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国舅》 第2章 龙兄虎弟 秋风萧索。 日暮西山,炊烟袅袅,丝丝缕缕映着天边的金黄,素绸与暮色融为一体,烟囱旁古砖旧瓦的屋顶上几株枯黄的狗尾巴草,正倔强地迎着秋风摇摆,小碎影斜映下来,碎石铺就的门户院落显得格外寂寥。 小院一角,张延龄坐在古藤编织的椅子上,后背披着的衣服滑落当了坐垫尚且不知,喉头好像被什么堵住,终于忍不住呜咽一声,差点儿没哭出来。 “酒醉时瞎说,老天爷你也当真?” “我就是开个玩笑,过过嘴瘾罢了。” “让我醒来!我要重新享受世间繁华。手机,电脑……那是我永远也割舍不掉的精神寄托……” 某人,前世是中医博士。 听起来很牛逼,好不容易靠着学历和关系进了某市三甲中医院,也不过是个混资历的小角色,给各种主任、副主任当跑腿小弟。 当牛做马也就罢了,唯叹医院门庭冷落,跟对面某综合大医院的热闹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天跟自己大学同学、如今在医疗器械行业混得风生水起的同学一起喝酒,谈到了中医发展,被狠狠地奚落一通。 大概意思是,你学历越高,临床经验积累越少,就越难混,还不如早早下海辞职单干。 但他坚信中医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不虚传,只不过是有很多古方没发掘出来而已,每每以清肺排毒汤在新冠治疗中的杰出疗效进行佐证。 “要是我能回到古代,把那些古方都学回来,很多疑难杂症定能被我攻克,中医文化博大精深……” 牛逼靠吹,光辉的未来则靠憧憬和想象。 但他自己也知道那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念,再牛逼的医术那也要接受职场的历练,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当大夫靠的并不是牛逼的药方而是资历的积累。 然后老天仿佛受到了感召,真就把他塞回了大明中叶。 回忆杀尚未结束。 他视线略微一偏,落在了旁边一张年不过十三、略显稚气,却带着一副少年老成令人生厌的国字面孔上,那大脸上先带着难以言喻的诡异笑容,随即又紧张兮兮涌上些许关切之色。 “老二,你咋在这儿?” “谁把你推出来的?” “受凉了咋办?” “你咋还站起来了?能下地了?嘿,老娘又该酬神了!” “快把衣服披上,看你瘦成麻杆儿,还逞能?” “早说你愚笨,你不但愚笨,脑子还不好使……咱就躲在后面,跟着喝口汤不就行了?你非听胡老二撺掇往前冲,就凭你这小身板,挨那两下没死就是好的……死鸭子嘴硬,挨打还不服,人家不可劲儿揍你揍谁?” 大哥。 张鹤龄。 这名字好啊,他心里想,一个张鹤龄,一个张延龄,眼下成化二十二年秋末冬初,按照历史发展,再过三个月,他们的姐姐就要成为大明太子妃,再过一年他们一家就要走向富贵荣华…… 简直不要太完美。 但就是有那么点小瑕疵,这位爷的人生前半段有多显赫,后半段就有多凄凉,五十岁就要被塞进牢房,数着日子等砍头。 “你咋回来了?爹呢?” 他瞅着眼前这货,实在开心不起来。 一家子缺心眼儿! 历史上都以为是张家俩儿子不行,却没想想什么爹教出什么儿子,就算老爹是个秀才,有那么点社会地位,那也是迂腐不堪,且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 当个教书先生至少能保证一家温饱,可惜他那老爹四十多岁了还做着科举梦,想着一步登天,家里一妻一妾两儿两女需要养活,却不事生产,眼前破败萧索的院落,就是一家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回来了,正在村头跟老王喝酒,老王又抱了个儿子,把爹羡慕得不行……我饿了,进去找小娘弄点吃的。” 正说着话,但见个四十来岁围着粗布围裙的妇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布衣荆钗也难掩一股成熟妇人的风韵,板着脸,顺手把一旁的扁担给抄起来。 张鹤龄见状脸色一垮,怯生生唤一声:“娘。” “出去!” 这位正是张峦的正妻,也是张家兄弟的老娘金氏,金氏将张鹤龄赶出门口,让儿子站在门神贴画前,放下扁担,拿起一旁挂着枯叶的桃树枝条往儿子身上扑打,一边捣腾一边念叨:“神灵护佑吾儿,病邪通通灭形……” 一番折腾下来才让张鹤龄重新进院。 金氏招呼:“等你爹回来,帮你爹打一打。” 张鹤龄嘟嘴:“让姐姐去……娘,我饿了,有饭吃没?你也不给个花销,爹饿了我一天。” 金氏见儿子急吼吼进灶房,急忙问道:“这趟进城有信没?” “问爹吧,他去哪儿都不让我跟随,就把我晾在人家门口,我不知道。” 晚霞,落日。 张延龄站起来,望着低矮院墙外的光景,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应该出去走走,认识一下自己面对的全新的生活环境。 …… …… 入夜。 昏黄的桐油灯下,一张发黄木板拼成的古旧方桌前,父亲张峦带着浑身酒气,独占靠东的位置。 北边坐着张延龄和张鹤龄,对桌而坐的是正一脸凄哀抱着碗吃饭的姐姐张玗。 别看张玗年刚及笄,却有着不属于这粗鄙乡村的惊人美貌,眉如春山,眼横秋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眼波流动,令人望而神迷。她有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面庞白皙细嫩,琼鼻洁白如玉,樱唇娇艳欲滴,美得不可方物。 未来母仪天下的大明皇后,如今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农村小姑娘,真可谓明珠蒙尘。 西边坐着张峦的妾侍汤氏和小女儿——年八岁面带灵动之色的张怡。 母亲金氏则没坐在桌前,靠着窗,嘴里抱怨着什么,就差抹眼泪了。 终于,张峦打破了饭桌上的静默。 “我都说过了,现在不比从前,陈公致仕后,我张家也跟着没落,以前旁人巴结不得,现在全都闭门不见。明天我再去趟大宅,跟他二爷再作商议……” 张峦即便显得落寞,却也有一家之主的风范。 金氏道:“大宅还会给咱脸吗?你去了多少趟,人家给过你好脸色看?都不是一个爹生的,人家只在乎自家子孙,谁在意咱家?” 贫贱夫妻百事哀,张峦跟金氏虽然没明面上探讨钱财的问题,但其实每句话都不离。 “小的先进去。” 张峦重颜面,沉声说一句。 汤氏拉着女儿进内屋,国色天香的张玗也放下碗筷跟了进去,张鹤龄打个哈欠正要走,却被张延龄拉了一把。 “爹,咱要去跟二爷借钱吗?”张延龄问道。 张峦并没有亲兄弟,所以张延龄也就没有亲的二大爷,但张峦的大伯张缙有两个儿子,长子张岐乃景泰五年进士,曾在成化年间做到过辽东巡抚,可惜在成化四年犯事被革职。 “……(成化四年四月庚子)巡抚辽东佥都御史张岐,以挟私生事,酷害边军,为军士所奏。命给事中邓山、刑部员外郎周正方往按之……” 张岐于成化十年过世后,张家一直由张岐的弟弟张殷主持。 