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C恋爱守则[快穿]》 1、宗门二三事 顾无觅靠在树上思考人生。 作为一名见过大风大浪的百合小说作者,她对在卧室码字时突然场景切换转到荒山野岭这种事已经非常熟悉—— 但那是书中主角,不是自己。 眼下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她穿着同行们笔下修真门派中经常出现的、仙风道骨的衣裳,扶着树枝幽幽叹了口气。 如果此文只是一本普通的仙侠修真,那么按照剧情发展逻辑,此时应有路人甲从树下路过,好奇地问:“师姐/妹,你怎么站在树上?” 但她在风里凌乱了整整五分钟。 连只飞过的鸟都没有。 那么此情此景,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 她默默等了三秒,试探性地在心中询问道:“系统?” “叮——宿主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饶是早有准备,突兀在心里响起的电子合成音还是让她吓了一跳。 一阵强风吹过,顾无觅身形晃了一下,伸手扶稳树干,像是终于找到了情绪发泄对象,内心疯狂咆哮:“我不说话你就不说话是吗?消极怠工是吧,你们主神呢?我要投诉!” 系统:“……” 这位宿主懂的好像有点过于多了。 “不好意思呢亲亲,根据系统工作守则最新修订版第八条,为了给宿主提供沉浸式的世界体验,宿主未主动召唤时系统应当保持沉默,”系统也是能够应付大场面的,“给您添麻烦了亲亲。” 顾无觅怀疑它下一秒就会说“这边申请给您补偿两元可以吗”。 但系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不是购物软件客服。 它说:“这边申请给您补偿五次抽卡机会可以吗?” 顾无觅:“抽卡?” “是的呢亲亲,这是我们最新推出的金手指类型,您可以通过完成任务的方式获得抽卡特权,抽取的技能卡能够在随时随地在任何书中世界使用,”系统尽职尽责念着文案,“怎么样,有没有很心动呢?” 顾无觅:“……谢谢亲,并没有呢亲。” 她低头看了一眼,估摸着自己离地面至少有着十米的距离,继续与系统搭话:“你是什么系统?” 宿主终于对自己显露出关心了,系统精神大振:“本系统名为破镜重圆系统,又名网文cp感情线修补系统,我的编号是996。” 996。 每天都不想上这个破班所以才辞职做全职写手的顾无觅彻底无语。 行吧,至少不是007。 照理来说会穿书绑定系统的宿主在原世界应该都已经死了,但顾无觅自认为身体倍儿好不至于码字突然猝死:“好的,996,为什么绑定我?” 996冷漠无情:“检测到宿主现实身份为甜文写手,擅长制造各种甜蜜恋爱场景,与任务契合度超过百分之九十……宿主原身行为功能已强制暂停,意识载入中……” 神经。 任务契合度高就得给系统当牛马?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顾无觅想问,这又是哪个无良同行制造的工业烂梗? 莫名其妙就猝死了,她在现实世界没什么值得挂念的亲朋,唯一惦记的也只有这个月还没提的五位数稿费。 鬼知道这个破烂系统有没有什么,诸如宿主消极怠工就再也回不去的规定。 赚的钱还没花完,她不能死。 事已至此,顾无觅只好道:“技能卡什么时候抽?原故事线总得给一下吧?” “好的,宿主已接受任务。正在下载故事线……” 故事线的下载过程很漫长,深山老林信号不好,顾无觅理解。 可宿主为什么直到现在还站在树上,系统不理解。 “请问宿主是否需要帮助?” 技能卡的问题被很自然地忽略了,很好,看来已读乱回是人工智能的的通病。 顾无觅沉默片刻:“我怎么下去?” 系统疑惑:“宿主你不会飞吗?” 顾无觅:“……” 我说你们挑选宿主的时候能不能走点心?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是一阵狂风吹过——或者说,那并非是普通的风,就在身体接触到强风的那一刹那,她的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剑气。 下一秒,她猛地被掀离了树枝。 ——然后毫发无损地落地。 感谢这位挥出剑气的不知名道友。 顾无觅理了理衣袖上的落叶,在此期间发现隐藏在普通宗门制服衣料的银色暗纹若干,腰间储物袋里金银财宝剑符丹乐器若干,以及脚上踩着的那双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灵兽皮制成的长靴。 一言以蔽之,像极了混迹于清净仙门中的不务正业关系户。 未等她一一查看过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头顶却传来刀剑相撞清脆之声。紧接着“砰”一声巨响,碎石散落,草木摇晃,又一阵落叶纷扰。 顾无觅半眯起眼打量声音来处,修行者的感知能力比她尚还活着时强上不少,隐约可辨不远处的山崖之上有着一处洞穴,两道与自己同样身穿宗门白袍的身影交叠一处,分分合合,刀光剑影,好大阵仗。 她想起自己常看的奇幻文:“何方道友在此切磋?” 996却发出滴滴的警报声:“检测到原书重要剧情点!检测到原书重要剧情点!请宿主尽快解决主cp情感纠纷,修补感情线!” 顾无觅被它吵得头疼:“那你倒是把故事线发给我啊!” “收到宿主请求。故事线下载进度:30%,请查收。” 什么垃圾系统这么久才下载30%?顾无觅气得简直想骂人,但下一秒,浩大的信息量汇入了她的脑海。 ——这是一本传统仙侠修真文。 原书剧情十分狗血,但具体怎么个狗血法,由于还没下载到这一段,顾无觅只能从后来的故事中途窥知一二。 原书渣攻名叫贺清,人界亲王世女,在皇家有爵位要继承,拜入凌霄宗只是为了学历镀金,以及代表皇族与她的师尊——凌霄宗掌门,建立皇权与神权良好合作关系。 而原书受则是个从小在凌霄宗里长大的孤女,逍遥峰主亲传学生秋辞霜。人如其名,在宗门里清冷如霜雪,很符合外界对无情道剑修的刻板印象。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暂且不提,顾无觅只能从她获取的这一部分故事线中推知,贺清大抵是使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法子,让宗门上下都误以为她与秋辞霜情投意合,还得了掌门的指婚。 而高岭之花如秋辞霜,自是对结为道侣一类的俗事不甚在意。但若是未来道侣整日想着如何破她的无情道——那才是痴心妄想了。 贺清倒也没有表面上那么非秋辞霜不可,设法与她结为道侣到底不过为了搏一个精进修为,延年益寿。她早些年为了提高修为,悄悄服用了许多天材地宝,根基本就不牢。 而随着年岁渐长,根骨的损耗便有些撑不住,只怕是要落得一个早亡的下场,这才生出了与秋辞霜结为道侣双修的打算。 她算盘打得挺好。她修为比不过秋辞霜,与对方双修当然是自己受益更多,她在别的地方也不会亏待秋辞霜。更何况道侣双修天经地义,秋辞霜就算修的是无情道,她若真道心稳固,双修于她亦无碍吧? 万事俱备,可她没想到,唯一的岔子竟是出在秋辞霜身上。一次拒绝她还能忍,次次拒绝,她方知晓秋辞霜是铁了心往无情道这个牛角尖钻。 她锦衣玉食堆里养大的世女,到了凌霄宗也是被同门师妹们一口一句“大师姐”的哄着,什么时候受过秋辞霜这等气? 可笑,她贺清先前百般设计,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无论如何,她与秋辞霜的婚约已回禀圣上,自是轻易做不得废。可她也不愿整日面对冷冰冰的一块石头,眼前的修为却得不到手。 正当她久久思索新对策之时,一位破局之人——姚怜,送上门来。 姚怜爱慕她,她一直都知晓。可姚怜不过是掌门的侄女,出身一般,修为也平平,没有哪一点能入得了她的眼。 但若是跟秋辞霜比,却至少有那么几分人气。 她在无人的僻静处与姚怜牵手、接吻……做了许多换做是秋辞霜绝对不会同意的事。 姚怜不仅不在意她与秋辞霜的婚约,听闻她对秋辞霜修为的渴望,还主动找来合欢宗秘术,说是如下药后以此术加身,不仅能够使双修伴侣顺从配合,修行也可事半功倍。 贺清起初大惊失色,毕竟正派修行门人,总归是对这些歪门邪道有着忌讳。可随着距离她回到人界的日子越来越近,若离了凌霄宗,她再没有其他法子可使。 于是便有了她向秋辞霜下药的第一次。 此等荒谬之事,秋辞霜自然抵死不从。好在她修为高深,强忍着药力也能让贺清近不了身。她与贺清在后山洞穴中大打出手,贺清负伤而逃,只剩她将药劲强行压下,险些走火入魔。 ……故事线断在这里,顾无觅只想知道原书作者究竟是如何写出如此歹毒的剧情来的。 破镜重圆害人不浅。 她一面在心中吐槽,一面分神来问996:“你们这个感情线修补的判定标准是什么?” 996:“主cp任意一方好感度达到100%。” 顾无觅奇到:“任意一方?对谁?” 996愣了一下,从来没有宿主问过它这个问题。但它是一个严谨的系统,是以它翻出npc恋爱守则查询一番,才回复道:“守则中并无对npc好感对象的明确规定,不过综合以往经验,我们建议宿主……” 顾无觅:“明白了。” 996:“?” 等等,你明白了什么? 可顾无觅没有主动询问,按照系统工作守则,996不得擅自干涉宿主任务进程。它只能眼睁睁看着方才还连棵树都不会下的顾无觅几个闪身跃上山崖,便与交战正激烈的二人打了个照面。 “嚯,”顾无觅看热闹不嫌事大,“人还挺全。” 山洞外侧戴了面具似乎还要给自己留几分脸面的,想必就是贺清了。顾无觅注意到她手中剑只能算得上是中上品灵器,便想起在原书的设定中,她是位符修。 而另一侧气息紊乱面色泛红的女人,自然,便是秋辞霜了。 眼看有生人闯入,贺清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还没等顾无觅有所动作,她指尖蓦地燃烧一张符箓,下一瞬仓促逃掉了。 在这短暂的空隙中,顾无觅从996处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原书中并不存在的、被逍遥峰主外出游历顺手捡回山的魔道少主。 正当此时,秋辞霜却已硬撑到极致,拄着剑半跪在地,咬着牙挤出一声:“滚。” 渣攻受惊逃跑,而昔日清冷无情的剑修师姐衣衫不整、眼角泛泪、喘息急促,声音喑哑地让她滚。 岂料顾无觅一身反骨,笑眯眯地半蹲下来问她:“双修吗,师姐?” 2、宗门二三事 秋辞霜:“……” 996呆若木鸡。 下一秒它发出合乎规则的、修正任务进程的惊声尖叫:“啊——宿主你在干什么啊啊啊啊!” 它真的要崩溃了,它敢说它自程序运行的那一天起就没经历过这种事。破镜重圆系统的宿主竟然问主角受要不要和她……双修?! 这个世界一定有哪里不对。 不对,是从头到尾都不对! 996还在兀自凌乱,故事线却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顾无觅假装没听见它的尖锐爆鸣,她半蹲着身子,从这个角度看秋辞霜是一个微微仰望的姿态,能够清楚瞧见对方额角滑下的冷汗。 不愧是原著中贺清几次下药都没能得手的高岭之花。 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顾无觅发现秋辞霜方才已经在与贺清交手的过程中耗尽了精力,眼下不过强弩之末,没剩几分清明。更何况顾无觅身为修行者,同样修为不低,她这一靠近,秋辞霜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灵力便又被撩拨得在经脉中翻涌起来。 贺清虽没多少智商,但选的地方可谓是甚好,逍遥峰后山这处洞穴,好几年也不一定有人从此经过。更何况她选的这药,除了外力与内力强压,哪怕请来最好的医修,多半也别无它法。 双修事大,可若与强压灵力不慎走火入魔相比,竟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样简单的利害斟酌秋辞霜不可能想不通,况且以她无情道心的坚定程度,一次肉身的交合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短短几分钟内,顾无觅看着她对自己的好感度从20%初始值掉到5%,掉到0,后来大抵是因为好感度无法为负数,一直是鲜红色的0,最后稳定在10%。 顾无觅不理解:“我为她提供了最佳解决方案,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996:“……宿主你反思一下呢。” 顾无觅非常自信地叹了口气:“唉,看来哪怕是修无情道的高岭之花,也不喜欢听人讲实话。” 这是实话不实话的问题吗? 996气得想问她这下好感度只有10%了还怎么做任务,原著渣攻也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但顾无觅上一句话不是问句,996悲愤地发现自己又被迫禁言了。 果然,秋辞霜沉默半晌,方艰难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作为一个被系统强塞进这本狗血文的新增人物,秋辞霜当然不可能认识顾无觅。她穿着凌霄宗统一制式的白袍,却是秋辞霜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一时间让人很难不怀疑她是心怀不轨混进宗门的奸细。 “我吗……”顾无觅见她没拒绝,伸手将她死死抓着佩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强行插进去与她十指相扣,颤抖的力道顺着指尖渡过来,温热的吐息洒在耳侧潮湿柔软,“师姐不猜一下么?” 感官都不清晰了还猜呢,996无力吐槽,它望着秋辞霜瞬间下跌到5%的好感度,觉得这单任务多半是逃不掉失败的命运。 药力作用下模糊的视觉与听觉迫使触觉分外敏锐,秋辞霜感受着体内灵力的躁动逐渐被另一种更为纯粹的波动所取代。她似乎在一场疾风骤雨的浪潮中短暂靠岸,闷哼和低喘都淹没在黏腻的空气里。 “别让我抓到你。”她攥紧了对方腰间的莲纹玉佩,凸起的纹路在掌心压出泛红的印记。 “好说,”顾无觅捂住她不住颤抖的眼睫,含着笑意道,“来日方长啊师姐。” 收尾时秋辞霜体力耗尽晕了过去,顾无觅则无比自然地用了清洁术,学习速度之快让996怀疑她先前的不适应都是装出来的,不过这都无从考证。顾无觅打开储物袋问它:“这些丹药都是什么功效?” 996任劳任怨地一一介绍过去,却发现顾无觅拿了小纸条挨个记下来贴在相应的存放位置,疑惑问道:“宿主这是在干什么?” “哦,我记一下,免得以后忘设定,”顾无觅淡定地回道,“你知道的,就算有大纲设定也很容易被吃。” 道理它都懂,可是这跟大纲又有什么关系? 996生无可恋,宿主不会以为自己现在干的事还在沿着大纲走吧? 这都偏了十万八千里了好吗? 顾无觅在丹药中挑挑拣拣,仔细检查了“清心丹”和“滋补丹”不会药性相冲,这才扶着秋辞霜让她咽了。 安顿好秋辞霜,她走出洞穴,右手搭在额上挡着刺目的日光,问道:“我住哪儿?” 996幽幽地说:“你刚结束一场,不陪着任务对象么?” 以前的宿主们都是这样的啊,刚结束一场后肯定要双方温存一会儿,任务对象们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对方,诸如此类。每当这时,主cp好感度就会疯狂上升。 “啊?我陪她干嘛?”顾无觅莫名其妙,“等着她一觉醒来认出我谁也不是了,然后一剑把我砍了?” 996想了想,觉得顾无觅说得不无道理。 但一走了之难道任务对象的好感度就会自动上涨吗? 996艰难地履行着一个破镜重圆系统的职责:“宿主你的任务进度已经落后于平均水平……” “放心,”顾无觅感觉996像刚开学就恐吓“我们班的进度已经落后隔壁班一大截”的高中数学老师,安慰道,“我是网文作者嘛,刷主角好感度很熟练的。” 996信她才有鬼。 它不死心地问:“宿主平时写文也像今天这样偏离大纲吗?” 如果是的话估计后期还能圆回去。 “什么大纲?”顾无觅奇道,“我一般都是无纲裸奔踩零点ddl发新章啊。” 996:“……” 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呢。 随后的短短七天内,顾无觅逐渐摸清了凌霄宗的构造。不过大抵是因为多数剧情都发生在凌霄宗内,原书对宗门外的世界着墨不多。顾无觅猜测,只有当自己真正去到了原书中没有描写过的地方,才能解锁新地图。 这是个灵力充盈的古代世界,修仙的设定很好地弥补了它与顾无觅原先所处的现代社会的生产力差距。尽管从社会制度上来看,仍旧是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政体,不过这对仙门与魔道的影响并不大。 凌霄宗是当今第一大仙门宗派,也是故事的主要发生地。宗门共有五座主峰,分别为赤心、逍遥、清静、离雅、天机,五峰峰主师出同门,各有擅长的领域,其座下学生修行道法以师传为主,却亦各有分别。如同样师从逍遥峰主苏云尔,秋辞霜与苏云尔都是剑修,顾无觅却是杂修。 不过这也与顾无觅自身的传奇经历有关。她本是魔道少主,机缘巧合之下在人间遇见了云游的苏云尔,这位逍遥峰主恰如其名,是位逍遥之人。二人甚是投缘,苏云尔便提出了收徒之意,顾无觅闲得无聊,向来不拘管束,不信正邪不两立那一套,便拜入了苏云尔门下。如今算来已有…… 五年。 “五年?”顾无觅抖着写满剧情的纸页质问道,“我跟着苏云尔在外边儿云游了五年,这五年她就一点不对劲也没发现?” 996:“呃……也可能发现了但没表示出来。你知道的,苏云尔一向对仙魔两道的立场不甚在意。” 这个世界对人对仙魔两道的态度也非常奇怪。有人认为同样是修行,仙魔之道并无不同;也有人以为二者一方以欲入道,一方以去欲入道,当有高下善恶之分。上层阶级自己都没辩出个分晓,不过苏云尔显然是前者。 而魔道中人向来随心所意,母亲对她亦无太多约束。是以当苏云尔结束云游回到凌霄宗,顾无觅便也顺理成章地进了仙门。 此时正值师徒二人回宗门不久,苏云尔还在赤心峰与掌门师姐论道,顾无觅便被丢在了逍遥峰自生自灭。 指,在逍遥峰随处乱逛的第一天就与亲师姐结下梁子的自生自灭。 好在逍遥峰地方大,且人少,峰中每人都能分到一座单独的小山。仙家人主张辟谷,平日里大家各自修行,见面之时少之又少。顾无觅与秋辞霜的住所离得远,七天之内只要她足不出户,自然与秋辞霜打不了照面。 顾无觅过得轻松,996看她整日无所事事,忍不住提醒道:“宿主不推进一下任务吗?” 顾无觅问:“你很急?” 996:“当然……也不是那么急。” 顾无觅若有所思,那一瞬间996几乎有一种被看透的错觉。但下一刻,沉寂许久的院门被敲响。 顾无觅推开门,外面站着一位面生的同门。 “这是谁?”她敲了敲走神的996。 “苏云尔座下排行第二的学生,崔沅。”996飞快地给出了答案。 哦,路人甲。 顾无觅在心中默默将这位不重要的师姐的名字与脸配对。 “是顾无觅小师妹么?”崔沅笑得温温柔柔,逍遥峰同门间相处氛围一向是极好的,“师尊从赤心峰与掌门论道回来,传了诸位姐妹询问修行进度,特让我来邀小师妹一同前去。” 996崩溃输出一串乱码:“完了完了秋辞霜?%&肯定也去!#@*宿主你完……” 顾无觅觉得它该返厂维修了。 但她面上作出大方的笑:“好呀,多谢师姐。” 3、宗门二三事 一道飞剑刺破长空,崔沅师从苏云尔,理所当然的是位剑修。 顾无觅仰头见她剑身金纹流转,是为与贺清佩剑不相上下的中上品灵器——逍遥峰人少的好处于此便体现出来,苏云尔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经费平摊到每位学生身上都十分充足。 她心中默念口诀,不多时亦腾云而起,追上了在半空等她的崔沅。 “原来如此,”崔沅眼中流露出些许赞赏,“杂修一道无定一之欲,听说入道是极难的。” 魔道出身的顾无觅不觉得杂修有什么难的,她们魔道中人几乎都是杂修。不过这话显然不合时宜,她只好客套回去:“还要多向师姐讨教才是。” 不多时到了逍遥主峰含宁殿,殿门虚掩着,崔沅佩剑入鞘,在外通报到:“师尊,小师妹到了。” 片刻后殿内传来一声慵懒的:“嗯,进来吧。” 看来这是一个接地气的师门。 顾无觅暗自思忖,崔沅替她理了下方才飞行时被风吹乱的衣角:“喏,去吧,想是只有师尊在呢。” 顾无觅于是伸手推门。 可就在她手指即将触碰到殿门的前一刻,门上繁复的花纹忽地离她远去。她摸了个空,眼前却突兀出现一道人影—— 秋辞霜。 顾无觅蓦地收回手,指尖与柔软的白纱堪堪擦过。她站在阶下看秋辞霜得略微抬头,细密的眼睫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似乎将眼底波澜都掩藏于其中。 顾无觅知道多半会遇见秋辞霜,可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场景。 她有些不自然地捻了捻指尖,似乎上面已经染了秋辞霜身上淡雅的香气。秋辞霜眼中划过片刻怔然,很快被旁的声音所打断: “秋师妹也在?”崔沅快走几步上前来,拉着顾无觅介绍道,“这位是新入门的小师妹,顾无觅,原先一直跟在师尊身边云游的,这是第一次回宗门。” 她悄悄与顾无觅传音道:“这是你三师姐秋辞霜,她不善于人打交道,不过人还是好的,你今后便知晓了。” 顾无觅定下心神,复抬眼时又是一副乖巧模样:“秋师姐。”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可秋辞霜对她的好感度在5%与30%指尖反复横跳,最终停在15%这样一个还算平均的数值。 “你看,”顾无觅对996炫耀道,“这不就刷上去了?” 996:“……如果你觉得15%也算高的话。” 它忍不住说道:“宿主,任务对象现在还能对你有15%的好感度,是因为她不知道你就是那天的人……” “她要是知道,那就不止15%了。”顾无觅顺口接道。 996:“……” 它有时真的很想知道顾无觅究竟是哪儿来的自信。 但秋辞霜一如传言般难以接近,那日后山中的片刻温存好像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她对二人微微颔首,目光在顾无觅身上停留一瞬,又似柳絮随风散了。 “顾师妹。”她淡淡地应一句,算是见过了。 话虽如此,二人却皆堵在门口,硬生生造出一副进退两难的境地。顾无觅正想着自己入门时间晚,需得后退让秋辞霜先过以示礼让,没想秋辞霜先她一步侧过身,让出一条路来。 “师妹请。”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从秋辞霜口中说出却好似有几分别的意味。顾无觅忆起原书中秋辞霜的性子,本就不善与人相交,断不会是与同门师妹相见第一日便主动相让的作风。 可她还未曾抓住恍惚闪过的念头,却见对方视线再次从自己身上扫过,好像带有几分审视和怀疑。 好感度下降到10%,而后又闪回15%。 顾无觅拿不准,问996:“她是不是认出我了?” 996心中呵呵冷笑:“她要是认出你了,你还能好端端在这儿站着吗?” 顾无觅不认同996的话,她想来想去只想出一招最土的“这位妹妹我曾见过的”。可未等她问出“我与师姐是否曾见过”这等废话,崔沅却在身后推她一把,顾无觅莫名其妙跌了进去。 “多谢师妹了,”崔沅有意回护这位新来的小师妹,便与秋辞霜搭话,“师妹,我前些日子研读流光剑谱,中有一式‘水中捉月’不知是何意?……” 秋辞霜轻移莲步从她身侧行过,她好像又嗅见那人衣袖间带起的淡雅兰香,与那日的甜味逐渐重合。 顾无觅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察觉秋辞霜亦顿了须臾,可那仿佛只是凭空生出的臆想。腰间环佩随着行动细微地晃荡,秋辞霜目不斜视从她身边飘过了。 二人的交谈声逐渐远去,顾无觅回首时只来得及捕捉到她绸缎一般的墨发,被朴素的玉簪束起,规规矩矩,和人一样。 “无觅?”一声呼唤却将她拉回现实,里间人听到外面动静,“怎么不进来?” 顾无觅方才想起苏云尔还在里间等着,她虽不知对方见她所为何事,不过左右离不开关心嘱咐几句,想来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掀帘进了里间,苏云尔坐于几案之前,炉烟袅袅,茶香萦绕,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 “师尊。”顾无觅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快步走向几案边,变化之快让996为之咂舌。 她本想替苏云尔斟茶,可环视一圈发现的确是没什么活可干了,得了苏云尔的应允方坐下问:“师尊有事吩咐?” “……无事,”苏云尔愣了一下,方道,“见你着玄色衣裳惯了,乍然换了素色,倒一眼没认出。” 哦,还不是因为凌霄宗统一服制长这样。 顾无觅暗自将没有任何特点的校服吐槽一番。不过经过她的观察,正如她原先所处世界中的学校校服,白袍在凌霄宗亦无法做到完全消除世俗阶级差异。 宗门师姐妹们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卷起来,诸如衣袖间做工昂贵的金银绣线细纹,脚上踏的是何等材质的鞋,以及玉佩发簪灵器等不经意间透露出家族族徽之物。 “我见师姐妹们皆着白衣,想着自己虽并非常待在宗门,却还是要与宗门上下保持一致才好。”她总不可能穿着个夜行黑衣一般的袍子在一众白衣仙人之间晃吧? “难得见你这么守规矩,”苏云尔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又说,“此番你既回了宗门,门中日常设有各修行方向的课程,原先我说过的你在修行中有不足的领域,便可择日多去学习讨教,于这些课上精进一番。” 内门学生选修外门高阶课程,顾无觅想。 不过这也算不得奇事,凌霄宗五大主峰各有专精的领域,学生却并不都与峰主修行的方向完全相同。其中有与峰主差异太大着实教不了的,便只能勤加修炼、自行参悟,在外门课上随着其他长老学习,亦与诸位师姐妹们多多讨教。 顾无觅作为杂修,主打一个来者不拒,各类法术都懂一些。可正因如此,学有不精之处便会随着修为的提升而暴露愈多,到了一定修为高度后更难精进。苏云尔早看出她的问题所在,却因自己亦是以剑入道,难以在综合方面深入指点。 顾无觅自应下。苏云尔思索一会儿,又道:“你方才在门外不进来,可是与辞霜打了照面?” “崔师姐接我过来,在门口遇见秋师姐,便聊了两句,也算是认识了,”顾无觅挑了好听话讲,试图将话题固定在秋辞霜身上,略委屈道,“可秋师姐都没有理我。” 996:“……” 怎么理你?见第一面就被你不可描述的那种理法吗? 苏云尔失笑:“她生性如此,待我都这样。你与她相处时日长了,自然便知晓了。” 同样的话顾无觅不久前才在崔沅处听过,但她没想在这个世界中长留。她莫名有些烦躁,若真是有这般细水长流铁杵磨针的耐心,这个任务怕是得做到地老天荒。 “不过说起来,我上赤心峰与掌门师姐论道,倒是听说一桩事,”苏云尔换了副口吻,顾无觅听出这是要与学生聊天了,她本也不是常端着架子的师尊,“不知怎的,宗门上下前些日子传出一些言语来,说是……贺清那孩子与辞霜两情相悦。” 这算是在背后编排别人吗?不算吧。 顾无觅只当是苏云尔给自己科普凌霄宗人物关系了,尽管她早看过剧情,此时仍顺着苏云尔的话道:“秋师姐喜欢的人,想必一定很好吧?” 她一面装,一面向996吐槽道:“我也很好,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996:“宿主你照照镜子呢。” “贺清那孩子么……你今后会遇见的。她是掌门师姐的学生。我只是不知辞霜何时竟与她走到一处,”苏云尔揉了揉眉心,有几分无奈,“掌门师姐一向又是个急性子,听说便草草将这婚事给定下了,我那时尚与你一同在外云游,也不知晓此事。” 顾无觅配合地“啊”了一声,说:“秋师姐应下了么?那想必便真是一桩美事了。” 苏云尔像是被她的天真逗乐,微微摇头道:“你不了解你秋师姐,她一心向道,走的又是无情无欲的路子,于修行以外的事都提不起兴致来,也不会为自己争取什么。她不过是嫌与人打交道太麻烦,懒得拒绝。依我看,哪怕你今日方与她认识,我若将你指给她,她也是不会说不愿意的。” 顾无觅:“……” 这个举例是否过于牵强。 以及贵宗门难道都是师尊辈指婚这样的包办婚姻吗? 见她神色古怪,苏云尔没忍住笑了出来:“我不过玩笑一句,知你向来不喜拘束。若非宗门中多数道侣都望着师门长辈给做个担保,我亦无心插手你们的事。” 顾无觅觉得这个态度就很好,而凌霄宗掌门这种随机乱点鸳鸯谱的举动该改改了。 她便道:“师尊英明。” 苏云尔没接她这句话,从案上拿起一本册子,道:“言归正传,你虽入我门下,可剑术却一直比其他术法差些。这门中课程,便从剑术补起吧。” “正好,”她翻看剑术课的安排,对这巧合有些惊讶,“负责辅助这门课教授的么……是辞霜呢。” 4、宗门二三事 卯时三刻,顾无觅腾云往山下赶。 996不住催促着:“宿主你快一点,马上要迟到了。” 山风吹得顾无觅被没扎好的头发糊一脸,艰难地道:“闭嘴,难道不是因为你没叫醒我吗?” 996难得占理:“我叫了你八百来回……” “闭嘴。” 被叫了八百来回都没能醒的顾无觅惜字如金,身体带动着似醒非醒的大脑在高空运转,觉得自己可能是缺氧。 好不容易远远望见山下学宫的屋顶了,996却冷不丁插一句:“宿主你迟到了。” 顾无觅:“……你不是未经主动召唤应当保持沉默吗?” 996:“但是在宿主任务进度严重落后或偏离原故事线时,系统有权提醒宿主。” 顾无觅毫无意外地踩点迟到,却因御云不熟练降落时没能收住力道,猛地俯冲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已做好了狼狈摔在地上的准备,却没想面前突然闪过一道白色影子—— 咚。 顾无觅甚至很冷静,事态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境地,她维持着撞到人这一很古怪的姿势,眼前有短时间的空白,问996:“我残了吗?” 996:“……没,但你撞到的是秋辞霜。” 好的,看来事态已然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 顾无觅觉得自己还不如残了。 她被一股力道自下而上托起,总算是脱离了这个诡异的姿势。视线逐渐适应时空的变化,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秋辞霜衣袖是冷的,大抵是因着顾无觅从高空带下的寒气。她的眼中也跟凝了一层霜似的,在用灵力托起顾无觅并认出她来时微蹙起眉。 顾无觅这会儿被她盯得心虚,却还没从从高速坠落中缓过来,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只得跪坐着唤了一声卖乖:“师姐……” 唤得秋辞霜轻飘飘抬眸看了她一眼,顾无觅看见她的好感度从15%掉到了14%。 “看来不是很严重嘛。”她对996道。 996:“宿主你再看看呢。” 顾无觅这才瞧见秋辞霜虽仍旧冷着一张脸,额角却已渗出冷汗。她微抿着唇,好像忍受着尖锐的疼痛。白色绢纱掩盖下的手腕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弯折着,抵挡了绝大部分冲击。 默然片刻,秋辞霜先站了起来。她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转身欲走—— 袖子却被一股力道拉住了。 “师姐受伤了,”顾无觅拽着她没受伤的左手的袖子,微仰起头,“先去处理……” 秋辞霜本想说不用这么麻烦,可她垂眼却见顾无觅眼巴巴望着她,不由得软了心思。大抵是疼痛使然,她有些不清醒似的,只好维持着这个姿势先说了一句:“你先起来。” 顾无觅如实道:“刚才晕得很,一直坐着,腿麻了。” 秋辞霜:“……” 她的神情有片刻空白,大抵是从未有人在不小心撞到她后还能跪坐在地上许久,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腿麻的。她本就不善与人打交道,此时更是觉得棘手起来,被顾无觅牵住的那只袖子中的手指动了下:“你……” “这是怎么了?” 话未说完,却被另一道突兀响起的声音打断。顾无觅循声望去,只见学宫中又走出一人来,未等靠近,她便闻到一股中草药的清香。 “伊师姑。” 秋辞霜行过礼,顾无觅方知这位的身份——凌霄宗鼎鼎有名的医修大家,清静峰主伊紫芙。 伊紫芙缓步而来,对秋辞霜道:“已到了授课的时辰,我见你久未进来,你却又是惯常早到的。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言语中除了有不解还有几分震惊,秋辞霜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觉她与顾无觅此刻的姿态么……一跪一站,从远处看,着实惹人误会。 她便道:“师姑误会……” 顾无觅却抢着道:“是我御云不慎,冲撞了秋师姐。” 末了还补上一句:“都是我不好。” 秋辞霜:“……” 更像罚跪了。 “先起来,”伊紫芙猜出个囫囵,颇有些哭笑不得,“跪在外边儿像什么样子,还以为你秋师姐这么小气。” 顾无觅这会儿也缓过来了,嘴还不停道:“师姑,我师姐伤了手,您替她看看好么?” “你伤了手?”伊紫芙拉上秋辞霜的袖子,这才见她手腕断折,方才竟一直忍着没有出声,“怎么也不说一声?” 秋辞霜没答,感受到一股清凉温润的灵力自伤处抚过,减轻了断骨处的痛感,低声道:“多谢师姑。” 伊紫芙一面为她接骨,一面询问顾无觅:“你是哪峰的?我瞧着面生得很。” “学生是逍遥峰主座下,”顾无觅道,“先前与师尊在外游历,前些天才回了宗门。” “苏师妹说捡了个宝贝学生,叫……顾无觅,就是你咯?”伊紫芙来了兴致,道,“你方才说‘御云不慎’,既师从苏师妹,怎会不通御剑之术?” 顾无觅:“……” 系统是这样设定的,具体原因她哪儿知道。 好在伊紫芙也没过多为难她,只是转而又絮叨起秋辞霜伤了的左手,近些日子不可舞剑、不可提重物、不可结印、不可…… 她列举到最后,总结道:“可你一会儿还得给学生上课。依我看,不如今日就先不学剑法了,先讲这御剑飞行之术,可好?” 秋辞霜没有异议,伊紫芙医术精湛,她自觉手腕已无大碍。平日里修行受伤又是常有的事,若非伊紫芙在旁边盯着,她怕是今日就得按着安排教剑法了。 顾无觅好奇地道:“竟是秋师姐掌教么?” 伊紫芙笑道:“这门课原是该你们师尊教的,不过她外出云游后,这课便轮给了我。而我于剑术不过略通皮毛,倒不如与你们同辈的小秋更能指点。” 顾无觅还想问什么,秋辞霜却嫌她们耽搁太久:“进吧。” 她只好按下打探更多信息的想法,随着二人一道进了。 御剑飞行之术十分无聊,秋辞霜从御剑的原理讲起,一路快进到剑诀与如何让自身与剑人剑合一。若非有伊紫芙在旁边提醒着进度,顾无觅十分怀疑秋辞霜这位惜剑如命的剑修能够不知不觉讲到如何以剑入道。 秋辞霜语调没个起伏,剑诀枯燥,她听得昏昏欲睡。原先在现实世界最多也不过就是本科时期上个早八,怎么如今还起得越发早了。 她强抵着困意,与996打商量:“有什么学习御剑的最佳方案吗,例如你直接后台操纵我飞,我可以用好感度或者其他什么兑换。” 996冷漠无情:“暂无。” 顾无觅难以置信:“你难道真的指望我自己学会?” 996:“加油哦亲亲。” 顾无觅换了个话题:“好吧,我是不可能学会的,御云也挺好。你之前承诺的抽卡呢?” 996:“根据系统规定,主cp任意一方好感度每上升20%,宿主方可解锁一次抽卡机会。任务对象目前的好感度为:秋辞霜15%;贺清1%。” 顾无觅据理力争:“你先前不是送了我五次么?这五次难道不该平摊进10%吗?” 996:“……宿主请稍等。” 它争不过顾无觅,片刻后道:“申请通过。宿主请抽卡。” 顾无觅眼前悬浮起数张白色卡牌,乍一看没有任何分别。她本就对自己的运气不抱什么希望,便只随机点了一张。 “恭喜宿主获得:治疗卡。该卡片能够无限制消除使用对象一切负面状态,例如,在本世界中使用本卡片即体力与灵力恢复正常。仅可使用一次。” 顾无觅:“我运气这么好?还是说每次都能抽到?” 996:“出卡概率随机,并非每次都能抽到技能卡,宿主请珍惜抽卡机会。” 似乎很有用,不过至少现在没用。 她大可将此卡用于恢复秋辞霜的手腕……不过显然没这个必要。 使用这张卡最大的问题在于,她无法向旁人解释自己究竟是如何使自己或是她人一瞬间恢复至正常状态,这样夸张的疗效听起来更像是透支生命以补当下的邪术。一旦被问起,只怕自己百口莫辩。 顾无觅还在思考究竟怎样才能让这张卡得到最有效的利用,却听台上的秋辞霜道:“接下来大家自行练习,我与清静峰主将挨个指导诸位。” 伊紫芙笑眯眯地从一旁走下来:“开始吧。” 顾无觅:“……” 她不过就是抽了个卡,谁能告诉她为什么秋辞霜已经讲完了? 她望着台上秋辞霜用灵力写出的密密麻麻的口诀,觉得自己仿若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 谁又能告诉她剑诀怎么念? 她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听不懂课的感觉,当机立断决定偷听坐在身侧的同窗是如何读的,却没想她还没听完一遍,眼前忽的投下一片阴影。 她垂着头,听见秋辞霜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像是真关心同门似的:“顾师妹可会了?” 顾无觅觉得自己该站起来,可她被秋辞霜盯得下意识又想跪了。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抬眼,就见秋辞霜对自己的好感度,莫名上升到18%。 顾无觅:“?” 5、宗门二三事 什么时候涨的? 顾无觅记得方才抽卡时秋辞霜对自己的好感度分明还是15%,怎么自己没答上来她的问题,好感度反而还涨了? 顾无觅敲996:“出bug了?” 996:“系统运转正常。” 真是奇了怪了。 疑惑归疑惑,顾无觅却是顶着秋辞霜的目光乖乖起身,正当996以为她只得承认自己方才压根没听时,没想顾无觅竟还算流利地复述出了口诀……的前三分之二。 顾无觅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后面,不记得了。” 996一面觉得她装得真挺像人畜无害的,一面又问她:“你方才的不会是装的?” “哪儿能呢,”顾无觅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同桌背的时候我听了一下。可恶,秋辞霜要是再晚来一分钟,我就能听完后面三分之一了。” 秋辞霜无意识屈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随着顾无觅而停下。她顿了下,顾无觅以为她终于意识到孺子不可教也,却听她忽地念了一句什么。 顾无觅面露疑色,秋辞霜便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 她恍然大悟,却又难以置信:“她在一句一句地教我往下背?” 凌霄宗这一辈的无情剑修第一人,高岭之花秋辞霜,竟然在一节外门课上公然开小灶,教同门小师妹背剑诀? 顾无觅感慨:“这就是小师妹的优待吗?” 996:“呵呵,好感度18%的优待。” 顾无觅充耳不闻,她记忆力好得出奇,秋辞霜念一句,她跟着重复一遍,便能连着先前速记的一同复述出来。 待到她完整背过一遍,秋辞霜微微颔首,伊紫芙见这边动静,走来问:“何事?” 秋辞霜言简意赅:“我带无觅到一旁练习。” 伊紫芙愣了一下,想到顾无觅毕竟出身内门,学得快也正常,方道:“也好,这边有我看着,去吧。” 顾无觅质问996:“等等?什么练习?是我想的实操吗?” 没人告诉她上课第一天就要实际操作,她刚背会口诀,这么多天连剑也没碰过一柄,竟然就让她御剑飞行了吗? 她被秋辞霜带到一处悬崖边,底下林木掩映,非常有原始森林之感。她怀疑自己如果摔下去都没个声响,可能陷进什么沼泽地里尸骨无存。 “你且一试。” 秋辞霜的声音像在宣判死刑,顾无觅开始询问996系统有没有给自己买医疗保险,若是死了有没有什么复活机制云云。 她求助地望向秋辞霜,对方不愧是无情剑,可谓是十分无情。 秋辞霜被她的眼神黏了一会儿,淡然开口道:“做什么?” “师姐,”顾无觅已经明白这个女人无法被自己的暗示打动,那么如今之计唯有主动出击打直球,“我没有剑。” 秋辞霜:“……” 她朝顾无觅腰间瞥了一眼,当佩剑之处空空如也,正如她现在的神色。 顾无觅是杂修,本也不善剑术,不佩剑倒也正常,可若是来上课还不佩剑——大抵等同于上学不带书包的高中生。 秋辞霜欲言又止,顾无觅猜她想问“没剑来上什么课”。秋辞霜这辈子的耐心大抵都用在了顾无觅身上,片刻后只听她道:“稍等。” 顾无觅便等,她以为凌霄宗会提供专供学生练习用的普通灵剑,却没想下一刻,通体银白的剑鞘映入眼帘,她余光瞟到其上刻有二字,低声惊呼道: “青云?” 正是秋辞霜的佩剑。 “996你再查查呢?她对我的好感度真的只有18%吗?是81%才对吧?”顾无觅觉得一定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就这么把剑给我用了?传说中她们剑修恨不得抱着睡的佩剑?” 顾无觅受宠若惊:“师姐,这……” “你且一试,”秋辞霜道,“外门灵剑品级太低,不与你相配。” 顾无觅心说原来如此,可她有几斤几两她自己也是不清楚的,竟没想秋辞霜细心至此。 顾无觅感动得多眨了几次眼睛妄图挤出几滴眼泪来:“多谢师姐。” 她双手接过秋辞霜的宝贝佩剑,青云剑比她想象中的重量要轻很多。原书中说秋辞霜这剑是苏云尔特地寻了某些极其珍贵的天材地宝所锻,世间仅此一柄,名贵得很。 ——可惜后来秋辞霜第二次被贺清下药后元气大伤,与爱剑再也达不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从此仙门再无青云之名。 她默念口诀,感受着身体与剑的契合到了一定程度后,青云剑便脱手飞出。 她生怕自己没能控制好剑的飞行方向,或者身体甚至连剑都没有踩上。强烈失重感袭来的那一刻她连自己死后埋哪儿都想好了,却没料到身子忽然一轻。 惯性之下她仰倒向后,慌乱闭眼,却并未如想象中落空…… 好,看来暂时死不了。 “师姐?”半空之中,她没敢回头。 “嗯。” 说话间胸腔细微的颤动顺着轻薄的披风渡过来,顾无觅分辨不出究竟是风还是身后人温热的吐息。这个姿势她好像靠在秋辞霜怀里,着实失了分寸,秋辞霜竟没将她踹下去,可见姐妹情深。可是一旦微微挪远,她又忧心得紧,恨不得将剑的掌控权归还给秋辞霜。 心跳的失控好像是御剑失控的前兆。顾无觅好似从均匀的心跳与呼吸声中得到些许安慰,至于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她将其归咎于高空。 淡雅的兰香萦绕在鼻尖,顾无觅猜想秋辞霜住的地方大抵幽然生着些许兰花,恰如其人。 “师姐……”她不知怎的,又唤了一声。 “凝神,”秋辞霜的声音好似有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在悬空之中成了唯一的依靠,“定心。” 顾无觅噤声,灵力在经脉中流转运行,脚下的剑似乎与她合二为一。 可那是秋辞霜的佩剑。 这一念头让她再无法忽视意念之中的另一道神识,随着她的思绪一同拓至更广阔的领域,仿佛并行。 秋辞霜单手搭上她腰间,大抵是怕她坏了姿势,顾无觅却瞬间绷紧了腰腹肌肉。 “放松。”秋辞霜微凉的手指隔着衣料划过,顾无觅呼吸一滞,不由得卸了几分力道。 她觉得好像有什么反过来了。 便是在这一瞬间,她彻底失了对剑的控制。青云剑仿若断线的风筝,载着二人直直往下一坠—— 秋辞霜竟还能低声喝道:“口诀。” 这下顾无觅更是连口诀都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除了“口诀”这二字再无其他,混乱之间竟是撞在了秋辞霜身上,她听得身后人呼吸微顿,手下意识地就要松开,却被顾无觅紧紧抓住了,好像笼中发出呜咽的小兽: “师姐——” 她看着上涨到19%的好感度,扬扬得意地对996说:“看,三声师姐,成功让高岭之花对我的好感度上涨1%。” 996并不想理她。 秋辞霜的左手被顾无觅按住,她尝试抽离不得,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们肌肤相贴。她原不愿与人有过分亲密的接触,扶着顾无觅的腰指点动作也为有衣料遮挡,可眼下终归还是不适应。 那双手细腻温软,没有练剑生出的薄茧,指尖甲面光滑圆润。她手指动了动,却无意间勾住一根细绳,想是坠着腰间的饰物。风乍起,玉佩微晃,她便触到其上莲纹荡漾。 剑不知何时却已重归平衡,浮在云间。 秋辞霜提醒道:“师妹。” 顾无觅如梦初醒,像是才发现自己一直靠在秋辞霜怀里,瞥见脚下云层却又有些不敢动似的,过了好半晌才磨磨蹭蹭往外挪了一点。 其实剑的长度就这样短,承载着两个人已是需要靠得极近了,又能挪到哪里去呢?顾无觅象征性与秋辞霜拉开一段算不上远的距离,事实上背过身来的距离像是要吻她似的,眼睫轻微的颤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御剑不同御云,”秋辞霜轻言细语,“虽原理近似,可剑性属金,自重亦与云有差别。你方略懂些御剑之术,须得凝神定心,不可冒进。” 一句旁的话都没有,还是这样冷。 青云剑此时由秋辞霜控制着,顾无觅倒是能安心地分神来想别的。秋辞霜大抵以为自己忽地分神是种冒进,毕竟学霸总是不能理解学渣的脑回路,倒也正常。 不过学霸的优势在于分神也能控制好剑的走势,方才秋辞霜对自己的好感度可是真真切切上升了1%。 ——什么时候变成25%了? 顾无觅观察秋辞霜的神色,再观察……也观察不出什么。 她问996:“我刚才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996:“呵呵。” 自己想去吧。 顾无觅应了,跟没事人一样,好像刚才抓着秋辞霜不放的人并非自己。可她余光撇见秋辞霜手腕都红了一片,在白皙肌肤上惹眼得很。她重结印之时手臂抬起复垂落,那片印记又被衣袖掩盖了。 秋辞霜还在等她再御一次,顾无觅心一横想摔便摔吧,大不了还能御云接着。若是实在连御云都忘了,跌落后还有伊紫芙这等医修大能给接骨愈伤。 她赴刑场般再度默念起剑诀,却听秋辞霜道: “有我护着。” 6、宗门二三事 御剑飞行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学会,更何况秋辞霜名义上为了护着顾无觅,一直与她一同站在剑上。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意味着御剑人要付出双份灵力……顾无觅有些吃不消。 到了后来她甚至怀疑秋辞霜其实只是蓄意报复,将她的灵力耗尽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干一些不可言说之事一类。她几乎怀疑秋辞霜已经认出了她就是那日山洞中的人,可她没找到证据。 她在高空中仗着没人,净往秋辞霜身上蹭,然后将一切又推罪给风。高岭之花不为所动,反倒是她自己在第数不清多少次撞进秋辞霜怀里后,耳根染上薄红。可秋辞霜手腕上的红印还未褪,多半是显伤的体质,好像那日她眼尾泛的红…… 可她努力半晌,秋辞霜的好感度仍旧失灵一般停留在25%。她讨了个没趣,御剑又累得紧,时间仿佛失去概念,可却是一节课都还没结束的。 “师姐——”她拖长了声音,借着这个姿势微微仰头,眼底倒映的除了秋辞霜的白袍就是白云,二者大抵能够融为一体,仙气飘飘的留不住,“累了。” 秋辞霜于是伸手探她灵力,指尖搭上手腕时顾无觅下意识往后缩。她的指尖被高空冻得好凉好凉,与灼热湿滑的感觉全然不同,像一场即刻碎掉的梦境,可她不知哪一边才是真实的。 但只有很短暂的触碰,冰凉的触感却久久停留在手腕上。顾无觅经脉流转像被放在火上炙烤,整个人都是剧烈运动后的状态,热汗、略微急促的喘息、和有些失神的眼。秋辞霜的体温有着降温的作用,情不自禁吸引着她靠近。 不对,不对。 她只是任务对象。 理智在这场拉锯中占了上风,清醒重新取得了大脑的支配权。顾无觅平复呼吸,却听见秋辞霜的心跳平稳,与她形成了巨大的落差。 她们在这落差中下坠。 顾无觅只觉得自己在写一本感情流占比十成十的小说,主角们在笔下深情拉扯,而她随着不同的写作角度代入不同视角,故事发展到高潮,她却身心俱疲。 “嗯,”秋辞霜给她递了手帕,御剑权从自己的控制中剥离,顾无觅却觉安心起来,“今日就到这里吧。” 可顾无觅没接手帕,她好像在走神,眼睛盯着剑尖某一点,余光中不断变化的光影交错,层次模糊在视野的边框。 顾无觅察觉到微弱的兰香,她不会弄错。修仙之人感官敏锐,有人很轻地擦去自己额角薄汗。 她有气无力地对996说:“她们高岭之花平时是不是不出汗?” 秋辞霜实在没有照顾人的经验,顾无觅装死不顺利,还是说:“我自己来吧,师姐。” 话音刚落,她边察觉周遭光影不再变化。秋辞霜御剑又快又稳,她们已经降落在地,却仍旧隔着不到一柄剑身的距离。 要命。 高空中云雾缭绕,顾无觅得以在梦境般的场景中做出许多陆地上不会做的事,现下一如幻灯片般在脑海中回放。可偏生染着秋辞霜香气的帕子还被她攥在手里,搁在鼻尖,秋辞霜的气味往她鼻腔里钻,秋辞霜。 秋辞霜。 秋辞霜垂眼示意她:“剑。” 顾无觅从气味中惊醒,方后退两步,从青云剑上下来。秋辞霜结印召唤,青云剑归鞘,顾无觅还能回忆起剑柄的纹路。 “如何?”她正愣神,伊紫芙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我看你们在上面待了许久,想是都会了。” 秋辞霜道:“承蒙师姑关心,正是如此。” 顾无觅好像有一点隐秘的失落,她还想与秋辞霜共乘一柄剑吗?她说不清,她其实才是主导者。 可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秋辞霜说,自己已经会了? 老天奶啊,她可没有独自一人再飞的勇气。 可这话她当然不敢当着秋辞霜的面说,对方冷漠得好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对自己的各项生理数值以及灵力状况有着精确的把控,轻而易举就能判断出自己学会了御剑飞行。 在这一方面顾无觅不占据优势,她还没能习惯仙侠修真世界的身体构造与度量方式,她好像在写一种很新的、需要作者切身摸索的同人文。 离下课没剩多久,顾无觅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少同窗已经将口诀背得熟练,开始在一旁预留的大块空地上练习御剑了。说是练习,最多也就不过离地十米来高,不是所有人都有着顾无觅一样的天赋与实力。 不是所有人都有着被秋辞霜开小灶的机遇。 顾无觅走了两步,大腿碰到一块微凉的东西,有点硌。 她低头一看,是一枚莲纹玉佩。 此时竟已到了下课时分,伊紫芙宣布下课,众学生作鸟兽散。顾无觅被伊紫芙留下来询问了些在宗门中住得可还习惯等问题,她一一应了。待到二人分别,秋辞霜早已不见踪影。 她便只好御云往逍遥峰的方向去,深觉自己这通勤时间都抵得上原先当社畜上班了。御剑消耗的体力还未完全恢复,顾无觅随意找了个山头歇下,感慨凌霄宗地盘真是大,御剑飞行都得好几十分钟才能从一座峰赶到另一座峰。 “这么大的地,恐怕失踪个人,都得找好久吧?” 996不理解她为何想的都是些与剧情无关的东西,答道:“仙门采用搜寻符,如非用更高的灵力刻意隐藏,否则找起来很快的。” 顾无觅像是已经将这个问题忘掉了。左右无事,她在山间四处游荡一番。此处未经开发,很少有人踏足,可她没走多久,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 996:“检测到原书重要剧情点!检测到原书重要剧情点!请宿主尽快解决主cp情感纠纷,修补感情线!” 一模一样的台词,很难不怀疑系统其实是懒得换词的人工智障。 顾无觅放轻脚步走近了些,尽管踩到杂草时不可避免地发出响动。可她离交谈的人隔得甚远,后者又高声喊话着什么,便也将她动静盖过了。 她对人声不熟,到这儿来之后总共也没见过几个人,是以离得稍微近了才辨出说话的人竟是贺清。 另一位一直沉默的,便是先行离去的秋辞霜。 贺清背对着她,她看不见对方面上神色,从秋辞霜面上更是寻不到什么情绪的踪迹。偶尔微微颦眉,却仿佛置身事外,只是为了自己被拖住浪费时间而不悦,并非为了贺清口中之事。 “……辞霜,听话,这事儿我们私了,你也不想闹到师尊和苏师姨面前吧?” 顾无觅向996吐槽:“好经典的渣女发言。” 对身份同等的人讲出“听话”,分明是放低姿态的恳求,听上去却是威胁的命令。贺清酱对方放在规训的框架下,而自己做出晚辈懂事的姿态,好像占理的当真是她。 秋辞霜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她本也没想过将这件事搬上台面,不过这几日没再与贺清相见。想必是掌门随意问起,贺清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这才辗转又求到了自己面前。 她抬眼看着对方:“你待如何?” “搬回来,”贺清早已想好自己的要求,“你搬回赤心峰。双修的事,你既不愿,我今后也不强求,以后日子还长。” 秋辞霜开始厌倦浪费时间的对峙,她本是要赶回逍遥峰练剑,新习得的剑法还需多加巩固。如今被贺清拖过了新剑法与自然、道心最契合的时辰,回去怕是只能就着原先的剑法练了。 见秋辞霜不答,贺清暗自咬牙,拔高的声音亦凸显了些许不耐烦:“你不愿意?实在不行我搬到逍遥峰也行,我搬到逍遥峰,你不用再搬一次,这样你也方便。辞霜,算我求你……” 说到最后,她放软了语气,好像真的在求人似的:“跟我回去。” 顾无觅无语地想,甚至不是问句。 她是铁了心让秋辞霜跟她走,而按照原书的剧情线,秋辞霜这次的确也妥协了。 是了,这正是原书中写到的,贺清第一次对秋辞霜下药,意欲强迫失败后,独自来寻秋辞霜希望将此事一笔勾销。 只是原书的时间中,贺清没能等到这么久。她本不是藏得住大事的性子,早在与秋辞霜闹翻后的第三天,便忍不住在外门学生下学途中如今日一般半道截住了秋辞霜。 秋辞霜对这件事的看重程度远没有贺清那样高。在她眼中不过是同门为了获得更高修为的恶性竞争,从此以后知晓她的品性,不再与她来往便是了。殊不知或许是因为顾无觅的到来,撞破了她们在后山之事,才使得贺清与秋辞霜谈判这一事延后至此。 眼看秋辞霜从始至终无动于衷,贺清愈发焦躁,失控质问道:“你该不会是真对你们师门的小师妹抱有什么龌蹉心思吧?” 顾无觅揉树叶玩的手顿了一下。 “我都看见了!”贺清气急败坏,“你方才、你、与她共御一柄剑!” 顾无觅:“?” 不理解,但大为震撼。 7、宗门二三事 顾无觅不懂为什么祸水突然引到自己身上,不过令她放心的是,秋辞霜似乎也没理解。 这就对了,原书中贺清的脑回路的确清奇得让人难以理解。 她为修为所困许久,在将秋辞霜确定为联姻对象争取目标后,没有先从仙门或事皇家长辈的身上下手,而是选择从打动秋辞霜的心开始。 她不修无情道,自然不知无情道于身外之物是怎样一种无悲无喜的体验。帝王家的婚姻多数时候由不得自己,她于情事上许多事亦不知如何处理,只知人间寻常伴侣,多数是一方追求另一方,定下姻亲还得讲求一个门当户对。 她负有人间皇室血统,与秋辞霜一介孤女出身当然算不得门当户对。可她既愿意不顾身份鸿沟,放下身段“追求”秋辞霜,对方自然应当感恩戴德、欣喜接受。 寻常人梦寐以求的加入皇家飞上枝头变凤凰,秋辞霜却只需要一个点头就可以做到。 可秋辞霜并未如她所想的那样,在自己数次嘘寒问暖下有所改变。她对自己的态度依旧是冷冰冰的,贺清有时被她拒绝,理由不过是“练剑”“带课”“修炼”,如此云云。 她修为都那样强悍了,贺清有次听见师尊她们闲聊,说秋辞霜不仅是这一辈里修为第一人,就连掌门在她这个年纪亦没有如此高的修为,她还需要刻苦修炼吗? 想必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人都有七情六欲,修无情道又怎样?难道还真指望她孤寂一生,领悟飞升大道? 贺清自以为对人性有着十足的了解,她将秋辞霜对她的数次拒绝看作是对她的考验,或欲擒故纵——什么都好,反正秋辞霜最后总会接受她的。她身为人族皇室,身份尊贵,而又是凌霄宗掌门的学生,从这一点上也与秋辞霜相配。 秋辞霜这个身份,不与她联姻真是可惜了。 她提前找修卦术的同门师妹卜了天气,每当下雨都为秋辞霜送伞;在秋辞霜下课时为她带去人间糕点铺的需要排队很久才能买到的昂贵点心;借着生辰与其他节日的理由往秋辞霜住所中送了许多东西。 可它们后来都被秋辞霜原封不动地托人送了回来,她在雨天能够凭借灵力为自己搭好防雨结界,她说凡俗饮食修仙之人须得少碰为佳。 贺清逐渐发现秋辞霜是一块坚硬的寒冰,无法来自外界的温度捂热。她清高,清高得不合群,对自己的真心付出不屑一顾。 自己的计划栽在了第一步。 这对愿望从没落空过的贺清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她冥思苦想不知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秋辞霜对她客客气气,她却觉得秋辞霜哪怕对一个外门学生对重视程度都超过自己——秋辞霜为外门学生讲课时轻言细语,有时能讲小半个时辰,可她对自己说过的话呢?恐怕加起来都不到小半个时辰。 秋辞霜又一次给外门学生上课,她照例守在学宫前等对方下课,实际上却有些迟疑,不知秋辞霜合适才能被自己打动。 下学的铃声响起,学宫门开,外门学生三三两两从中走出。秋辞霜总是最后离开,待到最后一位学生的疑问被解答,才会返回逍遥峰练剑。 ——是啊,追了这么些日子,她连秋辞霜每次重复不变的行动轨迹都一清二楚。 她倚在石柱边暗自咬牙,却突然被路过打闹着后退的外门学生撞了一下。 “大师姐?”撞到她的小孩愣了下,后退两步,连声道歉,“师姐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 贺清觉得好烦。 本来就心情不佳,还被不长眼的外门学生撞了。外门不比内门,多数只是资质平庸的凡人,就算拼了命修行,连最入门级别的道都不一定能悟,灰溜溜回人间去,泯然众人,碌碌一生罢了。 可她勉强笑了下:“无碍,往后走路小心便是了。” 看,这便是她,被人莫名其妙撞了都还能温声细语,这等涵养,秋辞霜竟然还挑三拣四? 她越想越气,垂眼在心里讲秋辞霜骂了好几轮,什么不识好歹、假清高……之类的词都讲遍了。抬眼才发现方才那小孩还没走。 “大师姐是等秋师姐吗?”小孩眨了眨眼睛,“秋师姐还在为今日迟到、错过课前部分的同学讲解剑法,怕是要晚些才能出来。” 哦,晚些才能出来。 干她什么事?她就不该在秋辞霜拒绝了自己几百次后还在这里等她下课! “多谢。”她对外门小孩的忍耐程度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界。 “大师姐今日不高兴么?”小孩却还在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吵得人心烦。 大抵是察觉到她面上的阴云,小孩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今日大师姐都没给秋师姐带点心诶……” 点心? 贺清这才想起自己一直走神,王府下人将在人间买到的点心送上宗门,她也忘了去取。 不过取不取又有什么区别?反正秋辞霜又不会领情,在她眼里这些都是仙人不可食用的凡俗之物。 大抵是贺清没接话,小孩讨了个没趣,也不再说话,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贺清觉得她一点眼力见都没,方才自己胡乱应付了两句她都还没走,眼下还呆站在这儿,跟有病似的。 她瞥了眼日头,等待让人格外烦躁。 “走啦,小绮!”忽地,一声呼喊戳破了她的思绪。 贺清半眯起眼,看见另一个女孩朝这边小跑过来的身影,方才那小孩抬头去寻,高兴地道:“怜怜!我等你好久。” 那个被唤“怜怜”的女孩子朝自己施了一礼,贺清注意到她施的是内门学生礼:“大师姐安好。” 她无奈撑着身子回礼,两个女孩子便高高兴兴挽着手离开了。 走得不远,贺清还能隐约听见她们的交谈: “大师姐每次都来接秋师姐下课,还给秋师姐带零嘴,她们的关系可真好呀。” “大家都是同门师姐妹,互相照顾很正常呀。” “可是大师姐对秋师姐比对其他师姐们都要好呢。我听小丁师姐说,她们还互相往对方的住所送东西。你说她们会不会……” “嘘,宗门规定不让大家私下谈论这些,你忘啦?” “哦,我就是觉得很像嘛,你又不会告发我。大师姐与秋师姐都是令人敬仰的师姐,多般配呀……” …… 贺清盯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脑海中却回荡着方才的那些话。 她与秋辞霜很般配。 因着她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就连外门学生也觉得她们天生一对。 兴许是因为秋辞霜对谁都冷脸,贺清想,而自己又身为师姐,秋辞霜有些时候不好直接拂自己的面子,总归还是得回应几句。 一来二去,便给不明就里的人留下了自己与秋辞霜关系好的印象。 她一来觉得挺荒谬的,毕竟连外门都看出自己对秋辞霜的心思了,秋辞霜却仍旧不为所动;二来…… 门规里是说了修行之人须得一心向道,最好是断绝红尘俗念,可这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规矩了,几百几千年也没见改过。说到底不提倡私会是为了让修行心无旁骛,可若真动了心,两情相悦,宗门也不会棒打鸳鸯。 更何况她拜入师门前,人皇便与掌门商量好了,待她到了年纪,是得回人间继承爵位婚配的。 如她真与秋辞霜走到一块儿,掌门非但不会拦着,想必以她的性子,还会为二人指婚。 思及至此,与其让秋辞霜动心,不如从宗门里的师妹们下手,让大家都以为她与秋辞霜心悦彼此已久,再找个机会“不小心”让掌门得知此事,届时全宗门上下都对她们未来会成为道侣深信不疑,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贺清越想越觉得这个新计划甚好。秋辞霜再清高,不也是得受旁人的评价。真正超脱世俗的不是人,是神仙。 可惜她秋辞霜还不是神仙。 正当此时,眼前又是一片阴影投下。贺清抬头,见秋辞霜与最后一名外门学生一同走了出来,她正背身合上门。 趁那外门学生还没走远,贺清忙迎过去:“秋师……辞霜。” 秋辞霜结印关闭结界,这一略显亲昵的称呼也没让她的神色有丝毫改变。只在贺清走近时才颔首见礼:“贺师姐。” “我……今日没带点心来,你别不高兴。”她在说话时施了点小法术,使得那外门学生也能很清晰地听见。 “我书于信中,”秋辞霜的声音多了些疑惑和无奈,“修仙之人不宜饮食凡物。” 她补充道:“信使并未提及遗漏之情。” 言下之意,贺清应当是收到信了。 外门学生只听见前半句和后半句,中间的“修仙之人不宜饮食凡物”,被贺清施法屏蔽掉了。 “好,我记住了,”贺清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语气却是愈发温柔起来,“赤心峰有一片蔷薇花海,今日开得正好,我有幸邀你同赏么?” 8、宗门二三事 顾无觅回忆了一遍原故事线,贺清与秋辞霜的拉扯还在继续。 “贺师姐,”秋辞霜冷静地解释道,“教学所致,别无它意。” 贺清却说:“你从不让我碰青云。” 秋辞霜疑惑:“师姐剑术已成,不必再受在下指点。” 贺清:“你们剑修不都惜剑如命么?” 秋辞霜……秋辞霜沉默了。 顾无觅想笑,她看秋辞霜根本没有理解贺清究竟在为了什么而生气,也没有理顺这个漏洞百出的逻辑论证关系。 贺清将她的沉默当作心虚,乘胜追击道:“与你将结为道侣的人是我,你怎能于她存这种心思?” 秋辞霜淡淡道:“贺师姐,慎言。” 贺清慎言不了一点。 她说:“你跟我回去。” 秋辞霜:“恕不能从命。” 谈判陷入僵局,贺清几度咬牙,又不可能强迫秋辞霜跟她一起回去。可若今日带不回人,日后师尊再问起,她要怎么解释?更何况她听说苏云尔云游归山,这位小师姨平日里万事云淡风轻的,实际上也护短得很。若真是将前几日……的事揭露在诸位峰主面前,她当如何在宗门中抬得起头来? 单是想想她便胆战心惊,更别提她从来没有看透过秋辞霜。谁知道她一副清心寡欲正人君子模样是否为装出来的,私底下斤斤计较小心眼得很,揣着这一把柄随时准备拿捏自己也说不定。 顾无觅在一旁听得无聊,贺清说十句,秋辞霜才回一句。这一句多数时候也没什么攻击性,她与贺清看待问题完全是不同的思路,简直是鸡同鸭讲。 她没想好自己能在这场无意义争论中起到什么关键性的作用,正想悄悄溜走,却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她瞬间明白过来是996在捣鬼:“你干什么?” 996机械地重复道:“请宿主尽快解决主cp情感纠纷,修补感情线!” 顾无觅:“……” 得,这还强迫上了。 她在心中呵呵冷笑,开始思考自己怎样做才能显得不那么像插足协议婚姻的小三。正当此时,贺清却又挑起了新的话题: “方才我与你说话时,你心不在焉,总往后看。你到底在看什么?” 说罢,她一转身,却正与从树后露出半个身形的顾无觅对上视线。 贺清:“……” 下一刻她猛地反应过来,气道:“你、你们!” 她瞪完顾无觅瞪秋辞霜,最后憋出一句:“你早知她在此处?” 秋辞霜没说话,但她看顾无觅的眼神中并无惊讶。顾无觅猜不透她的心思,掩盖得密不透风,似乎永远都不为外物所动的。 无情道。 她能看见贺清对自己的好感度,连初始值都有30%,甚至比现在秋辞霜对自己25%的好感度还要高。 不过经过贺清一番自我洗脑,她对自己的好感度也降到了20%。 顾无觅觉得贺清的情绪变化太大了,她甚至问996:“我如果做了什么事,让贺清对我的好感度一瞬间到了100%,算不算任务成功?” 996:“主cp任意一方好感度须达到稳定数值。” 顾无觅遂放弃。 让贺清这一情绪不稳定的人对自己好感度稳定保持在100%?哪怕是比登天还难。 秋辞霜虽然涨得慢呢,至少稳定。 顾无觅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贺清接着对自己喝道:“跟踪她人,这便是你们逍遥峰的作派?” 怎么还上升群体了? 顾无觅只好真心实意地说:“贺师姐,这是回逍遥峰的路。” 既然秋辞霜叫“贺师姐”,那她当然要统一称呼咯。 贺清被噎了一下,却又找不到话反驳,只好抛出了适用范围广大的道德攻击:“不知廉耻!” 顾无觅将这四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眼前却浮现出那日秋辞霜…… 她正想说“你说是便是咯”,却听秋辞霜道:“慎言。” 这是她第二次说“慎言”。 顾无觅觉得她们修无情道之人似乎将言语承诺看得很重,她们不讲人情义气,唯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跟有法律效力似的必须达成。 言语不慎会惹道心不正。 “好啊,你们一个二个,狼……”贺清终究还是忍住了,她不理顾无觅,问秋辞霜道,“你往哪儿去?” 秋辞霜:“逍遥峰。” 顾无觅忍笑忍得指甲在树皮上划出一道印痕。 她忽然觉得秋辞霜这样也……挺难搞的。 贺清只当顾无觅是透明人,继续道:“那好,我不强求。” 她顿了顿,又道:“前两日府上为我送来一些天材地宝,我问过清静峰的师妹,说是难得的补药。我遣人给你送来。” 她不知那日自己走后,秋辞霜究竟是如何解决的,想来不过强行压制。药力残留在体内难免对本源有所伤害,秋辞霜天之骄子,若是为此失了修为,日后双修,自己获得的益处想必会有所折损。 几件名贵药材而已,王府家大业大,再怎么说也有着人间皇室多年的积累,总归还是拿得出。 她心中得意,不免瞥向顾无觅,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平民,既是逍遥峰主云游路上顺手收的,想也不是什么高贵出身…… “师姐,”顾无觅缓缓越过贺清,朝秋辞霜走了过去,“我随师尊回来的路上,采到了这个。师姐博学,可否帮妹妹辨识此为何物?” 她说着,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株闪着耀眼银光的植物来。秋辞霜只看了一眼便惊讶道:“灵珠草?” 她多端详一会儿,严谨地补充介绍道:“千年灵珠草,入丹药乃大补之物。茎有银光,叶侧有齿状痕……” 贺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们王府总共也就存了几株百年灵珠草而已,年限最长的不过也就八百年。这来历不明的小孩,竟然随手一拿便是千年灵珠草? 顾无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师姐懂得真多,谢谢师姐告诉妹妹。方才的课上,妹妹多有冒犯。这株灵珠草,师姐若不嫌,便收下吧,当是给师姐赔罪了。” 就这样送给秋辞霜了? 那可是千年灵珠草啊! 秋辞霜亦有迟疑。她虽中了贺清的药,可并未如贺清想象的那般强行压制,此时身子已无大碍。甚至不知怎的,她那日醒后,竟觉道心更清、根骨愈固。更何况她并不理解顾无觅为何突然送她药材,在未免有些不合时宜的场合。 顾无觅一口一个自称“妹妹”,可她原先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地称呼“秋师姐”,再亲密也不过“师姐”。眼下于各处都有不合理,自己也觉得有些突兀,不过她想要达成的便是这种效果。秋辞霜于人情上没有敏锐的感知力,不代表某人不会被气死。 她眨了眨眼,无视贺清,无辜地道:“师姐不喜欢吗?” 她于是打开自己的储物袋展示给秋辞霜看:“我这里还有好多,师姐若是喜欢,尽可以拿去。” 千年灵珠草、两千年的雪莲花、只有极寒之地产出的冰魄……贺清恍惚开始思考顾无觅究竟是何方神圣?怎样的家庭背景才能将此等天材地宝随意堆在储物袋中带在身上? 另一边顾无觅与秋辞霜还在交谈些什么,贺清已经完全没心思听了。她此时在脑海中将人间的世家大族列了个遍,可竟一家合适的人选也没找着。逍遥峰主总不能收魔道中人作学生,想来顾无觅应当出身仙门世家。 