接纳和救赎。” “而我是个贪婪的?人,逐渐开始不满足现?状,我想?要成为你未来日?子?里携手共度的?那?个人。” 白青溪笑?着看她发红的?眼:“邑东南是我的?家乡,在那?向你求婚,会觉得欺负了你。” “这里是你的?地盘,有你熟悉的?雪天和土地,你属于?这里。” “但我希望,邑东南可以成为你第二个家乡。” 傍晚余晖送出最后的?红芒,鎏金映彩的?金色灯光依次亮起。 飞洒的?雪花很快落满两个人的?一身,白青溪打开手里用冰盒呈托的?钻戒。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又温柔地问: “沈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因他的?话?,沈绿时久久未能平静。 她想?,她应该对这长篇大论的?表白说些什么,可白青溪才刚说完,沈绿时便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她接住一片又一片纯白的?雪花,那?枚戒指被白青溪套在她无名指上。 和雪花一起,让她永远忘不掉冰城这一年的?冬天。 沈绿时笑?着说: “我愿意。” 第35章 白青溪-终章 领证是在第?二年春天?, 婚礼定在夏末。 沈绿时做主,地点定在邑市的一家很有名的草坪餐厅。 他们两个?人的朋友朋友不多?,算上双方父母和几位亲戚, 再加上两边比较熟悉的人,满打满算也就凑了两桌。 新?嫩的柳枝已经?抽芽, 蔚蓝的天?空中, 雪白的云团一个?挨着一个?,碎金阳光洒在沈绿时的婚纱拖尾上,送她走向那个?她会珍爱一生的男人。 交换戒指的那一刻, 白青溪终于红了眼?眶。 他们在起哄中接吻,在掌声里拥抱。 白青溪在她耳边说?: “沈小姐,我爱你, 谢谢你嫁给我。” …… 宴席结束后, 沈绿时早早地躲回?房间休息。 她头一次庆幸, 幸好没有办大型婚礼, 不然她真的会累死。 婚纱是缎面的复古风, 裙子前面是到?脚踝的长度,没用裙撑, 身后是服帖优雅地半拖尾款式。 她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搭配的手套和纱帽也没摘,扑通一声趴在床上。 结婚怎么这么累…… 一大早被抓起来化妆,这一天?又?哭又?笑?,沈绿时精神耗费很严重, 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又?迷迷糊糊地醒来。 白青溪趴在她身边, 睁着湿润的眼?看?她。 沈绿时毫不意?外他在这里,翻了个?身, 从平躺变成面对他,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在看?什么?” 白青溪很温顺地靠在她怀里,哑声说?:“我们结婚了。” 他一双手环住沈绿时纤瘦的腰,让他们贴的更紧些,用目光反反复复扫过她的脸。 沈绿时脸有些红。 “嗯。”揉揉他脑袋,沈绿时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吸吸鼻子闻到?白青溪一身的酒味,她头后仰避开:“喝了多?少?” 他呼吸都是带着酒气的烫。 沈绿时她爸是个?能喝的,尽管对这个?女婿满意?,但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被他娶走,老父亲没忍住灌了不少。 再加上张睚觉得自己大媒人身份在那,更是对白青溪一点都不客气。 沈绿时的手在他腰背上缓缓揉按,但被这股酒气呛的偏了偏头。 像是察觉到?她的躲闪,白青溪额头抵上她的,哑声说?:“你躲什么?” 语气仍然温柔,却多?了些不属于他平时情绪的委屈。 喝了酒的人……有点不一样…… 沈绿时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亲,被他逗笑?:“别闹,我去洗澡,这衣服穿着好难受。” 婚纱一大早地就穿上身,到?现在还没脱。 白青溪看?向她一字肩外雪白的肩膀,低头舔了舔。? “不脱。”他边吮边说?,声音带着好听的哑,语气不容置喙,却又?矛盾地祈求:“不脱好不好?” 十九楼的房间,窗外有明晃晃的月亮,足够晴朗的夜,银河有迹可循。 沈绿时像是被蛊惑一样,懵懵的:“什么不脱?” 醉酒的人很执拗:“不脱婚纱。” 沈绿时老实提问:“为什么?” “我们就这样做。” “做什么?”沈绿时感觉自己的思路已经?跟不上白青溪。 …… 直到?白青溪伏在她身上沉沉喘息,一字肩被蹭到?腰下,海浪般的婚纱裙摆掀起铺满一床,但仍然歪歪扭扭地穿在她身上。 头纱掉了,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下来。 沈绿时彻底软成一朵棉花糖,全身随他一起颤栗。 白青溪垂头看?她的样子,满足地夸她:“你现在的样子,好看?。” 不脱,就是这个?意?思。 沈绿时:……穿着婚纱做这种事……亏白青溪想的出来!!!! …… 一直到?天?快亮时,他才终于冷静地洗完澡躺到?她身边。 沈绿时眼?睛都快睁不开,察觉到?一边的床陷下来,她习惯地靠近他怀里。 耳边传来白青溪温柔的声音。 “快秋天?了。” 秋天?,是橙黄橘绿的时节。 —— 婚礼结束后,他们回?到?古寨,日子流水一样缓缓淌过,在这一处让沈绿时身心?舒畅的地方,浪漫开的正盛。 一座吊脚楼,一个?养着几十只猫猫的小院,最好的朋友相隔不远,最爱的人近在眼?前。 民?宿里经?常会有大城市辞职后,过来旅行的客人,得知沈绿时有同样的经?历,他们会问道:“怎么选才最好?” 她会说?:“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最好。” —— 白梨五岁这一年,沈绿时独自一个?人回?辽市呆了小半个?月。 沈绿时没说?归期,不想让白青溪折腾一趟去机场接,等她开开心?心?地回?了古寨,民?宿大门敞着,李康的女朋友坐在前台跟她打招呼:“绿时姐终于回?来啦?小白梨天?天?喊着想你呢。” 沈绿时把给她带的礼物递过去,立刻马不停蹄地跑到?二楼。 小家伙过了五岁生日后就自告奋勇地要一个?人睡,沈绿时一直等着她抱着被子过来喊‘害怕’,结果她的性格竟然更像白青溪一些,安静内敛。 女儿软软的身体让沈绿时的心化成一片,看?她睡得正熟,沈绿时轻声起身来到?隔壁。 窗帘拉着,白青溪躺在床上,背对着门。 沈绿时把外套脱了,轻轻走到?床边,小声说?:“睡着了?” 回?应她的是白青溪缓缓睁开的眼?。 沈绿时皱眉看?他眼?底血丝:“生病了?” 前两天?通电话还好好的。 沈绿时拉开被子躺进去,白青溪翻身把她抱住,眷恋地亲了亲她的脸:“怎么突然回?来了,也没提前说?。” 感冒的人,声音沙沙哑哑,又?有点好听。 沈绿时在他太阳穴缓缓揉着:“嗯,给你个?惊喜。” “看?过女儿了?” “看?过了,睡着呢。” 他精神不好,眷恋地看?着她,不肯闭眼?。 “想我了?”沈绿时亲亲他。 白青溪点头,尾音柔和地说?出个?“嗯。” “睡吧,我就在这。”她抱紧他,小声道:“我一直在这。” 毕竟这里有你,有我们的女儿,邑东南早已成为她的家乡。 “我爱你,白先生,会一如既往。” 一年好景,年年好景。 此?后岁月,有他同行。 —— 日子一翻,又?是几个?十年。 沈绿时经?常念叨着,自己的皱纹越来越多?,白青溪每次都很耐心?地跟她说?,没有,你仍然很美。 听了这话,她便开心?地笑?,几十年如一日地,白青溪对她的好脾气,连赵楠都感慨。 后来的后来,他们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疾病和年纪让他们不再有风雨中奔跑的力气。 白青溪每天?一大半的时间,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有时候会糊里糊涂地认不清人,孩子们怎么哄都不行。 沈绿时每天?傍晚,会推着他在公园里散步,只有那时,白青溪眼?里会浮现安心?。 白青溪不再记得很多?事,而只有面对沈绿时才会有短暂的波动。 “沈小姐,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他这样说?。 每天?早上刚醒来,白青溪会有几个?小时的清醒时刻,他会为自己昨天?忘记她而道歉,沈绿时对此?毫不介意?。 她每天?都会耐心?地肯定: “我们见过。” 白青溪问:“什么时候?” 沈绿时会仔细地把他腿上的毯子整理好,笑?靥温柔告诉他: “那是在很多?很多?年前,邑东南的一个?春天?。” —— 在宇宙中,粒子经?过不断运动,会无限接近于最初的轨迹,哪怕这所?经?历的时间长度无法衡量。 生命终有一天?会走到?尽头。 但时间会循环,一切失去的会再回?归。 跳出时间的线性,如今即是曾经?,过去也将?是未来。 那么,千千万万个?我,正在和你相逢。 我想,亿万年后,当我们再次相遇,我还是会说?: “沈小姐,我爱你,这是无解的命题。” ——白青溪 第36章 殷徊(1) 子时的北辰岭浓雾高?罩, 单薄月光照不透,只余几缕寡白?的亮射在地面数十座坟茔上?,森冷凄切。 有夜鸦从?天空俯冲而下, 啄起地面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腐骨,又低叫几声, 飞到一座坟头上?嚼着口中食物。 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 黄铜纸在地上?‘哗啦啦’地被刮起,云琇提灯穿过这几座孤坟,看?都不看?那夜鸦, 兀自往前面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糯米沿路撒。 最近云琇时常觉得自己撞邪。 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她。 背后阴风阵阵,如同?别人在她脖子上?吹气?, 让云琇很不舒服。 冰凉凉, 黏腻腻。 她袖中糯米撒了一路, 那背后阴冷的感觉还在…… 云琇霍然转身—— 寂静夜里?, 她身后黑洞洞的来路, 空无一人。 孤坟起伏中,除了老鸦, 什么都没有。 纸灯笼内火苗渐瘦,四下更?暗。 云琇皱眉。 她有一双能见鬼的眼,方才明明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 可?是云琇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云琇缓缓收回视线,继续往前面走, 颈间那股阴冷的气?息又出现, 云琇这次没有回头, 只是步子越来越快,衣角飞卷。 …… 云琇最近觉得不大舒服。 她通灵见鬼本就会折阳寿, 天生的命运她改不了,但云琇还想多活几年。 毕竟她才二十岁。 “姑娘,买些什么?” “两吊黄铜纸,二十支白?烛。” 云琇抱着香烛,又采买好水果馒头等一应贡品,最后又盛了半袋糯米后,才往北辰岭走。 晌午时分,昨夜那几座孤坟都安安静静地在原地,云琇把贡品在几座坟茔前摆好:“昨夜是你们在吓我吗?” 墓碑前,一颗馒头突然从?贡盘里?掉出,咕噜噜地滚过地面枯草。 “不是?”云琇眉心一皱。 北辰岭是一处墓区,半山腰上?,是一大一小两座古墓坟冢,此外山脚下有十座小坟,背面山顶还有几处崖棺。 烈日苦煎人寿,何况是鬼。 他们平日不常出来,遑论是捉弄她这样的恶作剧。 云琇眯起眼,看?向半山腰自己的住所,咬了一口手中贡品馒头。 “那就是有新朋友了?” —— 云琇的住处在半山腰的一处古墓里?。 从?碑上?的墓志铭来看?,墓主人是前朝之人,十七岁而亡,如今朝代更?迭,早就无人再?祭拜他。 她进他的墓,等于回家。 墓穴不深,从?甬道走下去,石砖顶渐渐盖住日光,一处石冢显露出来,云琇衣袖扶过倒在地上?的墓碑,往……等等…… 倒地的墓碑。 云琇在这里?住了十年,这座墓碑在今日以前,从?未有过变化。 这座坟冢在新朝刚立时被盗过几次,陪葬品皆被洗劫一空,墓室内除了当中的坟冢,仅余那刻着墓志铭的墓碑。 云琇眉心拧起,倒退几步,来到墓碑前。 她很深地弯下腰,仔细看?上?面的字痕。 殷徊,是他的名字。 云琇想到最近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自己,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你是怪我,占了你的坟冢?”云琇食指在‘徊’字中心戳弄:“我并未抢夺你任何东西,只是借你地势气?运,你这里?,是很好的养魂之地。” 寂静之处,无人答她。 阴风三丈三,自甬道入口一路吹进—— 云琇打了个激灵。 “你在附近,对不对?”她有些咬牙切齿对方的装神弄鬼。 当今新朝于战火中而立,鏖战结束后,遍地死尸断臂,官府敛尸入棺,又寻能通灵见鬼的守墓人安抚亡灵,以稳民间惶惶不安。 这件事极为耗费心神,风水舆图上?显示,这座前朝古墓风水极佳,云琇才寄居此处。 云琇使?了吃奶的劲把墓碑扶起,靠在坟冢上?。 “殷徊。”她声音铺在空旷狭窄之地,带着回响:“我每日为你燃烛点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云琇试图跟这个没见过面的鬼讲道理。 “刚入夏时,大雨漫进墓室,我怕你棺椁受潮,特意买来白?灰泥将你坟冢加固封牢,免受雨水侵蚀。” “每次给你的贡品,我皆精挑细选,未曾敷衍,我没有在你墓中白?住。” “我甚至按照你碑文上?的忌辰,还送过你礼物。” 云琇感觉颈间那股阴冷的呼吸还在,然而不管她回头几次,身后都空无一人。 也空无一鬼。 她蹙眉,继续说: “你受我十年香火,等于我养了你十年。” “若是人间,这样的生养之恩,足够涌泉相报。” “没良心的小鬼。”她总结。 “……” 耳边那种呼吸声似乎因?她的埋怨而停滞。 云琇骂完,撑着膝盖站直身子,她照常把墓室内打扫好,而后在墓前点上?香烛,下午时间燥热,云琇忙活一会儿,便半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座墓室讲究,有厨库与文书库,墓冢在东室,云琇住在西室。 她没摆多余物品,一张床,一架梳妆台,一个衣柜。 即便是白?天,墓室里?也阴暗潮湿,云琇早就习惯这种日子,别说睡在死人墓冢里?,便是让她抱着鬼睡觉,她也丝毫不会惧怕。 云琇幼年时常因?为通灵眼撞鬼而生病发热,一病几天。 后来她见的鬼实在太?多,根本提不起她害怕的兴趣。 …… 半梦半醒,云琇好像看?到自己入选考上?酆都鬼域,那是所有能通灵的守墓人最向往之地。 她翻了个身,梦破神醒,那股脖颈上?阴冷冷的呼吸感又来了。 夏蝉凄切,夜露沁人, 东室棺椁安静一片。 这鬼一直在她身边。 云琇烦躁地打挺坐起,她踩鞋下地,往隔壁东室的墓冢走去:“你到底藏在哪儿——” 气?势汹汹的人在经过镜子时动作一顿。 云琇收回迈出的脚,转而僵硬地看?向半人高?的铜镜。 殆尽的白?色烛光将她身影投在镜中。 穿着麻布裙的女?子肩膀瘦弱,一双眼长而弯,此刻眉峰紧蹙,死死盯着镜中景象。 云琇对着镜子抬起左手,放到另一侧肩膀上?。 触感是自己温热的皮肤传来的温度。 镜中,伏在她背上?的鬼魅偏头,躲开这并不会触及到他的手。 云琇:…… 她定定看?着铜镜,声音寒凉:“殷徊。” 将头搁在她肩膀上?的人毫无动作,那股潮湿阴冷地呼吸痒痒低扫在云琇脸上?, 越来越如有实质。 “我看?到你了。”云琇深深掐紧手心,用食指扣响铜镜。 那带着白?纱帷帽的半透影子动了动。 他缓缓松开攀在云琇肩膀上?的双臂,飘在了她身边。 比云琇高?出一个头。 不知?道他是没说话,还是说了但云琇听?不见,在他脱离自己那一刻,云琇莫名觉得身体?松快许多。 被鬼缠着原来是这种感觉。 云琇抓起一把糯米,朝飘在身边的鬼魅扔过去—— 穿着白?袍,带着白?帷帽的人往后退一步,米粒滴答坠地,鬼魅分毫无伤。 “我不怕这个。” 他说:“只有僵硬冷尸才会怕这个。” 这些日子,并不是她的错觉,这鬼魅一直在她背上?躲着,所以每次云琇回头,都寻不到他。 云琇看?不到帷帽后面的脸,她眯起眼睛:“你是殷徊。”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整座北辰岭,那十座孤坟因?亲友皆离世?,无人供香,是因?为云琇十年不断香火,他们才得以养魂,这几年魂魄渐安,不消多日,便能进入黄泉。 可?此前时岁,云琇从?未察觉到殷徊的鬼息。 生前作恶之人,死后入阿鼻地狱,无需人间养魂,云琇曾以为殷徊定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可?今日竟然见到了。 白?袍白?帷帽,把他捂的严严实实。 受香火者不能伤害供奉自己的人,云琇并不怕殷徊。 只是一想到有个男人,不,是男鬼,这些日子一直伏在自己背上?,她就浑身不适。 即便隔着帷帽,殷徊仍然能看?清那女?子面上?难看?的面色。 两人中间不过三尺距离,殷徊抬袖伸手,云琇皱眉后退一步。 见她脸上?厌恶,那只冒着薄薄雾气?的手停在半空中。 香烛又灭了一盏,墓室内更?暗。 “你从?前并未出现过。”云琇思索几种可?能:“你是被我吵醒的?” 她将墓室内染上?人气?,的确会叨扰死者安宁。 若真是如此的话,她实在是罪过。 云琇愿意在日后拜祭时多加贡品。 殷徊的手收回袖中,帷帽里?的脑袋似乎低下来,闷声说:“不是你唤醒的我吗?” 音色低迷,轻声抱怨。 云琇瞪大眼。 他怎么还委屈上?了? “我怎么唤醒你了?”她极为不解。 “你给我供香养魂十年,还有很多贡品。”还不够么。 云琇面不改色:“我给这里?每一位亡者都供。” 她说的是实话。 “我看?了,你给我的更?多。”帷幔里?的声音模模糊糊。 阴风掀起他帷帽一角,云琇窥见苍白?下颌,紧抿唇角。 她说:“那是因?为,我住在你的墓室里?,理应多给你些。” “可?你经常对着我的墓碑说心里?话。”白?袍窸窸窣窣,他似乎有些着急地给她例证。 “你给我的棺椁上?涂白?膏泥。” “你说我死的太?早,很可?惜。” “你说我画的石画好看?。” “你还摸了。” 那道声音趋于哽咽。 “……” 云琇后知?后觉。 她好像把鬼……气?哭了。 第37章 殷徊(2) 这样说来, 他的确是被自己唤醒。 云琇沉默。 她出?生时饱经离乱,父母兄姐葬于战火,云琇能活下来, 全是因?为只大她五岁的姐姐将她藏于一出?废弃井窖。 那年云琇五岁。 父母样貌都已模糊,可阿姐手上的温度, 云琇还记得。 离别的最后一眼, 阿姐对她说,“琇琇,你要好好活下去。” 此后岁月, 云琇一人淌过。 她亲缘淡薄,何况毫无交集的孤魂殷徊。 她本就无需对任何人负责。 “那我送你入黄泉轮回。”云琇盯着那个白影,淡淡道。 前朝崇文之风盛行, 殷徊戴帷帽, 着白衣广袖, 是前朝贵族装扮。 他周围无秽气, 并非病亡。 那是死于他人之手? …… 夜色渐秾, 百鬼夜行之际,那道白影渐渐清晰, 听到云琇的话,少年上前一步。 殷徊摇头:“我不去。” “为何不去?” “我不要当人。” 云琇:“……你喜欢当鬼?” 什么癖好。 殷徊音色凄厉,鬼气冲天:“无谓人鬼,你唤醒我,我便?要跟着你。” 神经。 云琇暗骂完, 皱眉道:“送你入黄泉投胎, 便?是对你负责。” 云琇每超度一只鬼, 她的功业谱便?多加一分?,如今亟差两?分?, 她便?可以进入酆都。 酆都鬼域,未转生的亡灵生存之地?,在那里,云琇说不定可以见到阿姐。 漂泊十年,寻到亲人,是云琇唯一目的。 她不会?放过遇到的每一只鬼,包括是被她吵醒的殷徊。 全都给?我去轮回!给?我加分?! “你不要我?”殷徊咬唇,朝她走几步,云琇这次没躲,只是冷漠地?抬头看他。 白袍簌簌,有意?识地?往她身上卷,云琇用手打开,挑眉反问:“我为何要你?” “是你将我唤——” “够了。”云琇打断他:“有完没完?” 她从床角拿来敕灵伞,‘唰——’地?一下撑开,然后大力将殷徊扯到伞下在她身边站好:“我送你去轮回渡口。” 她掌心活人的气息灼热,烧的殷徊手腕剧痛。 但他没甩开,帷帽里的一双眼落在云琇持伞的手上。 她的手指修长,却并不白皙,骨节清透,像是下一秒就要透过脆弱皮肉刺出?。 活人气息灼到殷徊眩晕,好在敕灵伞养魂,上面坠下的白色萤屑融入他冷白衣衫,抚平他疼痛。 “我、我很厉害的,你真的不要我吗?我可以保护你,我的力量很强大的,真的。” 就是得等等,他刚醒,还没恢复好。 殷徊一边焦急地?说着,一边追着云琇走出?墓室。 受她香烛十年,殷徊离不开云琇。 云琇没搭理他,估摸着殷徊脑子可能有些问题。 这种仅仅是因?为受她香火而产生的依恋,云琇理解不了。 “你别把我送走,我真的不想做人。” 云琇依然不搭理他这话。 —— 轮回渡口离殷徊的墓不远,这里有许多撑着灵船的船夫,他们会?将来到此处的鬼魅送往奈何桥。 但因?富人热衷养鬼魂而施巫术,渡口也有许多买卖魂灵的人假扮成船夫的模样。 轮回河的模样,千年万年,亘古不变。 河水在夜中?泛起绿色荧光,灵船在浪涌上摇曳,敕灵伞到了河边便?可以收起,云琇推一把殷徊,下巴朝灵船点点:“坐上去。” 没了伞,殷徊身影彻底暴露在旷离许久的人世。 云琇扫一眼河中?船夫面孔,看到个眼熟的,便?拉着殷徊走过去,跟那人对暗号,用以区分?真正?的船夫和买卖魂灵的巫师。 “几号船?” “夜半子时,第二趟。” “几行路?” “三条。” “几——” “琇琇。”殷徊骤然出?声喊她。 这称呼亲昵,云琇听的皱眉,抬头看向身后的他:“嗯?” 船舶摇曳,云琇与殷徊站在渡口,他衣袍被风吹起,如同?一只夜中?白蝶。 “真的不能留下我吗?” 云琇毫不犹豫:“不能。” 帷帽内,少年眼圈泛红。 殷徊一字一顿道: “那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听到音色里的哽咽,云琇略一顿,而后嗤笑?一声。 事实上,殷徊被云琇唤醒,他不能违逆云琇的要求,若要强求,极可能魂散魂消,永世不得超生。 船夫催促着,云琇声音放缓,得露一丝温和:“我会为你燃烛七日,希望你能得一个好去处。” 已经登船的人背对着她,不做声。 桅杆朝岸上一使力,船幽幽离岸,殷徊转头,只看到云琇利落走远的背影。 帷帽下,少年声音诡异喃喃: “不要我?” “不可以的,琇琇。” —— 云琇从渡口回到墓中?,她的内心毫无波动。 她没睡,只期待着子时过去,功业谱多上一笔。 可云琇等着等着,等到……少了两?笔?! “……” 她脸色难看,不用细想,便?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殷徊! 云琇撑伞出?墓,疾速往渡口赶去,这次的速度比方才快上许多。 等到了河边,云琇看到安静河面,她的心直往下沉,脚下踩在什么东西上,差点绊倒。 云琇脚步一顿,低头往后退。 一条手臂在她脚下。 人的,手臂。 暗绿色的河流平静犹如死水,方才那个与云琇交谈的船夫尸体正?漂浮在河中?。 他是买卖魂灵的巫师…… 她方才把殷徊交给?了他?! 那巫师周身鬼气萦绕,不多时便?被水吞噬。 四处寂静,云琇捏紧伞柄。 方才与那船夫核过暗号,可问到第三个问题时被殷徊打断,云琇便?未再继续问下去。 是她大意?了,这样草率地?对待殷徊的魂灵,合该扣她功业。 她亲自唤醒的人,与她羁绊最深,云琇这样随意?对待,是守墓人大忌。 十年才只得八条功业,云琇有些急,结果?就这么马虎一次,直接少了两?条功业。 三年白干。 云琇不知方才她走后这里发生了什么,可功业谱少了两?笔,便?足以说明殷徊现在的状况不会?好。 枯草被河水泡的糜烂不堪,河边泥泞崎岖,云琇裙摆染上脏污,又走了几步,直到看见不远处河边一道白色身影,她紧蹙的眉心渐平。 “殷徊。” 她喊他。 那道身影趴在地?上,薄的还没杂草高。 云琇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拍了拍他肩膀,又喊了一声:“殷徊。” 他一瑟缩,没醒。 云琇轻飘飘地?将他翻了过来,而后动作一顿。 少年眼窝很深,眉骨轮廓分?明,眼皮紧闭,脸白的比他衣服还甚。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他脸上有一道疤。 自左额向下,一路宛如刀凿开肌骨皮肉,蜿蜒到唇边,劈开他半张脸,虫一般虬结。 下雨了。 淋湿的发糊作一团贴在他脸上,整个身躯落魄地?像随时都会?消散。 云琇眯眼,两?根手指捏住殷徊下巴,将那道疤看了个仔细。 少年头颅随她动作抬高。 轮回渡口的雨掺了若有若无的腥气,河中?溺着三两?亡灵,河水里萤绿的光影交驳闪烁,波光粼粼地?投在暗边。 折腾半天的人睁眼。 他方才杀了那假扮船夫的巫师,耗费了全部力量,这会?儿才恢复意?识。 云琇缓缓和一双干净的眼对上。 他鼻梁很高,眼窝处绪上一汪水,流不下去,就那样停在他眼窝中?。 那处的水越来越深,将他漆黑眼珠泡的润亮。 像泪。 或者就是泪。 “琇琇。”音色嘶哑破碎,他又这样唤。 几分?眷念,剩下全是病态。 放在下巴处的手指温热,如一缕文火,烧干他滔心苦海,熨平百年风雪。 烫的他发抖。 他念完云琇名字,才察觉到眼前没了帷帽。 殷徊脸色冷僵,定定看着云琇。 他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 果?然,她脸上带上讽笑?。 她要说什么?说他模样恶心,却妄图跟着她,简直不要脸? 殷徊嗓音呻出?发抖的音调。 不要,不要说…… …… 云琇不明白他眼窝的水怎么越来越多,竟然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她只是道:“这就是你说的,你的力量很强大?”她扫过他全身,继而淡淡道:“你说,你能保护我?” “……” 殷徊茫然地?看着她。 她到底有没有看清自己的脸…… “你猜到我会?回来。”云琇还在想这件事。 云琇皱眉。 可他价值两?条功德。 她伞沿终是倾斜,挡住扑向他的夜雨,见少年垂眼,张了张嘴:“……心……” “什么?”云琇手掌撑在地?上,俯首侧耳,凑近他冰冷的唇。 “我……能听到你心里的……声音。” 殷徊低声说。 鬼鸦在她身后天穹低空盘旋,只等这少女离开,便?吞噬这气息奄奄的鬼魅殷徊。 她的伞给?自己撑出?安平方寸之地?,兜住罩下的雨。 殷徊很轻地?笑?,然后就那样苍白地?看她。 云琇眉梢扬起,一时无言。 他那样干脆地?让自己离开,不过是知道她心中?惦记着功业谱的事,知道他出?问题,肯定会?回来寻他。 一只鬼,还是死的很早,脑子不太聪明的少年鬼。 她就这样被拿捏了? …… 半晌,云琇似是不满,嗤了声:“你能听到我心里话,我却听不到你的,不是很不公平?” 她厌恶这样的不平等。 少年眼睛亮了亮,为她话中?语气缓和。 静默片刻后,冰冷手掌爬上她腕子,殷徊没恢复好,力气小?,动作却勒的云琇生疼。 云琇被他拽地?快要贴在地?面,几乎趴伏在殷徊身上。 “你想听我的心里话么?”殷徊看她。 手腕肌肤相接之处被白雾裹住,她竟觉得这双干净剔透的鬼眼有些好看。 云琇脑中?响起殷徊心底之语—— 他说: “想琇琇不要再赶我走。” 第38章 殷徊(3) 云琇不想对此?做出什么评价。 殷徊刚醒不久, 被她不由分说地扔在这里,他第一件事先在轮回渡杀了个人,然后没力?气起来, 大?雨天躺在泥里,跟块破布一样。 天崩开局。 怎么渡, 这魂怎么养。 她丢的两条功业怎么补。 云琇垂目盯着殷徊鬼瞳, 默不作声。 白衣红伞,雨声勾缠,殷徊躺在泥里, 试图从?云琇眼中读出意图。 她这样看着自己……是?想要自己的眼睛吗? 可他如今鬼身,不过?一缕虚影,挖不出眼睛。 殷徊想, 若是?还活着, 他倒是?可以?把一双眼睛挖出来送给云琇, 他常年被关在暗室, 眼瞳漆黑硕圆, 眼白很少,若挖出来把玩, 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两颗眼珠握在手中搓弄,这礼物稀罕,说不定云琇会一直带在身上。 真是?可惜。 殷徊还没松开云琇的手,这些乱七八糟的心声透过?手腕相触之地传达给她,云琇自然听到了殷徊此?刻想法。 谁会想要他的眼睛啊! “……” 云琇使了力?把自己手腕抽回, 盯着他半刻, 为了自己的功业, 眉心拧起:“我?带你?走,可以?。” 少年鬼瞳瞬息明亮, 泪咽下去,抽噎一声,双颊癯红,昂首望她。 “但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云琇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你?的读心术,不许用在我?身上。” 她不喜心意被人轻易获取之感?,如同扒了衣裳般裸露。 殷徊抿唇。 “第二,不可以?杀良善之人。” 他随意点头。 “第三,一切都要听我?的话?。” 少年眼睛亮了。 他躺在泥里,半瘫似得,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 云琇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恶目瞪他。 她算是?明白了,今天这人她是?肯定要带回去了,把他扔在这,云琇剩下的六条功业不保。 她小半辈子的努力?都可能在今夜付之一炬。 殷徊看她脸上神情变幻,听云琇的话?,不用读心术,殷徊涉世不深,全然不懂她脸上情绪所代?表的意思。 人心最难揣测。 “你?再?不起来,就在水里泡发了。”云琇伞柄倾斜:“起来,自己走。” 殷徊点点头爬起来,开始满地找他的帷帽。 云琇说:“你?带那东西不难受?” “我?的脸,会吓人。”他眼圈红着,声音比云琇低三个度。 “人都被你?杀了,吓谁?”云琇按按眉心,快被他一会儿发癫一会儿小媳妇的搞烦了。 殷徊抬眼望她,勾起带泪的诡笑:“人在琇琇身后。” “……”云琇一顿,缓缓回头。 也就是?那霎间,殷徊擦身过?云琇,身形迅敏地袭向来人,丝毫不见方?才脆弱病态。 殷徊鬼息明显,引来了许多巫师想要夺魂,那帮人手里符纸和掣鬼幡嗡嗡震动。 行行停停,错错落落,少年白袍翻飞,鬼影在那几名巫师中穿梭。 殷徊手指捏在一名巫师脖子上,思及云琇的话?,捏碎他颈骨前,他略带礼貌地问询:“你?是?好人吗?” 琇琇说了,他不得杀良善之人。 那巫师以?为这白面鬼怕了自己,特意阴狠桀声说:“自然不是?!我?杀过?的人和鬼数不胜数,你?旁边那个是?通灵守墓人吧?长得有几分姿色,大?爷我?今日就好好疼疼——啊!!!!!” 他话?没说完,头颅在他自己脖子上回旋拧了三圈,然后咕噜噜地掉在地上。 嘴张着,头身分离时眼珠还转了转,随后很快没了生息。 他身后几个巫师见此?四?处奔逃,殷徊没追。 尸体躯干喉管里的血喷溅殷徊一脸,而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殷徊转身,眼尾吊起红痕,声音温和近乎恐怖:“琇琇,我?杀了人,但他不是?好人。” “我?听话?吗?” “……” 白影跌进云琇视线里,随后又如一块没骨头的破布般趴在地上。 殷徊方?才攒出来的力?气又没了,他脸颊撞上云琇鞋尖—— 而后, 蹭了蹭。 云琇:“……” 夜色更深,殷徊不再?是?一团雾气,他身体渐渐清晰,白琇退开一步,撑伞垂目睨他。 他有生撕开巫师头颅的力?量,自然也能撕了她。 云琇眯眼,静默冷淡。 殷徊又笑,带着少年纯真与罗刹般的残忍,两种情绪在他虬结的脸上诡异融合。 他转趴为跪,匍匐在她裙边,黑发半束半散,殷徊抬起自己血污浓厚的手,仰头直勾勾地盯着云琇,目光接近虔诚:“琇琇,我?厉害吗?” 带着他,去哪儿都带着他,好不好? 他可以保护琇琇的。 云琇低目从他被血喷溅的脸,转到腥味极重的手掌。 雨更大?,他没跪在云琇伞下,单薄身子上白衣脏污不堪,又是?血又是?雨又是?泥,可怖至极。 可他跪着。 跪她。 阴风三丈三,卷起地面枯黄杂草,打着圈地吹上天,又落了地。 伞沿终于倾斜,挡住落于他身上的风雨。 “起来,回你?的墓地去。”云琇淡淡道。 跪着的人一晃,眼看着又要往地里趴,他一边倒一边说:“我?休息一会儿再?——” 话?没说完,人也没躺下去。 云琇蹲在他身前,一只手扯住他栽歪的身体。 殷徊抬眼看她,勾唇轻唤:“琇琇——” 眼瞳乌金,鬼气盈天,云琇感?到掌心下他的颤抖,才反应过?来,人鬼不能相触,于他而言会有凌迟之感?。 她欲收回,不妨被一只冰冷的手钳住。 “不疼。”他面皮抖动,颤着声音:“一会儿就好了。” 人鬼殊途,他便要看看,死?不撒手能怎样。 …… 云琇淡淡看着,等到他身子不再?簌簌发抖,他像赢了一样,诡异地笑:“琇琇,你?看,没事的。” “……” 云琇思绪游离,想着如何才能得回那两条功业。 她这般想,也这般问了。 殷徊疼的眼前出现重影,耳边尖啸的蜂鸣之音快揉碎他全部意识,听得云琇的问话?,他扁扁嘴角。 “我?不告诉你?。”话?语滴滴答答,砸的云琇眉心高皱。 云琇:“……” 殷徊扭曲唇角。 酆都鬼域,生前未造恶业者,方?可进入,那里天乐阵阵,曼陀罗花雨清香四?溢,是?极乐之地。 你?想修得功业圆满,前往酆都奔赴亲友,势必不会带我?走。 不可以?。 不可以?奥。 殷徊一双眼弯成潋滟的月,疼出的眼泪像是?夜里的薄雾。 …… 云琇猛地收回手。 他不说,她就不知道了? 往日养魂左不过?是?一柱白香,几样贡品,再?被鬼魂拉着说些生前的不愉与遗憾,云琇能帮着做的便都做了,末了那些鬼魂入轮回前皆与她说来世报恩。 云琇从?未碰到过?谁报恩,她也不在意,功业谱多一笔她便开心,云琇非良善之人,所行一切不过?是?为达成自己目的。 别的魂她能养好,眼前这只也能。 云琇站起身,瞥一眼颤巍巍爬起来的人:“你?因何而死??” 四?周茫寂一片,唯有云琇鞋履踏过?草地声响,少年飘着,脚尖离地,乖乖地站在她伞下。 殷徊不答,抬头望天,歪了歪头:“琇琇,我?