别看张岐早早致仕,但其跟同为河间府出身的进士陈钺交好,“……监察御史郑已、张诰、谢文祥同劾奏礼部尚书姚夔举用张岐之罪,乞寘于法,且以岐之初进,主事彭韶独言其奸,及其被劾,左给事中陈钺与岐同乡里,独不署名,并请赏韶而罪钺……” 陈钺是天顺元年进士,乃张岐后辈,河间府献县人氏,当官之初多次受到张岐的提携,所以在言官参劾张岐时不署名而被迁罪。 后来陈钺也当上辽东巡抚,用到了张岐的政治资源,所以跟张岐家一直来往密切,后来陈钺做到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直到陈钺于成化十九年被问罪革职,属于河间府这套乡党政治体系垮台,张家才跟着势弱下来。 张峦瞬间脸色就变了,瞪儿子一眼:“与你何干?” 张延龄道:“明天我也想跟着去……我伤好了,想出去走走,如果爹带着受伤的儿子登门,或许还能获得同情,说不定二爷就会借我们银子了。” 张峦正要骂,突然琢磨一下,觉得儿子所说颇有点道理。 张嘴去借钱,空口白牙人家未必会给,但要是带个孱弱还挂着伤的小儿子前去,或许人家就看在同宗的面子上,把银子借了。 金氏道:“老爷,带孩子去吧,让他长长见识。” 张峦一时踌躇,没有回答。 张延龄又道:“我觉得,明天我们还应该去一趟孙府。” 听到“孙府”,莲足尚未跨进里屋的张玗将好奇又充满憧憬的目光投射过来,因为张延龄口中的孙府与她关系密切,孙家公子孙伯坚与张玗可是有婚约的。 孙家在兴济属于大户人家,孙伯坚被张玗看作是能拯救她脱离水火的白马王子。 可惜这个白马王子是个病秧子。 “去孙家作甚?还嫌不够丢人吗?” 张峦自然以为儿子说的是去跟未来亲家借钱之事。 张延龄道:“去退婚。” “什么?” 别说张峦了,一家老小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张延龄。 张延龄据理力争:“孙家公子体弱多病,自打他跟姐姐订下婚约,病就一直没见好过……姐姐嫁过去说不定要当寡妇,还不如早点把婚退了,让姐姐另觅个好人家。” 张延龄话说到这儿,张玗小姑娘瞪过来的眸光中满是委屈和愤怒,大有将弟弟五马分尸的倾向。 好不容易趁着当年家里有点势力和地位的时候,结下一段好姻缘,你说退就退?感情即将嫁入豪门大户的不是你? 金氏道:“他爹,孩子话也在情理之中。” 母亲之语让张延龄敏锐地意识到,退婚的心思老夫妻俩其实早就动过了,只是没好意思提罢了。 先从谁口里说出来,未来意义可就不一样。 张峦摆摆手,似有什么难言之隐,道:“也罢,明天你与为父同去,穿件旧而不脏破的衣衫,去了后莫言语,一切听为父的来。” ********* 新书启航,天子跪请大家多多收藏,推荐票、月票支持!谢谢! 第3章 为五斗米折腰 张延龄伤好大半,这一世首次出门就是随父亲去兴济城,找大房借钱。 一早起来,一家人就忙着收拾,跟以往出门要摆架子显阔不同,此番要装出一副落魄寒酸样,其实也不用太过刻意,只是把平时那些掩饰去除,就是家里当下最真实的状态。 “父亲,儿想与你们一同去。” 小美女张玗一副娇怯的模样,用哀求口吻对父亲道。 张峦拿出封建老顽固的气势,喝斥道:“闺门之女出去走动成何体统?就算真要去孙府,你也不能露面。老大,你干啥呢?” 张鹤龄正覥着脸跟老娘金氏讨要花销:“爹,等等我……娘,一文钱真的不够啊,中午买俩火烧,我跟二弟一人一个根本就吃不饱,再来一文吧……嘿,谢谢慈母娘亲。” 金氏抠抠搜搜拿出两文钱,全都被张鹤龄揣进兜里,美其名曰替弟弟保管。 本来张峦只打算带张延龄出门,不料张鹤龄也央求一起去,反正张家就俩小子,张峦实在拧不过也就应允了。 “早去早回,城里不太平,可别被什么邪煞给沾上。” 金氏比较迷信絮叨,在张峦和儿子出门前,好一通叮嘱,“大儿,照顾好你弟,他身子骨还没好齐全,走久了怕是吃不消,你就随他坐坐,可千万莫要再惹事。他爹,回来的时候不行就雇个驴车……” “知道了知道了,娘你咋这么烦?老二,跟着哥,哥护你周全。” 张延龄在旁听了,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暖意。 熟知历史的他虽然知道眼前这货以后不是个玩意儿,但兄弟亲情的稳固倒是由始至终,反正就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兄弟俩在不是东西这件事上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就算不是兄弟齐心,也没闹出兄弟阋墙之事。 如此说来,这个大哥还是可以交的。 …… …… 张家住的农庄位于兴济城外六七里地,这时代围着县城有不少村镇,加之千里沃野地势平坦,又紧靠大运河,距离官道也近,南来北往行人攘攘,倒也不显得寂寥。 快到城门时,张峦还在吩咐儿子。 “到了大宅,都给我老实点,为父准备拿你俩学业说事,跟大宅那边支取几两银子。” 张鹤龄闻言一脸贼笑:“爹,你都没让俺哥俩上私塾,以我和二弟会那俩字,说要读书上进,人家能信吗?” 张峦一听来了火气,骂道:“小屁娃娃懂个球?不这么说,还能咋说?” 张延龄似有意无意提醒:“父亲为何不拿你去国子监读书的事说说呢?爹今年乡试是落了榜,但以爹的学问,考个乡贡当贡监,从北雍肄业就能外放当官,岂不好?” 此话让张峦一怔,满脸不解:“你从哪儿听来的?不懂别瞎说。” 嘴上责怪儿子,但这话却在老父亲心中产生涟漪,以至于往后一段路,张峦都在细细思忖。 张延龄心想,这是打开你心中的潘多拉魔盒了吧? 历史上要不是因为你在京当贡生,一家老小都留滞京城,恰好碰上太子选妃,否则怎会那么巧天上掉那么大的馅饼砸到你头上? 历史上的朱祐樘选太子妃,乃成化二十三年正月万贵妃死后仓促进行,当月即完成,并没有在全国大范围遴选,也就是说只选了京郊各处破落户家的女娃,正因为老张家人在京城且在朝中有些许背景,才使得张氏女顺利入选。 这又不得不提到张延龄的两个“姑父”了。 徐琼。 沈禄。 全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爷仨还没到张家大宅,迎面遇到个堆着笑脸一身蓝衫的书生,老远便打招呼:“这不是来瞻吗?可是要去县学?哎哟,俩小子这么大了?” 却是张峦的同窗。 二人寒暄一会儿,来人有些感慨地望向穿着发白旧衣衫的哥儿俩:“来瞻,听说你最近光景不太顺溜,看娃儿都成这般模样了……我这边有家学塾,正在招募先生,每月束脩六钱银子,秋后还能支个三五石米。下次大比还要三年,总要为屋头妇孺做个盘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最近张峦经常进城,少不得借钱周转,这事就在一群认识的人中传开了。 张峦岂能受得了这种侮辱? 心高气傲的他当即回绝:“不必了,我打算考北雍,这不正要去大屋谈及此事。” “啊?那……祝兄心想事成。” 此人与张峦作别时,脸上略带揶揄之色,显然他心中早就把张峦当成不切实际空有理想的傻逼,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明说而已。 张鹤龄饶有兴趣问道:“爹,你要去读书啊?” “不然咋样?” 张峦瞅了小儿子一眼,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小儿子才建议他的事,转眼就拿到同窗面前当自己落魄后拒绝他人援助的挡箭牌。 