可这天下第一仙门便是凌霄宗,她也从未听说有姓“顾”的仙道世家,这顾无觅…… “既如此,”秋辞霜抵不过顾无觅好言几句,恰巧她最近锻剑,正差这一味冰魄,“便多谢师妹了。” 她从储物袋中取出手掌大小的一块冰魄,顾无觅却有些意外,她本意是送几株药材。她看了看储物袋中剩下的冰魄,几乎有堆成小山那样多。面上说了句“不客气”,心中却问996: “这东西果真珍贵至此?我怎么看这袋子里,我原先是将它归在不值钱的那一类中?” 996解释道:“魔道与仙道所产物品不同,价格自然有着差异。” 顾无觅若有所思。 机会难得,她正想着再寻个由头气贺清一道,不过秋辞霜不是看见仇人落难便会开心的性子。方才这一通操作,秋辞霜对她的好感度纹丝不动,也就在从她这儿取得冰魄后上涨了1%,这1%还是因为冰魄能够对青云的再锻起到关键作用。 她从前做网文写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与高岭之花谈恋爱实现起来竟然这么难! 却没想秋辞霜将冰魄收纳进储物袋,主动道:“回峰。” 顾无觅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秋辞霜这句话竟然是对她说的,秋辞霜主动邀请自己一起回峰。 虽然这似乎与自己还在上学时,班级里的女孩子们总是同行吃饭去洗手间饭后散步并无太大分别,可那是秋辞霜! 秋辞霜主动邀请自己同行! 顾无觅对996说:“我又幸福了,我又觉得自己胜利在望了。” 996:“宿主请有点自知之明,你已经落后平均进度89%……” 顾无觅弯起眼睛微笑,在秋辞霜反应过来之前无比自然地牵住了她的袖子:“好呀。” 9、宗门二三事 她不仅要当着贺清的面与秋辞霜举止亲密,还要就此机会说给贺清听:“师姐方才教我也累了,回去的路上便由我御云载着师姐吧。” 秋辞霜微微一怔,被牵住的袖子没挣开,反而隔着轻软的衣料碰到了顾无觅温热的指尖。她状似无意地躲开,与顾无觅虚虚隔着一段距离。 她说:“不需要。” 闻言,顾无觅愣了一下,眼中浮现出不解又委屈的神色。她垂眼看自己的脚尖,鞋下染了一片云,方才从云端落地时没扯干净的。 她好像做错了事却又不知所措的……秋辞霜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她想或许有些冒犯,可真的好像其他峰兽修师姐妹们的灵犬,前些日子灵兽园中的雌兽生了一窝小灵犬,她去看过,眼神便像极了顾无觅现下的样子。 可她不善言辞,她本是想说“你已经很累了,不需要再费力载我”,不知为何话出口却只剩一句“不需要”,凶巴巴的好像在训不懂事的小孩。 但其实,顾无觅不就是小孩么。 对待小孩就要有对待小孩的方式。 顾无觅还在跟996吐槽:“我是不是装过了。万一她根本get不到我的点怎么办?那我岂不是很尴尬……” 却察觉自己的发顶被摸了一下。 顾无觅还因着这奇特的姿势而怔神,她比秋辞霜稍高那么一点,可秋辞霜站的地方又比她高,做这样哄小孩的动作属实是有些怪异了。但秋辞霜又说: “我载你。” 顾无觅眼睁睁看着她对自己的好感度上升到27%。 这算什么?自我攻略吗? 难不成是自己的头发非常柔顺,很好摸,所以激发了秋辞霜对自己的喜爱之情? 她觉得自己好像某种温顺的小动物,秋辞霜对自己的好感度升高是因为没有人会不喜欢小猫小狗。这样比喻或许有些不恰当,可顾无觅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 可她也没想到秋辞霜会提出主动载她,这就跟她愿意让自己碰青云一样令人迷惑。 但这显然是顺了她的意,她余光瞥见贺清不屑一顾却又频频朝这边看的样子,有些想笑。 人间王府怎就出了这样的爵位继承人? 她换上明媚的笑:“谢谢师姐。” 秋辞霜收回手,也没理贺清,单手结印,默念剑诀,便载着顾无觅升空而去。 贺清没想到她们竟真久这样走了。秋辞霜虽不近人情,可于礼数上大都挑不出差池,从未对同门做出这等事来。顾无觅却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类型,也不知秋辞霜究竟是怎样与她搞到一块儿的。 但无论如何,她难道能比得上自己么? 仙道虽没有人道那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习俗,可这门亲事是掌门亲口定下,诸位峰主做了见证的,秋辞霜难道也这般不在意么? 她心中烦闷,望着二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恨得攥紧了拳头。从地面上的角度看去她们站得那样近,在同一柄剑之上,影子几乎紧挨在一起。 秋辞霜从未与自己这样亲密过。就算住在一起过好一段时日,她与自己的生活也是泾渭分明的。 凭什么顾无觅就可以? 正当此时,顾无觅却忽地转头,对贺清做了个口型。 贺清辨出她在说:“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霎时间恍若一道惊雷降下,贺清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上粗糙的树干。 她定了定神,顾无觅已经没事人一样转了回去,秋辞霜在她身前背对着自己,根本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知道了什么? 贺清蓦然反应过来,顾无觅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闯入了自己与秋辞霜的对峙之中。可从始至终她都仿若只是置身事外,就连最初的争端,也是自己挑起的。 还没弄清楚她的目的。 冷静,不要中了她的计。 贺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秋辞霜与顾无觅的身影逐渐隐藏在愈发后的云层之中,失了踪迹。 而另一面。 秋辞霜御剑,顾无觅得以心不在焉地偷闲。她想起自己原先所处时代的驾校教练,总是喜欢在开车时问东问西,美其名曰考察知识,但显然,秋辞霜不是多话的性子。 她百无聊赖地听996播报贺清对自己的好感度,从20%直线下跌,一路到了15%,正当她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却没想一个眨眼的功夫,又降到了10%。 她不由得感慨:“不愧是原书的主角攻啊,还是有点脑子,但不多。” 她几乎能够还原贺清的心路历程。贺清对秋辞霜这个人原本就没多少感情,为数不多的好感度全来源于秋辞霜身上能够让双修道侣受益的修为,以及对高岭之花的征服欲。原书作者大概是想写追妻火葬场的经典套路剧情,没曾想前期虐过头了,强塞进来的绿茶女配又抢了戏份甩不掉,最终只好改成了这副不伦不类的剧情。 可贺清还是有点主角光环在身上,就算顾无觅作为外来者穿进来,她也能够及时发现不对劲。过了最初的那股滔天恨意,现下应当是终于反应过来棋逢对手,开始冷静着手思考对策了。 只可惜顾无觅压根没将她放在眼里当作对手过。 幸好自己选择的攻略对象不是她。 顾无觅手指拨弄风吹起的、秋辞霜的衣带,轻软好像身边的云,她得以将自己的小动作隐藏在泛白的雾气中。 好好的一个破镜重圆任务,硬生生让顾无觅给做成了攻略任务,996简直要气死了。 它不是没上报给主神过,它们维修中心的debug速度一向很快,效率惊人。可不知为何这次提交上去的、如此明显的漏洞竟久久没有受理,而任务期间它又无法离开宿主,自然是没办法亲自跑一趟。 主神保佑,这个任务不要出岔子,快点结束吧。 它再跟顾无觅多绑定一秒都是对统生的不尊重。 一人一系统各怀鬼胎,顾无觅发现秋辞霜的情绪真的很难猜,尤其是当她背对着自己时。以往写文总爱写某主角的背影透露着落寞、孤独,可事实上又哪能真看出什么,硬要说的话,秋辞霜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高岭之花的气质。 她瞥了一眼好感度,27%,距离100%遥遥无期。 量化指标应用在情感上真是很难搞的东西。 可……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顾无觅:“996。” 996:“宿主有什么诉求?” “27%了,”顾无觅幽怨地说,“你竟然不提醒我抽卡?” 996:“亲亲,技能卡抽取是新推出的奖励机制,通知功能尚未上线。已收到宿主反馈,任务结束后将转交接口人员核实评估,感谢您的理解与支持。” 顾无觅:“……有人说过你很像机器人客服吗” 不过眼下刚好没什么事儿干,正好把卡抽了。 顾无觅再一次进行随机挑选。 “恭喜宿主获得:功法速成卡。该卡片能够在宿主修为允许范围内,短时间(即时——七天可选)速成特定功法。例如,在本世界中,宿主可选择应用于御剑术,即刻学会御剑飞行。仅可使用一次。” 顾无觅:“……你不是说没有能直接学会御剑的方案吗?” 996:“据查询,本系统曾在宿主询问‘是否有学习御剑的最佳方案’时,回答‘暂无’。宿主需要查看监控回放吗?” 顾无觅忍。 忍不了一点。 不过她现在已经算是半会不会了,既然秋辞霜说她会了那她就是会了。顾无觅现在分别有治疗卡与功法速成卡两张技能卡,都还没能用得上。 事实上她已经做好将这两张卡带到下一个世界去的准备了。修仙世界难得风平浪静没什么打打杀杀,贺清在原书中恶事做尽,可也没闹出人命来,最严重的也就是害得秋辞霜修为大损受尽流言蜚语。修为大损一张治疗卡就能解决,流言蜚语伤人无形才最是麻烦。 可之后的事她也说不准。从她穿进这本文与秋辞霜相遇的那一刻起,蝴蝶效应已然产生,许多事偏离了原先的发展方向,可总的盘算下来,顾无觅并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 毕竟一本失败的追妻火葬场文,修纲换主角,说起来简单,只有实践起来才会发觉并非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顾无觅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感到很新奇。她又觉得自己好像在写一本救赎文,只不过救赎对象的悲惨事件还未来得及经历,她要做出一切努力去改变。 她回想原书中的人物,逍遥峰这边的几乎都已经见过了,其他峰的却还没找到机会。可逍遥峰主云游归宗这么大的事,掌门总得找个理由将诸峰师生聚一聚的。按照原书的时间线,此后不久,仙道圣地“秘境”的结界历经数年又一次开启,这将成为故事的一个重要节点。 原书中这一时间,秋辞霜元气大伤在峰中修养,贺清与诸位同门一同前往秘境试炼。 贺清与姚怜的数次偷欢,就集中发生在这一时段。 10、宗门二三事 剑术课并非每天都有,顾无觅却也没闲着。她将原主本该会的功法尽数练习了一遍,虽说还不太熟练,可若非被深入问起,也不会穿帮。 魔道修炼主打一个随心所欲,没有仙道那样多条条框框。秋辞霜每日作息精准得像个机器人,做每件事都守着天地灵气汇聚最佳时辰的规矩,殊不知距离她几山之隔的地方,顾无觅甚至有一天因为晚饭吃太多而睡不着,半夜爬起来修炼。 夜巡飞过顾无觅屋顶上空的不知名师姐见她房中还亮着灯,感慨异常,第二天“逍遥峰小师妹半夜三更刻苦修炼”的消息就传遍了宗门。 崔沅还特地跑来找她谈心,说是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顾无觅觉得她像极了大学找自己聊天的辅导员,一场乌龙闹来的关心无处安放,顾无觅试图委婉地解释自己只是晚饭吃得有点多不消化,崔沅却惊呼:“你都压力大到开始暴饮暴食了!” 顾无觅:“……” 她算是知道苏云尔为何出门云游了,这个仙修得硬是一点娱乐活动都没有,断绝七情六欲简直没法活。普通仙道尚且如此,她真是难以想象无情道的精神状态,这样一来,使秋辞霜对自己的好感度达到100%,就更难于登天了。 她这些日子都没见过秋辞霜,听说伊紫芙向苏云尔告了状,秋辞霜抵不过师尊的关心被迫请了假在峰中修养。苏云尔没事就晃悠到她的住所口头指点剑术,秋辞霜只能看不能上手,想必十分无奈。 顾无觅算着日子,自己与苏云尔未见的日子竟然更久。对方虽不是什么要求学生每天早晚问安的严厉师尊,可太久不见终归不像样。她铜钱一抛,便卜了个良辰吉日早起问安。 逍遥峰主峰掩映在云雾之中,山岚萦绕,带起清晨微微的凉意。顾无觅一路御云而上,在含宁殿前降落,苏云尔正于院中舞剑,她还在天上时便被瞧见了。落英缤纷,兼有竹林摇曳,其间人颇有道骨仙风之姿。 “美人舞剑,”顾无觅幽幽叹了口气,“她怎么就收了我这种跟整个师门氛围格格不入的。” 苏云尔舞剑,她身为学生不便打扰,便只在殿外候着,闲得无聊数被剑气震出殿外的落花。 数到八十七,苏云尔一套剑法舞罢,传音唤她进去。 她于是穿过层叠回廊,苏云尔倚在桃花树下歇息,佩剑被随手搁在石桌上,剑身堆了几片桃色深浅不一的花瓣。 “师尊。”顾无觅远远停下。 “嗯,”苏云尔应了一声,示意道,“沏杯茶来。” 顾无觅于是又出去了。 都喝上茶了,顾无觅觉得苏云尔可能有什么事想要跟自己聊,大抵又是关心学习生活。她没放在心上,走出院外却望见不远处走来一人。 她微微一怔。 她问996:“她是谁?” 其实内心已有猜测。 果然,996道:“凌霄宗掌门,赤心峰主姚知之。” 竟然在这里碰上了。 顾无觅还以为自己得在宗门大会上才能看见这位掌门,没想到竟是提前了许多。只见姚知之一袭白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华贵的气质。兴许是坐在掌门的位置上,不可避免要与人道等多方势力交涉,姚知之走的虽也是清修的路子,却有着高位者的气质。 她停下行礼:“掌门师姑。” 姚知之行至她身前,伸手扶起她,细细端详一番:“免礼。我未曾见过你,想必你便是苏师妹新收的学生?” “是,学生顾无觅见过掌门。” 姚知之笑了:“知礼数。叫师姑吧,换了旁的倒显得生分起来。” 她问:“时辰尚早,你们师尊让你来问安?” 顾无觅道:“师尊并未作此规定,是学生自己要来的。” 姚知之:“我猜也是,这个时辰,你们师尊自己都未必起得来。” 顾无觅:“……” 这话她也没法接。 但姚知之似乎只是享受逗弄小孩的乐趣,顾无觅想,虽说按照自己原先所处世界的算法,“顾无觅”已经成年了,但跟这些仙道之人的寿命比,说是小孩勉强也对。 姚知之问她:“你请过安,便要回去了?” 顾无觅乖巧:“师尊让我沏茶。” “哦,”姚知之点了点头,“我与你师尊待一会儿,你沏好了送来便是。” 今日劳动力被白嫖次数又增加了。 顾无觅端着一整套茶具回院子里,再次穿过回廊,隐约听见苏云尔与姚知之在谈秘境试炼的事。 “……那秘境虽是危险重重,可宝物甚多。虽说宗门并非缺那么些宝物,可此等机会难得,只当作探险,也算是极好的……” “能否从中受益,受益多少,都得看她们的造化……” “安全起见……” 顾无觅将茶杯一一奉上,姚知之仍在说:“安全起见,当由门派中修为高强的学生带队才好。师妹可有推荐的人选?” 苏云尔无奈地笑了一下:“师姐早有决断,何必问我。辞霜自己若是愿意,我还能拦着不成?” 姚知之亦笑:“这不是提前知会你一声么,你去跟辞霜那孩子说,她跟小清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贺清? 顾无觅心想,若真让秋辞霜也跟着去,那不就又为贺清制造机会了么? 虽说贺清早就跟姚怜不清不白了,但原书中秘境之旅正是二人感情升温,迫使贺清直面同龄人压力,后来再一次对秋辞霜下猛药的导火索。若是就这样放任秋辞霜跟着她们一块儿去,十天半个月的,黄花菜都凉了。 但秘境试炼这么好的机会,秋辞霜不能不去。 顾无觅虽说自己要完成好感度的任务,但也不是为了任务便剥夺她人应有权利的人。换言之,她若是现在去与秋辞霜打一架,二人两败俱伤,秋辞霜同样也去不了秘境。 可这对秋辞霜不公平。 为了避开贺清与情人而选择最谨慎的一条自保道路,这不是秋辞霜或顾无觅任何一人的作风。 她也要去。 “辞霜前些日子伤了手,眼下还在峰中静养。不过到了出发的日子,应已无碍,”苏云尔将茶杯放回桌上,心不在焉抚摸着剑鞘繁复的花纹,“你来我这儿之前,已经与其他师姐们知会过了?去秘境的人选,如何定夺?” “看学生们的意愿吧,”姚知之早有打算,“先将消息放出去,学生们可以自行报名,每一峰给定三个名额,外门那边酌情考量。人数如果超出计划太多,仍由各峰峰主自行决定最终人选。” “每峰三个么,”苏云尔想了想,“也可,你确定秘境的稳定度能够承下这么些人?” “回头我让爻妹再算算,”姚知之说,“我卜的卦象如此,可还是得经她的手,我方能放心。” 二人又聊了好一阵,姚知之方起身告辞。顾无觅在一旁数落花数得都快睡着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苏云尔含笑望着自己。 顾无觅:“……” 有种上课打瞌睡被老师一眼看见的恐惧感。 但她并未在上课,苏云尔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与她计较。 “你尚未离去,”苏云尔柔声道,“有什么事吗?” “师尊,”顾无觅蹭过去,眼巴巴地望着她,“我也想去秘境。” 苏云尔:“你方与我云游归来,当在峰中潜心修为才是。” 顾无觅据理力争:“秋师姐都去了。” 苏云尔失笑:“你秋师姐还不知道呢。” “师尊让她去,她肯定去。”顾无觅对秋辞霜“不会拒绝”这一特点很是清楚。 “再说,”顾无觅循循善诱,“我刚回到宗门,其他峰的师姑和师姐妹们我一个都不认识。若成日闷在峰中,以后别人见了,都不知我是师尊的学生。” “师尊您看,方才掌门师姑,就说她从未见过我。” 苏云尔被她闹得没办法:“你还委屈上了。自己成日待在峰中,前些日子我还听闻你子时起床修炼,可有新体悟?” 顾无觅:“……” 谁告的状?这件事到底还能不能过去了? 好在苏云尔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结,顾无觅修炼一向随心,她收徒之前便已知晓。她将峰中学生的名字挨个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只觉自己门下的女孩们都不是爱出门的性子。 “好了,”苏云尔心软得很,顾无觅早清楚,“让你去就是了。” 她叹了口气:“料想你的那些师姐们,也是不会凑这个热闹。若是真多过三个,我再与姚师姐商议便是。” “但先说好,不许逞强,师门不缺什么,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搭上性命去取得的,”苏云尔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与辞霜互相照应着,万事还有我呢。” 顾无觅真心实意地道:“好的师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师姐的。” 苏云尔觉得这句话有些古怪,可也还在情理之中:“你比她入门晚,合该她照顾你才是。” 说罢,她朝顾无觅摆了摆手:“罢了,若无事你便回吧。晚些时候我再问问,看你的师姐们,还有谁想去。” 11、宗门二三事 第二天清晨剑术课,顾无觅特地起了个大早,只等秋辞霜从自己住所上方飞过时,御云追了上去。 “师姐!”顾无觅忍住打哈欠的欲望,在离秋辞霜还有几丈时便唤了一声。 “嗯。”秋辞霜早有预料,在她靠近自己时悄然放慢了速度。 顾无觅浑然不觉,一路凑到她身边,却差点又因为刹不住撞进她怀里,被灵力稳稳托住了。 “慎行。”秋辞霜道。 “哦,”顾无觅一边在心里吐槽她讲话冷冰冰的,一边说道,“过些日子宗门会派人去秘境,师姐你知道吗?” 秋辞霜道:“知道。” 顾无觅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地道:“师姐会去吗?” 秋辞霜:“会。” 顾无觅喜道:“太好了!那我就能与师姐同去了!” 她好奇地问道:“我听说每峰出三个人,还有位师姐是谁,师姐知道么?” 秋辞霜瞥她一眼,道:“崔沅师姐。” “哦哦崔师姐呀……”顾无觅还在绞尽脑汁找话题,余光却瞥到一块手帕被递到自己手边。 她疑惑地望向秋辞霜。 “……眼泪。”秋辞霜有些无奈。 顾无觅怔怔接了手帕,淡雅的兰香好像从未变过,她又被秋辞霜的味道包围了。峰中衣物都是由负责浣衣的外门学生统一洗好后送回。秋辞霜会熏香么?她身上总有着兰花的气味。 醉人的。 顾无觅将手帕在手心里攥了好一会儿,直将那绣着名字的一角都捏皱了,才想起还给秋辞霜。 “出门前需正仪容。” 秋辞霜叠好,又收回去了。 顾无觅莫名恍惚了一路,来之前准备好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落地时差点又往秋辞霜身上撞。好像对方身上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似的,一看到秋辞霜她就忘了怎么御云,本就半吊子的水平如今更是充满了掉马的危险。 “看路。”秋辞霜淡淡道。 顾无觅忽然想现在请假,就说自己突发恶疾需要在峰中修养。 怎么能够自乱阵脚? 她安慰自己自我攻略也是攻略任务的一部分,毕竟自己一点心都没动却要对方好感度100%是不可能的,这都是达成任务的手段,都是设计。 她在座位上坐了好久,一心二用地一面想秋辞霜一面听秋辞霜讲剑法。秋辞霜的手好了大半,如今已经被伊紫芙允许简单地做些示范,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还是用未受伤的左手展示剑术。课上惯用左手的学生甚少,大家复制起动作来苦不堪言。 秋辞霜略一沉思,点了顾无觅:“你来。” 顾无觅:“?” 她只觉自己像是学生时代运气超乎寻常被老师拉上台作示范的倒霉学生,虽然眼下的确也是。她视死如归地走上台,伊紫芙抱着手在一旁补充说明道:“你们秋师姐手伤不便舞剑,下面由顾师姐为你们示范。” 顾师姐? 好小众的称呼。 好吧,顾无觅想,对于外门学生来说,自己的确也称得上一句师姐。 不过她的剑术倒真学得不怎么样。她怀疑原主在剑术这一块上根本没加过技能点,身体协调度差得不可思议。好几次她眼睁睁看着该转手腕时自己却猛地停住动作,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下一步该迈左脚还是右脚都忘了。 这个剑法学得她人生都灰暗了。 秋辞霜甚至还让她上台作示范! 真是天要亡我。 顾无觅做好了社死的心理建设,反正自己最终都是要离开的,丢人的是原主不是自己……虽然原主也叫顾无觅但是跟她想必并没有任何关系。 但秋辞霜并未如她所想的一般让她重复一遍动作,而是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 顾无觅:“!” 秋辞霜带着她的动作,顾无觅思绪放空,竟然也下意识地能跟上步子。 “好,”秋辞霜略一颔首,“你来一遍。” 顾无觅:“……” 上个剑术课莫名升级为助教,这福气她并不想要。 秋辞霜方才握着她手的地方还隐隐留着不属于自己的体温,温热的吐息在耳后难以忽视,惹起一层并不明显的绯红。顾无觅茫然眨了眨眼,兴许是她发愣的时间太长,被秋辞霜又一次从背后握住了手,惊得她一颤:“何处不会?” 顾无觅已经从方才的无措中缓过来,微微偏头,睫毛几乎擦过秋辞霜的。 “师姐,”她舔了舔嘴唇,眼神微动,“再教我一次?” 秋辞霜在她黑曜石一般的眼里看见自己。 隔得太近,所以只有自己。 她按下心中那一丝异样,灵力在刹那间有了一丝波动,神识中又浮现出那日被蒙着眼的混乱,黑暗与光明交织,喘息和黏腻的汗意,不知哪一面才是真实。 她好像察觉手心肌肤相贴的地方在发烫,可她为什么要用上“好像”?无情道摈弃外界的纷扰,对客观世界的变化最为敏锐。 嗓子有些发干,秋辞霜松开了她的手。 “稍等。”她抿了口茶水。 再扶上手时,却好像更烫了。 久久不见动静,顾无觅又唤了一声:“师姐?” “嗯,”秋辞霜回神,山间的晨风有些凉,寒意逼得人清醒几分,她手指收紧,与顾无觅指尖相贴,“看仔细了。” 顾无觅给助教当助教的工作做得很好,以至于她生出了一种自己即刻就能够转正的错觉。台下的外门同学纷纷记笔记,不时举着木剑比划。木剑轻盈,比划起来很是容易。顾无觅练了好一会儿察觉手酸,忽地反应过来自己用的并非木剑—— 青云? 她吓得手一抖,差点将手中剑跌出去,残存的理智却让她蓦地握紧了剑柄。剑尖一缕流光闪过,好像是剑灵在抱怨她将自己抓疼了。 “抱歉。”顾无觅反应过来,另一只手安抚地摸了摸剑身,心想剑的主人虽不善言辞,可剑还挺会表达诉求的。 她觉得自己用这么好的剑舞出并不流畅的剑法简直是暴殄天物,可秋辞霜将剑留给她,下场指导其他学生的剑法去了。 ——她指导其他学生时并不用手握着她们的,也并不给她们用青云。 手中青云再次闪过一道流光,提醒她该练剑了。 顾无觅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一节课过得格外漫长,下课后顾无觅主动留下帮忙整理教学用具。她心不在焉地还原着桌椅,顺便用灵力将被剑气划掉的落叶聚集在一起,又将木剑收进箱子里。待到秋辞霜解答完学生的问题,学宫已经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师姐——”顾无觅拖长了调子,“都收拾好啦,我们一起回去吧!” 秋辞霜看她蹦蹦跳跳到自己身前的样子,像极了隔壁峰灵犬做对了事,摇着尾巴到兽主跟前求夸。又是这个怪异的比喻,不合礼数,她将心中突兀生起的念头摁了下去。 自己原本要整理好学宫中物再回峰,按理说当比顾无觅晚一步,可她一次又一次地制造机会贴上来,却并不显刻意。秋辞霜原不清楚顾无觅的为人,不知她是否生性如此。 可想来也没什么从自己身上好得到的。 她于是像先前那样摸了摸顾无觅的发顶。 伊紫芙恰巧路过看到这一幕,笑着说了一句:“你们师姐妹感情真好。” 感情好么? 秋辞霜陷入难得的茫然中,她上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似乎还是诸位同门形容自己与贺清,亦或者,是贺清用于形容她们二人。 ……赤丹峰主殿,贺清跪在诸位师长面前。自己那时或许是站着,她离自己太远,又垂着头,以至于秋辞霜看不清她的眼神,只听见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坚定:“学生对秋师妹的感情日月可鉴,还请诸位师长成全。” 仙门规矩甚严,在场师姐妹们皆不敢妄言,可秋辞霜还是感受到一道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虽是无声,好像有声。 这种感觉让她很不适。 可这并非是身体上的不适,而似乎是别的什么,那一瞬间的异样无从捕捉。无情道心没有丝毫波动,理智告诉她周遭一切于自己对大道的追求毫无影响,无论损益。 主座上的赤心峰主问她是否确有其事,宗门没有学生必须跪下答话的规矩,可贺清跪了,她只好作陪。膝盖磕在玉石铺砌的地面上,寒意直往骨缝里钻,她却不知如何作答。 感情……是什么? 她于此事尚未有过探寻,自己的目光定是无波澜的,因为她看见姚知之微微皱眉,伊紫芙倾身向身侧的离雅峰主悄声说些什么,天机峰主手中铜钱碰撞,对姚知之附耳道,不如还是等苏云尔回峰再作定夺。 可贺清却又说:“秋师妹对学生亦有心悦之情……” 回忆猛然被打断,顾无觅有些骄傲似的,话语将她拉回了现实:“那是自然啦。” 她晃了晃秋辞霜的手臂,问:“师姐,对不对?” 秋辞霜没拒绝她的肢体触碰,目光无意识移到被她抓得有些皱的衣袖上,温声应道:“嗯。” 12、宗门二三事 凌霄宗的行政效率奇高,短短几天时间内就安排好了去秘境的人选。顾无觅靠在学宫外的柱子上等秋辞霜出来,今天不上剑术课,炼丹术的助教吃了自己炼的丹后吐血倒地不起,学宫安排了请秋辞霜代班。 顾无觅知晓此事时,课已经上了好一会儿了。教授这堂课的是天机峰主何爻,不过顾无觅听说目前五大主峰并无主修炼丹的长老,这活儿被分配给天机峰主,多半是因为修卦术的学生太少,何峰主相对比较闲。 下课铃响,外门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而出。顾无觅听见她们欢快地闲聊,左右不过凌霄宗最近的几件事: “你们听说了吗?去秘境的人选已经出来了!” “真的吗?都有哪些师姐啊?” “贺清大师姐、秋辞霜师姐、崔沅师姐……哎呀好多好多,总共算下来,内门可是定了十多个人呢。” “哇……那外门呢?我们之间有谁选上了?” “我想想,那日仙尊们从我身边走过,我听到她们谈话,好像是有……怜怜?”她仔细回忆一阵,摇了摇头,“其余我便不清楚了。” “唉!” 学生们皆叹气,惋惜不是自己入选。其中有一人却觉不服气,压低声音抱怨道: “果然是姚怜,她不是早就内定好要进内门的吗?凭什么要占我们外门的名额。” 有人附和道:“是啊,听说她是掌门仙尊的侄女呢。仙女出身,却资质平平只能做个杂修,啧啧啧。” “嘘,小心说话,别让人听见啦。” “听见又如何?杂修不就是悟不了大道的废物吗?”那人提高了声音,“她就是仗着姓姚……” 说话间周围却都噤声了,那人左顾右盼,终于瞥到面色沉沉的顾无觅,吓得慌乱间往后退了两步,却踩到身后人的鞋上差点摔一跤,方硬着头皮道:“顾师姐……安好。” 顾无觅在心中问996道:“我看上去有那么可怕吗?怎么见了我像见了教导主任似的。” 系统觉得这个即将以一己之力改变人物规则的女人比教导主任更可怕,但系统不想理她。 经过好些天剑术课的相处,顾无觅已经与外门的这一波学生很是熟悉了。她年纪小,刚回峰不久,性格又开朗,与爱笑爱闹的小孩们很快打成一片。 可偶尔,她们也会想起她来自内门的身份。 顾无觅从不忌讳谈起自己是杂修,诸峰长老一致认为她的天赋很好,甚至不比当年的秋辞霜差。与专精一门道术不同,杂修颇有些海纳百川的意思,修行起来也是最难的。顾无觅听苏云尔讲授时,总是联想到木桶效应,一旦有所短板,缺点便会暴露无遗。 这也是苏云尔让她来上外门剑术课的原因,一面是为了从基础学起,另一面是为了与秋辞霜多接触,让她带一带。 顾无觅回想往事没说话,可落在这群外门师妹们眼里就好像是师姐在生气。顾无觅一向脾气好,可任谁听了旁人讥笑自己修的道是废物修的,想必都不会好受。 硬是挨了好一会儿,方才说话那人才垂着头道歉道:“师姐我们错了。” “嗯。”顾无觅努力装高冷,想象自己是很会应对学生的秋辞霜,可她实在没有相关经验,连下一句话该说什么都憋不出来。倒是秋辞霜……她想要模仿秋辞霜,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想秋辞霜怎么还没出来。 唉。 殊不知学宫中,秋辞霜刚刚挨个收好了龟甲,这东西不能沾染太多灵力,只能靠人亲手来收。天机峰主何爻坐在讲台上喝茶,喝到最后剩浅浅一层底开始观察碎茶叶的排布。 学宫外起初吵吵嚷嚷,可后来不仅脚步声停了,连说笑声也停了。 像是被人突兀下了定身术。 秋辞霜将龟甲往箱子里放的手微微一顿,动作有片刻迟疑。 何爻抬眸看她背影:“外面有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在等你?” 宗门上下早习惯天机峰主未卜先知,总能比旁人多看透些东西,是以秋辞霜闻言并无惊讶,只放了龟甲,转身行礼道:“许是学生师妹。” 何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你且去吧,这边我来收。” 秋辞霜应了一句“多谢师姑”,推门走了出去。 入目便是这副场景。 小师妹装起生气来实在有些好笑,秋辞霜甚至从她眼中看见了掩藏得很好的不知所措。面前的外门学生一个个跟鹌鹑似的垂着头,大抵没人看见她们顾师姐正绞尽脑汁想对策。 她靠近时带起一阵微风,顾无觅从兰花的幽香中辨认出她,抬眼惊喜地喊了一声:“师姐!”复想起自己还在生气中,有几分茫然。 秋辞霜没听见她们方才的争吵:“何事?” 顾无觅刚才已经思考到她们口中的“怜怜”似乎就是原剧情线中贺清的情人,也便是掌门姚知之的侄女。她天赋的确不高,做什么都是学艺不精,只好做了个杂修,修为长时间停滞,好些年都没能成功从外门考进内门。 可就是这样一个天赋泯然于众人却自视甚高的小孩,走不通仙道,便只好走些别的路子,由此盯上了身为人间亲王世女的贺清。 13、宗门二三事 顾无觅有时觉得贺清与姚怜还真是挺配,二人挑选道侣的标准都是按照联姻的好处来的,尽一切可能做到利益最大化,由此再哄着自己喜欢道侣,不可不谓是人才。 而姚怜显然比贺清在这件事上更甚一筹,她的挑选范围甚至不局限于宗门适合婚配的师姐妹们,毕竟她挑上贺清时,对方已经与秋辞霜订下婚约。 据她观察,贺清与秋辞霜的关系远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好。贺清在姚知之面前急着表忠心那天她也在,秋辞霜从头到尾没什么感情波澜,根本就是懒得理这些凡尘俗事的意思。而贺清的造势也仅仅停留在婚约之前,自从得到掌门应允,来接秋辞霜的下课的次数便少了。 这样拙劣的把戏,一点也不像世女的样子。 不过既如此,自己挑上她,也算是她撞了好运。 假装高贵正经实则阴暗的世女很好钓到手,姚怜只需要稍微帮助她释放一下本性,她便对自己坦诚相待了。她们在无人的荒山野岭做着诸如牵手、接吻,此类背德之事,姚怜不在意她的婚约,只说心悦她,口中许下轻浮的承诺。 自然是当不得真。 没费什么力气她便从贺清这儿得知了真实想法,她便给了贺清自己从藏书阁中抄来的、残缺的魔道妖术。合欢双修之术么,于双方都是大有裨益的。自己日后若是与贺清双修,也能多少沾点秋辞霜的好处,再不济只是让她们二人试验一下妖术真假与否也好。 可贺清没成功。 不仅没成功,还打草惊蛇,让秋辞霜与她分居了。 姚怜一面安抚着贺清,一面继续想着应对之策。这即将到来的秘境试炼,便是一个极好的时机。 蝴蝶效应的缘故,原书故事线的走向发生了偏差。原本留给贺清与姚怜二人发展感情的秘境,眼下加上了秋辞霜与顾无觅。顾无觅回忆了姚怜的人设,有点把握不准她这回准备在秘境中做什么。 毕竟贺清与秋辞霜名义上还有着婚约,若与她人太过亲密,旁人总归看在眼里,多半传出些风声。姚怜便很难在秘境中制造出太多她与贺清的独处时间,让二人的感情更进一步。 思绪被拉回现实,秋辞霜问话后无人应答。顾无觅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实力本身才是最重要的,身为杂修的姚怜是个废物,不代表她也是废物。她话刚出口:“没……” 被秋辞霜轻飘飘瞥了一眼。 顾无觅:“……” 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秋辞霜随机点杀了站得最近的一只鹌鹑复述了一遍方才的场景,抬眼问顾无觅:“确有此事?” 顾无觅恍惚觉得自己也是被她审问的学生,秋辞霜身上有着一种……久居上位的错觉,可她清楚原书人设中并没有这一项。好几次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可人设分析是作者的本能,她又觉得自己不会在这样简单的事上犯错。 可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她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撒不了谎,甚至又生出了跪下答话的冲动,但最终只是规规矩矩站直了,声音也低下去:“是。” 她疯狂摇晃996:“秋辞霜的人设真的给全了吗?她真的是孤女出身宗门长大不染凡尘的高岭之花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气场啊啊啊啊啊!” 996:“审核无误,宿主请继续任务。” 顾无觅:“。” 秋辞霜惜字如金,余光瞥见天机峰主从门后出来,对自己轻轻颔首,料想她已经知道得清楚,自己说到底与外门这一群算是同辈,也没有立场责罚。 她道:“你们自与何峰主解释。” 顾无觅见她抬手,不知怎的竟下意识闭眼,往柱子后缩了下。 却听见秋辞霜情绪难辨的声音:“躲什么?” 顾无觅睁眼看她,感到一只微凉的手在自己发顶揉了揉:“受委屈也不知道说。” 顾无觅磨磨蹭蹭挪得离她近了些,撒娇似的:“……哦。” 她其实比秋辞霜高上一些,离得近了秋辞霜手够着她的发顶得有些吃力,压迫感好像突兀降临,纯粹来自于体型的。 但顾无觅好似没有察觉,秋辞霜感到热意靠近,呼吸微微顿了下,将手放了下来。 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与顾无觅拉开一段距离,说:“去跟何师姑作别。” 真的像教小孩。 顾无觅转身走了几步,何爻还在训外门学生,指尖转着铜钱,不说话的时候很有压迫感,听闻脚步声歪头看她:“苏师妹带回峰的学生?” 她比秋辞霜还矮上一些,却与苏云尔年纪差不多。顾无觅听闻卦术伤身,许是为着这个缘故,何爻束起的青丝中掺着白发,有几分“鹤发童颜”的意味。 顾无觅卖乖:“是。学生顾无觅见过何师姑。” 何爻上下打量她几眼,忽地道:“你的三魂七魄可全乎?” 顾无觅被她盯着,蓦地生出一种被看透的错觉,系统也跟宕机一般毫无反应。她只迟疑了片刻,抬眼好似不解:“师姑?” 何爻低笑一声:“罢了。” 顾无觅见她未深入问下去,匆匆作别后便回到秋辞霜身边,方才的事被压在心底。秋辞霜见她回来,便要御剑。 被顾无觅拽住了袖子:“我御云载着师姐吧。” 秋辞霜愣了一瞬,没能第一时间拒绝,顾无觅已经将云变成刚好能载两个人的团块:“师姐请吧。” 她好像很高兴似的,一点没有被外门学生冒犯的气恼,倒是秋辞霜替她恼了,秋辞霜自己也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想法。 顾无觅站在云上邀请她,如此显得比她更高了,却没有居高临下之感。秋辞霜觉得自己好像在养一只大型灵犬,踩在云上的触感软乎乎的。 可她,忽略了一点,顾无觅这片云的大小只恰好能载两人。 换言之,两人站在上边,比站在青云上边靠得还要近。 14、宗门二三事 她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佩剑,可还未能碰到剑柄,便听顾无觅问道: “师姐,如遇正前方吹来的大风,御物飞行时当以何种方式前进为佳?” 秋辞霜手伸了一半折回来,在下班后被迫履行身为师姐为师妹传道授解惑的职责。 都是苏云尔做甩手掌柜的锅。 她正讲到“压低身体重心”,天气却有所感应一般,果真从正前方刮起一阵风来。高空中飞行遇见疾风是常有的事,可顾无觅却像从未经历过一般被吹得向后仰倒,跌进了秋辞霜怀中。 她伸手搂住顾无觅的腰,固定着她不至于掉下云去,无奈道:“师妹。” 大腿被带有纹路的硬物压到,秋辞霜再次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某些场景,扶在顾无觅腰上的手没留神用了点力。直到她听见很小声的吸气,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 教学局已经彻底乱套,顾无觅眼尾带着一点生理性的红,秋辞霜无言,半晌才问:“怎么不说?” 是在问方才,也是问被讥讽废物道的时候。顾无觅眨了眨眼,好似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罢了。 秋辞霜在心底叹了口气,微凉的指尖划过她腰线:“抱歉,我没留神。” 她说:“去我住所拿药。” 顾无觅觉得没有严重到需要抹药的程度,但她不放过任何一个与秋辞霜相处的机会,很自然地转了云的方向,从自己的住所上空飞过,不一会儿降落在一间幽静的庭院前。 还真有兰花。 顾无觅一落地便被兰花包围了,她好像沉浸在一种名为秋辞霜的味道里,连腰上伤也不痛了。 秋辞霜冷着一张脸进屋,顾无觅跟着她进去。房间里有些暗,这个时辰阳光并不从院门处透进来。秋辞霜的屋子与她的人一样,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摆设,只有些简单的生活用品,用来锻剑的灵石和金属堆在房间的一角,或许是还没来得及收。 她有点不理解秋辞霜为什么突然不高兴,分明她对自己的好感度已经上涨到29%,再涨1%就可以再抽一张卡了。可她见秋辞霜不高兴,好像自己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似的。 顾无觅兴致缺缺坐在椅子上等秋辞霜,她手上拿着一小罐药膏,瓷罐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顾无觅嗅到薄荷的清凉。 秋辞霜掀起竹帘,让她进去。 她便随秋辞霜进了里间,床边的小榻被收拾了一块空的出来,秋辞霜让她趴在上边将背后衣物掀起。 顾无觅抿了抿唇,挣扎道:“真的不严重……” 她拗不过秋辞霜,声音像是哀求:“我自己来吧,师姐……” 然而最终还是除了外衣,解开腰带,掀起衣摆。 她在心中向996说自己是出卖色相,反正出卖的是“顾无觅”的色相而不是她自己的。但她被秋辞霜单手摁在原地不敢挪位,腰间没了衣物的遮盖有些凉。她没有转头看秋辞霜,药罐打开,秋辞霜戴上蚕丝手套,药膏分离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别动。”秋辞霜单手摁住她侧腰,药膏揉开抹出冰凉一片,她后知后觉腰间是有些疼,眼下药膏起了作用,冰凉,可秋辞霜的指尖是烫的。也可能不是,秋辞霜的体温处在正常区间内。 她便果真乖乖没再动,可没有人说话,细腻的触感好像透过蚕丝,在腰间软肉打着圈按摩。这罐药膏还是伊紫芙给秋辞霜送来的,它的上一个作用是治疗秋辞霜折过的手腕。仙道的药性奇特,与她原先世界的大有不同,顾无觅并不很确定。 她好像打了个冷颤,口中溢出些破碎的音调。秋辞霜的动作顿住了,指腹还贴在腰间,又蓦地撤开来。 好烫。 秋辞霜又觉得口渴,整个人都在发热,灵力在经脉中躁动地游走,她有些禁不住折磨。外面好像下了雨,空气潮湿黏腻,或许又没有。她扯了蚕丝手套,几乎用上蛮力,可饮茶的动作也是优雅的,旁人并不能发觉她手心出了汗。 顾无觅像是想转身,触碰到她手指的那一瞬间被摁下了暂停键,好半晌秋辞霜才问她:“怎么了?” 又想起来解释:“药还没干,别乱动。” 顾无觅干巴巴地“哦”了一声,说她也想喝水。 秋辞霜得以找到借口出门接新鲜的山泉水,微微屈起手指掀开了竹帘,带上门。被体温融化的药膏擦在手帕上,绢布染上清凉又刺激的药香。 她小师妹的腰……好软。 秋辞霜一走,顾无觅好像从闷热中缓过来一点,在榻上动了下,又想起秋辞霜的叮嘱。她怕弄脏秋辞霜的被褥,只好又不动了。 她问996秋辞霜究竟喜欢她什么。 “她好容易被骗啊,”顾无觅皱着眉向996倾诉,“这么简单就让她对我的好感度四舍五入到了50%。她对别人的好感度是不是也涨得这么快?” 996:“我有两个问题。一,宿主是否需要选修数学课程?二,宿主认为29%的好感度很高,是有什么心事吗?” 但顾无觅只顾倾诉完全不理它,996气得也说不理她,可没一会儿还是提醒她任务进度,顾无觅说觉得她不想上班却不得不上班的样子好可怜哦。 996冷漠下发通知:“请宿主注意任务进度。” 顾无觅将它的话当耳旁风,她疑惑秋辞霜接水怎么还没回来,却听见院落中传来破空声,紧接着是脚步声。 “师尊。”她听见秋辞霜道。 “嗯,”苏云尔的声音有些模糊,隔得太远,顾无觅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我来看看你的剑。你前些日子说找到了重锻的最后一块材料,可是已准备周全?” 小榻边有一扇窗,不高,却恰巧让外面的交谈声全透进来。 秋辞霜:“承蒙师尊挂念,现下已齐备,只待……” 二人交谈的声音逐渐靠近,她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吱呀声,鞋底踩在木质地板上,苏云尔在前,秋辞霜在后。顾无觅来不及溜走,撑着身子的手松开,整个人矮下来,悄无声息仅着袜子踩在了地上。 苏云尔何等修为,待她走近,一定能够听到房间里另一重呼吸与心跳声。顾无觅却找不到地方出去,总不能翻窗,窗户直直连着大敞的院落。 秋辞霜从小被苏云尔养大,后者视她仿若己出。更何况按照仙道这个一日为师终生为母的设定,苏云尔要是想进秋辞霜的卧房,她也没理由拦着。 到这关头,顾无觅反而冷静地问996有没有记忆消除卡。 996在心中对顾无觅说:“慌什么呢?师姐妹涂个药而已,你们又没真做什么……” 苏云尔在外面向秋辞霜问:“辞霜,我见你一直端着一杯水,这是为何?” “学生……” 咚。 药罐在木地板上滚了几个圈。 薄荷味在不大的房间中炸开来,那一瞬间顾无觅简直忍不住落泪。她的手臂还僵在方才不小心碰到药罐的地方,眨了眨眼将泪意忍回去,视线却已经不受控地模糊一片。 苏云尔的声音已经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到了这时她还在礼貌地询问秋辞霜: “里面好像有声音,我能进去看看吗?” 15、宗门二三事 秋辞霜找不出拒绝苏云尔的理由,她觉得自己清清白白,却又替顾无觅忧心。可外面闹出动静,里间早该听见,陶瓷与木地板相撞的声音好像还在回荡,苏云尔微微蹙眉,秋辞霜知道她也闻到薄荷的清凉。 苏云尔推开虚掩的门。 与有几分不知所措的顾无觅对上视线。 秋辞霜:“。” 六目相对,除去秋辞霜面无表情,剩下两人各有各的精彩。 苏云尔沉默半晌,问:“无觅?” 她眼神一一打量过顾无觅从腰带外侧露出的衣摆,随意丢在椅背上的外衣,和被踢得离床边有一段距离的鞋。 她扶着门框转头问秋辞霜:“你们在做什么?” 顾无觅迅速分析她师尊的语气,用扇形统计图来形容大概是四分疑惑三分迷茫两分惊讶还有一分不可置信。 顾无觅:“……” 师尊你为什么感到不可置信。 无暇分析那十分之一的不可置信究竟从何而来,地下翻倒的药罐成了最好的证据。秋辞霜冷静地解释道:“抹药膏。” 顾无觅作补充说明:“我早晨上课伤了腰,师姐帮我上了些药。” 苏云尔闻言,瞬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诸脑后,蹙眉更深:“你伤了腰?严重吗?” 顾无觅连忙道:“已经无碍了,师尊放心,肯定不耽搁去秘境。” 苏云尔也是没想到她这时候还能惦记着秘境,被这么一打岔连自己进来做什么都忘了,失笑道:“还惦记着呢。” 秋辞霜适时开口道:“师尊,锻剑之事……” 方才断到一半的话题被重新拾起,苏云尔心思都扑在她宝贝学生的宝贝剑上。两位惜剑如命的剑修凑在一起研究如何升级装备,顾无觅用灵力带上门,收拾好自己和秋辞霜的房间,终于闲下来时脑海中全是先前的荒诞。 她质问996:“我到底在慌什么?” 996:“……请宿主不要转移矛盾主体。” 苏云尔对她们师姐妹私底下交流感情的事非常满意,觉得秋辞霜终于肯主动与师妹接触交流了,堪称可喜可贺。她知道顾无觅一向是讨喜的性子,竟没想连秋辞霜都能被打动。 她越看越觉得二人关系融洽和谐,逍遥峰发展成幸福美满的大家庭指日可待。 顾无觅莫名被赋予重任,扯了半天也没能扯出真诚的微笑来:“……倒也不必。” 苏云尔将她的敷衍当不存在,她对锻剑之事尚有顾虑。顾无觅凑过去听了一耳朵,大抵是说卦象上显示最适宜锻剑的日子恰好与入秘境之时撞上了。 秋辞霜说:“学生可不携佩剑入秘境……” 苏云尔又在她耳边念叨佩剑就是剑修的命,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秘境如此危险秋辞霜怎能不顾安危不带剑进去云云。但她最终没拗过秋辞霜,后者说天时地利人和之时难寻,错过此次机会不知又要等多久才能碰上一个适合锻剑的日子。 同是剑修,苏云尔知道她对剑意的执念,只好取了青云带走,嘱咐顾无觅在秘境中保护好她师姐。 顾无觅彼时尚在吃茶,闻言差点摔了茶盏。 她向996确认:“我?保护秋辞霜?” 开什么玩笑! 她这御剑半吊子御云横冲直撞、或许连外门弟子都不如的战斗力,竟然被指派任务保护原文强受秋辞霜? 她茫然啊了一声,苏云尔却说对她的修为心中有数,想必此事于她而言并不难。 顾无觅开始思考以死谢罪能否让秋辞霜对自己的好感度一瞬间达到顶峰。 这个方案被996无情地否决了,于是接下来几日秋辞霜再也没在除早课以外的时候见着过顾无觅。她趁这段时间抽了好感度30%的卡,前两次大抵是将好运气用完了,第三次抽了个空。 不过这丝毫不能阻挡顾无觅的学习热情,她在这几天以惊人的速度将大部分实战技能过了一遍,深觉自己已经赶上了……外门学生的基础水平。 她听苏云尔那日的话,分明是说原主先前随她云游,随机应变的实战能力非常强,故此才将保护秋辞霜的大任委托给她。 顾无觅转手委托给崔沅,她装可怜的技术日长,连秋辞霜偶尔都能被打动。崔沅满口应下,后来在去向苏云尔请安时才知晓自己是逍遥峰秘境三人组中修为最低的。 千推万推这一日还是到来了。顾无觅还不知晓原主的实力已经被敬爱的师尊出卖给崔沅,准备在队伍中躺平;崔沅认为顾无觅修为比自己高,遂理所当然地躺平;秋辞霜……秋辞霜头一回没有佩剑出门,临到结界入口觉得总觉得腰后缺了点什么,手往后一摸碰到了某人的腰。 顾无觅伸手捉住她的指尖,轻轻晃了晃。 “师姐?”她轻声询问。 秋辞霜遂转头看她,被顾无觅塞了一沓符咒和一堆杂七杂八的灵器。 经过这些日子的辛勤钻研,顾无觅终于发现为什么仙道专业鄙视链中,最底层是散修,倒数第二就是符修。 因为符修是真好学。 上限很高,但下限也很低。 真正能在实战中空出时间来画符的机会是很少的,符修几乎都会预先准备好符咒。在凌霄宗随机抓一个主修符咒的外门学生,约莫都能抖出不下百张符咒来。画符最耗心力,恢复起来慢得很,可符咒的力量同时与画符人和持有人的灵力有关。至于符咒本身么,只要记住笔顺,便并不难画。 秋辞霜翻看着那一堆乱七八糟、甚至两张相同的符呈现出不同的画面的符纸,和一旁的疗伤类丹药、一次性防御类灵器若干,再一次怀疑顾无觅究竟是什么家底。 但她看了半晌,抽出至少有好几十张符咒塞回了顾无觅手中。 顾无觅:“……?” 秋辞霜的行为准则中没有“不忍心揭短”这一条,是以她平静地伸手在半空勾勒了几笔,示意道:“这几种,画错了。” 顾无觅申请退出这个秘境试炼。 16、宗门二三事 顾无觅一路自闭,秋辞霜惯常不说话也好似自闭,崔沅还在感慨秋师妹和顾师妹关系真好。顾无觅认为崔沅其实是苏云尔2.0版,指苏云尔添加了同辈交流和废话更多的性能。 她翻阅典籍得知,秘境实际为一处天地灵气充裕之地,中有珍宝无数,有缘人可得。如此佳境却终年被迷雾环绕,形成天然的屏障结界,好似与仙道所在的世界分隔开来。 秘境结界每隔几十年便会打开一次,可容纳部分仙道中人进入寻找机缘。无论外界时间流逝多少,秘境中始终为一昼夜。当白天再度来临,便是结界关闭之时。 此外,秘境结界入口较多,也难免有无辜之人跌入的情况,是以各大仙门都在离自己最近的入口设有人员看守。而若同一时间进入秘境人数太多,结界便有提前关闭的风险,故最终进入秘境的人数也在测试后由各个仙门分配。 也就是说此次秘境之行,大概率会遇见来自其他宗门的道友。 亦或许有魔道之人混入。 无论如何,在进入前,姚知之叮嘱诸位以安全为先。 这番话顾无觅早在苏云尔那儿听过一遍,不过姚知之讲得更为官方。此次带队的前辈为天机峰主何爻,她踩着进入秘境的点来到入口前,带着卦修大能独有的、习惯未卜先知却仍旧倒霉抽签被坑的怨气。 顾无觅还为着前几天她的那番话而心悸,996又跟宕机似的消音了。顾无觅猜测系统并非万能,至少在与这个书中世界本身的天道竞争中不占上风。 但何爻连人数都懒得清点,随意看了一眼,便掷骰子开了门。‘ “师姑看上去心情不好。”顾无觅早在三人间用传音符搭了“桥”。 “卦修么……”崔沅嘀咕道,“性子都有些怪。” 妄议师长不是合规矩的行为,秋辞霜没有参与。顾无觅悄悄看她,好像还沉浸在与佩剑分别的恍惚中。 这世道人不如剑。 一阵白光闪过,周遭环境变换,至此便到了秘境之中。 三人在传送中被分开,可传音符仍起着作用,说明隔得并不远。三人交换了各自的位置,决定先汇合。 顾无觅打量四周,似乎与寻常荒山并无分别,仔细看时却发现,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动物前所未有的多。 要知道她可是在来之前恶补了仙道《动植物纲目》。 她当然也看到许多仙道中珍贵的药材,不过她并不能完全分辨,许是拟态灵兽和有灵植物的障眼法也说不定。 离了何爻的视线范围,996又活了,正吵嚷着让她少与何爻接触。 “知道了,”顾无觅斩断一段横亘在必经之路的粗壮藤蔓,随手在草叶上擦净手指溅上的汁液,“我又不会主动去找她,放心,捂马甲我是专业的。” 她说完这句话,发觉自己又被藤蔓挡住了去路,可这藤蔓与方才自己斩断的一模一样。她低头看了匕首上淡绿色的汁液,觉得自己还不至于恍惚到连五秒钟之前做了什么都记不清。 她问996:“这段藤蔓是一直在这里的么?” 没等到996回答,却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淡漠音色,疑惑地道:“什么藤蔓?” 与此同时,袖中传音符在发烫,秋辞霜的声音从中传来:“你身边有人?” 顾无觅一惊,自己竟然把在心中问996的话不经意间说出来了。可她还没来得及添补,便被更紧迫的事占据了思考能力。 如果传音符中的声音确为秋辞霜,那……从她头顶传来的,又是什么? 若是心怀不轨的仙道中人,断想不出模仿自己亲近的人这般拙劣的法子。顾无觅凝神听了一会儿,方圆几米之内都只有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断没有旁人。 既如此,便只能是秘境中生出灵智的动植物了。 顾无觅不敢轻举妄动,她试图放轻呼吸,却发觉自己已然有些站立不稳,眼前的一段藤蔓复制粘贴一般变成两段、三段…… 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996发出警报声:“警告!宿主精神值过低!宿主精神值过低!” 精神值又是什么新名词? 顾无觅凭借着网文作者对大众设定的本能反应,知晓自己的清醒程度正在飞速降低。996的机械播报声吵得她头疼,低喝一声:“闭嘴。” 可她是什么时候中招的? 她强打起精神,低头却见匕首上的淡绿汁液逆流而上一路蔓延,在虎口处开出墨绿色带倒刺的花。 啧,大意了。 顾无觅意识到保护植物非常有必要,不要随便打打杀杀这句真理同样适用于植物界。经此一役她对自己战斗力几乎为零这件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决定黏紧秋辞霜,还是靠她保护比较合理。 她咬了下舌尖,刺痛让她清醒几分,得以强撑着含糊说出句子:“治疗……” 治疗卡。 可就在最后一个字出口前,身子蓦地一轻。 草木焚烧的味道分外呛鼻,顾无觅被瞬间燃起的火光刺了眼,呼啸的风声从耳畔掠过。再落地时烈火已离她十分遥远。 低级五行咒,木生火。 有人不由分说往她的唇边喂了什么,丹药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融化蔓延,经脉中的毒素得到压制,感官恢复明晰,顾无觅嗅到清淡的兰香。 “醒了?”秋辞霜嗓音凉凉的,一贯没什么情绪。可顾无觅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疏离,有些心虚地放任自己沉浸在苦涩里。 “魔音藤,低等灵物,”秋辞霜示意她看被烧得只剩个大致形体的藤蔓,“不认识?” ……认识当然是认识的。 顾无觅觉得自己脑海中的知识都是薛定谔的知识,实战的时候根本想不起一点。藤蔓类灵物大多有毒,低等类的却惧火,这是外门学生都知晓的常识。 这能怪她吗?这难道不该怪将她扔在这儿什么技能也没传输的系统吗? 但秋辞霜语气实在是冷,顾无觅恢复了行动能力,不自觉后退,却被秋辞霜一句“躲什么”吓得不敢再动。 秋辞霜已经不吃她装乖这一套,周身气压极低,顾无觅怎会听不出那句“不认识”压着怒气,她鲜少见秋辞霜发这样大的火,在原故事线中也是没有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其实有许多解决方案,包括但不限于使用一次性护身符、攻击性灵器……但她来到这个世界满打满算不超过一个月,在原本的和谐法治社会中连只鸡也没杀过,更别提战斗经验。 “师姐,”她自认解释不清,垂下眼睫,拉着她师姐的袖子,“我错了。” 17、宗门二三事 但秋辞霜不会训人,她连超过十个字的话都没说过几句。她在传音符中听见顾无觅这边的动静,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却没想缠住对方的只是低等灵物,甚至连攻击方式都只有致幻毒素,不免气得头疼。 秋辞霜冷冷道:“错哪儿?” 顾无觅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实战理论也少得可怜,一紧张更是什么都忘了。她师姐冷漠得她害怕,只能把锅都推到996身上: “你们真的不考虑推出无限读档重来服务吗?我要向你们主神举报你们没有人道精神。” 996:“……宿主现在没有面临生命威胁。” 顾无觅:“快了。” 996:“系统并未检测到宿主即将面临生命威胁。” 顾无觅:“刚才你怎么不检测?” 秋辞霜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瞥她一眼,转身便走。 顾无觅:“。” 她真的完了。 她看着秋辞霜对自己莫名其妙涨到45%的好感度,和她散发着冷气的背影,选择追上去。 顾无觅:“有没有什么快速哄对象卡?快快快,急用!” 996:“一,没有;二,宿主并没有对象。” 顾无觅:“你先让我抽一下试试,不抽怎么知道没有。” 顾无觅抽了个空,第二次抽空的她已经淡然接受现实,快走几步追上秋辞霜时对方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自己。正当此时传音符中却传来崔沅的声音:“我看两道传音符间的距离并不远,你们在一处?” 顾无觅回音说是,崔沅却疑道:“方才一直无人应答,你们这是遭遇了什么棘手的高等灵物?” 顾无觅:“……” 师姐我求你别说了。 秋辞霜不说话是常态,顾无觅还没组织好措辞。崔沅听二人都不说话,言语中关切更深:“可有受伤?” 秋辞霜:“无。” 顾无觅看了眼虎口上被魔音藤倒刺钩出的浅伤,此时在方才那丹药的作用下已经愈合了,便也说没有。 “那便好,”崔沅松了口气,一面又想起她的修为全场最低,秋顾二人想必都能够独自应付高等灵物,“我一路走过,见林中中等灵物较多,可大多没有攻击的意图。虽不比低等灵物威胁不到我们,但还是小心为上。” 顾无觅:“……” 她觉得自己就不应该报名这个秘境试炼,早知还不如制造个什么理由让秋辞霜也待在宗门,安安全全地度过这段时间。 “我离你们还有些距离,”崔沅听见二人皆无碍,提议道,“我见路上已有不少仙门标记,想必外围已经被其他人走过一遍,没剩下什么东西。我们往林深处去,顺道汇合,如何?” 秋辞霜:“可。” 秋辞霜都赞同了,顾无觅无法提出反驳理由。她现在怀疑秋辞霜就是还在气着,故意不与她说话,只对崔沅有所回应。 二人之间奇异的氛围甚至被不在现场的崔沅听了出来,为此她屏蔽了秋辞霜,单用连着顾无觅的传音符悄悄问她:“小秋怎么啦?我听她好像不高兴,你们吵架了?” 顾无觅心说我要是说出她不高兴的理由你也会不高兴,到时候自己就孤立无援了。拥有丰富感情戏写作经验的顾无觅断然不会让此事发生,于是她一通鬼扯将话题拉远了。 “师姐,”顾无觅小心翼翼唤她,“在此处歇一会儿吧。” 秋辞霜没有异议,就近寻了个浓密的枝叶掩映处,施展轻功跳上去了。 顾无觅无声叹了口气。 轻功属于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她并不需要刻意去学。是以她也顺着秋辞霜的路径,脚尖轻点几下枝干,到了秋辞霜身侧。 秋辞霜察觉枝叶晃动,身侧视线被挡,终于道:“此间狭窄。” 何止是狭窄,顾无觅方才观察过了,此处枝叶仅能勉强挡住一人的身影。想必正因如此,秋辞霜才选了这里。她没想到顾无觅还能追着上来,跪坐在她身边。 “师姐,”顾无觅答非所问,头一回没听她师姐的话,“我真的知道错了。” 但她师姐一言不发。这棵树枝干粗壮,顾无觅跪坐其上,隔着衣料粗糙的树皮也磨小腿和膝盖,一时间恍惚以为自己其实穿的是什么古代宫廷斗争主角永远都在跪来跪去剧本。 可唯一能借力靠着的主干已经被她师姐占了,顾无觅没地方可挪,垂腿坐着又显得没诚意,还容易被树下经过的路人发现。 秋辞霜晾了小孩一会儿,余光瞥见她自以为没被发现地磨蹭半天又难免心软,开口时依旧冷淡:“过来。” 顾无觅一怔,旋即单手搭在更高的枝干上,半撑起身子欲往秋辞霜的方向去。却没想此时,树下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她手一松,又放任自己跌坐回去,无奈枝叶能遮挡的范围实在有限。她抬眼迅速寻找着别的躲藏之处,腰肢却被一只手轻轻一带。 秋辞霜将她揽了过来。 可这样的姿势使她几乎与秋辞霜紧贴在一起,分开的膝盖落在秋辞霜大腿两侧,视线变换中落空的手下意识环住了秋辞霜的腰,像是茫然中抓住唯一的扶木,呼吸与心跳叠在一处。 秋辞霜微微仰头看她,温热的吐息就落在她耳侧:“你可以坐下来。” 顾无觅呼吸一滞。 她觉得比起坐在秋辞霜……自己还不如跪着。 树下人影闪动,交谈声愈发靠近。顾无觅透过叶片的缝隙,试图垂眼打量着树下情景,无奈失败,只能听见声响,约莫是两人的脚步声。 “怜怜……”贺清的声音二人皆能辨出,可修道之人鲜少会有她现下这般略显急促的呼吸。 脚步声停在树下,另一人软声道:“吻我。” 18、宗门二三事 此言一出,秋辞霜感到顾无觅匆忙间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又搂紧了些。 她微微向后撤手,无奈身侧被交错的枝叶尽数挡住,若是动作太过有难免惹起动静,于是只好隔着袖子抓住了对方的手。 她用眼神无声地问道:做什么。 顾无觅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 贺姚二人接吻一事在她的意料之中,可她没想到竟真能让自己与秋辞霜当面碰上。凭贺清与姚怜的修为,她们无法察觉树上细微的动静。可顾秋二人修为皆不低,唇瓣触碰又分开、牵连带起的水声,传入耳中清晰得很,想忽略都难。 顾无觅早还没猝死时写多了这类场景,却是第一次撞上现场版,还是只能听不能看的极致体验,给人以丰富的留白想象空间。 这一体验的微妙之处便在于,她此刻近乎跪坐在秋辞霜腿边,隔着轻软的衣料肌肤相抵,压抑过的胸膛起伏和每一次呼吸都能被对方感知。顾无觅甚至听到秋辞霜平静的心跳,与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声脱离同一频率。 这一切变化自然瞒不过秋辞霜的感知。以修为论,她的感知力才是四人中最敏锐的,可哪怕与另一活人靠得如此之近也没能让她的心境有着半点变化。无论如何移动目光,视野始终被近在咫尺的顾无觅占据。秋辞霜微蹙起眉,拉过她的手。 顾无觅等了半晌,勉强辨出她在自己手心写的是“定”。 这要她如何定? 并非所有人都有着无情道的定力,气息被抑制到最弱,她最终还是微垂着眼帘,无力靠在了秋辞霜身上。 体温彻底交织在一处,秋辞霜好像搂住一阵温热,股间肌肤相贴处的温度逐渐升高。顾无觅跪坐在她师姐腿上,努力往后撑着身子却差点坠下去,被她师姐略施了点力气拉了回来。 顾无觅晕晕乎乎地想,她们怎么还没结束! 虽然不至于真的发展到最后一步,接吻对于贺清作为人道已订婚的亲王世女而言已称得上是十分背徳且刺激。顾无觅开始不受控地回忆起原书故事线,贺清大抵是秉持“家花哪有野花香”的原则,殊不知在有自己的这一条线中,“家花”秋辞霜已经被自己悄悄撬走了。 她这厢在胡思乱想借以打发时间,秋辞霜听着树下暧昧之声不为所动。她不敢抬眼看秋辞霜的神色,可秋辞霜目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个遍,扫过她蝶翼般轻颤的眼睫,鼻尖的细汗,和微微泛红的面色。 顾无觅浑然不觉她拽皱了师姐的袖子,秋辞霜微一动,她便惊慌失措,身体每一处细小的反应都逃不过秋辞霜的感知。 待到树下的动静终于结束,贺姚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顾无觅终于脱力似的松了口气。 秋辞霜在等着她站起,从自己身上下去,可等了半天没见她动。 “怎么?” “……腿麻,”顾无觅声音带着委屈,眼尾生理性的红好似泫然欲泣,她说,“膝盖疼……” 她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许久,虽说后来自暴自弃地坐在了秋辞霜腿上,可她穿着不便弯折的皮靴,是以前期大部分重量承在膝盖上,到了后来也没得到多少缓解,被树皮隔着轻薄的衣料磨得生疼。 “我痛到灵魂出窍,”她有气无力地对996说,“自穿进来后还没受过这种酷刑。” 996乐得看任务进度落后平均水平一大截的宿主的倒霉好戏。 但秋辞霜似乎没有扶她起来的意思,甚至经历了方才那一番事件后对她的好感度仍旧纹丝不动地停在45%。她先是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袖子上的褶皱,然后抬眼与顾无觅静默对视一会儿,方道:“魔音藤,记住了吗?” 顾无觅万万没想到她师姐还能借题发挥,在这儿等着她呢。如果时间能回溯,她一定要回去把那段惹是生非的藤蔓放在真火上炙烤然后碎尸万段。 “记住了记住了,”她真的要疼哭了,为表诚意,《动植物纲目》上的介绍张口便不带喘气地往下背,“魔音藤木属性低等灵物毒素致幻过量致命喜阴喜湿畏干惧火……” 她师姐面不改色地听她背完一段,又随机抽查了几个。 在秘境中被抽背专业知识的顾无觅仿若回到学生时代,甚感心寒,赶在秋辞霜往高等灵物既长又晦涩的条目过渡之前可怜兮兮唤了一声: “师姐——” 两个字被她咬的婉转凄惨,连身边树叶似乎都配合地抖了几下。秋辞霜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她极小声地补了一句:“我真的知道错了。” 秋辞霜看她这副神色,很难将她与记忆中的另一面联系起来。 良久,她方淡淡道:“嗯。” 一阵温和的灵力将顾无觅托起,站直的瞬间她“嘶”了一声,膝盖的痛意与小腿的酥麻一同袭来,被秋辞霜早有预料地扶住了。 她幽怨地对996说:“我记得凌霄宗没有罚跪的规矩。” 996煽风点火:“或许从现在开始就有了。” 顾无觅戴上痛苦面具:“我现在就想给自己用治疗卡。” 996:“请宿主珍惜技能卡使用机会。” 顾无觅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浪费卡牌。反正刚才已经靠过那么久,现在多靠一会儿借力也没关系。顾无觅这样想着,干脆将自己彻底塞进了秋辞霜怀里。 “师姐你别生我气。”她埋在秋辞霜怀中,话音闷闷的。 “嗯,”秋辞霜轻揉她的发顶,说出的话却非常诚实,“气过了。” 顾无觅:“……” 无论如何,气过了就是现在已经消气的意思。顾无觅假装无事发生,在后半段路途中坚决……躲在她师姐身后,将苏云尔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以免暴露出自己的战斗实力的确菜得无可救药的事实。 而她本想借贺清与姚怜之事推动一下感情线,却被这个小插曲硬生生给折磨忘了。可秋辞霜对她的好感度已经上升到48%,这3%的增加某种意义上是用出卖身体换来的。 不多时身边的中等灵物亦减少了许多,顾无觅神色逐渐凝重起来。算起来她们已经有约摸一盏茶功夫没遇见有灵动植物,顾无觅知晓她们或许到了高等灵物活动的范围。它们的领地向来容不得低等灵物闯入。 秋辞霜没了佩剑,实力大减,顾无觅观察后得出结论,这种削弱大抵相当于高度近视找不到眼镜,全凭本能抓瞎。秋辞霜表面上不紧不慢,一张接一张地摸出符咒发动,实际上没一会儿符咒便被她消灭了大半。 顾无觅不禁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画够,她分明记得自己画了好些,本以为撑过几个时辰还是没问题的。 996提醒她:“攻略对象还给你的因笔画错误而无法使用的符咒至少占了整体的1/3。” 顾无觅:“……闭嘴。” 19、宗门二三事 她被迫结束了划水摸鱼的状态,与秋辞霜一同投入战局。好在身体的本能反应帮助她应付了不少危急时刻,几场交战结束,顾无觅迎来了名为崔沅的救星。 “我可太感动了。”她简直想冲上去握住崔沅的手。 “宿主请有点出息好吗?”996觉得顾无觅真是她带过最难带的宿主,没有之一。 崔沅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悄然晋升逍遥峰勇闯秘境三人组中综合实力最强,她独自一人赶路专挑安全的地方走,一路下来灵物没遇上几只,倒是采了不少在外面不常见的矿石。 毕竟剑修热衷于锻剑提升品级,矿石是个消耗品。 殊不知另外二人视矿石如废铁……一来秋辞霜的剑品级太高,路上能捡着的矿石都配不上;二来顾无觅是个不缺钱也不缺资源的,储物袋里装着的珍稀金属等她甚至都还没认全,预计能挥霍到下辈子。 所以兢兢业业为宗门采集野外资源的唯有崔沅一人。 三人往丛林更深处走去。顾无觅于是有了更多不动声色躺平的机会,在团队中主要充当捡漏的作用。在崔沅与秋辞霜专心对付灵物时,她一边象征性地补两刀,一边悄悄进996的信息库查看电子版《动植物纲目》,判断该灵物死亡后身上哪一部分最值得收集。 歇息之时三人轮换值守,崔沅跃上高点,留二人在地面。 顾无觅曲膝试图坐下,却又蓦地弹起,不得不向后仰倚靠在树上暂缓。 “啧,”她向996抱怨道,“原主不是修为高强吗,怎么身体恢复得这么慢?” 996给出了书中原文:“魔道少主不擅近战,自幼在门派中养得极好,是以娇气了些也不打紧……” “停停停,”顾无觅紧急叫停,一言难尽地道,“我不会演娇气软糯哭包。” 996解释道:“原主并非‘娇气软糯哭包’,只是身体强度比同修为的人稍差,作者借助人物身体脆弱的特点,衬托其性格玩世不恭潇洒不羁心狠手辣,营造出反差感。” 顾无觅:“……6。” 她算是知道储物袋里为何有那样多防御类的灵器和疗伤类丹药了,竟是因为原主是个脆皮。 联想到此,顾无觅觉得上回秋辞霜不过稍微用了点力自己便腰伤一事,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正考虑自己不如也去树上坐着,却听秋辞霜问:“还疼?” 