有点累了。” “……”云琇睨他:“你?想怎么样?” 她在心里默念‘两条功业两条功业’,一定要对他好些。 少年眼神飘忽,似有似无地撇她肩膀。 “琇琇背我?。” “……” “你?不怕疼?” “我?能忍。” 云琇简直被气笑。 可他面色愈加灰白,云琇终究极低的‘嗯’了一声。 鬼魂哪里有重量,云琇毫不费力?背着他往回走,少年广袖淌下,将她盖了个严实。 伞柄握在殷徊手里,他冰冷的气息吹进耳畔,如同蛇信探入耳道,云琇偏头躲了,觑一眼他紧闭的双眸。 “为何会有杀人的力?量。” “唔……我?是?恶鬼,生前怨气重。” 他嗫嚅着,没力?气再?说下去,头搁在她肩膀,昏沉沉闭目养息。 鬼魅行于人世,本就诸多不易,他杀人于轮回渡口?,此?刻更是?难受的不行。 长久的沉默,云琇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到了墓地后,她长长舒一口?气。 今日实在太累,但她还有事没做完。 云琇走到西室拿出物什,墓冢旁,殷徊又往地上栽,脸贴着冰冷石碑看云琇拿了东西又回来,磨刀霍霍。 “你?挖我?的坟做什么。” “洗骨。”云琇围着墓冢绕了一圈儿,拎着凿具自上方?中间位置劈下去。 殷徊一愣。 洗骨,顾名思义,将尸骨泡于特定符水中清洗一通,能减轻鬼魂身上痛楚不适。 这办法守墓人都知晓,但洗骨费力?耗神,也无什么丰厚报酬,很少有人去做。 谁会为谁开坟洗骨,只赚得三两功德,一缕孤魂。 谁又为谁燃灯十年,让他再?睁眼看这世间。 殷徊歪头静静打量云琇。 拆砖的人动作停顿,斜眼睨他:“看什么?” 殷徊飘到她身侧,低头看一眼被挖开的坟,蔫蔫道:“你?给很多人洗骨吗?” 砖石打开,里面是?黑沉木打制的外椁,内棺在里面,云琇手指顺着莲花纹路下移,找准位置后轻而易举开了他的棺。 殷徊看她利落动作,脸上难得出现空白。 云琇扯了个笑:“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被我?亲自唤醒,稍有不慎就扣我?功业吗?” “……” 洗骨耗神不说,这种冒讳之事鲜少有人愿意做。 …… 云琇视线落尽棺内,里面躺着一副枯白人骨,她扫了一眼,脸上神色突然变得僵硬。 即便是?百年前的棺木,但因材质还算不错,内里模样都保存完整。 棺顶和内壁上,指甲勾抓的痕迹清晰可见。 想到一种可能…… 云琇不禁后退一步,深深吸口?气。 她抿唇看向孤魂殷徊:“你?是?怎么死?的?” 殷徊瞥一眼棺内姿势扭曲的白骨,唇角掀起: “琇琇没看出来吗?” “我?是?被活埋,窒息而死?啊。” 第39章 殷徊(4) 空气凝滞些许。 云琇略停了停, 手?上动作轻缓,声音亦是?:“知道了。” 天将明,光影投进?墓室, 她思忖几瞬,复又将打开的棺盖归位。 灰霭漂浮, 零星几个虫豸搁外面飞着, 又被?墓中?燃起的安息香呛的不进?来。 殷徊躲在墓碑后面靠坐着避光,扫一眼?云琇合上棺椁的手?。 她不打算洗骨了? 殷徊摸了把脸上的血,压抑蜂涌渗恶的快意, 酸腥情绪裹挟着脱口而出?的恶语:“琇琇嫌我的尸骨恶心吗?” 这种死?法,的确可怖。 没关系,枯骨一具, 殷徊并不在意, 琇琇厌恶, 那烧了这幅破烂便可。 …… 云琇无言。 活埋之?人挣脱不出?, 窒死?前会疯狂抓挠棺内木材, 直到指甲断裂淌血,将空气吸干, 最后活活憋死?。 殷徊死?于十七岁仲秋时节。 前朝历经百年?,按殷徊忌日推算,那正是?前朝正处于鼎盛之?时。 活埋。 盛世之?下,亦有此等不平事。 “有日光,不好起尸。”云琇捡了三两符纸, 端起烛台到墓口处, 裙摆来来回回, 飘在殷徊垂下的余光眼?角。 她烧了符纸,白烟袅袅, 不消片刻,那里凭空生成一堵晦暗的障,挡住愈盛的日光。 墓室重新暗下来。 “因为什么?”她问。 因为什么,被?这样对待。 她做完一切,又走回棺旁,而后裙角被?人扯住,云琇动作一停,视线下垂。 “我不想说。” 望变成对望。 殷徊在她目光里,脖子垂下来,又开始睁不开眼?。 白日里他力量虚弱,透成一股白影,云琇皱眉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殷徊吊眼?瞅她,咕哝一句:“好困啊。” “……” 云琇难得笑了。 许是?知晓他死?法太过惨烈,云琇冷硬心肠生出?一缕叹息:“鬼也会困?” “忍一天,夜里再为你洗骨。”云琇一口气分三次吐,动作下意识放轻,生怕将这缕魂吹散。 少年?鬼靠着冰冷墓碑,头垂下去,坐不住似的,身体往左边栽,随后没骨头一样往下淌。 云琇也累了,盆里符水化开,她搁置一边,等夜间再来洗骨。 —— 夜半醒来,云琇和一双大睁黢黑的眼?珠对视。 殷徊咧出?一口森齿,长发垂在床沿,白袍广袖堆在她手?边,双手?托着下巴看她:“琇琇,你醒了。” “……” 很悚然。 云琇推开他,起身打水洗漱,又跑到后山沐浴一通,然后来到东室开棺捡骨。 她尽量让自己忽视棺内的指甲划痕,脑中?一些画面却挡不住的纷迭涌出?。 “救救我,救救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云琇听到有人这样求救,又听见疯狂拍打棺盖的声音,和钉棺的响声混在一起。 她镇定些许,面上毫无不懂,双手?捧出?一截又一截骨头。 指骨、腕骨、掌骨、桡骨,肱骨……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髌骨、腓骨、胫骨…… “求求你们……求你们……”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戛然而止,然后便是?一片死?寂。 云琇骤然按紧眉心,摇了摇头,晃出?脑中?那些求救之?音。 时隔百年?,方才有人听到他绝望的恳求。 他的, 殷徊的。 可是?无人在意。 云琇深吸口气,忽视心中?仿佛被?巨石砸中?的涩然,动作越来越小心,仿佛生怕伤到这幅白骨。 到最后她竟然可笑的想问问殷徊,那时,是?不是?很疼。 …… 殷徊站在她身后,盯着云琇背影瞧。 看出?她神色上不忍,他眼?瞳动了动,名?为快慰的情绪让他眼?梢艳红。他在云琇背后抬起广袖,用食指描摹她的背影。 头, 颈, 腰。 …… 云琇没管他是?何想法,她按照人体骨序规矩,一样样数着,随着她捡出?的骨头越来越多,身后的殷徊竟然不断发出?哼哼。 “嗯……” “唔……嗯……嘶……” 云琇:“……” 她冷着脸回头:“你喘什么?” 殷徊一双潋滟的眼?迷濛看着她,眼?圈又红了,这次是?舒服的:“洗……” 他眸子新奇地看云琇手?上动作。 她也是?第一次为人洗骨,哪里知晓她在亡骨上每一次轻抚,于鬼魂殷徊而言,触感都要大上十倍的酥麻。 每一次触碰,他都能感知到。 她指尖捏起殷徊一根肋骨,长弧勾抓在她衣袖上,云琇动作轻柔摆好。 还?摸了摸。 她下意识地动作,云琇自己都未曾察觉到。 可殷徊知道。 看过他墓碑,云琇会顺手?摸一下, 捡骨,她也会顺手?摸一下。 殷徊短促地又哼唧一声。 云琇啪地一下拍在棺上:“再喘就滚出?去!” “……” 殷徊不说话了。 水声复起,她继续洗骨,殷徊坐到棺材后方,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臂膀。 …… 云琇越洗越皱眉。 殷徊的骨头上皆有陈年?的伤痕,有几道一眼?瞧出?是?钉凿进?骨的痕迹。 可这座墓室规格并不小,他必定生于钟鼎之?家,何至于饱经此等苦楚? 最棘手?的是?,他的脊骨少了一段。 难怪鬼魂殷徊总是?坐也坐不住,飘一会儿便累。 可他死?于活埋,总不能是?自己在棺内取骨,那便是?他入棺之?前—— 活着的时候,砸断脊骨剖出?。 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云琇短促地吸口气,面色略紧,殷徊埋着头,感觉到有人走到他面前。 头顶被?什么拍了拍,他茫然抬首,望着云琇手?里握着的……他的骨头。 “怎么了,琇琇。”他勾起唇角,眼?瞳诡气阵阵。 “你缺的骨头,在哪里?” 她没问生剖取骨是?何原因,只?说:“若想要修补你的魂灵,需要寻回你缺失的部分。” 殷徊诡瞳转了转,平端生出?一股冷寒之?气,他唇角掀起,道了一句:“好。” 所遭所磨,也该寻回了。 洗骨结束,殷徊身影实感更强,一切都清晰起来。 他脸上的疤痕是?。 云琇站着,殷徊仰视着她,那股目光令人悚然的痴迷也是?。 …… 云琇想了想,殷徊去取骨还?不知会碰到什么,她自怀里掏出?一只?金色铃铛,铃铛被?黑绳系紧,外观普通,下面坠着枚暗红空心的铜钱。 殷徊见她目光从自己头顶掠到脚尖。 云琇似乎思忖着铃铛应该系在哪里。 系在他身体的何处。 殷徊思及此处,脑中?沸燃,仰头直勾勾盯着她。 他又想到她抚摸自己骨头的感觉,嗓子咽了咽,随即见云琇在他面前坐下。 平视,对望。 那双豢兽一般的眸中?浮起沸腾的灿烂。 云琇率先错开视线。 他身上白衣又恢复洁净模样,云琇上下扫视几眼?,随后伸手?攥住殷徊藏在衣袍中?的脚腕,往出?一拽—— “?” 他靠坐的上半身被?这么一拽,差点?栽倒,殷徊撑住身体,目光落在云琇手?中?。 □□死?后,身体上所有伤痕都会在魂灵上显示。 殷徊看向自己布满疤痕的脚腕,那曾经被?一条三指宽的铁链束缚之?处,现在被?云琇攥在手?里。 轻柔的,和缓的。 殷徊眼?睛动了动,抬眼?瞅她。 “这叫守魂铃。”她坐在石板铺就的地面,把殷徊左脚搁在自己腿上,又将黑色细绳在他脚腕处绕过三圈,解释道:“若相隔远了,遇到危险,我也能随时将你召回。” 她系完,又在他脚腕处摩挲下,而后掸袍起身。 殷徊拉住她。 “琇琇不和我一起去寻骨?”他把云琇衣袍攥出?褶皱,女人抬袖扶开,低眉瞥他,干脆道:“自然不去。” “……” 他瞳色渐深,鬼气盈眼?。 “殷徊,我虽唤醒你,但?并不欠你。” “你自己的事,理应由你自己来平。” 殷徊的手?僵住在半空。 “倘若我会魂灭呢,倘若我回不来呢。”他面色扭曲:“你不怕你的功业谱又少上几笔?” 寂静半晌,云琇冷笑一声。 “那我便千里替你收魂,不介意十年?后再把你养出?来!” “……” 他偃了气势,眼?圈又红了,手?仍然没有松开。 云琇扶额,蹲下身捏起他下巴,把那张铺满泪的脸掰过来。 乌瞳裹泪,水泡一样,满脸恶鬼怨念,疤痕盘踞之?处像是?在缓缓渗血,死?死?盯着她瞧。 贪、痴、怨。 那双眼?里有太多情绪。 云琇捏着殷徊的脸,食指指腹刮过他翻卷可怖的疤,将上面的泪拭尽了,淡淡道:“哭什么?” 仔细看了他眉眼?,才发现他左眼?下一颗精巧泪痣,此刻被?泪沾着,秾艳出?靡靡之?色。 殷徊极力抬起下巴,倒不在意任由云琇打量自己脸上的疤。 搁在他下巴处的手?指后撤,却没能和他冰冷的皮肤分开,她退一步,殷徊便撑着身子靠近,得寸进?尺地往云琇手?心凑。 他很会讨好人。 也知道怎么会让人心软。 前朝富贵之?家风靡豢养男倌,皆是?挑些漂亮的少年?养在家里供主人取乐,云琇放在他下巴上的手?略停。 殷徊立刻道:“我不是?那种身份!” “”云琇眯眼?:“我不是?说过了,不许对我用读心术?” “”殷徊哽了下,动了动腿,铃铛哗啦啦地响,如同盛夏盛入青梅酒的瓷杯互相碰撞,清脆悦耳。 他白袍随着殷徊动作在地上画了个弧,殷徊仰头:“你陪我去取骨。” 殷徊的口音是?前朝官话,和现今有些细微不同,吴侬之?乡音色柔和,和泪一起,很好地掩盖眸底弑戮。 …… 云琇闻言转身就走,后面的人爬起来跟在她身后,鬼息席卷,枯瘦的臂勒住她,殷徊从背后将人抱了满怀。 铃声阵阵,一步一响。 云琇倒没挣脱,只?嗤了一声,挑眉:“你觉得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你可以。” “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来啊。”他眼?里偏执诡谲,豢着病态的妖,直勾勾地看着云琇。 殷徊唇边带起姝色的笑,云琇皱眉从他怀里转身,感受到功业谱上第六笔正在岌岌可危的闪烁。 浓。 淡。 浓。 又淡。 云琇抬目,与他明灭地鬼瞳对上。 殷徊如同陷入万顷泥沼不得出?,十指成爪扣进?她肩膀,哀苦的望她。 可他仅是?虚妄的一缕魂,怎么能留下她。 抓不住。 抓不住啊。 …… 云琇此前从未见过入魇的鬼魅。 今日见到了。 四溢的鬼气攀爬上墓中?每一件物什,立着的桃木罐在桌上摇晃,墓室内更暗,暗到快看不清殷徊的眼?。 铃声阵阵,他手?中?虚妄之?中?浮出?一把带着雾气的短匕,手?忙脚乱地递给云琇,想说若她喜欢,可以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把玩,可把匕首塞到她手?中?后,殷徊一怔。 他忘了,他已经死?了。 一只?孤魂,挖不出?眼?睛,还?有什么能给的呢。 殷徊四处张望,看到自己封住的棺椁,着了魔一般往那处走:“对,骨头,骨头,你要不要我的骨——” “殷徊。” 他径直走。 “殷徊!” 白影陡然僵住。 静默瞬息。 片刻后,她叹息一声,另一边哽咽声又起。 “你别不要我” 夏夜闷热,云琇出?了一身的汗,又听到此话,她已经不会再去反驳。 云琇从未有过此刻感受。 独行于世,朝代更迭,人命如蒲草,她受天恩赏得益于一双通灵眼?,能寻些事做,不至于乱世漂泊冷饥。 别人的命,别人的喜哀,又和自己有什么干系呢? 不止她如此。 当?世人人如此。 可若有人,若有人如这般祈求 可他为什么呢。 仅仅是?于她而言,十年?里,那并不耗费什么力气的香火。 …… 云琇咬牙,一把将殷徊扯过来。 踉踉跄跄,铃铛声复又停在她面前。 明明灭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落于殷徊一身。 他抬起通红的鬼眼?—— 第七道功业浮现之?际,云琇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别发癫。” “我随你去就是?了。” …… 第40章 殷徊(5) 夜色朦胧中, 云琇捏着纸人,低低念了声咒语。 她学的多且杂,这样的术法信手拈来, 手中的纸人是由黄符画成,云琇将它递给殷徊, 他便?能以魂渡入, 像个人样行于世间。 前提是不能远离云琇。 少年接过纸人凝视半刻,而后?闭目将魂灵缓缓渗入其?中。 “你从哪里来?” “湖都。”他睁开眼,唇边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笑着看云琇。 那些?龃龉过往就要?被云琇知晓,殷徊迫不及待地想让她看到、听到他的过往。 殷徊想起?云琇为他洗骨时,脸上露出?的一丝怜悯, 那微薄的情绪火一样燎在他脑中。 他盯着云琇低垂的眉目想, 仅仅如此的话, 不够, 还不够。 他要?她听到自己的求救, 听到自己濒死的绝望。 那时,她会不会更加怜悯自己? …… 自墓地而去湖都, 不过几十里路,云琇买了辆马车乘坐好缓解疲累。 自然不是为了殷徊。 她懒于跋涉,兀自躲进车里休息,留鬼魅殷徊赶车。 他根本不会推拒,几十里路行行停停, 哼哧哼哧走?了一半多路程, 云琇在摇曳晃动?的马车里扶腰坐起?:“什么时辰了?” 马夫殷徊乖乖说:“快到子?时了。” 云琇静静打量他。 这些?日子?以来, 云琇发现殷徊其?实?少年气很重,他像是一张未多着墨的素宣, 憎恶分明,对好坏有极致的评判。 云琇为好,至于其?他的好坏,以云琇说的为准。 “进来马车里歇歇罢。” 夜间是养魂的好时候,云琇从包袱里取了白烛与香,车帘掀着,她就坐在车里将东西燃起?,下巴点了点另一头:“坐。” 殷徊不癫的时候,还算安静。 他坐在一角,盯着暖黄色的烛芯一个劲儿的看,帷帽又带上了,云琇看不清他的脸。 这些?日子?来,她昼夜颠倒许久没?睡个好觉,马车走?的官道,正巧又是没?客栈的地界,香烛燃尽,云琇又等了会儿,才将帘子?放下。 四下重新暗寂,墓地呆久了,云琇反而更喜欢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明日便?到湖都了,今夜就在这休息吧。” 她困倦地躺下,马车里有两条半人宽的长凳,也还算宽敞。 云琇睡的很快,没?注意车外不对劲之处。 殷徊摘下帷帽也躺下来,隔着很近的距离,他能看到云琇安谧的面容。 等她呼吸绵长,殷徊一双大眼咕噜噜地转动?,透过被风卷起?的车帘,他盯着马车外隐在暗处的一点,勾起?个残忍的笑。 …… 洪都的权贵们?喜欢养鬼魂来替自己做事,除了一些?寻常的劳作,巫师还会施咒法,让鬼魂承担驱魂者的病痛。 这样一来,能看见鬼魂的守墓人地位便?炙手可热,一双能通灵的眼睛也格外珍贵。 利益驱使,便?会有人想,若是挖出?守墓人的眼睛,是否可以留与己用? 何况此刻,她身边还带着一只鬼。 夜色中,身着白衣的少年宛如山林夜灵,即便?是附身纸人,他身形依然没?有影子?,在空气中只留下虚晃一段幻影。 “躲够了吗?”少年声音锐力,如一柄锋利的刃,夜风卷起?帷帽,露出?他纤白下颌。 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声音传来,那半吊子?巫师本就是误打误撞经过此处,察觉到有鬼魅气息,琢磨着若是寻常的小?鬼便?捉了去卖。 可他本事再不济,也能看出?殷徊是一只恶鬼。 恶鬼力量强悍,巫师明白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连忙往反方向跑。 可太迟了。 殷徊勾唇,手心白刃飞旋刺入暗处,眼底一抹病色的红,那逃跑的巫师将一道咒幡扔出?,也只堪堪让殷徊停滞一步而已。 他速度极快地掠到巫师身后?,那人惊恐地还没?说出?一句话,便?永远闭上了嘴。 巫师的水平并不高,殷徊毫不费力地摘了他的脑袋。 掉在地上‘扑通——’一声。 殷徊露出?笑来。 不同于在云琇面前,此刻的他犹如地狱罗刹,枉死厉鬼怎会是一副乖觉模样,只不过那个人是她而已。 尸体?躯干抽搐着栽倒在地,殷徊体?内躁郁得到疏解,喷溅出?的温热血液染上他眉眼。 他畅快地勾唇。 好快乐。 夜中鬼气愈盛,血液蜿蜒成溪,流过荒芜杂草。 “殷徊。” 少年舒展胳膊的动作一僵,拳头握紧,缓缓转身。 云琇背靠一座苍朗的山,和闪闪烁烁的一片银河,此刻正掩鼻皱眉盯着他染满血的双手,又撇了一眼巫师的尸体?。 最后?视线落在他脸上的疤痕处。 殷徊隐在树影里,若不是那身刺眼的白,云琇还不能发现他。 森白的脸庞溅满血滴,长发粘在脸上,被偷过树叶落下的月光一照,犹如地狱走?出?的厉鬼。 云琇一步一步地走?进殷徊,看了半晌,然后?伸手把他从阴影里拉出?来。 他僵的不像鬼,看到她来,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殷徊能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怖。 沾血的恶鬼,一双乌瞳越加黑沉,云琇挑眉看向他略有些?无措的眼:“怎么不说话?” 刚才杀人不是挺顺畅的。 殷徊呆呆地站在她身边,身体?又开始往地上滑,云琇拉住殷徊,他便?向没?骨头一样靠近—— 最终也只是用额头抵住她肩膀。 夏天的雨总是来的突然,濛濛地落在他身上时,殷徊显出?落魄的样。 轻/喘几息,他将染血的手背在身后?,沉默无言。 他在示弱。 所谓示弱,左不过是变成猫,变成雨淋湿的狗狗,又放下自尊,祈盼她的抚摸。 漫长的沉寂后?,云琇叹息一声。 “我没?有怪你。” 抵在她肩膀上的殷徊勾起?嘴角。 “我自认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你杀了欲害我们?的人,这属正常。”云琇扬手,化?尸粉洋洋洒洒,地上的尸首很快化?为一滩血水。 殷徊抬眼,左脸处的血滴艳丽犹若花蕊,他目光痴痴地望着身边的人。 云琇长相并不是秀丽温和的那种,她眉眼俱细,一双上扬的桃花眼毫无柔软潋滟,只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她说,她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 可殷徊想,琇琇可以做他一个人的菩萨。 他一个人的。 少年勾唇,冰冷鬼息喷薄而出?:“琇琇对每个人都这般好吗?” 想到她十年里不止给自己一个人养魂,殷徊目光幽幽,静静盯着她垂下的眼尾。 …… 好? 这就好了? 云琇推开他,往马车上走?,不妨被人一股大力拉了回来。 “琇琇还没?有回答我呢。”他望着她,低低的说,嗓音低冷。 夜风中,似有谁轻笑一声。 云琇抬起?右手,广袖滑下,露出?她细瘦的小?臂,殷徊视线被勾过去,而后?下颌被人大力地捏紧,他踉跄向前几步站稳。 距离骤然拉近。 “殷徊。” 云琇手心用力,一把将人拽进自己,而后?手掌落在他脑后?,攥起?他几缕冰冷的长发,静静道:“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我又为何要?告知你?” 殷徊如今附身在她亲手画就的符纸小?人里,云琇毫不费力,轻而易举地制衡他。 而他遏制不住地勾唇,丝毫不介意被这般对待,鬼魅的眼忽闪着,如同夜海中漩涡,带出?泥沼样的罪恶。 这样的靠近也让殷徊觉得熨慰。 他在地狱,她在人间。 …… 此刻云琇皱着眉,殷徊从她面上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满。 是不满他的问题吗? 还是他问话的强势语气。 半晌后?,殷徊低哑道:“我求你,求你告诉我。” 云琇:…… 方才殷徊语调强冷,云琇自在惯了,最厌恶的就是别人生硬的命令。 殷徊很聪明,立刻便?感?受到了。 他果然会讨好人。 于是情绪被打散,云琇和他对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啰嗦半天,她连殷徊的问题都忘了。 “求什么求,你看看你现在的鬼样子?,一身的血。” 白衣女子?扯住比她高了一头的少年,在夜中踢踢踏踏的往前走?,殷徊安静不下来,又开始问。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不会。” “为什么?” 云琇轻笑一声:“因为我会老,会死。” “那不是正好和我一起?做鬼?” “……”云琇眯眼:“我要?去酆都。” “不去好不好?” “不好。” “……” “我不会让你去的。”他淡淡地笑,目光似鬼似妖,在她眉心眼尾掠过。 云琇闻言步子?一顿,转身看殷徊像看傻子?:“你说不让去,我便?去不成了?” 人会老会死,在此之前,云琇的功业修满,便?可前往酆都,这是肯定的,没?有人能阻止的了她。 殷徊半晌勾唇:“你若死了,我便?把你的的尸体?做成雕像,放入神龛,受万人香火,将你召回。” 他说的出?,也做得到。 “……” 那话溯洄而上,铺满云琇原本平静的心与眼,在她脑中震的‘嗡嗡’响,云琇差点握不住手里化?尸粉的瓶子?:“你有病?” 殷徊很乖的点头表示肯定。 夜色中,有谁认真低语,却并未被人当真。 …… 洪都临水而落,二人寻了一家?客栈落脚休整一夜,次日,殷徊带云琇进入一座前朝洪商的旧邸。 这里是很典型的南部院落,因主人家?钱财阔绰,院子?修的格外别致,雕梁画栋无不精美,前朝覆灭后?,这处宅子?荒了下来,一直未有人入住。 殷徊领着云琇走?过第三进回廊,指着不远处一座黑漆刷就的小?屋,云琇顺着过去瞅了一眼:“怎么了?” 她还趴在门缝里看了,里面灰尘太多,看不清全貌,只依稀能辨出?个大概是个杂货房的样子?。 听她的话,鬼瞳转了转,唇边掀起?,殷徊面上又腾起?令人悚然的笑: “我在这里长大。” 40-50 第41章 殷徊(6) 殷徊挥手, 泱泱鬼息破开眼前房门,他微微侧首,等弥漫的烟尘逐渐沉地, 一只?脚刚迈进房门—— 后脖颈衣料便被人用大力扯住。 云琇捏住了他后领。 殷徊一愣,看向云琇, 有些疑惑:“嗯?” 他见过这个动?作……是人类抓小猫时惯用的。 暴戾裹满的鬼瞳转了转, 缓缓勾起嘴角。 云琇:“这里不?对劲。” 她收回手,环视四周。 此刻还未到晌午,太阳底下?, 肆意生?长的杂草左右歪斜着铺满周围地面,翠绿的叶反射出日光,直视时甚至有刺眼的白?芒。 可外?面明晃的太阳却?并未将房内景象照亮。 眼前的房间内漆黑一片, 无端让人心下?发?怵。 面前大开的门扉开始震动?, 如?同?邀请与催促, 云琇皱眉捏紧手心符纸, 后退一步道:“走——” 阴风骤起。 云琇话?还未尽, 便有一股大力自门内瞬间喷涌而出,漩涡一般拉扯着她迈入房门, 云琇还没来得及喊殷徊,便见少年攥着她的衣袖,也一个趔趄跟她栽进房内。 “……” …… 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内再次空无一人,风渐渐停了, 门扉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而后缓缓合上。 …… —— “阿琇, 公子让你去给东厢的殷徊送吃的,你去了吗?” 云琇将饭食搁在托盘上, 嗯了一声:“这就去了。” “不?用给他什么好的,别饿死了就行。” “知道了。” 湖都三月的天还有些凉,端着托盘的少女穿着殷府的丫鬟服,因为在殷府大公子的院子内当?差,云琇头上还带了一支雕花的银簪。 如?今殷府当?家人便是大公子殷炙,他院子里的丫头穿戴皆要比其他院子里的好些。 云琇绕过一处载满月季花的长廊,在一处寂静屋前停下?脚步。 —— 殷徊被关在东厢的一处暗室内,不?甚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格洒进室内,在地上切除一块块金斑。 他昨日刚经历了转伤的咒术,此刻浑身都是一股撕裂般的疼痛,手指极力往前伸,却?依然没碰到那投进来的日光。 碰不?到的话?……就算了。 双脚上各带着一只?三指宽的铁环,将那处皮肤箍出血痕,随殷徊每动?一次,便如?小刀一样切进他肌里。 可他早就不?会喊疼了。 衣裳被血污染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殷徊眼里毫无光芒,唇边咳出几缕暗红的血沫。 一副等死的光景。 云琇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她捏紧托盘,随即弯腰放下?,目光落在躺在地上的殷徊身上。 要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云琇差点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此刻看向云琇的目光呆滞,他脸上被鞭子打出的血痕翻着,露出暗红的皮肉。 殷徊很瘦,长发?乱糟糟地覆了他半张脸,此刻还没有疤痕。 “吃饭了。”云琇靠近少年,轻声招呼他。 那日云琇与殷徊一起被带到这个世?界,就是在这间房门口。 云琇有记忆,但殷徊…… 她目光落在安静的少年身上。 如?果她没猜错,这里,便是殷徊过往的记忆,虽不?知为何会误打误撞让自己进入,可这样多了解他,说不?定能寻到机会赚来功业。 云琇决定静观其变。 今日她轻而易举地接了照顾殷徊的差事,不?是什么吃香的活计,连跟她争的人都没有。 …… 说是饭,也不?过是一碗白?米粥而已,旁边摆着的一碗水,还是云琇自作主张给殷徊倒的。 她说完,躺着的少年却?没动?。 云琇立刻发?觉:“你的手……” 她话?里带着一股熟稔,好像他们认识很久一般,殷徊眼珠转动?,视线落在云琇身上。 不?认识。 铁链在地上刮擦出刺耳声音,殷徊张嘴:“你……” 云琇没听清,以?为他是没力气起来:“我扶你起来吃点东西?你的伤……我晚点寻了伤药再来看你。” 她草草看一眼殷徊全身,破衣烂衫的,全身估计也没一块好地,露出的皮肤上都是血痂。 新的,和旧的。 她在殷徊旁边坐下?,将病骨嶙峋的人扶起来,对方似乎想撑着身体远离她,簌簌发?抖,云琇利索地将人按在怀里,舀了一勺粥递到他唇边:“张嘴。” 若是恶鬼殷徊,云琇还能呛回去两?句,可面对眼前虚弱的少年,云琇却?说不?出太冷的话?。 一勺一勺咽下?,殷徊窝在云琇怀里没力气起来,少女肩膀上是很清淡的皂香,无端有安抚情绪的作用。 殷徊茫然地听她指挥。 食物流进胃中,殷徊却?皱着眉直瑟缩,云琇立刻察觉他的不?适:“哪里不?舒服?” 少年咬牙垂头,完全不?理云琇的话?。 然而她想想也就明白了。 太久没用饭,一下?子饮食极易引起不?适。 也不知道他已经饿了多久。 殷徊太久没有吃东西,此刻胃中翻腾剧痛,云琇看他左手用力地按住胃部,她皱眉放下?粥碗:“别这样死命按,会更疼。” 他瘦,又薄,云琇生?怕他那那骨节分明的拳头直接怼进他胃里…… 她将温热手心放在他胃部,轻缓地揉了揉。 许是天气缘故,她穿着襻膊,衣料露出一双修长干净的手,体温润凉。 一切都刚刚好。 少年苍白?的脸上浮出怔忪。 云琇手心柔软,陌生?的力度不?同?于他过去体会过的任何一种。 为何今日派来给他送饭的人……这样奇怪? 殷府大公子天生?痼疾,病痛缠身,用药的分量需得格外?精细,巫师说,要必须寻一个和大公子生?辰八字相合的人来试药,方能确保完全。 殷徊是家主花了二两?银子从流民?中买来的试药人,那年的殷徊也不?过总角之年。 可他刚来时虽然身体瘦弱,却?是一副健康身子,这十年中,巫师灌了无数种药,才让殷徊身体状况和殷家大公子相同?,甚至更差。 这期间,殷徊几乎没出过这座三进的院子。 他曾经尝试过逃跑,换来的是鞭刑与脚上的铁链,从那以?后,他彻底绝望。 …… 在温柔的力道下?,胃部的不?适渐消,殷徊抬起眼,那双常年不?见天日的双眼里,黑瞳硕大,豢着幼兽般的防备。 “你是谁?”他嘶哑开口,然后就是一阵咳嗽。 云琇手忙脚乱地取了水碗喂他,手心在殷徊胸前顺着,听他的问话?,桃花眼微微上扬,紧绷的思绪因为这个问题终于有些松懈。 他这样子乖觉老实又装凶…… 和成为恶鬼后的性格差很多。 云琇想起殷徊曾经所言,忽悠着说:“我是菩萨。” 殷徊:…… 他未曾读过书,却?也知晓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若真有,为何芸芸众生?皆烹于人世?,而他也不?得救赎。 少年落寞地垂眼不?吭声了。 云琇有些愧疚,她虽然知晓眼前一切都是虚妄,可眼前的少年却?不?明白?。 混沌中,云琇腾起一个想法。 如?今她功业谱上有七笔,离大成还差三笔。 若能帮殷徊手刃仇人,是否能多加几笔? …… “殷徊。”云琇无意识地顺着他枯草般的长发?,心中想法渐渐成型,她低头看向怀里的人:“你想不?想出去?” 少年骤然一僵。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那些人信誓旦旦地说殷徊可怜,要救他出去,最接近于成功的一次,殷徊甚至走到了殷府大门,看见了外?面长街上吆喝的摊贩。 那也是唯一一次。 他甚至来不?及听清摊贩叫卖的是什么,大门便被人关上,拿他取乐的殷府二小姐一鞭子抽在殷徊后背,哼哼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有人能带你走吧?” “天生?贱命,给我哥哥当?替死鬼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有太多的想法。” …… 从那以?后,殷徊再也未曾信过任何人的谎言。 而今听到眼前女子的话?,他如?同?兜头被人浇下?一桶冷水,瞬间清醒,手脚并用地爬离云琇的怀抱,嗓子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低鸣。 后者一愣,看他拖着铁链使劲想远离自己,但根本爬不?动?的人…… “你做什么?”云琇不?懂。 她方才没说什么吧。 “滚。” 云琇:“……” 她眯眼,看到少年身体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整个人缩在不?远处的柜子后方,双瞳绪泪,却?虚张声势地朝她说:“滚出去!” 如?同?一只?色厉内荏的幼兽。 粥和水都被他方才的动?作打翻,云琇看了一眼防备自己的人,掸了掸衣服,起身出了门。 室内重?归安静。 殷徊紧攥的掌心缓缓松开,那里新伤与旧伤叠加,血痕一片。 他默默盯着自己的手心,而后双腿曲起,将脸埋进手臂。 很冷。 殷徊知道自己又发?热了。 昨日来喂药的巫师说,开春以?来殷大公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几乎是用药在吊着命,对方垂危之时,殷徊被喂下?的药便更凶。 昨日殷徊被灌下?三碗药,直到巫师测算出合理的药量后才满意离开,往殷徊嘴里塞了颗药性凶猛的续命丹,而后施施然走了。 他的命,廉价的甚至不?如?一碗药贵。 空气安静,连细微鸟鸣声都没有,殷徊突然有些后悔方才吓跑了那小丫鬟。 虽然她捉弄自己,但好歹有人在他身边,让殷徊知道他还能看得见,还能听得到。 即便是受此折磨,他也想要活下?去。 他连一年四季都还没完整的见过呢…… 迷迷糊糊坠入黑暗之前,有人在他身前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 “怎么这样惨呐。”紧接着,是一声怅然的叹息。 殷徊茫然抬头,眼前赫然是方才离开的云琇。 “你……”你不?是走了么。 来这里几日,云琇早就知晓了殷徊对于殷府的用处,一个试药人,甚至以?殷府的行为来看,根本没把殷徊当?人。 谁又比谁高贵呢,钟鸣之家财富万贯,便能随意摆弄别人的命么。 …… “我拿了伤药,或许对你有用。” 殷徊本就已经服下?了数不?尽的毒药,云琇怕再给他吃错东西,和他体内的药相克产生?相反效果,所以?她只?带来一些外?伤药,总不?能上出问题吧? “这是金创药,我给你上点?”她摇了摇手里的白?瓷瓶,试探道。 