张延龄不由在心里感慨,果然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要说不是亲生的都没人信。 …… …… 父子仨到张家大宅,走的并不是正门,而是侧门,大概张峦也要脸面,借钱不走正门免得被人赶出来时脸上不好看。 上前敲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 最后张鹤龄都急了,上去帮着老爹一通猛砸,好歹把里面的人给叫了出来。 “赶着叫魂呢?哟,这不是二房把门头的爷吗?怎好心上门来了?” 出来的是张府管事,见到张峦父子三人不太友善,大概张峦以前这种事没少干,谁都知道张峦登门的目的。 张峦陪笑:“来见二哥,转眼到年关,谈谈地里收成的事。” “先等着。” 对方碍于情面,还是转身进去通传,先把父子三人带到侧院一处鸡窝前候着。 张鹤龄见到鸡笼里上窜下跳的老母鸡,拿着根草棍就上去逗弄,一边逗一边笑。 不多时,管事出来,招呼父子三人过了一道门廊,里面是个四方四正的院子,张峦招呼俩小子先在院子里等,他则随着管事进到里面找张家家主张殷。 “老二,咱走的时候抱只鸡回去,给咱下蛋吃,咋样?”张鹤龄撺掇弟弟。 张延龄道:“大哥,咱是来借钱的,能别想那偷鸡摸狗的事情吗?人家少只鸡,不会想到是咱干的?” “嗯?” 张鹤龄惊讶地望着弟弟。 以前跟弟弟谈到这种事的时候,弟弟可比他热衷多了,怎么今天反倒教训起自己来了? “老二,你挨了这顿揍,我总觉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那一棍子把你的胆儿都打没了?你不干我干,他要是不给咱钱,看我不把他鸡笼子给搬了!” 听得张延龄直想给这个大哥翘大拇指。 还是你牛逼。 天不怕地不怕,大概你以后也把大明朝堂当成眼前的张家予取予夺吧? 兄弟俩正百无聊赖,各拿个草棍在地上划拉,对面门口进来个少年郎,十六七岁衣着光鲜,跨步到兄弟二人前。 “又是你俩?怎跑这儿来了?” 来人乃张殷的二儿子张越。 张鹤龄将草棍往地上一丢,气势汹汹:“就算这是你家,但也是张家地头,谁说我们不能来?” 张越似懒得搭理两兄弟,一副冷漠神色:“别又是跟着你爹来借钱……唉,要点脸吧,怎么不去跟你姑借呢?人家豪门大户,我们小门小户……谁家日子好过了?光有借没有还,如此下去一家要拖累好几家!” 说完,张越便进里院去了。 “狗眼看人低。” 等张越走远了张鹤龄才骂骂咧咧。 张延龄也看出张越瞧不起自己一家,但要命的是,他觉得人家说得挺在理。 过不下去了不想着如何创造财富,只想赊借。 能说人家势利眼吗? 最多只能说人家耿直,有话直说。 …… …… 张家正堂。 张峦坐在客首位子上,正低着头,小心翼翼等着张殷给出答复。 提出借钱的请求,等着别人找借口回绝,再进行情感上的拉扯,这对借钱人来说最为煎熬。 “……来瞻,家里近况你不是不知道,陈公致仕后,咱在朝中唯一的凭靠就是你家那位在南京翰林院掌院的徐翰林,关系虽有些疏离,但好歹是个纽带。先前你屡次来借银子周转,我都尽可能通融,便在于此。” 这说的是张峦当初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徐琼当小妾,为张家获取政治资源的事情。 而张殷先前愿意借银子给张峦,就是看在其妹夫的面子上。 张峦叹道:“可惜人在南京,能帮上忙的地方,不多啊。” “帮不帮得上忙,都在其次。” 张殷道,“眼前倒是有个事,要跟你说说。朝中有位锦衣卫指挥佥事,万通万国舅,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庄子基本都在霸州一带,但咱兴济也有他的地……” “知道知道。” 张峦道,“万家几位国舅,在北直隶声名贯耳,权势熏天啊!” 张殷点头:“这不正好巧了吗,他在兴济的门人,听说你家有个丫头,生得花容月貌,想纳过去当个小妾,先前来我府上问过,我跟他们说,你家妮子已与人许配婚约,怕是不成。 “我寻思着,要是你同意这桩婚事,把事办成了,以后有万国舅这个高门给咱张家撑腰,无论以后张家在兴济立足,还是你上京求学,甚至求个传奉官,那都是一句话的事情。这种事我到底不能做主,你自己寻思吧。” 第4章 铁公鸡 张峦从内院出来,没跟两个儿子多做解释,便带着他们出了院门,也不说去何处,一路皆缄默无语。 张鹤龄忍不住问道:“借钱的事咋样了?二爷肯借咱钱吗?” 张峦继续沉默以对。 过了几条街,不远处正是孙府大门,张鹤龄情绪高涨,正要往前走却被张峦伸手拉住。 “没有晌午时候往别人家里做客的,传出去会坏了名声。”张峦摊开手掌,“把你娘给的两文钱拿出来,咱路边吃碗面。” 这下张鹤龄不乐意了,那是他凭本事从老娘那儿敲来的钱,目的肯定不是为了买烧饼充饥,在一个十三岁少年眼中那是可以派上大用场的“巨资”,未曾想先被老父亲给盯上了。 “爹,姐夫家吃得好用得好,为啥不去他家吃?”张鹤龄抗议。 却见老父亲脸色阴沉,目光冷厉得吓人,只好抠抠搜搜把两文钱掏出来,被老父亲一把夺过。 张峦自己又从荷包掏了两文钱出来,到了街口,他让两个儿子先找个位子等,而他则过去找店家,争讲了半天才回来坐下,不多时店家捞了三碗宽面过来,只有一碗漂着油星和几片肥肉。 张峦把那碗肉面推到张延龄跟前,自己只挑了面最少的,拿起筷子便吃。 “爹,为啥老二那碗有肉?” 张鹤龄眼巴巴望着有些不甘心。 张峦道:“你弟养伤,吃点好的怎么了?还不是因为你,就是你把你弟带出去弄伤的……” 张鹤龄咽了口口水:“给俺也加两块肉呗?” 张峦一脸嫌弃的神色:“带肉的三文钱一碗,不带的两文,为父好说歹说,才让店家把两碗面分成三碗,不想吃就饿着!” 张鹤龄吸了口鼻涕,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突然又觉得热气腾腾的宽面是好东西。 “哥,你也吃……” 张延龄伸筷,想把自己碗里的肉夹两块过去。 张鹤龄这会儿倒也能发扬兄长的风格,伸手阻止弟弟,“爹不是说了,你在养身子?吃你的,我留着肚子去姐夫家吃好的。” 说着,就扒拉起碗里的面。 张延龄看着眼前的面,他没什么胃口,却很佩服张峦讲价的本事,四文钱买了本来五文钱的面,还给分成三碗……就是这精明劲儿没用在对的地方。 …… …… 爷仨把面吃完,两兄弟正要起身走,张峦阻止:“不急,等日头再斜斜。我去盛碗汤——把碗拿过来……” 说完很没品地去跟店家续了杯。 三人好似路边品茶一样,端着碗喝面汤。 张延龄最先放下碗:“二爷是不是说了什么?我和大哥都长大了,家里有什么事是不是也该让我们知晓?” “小屁娃娃,操那没用的心干嘛?” 张峦骂了一句,似也觉得小儿子的话有几分道理,最后放下碗,叹口气道:“今年闹旱,咱家那几亩地,收成没几个,也没收上什么租子,这么下去,怕是冬天挨不过去,一家老小就要喝西北风了。 “你们二爷给你姐许配了个婚事,只要嫁过去当妾,先前的债一笔勾销不说,还能再给添点,加上聘礼什么的,连我应个乡贡都够了。” 张峦终于把藏了一路的心事说出来。 张鹤龄擦擦鼻涕:“姐夫家挺好的,在咱们这地儿有头有脸,干嘛姐姐要嫁给别人当小妾?爹,咱不能同意。” 张延龄道:“二爷名义上是跟咱商谈,其实是先礼后兵,如果咱一口回绝,下一步他就要让我们还债,以后再想借钱恐怕就没门了。” “你咋知道?” 