顾无觅本来觉得自己缓一缓也能坐下,可她师姐鲜少有主动关心她的时刻,身为经验丰富的甜文写手,她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天选好时机。 她在“背过身去作委屈小媳妇状”与“摆手云淡风轻但真的很装”的处理方式中果断选择垂眸,眼睫颇有技巧地颤了颤。 等了半天没等到秋辞霜下一句话,她有点装不下去了,抬眼的欲望抑制不住——于是现在眼睫是真颤。在她彻底不装了的前一秒,她师姐淡淡道: “过来。” 顾无觅十分乖巧地蹭过去,她师姐坐在一块硬石之上,伸手将她的裤腿往上撩。 顾无觅内心大为震撼:“这是高岭之花该有的举动吗?” 她对996说:“我是不是其实应该穿条宽松一点的裤子,方便她脱我裤……不是,方便她验伤。” 越说越离谱了。996也觉得奇怪,但它向总部汇报无果,只能暂时接受眼前的场面。 因为秘境中免不了作战,顾无觅出门前特地挑了条裤脚窄的,修长笔直的小腿包裹在皮靴中,秋辞霜费了一番功夫才撩上去。顾无觅只得在她身边坐下,视野里都是她低头时额前散落的的碎发。 想必是方才制服那几个灵物时散出来的,顾无觅有些走神,回过神来时她师姐从储物袋中取了什么东西出来。她定睛一看竟是一罐药膏。 她几乎对这东西有阴影了,上次不慎伤到腰在秋辞霜房间里上药那回,她碰倒瓷罐后,面对突兀闯进房内的苏云尔生出了恨不得换个世界生活的死意,眼下又要在崔沅师姐随时可能出现的时候上药了,旧事重演的可能性让她眼前一黑。 “师姐,”顾无觅试图抽回腿,“我自己来吧,没那么严……” 她想说“没那么严重”,可沾药的蚕丝手套碰到膝盖时她险些没压住吸气声,半晌才恢复知觉,听见她师姐说:“别动。” 顾无觅果真没再动。她觉得这具身体也实在是太脆了些,药膏刺激性强,有种使人超脱的美。她不禁咬住下唇,细碎的声调都往喉咙里咽。 隔着一层薄若无物的蚕丝,秋辞霜一手扶住她的小腿,另一只手细致地给伤处抹上药膏。蚕丝手套划过小腿带起一阵微微的凉意,顾无觅不由自主绷紧了肌肉。 被她师姐隔着蚕丝握住的地方开始发烫,细微的颤抖都逃不过对方的感知。轻薄的蚕丝根本隔断不了热意,秋辞霜轻轻捏了捏,示意她换另一只。 她卷起裤脚。 但她师姐给她涂完药膏,收回瓷罐后又恢复了不近人情的状态。四下无人,她师姐又已经看过了,顾无觅遂没再遮掩,大大方方等药晾干。 她清点着一路收集来的资源,口中念念有词:“毒藤汁、还魂草、紫龙鳞、玉灵芝……” 是以未曾察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崔沅从树上跃下至二人身前:“换人……?” 她震惊的目光从顾无觅移至秋辞霜,再从秋辞霜移回顾无觅,最终看向秋辞霜:“我们师门……没有体罚的规矩吧?” 秋辞霜:“。” 药膏并非透明状,顾无觅本就是显伤的体质,伤处被敷了药膏更是颜色惑人,加剧了感官的震撼。 顾无觅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整理好衣衫裤脚,没事人一样试图跳过这个话题:“到时间了么,我上去守……” 崔沅还在喃喃道:“不至于吧,我的天,不至于吧秋师妹……” 秋辞霜没有否认,顾无觅神色尴尬。 她从二人的氛围中解读出什么莫须有的东西,语气飘忽:“我要告诉师尊。” 顾无觅:“……” 这种小学生互掐旁观者给老师打小报告一般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20、宗门二三事 她觉得这事谁听谁误会,苏云尔听也是一样。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是使用记忆消除或催眠类技能卡,可惜她并没有;第二好的处理方式是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秋辞霜知她知,现在多了一个崔沅知,诸位都不要提起这件事,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崔师姐,这跟秋师姐没关系。” “你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崔沅觉得自己竟从未发觉性情冷淡的秋师妹如此不留情面,而她可爱聪明伶俐的小师妹竟然屈服于淫威,不由得又恍惚了几分。 “不是,崔师姐,你听我说,”顾无觅无暇顾及秋辞霜,紧紧拽住崔沅的袖子,强迫她听完自己的解释,“方才我与秋师姐在树上,树下突然来了人,我来不及挪位置一直保持跪坐的姿势没动才这样的,请停止你的脑补啊崔师姐!” 崔沅没听懂她的最后半句话,但基本思考能力还是在的,闻言向秋辞霜求证:“果真如此?” 秋辞霜有着微妙的迟疑:“……嗯。” 半真半假的说辞……这很顾无觅。 总之崔沅还是相信了这套说辞,小说中并不重要的配角还是很好骗的,顾无觅瞎编技能高超,就算毫无逻辑她也得信。三人交替休息了一轮,便又上路了。 没走多久,秋辞霜忽地顿住脚步,伸手一拦顾无觅:“当心。” 话音刚落,暗中飞来的冷箭几乎是擦过身前钉穿侧旁的树干,顾无觅不禁往后退了半步,想象自己若是没能躲过的后果,感到一阵寒意。 崔沅右手警惕地摁在剑柄上,剑身出鞘半分:“何人?” 秋辞霜:“并无旁人。” 她向箭矢飞来的方向走了几步,跃上树梢,从叶片掩映处取下一个机关暗盒。秋辞霜用灵力严密包裹后,崔沅接过查看一番,翻过底部看见上边用朱砂绘有诡异图案,重纹叠瓣,痕迹凹陷,刻有复杂阵法。 她与秋辞霜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凝重几分。 三人中只有顾无觅对她俩的哑谜看不懂一点:“这是?” “魔道阵法。”秋辞霜道。 “魔道中多有心术不正之人,他们素爱研究上古遗传的歪门邪道,此类阴邪阵法务必小心,”崔沅将暗盒递给顾无觅观察,详细解释道,“仙道对其研究甚少,魔道人行事诡异,须得小心为上。” 突然忆起自己还有魔道少主这一层设定的顾无觅手微微一抖:“……好的师姐。” “辞霜,”崔沅忽然道,“你既用灵力将其与外界隔开来,可有感知到阵法运转?” 秋辞霜将手按在暗盒之上,一股极为强势的灵力灌入,不消片刻阵法便面目全非。 她道:“毁了便是。” 无论阵法运转与否,只要毁掉便再威胁不到。顾无觅将暗盒暴力拆卸,其中有缩放阵法,藏有利箭五支,箭头涂有毒素,可致人晕厥。 “没有转移法阵,”顾无觅得出结论,“应当是先前有人放在此处,机关感知灵力波动后便自动发射箭矢。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功用……” 她转了一面,看向那个已经彻底看不出原本面貌的阵法,只得说:“尚未可知。” 崔沅安慰说没关系,就算阵法没毁,她们都不熟识魔道的东西,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此物的主人大抵是想随机暗算倒霉鬼并抢夺资源,不过毒素并不致命,看不出来该人还挺好。 “暗器既然安放在此,想必人也没有走远,”崔沅见二人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询问道,“我们接着当如何?” 小师妹怀着心事也就罢了,怎么秋师妹也心不在焉的? 崔沅拿不准主意,她惯来性格温厚,待人有礼,此时亦要兼听两位师妹的意见。 谁知顾无觅毫无灵魂地重复了一遍:“如何?” 秋辞霜:“好。” 崔沅:“?” 二人仿若失魂一般,想必她方才说的话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无奈崔沅只好又说:“我们虽无害人之心,可防人之心终究不可无。先前在森林外围,威胁主要来自成群的中等、高等灵物,三人结伴而行有几分保障;如今接近核心范围,三人的动静还是太大,不如我们仍如先前分散开来,或是一二结伴,如何?” 顾无觅思索片刻:“这样也好。正好师姐你主要寻的是各种矿石,而我与秋师姐则主要收集灵物附属品,目标不一致难免拉低效率。” 秋辞霜:“可。” “既如此,”顾无觅理所当然地道,“崔师姐先行吧,我与秋师姐一道。” 崔沅愣了一下,颔首:“也好,你们万事小心。” 她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最初也是独自一人,为何到如今仍旧独身一人。但顾无觅的话十分有说服力,她挑不出反驳的点。 三人再次往传音符中注入灵力,建立起微弱的联系。 忽悠走崔沅,场面恢复成原先的状态。顾无觅跟在秋辞霜身后,许久没碰见主动攻击的灵物,先前猜测潜伏在附近的魔道中人亦销声匿迹。崔沅能看出的事她当然也能看出,秋辞霜心中藏着事,她却不便开口询问。 她只好同996探讨:“不会是贺清和姚怜私通的事吧?过了这么久才有反应,她反射弧是不是太长了点?” 996却说:“请宿主独立完成任务。” 顾无觅啧了一声,刚想说话,却见前方峰回路转,曲折林道之中,竟出现左右两侧一模一样的景象。 她回头,见身后景象亦与前方完全一致,来时踪迹已然消失无影。 她毕竟实战经验颇少:“怎么回事?” 四周亦如3d环绕音效般响起她自己的声音:“怎么回事?” 顾无觅一阵恶寒,觉得膝盖又开始痛了,脱口而出:“魔音藤。” 岂料秋辞霜瞥了她一眼。 “非也,”她冷漠地道,“重复毫无新意,四面视听如一,此为镜妖。” 顾无觅:“……” 她现在滑跪向她师姐认错还来得及吗? 21、宗门二三事 但这显然都是后话,眼下的重点是二人竟毫无知觉地走入了镜妖的领地范围,而从镜面现象的扩散范围来看,这并非是一只好对付的普通镜妖,而是修为高深。 顾无觅从躲在秋辞霜背后的姿势转变为与她背靠着背,惜命如她还在问:“镜妖吃人吗?” 秋辞霜:“……” 秋辞霜:“不吃。” 顾无觅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她又说:“镜妖以反光之物为食,人身血液、眼珠等,许亦合它心意。” 秋辞霜瞥了眼她手中短刃:“金属亦然。” 顾无觅将短刃收回储物袋,心中思索着破局之法。 镜妖能够依据周遭环境,通过类镜面物体模拟制造出四面一般无二的镜像,且镜像范围非常之广,难以辨认。一旦不慎踏入它的领地范围,再想出去可谓是极为困难。 镜妖本体必在镜像覆盖范围之中,要想出去须得撑上足够时间,等镜妖灵力耗尽支撑不了镜像,或是捉住镜妖本体。而镜妖本身虽不能直接攻击镜像中人,却可通过将其他灵物或人类纳入镜像中的方式,硬生生将局面制造成车轮消耗战。 毕竟长时间支撑镜像总归是累的,总有人认为镜妖吃饱了就会大发慈悲放过储备粮。 而这镜妖竟能让她二人悄无声息陷进了镜像,其修为高强,扩散的镜像少说也有好几十里,要想脱身谈何容易。 拖时长的消耗战她们玩不起,顾无觅抬头观察天色。起初进入秘境中日光正盛,现下日头西斜,恐过不了多久便会迎来黑夜。黑夜过后秘境入口关闭,她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她尝试用传音符联系崔沅,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应。 与外界沟通的手段在庞大的镜像之中统统失效,顾无觅一路划水摸鱼,如今反倒冷静下来,问她师姐怎么办。 秋辞霜思索片刻,道:“寻本体,杀之。” 那便要往灵力波动更深处去,顾无觅不清楚是否有其余人卷入镜像之中,她们或许也会想到同样的法子,也或许停在某处等待有人率先将镜妖杀死。 是以在二人又行过一段路后遇见陌生之人,也不足为奇。 “何处来的道友?”女人笑眯眯地同她们打招呼,左手提着一柄染血的长刀,“眼生得很。” 顾无觅被刀刃上反射的太阳光晃了眼,右手下意识按在腰间储物袋上,指尖碰到五行咒的符纸。 在镜像中还提着出鞘的长刀,是嫌镜妖能利用的反光物还不够多么。 但能够进入秘境中的皆非等闲之辈。指望秋辞霜出面交涉显然是不可能的,顾无觅便回道:“请教她人来处之前,不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号么?” 女人饶有趣味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而后随意扯了草叶擦净刀上血渍。长刀入鞘,她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麻烦,却有几分道理。门派就不说了,我名程苛。” 顾无觅余光见她师姐不为所动,料想仙门叫得出名号的并无此人。 她回礼:“我姓顾,这位是我师姐。” 她开始怀念人名随机生成器了,要想在这样的场合中随口起个像样的名字还真有些难度。可只说姓氏不失几分警惕,于初次见面之人倒也情有可原。 “姓顾?”程苛歪头看她,“这可真是巧了。” “哦?”顾无觅冷冷看她。 “我们门派中么,有一位高人,恰巧也姓顾。” 顾无觅心说我还以为你看话本中为了情人一掷千金的老板也姓顾,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特意提出的事。可眼前自称程苛的女子一身邪气,疑似并非正道中人。而自己无论如何又的确顶着魔道少主的名号,若真是以前认识的人,自己认不出,那才是难以收拾了。 她往前走了半步,隐隐有护着她师姐的架势,道:“姓顾的前辈不少,我认识几位,却不知是否为程道友所言之人。如今既身在镜像之中,依我之见,我们还是先解决眼前之事,如何?” 程苛看她回护之势,目光在秋辞霜身上停留片刻,笑了:“甚妥。这镜妖缠人得很,不知二位打算如何?” 无非三种法子。时间战被排除掉,只剩下取镜妖性命与取同行者姓名喂饱镜妖。顾无觅道:“寻到镜妖本体杀之。” “原来如此,”程苛说,“可我听说镜妖躲藏本领甚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现身。再说,镜妖身死后,除却未消化的宝物,其本身也是极难得的锻剑原料,二位又当如何分以服众呢?” 这么早就开始思考东西的问题了。顾无觅原先没想过,她对秘境中的东西也没兴趣。可这只镜妖灵力高强,掉落的又是难得一见的锻剑原料…… 她向秋辞霜瞥了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 好吧,不要也行。 顾无觅勉强接受,说:“自然不会亏待道友。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程苛耸了耸肩:“有好处拿,自然是跟你们走咯。” 顾无觅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内心疯狂尖叫,现下没人能与她分享心情,除了996。 “我好装。”她沉痛地道。 996罕见地赞同道:“的确。” 顾无觅装不下去了:“你们真的不提供起死回生复活服务吗?” 996:“您的建议已记录,稍后将转交接口人员评估。” 顾无觅:“这个程苛到底是谁?魔道的?我认识吗?” 996:“很抱歉未能在原文中查询到此人相关信息。猜测‘程苛’应当为化名。” 顾无觅:“附近人影灵物什么都没有,她剑上哪儿来的血?她是要割腕自杀还是毁尸灭迹?” 996:“宿主请保持冷静,加油完成任务。” 顾无觅冷静不了一点。 与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身上就差写着“我修魔道”的不知名配角走在一起,顾无觅在“魔道少主”和“凌霄宗门徒”的身份间犹豫半晌,最终也没犹豫出结果。 披马甲这种梗写多了果然是会反噬到作者身上的。 22、宗门二三事 镜妖的本体离得愈近,身边突兀出现的灵物也愈多。镜妖能复制出的无非是中低等灵物,三人对付起来不难,可唯一的问题在于,程苛用的灵器是长刀。 每当她斩杀一只灵物,几乎是瞬息之间,与她隔得较远的顾秋二人身侧便会出现一只一模一样的。 一来二去顾无觅没了耐心:“程道友,可否请你收了长刀这一反光之物?” 程苛很好说话:“好说。可我携带的灵器早前消耗了大半,眼下只有手中刀一柄。归鞘后恐帮不上忙,道友若有符咒灵器等,可否借我一用?” 这番话有些过于直白,一是试探她们的物资余量,二是符咒灵器难免带上宗门或家族印记,如此一来辨认身份倒是方便。 储物袋容量有限,顾无觅没带多少东西出门,她思索片刻,让秋辞霜来挑。 秋辞霜抽出一沓符咒来,顾无觅心念一动。 她又问道:“道友可有惯用的乐器?” 程苛随意道:“竹笛即可。” 顾无觅挑了支质量中等的竹笛远远扔给她。她并非主修此道,贸然拿出上品灵器,只怕引祸上身。 程苛检查了笛身,对二人所着衣袍皆非凡品却只能拿出中等灵器这件事毫不意外。 她顺手将符咒卷成一沓塞进袖袋,不忘夸赞一句:“道友符咒画得甚好。” 顾无觅谦虚道:“雕虫小技罢了。” 三人再次上路。 路途中少不了搭话,但比起顾无觅,程苛似乎对秋辞霜更感兴趣。 无奈顾无觅一直有意无意将二人分开来,程苛仍扭头问她:“道友可是剑修?” 秋辞霜未答,顾无觅却半眯起眼:“道友何出此言?” “奇了,顾道友,”程苛抚掌道,“我问你师姐,你又如何插话,可是你师姐一说话,就要泄漏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不成?” 顾无觅神色一沉,秋辞霜掩在袖中的手却碰了下她的手指:“道友如何作此猜测?” 程苛道:“我观道友右手指节较左手更为修长,想必是惯持剑的缘故。不知我说得可对?” 秋辞霜:“长刀也并无不可。” 顾无觅被她师姐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有些想笑。 “也是,”程苛话锋一转,“只我先前用长刀,被你这辈顾师妹赏了一通。道友或许也是为着这个原因,才收起宝剑?” 她目光下移向秋辞霜腰间:“可我见道友并未佩剑……” 她师姐为什么不佩剑?是因为不想吗? 秋辞霜:“身外之物罢了。” 程苛笑了下:“也是。道友看得通透,程某自愧不如。” 失了长刀的使用权,却多了支竹笛。乐器在远攻上占优势,猎鹰俯冲而下,程苛吹出一串奇异的调子,那鹰蓦地失了重心坠落。 “还得多谢顾道友的竹笛。”程苛剖了还活着的猎鹰,不顾挣扎挖出内丹,如先前一般在草叶上擦了血迹,收入囊中。 “程道友用着顺手便是。”顾无觅发动商业互吹技能敷衍着,暗地里却悄悄和秋辞霜交换了个眼神。 她们都没听过那串调子。 程苛,大概率,是魔道中人。 虽说正邪善恶并不能够由道法不同而妄下定论,不过仙门正派出身之人普遍对魔道没什么好印象。临行前宗主也叮嘱诸位尽量不要与魔道中人相交来往,她们一无澄明道心约束,二无律法管制,做事随心,性格多有古怪。 顾无觅自己就是魔道中人,但原书中也没对她做了什么恶事有具体描述,顶多能从不多的旁人话语中得知她自幼玩世不恭,忽悠起人来从不翻车,喜爱流连于某些不可言说之地……又素爱游历,故于此版故事线中才能顺理成章被安上苏云尔学生的身份。 是以哪怕程苛真认识她,她也能以自己做戏做全套这个理由糊弄过去。 但秋辞霜…… 任务对象若是死了,她可没有心思再去刷贺清对自己的好感度。 先不说贺清实在是蠢,被姚怜利用了个透还能笑着给人数钱,况且她先前只顾着秋辞霜,压根没给贺清留下什么好印象。 不过程苛目前只是对秋辞霜表现出了极大兴趣,至于动手,顾无觅还真没看出迹象。她就希望自己于秋辞霜能安稳地出了这个秘境,然后她继续在她师姐面前日常刷好感度。 虽然慢却安稳,顾无觅突然无比怀念日常流。 程苛一路与二人和平相处。竹笛的远程攻击特性使她能够轻而易举获取许多灵物掉落的资源,可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她会先询问顾秋二人是否需要,将收来的资源分与二人。 顾无觅觉得这人简直是装得太过了,仙魔两道对对方的描述就是刻板印象重灾区。一道以为对方皆为野蛮放荡,另一道以为对方磨磨叽叽全是礼数。 说到底还是知之甚少。 顾无觅再次拒绝了一颗带血的蛟妖内丹,相比之下她对蛟妖的逆鳞更感兴趣,向来只听说龙生逆鳞。 趁程苛退到一旁清理物品之时,她半蹲下身,右手在蛟妖的喉下摸索,果真有一片倒生之鳞,流转着妖冶黑光,与周围鳞片皆不同。 她左手摁住蛟身,右手使力,却不料电光火石之间,金丹已失的蛟妖眼中竟有光芒流转,柔若无骨的身子猛地从地上撑起,青黑竖瞳瞬息之间便近在咫尺—— 顾无觅指尖石盾符顷刻燃烧,却只让它的行动滞缓不足一秒。石盾破碎,顾无觅侧身躲过,却听身后两道近乎同时响起的金属碰撞之声! 蛟妖七寸之处被竹笛斩断,而那片逆鳞被钉上飞刃,正泛着冷冷寒光。 秋辞霜一整衣袖,腕间银光闪烁。她蹲身拔下那片逆鳞,递与顾无觅。 顾无觅怔怔接过,她没想到那蛟妖被挖了内丹,竟还能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发动攻击。不过好在也只是强弩之末,头身分离,在地上翻滚一阵,彻底没了声息。 程苛右手转着竹笛,左手结印的起势放下,顺手将露出袖袋的符纸往里一塞,笑道:“弄脏了道友的笛子,真是对不住。” 顾无觅埋下心中疑窦,道:“无妨,多谢道友出手相助才是。” 转而拉起秋辞霜的手,关切问:“师姐,你没受伤吧?” 秋辞霜救她再正常不过,可作为竞争者、甚至是魔道中人的程苛出手相助,就说不通了。 做戏总得有个反应时间,方才那等情况之下,她尚且自顾不暇,有如何能够让程苛有心思出手。顾无觅隐隐有了猜测,不过此时难以验证。 秋辞霜却走神不知在想什么,顾无觅疑惑地又唤了一声:“师姐?” 她回想起方才的事有些心虚,尽管已经事先做了准备,但还是将自己置入险境,她师姐免不了又要生气,得赶快哄好:“师姐我没受伤,真的我还点了石盾符。” 她向秋辞霜展示手心剩的一点符纸灰烬,好像这玩意儿能拯救她于水火。 秋辞霜方回神,淡淡道:“嗯。” 不知为何,顾无觅觉得秋辞霜似乎有事瞒着她。她微微蹙眉,一路上三人同行,秋辞霜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的机会。 “这就是女人心海底针吗?”她再次敲醒了996,“这个破秘境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23、宗门二三事 996说:“根据天色观察,不多时便要入夜了,宿主请加油。” 这倒不假。白天三人虽也会歇息,可夜间寒凉,难免生明火,只怕引来更多灵物。而人在黑夜中难以视物、比白天更易疲惫,修道之人也不例外。是以得找个能够遮蔽的屏障,才得以安心暂歇。 秋辞霜风餐露宿惯了,可顾无觅紧贴着原主娇生惯养的人设,再加上她原本在现实世界也是成日蜗居高楼之中,是以出门前十分精致地带了营帐。 她飞速地用灵力将营帐安置好,程苛懒懒倚在一旁的树上,问:“你与你师姐晚上,共睡一帐?” 有了先前的猜测,顾无觅对她的态度放缓了些许,不过仍是做出冷淡警惕的神色:“秘境之中凑合罢了,如何能真睡呢?” 虽总得三人轮换守夜,可她并不想让来历不明的程苛进帐。她料想程苛也不会对她们全然信任。 “随便问问,”程苛把玩着顾无觅下午给她的符纸,十分自然地将长刀从腰间解下,横放在盘腿坐着的膝上,“既如此,我便第一个守是了。” 顾无觅没意见,她掀开帘子进账,见她师姐坐在帐中一角,中间的空地上升起火堆来。此帐与她尚在现代社会时露营用的不同,而是隔火隔温,帐外难以看见其中光景。 火光微晃,干柴爆出噼啪声,顾无觅在帐内得弯着腰。她附身低头绕过火堆,蹭到秋辞霜身边,见她在看的是一本剑法。 “师姐何不歇息片刻?”她想伸手将书合上,可这个念头仅停留于想法层面,迫于她师姐的淫威未能实施,“夜里火光明暗不定,恐伤眼。” 秋辞霜感受到顾无觅往自己身边蹭,她伸手摁住了不安分的小师妹,道:“再挤便出去了。” 顾无觅安静下来,听她师姐合上书页,声音更近了些:“冷?” 顾无觅点头,又摇头:“我还带了毯子,师姐若需要……” 秋辞霜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你还带了些什么?” 顾无觅知晓她觉得自己让这些东西白占了储物袋空间,小声道:“不占位置的,灵器我也带够了。” 秋辞霜看她声音低下去,最后索性破罐破摔往她身上一歪,被秋辞霜下意识伸手揽住了:“师姐我好累。” 出乎意料的,秋辞霜没推开她,只说:“嗯,睡吧。” 顾无觅:“?” 她对996说:“她这样说我更清醒了。” 996嘲笑:“宿主无福消受。” 顾无觅:“闭嘴。” 说着更清醒,但没过一会儿昏沉的意识便强制下线。秋辞霜听着人均匀的呼吸,翻书的声音都放轻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程苛在营帐外敲了敲,秋辞霜瞥了眼肩上的顾无觅,罕见地迟疑了片刻。 但顾无觅已经醒了,在秘境中她本也不敢睡深,半眯着眼睛问她师姐:“换人了?你去还是我去……” 秋辞霜看她不像是很清醒的样子,便说:“我去。”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在,别睡。” 顾无觅拖长了声调:“知道啦。” 秋辞霜方掀帘出去。营帐设了结界,程苛没有强行闯入,很有分寸似的靠在不远处一棵树上,见秋辞霜从中出来,抬眼道:“这么久?你们不会在里边儿睡觉吧?” 她将“睡觉”两个字咬得极重,生怕旁人听不出深意。秋辞霜守礼,她们魔道可没有这种说法。 她没应,程苛闷笑一声,幽幽叹了口气:“你们师姐妹关系可真好。” 她原以为秋辞霜亦不会应她,一天下来秋辞霜几乎没主动说过话,偶尔的几句也是与顾无觅。谁知秋辞霜竟应了一句:“是又如何?” 说罢她脚尖点地,轻身跃上枝头。 徒留程苛在树下迷惑半晌,乐了:“哟,被我说中了。” 外边的动静顾无觅没听清,她模糊辩出秋辞霜与程苛交谈几句,正欲出帐查看,二人的交谈却已停止。 没了秋辞霜在身边她不敢睡,右手撑着地想换个坐得更舒服的姿势,却意外地碰到一个硬硬的物件。 竟是一本阵法集。 秋辞霜从不乱扔东西,将阵法集放在这儿的唯一可能就是让顾无觅无聊了可以看。顾无觅一边吐槽天才的世界她不懂,一边拿起书从秋辞霜夹着书签的地方开始翻看。 但秋辞霜显然高看她了,这一阵“峰回路转”她从头到尾读了三遍也没读出个所以然来,反而将自己又读得昏昏欲睡。 直到她听见帐外一声异响。 她将阵法集收回储物袋,掀帘而出时秋辞霜已身在树下。见顾无觅问询,她示意对方听向东南方向。 顾无觅凝神去听,不禁蹙眉道:“有人在那边?” 程苛也已经从不知哪个藏身之处出来,闻言打了个哈欠:“我去看看?” 顾无觅自己肯定是不敢去的,可程苛刚守完夜,让她去看似乎有点不符合人道主义。 纠结之中,秋辞霜道:“我去。” 秋辞霜去后,顾无觅左右歇不下,盯着营帐中的火光出神。 镜像之中传音符起不了作用,她与秋辞霜彻底失去联系,这让她没来由地生出惶恐,却并非为了自身安危。 方才程苛似乎想与她说些什么,不过她帘子拉得快,对方没能找到机会。 做戏要做全套。 顾无觅用这句话来劝说自己,却好像需要用到此话的并非单这一件事,于程苛于秋辞霜也于她自己。阵法集许久没翻页,她望着焰火的影子,问996:“她去多久了?” 996无奈地回答:“按照各个世界通用的计时方法,大概是二十分钟。” 顾无觅心说不对。 若是能随手解决的小事,秋辞霜去不了这样久;可若是棘手之事,秋辞霜断不会独自一人干耗着。 她思索半晌,最终决定跟去一探究竟。岂料她刚拉开营帐的帘子,就与抬手似乎正欲敲“门”的程苛差点撞上。 “出来了?”程苛似乎有些惊讶,像是看见什么新鲜事,“纠结许久,有想法了?” 顾无觅神色坦然未答,似乎等着从她身上套出更多的话来。程苛却随意地说:“你那师姐去了可一刻钟有余了,你不去看看?” 顾无觅挑眉问道:“你是来劝我?” 程苛耸了耸肩:“少一个队友等于白送镜妖一份储备粮,白天我们聊得还算投缘。小友,我看上去也不像是过河拆桥背刺队友之人吧?” 顾无觅再次将她就差在脸上写“我修魔道”的装束打量一遍,心说这可真是半点说服力也没有。 她看顾无觅不为所动,又笑了声:“我不过好意提醒,去不去全看你,反正失踪的不是我师姐。” 顾无觅手指攥紧了支撑营帐的硬杆,可仅一瞬便松懈开来,营帐被她收回储物袋。 她重新挑了支中上品的玉笛丢给程苛,道:“去留随你。” 24、宗门二三事 但她知晓程苛一定会跟上来。 对方亦施轻功追上,途中将原先那支中等品级的竹笛丢还给她,语气颇为嫌弃:“我就说你怎么只带着这种破烂,送给我杀猪我都不想要。” 顾无觅确证自己赌对了。程苛还想说什么,被顾无觅使了眼色。 她们并不清楚隔墙是否有耳。 程苛在乐器上的造诣颇高,姑且算她是乐修,对声音有着极度敏锐的感知。顾无觅只能凭记忆辨出秋辞霜离去的大致方向,可程苛却能够准确地指出何处有异动,一路纠正方位,算是帮了大忙。 几次三番下来顾无觅觉得此人可用,可她暂且没有回魔道的打算,估计也就仅限于秘境之中发挥点价值。 而程苛本名当然不叫程苛,否则也不至于原书中查无此人。二人不知不觉间已行进了好一段路,四面仍旧是完全一致的景色,只凭着灵力强度与人生动静作为判断的依据。 歪打正着,顾无觅竟是觉得她们离镜妖的本体越来越近了。 程苛也发现了这一点:“运气还挺好,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顾无觅懒得与她扯这些,现下首先是得保证秋辞霜的安全。又一处灵力标记点消失后,程苛似乎听见了什么令人意外的动静,她啧了一声:“还真有闲情逸致。” 顾无觅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什么?” 程苛道:“两个小孩在镜像中还有心情谈情说爱,仙门大派已然开放至此了吗?” 能在秘境中做出这等荒谬事,还让自己好巧不巧撞上的,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贺清与姚怜二人。顾无觅揉了揉太阳穴,觉得真是丢人丢到魔道而不自知,就听程苛又道:“她二人方做了什么大事?可此时只有一人气息紊乱。” 一人气息紊乱? 顾无觅回忆原书剧情,发展到最后,不仅贺清与秋辞霜的感情线圆不回来,贺清与姚怜同时也纠缠不清。 姚怜攀上贺清不过是为了修为与荣华富贵,她将双修合欢之法交予贺清与秋辞霜实验,却得知秘法不过是误传的版本。贺清不仅没能从秋辞霜处获取益处,反而是秋辞霜抵死不从元气大伤。失了即将到手的修为,她对贺清没什么兴趣,硬生生拖着直到最新章都没与对方有进一步发展。 二人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拥抱接吻,顾无觅有些疑惑,难道因为自己与秋辞霜的亲密行为刺激到贺清,反促成了她与姚怜的好事? 可姚怜如此精明,断不会贸然同意。 更何况,程苛说,只有贺清一人气息紊乱。 顾无觅将无端的猜测从脑海中删掉,问程苛道:“何处?” 程苛随手一指:“这边儿,走得倒是挺快,跟有鬼在追似的。” 她看顾无觅神色凝重,讶然道:“你要追过去?那两人修为并不高,你认识?惹着你了?” 顾无觅有些心烦:“猜测罢了。我总不能与同门自相残杀。” 她转了方向,程苛翻了个白眼,仍跟在她身后。 “这么紧张,连结下梁子的同门也不放过,”程苛语气中带了几分玩味,“那人真是你师姐?” 顾无觅抓错了重点,只以为她在说废话:“不然呢?” 程苛道:“你怎么将人骗到手的?” 顾无觅:“?” 话题逐渐偏向未知去向。不多时顾无觅听见前方动静,隐约能看见贺姚二人的背影。她与秋辞霜在二人头顶藏过一次,对她们的感知力略有把握。她示意程苛放缓速度,见二人恰好也停下来。 她与程苛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落脚,这个距离正巧能听见她们的谈话。 “停一会儿吧,”贺清显然是描述中气息紊乱的那一个,“走了这样远,就算有人追上来,应当也不会寻我们的麻烦了。” 顾无觅这才反应过来,镜像中谋害同门之事并不常见,可为了脱身,也有人什么荒谬事都能做得出。做贼心虚,是以乱了修道之吐纳。 姚怜停下步子,纠正她:“是你,不是我们。” “好好好,”贺清无奈地道,“我,没有你,行了吧?你言语上扯那么清楚有什么用?法子还不是你出的?” “言语没用?言语没用你能骗过全宗门得了掌门的应允与秋辞霜结为道侣?”姚怜没给她什么好脸色,“我可什么都没做。” 短短几句话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顾无觅有些佩服姚怜的逻辑,不过这也仅能唬一唬贺清这等人。 果然,提及与秋辞霜的婚约一事,贺清沉了面色:“有婚约在身又如何?秋辞霜守着她那无情道身,我百般劝说,她都不为所动。空有一身修为白白浪费,真叫人可惜。” 她忍不住质问姚怜:“我说往后日子还长,可以慢慢来。你方才却硬要我将她推进去,这日后,可不就少了一份修为晋升的可能?” 将谁推进何处? 顾无觅蓦地攥紧了手边的树叶,右肩却被程苛悄无声息地按住了:“不再听听?” 顾无觅深吸一口气。 程苛见她眸光冷然,远处一点幽微的火光倒映在沉沉眼底。顾无觅垂眼,蝶翼般的眼睫掩住了晦暗不明的情绪。 她问996:“任务对象死了我将如何?” 996:“监测到[秋辞霜]生命特征稳定。为您查询中……根据npc恋爱守则,在100%好感度达成以前,若任务对象一方身死,即视为宿主任务失败,魂魄即刻进入销毁程序。” 顾无觅:“啧。” 她冷静下来,拍开程苛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多谢,并没有现在就冲下去硬刚的打算。” 程苛闷笑一声,倒也没再说话。 姚怜不紧不慢地说:“她若活着出去了,你猜日后当如何?” 贺清皱着眉头:“她不会说出去的,先前我给她下药,她最后不也没说出去吗?” 姚怜冷笑一声:“她今日不说,你怎知她以后不说?这旧账存在一日,就多一日的提心吊胆。你先前与她双修不成,好歹能说是你们妻妻间自个儿的事。可你听她方才的意思,分明是已撞见过你我二人……” 她顿了一下,似乎说出这个词令她难以将己身撇清干系:“她若是有证据,日后对峙公堂,你我岂非落于下风?” 贺清惊讶:“她怎会留有证据?” 姚怜反问:“你如何笃定她没有?” “灭口而已。她折在秘境镜像之中,算她倒霉,难道几十年后苏云尔还能专程来为她收尸?”姚怜将捡来的柴火堆在一处,蹲身点火,“你既做了,此事便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旁人。” 贺清觉得是这个理,可她总担心秋辞霜有能力脱身。 夜间露重,姚怜试了几次都没能点燃,有几分不耐烦地说:“剑修没了剑,你还指望她有什么实力?空有一身修为,顶多再耗些时候罢了。就算她有那个本事出来,秘境入口也早关了,她还能活到下一次入口打开,回凌霄宗不成?” “双修的人选没了可以再找,仙道如此多修行者,难道还少她一个秋辞霜?”火折子再次熄灭,姚怜啧了一声,向一旁伸手,“你带的五行咒呢?火符还剩吗?” 黑暗之中,她没能等到应答。 她猛然回头,顺着玉佩近乎妖冶的莲纹,对上女人冰冷的视线。 25-30 第025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秋辞霜往声音来源的方向去, 察觉到灵力波动就在不远处时藏身在一棵树后。她习惯常年佩剑,眼下突兀将剑取下总觉少了些什么,手下意识伸往腰后扶剑柄, 才想起自己并未佩青云出门。 先前一直有顾无觅在身侧, 她倒将这事儿给忘了。 灵剑不同于其他灵器, 要想使用须得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其余器修则不然,注入程苛,顾无觅就算给支中品竹笛,她也能照常使用。可寻常灵剑根本支撑不了秋辞霜的剑气,故而剑修没了常伴的剑,可谓是实力大幅削减。 来时的方向景象与眼前完全一致,星星点点的火光依然辨不出踪影,在镜像中迷失方向很可能再也找不到来处。秋辞霜在树干上用灵力做好标记,然后眼睁睁看着前后左右分别有至少四棵树上同一位置出现的同样的标记。 她漠然环视一周,伸手从距离自己最近的枝干上揪下一把叶片。 继而放轻了脚步向前走去。 那一瞬间似乎穿过一道虚无的屏障, 周遭镜像变换, 四面的树都换了模样。 新的镜像与身后彻底隔开。镜妖制造镜像的能力虽强大, 可终究范围有限,每隔一段特定的距离就得重新以一个特殊真实为中心向外发散,而在这发散的镜像中心, 包裹着火光与两道人影。 她半眯起眼看过去,竟是熟人。 贺清抱来干柴丢进几欲熄灭的火堆之中,拍净手上的灰, 坐下时往身边望了一眼:“你不睡一会儿吗?” 姚怜顺手挑出其中半湿的木头丢到一旁,闻言道:“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让我怎么能放心睡。” 贺清满不在乎:“有事我叫你?” 姚怜心不在焉:“只怕来不及。” 她又道:“我让你放的幻象,你可放好了?” 贺清:“放了。不过我说, 你哪儿来的拟声符?这可不是仙道的东西。” 姚怜轻哼一声:“你少管,好用就行。之前给的合欢秘术,你不也欢喜得很?” 贺清叹了口气:“只可惜没找到机会用。” 姚怜道:“日子还长,总会有的。依我看,出了秘境,便有的是机会。” 贺清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姚怜细细解释一番,中有下流脏污之词不堪入耳,秋辞霜听了半晌没听出这二人究竟在绕什么弯子,回过神来手中一片叶子已经被捏蔫了。 她不动声色扔了叶片,从袖中取出一片新的夹在指尖。 听着这两人废话,有关贺清、甚至有关姚怜的传闻与故事,便在脑海中一一回忆起来。 起初是贺清先缠上她的。 秋辞霜从开蒙起便坚定了无情道的志向,彼时仙道已没什么人仍在修无情道了。苏云尔也不太希望自己的学生走上这等一失足前程尽毁的道路,那段时日硬是给年不足六岁的秋辞霜塞了一堆人道时兴的风月话本,希望她某日突然开悟入了些别的道。 但她最终没有拗过秋辞霜。苏云尔常年不在峰中,待她又一次云游归来,秋辞霜入道已深,用她的话来讲即是“没救了,就让她过这条独木桥罢了”。 宗门中并不提倡学生之间谈情说爱,可真要是到了能结为道侣的地步,自然也不会多加阻拦。只是她一心向道,无心让情爱之事阻了对大道的追求。 她于感情之事并不敏锐,原先非修炼上的事有苏云尔替她安排,可当时苏云尔云游已有一段时日,还是因着崔沅的提醒,她才知晓贺清近日来对自己的行为颇有异常,她回忆起幼年时被苏云尔强塞的话本,觉得或许称得上是“追求”。 可真是如此吗? 她不懂情爱,却并非分辨不出情绪。贺清在提着王府的仆人在山下排队买来的点心、候在学宫外边儿等她下课时,情绪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样明朗。 贺清的眼神好像在看某种唾手可得的猎物,带着高傲与不可一世的。秋辞霜早听说贺清还有些年便要回人道继承爵位,于修道上天赋并不佳,是以无意与她产生过多交集,她送来的东西也是全然婉拒。 直到有一日宗门大会前,负责浣衣的外门师妹送混了宫绦。 她从学宫下学回峰,沐浴更衣后便得前往赤心峰。宫绦的内侧一般用灵力刻有姓名与峰门纹饰,于此前宗门中从未有过混送的先例,是以她并未检查,如往常一般更衣后便前动身。 她下学后回峰又出门,走得急,也未注意自己一向堆放齐整的木箱歪了一角。 到了赤心峰掌门殿里,崔沅拉住她的袖子悄声问道:“师妹,我怎觉你的宫绦有些怪?” 秋辞霜一怔,翻转到灵力镌刻的部分才发觉,刻的竟是贺清的名字。 她猜想是浣衣的师妹不留神送错了,只待散会后送还给贺清便好。 近日事多,再加上贺清近来总来找她送些东西。她并不想因此被人误会,好在不同峰的宫绦除了细微的暗纹式样差别,其余皆是一致的,想必应当看不大出来。 她并没有将这件事挂在心上,送错宫绦不是大事,想也闹不出什么事端。她将宫绦理了理,尽力掩住赤心峰的纹饰,便没放在心上。 可那日却不知是怎的,掌门姚知之一眼就看见了贺清腰上宫绦的奇异之处。秋辞霜耳力好,听见她懒懒唤了贺清的名字,问她的宫绦为何是逍遥峰的纹饰。 秋辞霜没想到的是,这一切都是贺清事先策划好的。 贺清跪地扯了一通心悦之语云云,姚知之虽对最近宗门中的留言早有耳闻,可还是被惊得足足有好些时候说不出话来。她转而询问秋辞霜,可后者也没能给出什么令她满意的答案。 直到贺清说,“秋师妹对学生亦有心悦之情”。 她指出秋辞霜与自己互换的宫绦,多日来往的书信,并说门派中师姐妹的皆有见证。 她还说那些信件秋辞霜也珍藏着,放在卧房中东南角的第二个木箱里。 姚知之的神色从不解变得认真,问秋辞霜是否确有其事。 秋辞霜言否,贺清却说,秋师妹兴许是忘了,不如让何峰主算一卦。 何爻阖眼片刻,她说,确有其事。 卦相骗不了人,种种迹象似乎变只指向一件事,那便是她应当是心悦于贺清的,就如同贺清同样心悦于她一样。 无情道人难谈感情,有时自己动心而不自知,这种事情往常也是有的。姚知之有些拿不准。苏云尔没回峰,按照惯例,她便能为秋辞霜的婚姻大事做主。 贺清说,不出几年她便要回人道继承爵位,再不过百年,秋师妹大可另寻良缘。 姚知之端着掌门的架子,可身后的伊紫芙骤然变了脸色。秋辞霜听见她轻声道:“这是在拿皇权威胁我们凌霄宗呢。” 宗门中的窃窃私语有些压不住,秋辞霜不知她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最后连如何收场都有些忘了。 ……若是顾无觅在场,定会同996感慨上一句,这便是主角光环啊。如此不缜密的逻辑,漏洞百出的说辞,却还是能够得偿所愿,这不是主角的特权是什么? 可秋辞霜并非顾无觅,她只是在此时想到这许多事来,待到回神时,才觉贺姚二人已熄了火焰,隐约有暧昧的水声。 她在此前并不认识姚怜,只知对方来自外门,修为不高,姓姚,或许与姚知之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不过姚知之向来公正,不然姚怜也不至于这个年纪了还身在外门。 她与贺清什么时候搞在一处,二人的关系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她一概不知。 也是在今日白昼撞见二人接吻,才知晓二人想必已厮混有一段时日。 而那八字还没一撇的合欢秘法,想来便是贺清几次三番缠着自己双修,甚至恼羞成怒给自己下药的原因了。 正好就着这个理由,出去之后将婚约解除。秋辞霜没什么别的想法,说恢复自由身高兴么,她似乎一直都挺自由的;可若说因着贺清的背叛而难过,她倒一直没信过贺清。 她好像对这些事提不起兴致来,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例外,破了她无情道身的,便是顾无觅。可身破心愈正,她在近日的修炼中,甚至由于那日洞穴中的经历而多有新体悟,这倒是意外之喜。 如此看来此间并无甚异动。她对这二人虽没有什么好感,可也总不能砍了留在原地喂镜妖。她猜想顾无觅也不会希望这二人在队里,是以便准备回程,只望二人自求多福,撑到她们将镜妖本体毁灭之时。 可她往后退了半步,却突兀地踩到一段枯枝。 秋辞霜微微蹙眉,低头看时,却见那段被水浸得半湿的枯枝从中央开裂,四方旋转复制出相同的裂纹。她下意识望向贺姚二人所在之处,火堆周边被挑出来的湿柴在新的镜像作用下,突兀变了位置。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皆传来枯枝破碎之声。 暧昧声蓦地停滞,姚怜循着记忆中声音最早出现的方位,几乎是顷刻便到了她身后。 那段被镜像投射出的湿柴火已经碎得看不出原本模样。无光的黑夜里,姚怜勉强辨出她的身形:“秋辞霜?” 秋辞霜陷在镜妖的幻象之中,难以脱身,冷冷看着她。 “真是巧,”姚怜短促地笑了声,“方才你都听见了?” 她也没指望秋辞霜真的回答,只自言自语一般道:“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贺清还没反应过来:“这……” 姚怜却打断她:“你的灵物短时进化类符咒呢?都拿出来。” 灵物进化类符咒等级不低,至少不是贺清这个修为能够画出来的东西。 不过她既贵为人间亲王世女,大内之中不乏修行者,人皇舍得在这个侄女身上砸资源也不足为奇。 外行人或道灵物进化类符咒一般为兽修所用,其实不然。她们养着自己的宝贝灵兽,大抵也就跟剑修对剑的态度差不多。 事实上灵兽的实力提升与修道者的修为一样,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而短时进化符咒虽能让灵兽的实力暂时提升,却是以透支生命力的方式。再加上绘出一张符咒所需要的修为与耗费的心力甚高,是以寻常兽修鲜少使用此符。 拥有这类符咒的,往往是寻常富家出身的修行者,怀揣此符用以备不时之需。 可没想到,这符咒竟然有一天会用在秘境中的灵物身上。 秋辞霜身陷幻象,她一动,周遭景象便变幻无穷。她在这样的环境中辨不出真正的方位,可姚怜还是觉得,她一眼看见了自己真正所在的位置。 她对秋辞霜这幅冷静的样子很是不爽,似乎一切全在掌握之中。她算什么?不过是被苏云尔捡回峰中的小孩,她们逍遥峰的来历出身皆不明,凭什么独占着一峰的资源? 秋辞霜漠然道:“将进化符用在镜妖身上?小心自己折在此。” 这似乎是顾无觅惯常的反讽语气,她不知为何在此时想起这些来,好像答应过她师妹自己会回去。 不过眼下再一耽搁,只怕是顾无觅迟早找来。 “不劳秋师姐费心,”姚怜冷笑着,“您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眼下夜已黑尽,离白昼也就不远了。若是再出不去,可就要在这镜像之中困上个十年百年。” 她惊讶地道:“哎呀,忘记了。秋师姐可还没能得道飞升呢,百年后只剩下枯骨一具也说不定。” 秋辞霜仍垂眼看她,语句在镜像中被切分破碎,传到耳中能拼凑猜出大概意思,她只是陈述事实:“你我无怨无仇。” “谁让你修为高呢?”姚怜从贺清手中将符咒尽数薅来,捏在指尖让贺清帮她一张一张点燃,“怀璧其罪,秋师姐不是学识渊博么?” 她在指尖符咒燃烧殆尽的过程中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快感,凌霄宗这一代剑修第一天才埋没于此,砸在她一人身上的资源大抵够养活好几个内门学生。兴许等出去之后,内门学生的名额便会空出几个来,自己也便能早日进入内门。 秋辞霜微微摇头:“你既心有旁骛,难以入道不违常理。” 姚怜下意识攥紧拳头,握碎了手中符灰:“闭嘴。” 秋辞霜好像从中体会到几分顾无觅日常将贺清气得跳脚的乐趣,闻言又道:“你既不爱听内门教导,又缘何执着于修行呢?” 姚怜沉了脸色,不过片刻后,她又笑起来,放轻了语调:“秋师姐连我的话也听不清了吧?镜像到了这种程度还能保持清醒的,典籍上从未有过记载,秋师姐你倒是头一个。” “不过,”她话锋一转,眼前的人影逐渐融入进无法被看见的幻象里,“也就止步于此了。” 她随手扬了符灰:“自求多福。” 接着转向一旁一言不发的贺清,道:“走。” 贺清指尖还有未燃烧完的五行火符,这是方才用来为姚怜点灵物进化符的。闻言她熄灭火符,随手将剩的小半张扔下:“去哪儿?” “西北方,”姚怜略一思索,“方才镜像是往东南方蔓延的,若是不错,镜妖正往东南方移动,我们往西北去,远离中心为好。” 贺清问:“何不就此将镜妖斩杀?” 她知晓秋辞霜之所以会陷进如此强的镜像之中,多半是因为刚巧踩中了镜妖在本体附近设立的镜像迷阵之中,而她们在这旁边歇息生火,竟是运气好,没有触碰到迷阵边缘。 姚怜反问她:“你若是有这个能耐,我不拦你。可你要想清楚,秋辞霜谨慎得很,错过今天,就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朝秋辞霜陷入镜像的地方一指,像是惋惜:“不过倒也晚了,镜妖行踪不定,早在将秋辞霜拖入镜像后便隐藏起来了。” 贺清叹了口气,姚怜还以为她还陷在方才的行为中难以撇清干系。可秋辞霜分明是自己踩进迷阵的,她若真有实力,早不等她们燃进化符便脱身了。 谁知她说:“我知仙门没有这般规矩,可我与她的婚事已上奏陛下。她这一殁,照着规矩,我至少得守孝一年。” 原来是担心这个。 姚怜暗自松了一口气,收起方才的恼意,只露出些许撒娇似的不满来,道:“你我既心意相通,孝期又何尝能拦?” 贺清道:“正是。经此一事,我也想通了。婚约并不能真正约束人,不过是一纸空谈罢了,心意相通才是要紧的。待此事过去,你便随我回京,我们上奏陛下,早日成婚可好?” 谁要跟你早日成婚。 姚怜心中翻了个白眼,她好不容易找着这么个愿意为了她试验合欢秘术的,她从古籍上抄来时只得半卷残缺,也不知有用没有,试验品没了可再难找。 但她只微微一笑,道:“好啊。” “如此说开了便是,”姚怜催促道,“快走吧,一会儿遭人看见了可就难解释了。” 贺清应了一声,跟在她身后一同向着中心的反方向行路。 至于她们辨错了镜像,一路上走走停停,到最后也没能如期所愿远离镜妖本体,而是在周遭撞上顾无觅与程苛,便是后话了。 姚怜此前从未与顾无觅打过照面,可她只消一辨贺清惊恐的神色,再一与传闻中此人的面貌相合,便对上了名姓。 被顾无觅居高临下俯视着,要想逃开得先站起,这样一来,能够顺利逃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更何况,她余光瞥见贺清被另一人控制住。那人眼生得很,绝非凌霄宗之人。她不知顾秋二人使了什么手段才让秘境中的生人心甘情愿为了她们卷入这场纷争。 能让生人为她们卖命的,想来多是利益相关,只可惜她虽是姚知之的侄女,却并不能享有姚知之那般天之骄女的待遇,吃穿用度与寻常外门学生无二,没有足够多用以笼络人心之财物。 她收回手,方才惊异之下主动将视线移开让她输了气势,这并非她的本意。眼下再度抬眸,好像天然处在了弱势地位,开口却是平静道:“想必是顾师姐?失敬。” 因着不能进入内门,她甚至要唤这位一看年岁就小她许多的顾无觅作师姐。 修道之人在得道之时便停止衰老,再有不济,修为到了一定高度也会延缓衰老。像秋辞霜这等被誉为这一辈最有希望得道飞升的,从容貌上看,与十八九岁女子无异。 而顾无觅么,瞧着甚至比秋辞霜的年纪还要轻上一些。 顾无觅原以为她同贺清一样只是背地搞小动作能力惊人,没想到如今却好像真有几分镇定在。她对姚怜起了兴趣,好像有几分能理解为何原著中她与秋辞霜的主角之位会争得不相上下了。 将配角写得过于聪明,于作者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配角并不能够因此成为主角,换做是她,有的是办法让与配角勾搭的主角从此沦为炮灰。 “失敬倒谈不上,”顾无觅轻笑一声,“你们这不是为我备了好大一份礼么?” 姚怜丝毫不怯:“顾师姐此为何意?” 顾无觅道:“残害同门、偷习禁术。” 她问:“需要我再说得详细些吗?” 姚怜却惊讶道:“顾师姐这是在说什么* ?我怎么有几分听不明白?” 她笑了笑:“口说无凭,顾师姐拿得出证据吗?” 顾无觅似乎很是为难,姚怜笃定了她没能来得及用留影珠录下方才的情景。而就算是录下了,短短几句话而已,亦难以拼凑出故事的全貌。 岂知顾无觅却说:“我若说是有呢?姚师妹身为掌门师姑的侄女,可不能仗势欺人,不对,可不能倚老卖老啊。” 姚怜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她平生最恨两件事,一是自己虽为掌门侄女却连半点权势富贵也无,二是修为太低,衰老的速度几乎与凡人无异。顾无觅一句话戳了她两方痛处,难保她不翻脸。 “是吗?”可她早听贺清说了她与秋辞霜的事,“不如顾师姐先想一想该怎样向峰主们解释你与秋辞霜师姐的关系?想必苏峰主也不愿意看自己的学生在有婚约在身时,被同是自己门下的学生搞得身败名裂吧?” 顾无觅对996说:“看,她转移话题了,她吵不过我。” 996敷衍道:“宿主加油,宿主真棒。” 顾无觅伸手摁住她的肩膀,这下阻断她所有的退路:“这就用不着姚师妹操心了,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 她从储物袋中拿出什么,漫不经心地道:“我知道,以姚师妹你的能耐,要想走出这阵镜像,难是难了点,却并非不可能之事,不然你也不会在此浪费如此之久。” 黑暗之中一道金色光芒闪过,那一瞬间姚怜辨出她手中之物,皱眉道:“缚灵索?仙门明戒堂所用的东西,你怎会有?” 顾无觅当然不可能与她说这种东西自己储物袋里有一堆,而是随手丢了另一根给程苛:“劳驾帮个忙。” 程苛拽着缚灵索若有所思:“许久不见,你的行事风格倒是变了许多。” “如何制裁,凌霄宗自有定夺。” 顾无觅懒得想原主从前是怎样的行事风格,她总不能现在将这二人碎尸万段,只将贺姚二人捆了个结实。 “在秋辞霜从险境中脱身之前,”顾无觅最后放狠话道,“你们休想离开此地半步。” 若是秋辞霜出不来,便一起喂给镜妖当养料。 第026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顾无觅盘算着进入镜妖本体附近的领地后该如何是好。越是靠近镜妖本体, 周遭环境的灵力波动就越强烈,如此反倒比先前容易定位许多。疾行穿过又一片全然不同的景象,她才发觉程苛跟在自己身后。 顾无觅怔了下, 道:“你为何……” 程苛说:“进入镜像对身心的伤害都极大, 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若真定了决定, 我为你护法。” 护法这等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外人之事,程苛竟主动提出。顾无觅不清楚她与原主究竟是何关系,不过见她神色坦然,想必关系并不会浅。 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哪怕程苛只是装作一副与她相熟的样子,她亦无计可施。既如此,便应允了她的跟随。 她究竟是如何把恋爱任务做成随时可能丧命的冒险的? 顾无觅百思不得其解,但下一瞬,四面环境骤然变换—— 岩洞潮湿昏暗,水声滴落, 惊起一阵心悸。 这是…… 秋辞霜的幻境。 镜妖本体虚弱, 是以为了自保, 其附近最为危险。大范围的镜像为环境原原本本的复制,可本体附近却是对失足跌入者灵识的模仿。 镜妖能够将猎物的心魔投射到镜像中制成幻境,却因灵力有限, 并不能够同时支撑起两人的景象。顾无觅在秋辞霜之后闯入,故此时所见的镜像为秋辞霜的。 其实“心魔”一词并不准确,原书中的秋辞霜一心坚定无情道, 并无常人所有的“心魔”。镜妖只好拙劣模仿了她心中最有可能动摇无情道的镜像—— 顾无觅认出,这是她们初见那日。 她在秋辞霜面前装乖已有好一段时日, 都快忘了自己刚到这个世界时如何以一种强硬顽劣的姿态对秋辞霜尽数索取。昏暗的光线成了容貌最好的屏障,心跳好似下一刻就要突破胸腔, 喘息与低吟本不该出现在仿若谪仙的人身上,顾无觅很轻地闭了一下眼,似乎这样就能让脱离原书的剧情走向从脑海中剔除。 那可是秋辞霜。 用文字堆砌成的人设终究不比正面交锋来得更为直观,她在多日的相处中知晓她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原本被次元壁阻隔的产物与她拥吻,如蝶翼般轻颤的眼睫末梢挂着生理性的眼泪,衬着泛红的眼尾仍旧不落凡尘。 她开始后悔那日对秋辞霜不敬、干下此等荒唐事了。 可眼下多说一切都是徒劳,顾无觅无意识咬着下唇,轻微的刺痛提醒着她专注于眼前之景。分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视物却更为清晰,周遭一切都无处遁形,倒显得她在光明磊落中一败涂地。 秋辞霜应在何处? 此地地形再简单不过了,顾无觅也不期望无情道剑修能有多丰富的内心世界。她提着洞穴入口的油灯往里走,洞底的弃剑越堆越多,曾经削铁如泥的灵剑随着主人的修为增长而一次又一次地被扔进炉火中重锻。顾无觅在逐渐升高的温度中生出一层薄汗,氧气减少,不自觉地带起低沉的呼吸声。 她看见秋辞霜。 秋辞霜也看见她,不过她此时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不会想到顾无觅主动入了自己的幻境。 她只当自己是幻境中的一部分也好,知晓自己的真实也罢。顾无觅冲进来时一腔孤勇,此时反倒开始思忖究竟要如何才能不伤秋辞霜灵识,而将她从幻境中带出。她于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她了解得太少,而需要考虑得太多。 可秋辞霜究竟认出她了吗?视线相对时二人都无言,可她眼睁睁看着秋辞霜对自己好感度上升、再上升,最后在60%波动。 她知晓短时的好感度波动算不得任务进度的推动。 青云剑摆在石桌上,秋辞霜不复当日狼狈,而是衣冠楚楚坐在石桌后,一袭白衣笼着玉骨冰肌,见她走来,气息也并未紊乱。反倒是顾无觅受了热意,面色微红,好像一切都与当日对调。 身居高处的秋辞霜。 顾无觅仰头看她,幻境中不合常理的事太多,似乎连视觉的错位也不放过。秋辞霜身上沉寂着久居上位的气质,那双眼里无悲无喜,可顾无觅知晓她在打量自己,作出评判。 秋辞霜问道:“你为何至此?” 顾无觅没能给出确切的答案,她被秋辞霜注视着撒不了谎,但996疯狂警报着劝阻她暴露任务本身。缄口不言落在上位者眼里是不敬之举,可秋辞霜却只是漠然,似乎对这样的回应早有预料。 顾无觅觉得这不是秋辞霜。 至少不该是原书中描写的秋辞霜。 可这的确是与她朝夕相处的人,她能够辨出独属于秋辞霜的味道,淡雅兰香萦绕在鼻尖,比仙露琼浆更要醉人香甜。她好像触碰到温热一片,潮湿的空气滴出水来,搅弄起涟漪留下印痕。 996好似蓦地被摁下了关机键。 顾无觅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跟我走吗?” 她以问句回应,秋辞霜大抵不会满意。无情道绝不会轻易动摇自己的每一个决策,她作出最精准有利的抉择,然后将一切旁骛摒弃在心神之外。顾无觅紧盯她泛白的唇瓣,想为其添染一抹血色。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发出邀请?以短暂的、带有目的性的求欢换取书中人的一片痴心,她清楚自己不配拥有一朵芬芳,甘露滴落在凸起岩石上时她们都有着并不单纯的心思。混乱的场面只作掩饰,荒诞的情节倒映在各自的眼中,平分一半春色旖旎。 眼下秋辞霜反问:“为何?” 为何呢? 但顾无觅只说:“这便是最动摇你无情道心的东西吗?” 毫无征兆地,她走到秋辞霜面前,位置陡然倒转。秋辞霜被圈禁在一方狭窄的空间中,油灯忽地熄灭,只剩下印象里描摹的眉眼、唇线。 秋辞霜的呼吸微微变了频率,她伸手摹着顾无觅的眉、眼,下落到柔软的唇,灵活地撬开了两瓣,精密好像在检查某种昂贵的灵器。 不多时湿了纤细的指节,顾无觅自己好像也染上秋辞霜的气味。离得这样近,这样近,触手可得的,亵渎的。 秋辞霜抽出了手指。 水珠落在石桌上晕出深色不规则的圆点,顾无觅舔了舔虎牙,听那人喃喃道:“原来如此。” 什么? 秋辞霜自然不会洞悉她心中想法,而是借着这个姿势伸手挑起她腰下坠的一块莲纹玉佩。她们隔得如此之近,在方才的交换中几乎只隔着轻薄的衣物相贴,妖冶的纹路在白皙的手腕内侧压出泛红的印痕,与顾无觅眼尾是同一种颜色。 顾无觅眼里都是那白、那红,纹路似乎有着某种莫名的吸引力,引得人无限下坠。秋辞霜的潜意识掌控着幻境中的一切,她猜不透对方平静无波的神色下藏匿着如何的思绪,闷热占据了全部的身心,只让她在潮湿中浮沉溺亡。 温热的手指攀上脆弱的脖颈,滚落的汗珠顺着滑过手背,顾无觅察觉到常年握剑的薄茧,刮起丝丝痒意。 她伸手抓住了往下没进衣领的指尖。 “师姐……”后背抵上坚硬的石桌,依着这具身体的显伤程度,想是硌出一片难以消下去的青红。 闻言,秋辞霜微微偏头,方才诸事似乎并没能真正将她打动,而只是徒增她的兴趣。 无情道也会对大道之外的事物感兴趣吗? 顾无觅抽空瞥了一眼好感度,70%,仍在上升。 怎么会。 她分明并非清醒。 但秋辞霜在她掌心勾了两下,顾无觅顿时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将手慌忙地藏向身后,身后落空之前被一堵坚硬冰冷的石墙接替,钝痛唤醒了更为敏锐的感官。 她闷哼一声,尾音被秋辞霜吞吃干净。 这下清甜的味道从未有过的明晰,顾无觅觉得自己从里到外、彻彻底底染上了兰花的幽香,吐息带起的热气扫在耳侧。她仰起上半身躲避,能够夺人性命的要害就暴露在湿润的眼里,被一只手精准般地捏住声息。 “总是护不好自己,”每一个字都激起细微的颤栗,小兽发出无助的呜咽,“要说多少遍才能记住?” 顾无觅撑着手臂向后逃离,却被强硬地摁住手背钉在原地,喉咙里挤出意义不明的破碎音节:“呜……” 膝盖上的伤隐隐作痛,上好的伤药好像失去效力,肿胀痛麻攀升过每一寸皮肉。凡躯承受不住神赐的福祉,只能用疼痛来加深记忆,直至不可磨灭。 这一瞬间眼前之人又成为秋辞霜,顾无觅清楚下意识的话语做不了假,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使她慌乱,以至丢盔弃甲,在浪潮翻涌中濒临窒息。 “秋辞霜……”她咬着牙道。 抚摸她脸颊的手兀地停了。 顾无觅茫然睁眼,神色有刹那间的空白。她最讨厌猜不出秋辞霜的情绪,但这才是她们相处的常态。好感度停留在75%不再上涨,隐隐有跌落的趋势。 湿热的空气缓慢褪去,她后知后觉凉意蔓延过腰间。被掀起的衣摆蹭在石壁上,裸露腰肢透过刺骨的寒。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为什么? 因她唤了一声“秋辞霜”的名姓? 那双手还染着潮意,从她身上带走的,被捏住衣领一点点擦干,恢复成原先的模样。顾无觅锁骨漾着红,眼尾、脸颊、唇瓣,都添了层色彩,与对方截然不同,好像只她一人沉沦不堪。 狼狈。 她心中翻过思绪万千,想张口问什么却还是动不了,被一手轻抬起下巴。 垂落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 第027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那是一个不带任何暧昧意味的触碰, 秋辞霜眼底倒映着春光点点,细看之下却只有漠然。 顾无觅半垂着眼,在昏暗的洞穴中不受控地听见轻软的呼吸声, 心跳融为一体, 她们靠得太近。 她不知幻境为何忽然变了模样, 分明方才还是暖融春意,眼下却好似初秋微凉,连带着心绪一同平缓下来。她总算能挣扎着去反握住秋辞霜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她抬眼,指尖缓慢摩挲着像是某种安抚:“跟我出去,好不好?” 秋辞霜未答,侧过眼像是未听清这句呢喃般的话语。心不在焉的样子让顾无觅无计可施,她抿了抿唇,微叹一口气。 秋辞霜好像又恢复成她熟悉的样子。 她凑上去吻了一下,换了种问法:“跟我回去, 好不好?” 秋辞霜不会放任自己沉浸在欲念的幻境中, 哪怕是她所害怕的。顾无觅在镜像中与她的情感互通, 洞穴中的混乱让她感受到惧意,同时又是从未有过的欢愉。 可这些情绪都笼罩在昏暗之中,叫人摸不真切。正如秋辞霜与她的关系, 试探之下混着几分真心,到如今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秋辞霜的视线与她在半空交汇,清明却伴有疑虑, 她没说话,顾无觅却能想象出她问“为何”的语气, 清清冷冷没有一点波澜,好像人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可若是以此成大道, 终年居于雪上,不亦少了人间游戏的乐趣吗? 她有几分难辩,秋辞霜却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只轻轻回握住她的手,说:“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秋辞霜缓缓地说:“我的无情道心……不再如以往般坚定了。” 顾无觅有片刻没能理解她的意思,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追问:“为什么?” 她不是秋辞霜吗? 一心向道的剑修天才也会落魄到这番地步? 道心不定,这是委婉的说法,顾无觅知晓它在书中更为通俗的说法,走火入魔。 但秋辞霜怎么会…… 顾无觅的心猛地沉了下来,她不得不去做最坏的猜测:“是因为我吗?” 秋辞霜抬手抚上她的侧脸,无言。 顾无觅忽地生出惧意,好像眼前的温存下一刻便会尽数消失,幻境中的事又如何当得了真呢?她不该对书中人生出眷恋之情,或许最开始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撮合秋辞霜与贺清,便不会落得眼下这般情境。 但她却生不出悔意,改写书中剧情后它成了自己笔下的故事,她愈发不愿意让秋辞霜与贺清作伴潦草此生。 “……我不知晓。”秋辞霜说。 顾无觅知道秋辞霜不会骗她,她说不知晓就当是真不清楚。也是,心魔幻境哪儿有这么容易被主人知晓得透彻,否则如同儿戏一般,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暂且抛下诸多胡思乱想,将事情摊开了来:“要怎样你才愿同我走?” 秋辞霜想了一会儿,道:“看你表现。” 简简单单四个字再次将顾无觅打败了。她发觉秋辞霜在幻境中说话的方式似乎变了虚度,然而内里还是跟原先一样的。“看你表现”就是理性判断究竟何种选择对她更有益的意思。 996方才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宕机,顾无觅试着再次敲了下它,得到虚弱的回应。 996声音飘忽:“宿主有什么诉求?” 顾无觅:“你刚才怎么回事?” 996:“信号不好掉线了。” 顾无觅:“……” 996没有任何说服力地解释着:“毕竟我要与书中世界里的幻境产生联系,需要跨越两层次元壁,你体谅一下。” 顾无觅懒得跟它瞎扯,直问道:“这个幻境怎样才能出去?” 996查阅原书……原书没有写过幻境的剧情,996通过查阅系统数据库得知:“一、让制造幻境者无法再提供灵力支撑;二、使幻境主人领悟到幻境的虚假性,主动脱离幻境的欲望强烈。” 欲望? 顾无觅觉得现下的问题是秋辞霜对幻境与现世两边都没什么欲望,甚至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过“欲望”的体验。更别说从方才的情形来看,秋辞霜此时全凭本能行事,她如何能够让秋辞霜主动希望脱离幻境? 顾无觅作为旁观者能够清晰地想明白的事,却正是秋辞霜作为主人走不出幻境的原因。 她回过神,秋辞霜还维持着方才的只是看她,顾无觅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再次被打量了个遍。她顺着秋辞霜的目光瞥到自己腰间玉佩,似乎从方才起秋辞霜的眼神便落在上面许多次。 她莫名觉得这纹路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玉佩被她拎起来晃了晃:“你在看这个?” 秋辞霜顺着玉佩抓住她的手,冰凉的玉横隔在二人交握的掌心之内,她听见秋辞霜低声道:“族徽。” 顾无觅微蹙起眉。 是了,这莲纹并非是装饰物的样式,反倒像是世家大族的族徽。 可原主出身魔道…… 顾无觅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她不动声色地将玉佩放了回去,垂落在大腿根的凉意明显得很,与发烫的肌肤隔着轻薄的衣衫相贴。 仙魔两道于对方其实知之甚少,例如顾无觅在凌霄宗岱了这样久,其实亦不知魔道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魔道了无拘束惯了,时不时便有杂修混进仙门百家。可仙道总带着些清高的傲慢,算下来倒是她们对魔道的了解不足。 是以这莲纹虽看上去像是族徽,可秋辞霜也不一定能辨出它究竟是何世家。 顾无觅环视了一圈四周,光线并没有比先前亮多少,可她视物比起先前更为清晰,显然秋辞霜又悄然改变了她们的适应能力。 “你的佩剑呢?”她挑了个秋辞霜大概会感兴趣的话题。 秋辞霜伸手从石桌上拿起灵剑,顾无觅认出这是青云,可又与她所熟悉的青云有着细微的差别。 是了,看上去品级并不如青云。 “这是……”顾无觅伸手碰了一下剑身,秋辞霜十分大度似的将剑给了她,“磨损得有些厉害,许是该重锻了?” 她对剑并不十分了解,眼下全凭直觉,却误打误撞说中了。 “非也。”秋辞霜从她手中接回剑,却在下一刻,剑身从中断为两半。秋辞霜将短剑扔在地上,桌面便出现一柄新的。 顾无觅:“……” 这是直接实现灵剑自由了? 她想起来时路上铺砌的满地断剑,表情一时有些一言难尽。 “师姐,”她忽地扯了扯秋辞霜的袖子,“你舞剑给我看,好不好?” 她只见过苏云尔舞剑,可也只敢在殿外遥遥一瞥。可她甚至从未见秋辞霜的佩剑出鞘——除了御剑之时。 这合该像是宗门里外门小孩的请求,换做平常秋辞霜大抵不会答应。可幻境之中,她思索片刻,便道:“可。” 顾无觅心中一喜。她知晓秋辞霜练剑时对环境的要求极高,讲求天时地利人和,连时辰都得分毫不差。眼下如此,应当是要出洞穴了。 岂料秋辞霜带她穿过一片乱石,向着洞穴更深处走去,来到一块宽阔的平地上,四周燃着不灭的火把,霎时间照亮了二人所在的空地。 ……她觉得秋辞霜不见天光到这个地步想象力也是很丰富的。 秋辞霜优雅地挽了袖子,问她想看什么。 顾无觅哪里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她对剑术一窍不通,说想看舞剑也只是想借此机会出了洞穴再说。她原先以为洞穴的变化有限,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直到跟随秋辞霜深入,才知晓什么叫别有洞天。 她胡乱说了个名字:“嗯……那就高山流水吧。” 秋辞霜瞥她一眼,淡淡道:“高山流水乃曲谱名。” 顾无觅:“……我错了师姐。” 顾无觅被她师姐看得都快要条件反射了,只要用这种淡淡的语气反驳她的话接下来准没好事。在幻境中待了这半天,对秋辞霜的性子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她愈发怀疑当时秋辞霜并非借题发挥,而是原先就有意罚她。 至于峰中同门的师妹们好几个,为何屡屡在秋辞霜处讨不到好的却偏偏是她,顾无觅百思不得其解。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听秋辞霜宣布死亡判决:“你将仙道十大剑法背与我听。” 顾无觅甚至不知晓仙道有十大剑法。 她一方面认为自己是穿过来的,上剑术课也是实操居多,理论性的东西不会也很正常;另一方面又觉得就算是原主在场,仙魔二道有别,也不一定能背得出来。 