殷徊抿唇,眼底防备未退,定定看着她。 假意对他好,她到底要做什么? 他不?说话?,云琇以?为默认,忽视他抬起手臂阻挡的动?作,云琇一把扯开他破烂的衣襟,而后紧皱眉头。 伤。 刀伤,鞭伤,甚至还有不?知道被什么动?物咬开的伤。 经年的伤口一层覆盖一层,肌理还未得长好,在他胸前翻开无数道两?指宽的血口,应该是被喂过止血药,所以?他没有流血而死。 也仅是,没有死而已。 云琇用食指挖出药膏,然后指腹沾上少年伤痕累累的皮肤。 殷徊浑身紧绷之时,听那似乎有些别扭的女声说:“别怕,我会轻一点。” 第42章 殷徊(7) “别怕, 我会轻一点。” 她说完,随即不自在地眨眼,正?好落进少年防备探究的视线里。 云琇独来独往, 也无甚朋友,更没人会像鬼魅殷徊那般对她有强烈的依赖和占有, 除了功业谱, 她对一切都淡淡的。 所?以尽管刻意放柔声线,此刻清冷的音色里仍然夹杂着一丝别扭。 为了给?殷徊胸前?的伤口涂药,云琇离得他更近, 呼吸洒在他冰凉的皮肤上,激起温热的颤栗。 少年黑羽般的睫毛垂下,在冷白的脸上投下淡淡淡阴影, 鼻梁上一道血痂刺目, 半阖的眼中满是?麻木。 殷徊没躲开云琇为他上药的手。 “今日我问你是?否想出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 指尖擦过?苍白皮肤, 染上晕开的殷红, 殷徊靠在墙边,被云琇拉开的衣襟前?, 是?她低垂的眉眼。 殷徊闻言,因疼痛而失焦的瞳孔微微转动,疲惫道:“你不是?第一个,和我说这样话的人。” 鼻息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上药的手一顿, 云琇抬眼瞅他:“然后呢?” “说放我走, 最后再告诉我, 这都是?骗我的。”殷徊注视她半晌,继而道:“可能我那副样子的确很可笑, 他们都会笑的很开心。” “你也觉得很好玩,也想试一试,对吗?” 云琇:“……” “我没骗你。” 一瓶药膏见底,也只不过?将他胸前?的伤口涂了一半,云琇抬手,擦过?他下颌凝固的黑血,然后望进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里:“我会带你出去?的。” 殷徊唇边动了动,连表情都懒得挤出一个。 这次又是?什么捉弄他的方法??先送饭上药这般让他放低戒备,等到他又一次相信时,再给?他一鞭子说他异想天?开? 殷徊抬起左手合上自己衣襟,往后退了退。 见他行状,云琇不知为何有些怅然。 他做鬼的时候粘着自己,做人的时候反而退避了。 …… 还欲再反驳几句,不想此时门?外传来交谈声,随着外面的人脚步渐近,殷徊呼吸局促,面色慢慢僵硬,骤然抬眼望向门?外。 这代表着,这次他又要被灌下不知道是?什么熬制成的药,带来足可以噬骨催髓的痛。 云琇皱眉,动作利索地将药瓶收起来,又草草将殷徊胸前?衣服整理好,留下一句“等我一下”,而后起身出门?。 …… 门?板开合,两道女声传来。 “那就劳烦云琇姑娘了。” “无碍。” 脚步声渐远,云琇去?而复返,再进来时,手里端着一碗散发?着苦涩气息的液体。 光是?用手端着,云琇都被这股味道冲的直皱眉,方才从那送药的手里接过?药碗,对方忙不迭走了,可见也是?知晓这碗里是?什么东西的。 “殷徊?” 云琇走回?他身边,撩开对方垂下的干枯发?丝,拍了拍他的脸。 “嗯。” 思绪混乱的少年低低应了一声,盯着被云琇随手搁置一旁的药碗。 原来是?这样么。 给?他治伤,再灌下毒药,欣赏他求生求死?皆不能自主的绝望。 殷徊目光淬冷,沉沉看向云琇。 全身肌肉绷紧,呼吸变得粗重,殷徊无力?地往后蹭了一步的距离。 铁链哗啦啦的响,云琇一愣,左手按住殷徊乱蹬蹭的脚腕,右手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殷徊别出声。 被那手心温度烫到,殷徊一僵。 静默些许,他安静下来,脚腕不自觉地动了动。 云琇适时松手。 殷徊头?顶上方是?一扇半阖的窗,云琇起身轻轻推开,窗外,被薄雾滤淡的月光格外晦暗。 云琇左右看看,没人。 她毫不犹豫地将碗中液体倒进了窗外那片荒草地里,而后轻手轻脚地合上窗板。 碎灰漂浮,房内光影沉闷晦暗,彼此呼吸可闻。 做完这一切,云琇淡定?地后退一步,低头?和殷徊怔愣的目光对上。 无风的夜,只有愈加猛烈的心跳声,在心腔内蓬出浓稠的血,温热送到四肢百骸。 察觉到她并无灌药的意图,殷徊错开视线,轻喘几息,泄力?一般栽靠于墙壁处。 云琇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异样。 “以为我要给?你灌药?” 云琇把碗扣过?来,示意殷徊瞧:“已经倒干净了。” “……”殷徊仍然狐疑地看她。 云琇缓缓道:“你的伤太多,我今天?拿的药不够,明天?我再取一些新的来。” 她一边说,一边从角落拖出个凳子来摆在殷徊身边,扫了扫灰后坐在上面。 当?丫鬟也不好过?,每天?还要干活,云琇每日都累得腰酸背痛。 云琇今天?打探过?,殷家大公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接近弥留之际,殷徊作为试药人,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折磨。 这幻境到底何时结束? “你为什么帮我。” 殷徊抬手擦了擦被血糊住的眼睛,偏头?认真看着云琇。 一副很陌生的面孔,模样清冷,一双眼里虽没有恶意,但也不像是?会随意发?善心的那种。 …… 云琇指尖抚过?殷徊胸前?的血痕,刚刚涂上去?的白色药膏现在化成透明色:“大概,是?因为你长得像我的一位朋友。” 缘是?这样。 殷徊放下些许防备,又问:“你的朋友,什么样?” “我的朋友……”云琇宕机片刻,而后回?答:“我的朋友……是?个爱哭鬼。” 和眼前?的人差别很大。 唯一相同的是?…… 云琇低头?,看到少年不知何时攥着自己的衣袖,那块布料被他无意识地揉弄,此刻皱巴巴一团。 求助于人时,殷徊会示弱讨好,露出这般驯顺的模样。 这一点,和鬼魅时候的他倒是?相像。 …… 爱哭么。 殷徊闻言注视云琇半晌,盯着她提起那个朋友时弯起的唇畔,反驳道:“那我们不太像。” 他不爱哭的。 云琇:…… …… —— 云琇隔日来时,殷徊正?昏睡着。 搁下粥菜药膏,云琇走近那道紧缩在柜子后方的人影。 她进来这么久,竟然还没听到铁链声。 不对劲。 云琇在殷徊面前?蹲下,少年面色潮红,脏乱的发?裹了满脸。 他周围氤氲一片水渍。 应是?有人觉得他太脏了,拖着殷徊去?洗过?澡,然而衣服还是?那一套衣服,头?发?也是?湿的,被夏夜的地砖一冰,放了几个时辰便又发?热生病。 云琇用手拨开他湿漉漉的发?丝:“殷徊?” “……”蔫蔫的人勉强睁眼,见是?她,眼底防备褪了些许,仍然没有力?气说话。 云琇思忖片刻,起身走出房门?。 殷徊张了张嘴,看到离开的女子背影,半晌也未出声。 一刻钟后,云琇抱着被褥回?来。 如今正?是?夏日,库房内冬天?的棉被有很多,云琇抱了两床过?来,没管殷徊疑惑的目光,而是?在他身边铺了张铺盖,末了在上面拍了拍,然后使力?将殷徊推在上面:“躺好。” “……” 病得稀里糊涂,殷徊感觉到有人拿了干巾给?自己擦了头?发?,那双手干燥温暖,他脸颊无意识地蹭她掌心。 对方动作一顿,似乎轻笑一声。 扒了他一身破衣烂衫,云琇动作很快地将殷徊身上的伤口包好,不经意抬头?,落尽一双情绪复杂的眼中。 “……” 顿了顿,云琇解释:“你在发?热,除了风寒,应也有伤口沾秽感染的缘故,我方才给?你上了药,熬过?今晚就好了。” 铺一层盖一层,殷徊躺在被子里还在发?抖,云琇却是?忙的满头?大汗。 殷徊不置可否,微弱地点点头?,继而又昏睡过?去?,一副任由她摆弄的样子。 忙活到后半夜时,云琇才打理好殷徊身上的伤,而后身子一栽,直接在他旁边躺下。 她累的手指都不想动,感叹自己丫鬟命什么时候是?个头?。 …… 等她呼吸平稳后,殷徊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望向近在咫尺的人。 敞开的心腔内,灌进寥寥的风,夏夜蝉鸣凄厉,让人无端厌烦。 可他的心难得平静。 半晌后,殷徊抬手攥住身边女子的一缕发?丝,再次沉沉睡去?。 —— 翌日一早,云琇端着饭食过?来时,明显感觉到殷徊对她的态度有很大变化。 她走一步,殷徊退一步,铁链的极限便是?自房内一角到门?口的距离。 他就在这等她……? 云琇心底动了动,而后将饭食递给?他。 粥喝了半碗后,殷徊试探问道:“殷炙如今身体……” “不太好,也就是?这几日了。”思及此处,云琇皱眉,想到今日听到的那个骇人的计划。 活埋殷徊。 以这样的方式,试图让殷徊来承担殷炙注定?的死?亡。 替死?,这样伤天?害理的术法?,殷家人竟然丝毫不反对。 不过?也是?,能想出试药办法?的人,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而活埋前?,会先取脊骨,毁容貌。 取脊骨是?为了钳制死?后的殷徊,防止恶鬼现世报复,毁容貌,是?代表着殷徊替殷炙而死?,他没有自己的容貌和身份,黄泉路上,不必心有惦念。 所?以殷徊的墓冢,其实是?为殷家大公子而备的,只不过?葬的人是?殷徊。 …… 殷徊听到云琇的话,眼皮抬起:“他要死?了?” 几乎片刻后,他便明白过?来,瘦削的脸上惨白一片,定?定?看着云琇道:“会杀了我,对不对?” 云琇半晌无言。 这样的恶意即便是?云琇见多了龃龉之事,也不得不承认,殷家人做事着实让人作呕。 “在此之前?,我会想办法?带你走。”她如此道。 …… 自那日后,云琇每日来看殷徊好几次,他从一开始的防备疏离到后面的…… “怎么今日这样晚?”殷徊眼睛亮亮地看着刚迈进房门?的云琇。 她喘几口气,侧身进门?,语速很快道:“殷炙快不行了。” 心腔内颤栗出发?麻的冷意,殷徊轻吸一口气,顿顿望她。 钥匙解开锁链发?出咯哒一声,云琇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兜头?罩在殷徊身上:“我做了点事情,一会儿他们定?会派人来寻你,你先走,我在这扮成你的样子拖一拖。” 左右不过?是?幻境,云琇并不惧怕后面会发?生的一切,替死?或者被活埋什么的…… 云琇心态很好,说不定?一睁眼,她直接在北辰岭的墓中醒来,连舟车都省了。 她这般毫不犹豫的态度,给?殷徊造成极大震撼。 “你做了什么?还有,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这些日子以来,云琇送来的碗中从毒药变成调理身体的药,殷徊的精神与身体都好了许多,此刻被披风罩着,掩盖住大半伤口,瘦削的脸冷白肃然。 他不发?癫,老老实实的样子,原来是?这般。 有了逃跑的机会,他竟然还关心自己的处境,云琇欣慰一笑:“也没做什么,就是?……我放了一把火,把殷炙的院子点着了。” “……” 殷府众人忙着救火,卧床的殷炙在火海中声嘶力?竭,殷府乱成一团,暂时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殷炙小命难保,那常年居于他院中的巫师也是?凶多吉少,云琇这把火放的毫无心理负担。 随意裁定?他人性命之人,即便是?在虚妄梦境中,也不该有好下场。 希望等鬼魅殷徊醒来时知晓这一切,意难平能少一些。 …… 殷徊听到她说巫师和殷炙全部在火海中时,脑子瞬间炸开,即便知道此刻不是?发?呆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怔愣片刻。 有一群提着灯笼的人向东苑走来。 “别啰嗦了。”人声渐近,云琇回?头?望向越来越清晰的火把,坚定?道:“你先走,我在你后面断后。” “怎么断?!” 云琇:…… 她忘了,她符术没用。 云琇干脆道:“那就一起走!” 再磨蹭下去?,怕是?要功亏一篑。 符术不能用,好在功夫还在,云琇揽着人跳出院墙,这般动静成功吸引了来抓他们的人。 “他们在那!快追!” “别跑!给?我站住!” “先不用管那丫头?!快将殷徊抓回?来!公子如今生死?攸关,万不能让这小子跑了!” 云琇拉着人一路狂奔,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 曾经她觉得殷徊性格古怪且有病,可这样的经历……云琇换位思考。 换做是?她的话,她发?疯都是?轻的。 …… 殷徊梦中皆是?他放不下的执念。 比如被锁在暗室,被灌下毒药,无人在意。 比如他从未逃出殷府的大门?。 比如曾经的殷徊最终被活埋,没有活下来。 可如今…… 云琇侧首望向竭力?跟上自己步伐的少年。 鹤戾般的风声在耳畔回?响,等跑到一处料峭的悬崖之上,云琇想,此刻梦里的殷徊,应该是?可以活下去?的。 …… 殷徊的手被她拉着,一路跑的头?晕眼花,喉中腥甜。 即便是?他的身体好了许多,可这样高强度的逃亡让殷徊有些受不住,此刻唇边正?溢出丝缕殷红的鲜血。 云琇带他躲在悬崖边上一处巨石后方。 “你听我说啊,我真的是?菩萨,我的任务就是?来救你的,现在我要功德圆满了,你可不要阻拦我顿悟得道。” 云琇在心里祈祷这次能多加点功业,她扔开少年紧握的手腕,‘啪’地一声在殷徊身上拍了个隐身符。 符纸是?她用血画的,勉强能冲破梦境束缚,符纸能维持一刻钟。 足够殷徊跑掉了。 “缘尽于此缘尽于此,此番一遭,我们也算彼此成就,他日再见,也请你记得我的好。” 加我功业,也解你遗憾。 她这糟心的丫鬟日子算是?过?够了。 殷徊被她噼里啪啦的话砸的眩晕:“你真的是?……?” 菩萨? 云琇说的太笃定?,殷徊自己都不太确定?了,此刻他眼眶通红,死?死?看着眼前?女子。 她毫无留恋,好像下一秒真的就羽化成仙,离他而去?。 远处追来的人声渐渐靠近,云琇一根一根掰开殷徊攥在自己腕上的手指,视线上移,落进他泛红的眼里:“再见啦,小鬼。” 云琇把那披风裹在自己身上,而后毫不犹豫地往崖边上走。 女子如同一只振翅的蝶,站在悬崖边上,往殷徊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后身体后仰,自崖边坠落。 殷府追出的护卫离得远,她披着原本在殷徊身上的披风,众人看不清她面貌,刚爬上山,便看见裹着披风的身影子崖上坠落。 远处的人群中惊呼一片。 少年殷徊躲在角落,一双眼看向云琇,盈满水气。 风声鹤戾中,云琇被刺眼的日光晃的睁不开眼,她的思绪渐渐混乱,却也笑了下,迷糊的想…… 殷徊不是?说从来不哭的吗…… 最后的最后,脑中虚无一片。 —— 白芒乍起时,云琇豁然睁眼。 寂静院落内,她躺在入梦前?,殷府内关押殷徊的房间门?口。 云琇感受脑海中功业谱的光芒熠熠,而后多加了一笔。 她静息片刻,微微弯唇,而后从地上爬起来,心情很好地往外走去?。 不知殷徊何时能出来,但云琇没有要等的打算。 八笔功业,还差两点,她便功德圆满。 而未行出几步,人声自身后响起。 “琇琇。” 云琇一个趔趄站稳。 梦中种种,于现世中不过?几日光景。 此刻,又是?一个带着暑气的傍晚。 背后那道冷柔的声音越来越近,殷徊病态更盛,唇角微动,勾起痴缠的笑:“菩萨,你要去?哪儿?” “……” 铃铛声响,来人一步一步走进,冰冷手掌搁在云琇肩膀。 云琇缓缓转身,和眼底血红,周身鬼气缭绕的殷徊对视。 殷徊眼底贪婪占有的情绪快要溢出。 经此一梦……他看着更疯了。 白袍漂浮,脸上疤痕静静伏在他面上,如同静蜷的蛇。 地上卷起的灰尘蜉蝣般擦过?脸颊,妖风大作,四下荒芜。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人…… 云琇弯起的唇间渐渐扯平。 “……” 殷徊出来的……会不会太快了点。 怎么甩不掉啊。 第43章 殷徊(8) 他身上咄咄逼人的病态越加浓厚, 云琇后退,殷徊立刻跟上两步。 傍晚的日光不同于正午,像水洗过的碎金般浅淡温和, 云琇视线撞进?那双黑瞳中。 “琇琇。” 鬼魅身影飘近,过而无声。 云琇恍惚。 无论何时, 她好像都没?有成功地远离过殷徊, 即便是离开片刻,总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很快又相遇。 带着一种甩不开的,荒谬的宿命注定?感。 她莫不是欠了他吧。 云琇上上下下扫他单薄身影, 想起此行目的,稳了稳心神,开口问?: “取到脊骨了?” 殷徊晃了晃手里一块冷白?骨头, 勾起唇角。 哀苦的记忆有了新的结尾, 禁锢他一生的铁链被?解开, 他逃出了殷府, 看到了崖边长风, 脑中蜂鸣着她坠崖那一刻带给他的尖啸感。 一切结束,也是开始。 新的结局是眼前人赋予, 殷徊勾唇,望向云琇的目光病态的接近虔诚。 梦境以骨做引,如今他出来了,自然?也寻回了骨头。 可此行,他的收获远远不止这些。 他又走近一步, 勾唇望她。 云琇敏锐察觉到殷徊气息变化, 不动?声色地又问?:“你怎么出来的这样快?” 按照梦里的发展, 殷徊有了隐身符,肯定?能逃过殷府的抓捕, 等殷炙一死,殷徊没?了用处,自然?能过上一段正常人的生活。 按理说,这应该是殷徊想要的结局。 可若梦中的殷徊逃脱后,梦境依然?这么快结束…… “……” 殷徊瞳眸微闪,微微错开云琇逼问?的视线,露出心虚模样。 不过须臾,云琇便明白?他的心思。 …… 造梦拉她入内,都是殷徊设计好的,他想的根本不是什么弥补当年遗憾,重新开始美好生活,所以这段梦在?她跳崖后便戛然?而止。 那么他造梦的目的…… 云琇静静望向他,对视片刻,殷徊先?挺不住垂下目光。 半晌后,云琇蓦地一笑。 “殷徊。” 她叹息一声,不知是谁在?劝谁:“人与人之间,想要制造羁绊,不仅仅是参与过去就可以的。” “若要喜欢一个人,只靠怜悯与心疼更是不够。” “……” 殷徊面色渐白?,被?她揭穿目的,那股子?森然?诡气淡了些,眼眶重新爬满殷红,嘴唇抖动?着问?:“那琇琇还需要什么?” 让她入梦,的确是想让云琇更多的知晓自己过去的经历,怜悯也好,惧怕也罢,都是她参与自己过去的方式。 殷徊并未期待对方能有什么回应,只要旁观看着,便已经满足他的期待了。 可在?梦里,云琇没?有选择冷眼面对,而是将自己带出了那道曾经是他一生梦魇的大?门。 他怎么可能再放开。 金乌沉寰,天色渐暗,一切情绪被?放大?。 殷徊走进?云琇,低头再次问?:“还需要什么?” “同怨同憎,相伴相携,难道还不够么。” 鬼息凑近,云琇忍住后退的脚步,轻轻蹙眉。 跌出梦境,现世里便没?有了肆意而为的借口,一切后果须得?自行承担。 云琇嗓音冷静,跟他析明缘由: “你涉世未深,遇到的皆是伤你害你之人,死后受我十?年香火,便对我误打误撞的生了依恋。” “就像人吃到新奇口味的饭食,没?尝过的东西,只要不排斥,头一回碰了以后便会多贪几次。” 云琇不偏不倚,阐述事实,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末了添上一句:“不代表你真的爱吃。” 这话太过尖锐,大?刀阔斧地划开两人中间距离。女子?眉目一敛,收了笑,声音在?夜色中比风更凉,更抓不住。 枯树,杂草,破败院落,吊着的弯月,孤魂,和嗓音平淡的女人。 一切诡异的融合,她在?这处淬了他血的殷府,与他阐明殷徊病态的占有,疏疏落落将他推远,竟真的显出三?分佛性的劝诫来。 菩萨一般的疏离冷漠。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殷徊指骨捏紧,瞳仁里倒映着云琇冷淡的目光,声音铺了讥诮:“所以你便能高?高?在?上,评判我对你的情感,用你以为的标准来断定?我的喜欢?!” 一霎停顿后,殷徊话音倏紧:“我在?你眼中,便这么让你憎恶讨厌?” “……” 云琇甚少见他如此癫狂而带有攻击性的否定自己,殷徊大?部分时间对她都是温驯而乖巧的。 这次云琇自以为站在?清醒者的身份去评判,反而中伤了他。 她忘了,自己于感情上毫无经验,哪能真的教的了殷徊什么。 而他独自在?血窟中摸爬滚打,少于见人,对情感更有至纯至粹的认知与理解。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殷徊冷冽开口,回顶她那句‘并不代表真的爱吃。’ “我自幼饱尝饥苦,琇琇莫要忘了,别说口味新奇的饭食,便是穿肠烂肚的毒药,为了果腹,我也曾喝过!” “……” 这都哪儿到哪儿。 云琇哑然,静立许时,未能答话。 天暗了。 殷徊自梦境而醒,耗力殆尽,此刻强撑着站稳盯着云琇,鬼息漂浮,身影摇晃。 还未等争执出结果,他便快站不下去了。 恶鬼怨气盈天,情绪被?她勾起挑拨,一双眼殷红泣血,自眼角垂下红泪。 殷徊面皮冷白?,幽幽盯着云琇,配上虬结的疤痕,格外瘆人。 风静一瞬,有人叹息一声,似一种带了纵容的默认。 于是摇晃几许,殷徊的身影往她的方向栽倒。 云琇上前一步将人揽扶进?怀,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两相无言,倾泻而出的情绪如同喷涌河道上漂泊的孤舟,一旦扬帆,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半刻后,云琇率先?开口: “回北辰岭吧,先?把你的骨头放进?去,将你重新安葬。” 被?坚定?选择,推不开的占有,有人会觉得?惊悚厌恶。可那种病态的痴缠,却?也能让人心旌摇曳。 云琇参透自己想法,末了低叹一声。 那些话,不知是说给他听的,还是给自己。 殷徊迟疑半晌,轻吸几口气,而后哽咽道:“别不要我。” “……” 静谧几瞬,云琇一笑。 剥开冷漠外壳,她显出难得?的柔软,也许是未被?人这般依眷过,云琇反而没?什么力气再去呛他。 她侃侃说教殷徊对自己非正常的情感,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抹黑行夜路,也窥不见自己的内心。 譬如,她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对面前的人心软。 …… —— 再回北辰岭时,云琇第二次开棺洗骨。 脊骨寻回,被?云琇妥善搁于棺中,符水涤浣而过,殷徊靠在?墓碑后面,咬唇遏制住快要溢出的喘/息。 苦与疼被?很好的熨贴,涩然?白?骨之上,她掌心仿佛骨中生出的蔷薇,柔软带香,抚过他的一生。 洗骨的过程格外难熬。 云琇指尖摩挲过他每一寸骨骼,上面横陈的伤痕被?温热的水流包裹,温度慢慢发生变化…… 越来越烫。 云琇松开攥握他腰骨上的手,掌心处,横亘的红痕鲜艳刺目。而其它白?骨如同有了意识,每等云琇摆好位置后,那根骨头便像被?人挪动?一般,又换了个地方。 如同难耐的蹭动?。 云琇动?作一顿,望向蜷缩在?一边的身影。 “殷徊。” 走进?他,方窥得?他难掩的凌乱面色。 全身染满绯红,潋滟的鬼瞳盛水,睫羽微湿。 云琇见此,肺中生痒,轻声咳了咳,她手背掩唇,轻声问?:“哪里难受?” 环抱住自己的人抬头,秾郁视线刮擦过她,脚腕动?了动?,银铃脆响。 气氛变了,心境变了,云琇被?那阵银铃声勾的脑子?一麻。 “都难受。”殷徊哽咽着嘶哑低喃。 “……” 云琇顿了顿,缓缓伸手凑近殷徊。 对方掀起眼皮,脸颊在?她掌心轻轻剐蹭,润凉的温度传过来。 云琇没?躲。 殷徊有些难堪,怕她觉得?自己轻浮,云琇后知后觉,也明白?每一次洗骨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未经人事,但她到底不是闺阁里养的娇娇女孩。 对方也不是。 云琇注视着他愈加焦躁的眼底,自己也没?忍住脸上红了红。 “嗯……” 殷徊将自己缩成一团,头颅埋进?臂弯,声音闷瑟带上哭腔:“一会儿就好了。” “……” 云琇迷茫中带上三?分顿悟。 殷徊……还是少年的年纪…… 这个…… 也属正常吧…… 就是云琇倒不清楚,原来鬼魅会有这般情况么…… 那方才给他洗骨相当于摸遍了人家全身,云琇老脸一红,脑子?里仍然?记得?自己貌似还比殷徊大?了三?岁。 吐息几刻,云琇霍然?起身往外走:“洗得?差不多了,我去其他墓上填些贡品,待会儿回来再收棺吧。” 人与声渐远。 殷徊抬眼,只瞥见她逃一样的背影,衣袂很快的消失在?视线中。 有什么东西变了。 殷徊唇边带上痴迷的笑,几息后收回视线。 云琇方才站着的地方,掉落一根纤细的发丝。 鬼瞳微竖,黑睫抖了抖。 殷徊盯着地面半晌,而后用双手捻起,搁在?手心看了片刻—— 他低首吻上那根冰凉的发丝,嗓音病态缱绻,喃喃轻唤: “琇琇……” 第44章 殷徊(9) 云琇快步走出殷徊墓穴, 捧了香烛,将其他坟冢上快燃尽的?香替了,又将杂草落叶仔细清理干净。 夜风一吹, 浑身冷下来,方才?那股腾然的?情绪终于歇了下去。 寻回殷徊脊骨, 功业谱上便又添一笔, 云琇离酆都更?进?了些。 还差一笔。 云琇拿起香烛往北辰岭上方走去,这?里?是除了殷徊墓穴外?,另一座颇具规模的?墓址。 云琇在此十年, 这?位墓主人的?魂灵她?倒是还没遇见过。 等到?香烛点上三个,夜风一吹,竟然灭了一只时, 云琇动作一顿, 缓缓抬眼?, 望向墓碑:“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 —— 殷徊一直等那股他难以启齿的?燥热过去, 才?浑身瘫软地滑坐在地上。 没了光亮的?墓中, 他轻笑一声,缱绻地摸了摸手中的?发丝。 他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到?棺旁, 在棺内取了自己一根指骨,随后将发丝缠绕在上面。 盯着这?道极致的?白与黑,殷徊露出满足笑来。 …… 等了一个时辰,云琇仍然未回。 殷徊拧眉。 云琇并不是一个扭捏的?女子,即便是知晓殷徊如此反应的?原因, 也不至于避开这?么久。 除非她?被别的?事绊住了。 鬼息如同能?循迹的?荧流, 殷徊起身, 循着指引方向走出墓穴,一路向山顶掠过。 北辰岭除了他的?墓穴外?, 还有一座规模更?大之处,殷徊并不知晓那是何人之墓,但云琇的?气息在那处闪烁。 …… 行?停几息,殷徊目光落在不远处背对?着他的?女子。 那处墓地上黄铜纸飞卷漫天,云琇手持夜烛,一团暖黄映在面容上,闻声望向殷徊,食指搁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鬼影绰绰,而后她?提裙入墓,只留给殷徊一个决绝的?背影。 她?要走。 云琇要离开他。 这?个认知几乎让殷徊眼?眶含血,鬼魅瞬至云琇身边,在她?入墓的?同时,随她?同坠昏暗之界。 “你不要我了么!” 殷徊几乎是吼出这?句话,云琇自他怀中抬眸,瞥见少年癫执的?双眼?。 光屑闪烁片刻,锋利如刃般擦过他的?脸,那道疤痕在暗中显得更?加恐怖。 云琇将他的?头按到?自己颈侧,双手环住他腰身,避免劲风将两人吹散。 “今夜巡墓发现这?处墓主人养魂将近,只差解开一个执念便可转生轮回,他托我去往他生前的?世界,带回一样东西,以偿他夙愿。” “未来得及和你讲明,也是因为知晓,你会?追过来。” 云琇叹息一声,又无奈的?笑:“便是你不过来,我也会?召唤守魂铃,带你过来的?。” “” 像是终于确认她?眼?中并无玩笑之意,殷徊鬼息渐平,手滑下去,和她?牵在一处,唇边卷起笑:“好。” 他就这?样被那句“即便你不来我也会?将你召来”的?话顺了毛。 还未待说些其他的?话,光影乍破,一道撕扯的?气流涌过,片刻后,两人坠入一处燃着白灯笼的?灵堂内。 板瓦崩塌,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云绣砸在殷徊身上,白绫坠落,将两人罩于一处棺材旁。 云绣:“” 她?这?辈子是和死人这?点东西有不解之缘。 高挂的?白灯笼照亮云绣发蒙的?脸,四下寂静,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殷徊目光从她?垂下的?薄薄眼?皮落到?颤动的?睫毛上,哑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墓主人生前所在的?世界。” 云绣从地上爬起来,打量周围陈设,奠字贴了满屋,白烛摇曳,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是一处灵堂。 “他说,他是前朝的?一位将军。”云琇在室内转了几圈,而后走到?空旷院中。殷徊也随之而行?。 “他已死近百年,妻子在他死后没多久也身殒,可他在轮回之处等了又等,从未等到?过他的?妻子。” 云琇推门?而出,一边跟殷徊讲述自己知道的?内容:“他说自己的?妻子是一处典当?行?家的?女儿,想让我去那里?寻他妻子的?消息。” 墓主人的?世界是百年前,如今前朝已经覆灭,眼?前所见,早就泯灭在历史的?洪流当?中。 楼阁水榭,商贩行?人,一切模糊地像是盖了一层泡沫,云绣行?于街道上,看不清一张张和她?错开而行?的?人脸。 她对这里是哪个朝代倒是没什么兴趣,只要寻到?墓主人说的?典当?行?,带回他妻子的?消息便好。 “这?是邺朝。”殷徊环视四周建筑,嘴角勾起。 也是殷徊所在的?那个朝代。 云琇闻言惊讶,而后颔首:“那便好办多了,墓主人说的?神乎其神,你和我讲讲这处典当行都有些什么?” 殷徊道:“他说的典当行,我也曾听殷府的?人讲过。” “典当?行?能?通灵人鬼两界,来到?这?里?的?人们,能?用自己拥有的?一样东西,去换另一件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失明的?人会?愿意用一双腿换视物的?能?力。” 殷徊顿了顿,又道:“这?些要求都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也不算违背人鬼两界法则。” 两人走到?老巷深处,一家门?头上挂着白灯笼的?店铺门?前大排长龙,店面前挂着一直白灯笼,上面用潦草的?书法写了个‘典’字。 典当?行?不远处,一位说书人撑了小摊,正声情并茂的?讲着故事。 “话说这?小将军,乃是寒门?中第,天子门?生,当?年可有许多公主郡主要嫁给他,偏小将军有一位糟糠之妻,乃他少时结发,小将军珍之爱之,即便官袍加身,也未曾舍弃发妻。” 说书摊前摆着几张方型茶桌,云琇寻了一处空地坐下,殷徊默默挨着她?,取了倒扣的?茶杯给她?斟茶。 递出去的?一瞬间,他动作一顿。 鬼息明灭,殷徊目光落于掌心白瓷茶杯,勾起个笑。 “怎么了?”云琇见他端着茶杯半晌未动,以为是这?梦境中让他感到?不适。 云琇曾经为了养魂,也进?入过其他鬼魂的?执念梦境中,但云琇倒不知,作为鬼魅的?殷徊,对?这?里?是否会?感到?不适。 “无碍。”掌心摩挲茶杯,底部被一股灵息相连,白雾缭绕中,生出一根殷红的?线,缠绕了茶杯几圈。 只有他能?看到?的?线。 殷徊眼?笑意渐浓,看着两只茶杯的?目光仿佛那是一对?什么珍品,他递给云琇一只:“喝吧,琇琇。” 说书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可年少夫妻,也走到?龃龉之地。” 典当?行?上挂着的?白幡被风吹的?烈声阵阵,妖风卷过,站在一方小凳上的?说书人声音也渐渐低下来。 “小将军的?母亲原本便不喜这?出身商户的?儿媳,眼?见着儿子为了这?样的?女人拒了各位公主郡主,她?便更?加坐不住了。” 云琇喝了一口茶,偏头看向殷徊。 他正静静看着说书人。 她?来到?墓主人所在的?世界,能?接触和做的?事情都非常有限,这?说书人不会?平白无故出现,思及墓主人身份,想必这?故事讲的?,便是这?墓主人与他的?休弃的?妻子。 察觉到?云琇视线,殷徊目光转回落在她?身上,窥见她?目光中一瞬的?失神,问道:“怎么了,琇琇?” “没事。”云琇摩挲茶杯:“只是这?样的?情爱故事听多了,几乎已经预见到?结局。”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小将军的?母亲寻了仙人卜卦,那卦师言道,小将军如今的?妻子生有克夫相貌,在未来更?会?阻挡小将军前途,万万不得留于家中,还是早早休弃为好。” 云琇闻言嗤笑一声。 “真是好生有意思。”她?嗓音冷嘲:“布衣时,妻子不离不弃便是为人妻本分,累及高官,便应休妻以让官途?” 云琇冷情惯了,倒是甚少有这?般不平的?语气,殷徊目光落在她?挑起的?眉眼?处,云琇与之一撞,缓缓转开实现。 是她?冒昧了,本不好对?别人的?过去指手画脚。 云琇平复喘息,听那说书人继续道: “小将军母命难为,十日后,一纸休书给了妻子,将之送回了娘家。” 天色变暗,那说书人声情并茂的?讲完结尾:“发妻下堂,将军也于半月后领命奔赴沙场,然而却不幸殒命。” “消息传回,被休弃的?原配妻子克夫的?名?声便彻底坐实,将军母亲日日哭着在四处散播消息,宣扬这?位下堂妻克夫的?名?声,时日久了,街坊邻居便也都不敢与这?女子来往。” “最后,她?撑不住,终于投湖自尽,随将军而去。” 说书人话落,四处长久沉寂。 “随将军而去?”云琇摇了摇头:“这?群人弃她?辱她?,最后逼死了人,还要给她?扣上这?么个恶心的?缘由?” 守墓人进?入墓主人的?梦境后,不能?对?这?其中过往多做干涉,毕竟云琇只是故事外?的?人,她?的?作用只是解开墓主人的?夙念,助他早入轮回。 可云琇即便冷心冷情,也对?这?故事的?荒谬嗤之以鼻,她?望向愈发暗沉的?天空,静静道:“逼死这?女子的?,是这?恶心的?世道,还有这?冠冕堂皇的?将军。” 旁边的?典当?行?,似乎有一女子静静伏案听书,此刻因云琇的?话而微微侧目。 可梦境中,云琇无法看清对?方面目,只感觉到?对?方听到?她?的?话,似乎笑了笑,随后将一封信笺样的?东西搁于桌台,而后隐进?内屋。 云琇一顿,搁下茶杯,走到?典当?行?门?口,望向黑沉沉的?