张峦不解地望着小儿子,他没想到这话能从一个十一岁少年口中说出来。 张延龄不回答,又问:“什么人家?” 张峦道:“对方来头不小,北直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万国舅,锦衣卫指挥使万通。” “咦?万国舅不是早死了吗?” 张延龄脱口而出。 “你说啥?” 张峦有点发懵。 张延龄点头道:“不就是京城人称万二的那个?人家死了好几年了,死人怎会纳妾?还有,他比爹岁数都大,爹你是不是听错了?” “这个……小孩子别瞎说,万国舅好端端怎会死了呢?”张峦当然不相信儿子说的话。 张延龄不由摇头苦笑。 《宪宗实录》上清楚记明: “……(成化十八年三月)锦衣带俸都指挥佥事万通卒,命有司给赙并葬祭,视常例有加,通,贵妃之弟,行二,时不称其官,惟以行第称万二……” 却说这万通还是个为非作歹的“情种”。 “……有徐达者,妻美而艳,通见而悦之,因收达为家人,而纳其妻,令达在两淮中盐,通遘疾时,达适归,通闻达与妻私语,哽咽而至于死。达后亦挟所得通余赀,得为锦衣卫任事指挥……” 说的是万通抢了别人家的媳妇当小妾,还拿出一大笔钱让前夫哥去两淮地区贩盐,前夫哥回京时当着重病的万通的面与前妻卿卿我我,病榻上的万通气不过一命呜呼,前夫哥用从万通那儿得来的钱财买了个锦衣卫的官,甚至当上了锦衣卫指挥。 这是一个“前夫哥卖妻求荣、接盘国舅愤而暴毙”的故事。 当然,皇亲国戚家的事,不是普通升斗小民所能知晓,如万通之死,张峦远在兴济也不知晓。 放在几百年后信息爆炸的时代,也不外乎如是。 “爹,我没骗你,万二真死好几年了,我是听路过的客商说的。我觉得二爷连实情都不肯相告,咱还是别把姐姐往火坑里推了吧?”张延龄劝说。 张峦一脸不悦:“你二爷应该不会骗我……不是万国舅又能是谁?莫非是万家大国舅和三国舅?” 张延龄道:“如果不是国舅,只是万家什么亲戚,再或是有人打着他们的旗号出来招摇撞骗呢?二爷又没亲眼见其人,他怎知是真是假?” “哎呀,你二爷颇有见地……你小子哪儿听来那么多是非?哼,你让为父不信你二爷,信你小子?起来起来,收拾东西,去孙府,拿出点精气神,别让人以为我们是去借债的……” 张峦明显被儿子说得信心全无,只能靠当爹的气场压制内心的忐忑。 张鹤龄咧嘴笑道:“咱不去借债,去溜门子耍乐呢?” “滚!” 张峦骂道,“贼头贼脑没个人样!还不如你弟弟呢!咱是去退婚的,不管你姐嫁给谁,总不能嫁给一个病痨鬼……本以为孙家家大业大,谁知也快成破落户了,你爹我这块宝贝疙瘩可不能白瞎。” 这会儿张延龄也听出来了。 姐姐就是老父亲手里的敲门砖,换不来荣华富贵绝不罢休。 不过想到曾经那两个倒霉姑姑……现在轮到自家姐姐了……只能说老张家擅于搞政治联姻、裙带关系、投机主义那套。 第5章 徽州来客 孙府门前,停了一辆辆马车,正有人从马车上往下卸货,一袋袋东西被力夫扛着进入府门。 张家父子三人到了门前。 张延龄特地打量了一下,麻袋里似乎都是粮食等物。 “这不是亲家老爷吗?” 孙府的下人认识张峦,热情接待,随即道,“小的这就进去通禀。不过我家老爷正在迎客,恐怕要稍微怠慢一些。” 张峦觉得很别扭。 身为亲家公,虽然落魄了,但亲自登门,你们不出门好好迎接,怎么都说不过去。 “那我就……等等吧。” 张峦为了在两个儿子面前彰显身份,腰杆挺得笔直。 过不多时,门子又出来,笑道:“我家老爷正在接见南边来的客商,实在抽不出空……请您先进内,到偏厅等候。张老爷,里面请。” “嗯。” 张峦本来面色就不好,听到这儿,更觉得孙府的人怠慢自己。 带着两个儿子进到院子,听见正堂那边有声音传来,张峦也不等门子引路,径直就往正堂而去,显然老马识途,轻车熟路了。 “张老爷……往这边……” 门子想上去阻拦,不料张峦抢先一步过了门廊进入正院,而张鹤龄也一马当先给他老爹开路。 张延龄则比较识趣,慢吞吞跟在后面。 总归是来退婚的,很快就要扯破脸皮,又不是来喝茶,干嘛要装斯文讲礼数呢? 老父亲这脾性,倒也对他胃口。 “张老爷,您不能进啊。”门子本以为张峦身子骨单薄,随随便便就能挡住去路,谁知这会儿怎么都拦不住。 张峦道:“我听到里边似有吴侬软语传来,莫非是江南来的客人?正好见识一下……想来你家老爷不会见怪!” 说话间,张峦已行至正堂门前,但见敞开的堂门里面主位上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旁边客首座上坐着个二十来岁芳华正茂的女子,而在女子身后还立着个好似帐房或丫鬟、年不过十四五的小妮子。 “何人在外喧哗?” 女子先开口询问。 主位坐着的正是孙府老爷,孙伯坚的父亲孙友。 孙友看到张峦,急忙起身:“此乃本地张生员……张家与我孙家乃秦晋之好。” 张峦笑着打招呼:“孙兄,可是打扰你会客?说起来多日未曾登门,实在想念得紧。” 张延龄不由斜看老父亲一眼。 老爹,你说话咋这么好听咧? 孙友满脸尴尬,却也好面儿,不得不迎出门来,笑着拱手:“来瞻兄亲自登门,有失远迎,还望海涵……全因府上有贵客,不敢怠慢。” “孙兄说哪里话?我又不是外人,当然要以客人为先。”张峦嘴上客套,视线却不离跟着孙友迎出来的女子,“不知这位是……?” 孙友道:“此乃徽州秦掌柜。” “秦掌柜?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 张峦嘴上说着奉承话,“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如此年纪轻轻便操持家业,难怪都说徽州商贾走天下,就连妇孺都不可轻视,果非虚言。” “张老爷谬赞了,小女子抛头露面,实乃情非得已,多得各方贤达善待……既是孙当家故旧,里边请吧。” 秦掌柜显得很客气,但连落在后边的张延龄都看出此女脸上满满的嫌弃。 人家在这边闭门谈生意,你一个孙家未来亲家公突然闯入,还对我一个女性客人评头论足,不觉得失礼吗? …… …… 张家父子三人,进到孙家正堂。 孙友继续坐主位,只是秦掌柜对面多了三个不速之客,张峦端坐客次位,而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俩好似左右护法一样立在老父亲身后。 “孙兄,看来你们要谈的生意不小啊。” 张峦笑望一旁桌子上堆成小山般的礼物打趣。 其实一眼望去没什么贵重之物,倒是有一套文房四宝很是显眼。 秦掌柜矜持地道:“小女子造访前,听说孙当家颇有文采,好笔墨丹青,特地以徽州特产为孙当家一用。” 张峦闻言脸上涌现一抹惊喜之色,起身走到桌子边细细端详:“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徽州四宝?” 孙友无可奈何,不得不起身来到张峦身边,仔细打量那文房四宝。 “正是。” 秦掌柜缓缓起身,莲步轻移,来到桌边轻声细语介绍,“此乃徽墨、歙砚、澄心堂纸和汪伯立笔。” “好东西,好东西。” 张峦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却不好意思触碰。 因为就连见闻浅薄如张峦都知道这么套东西拿到市面上起码值个十两银子,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高贵之物。 