更何况,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作者也没写过。 顾无觅无意识咬住下唇掩饰自己的紧张,却被秋辞霜敏锐地发觉,芊芊玉指点上她唇瓣,解救了已经泛起一条浅淡印子的下唇瓣。 那里前不久才被两指玩弄、唇瓣吮吸过,眼下色泽红润娇艳,衬着眼底躲闪的神色更是可怜可爱。秋辞霜食指竖在她唇边: “不会?” 顾无觅退无可退。 “有没有说过剑法要背?” 顾无觅恍惚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秋辞霜每回下课前都布置几本要背的剑法,伊紫芙便叮嘱课后多加练习。不过几本剑法的任务量对于她们非天赋型选手的普通人来讲实在是太过庞大,顾无觅离开学宫便抛诸脑后,竟是一本也没有背完过。 顾无觅说不了话,只能点头。 “你背了吗?” 顾无觅怔了一下,迟疑地点头。 “撒谎。”秋辞霜冷淡下定论。 “你说,”顾无觅却好像看见她眼中藏着的一点笑意,兰香逼近,她禁不住闭眼,听那声音道,“要怎么罚?” 第028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如果要挑选顾无觅人生中十大最不愿意直面她师姐的瞬间, 被秋辞霜盯着问课业的时候肯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镜妖制造出的幻境真实性总捉摸不定,例如秋辞霜进幻境之前踩到的树枝,本体并不在她的身边, 却仍旧被她踩到实体, 连带着所有镜像一起碎裂, 是以顾无觅也无法判断她们现在所处的幻境与身心都多大关联。 旧伤隐隐作痛,虽说的确有这具身体太脆的原因在,可她师姐罚人当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顾无觅强撑着镇定转移话题:“师姐……舞剑。” 她指望着身在外面的程苛能一刀将镜妖本体给砍了,这幻境她是一秒也不想待了。她师姐轻飘飘瞥了她一眼,放开对她的桎梏转去拿剑。可顾无觅分明从那眼神中瞧出了几分秋后算账的意思,心中默道吾命休矣。 洞穴之中火光摇曳,剑面随着舞动折射出流光点点。顾无觅看出这与苏云尔当日舞的是同一套剑法,可苏云尔的剑意仍在凡世之中,秋辞霜的剑意却是人剑合一。 或说,只有剑。 周遭一切皆静, 包括顾无觅自己。风中似有清甜萦绕, 仿若置身人迹罕至的山崖绝壁, 她甚至恍惚以为自己伸手能够接到树上飘落的梨花,却捞了个空。 是了,此招名为——镜花水月。 这是原书中秋辞霜最喜欢的一套剑法, 又或者谈不上喜欢,只是她最早入道之时,凭的便是此套剑法。她从此中悟道人世间的真实皆是靠不住的虚妄, 唯大道无形才是值得追求的,就此放下尘缘执念, 入了无情剑道。 但或许,镜花水月并非唯一不可打破的幻象, 它也可以是真实。一切曾被感官见证过的,都有刹那的存在无可辩驳。 一舞很快到了最后收尾的动作,顾无觅敏锐地把握住时机,晃醒了996:“功法速成卡功法速成卡!确认使用就现在!” 996:“已为您激活:功法速成卡。请宿主在五分钟内使用。” 顾无觅心中默念着“峰回路转”的阵法,使用了飘浮在眼前的卡片。 瞬息之间晦涩的阵法忽然无比通透,人心中一点灵明乍开。秋辞霜最后一个动作即将收尾,可顾无觅闭上眼,脑海中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她踩过的每一步路子,和手臂扬起又落下的每一寸弧度。 满地断剑交错的锋芒逐渐散去,石桌坚硬的棱角被磨得平整圆滑,冰冷滴水的洞穴入口迎来了第一缕山间晨光,秋辞霜微微抬手,有剑从下方相拦,阻断了最终的归位。 至此,峰回路转。 潮起潮落,退回茫茫汪洋。秋辞霜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忽地笑了一下。 那本是一个几近被忽视的弧度,可顾无觅捕捉到秋辞霜转瞬即逝的情感变化,一时间忘了动作,就这样被她师姐寻了空档近身,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眼尾。 “是你啊。”她说。 精心构建的完美被回溯阵法强行阻断,幻境的主人于此中清醒。 下一瞬,幻境骤然崩塌! 太阳穴传来针扎一般的剧痛,顾无觅闭眼沉重喘息,站立不稳的瞬间被人从身后接住。 ——程苛。 她的身上好似洗不净血腥气,顾无觅半靠在她怀中,没花什么力气便辨认出来人。 她能察觉到程苛在叫她,除了“顾无觅”似乎还有着别的什么称呼,可意识从幻境中抽离的瞬间耗尽了她全部力气与精力。 现世缓慢远去却又猛然回转,麻木的感官逐渐复苏,四肢百骸的剧痛将她唤醒,口中充斥着腥甜,与鼻尖萦绕的血气逐渐融为一体,掩盖了她恍惚以为自己染上的淡雅兰香。 “顾无觅!”程苛厉声唤她,紧握着她的手腕。 魂魄在夹杂着灵力的呼喊中骤然归位,顾无觅吃力地半掀起眼皮,好一会儿视野才重新对焦成功,对上程苛焦急的目光。 “……我没事。”她微微动唇,却不知牵动哪一处伤口,疼得面色泛白。 “还没事?”程苛快气笑了,作势撤出手,“没事的话你自己站着?” 顾无觅自己当然是站不稳的,她用力闭了下眼,勉强抬手抹了嘴角,果不其然是血。 她突然有些茫然。 她原先还没穿进这个世界时,同行们笔下人物吐血,如若是古代背景,那么多半都命不久矣。 可仙侠世界……不至于吧。 她是这样安慰自己,可不知为何对自身死亡的担忧并不如另一重恐惧来得浓烈。她一把抓住程苛的袖子,哑着嗓子:“秋……我师姐呢?” 程苛暗自腹诽她将血全蹭在自己袖子上,一面答道:“我只看见你,你们陷进幻境的地点应当隔着一段距离。” 她将一个布包塞进顾无觅的储物袋,补充道:“幻境破后,我便将镜妖斩杀。这是镜心,我拿着也没用,你揣着吧。” 眼见顾无觅恢复了一点力气,她换了个姿势,将手搭在顾无觅腕上,片刻后松了口气,心有余悸似的:“算你运气好,差一点伤着本源。回去用些药,休养一段时间便可。” 可顾无觅没有同往常一样与她插科打诨,反倒一副失了魂的样子,担忧与疑惑一同涌上心头,程苛奇怪地又唤了一声:“无觅?” 顾无觅闭眼,眼睫的颤抖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程苛知晓她痛,可源自灵魂本身的同感无法用药物缓解,她只能看顾无觅咬牙忍过去。 顾无觅不住喘息,道:“我去找她。” “你去找她?”程苛皱起眉,伸手一指天色,“你看看天色,都快天亮了。你就算还来得及去找她,又能做什么?” 顾无觅未答,程苛反问:“受这样重的伤,你不会还想着回仙道吧?” 她心下觉得奇异,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晓之以理道:“仙魔两别,仙道的灵力环境不适合你养伤,留下病根就不好了。听话,跟我回去。” 回……魔道吗? 她问996:“我……真要回魔道?” 其实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问的。 996斟酌道:“她说得对,宿主你修道的底子终究归属于魔道。在仙道恐难休养好……” 顾无觅疲惫地道:“知道了。” 程苛见她阖眸平复喘息,像是累了,安静了有一会儿,正欲扶她到一旁歇下,却被顾无觅推开了。 她顺从地往后退了半步,知晓她一贯的脾气,便没有贸然去扶,只语气微有不满道:“做什么?” 顾无觅挣扎着走了两步,哑着嗓子道:“我去……找我师姐。” “还找你师姐呢?”程苛难以置信,她竟不知顾无觅被秋辞霜下了什么降头,“凌霄宗这一辈无情道第一天才秋辞霜是吧?人家有师尊苏云尔,有仙道第一大宗凌霄宗给撑着,轮得着你忧心?” 顾无觅指尖颤抖着从储物袋中抓出一张缩地符,榨出最后一点灵力点燃,喃喃道:“是啊,她有凌霄宗,有苏……师尊。我又何必……” 程苛却从她最后微不可闻的话语中捕* 捉到什么:“等等?你为何不直呼苏云尔名姓?你不会真入了她门下?” 但缩地符燃到尽头,顾无觅跑得快,只剩下程苛原地迷惑。 “治不了你了!”程苛踌躇半晌,也点燃一张缩地符追了上去。 顾无觅几乎是靠意志力强撑着到了秋辞霜面前,她庆幸传音符还起着作用,成了唯一的定位点。 饶是早有预料,但见秋辞霜孤身一人,面如金纸地倚在一块碎石旁,顾无觅还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走了两步,终于撑不住跪倒在秋辞霜身边,轻声道:“师姐……” 她支使996:“帮我看下她如何了。” 996觉得顾无觅现在这个状态十分不对劲,可它不敢妄言,任劳任怨地将秋辞霜从魂魄到身体都扫描了一遍,最终得出结论,犹豫道:“你……做好心理准备。” 这话让顾无觅恍惚以为自己是医院手术室外等候的患者家属,有几分烦躁:“你说。” 996道:“身体和魂魄都伤得比较厉害,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治,多用些上好药材还是能恢复如初的,就是周期比较长。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顾无觅:“是什么?” 996:“嗯……她的无情道……好像破了。” 顾无觅顿时怔在原地。 996还以为她受刺激太大要晕过去了,忙道:“宿主?宿主!” 顾无觅缓慢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别吵。” 她低声道:“让我静一会儿。” 她没想到。 她只是没想到结果会这样。 这个结果或许在旁人眼里算不上最坏,可于秋辞霜来讲,当真是过于残忍了。 天色就要大亮,秘境即将关闭,顾无觅跪坐下来,她旧伤未愈,又耗费灵力来寻秋辞霜,知觉一点点丧失,她感到冷。 “996。” 996:“我在,宿主有什么诉求?” 顾无觅:“治疗卡,能给除我以外的人用吗?” 996:“已请示总部,可以。治疗卡可被兑换成仙侠世界中的丹药,供她人服用。” 顾无觅:“兑吧。” 996:“好的,已兑换成功,宿主请查看储物袋。” 顾无觅摸出储物袋中新增的瓷瓶,将丹药倒在手心。她试了几次,都没能让秋辞霜咽下。哪怕神智不清,她对旁人的防备依旧强烈。 “秋辞霜?”顾无觅掺着灵力唤了一声,方想起在幻境中不知为何,秋辞霜听见自己叫她名字时忽地冷淡下来,便换了称呼道,“师姐?” 秋辞霜气息似乎乱了一瞬,却仍未转醒。 顾无觅默然片刻,将丹药置入口中,倾身覆了上去。 第029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丹药苦味清浅, 在舌尖融化时顾无觅还是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泛苦的舌尖不慎熟练地撬开唇齿,却比先前几次灵活上不少。 她察觉面颊有冰凉拂过,怔怔睁眼见秋辞霜指尖停在她的脸侧。 那只手为她拭去眼泪, 咸涩却还是模糊了视线。一吻终了她听见秋辞霜虚弱的回应:“别哭。” 算是回应吗?顾无觅不确定。 她想说师姐对不起, 还是害你将无情道破了。她猛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原来做过那样多荒谬的事, 其实书中人亦首先是人,其次才身处书中吧? 她前半段任务一直在尽力争取什么,后半段却好像突然成了守护,或许有一种不用打破无情道也能让秋辞霜对她的好感度达到满值的方法呢? 她不知道。 她突然变得茫然,在秋辞霜醒来之后更是惶惶,不知如何面对。但那一句“别哭”后秋辞霜再度陷入昏睡,顾无觅甚至没来得及多说半句话。 996适时提醒道:“书中人物有一定可能对系统的丹药出现排异反应,况且‘秋辞霜’原本身受重创,体力消耗过大,昏睡是正常恢复过程。” 顾无觅还欲做些什么, 却听不远处一阵动静, 她回首见是程苛, 对方随手扬了燃到一半的缩地符,猜口型大概是:“可让我好找。” 顾无觅想了想,将镜心塞进了秋辞霜的储物袋。取东西的时候碰到储物袋边悬挂的玉佩, 她动作顿了下,也一并扯下来塞给了秋辞霜。 程苛走近时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顾无觅撑着石壁站起,秋辞霜不省人事。她蹲身探了秋辞霜的灵脉, 只说:“死不了。” 顾无觅心道那当然了,系统兑的丹药都喂给她吃了, 还有什么是不能治的。 可她没说,程苛只当她疲累开不了口, 一把拉过她:“行了,你自己都还伤着呢,先顾及自己。我看你不喝上几个月的药是好不了了。” 她上下一打量顾无觅:“还能飞不?” 顾无觅诚实摇头。 “那就上来,”程苛伸手就近摘了片叶子,念过口诀后树叶迅速膨胀变大,最终变成一叶轻舟模样,嘀咕道,“我许久没载过人了,翻了可不怪我。” 顾无觅踌躇抬眼,程苛却催道:“快些,天就要大亮了。秘境出口开启的地点由聚集的灵力决定,我们再留在此处,一会儿你师姐就要跟着我们从魔道出了。” 秘境有开在魔道的出口? 顾无觅讶然。她原先只听说秘境出入口皆在仙道四处有分散,是以原先以为程苛是从某处防守不严的仙道入口进的,竟没想魔道也有秘境入口吗? 程苛见她反应,半眯起眼:“先前我同你写的信,你不会根本没看过吧?” 顾无觅:“……” 原主的事她哪里会清楚。 不过程苛又道:“你不会根本没收到吧?” 这话顾无觅能接,她道:“前些日子我随宗门前辈云游,居所不定。” 程苛幽幽叹了口气。 “竟是这样,白浪费我那样多墨水,”程苛信了她的说辞,“我说你怎么一直拖着没回。” 糊弄过去,顾无觅松了口气。 正当此时,树影晃动,原先被阴影笼罩的一处蓦地有了光源,瞬息之间云层拨开,刺眼的阳光猛地冲破层云桎梏的黑暗。 程苛神色一变:“快!” 顾无觅咬了咬牙,最后回看了一眼秋辞霜,终是跳了上去。 她方一落下,程苛便飞速掐诀,树叶载着二人迅速驶离,最后关头,顾无觅却听到一个熟悉的、有些焦急却又疑惑的声音:“师妹?” 是崔沅。 被她看见了。 但顾无觅却松了口气,无论如何,秋辞霜身边有人看着了。 下一刻,光影骤然变换。 明暗交替。 失重感兀地剥夺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顾无觅好似在经历一场漫长的下坠,即将触底的瞬间,视线蓦地恢复! 顾无觅咬破指尖,迅速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诡异的符咒来,仿佛身体的本能反应而并非受她所控制。最后一笔点染完成的霎那,飞叶前进的势头猛然停止。 顾无觅因为惯性砸在程苛身上,对方被她撞得闷哼一声,方才悠然醒转。她正欲破口而出一句脏话,却被眼前放大数倍的石块吓得噤了声。 半晌,程苛方回过神来,对顾无觅道了一句:“好险,多谢了。” 为了不与秋辞霜分在同一处出口,程苛方才将飞行的速度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二处秘境的瞬间人总是会难以避免的经历一段时间的恍惚,来不及控制差点撞上石壁。幸亏顾无觅恢复得早,以血代朱砂绘符逼停飞叶,这才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细密的血珠消散在半空,顾无觅垂眸瞥了一眼指尖,伤口仍在往外渗血。 她淡声道:“不想跟你死一起而已。” 方才符咒的图样模糊地复现在脑海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 闻言,程苛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从怀中掏出一瓶止血粉,拉过顾无觅的指尖变往上倒:“哼,你就嘴硬吧。” 指尖传来阵阵刺痛,顾无觅抬眼四处打量转移注意力:“这是哪儿?” 程苛收回药粉,看了下:“离门内不远,走一会儿便能到。” 她又想起什么:“哦,忘了你是个身娇体弱走不得的,嗯,现在更成病秧子了。” 她抬手一指飞叶:“请吧少主。” 顾无觅愕然片刻,虽说早知道自己的身份,但还是第一次被人直接称呼“少主”,一时间无数古早玛丽苏狗血文涌上心头,攥紧了拳头又松开,脚趾抠出一座梦幻城堡。 “哈哈哈哈哈……”程苛却蓦地笑得直不起腰,“看见你这个表情我就舒坦了。诶,不过你竟然没有让我滚,仙门真的有这样严苛的规矩吗连你都变了性哈哈哈哈哈……” 顾无觅:“……滚。” “好的少主,我们这就滚。”程苛跳上飞叶,载着顾无觅一路飞去。 她们穿过魔道第一大城魔域上空,魔道大抵一向是靠脸当通行证,总之城门的守卫见了程苛,意欲抬起的兵器又放下了。 她们畅通无阻地穿过关卡。 顾无觅垂眸看地面繁华,与仙道白昼的清净光明不同,此时虽是白昼,魔域的阳光却并不耀眼,指堪堪维持在一个能视物的状态。飞叶穿过一片闹市,打架的□□的喝酒的摆摊的……称得上一句群魔乱舞。 但魔域却似乎又是有秩序的,顾无觅经过观察得知,这一秩序建立在综合实力为尊的基础之上。街边斗殴闹出人命也不要紧,但因闹出人命而暴露自身实力或是灵器,被黄雀在后之人反杀,便也是后果自负了。 随着地域的深入,顾无觅所能观察到的混乱现象逐渐减少,最终到了一处井然有序、看上去风平浪静的街区,远远望见一座繁华的巨型宅院。 程苛将飞叶落地。 “快快快,”顾无觅还没来得及开始担心自己露馅,程苛便大肆指挥着门口守着的丫鬟,“快把你们少主扶进去躺着,再请个大夫、不对,请专门为你们少主看病的白姨来给她瞧瞧。” 顾无觅被两个丫鬟左右分别扶着胳膊,一路上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莫名其妙就进了层层宅院。途中收获若干“少主竟然回来了”“天啊少主又生病了”“笑死顾千曲怎么又把小无觅安排了”一类窃窃私语。 而她撑了如此久,也着实到了强弩之末,是以任由丫鬟扶着没吭声,昏昏沉沉也不知怎么上了卧榻。 如此她还强撑着问996:“有这一部分的故事线吗?或者人物关系、背景,有关的,什么都行。” 996礼貌地道:“不好意思呢亲亲,原书作者没有对魔道顾家的描写呢。” 顾无觅放空思绪,闭眼骂了声。 996十分贴心:“检测到不文明词汇,已为宿主作屏蔽处理。” 顾无觅躺了会儿,大夫还没来,却被丫鬟扶起来喂了道药,说是少主每回伤了元气都喝这个方子。她被苦得反胃,却碍于面子强忍住了,开始反思为什么治疗卡兑的丹药不能一分为二,给自己和秋辞霜分别吃二分之一。 没过一会儿她听见门响,外边进来约摸三、四个人,帘帐被挑起,一张似乎有些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那人开口道:“在秘境里非要闯镜妖给别人制造的幻境,出来后就伤成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白姨您给她瞧瞧,最好是治不了早点死了算了。” 是程苛的声音。 或者说,顾千曲。 被她唤做“白姨”的女人是位医修,方一凑近顾无觅便嗅到她身上浓郁的药香,类似的味道她曾在伊紫芙身上感受过。可白姨袖间的气味并非只有药材,还混了些别的什么。 她顺从地伸出手来给白姨搭脉,对方让张口伸舌或是动一动关节她都照做。过了一会儿白姨得出结论:“治不了,趁早买口棺材埋了吧。” 顾无觅:“?” 她挣扎道:“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白姨“哼”了一声,柳眉一竖:“您还知道抢救呢?先天不足自愈能力差就别出去乱跑,从小到大说了多少遍?我看哪天你死了我也轻松,离开顾家另寻出路去。” 她不耐烦地朝身边丫鬟一伸手,立刻被递了药箱。 “你以为我想给你瞧病?”白姨一边倒出些丹药在瓷盘里,一边抱怨道,“你们顾家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顾无觅:“……” 第030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魔域。 西三街东北角卖灵兽甲的小贩被人砸了摊, 砸摊的跟被砸摊的打起来了,吸引了一大群游手好闲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散修围观。 这在魔域本不是件稀奇事,可坏就坏在域主顾家那位金贵的少主前些天回来了。相传那位眼里容不得输家见人命的事, 她比较喜欢送双方一同去见人命。 互扯头花的战斗进入白热化, 顾无觅从邻街买了点东西, 拎着包糕点溜达着准备打道回府,没曾想撞到个姑娘。她还未来得及作反应,对方却先道歉:“哎哟,没注意看,对不住。” 顾无觅不欲生事,道:“没事儿……” 却被那姑娘一手拉住,道:“刚巧我这边儿空出个位置,就当是给妹妹赔礼?” 顾无觅:“啊?不用不用……” “哎呀客气什么,上来吧,”她将顾无觅往木梯上一推, 道, “这热闹一会儿可就看不见了, 赶紧趁现在多瞧瞧,不用谢我。” 顾无觅在木梯中间半上不上的位置迷惑半晌,下边有人仰头问她:“妹妹, 你看是不看啊?不看就下来,让我们也瞧瞧呗。” 顾无觅没有凑热闹的习惯,不过她倒也好奇究竟是什么事儿能闹成这样。她最后看了一眼右手提着的糕点, 和地上眼巴巴盯着她手中油纸包的小孩,还是觉得抱着油纸包爬梯子的动作不太雅观。她叹了口气, 将糕点放在了一旁不知是谁捡来的破烂架子上。 然后道一声:“看看看,你们等别的去吧。” 她轻身攀了上去, 深觉自己仿若以前在现实世界中村口观战的大妈。 站得高视野也明朗,低头入目是隔壁街的光景。这段路约摸是自由集市一类的地界,“顾无觅”自幼在魔域长大,可她并不熟悉魔域的各个街角。倒是一旁的中年女人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看一边磕着瓜子,吐掉的瓜子皮直接顺着扶梯丢下去。 她见顾无觅看自己,热情地伸手过来:“吃吗?” 属实是盛情难却,大妈拉着她一路从魔域昨日柳家小女儿跟嫂子偷情扯到顾家表小姐本月已经累计在花楼撒了十万两,最后才想起来问顾无觅:“姑娘我瞧你眼生得很,刚搬来?” 顾无觅还沉浸在顾千曲一出手就是十万两的八卦里,一时恍惚答道:“啊对对……” “哎呀那我可得跟你好好讲讲,”大妈又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儿,亲热地道,“你看这下面吵架的两个啊,前边儿那个矮的呢,是卖灵兽甲的小甲姑娘,后边儿那个长得高些蒙得严严实实的呢,是谁也不认识的,姑且称她为小乙姑娘吧。” 顾无觅:“……” 还真是不经意间透出一股草率呢。 大妈接着道:“小甲姑娘呢,每周雷打不动地在这儿摆摊卖灵兽甲,价格公道,给的货也新鲜顶尖,是个实在人。这小乙呢,想要买她的灵兽甲,却杀价失败,便跟小甲姑娘理论起来,也不知怎么的就动手了。” 顾无觅心说贵魔域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行事风格难道还有谁不知道吗,每天能闹出好几百条人命的地界,城市巡逻队主要依靠向杀人的凶手收取罚金来维持开销。杀人不缴罚金者一经发现按十倍缴纳。 小甲和小乙大抵是已经打过一次没分出胜负,顾无觅远远看去二人都带伤。魔道不讲求什么道德伦理,再纠缠下去倒是极有可能被渔翁坐收得利。 她无心观战,作势要走,却被大妈拉住了:“大好的机会,你不多看看?” 顾无觅打了个哈欠:“这种事不是每天都在发生吗?有什么好瞧的。” “今天不一样啊,”大妈神神秘秘地凑近了来,“魔域目前一家独大的,顾家,你知道吧。前些日子她们家的少主回来了,听说那位自小命数薄,找高人算了说是……说是不能直接见血光之灾,因此喜怒无常,心狠手辣。” 她生怕被人听见似的压低了声音:“顾家少主今日就在这城里,你说她要是见了,会不会因着险些直面血光之灾的由头,发怒将这两人一并捉去砍了?” 顾无觅:“……?” “不是,等等,”她难以置信地问996,“原书中我真像传闻中这样?” 996沉痛地道:“并非如此,传闻总是作夸张化处理。原书中魔道少主未曾正面出场,作者只借顾千曲之口写她玩世不恭、风流潇洒,一周去七次花楼。” 这说的该不会是顾千曲自己吧,顾无觅心道。 无论如何,今日诸位想看的“顾少主怒砍甲乙二人”戏份是演不了了。顾无觅拒绝大妈的极力挽留跃下墙头,往旁边一瞟,曾经存在着一个油纸包的地方干干净净。 排了老长队才买到的糕点,顾无觅自己都还没吃几口呢,就被街上的小孩们分食干净了。魔域里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东西一旦离了手,再想找回来可比登天还难。 她无意拯救自己已经无法挽回的名声,正准备空手归去,却听旁边有人道了一声:“哎,这不是顾少主吗?” 阴阳怪气的声音一听便知是顾千曲,顾无觅诧异地回头,一时间竟也没想到这条街附近有什么花楼,哪阵风将她吹到这边来了。说得难听一点那叫阴魂不散,说得好听一点嘛……顾无觅还没能开发出说得好听一点的版本。 但经她这么一喊,一旁本就紧密关注着这边动向的吃瓜群众瞬间目光都聚集了过来。顾无觅甚至听见有人问:“人呢人呢?已经冲进去砍人了吗?” 她想说自己又不是切菜,哪儿来随时随地拔刀砍人的习惯。倒是周遭都聚集起来,她一时半会儿不好收场,盯准了顾千曲身后的打手就是一抓:“你去,将隔壁街那俩拉开,让她们消停点。” 打手先看了眼顾千曲,女人笑道:“谁是少主谁定咯。” 顾无觅简直想把她一口一个“少主”的嘴堵上,这人一副全然忘了当初在秘境中“道友”叫得有多疏离的模样,最终还是忍下了。 却不料顾千曲倒是惊讶地抬眼瞧她,指尖还转着她那支骨笛,说:“你今日怎么不对劲?” 顾无觅一惊,淡定回道:“哪里不对劲?” 顾千曲:“从秘境回来那日,我以为你是惦念着我的救命之恩不好开口,毕竟吃人嘴短嘛。但眼下你都恢复了这么些时日,怎么还……” 顾无觅:“还没将你送去街头戏口技为声?” 顾千曲将骨笛在手心一敲:“这便对了!我还没想过这等法子!” 顾无觅心道一声好险,竟然赌对了。 结合原书描写,加上近些日子她的观察,“顾无觅”与这位顾家的表小姐顾千曲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不过一起长大就意味着对方的所有黑历史双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平日里说话也总免不了互相阴阳。 二人的年岁差不了多少,但顾千曲为着年岁稍大些的优势,总是在顾无觅处占口头上的便宜。 “那就请顾小姐别整日游手好闲,做一份能养活自己的营生多好。”顾无觅悠悠地道。 “那可不行,”顾千曲来搭她的肩,被顾无觅躲开她也不介意,“我若不游手好闲,又怎样在秘境中捡到半死不活的小姐你呢?” 顾无觅心说这有来有回的嘴皮子仗到底有完没完,顾千曲却突然凑近了来:“不过说到秘境,那日在其中,你是真没认出我啊?” 她自言自语地摸了下自己的脸:“我易容术已经精进到连你也能骗过?” 顾无觅瞥她一眼,扔下三个字:“你说呢?” 她甚至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顾千曲,哪怕她以真容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定然也是不认识的。顾无觅倒还要感谢她做了易容术,以及幻境中大多数时候秋辞霜也在一旁,再后来她也多多少少猜出些,这才一直装不认识也没露馅。 “但我看你后来又亲近了许多,”顾千曲不满道,“你先前给我用的是什么破烂竹子,我还以为你将从府上带走的家当都霍霍完了,沦落到在仙道捡破烂茍活了。” 顾无觅再一次生出了将她的嘴缝上的冲动,然而谢天谢地打手将那二人带回来了。顾无觅顶着群众炽热的目光拔出了刀——是不可能的。她心平气和地向二人了解了争执的全过程,顾千曲在一旁啧啧称奇。 顾无觅斜她一眼,顾千曲说:“借了我的打手,还不让看了?魔域又不只是你家的。” 这话顾无觅反驳不了,毕竟她也姓顾。 仙道数日的修身养性早已让她心如止水,眼下面临这等为了杀价打起来的堪比幼儿园小朋友菜鸡互啄的局面也是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便成功威逼利诱小乙将在争吵中扯破的灵兽甲以一个合理的价格买下,顺利解决了这场纠纷。 只是小乙揣着破甲离开时还回头愤愤看了顾无觅好几眼,顾无觅以高强的修为听见她随机拉住一位无辜路人问道:“这女人是谁?” 能够有着这等威慑力的多半出身世家大族,顾无觅惊讶于她寻仇的勇气。却听那人同样惊讶:“魔域少主顾无觅啊,你不认识?” “顾无觅?”小乙震惊,“魔道杂修圆融第一人?” 然后自以为隐蔽地转头看了一眼顾无觅,忙不叠溜了。 顾无觅:“……” 秋辞霜每每被称呼“仙道第一无情剑”时是怎么忍住不脚趾抠地的。 不过想来,她倒是有两月未曾见秋辞霜了。 30-40 第031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这两月也不知她过得如何, 顾无觅搁下一堆烂摊子不管,自己一走了之,现下想来有些心虚。996虽每天雷打不动催促她赶紧推进任务, 可腿毕竟长在顾无觅自己身上, 996除了气得出现电流杂音以外, 也拿她没办法。 顾千曲带着打手告辞,临走前还从顾无觅这儿顺手捞了几张银票,说是借打手的费用。顾无觅看她比打手的修为不知高到哪里去,魔域也不会有谁不认识顾家表小姐,她就是懒得动手。 顾无觅在街上转悠,走神跟催任务进度的996在脑海里拉扯,没过一会儿却又迎面撞上个人。 “嗯?”顾无觅见她跑得慌慌张张,不远处似乎还有人正追来,干脆一拽袖子拦住了她,“跑什么?” 那人口中发出一声不明的语气词, 顾无觅定睛一瞧才发现她竟是方才逃走的小乙。 这么会儿功夫她方才被迫从小甲处买下的灵兽甲已经不见踪迹, 正当此时前方气喘吁吁追来一人, 一边跑一边喊着:“天杀的卖我破甲!看我今天不弄死你!” 顾无觅:“……” 还挺行,废物利用了。 小乙挣了下没挣脱,魔域再怎么说也是顾家的, 人死得多交的税也少,长此以往恶性循环。她恶狠狠瞪了顾无觅一眼,道:“少主宅心仁厚, 不想见血光之灾,不如便替在下解了这一难。” 顾无觅颇为惊奇:“有钱就要给你花?这是什么律法?” 小乙冷笑一声:“魔域里, 顾家的话不便是律法吗?” 顾无觅赞同:“的确如此。” 小乙一下被噎住了,顾无觅诚恳提议道:“我建议呢, 你要是有心消灾,不如好好去道个歉,将钱还给人家,说不定只落得个断手断腿的下场,倒也罢了。” 小乙震惊:“你不是不喜欢见血光吗?” 顾无觅:“你听谁说的?” 小乙道:“城里人都这样说,哦,还有报纸上也这样写。” 顾无觅蹙眉:“报纸?” 这种既古老又近代的传讯方式出现在魔域可真是太奇怪了,她甚至想象不出在这个杀人如切菜的地域有什么事是能上报纸的,总不会是顾千曲在花楼豪撒十万两。 小乙捂住自己的储物袋,眼睛一转道:“少主想看,那就按照市价来买吧。您看哈,这一份报纸虽然不值钱,可这毕竟是在下从仙道运过来的,路途中的运费和保护费可就值不少呢。” 仙道与魔道虽然没有直接相连的路径,但绕过崇山峻岭,或是走水路,还是能够相通的。顾无觅无语,但魔道的确鲜少有人从仙道运报纸这种没什么用的玩意儿进来,倒也稀奇。 她思索片刻:“你要多少?” 小乙比了个手势。 不一会儿,小乙与被她卖破灵兽甲的大姐成功和解,揣着剩的几两碎银子优哉游哉找了个铺子喝酒。顾无觅拎着份破报纸,竖排繁体无标点文言文。 有种回到还在念大学时读文献的恐惧感。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好在大学时那点基本功还没忘,看的时候自动断句就当是有标点了,来这个世界这样久也适应了不少。小乙卖给她的大抵是什么仙道私下流传的报纸,里面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八卦杂事,涵盖范围之广从探讨某个门派是否要倒闭了到魔道最近的新动向。 其中一条挤在角落里的魔道相关内容便提到魔域顾家少主回归。 《魔域少主归来!闭门养病究竟是世家恩怨还是大道将成?》 很显然二者都不是。 顾无觅顿觉这张报纸全无可信度,果然二手市场开盲盒的快乐她是一点也体会不到。她将报纸翻了个面,却被字号放大的标题吸引了目光。 《仙道第一无情剑跌落神坛!》 什么离谱标题。 顾无觅一面吐槽一面往下看,丝毫不管996在脑海中吵吵嚷嚷说是宿主终于关心任务进度了它感动得哭出来。顾无觅被它吵得不烦也得烦,这些日子996以催促进度为由在她脑海中鬼哭狼嚎,可若真要从它口中诈出点什么跟主神或是系统相关的有用信息,那可比登天还难。 “近日,四十年一开的秘境之门已经关闭,仙道第一大宗门凌霄宗再惹众议。据可靠消息,凌霄宗第一无情剑秋辞霜字秘境回归后便再未出峰,究竟是世家恩怨还是大道将成?……” 看到这里,顾无觅觉得有些眼熟,往方才写自己的那一页一翻,才发现措辞竟然一模一样。 她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大抵是在原世界会想要拨打消费者热线的冲动。然而她将这份报道看完,从无数反问的“笔者带诸位一探究竟”中挑出的寥寥无几的有效信息,也就只有一条“秋辞霜自秘境回峰后再没出过逍遥峰”。 每天一个水文小技巧,又让她给学到了。 她猜测秋辞霜回峰后,起先一段时日不出逍遥峰应当是在养精蓄锐。从系统兑来的丹药虽说能够全面治疗她的内外伤,可幻境心魔毕竟劳神,不是一颗系统设定好数值的东西就能够全然恢复如初的。 可这份报纸的日期是半月前,一个半月不出峰,就有些古怪了。 凌霄宗这一辈剑术造诣数秋辞霜最高,若她不带课,还能有谁? 顾无觅只希望是自己多想,秋辞霜只是闭关也说不定。但她清楚若真是闭关冲击下一境界,凌霄宗多半会大大方方公布出来,而不是徒留外界流言四起。 当然也有她最不愿意去想的可能性。从幻境出来时秋辞霜无情道已破,对修为的削弱不止一点半点。若是按照业内有些文章的设定,无情道破修为全失也说不定。 那她才是酿成大祸。 可离得太远,她甚至感知不到秋辞霜对自己的好感度,连她的近况也只能靠这份真假参半的报纸零星拼凑,更遑论秋辞霜现今究竟如何。 仙魔两道不相容,且路途甚远。她既已离开仙道,想个法子回去不是难事。可若要得个合理的缘由再入凌霄宗,就有些困难了。 在秘境中与顾千曲这一就差把“我是魔道中人”写在脸上的人混在一处,还让贺清与姚怜二人瞧见了。她亦无法解释为何从镜妖的幻境中出来秋辞霜还能毫发无损,怎么看都像是魔道的邪术。 想必她在凌霄宗已无信用可言。 顾无觅将报纸小心叠好装进储物袋,此时本就暗的天色更暗。半空偶有巴掌大的灰黑色蛾子绕着酒旗飞舞,这是魔域入夜时才会出来活动的低等灵兽。 顾无觅回府时下人递了信件与诸多拜帖上来,多是些散修鱼大族的拜帖,谁家小姐纳十八方小妾、谁又邀请魔道名士饮酒作乐……顾无觅看得头疼,却从带着魔道灵力的一堆纸页中抽出一张不同寻常的。 并非是仙魔任一一道的灵力。 “这是什么?”她饶有兴趣地问。 下人恭敬地道:“深海龙宫公主寿辰,邀仙道、魔道、人道、妖兽诸道名士共为赴宴。” 深海龙宫? 这倒有意思。 顾无觅回* 忆世界观设定,妖兽并不如同仙魔二道一般,仙道魔道,归根到底修道的都是人类,而妖兽一族却是生来兽身修炼成人,更有传言说她们联通上古神迹,受古神庇佑。 原书中对妖兽一族的描写并不多,大抵只提到她们是仙魔二道纷争中的中立派。虽说人类一向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妖兽们大多居住在荒无人烟之地,且人类对她们知之甚少,也只好算得上是相安无事。 妖兽中亦有散修与世家大族之分,而这深海龙宫身处海底,背靠海神,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世家。 顾无觅碾碎拜帖外表的结界,扫过其中文字。毕竟龙族有着她们的语言,用起人类的文字来有些生涩,只囫囵读个大概。她问道:“谁去?” 下人答:“往年尊主甚少前往。” 顾无觅了然。 她的母亲跟苏云尔一样是个喜欢云游的,她回府到现在都还没见过。这种名流聚会她不爱去也正常。毕竟魔道不如仙道般名人雅士们聚在一起混个好听的名号,在人多且杂的场合反倒要提防心怀不轨之人。 不过既是龙宫主办么,总不会折她们自己的面子。 顾无觅思索一番,道:“备着吧。” 言下之意便是她欲动身。其余的拜帖无聊得很,顾无觅翻看几个,便交由下人堆到库房里吃灰去了。 寿宴就在七日后。顾无觅从书房的匣子里取出避水珠,淡蓝色似乎给烛火也渡上一圈柔和的光晕,这也是多年前从深海龙族那儿得来的。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眼下的修真世界,人类对深海的了解都太少。 她却突然发觉996这次安静了许多,便直截了当问:“你怎么不催我任务进度?” 996正经地答道:“探索更完整的世界观属于任务清算时的加分项。” 顾无觅疑道:“最开始介绍规则的时候怎么没有这条?” 996咳了一声:“本条规则属于尚未通过投票表决的修订提案。” 顾无觅意味深长:“哦——” 996冷漠:“宿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有,只不过你不会回答罢了。 顾无觅懒得跟设定好程序的人工智障勾心斗角,将避水珠放进储物袋后便从书架上抽一本妖兽相关的典籍,满头雾水地扎进乱七八糟的野史。 直到动身当日,她仍未知晓深海龙宫公主过的究竟是多少岁寿辰。 第032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龙族公主究竟过的是哪一岁寿辰并不重要, 顾无觅算着时间晃悠到海边,远远瞧见不远处的礁石上坐了两只人鱼。 “礼数还挺周全,”顾千曲显然也看见了, 她打了个哈欠, “她们不会也跟仙道那帮人一样讲什么克己复礼吧?早知如此, 我便不来了。” 顾无觅嘀咕道:“是谁听说我去深海,一定要跟来……” 顾千曲半眯起眼:“是我怎么了?现在反悔你有意见?” 顾无觅敷衍道:“不敢有意见,表小姐还是早日回府上看宅子吧。” 顾千曲捡了块贝壳朝她扔去,被顾无觅一闪身躲开了。她还有些不习惯与顾千曲独处,对方展露出与在秘境中完全不同的一面,至少这一次,二人不用再装陌生人。 以及顾千曲这次没易容,顾无觅打量久了才发现,她的面容与自己是有几分相像的。 二人这边的动静惊动了礁石上的人鱼。有着绿色鱼尾的二人对视一眼,照着长长的卷轴核对一番, 确认身份后给了她们各一块淡蓝色的贝壳, 和一枚避水珠。 顾无觅将避水珠配在腰间, 便往海中去了。 一尾蓝鳞的小鱼为她们引路,二人穿过悠长的珊瑚道,最终在一座通体蓝金色的宫殿前停下。 宫殿外的海龟登记来人, 收了贺礼,躬身道:“还有些时辰才开宴,二位可先在殿中游赏。” 顾无觅颔首, 回头看时顾千曲已经没影了。 魔道一贯看不上这些繁文缛节,那海龟估计也见惯了, 反倒是顾无觅回礼,让她有几分惊讶。海龟抬起头来复打量顾无觅几眼, 忽地问道:“你是不是……” 顾无觅:“不是。” 海龟:“……哦。” 顾无觅趁机也溜了。深海龙族毕竟是古老的种族,这座宫殿看起来有些年头,却丝毫不比陆地上的更朴素。建筑形制别有一番心意,颗颗夜明珠紧紧挨着,将海底世界照亮得如同陆地白昼一般通透。 顾无觅一路上遇见些与鱼尾或是海马状尾的侍者,也有的侍者全然是海洋生物的形态,游在一起丝毫不显得混乱。 正当此时,她却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请问浮珠殿往何处去?” 她一惊,身子已经先一步做出动作,闪身将自己挡在了一根珊瑚柱的后面。确认对方没有看见自己,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转眼打量。 只见被拦下的侍者道:“自此往东穿过三个回廊,再向北处不远便是了。” 崔沅柔声道:“多谢。” 她有些疑惑地往南边一望,侍者道:“仙尊可还有什么疑问?” 崔沅回忆起方才似乎见到玄色衣角,可再看时,却只有一丛深色的珊瑚,想必是自己看岔了,只道:“无事。” 来时师尊叮嘱,说是龙宫公主生日宴上,仙魔人妖兽多派混杂,难免有心术不正之人,让她们多加小心,是以崔沅比平日更谨慎些。她意欲上前查看,可又想到这毕竟是在深海,若是掺杂进什么别的斗争……不如作罢。 侍者施了一礼退下,崔沅自往东边去了。顾无觅感受到周围的水流波动渐弱,方从珊瑚柱后边迈步出来。 差一点就被瞧见了,还好自己躲得快。 她一面心有余悸,一面心中又不免思虑:崔沅怎会在此处? 仙道虽说讲究超然物外,可能够修得大道的还是少数,终究脱不开人情世故的往来,是以凌霄宗会派人来参加寿宴并不奇怪,只不过无论如何这也不像是分会轮到崔沅的差事。 除非苏云尔也在。 这个猜测让顾无觅不由得微蹙起眉,但唯有如此才是合理的解释。凌霄宗不可能让崔沅这样一位平平无奇的学生代表宗门,而能够与崔沅扯得上较近关系的只有逍遥峰主苏云尔。 但此时此刻她显然并不希望与苏云尔正面撞上,崔沅亦是。宴前推辞有事离开显然并非恰当之举,更何况深海并非陆地能够来去自如。时间匆忙她更不可能找到顾千曲帮忙易容,再者她也没有理由同顾千曲解释。 总之她在短时间内否定了似乎所有的可行措施,最后得出的结论将自己处于全然被动的地位,主打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下只能期望宴席的规模较大,而龙宫有考虑到仙道二道剑拔弩张的关系将她们的作为隔得远一些。顾千曲那边想必不用担心,顾无觅记得在幻境中崔沅只与她远远望过一眼,且那时顾千曲还易着容。 她定下心神,也往浮珠殿去。路上有侍女来寻殿中游赏的宾客,一一引路带去殿中。位顾无觅引路的是一只有着蓝色鱼尾的人鱼,顾无觅打量她脸侧的鳞片,宝石一般点缀在白皙的肌肤上,锋锐切开两侧的水流。 巨大的贝壳中被铺上柔软的纱幔,顾无觅落座,看侍女们游动布菜,多有她从未见过的吃食。 没过多久顾千曲也来了,顾无觅见另一只人鱼将她引到自己身旁落座。又观她们的席位离主座并不算远,显然是为地位较高的宾客准备的,想必海族自有一套辨认宾客身份的方法。 “你方才去了何处?”宴席还未开始,顾无觅把玩着光滑海贝磨成的茶杯,这茶水倒也新鲜,想来是海中特有。 “随便转了转,”顾千曲捏了颗状似葡萄的水果放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道,“龙宫修得挺好,我建议回魔域后将顾府也重新翻修一遍,现在的庭院一眼望去全是灰黑色,像是几百年没人住过。” 顾无觅倒是无所谓,反正她迟早要从这个世界离开,剩下的怎么折腾是她们自己的事。顾千曲懒洋洋地倚在靠背上,忽地道:“哟,你师门的人来了。” 顾无觅下意识朝殿外望去。 也不知顾千曲是怎么从仙道普遍的白色衣袍中精准辨认出凌霄宗的,但苏云尔的气质着实出尘,崔沅落后她半步,与侍女颔首道谢。然而更为要命的是跟在苏云尔另一侧的…… “啊哈,”顾千曲古怪地笑了一声,其中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熟人。” 顾无觅蓦地将手中茶杯捏出来裂纹。 冰凉茶水触碰到手指的瞬间她心下一惊,指尖带着灵力不动声色抚过杯壁,却由于对贝类着实不了解没能修复成功,破罐破摔递给侍女让换了一个。 怎么会是秋辞霜? 她不应当还在峰中休养吗? 她平生最讨厌与人相交,厌恶人多的地方,为何会长途跋涉来到寿宴这等场合? 那抹白色倩影彻底映在脑海中,顾无觅侧过头与顾千曲攀谈,试图借这个角度挡住自己:“别乱说话。” 顾千曲饶有趣味,微微偏过眼:“去打个招呼?” 顾无觅抿了抿唇,没说话。 顾千曲眯起眼微笑:“难得见你这么狼狈。怎么,在仙道拜师学艺,还真让你学会了虚与委蛇那一套?” 顾无觅头疼让她闭嘴,然而顾千曲当然不可能如她的意。她观察了一会儿,给出推测:“秋辞霜我见过,旁边那位女修我也略有个印象,她二人都落后于中间那位。你既与她们同处一门,想必那位便是你师尊?” 顾无觅:“……吃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顾千曲:“此言差矣。妹妹,姐姐长嘴就是要说话的。还有,你一直保持着面向我的姿势不觉得别扭吗?” 顾无觅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缓慢地抬手作饮茶状,期待宽大的衣袖能够挡住自己的脸。她从缝隙中抬眼见苏云尔一行人在侍女的引领下于自己的斜侧方入座。 哦,也不能算是斜侧方,顾无觅对比了一下,自己与秋辞霜的确是处于斜侧方。位于自己正前方的是…… 苏云尔。 这个身份体系真是乱套了! 魔道第一大家族与仙道第一大宗的代表人面对面坐着,这个安排虽说从地位上俩讲师没问题,但鉴于顾无觅同时还是苏云尔的学生,只能说是混乱至极。 她甚至下意识扯了顾千曲的袖子:“我们换个位置。” “别啊,”顾千曲反手摁住她,“你是少主你坐上边。” 顾无觅不信某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守规矩了,不过是等着看她与苏云尔三人对峙的好戏。她觉得自己一不该由于一时好奇来赴这个公主寿宴,二不该顺了顾千曲的意同她一道来。 顾无觅坐在尊位万念俱灰,只想立刻原地消失,不时偷瞄对面的苏云尔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过她似乎忙着与秋辞霜说话,没空往正面看。至于与仙道其他人寒暄这一任务,毫无意外地被丢给了处事最为圆融有度的崔沅。 诸位看上去都与两月前没什么变化,仍旧是白衣素裳,举止优雅,仙风道骨。只有自己换上玄色衣衫,以袖掩面,遮遮掩掩,显得无比阴暗。 可她离秋辞霜好近。 其实也算不上很短的距离,至少与她们从前相处的过往相比不算。中间偶有侍女来回游动,鱼尾掀起的水波模糊视野,好似她们笼罩在一层不真实的幻境中。 996的机械音不适时响起:“监测到任务对象距离已达到要求,正在重启好感度检测功能……” 顾无觅的目光不自觉定在秋辞霜身上。她今日不知为何蒙了面纱,雪白柔软的边缘上方衬着一双如桃花潋滟的眼。半垂着密睫掩饰了情绪和旁人的打量,漠然又精致,唯有颔首回应苏云尔时才显出一点人气。 “滴,功能重启完成。” 第033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逍遥峰与贵阁神交已久, 择日定当携礼拜访……” “空灯剑法失传已久,若是能够携诸位之力使之重现于世,凌霄宗……” 又应付完一批仙门道友, 崔沅抬手揉了一下笑得有些僵硬的嘴角, 心想她这样忙碌, 师尊与秋师妹想必也抽不开身…… “辞霜你平时没事就多出来转转,”苏云尔给秋辞霜添了杯茶,也不知谁是师尊谁是学生,苦心劝道,“在峰中闷久了,也不利于修行。” 秋辞霜迟疑地看着面前桌上菜肴,修仙之人不宜食五谷,可这海底的吃食么…… “想吃什么别拘着,”苏云尔往她面前推了盘海藻,“来一次海底花上好几天, 这样的机会可千载难逢。” 秋辞霜:“……” 她沉默半晌道:“多谢师尊, 您还是……” “没有千载难逢啊, ”崔沅突然插话道,“龙宫年年都举办寿宴,只不过师尊您一直在外云游, 就算不云游也从不会参加这种您说很无聊的活动,通常都是掌门师姑或其他师姑出席……” 崔沅的声音逐渐小下去,苏云尔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孩子不能要了, 余光瞥见有新的道友往这边走,崔沅已经条件反射地端起微笑准备交谈, 苏云尔又放下心来。 她转头继续去寻秋辞霜,却见对方垂着眼仍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由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却听秋辞霜道: “师尊,”她抬眼,神色淡淡,“失陪片刻。” 那语气不像是在问询,倒像是通知。苏云尔觉得自己这个师尊做得实在是失败,她习惯了淡然处之的秋辞霜,很多时候却忽略了她的淡然本身建立在身外合一的宁静之上,一旦失控,她倒是比秋辞霜更着急。 苏云尔不欲与她僵持,自从秘境回峰后,恨不得将她供起来。无数天材地宝砸下去,任是死人也得肉白骨了,可也没见得秋辞霜真正恢复原先的心境。 “去吧,”她想了想,叮嘱道,“宾客鱼龙混杂,你多留心。” 秋辞霜自离席去了,崔沅这会儿才又摸得空当,再看她师尊愁云上眉梢,把盏似是以茶代酒消愁,便主动道:“有什么能为师尊分忧的吗?” 苏云尔下意识道:“去将你师妹哄开心了……” 崔沅:“?” 苏云尔顿了下,方道:“算了,且随她去吧。” 崔沅宽慰道:“比起刚从秘境回来时,师妹的状况已算是有所好转,虽不能说是大好,可我观她近来心中郁结有所消解,如今不是愿意与师尊同游出行么?” 苏云尔一哂:“你当她真愿意?我可是劝了好久,还答应她从龙宫中寻些宝物回去将她那青云剑再锻上一锻。可不就为了让她出来散散心?” 崔沅道:“师尊有心。” 苏云尔又道:“总是沉在旧事中,清修又当如何。她自少时入无情道,何曾经历过这些,若非……不提也罢。” 崔沅知晓她又想起秘境一事。说来她们师门去的三人中,只有自己算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小师妹不知所踪,秋师妹又中了镜妖幻术,虽说性命无碍,可还是牵扯出诸多事端。几番清算下来,到如今才算是勉强重归平静。 苏云尔还是没忍住补充一句:“看着淡然,实际上性子倔得很。原先能够自保也就罢了,我只怕她如今失了修为……” 这话崔沅不好接,不过她观苏云尔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秋师妹当日在镜妖的幻境中究竟经历了什么,现在修为又恢复到了何种程度,这一切终究不得而知。诸位师姑提起此事都是一副讳莫高深之色,真相如何只有秋辞霜本人清楚。 崔沅只好道:“师尊放心吧,想必师妹有分寸。” 苏云尔心不在焉捏了颗水灵灵的果子放进嘴里,兀地颦眉:“怎生这样酸?” …… 二人的声音逐渐被抛却在身后,秋辞霜由侍者伴着到了一旁的碧波回廊,听闻开宴前不少宾客驻足于此赏叹海底景色。其实来回不过是那么几种陆地上少见的矿物,和珊瑚的空壳,不过鲜艳了几分,倒是很符合龙族一贯的审美。 而她生不出欣赏的心思,总觉哪怕有避水珠起着作用,在海底待久了总不习惯。 她竟还生出这样主观的感受来了。 秋辞霜觉得有几分荒谬,可转念一想,或许对外界有任何感受这件事本身便不会发生在从前的自己身上。上一次有此般情绪起伏似乎还是在入无情道前,不过那是太久远的回忆,而今倒是记不清了。 她顺着回廊几近走到尽头,眼前又是一重宫殿。算着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身为宾客在异族的宫殿中逗留太久毕竟不妥。正欲转身,却察觉身后水波微动,一阵异香袭来。 那并非是仙道的香料能够调出的气味,更何况能在海底散发香气的,华而不实,显然与仙道的修行理念相悖。 可她转身却没瞧见人影,只有一条小鱼几乎贴着衣袖游过,秋辞霜伸手,小鱼亲昵地碰了碰她的指尖,紫尾带出一串片刻便消散的气泡。 秋辞霜眉心微蹙,方才的香气像是幻觉,只一瞬便消散在海水无尽的咸涩之中。 她垂眸思索片刻,右手扶上腰间佩剑,掩在宽大袖袍下的左手指尖悄无声息地燃尽一张符箓。 她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两步,身后海水波动的感知顷刻间放大数倍。下一刻青云出鞘划破水浪,蓦地将身后之人逼退至廊柱—— “嘶。” 顾无觅半眯起眼,秋辞霜从她眸色里辨出笑意,更隐晦的情绪一闪而过。分明被人用剑抵着要害,顾无觅面上却丝毫不见慌乱,微微仰头避过剑锋。 “好久不见啊师姐。” 她见秋辞霜对自己的好感度猛跌之下又猛涨,一时竟不知究竟是原先情绪稳定的秋辞霜好攻略,还是现如今情绪大起大落的秋辞霜更容易让她博得好感。 含笑的句式与语气都无比熟悉,秋辞霜方想起顾无觅上一次用同样的句式还是在初见之时,她说,来日方长啊师姐。 可不正是来日方长。 顾无觅见她久未动作,抬手覆在她握着剑柄的手上,将青云带离,一寸寸插回了剑鞘。 秋辞霜便任由她动作,待青云归鞘,才听对方又说一句:“想来那颗镜心派上用场了?我看青云比起先前不像是只重锻过一次……” 顾无觅一惊,竟被秋辞霜反手抓住了手腕。 “师姐?”顾无觅没挣脱,下意识软了声音。 秋辞霜略一用力,便将顾无觅抵到廊柱另一侧,她不得不顺着力道坐下。这个角度她想要直视秋辞霜只能仰着头,秋辞霜见她似是不安地抿着唇。 装不过三秒。 秋辞霜似笑非笑:“继续?” 顾无觅从未在她师姐面上见过如此生动的神色,怔了片刻才想起始作俑者好像是自己,一时间气势弱下来,又不敢真的反抗,只象征性踢了踢小腿,低声嘀咕道:“好凶,分明好感度有70%……” 秋辞霜没听清:“什么?” “没、没什么,”顾无觅立即端正态度,“我错了师姐。” 然后在她师姐的目光下自觉安分下来,小腿服服帖帖垂下,就听她久未见面的师姐“嗯”了一声,紧接着问:“错哪儿?” 顾无觅:“……” 这话怎么听起来如此耳熟。 “好,”见她沉默,秋辞霜却并不惊讶,也没生气,说,“我来问。” 顾无觅:“……” 并不觉得好。 她下意识地想要低头别过眼去,却被秋辞霜捏住下巴,强势地传达出:不准躲。 停在肌肤上的指尖冰凉,顾无觅呼吸微微一滞。 她被迫抬头撞进对方眼中,只觉自己所有下意识的反应都无所遁形。而秋辞霜大半的面容都被薄纱掩盖,只露出一双淡漠的眼睛。 秋辞霜道:“为什么躲?” 顾无觅不知晓她是在问方才自己下意识的偏头回避,还是回廊里没有主动相迎,亦或是更早,她在秘境中抛下秋辞霜与顾千曲一走了之之事。 第一个问题就答不上来,顾无觅支支吾吾半晌,最后才说:“……怕你生气。” 这倒是实话。 这一答案套在三个地方都挑不出差池,却显然并不是秋辞霜想要的。 秋辞霜险些被她气笑,却听她没了下文,便追道:“你躲我,我便不恼?” 嚯,都会用反问句了。 顾无觅思绪乱成一团,脑子里尽是些有的没的。时至如今她竟还在想她师姐句式上的变化,大难临头反倒胡思乱想起来。 顾无觅走神,秋辞霜顺着问下去:“那现如今,你当如何?” 顾无觅自是不敢如何,她从前无纲瞎编惯了压根没有提前设想剧情走向的习惯。破烂系统正在脑海中疯狂叫嚷着撺掇她与秋辞霜再靠近一点、再亲密一点,她觉得不分场合乱叫的系统应该被丢进垃圾回收站。 “师姐,”她抬手去试探,得到默许后与秋辞霜十指相扣,眼巴巴道,“对不起嘛。” 这又哪有一点知错的样子。 秋辞霜扣在她下巴上的手指松开,轻抚过泛红的肌肤,又扫过她的眼睫,激起细微的颤栗。 顾无觅这时开始卖乖,任由微凉的指尖游走,似乎就算秋辞霜要在此处对她行那日在镜妖幻境中所行之事,她也能安然承下。 但秋辞霜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 顾无觅察觉轻纱拂面,听她冷声道: “顾无觅,有没有人教过你,做错事要承担后果?” 第034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后果? 顾无觅发觉自己似乎很少去考虑这个问题——在现实世界似乎没有太多需要考量的, 她并非瞻前顾后之人,被996拉入这个世界后也就随遇而安了。 她不知其他宿主是否也如她一般,从996生无可恋的催促中她想或许并非如此。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讲, 最要紧的事或许是按部就班地完成破镜重圆任务, 然后回家。 回到……现实世界。 思绪好像突然变得有些渺远, 顾无觅写文时最怕思路发散逐渐演变为与主线无关的胡思乱想,走神后很难回归原先的位置。就像现在她其实很难理解秋辞霜的情绪、想法,与她有关的一切。 她似乎也从未想过真正去了解。 “是什么?” 她倾身,眼睫几乎擦过垂下的面纱,又浸入幽兰的香气里。她料想秋辞霜并非兴师问罪,具体原因她说不上来,就像她先前从未将任何事当真。 “你教教我,师姐。” 秋辞霜未答,顾无觅自顾自说下去:“反正你早知晓是我,在后山那日是我, 幻境中亦是我……但我能带你出来, 至少证明你没有我想的那样怪我, 对吗?” “那现在呢?”顾无觅抬手抓住了她师姐原先覆在自己面上的另一只手,好像禁锢能够短暂地规避外物干扰,让她得到真正的答案。 她们都逃不开。 “你还有修为在身的对不对?”她说, “方才用剑时我感受到了。” “无情道……也能修回来的对不对?” 心跳得很快,顾无觅后知后觉自己的忐忑,这时候倒是无师自通起对后果的隐忧来。可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没有能力在被系统操纵的世界预知任何未来。 一片寂静中,她师姐似乎微微叹了口气:“没有怪你。” 顾无觅讶然, 便听她师姐接着道:“我以为你知晓,破身与破道并不相同。” 顾无觅小声道:“知晓的。” 秋辞霜顿了一下方道:“双修与合欢道也并非同路。” “贺清的用意我何尝不解, 不过我从前并未考虑过双修。她境界比我低上许多,与她双修于我而言并无益处,于她亦是太过心急。更何况,她所走的并非正道的路子。” “那日过后一切如常,修炼不顺畅之时也比以往要少。我只当是你我双修之益,加之又破一重执念,方能于大道更进一步。是入镜妖幻境我方知晓……” “是我心动。” 秋辞霜很少说这样多话,最初的部分也还在顾无觅的意料之中。她从前好像很擅长剖析人物情绪,可仅限于文字描述的部分,是以她刚到这个世界,便清楚地知晓依秋辞霜的性子并不会答应与贺清双修,却能权衡利弊接受与自己交欢。 摆在她面前的无非两条路,她不过从中择出一项最优解而已。 或许有欲望、生理性的反应,却唯独没有情意,只像是各取所需。 可自那以后的剧情被彻底打乱,顾无觅逐渐丧失了手握故事线的主动权。剧情偏离预定的轨道,未来的每一个剧情点都由她们亲身来改变。 这早已不再是原先的那本书。 顾无觅后知后觉,可命运却不留犹豫的时间。很多时候她像是被推着在走某条计划之中的路线,前路如何却尚未可知。 就像现在,她从未想过她与秋辞霜之间,先将这一切剖开的是秋辞霜。 她分明只是看不惯破镜重圆的剧情,在品行败坏的贺清与高岭之花的秋辞霜中随意做了抉择。她抛下一枚硬币,硬币在某一面停下后,却并未如她所想就此终止,而是沿着斜坡一路滚落至不可见之地。 如今谁也不知晓答案。 而要说是各取所需,秋辞霜其实会想,顾无觅并未从中得到什么。 她不清楚顾无觅为何会从后山路过,那处地界向来杳无人烟。师门中也没有任何人的居所与之靠近。她也不清楚顾无觅为何事后装作与自己素未相识,哪怕在与贺清相争之时,也未曾拿这件事作文章。 她虽未言,秋辞霜却看出她似乎比自己更在乎所谓“清誉”,尽管那不过是世人强行所加之名。 更准确地说,她是担心自己在乎。 仙道双修多是道侣间所为,像她与顾无觅这样因解药交欢而双修的甚少,至少秋辞霜从未有过听闻。大抵在她人看来,这也许算得上是一桩丑闻,一件难以启齿之事。 再者,无情道就应当清冷在上不染霜尘,如何能放任己身流连凡俗的享乐中呢? 秋辞霜偶尔也会听闻这般质疑,可发出质问的人并不修无情道,又如何有立场来加以评判呢? 所以她想,要问道心如何,归根究底,求道终求己。 镜妖的幻境无非是无限放大修行者的欲念,秋辞霜本以为她会回到后山瀑布侧的溶洞之中,她常于此处练剑修行,是通天地之际,草木皆无物。 可当她睁眼,入目却是满地断剑残骸,岩洞水声滴落,昏暗无昼,她方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有片刻从中抽离,她固执地陷进了一场道心与自我的纷争,无关乎修为,更无关乎□□。 只她情动。 她最初将顾无觅也当作幻境中的衍生品,可后来发现诸事并不如己意。而后顾无觅唤了一声“秋辞霜”……不知怎的她却蓦地清醒,好像是潜意识中某种禁忌,她不应当被称此名姓。 仿若只是一瞬间的臆想,如今她已经忘记自己因何停下,只记得有人想要带她回去。 回去。 回到……回到最初相遇的起点,从道心不稳的那一刻起,她一寸也不想放过地去探寻,于修行之道上独自一人走了很长的路,面对久不可逾越之障,有人从另一侧向她伸出手。 她于是不再犹豫。 顾无觅还未回过神,似乎仍沉浸在方才的话中。直到许久过后才迟疑着开口:“那你还能回到原先的境界吗?” 秋辞霜道:“看机缘如何。” 顾无觅不安地垂下眼:“若是回不去呢,又当如何?” 秋辞霜道:“机缘强求不得,自是不如何。” 她抽手,微凉的指尖蹭过顾无觅的眼睫:“不必自责。” 避水珠也会失效吗?顾无觅尝到海水的咸涩,有些迟疑。 她仰脸,睫毛仍是湿漉漉的:“那你抱一下我。” 秋辞霜倾身吻她. 借口透气醒酒的人终于回来,顾千曲顿时手中酒也不香了,半眯起眼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凑近问道:“你身上有仙道的气味,苏云尔和另一位女修一直未曾离席,倒是秋辞霜方才离席还未归来——你去见她了?” 仙道的气味是种什么气味? “兰花香。” 顾无觅心念一动,没与她掰扯,一手执了贝壳镶金的酒杯,听她又道:“你唇脂花了。” 顾无觅饮一口酒,将剩下的颜色都融进琼浆,悠悠道:“现在没了。” 顾千曲也不恼,她关心席间八卦倒是忙得很,不被顾无觅搭理也不见得没话说,恰巧抬眼又见对面一袭白衣入座,看热闹不嫌事大:“秋辞霜回来了。” 顾无觅从酒杯沾* 染的红色上移开视线。 察觉到人回来的动静,提心吊胆好半晌的苏云尔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她抬眼一瞧,却惊讶道:“辞霜你的面纱……” “一时不慎染上污浊,”秋辞霜饮一口清茶,盯着杯沿的红色片刻,不动声色地拭去,“收起来了。” 苏云尔:“……哦。” 她若是信才有鬼了。 不过学生大了都有自己的心事,更何况秋辞霜从小就心思深沉,入无情道成天冷着张脸,谁也不爱搭理。 许多年前爱操心的苏云尔甚至还请伊紫芙帮忙瞧过,说担心这孩子成日不说话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伊紫芙望闻问切最终得出结论:“可能无情道都这样吧。” 苏云尔:“无情道什么样?” 伊紫芙:“你见过无情道?” 苏云尔:“没有啊,你见过?” 伊紫芙:“也没有啊。” 气得苏云尔翌日就请了足足三个月的闭关假,伊紫芙莫名其妙给小师妹代课三月。 苏云尔从久远的回忆中回神,忽地有些疑惑:“你饮酒了?” 秋辞霜放下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下一刻她将茶杯落桌的位置进行了微调,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强迫症转移。 “未曾。” 苏云尔心中疑云未散,还未接着往下问,却听她一向冷情的学生主动道:“师尊可是要饮酒?我替师尊斟酒。” 苏云尔:“……” 语气冷得好像下一秒杯子里的酒就会被冻上。 谢谢,还是算了。 她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带出山的学生一个比一个不正常。老二忙着跟诸位仙家打招呼维护宗门体面,老三散发着方圆十里内活物勿要靠近的冷气,唯一一个还算正常的小孩前不久不知去了何处。 真是师门不幸。 她在心中感慨师门不幸没一会儿,还是认为关心学生是十分合理正当有必要的,关爱珍贵活的行走的无情道是优秀仙门传统美德,如若关心之人既是无情道又是自己的学生那更是理所应当。 然而转头却先瞧见秋辞霜腰间的玉佩。 莲纹的。 苏云尔觉得甚是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是在何处见过。这图案不像是装饰而更像是家族的族徽,可秋辞霜的身世她再清楚不过,自己养大的小孩哪来的家族可言? 秋辞霜慢条斯理地用银箸夹着海草,苏云尔盯了一会儿,忽地放弃了追问的心思。 罢了。 第035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酒阑人散, 顾无觅没与顾千曲一道,而是从人道绕路而行。 “啧,”顾千曲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海贝中乘的避水珠, 这东西过了今日怕是又得许久之后才派得上用场, “你去那无趣的地方干嘛?”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没留神便踩死几个,闹出人命又不好收场,可不算是无趣? 顾无觅自宴席中途外出醒酒回来后便有些不对劲,顾千曲装着没瞧见她往酒席对面瞥了好几回,深觉世事难料,没想到魔道终有一天竟是走到要与仙道结亲的地步。 顾无觅正忙着将自己身上辨识度过于高的魔道饰物给摘下来,闻言头也没抬:“少管闲事。” 顾千曲猜到她定不会只是去一趟人道那样简单,说:“你若再回仙道,定下后记得给府上来信。你与姨母皆没个踪影,府上好些事没人拿主意。” 顾无觅道:“其实就是你也想撒手不干的意思吧?” 顾千曲一瞬间最后那点假惺惺的笑意也没了, 翻了个白眼, 道:“就你聪明。” 顾无觅给她丢了个储物荷包:“这些顺道捎回去, 走了。” 顾千曲还没开始阴阳怪气人就没影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摸出纸笔写信给她姨母说妹妹要跟人私奔去修仙了。 以上顾无觅自然是毫不知情。御云配着缩地符不过半日便越过荒无人烟的地带, 人道的城门近在眼前。临时伪造一套合法身份并不算容易,顾无觅在储物袋里找了找,还真让她翻出一套完整的身份文书。 自从穿到此处, 她倒是有许久没和凡人打过交道。眼下寻了间茶庄稍作休整,一楼鱼龙混杂, 形形色色的人皆有。在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闲谈八卦。 “听说早些年前往山上修仙的那位世女回来了, 是真事?” “不是说那位去的是什么,仙道第一宗门?名头听着厉害,也不知是学成了还是没学成。” “害,要我说肯定没。她们修仙的不是能长生不老当神仙嘛!若是真当了神仙,那还能舍得回来?” “神仙的日子也不见得快活!” “我还听说,那位还带回来个女人,圣上那可是大不悦啊!” “此话当真?” 世女竟不顾皇家联姻的需要,私自定了终身大事吗? 众人对视一眼,接下来的对话都压低了声音。 …… 顾无觅莫名其妙听了一耳朵,隐约觉得剧情有点耳熟,但又觉得这种狗血古百不是自己平时的行文风格,便没太在意。 不过她倒是想起一桩事来。 “996。”她在心中唤道。 996:“宿主有什么诉求?” 顾无觅哀怨仿若对着消费热线投诉的受害客户:“我的抽卡服务呢?” 996:“很抱歉哦亲亲,由于检测到目前您与任务对象的距离较远,暂不开放抽卡服务,感谢亲亲的谅解~” 顾无觅:“……我迟早投诉你们垃圾系统。” 抽卡失败,顾无觅挑了间环境还不错的客栈住下,睡前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接下来的行程。 她与秋辞霜由于仙魔两道相隔太远而难以见面的问题需得解决,否则好感度恐怕很难再进。如今她好像并不清楚自己所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似乎只是为了早日离开这个世界——在听完秋辞霜那番话之后。 一切都很真实,或者说太过真实,以至于面对这个世界是否真实这样一个问题,她一度在是与否之间徘徊。尽管答案或许并非是其中任何一个。 如果都不是,她当作何抉择呢? 现在思虑这些未免太早,顾无觅从前甚至连写大纲的习惯都没有,如今却要为未知的以后做考量。 她将思绪拉回眼前,回想起996在数据库中查询到的合欢宗秘术,不是姚怜拾来的残卷,而是完整的版本。 平心而论,仙魔二道无非是遵循的修行法则不同,合欢道、剑道、无情道等诸多修行法门也无非是借以入道之执念有所差别,而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不过合欢之道与无情之道类似,鲜少有人以此入道,久而久之术法失传,这才成了所谓秘术。 当务之急是助秋辞霜恢复修为,冥冥之中顾无觅感到这与最后还差的好感度脱不开干系。 而最初的事故出于贺清受姚怜指使给秋辞霜下药之时。合欢修行之法本不需要药物从旁辅助,外物反而会使心有旁骛,道心不正。 姚怜兴许是从某禁书中习得此法能够助合欢之兴,加之得到的秘术亦是残卷,只道秋辞霜不从,没多想便出此下下之策。 而当时她与秋辞霜行事仓促,虽说双方皆有默念完整的双修口诀,灵力流转过经脉,可终归与双修法门创行之始的合欢宗有着差别,事后二人的修为有所精进,却并不多。 她猜想秋辞霜是从那时动了道心。无情与合欢两方灵力冲撞,虽然最终恢复平静,秋辞霜彼时并未察觉道心的问题,可经脉中难免留存不相容的灵力,这显然并非真正的合欢术所带来的。 她查阅文献得知,早年间合欢宗还未衰落之时,宗门中并非只有修行合欢道者,反而是乐修、丹修等其他修士居多,合欢术通常作为一种道侣见修炼的辅助之术,正如仙道道侣间双修。 既是如此,合欢术的灵力又怎会与经脉中原先的灵力所冲突呢? 顾无觅想到自己的修炼,她是杂修出身,主打一个修行之术海纳百川,以万物入道,亦是以无物入道。那日双修过后的新产生的灵力迅速溶进了经脉中原有的,再挑不出差别。 兴许还是那药出了问题。 可那药究竟如何,贺清知晓与否是个未知数,但姚怜定然知晓。 她料想从秘境出来后这二人没有理由再被留在凌霄宗,姚知之本就不是会在这种事上罔顾原则之人,哪怕做出此等荒唐事的是她的亲侄女也丝毫不会心软。 姚怜的行踪不好找,贺清身为世女却是容易。 若是贺清不知晓,便再去寻姚怜便是。 是以她从龙宫离开后便赶来人道,算着日子还有些时候才到京城。御云与缩地符交替着用,偶尔搭乘马车,也好留意着诸多消息。 几日后,顾无觅掀开马车的帘子,总算是远远望见京城的城门。 她懒洋洋倚在靠背上,同赶车的大娘交谈,听她推荐京城哪一家酒楼菜肴最好,哪一间糕点铺每日都要排老长的队,哪一间药铺有神医坐诊……那一瞬间顾无觅好像坐的是凌晨的网约车,司机为了保持路途清醒,总是挑起与那座城市有关的话题同她攀谈。 大多数时候是去机场,或是从机场出来。顾无觅喜欢扮作不同的身份,有时是放假回家的大学生,有时是出差的大厂职员,也有的时候,她说自己只是旅游。 “旅游?一个人哇妹妹?”网约车司机说着带方言的普通话,“不找个伴?” “……姑娘,你一个人进京啊?”大娘拎着缰绳问她。 “嗯。” “进京干啥咧?” “找人。” 顾无觅兴致缺缺绕着腰带上的流苏,若非为了秋辞霜,她倒真不想再与贺清与姚怜中的任何一人打交道。 “找什么人哦?”这就到了大娘的优势领域,“你给大娘说,大娘每天赶车见好多人,说不定认识呢?” 在这通信尚不发达、唯有仙门才画得起几张传音符的年代,赶车人的信息的确难得。 只是顾无觅要寻的并非旁人,而是这位京城中近来舆论中心的人物—— 被赶出凌霄宗的世女贺清。 