屋内。 桌台上躺着个信封,云琇上前几步取了信展开: “少年结发,恩怨交错,纵夙兴夜寐,然淇水有岸,终大梦一场。” “负心薄幸之人,不配追悔得谅。” “以我不入轮回,换永生不复见。” 第45章 殷徊(10) “这里没有好茶水, 两位将就着用。” “忘了自我?介绍,我?姓陈,单名一个婉字, 熟识的人都唤我?陈娘子。” 陈婉从典当行?出?来时,殷徊便带上?帷帽站在云琇身后, 扫了那一身白袍的少年, 陈婉笑道:“阁下与这姑娘……看起?来不像同路人。” 殷徊目光一沉,蛰伏于眼中的戾气倏尔浓郁,刚要?尖锐刺回?, 一只手轻轻扯住他?袖口:“别。” 轻轻淡淡的,只一个字,他?便低眸顺首, 再不言语。 云琇见此, 心底动了动, 随后收回?手。 长?寂一刻后, 云琇举盏过去, 打破气氛,对陈婉道:“异世之人多有打扰, 还请见谅,只不过受人之托,还望能?带回?娘子只言片语。” 雾蒙蒙的天和四处虚影,只有云琇平缓清淡的嗓音,流水似的抚慰人心。 陈婉目光在二人周身转了转, 展颜道:“知晓你通灵职责所在, 但我?与他?无话可说, 并没有什么可托姑娘带的。” “值得么。” 略微点头,云琇对她的反应不再追问, 只是有些不解:“为这样一个人,不入轮回?,值得么。” “入轮回?……不过是换个身份,重新得一身皮肉,再尝七情六欲生老病死……” 陈婉搁下茶盏,眼角压着:“谁说入轮回?再历人世,是好事?” 云琇沉默。 陈婉继续道:“典当行?通人鬼两界,人性之悖恶,什么请求我?都见过。若我?无意于入轮回?之苦,又何谈值与不值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这封信笺你带回?去,让他?知明缘由也?好,其他?的,我?已无话可与他?说。” …… —— 云琇行?出?典当行?,见殷徊留于里间?处,并未一道跟她一道走出?来。 风乍起?,说书?人的摊子收了,徒留一地空旷留白,远处咿咿呀呀唱戏声传来,你方唱罢我?登场。 时岁经年形形色色,又有多少人的故事正?在上?演,最终化?作过眼云烟。 典当行?内,殷徊从陈婉接过一张薄薄纸片,那纸片很快融进他?掌心,片刻消失。转身看到云琇正?在望自己?,他?动作一顿,而后如常的走来。 “你换了什么?”云琇挑眉,瞧他?冷白掌心。 殷徊摇头,默不作声地立在她身侧。 云琇也?没再追问,她望着远出?被落日烧红的云,突然一笑。 “这里是邺朝,也?曾是你的世界,不如借此机会,一起?逛逛。” 殷徊定定看她面色,除了略显苍白的唇,她目光趋紧柔软温和,如一汪盛了浮光的清澈池塘。 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捉摸不透。 …… —— 邺朝正?为佛诞日筹备斋会。 陈婉跟云琇荐了一处观景楼,她道谢后带着殷徊登上?时,忍不住捂唇轻咳,面色难掩苍白。 殷徊循声望她,云琇顿了顿道:“许久未登高,有些累。” 观景楼是一座桥楼,三层拱形的廊道叠立,下面有车马人声,云琇抱着胳膊,看向虚境里仿佛蒙上?纱布的景象,叹道:“可惜是幻境,看不清具体的景色,不然应该很漂亮。” “能?看到。” 云琇闻声看向他?。 殷徊声音不含讥诮讽笑,显出?少年原本清润的音色来:“你等等。” 只有两人在时,殷徊便会摘下帷帽,此刻他?眉眼低垂,藏起?执拗,望向云琇时带起?一片令人心悸的真诚。 他?抬掌挥出?一道白雾,随着敕令念出?,雾气如同燎原的白火,快速窜上?半空,随后烟雨般落下,铺满视线里每一处角落。 再次望向桥下时,云琇眼底映出?锦绣景象。 世间?所有的一切如同添彩的水墨画卷,眼前那股蒙纱的感觉退去,整座城显出?瑰丽色彩。 道路两旁,僧人正?煮豆赠与过路行?人,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错落的城楼顶上?,许多人捧了花瓣扬下,更有老者吹奏着不同乐器,和漫天的花雨一起?,填满每一寸街道。 云琇心下震撼,豁然看向殷徊。 “我?的鬼息在虚境中会有增长?,这样的夜,可以持续一晚。” 殷徊垂下眼,隐去未说完的话。 方才陈婉说,每个人所求不同,并不是每个人都将入轮回?转生奉为圭臬。 殷徊也?是如此。 生而为人的经历太过苦痛难捱,他?宁愿鬼身存于世,如今夜这般,若云琇喜欢,他?可以永远留于虚境,让她一直得见这般璀璨耀眼的风景。 玉树琼花,接天莲叶。 云琇望着天穹上?上?炸开的一簇簇烟火,默不作声。 她生于新旧朝代交替之际,邺朝覆灭后,新朝一直处于休养生息的阶段,莫要?说大肆庆祝的节日灯会,便是除夕之夜,也?甚少有窥得繁盛烟火的机会。 前朝烟屑飘落,倾轧几个惶然的春冬。 “下去走走?” “好。” 路两旁煮豆的、杂耍唱戏的,路中彩车拉着佛像巡行?,云琇侧身躲避,将殷徊拉到身边。 他?一怔,低头看向云琇勾住自己的几根手指,还未得言语,对方很快收了回?去。 殷徊左手不动声色地覆之于上?,感受那很快消逝的温度。 末了,扯出贪恋的笑。 一路行?行?停停,一串垂髫小儿叽叽喳喳地从两人身边跑过,云琇被末尾的一个小姑娘一撞,身影一晃,殷徊扶住她,阴冷目光落在那孩童身上?。 “殷徊。” 云琇掰过他?的脸:“莫贪杀业。” “……” 抬手摘了他?帷帽,又道:“此间?夜色,隔着帷帽看不真切,可惜了。” 殷徊静默盯她动作,女子素细的腕子仿佛一折就断,他?看着上?面细微的肌理,突然道:“我?弑杀、人性浅薄,琇琇可要?在我?身边时刻提点我?。” 云琇一笑,不置可否。 殷徊脸色渐渐难看下来,声音变得尖戾:“还是你要?去别的人身边,你要?陪着别人?” 云琇皱眉看着他?。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殷徊掌心抚摸上?云琇脸颊,唇角勾起?一个扭曲的笑:“端方温良,君子如玉?” 空腔的心脏,竟也?窜起?细密的隐痛。 殷徊想?,云琇会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和什么样的男子结为夫妻,清歌踏马,看着尘世烟火? 他?们也?会如自己?与她这般并肩而行?吗? 殷徊越想?越难受,眉眼嫣红,瞳光更盛:“琇琇,你给我?些时间?,我?也?可以学?画皮妖,你喜欢什么样子,我?便幻成什么样子,好不好?” 脑海中搜刮半晌,殷徊想?起?她想?要?前往酆都的念头,一时间?警铃大响:“酆都……酆都,你别去酆都,我?……我?,我?为你父母兄姐设祠立堂,给他?们……给他?们烧很多很多的纸钱……” 他?越说越声音越低,末了语调哽咽:“求求你了……” 鬼息攒动,四下人声渐远。 云琇长?久无言,末了轻吸一口气,笑叹:“说的什么话。 殷徊红着眼不语,执拗的等她回?答,然而徒留长?寂一片。 如烟尘般,终握不住。 …… 两人又行?了一段路,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儿靠着墙正?大口大口地吃碗里的黑饭。云琇看那孩子样貌,眉眼挑起?,轻碰了碰身侧之人手臂。 殷徊方才攒动鬼息方歇,此刻顺着云琇目光望去—— “……” 那小儿见两个大人立在他?身前,口中饭没咽下去,噎的打了个嗝儿,后退两步警惕道:“你们要?做什么?” 童声稚嫩,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护着碗里的饭食,一双圆溜溜的大眼里满是防备。 云琇蹲下身,那孩子害怕的又后退一步,却是没跑。 “殷徊。” 她话一落,身边的白袍少年与地上?的孩童齐齐望向她。 殷徊掌心渐渐捏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孩童豁然睁大眼。 “这是一张隐身符。”云琇没答他?话,而是自怀中拿出?一张符纸,咬破指尖在上?面勾勒几笔。 她蹲下身,跟那孩子道:“以后如果遇到危险,便用这符纸逃跑,记得,一定要?跑的远远的。” 见云琇面上?不似捉弄玩笑,名唤殷徊的孩童但仍然对她的行?为有些害怕,手指搓着身侧衣衫布料:“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有,为什么要?给我??” “受人之托。”云琇笑了笑,抬手捻去他?头顶一片枯叶:“希望这里的你能?……好好长?大。” 别的祝福,她也?说不出?来了。 巡行?的佛车将至,有人提前过来这边清路,那孩子拿了符纸转身走几步,隔着距离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琇一愣,眨了眨眼:“我?啊——是菩萨呢。” 那孩子蹙起?眉头,渐渐跑远。 未等她直身,云琇便被一股大力拉起?,佛车从路中经过,殷徊将她拉入一条窄巷,被冰冷的石壁激的一凉,她蹙眉,与一双染红含泪的双目对望。 “你……” 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岁月倾轧,眼前的邺朝早已不复存在,可在这一处虚境内,喜怒哀乐仍然在上?演。 仿如庄周一梦,何处为真,何处为假,一时竟无人能?解。 云琇望进他?秾色的眼底,淡声说:“希望这里的殷徊,能?过的快乐。” …… 即便是虚境,殷徊多希望,这条路一生走不完。 然而路终究是会尽的。 笙歌渐远,两人行?于一处晦冥之地,云琇从怀里拿出?陈婉的典当行?字句:“一会你帮我?将这东西?烧给那墓主人,跟他?严明陈娘子之言便可。” 静默片刻,云琇道:“我?们回?去吧。” …… —— 殷徊再次睁眼时,身处北辰岭那将军的墓穴处。 他?从虚境中回?到现实。 天地寂静,一切如同用细雨钩织的梦。 落花景象犹在,锦书?难寄,身畔之人未曾归来。 她留给他?这一场短暂的前世今生。 终是到了尽头。 第46章 殷徊(11) 新朝第三十?年, 北辰岭。 五月在指缝里流过,随后夏蝉爬上树尖,又跟着枯叶凋落, 雪盈满山时?,十?二月便?到了?。 人皇信奉佛教, 各城池内庙宇佛寺数不尽。 香火缭绕, 僧人唱罢佛谒离殿,门格吱呀,吹进纷扬扬的雪, 落地以后,一瞬化?灭。 四下重回寂静,大雪压山, 给一切景象都添上晦暗不明的调。 暗室无光, 哪像神龛, 更像地狱。 殷徊微微勾唇, 盯着高台之上等人高的菩萨像, 温声道:“琇琇,今日的香火还满意?吗?” 自是无人答他。 殷徊自台梯而上, 再走进几步,撩开菩萨像前覆面?的薄纱,白瓷像的样貌展现出来—— 一张与云琇样貌相同的菩萨像,正眉眼?慈悲怜悯地垂头向下,望向殷徊。 殷徊看了?那瓷像一会儿, 目光从温和渐渐变得扭曲, 鬼瞳竖起, 定定望着瓷像半阖的双眼?。 半晌后,他声线森然晦涩, 贴在瓷像耳侧轻声说:“琇琇,快新年了?,外面?有烟火。” 他吻了?吻瓷像冰冷的面?颊,随后很有耐心地将怀里的斗篷展开披在瓷像身上,温声说:“落雪了?,琇琇,你冷么。” 瓷像前的供盘中,除了?袅袅飘起的烟火外,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 珠宝、美食、甚至城内的房契。 十?年前,官府派人重建北辰岭,三座寺庙在荒坡上拔地而起,殷徊的坟冢不远处,建了?一座观音庙。 庙宇建起那一日,殷徊将云琇的瓷像搁上了?莲瓣台座,和那悯人的观音一起,受尽香火。 光有香火供奉还不够。 他的琇琇喜欢什么呢? 殷徊想,女孩子大都是爱珠宝首饰,华服美屋的。 于是殷徊便?寻来许多漂亮衣衫,跟着四季轮转,不重样的给这幅瓷像换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将瓷像当作云琇来养,为她寻最上等的白瓷镀身,寻最好的香烛供焚。 这样的日子,如同淬了?毒药的蜜糖,痛苦的让人着迷。 殷徊厮磨着瓷像颈侧,目光迷离,用阴郁的近乎变调的嗓音道:“你走了?三十?年了?,什么时?候回来?” 根本?不会有人回答他,殷徊也不在意?,他轻轻吻上瓷像唇畔,冷与冷相贴,激起快意?的涟漪。 “琇琇,我冷。”他说。 “琇琇,我想你了?。” “没关系,你不要?我,我也会去寻你,再给我些时?——” 咯哒—— 殷徊粘稠的嗓音骤然被一道声音打断,勾起的嘴角在瞥见倾倒的供盘时?迅速扯平。 有人进了?这处供院。 迷离的眼?睛睁开,鬼瞳幽幽的看向瓷像后纱帐。 露出了?一只脚。 那里有人。 殷徊动作快速地攥起自己?半褪的袍,鬼息爆涨,殿内佛铃被鬼气催动,和他脚腕上的守魂铃一起,发出阵阵清脆响声。 风乍起。 银铃一步一响。 鬼掌枯指猛然刺入层层叠叠的纱帐,布料撕裂,没了?遮挡,那里很快连滚带爬的摔出一道身影。 “饶命啊,饶命啊大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错了?!我还给您!还给您!” 殷徊阴冷的盯着他。 地上跪着的人瞧着三四十?岁,手里还攥着云琇供盘内偷来的一支玉簪,他哆嗦着,又从怀里窸窸窣窣地拿出许多自供盘内偷的东西?。 此刻看向殷徊的目光堪称惊恐。 也不怪他生贪念,北辰岭附近的村镇们最近有传言,说山顶一处庙宇里还藏着一座‘小菩萨像’,就在层层叠叠的纱帐之后,那里的贡品都是值钱的物?什,所以他才来碰碰运气。 若是想到这里有人守庙,他绝对不会来偷这里的东西?! 男人求饶的声音在见到殷徊脸上疤痕时?一噎—— 他他他他……脸上的疤痕好恐怖!! 双脚离地……是鬼啊!!!! 鬼……在对着那副观音像…… 是在渎神啊!!!! 没见过这般惊世骇俗的场面?,男人骇然后退,呼吸困难。 半开的窗格后,露出不甚明亮的月,惨白的月光照在他几近曳地的冰冷发丝上,幽光粼粼。 “好看吗?” 瞥见他眼?中惊恐,殷徊噙着冷笑森森开口,而后蹲下身,白袍抖动,枯指苍冷,捏紧对方喉骨。 被这样的手掌攥紧脖子,如同被一条冰冷的蛇信扫过般冰冷刺骨,男人后背激起一阵战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呼吸越来越困难,腿脚死命的往前蹬蹭,喉咙中发出‘嗬嗬’声响,殷徊目光阴冷地欣赏他越来越涨红的脸。 在对方即将快无力时?,他豁然松手,厌恶的起身,将那些沾了男人气息的珠宝化?为齑粉。 脏了?的东西?,不可以再给琇琇用。 一阵惊天动地咳嗽—— “多谢您,多——诶呦!” “谢她。” 殷徊一脚将人踹倒在地,那男人半夜撞鬼,脸色煞白,又冒出浑身的冷汗。 此刻听殷徊指令,连忙对云琇的瓷像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对不起!对不起菩萨!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原谅小的!” “滚。” “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 等那中年人连滚带爬的跑出去,殷徊才慢吞吞拿出一块干净的绢帕给瓷像擦脸,却?在触碰到的前一秒,动作一顿—— 殷徊帕子转了?方向,开始一根一根的,拭干净自己?的手指。 “别怕,琇琇,我不脏的。”他勾起笑,迷蒙地望着瓷像冰冷的眉眼?,克制半晌,还是忍耐不住,唇轻落其上 …… “这就是你说的你在凡世留的念想?”陈婉忍不住捧腹:“这少年,从前在我那里换了?个进入酆都的机会,没想到这么久了?还没来。” 又看了?一眼?那鬼魅身影,洇湿的殷红眼?梢…… 陈婉道:“他这是,都快疯了?吧。” “……”云琇轻嗯一声,面?色复杂,只想扶额。 陈婉虽笑,却?也被这鬼魅少年的执拗而打动,当年在虚境中,殷徊曾问陈婉,若想要?换一个进入酆都的机会,该用什么来换? 他说可以倾尽自己?的全部,可陈婉却?说,他作为鬼魅,本?身就一无所有,何来全部呢。 她仍然记得那阴郁少年听见这话的怔愣。 可恰逢新旧朝交替,天下不平事不知凡几,陈婉思及最近许多人来找自己?,黄白珍宝一应呈上,只为寻得一封家书、亦或是与家人相见。 陈婉告诉殷徊,可以这般帮助别人来攒福报,以此换得进入酆都的机会。 一个鬼魅,何来福报呢。 可殷徊并未放弃这样的机会,他如获至宝的答应了?。 此后三十?年,日复一日,他忙于各城奔波,明明弑杀的人,却?耐着性子生涩的做好事,攒福报。 只为见她一面?。 只是见一面?啊。 …… “只是见一面?,为什么这样难。”殷徊依偎在瓷像颈侧,脸上疤痕贴着冰冷的瓷像,泪意?上涌,被他很好的压下。 殷徊收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低声哽咽道:“还要?攒多久?还要?多久,我才可以去酆都,才可以见到你。” …… 陈婉看到这起身,临走时?收了?戏谑,拍了?拍云琇的肩:“情之一事,我本?没什么可道的出的经验。” “但?三十?年的空等,这世间太多人都做不到。” 陈婉离开后,云琇抬袖抹了?灵石上的庙宇中景象,叹息一声。 “真是傻子。” 三十?年前,云琇将陈婉的消息带给那将军后,功业谱终于写满十?笔,如愿来到酆都。 可她的亲人并不在。 几经周折,她打听出缘由。 当日父母兄姐抛下云琇,并不是什么保护,而是因为她年幼体?弱,家人觉得云琇在危险的逃亡路上,是个拖累。 知道真相时?,她枯坐一夜,后来便?如常地继续生活,只不过别人再问云琇有何念想时?,她的答案不再是寻找姐姐。 有时?候,云琇也会想,自己?还有什么念想呢? 直到在酆都遇见陈婉,听她道出殷徊之事。 凡世已?是深冬时?节,而酆都的玫瑰海仍然馥郁一片,这里四季温暖,尝不到半分凛冽的苦。 各界魂灵进入酆都,都是以玫瑰海作为入口,云琇的差事便?是将他们的信息记录在册,进入酆都的人鬼灵皆可获得永生,只是再不得出酆都一步。 由于殷徊立像的缘故,云琇香火不断,故而她的灵力增长的极快,三十?年来,她就坐在玫瑰海的边上,看着那个偏执少年为了?能再见到自己?,做的许多努力。 人非草木,怎可能不触动 黑夜再度岑寂。 殷徊如往常般回到观音庙,他撩开一道又一道纱帘,露出云琇的瓷像,然后将怀里的新斗篷给她披上:“琇琇,落雪了?,我给你添置了?新衣服。” 大红色的斗篷,兜帽上缝了?一圈柔软的兔毛,是如今女儿家时?兴的款式,殷徊又自己?去猎了?兔子,一针一针的缝了?兜帽。 “我今日碰到一位卦师。” 搂着瓷像,殷徊声音晦涩难辨:“他说我求而不得之事,即将便?会有结果……” 殷徊勾唇,露出笑来,愉悦的望她:“是这样么,嗯?” …… 殷徊不知自己?何时?能见到云琇,又以什么样的方式见到她。 近日来,他的鬼息越来越浅淡,从起初的目眩到如今的步履艰难。 在三日后的这一天,殷徊终于撑不住地倒在瓷像脚边。 他依偎着瓷像垂下的斗篷,眷恋地蹭了?蹭,低低道:“琇琇,我好难受。” “琇琇,我疼。” “琇琇……我想你了?。” 然而他年复一年,始终等不到期望之人的回答。 殷徊捂腹提息,强撑着站起身,鬼瞳盯了?瓷像半晌,凑近吮吻低喃:“琇琇,倘若鬼息消散,世界再无我” 殷徊动作微滞,而后抬掌捧住瓷像的脸,一字一顿,带着殊死的绝望:“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放开你。” 殷徊买了?一口棺,放在了?他墓穴的西?室。 那里曾经是云琇的住所,即便?几十?年过去,墓室内的面?貌也无甚大变化?。 这口黑沉木棺修的很大,因为他要?给琇琇放很多陪葬品。 殷徊小心地将瓷像搁在木棺内,又将许多裙钗妆环放入其中,瓷像静静躺在棺内,始终半阖着眼?,如同睡着了?一般。 殷徊站在棺边看了?半晌,随后自怀中取出云琇给他的守魂铃。 “你曾说,只要?我带着这铃铛,不管在哪儿,你都会将我召唤到你身边。” “可你食言了?。” 时?间静默粘稠,不知过了?多久,殷徊又道: “不过没关系。” 白袍涌动,少年持铃入棺,安静躺在瓷像身侧,浸湿的睫半落。 “琇琇。” 他说:“生同衾,死同穴,我们永远在一起。” “这一次,我再不会失去你了?。” 第47章 殷徊(12) 酆都的日光是浅淡的柔白, 落在身上并不灼人,吹过来的风里染了花香,玫瑰海摇曳出波澜壮阔的花浪。 云琇托着下巴哈欠连天, 昏昏欲睡。 自殷徊持铃入棺后,她便在玫瑰海边守着, 这里是生灵进?入酆都的入口。 她也没等?几日功夫, 相比于对方的三十年空待,云琇这般有奔头的等?倒好一些。 只?不过……殷徊来的倒是有些慢。 又一阵风刮过,云琇终于昏沉沉的睡过去。 她梦到?了很多。 漂泊的幼年, 孤独的北辰岭岁月,和?知?晓酆都并无亲人的那一刻茫然。 光怪陆离之中,总有一阵银铃声响响在耳侧, 那些庙前袅袅生起的香火, 将过往钩织成一个迷离的梦。 银铃声响 云琇缓缓睁眼—— 带着帷帽的的白衣少年静立在她身侧, 他手里握着一只?穿着线的铃铛, 每一次风吹过花海, 铃声齐响。 人在眼前,梦便不再是梦。 殷徊抬着手掌, 给云琇遮下日光,让她能?静静安睡,袖袍轻扫到?云琇脸颊,被她抬手攥住。 见她醒来,殷徊身子一僵, 缓缓收回胳膊。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 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切漂浮的像梦一样。 他寻到?她了。 他见到?琇琇了。 …… “来的这样晚。”云琇眉梢挑起,声音含笑, 从榻上站起身,静静凝视他被风卷起的帷帽。 云琇轻轻撩开半白的纱。 “哭什么。”她长叹一声,手指很轻地摩挲片刻他的眼角,那里肌肤轻薄敏感,此刻殷红一片。 花海潋滟。 少年缓缓抬手握住她指尖,随后在她放纵的眉眼里缓缓和?云琇十指相扣。 她的掌心温热,不同于白瓷像冰冷的触觉。 活生生的人。 琇琇站在他眼前。 “我找了你好久。” 他开口时音色颤抖,语带哽咽:“我我给你立了像,给你烧好多很多的香火,我还给你买了很多漂亮衣服漂亮衣服,对,还有首饰——” “我知?道。” 云琇摸了摸他的脸,轻声说:“我都知?道的。” 殷徊像是听不到?般,他察觉到?对方的纵容,如同受伤的孩童,若是无人问津时还能?强撑着忍耐,可?若察觉到?对方的温和?态度,便一股脑地把苦楚诉进?。 他要?怎么回忆那三十年呢。 寒来暑往,白雪细雨,一个又一个四季,无数个没有她的夜。 殷徊想再多说一些,想多得一些她的怜悯,微张的唇触碰到?她唇角时,一切想法都停了。 剧烈的蜂鸣声在脑海中炸开,日光变得炫目,风声变得刺耳,世间一切都被放大,近在咫尺的,是对方起伏的呼吸声。 起, 又落。 琇琇主动亲了他。 殷徊茫然地跟她对视。 “怎么了,很奇怪?”云琇一触即离,眉眼弯弯:“你对着我的瓷像,可?不是这般反应。” “!” “你——”殷徊声音嘶哑,被这句话震惊的说不出来。 云琇竟然知?晓他立瓷像还知?晓他对瓷像做过的事??! 她会怎么想他? 花海香气让人眩晕,殷徊有些站不稳脚。 他的卑劣与无耻被这样堂而皇之地展露,还是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云琇见他脸色红白闪烁,最?后望向她时,已经有些懵了。 “我不介意。”她干脆道。 云琇再次凑近亲了亲他的脸颊,学着他的样子,在殷徊耳边轻声说:“介意的话,会这样亲你么。” 有时候云琇也不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对这个不太冷静的少年鬼有了别的心思。 许是她孤独惯了,也从来没被人坚定的选择过,情爱曾是云琇嗤之以鼻的情感,似毒如蜜,她本不对这些做什么想法。 遍寻父母兄姐不得,在知?晓亲人离弃的真实缘由后,云琇曾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可?也是那一日,少年于庙中立像,寻了金箔磨粉,一笔一笔地给她描排位上的字。 他不懂什么灵牌禁忌,光是‘云琇’二?字,他便默默刻了一个晚上,最?后在漆黑的夜里跪在她瓷像的脚边,说了一夜的话。 云琇就在酆都的灵石上枯坐一晚,静静看他。 那时她想,不知?酆都与凡世的月亮是否是同一个?若是的话,他们便都不算孤单。 即便有这样遥远的距离,也算是一种陪伴 终于确认云琇眼中并无厌恶后,殷徊动作近乎粗暴地揽住她的腰,一只?手掌放在她后颈上用力压向自己。 情绪泄了一缕,被她温和?的接住,那剩下的九十九便再不会隐藏。 他生的本就比云琇高好多,此刻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云琇微微勾唇,仰头迎合。 殷徊的动作明明称不上温柔,可?他的吻却很轻。 轻到?近乎虔诚。 这是他念念不得三十年的人,是他寻了天下珍宝华服精心以待的人,是他立像跪拜不见悔的人。 “琇琇,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对吗?” 长息后,唇短暂分开,他蹭着云琇鬓间散乱的发,低声问道。 “应该吧。” 在他忽然尖锐的视线中,云琇笑眯眯道:“来日方长的,总不能?天天黏在一起吧。” 来日方长 他眼睛亮亮,望向云琇开合的唇。 她说: “毕竟,我们还会有许多个日日夜夜。” 云琇的住所?在玫瑰海不远处,将殷徊带回去后,云琇问道:“可?要?沐浴?” 殷徊摇头,伸手拉住云琇,望向她说:“你陪陪我。” 他很喜欢触碰云琇,如今握住她的手,殷徊便按耐不住的牵起唇角。 贫瘠三十年的人生里,他等?的人终于回头,殷徊根本不希望,有别的事?情分散开云琇的视线和?精力。 他想琇琇望向自己的时间多一些,长一些。 殷徊坐在床榻边上,任由云琇替他解开帷帽,对方没继续说让他去沐浴,而是道:“日后在酆都,不用再带着这东西了。” “会吓到?人”他眷恋地蹭了蹭云琇的掌心。 “不会。” 云琇跟他解释酆都的人鬼灵都是怎样的和?善:“酆都人鬼灵三界什么生灵都有,便是再稀奇的,来到?这里也不稀奇了。” “况且。” 云琇双手碰上他的脸:“我又不嫌弃你,你管别人的想法作甚么。” 她坦坦荡荡,用话安他的心。 殷徊说:“可?是我生的丑,形貌比我好的人——” “我就喜欢丑的。”云琇出声打断他。 殷徊:“” “真的。”云琇煞有其事?,见他沉默着不语,她眉眼挑起:“怎么,你不信吗。” 殷徊愣愣看她,即便知?晓云琇这些都是安慰之语,可?他心底冒出的欢喜如同沸水中的泡泡,被云琇一个个戳开,化成了满手的蜜。 云琇的住所?和?陈婉挨着,方才殷徊过来时,还得了对方揶揄的视线,可?思及到?云琇来酆都的初衷,殷徊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自己的家人。 可?对方不说,殷徊也不会问。 来日方长,他和?琇琇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殷徊靠在云琇腰上,小?声道:“你想听听这些日子里,关于我的事?么。” 云琇低头又吻了吻他眼睑:“你说罢。” “你走后的第三年,我遇到?一位自称功业修满的符师,他说自己即将前往酆都。” “我给他好多好多钱,让他到?酆都以后,将我的消息带给你。”殷徊在她衣料上蹭了蹭:“我怕太久不见,你会忘了我” 云琇挑眉:“可?并无人给我送过你的消息。” 殷徊闻言抿紧唇,掌心收紧:“嗯,他是骗我的。” 云琇:“” “我按照约定,在一月后,送了很多很多的钱给他的遗孀。” 可?却无意间看到?,原本自称功德圆满前往酆都的符师,好端端的坐在他自己的家里。 那是殷徊自云琇走后,第一次杀人。 他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被人如此愚弄,还是与云琇相关,让他怎么可?能?忍耐下去。 鬼息化刀,温热的血嘭出,殷徊面无表情的抹掉自己脸上飞溅的血珠。 惊恐声,哭声,妇人的大喊大叫,他全部无视。 殷徊在那些嘈杂声中,将符师的头颅砍下,在地上拖着走了很久。 院墙内,一直走到?长街上。 他碰到?了许多人,有捉鬼的道长誓要?将他捉回,殷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人喊打的日子。 后来殷徊学着做一个好人,攒福报,握着终有一日与云琇见面的念头,撑着他度过那些难熬的岁月 天色渐暗,夜雾爬上窗格,硕圆的鬼瞳在灰暗中格外明亮。 云琇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睛,话里带上心疼:“辛苦。” 亲吻一触即分,云琇却未直起腰,她被拉住肩膀,坐着的人贪恋着说:“还要?。” “琇琇再亲亲我。” 云琇摸了摸他的脸:“先沐浴吧。” “可?以洗骨么。”殷徊说:“我的骨头,我带来了。” 云琇:“” 他再次恳求,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可?以么,琇琇。” 第48章 殷徊(13) 白骨被殷徊搁在一方木柩内, 摆的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一座刻了‘云琇’二字的镀金灵牌。 “” 可真是生生死?死?,皆要同行同往。 “洗骨也行。”云琇转身去找黄纸来画符:“洗过以后, 便将你的尸骨安葬吧。” 这样日日带在身边,无事便翻出来看?看?的感觉, 还是有?些奇怪的。 殷徊视线一直跟着她, 闻言‘嗯’了一声:“听琇琇的。” 酆都的私汤不?少,云琇自己也设有?一间,方形的水池子里, 汤泉氤氲出袅袅细白的雾。 室内的温度微高,云琇来之前换了身轻薄的衣裳,让殷徊进了浴汤后, 她走进里间, 拿出一套男子衣衫放在池边, 温声叮嘱殷徊:“洗好了可以换上这套衣裳。” 殷徊本来勾起的唇角渐渐压平。 她这处, 竟有?男子衣衫么 殷徊面色黯淡地看?着云琇。 他未曾问过云琇, 这段时日里,她的身边是否有?过别人?陪伴。 只要一想, 那样的画面近乎刀绞般割进殷徊心?腔。 可若曾经真有?的话 自己比得上那人?吗? 琇琇更?喜欢谁? …… 思绪粘稠,殷徊盯着那套衣衫默不?作声,鬼息波动翻涌,酸的他心?尖发麻,呼吸疼涩。 一旁的云琇瞥见殷徊阴郁仓惶的脸色, 忽然灵光一闪。 她开口道:“这衣裳, 是为你备的。” 白衣白袍, 同他素日是一般风格,这个笨蛋, 这都看?不?出来。 云琇又说:“嗯……我身边,没有?过别人?。” “……” 只两句话,如同败叶遇水,顷刻枯木逢春。 “好。”殷徊应了声,终于餍足地褪了衣衫沉入池中,一旁云琇洗骨的水声同时响起。 一切静谧美好。 云琇背对着殷徊,长发披在背后,被池中水汽氤氲的有?些湿。 云琇掌心?正握住木柩中的苍白腕骨,殷徊垂在汤泉中的手掌无意识动了动。 一切感官被放大?。 她温热的呼吸落在白骨上,还有?她带了心?疼的抚摸。 殷徊难耐的在水中蹭动。 云琇恍若未觉,水声浠沥滴答,她抚过白骨上每一道伤痕,声音被热气熏得模糊:“初来酆都,身上可有?不?适么。” 撩起得水花迸溅,汤池中得温度高,云琇感觉到后背开始发热。 “没有?。”殷徊在水中缓缓下沉,嘶哑着回答。 洗骨带来的战栗让他喉中溢出难耐的声音,云琇听后垂目,睫毛颤了颤。 “若觉得不?适,可多来这汤池中泡泡,酆都的水能助你适应。” “嗯好。”他声腔变调的应。 云琇抿唇,搁下手中的骨头,缓缓回身。 殷徊在水里只露出个脑袋,水汽蒸的他眉眼显出瑰丽殊色,视线望过来时,秾稠又炽热,似要粘在云琇身上。 浮浮沉沉,是他嶙峋伶仃的肩骨。 “琇琇你,别” 洗骨……别停,殷徊想说。 云琇缓缓吐息,看?了他浮沉在水中不?太清晰的身体,再?次转身背对他,继续洗骨。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水声,殷徊喘息声却一直断断续续,并未破陨。 云琇今日还未沐浴,可在这房间呆久了,衣裳吸满水汽,彻底贴在她身上,发际正渗出细细的汗,听着背后的声音,她的汗也越来越多。 …… 云琇走神之际,手上动作忘记放轻,随着她捏紧手中白骨,身后之人?战栗着发出一长串哼音,丝丝缕缕藤蔓一般,染上哭腔。 “琇琇等会儿再?洗吧。” ……这对他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云琇被灼到一般松了手,白骨落回水中,溅起小小水花,她坐在池边转身,两条腿也没入水中。 殷回迷蒙地望向她。 “你很难受?”云琇明?知故问。 隔着水雾,她的面色看?不?真切,殷徊以为她不?喜,扶着池边往后退了退:“对不?——” 水面波荡,话音未落,殷徊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沉入水中,很快没顶。 云琇一愣,下意识伸手扯住他搁在水池边的手腕,想把人?捞起来,却不?防被他一道扯进水底。 哗啦啦—— 池水四溢。 池水入眼,云琇难耐地揉了揉,她握住殷徊的胳膊,想先出了水面,然而破水前一秒,她被人?吻住,再?次压向水底。 鬼息渡进,冰冷到令人?战栗,和温度越来越高的池水一起,一起碾磨心?绪。 他脚滑落水……是故意的。 鬼哪里会溺水,她真的是关心则乱? 云琇无奈地回搂住他。 沉在水底,方觉周围温度更高。 云琇知晓殷徊的心思后却并未生气,对方在她唇上磨蹭着,然后吻落在她脸颊与眉眼,不?得章法地蹭来蹭去。 洗骨的燥热一时半刻退不?下去,殷徊迫切地寻一些宣泄的方法,可又怕在水底呆太久云琇会恼。 又吻了吻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箍在云琇腰上的手臂,想把人?托出水面。 终究还是怕惹她不?快。 然而云琇双手却扣在他手臂上,阻止他动作。 长吻让她喘息微乱,缓了片刻后说:“出去做什么?”又淹不?死?。 “” 云琇扯着殷徊再?次没入水底。 “你不?是难受么。”湿热声音舔舐过他耳畔,拉长的音调似妖似魅:“我帮帮你,好不?好?” 殷徊:“???!!!” 她穿着被水打透裹在身上的袍服,可殷徊确是不?着寸缕。 云琇的手一路向下,轻而易举,毫无阻碍地抚过他紧绷成弓弦的身体。 水温更?高了。 手掌从他胸膛一路向下,直到腰腹间,云琇攫住那抹令殷徊战栗的源头。 