秦掌柜又笑道:“小女子还带来家乡的茶叶,特地给孙老爷品尝……此乃黄山云雾。” “这些年敝人经常听人提及黄山云雾茶,谓其芽肥毫显,香浓味甘,实乃茶中极品,早就想品上一品,可惜一直未曾买到正品。” 孙友两眼冒光,脸上满是喜色。 本来对方送来礼物,自己也不好意思问都是些什么东西,不料张峦的到来打破了这种缄默。 “是吗?若真是黄山云雾茶,确实是不得多得的珍品!”张峦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此时更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张延龄很想提醒老父亲,咱就算家道中落,你也不能在人前表现出馋样,刚才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呢? 眼见张峦情绪有些不可控,张延龄赶紧出来打圆场:“听说黄山云雾乃当世名茶,而黄山产茶始于宋之嘉佑,距今已经四百多年历史,且经久不衰,乃茶之上品。” 本来秦掌柜只是想彰显一下自己送来的礼物有多贵重,闻言含笑望过去:“这位小公子,你对黄山茶的历史倒是了解颇深。” 张延龄心说,这不正好巧了么,我研读医书时正好涉猎过这方面的内容,后世康熙年间成书的《徽州府志》中详细记载:“黄山产茶始于宋之嘉佑,兴于明之隆庆”,眼下你们黄山所产茶叶,还没到贡茶的地步,但已广泛流传,我知道并不稀奇。 且黄山云雾乃有明一朝的名茶,可惜制作工艺失传了,有人说跟后来的黄山毛峰有继承关系,但缺乏考证,毕竟黄山毛峰是在光绪年间才被研制出来的;还有人说黄山汤口茶继承了云雾茶的衣钵,但实际上后来的汤口茶出自清初戴氏家族传承,跟宋代和明朝的云雾茶还是有所区别。 不管黄山毛峰还是汤口绿茶,后世都属于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广受好评。 但既然你喜欢听好听的,那我不妨再说上两句。 “我还听说,黄山茶养生之仙药也,延年之妙术也。不知真假?”张延龄补充。 秦掌柜饶有兴趣,颔首不已:“小公子言之凿凿,让人钦佩不已。关于云雾茶,民间的确有如此说法,但从未曾像你这般归纳总结过……不知小公子从何处听来?又或是从哪本典籍中见过呢?” 徽州商人,也就是徽商,在明朝中叶逐渐掌握经济基础后,开始对家乡文化追根溯源,并且进行推广。 听张延龄说的东西符合他们的需要,自然想问个清楚。 这要是市井之人说出来,秦掌柜或许不会在意,但问题是张延龄是秀才家的公子,这可就有说法了。 张延龄笑着摇摇头:“我也不记得从哪儿看来的,不过的确见过。” “小公子不妨仔细回想一下。”秦掌柜有些着急。 张延龄继续摇头:“真记不得了。” 秦掌柜大为失望,不由往张峦身上瞟一眼。 她大概理解为,自己先前对孩子父亲有所轻视,身为人子义愤填膺,怎可能如实相告? 其实事实并没有那么复杂,因为张延龄这段话出自日本大和尚荣西所著《吃茶养生记》,虽然荣西是十二世纪的人,但这书的内容要等进入信息社会后才会传到华夏。 不过这也说明,海外之国已在几百年前就对华夏的养生文化产生极大的兴趣。 …… …… 双方重新坐下。 秦掌柜对张家父子三人的态度大为改观,接连问询几个问题,全都是针对张峦的。 “张老爷可曾到过徽州?” 秦掌柜找机会问道。 张峦摇摇头:“未曾有机会造访。” 秦掌柜本觉得,一个孩子说的话,必是长辈平时教授。 谁知上来张峦就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孙友看了满脸失望之色的秦掌柜一眼,不由生出帮衬之心,问道:“来瞻兄,看来你对养生术颇有研究,可是之前曾听闻过黄山茶之事?这不,承蒙秦掌柜馈赠,家里刚好有一些黄山茶,便借花献佛,你走的时候带一些回去。” “多谢多谢。” 张峦当然不会拒绝。 连孙友这样的富绅都难得一见的名茶,自己有幸品尝,今天算是赚到了。 孙友道:“那你……” “我是真不知道。” 张峦也不藏掖,微笑道,“只是听说徽州是个好地方,尤其是黄山,乃仙家养生之所,轶闻传说多不胜数,想来有其独到之处……秦掌柜,是这样吧?” “呵呵。” 秦掌柜听到他胡扯,只能苦笑一下。 张延龄见秦掌柜眼神暗淡,感觉眼前的女人开始不把自己父亲当个人物,认定没投资价值,当即笑道: “父亲,您不是说过,黄山有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冬雪五绝,且如此胜地,产出的茶叶必定有延年益寿之功?还曾说过,您有一位朋友,曾在那里记录下很多东西,全都列在文章里,只是还没有刊印出来。” “是吗?” 张峦皱眉望向儿子。 他当然知道儿子完全是在扯淡,不过当他看到对面女人那重新变得热络的眼神,登时明白儿子为什么这么说。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唉!不提了。”张峦摆摆手。 他不是不想提,而是真没什么可提的。 自己不想吹牛逼,反倒是儿子帮他吹。 关键是他什么都不懂,什么徽州,什么黄山,他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孙友打起了圆场:“无妨无妨,以后有机会,一定请来瞻兄的朋友饮宴,好好聊聊。不如我们换个时间再谈?” “也好。” 张峦自然乐于接受。 秦掌柜起身:“今日与孙当家大致谈完生意,这便回去了,不敢再多叨扰二位。” “岂敢岂敢?” 张峦起身就要相送,孙友赶忙阻止:“来瞻兄,你且安坐,我这边送秦掌柜即可,回来再好好招呼你。” “你太客气啦。” 张峦也不推辞,施施然坐下,翘起二郎腿,读书人的风骨消失无踪。 张延龄不由摇摇头,自己这老父亲果然不靠谱,连个逼都不会装,白瞎你儿子给你铺的路。 …… …… “回头打听一下,这位张老爷到底是何来历,为何对我徽州之事如此了解。”秦掌柜出门,正要上马车,忽然想起什么,冲着一旁的小丫鬟吩咐。 丫鬟撅着嘴,不乐意道:“奴婢听那小子讲的,分明就是牵强附会,什么延年益寿的仙茶,可能就是临时起意瞎编的吧。” 秦掌柜道:“那你知道黄山产茶从何而起?” “不是宋朝吗?” 丫鬟想了想,瞪大眸子,“听他说,好像是嘉佑年间,那是何时?” 秦掌柜叹道:“问题就在此……最近我走访不少名家,才大致判断出时限,未曾想从他口中随便就说出来,还能把时间说得那么准确,且少年之口通常不会遮掩,可见那位张生员是个装糊涂的高手啊。” 这话要是被张峦听到,一定嗤之以鼻。 什么装糊涂的高手,我是真糊涂好不好? “未曾想,这小小兴济之地也是卧虎藏龙,看来还真要在这里多盘桓几日。”秦掌柜道,“霸州那边就不过去了。让老宋他们过去打个招呼,就说我有事要耽搁,回头就南下返回徽州。” “小姐……” “别说了,最近我奔波不少地方,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正好留下来,看看这兴济的风土人情。” 第6章 悬壶济世 孙友送走客人,回到正堂。 一边让下人分装茶叶,孙友一边道歉:“亲家公,若你是为小儿与令嫒婚事而来,那我只能说一声抱歉……真不是我家有意拖延,实乃小儿顽疾缠身,多番调养仍不见好,婚期只能一拖再拖……不过敝人已准备近日到贵府把纳征之礼完成,好事将近呐。” “不急,不急。” 