说是赶出宗门倒也不恰当,毕竟凌霄宗仍要与人道相交,仙道向来重礼,基本的颜面还是要留。 不过干出用计骗取指婚、逼迫同门双修、戕害同门等事,凌霄宗客客气气地将贺清请出去而非连人带行李一同扔下山,已经算得上是十分护礼了。 对于爱惜、追逐大道的仙道而言,逼迫她人修习双修这等须得是你情我愿、修为相当方能正常运转否则轻则破道重则走火入魔之术,已算得上是十恶不赦。 贺清与姚怜的所作所为并未被全然公之于众,可仅是部分就足以令本专心修行的仙道中人义愤填膺。 姚知之原封不动地将所有事写明寄与人皇,表示贵宗室贵女我宗实在是容不下。 顺带着将姚怜一起扔了出去。 进了城,顾无觅再三婉拒大娘帮她寻人的好意,只去了全京城最好的客栈,临下车时热情的大娘还在追问:“你找什么人,跟大娘说一下嘛。” 顾无觅轻声道:“贺清。” “贺清?”大娘猛然瞪大了眼睛,又想起什么面露惊惶,“哎哟,如何能直呼世女真名啊!” 顾无觅并不在意。 仙门中无身世贵贱,修行者一视同仁。 “不过,你找她干啥?”大娘好奇地问道,“姑娘,我看你像是文人游士打扮,不会是想进世女府,给世女做事吧?” 顾无觅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我说啊,你趁早换个人,”大娘压低了声音,“世女原先是去了仙门,大家都说她将来要当神仙的。可如今啊,听说她犯了不小的事,惹恼了神仙将她赶了出来。圣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听说如今正将她禁足在府中,不允任何人去探望也不让人求情呢。” 顾无觅心说解气,还有这等好事。 就见大娘伸手指了个方向,说:“喏,那不是世女的府邸吗?” 第036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日坠西斜, 贺清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又一页,却是半个字页没记住。 她心中烦闷。回京已有一段时日,可除了刚回来时去宫中面圣走了一趟, 她竟是连这座府邸的门槛也没踏出去过。 宫里好些天没传来消息, 她也不知圣上究竟是如何想的。若说要为了这种小事对她进行严惩, 她自以为不值当。 更何况秋辞霜又没真出什么事,要说回来,她与姚怜所做之事不还顺道揪出了一个潜藏在宗门中不知是何居心的魔道中人顾无觅么。 一想到在秘境之中这人与魔道中人厮混在一处丝毫不遮掩,而秋辞霜竟也默许了她们同行,谁知晓她们是否有达成什么见不得人的协议? 这件事不宜闹得太大,她回忆起那日仙道会审,几人将秘境中的事一一复述,她气愤揭发顾无觅或许修行魔道的勾当,满座又是哗然。 姚知之微微蹙眉,倾身问苏云尔:“你可知晓?” 苏云尔话是回姚知之, 目光却紧盯着贺清, 冷然道:“凌霄宗没有以出身论善恶的规矩。” 她以扇掩了半面, 抬眸看向姚知之:“师姐,妹妹我可还有位学生至今在峰中养伤呢,另一位也不知所踪迟迟未归。宗门立身乃是以道, 而非山下的世故人情。” 贺清顿时想驳一句“是非不分”,却见姚知之抬手示意她安静,阖眸片刻:“好, 我记下了。” 她的目光从姚怜身上掠过,转而问崔沅:“小沅, 那日竟是如何,你再说一遍与我听。” …… 她自回府后便没再见过姚怜。那日她在圣上跟前说清自己与姚怜的关系, 却迟迟未听上面回答。 许久之后她才听闻杯底撞击桌沿之声,圣上许是屈起指节在桌上敲了敲,语调缓慢而辨不出喜怒:“仙也不修了,还做什么道侣呢?” 她一惊,那一瞬间竟忘了仪度,猛然抬头被金黄的殿阶刺痛了眼。 现如今她大抵是知晓圣上断然不会轻易放走姚怜,可具体在何处——她自身难保,实在无暇抽身去顾。 木门微动,她听见声响以为是下人送了茶来,头也没抬吩咐道:“放在桌上便是。” 头顶的日光被一片阴影遮挡,周遭光线不知何时暗下来。茶盏与桌面相撞之声格外清晰,她有几分不满,正欲开口却嗅到若有若无的熏香。王府中何时有下人敢薰这样浓郁的香扰她清净?她上山不过几年,连规矩都忘光…… 见鬼了! 她下意识后仰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去,好在从前修道的习惯总算是起了点作用,实战中的反应力让她在最后一刻堪堪稳住身形,却没能压住惊呼:“是你?” 顾无觅沉默两秒,问996:“我很吓人?” 996:“你以为呢?” 顾无觅:“人道的皇帝不许任何人无旨探视,我总不可能从正门进来。” 996:“……你说得在理。” 反正这人不知哪儿来的理由总是如此自信,久而久之它愈发敷衍。 顾无觅倚在桌边看贺清一副欲往后躲又拼命坐直身子装作气势很足的模样,已经提前开始担心自己今日怕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姚怜究竟是为何选这种人做盟友?难不成都修仙了还做着一朝嫁入皇家实现阶级跨越的美梦? 并非封建社会出身的顾无觅不理解且大为震撼。 她还没想好开场白,就见贺清警惕地又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色厉内荏道:“擅闯王府可是死罪。” “哦,”顾无觅对这个时代的律法并不了解,写手的职业病突然犯了,遂颇感兴趣的问道,“那我如果在王府杀人,是不是会被诛九族?” 贺清:“……” 她想着仙道似乎很少有杀生之事,可顾无觅出身魔道,说不定从小就是砍人如切菜的,人道的王法亦约束不了她,还真不知她会干出什么事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顾无觅看她的架势,若非碍于面子可能已经挪到墙角去了,说出的话半点威胁力度也没:“我喊人了!” 顾无觅无语,抬手指了指二人身侧的结界。 她觉得贺清回人道之后本就堪忧的智商似乎又下降了,原先名为主角光环的庇佑似乎已经从她的命运中彻底消失。顾无觅想不出这段剧情还能怎么救,不如还是埋了吧。 贺清噎了一下,总算找回一点冷静,问道:“你要做什么?” 顾无觅没了兴趣,直接问道:“你当日给秋辞霜下的是什么药?” “下药?”贺清却是一惊,“秋辞霜连这事都告诉你了?你们果然狼狈为奸!” 都什么时候了还净想着诬陷旁人。 顾无觅厌蠢症犯了,深感是在没必要与这种人浪费口舌:“究竟是谁与谁狼狈为奸,宗门自有定夺,想必人皇的判断也不会出错。” 她说:“想必你对我的身份还不够了解,单是来自魔道或许不足以让你认清现状。” “殿下,就算你今日在这府中悄无声息地断气,人皇也不会拿我怎么样,”顾无觅头一回觉得魔道少主的身份如此好用,笑了一下问道,“要不要试试?” 魔道向来行事诡谲,与人道相安无事了这么些年,不过是因为人皇手段强硬,靠着各种方法与仙魔二道都构建起了难以动摇的利益关系。而魔道如今正是顾家一家独大,与人道的利益牵扯也最为复杂。 顾无觅赌定了人皇不会为了一个德行败坏、不服从皇家安排的世女与顾家翻脸,这并不值得。 贺清此时不信也得信,她是打不过顾无觅,而顾无觅能不惊动任何守卫进府,想必也不乏手段全身而退。 她咬紧了牙关:“你究竟是……” “殿下怕是忘了,”顾无觅耸了耸肩,“我姓顾啊。” 她欣赏着贺清忽地变了脸色,没忍住对996分享道:“天啊我出身在一个推翻了三座大山的社会,没想到这就是特权阶级压迫的爽感吗?” 996说:“宿主请冷静一点……” 顾无觅面上十分冷静地看贺清惊恐完毕后瘫在靠背上,有气无力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失去主角光环后记忆力差是很正常的,顾无觅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谁知贺清喃喃重复道:“我给秋辞霜下了什么药?不知道啊,药是怜怜给的。” 顾无觅:“……” 很好,这个故事走向她在来之前已有过预料,如今已经能够非常淡定地接受从贺清口中撬不出任何与药相关的线索这件事,转而问道:“姚怜呢?” “也下山了。” “如今在何处?” “不知,”贺清用力地扣住桌沿,如同抓住茫茫海洋中唯一的浮木,指关节发白,“她原先在驿站……自我面圣后被软禁在府中,再未有过外面的任何消息,如今不知她身在何处。” 顾无觅也是没想到,到了如此境地她竟还能相信自己与姚怜情比金坚,离去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方转身问道:“你真没想过你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吗,贺清?” 她不顾贺清的愣神,继而道:“你以人道亲王世女的身份进入凌霄宗,哪怕天资平庸也能拜入掌门姚知之门下。你修仙道,成道则飞升,不成道则袭爵。命运为你安排好了为无数人艳羡的道路,无论如何选,归宿都称心如意。” “是从何时开始,一切偏离既定的轨道?”顾无觅居高临下看她,阴影投落在沉默的傍晚,“你不再勤修道术,转而寻起旁的路子,而在此时,‘恰巧’给予你帮助之人又是谁?她又是何居心?” 多说无益,顾无觅扔下最后一句:“想必并不难答。” 她本不关心书中人结局如何。 只因如今自己亦身处书中. 秋辞霜算着时间,今夜是赶不到下一个委托地,只能在城中客栈多停一晚。 自龙宫寿宴回宗后不过半月,秋辞霜在峰中从未有过的清闲。 重排课表那段时日她还在养伤,剑术课被分给了别的同门。而如今她道心未定,不宜在道行上贸然突破,逍遥峰没什么事需要处理,便只平日舞剑炼丹奏乐以静待机缘。 苏云尔怕她在峰中闷坏了,她自己不是在同一个地方长久待得住的性子,也更愿意相信经历外物磨练道心才能更加坚定。继上回劝着秋辞霜去了龙宫寿宴,这回又给她新接了委托任务。 秋辞霜承受着师尊深沉的爱,甚至连一句拒绝也说不出,只因在她收到委托任务之时,苏云尔已经再度外出云游了。 崔沅捧着一堆委托牌子来找她,麻木地道:“秋师妹,这是师尊为你接的委托任务。” 秋辞霜:“……” 委托任务难度可高可低,苏云尔的目的主要是让她出门散心,且秋辞霜目前道心不稳的状况在她眼里可以称得上是十分脆弱,是以自然不可能给她挑斩杀某地大型妖魔这一类任务。 秋辞霜接过牌子一看,全是些诸如“收集某山脉一百枚不同种类低等木系妖兽灵石”“帮助某村村民寻找河中七彩神鱼”等零散的活儿。 秋辞霜实在是想象不出自己寻找七彩神鱼的模样,看过几张木牌后,崔沅甚至从这位一贯冷若冰霜的师妹脸上瞥见一丝裂痕。 “能退吗?” 崔沅经验丰富:“不能。” 秋辞霜:“。” 仅仅两天后她便带着目的地多到足够她游历大半个人道的委托下了山,被迫开启了她修道生涯中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游历。 第037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夜来风雨, 秋辞霜起身关了窗户,回到桌前继续做她的灵石分类工作。一月过去如今已收集得差不多,手中剩的也只有一桩委托了。 注有灵力的墨迹印刻在灵石之上, 沙沙的写字声与窗外雨声混合, 奏出一曲闲愁别绪的离歌。她开始知晓人道诗词歌赋总以夜雨为由牵扯出千万种悲伤, 风花雪月亦有独属于其自身的情绪。 修为依旧卡在两月前停滞之处,不见丝毫松动。道心不稳似乎只是无情道漫漫修行中的一场劫,命中合该注定。 宗门中修行无情道的再无她人,整个仙道的无情道修行者中亦数她境界最高。秋辞霜曾向天机峰主何爻问卜,对方却说但凭机缘。 她自幼时入道,极少在修行中遭遇如此棘手的困境。似乎无情一道舍弃心中执念,心境更为澄明,不为外物所动依然成了习惯。在此之前她亦未曾想过自己的执念会因情而起。 因人而起。 人道的话本总是将情障破解想得过于简单,似乎让为之生情的人或物抹消,从此便再心无旁骛。 可一件事物的存在总有着痕迹, 哪怕用外力全然抹消了、将记忆从神识中除去了, 它不也实实在在存在于世过吗? 秋辞霜不愿在大道上于心于己有所欺瞒, 这与她原本所追求的相悖。 更何况若是执念存在过的痕迹终究无法被消除,日后总有汹涌情绪反扑的那一天,她不可能容忍自己修道路上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性。 她要习得与执念共处。 她在过去的一段时日中逐渐明白无情道并非指抛却生而为人的一切, 七情六欲,过往浮生还如一梦,追逐无情本身亦是欲念。 既如此, 便只顺其自然了。 灵石分类标记,再做统计整理, 结束时更人已起第一道更声。她将灵石笔墨一道收进储物袋,临了手指碰见沉沉玉佩。 温凉。 她无意识顺着蜿蜒曲折的莲纹摩挲几下, 心中浮现出另一人的影子。 在潮湿的水下。 哪怕有避水珠相隔,体温也染上些冷意,短暂的换气好像并未起什么作用,再相碰时还是从唇边溢出压抑的喘息。 避水珠好像失了效。 很乖,像…… 像兽修养在园中的灵犬。 水汽从窗外悄无声息地浸入,蔓延起大片浓雾,火烛的光晕笼罩在阴影里,房间中只剩漆黑的夜。 指尖摸索到冰冷的剑柄,秋辞霜睁眼。 食梦兽多在夜间出没,最初以人类的噩梦为食。可随着修为的不断提升,噩梦不再满足它的需要,转而给人类造出各种各样的幻境以供吞食。 这些幻境足够以假乱真,凡人多有无法从中走出者,就此草草一生,尸骨无存。 同样的陷阱绝不会困住秋辞霜第二次,她从幻境中骤然清醒,眼前雾气仍未散去,深受不见五指。 修行者在黑夜中视物不成问题,可雾中的确难辨。她推窗通风,却先感知到秋意的雨,城中同样一片雾色。 这倒正方便了食梦兽的行动。 秋辞霜微叹一口气,食梦兽的幻境之雾只怕是借此东风扩散至更远之处。今夜恐怕是全城人难得的沉眠。 只怕她们……长眠不醒。 秋辞霜推门而出,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吱呀的响动,柜台前守夜的小姑娘趴在桌上睡得人事不省,整座城市笼罩在沉睡的幻境之中。 好在街道仍旧是原先的布局。秋辞霜畅通无阻地出了客栈,向着雾色更浓处行去。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一声轻若无声的脚步声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哒。 青云悄无声息出鞘三分,身后之人似乎已慌了阵脚,秋辞霜听准了逐渐靠近的呼吸,下一瞬已逼至身后人要害! “无觅?”青云未曾收回,“你为何在此?” 顾无觅心说好问题,这话她也想问。不过青云还在眼皮底下闪着寒光,她一时没接话。 秋辞霜轻言细语同她讲道理:“食梦兽的幻境,你多担待。” 顾无觅心说好的她担待,实则摇醒了正在待机的996:“快,抽卡!” 996:“系统正在重启……” 顾无觅:“。” 她只好将注意力转回当下,她要确认秋辞霜是真的很简单,毕竟距离她还有好一段距离时,好感度的数值便又浮现在视线一侧。 秋辞霜无言思索,问她:“你为何在此?” 这话她方才下意识已问过,顾无觅如实道:“采药路过。” “何药?” “食梦兽灵石。” 秋辞霜:“……” 你们魔道管这叫采药? 她还以为采药特指草木菌花矿物一类,或虽地势险要,可终归与灵兽扯不上关系。猎杀、围捕灵兽这等活在凌霄宗多是以兽修牵头,其余道友辅助,甚少有独自出行的。 她顿了下,方道:“你一个人?” 顾无觅解释:“独自行动方便。” 她自从海中出来便一直待在人道没回去过。人道虽说灵气不比仙魔二道充裕,可有不少珍贵的药材生在人道的山野之中,将自己伪装成平平无奇的杂草。亦有少量灵兽生活于此——例如食梦兽。 食梦兽胃口大得很,又只以梦为食,仙魔二道甚少如人道城市一般人群密集。而食梦兽本体并不强大,身体又是珍贵炼药材料,若是落到仙魔二道,指不定被赶尽杀绝。 秋辞霜其实差不多信了,顾无觅身上的幽香顺着夜色飘到她跟前,好像一场绮丽的幻梦,倒是很符合魔道给世人留下醉生梦死的印象。食梦兽造的毕竟是梦,不至于在细节上也如此真实。她上回在龙宫时便记住这香,好似在梦中也能享一场浮光欢宴。 但她却问:“所制何药?” 顾无觅暂时还不想说。 她答不上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有些茫然而短促地“啊”了一声。却挑起秋辞霜的兴趣,她并非能够容忍身边人做任何事。 但似乎又没有理由。 顾无觅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青云已经入鞘,她有些拿不准她师姐的意思。 从前就猜不透,如今与原先无情道纯然的状态不同了,更是难下定论。 但秋辞霜好似又没有追问的意思,破烂系统还在重启加载,耳边除了点滴雨声便是苍白的电子音效。顾无觅觉得它像游戏资源包,每隔一段时间重新登录就需要等待下载离开的这段时间更新的资源,以资源站内存的大小来计算分别的时长。 她与秋辞霜的关系就好像这段错过的时光。 但秋辞霜将伞倾斜过来,黑暗之中浅色的伞面好似光源。 “一直用灵力挡雨不累么。” 顾无觅一愣,撤了用以挡雨的结界。油纸伞底下的空间并不十分宽敞,就这么一阵她便察觉衣袖末端已有些潮意了。 但她伸手同样握住了伞柄,指尖便擦过秋辞霜的,似是无意摩挲了一下,含混地道:“嗯。” 她往前挪了半步,几乎挤进秋辞霜怀里,听她师姐淡淡道:“没带伞?” 其实哪会有没带伞的道理。修道之人谁没个储物袋,储物袋中又何尝不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这样简单的装备顾无觅一直以为是全仙道通* 用,但她点了点头。 好香。 雾气还不至于遮住这样近的距离,顾无觅微微抬眸,她师姐眼睫如蝴蝶翅翼一般轻颤,视线相交之时她几乎以为二人的距离又近。 “走了。”秋辞霜道。 伞外依旧是连绵夜雨,秋辞霜问她借火,顾无觅打了个响指,一缕紫色焰火从指尖升起。 魔道与仙道的术法有着差别。 秋辞霜第一次见她肆无忌惮地用魔道的法子,淡淡瞥了她一眼没做声。顾无觅会错意,伸手要往储物袋里探火符,秋辞霜却说这样就行。 怎样? 顾无觅怔了下,就见她师姐拿了块灵石,看颜色像是木系灵兽留下的。 秋辞霜顿住脚步,微微倾身捉住了她的手指。 紫色火焰倒映在她偏浅的瞳色里,偶有火星零落,像落一场繁花。 顾无觅被带得有些偏,灵石触碰到火焰的瞬间被点燃,她被晃得在那一瞬间闭上眼。热烫的触感从指尖消失,秋辞霜低声年了口诀,燃烧的灵石脱手飞出。 木生火而水火相克,食梦兽惧火。 过了半晌,雾气总算不如最初那般浓郁,能见度却仍旧低得很。顾无觅清楚这座城市气候向来如此,雨夜多雾算不得稀奇。 可这会儿水汽更重,呼吸间都有粘稠的阻塞感一般。顾无觅凝神调息,见秋辞霜伸手撚了半空的雾气,水汽在她指尖凝成细小的水珠,又被灵力蒸散了。 她认了雾气来源,转身换了方向,对顾无觅道:“此处路口阴气最盛,且先向南……” 没动静,顾无觅却在走神。 秋辞霜哪里会知晓她在想什么,仙道的道侣间日日同床共枕亦不能有读心术,修道终是渡己不渡旁人。 秋辞霜且先搁置眼前事,食梦兽的梦境成了一切潜意识的掩护,好像此刻无论做什么都有着十分合理的缘由,又蒙上一层借以遮掩的纱幔。 隔着朦胧雾气,顾无觅从与996的对话中惊醒,听她师姐似乎语气不善:“想什么?” 顾无觅指尖还虚虚夹着秋辞霜看不见的技能卡,闻言不免有些躲闪,那一张卡牌失手跌落在泥泞中,化作不可见的数据碎片回到信息栏中。 “想……”雨声淅淅沥沥,衬得嗓音沉沉,顾无觅轻声像是呢喃,“想从见面到现在,你还未曾说过你是真的。” 第038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她其实不过随意找的借口, 但秋辞霜好似将自己一贯以来的位置放置得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闻言她方反应过来自己的确未曾向顾无觅证明此事。 本应是双向的。 她只怔愣一瞬,随即一如往常那般淡然道:“你要我如何证明呢?” 要她如何证明。 顾无觅心知这并非她原先说话的措辞风格, 秋辞霜从前大抵会说“你待如何”, 不会像现在这样微微倾身过来, 浅色瞳孔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和昏沉的夜。 顾无觅轻撚了一下指尖,好似上面还停留着虚拟数据并不真实的触感。潮湿的水汽溢上来,她伸手再次握住了伞柄,触碰到冰凉的手指,雨珠顺着伞骨坠下。 温热的吐息在夜中凝成一片水雾,顾无觅略微垂眼就撞见茫茫苍白一片,掩饰了暗涌的潮汐。 伞有些偏,雨珠还是将肩侧染湿,阴影已经彻底从上方移去,顾无觅不知晓它去了哪里。油纸伞面覆上蜿蜒而下的水痕, 跌落在地面的水坑里。伞沿敲打在石板路上撞出并不清脆的声响。 秋辞霜眼睫上挂了雨, 她半垂着眸子, 视线蒙着一层模糊不清的光晕,透过看万物好似也不甚清晰,像在梦中。 在梦中。 她轻笑了一声。 顾无觅原先揽着她腰, 灵力逐渐在上方形成结界,隔绝出温暖干燥的环境。现下隔得远了些,抿了下唇, 方问:“怎么了?” 还是涩的。 秋辞霜道:“这样不更仿若犹在梦中么?” 顾无觅从地面的伞上移开视线,心里想的却是从前读过的诗词歌赋:“你希望来我梦中么?” 两处相思方能入梦。 秋辞霜却说:“你亦从未入我梦中。” 顾无觅被她驳得无话可说, 最终还是信了现代无聊的理论,梦境与现实相反。 那么当下便好。 她复要继续, 秋辞霜却淡淡道:“方才还不够你验证么?” 顾无觅伸出的手拐了个弯,捡起地上的油纸伞,她还要撑起,秋辞霜却示意道:“湿了。” 顾无觅只好帮她师姐将伞收起来,方才还嫌用灵力铸结界避雨累得慌,这会儿倒是都行了。 一路倒是没再遇见旁人。居住在人道的修行者本就不多,也并非诸位都希望来浑水中过一遭。二人寻到食梦兽之时,它正在一座亭台之上呼呼大睡。 顾无觅仰头去看,这样高的楼台与现代建筑来讲不算什么,可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讲却是甚高。 她转头问她师姐:“我们飞上去?” 几月过去,她的实战经验仍旧少得可怜。 秋辞霜看出这一点,却与当日在幻境中不同,只说:“从楼里走上去。” 她顿了下,又解释道:“从楼中行动更像是寻常行人,食梦兽不易察觉。” 顾无觅恍然大悟。 秋辞霜实在看不下去,一句“你以往都是怎么过来的”差点没问出口,但她又觉得两人都存有自己的秘密好似也很公平。 她还有什么未能诉诸于口的呢? 楼内像是许久无人来过,夜里从外面看倒是一贯的光鲜亮丽。顾无觅没注意,刚一进去便被呛了一下,灰尘飞舞,衬得她手上的油灯也晃,惊起一阵更浓的尘埃。 秋辞霜一手抚在她背后,另一手接过油灯搁在桌上。 “若是没有我,你怎么办呢?” 她像是操心小孩的家长,从前觉得苏云尔担忧太甚,眼下却自己都被绕进去了。但顾无觅并没有听见,就着秋辞霜的手喝了水,嗓子缓过来些,闻言发出单个的语气词:“嗯?” 眼里还有着方才呛出的泪花,湿漉漉的,连睫毛都粘成一簇一簇的打卷。 秋辞霜瞥她一眼,目光不知从何处扫过,口中却道:“食梦兽早被你吵醒。” 顾无觅心想原先自己分明去了还是有好些地方,从灵兽身上获取的药材少说也有两位数了,在她眼里却好像连基本自理能力都没有的小孩。 若依魔道的行事风格,此时就该直接飞上去趁食梦兽还没反应过来一剑砍了。 但她打不过秋辞霜,楼上安静得很,便小声道:“这不是没醒吗。” 然后赶在她师姐瞥过来之前认错:“师姐我错了。” 秋辞霜怔了一下,顾无觅自己都笑了。 二人一道转上楼,途中遇见食梦兽留下的梦境碎片若干,没看出来它还挺挑食。顾无觅盘算着它应当是在其余城市吃了好些梦境,最近才搬到这座城来,否则这座城市中的梦境定然是供不了它长这样大。 如今它倒也是吃饱喝足沉入美梦了。 “食梦兽能吃自己的梦吗?”顾无觅问道。 这显然触及了秋辞霜的知识盲区,哪有人显得无聊探讨这种问题。她思索半晌方道:“或许你一会儿可以求证。” 毕竟食梦兽若是做梦,想必是以其自身为第一视角,与人类的梦大相径庭。 食梦兽不爱吃的梦境零散坠落在狭窄的楼梯间,顾无觅探头数过必经之路,被成百上千种梦境迷了眼。 “怎么什么样的梦都有?” 田中耕作、金灯繁华、登高临远……俨然就是一副混乱的生活百景。 “众生百态,千人千面,”秋辞霜拎着油灯往前照,光亮所及之处画面顿时扭曲,梦的场景却未有丝毫改变,只梦中人浑然不觉,“浮生幻影而已。” 但其实又何来真实呢? 话语在嘴边转了个圈,最终出口却成了:“你我亦如此?” 秋辞霜未应。 她在楼梯上方转身示意顾无觅上前,油灯的光晕将她的神情笼在朦胧暗色之中。顾无觅在扶手上摸了一层乱七八糟的灰,她自己都嫌弃,秋辞霜却握住她的手,几乎不耗什么灵力的清洁术便让手干净了。 顾无觅心中暗叹修真世界真是方便,不过她道如今也就记得几个之前用过的术法,诸如御剑术点符咒一类,其余大多数实战真的用到了也是找996紧急翻书,似乎要想在这个世界继续生活下去仍旧任重道远。 她听秋辞霜低声念了句什么。 “清洁咒,”秋辞霜捉回她走神的心思,语气笃定,“你听过一遍便不会再忘。” 这又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顾无觅在心中重复一遍,这种简短的口诀的确如此,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并不会反应过来。好比尚在念书时诗词默写的上半句总比下半句要难,她总是很难改掉惯性的思维模式,不会在这个世界中想到术法是更为简便可行的解决办法。 她心中惦念着别的事,在最后一级楼梯时仍以为没到尽头,落脚时果真踩空——然后被秋辞霜接住。 秋辞霜也是一惊,似是没想到她连路也不看,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分明方才二人便已将梦境中对身份的怀疑解开来。顾无觅此回走神之时格外多,秋辞霜蓦地生出一种无力感,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只是揉了下她的发顶,说话声轻得好像被交叠心跳掩盖:“不看路?” 也不是单这一回,顾无觅走神之时总忘记看路,最初上剑术课时也闹出些乱子,眼下看来当真漏洞百出。 油灯撞在墙壁之上发出沉闷“咚”的一声,夜里似有鸟禽振翅飞过。秋辞霜抬眼望去,屋顶轻微地震动。 “还是被吵醒了。”她微叹一口气。 顾无觅没与食梦兽打过交道,来之前功课还没做足就被拉进大梦之中,没过多久遇见秋辞霜,更是没能抽出空来研究应对之法。 “我本以为不用入梦,”秋辞霜伸手将方才混乱中她散落的碎发别至耳后,语气淡然好像在说全然不相干之事,“眼下,选一个?” 第039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顾无觅断不可能让秋辞霜入自己的梦, 她自己尚不知晓自己的梦中会出现些什么从现代带来的产物,也不相信自己能凭借着短短不过几月的时间就能够完全融入这个世界。 其实难向秋辞霜解释。 但秋辞霜看她,显然是将选择权交由她的意思。顾无觅却并不认为她上一回从镜妖的幻境中出来, 这一回也能。不过食梦兽造的终究是梦而非幻境, 至少梦境主人仍旧清醒, 以她们的修为,找到出口只是时间问题。 她不忍再让秋辞霜成为梦境的主人,这似乎对在幻境中丢失过一次修为的她而言太残忍了。尽管秋辞霜自己或许并不这样以为,但顾无觅还是问996:“能想办法屏蔽掉我梦中现代的痕迹吗?” 她上一张抽到的技能卡是造梦,她原本以为在食梦兽为主场的情境中派不上用场,可现下只能先用掉了。 996道:“可以,宿主确认使用技能卡——造梦术吗?” 顾无觅点击确认。 不知是否为她的错觉,系统给出的奖励机制好像越发与她当下的处境靠得近,从卡池中抽出造梦卡后不到半个时辰便恰好用掉了,这难免让人起疑心。 似乎料到她现下一定会用掉这张卡。 但其实顾无觅也有另一半的可能性选择不用, 但很显然幕后之人——若有, 赌对了。 而系统的规则总是于恰到好处之时予以通融, 例如先前她为秋辞霜用的治疗卡,这回提出的将造梦术进行改造……很难让她不怀疑其实这个世界中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尽收眼底。 然而眼下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如何?”秋辞霜见她思索良久。 “入我梦中吧,”顾无觅道, “若从楼中随意挑一个,寻常凡人一生中七情六欲太纷杂,纯然萍水相逢, 想必并不十分好解。” 秋辞霜颔首,没问她为何直接跳过了自己。 “我当如何做?”顾无觅其实有些忐忑, 说到底向她人展现自己的梦境并不回让她感到安定,只怕梦中出现些连自己亦无法解释的心理活动, 或是曾经的疑窦。 仍旧是任务。 她甚至很难猜想任务完成后这里的一切回变成什么样,好像自己笔下的故事走向了看似圆满的结局,实际上还有无数自己忘记补充的设定、被遗落在设定集中未来得及描绘的场景,她曾真情实感地沉浸于其中,到最后却连一毫记忆也不肯分割。 这本偏离既定结局的书又将在何处上演它剩余的故事? 又或者只是如电影一般永远终结在末尾,曾经存在过的一切都仅在过去式的语境中重复播放,终结在她写下的最后一笔,好似凝固的雕塑,只能从一瞬间的固定形态来猜想曾经的故事。 无论如何似乎都与她无关,说到底她身在书中过却并非书中人,也无需面临离开后世界究竟如何继续运转这个话题,这合该在系统的算计之中。 秋辞霜伸手,被顾无觅下意识十指相扣住,眼中好似有不甚明显的笑意,同她道:“你且闭眼,凝神,慎思。” “不要抗拒外来的灵力。食梦兽……自会出现。” 她只听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还有低声交谈。可是窗外本没有人不是么?她们是在……在三楼,修行者或许都应当知晓食梦兽的性子,断不会贸然将它惊醒。 窗外的交谈声逐渐大起来,朦胧中好似有人在唤她的名姓。她希望从浅眠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究竟是谁在叫唤她—— “无觅?怎么睡得这样沉。” 苏云尔坐在榻边,见她睁眼方笑道:“今早鸡叫好几回也没见你醒,许是昨日与那灵兽交手耗了心力?我见你久不欲醒,故此喊你起来用些早饭。” 她说:“虽说修道之人不宜食五谷,可你毕竟年纪还小,不用些怎么行。” 顾无觅只觉思绪昏沉,她分明记得自己方才还抓着秋辞霜的手,窗外雨声连绵——可眼下分明是个艳阳天,手中抓的也是身上锦被。 苏云尔伸手来探她灵脉:“你醒了我方敢探,昨日可有损耗太过?” 顾无觅一时难以回忆起昨日究竟是个怎样的日子,她大抵能够猜出这是顾无觅早些年同苏云尔尚在外云游之时,可苏云尔若再要问下去,自己恐怕是要穿帮。 可这毕竟是自己的梦境,就算有些不合理之处也正常吧? 她撑起身子,让苏云尔看见自己尚在床榻的样子终是不妥:“师尊,学生并无大碍……” 话方一出口她自己却惊了下,又想到这毕竟是几年以前,自己年龄小些么……倒也正常。 “无大碍甚好,”苏云尔笑眯眯地道,“那今日便随我去山中采灵草吧。” 顾无觅:“……” 她师尊的思路一如既往的跳脱,好在自己先前为配药的确也入山采过不少灵草。她感知了经脉中灵力的状况,用术法做了清洁,咬着发带绑头发,穿衣收拾一番。 桌面的铜镜光滑清晰,顾无觅往镜中一瞥,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说她方才及笄之年她都信。 待她走出卧房,这才更加真实地感受到年龄带来的变化。修行之人的容貌形态一般固定在入道后的某个时间点,然而现下显然仍旧前路漫漫。 方才苏云尔坐在榻边她尚不能确定,眼下却是知晓了——她比苏云尔还矮上那么一点。 顾无觅开始思考秋辞霜有多高。 似乎比苏云尔要高上一些。 几年前这个时间秋辞霜的外貌跟现在相比多半是没有太大变化的,顾无觅自己也说不清这个时间究竟存在于线上的哪一个点,亦或只是她杜撰出来的一个。 真奇怪,她的梦中为何会有她尚未穿至此时之事? 进入梦境之中996彻底安静,看来系统好歹是没有入侵到自己深层的意识之中。都说梦境是意识的直接投射,顾无觅却总觉有些不对劲,这分明并非她所构想出的情节。 反倒像是…… “顾无觅”的。 她尚在思索中,苏云尔却催她快些了。 推开房门便是群山环绕,顾无觅很满意这个地形构造,四面皆山水,中间一座小屋,显然是现实中不会有的构造,却一步就能顺意到达山中。 苏云尔要采的几种灵草并不长在同一处,她听着描述便知晓其中不合理之处。魔道、仙道与人道的灵草如何能在这一处山中采得呢? 她想这山或许便是禁锢,要想走出梦境,实则是走出重叠环绕的群山。 又谈何容易呢? 她应过声,苏云尔便放心地往另一边去了。顾无觅不着急采灵草,山中皆是云雾飘渺,她随手招来一朵云试了触感,比她平日里乘的要略湿润一些,不知是否由于她原身仍在雨夜之中。 山中多夜雨,这会儿阳光正盛,但丛林里的叶片还坠着雨露。顾无觅寻了一处枝干,擦净上方的水,坐上去思考她要怎样寻到秋辞霜,还未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便听不远处林叶晃动,她转头,似有所感应。 青云从不远处降落而下,悬停在她眼前另一丛枝叶之上。她被阳光刺得微眯起眼,秋辞霜一袭白衣,青云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啸。 她伸手任秋辞霜搭上借力,坐在了她身边:“你怎么找来的?” 秋辞霜打量她比起现实中约莫小了五六岁的容貌,忽地伸手在她脸侧捏了一下。 “两处相思……” 还如一梦。 第040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两处相思, 还如一梦。 顾无觅心念一动。鸟鸣山幽,人闲花落,此时既仍在梦中, 自然是还如一梦。 再者, 她在这个世界中所经历的一切, 其实于现实而言,不也称得上是浮生大梦一场吗? 可重要的并非是她在梦中,或是在现实,而是她所经历的,于这本书、这个世界中写下的真实。 即于如今。 她忽地偏过头,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细密卷翘的睫毛,覆盖出一层浓密的阴影。在秋辞霜眼中,好像灵犬卖乖之后,期待地仰起头找主人讨要奖励。 她顺从地低下头,与顾无觅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为何如此?”她在喘息的间隙中问。 顾无觅没让她将话说完, 而是又倾身过去吻他。秋辞霜顺势仰倒在身后的树枝上, 却被顾无觅用手将身后与粗糙树干接触的地方档住了, 她跌进少女柔软温热的怀中,好似在并不汹涌的浪潮中沉浮。 顾无觅来时气势十足,却在密不透风的亲吻中先败下阵来。秋辞霜微眯起眼, 见她有些慌乱似的,紧闭着双眼,双手却不知不觉转为与她十指相扣的姿态, 似乎从中获得聊以□□的安全感。 与往前无数次的触感都不同,少女的手上并没有后来修炼落下的薄茧, 而是柔软得出奇。 秋辞霜好像突然有些明白,顾无觅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记忆好似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亲吻唤起, 对方却仍旧一无所知,全然懵懂。 她想,自己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问过。这个问题并不十分难答,是与否只能选择其一。顾无觅却表现得茫然无措,秋辞霜竟怀疑过往皆由她杜撰。可并不真实的编造才更令人感到恐惧。 一吻终了,顾无觅亲人亲的满眼水光,好似被压在树上的其实是她。秋辞霜反而不过是气息微乱,唇瓣却也仿若染了朱砂。 她方才便反应过来,自己这副身量的确不及秋辞霜高,以至于她亲人时须得微微仰着。分明从前她是将秋辞霜圈进怀里的那一个,如今好像一切却颠倒过来。 秋辞霜伸手反护着她,倒像是看顾小孩勿要从树上坠下。 顾无觅直起身子,好歹是将自己调整得与秋辞霜的视线差不多齐平。就这这个微微有些居高临下的姿势,盯了秋辞霜好一段时间。 秋辞霜被她盯了会儿,终于问道:“做什么?” 却听顾无觅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是不是更喜欢现在我的样子?” 秋辞霜微微蹙眉:“为何?” 顾无觅又不想问了,她觉得自己不过在赌气,赌气的理由可笑得很,幼稚得说不出口,只说:“没有为什么。” 秋辞霜拨弄她的眼睫,头一次主动转移了话题,问道:“你方才说,师尊让采灵草,说的是哪几种?说与我听。” 顾无觅顺势被她转移注意力,一一应了。 如今没有996在旁用冷漠的机械音提示任务进度,她倒乐得有系统监视不到的时间。 她想,梦境的时间或许也并不算入现实的计时。如此一切反而慢下来,她拥有时间去思考如何将秋辞霜对她的好感度更进一步。 无论如何,这个世界终究不属于她,她不可能于此长留。 这个世界或许亦不属于任何人。 造物主真正存在,那便是属于祂的。 秋辞霜思索一会儿,道:“紫珠草长在向阳的悬崖峭壁之上,只有在清晨才能够采到,暂且不提;鲜灵菌生于峡谷下的河床之中,待银灵鱼跃出水面,便是它在水中被鲜灵菌的伞盖挡住去路之时……” 不知为何,她顿了一下,方道:“竹心蕊极为难寻,你不如起一卦,若是无机缘,也便罢了。” 顾无觅没上过几节卦术课,不过秋辞霜既说了,她只好勉强起了一卦。 这毕竟是她的梦,按理来说,梦境的主人可以任意改变梦境的形态与情节。她如今既已知晓自己身在梦中,虽无法直接改变梦境中具体的事,却能够潜意识控制其走向。 顾无觅睁开眼,秋辞霜道:“走吧。” 她落地像猫一样悄无声息,顾无觅在几段树枝上借力,倒也下了。 前几种灵草寻找都还顺利,顾无觅握着避水珠往河下去,秋辞霜乘着青云在河面之上,结界隔绝了飞溅的水浪。 她要何时才能意识到如何出去呢? 群山环绕之中,唯有二人所处之地一片宁静。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其实还是沉浸在梦中不愿醒来的小孩。 顾无觅将鲜灵菌用结界包着从水中飞出,见她师姐在水面上恍若谪仙,微微抬眼朝她投来一瞥。 顾无觅不自觉抿了下唇。 山中最不缺的就是云,顾无觅乘完一朵换一朵,她师姐却会倾身问:“河水凝的?” 顾无觅点头。 秋辞霜道:“当心有沙。” 脏了衣服。 顾无觅:“……” 关注点一如既往的清奇,好歹是只剩最后一味竹心蕊,顾无觅得出个“莫强求”的卦象,她一直以为离开梦境地关窍便在于此处。 可真正的心结怎会由她人赋予呢? 竹心蕊只开在紫竹林中,梦中什么都有,二人没走几步路便在半山腰瞧见往上皆是一大片紫竹林,婆娑叶影摇曳。顾无觅并不知晓竹心蕊什么样,却发现了一节竹子与旁的不同之处。 她屈指敲了敲,空灵的水声从中传来。 “竹心蕊没有,竹中酒倒是有,”她并未转身,玄衣的背影却逐渐与记忆中重合,秋辞霜听见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喝了酒,姐姐要留下来吗?” 40-50 第041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那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呢? 年岁太久, 饶是秋辞霜也有些记不清,想来大抵在某人听来是些扫兴的话,可那人从前也是乖张的性子。冷淡的处理反倒激起她的兴趣。 “竹中竟不是空的?” 顾无觅惊讶的呼声将她拉回现实, 秋辞霜见她打量了眼前的竹节, 自言自语道:“这能砍吗?” 秋辞霜走上前观察:“梦境而已。” “也是, ”顾无觅嘀咕道,“可我怎会做这样的梦呢?” 顾无觅两指刃风一抹,先将中间一节竹筒完整地取下,被劈开后盈出馥郁的酒香。 秋辞霜接过看了一眼:“你怎会想到这个?” 顾无觅心中觉得蹊跷:“不知。” 秋辞霜将竹筒还给她,没再多说,只道:“接着找吧。” 顾无觅却问:“能喝吗?” 秋辞霜反问:“你能毒死自己?” 那大概是不会的。 顾无觅尝了一点,她并不擅长品酒,从前哪怕在龙宫尝过的深海佳酿在她看来也与普通的酒液并无太大区别。想来度数并不高,除了寡淡的酒味,便是竹子的清香。 她新摘了一片叶子盛了一点递给秋辞霜, 秋辞霜道:“我不宜饮酒。” 顾无觅眨了眨眼:“反正在梦中?” “修道重在…… ”秋辞霜顿了下, “算了, 无妨。” 她接过竹叶,其实也就不过寻常小半杯的量,根本尝不出什么来。只将更远的记忆也一同唤醒, 她阖眸片刻,再看时眼前人仍旧是旧时模样。 “姐姐同我说,竹心蕊有灵, 能够感应到生人气息,那姐姐喝了这酒, 染了竹叶香气,如何还能算是生人?” 这究竟是谁的梦? 秋辞霜上下打量她衣袖上翻飞的竹叶银纹, 她那时年轻,也有着少年人的气盛,道:“你身上的竹香,比我更浓。” “是吗?”她抬起衣袖轻嗅片刻,顺手摘了方才碰掉的叶子,“姐姐倒是心细。” 竹妖也会找不到竹心蕊吗? 没听说仙道有那个世家的小孩闲得无聊不带下人跑到荒山野岭玩,她以为少女大抵是山中精怪,连变换出的衣袖都有着竹子的纹路,许是此处紫竹集天地灵气孕育。 小孩涉世未深,初次见面便一口一个姐姐地唤。秋辞霜想让她换个称呼,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遂作罢。 “它既能跑,这满山遍野的都是竹子,难不成要将整座山翻过来?” 秋辞霜回想自己看过的书册记载:“它只是有灵,既是因人气而生,自是出不了这片有竹筒酒的范围。” “明白了,它若想被拆吞入药,自然会乖乖让我找到,跟我走,对不对?” 秋辞霜:“……胡搅蛮缠。” 顾无觅转身,疑惑道:“师姐,你说什么?” 秋辞霜看她半晌,方道:“无事。” “哦,”顾无觅便没在意,只历历数来,“我记得之前看的书,书上说竹心蕊因感应到人气而脱离植物无思之境,生出自我意识。若真是盛开,也会在生人到来之时自行沉入地底不被寻到,除非它自己愿意出现,否则只能将整座山翻过来或许才能找到它,的确如此吗?” 秋辞霜蹙眉:“你从何处得来这套说辞?” “我家藏书阁的《妖物通考》,”顾无觅说,“与仙道的记载有出入?难道竹心蕊本不是这样长的……” 这种平日里甚少入药的药材记载实在是少,秋辞霜不会知晓她随联系不上996,却仍能够打开之前下载好的资料。 “将整座山翻过来?” “……我随便说的,”顾无觅道,“它又不能离开这片生养它道土地范围,如若不想出来,可不是要将整座山都翻过来?” 虽说初听上去有几分荒谬,但也并非不可行的法子。 秋辞霜不说话了,顾无觅用神识将土地一一扫过,此等劳神费力之举自然是快不过竹心蕊的移动速度。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顾无觅跃上一棵古树托腮望着紫竹林。 “不找了?”秋辞霜到她身旁坐下。 “其实梦境的关窍并不在此吧?”顾无觅有些迟疑,“我会给自己设置如此困难的障碍?” 依她的性子,或许便直接懒得往更深的梦境编造,只采到第一味药材便结束梦境比较正常。 秋辞霜淡淡道:“若实在出不去,等食梦兽吃饱了,或许便会将剩下的梦境都放掉。” 顾无觅说:“我感觉它已经在吃这一个了,你看,远处原先还隐约能够看见山峰,眼下只剩一片雾霭。” “被它吃了会怎样?” 秋辞霜道:“于修道之人,顶多昏睡半晌,忘记梦境而已。” 顾无觅寻了好些日子才找到这一只食梦兽,若是自己真昏睡过去,那它肯定早跑得没影了。 有点难办。 “我还没问,”她忽地想到,“师姐你为何会在此?” 秋辞霜:“委托任务在身,相邻城中有官民请求凌霄宗帮忙制服一只……妖兽,不过据他们的描述看,这只妖兽如今便是此城中的食梦兽了。” 顾无觅道:“制服?” 秋辞霜:“赶走。” 顾无觅奇道:“那它如今已经跑到其他城中了,岂不是任务已经完成了。” 秋辞霜觉得甚有道理。 顾无觅一番话没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反而让秋辞霜* 单方面做完了委托任务。 她将思绪重新扯回食梦兽身上,要想捕获食梦兽肯定不止有顺着它的心意走这一种方法,否则被困梦境中的凡人无法意识到自己尚在梦境,岂非只有等食梦兽将梦境吞食干净。她此时方知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 秋辞霜却问:“配药何用?” 就那么想要食梦兽的灵石? 顾无觅总不能说是想看一下当初贺清究竟给你灌了什么,但一时又编不出足够充分的理由,只随意扯了个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家中所需。” 秋辞霜道:“只有你寻?” 顾无觅:“……不是。” 秋辞霜道:“那你寻不到,也不必忧心。” 顾无觅想撤回自己先前的话,果然一句谎话需要无数个谎来圆。秋辞霜几句话将她的忧虑给堵死了,她深吸一口气,竟一时没想出什么话来。 996不在,她甚至看不见秋辞霜的好感度——是了,她真正的目的哪里是什么竹心蕊食梦兽不知何名的药,这些都是她达成最终目的路途中的线索与手段而已。 唯一的核心只在秋辞霜。 可她实在太难带着攻略任务这一明确的目的性与秋辞霜交心了。 左右寻不到,晌午时分顾无觅带着秋辞霜回山下的木屋再做计议。她觉得自己的路子走得也忒绕了,为了秋辞霜的好感度得先复原那日姚怜给贺清递的药,为了这药得获得食梦兽的灵石,为了灵石如今得破自己的梦境,为了破梦需要先找到竹心蕊…… 如此复杂的过程都简历在她的猜想之上,即复原当初的药就能找到秋辞霜修为出问题的真正原因,帮助她恢复修为。 一切都乱套。 她心事重重地从厨房找了糕点摆到桌上,摆完一看秋辞霜才想起她不食五谷,而这厨房中的吃食也不知究竟是顺了谁的意,都是些秋辞霜平日里绝对不会碰的东西。 难道她自己的梦境并非她自己的意愿吗? 秋辞霜瞥了眼桌上的糕点,顾无觅以为她并不吃,便准备端走:“师姐你等等我看看还有什么能吃的……” 秋辞霜:“……不吃也行。” 顾无觅:“……” 行,倒是她关心则乱。 她半垂着眼,一时间没收住情绪,加上手滑,小碟撞在木桌上的声音便在不大的房间中格外刺耳。 秋辞霜少见她与自己闹脾气,抬眼问她:“怎么?” 顾无觅狠一狠心,干脆道:“师姐你不难受吗?” 秋辞霜迷惑:“难受什么?” 顾无觅道:“你若仍旧是原先无情道的心境,或许根本不会被扯进食梦兽的梦境中。” 这倒是实话。 误打误撞让她猜对了,无情道的梦境太过寡淡,想必并不符食梦兽的胃口,“味同嚼蜡”的字面意思用在此处倒是合适。 秋辞霜没反对,只当她仍旧在纠结当日之事:“不是说过不必自责?” 顾无觅别过眼去。 秋辞霜沉默半晌,方道:“从前你并非如此。” 顾无觅心说这句话是什么情侣七年之痒吵架标准开端,一面却也道:“我一贯如此。” 梦境中感情用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她给自己的异常行为找到了缘由。 食梦兽喜欢吃吵架的梦吗? 她想从这个明显不属于自己的梦境中出去,无论是否还能记得。 “那便依你说的吧。”秋辞霜似乎叹了口气。 这架吵完了? 顾无觅不可置信,一时无措。 毫无体验感。 “过来,”秋辞霜从梳妆匣右侧取出一方手绢,将她指尖方才不慎沾到的糕点碎屑擦了,轻斥道,“吵什么?” 顾无觅:“……哦。” 不是,等等。 秋辞霜为何会如此轻车熟路地将手绢从梳妆匣中取出? 她甚至都不知晓这匣子里竟有手绢。 第042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顾无觅一时怔住了, 秋辞霜还隔着手绢抓着她的指尖。她下意识微微蜷缩了手指,抬眼看秋辞霜,恰好对上她问询的视线。 “又做什么?”秋辞霜手上加了点力, 不准她躲。 顾无觅有一瞬间怀疑这或许为秋辞霜的梦境。其实仍旧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 既说竹心蕊在仙道甚少入药, 秋辞霜并非药修或丹修,又是如何对它了如指掌的呢? 先前几种灵草她也都准确地说出了采收地点。 还有妆匣中的手绢。 “师姐,”她问,“你是不是来过这里?” 秋辞霜道:“何出此言?” “你对这里好熟悉,”顾无觅见她没反对,心下又是一沉,“紫珠草、鲜灵菌……竹心蕊,你都知道在何处。” “……还有这方手绢。” 她越说越觉得事实如此,不然为何自己对这一环境全然不知,反倒是秋辞霜驾轻就熟? 如果这是秋辞霜的梦境, 一切便合理起来。 她可以拖延着让自己无法从梦境中出走, 只为满足她的一己私欲。 一己……私欲? 顾无觅不明白眼下究竟有什么能打动秋辞霜, 她没说出口的猜测被秋辞霜接上了: “所以呢?”秋辞霜任由她将手抽开了,“你以为这是我的梦?” 顾无觅没说话。 她不愿意这样揣测秋辞霜,得出的结论好像并不合理。因否定一种猜测而直接承认另一种, 似乎……也并不妥当。 真正到了这时还是猜疑,顾无觅也厌恶自己总是将筹码都押在她人身上,996不在她甚至无法从秋辞霜对自己的好感度来作辅助判断——尽管从前她就摸不清这一数值的变化规律。 “若是我的, ”秋辞霜拉开妆匣,从里面的暗格里取出一枚玉佩, “那这也是我的吗?” 红绳悬挂在莹白如玉的指尖,顾无觅太过熟悉以至于第一眼便认出……那是顾家的物件。 更准确来说是她的。 她从传到这个世界来……便一直随身戴着, 直到后来在秘境中将她给了秋辞霜。 “戴着这个与我双修,”秋辞霜居高临下,“又将它赠予我。” 顾无觅呼吸一滞。 “刻着你们家的族徽,”秋辞霜屈指敲了敲妆匣表面,上面同样刻了精致的莲纹,“三番五次装不相识。” “上次的账还没跟你算。” 顾无觅不觉往后退至抵上石壁,她现在看秋辞霜得微微仰头,心中暗道一声不妙。 怪原书对魔道着墨实在太少。 怪996人工智障一样总是连不上数据库。 怪……还有谁能帮忙背锅? 秋辞霜微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冷然道:“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并不知晓魔道世家赠送族徽玉佩是定情。” 顾无觅:“……” 有没有人帮助她克服一下文化差异? 所以她一直以来到底在胡乱担心些什么啊? 双修修过了信物也赠了,她以为自己拿的是破镜不重圆换攻剧本,事实上在秋辞霜看来大抵是一场精彩的她逃她追她插翅难飞。 还是莫名其妙的主动赠信物之人逃走的剧情。 秋辞霜道:“还以为是我的梦吗?” 她颇为冷漠:“我们修无情道的,并不做将定情信物藏在妆匣中的梦。” 顾无觅回想起自己当初的行为,只觉实在是太过轻浮,不够庄重,随便地就将玉佩给送出去,然后自己跑了。 好好好,到头来渣攻竟是她自己。 她小声道:“那你不说……” 秋辞霜:“你真不知?” 顾无觅乖道:“没有。” 她丝毫不怀疑她要是说不知,秋辞霜能当场将她给……她也想不出来能怎样。 不过,既然并非秋辞霜的梦,那为何她对梦中事一无所知? 除非……除非应了她最初便否定的猜测—— 是“顾无觅”的。 她眼下不过方及笄的年纪,竟是在此时就已结识秋辞霜了么? 而她从这具身体中所感应不到的东西,食梦兽却能更敏锐地察觉到。 她好像并非是创造一段新的剧情,而是补全剧情遗失的部分。 她是扮演,亦是在寻找。 秋辞霜也不拆穿她,只说:“好,你没有。” 她垂眼,神色喜怒不定:“那你方才在闹什么?” 顾无觅抿了抿唇,嗓子干涩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开始后悔方才回屋没喝水。 声音比方才还要低:“没有……” “没有?”秋辞霜另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想好再答。” 顾无觅逃无可逃,眼睫也颤得厉害:“我错了,姐姐。” 乍然听闻这个称呼,秋辞霜手一顿。 顾无觅眼中亦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她方才是唤了秋辞霜……姐姐? 这个称呼似乎脱口而出,并未经过她的思考,好像只是身体下意识的本能反应。 秋辞霜回过神,还欲再说话,却被小师妹微微踮脚吻住了。 顾无觅眼睫都坠着水珠,视线雾蒙蒙的,她仰着头有些呼吸不畅,连气息也是紊乱的。 “姐姐……”她唤道。 秋辞霜只唇瓣染了春色,闻言道:“怎么?” 顾无觅搂住她脖子的手还在背后卷她的头发,与她咬耳朵:“换个地方。” 秋辞霜问:“不在梦中?” 顾无觅没答,秋辞霜被她顺势推坐到榻上,方欲起身腿上便多了另一人的重量。顾无觅这下比她更高,在她额心落下如神誓般虔诚一吻。 秋辞霜没拦,一手虚揽在她身后,免得她掉下去。 顾无觅跪坐在她大腿两侧,身侧萦绕的都是幽兰若有若无的香气。她一路吻下来,秋辞霜锁骨处被犬齿磨得发红,微仰起头闷哼一声,被褥被抓出散开来的褶皱。 柔软的床榻好似一朵积雨已久的云,窗外开始有淅淅沥沥的水声,潮湿惹得指尖也发黏。黑白两色的衣带堆叠在一处,晕出点染的水痕。 玉佩撞在床沿。 顾无觅都觉得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也许她从没有真正获得过控制权。她舔了下唇角,只能任由自己说出:“双修吗,姐姐?” 秋辞霜瞥她一眼,也不知有没有瞧出端倪:“随你。” “好吧,”顾无觅却似乎颇为苦恼,歪了歪头,“那无情道……” 秋辞霜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心无外系而已。” “明白,修行法门无碍,实则我并非在‘外’,”顾无觅一副恍然模样,短促地笑了下,复倾身,灵力顺着指尖渡过去,“那你跟我念口诀……” 饶是秋辞霜也很难保持如平日的清醒,合欢术的口诀与其说是修行之法更像是誓言,与寻常仙道双修之法异有差别。她被顾无觅哄着换了好几次姿势,口诀被打断好几次后某人还可怜兮兮地凑过来咬她: “姐姐,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双修啊?” 哪有双修挑姿势的? 秋辞霜睁眼,浅色眸子盯了她半晌,忽地仰头咬上去,终于听见某人“嘶”了一声。 …… 食梦兽不食无情无欲之梦。 雨声渐弱,潮意缓缓退去,梦境消散。 可秋辞霜还在梦中。 她默了片刻,周遭景象与适才一般无二,却似乎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雨过天晴,时间逝去仿若一瞬,窗外日已西斜。 秋辞霜垂眸,抬手理了散乱的长发,在床上没摸到方才掉落的发带。 却见一只手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没找见的发带竟是在她指尖绕着。视线微微上移,窥见袖间翻飞的竹叶银纹。 “姐姐要留下来吗?”她笑意盈盈。 “什么时候回来?”秋辞霜没接,却问。 “呀,被发现了,”她也不恼,只屈膝单腿跪在床上,墨发淌过灵活的指尖,再被素雅的发带束起,“姐姐想我?” 秋辞霜偏过头,奈何看不见她的神色:“并不。” “分明是想。”她微微倾身,温热的吐息扫过白玉小巧的耳垂。 秋辞霜侧身,动作大了些,摁住她同样不安分的手:“别闹。” “我错了,姐姐,”她跪坐下来,秋辞霜最受不住她软下声音求人,“别不理我。” 秋辞霜没答话。 沉默的氛围蔓延开,最终还是她先败下阵来。 “我的确因你方拜入师尊门下,”她缓声道,“并非有意欺瞒。” 秋辞霜颔首道:“过往且不提,今后如何?” “今后?”她想了下,试探问,“修炼?云游?还是你想重过一遍三书六礼?” “如此便可。” “我与她并无分别。” 秋辞霜道:“我已知晓。” “我也没有离开。”她补充道。 “嗯。” “但是姐姐,”她忽地道,“你与从前相比,方是大有迳庭。” 秋辞霜眼底没有笑意:“有吗?” 她反问道:“没有吗?” 秋辞霜与她对视片刻,阖眸,再抬眼时瞳间流转着淡金色光华。 “如你所愿。” 第043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从梦中出来顾无觅还有些恍惚。如若她的记忆没出差错, 她方才是与秋辞霜按着合欢修行的法门又过了一次双修。 合欢术的口诀她只看过一遍,虽说完整记下来也并非不可能。可她在梦中却似乎已经无比熟悉,好像曾在心中默念过数遍。 只等这一次。 许多事她还未来得及细想, 就又久违地听见了冰冷的机械音。 “检测到信号, 系统正在连接……欢迎回来, 宿主。” “检测到攻略对象已进入可分析范围,正在分析……分、分析……” 996一贯古井无波的程序化声音兀地顿了下:“当前好感度95%。” 它迟疑片刻:“宿主你干了什么?”好感度跟bug了一样疯狂上涨。 顾无觅冷静地道:“没干什么,正常推流程而已。你检测功能bug了?” “系统自查已完成,检测功能无障碍。” “啊,那我就不知道了。”顾无觅笑了下。 “数据库的访问记录显示您于一分钟之前离线查阅《妖物通考》,”996沉默一会儿,似乎在推算,“与系统的连接断开,宿主可是进入了异空间?” 顾无觅问:“之前在镜妖的幻境中,你不也没事儿吗?” 她这样问, 却忽地想起, 并非如此。 先前在镜像中996也并非全程在线, 尤其是当她进入秋辞霜的心魔幻境,996掉线了好一段时间,后来解释说是要突破两层次元壁。 她面上敷衍道:“你再好好查查呢。” 996:“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系统。” 顾无觅:“嗯嗯。” 996:“除非是宿主意识与载体出现分离状态, 否则是不会完全断联的。” “哦,”顾无觅说,“可我还活着呢。” 996觉得困惑, 它当然能知道顾无觅有事瞒着。但它的权限还没大到能够直接读取宿主记忆的程度,只能被顾无觅随意扯了敷衍的理由搪塞过去。 顾无觅还在苦口婆心地劝着:“996, 让你每天996呢,疲劳过度连系统出bug了都不知道。” 996如同精密仪器般:“宿主修为有所精进。” 顾无觅:“那大抵是我勤学苦练的成果。” 996扯不过她, 人工智障的已读乱回修为无论如何也精进不过人类,正当此时却听另一重清冷的声音道: “还没拉够?” 顾无觅垂眸才反应过来自己仍旧维持着方才入梦时与秋辞霜十指相扣的姿势,虽说梦中好几个时辰,现实只过去了几分钟而已。 她匆忙想要抽回手,却忽地想起方才在梦中……于是便理直气壮起来,指尖在秋辞霜手心轻轻勾了勾:“不可以吗,师姐?” 她抬眸,却捕捉到秋辞霜瞳色中闪过的一抹浅金。她怔了下,再欲看时,秋辞霜移了视线,空出的手点燃了灯烛,金红色的火光盈了满室。 然后抓住了她的手指,语气淡淡:“别闹。” 顾无觅再看不出端倪。 “食梦兽还没走,”周遭静下来,秋辞霜听见房顶轻微的砖瓦挪动声,记得顾无觅是为了找灵石,“你上去?” 眼下顾无觅已将梦境打破,算是畅通无阻,但她好似不再需要食梦兽的灵石了。 如若她的感知没错,双修后,秋辞霜的修为应当是已经恢复。 见她迟疑,秋辞霜问:“不去了?” 顾无觅纠结不过片刻,翻出窗外,飞上房檐与食梦兽大战……不过十个回合,取得压倒性胜利,将灵石顺利取回。 她随意往储物袋里一扔,再从窗户翻进屋里。此时雨已经停了,不甚明晰的火光中,秋辞霜抱剑倚着墙壁闭目养神,一向冷淡的神色似乎悄然染上几分暖意。 她听见动静,抬眼问:“取了?” 顾无觅走过去:“嗯。困了?” 秋辞霜忙了一天,晚上刚毅进客栈睡下就察觉异常出门:“有点。” “那……睡会儿?”更夫大抵还没从梦境中清醒,街道还笼罩在雾里,顾无觅看了眼天色,只大概判断出离日出还有段时候。 秋辞霜颔首算是默认,走了两步没转头,只问:“你呢?” “我……”顾无觅雇的马车还停在郊外,她今夜感知到城中异常独自进城,原准备解决完这边的事后便回去,话未出口却忽地改了主意,“我没地方去。” 秋辞霜顿了下,转头却发现得微微抬头才能看清顾无觅的眼睛。趁她愣神这会儿功夫,顾无觅已经换上一副真诚神色,抿了抿唇。 她还以为是梦中人。 但其实过去、现在与未来,相同的人在任一条时间线上本质都并无分别。 更何况她自己也…… “你待如何?” “这么晚了,没有客栈还接人了,”顾无觅伸手扯她的袖子,装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师姐,你可怜可怜我。” 秋辞霜看她半晌,淡淡道:“白天干什么去了?” 又道:“雨停,找个屋顶罢了。” 顾无觅怕她真走,忙上前两步追上去:“我想去你那儿。” “……姐姐。” 秋辞霜没不让她跟着,训道:“别乱叫。” 顾无觅还没意识到差别:“师姐?” 秋辞霜懒得应她。 她一路跟着秋辞霜到了客栈,这样晚也不可能再叫店里的姑娘烧热水,只草草用了清洁术法了事。 顾无觅坐在床榻边看她师姐将外衣搭在架子上,收获一句:“看什么?” 她赶忙转向另一边不看了。 可铜镜正摆在这一侧的妆台上,昏暗烛光染得镜面朦胧不堪,只隐约映出模糊的影子。 顾无觅又挪开视线,在客栈简陋的茶几上转了一圈,秋辞霜走来时又慌里慌张盯着储物袋假装找东西。 “找什么?” 顾无觅什么也没找,但她撑着样子摸了颗夜明珠出来放在桌上,吹灭了蜡烛。 她似乎听见秋辞霜轻笑一声,脸颊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不用照镜子也知晓薄红蔓延到耳根。 她转移话题:“我晚上睡哪儿?” 她其实没想到这张床这样小,潜意识里听见客栈代入的还是现实世界中酒店的大床房,能容纳两个人在上面打滚。 秋辞霜:“皆可” 她在床边坐下,顾无觅莫名站起。 秋辞霜有几分无奈:“又如何?” 顾无觅只想把桌上的夜明珠收起来,开始后悔将房间照得这么亮堂。但其实对于修行之人而言,黑夜中视物并非难事。 她无措道:“我……将外衣褪了。” 秋辞霜在靠墙的一侧躺下,没应。顾无觅不知晓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分明双修也不是第一回了,二人该做的都做了,秋辞霜对自己的好感度甚至有——96%,顾无觅抽空看了一眼,但还是不安。 996说:“鼓励宿主与任务对象更进一步。” 哦,这废物人工智障还不知道她们在梦中又双修过一次了。 顾无觅放轻了动作躺下,掀开被子一角。觉得背对着秋辞霜躺显得好像二人有些疏远,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同床异梦。但她翻过身,看秋辞霜散开在软枕上的头发,与平日比似乎少了几分冷意。 “做什么?”秋辞霜终于被她闹得转过身来,“翻来翻去,不睡?” 顾无觅僵了下,抬眼看她眸中雾蒙蒙的,却又有几分不同寻常。 她还是将猜测问了出来:“师姐,你修为恢复了?” 秋辞霜淡淡道:“嗯。” “是因为……” “悟道,近来我行走人道,于乡野、于市井,获益匪浅,瓶颈原已有松动之兆,”秋辞霜说,“加之你我二人修行补益,恢复本在意料之中。” 看来在梦中双修也能起到效果。 毕竟修行本在于心性而非外物。 顾无觅思考着下一个话题,却忽地感到被子里的手微微一凉。 秋辞霜指尖与她对上,道:“你若不信,可探我灵脉。” 顾无觅自己的修为亦有突破,故并无疑虑。只996在脑海中颇为扫兴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双修的,我怎么不知道?” 任由996在脑海里吵来吵去,顾无觅没理它,也没敢往秋辞霜的灵脉上探,她忧心自己这个修道没几个月的半吊子不留神将人伤着了,只下意识将覆上了秋辞霜的手。 片刻后,秋辞霜似乎经历了一番挣扎,方道:“修行不可冒进。” 顾无觅:“?” 秋辞霜将看过的相关典籍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双修次数不宜过多……” 顾无觅眨了眨眼,忽地笑了。她笑着笑着将自己闷在了被子里,意识好似并不十分清明。秋辞霜被闹得不安生,迫不得已掀了她的被子,被某人一起罩进黑暗中吻得喘不过气。 第044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顾无觅接下来便再没有要紧的事, 只陪着秋辞霜辗转几处地方,做了剩下的委托任务。 是夜,客栈之中, 秋辞霜将玉牌倒在桌上, 顾无觅帮着清点, 将收集来的材料与来自村里的感谢信件分类整理。分到最后一颗灵石时,她愣了一下。 “灵石:低等木系妖兽,第一百……”顾无觅手一顿,抬头时有些惊喜,“师姐,好像做完了!” 秋辞霜方沐浴完,未束的长发散开来,走至顾无觅身后微弯下腰去,嗓音淡淡:“什么做完了?” 顾无觅转头,先嗅见她师姐发间的兰花香气, 雾气还带着沐浴热水的余温, 白皙的肌肤透出浅浅的粉。 “……委托任务, ”她抿了下唇,很渴似的,脸颊烧起来, 连呼吸也不太顺,“做完了。” 秋辞霜伸手摆弄桌上的玉牌,衣袖扫过顾无觅的手腕, 被她反手握住了。 她垂眸,对上顾无觅的视线。 “距离上次双修已经……”她也没仔细算, 桌上灯烛燃了一半,火光映得眼中水光更艳, “要试下一卷功法吗?” 秋辞霜没正面应她,只轻飘飘扔下一句:“夜深了,去沐浴。” 顾无觅对自己与秋辞霜在梦中究竟进行到功法中具体哪一卷并不十分清楚,还是后来秋辞霜问口诀的下一段,她才反应过来。合欢之术生生不息,并非几次便可试验完。 或许是她并不熟练的缘故,每回她都得靠秋辞霜提醒才能忆起进度。就好像…… 好像欢好的记忆被刻意模糊掉。 她没松手,只心中追溯着近来的感觉:“师姐。” “嗯?” “我发觉,”她说,“你修为恢复后,好像更冷漠了。” 秋辞霜挣了下,轻松从她没用什么力的圈禁中离开了:“何出此言?” “直觉,”顾无觅抬手挑起她一缕垂落的发,“先将头发擦干?” 秋辞霜推她:“去沐浴。” “好吧,”顾无觅妥协了,“那你……” 秋辞霜捏了个术法将头发烘干了:“嗯?” 顾无觅:“……没什么。” 她师姐能将自己照顾的非常好,很好,显得她这个刚上任没多久的道侣十分无用。 她褪去衣物,施法调了水温,整个人陷进温热的水里。 然后敲醒996:“客服,好感度多少了?” 996:“98%。另外,请宿主注意言辞,本系统不是客服。” “那你是什么?”顾无觅故作惊讶道,“寄生物?” 996:“请宿主不要发挥多余的想象力,再重申一遍,本系统为破镜重圆系统,又名网文cp感情线系统,编号996。请宿主建立正确认识。” 顾无觅枕在水中:“你们是怎么编号的,你怎么排在这么后面?” 996:“一切外在称谓由程序自动生成,外加主神赋予。” 顾无觅捞起两片花瓣,放在鼻尖嗅了没味道,也不知秋辞霜身上的兰香究竟是哪儿来的:“你们主神也是系统吗?” 996冷冰冰地道:“无从告知。” 顾无觅遗憾地“哦”了一声,道:“那你就是个打白工的,小心你家主神哪天将你卖了。” 996没工夫与她磨嘴皮子,换了个话题:“检测到任务即将完成,请宿主推进任务进度。” 98%的确离成功很近了,顾无觅还是没能摸清好感度的递进规律。秋辞霜对她的好感度有时突飞猛进百分之好几十,有时好几天也加不了1%,她怀疑系统是随机乱加,反正她看不到后台规则。 她掬一捧水,看清水从指缝间流下,周而复始:“怎么,你很急?” 这话她早在逍遥峰还未与秋辞霜正式相见无所事事时便问过,当时得到的回答是也并没有很急。后来9每隔一段时间996便阴魂不散地出来催一下任务进度,好像只是在走必要的流程。 不过现在她与秋辞霜在一起了,双修也进行到功法比较靠后的步骤,996反而急迫起来。 996检查后台数据,开始睁眼说瞎话:“宿主是否有感到最近力不从心的时候变多?” 顾无觅懒懒道:“你能看到我的身体数据,这个问题你不是更清楚吗?” 分明修为提升了,她却好像愈发看不透自己,有时做出的行为……转眼就忘,仿佛行事之人并不是她。 “看来的确如此,”996下载了一段电子资料,“宿主在这个世界待太久,灵魂能量即将告罄,未来将出现掉线等情况,请宿主早日完成任务,前往下一世界。” 顾无觅打开文档,人工智障甚至连使用语言模型帮忙造假的指令都没删干净。她只看了一眼便关掉:“知道了,别催。” 996道:“宿主对身体的控制力会逐渐下降……” 顾无觅已经能够自动屏蔽机械音效干扰,996瞎编得很有道理,但有一点她能确定,自己并非是力不从心,而是…… 好像被另一双眼睛窥探。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另一重意识的监控之中,她与秋辞霜的接触越深,这种感受便愈发明显。而这显然并非996所为,这道视线与她所能触及到的范围相同,仿若她们共用一具身体。 还有梦中那声“姐姐”。 这并非是她会对秋辞霜有的称呼,毕竟她一贯是叫“师姐”的。那声“姐姐”来得不明不白,秋辞霜却未有异议,好像本该如此。 她问996:“原主和秋辞霜不会从前认识吧?” 996不懂为何话题转变如此突兀,但仍旧道:“系统只能获取到书中已有资料,主线之外的内容还请宿主自行探索。” 顾无觅不满:“这怎么能算是主线之外呢?” 996提醒她:“本系统原名破镜重圆系统。” 顾无觅:“……” 她差点忘了,原书主角是秋辞霜与贺清。 顾无觅这个人物在原书中仅存在于顾千曲跑龙套时顺道提了一嘴,还都是莫须有的黑料。 这样一来要想从996口中套出什么来就更困难了。按照最近的增长速度,秋辞霜对她的好感度达到100%是迟早的事,顺其自然罢了。 “任务完成后我是自行选择离开时间吗?” “系统安排,达到100%时自动开启传送通道。” “传送去哪儿?” “下一个世界。” 顾无觅大惊:“你们没有中转站一类的地方吗?就不休息,直接去下一个世界?” 996:“是的。” 顾无觅:“你别叫996了,改名007吧。” 996:“……宿主不具有改名权限。” 算了,她跟人工智障说不到一堆去。 顾无觅结束沐浴穿了衣服,将巾帕当干发帽用,对自己的成果还挺满意。谁知刚走出屏风,过长的头发便散了一地。 她幽幽叹道:“看来有时发量多也不见得是好事。” “什么好事?”秋辞霜倚在枕上看书,闻言抬头望她一眼,目光下移到地面上的水痕,合上书朝她道,“过来。” “师姐我头发还没干……” 她踩着地面上的积水一滑,差点扑进秋辞霜怀里。 修道之人要是还能平地摔,不如先从炼气重新开始。秋辞霜顺势将她翻了个面,解下她发上巾帕。 顾无觅受宠若惊:“师姐你要给我擦……” 然后便见她师姐掐了个诀,头发立马干了。 秋辞霜将巾帕叠好递给她:“什么?” 顾无觅伸手接过:“……没、没什么。” 指望她师姐主动干点什么还是太超前了,秋辞霜除了对夜* 观天象和卜卦计算什么时候双修、双修多长时间比较感兴趣以外,其余时候与她的相处状态好似与从前一般无二。 她师姐又拿起了书,顾无觅其实也有些困意。她欲从床的一边滚到另一边,不知怎的腿却拐了个弯:“……姐姐。” 她舔了下唇。 这个称呼仿若某种确认身份的暗号,秋辞霜抬眼看她,手指还粘在书页上,好似要翻页,却试了几次没能成功。顾无觅捉住了她的手指,秋辞霜微挣了下,书页被弄得发皱。 “明天再看书。”顾无觅抚平了纸张。 指尖还带着方才发间染上的潮意,水珠顺着手指滑落,她好像攥不住对方,却又感知到此刻她们都存在着。 秋辞霜将书合上,放在了枕侧,却被顾无觅拾起搁在了一旁的桌上。秋辞霜抬起另一只手,在半空虚描她的眉眼,从眼尾一路到唇角,顾无觅忽地侧过脸吻了一下。 秋辞霜问她下一卷的口诀,顾无觅没空:“等会儿用的时候再告诉姐姐。” 