脑中炸开的花火激荡着,殷徊定定望着云琇,微张了张口。 掌心?物什灼烫,云琇狡黠挑起眉梢,而后用指尖在前端刮蹭。 “!” 殷徊浑身一震,脸颈烧红,抬起手,指了指水面,眼里潋滟。 我错了,上去吧—— 是恳求的神色。 云琇微笑,缓缓放开了手,似乎是打算放过了他。 殷徊长松一口气,抱着云琇腾出水面。 空气钻入肺腔,殷徊头一次觉得,往日于他而言并无什么用处的空气,竟然如此清新。 可浮出水面不?过一息,窒闷感再?次袭来—— 云琇笑着再?次带他沉入水底。 这一次,她掌心?不?待犹豫地攥住,而后用力?握紧。 即便云琇也不?太懂,但?大?概能知晓这事是怎样的一套章法。 水中沉沉浮浮,她反复不?停的动作被放大?。 云琇弯弯的眉眼如同一道钩子,轻而易举地牵起殷徊一片片破碎音腔。 可还没完。 她像是会察言观色的女妖,在殷徊纾解的前一秒,骤然退离松手。 殷徊:“……” 殷徊难耐又迷茫地看?着她,眼角瑰丽,手掌胡乱地在她身上勾勒而过,云琇避开,复又带他飘上水面。 她笑:“好玩么。” “琇——” 话未说完,她再?次将殷徊按入水底,不?安分的手重复方才的动作。 殷徊:“!” 他快疯了。 夜色寂炽,浴池中的白汽沾湿每一处角落。 池水当中,人?影沉浮,明?明?绰绰。 沉入水底被她一顿挫磨,纾解前她又松手将他拉出水面…… 如此反复三次,殷徊鬼瞳被水洗的湿润明?亮,他像是一条被沾湿的小狗,湿漉漉地摇尾乞怜。 “还要。” 殷徊搂着她,胡乱的吻:“琇琇……” 云琇动了动发酸的手腕,坏心?开口,带一丝笑:“今日就到这儿吧。” 她脱了手,扶着池边石砖出了水,懒懒坐在上面,低眸望着水中的殷徊:“还捉弄我么?” 这是报复他扯自己入水。 “” 湿衣勾勒出弧度曼妙的身形,云琇坐在水边,足尖撩起水波,故意地往殷徊方向扬:“水温太高了,出来罢。” 在这里呆久了,确实有?些呼吸不?畅。 然而荡出的足被人?握紧,云琇话音戛然而止。 殷徊漂浮过来,望了云琇一眼,而后垂首,亲了亲她的脚踝。 那一刻,如同电流一般窜过四肢百骸,云琇微怔,和对方贪婪的视线对上。 欲兽被放出,便没有?再?能遏制住的办法。 他的琇琇又忘了,他并非凡世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 他不?是好人?。 被攥着脚踝再?次扯进水中的那一刻,云琇笑叹一声。 好像玩脱了。 …… 二人?再?次沉入水底,在得到放纵默认的视线后,殷徊牵唇,将云琇的手按向自己。 云琇认命的伸出手。 水底无声,云琇动作加重,逼得面前人?好几次透出水面难耐出声。 时间悠长,碾碎般扯了又扯,仿佛接近亘古。 窗外下雨了。 雨声敲在窗格上,和雨声一起的,还有?少年?倾在掌中的欲望。 唇齿辗转,他又开始吻她,杂乱又不?得章法。 蹭在面颊上的,水与泪分不?清。 “琇琇” “嗯。” “琇琇。” “我在。” “你知道么。”殷徊睁眼,眷念地吮她的颈侧,低声道:“在北辰岭的每一天,我都梦到你。” “真的呀,那都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最初被你唤醒时,你讨厌我,不?让我跟着你。” “嗯,我那时候这样坏么。” “没有?,琇琇不?坏,琇琇对我最好了。” 他摇头反驳,靠在池边抱着云琇,声音含了委屈:“我还梦到在虚境中,你陪我看?烟火,可醒来后,你不?在。” “嗯,烟火是很好看?。” “还有?……还有?,你走以后,北辰岭也有?好多好多的烟火,我带着你去看?了嗯,是带你的瓷像,可惜,你没能看?见。” 云琇笑了笑:“我看?见了。” 殷徊哼了一声,声音闷涩:“你没看?见。” 云琇说:“酆都有?一处灵石,能看?到凡世景象,你带着我的瓷像看?烟火,我自然也能看?到。” 她亲了亲他冰凉耳廓:“那三十年?,我一直在。” 即便对方并不?知晓。 云琇感觉到,殷徊因?她的这句话身体微颤,而后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长寂一刻后,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砸在安静的水面上,滴滴答答。 那双往日沉抑的眼中,满满是她。 “我们一直在彼此身旁。”云琇眼睛也有?些红,她靠在殷徊肩上,温声说:“所以,这三十年?中,我们都不?曾孤独。” 殷徊收紧臂膀,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他们紧紧相贴。 他低低的道:“琇琇,我们永远在一处,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一百年?,五百年?,一万年?,我们一直这样。好不?好?” “好。” “琇琇……。” “嗯?” “我好想你……” “嗯,我也想你。” 泣诉声声,终于有?了回应。 …… 第49章 殷徊(终章) 酆都的风俗不同于?凡世, 在这里,一切都不稀奇。 是以?殷徊听到云琇和陈婉一起逛茗楼时,失手打碎了了一个杯子。 茗楼, 兼茶楼酒楼外……还有些别的。 陈婉的典当生意越做越大?,最后邀了云琇帮忙, 两个女人这些年日?日?同出同进, 有时候连殷徊都有些嫉妒。 可这也就罢了,昨日?云琇说夜中留宿于?陈婉处,殷徊本不做他想 可他们竟然去茗楼?! 那里可是酆都最大?的风月场!!! 碎裂的瓷片在地上反射出冷光, 殷徊低身?一片片拾起,垂下的双眼中满是阴沉。 殷遥眼看着?他父亲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望向自己时, 勉励压下情?绪问道?:“你母亲还未回来?” 殷遥眼观鼻, 稚语声声答他的话:“还未曾。” “” 一阵风刮过, 殷遥被父亲疾行而出的袖子拍了一巴掌, 殷遥他望向院门处, 父亲已经没了身?影。 六岁的殷遥差点被风掀翻在地,和云琇一般的眉眼里, 满是错愕。 —— 云琇少见的醉酒。 自殷徊来酆都之日?算起,已经又过去十年。 时岁滚滚前行,她?来酆都之初的执念早就记不清,记忆中的家散在战火中,可她?在酆都这里安了家。 殷徊, 殷遥, 还有陈婉。 她?在这里有了新的家人。 “何时生了这么多感慨。” 陈婉跟她?碰了杯, 云琇才察觉方才竟把心里话讲了出来,闻言笑着?摇头:“一直都有, 只不过没同你讲过。” 两人躺在茗楼一间客房内,只穿着?里衣,披散着?发,素面朝天的闲聊。 云琇又端起凉酒喝了一口,微醺的晃了晃头:“今日?得回去了。” 她?已经出来一整日?。 “嗯,不然你家醋缸要翻了。”陈婉叹了一声:“殷徊性格古怪,难得,你对他竟然有耐心。” 陈婉还记得,刚见到云琇时她?的样子。 云琇其实是一个对大?多数事情?都冷淡的人,也许除开殷徊那样痴缠的性子,其他的人还真没办法走进她?心里。 这话是闺中密语,陈婉并未诋毁的意思,云琇自然知晓,闻言勾唇:“他很好。” 又饮了几口酒,静默一顺后,门扉开合,云琇望过去—— 两位长相清秀的男子走了进来,陈婉抬起眼,见二人跪在床边,用?柔和的声音说:“二位娘子酒醉伤身?,我们兄弟二人带了醒酒汤过来。” 他一边将两只瓷碗搁在床边矮几上,一遍作势要为陈婉二人揉按头部。 陈婉倒是放松笑纳,云琇打量片刻后,笑容微收,摆了摆手:“不必。” “这位娘子不必介怀,您是茗楼的贵客,我们理应伺候周到。”侍者又走进些,云琇懒懒地自床榻上坐起身?。 瞥见面前两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余光里的陈婉还在似笑非笑的看热闹。 “怎么,只是寻常享乐而已,这便不敢了?” 陈婉揶揄:“你可真是被殷徊吃的太死。” 拿了衣裳下床,云琇穿好后扫一眼陈婉:“今日?便到这,改日?我再?来寻你喝酒。” 陈婉说:“好啊。” 云琇坐在妆镜前梳顺长发,带着?醉意的眼瞳水光潋滟,那跪坐在一旁的侍者远远望着?这一幕,心下动?了动?。 他勾起个乖顺的笑走过来,随即拿起桌上木梳,柔声对云琇道?:“我来为娘子挽发吧。” 这两位女子在茗楼留宿一日?,喝的是最好的酒,订的是最好的客房,自然便有人动?了攀附的心思。 云琇在对方过来时微微皱眉,见他拿起梳子要往自己头上比划,云琇回身?抬手挡住他动?作:“不——” 吱呀一声,门再?次被打开。 房内四?双眼睛齐齐望向门口—— 穿着?一身?白袍,带着?帏帽的男人静静立在门口,此刻微微偏头,帏帽被吹起一角,露出抿的平直的唇。 簌簌落落的情?绪泡进夜里,让身?旁之人立刻噤声,门口之人的鬼息藤蔓一般弥延而过,侍者立刻如?同烫手般扔掉手里的梳子。 是殷徊。 他在生气。 察觉到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云琇站起身?,神色自然地走向他:“你怎么来了?” 殷徊却并未言语,他环视房间一周,看向云琇身?后的男子。 他方才要为云琇挽发。 “琇琇怎么未曾归家。”殷徊声音温柔到诡异:“我等了你许久,夫人未归,我便出来寻,却不曾想,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三?分阴沉已经到了十分,蛰伏的兽眼看就要破笼而出。 云琇:“” 自地上捡起发梳,殷徊将云琇按在小凳上,攥着?她?如?瀑青丝,抬眼望着?镜中的云琇:“我为琇琇挽发。” “好啊。” 那两位侍者自殷徊进来时,便察觉到对方强大?鬼息,此刻脚底灌铅,被压制着?的动?不了地,他们只是精灵幻化成人形,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压制。此刻身?体抖如?糠筛,求救似得看了眼陈婉。 陈婉目光在他们二人中间转过,轻咳了咳:“琇琇,我还有事,就不留下陪你们了。” 她?溜得快,连尾音还没说完,人都已经走出了门口,云琇视线收回,撇了一眼两个侍者:“你们先出去吧。” “谢——” “等等。” 殷徊骤然出声打断,走到那方才想为云琇挽发的男子身?边,帏帽遮挡住的双眼阴鸷如?刀:“你方才,碰了她??” “哪只手?” 殷徊用?那梳子抬起侍者的左手:“是这只吗?” 那精灵幻化的侍者此刻脸色惨白,暗叫倒霉,正想为自己辩驳几句,便听一旁的女子喊了声:“殷徊。” 带着?醉意的软调,甜的像是蜜酒,殷徊压抑气息一滞,他面前两股抖动?的侍者如?蒙大?赦,赶紧从他手下跑走。 临走前还想,这女子逛茗楼被夫君抓个正着?,本以?为还有一番苦头吃,没想到这男人真能忍 等到室内重回寂静,云琇又说:“殷徊,你替我挽发吧。” 背对着?她?的人静立片刻,而后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背后为她?梳头。 “那两个人……是你们叫进来的?” 云琇否认:“不是,他们不请自来的,估摸着?看我和陈婉出手的银钱不低,便想来卖个好。” 身?后怨沉的气息淡了些。 云琇勾起唇,回手一把将人拽到自己面前,她?喝了不少酒,就这一个动?作便觉得脑子眩晕,殷徊怕伤了她?,顺着?她?的动?作一栽,躺在铺了厚厚地毯的地面上。 云琇压身?覆上来,抬手摘了他帏帽:“吃醋了?” 殷徊定定看着?她?,默不作声,然而染红的眼梢却泄露出所有情?绪。 他生的模样不好,更加怕云琇看上别人的好皮囊。 方才那人仅仅是碰了碰云琇的头发,殷徊便有一种想将对方的手砍掉的冲动?。 云琇在他唇角亲了亲:“真没什?么。” 燥怒方歇,剩下的便是满腔的委屈。 “他好看吗?” “谁?” “那两个男人。” 云琇:“不好看,跟你比差远了。” “那你还是看了。” “” 殷徊轻嘲一声,淡淡道?:“琇琇还真是会说笑,精怪最能擅长蛊惑人心,样貌身?段都是按照女子喜欢的样子幻化。” 深吸口气,继续道?:“不说别的,便是他那股温柔样子我便是学不来的,我看陈娘子便享受的很。”他顿了顿,不放过云琇脸上的表情?:“琇琇便没有一丝心动?吗?!” 云琇:“” “想什?么呢。” 亲吻落满他紧绷的脸颊和下颌,云琇声音亲昵,一口一口的啄他,安抚道?:“便是谁也比不上我的殷徊呀。” “真的?” “真的。” 又耳鬓厮磨好一阵儿,等他终于?安静下来,云琇酒意上来,开始昏昏欲睡。 “回家再?睡。”殷徊被顺了毛,此刻心绪平散,低头蹭了蹭云琇的脸。 “唔——嗯,你带我回去。” “好。” 殷徊将人抱起来,看了眼云琇带着?酒意的绯红脸颊,然后一把将自己的帏帽扣了上去。 遮的严严实实,殷徊方才满意踱步出门。 谁也不许看琇琇。 云琇:“” —— 殷徊抱着?云琇一路回了卧房,殷遥已经乖乖睡在床上,白净的小脸像云琇,更像殷徊。 将云琇小心地放到床上,殷徊望着?床榻上的母子,开始出神。 眼前一切美好的像是虚妄。 少时苦难,三?十年无望等待,竟然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许久。 他有了妻子,孩子。 殷徊时常疑心,这一切是否都仅是一场梦? …… 云琇迷迷糊糊睁眼,见床边立着?个人影,她?面含春露,怀里搂着?殷遥,往床里挪了挪,醉意盎然的嗓音微哑: “上来,一起睡会儿。” 殷徊牵住她?递过来的手。 心底兽鸣消歇,片刻后勾起依眷的笑。 不是梦,云琇在他身?边。 殷徊默默片刻,道?了一句:“好。” …… 夜长有尽,枕边人的叮咛牵挂却永远无涯。 —— 该用?什?么记载这一路呢。 琇琇常说,这几十年的每一步皆是苦涩难挨。 可我知道?,这每一步,都是更靠近她?的证明。 她?是我贫瘠生活的柳暗花明,此后人生每一场滂沱大?雨,我亦有她?。 琇琇怜我,我便知足。 第50章 齐清宴(1)(待修,不联系订) “娘娘, 陛下?方?才让人传了话,说今日要与大学士们商议锦城罢考之事,晚上便不得空回关雎殿了。” 女侍禀过御意, 静静立在一旁,等上首之人示下?。 美人榻上, 一名着绢纱金丝宫装的?年轻女子半阖着目, 如云发髻梳的?一丝不苟,上裳绣着的?金鸾璀璨夺目,随她摇扇的?动作, 活灵活现,欲展翅般摇曳。 当今陛下?清简,天家?富贵都搁在了她的?身上。一应黄白砸下?去, 雕出个美艳瑰丽的?皇后娘娘。 霓云薇闻言淡淡颔首, 漂亮的?凤眸抬都没抬, 不怎么在意道?:“知道?了。” 她望着指尖上新染的?豆蔻, 懒懒散散地摇着扇子, 殿中八宝香炉里袅袅飘起甘华的?香气,是广陵新供, 味道?幽清细腻,霓云薇昏昏欲睡。 女侍对她丝毫不在意陛下?的?样子见怪不怪,见霓云薇显露困乏,便又贴心道?:“娘娘近日苦夏,食欲不振, 不如今夜去明月楼歇歇?” 明月楼建于宫内西北角, 是宫城内最高的?建筑, 白日暑热散尽,夜里凉风吹拂, 又有明月高悬,很是舒惬。 先?帝殡天后,明月楼荒置许久,当今陛下?登基不过三月,通宵达旦处理朝政的?空隙还不忘让人整修明月楼 是为了谁,显而易见。 霓云薇性子舒闲,惯爱躲懒,闻言自不会拒绝,只?是到底怕失分寸:“我们几?个过去便罢了,不用多的?人伺候。” 齐清宴登基不过三月,处处勤俭,若她这个皇后过于享乐,臣民不知又如何?参奏。 若霓云薇问心无愧便也罢了,但偏偏,她的?后位能拿出来诟病的?地方?太多。 于是从小张扬的?姑娘,也不得不在这深宫之中收敛了性子。 …… —— 勤政殿内,两侧描金烛架上各摆着二十?四支红烛,将御座之人圈在一方?龙首金案之后。 齐清宴面容静穆,灯花跳闪,在他冷雪般的?眉眼上投下?温色,只?是凤眸中的?疲惫如海中微澜,竭力难压。 “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连声音都是嘶沉的?。 “回陛下?,已近子时了,陛下?龙体为重,还是歇歇吧。” 窗格开着,细微的?夜风吹抚而入,却?不得凉爽,只?烛台摇曳,投了一地暗影。 齐清宴长?指揉按眉心,等那一阵涩疼过去。 先?帝为当今陛下?嫡长?兄,性子好?大喜功,半年前亲征突厥,欲扬国威于边塞,未成想?身中敌计,又逢军中将领倒戈,以至齐军大败。 皇帝被俘,齐国重创,瑜王齐清宴暂代监国,可未曾想?到,三月前边塞传来消息,先?帝耻于愧对宗祠,不堪折磨,刎颈而亡。 消息传回,举国大震,然国不可一日无君,齐清宴被推至帝位到如今,朝内大大小小一应事务皆是亲历亲为,原本对他颇有成见的?大臣们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一样—— 齐清宴做了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先?帝御驾亲征前,圣旨已下?,立霓氏女为中宫皇后,自此京中沸然,霓家?门槛几?乎被拜访之人踏破,虽未举行立后大典,但霓氏与先?帝自幼青梅竹马,任谁看了都是一段命定姻缘。 可一朝事变,霓家?瞬间门可罗雀。 不知有多少?人正等着看这高楼起又塌的?笑?话,然而齐清宴登基第一月,便以皇后之礼迎霓云薇入宫。 不到半年,前后两道?立后旨意送入霓府,天下?哗然,一时间流言纷纷,前朝更有御史碰柱厉谏,年轻的?帝王却?依然一意孤行。 因这一层关系,民间纷传着当今皇后霓云薇在前后两帝中间斡旋钻营的?话本,其中不乏祸国妖后这般的?评价。 沸议许久,仍未平息 “皇后在做什?么。” 齐清宴垂首望向手中书?卷,意识飘远。 禄泉闻言恭敬回道?:“关雎殿的?灯都灭了皇后娘娘应是歇下?了。” 身着黑金龙纹华袍的?男人捏紧手中御笔,半晌后搁下?:“知道?了。” 其实霓云薇从未刻意等过他,如这按时熄灭的?烛火一样,干脆冷情。 即便齐清宴再忙,只?要得空,必定会去关雎殿留宿,大多时候那女人都是懒懒散散地福了安,便不再搭理他。 若他回的?晚了,正逢霓云薇已歇下?,最好?的?,也不过是睁开困倦的?双眸扫他一眼,而后略微蹙眉地给他让出一个位置。 同床异梦也不为过。 今日傍晚,齐清宴让禄泉传话时,有那么一丝零星的?期待,那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女人能回个只言片语。 只?不过是又一次的?冷漠而对。 再进了第三盏浓茶后,齐清宴的?脸色已经苍白,禄泉又劝道:“陛下!恕奴才多言,您快歇下?吧,您的?龙体哪经得起这般磋磨——” 齐清宴扫了他一眼,禄泉忙噤声。 …… 今岁是个旱年,过了小满,田里竟未下?一滴雨,又批了道?下?月出宫前往祭坛求雨的?折子,齐清宴终于搁下?笔。 禄泉差点喜极而泣:“陛下?,今夜要歇在哪儿?” 这话若是换了别的?皇帝,那便是要问今夜临幸哪位妃嫔,但齐清宴如今后宫之中只?有霓云薇一人,是以这问题便是问他,是否要去关雎殿。 想?到她可能已经安睡,齐清宴起身走出御案:“不必。” 禄泉一愣:“那——” “你先?退下?。” “是。” —— 明月楼内,霓云薇沐浴过后,便摒退了旁人,独自躺在榻上安眠。 这里地势高,似乎连吹进的?风都清爽了些,寝殿中搁着冰盆,她睡的?香甜,直到外面传来轻响,齐清宴进来时,才略微清醒。 “陛下?。” 卸了钗环妆粉的?女子肌肤清透,好?梦叫醒,眉心轻蹙着,望向他时掩口打了个哈欠,眼里登时染上水意:“陛下?怎来了此处?” 说完便觉得失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能来,齐清宴自然更能来。 眉目清隽的?男人沉默望向霓云薇,身上祥云龙袍给他披上一身得冷肃,衣冠楚楚,冷硬的?站在那,纱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在二人间勾勒出半道?鸿沟。 青梅竹马的?,不止霓云薇和先?帝齐清州。 还有他。 …… 皇帝陛下?驾临,霓云薇便没有贪睡的?道?理,对方?去隔间被伺候着沐浴,霓云薇起身喊人多抱了床被子过来,等齐清宴回来时,正好?见她指挥着宫人忙碌。 明月楼因他的?到来灯火通明,霓云薇倦乏的?很:“御驾下?次过来前,还望先?告知臣妾,也省得您过来时苦等。” 这话三分不满,剩下?的?都是埋怨。 一旁忙碌的?宫人们大气不敢出,手上动作更轻,心里暗道?,先?帝并未废后,即便当时并未举办封后大典,可霓云薇仍然是齐清宴名义?上的?皇嫂。 如今他二立霓云薇,简直是惊世骇俗,本以为陛下?是中意霓氏女姿容,并不多些真心实意…… 可眼前女子说不上恭敬的?话语却?并未惹怒帝王,后者反而略微颔首应下?。 …… 宫人们鱼贯而出,室内烛火只?留了一盏,霓云薇率先?走向床榻:“歇了吧。” 等到两人都躺在床上时,霓云薇反而又有些睡不着了。 同床共枕许多日,齐清宴的?气息并不陌生,冷香质如帛玉,同少?年时一般无二变化。 可心境终究不一样了。 锦被摩挲,他暗哑的?声音传来: “明早不必起身伺候,你睡你的?。” 皇帝留宿,次日一早侍寝妃按规矩应该起身侍奉,哪怕霓云薇是皇后也不例外,然而听此言,她背对着齐清宴睁开眼,应声道?:“知道?了。” “今夏干旱少?雨,过两日我需出宫前往祭坛。” 疲惫如浪潮席卷全身,齐清宴抬起手臂揉按眉心,霓云薇抱着被子,静静听他的?话。 他不自称‘朕’,齐清宴在她面前,倒是很少?以皇帝自居。 霓云薇转身平躺,察觉到身旁之人因她的?动作呼吸一滞。 盯着深夜中微晃的?纱帐,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潺潺如水,有着刻意的?生疏:“臣妾定会打点好?宫中事物,陛下?放心便是。” 齐清宴抿唇不语。 其实,他们也曾有过言笑?晏晏的?回忆。 少?年时,霓云薇作为太后兄长?家?中唯一的?女儿,深宫禁苑于她而言便是自家?一样出入自由。 那时的?齐清宴与先?帝齐清州对她都很好?,但齐清州尚武,霓氏又是武将起家?,霓云薇对他,便比一向沉默寡言的?齐清宴更热络些。 她活泼跳跃,与齐清宴的?性子也是天差地别。 不曾被权柄倾轧的?少?年岁月,他也曾想?袒露一颗赤子心肠。 太后为避免母家?日盛惹来闲话,也半真半假地说要将霓云薇许给齐清宴做王妃。 那日在场之人或多或少?都带了调侃,只?有他一人屏息,满含期待。 着宫装的?少?女皱眉,像是有些惊讶,脆声说:“可我喜欢太子殿下?啊。” 策马奔腾,潇潇洒洒的?齐清州,要比自小体弱的?药罐子齐清宴有趣的?多。 于是少?年慕艾就此掩埋,齐清宴沉默良久。 彼时的?太子殿下?齐清州也喜欢霓云薇。 可尊贵的?太子殿下?,未来帝国的?主人,不会只?有她。 所以后来齐清州登基,霓云薇接到立后旨意那一日,想?到未来和宫内的?莺莺燕燕一起,却?没来由的?厌倦。 太后过世后,霓氏衰微,齐清州战前被俘,霓家?更是雨中浮萍,摇摇欲坠。 直到齐清宴挽大厦之将倾…… 身侧之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霓云薇偏首,借着一盏未熄的?烛火,可以窥得他眼下?倦怠的?青黑。 她望着他出神,连对方?睁开眼睛都没察觉到。 “在看什?么。” 齐清宴望向霓云薇略微出神的?容颜,平缓道?。 50-60 第51章 齐清宴(2) 那双凤眸望向?她时, 目光平缓如深海,霓云薇垂下眼,错开他的?视线, 不经思考的?开口:“以为你已经睡下了。” 对方因?她的?称呼一愣,眼底缓缓染上暖色。 霓云薇不称他为陛下, 两?人之间便无形间少了隔阂。 夏日的?锦被单薄, 两?人之间的?距离格外的?近,齐清宴问她:“怎么不睡,有事?” 他太了解霓云薇, 了解到仅凭对方轻眨的?长睫,便猜到她又踌躇想要开口的?话。 片刻后?,霓云薇道: “还有三日……是清州的?百日祭。” 原是为此。 霓云薇说完, 窥见对方幽深的?目光, 齐清宴声?音低磁, 嗯了一声?, 话语不辩喜怒:“宫中自会为皇兄设祭堂超度诵经。” 秀丽柔软的?长发随她低头的?动作垂下, 发丝落在齐清宴垂在身侧的?手中,他无意识地攥住, 轻轻摩挲,霓云薇未曾察觉。 “我想在祭堂闭门诵经半个月,为他尽一份心?。” 此话一出,如一记利刃在他心?里落落剜开一道血口,齐清宴再开口时, 话里微冷:“皇兄乃朕至亲兄长, 祭奠一事, 朕自当为他尽心?尽力。” “那皇后?呢。” 他定定望着?她:“皇后?,你是他的?谁呢。” ‘皇后?’二字, 他说的?极慢。 他在生气。 可这话几?乎刺痛霓云薇心?底的?某个地方,她本?就不是性子和缓的?贵女,太后?至亲,两?位皇子的?青梅竹马,很少有人如这般近乎尖锐地逼问她。 即便时移事易,他不再是少年时那个静默寡言的?瑜王殿下,她也不再是年少时可以随意而为的?霓家姑娘。可骨子里的?性子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掉的?。 “我自幼与他一起长大,合该送他最后?一程。” 被齐清宴激的?不悦,霓云薇故意刺道:“何?况清州前往突厥前,并未废后?,我与他夫妻一场,怎么不能为他——” “那我呢。” 齐清宴听不下去这话,骤然打断霓云薇,又问了一次,音色沉沉:“那我呢?” 长久沉寂,在窒闷的?深夜里,往事芬芜呈现,那些她给过别人的?偏爱,泠冽到刺骨的?嫉妒。 齐清宴知晓,眼前女子心?中之人并非自己。 可他自小循规蹈矩,唯一的?出格之事便是立霓云薇为后?,虽不盼望对方与他同心?同德,但也存了一丝长久陪伴,贴心?知己的?愿望。 可他如今的?帝位与荣耀,皆来源于齐清州的?死。 这如同一根刺,横亘在他与霓云薇,每提及触碰一次,都会血淋淋的?提醒彼此。 霓云薇抱着?被子坐起来,那一缕被齐清宴握着?的?发丝自他手心?抽出,毫无留恋,她声?音在五月中无端让人发冷:“你要与清州相?较?” 丽色夺人的?凤眼望过来,明晃晃的?抗拒排斥。 齐清宴几?乎在那话里听到一丝轻嘲。 他怎么敢和齐清州相?较?!他怎么比得?上! “够了。” 气息急促,齐清宴起身背对着?她,声?音里的?疲惫不加掩饰,还有难掩的?失望:“你自幼随性,我管不了你。” 霓云薇抿唇不语,攥着?锦被不肯服软。 齐清宴唤了禄泉进来服侍更衣,霓云薇在禄泉望过来的?复杂目光中道:“陛下想起勤政殿还有奏折没批,陛下勤勉,臣妾拜服。” 她下榻福身,声?音清淡微凉:“恭送陛下。” 对方身子一僵,而后?拂袖出门。 …… 直到御架浩浩荡荡走了许久,侍女才?战战兢兢地进来:“娘娘,陛下方才?离开时好像有些生气。” 那张冰冷俊颜上沉抑,有隐隐怒气豢在眼中,一应宫人伺候的?动作更轻,生怕惹怒天颜。 能把一个内敛沉静的?人气成这样,除了霓云薇,再无二人。 帝后?不睦,显而易见。 霓云薇起身回到榻上,心?中也有些烦躁,她说不清自己什么想法。 若真是拒齐清宴于千里之外,把他当作帝王,那方才?僭越之话便不该说。 之所以拿言语刺他,不就是笃定对方不会拿自己如何?么 等她昏沉沉睡过去时,天穹已经微微泛出青白。 这一觉很不安稳,霓云薇梦到许多少年往事,皆是与齐清州纵马清歌,笑语洒京都。可梦中的?霓云薇却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始终追随着?自己,但她一直没有回头去寻。 …… —— 翌日清晨被侍女唤醒时,霓云薇眼底困乏,牵出淡红血丝:“怎么了?” “陛下有旨意给娘娘。” 侍女伺候着?霓云薇梳洗穿戴,等到前堂时,正碰着?禄泉在门口候着?,见她出来,恭敬道:“娘娘,陛下口谕,御驾即日前往天坛祭祀求雨,可能要在天坛留个半月左右。” 霓云薇颔首:“陛下昨日已同本宫讲过了,还有别的?事吗?” “禀娘娘,还有一事。” 禄泉将?手中捧着?的?东西递到霓云薇身前,又道:“这是先?帝百日祭的?相?关事宜,陛下让奴才?给您送来了。” 霓云薇饮茶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禄泉。 “陛下还说,望娘娘珍重凤体,祭堂诸事皆劳,望娘娘珍重。” 霓云薇哑然。 齐清宴昨夜怒气冲冲的?从她这离开,估计也没休息多久,今晨又前往祭坛,一路舟车劳顿,却还记得?这事。 明明他昨夜那么生气 霓云薇抿唇,让侍女收下东西,见禄泉还杵着?没走。 “……” 她张了张嘴,在对方半是鼓励半是恳求的?目光中说:“那你便帮本?宫传句话给陛下,说一路劳顿,望他也珍重。” 禄泉眼冒喜意,连连作揖:“奴才?这就去回禀陛下!奴才?告退!” 转身出去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眼神复杂的?霓云薇:“” —— 齐清州的?尸首还在突厥人手中,齐国京都的?灵堂内,棺木中只有一套他的?冕袍。 他死的?不光彩,负责百日祭的?官员怕办的?太张扬惹得?齐清宴不悦,即便是陛下下旨郑重以待,祭堂内仍然略显冷清。 霓云薇将?侍女手中接过食盒,搁在供案上,隔着?淡淡的?香火,低声?道:“你走的?倒是干脆。” 话里熟稔,满是怀念。 泪已经流干了,此刻反而哭不出来。 打开盖子,糕点香甜的?气味散出来,是霓云薇拿手的?点心?。 可惜,他再也吃不到了。 …… —— 霓云薇果真在祭堂闭门半月。 百日祭的?最后?一日,御驾也从祭坛回来。霓云薇收整着?物品,准备回关雎宫时,殿外传来嘈杂声?。 得?知她还在祭堂,禄泉一路从勤政殿跑过来,见到霓云薇,如同见到救星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后?娘娘,陛下他——” 灵堂肃穆,霓云薇被对方惊惶的?声?音震的?脑子发懵,下意识攥紧袖口:“他怎么了?” “御驾回宫途中,被一群黑衣人埋伏,陛下被流矢射中,此刻正在勤政殿医治。” 他说完,深深跪拜下去:“娘娘,陛下如今伤重,还请娘娘——” “知道了。” 她不是不知轻重缓急之人,霓云薇甚至连身上的?素服都未换,早有宫人备下轿辇,等她到勤政殿时,和里面刚刚走出的?太医撞个正着?。 对方见她身着?素服一惊,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地跪地行?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霓云薇问:“陛下怎么样?” 寝殿内散发出淡淡血腥味,太医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陛下福泽深厚,万幸的?是流矢射中的?位置离心?脏有一段距离——” “那便是没事了?” 霓云薇脚步一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禄泉使劲的?使眼色,那太医福至心?灵:“但是话又说回来” “……” 霓云薇淡淡看向?他。 太医被看的?头冒冷汗,实话实说:“陛下连日操劳疲惫,即便是未伤及要害,但是也流了不少的?血,怕是要好好将?养一阵,才?能恢复。” 霓云薇颔首:“你先?下去开方子吧,本?宫知道了。” 禄泉给她开了内室的?门,霓云薇又道:“陛下受伤的?事,有多少人知晓?” “回娘娘,此事只有御辇周围的?几?个羽林卫知晓,陛下已经吩咐过,他们定会三缄其口不会乱说。” 厚重的?香料充斥着?室内,霓云薇听了禄泉的?话不置可否,她掩口鼻,对侍女说:“找人把这香炉搬出去。” 本?就是怕她嫌弃室内的?血腥味才?点的?熏香,见霓云薇并不介意,那侍女喊了小黄门进来抬香炉,霓云薇上前几?步,终于看清了那张苍白瘦削的?脸。 幽深沉默的?双眸阖着?,呼吸轻不可闻,从祭坛被抬回来,太医忙着?急匆匆的?治伤,又不敢动他,故而齐清宴只是换了一套干净轻柔的?寝衣,连头上玉冠都还未卸。 斯文俊秀,静默清冷,犹如一座玉山的?人,而今苍白的?躺在榻上的?样子,显出满身疲惫。 “娘娘,午膳是否要在勤政殿用?” 霓云薇收回神思,扬手挥退站了一殿的?宫人:“等陛下醒来吧,你们都先?下去。” “是。” 等到室内重归寂静,霓云薇在床边坐看了齐清宴片刻,见他一直未醒,才?起身来到偏殿。 沐浴更衣,换下了那套在祭堂穿的?白衣素服,霓云薇回到寝殿内,视线与榻上的?齐清宴对个正着?。 …… 他已经醒过来有一阵了。 睁眼时,伤处传来涩痛,箭尖上有倒钩,伤口很大,齐清宴只轻微动了动,脸色瞬间苍白。 内殿空无一人,她也不在。 齐清宴双眼暗淡下来,半晌,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他受伤后?,曾下令此事不可张扬,但禄泉定会禀告霓云薇,此刻她不在,便只能说明,即便知晓他受伤,霓云薇也不愿来探望。 今日是百日祭的?最后?一日,他算着?日子想在今日赶回,没想到却是这般 冷眉紧蹙,刚要唤人进来,外殿传来宫人的?声?音。一声?很轻的?“参见皇后?娘娘”,却让齐清宴骤然望向?门口。 霓云薇正好进来。 祭堂中饮食清淡,半月未见,她本?就纤细的?腰肢更加盈盈一握,脸上的?肉少了些,下巴更尖,衬得?双眼愈发灵动。 素颜未施脂粉,慵懒随意。 “醒了?” 齐清宴微不可闻的?点头。 唤人将?午膳摆在了殿内,霓云薇扫了眼桌上的?饮食:“这个,服侍陛下用了吧。” 禄泉望向?她指着?的?清粥,应了声?后?端起来,齐清宴却道:“不必。” 他没什么力气用膳。 禄泉看看皇帝陛下,又看向?蹙眉的?皇后?娘娘,站在原地左右为难。 霓云薇挑眉,向?禄泉伸手:“给我。” 接过瓷碗,霓云薇搅了搅里面的?粥,然后?顶着?齐清宴复杂又惊讶的?视线,坐在床榻上。 她舀了一勺,递到齐清宴唇边说: “张口。” 第52章 齐清宴(3) 华胜前垂下的东珠随她微微倾身向前的动作而摇晃的厉害, 光滑的额上不见一丝瑕疵,凤冠压在头顶,金熠熠的泛着?华光。她华贵的如同一朵怒放的芍药。 霓云薇脸色僵硬, 端着?碗的样子更是?不熟练,她金尊玉贵, 哪做过这些伺候人的活儿?。 齐清州有好几次受伤后, 她都怕的不敢看对方伤口。 齐清宴看出她的情绪:“还是?让禄泉来吧。” “好。”霓云薇放下了?碗,禄泉弓着?身子过来接过,没敢坐在在她起身让出来的位置, 而是?弯着?腰服侍着?齐清宴用完一碗粥。 霓云薇坐在一旁的五足梅花凳上,看着?梨花桌上摆好的午膳,却没什么胃口。 殿内弥漫着?