张峦好面子,仍不愿主动提及退婚之事。 孙友道:“今日这位秦掌柜,乃徽州巨贾,新近与我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来人啊……” 孙友大概听说张峦家中近况,急忙让人端出个木托盘来,掀开上面覆盖的红布,却见托盘里整齐摆放着五个小银锭,每个大概一两重的样子。 张峦一看眼睛都直了。 这会儿退婚什么的他已抛诸脑后。 “这是……?” 张峦急忙问询。 孙友道:“听说贵府近来遇到一点难事,你我两家乃世交,敝人不能坐视不理,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这怎么好意思?” 张峦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已忍不住要伸手了。 既给茶叶,又给银子,张峦都快要把孙友当成财神爷了。 张延龄赶紧从背后拉了父亲一把,“爹,咱不是来商量退婚的吗?” 一句话就让场面变得非常尴尬。 “老二,你说啥?” 张峦板着脸喝斥。 张延龄赶紧往父亲身边凑了凑:“病痨鬼……万国舅……银子要还……” 听到这些个“关键词”,张峦瞬间冷静下来。 他这才想起自己到孙府来是干嘛的。 眼下孙府虽然慷慨给了大把银子,但其实只能算是聘礼,是他卖女儿得来的钱,如果卖给万国舅家可能得到的更多,若婚约不能履行的话这银子必然是要归还的。 就算履行婚约,银子也可以说是孙家拆借,需要归还。 “孙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张峦好面儿,对方给足了自己面子,他就想以礼还礼,撕破脸的话不好说出口。 孙友急忙问道:“来瞻兄,可是我府上有做得不周全之处?” “这个……” 张峦支支吾吾无从回答。 张延龄道:“爹,相师不是说了吗?姐姐与孙公子命格相冲,很可能是因为姐姐的缘故孙家公子的病才一直不见好。我们来退婚,不也是为了保两家周全?” 张峦眼前一亮,急忙道:“对对对,我们是为了维护两家人的周全才来退婚,尤其是考虑到令郎的身体。” 孙友也急了,一脸不情愿:“解除婚约这么大的事,怎不提前商量商量?这要是传出去,你我两家人的面子都挂不住啊!” 张峦眼见撕破脸,当即硬气起来:“这不是来商量了么?孙兄,当初是说好了婚事,可令郎一直没能履约,早早完婚,这一拖再拖,我家姑娘都快成老姑娘了。于是专门去问过相师,人家说他们命里相克,并非良配。” “怎么可能?” 孙友摇头不迭,“当初找人说媒的时候,已经请过相师看过二人八字,并不相冲啊。” 本来是亲家间的友好会晤,转眼形势就变得微妙起来。 这场面对张家父子三人来说多少有些不利,毕竟眼下是在孙家的地盘上。 正说着话,内堂传来咳嗽声。 随即一名年轻俊朗的男子,在小厮相扶下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光看那步履蹒跚一步三摇的凄惨样,就知道病得不轻。 张延龄从记忆中找出来,眼前这面色苍白病恹恹的青年就是曾经去过张家几次的孙伯坚。 “父亲,儿听到你们说的话,凡事不可强人所难,既然张家有意退婚,我们也该知进退,强扭的瓜不甜。” 孙伯坚在小厮帮助下站定,说出的话通情达理。 “吾儿,你怎出来了?” 孙友急忙迎过去。 “咳咳,父亲不必担心,先前您在外接待客人的时候,儿便在后堂,全都听到了,只是未曾出来打扰。儿觉得,张家如此做,必定有其缘由。” 张峦一听放心多了,走过去一脸关切地问道:“贤侄,身子骨可好些?” 孙伯坚道:“伯父有心了,晚生一直都在静养,可这病一直不见好,今年入秋后发病更甚。或许晚生与令嫒无缘吧。” 显然有关命理相冲这件事,孙伯坚比他父亲孙友更为迷信。 病是孙伯坚患的,症状一直不见好,闲下来没事偶尔也会想想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偏偏这两年跟张家定下婚约后病症就加重,他会思忖两者是否有关联。 张延龄在旁看了,心里暗笑不已,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的任务就是让你相信,尤其是不能让你继续纠缠我们张家。 张延龄拿出孩童特有的天真笑容:“孙公子,我看你面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喘鸣之症越发严重了?难道就没寻医问诊?我家那边有个祖传的偏方,或许能帮到你。” 张峦一听赶紧用警告的眼色瞥了儿子一眼:“老二,你胡说什么?” 张延龄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他可是真正的“老中医”,如果连哮喘的症状都看不出来,那十一年的中医算白读了。 对方不但是哮喘,而且还是季节性哮喘,春天多因为花粉、粉尘引发的吸入型过敏哮喘,秋冬引发的感染型哮喘。 张延龄一看就知道这是混合型病症,主要是因为细菌、病毒感染造成,这也是导致孙伯坚的病症迁延不愈的根本原因。 “没错啊。” 张延龄道,“父亲您忘了,其实这喘鸣之病是有办法缓解的。” 张峦心里那叫一个气。 这哪是什么喘鸣?外面都说孙家公子得了肺痨,命不久矣,他才坚定要为女儿退婚。在这件事上,当老父亲的并不是纯粹嫌贫爱富,或者说本来人家孙家家底还是很殷实的,比起张家强多了,他可没资格嫌弃。 张峦一定程度上全是为了女儿好。 孙伯坚听到曾经小舅子的话,面带欣然:“的确是喘鸣。” 这大概是外面言及他的病,都笃定是肺痨,治不好不说,还会传染人,畏之如虎,让他分外郁闷,平日根本就不敢走出家门,他本来想的是张家来退婚,可能也是因为听到这传闻,有甚误会。 对他这样好面子的人来说,本不想解释,再说张家根本就没拿肺痨说事,只说命格相冲,那他就顺理成章互相给台阶下,同意退婚。 张延龄道:“父亲,我看得没错吧?咱家的药方其实挺管用的,就是不知孙公子敢不敢用我们的药。” 孙友在旁好奇地问道:“来瞻兄,贵府……在悬壶济世方面莫非有甚高深造诣?” “这个……” 张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显得尴尬无比。 张延龄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父亲,虽然咱不是专业行医的,但孙公子怎么说也与我们家有很深的渊源,我们把药拿出来,他们是否接受那是他们家的事,我们也能尽一份心意不是?” 孙友听到后一阵犹豫。 毕竟之前从没听说张家给人看过病,自己儿子的病找了那么多名医都没看好,会轻易采纳你们张家的偏方? 孙伯坚倒是显得很坦然:“若真如此,倒是要感谢张伯父。” “哪里,哪里。” 张峦忐忑不已,心里在想,这谎应该怎么圆? 张延龄又拿出孩童般灿烂天真的笑容:“爹,事已经办完,咱走吧。娘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可是,可是……” 张峦显然并不着急走,他想让孙家把退婚之事,白纸黑字签下来再走。 孙伯坚道:“事既如此,回头在下会亲自到府上把婚书给退了,如此也全了两家的情义。” 不但张峦,连张延龄都对这个“曾经的姐夫”多了几分敬意。 