秋辞霜微微蹙眉,不知她忙些什么,下一秒就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顾无觅比先前熟练了不少,前两天还心血来潮给秋辞霜表演了“如何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那时秋辞霜的关注点还在“这个时节何来樱桃梗”上,如今却明白了些许深意。 顾无觅舔了下犬齿,秋辞霜总嫌她磨得痛,将手指伸进去威胁她说磨平。 顾无觅低笑出声。 她说:“再试一次,姐姐。” 秋辞霜问她口诀。 顾无觅随口应道:“再试一次我们就修炼。” 秋辞霜冷冷瞧她一眼,也不知信是不信,但其实……没有双修,她也希望眼前人长久。 顾无觅吹灭灯烛,拉高了被子。 结束后二人都汗涔涔,方才的沐浴算是白洗了。 顾无觅熟练地捏了清洁术,将一切都清理干净。 秋辞霜倦得很,顾无觅倚在靠床外边儿的一侧,秋辞霜侧身而卧时对着她。 顾无觅故意问她:“要无情还是合欢?” 秋辞霜没理她。 顾无觅闷笑一声,伸手揽过她,在她眉心吻了下:“姐姐晚安。” 第045章 宗门二三事 宗门二三事 一觉醒来差点掉下床, 顾无觅下意识手扶着床边,发现自己睡在了外侧。 她“啧”了一声,分明记得昨晚是要往内侧去的, 谁知…… “醒了?”秋辞霜在桌边看书, 还是昨晚那本, 一晚上过去也没翻几页。 顾无觅似乎是醒了,但说起话来还带着睡梦中的茫然:“……嗯,吃什么?” 秋辞霜从书页中抬头分了她一个眼神,顺手倒了杯茶递给她:“自己下楼看。” 仙女是不用吃早饭的,准确来说名为秋辞霜的仙女早中晚饭都不用吃。顾无觅打着哈欠着起了床,被子在床上乱成一团。 她在隔间洗脸,秋辞霜微动手指,用灵力整理好了被子。 洗漱穿戴过后下楼,不知为何她饿得很,也不知昨晚某人究竟干了什么。等粥时闲着也是闲着, 顾无觅闭眼感受了修为, 果然感到灵力运行又顺畅了不少, 惹得她不禁暗自腹诽。 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她二人修成大道指日可待。 尊重,祝福, 注意身体健康。 秋辞霜只象征性喝了两口粥,便放下勺子不动了。她还在看书,顾无觅瞄了一眼, 大抵是讲无情道的修炼法门云云。她在996的数据库中查了一下,好像是什么难寻的孤本。 “我家应该还有很多, ”她有些没头没尾地开了口,见秋辞霜不解地望过来, 方补充道,“……讲无情道的。” 魔道几乎没人修无情道,她家藏书阁中相关的典籍几乎都没怎么动过,甚至有些残卷比凌霄宗藏书阁中的还要全。 秋辞霜明白她在说什么,却道:“我还没去过魔道。” “啊……” 顾无觅一时没想出来这话该怎么接,秋辞霜没去过魔道也正常,毕竟仙魔二道长时间不相通,魔道的确也不讲什么规矩,对未出山的仙道学生来讲怪不安全的。凌霄宗这种正派得不能再正派的宗门更不是没事儿会派人去挑衅的类型,就连苏云尔当年捡到她,似乎也是在人道。 其余的事顾无觅并不清楚,几年前在她曾梦见的竹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更是不得而知。 “不如我们……咳咳……”她憋了好半天才挤出这么半句,又想起她好像并不适合说这句话,反倒被粥呛住了。 秋辞霜放下书给她倒茶,手指在碰到茶杯时将水温调成不冷不热的温度,就着这个姿势给她喂了几口。 “我们回家吧,姐姐。”好不容易平复下来,顾无觅的眼睛忽然亮起来,捉住了秋辞霜的手,将杯中茶水喝完了。 秋辞霜未答,她接着道:“姐姐不想跟我回家吗?” 实在没人忍心拒绝她,哪怕秋辞霜瞥见她眼中藏着的狡黠笑意,也没能从中幸免,只将手抽出来,茶杯差点掉下去。 “再说。”她淡淡道。 “啊——”顾无觅拖长了声音,“姐姐不愿意跟我回家,我是没人要的小孩。” 秋辞霜作势起身要走,被从后边拉住了袖子:“真不要我?” 她回眸,小孩哪有被人遗弃的样子,不过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给她看,惯会装可怜。 她微俯下身,冷漠道:“真不要你,早知将你一人扔在梦里。” 顾无觅笑。 笑完她突然问:“……怎么就要走?师姐,我们去哪儿?” 秋辞霜怔愣片刻,有些无语,颇为闹心地叹了口气:“回逍遥峰。” 她也不知怎的补充一句:“玉牌还没还。” 委托任务做完得还了玉牌才能领到报酬,这个理由十分有说服力,尽管顾无觅并不想回这等是非之地,但毕竟无关人等都已经从凌霄宗滚出去了,她再怎么说也是苏云尔的学生,就算仙道修不好只能回去继承家业,可学生内部消化这种头等大事还是得知会一声……吧。 二人出客栈又雇了辆马车,出了城路上颠得很,顾无觅睡不着,转头看秋辞霜已经闭眼。 她问996:“她不会又在修炼吧?” 996答:“是的。” 修仙卷王恐怖如斯。 不过她似乎没意识到过,自己虽然没日没夜地玩,年龄还比秋辞霜小上不少,仍旧与她修为相当这件事。 几天后马车行至凌霄宗山脚下,顾无觅付过银子,秋辞霜沿着山门前的玉阶拾级而上。剑锋刺破长空降低悬在身侧,顾无觅转头察看是谁在超低空飞行。 “二位师妹,”崔沅坐在剑上,表情难以言喻,“……好久不见。” 秋辞霜颔首,顾无觅用没牵她师姐的另一只手对崔沅挥手说崔师姐安好。 崔沅的视线从二人交握的手转到小师妹微笑的脸,再从小师妹的微笑转到她秋师妹一贯冷漠的神色,最终犹在梦中般挤出一句:“啊。” 秋辞霜:“……” 顾无觅问她:“崔师姐如何得知我们归山?” 崔沅如梦初醒,伸手一指天机峰:“噢,你问这个,何峰主算出来的。” 顾无觅:“?” 这得是什么卦象? 崔沅接着道:“好吧,其实师姑算出的并非如此,她只是说今日此时有魔道故人拜访。” 顾无觅:“……” 崔沅木然道:“然后师尊说一定是您二位回来了,让我下山接一下。” 顾无觅:“崔师姐您能别用敬称吗我害怕。” 二人的话题逐渐离谱,秋辞霜终于道:“师姐先回吧,劳烦转答师尊,我与无觅先前往别峰归还玉牌,随后便来。” 崔沅行了一礼:“多谢师妹,如此我便回了。” 三人在玉阶上互相行礼,引得一旁路人频频侧目。一别数月,她们师门的精神状态依旧不减当初风范。 秋辞霜一次性兑了几十个玉牌,值守的师妹还要清点一阵。顾无觅百无聊赖到一旁的空地试图一览众山小失败,想起逍遥峰才是凌霄宗最高峰。 毕竟除去什么主次尊卑,苏云尔只想找个不被人打扰的清净地。 只是高处风有点大,还冷,早上起床需要极大的毅力。苏云尔的学生多是剑修,她们剑修有早起练剑的习惯,不愧是最卷的修炼方向。 大道三千,成者其一。而在未能悟道之时,诸位都有着丰富多彩的修炼小技巧,诸如剑修喜欢抱着剑睡觉,兽修的房间仿若动物园,乐修半夜聚众喝酒谱新曲填词,药修不敢吃自己炼的丹跑去别的峰兜售…… 其实挺有趣。 顾无觅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着吹了会儿风,听闻身后脚步声。 秋辞霜拎着一袋钱和换来的锻剑材料走过来:“走吗?” 顾无觅伸手,秋辞霜将钱袋递到她手上。 她莫名笑了,道:“给我做什么?” 秋辞霜:“身外之物,你放着吧。” 这袋钱在秋辞霜眼中大抵比不过她放进储物袋中任一材料的一点边角料。 顾无觅只得将钱袋放进自己的储物袋里:“行。” 反正这位姐是个不管事的。 回逍遥峰又在半空遇见崔沅,三人对视片刻,崔沅主动拱手让行:“二位请,在下还有事,就不打扰师妹们与师尊友好交谈了哈哈,呃,哈哈。” 顾无觅小声道:“能请伊师姑给看一下吗?” 秋辞霜淡淡一眼扫过来:“慎言。” 顾无觅闭嘴。 又来了,她师姐恐怖的压迫感。 入含宁殿后苏云尔自是一番嘘寒问暖,感知到秋辞霜的修为已经恢复如初,苏云尔喜道看来还是自己的方法有用,无情道也不能整天闷在屋里对着石头悟道。 “你说是吧,无觅?” 顾无觅:“……” 却听秋辞霜放下杯子:“师尊,并非如此。” 顾无觅:“?” 秋辞霜一向不怎么说话,是以苏云尔望过来,有些茫然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听秋辞霜淡然道: “我已与师妹结为道侣。” 顾无觅:“……” 为了帮助苏云尔更好地理解她的修为为何突飞猛进,秋辞霜又补充一句:“魔道合欢术确于修行大有裨益。” 苏云尔的茶杯啪的掉在地上碎了。 苏云尔在含宁殿独自消化庞大的信息量,她千算万算没料到秋辞霜的道侣是顾无觅,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实质性的问题,挥手让二人先退下了。 “为师先缓一会儿。”她虚弱地道。 秋辞霜优雅地行礼告退,顾无觅晕晕乎乎被她带回了住处。 “姐姐你怎么能骗我呢,”落地后她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四下看了圈,“不是说好回我家,怎么上逍遥峰来了?” 秋辞霜在整理行李,青云被她取下来挂在一旁,顾无觅路过,亲昵地摸了摸剑鞘,青云发出一声嗡鸣以示回应。 闻言她头也没抬:“谁跟你说好了?” 过了会儿一只仙鹤飞来,嘴里衔着一卷信纸。 “嗯?”仙鹤指向明确,顾无觅摸了摸它的头,取下信纸来扫了眼,“师尊说有事找我。” 她歪了下头,不解:“她怎么知晓我在你这儿?” 她还不知道二人的关系在苏云尔眼中已是透明状态,秋辞霜说今晚下山,不在峰中久留,她应声“知晓了”,便飞身去往含宁殿。 她曾为之代过课的炼丹术课助教为了答谢,从隔壁兽修同窗那儿薅了匹灵马送她。据说是新品种,能够一日千里。 秋辞霜上马试了会儿,感到身后一阵风拂过,继而一人翻身上马,贴在她身后。 “还是你?”秋辞霜瞥她一眼,问道。 “嗯,还是我,”顾无觅笑了下,揽过缰绳,顺手将一壶从含宁殿顺下来的酒放在一旁的皮袋里,转头问,“姐姐,我们往哪边去?” 秋辞霜道:“不知。” “好吧,”顾无觅消停不过一句话工夫,又问,“那能去魔道吗?” 秋辞霜微偏过头,顾无觅没忍住,低头吻她琥珀色的眼睛。 “欢迎回家。” 第046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星元3184年5月12日天气:晴 今天终于放晴了, 海域状况还不错。气象部传来消息说未来七天内都不会有暴风雨,我们的船可以下水了。真是糟糕!假期又结束了!(P.S.虽然在船上每天要写调研日记,但那种鬼东西是上岸后给监察部同事们看的, 这本手写的日记就留给自己作纪念吧。) 星元3184年5月15日天气:晴 在船上要晒得脱皮了, 科研人员这钱可真不好赚。我感到自己就像被抹上盐在250 ℃都烤箱里转了几圈的鱼。领队说我们的船正在靠近一片少有探索的海域, 要时刻留意新物种。Amazing!3184年了,人类竟然还有知识盲区。 星元3184年5月18日天气:未知(可能是暴风雨) 气象部那帮混蛋还真没说错,未来七天不会有暴风雨,呵呵!潜艇通讯连接不上海面,恶劣天气下信号太差了!这破仪器早该维修!妮丝那家伙还在睡,水下作业遇上这种搭档真是没处说理! 星元3184年5月19日天气:未知 还是连接不上,不知道海面情况怎么样了。妮丝开了瓶酒(老天啊潜艇上怎么会有酒!),24小时无音讯上面该派队伍下来找了,我们只要等待救援就好。柜子里的食物还够我们两人吃一天,可我们快没水了, 真是糟糕! 星元3184年5月20日天气:未知 好像漂到了新的海域。天啊。我无法形容。太震撼了。这是史前人类的遗址吗。太壮观了。我们的水没了。妮丝的酒也没了。没有吃的。如果不是穿着防护服。她可能与我打起来。这片水域很不稳定。得想办法离开。LEAVE HERE!!! 星元3184年5月22日天气:晴(划掉) 得救了!我无法用言语来描述我的震撼, 这一定是星元32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现!这里的原住民友好热情, 我差点以为她们还保留着吃人的习俗!万幸! 星元3184年5月25日天气:未知 她们似乎还保留着原始社会的尊卑等级制度。野蛮未开化的种族,鱼尾是她们区分的标志。 星元3184年6月21日 原谅我太久没有找到机会书写,朋友。这颗星球上蕴藏着丰富的矿藏资源, 绝大部分未能得到发掘。我关掉了探测装备,她们还以为红光是从我身体里发出的,差点将我撕碎。老天!野蛮的种族!她们没有热兵器, 没有电,没有信息技术, 根本不懂如何正确利用合金,恕我直言, 这是对资源极大的浪费。上天保佑,我回来了!我还带回了…… (残缺页,系统加载失败) 星元3184年6月22日 这本日记不能再留了,我最后写几个单词便烧……. 短暂的晕眩过后,顾无觅恢复了意识。 她尝试呼吸,可鼻腔却猛然被灌进海水的咸腥,一瞬之间她欲呛咳,呼吸道中的水流却从脸颊两侧流走了。 脸颊,两侧。 顾无觅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好,看来这次是有腮的两栖生物。 “系统正在接入……” 熟悉的电子机械音响在脑海,周遭嘈杂,有人在急切地呼唤,顾无觅睁开了眼。 “长官!顾长官!”见她睁眼,眼前人终于松了口气,说是松了口气,无非是顾无觅瞥见她腮边的水流忽地更加明显,“可算醒了,审判长告病休假,您要是再病倒,审判庭可就没人主持大局了啊。” “倒也不能这样说吧,”又有一人……鱼的声音从略后的地方传来,“顾长官与蒂娜长官同为副审判长,难道还分出个次序高低,顾可以主持大局,蒂娜就不可以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事实而已。” 顾无觅被吵得头疼,她甚至还不清楚这次的故事究竟是什么,主角又是谁。不过就从这几人的说话水平上看,显然主角不可能在她们几人之间。 她问:“996?” “宿主有什么诉求?” “故事线。” “正在下载,宿主请稍后。” 顾无觅今天也想投诉。 但是投诉之前显然有更重要的眼前事需要解决,996永远都落后于故事节奏,面对吵闹的诸位,她只能先送一句:“闭嘴。” 周围人皆闭嘴,世界清净。 顾无觅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也或许她的身体并不拥有这一部分,意料之中地看见小腹往下的半透明鱼尾,紫光粼粼,甚至能够透过鱼鳞与血肉窥见下方环绕的骨骼。 手指——更准确来说是蹼爪,爪尖生着尖锐锋利的指甲,是她在现实中作为网文作者绝不可能做的美甲长度。谁能想到她此生第一次拥有如此长的指甲竟然是作为人鱼。 脸她自己暂时看不到,不过从旁人的面部特征来推断,大抵是属于人类的双耳已经退化,脸颊两侧腮盖如鱼鳍一般随着水流起伏,与尾鳞是同样的绚丽颜色。 但鼻子仍未退化,并且方才她真真切切地差点呛了一大口水,由此推知它们大概率是两栖动物。 顾无觅花了不到十秒接受自己是条人鱼这件事,然后叹了口气。 这是一个上位者愿意交谈的信号,方才闭嘴的一万只鸭子又开口了。离她最近、手还搭在她的小臂上的一位中年女性问她; “长官方才突然晕过去,是生病了吗?” 顾无觅想,方才便是她将自己及时拽住,才没让自己掉下去撞在珊瑚上。 “没事,”她说,“刚才……就突然一下有点晕,现在好多了。” “长官还是上医生那儿看看吧,”她也叹了口气,“亚特兰蒂斯与蓝星交战,审判庭最近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可长官也要注意身体。” 顾无觅瞥她一眼,从中听出了些弦外之音。恰巧此时方才那抬杠的声音又说:“是啊长官,海伦说得对,您要是倒下了,蒂娜长官指不定被投诉独揽审判庭大权呢。” “莉丝,说话谨慎些。” 顾无觅夹在权力纷争里独自绝望,听了半天好像都是这两人意义不大的争吵。表面上大家还是没有彻底撕破脸的同事,事实上站队已经很清楚了,这种事也不可能摆上台面。 听这二人争吵不出什么关键信息,好在海伦虽絮絮叨叨,但也尽NPC之职缓慢推流程,顾无觅大抵从中得知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审讯。 亚特兰蒂斯与蓝星交战已有一段时日,近来却屡屡败退。经匿名举报,首领继承人被指控战术失误、谋害首领等多项罪名,此时已从前线被召回,关在地牢中。 “听上去是一个各方面发展有些失衡的种族。”顾无觅评价道。 “宿主评价的理由是?” “感觉政治军事体系很混乱,”顾无觅说,“蓝星是人类一方吧?能跨星际作战,科技水平肯定还不错,至少比我待的年代先进好几百年。军事水平提上去了,政治经济也得跟上。” “但亚特兰蒂斯……”她回忆自己一路看见的建筑与行人特征,“不像是有热兵器的种族。但既然能与蓝星打得有来有回,肯定还是有独到之处。” “宿主观察得很细致。” “过奖,”顾无觅话锋一转,“所以你的原文故事线,下载好了吗?” 996:“……请稍等。” 顾无觅跟着众人一路游到一处荒无人烟之所,海伦贴心地提醒她转向:“长官,向上。” 看来自己上任的时间并不长,或是地牢的使用频率并不高。 从旁人的反应来看,她是第一次来到地牢,所以表现出些许合理程度内的陌生倒也正常。 门口的守卫人工验证了身份,抬起鱼叉放行。身后的官员留下一部分,只海伦与莉丝随她进入。 顾无觅暂时想不出其他名词,但守卫手中握着的的确像是鱼叉。 莉丝原本在门口被拦住,她后退几厘米离锋利的鱼叉远了些,幽幽说道:“顾长官,我是蒂娜长官的副手。蒂娜长官与您平级,海伦作为您的副手都能进,不让我进恐怕不太好吧?” 顾无觅也没指望自己这趟真能从这位继承人嘴里撬出什么来,她还不清楚权力划分,着实不易轻举妄动,微蹙眉道:“放她进。” 莉丝灵活地游了上来。 环境愈发明亮,顾无觅在海底时感受不到周围的水压,如今临近水面却有逐渐开朗之势。然而当皮肤离开水域接触到空气之时,干燥与热意扑面而来。 她再次敲醒了996:“亚特兰蒂斯人鱼真的是两栖动物吗?” 996已经在路途中完成了对她身体构造的扫描与运动特征的分析,得出结论:“陆地生活功能基本退化。” 难怪将陆地当作牢笼。 顾无觅深吸一口气,缓缓适应了陆地的空气,腮部闭合,螺紫色的腮盖湿漉漉贴在脸上。 “殿下。”海伦与莉丝在约莫五米远的位置停下行礼。 看来尽管是阶下囚,继承人的身份还是有一点效力。 顾无觅游上前去,越往前游鱼尾能够触及到的水越浅,到了这位继承人尾下,几乎只有浪潮涌动时才能完整的润及尾鳍。 亚特兰蒂斯高贵的继承人被两条粗及成年人鱼手臂的锁链牢牢捆住双手,锁链后延没进坚硬的礁石。 金色的鱼尾因长时间脱离海水而失去光泽,干枯的长卷发随意散乱在胸前与肩侧,嘴唇干得起了皮。 她原是阖眸,听见动静后微微偏头,睁开了浅金色的眼睛。 白皙的脖颈间银色锁链晃动出狼狈的声响,腮盖微不可查地起伏。 竟沦落至此。 第047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阳光并不能够照进这道狭窄的洞穴, 昏暗之中继承人的鳞片与鳍竟成了唯一的光源。有散发着幽光的浮游生物试图靠近,却被海浪卷回,接受不可与其争辉的告诫。 人鱼一定是趋光的种族, 顾无觅想。 深海之中并不存在如陆地太阳一般的中心光源, 亚特兰蒂斯居民收集了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悬挂于街道两侧与建筑内外, 将整座城市照耀得如同陆地白昼。 顾无觅好似有一瞬间失去了言语能力,本能令她不得不停滞在原地,低头弯腰,避开金尾人鱼的视线,视觉范围内仅有她的尾尖。 她竭力抑制俯身亲吻那一尾金色的冲动,方才刹那间的视觉印象仍不受控的映在脑海。她们的继承人有着亚特兰蒂斯最亮的夜明珠也比不上的鱼尾,白皙如海贝的肌肤,金色的长卷发,与让人天然生出臣服欲望的双眼。 长而尖的指甲掐进了肉里,顾无觅额角渗出冷汗, 人鱼竟然还未退化汗腺。她在心中问:“她是原书攻还是受?” 如此强烈的主角光环。 996:“故事线还差最后5%……” 顾无觅打断了它:“你只需要告诉我她是攻还是受。” 996:“受。” 顾无觅用力闭了下眼。 很好, 继承人什么的她的种族本能告诉她实在是高攀不起, 要不还是走破镜重圆路线吧。 996:“宿主请稍等,故事线下载完成后第一时间将传输给亲亲。” 顾无觅:“……我可真是谢谢你。” 刹那之间压迫感如潮水一般尽数退去,顾无觅方才真实体验了什么叫作濒死的鱼, 压力骤然松懈,得以大口喘息。 下巴却被一只冰凉湿滑的尾巴抬了起来。 她垂眼将自己的视线局限在尾鳞范围内,窒息的恐惧再度笼罩, 一道冷漠的声音随之传来:“未经允许,不准直视我的眼睛。” 她忽地感到没来由的熟悉感。 “记住了吗?” 顾无觅从喉咙里挤出微不可闻的“记住了”三个字, 下一秒桎梏松开,她支撑不住跌进了水中。 她甚至真切地呛咳了一大口海水, 继而鳃盖张合,过滤水流,还未等她追溯方才诡异的熟悉感从何而来,脑海中灌进一道机械音: “叮咚,故事线下载完成,已为宿主打开文件。” 庞大的信息量扑面而来。 亚特兰蒂斯本是蓝星人类进化过程中选择留在海洋中的种族,拥有着陆地与海洋两种环境的生活能力,衍生出珍贵的海洋文明,却因此与陆地文明割裂。万年前,旧亚特兰蒂斯聚落被罕见的大洪水毁灭,亚特兰蒂斯族人逃亡时偶然发现海底一处天然的星际传送点,遂举族搬迁至现在的星球,一颗海洋面积占比99.7%的行星,被称为新亚特兰蒂斯。 万年后,蓝星人类科技发展,一艘科研潜艇在水下作业中遭遇意外,一位人类科学家偶然跌入传送点,来到亚特兰蒂斯。淳朴的亚特兰蒂斯人鱼拯救了落难的人类,并在一个月后传送点再次开启时将她送回蓝星。 岂料科学家回归蓝星后,将亚特兰蒂斯丰富的矿藏资源与人鱼这一新物种的研究价值上报,一石激起千层浪。十年后,资源濒临枯竭的蓝星正式攻打亚特兰蒂斯。 蓝星有着先进的科技与完善的政治军事体系,却在跨星际作战上毫无经验。蓝星人一度认为自己是宇宙中唯一的生命体,而亚特兰蒂斯的发现无疑使古老的神话传说得到印证,一颗水域广阔的、资源丰富的星球也足以让侵略拥有正当借口。 更何况,她们并非对亚特兰蒂斯一无所知。在过去的十年中,亚特兰蒂斯的线人艾瑞一直与她们保持着联系。 阅读至此,顾无觅心中警铃大作。 她隐约有不妙的预感,结合先前仙侠世界的狗血程度,她大胆猜测:“你不要告诉我这个艾瑞是攻。” 996:“宿主对剧情的预测十分准确。” 顾无觅:“……” 她现在想顺着网线爬去原书作者家中将对方暴打一顿。 无奈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往下读。 艾瑞是亚特兰蒂斯血脉稀薄的皇族旁支。亚特兰蒂斯崇尚血脉、武力与智慧,而后两者都与血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艾瑞身为皇族偏远得不能再偏远的旁支,在族群中的地位已经与普通人鱼别无二致。野心与抱负无法实现,她便起了攀附权贵的心思。 顾无觅面无表情又翻一页。 996看她面色不佳,贴心询问:“宿主对剧情不满意?” 顾无觅在脑海中冷静地道:“我猜一下,她的攀附权贵就是指勾引继承人并与继承人结婚是吧?” 996:“……宿主是怎么知道的?” 顾无觅:“求你了能换个套路吗?为什么所有渣攻往上爬的方式都是让受向下兼容?这是什么很贱的文吗?” 996:“……” 996:“十分抱歉给您带来不好的体验,已收到您的反馈,感谢宿主对本系统的理解与支持~” 顾无觅:“……” 人工智障选择性已读乱回,习惯了。 艾瑞在亚特兰蒂斯的权力体系中担任一个七品芝麻大小的官员,平日里就算见到继承人也没有时机搭上话。当时人类科学家误入亚特兰蒂斯,她的下属将这一蓝星人带到她的洞穴作汇报,原本她是要直接上报给更高层,她却看见这只蓝星人身上的……衣物,显然比亚特兰蒂斯的制造工艺要复杂上许多倍。 她动了别的心思。蓝星与亚特兰蒂斯的语言基本相通,一段时日的交流后二人达成了初步的利益交换协议。艾瑞在工作报告中写,某海域发现生有双腿的类人鱼物种,疑似历史传说中的蓝星人,捕获失败。 她在十年中数次通过传送点与蓝星互通消息,蓝星承诺她权力与地位,她依照指令将亚特兰蒂斯的生活方式、地貌特征、权力构成等一切对方所要求的发送回蓝星。相应的,蓝星通过几个精密的匣子带给她一些仪器,组装使用后成功改变了大祭司某次祭祀时的天象。依据卦象,她如愿以偿成为了上天选择的继承人配偶。 她们的继承人名为阿芙洛,这是只有首领与配偶才能称呼的名字。她被允许与阿芙洛睡在同一个洞穴,亲吻阿芙洛的尾尖——尽管每次这样做时,阿芙洛似乎强忍着将她拍开的冲动。 可艾瑞想要的权力并没有随之到来。 尽管她已经是阿芙洛的配偶,可阿芙洛从没有与她发生关系,她的血脉仍旧属于最普通的臣民。首领许诺她官职,她却从未真正参与核心权力运作。 只因她卑微的血脉让她不配拥有强大的实力,无法得到族群的信服。 艾瑞厌恶这样的权力体系,只有蓝星人能够给予她想要的。 战争来临,她潜入了阿芙洛的洞穴,意欲窃取核心作战计划。可这一行径被阿芙洛的副官打断,她为了不暴露自己,只获得了极小的一部分计划。 可这足以改变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的走势。 亚特兰蒂斯在最近一场战役中惨败,首席指挥官阿芙洛被指控战术失误,从前线被换下* ,回到皇宫面见首领。就在她回宫与首领详谈次日,首领突显中毒之兆,陷入昏迷。此毒蹊跷,并非亚特兰蒂斯的产物,而更像是蓝星合成毒素。而在这段时间中,唯一从蓝星交战前线回来的,唯有阿芙洛。 “这叫科技改变生活。”顾无觅翻了个白眼。 幕后黑手除了艾瑞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审判庭调查一番,实在没能从阿芙洛身上搜出什么来,再加上眼下无人主持大局,只好又放了阿芙洛回前线。可艾瑞故技重施,在亚特兰蒂斯再一次节节败退之后,联合审判庭将阿芙洛二度送进了地牢。 顾无觅翻书的手一顿:“所以审判庭是反方阵营?” 996:“宿主是指艾瑞手下?她只是控制了审判庭部分权力,一位审判长、二位副审判长中,审判长持中立态度,副审判长蒂娜为艾瑞手下,宿主可自行选择阵营。” 这还有什么阵营可以选? 成为背叛种族的小人还是被送上蓝星的实验室被切成生鱼片? 顾无觅短暂平复了下心情,往后又翻了一页,只见原书作者写到: “对不起家人们我真的写不下去了。我说一下后续就是艾瑞控制了审判庭,让阿芙露停职并一直被关在地牢。阿芙洛受了很多折磨,首领被毒害致死。艾瑞扶了阿芙洛年幼的妹妹上位作傀儡。在最后的决定性战役中阿芙洛越狱并带领族人打了最后一仗,失败了,被俘虏到蓝星研究所见到首领尸体,然后自己也被研究所切成生鱼片。别骂我对不起我真的写不下去了不知道该怎么HE。” 顾无觅:“???” 她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就这?” “你拿一本作者弃文的书让我改结局?” 996:“对不起哦亲亲,本系统选择书目均为随机抽取。” 世界荒谬至此。 “我确认一下,现在是阿……”顾无觅顿了一下,“首领继承人第一次进地牢是吧?” 996:“是的呢亲亲。” 好,不幸之中的万幸不是第二次。 是第二次的话她还做什么任务,直接主动点将自己切成生鱼片送继承人大人当点心算了。 攻略种族叛徒是违背良心的。 撮合种族叛徒与为种族战斗至最后一刻的继承人是违背天理的。 顾无觅艰难地挪动手臂将上半身撑起,目光触及到眼前的金色鱼尾,货真价实地打了个寒战。 第048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996尚不知宿主在短时间内接连排除了破镜重圆与攻略原书攻两条路线, 最终被迫选择了收集原书主角受阿芙洛的好感度。 在听闻顾无觅的选择后,996分析情景,十分人性化地评价道:“勇气可嘉。” 顾无觅无暇顾及它, 只能趁现在阿芙洛对自己的好感度还比较正常——指30%, 尽量多刷一点存在感。 毕竟继承人殿下日理万机, 想必就连见上一面也是挺难的。 大抵是没见过弱成这样被丢进水里半天爬不起来的人鱼,金色鱼尾一卷,又将顾无觅从水中捞了起来,然后再度扔下去。 顾无觅:“……”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听阿芙洛冷然道:“站不稳?” 在更深的水域中地区更容易稳住身形,顾无觅没想到继承人还挺好心,只是给予帮助的方式未免有些……粗暴。 一阵锁链摇晃的声音,金色从眼前一闪而过,现下她尾部尽数没入水中,甚至比原先的位置还低上不少。 约莫是被困在这里太久, 阿芙洛的声音听上去恹恹的:“审判庭的人?” “……属下审判庭副审判长顾无觅。” “嗯, ”阿芙洛似乎调整了下姿势, 顾无觅听见鳞片从礁石上摩擦而过的沙沙声,“新任副审判长,我没见过你。” 另一面, 顾无觅诧异地问996:“她没见过我?” 996说:“原文中这个角色与主角几乎毫无交集,再加上最近政局变动,高层大换血, 她没见过你也很正常。” 那她怀疑我居心叵测也很正常,顾无觅心道。 好在阿芙洛做惯了上位者, 能够自如应付各种场面。顾无觅还在盯着她半透明的尾鳍出神,她已经率先开口: “要问什么?” 顾无觅没有提前准备台词, 这场问讯不过是阿芙洛被投入地牢后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没有主要角色登场,原书中自然没有耗费任何笔墨描写。 “请殿下再叙述一番您回宫后面见首领的过程。” “我回城后并没有返回洞穴,而是直接入宫面见母皇,”阿芙洛的声音仿若有着神话传说中海妖与生俱来的魔力,惹人不由得深陷其中,相信她的话语,“当时宫外的挂钟指向9点,我的两名亲信等候在洞穴外……” 她顿了下,尾鳍上扬抬起了顾无觅的脸:“允许你看我。” 那股幻觉一般的感受在触及阿芙洛视线的一瞬间从脑海中轰然退去,阿芙洛将她目光的躲闪尽收眼底,本欲收回的尾鳍仍旧环绕在她的脖颈间。 “直视我的眼睛,”她平静地道,“否则你会无条件信任我的话。” “……我与母皇见面后屏退无关人等,仅我二人在洞穴中议事一个小时左右,涉及军事部署恕无从告知。其间状况一切正常,母皇并未表现出不适之态。结束后我在二位亲信的护送下返回洞穴。” 尽管已经被问讯多次,阿芙洛的语气中却丝毫没有不耐,反倒是给人一种气定神闲之感。她的右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撑着下巴,眼帘半垂,顾无觅有一种自己无所遁形的错觉。 若非环绕在她的脖颈与手腕上的锁链实在是与金色不搭,难以忽视,顾无觅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述职。 究竟是谁审讯谁? 顾无觅小心翼翼不敢大幅度喘气,还得艰难分出神来写手中的记录。她接着问道:“您返回洞穴的时间?” “夜间11点。” “您两名亲信的去向?” “各自的洞穴,”她说,“离我的洞穴并不远。” “夜间您有察觉到什么异常的动静吗?” “一切如常。” …… 后面两双眼睛盯着,顾无觅尽职尽责走流程,终于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下意识道:“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她以为阿芙洛不会再有什么话想说,却没想到她忽然问道:“母皇如何?” 身后的海伦答道:“尚可,殿下。” 阿芙洛像是刚注意到后面的两人,淡淡“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依照程序,如果七天内再查不出证据,我将被无罪释放,”她放低了声音,有些话并不适合地位太低的人听,“不过我也期望,你们真能查出点什么。” 顾无觅心念一动,就听阿芙洛微不可闻地冷笑一声:“无论是我,或是任何人。” 敏锐如继承人不可能察觉不到旁人的陷害,审判庭作为直接牵扯的权力机关,没有任何悬念地无法从头到尾将自己摘干净。 “准备好我回程的鱼车吧,顾长官,”她往后倚靠在冷硬的礁石上,语气冷漠得如出一辙,“八天了,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查出来,一群废物。” 顾无觅心道这锅能换个人背吗,要骂也是骂投诚蓝星那帮人吧,殿下攻击范围怎么广得敌友不分。难怪主角攻投靠蓝星,至少蓝星人装得人模狗样。 这话似乎怎么接都不对,顾无觅只好搬出固定话术:“是,属下定当竭尽全力,效忠亚特兰蒂斯……” “你效忠的是谁?”阿芙洛忽然道。 顾无觅以为自己说错了,或许在亚特兰蒂斯人眼里,值得效忠的并非是种族而是具体的权力成员,本欲说“首领”,却忽地又被阿芙洛的尾鳍抬起了下巴,那一瞬间她撞入阿芙洛的目光,仿佛受到蛊惑一般,梦呓似的道: “……阿芙洛殿下。” 她似乎窥见阿芙洛的眼瞳在刹那间转变为细窄的竖瞳,定睛再看时却恢复正常的形状。尾鳍带起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落至锁骨,腰间,最后滴进汪洋海水。 阿芙洛的尾鳍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顾无觅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上似乎烧起了水流难以降下的温度。 阿芙洛的声音如同魔咒:“谁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 与此同时海浪忽地一改温柔之态,巨大的冲击力将海伦与莉丝二人都推至出数十米远。顾无觅感到自己好像被一股巨力死死拽着,空旷的洞穴中只剩下她与阿芙洛二人。 阿芙洛问她:“你是皇室?” 若非如此,哪怕的确是缺人,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填上副审判长这个位置。 但这点血脉的微薄程度比起阿芙洛完全不够看,甚至换到现代能够被法律允许结婚的那么点亲缘关系,比起原书渣攻艾瑞却是纯正上许多。 阿芙洛得到答案,目光扫过她泛着紫光的鱼尾。 “你方才说,效忠于我?” 顾无觅被她浅金色的眼睛注视着,她的睫毛也是浅金色,沐浴在洞穴昏暗于潮湿的环境中,似乎天生带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神性。 顾无觅不知如何证明自己的忠诚。 隔着水汽,低头亲吻她的尾尖。 阿芙洛的尾鳍微微一僵,继而猛地一松,放开了她。 顾无觅脖颈的肌肤已经红了一圈,但她没察觉似的俯身:“属下明日还会来。” 阿芙洛没说话,尾巴在礁石上拍了下,示意她可以滚了。 顾无觅扎进水里,海伦与莉丝这时才从方才海浪推至的地方游回来。顾无觅调整了下海贝串成的项链,将一圈显眼的红痕盖住。 莉丝先阴阳怪气一番:“看来顾长官也没从殿下那儿问出什么有用的来。” 她们虽无法抬头直视阿芙洛,可从水面的动静也能听出二人的相处并没有多么顺利,更何况阿芙洛后来似乎还发怒控制了强大的海浪。 海伦则是关切地问:“可有新的线索?” 顾无觅摇了摇头:“与前些日子别无二致。” 海伦叹了口气:“这也是万般无奈之举。” 顾无觅说:“前线不能没有话事人。” 海伦意有所指:“这儿不也没有吗?” 顾无觅鱼尾一顿,问道:“现在前线是谁在?” 莉丝好不容易找到插嘴的机会:“当然是艾瑞长官啊,总不能是伊墨斯殿下吧,她能说几个完整的句子?” 海伦低声道:“是军中其他几位长官共同商议,艾瑞长官毕竟年纪尚轻,又非皇室……还是等着那位回去主持大局。” 顾无觅颔首,心知这首领中毒事件与军事部署泄漏事件暂时都查不出什么来,亚特兰蒂斯要想侦破蓝星的科技手段难度堪比登天。只能暂时让艾瑞得意一段时间。 不过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 她问道:“殿下进宫当晚,宫中还有什么人?” 海伦报出一长串人名,多是些首领洞穴的下人和侍卫,直到她念出“伊墨斯殿下”,顾无觅挥手让她停。 “走吧,”她说,“去伊墨斯殿下的洞穴里看看。” 审判庭在亚特兰蒂斯被赋予极大的权力,查案期间几乎可畅通无阻进出星球任何地方。 海伦皱起眉头,莉丝直接叫道:“你疯了吧?伊墨斯殿下尚且年幼,凶手怎么可能是她?” 顾无觅耸了下肩,微笑道:“莉丝,你误会了。不过是方才殿下思及首领遭人投毒一事,关心年幼的妹妹,忧心伊墨斯殿下的安危,托我去洞穴中帮忙探问一番而已。” 莉丝显然不信:“她会托你去问探?” 顾无觅道:“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殿下,是否确有此事。” 莉丝当然不可能折回地牢去问阿芙洛这些细枝末节,她怀疑阿芙洛会将她直接一尾巴扇出来。她重重哼了一声,半秒都不想再与这二人打交道,可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必须得盯住立场不明的顾无觅,以防节外生枝,只好压下心中不满继续跟着。 海伦感慨道:“天佑亚特兰蒂斯,殿下真是宅心仁厚啊。” 第049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并没有十分严谨的现代城市概念, 她们穿过一片人鱼聚居洞穴的上方,每一处有人鱼居住的洞穴外都悬挂着夜明珠以示分别。 996借机向顾无觅确认本次任务。 “宿主确认路线为——获取原书主角受的好感度?” 顾无觅:“上个世界可没有确认环节。” 996冷漠地道:“现在有了。打补丁是需要时间的。” 哦,那看来还是有一定的人工因素在。 顾无觅漫不经心地点了确认, 996接着宣布规则:“已为您绑定攻略对象阿芙洛的好感度数值面板, 当宿主与攻略对象实体正面相遇时, 可自行查看对方好感度。” “本世界中初始好感度为30%,宿主可分别在好感度达成40%、60%、80%时抽取技能卡。” 顾无觅:“……新手保护期过了吗?还是你们卡池里已经无卡可抽了?” 996自动屏蔽宿主的垃圾话:“主线任务之外,宿主可自行探索世界完整度,有机会获得攻略对象的青睐,掉落额外惊喜哦~” 顾无觅:“这一条我记得上个世界你就已经打过补丁了,你要不先说说额外惊喜是什么。” 996:“有机会获得攻略对象的青睐。” 顾无觅:“……” 她真是服了。 无非就是原书的细节实在太少,给自己探寻这个世界提供了合理且正当但打白工的理由。 人鱼的游动速度比人类在陆地上行走要快得多,没一会儿便到了伊墨斯殿下的洞穴外。听闻伊墨斯与阿芙洛乃是同胞姐妹,不过伊墨斯出生时阿芙洛已然是由卦象选中的继承人,再者伊墨斯年纪实在是小, 是以她们二位倒没什么明争暗斗。 顾无觅得了允许进入, 海伦与莉丝只能等候在洞穴外。侍女说殿下已经睡了, 这几日皇城上下人心惶惶,她倒是天真无邪睡得安生。 她一路游过,伊墨斯住的洞穴很深, 安排的侍卫不少,看得出首领对这个幼女十分上心。除了夜明珠,洞穴的内壁还镶嵌着不少贝壳海螺壳, 宝石鱼骨,应有尽有, 俨然一副五颜六色的儿童房装修。 听说是审判庭的人,侍女们都有些紧张, 但见顾无觅并无厉色。其中一位侍女意欲将伊墨斯抱出来,被顾无觅无声制止了。 她掀开漂起的珠帘,银尾人鱼睡在柔软的蚌床中央,约莫也就是人类小孩四五岁时的模样,尖锐的指甲与有力的与危机却让她即使在睡着时也并不显得脆弱。 顾无觅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与996攀谈道:“你说……阿芙洛对这个妹妹的态度如何?” 996说:“应该不讨厌,其他世界中皇室自相残杀的同胞姐妹还挺多。她能长这么大,阿芙洛已经很容忍她了。” 顾无觅没吵她,过了一会儿伊墨斯却自己醒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哭不哭的样子要母皇抱,被几个侍女轮番哄来哄去。有胆大的试图塞进顾无觅怀中,她伸手接过,小殿下的身子是软软的,全身估计也就尾巴壮硕有力。 她抱了一会儿,大抵是因为身上还有着阿芙洛的气味,小家伙竟在她怀中又睡着了。顾无觅深觉小不点最大的威胁就是被扶上位做傀儡,除此之外只能安安静静接受成为阿芙洛玩物的命运。 临走前一位年长的侍女故作镇定道:“我们小殿下这里的人都是由首领亲自挑选,照理来说干净得很。不知长官可有查出什么不对劲来?” 顾无觅微微颔首:“不用紧张,是大殿下心中惦念胞妹,托我来探望一二罢了。” 侍女顿时双眼噙泪:“天佑亚特兰蒂斯,殿下宅心仁厚,小殿下长大了定会知恩报答。还望长官早日为殿下洗脱冤屈。” 顾无觅礼貌回应:“会的。” 这是她短短辗转两地时间内第二个下意识说“天佑亚特兰蒂斯”的人。顾无觅原以为生活在海中的种族会信奉海洋,可她们仍旧与陆地上的蓝星人一样选择将希望寄托于难以触及的天。 而当蓝星对天的探索已经突破星际,她们面临着信仰的破碎与缺失,如此看来,她们将贪婪的目光转向更为深阔的海洋也是意料之中。 不过眼下她更加怀疑阿芙洛的动机,也为自己方才下意识效忠的抉择感到侥幸。事到如今回忆起来却仍旧有几分蹊跷,她想到阿芙洛所说的: “直视我的眼睛,否则你会无条件信任我的话。” 一游出洞穴,海伦与莉丝立刻围了上来,海伦问道:“如何?” 莉丝期待地看着她,渴望从她口中得到些什么不同寻常的答案,却听顾无觅淡淡地道:“一切都好。” 被她借用名义的那位大可放心。 顾无觅接着走流程去询问了当天在宫中轮值的侍卫、侍女,得到的答案与先前记录的并没有太大差别。若是真查出什么来,主角光环可就不会套在艾瑞身上了,这一点顾无觅心知肚明。 996问她接下来如何。 “回家,睡觉,”顾无觅安然躺平,“然后明天继续去地牢被阿芙洛骂废物。” 996:“……人类的喜好还是太超前了。” 艾瑞人还在前线呢,顾无觅清楚这时候蓝星反倒不敢真的强攻,毕竟她们还需要艾瑞在亚特兰蒂斯的声势——尽管她似乎并没有多少追随者。若真折了她的面子,让艾瑞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实力倒塌、失去话语权了,吃亏的只能是蓝星今后的部署。 但人在前线不代表后方没有眼睛,例如跟了她一整天就差把“我是棋子”写在脸上的莉丝,就差跟着她进洞穴了。审判庭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其他机构。 “我觉得这个故事唯一设计得让人满意的地方就是,配角的智商似乎都不太高。”顾无觅真情实感地评价道。 找到自己的洞穴纯属肌肉记忆,顾无觅的尾巴好像天生知道该带她去哪里,正如一般人戴上美人鱼的尾巴都要适应好半天,顾无觅却毫无过渡就能够将这一新的身体部位运用自如一样。 她的洞穴算不上小,好歹也是能够无痛上任副审判长的皇室。洞穴附近散落着一些小型洞穴,住着她的侍女和侍卫们。原主大概并不习惯起居有人服侍,此时洞穴里虽整洁,可下人们大多数都就寝了。 她将门口夜明珠上的海草拂去,更加明亮的光芒象征着洞穴中有人,不便打扰。扯下最后一缕海草时,却意外地看见夜明珠下背着海螺壳的寄居蟹用钳子挥舞着什么。 那场面实在有些滑稽。她取下那卷坚韧的用于书写的纸张,带回洞穴中摊平来放在一块岩石上。海中墨水易消溶,是以亚特兰蒂斯的文字是用小刀刻在纸上,便于保存与阅读。 持刀人的字迹歪七扭八,大意先将前线的战况概括了一遍,继而话锋一转到阿芙洛输掉的那场战役,指出审判庭目前无人可用,倒不如弃暗投明云云。 云里雾里绕了好几个来回也没说明“明”究竟是什么势力,顾无觅看了半天,觉得没有提前看过故事线的普通人是难以理解这段话的。说不定还会以为对方认为阿芙洛的牢狱之灾是自己造成的,尽早弃暗投明前去自首。 她想了会儿,在上面刻了一句话,扔回给寄居蟹。 996扫描她刻的文字:“要想认识她人,首先介绍自己。” 996:“……”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顾无觅说:“还不清晰吗,抱大腿,不是、抱鱼尾啊。” 996洗耳恭听。 顾无觅分析道:“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总不可能上前线;作战理论都是写网文时瞎编的,指挥部落铁定完蛋。所以唯一可行的道路就是协助阿芙洛重返巅峰,求她施舍我一点好感度。” 996:“……哪种求法?” “白天那种,”顾无觅笃定地道,“我向她效忠之后,她对我的好感度整整上升了5%!多么美妙的数字!” 996:“其实你是想用世界完整度探索换取她的青睐吧。” 顾无觅一摊手:“随你如何想。” 阿芙洛与秋辞霜的共同点在于,她们都是十分清高自傲之人。可秋辞霜的傲骨毫无保留地来源于她自身的实力,阿芙洛的人格却由权力、地位与实力共同塑造。 她没料到军事部署会被窃取,可一旦有了这件事的发生,她在今后只会更加谨慎,艾瑞再想要得手一定会更多联合其他权力机构的力量。这一行为为阿芙洛所不齿,在她所信奉的规则中,臣民尽当忠诚,权力无需靠游走在暗处的蝇头小利拉拢,而是天生的掌握在她手中。 她的骄傲使她能够在牢狱之中岿然不动,也使她能够在最终时刻选择为了亚特兰蒂斯而战而非茍且偷生。 艾瑞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逼入险境。 想清楚了这一层,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明晰了许多。 顾无觅指尖转着薄刃,高速将水流逼出细小的气泡。 第一步,取得阿芙洛的信任。 第二步,助阿芙洛赢得战争。 权力的斗争从来不只浮在水面。 而她愿做阿芙洛身后的无名之人。 至于暂时得占上风的小人,她要留给阿芙洛亲手处置。 阿芙洛久居上位,想必不会为了表面的迷惑而真正动心。顾无觅清楚自己需要的是足够交换一颗真心的筹码,她要让阿芙洛尽快回到前线,或是让始作俑者不得不出现在阿芙洛面前,在她眼中露出马脚。 第050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翌日, 顾无觅果真又带了人往地牢去。 阿芙洛瞥见是她,眉心微蹙:“你们不是每天换人?” 顾无觅朝她行了一礼:“审判庭缺人手,殿下多担待。” 阿芙洛轻哼一声, 毫不掩饰地道:“废物。” 顾无觅:“……” 好在她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被阿芙洛指责, 并且权当她骂的是没来轮班的一群人。 此时刚要涨潮, 地牢中的水位亦有所上升。阿芙洛的鱼尾自然从教室上垂至海中,海水滋润了光泽暗淡的鳞片,顾无觅看见她微微眯了下眼,似乎很是舒服。 “要问什么?” 顾无觅道:“还请殿下再讲述一遍那日回宫后……” 下巴忽的一凉,顾无觅回过神来已经再次被阿芙洛的尾鳍抬起头:“我说过,看着我说话。” 顾无觅:“……是。” “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三次。”阿芙洛冷然道。 顾无觅一秒钟也受不了这个既封建又原始的等级制社会,但对方是阿芙洛,她只能咽下牢骚,抬眼看向继承人冷淡的浅金色眼睛。 在海水的映照下,美得惊心动魄。 如若并非总是冷淡或闪过厉色就更好了。 也不对, 若非如此, 那便不再是阿芙洛了。 顾无觅努力说服自己将阿芙洛想象成一尊华美的雕像, 人类总是对未知的存在抱有或美好或恐惧的幻象,却并不敢于直接描绘,仿佛神明真的会受到亵渎。 可没有任何一尊古希腊的青铜或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理石雕塑能够将神明的形象复现, 人们能够直视艺术品中神明的眼睛以作探讨研究,却将真正的神明置之为不可直视之存在。与阿芙洛对视之时她总不自觉偏过眼去,又被冰凉的尾鳍提醒。如此反复几次, 阿芙洛停下了讲述。 “看着我,很难?”她淡淡问道。 顾无觅心说那可不是吗, 原本一直盯着说话人的眼睛就够奇怪了,更何况她要盯的对象还是阿芙洛。亚特兰蒂斯一族天生有着向强者臣服的本能, 她每日上班打卡式审讯的对象好像是自己。 而阿芙洛的声音大抵是真的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她一时不慎竟说了实话。阿芙洛听完沉思一会儿,鱼尾拍了拍礁石:“上前来。” 顾无觅当然不会以为阿芙洛是在邀请她坐下,而是十分恭敬地游上前去,好在涨潮后水位比先前高,一直到阿芙洛指定的地方鱼尾也能勉强浸在水中。阿芙洛却是鱼尾一卷,将她从水中捞了上来。 顾无觅顿时觉得有些干热,此时她已经被阿芙洛放在了不远处的一块礁石之上,粗糙的岩面磨得她恨不得立刻跳进水中,阿芙洛却冷声命令道:“待着。” “在水下还有心思想别的,那就滚上来。” 顾无觅:“……” 不瞒996说,她现在有点想临阵倒戈。 但是良心最终占了上风,她强迫自己漠然盯着阿芙洛一直到问询结束,对方才恩准她重新下水。 顾无觅如蒙大赦,阿芙洛却没放她走,而是垂眼不知在想什么。 “你身上有其他皇室的气味,”终于,阿芙洛开了金口,“你去见了伊墨斯?” 顾无觅:“昨日从殿下这里离开后,属下去小殿下的寝殿搜寻一番。” 阿芙洛心不在焉地拨弄指甲:“可有收获?” 顾无觅怀疑自己直接说“无”,阿芙洛可能会将自己扔去喂鲨鱼:“小殿下先前受了惊吓,寝殿增守了护卫。” “嗯,”阿芙洛将视线移到她身上,顾无觅这次没有看她,却清楚地察觉自己被一道冰冷的目光锁住,“可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又是一阵锁链晃动的声音,顾无觅几乎能够想象出阿芙洛屈起指节敲着礁石,身子微微前倾,露出锁骨上方的银色锁链,若非是在地牢中,寻常人大抵会以为那是殿下身上的装饰物。 “你昨天说过效忠于我,”阿芙洛意味不明地道,“未经我的允许,私下与其他纯血皇室见面,这便是你口中的效忠?” 顾无觅万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这一点上失算,换做古代文或许自己应当直接跪下沉痛地说“臣知错臣万死难辞其咎”,但这对既未来科幻又复古的星际人鱼显然不适用。 阿芙洛甚至没给她解释的机会,而是又用尾鳍掐住了她的脖子,顾无觅觉得自己今日出门前特地多戴了几条项链是明智的,莉丝告假,自己让海伦在外等候也是明智的。 “殿下,”尾鳍在她的脖颈间缓缓摩挲,顾无觅打了个寒战,像是猎人玩弄猎物,“昨日有旁人在场,我不便将一切告知……” “那现在你可以说了。”阿芙洛道。 顾无觅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她真的只是去谈问一下伊墨斯,考虑这小孩是留还是不留而已。阿芙洛还不至于这么早便对她全权交付信任,她从今往后不能再有闪失。 好在她的理由正当,阿芙洛听完解释没再多问,只让她以后与伊墨斯保持距离。 “再有下次,”她说,“你就等着喂鲨鱼。” 好,还是逃不过被扔去喂鲨鱼的命运。 被阿芙洛审讯结束,顾无觅鱼尾虚浮地从地牢出来,方才被阿芙洛拎来拎去她头发散了,游出地牢时正咬着一截细纱绑头发。 海伦迎上来:“可有新线索?殿下如何说?” 顾无觅边游边道:“同往常一样,这案子是查不出什么来。” 海伦叹了口气,道:“今日莉丝总算没跟来,我才能说几句。自从开战,皇城这边的案子一桩比一桩离奇,要想真有眉目,我看是难。” 顾无觅意有所指:“审判庭要想在这种时候还能屹立,谈何容易。” “我说也是,”海伦道,“刘审判长告病休假,蒂娜一直以来与她不和,长官刚上任不久,此时不如明哲保身。” 顾无觅笑了下:“明哲保身也难啊。” 刘审判长是审判庭唯一的主审判长,照理来说她才是审判庭的主心骨,蒂娜与顾无觅从旁辅助。可蓝星与亚特兰蒂斯开战后不久,刘审判长便告病在家,说是上了年纪伤神费力着实撑不住,大权自然被顾无觅与蒂娜瓜分。 她敲醒了996:“艾瑞究竟怎样给首领下的毒?” “很简单的道理,”996说,“蓝星人让她将一种成瘾的慢性毒药抹在身上,这种毒药的原料完全产自蓝星,亚特兰蒂斯无人能够* 辨认。而在阿芙洛去往前线后,艾瑞作为继承人配偶取代了继承人每日进宫问安的职责,是以首领很快中毒而不自知。后来前线缺人手,艾瑞也赶过去,这才有了她潜入阿芙洛洞穴窃取部署一事。蓝星人配合她调整作战计划,正巧让阿芙洛被召回宫中之时,首领刚好毒发。” 顾无觅蹙眉道:“亚特兰蒂斯竟无人能解这种毒?” 996说:“毕竟是外来药物,我查阅资料,发现你们那个时代去往太空的宇航员回星球后需要进行医学隔离,其实是类似的道理,总归是缺乏认知。” 既然如此,顾无觅将“为首领解毒”这件事暂时放在了一边,她还不想因为使用个或许抽不到的技能卡而被怀疑成蓝星的细作。 距离阿芙洛被释放还有六日,她要稳住首领的情况,先得让艾瑞从前线回来,让她不得不在身上抹上毒药,暂时缓解首领的症状,还要制造出异动拖住她,阻止她第二次扰乱阿芙洛的作战计划。 只是她有些怀疑,自己做这些是否真的能从阿芙洛那儿赚到100%的好感度。 她依稀记得上个世界的最后,任务对象好感度达到100%的瞬间她就被传送了出来,一秒都没有多待。 而“好感”显然是一个难以量化的概念,是以她隐约猜测与其说系统测量的是一瞬间的好感度,不如说是好感度累积的总和。 至少阿芙洛对她的好感度初始值还挺正常的。 顾无觅回忆起自己在地牢里看的最后一眼是38%,又十分矛盾地觉得这个世界比上个世界似乎要稍微简单那么一点,至少她没什么隐藏身份,似乎已有的身份资料已经被扒干净了。 996问:“你要如何让艾瑞回来?” “她不是有信心自己绝对不会被查出来吗?”洞穴中,顾无觅坐在珊瑚丛上,嫌将纸张垫在尾巴上刻字小刀容易被鳞片磨钝,换了个方向将纸页铺在珊瑚上,又觉得不太平整。 “那就伪造个半真半假的证据好咯,”她回忆着昨日那封信的字迹,不太平整的珊瑚丛反倒方便了她模仿歪七扭八的风格,“刻意添加一些错误的猜测来体现出审判庭中有人搅浑水。如此重要的事,像她这种骨子里自负,自以为算无遗策之人,一定会亲自回来查看。” 996:“证据的出处你如何处理?” “要具有随机性,不然显得审判庭先前实在太过没用,”顾无觅写下最后一笔,抖了抖纸屑,感慨道,“这就是手握故事线的好处啊。” 顾无觅简要收拾一番,抽出另一本册子翻看近日审判庭的轮值名单:“继承人殿下都在地牢待着了,她这个配偶不也被查一查怎么能行,总不能真让她在前线一帆风顺吧。” 996道:“先前审判庭已经搜过了。” “蒂娜带人搜的?” “正是。” “那正好,过两天该她入宫述职,”顾无觅合上名册,心中已有计较,“审判庭查案不分昼夜,不如趁夜色,我去干一番事业,体现我的爱岗敬业。” 50-60 第051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自上回亚特兰蒂斯损伤惨重, 蓝星一连几日未发动大规模进攻,亦是在休养生息。先前的计划已然作废,阿芙洛不在, 几位有威望的长老召开会议之时, 每每总争不出个话事人的身份来。 艾瑞知晓慕强与效忠皇室血脉的本能几乎是刻进了亚特兰蒂斯人的……基因里, 那些蓝星人是这样说的。因此她们认为“擒贼先擒王”这个词十分适合用以描述亚特兰蒂斯的情况,一个尚有信仰存在的种族在她们看来与封建迷信脱不开干系,不堪一击。 她如同往常一般佩戴好象征地位的首饰,原本以她的血统,远不能参与战时会议这等场合。可她毕竟是阿芙洛的配偶,尽管二人并未有妻妻之实,可阿芙洛并不在场,会议需要有一个首领的近亲参与,以彰显其权威性。 她知晓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是阿芙洛的配偶这一身份,甚至这一身份并未得到诸位张老的认同。高贵的继承人竟然需要将一只皇室血脉稀薄、实力弱小的人鱼当作配偶, 继位后让她成为首领之下的种族第二人, 这一占卜结果一度是难以服众的。 然而天命难违, 亚特兰蒂斯将人鱼无法到达的天空视为难以预知的神明,自然不知晓伟大的蓝星科技已经能够改变天象,亦不会违背神明的旨意。 这一切都是她“偷”来的, 可无知愚昧的亚特兰蒂斯人还蒙在鼓里,但这又如何?尽管并不愿意承认,可艾瑞骨子里仍旧厌恶弱小, 在她看来亚特兰蒂斯臣民如蝼蚁一般将自己禁锢在海洋之中,禁锢在这颗行星之中, 而不愿意对蓝星开放,简直可笑至极。 副官已经等在洞穴外, 艾瑞接管这里不过几日,没碰到什么决定性的实权,却依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副官迎上来,同她汇报昨日蓝星小规模袭击的状况。 她听得心不在焉,实则盘算着蓝星先前与她交付的计划。阿芙洛不在,战地出了事,背锅的肯定是她,蓝星不会蠢到让盟友失势,是以这几日的战斗规模不大,死伤不多,还在她的掌握之中。 开会的地方在军队驻扎地不远的一处天然洞穴,洞口守着两只手握鱼叉、鳞片锋利的强壮人鱼,确认了艾瑞的身份,其中一只扒开洞穴入口处用以遮蔽的海草,让她进去了。 刚一游进洞穴,她便敏锐地察觉近日氛围与以往不同,长老们——战时充当长官们的神情各异,喜忧参半。 艾瑞心知绝无好事发生,前线还算稳定,那便只能是后方出了问题,猜得再准确些,便是宫里。 “诸位长官这是得了什么消息?”她问。 早有副手将桌上的信件递给她,目光触及金色的信封和上面的首领印章,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分明按照她的用量,首领此时应当无暇顾及前线才是。 究竟是什么事? 她一目十行地扫完,脸色逐渐阴沉得吓人,好在她浮在背光处,此时诸位各怀心事,没人注意到她。 “要我说,诸位何必这样愁云惨淡,”她整理下表情,故作轻松地道,“首领大人清醒过来是好事。” 一位长老叹了口气:“好是好,可毒物的源头和投毒之人都没有找到,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啊。” 另一位长老道:“是啊,首领是醒过来了,可解药终究还是没有头绪,而殿下也……” 她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艾瑞心中冷笑,阿芙洛嫌疑如此之大,诸位长老却仍旧信任她,要不怎么说蛮族愚昧呢,空对血脉纯正之人抱有莫大的信任,要扳到阿芙洛,果然还是要制造出第二次、甚至更多次“意外。” “慎言,”有人道,“殿下尚未归来,不知全貌,说什么都是徒劳。” 另一人气得差点和她吵起来:“难道你真认为是殿下通敌叛族故意泄漏情报、毒害首领?” “我并无此意,只是殿下的确有嫌疑在身尚未洗清,更何况,未能保存好情报,难道就不是错了吗?审判庭都还没能下定论的事,你我争夺又有何意义?” 审判庭。 这三个字仿佛唤回了艾瑞的理智,她想到先前已经投靠自己的蒂娜副审判长、多半是装病不想掺合这趟浑水的刘审判长,和……刚上任没多久的另一位副审判长顾无觅。 这人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这种时候真要想远离这趟纷争,或许如刘审判长一般告假是最好的选择。可这人非但没有,还主动与蒂娜分担了查这次与阿芙洛有关案件的活儿,回复自己的密信也不知所云。 艾瑞想到自己前些日子拿到的那张“要想认识她人,首先介绍自己”的字条,气得简直想将这人从副审判长的位置上换下去。 但她刚拉拢蒂娜,顾无觅这个位置暂时还不能动。 洞穴中愈发吵闹,话题一旦涉及到阿芙洛,各位长老哪还有一点长官的样子。能坐到这个洞穴来的,诸位都是差不多的血脉纯度,谁也不服谁。 艾瑞抬手敲了敲桌子,水流的震动可以将动静传递得很清晰,诸位长老停下来看她,她耐着性子温声道:“无论如何,首领暂时醒来是好事,连日未有进展的投毒案也有了眉目,不过诸位是否应当先解决我们当下的问题?殿下回宫后,新的战略部署一直未能有着落。” 阿芙洛无脑拥护党和阿芙洛理智拥护党们暂且握手言和,然而讨论正事亦是都认为自己的方案在理,无法说服对方。艾瑞的话语不具有足够的权威性,阿芙洛不在,前线当真是一盘散沙。 艾瑞知道今天又吵不出什么实质性的成果,书记员在一旁将刀尖都要磨出火花来——如果是在陆地上,放眼望去满篇的废话,而她半个字也插不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算着时候又敲了敲桌子:“今日就到这里,此时容后再议。诸位长官辛苦。” 长老们唉声叹气地游出洞穴,其中一位路过她身边时低声感慨:“殿下究竟要何时回来啊?” 艾瑞攥紧了拳头。 就算阿芙洛背上嫌疑又怎样?亚特兰蒂斯的长老们仍旧唯她马首是瞻。 不过她很快又释然。 终有一天她会坐上比阿芙洛如今更高的、首领的位置,而计划中的这一天已经不算太远了。 一名长老还留在洞穴中,她反应过来,问道:“长官可是还有什么事?” 那人同她道:“方才诸位吵得不可开交,眼下总归是有机会同你提起,毕竟你日后要长伴殿下身边的。首领机缘巧合之下清醒一事,我认为还是太过蹊跷。” 艾瑞不动声色:“长老请讲。” “信上说是蒂娜审判长入宫述职之时,首领嗅见其身上传来异香,自此方有清醒之兆。御医从她的鳞片上浓缩提取出极为浓郁的香气,而她本人却毫不知情。再度排查后发现另一位副审判长顾无觅的鳞片上亦有这种香气,而竟不知源头为何。” 艾瑞若有所思。 “这种香气附着在鳞片上时并不明显,是以蒂娜与顾都不清楚自己是何时何地染上这种气味,”她说着,皱了下眉,“可先前她二人也经常进宫述职,首领从未有过清醒之兆。依我看,这是否有些太巧了点?” 艾瑞心中冷笑,是啊,可不是巧。 首领中的什么毒她还能不清楚吗?不论是否为巧合,她先前规划的用药量都已经被打乱,首领的命暂时还有用,她得回去亲自确认接下来的用药量。 再者……她不相信真有这样巧的事,能与这件事直接扯上关系的除了蒂娜就是顾无觅,前者背叛或是后者搅浑水,唯有这两种可能。 长老还在同她说:“……首领已经命令重新彻查此事,听说是就从两位副审判长身上查起。”她叹了口气,仿佛海水能够将她的话语传递至远在皇城的阿芙洛耳中,“眼下竟是连审判庭都不可信了吗?殿下啊,要何时才能等到您执掌大局?” 艾瑞心中已信了七分,却还是作震惊状问道:“查审判庭?竟以严峻到如此地步,长老事从何得知的消息?” 长老说:“军中另一条密线罢了。你既暂代殿下之职,自然有知晓此事的权力。” 艾瑞与她在路口分道,独自一人在军中转了转。不少士兵在珊瑚丛中歇息打发时间,鱼尾都是些常见的颜色。艾瑞从一丛形状奇异的珊瑚中穿过,被一只小队长打扮的人鱼拦下。 那人上下瞧了瞧她并不起眼的红色鱼尾:“哪个队的?” 艾瑞皱眉:“什么?” 小队长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哪个队的!特殊时期不在队里待着,擅自离队像什么话!” 艾瑞蓦地反应过来她是将自己当成普通士兵了,毕竟这里不比皇城挂满夜明珠,海下光线昏暗,对方不一定能看见她脖颈上的项链,而她的红尾更是亚特兰蒂斯人中再普通不过的颜色,与皇室的亮色相去甚远。 她沉着脸色,猛地将那人推至一块礁石上,咬牙切齿地道:“睁大你没用的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离得如此之近,那人正要挣扎,却忽地看见她的项链,那是皇室的标志。 传言那位通过攀附继承人殿下才得以一只脚踏进皇室的“平民”也在军中,小队长脸色一白,瞬间明白了什么,举起双手道:“误会,长官。” 艾瑞沉沉盯了她片刻,鱼尾一扫,转身离去。 第052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顾无觅在审判庭忙到半夜, 游回洞穴之时却见洞口守着的不速之客。 首领要见她。 她与皇宫的侍卫对视一眼,道:“稍等,我将文件放回洞穴。” 那人却没让开:“入宫前交给下人替您收着便是。” 顾无觅状似无奈地笑了下:“那便有劳了。” 996幸灾乐祸:“被首领怀疑了吧?宿主这下怎么办?” 顾无觅缓缓地道:“不急, 她怀疑我也正常。前两日没从我和蒂娜这儿搜出东西来, 线索又断了, 首领毕竟性命还被握在旁人手中,心忧也正常。” 事实正如她所料,首领召见她并非为了别的事,象征性听她述职汇报一番后,话题又转到了阿芙洛身上。 顾无觅的回复挑不出差错,事实上审判庭能够无证据拘禁的十五天只剩下一天了。明天过后,无论是通敌也好,谋害首领也罢,这都是未能有定论的事。这十五天算是罚过了泄漏情报的事,亚特兰蒂斯没有第二位继承人, 前线也仍旧需要她来主持大局。 隔着纱曼, 首领咳了两声:“这些天, 数你与阿芙洛接触最多。” 顾无觅低首垂眼:“是。” 996在她脑海中说除非得到蓝星的医治,否则首领是活不了多久了。 首领道:“她虽是继承人,可勿要忘了, 审判庭效忠的究竟是谁。” 顾无觅不担心她看出什么来。她与阿芙洛每每相见都避开旁人,她对阿芙洛宣誓效忠这事,除了阿芙洛与她自己以外, 并无旁人知晓。 她低伏下去:“是。” 身后游来另一人,在首领身前低低说了句什么, 大抵是其余要事。首领一挥手让她退了,顾无觅方从洞穴中退出来。 审判庭直接听凭首领调遣是不错, 可既然首领活不长了,她也没必要死守着这一位。 “你要动她?”996问。 “还不至于,”顾无觅思索一会儿,道,“并非我要动她,原著中她本也活不了多久,若无蓝星的治疗手段,眼下无论如何都是顺其自然罢了。” “说起来,”她从下人手中接过文件,此时已过十二点,算是第二天,“昨日是蒂娜去的地牢?” 她自言自语道:“那么眼下昨日已过,该轮到我了。” 996略有无语:“你现在去?她恐怕是已经就寝。” “去了再说,”顾无觅道,“反正今天是要去的。距离她被释放已不到一天的时间,深夜被召见,首领虽什么也没说,我总担心出事。” 从皇宫出来一路往地牢的方向赶,亚特兰蒂斯不方便之处在于缺少代步工具。人鱼自身的游动速度已然十分迅速,鱼车仅仅是贵族出游时乘坐的。 地牢的守卫见是她,没做询问便让她进去了。如同先前几次一般,越往上游压力越小,而此时深夜,海中尚有夜明珠以作光源,浅水海域比深海还要暗淡不少。 阿芙洛盘坐在礁石上,鱼尾大半浸着海水,鳞片的光亮吸引了几只同样发光的小鱼,好奇地围着她游来游去。 顾无觅下意识放轻了动作。阿芙洛往日总是冷厉的浅金色眼睛闭着,只垂落眼睫浓密的阴影。她单手撑着头,眉心微蹙,睡梦中也并不安稳。戴了十余天的镣铐在手腕和脖颈白皙的肌肤上都留下难以掩饰的红痕,严重处染着已然干涸的血。 鱼尾随着海浪起伏无意识拍打着水面,顾无觅还是第一次真正打量她,往常这样的行为未免冒犯,以及阿芙洛说话之时她都被迫盯着对方的眼睛。 可惜这如画一般的美景她还没欣赏多久,阿芙洛便睁开了眼。 “……是你,”她率先开了口,嗓音有些梦醒之时的沙哑,面上带着一丝倦意,“审判庭有了新进展?” 顾无觅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打扰继承人殿下休息,人半夜从梦中醒来第一件事竟然是关心案件进展。但高贵的继承人也并非全能,至少在此时,顾无觅从她身上看出白日并不会展现出的些许疲惫,甚至……脆弱。 顾无觅行了一礼,大抵还没能完全清醒,阿芙洛这次竟没有让她抬头再说话:“并非如此。殿下明日便能够从此地离开,属下方才被首领召见,有些忧心,便过来了。” 阿芙洛沉默了一会儿,她这些日子对外面的动静知晓得不多,顾无觅也不方便每次事无巨细同她讲述。半晌,她方道:“母皇可好?” 顾无觅道:“五日前首领已经醒来,此时精神尚可。只是属下看着……” “看着如何?” “情况并不是很好。” 过了一会儿,阿芙洛才淡淡道:“知道了。” 无话。 阿芙洛说:“你见到我了,可以走了。” “还是说,”她道,“你要在这干热如火炉的地方待到今晚?” 都用上比喻修辞了,可见继承人殿下对地牢这一地方的怨气之大。 顾无觅原本打算看一眼就走来着……算了她原本根本没打算,放心不下就过来了,来了才后知后觉阿芙洛尽管身在地牢可又有谁干动她?如今除了她和伊墨斯以外能继位的也没谁了,艾瑞应当还没蠢到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早动手将自己置于明面的地步。 “你过来。”阿芙洛扬了扬尾巴,顾无觅顺从地游上前去,浮出水面时鳃盖还在扇动,阿芙洛的视线停留在她泛光的紫色鳃盖上,尾尖扬起似乎想像往日一样抬起她的下巴,却又落下。 顾无觅疑惑抬眼,便见阿芙洛微微倾身,脖颈间的银色锁链晃荡,限制了她的动作。她不以为意地一抬手,手腕被束缚的地方更显出惹眼的红,得益于亚特兰蒂斯人极好的夜间视力被顾无觅尽收眼底。 她舔掉唇上的水珠,听阿芙洛低声道:“外面有人。” 顾无觅顿时生出一股寒意,这个点会到地牢来的人是谁? 先不说无论是谁想必都不敢动阿芙洛,但坏就坏在她今晚一时冲动来见了阿芙洛,难免被洞外不知何人抓住把柄。 那么不如便送洞外之人一场好戏。 她抿了下唇,抬眼道:“殿下,得罪了。” 说完不等阿芙洛回应,鱼尾卷着近处的一块礁石,借力将自己送上了水面。 尽管如此她仍旧不敢处在比阿芙洛更高的位置,大抵是这幅身子还没用习惯,她头一次上岸,鳞片在杂乱礁石上磨得并不舒服,她本意去拽阿芙洛手腕上的镣铐,却由于盘坐不稳手不慎碰到了阿芙洛小腹下方的鳞片。 ……冰凉莹润。 这无疑是大逆不道之举,阿芙洛双眼微眯,瞳孔变换成危险的竖瞳,却在下一刻没忍住溢出一声闷哼——顾无觅慌乱中竟下意识在鳞片上摩挲了一下,海水的凉意顺着指尖渡了过来。 阿芙洛低头,右手下意识地便要动作,可手腕处的锁链被顾无觅扯在手中,动弹不得。左手尚能活动,可这一瞬间的滞碍已经让她冷静了几分,左手指尖撚了撚,方才溅上的海水顺着滑落。 好半晌阿芙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略有些急促的喘息让话语间似乎带上了一丝轻颤:“……滚下去。” 顾无觅是觉得不太妥,但她此时实在没有地方可借力。既然要给身后之人营造出她与阿芙洛并不对付的印象,她只能出此下策,假装对阿芙洛进行逼供——必要时使用某些手段,这当然是审判庭正当流程之内的。 但她先前已然对阿芙洛道过得罪,从身后的角度看这个姿势的确也像是审问,她一时间没能明白阿芙洛如此生气的原因在何处,身后的海水传来并不正常的波动,那人还没走。 哪有做戏半途而废的道理。 顾无觅意欲离得更近,倾身时摁在阿芙洛尾巴上的手下意识加了力道,却在湿润的鳞片上滑到了更下方。 阿芙洛几乎是一瞬间高高扬起了鱼尾,在她腰上猛地缠紧,顾无觅被这股力道带得鱼尾狠狠被礁石上的尖角磨过,下意识伸手环住了阿芙洛的腰。 摸到的地方仍旧被鳞片覆盖,顾无觅安慰似的抚过,察觉腰间鱼尾缠得更紧,几乎要勒断血肉之下的骨骼,这种时候她甚至左手甚至还拽着锁链,环扣撞出沉闷的声响,掩盖了她模糊不破碎的话语:“乖一点……帮你杀了她。” 阿芙洛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清她的话,但愈发频繁的锁链撞击声似乎唤回了些许理智,冷哼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胆子不小。” 她凝神听了片刻,洞穴外之人已经离去,确认对方已经游远,她才松了尾巴,“砰”的一声将原本卷着的人扔进了水里。 顾无觅又呛了水,浮上来手臂撑着礁石趴在上面咳嗽,散乱的头发湿漉漉贴在肩上,眼尾都咳得通红。 