难言的静谧, 宫人屏息而立,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碗碟相碰的清脆声。 “皇兄的祭礼都办妥了??” 齐清宴轻咳一声, 望向端坐的女人, 对方执箸的手在他说完这句话时微微一顿, 而后如常夹起一块鱼肉,‘嗯’一声道:“结束了?。” 百日祭是?最后的祭礼, 自此后,记得齐清州的人会越来越少。 霓云薇胃口小?,又是?暑热难挨,饭食没吃几口,杯中凉果液没停, 一杯接一杯的喝。 齐清宴唇边动了?动, 似不经?意地提醒:“那东西?少喝些, 伤胃。” 霓云薇动作一顿。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过这句话。 是?十五岁的那一年。 曾有一段时间, 霓云薇沉迷马术,夏日也不停的在马场内肆意奔跑,齐清州陪她风风火火,两匹马齐头并趋,扬起阵阵灰尘,齐清宴便坐在一旁阴凉处静静看着?她们。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热烈如火的少男少女,所有人都说他们般配。 一次秋狩时,霓云薇跑马出了?一身的汗,跑回帐子里后,抱着?桌上的茶碗咕咚咚的灌了?三杯水,这才?瞧见里间的人。 桌案后面的人和她对视,被日光覆盖的长睫抖动,滤下一层碎金。 齐清宴握着?书卷,帐子外?随驾而来的人远远传来嘈杂声,少年人们跑马纵歌,齐清宴因为身子不好,却只?能在帐子里看书,此可见霓云薇连灌了?三杯茶水,皱眉提醒道:“少喝些,伤胃。” 连她冒失的跑错帐子也未计较。 “知道了?知道了?。”少女摆摆手。 齐清宴又说:“我给你备了?礼,猜猜是?什么?” 霓云薇拿着?茶杯‘登登登’走过来,大咧咧地坐在齐清宴旁边,眉眼一挑,显出十分的美艳,脆声问?:“什么礼物?” 霓云薇呼吸还没平稳,唇边带着?张扬的笑?,香汗淋漓的往他身边凑。 她的双手各一只?杯子,递给齐清宴的那杯,还知道用的温水。 大热天的,也就只?有他受的了?。 齐清宴却不说话了?,但微勾起来的唇角泄露出主人的好心情,少年嗓音无奈宠溺,赛雪的眉眼去边关朗月般清澈:“你坐好,这样像什么样子。” 霓云薇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趴在桌上,闻言偏头奇怪地看着?齐清宴:“这里又没别人。” 齐清宴眉眼的笑?意几乎压不住,任由她抽出自己手中的书卷扔在一边,彼时略显青涩的面孔还藏不住忐忑心意,他的心事写在每一次望向她的眼里。 若不是?少女实在坦荡粗心,或许有些事情,会是?另一种轨迹。 “快说呀,是?什么礼物?” “不在这。” 顿了?顿,在对方倏尔不满的声音中,补充道:“回宫再给你。” 只?是?还未等齐清宴送出那份礼物,霓云薇便在太后宫内,坦言称自己喜欢太子殿下。 齐清宴的那份礼物最终也没送出去,从那次秋猎回来后,霓云薇竟也忘了?问? 记忆纷杳,霓云薇望着?手中的菜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发苦,齐清宴显然也想到了?同一段回忆,两人一时之间皆是?默不作声,直到门口传来禄泉的声音。 “陛下,大臣们都已在前厅等候,您可要移驾?” 霓云薇神思渐回,一时间恍惚,将?眼前之人下意识当成了?从前还是?瑜王的齐清宴,闻言蹙眉斥道: “这群个老学究,饭点跑来做甚么讨人嫌,不知道受伤的人最重要的是?休息么?若陛下身体有亏,他们赔的起我吗?” 那声音清丽又夹着?娇蛮,咋呼着?说完,护崽似的不悦。 禄泉闻言下巴差点掉在地上,齐清宴也是没想到霓云薇会如此说。 语毕,齐清宴见她背脊一僵,对方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当。 霓云薇眼睫垂下,又补充道:“臣妾冒失,陛下恕罪。” “……” “让他们回去吧。”齐清宴靠在床头,话是?对禄泉说的,视线却始终落在霓云薇身上。 禄泉不敢多言,恭声应诺,霓云薇摆了?摆手,席面也撤下,一时间殿内只剩下她与齐清宴两人。 霓云薇打?破沉闷,问?道:“可知是?谁下的手?” 齐清宴说:“箭矢上没有标记,但尖上倒钩的精铁产自辽东一带,应是?突厥人。” 齐国经?济繁荣,武力却相对弱于善骑射的突厥人,如今对方在边塞虎视眈眈。 齐清州之死已经?让两国撕破了?脸,但若起战事,突厥粮草银钱匮乏,必不占优势,故而这些日子以来,只?是?小?打?小?闹的一些骚扰,今日刺杀也不过是?趁乱搅浑齐国的水,齐清宴若死,齐国没有继承人,必定内乱。 霓云薇颔首:“宫外?既不稳当,你以后还是?少出去为好。” 她今天格外?话多,甚至开始担心齐清宴的安危,这让他心中熨贴之余,还有一丝疑惑。 “你很担心我?” 青年音色冷润,如皑皑雪山上常年不化的冰河,却因日头的照耀而泛出柔光,苍白失血的脸颊更显得瘦削,霓云薇看着?看着?,后知后觉发现,他和齐清州长得并不相像。 少时的斯文?内秀等到今日,便是?深不可测的内敛,帝王心有沟壑,手掌天下杀伐,再温润的人也在深宫之中变得冷硬。 霓云薇坐在窗边的迎春榻上,窗格外?的夕阳透进来,将?茶汤照出浅褐色,茶叶根根分明,缓缓舒卷。 担心他么…… 霓云薇闻言抬眼看向齐清宴,认真道:“我怕你死了?。” 这话冒昧而犯上,齐清宴脸上却骤然迸出笑?意,眼睑垂下,在肌肤上投落到淡淡阴影。 他们二人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从小?一起长大,哪怕霓云薇心中有所偏爱,可若将?一时半刻解不开的心结搁在一旁,无论霓云薇对齐清宴有多大的不满,于公?于私,都不希望他出事。 即便是?知晓她担心自己的原因……或许并不如自己期望的那般,齐清宴清冷的气息仍淡了?几许,失血过多而沙哑的音色给他填上几分柔软,安慰她说:“别怕,我不会死的。” “” 霓云薇偏过头,望向窗格外?不远处洒扫的宫女,半晌,有些别扭道:“嗯,你最好说话算话。” 齐清宴望向霓云薇。 她话中微微透出波澜,华丽宫装加身,被缚在着?四方之地的,不止是?他。 长吸口气,齐清宴突然说:“那秋狩为你准备的礼物,你现在……要不要看看?” 第53章 齐清宴(4) 齐清宴说:“为你准备的礼物, 你要不要看看?” 恍惚回到旧年,心怀倾慕的少?年人将一副忐忑心肠小心隐藏,怕她知, 又?怕她不知,又?怕她知而不在意。 小半生沉浮, 唯有她能勾起?自己酸涩甜蜜的情感。 齐清宴静静等她回答。 坐在床边的霓云薇闻声望过来, 逆光的容颜慵懒舒倦,淡淡道:“有必要么。” 如?同一盏冰水倒下,齐清宴带了温度的眼?渐渐凉下来, 夜温降低,冰不过他?心腔内发麻的心脏。 “我的情谊就这么让你难受?” 失血过多的人脸色苍白,又?被她这么一激, 满腔的酸涩都迸发出?来。 当日, 霓云薇一句‘为先帝服丧’而拒绝立后大典, 不顾举国哗然之声, 朝臣揣测, 一时间流言纷纷,齐清宴体谅她骤然受此变故, 所以从未相怨。 可原来人心能这样?动荡而嫉妒。 一时间疯魔,齐清宴妒恨疯涨,竟强撑着身子下了床,捂着伤处踉跄几步,走到霓云薇身边, 一定要她告诉自己:“你说啊, 我就这么让你难受?” 能与她成婚, 齐清宴只有满腔的欢喜。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望向将两人名姓写于一起?的庚帖婚书, 从来内敛沉静的人竟然也露出?舒畅欢愉的笑声。 那上?面说,他?们二人天作之合,命定之缘分。 他?以为霓云薇会有一日看向他?。就算她心有偏爱,他?也不介意。 登基三?个月,多少?明枪暗箭,多少?通宵达旦的夜晚,他?都期望霓云薇对他?有片刻的心疼与理解,可他?什?么都没?等到。 他?一开始求的,从来不是这万人之上?的帝位! 而看着他?憔悴不堪的角色,眼?前身着凤袍的女人突然轻轻唤他?: “瑜之。” 齐清宴浑身一震,瞳眸刹那深沉如?海。 瑜之,是他?的字。 未登基前,霓云薇常常这样?称他?,她说齐瑜之更加好听?,哪怕太后娘娘笑哧说她犯上?,霓云薇也丝毫不怕。 霓云薇叹了口气,微蹙眉头,即便是对方?略显逼问的语气,也没?让她心底泛起?丝毫怒意,她早就不是年少?时仗着家世为所欲为的少?女:“我们都长大了,人会变的,不要为难我。” “为难?” “你说说,我有何处让你为难了?” 齐清宴苦笑,声音低下来,疲惫席卷,让他?忍不住晃了晃身子: “皇兄猝然崩逝,我和你一样?难过,即便这万里?江山他?传于给我,所有人都觉得我捡了便宜,可是没?人问过我,我愿不愿意。” 齐清宴哑声说:“你也没?问过。” 霓云薇心中一刺。 离得近了,他?身上?的冷香掺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霸道的布满她的鼻息,方?寸之间,这个世上?最尊贵的男人正悲苦的望她,低声道: “临危上?位,食民之奉,我有自己要担的责任,所以我从未表现出?抗拒。” “你总以为是我占了皇兄的。” 霓云薇捏紧手中变了形的锦帕,偏头躲开他?逼迫的视线。 齐清宴苦笑一声,疲惫道:“若我说,帝位和这荣耀,我从来都不想要,你可信?” “算了,不信便不信罢。” “你一向对我狠心。” …… 霓云薇只觉得脑子中有什?么被刺道,对方?受伤难过的脸让她下意识张口想反驳。 齐清宴静静望她,半晌过去,见她始终未语,眼?底的期望又?殆灭。 她总是能轻而易举拿捏他?的情绪。 “皇后连日劳累,今日便早些回关雎殿休息吧。” 再开口时,音色轻的听?不出?情绪。 “……” 满心涩痛压的霓云薇喘不上?气,臻首微抬,头一回被齐清宴的控诉说的难以招架,急匆匆地下榻跑出?门,只来得及说了声:“好。” …… 直到皇后仪仗走远,霓云薇便也没?有听?到身后的惊呼声,齐清宴撑不住身子,摇摇欲坠地缓缓跪在地上?。 勤政殿顿时又?乱作一团。 —— 蝉鸣喧扰,暑热之下,人心战战兢兢。 宫里?人都察觉到,陛下和皇后娘娘似乎闹了不愉快。 两人这样?并不稀奇,但这次特别的是,似乎是陛下待娘娘更冷淡些。 霓云薇爱食栗子糕,往常都是御膳房做好了以后,每日清晨送到关雎殿。 送糕点的小黄门不肯说到底是哪位厨子做的,御膳房的各位老师傅为讨皇后娘娘欢心,也自己试着研究配方?,但霓云薇都是摇摇头,只认她每日吃的那一份。 这几日却并未再有糕点送过来。 霓云薇自然没?闲心因为一道糕点便去召见厨子,所以也并不知晓在御膳房的这些弯弯绕绕。 实际上?,她有更忙的事情要做。 霓相,也就是霓云薇的父亲,递上?辞呈,决意回到祖宅安养晚年。 一大早,霓云薇便出?宫回了霓府。 “父亲怎么定的这么突然?”霓云薇疑惑地问。 “自太后再到皇后娘娘你,我霓氏一族受皇恩宠眷多年,也算是振兴门楣。” 霓相长叹一声,话语怅然:“可树大招风,你如?今的地位尴尬,父亲掌权多年深知官海沉浮,能做到放手,才算真的消除帝座之人的忌惮。” 说到底,霓府曾是先帝齐清州的亲外祖家,当今与霓家并无血缘关系,能保住如?今的荣华已是难得,若不懂得激流勇退,终有一日会落得大厦倾颓的一天。 霓云薇知晓父亲的意思,却是下意识反驳:“瑜之……陛下,他?不会。” 不会顾虑霓府之势。 语毕,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然对他?如?此信任。 霓云薇抿唇,忽视心底深处漂浮的悸动。 霓相闻言道:“荣宠侥幸随时事迁移,我知你委屈,但此后唯愿我的女儿能珍重己身,切莫触怒天颜。” 霓云薇垂眼?,长睫微抖:“我没?什?么委屈的。” “清……陛下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心思城府极深,不如?清州那样?肆意坦荡,但他?对你终究是有感情的。” 霓云薇默不作声。 知晓她心中迈不过去齐清州那道坎,霓相又?道:“孩子,你们三?个之间的事,父亲本没?有立场多加干涉,但唯有一句,你得记住,那便是‘放下执念,看清本心’。” “你真正放不下的,到底是齐清州这个人,还是你骤然失去他?后的心痛与害怕。” 霓云薇张了张嘴,被父亲温和出?声打断:“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多思多想,试着自己慢慢找找答案。” …… 从父亲那处出?来,霓云薇回到自己年少?时的闺房。 一直到及笄前,她有大半时间都住在皇宫里?陪伴太后,本朝已经许久没?有公主,说霓云薇尊比公主一点也不为过。 闺房内的东西?很少?,还没?有她少?时在皇宫的房间多。 一张长条梨花书案后,两人高的书架纤尘不染,霓相定时派人打扫,故而房内陈设还算洁净, 霓云薇随手翻开上?面的一本书,里?面白玉书签还在,这本书停留在记忆中这页,便再也没?被翻开。 霓云薇想起?这码事。 那是一个雪后的冬日,当日她正在百无聊赖的看书,齐清州与齐清宴下学后,便随着时任太傅的霓大人一起?来霓府游玩。 他?们三?个在霓府做游戏,又?摆了小火炉温酒,就着大雪,心思和胆子都变大,就说让大家每喝一杯酒,便说一句心里?话。 霓云薇那时候已经醉了,神智不清的说了许多自己的糗事。 后来齐清州因公务提前走了,酒桌前便只剩霓云薇与齐清宴两人。 傍晚的夕阳将叠雪的腊梅树照得格外迷人,鹅黄色的花瓣随雪花齐坠,纷扬扬的落了她满身。 霓云薇冷的一瑟缩。齐清州不在,气氛一时安静无比,简直像雪一样?冷。 霓云薇错了错手,醉眼?朦胧道:“你冷吗,齐瑜之。” “不冷。” 偏头看齐清宴清明的眼?,少?女微醺的双眼?一瞪:“好家伙,齐瑜之,你喝的假酒吗,你的脸怎么一点也不红?” 齐清宴无奈极了:“我们喝的是同一个酒壶中的酒。” 她都醉成这个样?子,他?怎么喝假酒。 醉鬼哪里?听?得懂,霓云薇摇摇头,竟从他?手里?夺过杯子,仰头喝尽。 “我不信,我要亲自试试。” 她粉润唇瓣接触的地方?,正是齐清宴方?才对口之处…… 少?年的脸红了,被她抓个正着,霓云薇笑眯眯戳了戳他?的脸颊:“呀!有反应了,看来是真酒。” 齐清宴白皙的脸颊被她戳弄的泛红,替少?女拢紧斗篷,望着她迷离的双眼?。 齐清宴突然想每日都能见到这双眼?,那便好了? 他?说:“云薇,我们会永远如?今日这般吗?” “啊……什?么?” 她彻底醉过去,终究没?有答他?的这句话 从回忆抽离,霓云薇摩挲着多宝架上?一方?雕花盒子,微微一顿。 看着像是皇宫出?来的,当年齐清宴兄弟二人经常在霓府,霓云薇猜想应是那时候齐清州留下的。 她思忖着,箱子里?左不过是一些书卷之类的东西?,伸手拨弄了下,锁扣‘咔嗒——’一声打开,淡淡的油墨气味飘出?,里?面的味道不难闻,泛黄的宣纸昭示着,这些东西?已经搁有了一些念头。 不同于齐清州的草书,宣纸上?是端方?秀丽的楷书。 霓云薇顿时明白这是谁的字。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将宣纸放回盒子,而是缓缓展开。 上?面写着的,是他?们的一年四季。 ——景元二十年冬,青州与云薇共泛同心湖,吾亦同往。 ——景元二十一年秋,青州与云薇秋狩同乘,吾亦同往。 ——景元二十一年冬,云薇同我摘梅酿酒,青州邀云薇冬日乐宴,吾未同往。 …… ——永宁元年,帝立云薇为后。 ——永宁元年,再见皇后,我向她道,娘娘千岁 霓云薇缓缓轻轻吸口气,几乎有些握不住这些泛黄的宣纸。 那上?面记载着三?人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 霓云薇记忆中,她与齐清州有许多回忆,所以在他?离开后,心中总有闷痛。 可她回忆中,却很少?看到另一个身影。 如?今就着这宣纸,有些模糊的记忆却渐渐清楚。 那一年暴雪肆虐京都,三?人泛舟同心湖,她偏偏耐不住性子,非要站在船头捞水里?的浮冰,却不慎坠入水中。 一开始,霓云薇听?到齐清州大声喊她的名字,随后有人迅速的跳入水里?向她靠近,将已经呛了几口水的霓云薇拖上?了船。 她晕了一会儿醒来,发现自己身上?裹着齐清州的披风,见船已快靠岸,自己也窝在齐清州宽阔的怀里?,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对方?救了自己。 是一场很俗套的英雄救美,那也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对齐清州心动。 如?今再回想那段记忆,霓云薇却觉得光怪陆离,模糊一片,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遗忘了。 [景元二十年冬,青州与云薇共泛同心湖,吾亦同往。] 吾亦同往 三?人同乘……可登岸时,霓云薇似乎并没?见到另一人的身影。 当时的齐清宴在哪里?? 她只依稀记得,那次意外之后,齐清宴卧床病了半月,她也染了风寒,她老爹进宫给景元帝后请罪,回来后便斥她再不许遣了奴才,带着两个殿下偷偷游湖。 她连父亲的斥责都还记得,却连到底是谁救了自己都不知道。 可如?果是齐清宴,为什?么他?从来都没?和自己提过? …… 她心中不能压事,只要有了疑惑,便是再小一件事,也要弄清楚,拜别了父亲,霓云薇匆匆回宫。 那年的湖水刺骨的冷,霓云薇只记得那人有力的手臂紧紧圈着自己,她慌的只能双手环住他?的腰,生怕对方?把她扔在这冰冷水中 等回到关雎殿后,霓云薇匆匆换了套轻软常服,便直奔勤政殿而去。 第54章 齐清宴(5) 酉时刚过, 斜阳照落红墙,宫道两侧柳树林立,翠叶簌簌, 日光掩映的湖面翻出粼粼波光,一如往年。 禄泉领着太医刚从勤政殿出来, 就见霓云薇匆匆忙忙地走?近, 身后的皇后仪仗被她?甩开老远,瞧着像是着急赶来的。 禄泉连忙小跑几步迎过去:“娘娘万安,娘娘这是……” 急促回宫, 下了凤撵后又跑了半程,此刻热了一身的血,霓云薇平复呼吸, 在殿前站定: “陛下在做什么?” 禄泉给她?打着帘子往里?面迎, 闻言忙应道:“回娘娘, 内阁几位大人刚走?, 陛下这会儿应还在处理政事?。” “知道了, 我去看看他。” 禄泉为她?霓云薇和缓的态度惊诧一瞬,而后神色如常地恭敬引路, 只是心下忍不住想,皇后娘娘出宫一趟,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了? …… 早有小黄门进来通传过,霓云薇迈进内室,禄泉的声音适时停下。 霓云薇向上而望, 正逢齐清宴也抬首看向自己。 勤政殿内雕龙刻凤, 明黄内饰将?这里?衬出强烈暖色, 齐清宴脸色有些?苍白,三千烦恼丝高束, 黑金滚边袍服内敛奢华。 他手里?握着本奏折,眸光流转,扫一眼霓云薇身上装扮,目光落在她?规矩交叠的手上:“回来了?” 嗓音听不出情绪。 霓云薇最近总觉得,自齐清宴登基以后,便甚少有情绪外露,眉眼压平不变喜怒,端的一副冰冷帝王的模样。 他也有过舒朗快意的时刻吗? 她?第一次想,这至高无上的九五之?位,他是否真的想要? 拾阶而上,华丽凤袍曳起葳蕤,‘嗯’了一声算是回了话,霓云薇挥手遣散了外间?的宫人,沉默站在御桌旁。 齐清宴侧首望去。 不驯被收起,眉眼微垂,只有不经意间?才露出丝缕的光彩,容色姝绝。 淡青色的宫装在夏日里?如同一块鲜翠的薄荷,霓云薇似是有些?别扭,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你……受伤了就多躺着歇歇,朝政……一时半刻的,不是有内阁给你担着?” “……” 齐清宴未作声。 素白的手指捏着墨条在砚台上缓缓打圈,霓云薇眼睛忽闪着,思忖着怎么开口比较合适。 齐清宴握笔蘸墨的动?作一顿,终于开口:“有事?找我?” ……又被他发现了。 霓云薇一时语塞。 看她?样子已经默认,又思及霓相退隐的辞呈 齐清宴脸色淡淡,话音微凉,如冷玉相击,带着不容置喙的微笑,只是那笑里?含苦:“我不会同意你去的。” 磨墨的动?作一停,霓云薇没反应过来,望向他隐在烛光里?的面容:“什么?” 齐清宴捏紧手中奏折,又皱眉重复了一遍:“广陵,我不会同意你去。” 霓府旧宅在广陵,离京都隔着两百多里?,距离不算远,但一路舟车劳顿不说 一旦霓云薇离开皇宫不再回来,他要用什么才能勾她?回来? 这京都,早就没她?留恋的东西了。 “”霓云薇闻言一时心情复杂。 或许是自己平时表现的太疏远,齐清宴现在对她?的有意靠近,皆是以为她?有事?相求。 霓云薇沉默许久,清咳两声而后正色道:“我是有话要说。” 案头的奏章桌案上摆着一方南海国供的舍利塔样的小屏风,男人的手便挨着这漆黑的物?什,衬得手指更加冷白,此刻因她?的话缓缓攥紧,透出青绿色的经络。 霓云薇说:“今日我回了霓府,看到?一样旧物?。” 齐清宴语如落雪轻响,指尖动?了动?:“什么?” “你的书匣。” 齐清宴放下朱笔,身子靠近椅背,嗓音嘶哑,疲惫地揉按眉心:“嗯,然后呢。” 他并无挤兑之?意,只是有些?纳闷霓云薇突然提这件事?。 少年时,他们三人下了学后送霓云薇一道回霓府,常等到?霓相留饭后傍晚才回宫,有落下书匣之?类的事?,并不稀奇。 “我记得有一年,我们三人泛舟游玩,我不慎掉入水中,幸而获救。” 齐清宴抬手掩住口唇,抑制住涌上的咳意,偏首与她?四目相对,看到?霓云薇涂着绯色口脂的唇扯了扯,用他从未听到?过的复杂声音道:“救我的人,是谁?” 原是那个?书匣…… 一时静默后,笔尖划过纸张的簌簌声落了又起,齐清宴音色平淡,只是深深忘了她?一眼,而后收回视线:“你一直以为是青州。” 话里?轻嘲,不知是对谁的。 霓云薇抿唇,神色软了几分:“抱歉。” 齐清宴动了动僵直的脖子,深深看她?一眼:“所?以,你如今道歉是为何?” “当日救你并不图回报,即便今日你明晰过往,我也并不用你做什么报恩的事?情。” 他图的根本不是挟恩讨报,霓云薇也不可能因为一两件事?而转而喜欢上自己,她?既已认定那人是清州,那么这样的事?便没必要告诉她?。 “我知晓,你常觉得,是我抢了皇兄的一切。” 雁过留声,玫色的瑰丽云霞挂在苍穹,暗青色的天空立在飞檐之?上,天光渐暗。 齐清宴的声音低下来,潺水样缓缓漾开:“皇兄御驾亲征之?时,我暂代监国,宦海沉浮,勾心倾轧,自他崩逝后,朝堂每一次动?荡,都让我觉得,这个?皇帝,我并不想当。” 霓云薇咬唇不语。 “可皇室食民奉养,国有危难,自当挺身担责,时逢动?乱,内有黎民将?置身于水火,外有边关强敌,我知你不信,或许认为我冠冕堂皇。” “但是云薇。” 齐清宴声音苦闷,带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疲惫,明明正当盛年,却颓然生出一股苍老气息: “若有可选择的机会,我宁愿替皇兄而死。” “若是这般的话,最起码我们三个?人之?间?,还能有两个?人快乐。” 烛台上的灯又灭了一盏,霓云薇转过身去,从一旁拿了火折子点上,光晕盈盈,照出她?满脸的泪。 齐清宴登基的这三个?月,天下间?风言风语从未听过,他听了关于兄弟阋墙的传言,也听了各种揣测他早有谋图帝位的说法。 可风雨再大,齐清宴也认为,有人同舟而渡,那这一条染血荆棘的帝王之?路,会好走?一些?。 言语之?利剑,远不如她?一双冰冷的眼给他的痛彻大。 至亲之?人的排斥,才是一把锋利剜心的刀子。 他惯来一副冷淡的样貌,却几次三番对着霓云薇失态,又错错落落捡起自己满地的狼狈,怕离落时太难看。 如今说完,又是长久安静。 “齐清宴。” 半晌后,霓云薇转身,望进那双晦暗的双眼:“我该相信你么。” 霓云薇与他一双清冷凤目对视,得见他眼中春华秋实,一个?脉脉如玉的人,不管不顾地迈进她?这一片落雪的荒野,任凭肆虐。 烛火摇曳,长吟一声后猝然熄灭。 “你可以不相信眼前这个?齐清宴。” 他轻轻地笑,又低声说:“但你可以永远相信齐瑜之?。” 暗路彳亍,可总有得见天光之?时。 霓云薇闭眼颔首,静静而立。 他们之?间?无需太多言语,齐清州的离开将?是他们二人生命中永远的潮湿,然而心结微散,总能让他们稍微喘口气。 齐清宴与霓云薇,永远不会是对立面。 “坐吧。” 半晌后,齐清宴轻咳一声,那股沉闷气氛淡了。 有些?东西变得不太一样,做不到?将?他奉为君主?般对待,却也不像少年时能随意嬉笑调侃,霓云薇站在那,竟生出一点无措来。 她?环视一周,扫过他周围,抿唇问:“坐哪儿?” 御阶之?上唯有一方御案和龙椅。 齐清宴轻笑一声,那声音罕见带了些?少年意气的开心,他望旁边挪了挪,龙椅上空出一半,跟她?分享:“坐这里?。” “?” “臣妾不敢。” “我许你坐。” “” 殿内寂静,霓云薇思忖片刻,在他放纵的视线中上前一步,竟真的坐在那张他让出的一半的龙椅上。 越纲犯祖,一时间?竟真有了妖后实感,霓云薇轻笑。 片刻后,隐约嗅到?一丝铁锈味,她?低呼道:“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齐清宴望她?双眼,清浅出声:“本就不是什么重伤,多养几日便能痊愈。” “你哪里?养了?” 朝会一天没停过,如今这时辰还在勤政殿泡着,怕是下了朝后进了这里?,便再没出去过。 霓云薇撇撇嘴,下意识露出轻怨的目光。 黑色常服里?露出绢白里?衣的衣襟,齐清宴搁下奏折,因她?的关心而目露暖色:“太医两个?时辰便来一次,我也算是备受照顾了。” 哪怕她?并不能回以同等的情谊,可只要霓云薇放下芥蒂,如同以往那样待他,齐清宴也好,齐瑜之?也罢,只要她?开心,他愿意等。 两人说这许久,便连晚膳都忘了用,等到?月上中天,禄泉在殿外轻声提醒,霓云薇才想起传膳。 齐清宴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先?别。” “嗯?” “想吃栗子糕吗?” “……啊?” —— 帝后二人一同回了关雎殿,一应宫人见了霓云薇脸上淡淡的笑,皆是有些?惊讶。 她?们进宫后一直冷脸的皇后娘娘……终于愿意给他们陛下好脸色了? …… 关雎殿有自己的小厨房,霓云薇的吃食多半自己拿主?意,此刻见齐清宴竟然往小厨房的方向走?,一时惊讶道:“做什么?” “栗子糕。” 霓云薇惊讶:“你怎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齐清宴笑而不语。 栗子和桂花蜜都是现成的,用了少许的面,起锅烧水,模俱压花,因为受伤,齐清宴速度有些?慢,动?作却行云流水,一看便知并不是第一次做。 她?在身边坐着看,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清香,某种猜想呼之?欲出:“每日从御膳房送出的糕点,是你做的?” “是。” 将?糕点上锅,齐清宴在一旁水盆净了手,走?到?霓云薇身旁时微晃了晃。 她?赶紧上前一步扶着:“怎么没和我讲过?” 想到?之?前他们的状态……霓云薇也理解了:“不过你哪里?有空一大早起来做糕点啊。” 朝会在卯时三刻,再往前……天都没亮。 齐清宴却不觉得有什么,看了眼火候,一边应她?的话:“不费什么力,不过避免风言风语,我都是在勤政殿的小厨房做好,再交由御膳房转交给你。” 帝王纡尊降贵洗手羹汤,传出去文武百官不知如何议论纷纷。 他说的理所?当然,霓云薇却有些?不知所?措。 她?跟齐清宴闹了几个?月的脾气,可对方仍然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要多久才好?” “快了。” 白汽蒸腾,锅盖刚一打开,喷香扑鼻,霓云薇要伸手去捏糕点,齐清宴一把握住她?:“别,小心烫。” 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温热,只微微一接触便收回,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霓云薇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齐清宴不善武,平时多是握着笔和书卷,故而手指纤长白皙,没有丝毫伤痕瑕疵,比有些?女孩子的手更加漂亮。 从前怎么没发现? 齐清宴顺着她?愣神的视线看过去,举起自己的左手:“怎么了?” “没……”霓云薇眨了眨眼。 齐清宴心底微动?,半晌勾起个?笑。 “常有人说我的手不适合握剑,更适合握笔。” “……” “你觉得呢?” “都……都挺好的。”霓云薇道。 “听闻霓相年轻时剑使?得行云流水,你会么?” 霓云薇说:“会一些?。” 她?出生于武将?之?家,自小便跟着父亲舞刀弄枪,也是因此,才跟齐清州走?得更近些?。 齐清宴:“改日若有空,教教我?” “好啊。”霓云薇应得干脆,身侧之?人笑意加深。 …… 两刻后,糕点装盘,霓云薇小口咬着,露出笑来:“想不到?你厨艺这么好,是谁教的?” “是我母妃。” 霓云薇一愣。 其?实关于齐清宴的母亲,霓云薇知之?甚少。 便是他本人同她?一起长大,霓云薇尚且疏忽他的心意,更何况那位早逝的赵才人。 霓云薇只记得,赵氏是景元帝酒后临幸的一名宫女,事?后封了才人,也不过是泯灭在后宫中的一枚小小萤火。 齐清宴九岁那年,赵才人因病去世?,宫内丧事?办的极为低调,霓云薇当时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对此事?几乎没什么印象。 后来没过几个?月,在宫内第一次见到?这位二皇子,当时霓云薇的皇后姑姑和太子哥哥都告诉她?,这一位也是她?的表哥。 自那以后,他们三个?才开始形影不离。 斯人已逝,霓云薇轻声说:“抱歉。” 齐清宴摇头,目光中几许叹息怀念:“母亲没读过书,能教给我的不多。” 他指了指霓云薇手中的栗子糕:“这算其?中一种。” 口中糕点甜而不腻,相识这么久,霓云薇竟是第一次听他谈及自己的过往。 “是么,可惜小时候没吃过你娘亲做的栗子糕,是不是比你做的还要香甜?”霓云薇眨了眨眼。 齐清宴一时无言,霓云薇一顿:“抱歉,我并非有不敬的意思。” “不是。” 明月高挂,星子映烁,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其?实……你吃过她?做的栗子糕。” “……什么时候?” 齐清宴目中有些?黯然,叹息一声:“你果然忘了。” “什么?” 不知为何,霓云薇被他目中带着委屈的黯然刺的一慌。 “你七岁那年,在御花园,我们见过。” 彼时一群权贵家的孩子们,一同随家人进宫参加皇帝寿宴,霓云薇作为丞相之?女,又是太后太子至亲,故而即便年纪尚幼,仍有宫女领着走?在一应贵女的最前头。 七岁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色衣裙,脖子上挂着翡翠镶金璎珞,通身贵气,她?听不懂也不想听一群姑娘的奉承,心里?想着父亲说今日回去教她?骑马的事?。 经过御花园时,正巧碰到?齐清宴。 赵才人不受宠,连带着齐清宴的日子只能算是勉强过活,若是想摆什么皇子架子是断断不可能的,所?以那日他一身普通少年打扮,连个?玉佩都没挂。 他蹲在地上抱着肩膀,似乎在哭。 有位瞧着约莫八九岁的姑娘见这衣着朴素的少年,登时呵斥齐清宴不懂规矩。 霓云薇当日本就心气不顺,又厌烦对方叽叽喳喳的尖锐声音,冷着一张小脸呵斥道:“吵什么?!这是我朋友,我特意让他在此处等候,你们谁有意见?” 她?也看到?了,齐清宴是在哭,若是直接点出他的身份,一定会有人笑话他。 她?才不能让别人笑话她?的朋友呢。 谁人不知这霓家姑娘的地位,半打的孩子们哪有什么复杂脑筋,听她?如此说,一时吓得快哭了:“原是霓姑娘的朋友,我——” “诶呀吵死了。” 霓云薇几步跑到?齐清宴身边,拉着他走?,也不管后面的一群莺莺燕燕:“都别跟着我。” 等到?甩开那群人,霓云薇才道:“齐清宴,宴会就要开始啦,你怎么还在这闲逛?” “我没背好诗,父皇不许我参加宴会。” 小少年低下了头,声音里?满是难过黯然。 “哎呀,其?实宴会也没什么好玩的。”霓云薇摆了摆手:“你若好奇,等我到?时候给你转述便是。” 齐清宴却没接这话,而是说:“薇薇,他们都说,父皇更喜欢皇兄,不喜欢我,所?有人都和父皇一样,对么。” “怎么会呢?”霓云薇摇头,小大人一样安慰他:“你和太子表哥,我都一样喜欢呀。” “真的吗?”齐清宴眼圈通红:“你真的和喜欢太子表哥一样喜欢我?” “当然了,我们都是好朋友,哪里?需要分出个?高下?” 霓云薇苦恼的皱眉:“你别难过啦,大不了一会儿我帮你把刚才那人揍一顿,替你出气!” 揍肯定是不会真揍,两个?小小的身影就在假山后面嘀嘀咕咕许久。 “晚宴还不开始,我好饿。”霓云薇眼冒金星:“你饿不饿?” “不饿。” 齐清宴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油纸捆着的小包:“这个?给你吃。” “是什么?” “栗子糕,我娘做的。” 霓云薇接过来,一口气吃了三块,惊喜道:“真好吃,你娘好厉害。” 齐清宴:“我也会做,只不过没有我娘做的好吃,不过你若喜欢的话,我再学学。” “真的?” 霓云薇腮帮鼓动?,嚼嚼嚼:“那也好,你可以给我一直做栗子糕,一直到?你娶王妃为止!” “娶了王妃便不能为你做栗子糕了?”齐清宴疑惑。 “当然啦。”霓云薇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娶了王妃还给我做栗子糕,你的王妃会生气的。” 齐清宴:“那我娶你做王妃不就好了?” 霓云薇一愣:“有道理诶?” 糕点清甜,霓云薇舍不得这味道,直接道:“那你可得记住啦,以后娶我做王妃,一直给我做栗子糕。”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少年时不懂,朋友之?间?确实不需偏爱,可若是对心中喜爱的人,便瞬间?泾渭分明的看出与朋友之?间?的不同。 年少稚嫩之?语被她?忘在记忆里?,她?也没能做到?答应齐清宴的不偏爱。 也许……那个?一天天长大的少年,看到?她?背离承诺,他一定,也很失望吧。 …… 一盘栗子糕见了底,两人才往回走?,各自沐浴后,一前一后的回了寝殿。 