刚才张延龄催着老父亲走,也是在提醒张峦,要是在这里把婚给退了,那是个人都知道咱家主动的,名声很不好。 既然孙家已经答应退婚,他们好面子必定不会反悔,让他们亲自上门退婚,理就站在我们这边了。 明面上是这么个理,但其实更关乎因退婚而发生的一切费用,谁占主动谁吃亏。 老父亲你要在这里退婚,你确定能赔得起孙家之前过礼花费的银子? 可人家孙伯坚似乎也意识到了,张家近况不好,所以没打算为难张家父子,干脆提出回头主动上门退婚。 “哎呀,到底不能伤了和气,贤侄好好养病,那我……回头再来探望……”张峦心中感动,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眼前的男子,做不成自己的女婿,实在是太让人惋惜了。 …… …… 从孙府出来,张峦手里拎着包茶叶。 临出门的时候,他还对没能把银子带出来而显得十分遗憾。 他对曾经的女婿挂怀不已,当着两个儿子的面,发出感慨:“这么个有为青年,才华横溢,前途不可限量,为何却遭此横祸?老天不公啊。” 张延龄心说,你这曾经的女婿唯一的机遇就是跟你女儿订过婚,前途就此一片光明。 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张鹤龄道:“爹,你不是说他家都快成破落户了吗?我看他们又进了不少货,可能要发大财了……还有那个秦掌柜,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 “不知道别瞎说。” 张峦教训一句,随即瞪着张延龄,“老二,你在孙府发什么疯?在秦掌柜面前贸然说话也就罢了,怎还提到治病救人,你让为父上哪儿给他找药治病?” 张延龄笑道:“爹真的没办法吗?” 张峦被问得一怔,气势没先前那么足了,甩袖道:“随便找个大夫,开点治喘鸣的药,好不好的反正跟咱无关。说是喘鸣,我看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就是他的病一直不见好的话,怎么上咱家门退婚?” 张延龄道:“所以啊,我也是在帮家里,如果咱帮他把病症给稳定下来,他会觉得,可能真是因为跟姐姐命格相冲才沉疴难起,更愿意来家里退婚。且如果他自己上门,咱也就不用退还他家的银子,这不是在帮家里吗?” “说那些浑话作甚?真以为治病那么容易?”张峦当然明白儿子说的在理,但他为难的是,这根本是个无解的命题。 张延龄却笑嘻嘻问道:“那爹,咱去药铺,或者去找个大夫什么的看看,总可以吧?” 张鹤龄道:“二弟,先前你就是瞎说,是不是?其实在孙府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胡说八道起来比我都厉害,面不红心不跳。绝了!” “真被你们两个小东西给气死了!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孬货!走了走了!” 张峦气不打一处来。 张鹤龄问道:“爹,去哪儿?” 张峦没好气地道:“还能去哪?去药铺!随便抓点药送过去,就说是咱的心意!好不好的他心里也该有数。我看他家是真的病急乱投医,这么鬼扯的话居然也信?以后走到哪儿再瞎说,看为父不把你俩的嘴巴给撕烂。” “爹,那都是老二说的,我可啥都没说啊……” …… …… 张延龄很高兴。 这趟他出家门,什么去张家大宅、孙府的都不是目的。 他进城主要是想见识一下大明的风土人情,再就是领略一下大明中期的杏林文化。 那些传说中能治大病的药方,说不定正等着他去发掘,他不由想到自己幼年时经常看到当老中医的祖父在家里翻阅一些古籍,那时候的他就对中医产生极大的兴趣。 虽然近代后中医的名声越来越不好,采信中医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但他坚定那是传统文化瑰宝,价值不可估量。 “如果一觉醒来,我发现还在现代时空的床上,梦中接触过的古药方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或许我就能改变一个时代!” 想到这里,张延龄憧憬无限。 当他们进到药铺,随便找了个坐诊大夫,问询有关治疗喘鸣的药方,还说要抓一些成药回去时,大夫却只是随手开了几味药。 张延龄看到药方所列药材,瞬间对于这时代医生的真实水平产生极大的怀疑。 “大夫,三岁血余是啥玩意儿?” 张延龄虽然已经意识到是什么,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大夫不耐烦地道:“就是三岁孩子的头发,这是药引,记住要三岁,一岁不能多、一岁不能少,不然药效不成。尽可能要用女娃的头发,旁的药,直接去柜上抓便可。” 张延龄心里破口大骂,还以为你本事多大呢。 头发当药引能理解,你还非用三岁孩子的头发,还得是女娃……你在这里给老子搞玄学呢? 虽然张延龄也知道这大夫不过是照本宣科,但还是在心中默默给这货打上标签……庸医! 第7章 中成药 孙府。 张家父子离开不久,孙伯坚的姐姐,也就是孙友的长女孙程盈出现在父亲面前,她是听说张家登门退婚之事,特地从自家铺子赶回来。 “秦掌柜走了?” “走了。” “那张家父子呢?” “也走了!” “父亲,张氏为何如此不识好歹?外间不过是有弟弟一些不好的传闻,他们便上门来退亲,这要是传出去,我孙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孙程盈与孙伯坚是一母所出的姐弟,同一年出生,一个出生在年头,一个出生在年尾。 本来孙家的产业应该由孙伯坚打理,奈何孙伯坚体弱多病,且是个文弱书生,孙友不想让儿子费神,就让孙程盈打理,并准备给孙程盈招个入赘女婿回来。 孙友道:“张家老爷并非是听信外边的闲言碎语,他们知道伯坚不过是患了喘鸣之病。” “说得好听……” 孙程盈气恼道,“不是看在他是个生员的份上,我孙家岂会让他们高攀?这婚事,关系到我孙家颜面,怎么都不能退。” 孙友听了很恼火,道:“这其实是你弟弟自个儿的意思……张家说找了相师测过,他俩命理相冲,难道非要让弟弟有个三长两短你才肯罢休?哦对了,总说你弟弟,你自己怎不早完婚?将来家里总要有个主事的,你弟弟如今已届院考,一旦考过就是生员,难道你指望你弟弟以后打理府上的事情吗?” 孙程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显然她不想弟弟取消婚约,也是为自己考虑,这两年因为接手了家里的田庄和生意,见过了世面,不甘心早早嫁人生子,守着内宅过日子。 “张家老爷说了,他们家有个治喘鸣的秘方,回头让人去取一下。”孙友道。 孙程盈又不满了,嘟囔道:“总不能病急乱投医吧?” 孙友道:“张家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府上出过进士高官……你还说他们家高攀,换头几年,人家正眼瞧过咱?在治病救人上,人家有何必要信口开河?管不管用先且不说,拿回来配了药,试过便知。柜上的事怎样了.?” 孙程盈语气中带着几分抵触: “泊靠在运河码头的运粮船上的粮食都已经顺利卸下来了,邸店全塞满,剩下的也都运回家里的粮仓储存起来……这次趁着北方闹旱灾,这批粮食进回来,等春荒时节放出去,应该可以小赚一笔。” 