阿芙洛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若能实质化,大概已经将她凌迟了好几遍。 事实上她的确是这样想的,方才眼尾生理性漫上的水汽这会儿已经消了,又恢复了往日冰冷的神色。她的尾鳍在方才已经由于防御而自动变得锋利无比,只需要轻轻一划,就能割断人鱼的尾巴。 但她的目光下落到尾尖,似乎想起了什么,最终尾鳍还是恢复成柔软的模样。 顾无觅咳得天昏地暗,几乎要缺氧晕过去,她没想到都成人鱼了还能三番五次呛水。这种时候她还不忘问996:“我又怎么惹到她了?” 岂料996声音虚浮,顾无觅甚至从它万年不变的机械音中听出一丝迟疑:“宿主你刚刚……手往哪儿放啊?” 第053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顾无觅冷静地挑起了另一个话题:“你的声音怎么了?又信号不好?” 996说:“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突然检测到世界能量波动过载, 联系不上总部。可能是主角情绪过于强烈引起的短时间内能量紊乱。” 顾无觅:“哦。” 然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狭窄洞穴中弥漫的低气压让她仿若在亚特兰蒂斯人平日里不会到达的更深海域,她没敢抬头看阿芙洛的神情,一面的确也是在回忆她方才究竟将手放在哪儿了。 她的确还没深入研究过亚特兰蒂斯人的生理结构, 不过她隐约记得自己方才是…… 不能细想。 顾无觅僵了一下, 阿芙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察觉有冰凉的海水从自己头顶坠落:“她走了,你也可以滚了。” 顾无觅还欲说些什么,阿芙洛却又道:“不会有人有胆子动我,你放心。” 后半句不像是阿芙洛平常能说出来的,顾无觅一时间也不知再补充什么,看阿芙洛的反应像是想将这件事就此揭过。她甚至不敢抬头,只怕自己撞见些……并不合适的。 她垂头行礼,恍惚间想自己今天其实没怎么看阿芙洛的眼睛,对方好像无暇顾及此事。也可能是因为自己今天并非是带着公务来的,不过按照原定的工作安排, 她晚上的确还得再来一次。 她将手从礁石上收回, 触碰到冰冷的海水时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方才, 不知为何打了个冷战。照理来说亚特兰蒂斯人并不会因海水惯常的温度而感到不适,这一系列反应被阿芙洛尽收眼底。 阿芙洛的尾尖挡在眼前,顾无觅凝视着半透明的尾鳍, 如同轻盈的纱幔,带着星星点点的碎光,在蔚蓝的海洋中沉浮。 她忽地福至心灵, 低头吻了一下,如同当日。 阿芙洛蓦地将鱼尾收了回去,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回响在洞穴中,她低低喘了口气, 顾无觅听着那嗓音有些黏,好像还没能从异样中恢复过来。 “你走吧。” 顾无觅已经完全浸入海水之中,水流从鳃盖滤出,亮紫色的鳍在水中轻柔的律动。阿芙洛忽然觉得紫色也很好看,是一种血脉纯度很高的象征。 亚特兰蒂斯一族天生慕强,她贵为继承人、未来的首领,却并不希望伴侣强过自己,可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最低等的红尾平民。 微风送来独属于海水的咸涩气息,她在这闷热的风中嗅到族人的气息,除了自己与顾无觅的,还有另一股味道,也很熟悉。 顾无觅劫后余生,面上十分镇定地出了地牢,只有996检测到她的心跳:“检测到宿主心率过高,宿主是否突发急病?” 顾无觅:“……我突发恶疾了你能治还是怎么样?” 996:“可以提前结束任务,为宿主竖立电子墓碑。” 果然从人工智障口中吐不出什么好话。游到一处僻静的礁石后,顾无觅平复了呼吸,方才的记忆却愈发清晰,她不受控地想起阿芙洛冰凉莹润的鳞片,如若平日在海水中应当更加湿滑,表面覆盖着一层细碎的光,好像打翻一盘散星。 她合该……坐在万人之上的王座中。 还有她纤细手腕的红痕,锋利的指尖能轻易撕碎猎物,并不明显的肌肉下隐藏着十足的爆发力,顾无觅毫不怀疑她能与鲨鱼缠斗。或许鲨鱼天生臣服于她高贵的血脉,海中万物皆奉她若神明。 真正庇佑亚特兰蒂斯的并非神秘的“天”,而正是这位被诬陷、被惩罚的继承人。 她的洞穴前些日子被皇宫禁卫军翻查过,如她所预料,没能查出任何东西,蒂娜的住处亦是。她大抵能够猜出方才在地牢远处观察她与阿芙洛的是那位从前线赶回的艾瑞。身为继承人的配偶,她既在皇城之中,必然免不了每日向首领请安。 她原先还疑惑首领为何昨日首领忽然传召她,原来是这位回来了。 也好,顾无觅想,艾瑞若早回来两日,她与阿芙洛岂不是要日日做戏;而若是再晚,届时阿芙洛已然往前线去了,再亲眼看不到这场好戏。 刚上任不久的副审判长为了早日做出一番成绩而深夜提审阿芙洛,艾瑞一定觉得自己与她有很多共同话题,连带着先前装疯卖傻的回信也能一笔勾销。 不过如此一来,艾瑞要怀疑的对象可就多了。排除顾无觅自己与蒂娜这两个案件的直接关涉人,她想要找出在这个节点上与她作对的,无疑是大海捞针。 不过没关系,反正这并非是她所需要操心的。 顾无觅安稳地睡了一夜,总共也没多少时间,上午在审判庭尽打瞌睡去了。好在出了上次那事儿,审判庭的一部分案件已经转到皇宫禁卫军手里,留下些无关痛痒的,她乐得清闲自在。 反正这些权力迟早会回归审判庭,至于之后再怎么处理,这要看阿芙洛的意思。 接近傍晚收工,蒂娜带着人先走了。顾无觅在审判庭慢悠悠收拾半晌,一直拖到街边的夜明珠悉数变亮。 海伦游来问:“长官,我们不出发吗?” 顾无觅叹了口气心道是祸躲不过。无心之失说得轻巧,可真要面对阿芙洛,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凌晨之事,未免有些发怵。她忧心阿芙洛真将自己当场给切成生鱼片,毕竟55%的好感度也有可能单纯是猎人对盘中餐的好感度。 但磨磨蹭蹭还是得去见,若去得更晚只怕天色更暗如同昨日一般。皇城的城门处张贴布告说今夜海面有暴风雨,若非必要请诸位不要去往浅水区。 是了,人鱼在海中虽无天敌,生存能力强几乎能去往任何水域,但也惧怕天象骤变。年幼或弱小的人鱼很难在暴风雨的海面保持平衡,被狂风急浪卷走撞在礁石上也是常有的事。至于传说故事中的什么还要在暴风雨的夜晚迷惑水手,这对于唯有人鱼这一高等种族生存的亚特兰蒂斯星来说更是无稽之谈。 不过眼下正值蓝星与亚特兰蒂斯交战,这布告便多了层新的意思:谨防被难以下水只在浅水区、陆地及天空活动的蓝星人抓走。 不过地牢隐蔽得很,阿芙洛虽被锁着,可拧断* 锁链对她来讲也就是易如反掌的事,周围看似平静实则也守着不少暗卫。蓝星人还不至于蠢到直接向她下手。 越往浅水游越能感受到并不平静的风浪,人鱼不惧怕海水,却无力面对将她们带离水域的暴风。海伦游得已经有些吃力,顾无觅将随身携带的文件都交给她,干脆让她在海下等着,自己独身一人去往浅水。 守卫挪开鱼叉放行,例行汇报道:“艾瑞长官也在里面。” 顾无觅一挑眉,严格来说艾瑞是继承人的配偶,地位水涨船高。应当被称呼“殿下”,但大抵守卫对着她那条红尾很难叫得出口,是以沿用了战时军中的称呼。 艾瑞原本是什么官职来着?顾无觅发觉自己竟然不记得了。 她颔首,问道:“她进去多久了?” 守卫道:“十五分钟左右。” 顾无觅心中大致有计较,凌晨鬼鬼祟祟,今夜却走正门。大抵是阿芙洛终于要从地牢中被释放了,艾瑞急着来表忠心。连时间顾无觅都给她算好了:昨日刚回皇城,夜深没来得及过来;今日白昼在皇宫中为首领侍疾,此时方找到时间来见她。 完美挑不出差错的逻辑,顾无觅莫名有几分不爽。一想到她与阿芙洛已经共处一室十五分钟,尽管知道这十五分钟并不能改变什么,无非是些花言巧语,阿芙洛甚至可能半个字没听,但她…… 她不可避免地猜测阿芙洛淡漠的神情,她会让艾瑞说话时也直视的眼睛吗?会用鱼尾挑起她的下巴、命令她、接受她亲吻尾尖的效忠。顾无觅胸中好似堵着一口气,但她知道自己还在水下,并不如此呼吸。 “宿主不进去?”996问道。 “20分钟了。”顾无觅没头没尾地说。 “是的宿主,你已经在这里站了5分钟,成功为艾瑞与阿芙洛多创造了5分钟的独处时间。” 顾无觅想将它强制关机。 但她说:“再等等,我先在后边看着不过去。” 这一行为与艾瑞今天凌晨的作为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吗?艾瑞的血脉纯度低,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感知不到她在后面,阿芙洛却一定知道她在。或许从她在地牢入口时就能察觉到,还能察觉到她木头似的在这儿杵了五分钟。 海面上并不平静,艾瑞得一手抓着身侧的礁石才能维持平衡,鱼尾被迫随着海浪摆动,在阿芙洛跟前根本维持不了像样的仪态。顾无觅看着红色觉得刺眼,但其实艾瑞的血脉纯度低得很,鳞片本身并不发光,或许是抹了什么磷光生物的碎粉,是对得不到的拙劣模仿。 一言以蔽之,难看。 评论她人外貌并不是一件礼貌的事,但艾瑞连阿芙洛一片尾鳞都配不上,这是显而易见的。她将自己的偏见归于血脉、种族基因,还有提前知道剧情与人设的不适。 她如何敢玷污神明? 这种诡异的心情在看到艾瑞与阿芙洛的鱼尾越来越近时达到顶峰,继而一个猛浪打过,艾瑞被冲击得位置变换,被迫伸手攀住了另一块礁石,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与阿芙洛的鱼尾重叠。 破剧情毁灭吧,赶紧的。 第054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海水逐渐漫过腰部, 阿芙洛屈起指节在礁石上无意识地敲,仿若对海浪的某种回应。风雨声中夹杂着她名义上配偶的话语,具体说了些什么, 她从十分钟前起就没再听过。 红尾算不上什么好看的颜色, 海洋中以红色为主色的生物很多, 她犯不着去“喜欢”一只红尾的人鱼,并不强大、高贵,好像天生就只该在王座之下的人群中仰望她。 好些年来臣民表忠心的话术都是那一套,先解释一番自己为什么来晚了,对自己的遭遇表达同情——尽管她并不需要,或者说是十分厌恶,再对未来做出一番期望。 她们从不承诺自己的臣服能够带来什么,因为她们清楚这对高贵的继承人来说毫无价值。更何况是在战时,她们虚无缥缈的承诺更显得可笑。 一阵狂风将狭窄的洞穴塞满尖啸,阿芙洛听见一声没能压抑住的惊呼。她的配偶努力将自己攀附在礁石上, 就算到了这种时候, 她连碰一下自己都不敢。 因为什么?自卑吗? 阿芙洛心中浮现出淡淡的不解, 她原先并非不愿与卦象所得之人尝试接触,可对方好像有所顾虑,她渐渐也就失了兴趣。亚特兰蒂斯人繁衍后代的过程中配偶的参与并非必要, 譬如当今的首领便从未有过床伴。 “……殿下,我、我是忠于您的。”艾瑞喘着气,艰难地维持着不掉入水中或是被狂风卷翻。阿芙洛的目光从她的面上扫过, 却忽地嗅到了些什么。 熟悉的味道。 以及混合着海水的诡异香味,香得令她略有些头晕。 那股若有若无的熟悉味道染着她自己的气息, 从并不算远的地方漂来。她下意识舔了唇角的水珠,方才被浪溅上, 好像品尝到其中馥郁。 为什么不进来? 阿芙洛微蹙了下眉,目光再次从尾下狼狈的人身上扫过,红色尾鳞抹了某种磷光生物的汁液,皇城一度流行这种做法,爱美的族人将这种汁液涂抹在鳞片上,好像这样就能跻身名流。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她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叙述。 “味道?”艾瑞攥着礁石的手指有一瞬间收紧,然后又放开,似乎有些茫然地说,“我并没有闻到啊。” 无论何时否定继承人都是失礼的,阿芙洛再次因她的无教养而心生不满,可大度的继承人并不会计较臣民小事上的疏忽。阿芙洛确定那股令人并不舒服的味道方才在洞穴中弥漫,这会儿却销声匿迹,只剩下海水的咸腥。 大抵是终于得了阿芙洛回应,艾瑞趁机离阿芙洛更近了一点,几乎离她的尾尖不到一米的距离,急着道:“殿下,我愿在此处守着殿下直到明日……” 阿芙洛将尾尖往后撤,声音冷下来:“滚回去。” 艾瑞讪讪用鱼尾将自己盘回礁石,恰巧此时一个巨浪扑来,她整个人重心不稳,鱼尾从礁石上无力地滑落,竟是朝阿芙洛扑过去—— 却被一条金色的尾巴狠狠拍回了水下。 亚特兰蒂斯人极好的双栖适应能力使她短时间内变换了两次呼吸方式,除了落水时被水面拍打的钝痛,使她禁不住闷哼一声。 阿芙洛扬起尾巴,眼中毫不留情地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废物。 艾瑞受了屈辱只能咬碎牙往回咽,借她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面顶撞阿芙洛,那是来自基因深处的恐惧。巨浪再次打得她被迫远去,她不得已再次伸手攥住了礁石,半透明的蹼被凹凸不平的礁石压出印痕。 阿芙洛一手支着头没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本欲在这里守着阿芙洛到第二天,第一次说时阿芙洛没给回应,第二次话刚起了个头:“殿下,我愿在此……” “我说了滚回去。”阿芙洛鱼尾不耐烦地在礁石上拍了下,溅起重叠水花,与滔天巨浪交相辉映。那一瞬间她的神色被隐藏在浪花之后,艾瑞没能分辨出她的心思。 艾瑞一时为难,如此好的机会她竟然要错过,届时阿芙洛独身一人,自己恐怕不仅要被下民们骂不尽责,还白白浪费了这样一个与阿芙洛靠得更近的机会。 “这……” 阿芙洛这回懒得说话,只鱼尾一扫水下将她给送走了。她与阿芙洛的力量差距太过悬殊,能够在水下维持平衡实属不易,好不容易夺回运动的控制权时,已经离水面漂了好长一段距离。 她想着或许在地牢附近留着便也罢了,至少能够看看硬赶着来搅这趟浑水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可这边还没游出地牢,她便撞见了顾无觅。 说来也是巧,顾无觅上任之时,阿芙洛已从前线回来,作为交换,艾瑞自己去到前线坐镇。而原先她与顾无觅不过远远打过几次照面的关系,眼下也只能看出这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艾瑞的目光逐渐下移,锁住了顾无觅紫色泛着光亮的鱼尾。 顾无觅被吓到似的,甚至下意识往身后的珊瑚丛中藏了藏,才迟疑道:“您是……?” 艾瑞见她如此,戒心已经放了七分,只当她是审判庭的人,例行工作而已,无论如何案子查不到自己头上。 她于是主动释放出友好的信号,微微倾身,行了个皇室优雅的礼节:“在下艾瑞,敢问阁下是?” “艾瑞长官,”顾无觅回以军礼,“审判庭顾无觅。” 艾瑞暗暗一惊,没想到审判庭缺人至此,连如此年轻的人鱼都能当上副审判长了。除了尾巴是紫色,有那么些皇室的血脉,还有什么用? 她打量着顾无觅,除去刚开始的退缩,这人其余时候都是一副好相处的模样,也或许根本什么都不懂。这个年纪的小孩,或许鳞片都没换完吧,竟然就被迫上任执掌大权了,这星球迟早要完,投靠蓝星果然是明智的。 她丝毫不知顾无觅也在不动声色打量着她,一面与996闲聊:“离得远了觉得红色不好看,离得近了我才发现是真不好看。” 996:“……攻击渣攻外貌你就开心了是吗?” 顾无觅:“此言差矣,并非我攻击外貌,而是我透过表象看见了本质,渣攻的心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不可理喻、违背良知的,相由心生,倒也正常。” 艾瑞当然不知顾无觅对她提娜然生出的敌意,她回忆起自己先前对顾无觅的拉拢,原先以为这人装疯卖傻,现在看来是涉世未深,当真没看懂那封寄居蟹送出的信也不一定。 更何况凌晨之时她来过一趟地牢,看见的大抵也是这人。新官上任,位置还没坐稳,急于求成想做出一番事业,例如对现有疑案的突破,故此不惜凌晨来此审问,倒也正常。 这样一想便合理了许多,艾瑞原本的计划中审判庭另一位副审判长始终是变数,眼下看来一位只会听从上位者命令的傀儡其实亦有期存在的必要。至少让两派势力打得有来有回,能够拖延些族中长老发现端倪的时间。 如此一来她更不急着拉拢顾无觅,毕竟得始终有个完全清白的人在首领,或是未来的阿芙洛面前保持“公正”,由已经投诚之人扮演的未免刻意,顾无觅是个好人选。 她从地牢出来,自然浮在比顾无觅更高的位置,就着和这个姿势满足了她居高临下之感,似乎方才在阿芙洛那儿受的气都还了回来——尽管从血脉上讲,顾无觅显然比她在族群中的地位更高。可她毕竟是阿芙洛的配偶。 “顾审判长,”她笑了下,“久仰。” 顾无觅较真似的纠正她:“副审判长。长官辛劳,竟也不忘到此处探望殿下,果真与殿下情谊深厚。” 艾瑞的表情僵了片刻,只有她自己知晓她从未动过阿芙洛,阿芙洛甚至不允许她私底下与自己见面时处于鱼尾以上的位置,她每每见阿芙洛,只能与普通臣民一样仰视。不过她随即调整过来,道:“分内之事罢了。顾……副审判长辛苦了。” 客套一番直到艾瑞面上的微笑再也绷不住,顾无觅也将天真的人设演完了,后退行礼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叨扰长官了。” 艾瑞干笑道:“且去吧,改日再会。” 顾无觅自让她先行,在艾瑞的视线还未收回时猛地一扬鱼尾,迎着巨浪而上,与方才艾瑞小心翼翼维持平衡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给了她致命一击。 她忍住没回头看艾瑞的神色,不过想来她这种藏不住事的面上一定精彩纷呈。她忍着笑,便忘记了阿芙洛视力极好,隔着极远的距离也能够看清她的神情。在游近之后才敛了神色显得有多么欲盖弥彰。 进了那一方狭窄的洞穴,二人都不受暴风雨的影响,阿芙洛此时鱼尾尽数浸在海水之中,更显得轻盈。她淡淡道:“你在外面等了十分钟。” 顾无觅俯身行礼,听阿芙洛又道:“为什么不进来?” 她蓦地抬眼,阿芙洛的神色与往常无二,也或许……或许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总之不会是真情实感的疑惑。空气中温度低得她打了个寒战,此时她上半身浮出水面,几乎到了快与阿芙洛齐平的位置。 可还差一些。 那是她终不可僭越的距离,也是她之所以能在阿芙洛身边长久待下去的底气。她从未想过与阿芙洛平起平坐,一刻也没有。 阿芙洛尾尖微扬,默许了她虔诚的亲吻。 第055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但她想要的答案并非仅限于此。言语的承诺显得轻浮, 亚特兰蒂斯数以万计的臣民无一不曾说过臣服于她,却仍旧有背叛之人。她重复方才的问题,顾无觅眼睫上还滴着海水, 闻言颤了一下, 水珠坠落归入海中。 脆弱, 却又……很美。 “殿下与艾瑞长官独处,”顾无觅斟酌着道,嗓音轻缓的,好像有几分猜测不准的迟疑,“属下不便打扰……” 阿芙洛道:“我以为你擅长察言观色。” 这好似将一颗真心剖白给她的意思,顾无觅有些受宠若惊,至少表面上看去是这样的,她还是补充半句:“况且于礼不合……” “礼法乃是先人定下的规矩,”阿芙洛冷声道,“你效忠的只能是我。” 她武断好像一位暴君, 可顾无觅清楚她对臣民向来宽严相济。思索间又被鱼尾被迫抬起下巴, 阿芙洛的声音比冬日的浅水域的浮冰还要冷:“说实话。” 顾无觅呼吸微微一滞, 在继承人面前撒谎并不是明智的举动,她或许应该懊悔自己方才的冒失。早知她会被阿芙洛看透,然后摁在此处表一番忠心吗?同样的话顾无觅说过太多次, 每一次她都当了真。 “不敢欺瞒殿下,”她说,“虽的确有过猜测, 我只担心殿下并不愿让我看见殿下与……艾瑞有过多纠缠。” 阿芙洛注意到她换了称谓,换了她自己和某位扫兴之人, 独只剩她还在顾无觅的话语体系中保持着原有的身份,从没有变过。 她好像应当满意, 可实际上还是有些微妙的不爽。 她在……为什么事而被这一微妙的情绪困扰? 阿芙洛罕见地没能从自己身上找到答案,思绪转移到顾无觅身上,黑夜中紫光并不敢靠近神圣金色似的。若真有蓝星人志怪传说中的海妖,也合该是迷人心魄的紫色。 她并不喜欢前朝的权力纷争,权力生来该被捧在纯金的托盘中奉送到她的手中,可顾无觅开出的条件——或是臣服本身,又太诱人,让她违背了多年来甚至以为是本性的东西。 战时的权力需要争取。 她已经尝够了光明正大却被小人陷害的滋味,地牢中的十五天她何尝不是想了许多。窃取情报可笑、谋害首领亦荒谬,无理取闹的罪行被加之于身,而尚还未到掌握大权的时机。幕后之人如陆地上阴沟中的蛆虫,亚特兰蒂斯人甚至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这种东西被蓝星人拿来喂养海族,作为对陆地赋予他们生杀统治权的嘉奖。 尾鳍缓缓扫过海底常年不见阳光以至于白得过分的肌肤,她感受到淡青色血管轻微的跳动,被人用能够锋锐如刃的尾鳍如此贴在要害,顾无觅也只是抿了下唇,血色在她嘴唇上翻出一缕薄红。 像夕阳坠入海面时染就的颜色。 阿芙洛喜欢与海洋有关的一切,芸芸众生,或只是自然这样不受人力控制的。尽管天象让她被迫有了一位身份低微又不讨喜的配偶,但天意本身不过也是世界原本意志具像化出的规律 “那你现在清楚了,”阿芙洛淡淡道,“我并不想见她。” 顾无觅应了声是,也顺势放出下一层意思:“我不希望她看见我与殿下走得太近。” 阿芙洛顿时明了,思索片刻后尾鳍在她脸上拍了拍,好像是听话的奖励。 并不痛,顾无觅却呼吸不畅似的嗓子发黏,溢出一声:“殿下……” 阿芙洛方放过她:“做得很好。” 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风雨交加之声、海浪毫不留情拍击着礁石,闪电将周遭照亮如同白昼,随后的惊雷掩盖了二人的心跳和呼吸,好像只有平静在蔓延过长夜。 顾无觅浮在水面久了也难受,更何况她与阿芙洛相对无话,漫长时间更显难熬。她颇有些无措地攥了下右手边的礁石,无意识抠着石头,却忘了蹼爪锋利无比,竟真将那一块礁石抠得七零八落,还没扶稳跌下水去。 入水的声音实在突兀,她张了嘴唇吐出一连串微小的气泡,碰到浅金色的光芒便碎在水中。头顶仿佛传来一声低笑,隔着水幕顾无觅听不甚清晰。 一条有力的尾巴轻轻环住了她的腰,阿芙洛的动作极为克制,只用了极短的一段鱼尾,柔软的尾鳍却不经意间扫过顾无觅鳞片覆盖的腰身以下,那是蓝星人生长着臀腿的位置。 她几乎是一瞬间绷紧了腰,率先烫起来的是耳根,海水都冲不掉的热意。如纱幔的尾鳍从她的表面蹭过,每一片都微微被打开,又闭合,好像含苞欲放的花。 救命,也没人告诉过她腰部以下的鱼尾是如此敏感的地方。 她自己这些天怎么碰都没事,谁能想到被阿芙洛的尾鳍一扫,就泛起酥酥麻麻难以抑制的痒,还有烫,每一片鱼鳞都烫得惊人。 没能咬住的低喘从喉咙里溢出,顾无觅下意识抬手捂住脸,可临到头却只是掬了一捧水给脸降温,尽管效果几乎没有。她没忍住微微侧身又蹭了一下,这一次她察觉阿芙洛也僵了片刻,尾鳍落在鳞片上好像最细微的绒毛拂过。 鱼尾被并非自己的旁人触碰,尤其是非自愿的情况下,可能会出现某些奇妙的反应,这是顾无觅如今才得出的结论。 而她呢?穿到这个世界第一天就吻了阿芙洛的尾尖。 阿芙洛将她从水中捞起来,放在了不远处另一块巨大可供一尾人鱼盘绕的礁石上。顾无觅的鱼尾缓缓缠绕上礁石,好像与干燥粗糙冰凉的石面摩擦能够减轻几分异样感,但这一切都逃不过阿芙洛的眼睛。 顾无觅垂下眼去,与阿芙洛对视的被一秒都好像被放在火上炙烤,多待一秒就会烧掉她鱼尾上密布的鳞片,是她最坚固的防护也是最柔软的内里。 海浪声再次掩盖了寂静,半晌,等惊浪拂过,她才听见阿芙洛的声音,鳞片与鳞片之间摩挲着发出某种奇异的动静,混着擦过礁石的干涩:“陪我多待一会儿吧。” 这简直不像是继承人说出的话,顾无觅摒弃了背后的纷杂,其实她守在更远的地方也并无分别,只是她此时离阿芙洛靠得越近,她便越无法忽略逐渐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好像扑火飞蛾的某种献祭。 阿芙洛的鱼尾彻底盘了起来,湿漉漉的搭在礁石上,不时被海水浸过,倒也不会干。她阖眸静坐,此时更像是大理石雕塑,柔和却坚韧,有种内敛的强烈精神性。 顾无觅静了一会儿,问996:“一会儿是有人来为她解开镣铐?” 996说:“镣铐自动会开。” 那也就是说,未来短暂的时间都属于独处的她二人,顾无觅悄悄抬眼打量阿芙洛,卷而密的眼睫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片阴影,在水下时想必并不明显。亚特兰蒂斯人在水下眨眼并不频繁,她抬眼时更多时候只注意到阿芙洛浅金色的眼睛,和樱桃色的唇。 光影折射波动,她总忽视亚特兰蒂斯人看似“孱弱”容貌下强有力的鱼尾,族群中刚出生的婴孩也能用鱼鳍隔断海鱼的骨头,用鱼尾卷起灵活逃窜的小鱼。阿芙洛卷起她丝毫不费力气。 如此一消磨,时间也并不长。她终于等到清脆的一声“咔”,锁链自动解开。 阿芙洛眼睫颤了下,然后缓缓睁开眼。她半垂着眸子,抬手示意顾无觅待在原地,然后扯散了双手的桎梏,足有成年人鱼小臂粗的锁链顺从地垂在礁石上,随着风吹撞击礁石迸发出沉闷的声响。阿芙洛转着手腕,不紧不慢以至于顾无觅恍惚以为她不过是寻常睡了一觉活动而已,惹眼的淤紫也没能让她皱眉。 反倒是顾无觅噤声,好似疼痛转移到她身上。 阿芙洛的视线淡淡扫过周围,此时海水已经上涨,即将淹没整个洞穴。连日来干燥、炽热的火炉在这个夜晚彻底被海水侵蚀,尽管过不了多久它又会恢复原貌,可大海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 她这些天来头一次回归来海洋的怀抱,浅金色的鳃盖在海水的滋润下一张一合,鱼鳍欢快地顺着海浪的动势勾勒出流畅的笔触。她从未怨过海洋,未能提防住叛徒,本就是她的失职。 顾无觅微侧开眼,目光避开了耀眼的金色。 阿芙洛却并不着急从此脱身,最后一道悬在脖颈上的银色锁链被她从礁石上拽了下来,红色印痕好似耻辱。 这道锁链的象征含义远大过真正的禁锢,亮眼的银色是另一位同胞妹妹的鱼尾颜色。尽管当事人尚且不谙世事只会饿了哭着吵要鱼糜吃,构不成半点威胁。拙劣无聊的把戏,无非是提醒她并非不可替代。 继承人不过是依托皇室血脉的东西。 她想过做独一无二的标记,例如在肌肤上镌刻新的名字,或是让金色的锁链穿过鱼尾钉下附属物的标签,可这些都不能令她满意。□□的疼痛只带来片刻的欢愉,与之相比精神的烙印更使回忆色泽不会褪去。 顾无觅感知到身前水流搅动,金色鱼尾强硬地闯入视线,占据了她所有的思考能力。冰凉的金属环绕过颈间,激起轻微的颤栗,她被手指抬起下巴,却并不敢抬眼,认知中只剩下轻微窒息感的恐惧。 阿芙洛抬手覆了她的眼,似是靠近,微弱的气泡就破碎在她的耳边: “对你说谎的惩罚。” 第056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连日来她第一次听闻阿芙洛的声音离得这样近, 被迫仰头却又在无边的黑暗中茫然住不住任何实在物。阿芙洛轻轻扯了下锁链,听她喘了一声,就好像在水下仍需要呼吸似的, 尾音也跟着颤。 顾无觅方欲开口, 她其实没想好要说什么, 解释也好,求饶也罢。阿芙洛作出的决定不会轻易动摇,但其实在她发出第一个音节以前就有一根手指抵到了她的唇上,冰冷与海水的触感并不相同,却让她半个字也没能发出来。 阿芙洛的手指缓缓移动,在她脸侧的鳍上撚了一下。顾无觅咬住下唇,又被拨开。 “不准。”阿芙洛冷漠命令道。 时间被拉扯得无比漫长,顾无觅甚至觉得恍惚已经过去了数十分钟。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焦躁舔着嘴唇,那是她尚为人类时的习惯动作。偶尔摆一下鱼尾保持平衡,全身的鳍便随着水流漂动, 她不知自己在阿芙洛眼中此时是如何光景。 直到那只手毫无征兆地抚上臀鳍, 顾无觅下意识倒吸一口气要躲, 被阿芙洛指尖捏着没能游动,反倒是扯疼了鳍与鱼尾连接的位置。她终于没忍住,颤意的声音染着不甚明显的生理性哭腔:“殿下……” 那是十分纯粹鲜明的痛意, 好像来自血脉中向强者臣服的本能加剧了这份感受,让她难以生出任何反抗之心。 阿芙洛松手放过她,挪开了遮在她眼睛上的手。 被剥夺的感官悉数召回, 仿佛电子仪器生涩地重启。阿芙洛方才靠得离她极近,这会儿也没拉开距离。她只看了一眼, 目光触及阿芙洛的脸,便匆匆垂下眼去。 阿芙洛的手又抚上来, 仰头的姿势脖颈显得更为修长,却脆弱,阿芙洛的尖爪能在瞬间刺穿她的动脉,这个动作将身心都一并交付出去。冰冷的金属锁链被人鱼的体温隔开,手指卡在仅剩不多的缝隙里,与软肉紧密相贴。 顾无觅几乎说不出话来,目光失去了具体的落点,她在阿芙洛眼中看见自己,尽管对方的目光并不朝着这一方向,而是专心致志研究锁链的束缚。她寻求救赎似的下意识望进那双金色的眼睛,直到目光交汇,阿芙洛偏了下头,挽起扎在脑后的头发垂落一缕,扫在她的心口。 痒。 她往后瑟缩,却被阿芙洛拽着细链一扯,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许多曾经写作时的素材,封建社会的贵族阶级拴捆着奴隶,现代社会的主人套紧不听话的……宠物。 但片刻的光影闪过,她只记得自己被这轻缓的力道拽得终于失去平衡,锁链滑落,紧绷的神经刹那间松懈下来,身子往前一扑。 然后再一次的环住了阿芙洛的腰。 她这次没碰到鳞片,指尖、手臂都与另一片肌肤相贴,在水中好像岸上的人相拥取暖。亚特兰蒂斯人的身体上同样覆盖着一层薄膜似的不可见物,本是用以短暂暴露在空气中时锁住水分,此时却好像最后一层防线。 顾无觅匆忙挣扎起来,阿芙洛尾鳍晃了下,任她动作。其实被人摁着腰也有些痒,与被摩挲着鳞片时异样的感觉不同,她并没有几乎被生理欲望支配的错觉——人鱼与配偶鱼尾交缠,以示求欢。 “失礼,殿下恕罪……” 阿芙洛看她不动声色游远了些,然后仿若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有些慌乱地轻声道:“时候已过,殿下不宜在此耽搁太久。” 其实能回味出方才的声调。 更加……能够吸引她的注意力。 阿芙洛保持着继承人的威严,从顾无觅身前游过了,听见顾审判长似乎松了口气,连顺着鱼尾漾起的水流也顺带着清醒了些。 她是真心为自己感到高兴。经过一系列的相处,阿芙洛肯定顾无觅并非只像其他贵族或是意欲投靠自己的人一样是为了财宝与地位,她的效忠真正建立在心甘情愿臣服的基础上,最为赤诚热烈。 可她并不知晓,就在她彻底从那一方狭窄洞穴离开的瞬间,一道机械音在顾无觅脑海中响起:“恭喜宿主通过‘离开地牢’剧情关键点,解锁新成就,世界探索完整度奖励发放中,请注意查收~” 顾无觅看着阿芙洛身旁的好感度数值从60%突然飞跃至70%,喜不自胜。 “快快快抽卡,”她说,“你能不能大方点给个十连?” 十连是不可能十连的,顾无觅觉得主系统未免太过吝啬,掉率低得离谱,之前早就达到的40%就什么也没捞着。这回好不容易攒到个60%,得好好利用一下。 “恭喜宿主获得技能卡:天气修改卡。使用详情:一次性技能,可瞬间改变局部天气指指定状态,后续状况不定。” 竟然能改变世界本身的设定吗? 顾无觅还没抽到过如此宏观的卡牌,上个世界用过的功法速成、治疗、造梦技能都是对特定人物作出的改变,而在这个世界改变的对象范围扩大到天气这样人力难以控制的东西乍一看好像有些无用。 也不对——顾无觅回忆起来,艾瑞当时正是凭着蓝星的科技改变了亚特兰蒂斯祭祀时的天气,因此才成为被天明选中与阿芙洛结合的配偶;将思维发散,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与天气预测并不相符合的瞬时天气的改变同样或许能够改变整场战争的走势。 虚拟技能卡在蹼爪间来回转,顾无觅低着头跟在阿芙洛身后走神,后者停下来时差点被撞上,顾无觅赶紧将其他人实际上并无法看见的技能卡攥进手心。 卡片化作一道蓝色的数据流消散在水中,顺着洋流汇入潮汐。 阿芙洛察觉水流微弱的变动,转身看她:“做什么?” 顾无觅庆幸手中的卡片已经消失了,但阿芙洛还是一眼瞧见她抓握的动作,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伸手。” 顾无觅乖乖摊手,除了水流和带起的气泡以外什么也没有,阿芙洛微蹙了下眉。 此时二人已经游到地牢的出口,顾无觅察觉周围水域波动忽然变得剧烈。暗布在四处的守卫不方便现身,可她们仍旧为归来的继承人低身作礼。阿芙洛颔首以示回应,顾无觅跟在她身后,游了一段却察觉这并非是通往皇宫的路。 她疑惑地道:“殿下这是去?” 阿芙洛道:“你以为我会去皇宫?” 是“去”* 而不是她原先所想的“回”。 顾无觅:“……是。” 阿芙洛淡淡地道:“皇宫并非我现下应当待的地方。” 顾无觅心念微动,阿芙洛又道:“倒是你。” 她顿了一下,顾无觅接道:“我的住所就在皇城之中。” 离皇宫并不远,阿芙洛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半晌才“嗯”了一声:“今日太晚,你也别回去了。” 顾无觅:“……” 阿芙洛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方才在地牢里那样执着,此时我将你赶回去,倒像是驱逐似的。” 顾无觅宁愿自己被驱逐。亚特兰蒂斯人的居所长什么样她还能不知道吗,无非是洞穴、洞穴、还是洞穴,伊墨斯小殿下居住的洞穴长且深,首领的“皇宫”宽阔挂满了夜明珠,阿芙洛的住所难道还能翻出花来? 她实在想象不出自己要与阿芙洛共睡一室,单是听见这个决定就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丹没有人能改变阿芙洛的决策,她也没征求顾无觅的意见,一甩尾巴自往前游了。 顾无觅在原地纠结几秒,认命地跟了上去。 阿芙洛暗暗放慢了速度,方便某只人鱼跟上来,口吻好像在聊家常:“你看上去似乎不高兴。” 没有什么比高贵的继承人殿下主动开启一道送命题更骇人的了,顾无觅谨慎地斟酌回答:“……有一点。” 阿芙洛的目光扫过来,顾无觅赶在她开口前说:“夜深有些困倦,困倦未免是……不那么令人高兴的体验。” 她补充道:“但能够与殿下同行,是我的荣幸。” 阿芙洛移开视线,语气像是威胁:“你最好没在说谎。” 像是被触发了什么预先被设定好的关键词,顾无觅抿了下唇,真正不那么令人愉悦……也不能完全算是,总之是一种有些奇异的感受。被剥夺的感官与权力,其实原本不属于自己,而是由海洋的主宰赋予。 一路便到了阿芙洛的洞穴。继承人住的地方离皇宫有好一段距离,大抵是为了防止隔得太近容易篡位。下人几乎都睡了,阿芙洛没叫醒她们,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盘尾坐着,撑着头思考。 顾无觅环视一圈,阿芙洛的洞穴比起伊墨斯的更大,容下她们二人绰绰有余。虽说并不深,以至于安全性可能不那么好,不过寻常时候也没人敢将主意打到族群战神的头上来。 算着前线与在地牢的时间,阿芙洛已有月余未归。平日里她不允许下人进入主穴,这次出了情报泄漏如此重要的事,只怕以后她对下人会更加提防。顾无觅自以为在阿芙洛的心中可信任程度不如她洞穴上的下人,十分自觉地停在外面没更近一步。 阿芙洛却扬了扬尾巴:“过来。” 顾无觅神色微动。 她游近等着阿芙洛吩咐,就听对方道:“你将这屋子里的贝壳海螺都扔出去。” 离开数日,殿下的居所已经被外来低等生物入侵。 “然后,”她道,“就在此处歇息。” “不准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第057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顾无觅原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 但她将最后一批海螺贝壳扔出洞穴,回来时却见阿芙洛已经睡了。宽厚的贝壳上铺着层叠柔软的纱幔,很难想象前些日子她竟是在地牢中冷硬的岩石上度过的。 她在洞穴中转了片刻, 大抵是水流搅动将阿芙洛惊醒。总之她听见鳞片在纱幔上摩擦的动静转过身时, 阿芙洛已经半睁着眼睛, 支着头看她。 她心中一惊:“打扰殿下休息……” 阿芙洛的声音还有些哑,好像仍挣扎在未清醒的梦中,不似平日的冷漠不近人情:“右边的洞穴里还有一扇贝壳,你搬进来。” 顾无觅将那扇贝壳搬了过来,阿芙洛眼睛已经快闭上了:“纱幔你自己取。” 顾无觅在自己洞穴里都没铺过纱幔,贝壳床也没睡过,人鱼对睡觉的环境并不如何挑剔,往一块平整的礁石或暖沙中一躺便完事。但她铺过纱幔,好像真有种仍在陆地上睡着柔软床铺的错觉。 她们谁也没再说话,顾无觅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截金色的尾巴随着水流轻轻晃动, 夜明珠被海草金属笼罩, 只剩下鳞片的微光在海水中交汇, 让黑暗不再是可怖的印象。 她心中揣着事,可今晚实在太累。昨夜本就凌晨外出,白日里没什么精神, 眼下虽还有白日的事要操心,上下眼皮却好像打架,咸涩的海水让她不得不闭上眼, 沉入了寂静的夜。 是以她并不知晓在她睡着后,感受着逐渐均匀平稳下来的水流波动, 阿芙洛忽地睁开眼。 996猛地一惊,警报声还未想起, 就被强行闭了麦。好像运行的底层指令被修改,那一瞬间它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芙洛”盯着顾无觅看了片刻,996甚至有种自己被看透的错觉。但它不过是一段并不存在实体、寄宿在宿主意识中的数据,又怎会真正被看见呢? 她说出的话像是安抚:“别紧张。” “我只是看看上个世界与我……”她顿了下,后面的话似乎被某种奇异的能量场屏蔽掉,“。” 她笑了一声,996蓦地生出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可记忆中那位存在并不会这样笑,日理万机想来也不会亲自下场到一个并不起眼的世界中视察。若真是祂察觉底下的世界出了差错,那自己岂不是即刻起就不用来上班了,去垃圾场找个回收废旧数据的活儿得了。 她似是自言自语:“这段也删掉,删掉这段的记录也删掉,干净点。” 996的运行指令一空,短暂失去了意识. 翌日顾无觅醒来时,阿芙洛的床已经空了。 昨夜休息的下人此时都忙碌起来,她起身游出主穴,差点与忙碌的侍女撞上,对方手中的网兜里装着几块贝壳与海螺,显然是昨晚顾无觅没清理干净的那一批。 她揉了揉眉心,问道:“殿下呢?” 侍女答道:“殿下方才进宫了。殿下吩咐说长官若是醒了,收拾收拾也进宫便是。” 首领大概率今日会传召她,只是现在进宫…… 她瞥了眼时间,从夜明珠的亮度来判断,此时还不到中午,正式皇宫里最热闹的时候。 大抵鸡飞狗跳。 不过阿芙洛既让她过去,顾无觅当然不敢忤逆,匆匆收拾一番就出了洞穴。没想到却听见背后打扫的侍人低声讨论:“艾瑞大人都没睡过这张床呢。” 顾无觅:“……” 她怎么忽然有种偷情的错觉。 分明什么也没干,昨晚被阿芙洛用那段银色锁链勒出来的红痕也消散得一干二净,被手指撚过、拉扯鱼鳍的微妙触感更是早就没再留存。顾无觅瞥见阿芙洛洞穴上的侍人都佩戴者统一样式的“耳环”——悬挂在鳃盖的边缘,忽地抬手摸了下自己的。 并没有佩戴过饰物的小洞。 与人类世界圈养宠物的逻辑有些类似,亚特兰蒂斯还保留着较为封建传统的政治与社会形式,人们喜欢给所有物与侍人作上标记,象征着已经有主人。不过奴隶制早已被废弃,亚特兰蒂斯的侍人不过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工作而已。 背后的侍人并不知晓她能够听见,这也是亚特兰蒂斯种族中根源存在等级制的重要因素,血脉的确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的实力与地位。几人仍旧围在一处窃窃私语,丝毫没注意到顾无觅已经停了下来。 “何止,艾瑞大人连殿下的洞穴都没进过吧?” “主穴连我们都不让进,平日里打扫也一直是殿下亲力亲为。但顾长官是从主穴出来的吧?” “殿下真的很看重顾长官……” “殿下如此注重私人领地,怎么会真的让窃贼将情报偷了去呢?” “嘘,慎言,殿下可是昨夜才回来。” …… 诸如此类的声音不绝于耳,顾无觅以为阿芙洛其实挺心软,不忍让她忙碌后还睡在偏穴冷硬的礁石上,但昨夜也太过于平静了。她敲醒996:“阿芙洛真的睡到起床就入宫了?” 996道:“宿主睡觉的时间段系统并未检测到异常情况。入宫一事的确如此。” 这个点进宫肯定会遇见一堆挤在皇宫中的长老,艾瑞肯定也没走。有她在,首领的状况当然是一日“好”过一日,但其实只有始作俑者艾瑞与故事线掌握者顾无觅本人知晓,这无非是加重了首领对这毒物的依赖程度,其实早已无药可医、即将走到尽头了。 她心中揣着事,一路又磨磨蹭蹭到接近中午才到了皇宫门口。长老们正三两成群地往外游,顾无觅暗松一口气,看来今日是散会了。 不过她等了许久也没等来阿芙洛或是艾瑞出来,她暗叹一句还是躲不过,视死如归地进了皇宫,被告知首领正在议事,只能在洞穴外候着。 凭借良好的视力能看见侍人正在将座椅换成柔软的贝类床,首领在两条人鱼的搀扶下挪向床,阿芙洛看她的眼神无悲无喜。 “方才还没说,”首领打破了寂静,咳了两声,“你这几日,可反省出什么来了?” 原来也能听见,顾无觅再一次为血脉赋予的能力感到便利。 阿芙洛的回答比较官方,尽显敷衍,首领显然也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而是话锋一转,问:“你出来后,去看过你妹妹了吗?” 阿芙洛凌晨才从地牢中出来,会洞穴休息后便立即赶来皇宫,哪儿来的时间去探望伊墨斯?她与这位幼妹没有斗得你死我活,亦没有深交至此。更何况于礼,她本应当先来见病中的母皇才是。 “未曾。” “你当去看看她,”首领又咳了声,“她前些日子说很想你这个姐姐。” 骗鬼呢。 那小孩能说一句完整话都算好的,哪儿能惦记什么姐姐。顾无觅听着不住地翻白眼,996不得不提醒她:“宿主请注意形象。右边那名侍卫见你翻白眼频率太高,正以为宿主突发恶疾。” 顾无觅停止了嘲讽,阿芙洛没什么表示,仍旧是淡淡地道:“承蒙幼妹惦记,多谢母皇挂念,我会去的。” 车轱辘话转了好几轮,话题终于被引到之后前线的安排上。首领既清醒,自然是知晓阿芙洛走后前线一盘散沙之事。不过也正是艾瑞暂代阿芙洛之职这段时间,亚特兰蒂斯再没有过与蓝星交战的大量伤亡。她不知艾瑞究竟是碰了好运气,还是真有指挥之才,不过阿芙露显然对后者不以为然。 首领身子不大好,前线必然只能去一个,剩的一个只能在皇城中领个闲职瞎转悠,只为了早晚向首领请安与侍疾。 首领缓缓道:“你不在前线的这段日子,我们的伤亡数字降到了最低,领地不仅没被侵占,还摧毁了几个蓝星人的小型据点……” 这当然都是艾瑞与蓝星人里应外合的功劳。 顾无觅心中冷笑,艾瑞先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掩饰不住,频频偏头望向阿芙洛,似乎是想从她口中得到什么答案。 却听阿芙洛道:“恭喜。” 也不知是对谁说。 她一向性子冷,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还是让气氛僵了片刻。首领一时竟不知她是在恭喜自己、艾瑞,还是亚特兰蒂斯,亦或是三者皆有。她的敲打和暗示半点没起到作用,她甚至不知道阿芙洛是否是故意的。 首领将攥着的纸张捏出一条折痕来,阿芙洛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飞快地从艾瑞身上掠过了。 首领温和地引入话题失败,遂也不绕弯子,道:“前线需要有人,皇宫中也得留下一位才行。你二人既为伴侣,此事自然应当与你们共同商议,你们意下如何?” 还能如何,阿芙洛当然毫不犹豫地说:“前线。” 艾瑞被她噎了一下,来之前在脑海中组织好的语言甚至大半被她这句“前线”逼得毫无用武之地。继承人都已经做出决定了,她还能忤逆不成? 但她看首领的面色有些迟疑,似乎也并不是那样坚定,毕竟先前的一系列事件还是让二人生出隔阂,自己说不定还有戏。 “我愿意留在皇宫为首领分忧,”她道,“但殿下刚从……出来,那处我也去过,干燥且炽热,想来对身体的伤害是极大的。殿下先前在前线也受过伤,不如就趁此机会在宫中休养一段时间?我愿意为殿下分忧。” “为我分忧?”阿芙洛疑惑地道。 “是,”艾瑞见阿芙洛态度松动,赶紧道,“我曾看过兵书,学习过一些领兵之法,在前些日的运用中也有了新的体悟。首领与殿下如若不嫌,我愿意去往前……” 阿芙洛骤然打断她的话:“你原先不过红尾,看兵书做什么?” 经她这样一说,首领也恍然似的抬眼望过来,被两道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艾瑞迅速垂下眼去,避开了浓重的狐疑。 ……她怎么忘了,平民有什么资格学习作战理论? “是在有幸被选中成为殿下的伴侣之后,”她适时压低了声音,对自己迅速的反应还算满意,“希望能为殿下分忧。” 她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首领颔首,像是接受了她的说辞。 “近日的伤亡的确减少了许多,”首领又搬出了方才的理由,“想着为继承人分忧是好事。” 她将手中被捏皱的战报递给阿芙洛,后者接过看了眼,微微蹙起眉。 怎么会这样巧? 蓝星的漏洞都让艾瑞给发现了,亚特兰蒂斯的薄弱也补上了,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锋都是在易守难攻之地…… 她冷笑了声:“母皇若实在难做抉择,不如让审判庭候在外面的人也进来说道一二?” 第058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顾无觅在外面等了半晌, 骤然听见阿芙洛提起自己,一瞬间有些愣神。 首领抬起眼皮,道:“审判庭的人?” 一旁的侍人适时道:“顾审判长候在洞穴外。” 其实她方才已经向首领禀报过了, 但就这么一会儿时间, 她似乎已经忘记, 只缓缓点了点头,道:“让她进来吧。” 顾无觅万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与阿芙洛、艾瑞、首领三人共处一室的时间,她行了礼,十分自觉地浮在最后,首领抬手召她上前,示意阿芙洛将战报递给她。 这顾无觅哪能看懂,不过她从方才几人的争执与看过的原著大抵也能推断出这份战报的不合理之处。以原主的身份地位,等年岁上去了大抵也是族中长老,是以看不懂战报才算是奇怪。 首领问她:“如何?” 她垂下眼去,一副谦恭的模样:“属下不敢妄言。” 却察觉忽然有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知晓这大抵来自阿芙洛, 不过…… 又是为何? 艾瑞却不解其意:“审判长直说便是, 哪怕有错误,想必首领也不会怪罪的。” 顾无觅:“……” 什么人才会蠢到挖坑给自己跳。 但她时刻要记得在艾瑞面前的人设,不谙世事被赶鸭子上任的小白罢了。她见首领颔首, 方道:“这份捷报十分漂亮,不知出自族中哪位长老?” 阿芙洛半眯起眼看她,顾无觅没敢对上她的视线, 故作镇定地抬头望向首领,假装没察觉到艾瑞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的脸色, 问了一句:“啊,不对吗?” 她补充道:“不会是殿下吧?” 阿芙洛嗤笑一声, 首领问道:“哦?为何说不会是阿芙洛?” 顾无觅真诚地道:“属下看这份战报上都是一些耗费人力物力并不多的事件,诸如巡查时发现蓝星据点并摧毁、例行演练时补上我军薄弱版块……听闻殿下素有惊世将才,想来是并不会讲此等职责范围内的小事如此大张旗鼓地写下好几个页面大肆宣扬。” “不过既然能做到上述事情,想来指挥之人十分心细,能够发现军中如此多原先将领并没有发现的漏洞,这份战报足足有……”她翻看了一下,“十日。想来以此人的心细程度,亚特兰蒂斯的防守应当已经十分严密。” 首领若有所思,她转头看向阿芙洛:“你以为如何?” 阿芙洛道:“顾的理论十分完善,想来行军打仗,也不在话下。” 顾无觅欠了欠身:“殿下说笑了。” 是真说笑了,就她脑子的水分,知道原剧情线的时候随意胡诌几句糊弄一下还好,真到了瞬息万变的战场,不露馅才怪。 阿芙洛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了片刻,顾无觅能够感觉到她的目光始终黏在自己身上。她抿了下唇,终是抬头看她,视线相接,她从阿芙洛眼中看到流露出的满意。 那份情绪有些奇怪,似乎并非对下属的赞赏,而是对…… 所有物。 顾无觅有时觉得阿芙洛或许并没有将自己当成独立的下属,而是……她形容不上来,但她敢肯定艾瑞口头上像阿芙洛表过如此多次忠心,都比不上自己在阿芙洛那儿的半分可信任度。 归根到底她仍旧是高傲的。 艾瑞气得声音古怪起来,顾无觅甚至看见她鳃盖张合的速度显著加快了,连为了保持平衡的鱼尾摆动幅度也大起来,水流拍打在阿芙洛鱼尾上,被她嫌弃地用尾巴又拍开了。 “那审判长以为,这份战报的主人,就没有除了细心以外的半点可取之处了吗?” 顾无觅惊了,她甚至问996:“真没搞错吗?她真的是主角?” “她没事能不能多看看心灵鸡汤书籍啊,”顾无觅吐槽道,“比如什么高情商聊天话术100招、半小时速通官场沟通什么的,进修一下语言艺术。” 如此自取其辱的问题,顾无觅当真是不想回答,可奈何艾瑞问了,她还是要保持清纯人设,抛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心细却不冒进,能沉住气。” 她思考了一会儿,才道:“依属下浅见,此人若是治族理政……” 后面的话语突然尽数被吞了回去,她的面容顿时惊慌起来,将头埋得更低:“属下失言,还请首领恕罪。” 首领喜怒不定地盯着她瞧了片刻,目光扫过艾瑞,后者亦俯身。洞穴中唯有阿芙洛还直着腰,神色冷漠好似事不关己。 “你且起来,”首领缓缓道,“方才说了既说了不会降罪,此时又哪有论罪的道理。” 艾瑞还弯着腰,首领沉默半晌才道:“你也起来。” 艾瑞松了口气,首领后半句却说:“她倒是的确没说错什么。” 艾瑞急忙辩解道:“首领,我并无谋反……” “不必说了,”首领一抬手制止了她的话语,温声道,“你既是阿芙洛的伴侣,自然与她是一体的,日后若是能尽分内之责、做分内之事,辅佐未来的首领也很好。” 阿芙洛垂眸不语。 艾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就此作罢。但她清楚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被揭过,首领方才话中似是自然而然地提起让她辅佐未来的首领,却并未严明究竟是谁,也是对阿芙洛的警告。 不过后者显然并没有当回事。 她羡慕阿芙洛的血脉,这份羡慕在逐日的相处中渐渐演变为嫉妒。似乎阿芙洛所获得的一切都是天生的,她生来有着高贵的血脉、被血脉赋予的地位、权力与智慧,而自己生在没落的、血脉稀薄的贵族,活该带着这条再普通不过的红尾碌碌无为地过平凡人的一生。 这一既定的命运哪怕在她与蓝星人联合,对方协助她改变了祭祀的天象后也未能改变。阿芙洛从心底里厌恶她的谄媚,不允许自己近她的身,洞穴更是跟防贼似的,连方圆五米都不能靠近。她心中憋着一口气,迟早要尽数奉还。 但哪怕时至如今,她仍旧被当权者威胁。 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来自上位者赋予,对方随时有撤回、反悔的权力,而她只能在官场周旋,摇尾乞怜,祈求上位者施舍自己一点肉汤。 嫉妒到最后,只剩下无穷尽的恨。 她以为与聪明人——暂且这样评价阿芙洛与首领,打交道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却没想到顾无觅这类人看似绵软可欺,实际更不好掌控,永远也不知她的天真会让她下一步说出些什么意想不到的话来。哪怕是方才那等大逆不道之话,她照样没过脑子似的就说出来。 但……这种人或许会比聪明人死得更快。 顾无觅能在此时参与进这场首领家庭内部的纷争,说是阿芙洛一手促成也不过分。原本首领并不知晓顾无觅在洞穴外候着,就算知道了也大概率并不会让她参与到这种可以说是家事也可以说是政事的讨论中来,顾无觅被扯进这趟浑水,被人当枪使了都不自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顾无觅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燃起更深的怒火。 顾无觅道:“原是艾瑞长官!方才我属实是失言了,还请长官勿要怪罪。” 首领都发话了她还能怪罪?若此时再揪着顾无觅不放,岂不是显得自己仿若斤斤计较的小人?艾瑞干巴巴地笑着:“审判长说得不无道理,受教了。” 顾无觅微微欠身:“浅薄之谈罢了。” 一场混乱的纷争眼看就要走到尽头,首领尚未作出抉择,她将视线移向艾瑞,似乎希望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毕竟抉择由她做出,强行安排,岂不是给自己落下一个专制武断的罪名。 “阿芙洛,”艾瑞始终避开她的目光,首领微微叹了口气,只能转向自己的孩子,“你仍愿意为亚特兰蒂斯献出你的才华、乃至生命吗?” 阿芙洛眼神微动,顾无觅在皇宫中第一次看见她眼中奇异的神色,一扫先前的不耐与漠然。她将右手放在左心之处,道:“它是我的荣光。” 听闻此话,艾瑞终于抬头,首领此时捕捉到她的视线,问道:“艾瑞,你呢?你如何作想?” 艾瑞心中苦涩,却只能道:“既然如此,首领,我愿意留在皇城之中,保护您与小殿下的安全。” 首领的目光转向顾无觅,才想起顾无觅并非她们家的成员,没什么好问的,却没料到后者却主动说:“属下愿继续在审判庭任职,为首领分忧。” 没人问你。 艾瑞颇有些无语,等自己上位后或许应当定一个什么不满xx岁者不得担任官职的规定,以免这种什么也不懂只会乱说话的小孩进入权力系统,将亚特兰蒂斯本就落后的管理搅得一团乱麻。 直到走出洞穴,她都还在想这件事,过于入神以至于没看见一尾紫色又漂到自己身边,关切地问道:“长官,您没生气吧?” 艾瑞:“……” 她甚至没忍住抬头确认了一下,这仍旧是在洞穴里,四周来来往往全是侍人,丝毫不用怀疑她们的对话会尽数传到首领耳朵里。 她只能强撑着笑道:“没有,你的评价很中肯,顾。” “啊这样,”顾无觅抿了下唇,一副忐忑的模样,“我是真不知道那份战报是你的,还说了你那样多缺点……” 艾瑞持续微笑:“没关系的,你也帮助我更好地认识了自己。” “真的吗?”顾无觅似乎有些惊喜,道,“那我还说你适合治族理唔唔……” 艾瑞猛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第059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你们在做什么?” 一听熟悉的声音, 顾无觅立即噤声,也不挣扎了,毕竟下一秒艾瑞便松手将她放开。她猛地往一旁退了几米, 几乎是与艾瑞同时弯腰:“殿下。” 首领不是说留下她还有要事相商吗?这么快? 顾无觅不知自己心虚个什么劲儿, 阿芙洛冷冷应了一声, 目光在艾瑞身上漫不经心地一扫,说出的话却好似有千钧重:“离皇宫不过百米,与官员私交,你胆子大得很。” 艾瑞心下一沉,忙抬头想解释道:“殿下,我……” “你,”阿芙洛根本没理她,径直对顾无觅道,“跟我走。” 顾无觅方才装了那样久的乖顺,也不差这一会儿:“是。” 阿芙洛摆尾从艾瑞跟前游过, 再没分给她半个眼神, 顾无觅跟在她身后, 艾瑞深吸一口气,吐出一连串气泡,破散在水中毫无痕迹。 直到顾无觅回头再看不见皇宫, 阿芙洛突然道:“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顾无觅迟疑地道:“殿下方才问我们在做什么?” 阿芙洛抱着手臂,好像在说:不然呢? 顾无觅以为那不过是随口说的一句话用以将她从当时的场面中带离,没想到阿芙洛竟是问真的, 她如实道:“我重复了在首领面前说的话来激怒她……” 阿芙洛:“然后?” 顾无觅偏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她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阿芙洛终于停下来,顾无觅差点撞到她身上。事实上她认为撞或不撞最后的结果都没有差别, 因为阿芙洛食指屈起,挑起了她的下巴。 “你就任她碰?” 直觉让顾无觅噤了声, 距离太近,却又很远,她一如往常仰头撞进阿芙洛的眼睛,察觉不出她为何而恼怒。 能回前线不应当高兴吗? 她这样说,好像……好像显得自己十分重要似的。 茫然与不安让她抿了下唇,阿芙洛另一只手的指尖描过她在嘴唇。她自己也是人鱼,当然知道指甲会有多锋利,能够轻易割开鲨鱼的皮肤,更别提人鱼柔软无鳞片覆盖的嘴唇。 “殿下,我……” 顾无觅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眼,零星的气泡被阿芙洛锋锐的指甲戳碎,阿芙洛停了动作,俯身几乎与她脸颊相贴,吐出微不可闻的一句话来: “只有我能碰。” 闻言,顾无觅瞬间睁大了眼,但阿芙洛看不见她眼中的震惊,因为她已低头,长发就搭在顾无觅肩头,后者察觉到一点冰冷的柔软。 一个……神明垂落的亲吻。 在海中接吻与在陆地上总归有些差别,那一瞬间她与水流之间的联系被强行分隔,鳃盖随着微动了下,却没能从口腔中汲取到水流,她感到莫大的来自缺氧的恐惧。尽管那一瞬间的分隔远不至于此,这一吻只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再回神时阿芙洛抬着她下巴的手往上挪了两分,捏住她嘴唇两侧,话语颇有几分无奈:“呼吸。” 也是第一次见接吻后忘了呼吸的。 顾无觅下意识用鼻腔吸气,却毫无意外地呛了水。鳃腔自动打开,过滤了走错道的水流。 “在水下呛水,”阿芙洛不甚明显地笑了下,“真稀奇。” 顾无觅已经无暇解释,嗓子里都是海水的腥咸。好在阿芙洛没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纠结,而是直接重回了方才的话题:“记住了吗?” 这会顾无觅知道,她是在问那句“只有我能碰”。阿芙洛吻她,合该是她攻略人物的一大进展,只是她没想到主动的会是阿芙洛,更没想到这一剧情竟是由她方才与艾瑞玩笑间被捂了下嘴这一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所推动。 她还保留着在陆地上的习惯,说话前无意识舔了下唇:“记住了。” 阿芙洛看她的眼神又有些变了,顾无觅避开她的视线,听不解风情程序里只有任务进度的996惊讶地问:“瞬时好感度75%了,宿主再接再厉啊!” 顾无觅只想将它的网线拔了。 话音未落脸颊就被覆上一片冰凉,顾无觅的呼吸再次一顿,鱼尾控制不住地带着身体往后,却没能挪动分毫。阿芙洛指尖的蹼贴在她的左脸侧,轻轻拍了拍,:“规矩都忘了?” 顾无觅眼睫颤得厉害,却如破茧的蝴蝶终于还是抬了眼,阿芙洛的神色喜怒莫辨,金色的眼睛直盯着她:“说话要看着我。” “……是。” 阿芙洛转身继续往前游去,金尾在光线并不明晰的海底甚是显眼,沿路遇上的族人都会停下来俯身恭顺地行礼。 顾无觅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脑海中996在发疯尖叫为上涨的好感度狂欢,但她隐约清楚这或许只是一瞬间的生理性错觉。果然,等到了一定的时间后,起伏不定的好感度稳定下来,最终落在76%。 顾无觅只能从系统监测到的数值判断阿芙洛的情绪,此时大抵应当是稳定下来了。她便试探着说回了最初的最初——阿芙洛不日就将动身回道前线一事。 “殿下何日动身?” 她询问时颇有些忐忑,却又气定神闲,好像方才的那一吻只是激情之下的产物,过后谁也不该主动提起。亚特兰蒂斯没有婚约这一说,艾瑞既然被* 上天选择为阿芙洛的配偶,那么就是已经得到全族承认的意思。 但她又对未来的走向有些怀疑,在她的推动下,阿芙洛回到前线,艾瑞留在后方,这已经是对亚特兰蒂斯而言最好的选择。但这同时也意味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留在皇城中为审判庭效力的她大抵见不到阿芙洛,反而由于述职进宫的原因日日都要与艾瑞打照面。 这让她如何推动感情线? 她并非不想与阿芙洛在一块儿,只是在她原先的生活环境中,战争离她有些过于遥远,和平安定的生活已经持续好些年,战争似乎只存在于历史资料与世界的其他角落。先不说首领没有理由让审判庭长去往前线,她自己亦发挥不了什么正面作用。 阿芙洛没回头:“明日。” 这似乎也太急了点。 阿芙洛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微微摇了摇头:“艾瑞已经回皇城三日,算上她在路上的时间,前线已近五、六日无主将。况且我不在的时候,她做出的什么样子,你是知晓的。” 不提还好,一提顾无觅游回忆起自己方才在皇宫中可笑的表演,艾瑞最后满腹牢骚发不出,只能与她笑脸相迎时,倒真有些令人捧腹。 但阿芙洛从前又哪会与她解释这些?如今她也没有立场盼着阿芙洛将毫无头绪的感情放在亚特兰蒂斯星的大事前面。 她的目的达到了,毕竟她只是一个无情地探索世界完整度以获取主角好感度的外来者。 阿芙洛忽地道:“皇城中更安全。” 顾无觅:“?” 这是在安慰她? “相对而言,”阿芙洛若无其事地补充道,“你且盯着皇城的异动。” 她家殿下眼里终于还是有些权力纷争了,顾无觅差点喜极而泣。虽然阿芙洛不在皇城根本参与不了一点,但至少自己的事业有望得到她认可,顾无觅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为首领侍疾也很重要。” 是嘲讽艾瑞的意思,阿芙洛却没笑,思索一会儿才道:“离她远些。” 顾无觅一怔,阿芙洛又道:“她身上的香,熏得我并不舒服。” 阿芙洛极少在她面前示弱,顾无觅蓦地有些恐慌,敲醒了看热闹的996:“艾瑞今天带抹着毒素进宫?” 996扒拉出了之前的数据:“是的。” 顾无觅微皱起眉:“她竟然还敢……” “还敢什么?”阿芙洛淡淡问道。 顾无觅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将与996的对话说了出来,不过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她一怔,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方才究竟有没有真的将这句话说出来。 但阿芙洛的确问了,这她听得真切。她仰头看着阿芙洛,道:“首领处在昏迷状态已久,前些日蒂娜进宫述职之时,身上竟染了一种奇异的香味,让首领醒了过来。事后御医从海水中提炼出这香,因是从蒂娜那儿传进宫的,故而在审判庭大肆清查,最终缺什么也没有查出。自那以后,首领便不再允许任何进宫之人身上抹香了。” 不过这样说来,艾瑞也是大胆。毕竟她惯常都在鳞片上抹从磷光生物上提取到的发光物质,这一物质难免有些并不属于人鱼的味道,她便只好又在鳞片上抹上一层能遮掩异味的香膏,首领大概早已习惯她身上有香气,更何况她浮得离首领并不近,这味道淡得连顾无觅都没能察觉,更不用提久在病中的首领。 这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过顾无觅方才想对996说的并非以上这些话而已。阿芙洛似乎没察觉出异常,只顺着说道:“鳞片若是被抹上附着力强的东西,味道会散得很慢。” 这也能解释为何艾瑞都去过前线这么多天了,回来后身上微不可闻的味道还是能让首领精神许多这件事。 若她真去了前线,只怕首领这回离了她,只会病得更重吧。 艾瑞的意图几乎都挑明了,阿芙洛若再发现不了什么,那才真是空有继承人之名了。只是艾瑞的血脉并不能直接继承首领之位,大抵还是只能从皇室中挑一个傀儡,年幼还未显露出实力天赋的伊墨斯显然比阿芙洛更好控制。 阿芙洛显然不会想不到这一层,艾瑞身上的香味并非巧合,无论她究竟带的是毒药还是解药,前者说明她远未到收手的时候,后者只能证明她的心虚。 眼下艾瑞仍要留在皇城中,自己一走,她欲有什么动作,恐怕只会更加肆无忌惮。阿芙洛从前哪考虑过这些,眼下虽以为棘手,但也觉得有几分意思。 顾无觅清楚她与首领之间亦没有那样多的母女情深,亚特兰蒂斯人孕育后代的方式与血脉实力决定一切的种族信仰几乎注定了继承人与首领之间的竞争关系。伊墨斯年纪太小,对她几乎没什么威胁,并不在阿芙洛的忌惮对象之中。 可首领手中握着实打实的权力,尽管这份权力终有一天要交与她。但现下并不被她拥有的东西,一日不在自己手中,便多一日的变数。 顾无觅竟不知阿芙洛是希望艾瑞早日得手,还是希望亚特兰蒂斯的安稳再久一点。 第060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阿芙洛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看似平静的皇城只会愈发平静。毕竟从皇城到前线最少也需要两日半的时间,等阿芙洛第一封战报传回,大抵已经过了五六日。 顾无觅准备的鱼车没派上用场, 阿芙洛嫌鱼车太慢, 又太大张旗鼓。她是回战场又不是视察民情, 遂顺手将鱼车的费用报销,并将其给了顾无觅上下班通勤用。 顾无觅也还没张扬到这种程度,是以鱼车便搁在家里吃灰了,每日给鱼喂的饲料都是好大一笔价钱,每日一醒来看着身形巨大的鱼在洞穴门口游动,顾无觅总想起它应有的主人阿芙洛。 艾瑞挑着各种时机在去往前线将阿芙洛换回来这件事提了好几次,但无一没有遭到拒绝。首领让艾瑞留在皇城中的医院似乎非常坚决,仿佛前些日子让艾瑞替阿芙洛的并非是她。 顾无觅乐得听艾瑞吃瘪,这一日她入宫前恰好看见那尾红色。不怨别的,首领的洞穴外受着的护卫最少都得尾鳞泛着光的蓝色或绿色, 一尾红色游在主道上着实显眼。 “艾瑞长官。”她主动打了招呼。 艾瑞回过头见是她, 表情僵了片刻, 而后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早啊,顾。” 顾无觅游到与她并肩的位置:“长官看上去心情不错?” “嗯……还好,”艾瑞这会儿微笑在脸上挂着也不是, 瘦了也不是,含混道,“皇城宁静多日……” “是啊, ”顾无觅十分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皇城没什么动荡, 再安全不过,不比前线随时有性命之忧。留在这儿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说对吧?” 艾瑞:“……对。” 顾无觅心情大好,正说着,一旁十分迅速地游过一条人鱼,几乎贴着艾瑞的尾巴游过。她的速度十分敏捷,以至于带起的水流差点将艾瑞猝不及防掀翻过去。 顾无觅一手连忙拉住她的胳膊:“长官?” 她总算是没有被这股水流卷走,不过在皇宫中如此行动无状,未免也…… “是信使。”顾无觅低声道。 连一名普普通通的信使都能差点将她掀翻过去。 艾瑞心有不满,不过这段时日信使送来的几乎都是前线急报,首领允了她们在皇宫中的失礼,就这么会儿功夫,想必战报已经被送到首领手上了。 顾无觅扶起艾瑞,被对方没什么所谓似的甩开了。 她活动了一下方才被大力拽着的手,这会儿还隐隐又些发麻,状似无意地问道:“算着日子,这该是殿下到前线后的第一封战报。” 顾无觅看她气定神闲,就知晓交战地的事她没少做安排。虽然本身的智商的确没什么值得令人担忧的,但毕竟与蓝星人联手,对方有着亚特兰蒂斯所不了解的高科技武器,还是得借机试探一二。 “期待殿下带领族人们取得胜利。”顾无觅毫无营养地应和了一句。 “是吗?我也很期待,”艾瑞笑了下,好像笃定这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内阿芙洛就真能将事情搞砸,“正好要去面见首领,走吧。” 她竟然没有对方才信使的冒犯大加批判,这可不像她往日的作风。 二人往主穴游去,正在洞穴外时,见侍人正带着一位蓝尾的人鱼出来,正是方才那位信使。 顾无觅还未有所动作,艾瑞却已经浮在了她们的必经之路上,打招呼道:“信使舟车劳顿,甚是辛苦。” 这是从蓝星的语言中学来的词汇? 只可惜舟车都并非是亚特兰蒂斯常见的交通工具,这样说来倒是有些奇怪, 信使起先惊讶了片刻,她的面上满是疲惫,刚得了首领恩准被带下去歇息,没想到这位传闻中攀附上继承人的艾瑞长官会主动与自己交谈。她心想大抵又是些客套话,遂也道:“长官在皇城中护卫首领安危,想必殿下在前方也能更有底气一些。”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无觅抿了下唇有点想笑,艾瑞面色一变,下意识出口道:“我前些日子也在前……” 骤然提高的声音让在场侍人皆是一惊,就连信使面上也浮现出茫然无措来。顾无觅赶在惊动禁卫前拉住了她:“首领该传召了。” 艾瑞鳃盖急促地张合几下,最终转身往主穴的方向去。顾无觅对信使轻施一礼,也转身跟在艾瑞身后进了。 可她听见信使与侍人微弱的交谈声: “敢问姐姐,紫尾的那位长官是?” “那是审判庭的副庭长,姓顾。” “她竟与艾瑞长官在一处吗?” “她也是脾气好,换个人可不一定受得了……” 二人的声音逐渐远去,顾无觅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信使可是还要回交战地的,这话要是传到阿芙洛耳朵里,她可还怎么将这个任务顺利推进下去。 思索间二人已经来到主穴,对着首领行礼后起身,顾无觅瞥见她手中握着的正是方才信使送来的一卷战报。 她毕竟是审判庭的人,并不直接参与战事,首领不发话没有立场去看战报这样敏感之物,更别提只有几个闲职在身的艾瑞。 但她有这个觉悟并不代表艾瑞也有,车轱辘话来回转了好几轮,艾瑞终于没忍住道:“我与顾方才在外面的主道上遇见了来自交战地的信使,可是有新的捷报传来?” 首领的关注点却在于:“你与她一起来的?” 这话是问顾无觅。顾无觅垂眼:“今日该属下述职,在皇宫外恰巧遇上艾瑞长官,便顺道一起进来。” 首领点了下头,这个回答似乎令她满意,将手中卷轴递给了身边的侍人:“拿去看吧。” 