霓云薇进来时,齐清宴正靠在床头看书,雪白衣襟下隐约看到?绷带:“太医来过了?” “嗯,并无大碍。” 齐清宴往床边挪了挪,霓云薇爬上榻后在里?面躺下。 破冰第一晚,虽不再争锋相对,可同榻而眠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齐清宴看出她?神色,顿了顿道:“我回勤政殿吧。” 他说完就要起身,不妨被霓云薇拉住:“算了,歇下吧,你带着伤不要跑来跑去了。” 又不是没共枕而眠过,霓云薇困倦的不行,也不想在折腾。 等到?烛火灭了,她?抱着被子躺在里?侧,却忽然睡不着了。 身边之?人呼吸轻不可闻,霓云薇知道,齐清宴也还没睡。 “你……” “你——” “你先?说。”齐清宴一顿,在她?身后缓缓道。 第55章 齐清宴(6) “没什么?”霓云薇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声音在夜中格外轻缓:“明日父亲离京,想去送一送。” 再见不知何时,霓云薇心中总有不舍。 “你真不走?”齐清宴抿唇。 霓云薇:“我为何要走?” “” “那我陪你一起去送霓相?。” 这便是应了。 霓云薇摇摇头?:“不必, 你有伤在身,行动多少有些不便, 算着时间, 送出城不走太?远,午时前也?就回来了。” 黑暗中,齐清宴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不经意?碰到?霓云薇搁在一旁的手。 床榻晦暗,两人一时皆是怔愣,他碰到?了没躲开, 霓云薇则是没反应过来。 半晌, 齐清宴话音含笑, 但?有些担心, 还是忍不住劝:“近日京都不太?平, 我会安排好你周身的护卫,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尽量早些回来。” 不针锋相?对时,齐清宴对她有求必应。 “知道了,放心,我很?惜命。” 顿了顿,霓云薇补充道:“你也?惜命些。” “”静默片刻, 齐清宴勾唇:“嗯, 我知晓。” 这世间至亲, 他们唯剩彼此,不能?再经受丝毫的分开了。 —— 京畿五十里处, 护卫皇帝的羽林卫首领对着华盖马车旁的霓云薇行了礼,声音恭敬:“禀娘娘,咱们该回了。” 父亲的马车越走越远,霓云薇眸地水光脉脉,闻言颔首:“走吧。” 她转身回到?马车上,还未坐好,便听到?马车外突起一片嘈杂之声,羽林卫们高声道:“有刺客!保护皇后娘娘!” 霓云薇蹙眉,一把掀开帘子,漫天箭雨而至,她敏锐地侧身躲过,然而皇后冕服厚重华贵,她动作?多少不济。 “娘娘!您先走,臣等在这能?拖些时候!” 霓云薇不是纠结的人,她虽懂些武艺,但?跟这种刺杀的死士比起来还是显得稚嫩些,她冷目搭马,娴熟地拉弓,箭尖以?破竹之势射向一个正?在向她靠近过来的刺客。 对方显然是想置她于死地。 “是突厥人!” 羽林卫们咬牙切齿,双目通红。 “皇后娘娘!这里离京都不远,此等刺客皆为死士,人数并不多,我等护着您先回城!” 霓云薇弃了那辆华贵但?行动缓慢的马车,换了羽林卫的战马,扬鞭厉声:“走!” “是!” 不知跑了多久,等到?城门近在眼前,还不待霓云薇高兴,周围惊呼声便自她耳畔传来—— “皇后娘娘小心!” “娘娘——!” “皇后娘娘!!!” 风声鹤唳,利箭射入马腿,马匹受惊发出一阵吠响,而后狠狠将霓云薇甩了出去!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霓云薇还有功夫想,看来齐清宴要失望…… 午时之前,应该是回不去了。 —— 关雎殿内,太?医跪了一地。 羽林卫的几位领头?也?是面无血色地双股发抖,唯有指挥使还算冷静,尽管声音磕磕绊绊,还是把遇刺的前因后果?说完了,末了道:“属下等护卫不利,还请陛下责罚!” 床榻之上,头?上包缠纱布的女子正?是霓云薇。 方才在京畿外,霓云薇的战马被刺客射中,按理说她懂些功夫,不至于受伤太?严重,但?那位置太?过刁钻,她坠马后卸了力,落地前调整了姿势,不至于摔得太?惨。 但?头?还是不偏不倚地撞到?一块大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待羽林卫扫清刺客,急忙将霓云薇送回宫中,迎接他们的便是龙颜震怒。 那是众人第一次见齐清宴发那么?大的火。 “臣该死!” 羽林卫首领跪伏在地,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皇后,什么?时候能?醒?”齐清宴眼底韫红,嘶哑开口。 “回陛下,娘娘头?部受创,但?好在伤口不大,失血不算多,等服了药下去,晚些时候便能?醒了。” 齐清宴缓缓松一口气。 好在受伤不重。 知晓她遇刺昏迷那一刻,齐清宴正?在与内阁诸臣商定?突厥之事,听到?霓云薇的消息,他往日清冷的面容终于出现皲裂,从勤政殿到?关雎殿这一段短短的路程,齐清宴几次差点摔在地上。 他们是彼此最后的亲人,齐清宴不能?想到?有一日,若这世上再无霓云薇,会是怎么?样。 日头?西斜,更夜沉沉,关雎殿的地上洋洋洒洒跪着的人有增无减。 每一刻都是煎熬。 齐清宴面色苍白,然而无人敢劝。 直到?子时过半,床榻上的人才轻微动了动手指。 齐清宴立刻凑近碰了碰她的唇,轻声唤她:“云薇?” 头好疼 霓云薇缓缓睁眼。 入目便是齐清宴的脸。 床边坐着的男子双目赤红,眼下青黑,连玉冠束着的青丝都轻微松散垂落几根,面色苍白,瞧着十分憔悴。 此刻见她醒了,他略有些急得回头?唤了声太?医,安静的外殿顿时嘈杂起来。 打水的端药的,还有人悄声念叨着‘老天保佑,皇后娘娘可?终于醒了’关雎殿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即便是齐清宴性格清冷从不嗜杀,但?事关霓云薇,这位他宁违祖制也?要立的皇后 谁能?知晓他会做出什么?? 一时之间,人人皆有捡了条命的幸福感 皇后娘娘…… 这称呼进入脑中,霓云薇轻轻蹙眉,目光清澈茫然,望着齐清宴道:“我是谁?” 齐清宴神色复杂:“” 一旁的太?医及宫人:“!????” 眼瞅着方才还喧哗的殿内因她的话顿时安静下来,霓云薇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 她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绷带,‘嘶’了一声,苦笑道:“我应该是脑子摔出问题了,不太?记得人。” 一时间无人敢言。 霓云薇思忖着,方才那人叫自己皇后娘娘眼前身着龙袍面色苍白的憔悴青年?,应该便是皇帝。 他们是夫妻,那应是最信任的人。 霓云薇脑中一片空白,连自己叫什么?都暂时还没想起来。 “我是你的皇后?”她看着齐清宴,不确定?的问道。 “是。”望向她的目光幽深复杂,齐清宴没想到?,让霓云薇承认他们的关系,竟然是以?这样的情境 霓云薇抱歉道:“你能?告诉我,我身上发生过什么?吗?” “你出宫时受了些伤。” 齐清宴垂下双眸,掩住眼底微光。 他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窃喜于对方的忘记。 她只相?信他的样子…… 真好啊。 “不过没关系,我会让太?医治好你。” 齐清宴说完,试探的伸出手,缓缓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霓云薇眨了眨眼,对他的亲近不躲不避:“好。” 齐清宴眼底渐渐浮起喜悦,像是触碰到?了自己求而不得许久的珍宝,他两只手拖着霓云薇的脸,静静看了片刻。 一旁宫人识趣地退出内殿。 甫一睁眼便看到?他,对方的气息让她觉得熟悉,对他的触碰也?没有下意?识的排斥。 霓云薇相?信自己身体的反应,所以?并未对身份有什么?怀疑,自然也?不会躲避对方的动作?。 “我们成婚多久了?”刚说完话,脑子一抽,霓云薇疼的吸了口气。 齐清宴闻言动作?微顿,继而神色如常道:“不足三月。” 原来如此。 霓云薇颔首,又看他带了憔悴的脸色,关心道:“你一直在守着我?” “嗯。” “歇歇吧。”她往里挪了挪身子,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累不累?” 说着,动作?自然地抬手,也?学着他方才的动作?,摸了摸齐清宴的脸。 微刺的胡茬戳的她一停,刚想收回手,齐清宴却突然抬手牵住霓云薇,声音微哑:“我还有些事,你先休息,待会再来看你。” 霓云薇环视一周,虽然告诉自己可?能?是撞到?脑子暂时忘记,但?还是有一丝不适应,闻言颔首:“那你要早些回来啊。” 齐清宴眼底情绪浓郁,偏头?以?拳抵口唇,抑制半晌后道:“好,我很?快回来陪你。” 霓云薇露出个放心的笑。 —— 齐清宴回了勤政殿,他沉默坐在御座上,静静打量台下众人。 台下被召来的人均是冷汗连连。 大多是内务司、御膳司管事的人、甚至还包括了关雎殿大大小小所有的小宫女小黄门。 他们这群人官职不高,虽然服侍的是天下最尊贵的主子,但?平时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皇帝召见的。 陛下这是要干嘛?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身着明黄龙袍的男子淡淡开口:“皇后抱恙,需要静养,闲杂琐事,日后便不许在她耳边提起。” 方才他问过太?医,霓云薇这失忆之症何时能?好。 太?医答复,人脑经络疏密,一切皆不好说,有可?能?三五月,有可?能?三五年?,更有可?能?这一辈子便想不起来了。 齐清宴听到?这话,怔忡片刻,随后挥退了太?医,一人独自沉默许久。 …… 摩挲食指上一枚曜石扳指,齐清宴冷肃面容几乎没什么?情绪,然而接下来的口中之语宛如平地惊雷,砸在台下之人耳畔。 “先帝殡逝,朕与皇后心感悲痛,避免皇后忧思,于养病不利,日后尔等无需在皇后面前提起先帝只言片语。” 暑夜的空气粘腻潮湿,禄泉立在齐清宴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替他说完后面的话: “娘娘性情慈悲温和,若是再回忆起先帝之事,必定?劳心伤神,日后后宫之中,你们当差都要格外小心,听懂了吗?” 台下之人终于领会齐清宴之意?。 宫中谁人不知,齐清宴、皇后与先帝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 陛下不顾人伦纲纪,竟要将先帝在宫中之人口中抹去。 一旦如此,失忆的霓云薇便再也?想不到?,自己曾经属意?于先帝之事 众人一时冷汗淋漓,却不敢丝毫怠慢,即便是参透齐清宴背后之意?,却也?丝毫不敢劝诫。 齐清宴想要将那人在她记忆中抹去。 此后,霓云薇的故事里,便只有齐清宴一人了。 …… 无论台下心中有何种想法,一时间众人皆高声齐呼万岁,恭敬道: “奴才谨遵圣命。” 第56章 齐清宴(7) 几乎一夜间, 皇宫内关于齐清州的痕迹都被抹去,宗祠内供奉着历代先?帝灵牌的高台修的更高,立在下面几乎看不清牌位上的字迹。 宫内许多布置微微变化, 却又精妙的不会被人察觉。 霓云薇对一切毫无所觉。 她晨起?时,发现身侧无人。 昨夜齐清宴躺在她身侧, 一言不发地望她良久, 霓云薇问他有何话要说,对方才?勾起?安抚的笑,很轻的摸了摸她的脸。 …… “陛下何时走的?” 宫婢替她梳顺长发, 闻言道:“回娘娘,陛下卯时刚过就走了,吩咐奴婢们莫要唤醒娘娘。” 她手上拿着一支八宝珞玉钗, 而后斜斜插进霓云薇发髻中, 霓云薇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 指尖捻动, 动作一顿。 她低头看向手中薄茧, 突然道:“我?从前,习武?” 宫婢一惊, 忙低下头装作翻找东西的样子,没让霓云薇看到她眼中的惶恐:“娘娘娘娘出身将门,自然是会武的。” 陛下说过,要尽可能少的在娘娘面前提她过去的事,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妄言, 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了脑袋奔赴黄泉。 额上的伤并?不严重?, 霓云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过去的事。 半晌后她挫败道:“我?都会哪些??” 想?不起?来便不想?了。 宫婢挑捡着说:“娘娘应是会舞剑的, 前个?儿陛下还给您送来双剑,说是给娘娘练着玩呢。” “双剑?”她一愣。 “是的, 您说要教陛下学剑呢,所以陛下才?送了双剑吧。” 霓云薇闻言笑起?来,眉眼倏弯,瑰丽面容顿时明亮,感兴趣道:“拿来瞧瞧。” —— 齐清宴下了朝,径直回到关雎殿。 霓云薇受伤后,关雎殿伺候的人多了不少,甫一进门,迎驾的人便乌泱泱跪了一地。 齐清宴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人,面上一沉,心提起?道:“你们娘娘呢?” “回陛下,娘娘去了明月楼。” “去那里做什么。” “娘娘说……练剑。” 齐清宴一怔,心缓缓落下,他颔首道: “知道了。” —— 白日的明月楼更见奢华。 六层的楼体墙壁上描金绘彩,飞檐雕玉,每一层都挂着彩绸和风铃,夏日暑热,微风吹拂时,带来沁人的声响。 楼前的空地上,一位身着淡青广绣束腰裙的女子正在舞剑。 凤凰花海火红如云,剑花席过,斩断几朵葳蕤的瓣,因剑锋带力,始终未能落到地面。 于是落花缤纷,随那一人而舞。 宫装繁琐,霓云薇却丝毫未受影响,只是到底刚伤过,她的速度慢下几倍不止,瞧着有些?滑稽。 察觉到不远处注视的视线,不知怎么,霓云薇突然有了几分捉弄那人的意思。 剑锋偏转加速,破竹之势刺向身后之人。 她本刚受过伤,动作和剑气都软绵绵的没什么攻击性,再加上笃定齐清宴会躲开,所以这一剑便没收什么力道。 霓云薇唇角勾起?,几根发丝柔软地贴在脸颊上,张扬又热烈。不远处的齐清宴站在原地没动,眉眼澹澹,只略一挑眉,含笑看着她。 如同看着一个?喜爱玩闹的孩子。 一朝帝王,九五之尊,面对她的剑锋不躲不避。 剑尖还有一寸触到他胸口时,骤然偏移。 霓云薇攻势不减,与齐清宴擦身而过……没收住—— 齐清宴一愣,而后动作迅速地伸出手揽住她的腰,霓云薇借势在他怀里回旋,脚步停下,右手中剑切过一旁青柳与凤凰花。 碎金日光落了漫天?。 他清润的眉眼垂下,替她摘下发间落下的柳叶,无声笑了笑:“怎么来了这里。” “宫人们说,这里是你为我?建的?” 忆起?她知晓明月楼时面无表情的样子,齐清宴面色不改,温声道:“的确如此。” “很漂亮。” 鼻息间都是草木香,霓云薇勾唇:“谢谢你,齐清宴。” 掌心下的腰肢纤细,盈盈一握,齐清宴手指动了动,缓缓收回手掌,眼底笑意加深。 霓云薇收了剑,兴致盎然:“你会用?剑吗?” “不会。” 年轻帝王面容俊逸,皎若白玉,纤细手指掠过她额上浅浅的汗珠,语调微扬:“我?不会,但你答应过教我?。” “什么时候?” “前日。” 齐清宴说:“这剑是一对,你没发现吗?” “发现了。”霓云薇转身从一旁的石桌上拿起另一把?剑,扔给齐清宴道:“这把?是你的。” 齐清宴垂眸,看着这柄剑身雪白的剑,微微露出个?笑。 霓云薇不知道的是,这其实是齐清宴从前为她准备的礼物,却未送出去的礼物。 与她月下共舞,双剑辉映,是关于他心底的梦想?。 “剑招我?都忘的差不多了,方才?刚想?起?一些?简单的。” 霓云薇抱着肩膀,绕在齐清宴身后上下看了看他的身型。 察觉到那道打?量的视线,齐清宴身子微僵,却并?未乱动,直到那股温软气息拂在他颈侧时,齐清宴脸色一顿,眼底划过茫然。 她……抱了自己。 霓云薇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给对方的震撼有多大,她虽然没有记忆,但是能感觉到齐清宴给她的熟悉的气息,她对二人之间的夫妻关系丝毫不怀疑。 像这样的肢体接触,她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妥。 “你放松些?。” 她在齐清宴身后环着他的腰,略一惊讶,忍不住笑道:“你的腰好细,小心练剑再伤了腰。” 齐清宴:“” 从前霓云薇未失忆时,莫要说如此亲近的举动,便是这样嬉笑的态度都是少有。 朝思慕想?许多年的心头月,此时此刻正抱着他,嘴里还在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真的,难道没有人说过你的腰很细吗?” 霓云薇抱紧了些?,又继续说:“你好瘦,硌得慌,你不爱吃肉吗?” 双手在他前胸的位置胡乱拍了拍,惊讶道:“欸?有肌肉?” 齐清宴:“” “别闹了。”他在她怀里转身,声音无奈,却还是舍不得推开她的手,反而像是怕她收回一样,双臂落下困住。 齐清宴眼底满是欢喜眷恋。 这样的亲近对他来说犹如附骨毒疽,更像是一场美梦,随时易碎,他格外珍惜此刻的每一秒,甚至卑劣地想?着,若是霓云薇再也不会想?起?过的事情,该有多好。 “这不是看你好像有心事么。” 霓云薇勾起?个?笑:“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心腔熨帖,齐清宴声音微哑:“嗯。” 霓云薇露出笑来,随后让他把?剑从剑鞘中拔出:“你没基础,我?也没想?起?太多招式,我?们今日就随便学学,不必太认真。” 只是…… 霓云薇摸了摸剑柄,又奇怪道:“这剑的用?料看起?来有些?特别。” 双剑皆是势如寒芒,剑柄上雕满璀璨的各色宝石,但都歪歪扭扭的。 齐清宴勾唇,温声道: “是北地玄铁,京都不常见,多是贡品为皇室所用?。”顿了顿,盯着那剑柄上的宝石道:“这上面的宝石也是取自楼兰古地。” 楼兰盛产宝石,质地皆是清透璀璨,没有女子不爱漂亮的东西,只是 “这宝石怎么镶的乱七八糟。”霓云薇挑眉,拎起?自己手里的剑,望着剑柄道:“这是哪位铸剑大师的手作?” “” “我?的。” 齐清宴面无表情:“很丑吗?” 霓云薇: “噗——哈哈哈哈。”她笑得不行:“你亲手做的?” 齐清宴望着她得笑,一时愣神。 她有多久没对自己这样笑过了? “是,你若不喜欢,我?为你寻了新的便是。” 凭良心说,这两?柄剑上的宝石确实?镶嵌的有些?奇怪,好在材质撑着,倒也不至于太难看。 但齐清宴毕竟不是专业的铸剑师父,比这更好的,自然有很多。 若她想?要,他为她寻便是。 霓云薇摇摇头:“不必。” 霓云薇会的招式不多,美观大于攻击力,仍然兴致勃勃的教齐清宴:“像这样。” 抽带提格、击刺搅劈,霓云薇动作行云流水,广袖飘逸,她忘了许多东西,如今循着肌肉记忆舞了一套剑法,眸光越来越亮。 “你试试。” 霓云薇收了剑,走到齐清宴身边,纠正他握剑的动作:“两?指使力握住,其他手指自然包裹。” 她一边说,一遍掰着齐清宴的手指调整:“用?剑者需与剑融为一体,忘记他是握在你手中,而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站在他身旁,霓云薇握着齐清宴握剑的那只手,动作缓慢地划动回旋,而后动作渐渐加快。 “乍徐还疾,形如醉酒,是谓醉剑。” 齐清宴顺从地跟她的动作走完一招一式,他悟性很高,不过几遍便掌握了精髓,只是顶着日头练剑消耗极大,又学了半个?时辰,霓云薇眼冒金星:“今个?儿就到这吧,好累。” 她反观齐清宴,虽然微微气喘,但额上并?无汗珠,霓云薇不由得有些?惊讶:“你不热不累?” “还好。” 收剑入鞘,齐清宴微微一笑:“我?自幼体寒,剑之一道锋芒炽炙,所以幼年时总也学不会。” 想?起?什么,齐清宴唇边的笑淡下来:“久而久之,便没人再愿意教我?了。” “今日多谢你。”他勾唇,抬掌擦了擦霓云薇下额:“你教我?良多。” 霓云薇一愣,心里闷闷的。 “日后你若想?学剑,尽可来找我?,一日学不会,我?们便学一月,一月不行就一年,哪怕一辈子都学不会也没关系,你若想?看舞剑了,我?给你舞便是。” 一辈子 齐清宴不知为何被这几字烫的心底刺痛,泵出的鲜血中又夹杂着浓烈的甜。 他被这样的感觉激的长吸一口气:“一辈子?” 霓云薇心底砰跳,也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肉麻的话。 眼前青年长立如松,沉沉乌发用?金冠半束,垂下的发丝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结发夫妻。 霓云薇露出灿烂的笑: 她说:“对呀,一辈子。” “不骗我??” “不骗你。” 第57章 齐清宴(8) 明月楼习剑一事后, 齐清宴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霓云薇一颦一笑轻而易举勾动他的情绪。 这快乐被痛与麻包裹,朝着四肢百骸蔓延,毒药般难以戒断。 可万古长夜, 得?逢明月,怎会轻易放手。 …… 五月徐徐而过, 夏雨惊雷, 瓢泼地洗刷一遍宫墙,翌日又是个晴天。 勤政殿内,齐清宴抬掌按住眉心, 嗓音低沉:“突厥那边可有?消息?” 御桌前方静立着的,正是齐国镇北将?军,陈桓。 “回陛下, 我们的人在突厥边境一名唤为鄂尔浑的城内蛰伏许久, 现如今突厥王权仍然掌握在穆罗可汗手中。” 齐国与突厥一战后, 齐国君主?崩逝的代价堪称当头一棒, 但突厥损失也并不小?。 本就是游牧政权, 因为和齐国的这一仗,突厥全?部兵力财力都集中在了两国边境。 但草原面积大, 不满突厥王族的人并不少,再?加上突厥连年欺压邻国,被吞并的各股势力隐隐都有?不服之意。 “穆罗?” 齐清宴手指在一张晦黄的牛皮地图上摩挲,沉声道:“据朕日前得?到的消息来看,穆罗的身?体?似乎是不太好了。” “回陛下, 的确如此。穆罗如今年逾古稀, 和我大齐一战后, 他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而现今突厥之中,除了大可汗穆罗外, 他的儿子和弟弟,势力都不算弱。” 突厥可汗之位父死子继,然而现今穆罗可汗的王位却是兄长传给他的,也由此开创了兄终弟及的先例。 而与齐国一战,便是穆罗可汗的这个叫陀略的弟弟领兵。 “试着联系那位小?可汗,就说我齐国愿以粮草相撑,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夺得?突厥王位。” 身?着黑金龙袍的男人隐在暗处,陈桓看不清齐清宴此刻的表情。 从前的齐清宴并不出挑,在奉行武道的齐国,这个终日握书读卷的瑜王便显得?又些默默无闻。 可自他登基后,温润青年手段渐渐雷霆,不满他登基之人皆是血染朝堂,他不顾天下议论立霓云薇为后,所行所想皆是悖逆祖宗。 可谁又能说什么呢。 陈桓弯腰做揖:“可是陛下,此种离间计,怕是那位小?可汗能察觉到我们用意。” 齐清宴淡淡扫他:“便是知晓又如何,王权在望,无论阴谋阳谋,他都愿意上钩,按朕说的去做吧。” “是。”陈桓应声后,想到什么,面色顿时一停,嗫嚅半天仍然未能发出一言。 武将?最是洒脱而行,很少有?如此犹豫的时刻,齐清宴道:“还有?事?” 陈桓咬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先帝出征突厥时幸了一名女?子!” 齐清宴目光一顿:“什么?” 陈桓也觉得?,此事简直是打他们齐国的脸。 先帝登基前,在东宫时也有?一位良娣,民间传言,霓家大小?姐便是因为此事迟迟不愿接下先帝的立后旨意,即便是先帝承诺,将?来的太子一定会是霓云薇所出,那性子火辣的姑娘仍是不能接受。 …… 但……光是幸了一名女?子,不至于陈桓难以启齿到这般。 齐清宴盯他半刻,突然道:“那女?子有?孕了?” 陈桓艰难道:“是。” “人在何处?” “那女?子被臣的一个手下扣着,人还在边境,等候陛下发落。” 一时间,勤政殿内寂静一片,只剩消暑的冰盆内冰水融化?的声响。 方才齐清宴意图以突厥‘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的角度来分解突厥,可没成想,先帝又给他留下了这个差不多的大麻烦。 可与突厥不同之处,便是先帝的这个遗腹子,到底还未出生,若是齐清宴下了杀令,这世间也不会有?人知晓。 陈桓静静等命。 “带回京都吧。” 半晌,齐清宴道。 陈桓肃容叩首,应道:“臣,遵旨。” —— 霓云薇又是日上三杆才睡醒。 时节快到端午,宫里?忙着挂茱萸包香粽,齐国皇室血脉单薄,齐清宴的几个堂兄都在封地不回来,这端午节便是霓云薇与齐清宴两个人过。 明月孤高,夜风簌簌,一身?柔白宫装的女?人提灯而行,徐徐而至,正逢陈桓从勤政殿内出来。 陈桓垂眼,躬身?行礼:“臣参见皇后娘娘。” 霓云薇颔首:“不必多礼。” 她不认识眼前人,或者曾经认识,但如今早就忘了,所以点点头后便错身?而行,不妨突然见齐清宴正立在殿内,正望向她与陈桓。 殿内宽广,他身?影瘦削,刀锋般薄而利。 望向陈桓走远的背影,齐清宴携她的手一起出殿,似是不经意地问?:“他与你说什么了?” 宫内之人得?了指示,不会在霓云薇面前讲一些关?于齐清州之事,可不包括这些,霓云薇平日便很少能碰到的外臣。 若三言两语,也可被她察觉异样。 “什么也没说。” 霓云薇挑眉,仔细看他面色:“他应该和我说什么?” “”齐清宴闭了闭眼,淡笑:“没什么,一些琐事,不想你烦心。” 霓云薇对国事不感兴趣,闻言也不追问?,见他脸色不要太好,还是关心道:“若有不愉之事,可与我说说。” 身?后殿门缓缓关?上,年轻的帝后二人相携走在宫道上,护卫之人在身?后远远跟着,齐清宴想到陈桓最后禀报之事,而今仍觉得?荒诞。 他无意于评价兄长是非,斯人已逝,所有?对错都一笔勾销,活着的人却还是会为他而难过。 若霓云薇日后知晓……她该做何想法? “若有?一日,你曾经信任之人背叛你,你会怎么做?” 齐清宴说完,静静等她回答。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晓这句话是替齐清州问?的,还是自己?。 那个孩子…… 齐清宴微微皱眉。 霓云薇闻言步子一停,瑰丽面容上似乎扯出一个笑,然而话语确实坚定:“那便离他远远的,永不原谅。” “若是你很重要的人呢?” 宫道前路漆黑无尽头,霓云薇脚步停下,音色平缓:“若我信重爱重之人欺我瞒我,便更不能原谅了。” “那么,陛下。” 霓云薇缓缓看向他:“这个人,是你么?” 两人正好行于一处檐底,今夜晴朗无雨,齐清宴睫羽垂下,心中闷苦。 她提着宫灯的手渐渐握紧,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忐忑。 半刻后,齐清宴笑:“我永不会背叛你。” 霓云薇仰头,离得?近,能看到他凸起的喉结,随他话语起伏而上下滑动,他的唇型生的好,唇角处微微上翘,看着……很乖。 明明冷清的人,却有?一张这样温玉般的脸。 霓云薇抬起右手,指尖缓缓描绘他脖颈间的喉结,感受那物什因她动作而狠狠一动。 她笑弯了眼睛。 心脏快了一拍,霓云薇张张嘴,半晌后平复情绪:“说的好听?。” 那双眼曜黑夺目,认真望向她时,如同澄潭般清澈见底,让她将?自己?所有?的情谊一览无余。 “我自少年起,便心慕一人。” “她漂亮的像是一只小?蝴蝶,最喜欢的事,便是穿着骑装在马场上跑,喝烈酒,听?最美的歌。 “而我的愿望,便是能永远陪着她,不求她回应我相同的情感,只要她快乐。” 霓云薇静静听?着他的话,一时无声。 夜风吹的灯笼中的烛火晃动,投在他面上的阴影也随之漂浮。 霓云薇:“真的?” “有?一句话是假的。”齐清宴道。 霓云薇偏头:“哪一句?” “我不求她同等心意对我。” 齐清宴笑笑:这句话是假的。” “我贪,贪她看向我的目光,贪她对我露出的笑,贪她的喜与哀,怒与泪。” “我希望,她能爱我。” 星河流转,天边璀璨,不远处宫灯摇曳,勾勒出薄薄的雾。 霓云薇眨了眨眼,喊他名字:“齐清宴。” “嗯?” “其实,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虽不清楚到底是何时,可齐清宴与她相处之时,每一次喜悦中夹杂的情绪都让她捉摸不透。 她并不是蠢笨之人。 齐清宴闻言身?子一僵,瞬间望向她,一时间血流静止,脑海中电光炸雷,仿佛只待她一句话,便能坠入地狱。 她……知道了??? 可……又不像。 霓云薇错开他寂廖视线,却没继续下说下去,而是问?:“你瞒着我的事情,出自什么?” 他声音沙哑,艰难道:“私心。” “可会伤害到别人?” “不会。” “图什么?” “图……你。” 她眼睛弯弯,似乎因这答案而心情颇好,齐清宴因她的话而心中起伏忐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霓云薇知道他有?事瞒着,但……并不在乎,也不想去探究。 谁人没有?秘密呢。 何况眼前之人面上带着罕见的脆弱,似乎……像快要溺水之人的模样。 她决定捞他一把。 前尘尽忘,重新而活,没什么不好。她隐约猜到,曾经的记忆,可能并不算快乐。 宫灯燃尽,烛火灭了。四下皆黑,唯有?两颗心脏跳动的声响越来越清晰。 第58章 齐清宴(9) 端午当日?, 朝野休沐,京都西市云集各类表演,光是杂耍的, 一条街便有十来家。 这是自齐国与?突厥一战后的第一个节日?,百姓们仿佛要把这中间的委屈憋闷一股脑的宣泄出来, 故而今年的端午游街空前热闹。 “你今日?出来, 带了多少护卫?” 霓云薇手?里捧着个香粽,温度很高?,她小口咬了一口, 然后凑到齐清宴唇边:“尝尝,甜的。” 她很喜欢投喂对方。 齐清宴很瘦,加上他偏冷白的肤色, 总给人一种身体欠佳的感觉。 他比霓云薇高?许多, 可她投喂时, 齐清宴会低头配合她动作。 “放心, 不会有危险。” 齐清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粽子?, 清甜的口感散播唇齿,他笑道:“味道不错, 你若喜欢,我学着做给你吃。” 两个人默契十足,仿佛已经这样过了许多年,跟着出来的禄泉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眼神复杂。 街上行人都带着虎头面具, 齐国端午民俗, 认为虎能驱邪, 吞噬鬼怪,所以?端午这一日?会制作各种虎型面具, 官家小姐游街,又不愿意?露真颜的,大多以?面具佩戴。 霓云薇眼睛弯弯,赤红色的老虎面具登时显得可爱憨态:“哪能劳烦陛下。” 她望着齐清宴垂下的眉眼,青年目光如月,缀连夜色,瞧着格外动人。 今日?齐清宴未着龙袍,只一身寻常公子?打扮,长发束成马尾,君子?端方。让她不由得多看?几?眼, “怎么了?” 齐清宴抬手?,想在她头上揉一揉,又怕弄散她发髻,只是爱怜地刮了下她的脸颊。 今日?一早,跟她说带她出宫游玩,霓云薇很高?兴,对着镜子?捣鼓两个多时辰,才梳了满意?的发髻。 霓云薇:“只是觉得,你这样打扮,比穿龙袍好?看?。” 齐清宴闻言眉目流传,眼里笑意?渐浓,清冷嗓音带上暖意?:“那?日?后与?你相处,我挑你喜欢的穿。” 霓云薇笑,踢踢踏踏的在路上走,她看?着路边热闹的人群,想起宫内的沉闷萧索,不知怎的,突然脱口而出道:“你若不是如今的身份,只是寻常富家公子?便好?了。” 一旁跟着的宫人头更低了,没让两位主子?看?出他们眼底的畏惧。 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齐清宴果然沉默一瞬,白色老虎面具遮住他上半张脸,微薄的唇抿直,静了片刻道:“你不喜欢宫里?” 霓云薇挑眉,不怕死道:“你喜欢吗?” “……” 齐清宴垂目望她,二?人之间填满缄默,一时间谁都没有言语。 “你今晚,不高?兴?”他敏锐察觉到对方的心情。 霓云薇怪异看?他一眼:“这你都看?出来了?” “你素来不会隐藏心事。” 不开心的时候,视线四处飘荡,即便是笑着,也是略微敷衍。即便是失忆,这些反应都是下意?识流露而出。 “我的确不高?兴。”她坦荡荡的说。 齐清宴颔首,好?脾气道:“为什么?” 霓云薇盯他片刻:“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眼看?他似乎真的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霓云薇张了张嘴,突然泄气:“算了,不想和你说。” 她转身就走,脚步加快,一瞬间和齐清宴隔绝了好?几?米远。 齐清宴:……? 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突然避如蛇蝎的跑了好?远…… 齐清宴神色里罕见地带上茫然,望着霓云薇气闷的背影,先是让暗处的护卫赶紧跟上,一边沉声道:“叫关雎殿的人过来回话。” 不一会儿,后面一名小宫女被叫到了齐清宴身侧。 皇帝召见,那?姑娘咽了咽唾沫。 “皇后今日?因何不快?” 那?小丫头呆呆一愣,像是没听懂一般,齐清宴下意?识皱眉。 禄泉横了她一眼,小丫头才反应过来齐清宴的问题,思考了一下,脸色苍白,又沉默不语了。 “陛下面前,还不速速回话?” 身边人厉声提醒了下,那?丫鬟才恍然,她磕磕巴巴艰难道: “也……没什么,就……就是今日?早上,内务司来问娘娘……” 小丫头眼一闭,抖着声音坚持说完:“内务司问娘娘,今年的秋选,打算在什么时候安排,他们好?提前准备……” 齐清宴:“……” 原来是一年两次选秀的规矩。 齐清宴没想过有第二?人,自然对这些也没上心过,连日?朝政忙,他倒是忘了吩咐下去,不要将这种事提到霓云薇跟前。 “不选。”齐清宴留下简单四个字,二?话不说地往霓云薇离开的方向走去。 身后跟着的下人一脸震惊。 不选……是什么意思? …… —— 霓云薇默默走着,想到自己方才的小性子,觉得有些丢人。 