孙友连连点头:“好,好,赶紧把事情办妥了,这两年咱家光景也不好,要是再出什么差错,怕是城外二百亩地也要易主!” …… …… 城门口。 张峦因为没借到钱,只能去别的亲友家碰碰运气,而张家兄弟则带着茶叶以及从药铺买回来的药包,走在回家的路上。 “二弟,都怪你,要不是你阻拦,咱定能从姐夫家带回银子……想想就心痛……”张鹤龄毕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他所能见到的仅仅是眼前一点利益。 张延龄瞥了他一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连爹都知道不收更好……爹可比咱有见地多了……” “我看爹就是被你给蛊惑了……你说你买这药有啥用?真能把姐夫的病治好不成?其实真治好也不错,这样姐姐就可以顺利嫁过去了……你看他家门口那么多大车卸货,一看就家大业大。” 张鹤龄说着,眼里满是艳羡。 张延龄不屑一笑:“我看过了,那批货全是陈粮,且是漕粮……平常年景没什么,今年他们家怕是要因为这粮吃官司。” “啥意思?” 张鹤龄皱眉,“弟啊,咋你挨了棍子后,说话跟以前不一样了呢?你说的我咋全都听不懂?” 张延龄没法跟一个没开蒙的少年解释清楚。 大明漕粮,装船后通过运河运往北方,是为“正载”,运河沿途建有各种储存粮食的粮仓,按照惯例每隔一两年就要推陈出新,商贾会把陈粮买回去变卖各处。 但这本身不合规,或者说是法度外的灰色地带,有不少粮官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导致粮库空虚。 正好成化二十二年十一月发生粮草大案。 事情起因是: “户部奏大同仓库俱缺粮储,郎中戈孜言,欲得京库银十余万两,并量开淮浙二十一二年存积盐二十余万,引召于大同上纳粮料,缘京库所储有限。” 意思是,户部上奏说粮储不够了,需要用银子来折算,皇帝一听不乐意了,咋这几年风调雨顺的还要用盐引来折粮? 弘治六年之前,盐引用的是粮开中制,多余出来的盐引为皇帝私有,而这时代经常发生权贵侵占的现象,那在皇帝看来无疑于是在掏空自己的腰包。 皇帝马上派人去调查: “……时吏科给事中宋琮等查盘大同并偏头雁门诸关粮草,还奏各边粮草亏损无算,因劾奏伦等不能禁革,而钰、淇失于防范事,下户部谓宜如琮等。边关巡抚方急请裁处命停钰等俸三月,且言粮饷备边急用,一仓侵盗乃至三十余万,其即令巡按御史查究以闻……” 案件的结果: “……停巡抚山西大同都御史左钰、叶淇俸各三月,下户部郎中张伦,山西参政刘忠、参议楚麟、副使雍泰、徐谏,佥事马隆、徐辉,并丁忧布政谷琰,参议乙瑄,副使郝志义于狱……” 孙家作为运河重要中转站兴济县的大户,把漕运的陈粮拉出来变卖,本身倒也没什么,毕竟这是常规操作,很多商贾都这么干。 但偏偏赶上这时候,虽然孙家不一定会因此落罪下狱,但被追缴粮食,甚至被官府敲诈勒索,那都是免不了的事情。 看起来是通过跟官府的良好关系搞来的好生意,反倒会让孙家赔得血本无归。 “大哥,我的意思是说,孙家可能会因为这次的生意赔不少银子。”张延龄道。 张鹤龄撇撇嘴:“你小子就是喜欢危言耸听,我才不信呢。人家做那么大的生意,会不考虑到后果?如果咱家以后也能像孙家那般日进斗金就好了。” 张延龄不由打量兄长一眼。 还别说,可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缘故,以后向大明盐引伸手最厉害的两个人,现在正大眼瞪小眼,以后不管是大明的漕粮、官盐、木石料等,那都是兄弟俩喜欢侵占的东西。 任其发展下去,以后大明的言官没事就磕着咱俩参劾呢。 “会的。” 张延龄拍拍大哥的肩膀,“不过大哥,咱最好悠着点,要见好就收。” “啥?” 张鹤龄一脸懵逼。 打死他也理解不了弟弟说的是什么。 然后兄弟俩回去的路上就不言语了,大概是彼此都觉得对方是神经病。 …… …… 临近日落,张峦才回到家中。 这会儿张家兄弟已经回来一个多时辰了。 “老爷,咋样了?” 金氏赶紧过去问询,还不忘给丈夫“驱邪”。 张峦表现得很不耐烦,却也任由妻子用桃树枝在身上扑腾,叹道:“走了很多人家,除了孙家肯拿出银子外,别的人家还没等我说话,就先向我诉苦……就这样,有那么点借钱指望的孙家,我还把婚事给退了。” 金氏道:“退就退吧,大宅那边不是说,给咱安排了一桩好婚事?” “这个……” 张峦不知该怎么解释。 昨日饭桌上谈到要把张玗和孙伯坚的婚事退了的时候,老两口不说话,其实他们早有此打算,只是被儿子抢先开口,他们便就坡下驴。 “怎么?婚事又不给说了?”金氏紧张问道。 张峦道:“说是说了,我今天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居然是万国舅家的人。” 金氏问道:“就是宫中万贵妃娘娘家的兄弟?咱恐怕高攀不起啊……人家会看上咱姑娘?” 张峦面色不善:“万国舅也就罢了,谁知还是万二……延龄说他听过路的客商讲,万二早死了。我本将信将疑,下晌回来前,特地找人打听了一下,你猜怎么着,还真死了!赶明儿我还要去大宅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死了?” 金氏一时也有些莫名其妙。 自己如花似玉的大闺女,一家人就等着嫁女儿翻身呢,结果现在大宅那边给说和一个死人的媒? “老二呢?把我茶叶拿来。” 张峦正要在院中井口边打水洗脸,突然想到今天二儿子的表现,不由招呼道。 金氏拿出块干布,道:“也不知他在干啥,回来后就去山里,挖了些野草回来,说是要配药。那茶叶……” “别问!这龟儿子,今天老子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张峦想到白天发生的事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在孙家,非说咱家有什么祖传秘方,能把孙公子的病治好,搞得我下不来台,只能顺着他的话胡诌。到了药铺他不听大夫的话,非要自己抓药,多花了三文钱……不过好在从孙家拿了点茶叶,乃传说中的黄山云雾,应该值些银子。” 金氏脸色不太好:“老爷,一点茶叶而已,也就几两重,能值什么银子?” “这你就不懂了吧?咱不跟你一般见识。先让他拿出来……嘿,以后我与人吹嘘有黄山云雾这等名茶,怕是没人会信……哈哈,你还别说,咱们儿子这张嘴哦,死的都能让他说活,太能吹了……” “关儿子什么事?” 金氏严厉地看着张峦,那怀疑的眼神分明在说,不会是你自己把那三文钱霍霍了,回来后赖你儿子头上吧? 贫贱夫妻百事哀,早年间金氏也想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奶奶生活,现在却不得不学着精打细算过日子。 “你知道啥,赶紧把老二叫出来,为父要好好罚他!”张峦拿出严父的姿态,脸上却挂着笑。 却听二儿子的声音从房间传来:“爹,你等等再罚我,我药马上配好了。” 此时房间里张延龄正在“配药”。 所配的这副药可厉害了,就是后来让无数孩童闻风丧胆,以苦涩难喝而著称,西医院里也是作为常见药,抗细菌和病毒的实践型中药成方“蒲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