堂堂皇后,因选秀之事觉得不快…… 她叹了口气,沿街走道放灯的河边,察觉到后面有人默默跟着自己。 她回头看?了一眼,是齐清宴。 对方漏出个笑:“要听解释吗?” 有什么好?解释的。 她面露不快,却仍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他过来。 齐清宴缓步走过来,人声鼎沸,街巷嘈杂,他过来牵住她的手?,无奈道:“没有别?人,也不会有别?人。” “……” “选秀之事是我未能及时吩咐下去,我无意?于此?,让你生了烦扰,是我抱歉。” 他静静看?着对方瑰丽眉眼,把话说完: “我此?生,只会有你一人。” 霓云薇愣了愣。 她知晓自己的心思有多么幼稚可笑,先不说齐清宴自己怎么想,便是他顺了自己的心思,史书该如何写她,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她这位善妒的皇后。 “口诛笔伐,史书记载,我皆不惧。” 似乎窥见她所想,齐清宴缓缓道:“这并?不是所谓的放弃,若仅凭此?举,便能换云薇对我的心意?……” 他抬手?,将耍小脾气的姑娘揽入怀里,低头埋进她颈窝,温声道:“明明是我赚了。” 夜更深了。 远处街上的喝彩声喧天,摩肩接踵的人群穿过廊桥,带着面具嬉笑打闹,绘成一卷巨幅画卷。 “别?生气。”他低声说。 霓云薇偏头,脸上红了红:“你们读书人,惯会花言巧语骗女孩子?心意?。” 齐清宴笑了笑,呼吸洒在霓云薇耳畔:“那?此?刻,骗到你了吗?” “……” 这些日?子?以?来,对方事无巨细照顾她的生活,霓云薇心动之余,心中仍有迈不过去的坎。 齐清宴的身份,注定日?后他的身边不会只有自己一人。 耿耿于怀许久,今天才发作。 霓云薇:“若你骗我呢?” 齐清宴眼睫垂下:“那?你杀了我。” “……” 霓云薇拧了一把他腰上的肉:“胡言乱语。” 齐清宴松开霓云薇,笑笑没说话,从袖中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匕首递给她:“给你,就用这把杀了我。” 霓云薇瞪他一眼:“不许再说了。” 齐清宴摸了摸她脸,眼眸深邃,未能言语。 …… “快看?——孔明灯!” “快来这边,这边看?更多!” 人群嘈杂起来,霓云薇应声抬头而望,发现不知何时起,天空中竟有这么多灯笼。 漫天灯火如星河璀璨,烟花随之绽放,暖橙的颜色映了漫天。 脸上带着的老虎面具有些挡视线,霓云薇抬手?解开脑后系带,然后看?向齐清宴,勾勾手?指:“你头低一些。” 察觉她意?图,齐清宴低首凑近她,笑道:“我自己摘也可——” 话音未落,女子?柔软的身体贴近,双臂圈外他脖颈上,轻轻踮脚。 她的唇轻轻印上—— 和烟火一起炸开的,还有齐清宴的心跳。 霓云薇的唇很软,比他触碰过的任何一种东西都要更甚,口脂是桃花味,她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的香,和夜风一起,卷裹在他的身上。 霓云薇闭眼,脑中骤然浮现出场景。 …… “小姐,您别?在这儿睡呀,等下瑜王殿下来了,瞧着您的样子?,以?为您大不敬呢。” 霓府内,正是仲夏时节。 树荫如盖,霓云薇大咧咧地躺在吊床上,衣裙垂下,飘荡荡的带起一阵香风。 她自己研究的木板吊床,两侧挂在高?高?的树杈上,吊床距离地面一米左右,霓云薇时常躺在上面乘凉。 今日?是小考,霓云薇会的不多,草草写了几?笔便溜回院子?躲懒,齐清宴是乖学生,又是学问最?好?的一个,自然不会像她一般这么快就从考场出来。 太后让他多教?教?自己学问,今日?考毕,齐清宴会来给她讲习。 霓云薇昏昏欲睡,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我不睡久,一刻钟的事儿。” 丫鬟只能应了声退下,霓云薇脑袋一歪,彻底睡过去。 夏日?困乏,最?是好?睡。 直到很久以?后—— 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前,霓云薇刚要睁开眼睛,便感觉到那?人似乎又近了些…… 随即,弯腰,落唇。 触感清凉,带着一股干净的香气,霓云薇脑子?轰然一炸,眼皮抖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睁眼。 好?在那?人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行为,只在她唇上停了一瞬后,便一个大撤步远离了她,赶紧往外跑—— “欸?瑜王殿下,您怎么走了?” 远处,小丫头朝着那?少年背影喊道。 霓云薇睁眼时,只来得及看?清对方红彤彤的耳朵。 齐。 清。 宴!!! 他亲了她?? …… 往事纷杂,豁然充斥脑海,记忆中关于他的事情渐渐清晰,虽然未曾全部?想起,可也足够让霓云薇察觉对方的心思。 那?一年,她似乎才……十四岁。 头顶烟火绚烂,夜风勾人,他眉目间颜色愈浓,眼睫抖动,带上细腻的柔软。 霓云薇退开一步:“什么感觉?” 齐清宴方才根本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此?刻听霓云薇的话,望着她的唇,哑声道:“很软。” 霓云薇眼睛亮晶晶:“有多软?” 又凑近一步,在他耳侧轻声道:“和十四岁那?年,一样软吗?” …… 第59章 齐清宴(10) 一场雨淋熄燥热酷暑, 被打湿的柳叶上,未垂雨滴映衬着红墙华盖,跃然眼前。 一名关雎殿的小太监四处张望着, 远远看到齐清宴从勤政殿内出来,他小跑着过来, 恭声道?:“陛下, 娘娘请您下了朝后到明月楼一趟。” 齐清宴步子一顿,因朝政低沉的脸色霁缓,脚步换了方向, 朝明月楼的方向走,一边道?:“她在做什么?” 小太监挠挠头:“回陛下……奴才也不清楚,娘娘只?吩咐奴才, 务必将陛下请过去, 她说等您到了就知晓了。” …… —— 明月楼外的空地上, 摆着一鼎火炉。 齐清宴看到她的身影。 霓云薇满头大汗, 一张俏丽的脸泛红, 双眼明亮,整个人如同樱桃一般鲜艳欲滴, 此刻正?在院子内烤火? 齐清宴抬头,看着现在炙阳蒸天…… 太阳下的女?子穿了一身款式简单长裙,襻膊束起长袖,长发挽起,此刻望过来, 对他露出个浅笑。 “快来, 瑜之。” 霓云薇弯腰, 从炉子里抽出一根铁棍,长度是成人小臂那么长。 铁棍是空心?的, 尾端卡着一截木头,用布帛包缠,霓云薇的手握在那处,估算了下火候,又将铁棍放回炉子里。 “这是什么?” 齐清宴顺从的被霓云薇按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她挥手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一边笑眯眯的炫耀:“我要给?你烫发。” 齐清宴:“?” “哪里看到的方法?” 齐清宴眼中划过无奈,他靠在椅背上,疲惫稍减,霓云薇在他身边,便是解乏的良药。 摘下冕冠,将他紧束的发松开,霓云薇道?:“闲着无聊,在书上看到的,就想试试。” 齐清宴挑眉:“所以,我是你的试验品?” 茂密的树荫挡在头顶,两人的影子交缠不分彼此,霓云薇手指在他额角按着,面不改色:“那你要不要当我的试验品?” 声音骄蛮,吃准了他不会拒绝。 齐清宴从小清冷,喜怒哀乐皆是淡淡,很少有人会如此与他玩笑,看她捣鼓的东西,倒也有些稀奇:“来试试吧。” 霓云薇勾起笑来。 将他散开的发分好,又将炉中炙烤的铁棍拿出来,等了一息散热后,霓云薇小心?地取了他的一缕头发缠在上面。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头发长得很好?” 停了几瞬后,霓云薇松开手,看着那缕已经卷曲的长发弹开,她满意点?点?头。 “没有。”齐清宴嗓音暗哑。 “不会吧?明明长得这样好。” 发丝清凉柔软,瀑布似的垂下,霓云薇五指梳过,感?受那股带着凉意的轻抚,神色微动,脸上露出笑,却不达眼底。 两个人靠的近,她身上的气?息席卷侵入,完整地覆盖他们周身,随她忽远忽近的动作,空气?里都染上了她的香,幽缠绵绵。 指尖穿插在他发间,有时是分头发,有时是给?他揉按头皮,舒服的叫人谓叹。 软玉温香,磨人的难熬。 齐清宴喉结动了动。 …… 过了一会儿,霓云薇突然道?: “听说突厥起了内乱,暂时无力与我们一战。” 长发卷好四分之一,霓云薇换到齐清宴身侧来整理另一边。 察觉到齐清宴身子顿僵,她吓了一跳:“烫到你了?” 为了保持温度,炉子里烧着很多铁棍,霓云薇交替着用,温度都很高。 “没有。” 睫毛垂下,挡住他眼底神色,齐清宴缓缓开口:“从何?处听说?” “前日等你下朝时,无意间听出来的朝臣说的。” 霓云薇似乎真?心?疑惑:“我们之前,已经与突厥一战过了?” 目光清扫他冷白侧脸,低首抬眸,望着他开合的唇。 齐清宴:“是,我们的主帅战死,突厥也未能前进一寸。” 霓云薇在他身后,看见?他垂下的睫毛轻轻颤动,发丝戳在薄薄的眼皮上,那一处的肌肤微微下限,露出罕见?的脆弱。 一种很少在齐清宴身上显露的情绪。 起风了。 柳枝浮动,接涌而来如同阵阵绿潮,又如脉脉相思,搅动人心?。 拨开那缕发丝,霓云薇轻声:“那人,是谁?” 温淡一声,裹着压抑的怒,犹如平地惊雷响再齐清宴耳畔。 …… 霓云薇耳边传来他一声略带暗哑的轻嘲:“想起多久了?” “今日刚想起的。” 还剩一半的长发没有烫完。 霓云薇动作不停,又取一缕长发,一圈又一圈缠在铁棒上,道:“清州的尸骨何日运回?” 猜过她会有的反应,愤怒亦或是失望,齐清宴做好了照单全收的准备,可未曾想,她平静的犹如与他论着家常,而不是他的欺瞒。 太不像她的性格,事出反常,便更让人心?慌。 哀与痛纠缠在一起,模糊界限,逐渐蔓延全身,明明是夏日,却带出刺骨的冷。 呼吸被扼住般的不畅。 齐清宴十指蜷缩,逐渐攥紧,没注意到手心?攥了自己的发。 霓云薇拍了拍他肩膀:“松手。” “……”他掌心?骤然泄了力:“云——” “要道?歉?” 她打断齐清宴将要出口之语,冷淡轻嗤:“我不想听。” “……” “你都演练过几百次了吧,你真?觉得抱歉?不,你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 齐清宴:“” 他一贯很少将情绪表达的太过明显,少有几次都是因为霓云薇,若是少年时,他必定好言好语,什么清朗疏离统统没了,只?想求她别同自己生气?。 可那是未曾欺骗她之前。 齐清宴心?中倾慕霓云薇,即便对方没有给?他相等的回馈,可他仍然认为自己对她的感?情真?挚而不容践踏。 可如今,他骗了她。 过于刻意的抹去她心?底之人,偷来的这些时间,终究是要还的。 …… 霓云薇还在说: “如果我没想起来,你打算骗多久?一年?五年?还是一辈子?” 她越说越气?,手上一个没留意,那烧的炽热的铁棍不小心?戳在齐清宴后颈,他整个人顿时一颤。 霓云薇也吓到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齐清宴却以为她要走,忙不迭站起身,转过来扯住她手腕,嗓音战栗:“对不起” “臣妾受不住。” 霓云薇冷声道?:“陛下威重,能让皇宫上下将过往之事抹的一干二净……你把我当什么?!一个任你摆布的傀儡?!” “你知道?,不是的。”他声音低哑。 霓云薇眼底蕴红,终于克制不住朝他发脾气?:“可你骗我!齐清宴!你们齐家就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两个的都来骗我!” “是!我是骗了你。” 情绪如同蛰伏的兽破笼而出,齐清宴捏着她腕子,沉声道?:“所以呢,你要走?要逃到离我很远的地方去?” 他进一步,霓云薇便退一步,皱眉看他通红的眼。 “是去广陵找你父亲?还是去江南?或者” 齐清宴一字一顿:“还是去突厥,去寻兄长的尸身?!!” “齐清宴!” “你说啊!” 树枝被吹得摇曳,明明灭灭的日光打在他们身上,霓云薇从来没见?过齐清宴如今的样子。 “他死了!你忘了吗??” 齐清宴寒声,掌心?紧攥:“他就那么好?好到人都不在了,你依然不愿意看我一眼,你总是这样,你不愿意回头” 他越靠近,霓云薇心?底越是逆反,腰间精美的短匕被她一把抽出,直直抵上齐清宴的肩膀:“离我远点?!” 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气?愤,霓云薇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盯着她手中匕首,齐清宴目露痛色,目中却更加凌冽:“那你杀了我啊!” “你以为我不敢吗?!” “那你在犹豫什么?!” 齐清宴向前走一步,握住她颤抖的手,任由?匕首尖端刺破衣袍,抵上自己的皮肤。 暖与冷骤然触碰,刀尖划开皮肉,有血珠缓缓渗出。 “陛下!!” 四周暗处的护卫纷纷现身,齐清宴寒声道?:“退下!” “若朕今日身死,与皇后无关,他日史书工笔,不得言此只?言片语。” 齐清宴盯着霓云薇震惊的眼眸,继续道?:“国祚后继之事,听凭皇后做主。” 明月楼周围一时间寂静无声,齐清宴道?:“来啊!你杀了我啊!” 疯了。 真?是疯了。 霓云薇想要收回手,然而齐清宴却丝毫不放,他桎梏着她,将那匕首尖端对着自己,猛地往前一送—— “陛下!” “御医!!快传御医!!” “娘娘!娘娘手下留情啊娘娘!” 前尘被岁月消磨,她忘的,她没忘的,悉数被人小心?珍藏。 可欠她的要还。 犹如玉山倾颓,齐清宴轰然跪在地上,那匕首刺入他胸口,握着霓云薇腕子的手掌丝毫未松。 霓云薇被带的随他一起跪在地上,盯着齐清宴胸口晕开的血迹,一时间浑身冰冷说不出话。 都疯了,她想。 “抱歉骗你,是是我不对。” 齐清宴轻吸一口气?,嗓音带了哀求:“你别别想他了,他对你不好我我难受” 霓云薇闭眼,恶狠狠道?:“你就是有病!” 齐清宴露出个虚弱的笑,握着她的手松了,直直往前面栽倒,霓云薇任由?他额头抵着自己的肩膀,齐清宴呼吸急促,说了声:“疼。” “你活该!” “你别走。” “” “霓相年迈,你如此前去广陵,平白惹他担心?。” 顿了顿,齐清宴忍着疼继续道?:“突厥我已与突厥商议,皇兄的尸身已经运回京都,就停在相国寺你便是去突厥,也没什么意义” 霓云薇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从小到大,齐清宴最是温和知礼,大多时候,他都是沉默的,沉默的看着自己与齐清州策马纵歌,沉默的看着她喜欢别人。 现在怎么……变了这么多。 太医和侍卫过来将半昏迷的齐清宴抬走,明月楼的人瞬间少了一半。 霓云薇只?觉得头痛欲裂。 …… 关雎殿的宫人们面如土色。 方才皇后娘娘刺伤陛下,即便是她出身再好,怕是也逃不过废后。 他们这一群人见?证了方才的事情,焉有命在,一时间气?氛冷凝,无一人敢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霓云薇才从地上站起来。她手指上沾着齐清宴的血,此刻正?微微颤抖。 其实霓云薇并没有真?正?杀过人,但她也知道?,方才那一刀并不致命。 但原因并不是齐清宴有多么擅长控制匕首刺入身体的角度。 刺入他身体的前一秒,霓云薇想要收回手,可齐清宴却丝毫不松,仍握着她紧攥匕首的手腕,狠狠刺向自己。 霓云薇只?来得及避开要害。 真?是个疯子。 …… —— 勤政殿内兵荒马乱一日,第二天一早,霓云薇出了宫。 因为齐清宴昏迷前的那句话,如今并没有人限制她的行动,出宫轻而易举,只?是有禄泉过来请她过去勤政殿看望齐清宴,霓云薇如同没听到般兀自离开。 …… 宫人来回禀,说皇后娘娘只?带了几个护卫出宫,手里似乎还拿着个玉佩。 刚刚苏醒的齐清宴闻言沉默。 玉佩,每一位皇子都有一个,等待成年后娶妻之时,赠与新?婚妻子,意味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霓云薇手中的,是齐清州的那一枚。 齐清宴望着床帐顶上,露出哀苦的笑。 …… —— 霓云薇刚到相国寺,里面便走出个和尚,对她道?:“施主要寻的人在后院,请随我来。” 霓云薇一愣:“你知道?我是谁?” “宫里贵人嘱咐过,您来时,直接带去后院便可。” “带路吧。” 后院内,停着一口棺。 齐清州死的突然,齐清宴扶持了突厥小可汗,齐清州的尸体,便是对方的回礼。 “日子太久,边关材料短缺,是以尸体已经有些腐烂,施主还是莫要开棺了。” 霓云薇闭眼,仍然固执地推开棺盖。 只?推开一寸,棺中腐败的气?味便直冲而出,霓云薇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一时间愣住了。 齐清州走之前,两人大吵一架。 她不愿意接立后旨意,只?因想到日后他会后宫有其他女?人,便心?觉不喜,即便是齐清州答应长子必定由?她所处,也一定少纳妃,可霓云薇仍然不愿。 最后他御驾亲征,临走前不顾她的意见?,直接将御旨下到霓家,便是霓相再心?疼女?儿,也不敢抗旨。 霓云薇对次愤怒不已,一心?想着等他回来晰明心?中想法,干脆分道?扬镳,也不愿意受这屈辱。 没想到,那是永别。 …… “你一向不爱听别人的话,总是一意孤行。” 霓云薇茫然地看着眼前棺木:“你会后悔吗?” 说完,她摇摇头:“应该是不会吧,再来一次,你还是会去突厥。” 夜色中,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回荡在这片空地上。 “齐清州,有一天,我会忘了你的,忘了你的声音,忘了你的样子。” 她眼里浮上泪:“我们之间或许有太多的不合适,可即便是分开,我也从未想过是这样的方式。” “你惯来恣意,根本不在乎别人感?受,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很累。” 她说:“这一点?,你们兄弟俩倒是不太像。” “你应该想不到,齐瑜之有多大胆。”霓云薇想到宫里那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立自己为后,昨日又将那匕首刺进胸口里的样子 “你们倒是都很疯。” 这话轻嘲,却不知是在说谁。 天地默默,此生难见?。 霓云薇倒了杯清酒在地,权当祭奠。 “若有来世?,还希望我们有一起骑马的机会,我的马术是你教的,父亲都说,你教的极好。” “齐清州,你走你的奈何?桥。” 霓云薇道?:“我的日子还要过。希望不管过去还是将来,我们都不会后悔。” “祝你,也祝我。” 霓云薇起身离开相国寺,转角时碰到一名妇人打扮的女?子,瞧着她突出的小腹,霓云薇一愣。 对方跪在地上,两个女?子一时之间都未能有人言语。 半晌后,她将手中那枚玉佩递给?对方,潇洒的错身离开。 …… —— 在宫外耽搁一日,回来时,霓云薇先是沐浴一番,又吩咐了厨房做了许多自己爱吃的菜,等到吃饱喝足,她什么都不想的爬到床上开始睡觉。 很累。 本以为会睡不着,不知不觉中竟也睡了过去,天色渐暗,房间内没有烛火,这一觉没人来叫醒她,所以睡得格外香甜。 …… 霓云薇做了很多梦,醒来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室内一片寂暗,放下的纱帐外,静静站着一个人。 他呼吸略沉,正?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昨日那一刀虽然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小伤,可今日朝会齐清宴并未取消。 散了朝后,御医都守在勤政殿,宫女?端出一盆盆被血染红的水,估计齐清宴也没休息几个时辰,现在又跑来关雎殿寻自己。 仔细听,果然能听到殿外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声,估计是太医正?为这位不遵医嘱的皇帝陛下发愁。 霓云薇说:“站在那里干嘛?” “” 她方才睡醒,声音里还带着软,没有跟他剑拔弩张。 齐清宴:“你去看过皇兄了?” 说完,忍不住用拳抵唇,轻咳了咳。 霓云薇皱眉,看到窗子是开的,他失血过多,体温低,显然不能吹着带了凉意的夜风。 霓云薇掀开挡在两人中间的纱帐,在不甚明亮的夜中和齐清宴对视。 “看过了。” “”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齐清宴:“你看到那女?子了?” 霓云薇笑了笑:“你让她住在那里,不就是等着给?我看的么。” “” “诡计多端。”她咕哝了一句。 齐清宴轻喘一息,被霓云薇听到,她道?:“伤口疼?” 他一顿,‘嗯’了一声。 霓云薇叹一口气?:“下次这种事不要再做了,身体最重要。” 气?氛和谐到诡异。 没有想象的剑拔弩张,甚至霓云薇还愿意见?他…… 至于身体…… 齐清宴:“没人在意。” 霓云薇道?:“你自己不在意?” “不在意。” “” 霓云薇忍了又忍:“你是无赖吗?” 那双朗月般的眸子注视着她,不错过她眼中一丝一毫的变化?:“你在意吗?” 今日知晓她出宫时,齐清宴想到了很多种可能。 猜到她去了相国寺,也猜到了她会去霓府,沿路都是他吩咐下去保护她的护卫,除开保护,还有一层别的目的。 如果霓云薇出城门离开京都那些人会遵照圣命,带她回来。 可霓云薇自己回来了? 为了什么? 那种呼之欲出的答案几乎让齐清宴不敢置信,巨大的喜悦让他再也按耐不住,想要来见?她。 他想她 此刻霓云薇不答话,坐在床上仰首静静看他。 齐清宴又哑声问了一遍: “我的生死,你在意吗?” 正文完结 第60章 齐清宴(11) 攥着纱帐的手指紧绷, 霓云薇不自在地错开?他执拗的目光。 那日的针锋相对,让她不知?该怎么面对齐清宴,气氛冷凝片刻, 齐清宴身子微微一晃。 霓云薇未经思考的伸出手扶他—— 方才她坐在床畔,两人中间只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如今霓云薇放开?撩纱的手, 转而?去扶齐清宴,她起身跪在床上,一时间动作?手忙脚乱。 齐清宴略带冷意的呼吸骤然凑近, 像风,像黎明前湿润的露。 薄如蝉翼的纱帐飘起又垂下,齐清宴向她的方向倾倒, 闷哼一声, 与霓云薇齐齐躺在床榻之上。 “你——” 抵在他胸前的手想要收回, 不妨被人一把扣住, 霓云薇低呼, 声音有些焦灼:“你的伤!” 齐清宴语调毫无波澜,却莫名动人心魄:“死不了。” “……” 说是这?么说, 可借着透进窗格的月色,霓云薇还是看出他面颊苍白?,她那日心血来潮烫卷的发丝贴在齐清宴额前,此刻细细拂动。 她抿唇退开?了些,心口绷紧:“你这?时间过?来干嘛?” 齐清宴皱眉坐起身子, 动作?有些迟缓的整理凌乱的衣服, 闻言动作?一停。 漆黑眼中浮光掠影, 又含了一丝怆然,望着她道:“我不是刚过?来。” “我一直在这?等你。” 霓云薇一愣, 思绪巡回,脱口而?出:“你等我做什?么。” “我怕你不回来了。”齐清宴露出笑?,笑?容却苦:“毕竟,你总是忘记家在哪里。” “……” 霓云薇轻咳了咳:“我看看你的伤。” 那一刀不足以要命,可口子是实打实豁开?的,血也是实打实流的。 齐清宴小时候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天家的皇子,从小精细养着,太?医没少在他身上花心思调养,成年后才好了许多。 她这?一刀,太?医院一年白?忙活。 齐清宴任由她凑近自己解开?外袍,声音不辨情绪:“不是恨我么?那日握刀的手,又为什?么偏了。” 偏了一寸,便?未伤及要害。 夏日衣衫单薄,外衣解开?,露出素白?柔软的里衣,霓云薇闻言扯开?他衣服的动作?一顿,眼睫抖动,继而?平常道:“手滑了。” “是么。” 齐清宴靠在床头一侧,垂目看她解开?自己的衣服,眸色微深。 他在外袍里摩挲片刻,在霓云薇震惊的目光中,拎出那日刺伤他的匕首。 齐清宴道:“你可以再刺一遍。” “……”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霓云薇没再继续解他的衣衫。 散乱蜷曲的发垂落两侧,敞开?的衣襟里是他冷白?的肌肤,胸口的位置缠着绷带,此刻有鲜红的血渗出。 修长手指捏着刀片,把手的方向朝着霓云薇,齐清宴又温声说了一遍:“来吧,再刺一次。” 他这?股子执拗劲……从前怎么没发现? 霓云薇没好气道:“你若死了,齐国无主?,我不做这?等乱国之事。”否则真成祸国毒后了。 “放心,不会?的。” 齐清宴笑?了笑?,认真建议:“今日你也看到了,相国寺中那个女子。” “皇兄有了血脉,御医已经看过?,那女子腹中八成是个男胎,国祚后继有人,你不必担心。” 霓云薇皱眉,又道:“主?少国疑,怎能不担心?” 齐清宴握着刀的手没放,抬了抬头:“你可做吕后,垂怜掌政,等到皇子成年便?可。” “……” “齐清宴。” 霓云薇攥着他垂下的卷发,扯着摇了摇:“我对你们齐家的权利,一点兴趣都没有,吕后专职毒辣,我亦不齿,何谈效仿?” “你们齐家的东西,你们自己守着,我没兴趣。” 她接过?那把匕首,带了气力猛地朝外仍出,刀剑‘锵——’地一声刺入窗柩。 齐清宴抬眼,看向霓云薇染了怒意的脸。 他目光温和,却带了审视,一遍一遍从她眉眼刮到唇上,如有实质:“抱歉,我不太?懂。” 霓云薇皱眉,刚要张口问?有什?么不懂的,便?听齐清宴便?略带疑惑的问?:“你是……舍不得?我死了?” “……” 霓云薇抿唇:“我什?么时候说想你去死了?” 今日在相国寺,霓云薇见过?齐清州尸身,从小一起长大之人冷冰冰躺在那里,那巨大的冲击至今想起,仍然心绪难平。 如果……如果以后,齐清宴也如那般躺在那里…… 霓云薇闭眼,扑通一声往后一躺,整个身体陷进柔软的锦被,声音闷闷的:“你之前去看过清州了?” 身边传来细微声响,是齐清宴躺在她的身边。 冷润的声音带了哑意,平缓的在殿内响起:“看过了。” 齐清州的尸体运回的第一日,齐清宴便?已经去看过?。 他的兄长,一个马背上长大的,热烈的像太?阳一般男人,如今那样安静惨白?的躺在棺木中,齐清宴望着他肿胀几乎看不清容貌的脸,长久无言。 霓云薇盯着床顶纱帐,轻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清州的离开?对我打击太?大,以至于让我忘记,你也同他一起长大,也有与我同样的痛苦。” 是否是因为她们离得?太?近,所以她将那些无处宣泄的痛楚,全部倾在齐清宴一人身上。 因为知?道对方对自己的纵容,那些偶有察觉却被她刻意忽略的情感?,让霓云薇反而?更加肆无忌惮的去制造别人的伤口。 齐清宴神色微渺,侧首看着她。 “我想你平平安安的。”她说。 齐清宴弯了弯唇。 他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今齐清州不在了,一起远去的还有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齐清宴的存在,如同一个记号,提醒着她也曾有过?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齐清宴自认为理解了她的意思,轻声说:“好。” 他话里听不出情绪,可霓云薇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 她在黑暗中寻到他略显孤独的眼:“我希望你平安,无关其他,只出自本心。” 衣裙繁琐,霓云薇理了理,然后侧身看向齐清宴:“我从没想杀你,你相信我么。” 略显急促的解释。 齐清宴思忖片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喜悦如一簇火苗,不消片刻便?席卷成片,火焰烧在他贫瘠荒芜的废土之上,齐清宴缓缓伸手,抚上她的脸。 霓云薇没躲开?。 “我……我之前喜欢清州,这?个不能否认,我也并不认为,这?是一段难以启齿的过?去。” 可少年会?长大,会?知?晓这?世间之事并不会?去自己期望那样发展,就如齐清州永远不会?理解她的执着,从来不是皇后之位,更不是所谓的未来太?子出自谁的腹中。 她想要喜欢的人,完完整整,只属于霓云薇一个人。 所有的放不下,在看到相国寺那女子高耸的腹部时,似乎都不重?要了。 “你若是介意……” “云薇。” 齐清宴呼吸略显急促,心脏嘭跳:“你知?道的,我不介意。” 在狭小的床榻上,霓云薇的脸色也红了起来。 齐清宴声音柔和,带着一□□哄,像是生怕她反悔一样小心翼翼道:“我陪你一起记着清州,我们都不会?忘记他” “你不再爱一个人,也不是背叛。” 霓云薇怔愣许久。 不再爱一个人,不是背叛……么。 齐清宴好像总是能知?晓她的想法。 …… 霓云薇闭眼,犹如破罐子破摔地猛的凑近齐清宴,在他下巴上快速的……啃了一下。 她是想亲的。 可关系转变,有一种朋友变恋人的怪异局促感?,导致霓云薇下嘴一直没轻没重?,反而?像是啃了他一口。 她仔细看了看,果然,对方下巴那块皮肤红了。 “……” 齐清宴没设防,霓云薇骤然靠近之时他浑身紧绷,等到反应过?来对方做了些什?么,他脑中犹如炸开?花火。 溃败的情绪更加乱不成军,齐清宴喉中咽了咽,声音沉哑道:“不是这?样亲的。” “……” 霓云薇尴尬的后退:“啊……抱歉。” 齐清宴:“我教?你。” 顿了顿,他补充道:“要学么。” 霓云薇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 什?么学不学的……她从小就不善于读书学习,每每都要靠齐清宴给她温书,才能勉强通过?夫子的测验…… 霓云薇神思还未回神之际,悠沉古朴的香骤然馥郁浓烈。 温热的唇畔相触,齐清宴的气息流沙般将她包裹着,无孔不入的侵略姿态。 霓云薇略微出神片刻。 她又想起十四岁那年,这?人亲了自己后,着急莽撞,落荒而?逃的背影。 她睁着眼睛神游的样子让齐清宴一阵挫败,微微抬起身子,闷声道:“是我教?的不好么。” 床边的金丝蜜烛燃着,烛泪淹没烛心,暖融融的光亮逐渐变暗,给周围的气氛添上旖旎的意味。 霓云薇闻言快笑?出声了。 她摇摇头,没说话,眼睫垂下,很乖顺的样子。 齐清宴抿唇,用指尖很轻的抬起她的下巴,同霓云薇四目相对:“你方才,在想谁?” “想你。” 这?次她回答的极快,嗓音舒卷:“犹记得?少年时,陛下是最好的学生,学什?么都一点即通。” “亲吻这?件事……”霓云薇笑?眯眯的摸了摸他的唇角:“你跟谁学的?” “不用学。” 他垂下头,轻蹭了蹭霓云薇耳畔,哑声道:“无师即通。” 齐清宴完结章(番外) 第61章 齐清宴完结章(番外) 这一年?的乞巧节, 霓云薇本以为可以独自?出门玩个尽兴,可没想?到皇后娘娘大发慈悲的让两位皇子一同出宫与民同乐,霓府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两位皇子的吃食用具, 生怕怠慢。 “扫兴。” 桌上?的芙蓉糕做的奶黄清甜,霓云薇托腮长叹, 气愤难言:“他们两个出宫就出宫, 为什么非让我作陪?” 本朝并不重宵禁,贵族女子外?出,多用一面纱遮面即可, 霓云薇性子跳脱,往往是玩的尽兴了,边把面纱一扔, 肆意畅快。 可若有?齐家皇子跟着…… 宝马香车, 百十禁卫, 莫说尽兴, 光是路障便被侍卫清干净了, 哪有?什么节日氛围。 “姑娘别气,听说青州殿下为您准备了许多有?意思的玩意儿, 您瞧了定会欢喜。” 霓云薇兴致缺缺,“他们兄弟若是不出宫,便是我最?欢喜的事。” “……” …… 朝都城的夜,万里璀璨,正中的大街上?, 一辆六乘华盖马车正缓缓走?在中央。 “听说了吗, 这里面坐着的是青宴殿下。” “皇子啊?皇子也能出宫与民同乐?” “那当然?了, 这乞巧节多是年?轻男女祈求姻缘,皇子正当选妃的年?纪, 若是想?提前出来看看这京都女子,也说不准呢。” “真的假的?可我看这这马车里,好似已经坐了一位女子呢?” “……” 外?面人潮里传来的议论声?让马车内的姑娘脸色越来越黑,甚至气愤地踹了一脚面前的小几,“齐清州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她?对面正坐着一位黑衣少年?,面色略带苍白,听了她?的话微微低头?,好看的唇角抿起,“皇兄临时被父皇叫去?议事,故而今日未来。”他自?腰间取出一枚青色物?什,抬手递给霓云薇。 “这是什么?”她?随意地接过,在手心瞧了瞧,“是哨子?” “嗯。” 少年?声?音很低,眸底氤氲暖色,他看着霓云薇白皙的手指捏这那枚短哨,唇边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喜悦。 马车平稳的走?着,齐清宴下了令,不必清空道路,是以车外?人潮络绎不绝,不少有?人好奇的望向车内,又被凡夫明黄的纱帐隔住视线。 霓云薇察觉到那些目光,下意识往齐清宴那头?凑了凑,将哨子抵到唇边,“用来干嘛的?” “别——”齐清宴一愣,却?仍然?没拦住霓云薇吹响那短哨的动作,反而因为他突然?的伸手,导致马车巨烈摇晃了一下他没坐稳,等回过神来,已经将霓云薇扑在了车内一角。 与此同时,短哨响起,城内外?寂静一瞬后,立即炸开漫天烟花。 车内,二人离得极近,霓云薇抬眼?—— 她?是第一次,离的齐清宴这样近。 这样的距离让她?生出一种?茫然?的无措来,她?忘记推开,只是磕磕巴巴的问道:“你,你让我吹这短哨是……” 传说中,吹响乞巧节的烟花哨之人,来年?便会与自?己心爱之人连理成双。 霓云薇攥紧那哨子,脑中思绪纷乱,齐清宴哑声?说:“嗯,愿你来年?,能与心爱之人,喜结连理。” 长久的静默中,车外?的烟火还在继续。 霓云薇不知怎的,唇边缓缓绽出个笑。 齐清宴愣神之际,听她?说: “齐清宴,你的脸好红。” 那是,他们成婚的前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