艾瑞一目十行地翻完,转手给了顾无觅。顾无觅抬头看了眼首领,见她默许的意思,这才翻开看了。 可以说是风平浪静的几日,也不知蓝星是如何想的,偏在艾瑞暂代阿芙洛之职到阿芙洛回归这一段时间内都没什么大动作。阿芙洛刚回归,所做的不过也就是清点名册,翻阅艾瑞在时的记录,巡防几处艾瑞战报上所做出过改动的据点。 目前一切顺利。 算不上是一份捷报,只能说若是这种毫无可圈可点之处的东西呈现给首领的时间久了,难免不会以为阿芙洛在交战地简直像是领了个闲职。这日子过得比后方还要舒坦。 蓝星这是转性了? 还是说艾瑞又有了什么新的计划? 顾无觅不敢妄下定论,但首领似乎也没有要问她们想法的意思。上面久无动静,顾无觅将战报递还给侍人,后者呈上去时顾无觅恰好抬头,这才发现首领又昏睡过去。 不如直接将贝壳床搬来算了。 嗜睡显然是余毒未清的后遗症,更何况首领体内的毒从来就没有清过。仗着首领嗅觉减退,艾瑞这几日身上的香味愈发明显,已经到了顾无觅一靠近就能闻到的程度。 她不由得问996:“这么香,我与她待久了不会中毒吗?不是,她自己难道不会中毒吗?” “放心,宿主年轻力壮,与携带者相处的时间短,并不会有大碍,”996扫描了她的身体,“不过携带者本人已有轻微的中毒之兆,具体体现为暴躁易怒,情绪波动较大。但原著中提到过蓝星人承诺事成之后为她提供全方位医疗服务,是以她并不担心自己中毒之事。” 还真是简单直接的承诺。 不过蓝星的医疗服务也不是什么明面上的好东西,对付她们自己族群的伤势与疾病尚且有迹可循,可若要说为亚特兰蒂斯人诊治么……首先不还是得对亚特兰蒂斯这个种族的身体构造有足够了解吗? 想到原文中阿芙洛最终被送到研究所的结局,顾无觅打了个寒战。 两星开战之处,亚特兰蒂斯这边牺牲的族人尸体总是莫名消失不见。连带着专门清理战场的鲨鱼也失踪了数条,阿芙洛与长老们商议发现不对劲后,来不及处理的族人尸体全部改为火葬——她们生前如此惧火,死后却仍旧要在火焰的炙烤中消亡灵魂。 她不希望书中的结局成为现实,首领时日无多,原文中阿芙洛在研究所中面对首领尸体所展现出的悲痛是真实的吗?还是说她所感到悲痛的其实是一个族群的消亡,当首领与继承人皆已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她从这个被海洋抛弃的种族身上看不到希望。 但这些都无从得知,毕竟这一条故事线上的阿芙洛并不会经历上述故事。顾无觅是来改变糟糕感情线的,也是来改变剧情结局的。 首领久睡不醒,今天的述职又是顾无觅十分无聊地对着没有回应的上位者念完的,正是她没想到艾瑞竟在主穴外等她,照理来说艾瑞会在皇城中转一会儿,熏查一下日常的安防,然后再回到皇宫中侍奉首领床前。 “审判庭最近可有什么大事?”她闲聊一般起了头。 “没什么很值得注意的,”顾无觅想了下,“毕竟眼下的大事,都在交战地吧。” 艾瑞干笑两声:“也是,我想岔了。” 她还欲再说什么,却被顾无觅蓦地打断了。 “什么味道?”顾无觅睁大眼睛,鳃盖动了一下,不确定地问,“你抹了香膏?好香。”. 此时。 军中一长老到点接替了阿芙洛的轮值,她轻轻颔首,低声与身旁的副官交代了几句,而后才从洞穴中游出。 “殿下,我们是回帐……” 阿芙洛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副官不解,但服从的本能让她吞掉了后面的话音,甚至连鱼尾摆动的幅度都下意识控制住。却见阿芙洛游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凝神观察片刻后猛地从阴影处窜出。 下一刻,三把尖锐的鱼叉对准了她的要害。 “干什么?”副官惊了,这会儿也忘了阿芙洛的命令,兀地喊出了声。 三位隐藏在暗处的守卫这会儿也看见了阿芙洛金色的鱼尾,手上的动作便显得迟疑。直到阿芙洛抬手,才顺从地放下武器。 阿芙洛游回副官身边,这是回主帐的方向。副官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游移不定地道:“殿下,您这是……” 她本没期待阿芙洛会回答,却没想后者竟真开了口。 “我在想,”阿芙洛沉下声音,“如若我都突破不了军帐附近的守卫,而那叛徒当日,又是如何悄无声息潜入的呢?” 原来是试探,副官松了口气,甚至没注意阿芙洛已经如此笃定情报失窃是叛徒所为这一事。 “也许,”她说,“属下只是猜测,或许是因为殿下的鱼尾太过显眼?换做是寻常不发光的红尾或是亮度低的绿尾,未免如此快的被发现。” 阿芙洛微蹙了下眉。 60-80 第061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副官的话提醒了她, 军中的绿尾不多,红尾更是稀少,战斗实力低下的她们只能在军中承担些后方的职务, 或是书记员一类文职。 但红尾或绿尾的反应速度真能躲过守卫的巡查吗? 阿芙洛向副官确认道:“能进入到诸位长老军帐附近的红尾, 有是没有?” 副官翻阅手中名册:“并无, 殿下,这次战争并没有红尾的族人担任书记员,是以军中的红尾都分散在底下的小队之中。” 她抬起眼:“可需要属下逐一盘查?只是……” “只是什么?”阿芙洛问道。 “红尾的实力本就……不怎么高,在战场上难以自保,再加上先前失踪了一批遗体……”副官面露难色,“盘查起来只怕有些困难。” “……算了,”阿芙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她们不会有这个胆子。” 将怀疑指向最容易为了族群牺牲的一群人,难免让人寒心。 副官将这个提议从本子上删掉, 所谓删掉其实就是撕掉这一页后裁成碎片喂给一旁的鱼群, 却听阿芙洛又道:“牺牲者家人的抚恤……” 副官松了口气:“殿下放心, 都早已安排下去了。” 阿芙洛没否认,副官翻到后一页与她确认剩下的事:“第一封战报已经发回,算着日子今日应当已经送到首领手中, 第二封战报在路上,第三封战报还在写,执笔人让我向殿下确认几处信息……” 阿芙洛分神听着, 副官跟不上她的速度,到后来声音逐渐变成:“蓝尾第三小队的压力分咕噜噜噜……噗, 分散点……” 阿芙洛无奈转身来看她,副官摆动着鱼尾, 道:“分散点,咕噜,安排在……” 阿芙洛干脆停住不动了,见她追上来,才道:“慢些。” 再游动时竟真放慢了速度。 副官咽下因呼吸过急而吐出的满口泡泡,心想她们殿下真善解人意。 待殿下进了军帐可就不能再跟着了,殿下将私人领地看得极为重要,听说在皇城时久不让侍人入内打扫,这一习惯到了交战地更显谨慎。副官抓紧时间准备问最后一个问题,却猛然听见一声响彻海洋的尖啸—— 传令官飞扑而来,阿芙洛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右手已然执起了挂在洞穴上的战戟:“何事?” “西、西海岸第五小队驻扎处,”传令官咬碎了满口的泡沫,“蓝、蓝星……” “第五小队人呢?”副官急忙问。 传令官用力地闭了一下眼,阿芙洛一把将她掼进副官怀里,鱼尾一摆游了出去,连洞穴的门都没进。 专程挑着她在的时间……还挺有意思。 阿芙洛原先不敢确定的事现下又明晰了几分,可她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更不可能冲回皇城,这显然并不是明智的举动。敌在暗她在明,原本就不占据优势,更何况暂时如若真是她想的那样,此时从距离上切断了二者的联系,倒是暂时兴不起什么风浪。 皇城中看的那份战报她记得很清楚,绝对没有西海岸第五小队的相关调动。印象中,或者说至少从记录上看,西海岸第五小队的上一次换驻扎地还是在半个月之前,自己尚在营地之时,而最近一次却是在昨日。 艾瑞打着不敢拆乱她部署的缘由将各地的安排都保留了许久,其实早该到换人的时间。阿芙洛回来之后迅速对各个小队进行了调动,却没料到还是被蓝星人翻了出来。 她看战报上艾瑞的巡查范围可谓是将整个附近的海岸线都绕了一圈也不为过,怎么,她也会有失手的时候?还是特意给蓝星人留的破绽? 除了自己以外,各队精确的坐标都分散掌握在各个海岸负责的长老手中。她在前往西海岸的途中碰见了西海岸的这位,年过半百,在族群中算不上年长,却有着一尾健壮有力、因此颇为漂亮的橙尾。 “殿下,”她先是一愣,继而快速跟上来,“我的失职。” 现在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阿芙洛记得她,平日里在会议上总没什么主见似的,提议几乎都是被动防守为主,顺着周围人附和几句,在巡防安排上却是极为心细,从未出过岔子。 她张口欲说什么,此时她们离西海岸越发近,身后跟着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却见领头的二位蓦地放慢了速度。 人群中忽地蔓延开一阵骚动,不知是谁率先惊恐地瞪大了眼,这份情绪瞬间传染给了身边的同伴,海水中蔓延开若有若无的血味,那是同类的味道,并且是血脉纯度极高的同类。 这份恐惧无关训练,无关心理素质,只关乎种族本能。 正当此时,海洋中再次漫过一道刺耳的尖啸。 与方才的军令并不同,这道尖啸破碎、嘶哑,透露着一只人鱼生命所能承受的极致,在最后猛然炸开,如同海洋中被鲨鱼撕扯过尾鳍的猎物,只能茫然下坠入暗无天日的海底被迫接受最后的命运。 水中同类的血腥味灌进口腔,阿芙洛舌尖舔过尖牙,瞳孔逐渐变幻成危险的竖状。 ——“快!快记录下来!”露西连忙呼喊着身边的记录员将这一幕用高清摄像机拍下来,飞船并算不上宽敞的船舱内回荡着她兴奋的大喊。 “露西小姐,我再提醒一次,这种珍贵的设备在亚特兰蒂斯的海水中只能使用不到十次。最多十次之后,设备便会彻底报废。”一旁的研究员穿着宽松的T恤,冷冷抱着手臂看她指挥。 “放心,我有分寸,”露西漫不经心地道,“阿芙洛第一次在视野内无蓝星人的时候展露竖瞳,先不提竖瞳在海底生物中几乎没有,更何况与阿芙洛有关的任何一点资料,都不能放过。再者,爱丽丝,你应当称呼我为‘博士’。” “好吧,因为发现新行星特有生物与矿藏而被授予的荣誉也算是荣誉,不过我并没有不承认你的博士身份的意思,露西博士,”爱丽丝耸了耸肩,“只是善意的提醒,你太在意自己的头衔了,我们研究所的诸位几乎都有着独立进行项目的能力,而不是非得在意一个顶多能让薪资多一点的头衔。” 露西假装没听见她的冷嘲热讽。事实上亚特兰蒂斯研究所——这一成立不过十年的研究所之所以能够建立,起初完全是由于露西的伟大发现。 露西本是一艘海洋科考船上的研究员,因水下作业时遭遇一些意外,竟偶然触发传送点,被传送至了另一个蓝星人全然不知的星球亚特兰蒂斯。她的同伴在水下丧命,而她却被好心的亚特兰蒂斯原住民救起,并在传送点下一次开启时被原著民送回了蓝星,几个月后,公布了这个伟大的发现。 因着发现传送点与新行星的事,亚特兰蒂斯成立之初对于这位荣誉博士露西可谓是相当尊敬,毕竟因为她的发现,才让研究所这帮人得以有了一项无论是薪资还是对真正更高科学的探索令人心动的工作。可逐渐的,露西与她本人的学识并不相符合的骄傲自负,让这帮一心扑在伟大科学上的研究员对她失了兴趣—— 不过是运气好偶然触发传送罢了,随便换个人来,倒也一样。 说不定还不会对她们的研究指手划脚。 亚特兰蒂斯与蓝星的传送点一个月才开一次,两星的传送点都在深海,因为蓝星只能陆续送过来一些潜艇一类的、适合水下活动的载体。但自从亚特兰蒂斯发现并采取措施后,传送点附近总是有大批的人鱼守卫着。 海洋是人鱼的主场。在亚特兰蒂斯对于蓝星任何材料都是高腐蚀性的海水加持下,人鱼的尖牙与利爪能够轻易撕开潜艇的外壳。 而蓝星若想绕过海洋,便只能在太空中进行遥远的星际飞跃。这与海洋传送对比起来,耗费在路途上的时间多的可不只是一两天。 而星际战舰与飞船亦无法过长时间地停留在空中。可蓝星的陆地面积实在是小,阿芙洛看穿她们的弱点后,亦派人将为数不多几处能停靠战舰的海岛严加看守。 此时正悬停在半空对海下进行着观察的并非是一艘攻击型的飞船,而是储能量大、能耗低的研究所专用飞船,露西与一些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已经在此停留了许久。天空是人鱼完全无法触及的地方,也是在这个陆地面积约等于无的星球上,蓝星唯一占优势的领地。 正在露西的指令下操纵设备的研究员哀怨地抬头看了爱丽丝一眼,似乎在为这台丝毫没有发挥应有价值就濒临报废的机器感到惋惜。爱丽丝对她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毕竟谁让露西是能在这座研究所随意祸害设备与工作人员的“荣誉博士”呢? 她抬手招过另被露西鸠占鹊巢的研究员,说:“陪我去生物隔离区看看。” 这可是个好地方。 这个区的项目在爱丽丝看来是所有进行中项目里最有价值的一个,毕竟气候、矿藏……总归来说都是这个星球上一成不变的死物,不如活的东西来得有意思。 亚特兰蒂斯整个星球几乎都被无尽的海水覆盖,海洋生物种类繁多。大抵是因为与蓝星有着传送点联结,亚特兰蒂斯的海洋生物与蓝星上的多数较为类似,但整体进化程度似乎都略高一些。 从线人的描述和她们所观察到的现象推测,亚特兰蒂斯的海洋生物比蓝星上的更加富有智慧,如人鱼可以与寄居蟹沟通让其帮忙送信、让海豚帮忙找寻族群中丢失的婴孩,这几乎就与蓝星上某些聪明的犬类能够成为特定的工作犬一样神奇。 这究竟是由于海洋低等生物的集体进化,还是说只是因为人鱼的大脑结构、交流方式具有特殊性,从而能够与其他生物沟通呢? 这是极为有意思的问题。 单是想想就觉得兴奋。 生物隔离区并不建在飞船之上,爱丽丝刷了虹膜,衣柜自动打开,她取出一件新的给身边的研究员,自己也换上一件。然后在衣柜里的仪器上刷了虹膜,这一次打开的门在脚下。 一道老式的楼梯架在“地下室”,二人顺着爬下去。除了天花板以外,地下室的另外五面皆是可调节的单向透明玻璃,此时从外而内被调成了不可见的模式。 抽风机飞速运转过滤着空气,在这巨大的噪音里,爱丽丝敲了敲“垂钓者”的头盔,后者正操纵着从海中提起一张渔网。 “捞着什么了?” 第062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我看看, ”垂钓者调到实时监控的界面,一面嘀咕道,“大概又是尸体吧, 反正不会是活的……” 爱丽丝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正是她们的研究一直以来的卡点。人鱼作为亚特兰蒂斯的统治物种, 自然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对人鱼身体构造的研究进展也将对战争产生关键、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 但遗憾的是她们始终未能捕捞到活体人鱼。原因有很多,诸如人鱼在海中的行动十分灵活、再坚固的材质制成的渔网也能被她们的尖牙和利爪轻易撕碎……等等。而唯一一次撞上运气捞着活体,还是伤势不轻的红尾,在被捕捞上飞船后不久便死去。至今研究所仍无法判断她的死因究竟是伤势过重,还是身体无法承受高空环境。 被露西带来的研究员听着这段对话胆战心惊,忍不住小声提醒道:“蓝星生物研究公约不允许对活体高智慧生物进行实验……” 爱丽丝无所谓地瞥她一眼:“随便咯,反正得不到活体样本。” 研究员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此时垂钓者看清了网里的东西,欢快地吹了声口哨:“这回可是好东西。” 爱丽丝的眼睛亮起来, 快步走上前去与垂钓者一起凑在显示屏前:“什么?” 垂钓者指了指屏幕上的一个小点:“形状看上去是条人鱼, 阳光有点刺眼看不清, 不过应该不是红色?” 爱丽丝喃喃道:“希望是除了红色与绿色以外的颜色。” 这两种鳞片颜色的人鱼在族群中的地位似乎并不高,连带着实力也不强。她们先前收集到的尸体样本以绿色居多,但从战舰传回的实时视频来看, 人鱼军队中绿色并非是主色,甚至蓝色都要更多一些,红色最少。而她们身上的肌肉显然要弱于其他颜色的人鱼, 想必并不担任进攻者的角色。 但亚特兰蒂斯水下设备被腐蚀得快,刚一下水便被人鱼破坏的更是不少, 是以资料稀少。她们也仅能推断出红尾在族群中的地位低于其他所有,而地位更高、血脉更纯的, 诸如亚特兰蒂斯名为阿芙洛的继承人是金尾,战斗中类似于指挥者角色的* 有过紫尾、橙尾等,具体如何划分等级却不得而知。 爱丽丝还记得项目组刚宣布红尾是人鱼族群中地位最低的群体时,露西不可置信的神情。据说那位与蓝星一直保持着联系的线人便是红尾,露西原先一直以为她在族群中地位不低,后者又一直对族群中等级划分一事三缄其口,是以才让露西闹了大笑话。 不过听说后来,那只红尾人鱼在蓝星的帮助下实现了阶级跨越……或是得到了什么利益。但这显然是少数高层才知晓的事,不知被谁不慎聊天时当笑话讲了出来,爱丽丝不爱听八卦,知道得不多。 因着线人在这件事山咬死不松口,一直以来她们对人鱼族群等级研究的进展几乎停滞。若是捞上来一条蓝尾,说不定便能破解蓝尾与绿尾究竟哪一种颜色地位更高这一谜题了。 “老天,我没看错吧,”垂钓者率先看清了屏幕上的颜色,惊叫出声,压下另一个按钮,“这是一只珍贵的蓝尾?” 随着她的动作,三人右边的玻璃逐渐变成全透明,研究员在其中看见一个球形的巨大容器,此时里面正盛满了从亚特兰蒂斯海洋中抽取的海水,在按钮压下后缓缓下移。 “不会吧?”爱丽丝这会儿也按耐不住了,“活的?” “80%的可能,”垂钓者兴奋地加快了渔网升起的速度,“得赶紧给她放到水里,不然等会儿又死了可怎么办。” 说话间爱丽丝已经广播通知了项目组的其他成员来到此处,诸位换上隔离服,裹在厚厚的壳子里一起屏息等待这一珍贵样本的到来。显示屏上的人鱼从渔网滚进了球形容器,她似乎还想挣扎逃离,隐约有一个用尖爪划容器壁的动作,但只在容器上留下了浅浅的一层划痕。 “啧,”爱丽丝蹙起眉心,“里面装的是这儿的海水?这容器能用多久?” “不知道,还没试验过,”一旁负责材料研究的同事道,“预测不超过一天就需要更换。” 令人焦灼的等待后,球形容器终于上升到了飞船内,在水箱中缓缓裂成两半被收回。蓝星飞船上的人们连日以来第一次,真正看见了她们所研究多日的物种。 该怎样形容一种超乎认知之外生物的外表特征?理性客观而言,爱丽丝会结合解剖成果,得出“人与鱼完美融合”的结论。但此时她已经完全陷入直面这种未知生物的惊讶情绪中,只因活体样本实在是……太美了。 那是一种完全颠覆蓝星人既有认知的美,像极了仅存在于宗教神话中的圣爱——爱丽丝不知是否能这样形容。 她的研究样本有着一双如海洋般湛蓝色的眼睛,棕色长发编成无数细小的发辫,被一齐束在脑后。鳃盖有一半残缺,翻出的血肉露在外面,与另一半一同轻轻地随着水流张合。手指间的蹼贴在容器内壁上,能够看见其中细微的血管,尖爪里残留的血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比眼睛颜色稍浅色鱼尾中午横亘着一道巨大的利器造成的伤痕,深可见累累白骨,尾鳍有三分之二都消失不见——这也是她会被捕捞上来的原因。 与从前的尸体样本都不同的是,这条活的蓝尾人鱼的鳞片在发光。 爱丽丝极其确信她的鳞片中含有某种能够发光的物质,然而这种物质会随着人鱼生命力的流逝而消失,尸体上的鳞片都是黯淡无光的。 “我的天啊……”爱丽丝听见身边的同事感叹了一句,“这可真是太美了。” 是吧,一想到如此美丽的物种竟然是她的研究对象,爱丽丝的工作热情又高涨了几分。 不过在下一步研究之前,她们仍要对这只人鱼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 此时球形容器是双向可见,里面的人鱼能够看见外面有一群穿着奇异的蓝星人正满怀期待的看着自己。她们的眼中写满了……兴奋。 她不禁收回了按在容器壁上的蹼爪,这座透明的牢笼外又是一个巨大的盒子。她在水下能够轻易撕咬开,此时却失了力气。 水中的味道很难闻,亚特兰蒂斯的海洋里绝不会有这种味道。更令她感到绝望的是,这是一箱死水。 并且是……死亡许久的。 她闭上眼,每一口吸进嘴里的水都混杂着陌生冰冷的气息,这并非是她熟悉的海洋,而是拙劣的模仿品。 容器外的蓝星人正交头接耳,她在心中默数过时间,却被水里突然传来的声打断。 用传声器向她发出询问的研究员说:“你的名字是什么?” 资料显示,亚特兰蒂斯的语言与蓝星统一后的官方语言有一定差异,不过部分文字的发音与含义变化不大,勉强能够互通。 研究员以为她没听懂,换着几种问法说了好几遍,而后又尝试了诸如“我们没有恶意”“你受伤了需要治疗”等话语,人鱼始终未曾回应她们。 “不会死了吧?”有人小声问。 “肯定没,她还浮在水里,尾巴都还在动,”另一人道,“是不是你的问题太难了她听不懂?再换其他的试试?” “等等,你们看!” 人群中忽然传开一阵骚动,显示屏上代表容器内活物生命特征的数值疯狂跳动,发出尖锐的滴滴声。一片惊呼声之中,爱丽丝的心头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她猛地抬眼望去,却见容器中的人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冰蓝色的眼睛。 她对着离人鱼最近的几个同事喊道:“快躲开!” 话音未落,人鱼猛地摆动残破的鱼尾,用力向箱壁扫去! 砰! 腐蚀性极强的海水争先恐后从破碎的容器壁中涌出,穿着厚重防护服的研究员们忙往两侧本套,躲闪不及的被绊倒在海水中,防护服被锋利的尾鳍与尖爪撕开一道道口子,海水猛地灌了进去,研究员尖声惨叫起来! 面对这出由自己造成的闹剧,人鱼的眼中却没有几分快感,冰蓝色的眼睛笼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她在地上抓了一把,尖爪在船舱内划出印痕。 爱丽丝几乎笃定她看不见了。 人鱼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湿漉漉的鳃盖紧密贴在脸侧,爱丽丝观察到她的鼻翼微动,应当是本能转换了呼吸方式。 她用手臂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水箱尖锐的碎片甚至没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抬头“环视”了周围聚集的人群,语调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来: “海洋不会原谅……” “快让她回水里!”爱丽丝高声命令着。 然而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亲眼看着一只珍贵鲜活的研究样本在眼前失了生息。她快步走上前去,翻开了人鱼的眼皮查看,然后站起身来,冷淡宣布:“死了。” 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该送医治的送进医疗舱,收拾残局的启动自动清洁程序,有同事在她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合力将人鱼放进新的密封箱,安慰道:“死了就当尸体研究,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嘛。解剖尸体还不会有伦理风险。”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尸体省事儿。更何况刚才都听她开口说话了是吧?嘿,发音还挺标准。我想想,监测仪也记录了刚才的数据,我们过会儿好好研究研究。” 爱丽丝叹了口气,研究活体样本的计划最终还是泡汤了。不过眼下她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们捉到了活的?”露西大喊着从楼上爬了下来,一脚踩到湿滑的地面差点摔了一跤,“快让我看看!我能跟她们对话!” “不好意思,”爱丽丝冷淡地说,“你来晚一步,已经死了。” “死了?露西不满地嚷嚷道,“你们怎么搞的?活得好好的也能让你们弄死。” 这话未免有失偏颇,爱丽丝猜测人鱼的确无法适应高空的环境、或者死水的环境——这是她们的猜测,好像都有可能,具体还得等这具尸体解剖。不过解剖完也不一定能出结果就是了。 “麻烦让一让,露西荣誉博士,”她着重咬了那几个字眼,伸手拨开她,“别耽误正事。” “等等,”露西忽然笑了下,“死都死了,研究样本也不差这一条。” 爱丽丝等着听她还有什么高见。 “把尾巴切下来扔进海里,”露西耸了耸肩,“她们那位继承人阿芙洛,肯定会喜欢这份礼物。” 第063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顾无觅在皇宫主穴外候着, 时间长了开始垂眼研究洞穴旁边的珊瑚丛和小丑鱼。直到身侧的水流传来一阵剧烈的波动,她抬起眼,见信使从外面闯了进来。 她欲打哈欠而硬生生忍住了。自从上次她对艾瑞问出那句“你抹了香膏?”, 艾瑞总换着理由躲她, 首领也不再同时召见她们二人——上一次才是心血来潮罢了。 交战地无急事, 信使并没有赶着递战报进去,而是与她一同在主穴外候着。侍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去,顾无觅觉得自己应当礼节性地打个招呼,但又不确定是否有这个必要。 “审判长,”好在信使先躬身朝她行李,手中盛着战报的盒子已经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幸会。” 顾无觅颔首算是回礼,与她随口聊到:“你认识我?” “曾有过一面之缘,”信使年纪还轻,披星戴月赶路的疲色也不掩她的朝气, “长官兴许不记得了。” 996提醒她:“上次你在皇宫里撞见的信使也是她。” 原来如此, 上回的照面顾无觅没记住什么, 此时被这么一提醒,还算是对艾瑞的破防有点印象。故而她做出一副刚想起来的、略带惊讶的模样,道:“我知道, 七日前,我们也在此处见过。” 信使亦是没想到顾无觅还能记得自己,二人客套寒暄一阵, 首领先传召了信使。 信使捧着战报进去了,顾无觅叹了口气, 继续数珊瑚丛里的小丑鱼。 亚特兰蒂斯一族天生亲近海洋,与海洋中的万物都有着微妙的感应。是以她们能够拜托寄居蟹帮忙送信, 许多族人也会在洞穴中养一两只小鱼。不过大部分海洋生物的寿命相对于人鱼来讲都很短暂,是以也有人会选择养海龟。 信使进去后不久,从主穴中游出一抹显眼的红色。顾无觅微微弯腰,假装没发现对方低头看尾巴上的鳞片假装没看见她这件事,打了招呼:“艾瑞长官。” 艾瑞迫不得已停下脚步,毕竟如若目不斜视地游过,只怕二人不合的推测不到半小时后就会被呈上首领的办公桌。她浮停在距离顾无觅约三米远的位置,微笑着回应:“顾?早上好。” 其实已经不早了,这个开头有些拙劣。顾无觅猜测她在听见自己说话后还往前游了一段距离,与她保持三米远,是因为她以为隔着这个距离自己便闻不到她身上颇为刺激性的香味了。 但她没说,她只是道:“早上好。” 艾瑞没听见她说话,似乎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招呼,便道:“你一会儿还要见首领,我变不打扰……” “首领今日气色如何?”顾无觅起了个话题,似乎只是臣民忧心首领的身体,这很好,这很忠君。 “尚可,”艾瑞迟疑了片刻,才道,“只是听御医说,仍旧是需要多静卧休息。” 顾无觅道:“首领贵体未愈,却仍旧为战事操劳。前线局势不知如何,长官长伴首领身旁,辛苦为国事分忧了。” 艾瑞被她话语间的“长伴首领身旁”刺了一下,半眯起眼,复又笑道:“顾年纪轻轻便位居审判庭长要职,看来首领用人,果真是妙。” 顾无觅轻笑了声:“长官谬赞,运气而已,毕竟命运如何,皆事在人为。得首领赏识,我当然是尽绵薄之力。” 谦恭的笑意在面上挂久了看着也觉得心烦,艾瑞有些拿捏不准,她其实已经主动避开了——如果这人没有一次又一次撞上来的话。 是无心之失还是早有预谋? 艾瑞并不傻,她自己品尝过从万人之下到权力高层的滋味,也用这一筹码在亚特兰蒂斯找到了许多盟友。但站在她对立面的,除了传统的皇室,还有什么?阿芙洛或是首领,没有任何一个像是会躬身亲入这场亚特兰蒂斯从未有过的权力纷争的。 阿芙洛能开出什么条件? 顾无觅凭着一条紫色的鱼尾,原本便能够在权力体系中坐到极高的位置。艾瑞想象不出阿芙洛能够给她怎样的筹码,让她心甘情愿为自己做事,介于聪明人与蠢人之间的棋子才真正活不了太久。阿芙洛能够用什么打动她? 但除了阿芙洛以外,没有别人有立场与她成为对手。 艾瑞一直想不通这一点,是以她没有动顾无觅。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她又觉得哪怕错杀也无所谓。 毕竟她若是真还对那日的香味有印象,日后总归是个隐患。弑君上位的名声不太好听,艾瑞当然也并不想要。 她略一思索,正欲说什么,侍人的话却打破了二人僵持的氛围:“顾长官,首领有请。” 顾无觅朝艾瑞一颔首,轻飘飘地又一次将事情揭过了。艾瑞游了一段,心中烦躁,没忍住随便抓了只侍人来问:“她刚刚在这里干什么?” 侍人想了想:“看、看珊瑚……” 摆在深海的景观珊瑚罢了,艾瑞追问道:“还有呢?” “数小丑鱼。” 艾瑞:“?” 侍人肯定地道:“顾长官方才一直盯着这丛珊瑚看,里面的小丑鱼都害羞了。” 艾瑞:“……” 好像的确是天真相较于城府的可能性大一点。 但无论如何,趁着阿芙洛被交战地的事情拖着抽不开身,还是以绝后患为上策。 顾无觅并不知晓自己已经上了艾瑞的死亡名单,就算她知道了大抵也不会当回事。毕竟攻略对象的敌人就是敌人,她甚至盼望着艾瑞早日对自己动手,这样的话自己就有合理的理由先解决她。 出乎意料的是,信使并没有退出主穴,而是候在一旁。到哪儿都是候着,顾无觅朝主位上的首领行礼,对方手中拿着战报,精致的盒子就摆在一旁的小桌上。 顾无觅隐约有指向性并不十分强的预感,自己不会与交战地扯上什么关系吧?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首领先问了她审判庭近来的事务。 这题顾无觅会答,审判庭近期处理的事情都是些乱七八糟鸡毛蒜皮的,她随口都能举出好几个例子,毕竟被皇宫禁卫军权力制衡了,没活儿干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只是她说这些的时候信使一直在场,首领没让她回避,像是早已料到顾无觅说的这一堆事儿中没有她不能听的。 首领一面分神从桌上拿起了另外一封信,趁她读信时顾无觅抬眼打量她。精气神看上去是好了许多,可鳞片暗淡,人也清减了好些,俨然一副活不长的样子。 “啧,”遇事不决求助996,“她还有多久能活?” 996说:“还是要根据后续艾瑞的用药量来决定,反正肯定比原著死得早。” 顾无觅放心了,如果战事也按照原著的时间线发展,至少最后的决定性战役爆发前阿芙洛就能等到继位的那一天。 至于提前多久,还得看艾瑞这一“人事”如何安排。 首领的尾尖轻轻在贝壳的边缘敲着,阿芙洛这一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继承自她,只是看着却比首领优雅许多。 顾无觅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先从数据库里翻找出了这个世界的生育方式。在亚特兰蒂斯,母亲与孩子在生理上的纽带并没有蓝星的那样紧密。成年后希望养育后代的人鱼可以选择独自生育,也可以和伴侣共同养育,她们能够调节自身身体激素与改变身体构造,决定究竟由哪一方生育、孩子带有谁的基因。 顾无觅背书一般讲完最近的案子,洞穴内安静了十多秒,首领方从信件中挪开眼,道:“没别的了?” 也不知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首领控制情绪的功力比艾瑞深厚得多,顾无觅又不能抬头直视她,只能道:“近期属下处理的案子就是这些,其余的由蒂娜办理。属下也可呈上工作日志……” 首领听她将话说完,才道:“在这个位置上,你待得可满意?” 顾无觅:“……” 话题的走向逐渐变得奇怪,似乎与方才与艾瑞的那一段有异曲同工之妙。顾无觅觉得自己不会莫名其妙被撤职,交战地来的信中究竟写了什么,让首领今日如此奇怪,她也很好奇。 首领将信件扔回盒子里,一旁的侍人将盒子抱走收起,顺便领走了在这儿迷惑地听了一段二人对话的信使。顾无觅感谢说过了,忠心表过了,心道好像没什么还能绕的弯子了。 首领这才缓缓道:“七日前,丽缇受了重伤。” 顾无觅沉默片刻,问996:“丽缇是谁?” 996在信息库中检索,最后道:“一个并不重要的龙套角色……找到了,人鱼族长老,在与蓝星的战役中担任西海岸防事负责人。” 顾无觅:“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的沉默恰到好处的起到了伪装成悲伤的作用,顾无觅根本没想好要说什么,但她直觉首领要说的并非是什么她想听到的事,毕竟现在交战地的主将可是阿芙洛。她手下有人受了重伤,吃亏的只能是交战地的布防。 “留在皇城中尚还年轻的贵族不多,”首领柔声劝道,“顾,你应当在交战地实现自己的抱负。” 顾无觅:“???” 不是,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她有什么抱负她怎么不知道? “副审判长一职可由她人暂代,”首领冷淡宣判死刑,“你明日就启程,去交战地协助阿芙洛,可好?” 996拼尽全力拉住了她表情像在说“一点也不好”的宿主,尖叫道:“宿主你冷静一点!去交战地可以见到攻略对象不一定就会战死沙场啊!” 第064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艾瑞最终没能找到机会对顾无觅下手, 后者被迫连夜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往交战地游去。 副审判长的官职仍旧在她身上,反正就现下审判庭清闲的工作量, 蒂娜一人也能搞定。至于到了交战地如何安排, 那是阿芙洛应当考虑的事。 在海底硬生生赶近两日的路实在是累, 好在路途遥远,她并非独自一人——信使也与她一同上路了。 “你不多休息几天?”顾无觅同她攀谈。 “回到交战地大概还能歇一天,”信使如实道,“回程并不太累,重要的信件早由同僚送去了。” “同我讲讲军中近来要紧之事。”左右无事,顾无觅看这段时日的战况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还不如直接看原剧情效率来得快,只好旁敲侧击阿芙洛的近况。 “……其余的都在战报中有写到,不过有一件事,我也是听说, 不知真假, 她们没敢上报, ”讲了一会儿,信使忽然说道,“我回来的前一日, 听闻殿下动了怒。” “什么事?”顾无觅追问,但她有补充道,“既然不知真假, 你便当故事讲了。” 尽管周围并没有其他人,此时二人正坐在一头鲸的背上, 权当是路途中的休息。但信使还是下意识朝周围张望了一眼,这才说道: “前些日子打扫战场的时候, 发现一条蓝色的断尾。” 信使想起来,心里也有些发怵:“并非是在战斗中受伤,而是……军医看过,说是身体刚死后不久被锋锐利器切断的。但亚特兰蒂斯除了人鱼的尾尖,再无其他能够直接切断人鱼腰身的利器。” “我没亲眼看到,但是听说那条尾巴找到的时候,已经在海中漂了一两天,”她抿了下唇,“毕竟是战场上的遗体,鱼虾们都不敢吃,找到的时候都已经……有些看不出原本模样了。” 这无疑是极为不敬的挑衅之举,一时间顾无觅甚至觉得这种作风与艾瑞有些相像。不过艾瑞总归还没有真的将她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摆上明面来,而这件事却是赤裸裸的打脸。 连牺牲者遗体都护不住的将领,还有什么可言? 顾无觅发觉自己大致能够还原出蓝星人的想法,可显然这一预想在亚特兰蒂斯并不能奏效。在这个几乎无条件崇拜血脉的种族中,并不存在将领无能便失去一说。 为避免引起恐慌,蓝星人偷走人鱼遗体的事只有少数人知晓。但顾无觅看过原文却清楚,人鱼被切断与海洋的联系后无法长时间存活,再加上蓝星的研究所暂时设立在高空的飞船上,那是人鱼的身体完全承受不住的环境,血脉纯度低的甚至活不过十分钟。 而阿芙洛发现牺牲者遗体失窃后,立即将处理方式改为了火葬,是以后来蓝星人能够获得的样本几乎没有——到最后阿芙洛被活着捕捞上飞船时,整个研究所都欣喜若狂。 既然如此,她们又为何要将好不容易收集到的样本切断鱼尾后扔下海呢?激怒阿芙洛并非一个好的选择,这个行为也不想事一个自诩文明的种族能够做出的事。 顾无觅想到一个人——露西,那位最初偶然被传送至亚特兰蒂斯,被人鱼救下后却反将亚特兰蒂斯的可攻占性上达蓝星高层的研究员。 然而无论她现在如何猜测,想必都比不过一次正面交锋——当然并非肢体上的,而是在某些……提前知晓部分剧情的阳谋方面。 顾无觅实在游不动,二人真正花在路上的时间比预计的要多上一段,约莫是两天有余。到营地时已经近傍晚,正是用餐的时间,后勤的蓝尾和绿尾们拖着巨大的网兜挨个沿着军帐分鱼虾,间或夹杂着几只红尾从中闪过,却并不显眼。 “你往北边一直过去便是殿下的营帐,”信使指了个方向,她还有其他事要做,“殿下住的地方是一处洞穴,应当很好找。” 顾无觅颔首与她道别,一路到了阿芙洛的营账外,等着门口的守卫通传。 有人提醒她道:“殿下大抵不会在主帐中见你,长官不如去旁边的洞穴外候着?” 自从上次那件事后,她们这些守卫在殿下不在的时间,都不被允许进入主帐。 顾无觅道:“多谢,不过我还是就在这……” “顾长官,”有人鱼从主帐中游出,“殿下请您进去。” 顾无觅于是在周围是尾吃惊的眼神下进了洞穴,交战地的住所并不如皇宫中一样明亮,被运到这里的夜明珠不多,洞穴中更显昏暗,微弱的光芒在穴壁上映出自己的影子。 竟是畅通无阻。阿芙洛半倚在石柱边看文件,察觉到动静抬头看向顾无觅。此时她并不处在与顾无觅高许多的位置,她们几乎齐平——却又有微妙的差异。 顾无觅先行礼:“殿下。” 阿芙洛喜怒不辨地“嗯”了一声,文件被她放在桌上,随着水流微微浮动了下,正如她的尾鳍。 “来得这样晚?” “路上难行,”顾无觅没忍住补充了后半句,“我从没行过这样远的路……” 阿芙洛好像很轻地笑了一声。顾无觅没听清,此时显然并不适合提起先前的事,所有,地牢中并算不上好的时光,那个……不合时宜却又误打误撞符合了她的任务进度的吻。 阿芙洛淡淡地道:“西海岸第五小队的队长受了重伤,你应当知晓。” 顾无觅当然知晓,她就是因为这事儿才被首领强行抓到前线来,她当真是半点军事理论也无,当年大学考这门时纯靠开卷爆手速,阿芙洛最好是别指望她能在西海岸发挥什么重要作用。 阿芙洛却说:“我需要你……做我的副官。” 顾无觅茫然抬头。 阿芙洛又拿起了那一卷文件,尖爪在卷轴上留下不甚明显的划痕,好像彰显她此时的心理活动似的。 她接着道:“之前的副官我讲放她去阶梯西海岸的职务,你的血脉特殊,并不适合亲自上阵。” 顾无觅还没从身份骤然转变中回过神来,阿芙洛金色的眼睛看着她,其中只有真诚,她却错过了。 “先前出了情报失窃的事,”她说,“我的副官拥有我不在场时出入主帐的权力,换了别人我不放心。” 这并非真正的理由。顾无觅很清楚,阿芙洛绝非直视需要一位值得信任的下属。让人死心塌地的方式有很多种,卑劣的诸如以至亲的性命做要挟,正义的常见将本能中的血脉崇拜作为信念,万不到要让她随时待在身边的地步。 她其实好像是说,让所有物脱离自己的视线范围,她放心不下。 “怎么,”阿芙洛淡淡问道,“不愿意?” 顾无觅哪里敢不愿意,她与阿芙洛时时刻刻贴在一起才有利于她的任务进度,更何况副官干的多是些文字工作,除了累一点,完美掩盖她作战废人的秘密。 她多少猜到自己之所以会到这里是因为阿芙洛的授意,皇城中能挽回的她都尽量去做了,只剩下着实无法挽回的首领的性命,不过她才阿芙洛其实远不会有原剧情中表现的那样悲伤。 她还没忘记与阿芙洛说话需要看着对方的眼睛,金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实在太过显眼,好像如烛火于飞蛾一样具有吸引力。 “任凭殿下安排。” “嗯,”阿芙洛应了一声,此时她的冷静完全看不出前几天刚为蓝星的挑衅行为勃然大怒,只像是从前无数次一样轻轻颔首,“去用饭吧。” 洞口的守卫已经帮她们领了,顾无觅谢过,然后拎着几条鱼走了进来。阿芙洛吃鱼的动作很优雅,没一会儿却将顾无觅带进来的这几条吃了大半。顾无觅这时才会想起阿芙洛其实比自己要……长那么一些。 又或者并不只是一些。 阿芙洛的鱼尾比绝大部分族人都要长,能够让她在石柱上盘几圈也并不勉强。相仿的比例顾无觅只在首领或是伊墨斯的身上看见过,似乎是她们直系皇室御其他贵族区分开来的标志之一。 阿芙洛要继续看文件,一会儿还得去与其他将领开会。顾无觅与上一任副官交接工作,继承了一叠作用各不相同的文件卷册。一般情况下副官不得离开主将的视线范围,她们二人在洞穴一旁小声谈话,直到阿芙洛起身游动,副官道:“要不暂时我也跟着……” 阿芙洛扬了扬下巴:“让她跟着就行。” 副官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顾无觅方才已经从她那儿听到许多作为阿芙洛副官的注意事项,诸如“殿下平时游得很快完全跟不上,可以多吐几次泡泡让殿下意识到她就会放慢速度等你”“战报上的问题书记员那边汇总后要逐条念给殿下听”等等。 顾无觅不太确定阿芙洛有没有听到她们方才的对话,不过这个距离,她估计大抵是听见了,她都替原先的副官捏了一把汗。 “属下告退。”副官——现在已经是西海岸第五小队的队长,从此刻开始彻底失去了进入主帐的权力,尽管她原本也不常被允许。 阿芙洛没有看顾无觅,她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起软甲。白皙的皮肤逐渐被散发着莹润光泽的软甲所覆盖,上面斑驳的划痕被打磨得平整。 夜明珠不甚明晰的阴影下,阿芙洛淡声道:“浮着不动做什么?” 顾无觅方从梦中醒来,游上前去,接过了她手中的软甲。 第065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阿芙洛抬手, 配合地等她将绑带系在臂上,视线往下,半透明的紫色尾鳍轻轻摆动, 水流就拍打在她的鱼尾上, 与此时她的人一样也是不紧不慢的。 顾无觅系好了一边, 鱼尾微动,挪了位置去另一面,阿芙洛看她与鱼尾几乎是同样紫色的长□□在水中,又落下,搭在白皙的肩侧,脸颊边的鳍闪着一点星光,艳丽张扬似乎与她本人的性子并不相符。 鳃盖的起伏顿了一下,阿芙洛自己还未反应过来,先捏着她一缕碎发别到鳃后去了。指侧轻轻擦过鱼鳍,感到那处微微往里瑟缩了一下。 顾无觅抬眼还是懵懂的, 手上下意识顿住了动作:“殿下?” 这样轻的声音, 上了战场连底下的兵都管不住, 能顶什么用。 阿芙洛从前很讨厌实力弱小之辈——只是在用人时,毕竟亚特兰蒂斯血脉等级不高的普通族人才是大多数,她爱族人犹如族人敬她。 像顾无觅这样将紫尾的天赋* 过成看上去顶多与蓝尾的实力差不多的, 真不多见。 “你平时不锻炼吗?”阿芙洛的手指抚上她的胳膊,很软,比她那尚只能吃些鱼糜的妹妹好不到哪儿去。 其实原主应当是有的, 顾无觅刚穿来的时候奔波忙碌一整天也不见得身体会疲惫,只是她本就是个不爱动的, 到这里来也没想过……还有被阿芙洛问运动习惯的一天。 “属下惭愧……” 阿芙洛目光下移到她的鱼尾,在扫过某处时又别开眼, 反正顾无觅看不到她的视线移动,手甚至还搭在没系好带子的软甲上没动。 看上去很是脆弱,可能撑不过几场战役。 阿芙洛觉得将她调做副官是正确的选择,但是人来了她又后悔。对于没有自保能力的族人,交战地与皇城似乎都不怎么能安生。效忠于她是一个双向的选择,她从不缺追随者,缺少的只有…… 阿芙洛松开手,任由她继续动作,系好了带子。 顾无觅绕到她身后去整理头发,夜明珠的光有一瞬间划过她的脸侧,睫毛垂落一片浓密的阴影,像是陆地上才会有的光景。 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与深情都没能逃过阿芙洛的眼睛,她对顾无觅的情绪感知力实在是太高了,手指翻飞系带时水流搅动,渐弱下来时阿芙洛转身,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不高兴。”她说。 顾无觅抿了下唇,其实前两天是有那么一点,毕竟她其实不太想看……真正会有生命逝去的场面。说到底她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尴尬在阿芙洛面前掩饰,好想与她从前的真诚背道而驰。 顾无觅淡声像是在学她:“没有。” 这句听来好像是赌气,阿芙洛另一只手屈指抬起了她的下巴,拨开她正无意识咬着的下唇,唇肉被她咬得微微泛红。阿芙洛两指捏着她的颊肉,掐出来一串泡泡。 呼吸不过来了。 阿芙洛好像被她打败,顾无觅听见她有几分无奈的声音:“你想回去与艾瑞待在一块?” 顾无觅下意识反驳道:“没有!” 但是……阿芙洛是什么时候确定艾瑞是叛徒的? “那你在她面前装什么单纯?”阿芙洛问出了好几天前就想问道事,“还有首领……将死之人,讨好她有什么好处?” 怎么扯到首领身上了? 阿芙洛所知晓的远比她想象的要多,顾无觅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在阿芙洛看来都成了秘密被戳破的心虚表现。她很是不满顾无觅先前与艾瑞靠得那样近,又在首领面前装乖,却人道今天,某人还不知收敛。 顾无觅说话含混不清:“首领还活着,继承人的候选还有伊墨斯……” “我不跟小孩抢玩具,”阿芙洛放开手,赋予她呼吸与说话的权力,“她还小,没有同我争抢的资格。” 她淡淡扔下一句:“你想太多了,无觅。” 顾无觅却蓦地微微睁大了眼。 她刚刚叫自己什么? 这个世界的人物名字多是偏西方化的,仅有的东方式名字目前看来不过只有自己,以及从未露过面的审判长。平日里与她稍微有些熟识的人都喊她“顾”,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无觅”。 “很喜欢听?”阿芙洛一眼看穿,她几乎不将自己的想法藏起来,总能将让顾无觅并不能招架的话直接说出口,“你的名字很特别,族群中很少有古亚特兰蒂斯时代东方式的名字。” 那是……亚特兰蒂斯尚未举族从蓝星的海洋迁移至此时的年代,只存在于鱼皮卷的传说故事里,那不是一个很好的时代。亚特兰蒂斯星现有的磁场影响了她们生育后代的方式,遑论在迁徙中,姓氏的传承几乎断绝。 顾无觅又垂眼,阿芙洛方才放开了对她脸的桎梏,眼下只有左手还抓着她的手腕。冰凉光滑蹼就粘在她同样覆有薄膜的皮肤上,连水泡的缝隙也没有留。 阿芙洛看她泛红的脸,鳃盖旁边的紫色鳞片都因此更亮了些似的。她不喜欢红色的尾鳞,但皮肤泛红似乎是早已被海底生活进化掉的习性,只有常年在岸上与水底两栖的少部分族人保留这个特性,似乎……与她从前想的不一样,也挺可爱。 “你在担忧什么?”阿芙洛没在上个问题上为难她。 顾无觅说不了谎,阿芙洛的声音让她只能说真话,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海洋的神明有着传说中海妖蛊惑人心的能力,她几乎要将自身献祭进那片金色里,那是比海面上坠落的夕阳还要耀眼的颜色。 这片颜色中如今只有她。 顾无觅几乎要溺死于其中,可是人鱼溺死在海洋听起来也太像荒诞不经的暗□□了。她只能顺着有过很多次的想法说: “我走之后,皇城中再没有能够制衡艾瑞的人,我担心她会更加肆无忌惮,首领的性命已经被握在她的手中。” 她一句话提了艾瑞与首领,将阿芙洛先前的问题都包含进去了,最后还有被阿芙洛玩笑一般略过的人物:“伊墨斯正是最容易被控制的年纪。” 这番猜测不无道理,放在眼下并不显得奇怪,可领顾无觅忐忑的其实是,她比阿芙洛更早知道所有人的底细,这显然并非是她原先作为一个并不知名的贵族能做到的。 她其实是怕自己再阿芙洛眼中逝去那份忠诚。 毕竟身为外来者的她一无所有。 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胸腔,鱼尾不安地摆动,直到撞到阿芙洛的鱼尾,被轻拍了一下。鱼鳞一片片摩擦而过,是一阵好像过电般地酥感。她又咬住了下唇,将令人羞耻的喘气压回了喉咙里,嘴角溢出一串来不及咽回去的气泡。 阿芙洛若有所思,却说:“族中每一代都会出一名特殊的族人。” 顾无觅将含在嘴里的气泡咬碎了,舌尖磨过人鱼异常锋利的尖齿,没有懂阿芙洛为什么突然提起看似毫不相干之事。 “与继承人不同,她们与海洋有着并不十分强烈的联系,甚至说这类人对海洋的亲和程度可能比不上最普通的红尾族人,”阿芙洛只是冷淡地叙说,好像并不熟练的睡前故事讲述者,“但她们有另一种天赋。” “什么?”顾无觅竟下意识问了出来,她没有在原书,或是这个世界中的任何资料记载中听过这种说法。 “预言。”阿芙洛抓住她手腕的蹼爪往下滑,贴住了她的手。那是一个近似于人类十指相扣的姿势,亚特兰蒂斯人鱼的手指尖却被半透明的蹼相连。二人的蹼爪逐渐贴合,指腹的温度顺着渡过来,冰冷的,全然不似顾无觅自己方才被撩拨起的温热。 “亚特兰蒂斯是海洋中的种族,可我们信仰的神明却是天,”阿芙洛瞥了一眼桌上的沙漏,“预言天赋者对天空会比其他族人更为亲近,也比其他族人更能适应陆地。” 顾无觅觉得这和自己在地牢时接连几次在海中呛水的经历有点像,说不定只是一种呼吸功能为发育完全的体现,但这个世界是否真的有神明,她不知晓。 沙漏的时间几乎已经过去一多半,这是她们的最晚出门期限,沙漏需要倒转之时她们再不出门就将赶不上会议。 “她们如何预言?”毕竟并非陆地上的种族,海洋赋予亚特兰蒂斯于顾无觅而言天生的神秘性,激起她久违的好奇心。 “我并不知晓,”阿芙洛却说,“或者说,她们自己也不知晓。” “传说中,她们对未来之事有着天然的感应,有时是十分精准的预判,有时却只是模糊的感受。她们下意识地根据预言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有时直到许多年后才会意识到自己的特别。” 顾无觅听得入神:“族中还有这样的人吗?还是说只是传说?” “有,”阿芙洛说,“你见过的。” 顾无觅微蹙起眉:“谁?” 阿芙洛道:“大祭司。” 她说:“亚特兰蒂斯每一任大祭司都是预言天赋者,她们能够预知天象、海洋的脾性和族群的未来。” 顾无觅,准确的说是穿来的顾无觅,并没有见过大祭司。 不过祭祀是盛大的场面,亚特兰蒂斯所有的族人应当都曾见过她。 阿芙洛盯着她的眼睛多了些生动的色彩,顾无觅说不清那是什么。 “上一任大祭司的天赋已经逐渐消失。” 阿芙洛低头凑了过来,水流拍打在她脸侧的鱼鳍边缘,金色与紫色交叠那样近:“所以会是你吗,无觅?” 第066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顾无觅知道自己当然不是, 毕竟她能够对当下的阵营、未来的发展做出判断,都是因为996与原书剧情,而并非她拥有所谓的预言能力。 但阿芙洛那样笃定, 或许能在交战之时多给予一点希望也是好的吧? 天空与海洋, 原本是永远也建立不了连接的两处。 天生亲和海洋的人鱼却因受天空的眷顾而遭到海洋的排斥, 顾无觅难以想象那样的日子会有多孤独,就好像……好像从来都是异类。 她不该代入这段情绪。 她与阿芙洛很近,在这一刻却好像从未有过的远。 这不是她的情绪。 人鱼在水中也会出现难以呼吸的感觉吗?从口腔中吸入的海水是咸涩的,好像她从未流过的眼泪。 顾无觅几乎是顺从本能地移开了视线,压抑着声音的颤抖:“我……不知道。” 真的吗? 喉咙里好像哽住某种古怪而奇异的文字,她竭力压抑着什么。阿芙洛金色眼睛的光芒好像有一瞬间的黯淡,但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她想来对自己的实力十分自信,并不需要神话的预言也能够将权力攥入手中。 阿芙洛没再追问,顾无觅松了口气,996给出的答案亦是“不知道”。原书并非将所有边角的剧情都完整地写出来, 更何况这本烂尾的网文, 最后的剧情梗概堪称草率。 顾无觅系好最后的带子, 转身拿了桌上的记录册,阿芙洛在洞穴口等她,没提方才的事: “走吧, 顾。” 顾无觅猛地抬眼,这其实也是阿芙洛第一次单称呼她的姓。平日里与她稍微相熟一些的朋友都这样叫,可落在阿芙洛口中却显得疏离, 用“朋友”来形容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太贴切,可是俊臣也并不妥当, 好像少了些什么。 “怎么不动?”阿芙洛投过来淡淡一瞥,亮紫色闪在她灿金的眸色里, 低语的海水吻过鳍侧,“因为我没有像刚才那样叫你吗,顾?” 顾无觅几乎要被她抵上身后崎岖的石壁,她竟恍惚察觉这个动作有几分熟悉。软甲贴上来的触感比皮肤还要凉,她下意识手上施了力,差点与阿芙洛撞在一起——事实上确实也撞了,柔软的唇瓣擦过敏感的鳍。 “这是对你隐瞒的惩罚。”. 阿芙洛副官的工作远没有顾无觅来此之前想象的危险,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后方相对安全的地带,然而整理文书的工作以及与旁的将领交接依旧累得她几乎忘了自己做的是个恋爱任务。直到皇城中来信,她收到时信封上盖了往日并没有的印章。 “是神殿的信。” 阿芙洛正背过手去解身后软甲的带子,顾无觅将刚从信使手中接过的信封放在桌上,一手扶住了阿芙洛的腰,单手解开了缠绕复杂的绳带。 阿芙洛一目十行地扫完,将信递给了她。 顾无觅阅读亚特兰蒂斯的文字并没有障碍,只是在持刀刻写之时字迹才显得并不熟练。换做平时她大抵并没有看这封密信的权利,但阿芙洛将信递给她,兴许消息与她有关。 “下一次传送点的位置……在皇城附近?”顾无觅惊讶地小声念了出来。 算着日子其实也差不多了。蓝星与亚特兰蒂斯海底的传送点时隔一月左右打开一次,上一会艾瑞正是趁传送点开启,交战地忙得焦头烂额之时潜入阿芙洛的洞穴将情报窃取。阿芙洛在地牢里被关了十五天,如今又是一晃十余天过去,的确离下一次传送点开启时间不远了。 阿芙洛没说话,她双手十指交叠撑在桌上拖着下巴,鱼尾在地下的礁石上绕成一卷,好想与主人思索的心绪脱不开干系。 “在皇城附近的话……首领应当不会让我们插手吧?”顾无觅推测道,“皇城中目前能用的是禁卫军,不过她们一走,皇宫的部署就得露出空子来。更何况要说合适的话事人,恐怕还是得推出……” 她顿了下,想起阿芙洛并不喜欢自己在她面前提起艾瑞,遂话到嘴边生硬地转了个弯:“殿下要回去么?根据我们的估算,交战地驻守的蓝星军队已经不剩多少东西了,这里留给长老们应当也能撑几天。” 阿芙洛看着她没说话,顾无觅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又将这封信的内容看了一遍。信封上盖的是神殿的公印,走的也是皇宫与交战地军报传送点路子,此时首领应当已经知晓此事,只是不清楚首领的状况究竟如何,从皇宫中传达出的命令是否还是“首领”的意愿。 阿芙洛“嗯”了一声,然后抬手招她过来。顾无觅在她身侧低一点的礁石上侧身坐下,阿芙洛的手指落在她肩侧,像是寻常君主面对臣民,交付全权信任:“我想让你回去。” 这话说出来像是在赶她走。换作几天前,顾无觅或许会非常乐意离开这里,她曾经希望永远在后方,交战地的风雪落不到她的身上。可真正有机会离开这里时,她脑子里想的都是阿芙洛。 软甲需要有人帮忙系绑带的,看完的文书并不分门别类收好的,战报的措辞需要有人念着核对的。 阿芙洛只消看一眼她的神色,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顾无觅在她面前所有的伪装都是徒劳,阿芙洛天生知道如何驯服她、掌控她,让她臣服于其鱼尾之下。 她于是察觉有人轻抚自己的发顶,她还在陆地上生活时经常有人这样逗弄心爱的宠物。海洋中的游鱼并不会有幸享受神明的抚摸与垂爱,她应当感到荣幸与唯一。 “回去帮我盯着她。”阿芙洛的指尖滑落在脸侧的鳍,仍旧会随着水库的波动透出她手指的形状。修长有力,尖锐指甲在战斗中染上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在鳍上划出酥麻的痒。 “乖一点。” 后面这句也不知是对谁的嘱托,顾无觅向来无法拒绝她。抬眼时睫毛卷起的弧度都显得乖巧听话,阿芙洛觉得她像是在提前讨要奖励,盈着海水的眼睛与海洋中任何生物都不相同。 那是动人心魄的紫色。 她于是俯身亲吻那片紫,海洋深处鲜艳的颜色不多见,艳丽好似海洋对她独一无二的偏爱。 她不允许海洋将加在自己身上的唯一性分给旁人半点,但如果对方是顾无觅,可以有例外。 毕竟后者是她的所有。 冰冷的气息落在眼睫,顾无觅顺从地闭眼,任由亲吻落在眼尾,鼻尖,与唇瓣。神明的垂爱只能仰头承受,冰冷的颤栗是生理性的满足而非畏惧。蹼爪在礁石上抓出泛白的印记,被金色的尾鳍轻轻压住,若隐若现凸起的指节。 80%。 顾无觅被水流呛过喉咙,被迫中止了这一吻。她还是没能习惯在海中接吻,鳃盖起伏的氧气不够她生存似的,水流进入口腔的通道被堵塞,她总是下意识换回陆地上的呼吸方式。阿芙洛被打断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有一天顾无觅瞧见她在饭典籍查询人鱼是否会在水下溺死。 在水下溺死的概率堪比蓝星人突然撤军。阿芙洛好像还信着当初的猜测,尽管顾无觅没从自己身上看到过半点能够预言未来的能力。但呈现出来的结果好像的确是这样,对于种族天赋中完全没有勾心斗角的亚特兰蒂斯一族来说,能够想到情报失窃一事背后是艾瑞在操纵,还是太超前了。 如果不是艾瑞的一系列做法都蠢到令对手无语,顾无觅甚至怀疑她次啊是那位继承了大祭司预言天赋的下一任。 “抽卡。”顾无觅敲醒了自动回避亲密戏份的996。 996出现的时候沉默了一下,顾无觅以为它又掉线了。这个世界的精神层面波动没有上个世界那样复杂,996掉线的时间不多,安静的时候倒是多上不少。她没在意,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身为宿主的合理诉求。 996却说:“宿主如果被攻略对象……” “不是,没有,别瞎说。”顾无觅打断了系统出bug一样的猜测,从满屏幕长得一模一样的卡牌中抽取随机的一张,她说这话时还咳嗽得厉害,尾音都被海水吞噬。但身体与灵魂仿若分为两个部分,与996对话的她丝毫不受呛水的影响。 “女巫的药水?”这是系统第一次没有给出十分明确意义的排面,听起来好像她原先所在世界某本童话故事中悲惨结局的促成物,“这怎么用?变成人腿然后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让我和阿芙洛水陆两隔?” “宿主请停止奇怪的想象,”996冷静的机械音如期而至,“这瓶药水能够让人鱼短暂拥有近似于蓝星人的身体适应能力,包括但不限于:高空环境,高温环境。” 人鱼接近于冷血动物,所处的环境也都是诸如深海这般与热沾不上边的。亚特兰蒂斯的夏季并不炎热,或许也就二十多摄氏度,可对人鱼来讲却是难以承受的高温。很少有人鱼会在夏季浮上水面,有的人鱼甚至一生都没有到过浅海。 但高空环境……996给的例子似乎并无用武之地,顾无觅在这个世界中并没有机会去过比海平面更高的地方,根本没往这个方面想过。既然人鱼一族完全无法到达比某些海岛更高的地方,那么能够让自己与高空扯上关系的只有目前的蓝星人。 “人鱼无法在高空的环境中生存?”顾无觅问道。 “根据血脉等级的差异,人鱼能够在目前蓝翔飞船所在的高度存活五分钟到三小时不等,”996严谨地补充了一句,“这是本世界监测数据与原书提供的数据,仅作参考。” 这瓶药水暂时还没到发挥用武之地的那一天,正如她上一次抽到的能够改变天象的卡牌也还没到使用的时候。但这场战役似乎已经过半,她有预感这次亚特兰蒂斯传送点到开放将会成为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阿芙洛捏出一个气泡喂给她,缓解了口中令人不适的咸涩。顾无觅从窒息中缓过来,眼尾还泛着有些可怜的红,那是阿芙洛方才吻过的地方,好像这薄红因她而起似的。 顾无觅半眯起眼睛,阿芙洛从她的眼角抹下形状并不规则的珍珠。 顾无觅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歪了:“首领一定会让她去传送点附近守着吗?不对,首领现在清醒的时间应当不会太长,她定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阿芙洛压下心中那点不满:“让她有来无回” 第067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材料又不够用了, ”仪器规律运转的白噪音中,露西戴着从门外戴进来的手套往操作台上随手一撑,“还能联系上总部吗?” 爱丽丝嫌弃的目光扫过她手撑的地方, 往后退了半步, 也不知这人进来前有没有全身消毒杀菌——她转身归还仪器, 好让自己下意识后退的动作不那么明显,面对露西的提问也全当没听见。 “总部的潜艇在约莫3小时前已经出发了,露西博士,”另一位研究员无奈地回复道,“您应当提早一些将需求报给联络部。错过这回,只能等下个月了。” “啧,”露西不满地嚷道,“这样重要的事,你们早该提醒我。” “物资需求可随时找联络部上报,”爱丽丝冷冷地道, “我记得研究所里没有三岁小孩, 应当不需要连吃饭睡觉都得时时广播提醒。” 露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将玻璃棒随手放进烧杯中搅拌,道:“那好吧,等这一批物资到了我先看看有什么……” 爱丽丝忍无可忍地将她轰了出去, 助手关门前听见她喊道:“有隐形功能等水下设备还有吧?反正下一批马上就到了,我借去收集些样本……” 前不久刚被剥夺一条完整的蓝色鱼尾样本的爱丽丝冷笑了声:“物资都是按需分配的,凭什么先给你挑?” 她听见一句“真小气”被关在厚重的门后, 深吸了一口气。助手赶忙过来将台面擦净,消毒, 可能遭到污染的样本处理掉。爱丽丝在原地站了片刻,对剩下的工作也失了兴趣。 她换下隔离服, 刷过虹膜,联络部的门自动开启。同事们正有条不紊地工作着,见是她,不那么忙的同事抬起头来打了个招呼。 总控给她拉了张椅子坐下,颇有经验地给她倒了杯水:“又被那谁给气了?” 爱丽丝淡淡地道:“不值得——我们的人到哪儿了?” 总控调出消息记录给她看:“一小时前我们收到最后的来自蓝星的消息,之后便再无音讯。星际传送有着时间差也正常,一般来说三小时之内都是可控范围。我们正在努力联系她们,有了结果第一时间给到反馈。” 爱丽丝将水杯放回离操作台很远的另一面:“传送点确定是她们的皇城?消息可靠吗?” “应当是可靠的,”总控说,“据说此时人鱼首领已经不省人事,大部分政务都由我们的人代劳,没必要在这个关键节点与我们反目。” “她是什么身份?手都伸到皇宫里去了。”爱丽丝想着与自己的研究毫不相干的事,事实上她还关心那位处理人的手法究竟是怎样的。她还挺想拿到一具血脉纯度高的人鱼样本,但显然不希望是保存不当的巨人观。 “现在只能等咯,”总控将页面调回到爱丽丝进来之前,真诚建议道,“不如你还是去做点实验消遣,在这儿坐着也只能干等。或者我听说那谁下飞船了?你去看着点?免得出了性命攸关的岔子,上面问起来,我们都担不起。” 爱丽丝的目光仍旧落在显示屏上,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正被放大投在上面。太阳几乎耀眼的光芒下,约有两米余长的金色鱼尾从海面上一闪而过。 ——那是亚特兰蒂斯的下一任首领,阿芙洛。 顾无觅猜她这时也正忙得不可开交,毕竟传送点奇异的波动逐渐明显起来,波涛汹涌的海洋反而平静下来。身旁的鱼群受惊窜出好几米远,缓缓地消失在远方成为细小的一个点。 她到皇城附近已经一日有余,这一日给了她充足的休息时间,让她从赶路的疲惫中缓过来。紫尾实在太过显眼,她沿路还得留意避开人鱼聚居之处,就连有时遇上海豚,都得叮嘱两句不要告诉她人在去往皇城这条路上见过自己。 海洋中的生物有着独特的交流方式,顾无觅可能还不太会,她看海豚一脸迷茫的样子,也不只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最后只好假装对方懂了,实则放弃了。 不在阿芙洛身边的第四天。 顾无觅此时藏身在一只紫色的海葵旁边。亚特兰蒂斯海洋生物的种类和习性她原先所在世界大有不同,她勉强认出自己身边这足足有好几米高的朋友可能是海葵,在交换善意的信息后便躲到了她的触手下。 虽然隔得远,艾瑞看不见她,不过还是谨慎点为上。 顾无觅从未见过传送点开启,这并不是什么很罕见的事。绝大多数亚特兰蒂斯族人在蓝星攻打过来之前甚至不知晓亚特兰蒂斯拥有与蓝星海洋直接相连的渠道。 传说里的故事并不一定是真的,可亚特兰蒂斯与蓝星的确同源,只不过后来两颗星球的发展几乎称得上是完全背道而驰。蓝星从大洪水中幸存的人在天灾面前深感自己的渺小,遂对自然进行了报复性的矿藏开采,竭力发展科技以求征服自然;水性好的亚特兰蒂斯一族却在新的星球扎根下来,进化出了与曾经警戒她们的海洋更加亲和的能力。 传说里很少有涉及到亚特兰蒂斯一族曾经在蓝星生活时的部分,似乎在漫长恐慌的迁徙中她们已经抛却、忘记了曾经的所有。顾无觅曾以为亚特兰蒂斯一族被家园抛弃,可如今看来,很难下定论究竟是蓝星抛弃了她们,还是她们主动离开了蓝星。 习惯了脾气起伏不定的海洋,此时平静的深海反而令人感到没来由的恐惧,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顾无觅将与危机贴上身旁的一块石头,果不其然下一刻,不远处某地的水流突然产生了巨大的吸力,好像要将周围一切都搅碎! 有被安排埋伏在一旁的皇宫禁卫军一时没抓住固定物,被海浪卷得抛在水中几乎完全失去平衡的,也有遮掩物被卷走暴露得完全的。顾无觅一只手死死拽住那只紫色的海葵,触手上穿来一种不满的情绪。 顾无觅下意识抚摸了一下,一个“乖”字就要脱口而出,却又猛地顿住了。 艾瑞早在此前已经游到远离传送点不知多远,顾无觅微蹙起眉,勉强看见她身形的轮廓。这点距离对于紫尾的视觉能力来讲不算什么,可并不代表这处没有任何夜明珠照亮的地方能够一览无余。 “发现什么了吗?”她冷静地问。 996:“宿主请注意言行,系统不是你的监视器……” “嗯,”顾无觅往蹼爪上一圈圈缠着海草,“所以发现什么了吗?” 996:“……检测到蓝星潜艇已进入轨道末端,预计十五秒后到达亚特兰蒂斯。最近的小型潜艇距离宿主所在位置462米。吸取先前的教训,蓝星对潜艇的外表进行了加固,人鱼毁坏潜艇表面的时间预计增加50%,这边建议直接用尖牙……” 顾无觅抿了下唇,心想这种事才不需要她亲自动手。难道埋伏的那样多禁卫军是吃素的吗?更何况她平日里连咬条生鱼都觉得懒,需要用尖爪提前将鱼切块,谈什么直接撕咬开潜艇的表面? “……六,五……二,一,零。” 话音刚落,巨大的吸力骤然消失,下一刻,仿若沙砾之下埋藏着另一个失落的文明,几艘速度极快的潜艇从沙下猛地冲了出来! 立刻有坚硬的鳞片撞上金属的闷响,顾无觅听见利爪在潜艇表面闹出刺耳的声音,尖牙稍一用力就能撕扯开潜艇最外层,可用最简单原始的方法进行过加固的潜艇并没有因第一层防线被突破便失去行动的功能,伴随着发动机巨大的轰鸣,趴在上面的人鱼被巨力推向尖锐的礁石! 顾无觅闭上了眼。 然而海水中弥漫的血腥味很快糊住了她的嗓子,口腔中挥之不去的都是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她在交战地时根本没有踏出过后方半步。同类的血中却并不弥漫着哀伤,她尝到一种无需理由的忠诚。 “滴滴!检测到宿主心率过快!体温异常!”机械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起,顾无觅没在意,海水似乎被血液染得发烫,与寻常相比展现出更加令人深陷其中的魅力。她开始理解鲨鱼为何喜欢血液的味道,好像是一种刻在基因中的本能,她克制不了自己,天生做不了统治者。 她的锁不在。 舌尖舔过口腔里骤然生长出的尖牙,那是人鱼捕食时才会露出的东西。她难耐地呼吸着,水流顺着鳃盖析出,目光扫过混乱的,越过血红锁定了一块礁石后的猎物。 后者毫不知情,作为领导者的她本不应当同其余人一样亲自上阵,大抵是经验不足的缘故,扮演拙劣。艾瑞尖爪扣在一艘潜艇的边缘,仔细看时才发现正沿着舱门的缝隙往下划。紧闭的舱门似乎被推开一点,水流轻微的波动在混乱中显得仿佛微不足道。 艾瑞一门心思扑在潜艇上,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蓝星的仪器受磁场影响,在亚特兰蒂斯会出现一定程度的失灵,实时图像要隔几秒才能传回。恰在此时,顾无觅极速摆动鱼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艾瑞扑了过去! 身量比她小上不少的人鱼被压倒在潜艇上,尾鳞与金属表面相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顾无觅两只蹼爪分别圈住了艾瑞的手腕,高速冲撞的惯性使得尖爪几乎嵌进潜艇里。 “宿主的行为为何如此熟练?”996打破了沉浸式的氛围。 “不知道,”顾无觅下意识舔了下尖牙,漫不经心地道,“可能血脉觉醒了吧。” 艾瑞面上的震惊未消,在看清钳制住自己的是顾无觅后,神色转为了一种……被戏耍的愤怒。顾无觅猜她正在回想过往* 无数次被自己与阿芙洛联手骗得团团转的经历,不禁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 “你骗我,”艾瑞发出低沉的吼叫,好像亚特兰蒂斯传说中进化失败的兽类,“卑鄙、阴险,你与阿芙……” 话音戛然而止,顾无觅掐住了她的脖子,危险地半眯起眼睛:“她的名字岂是你能直呼的?”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对于用鳃呼吸的人鱼来讲起不到窒息的作用,顶多让人发不出声。 顾无觅松开手,艾瑞咳了两下,而后盯着她,竟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多忠诚……” 现下的处境令她无比屈辱,可似乎有更有意思的事能让她最后过瘾一把。 “她最厌恶旁人别有用心爬她的床……” “你比我高明不到哪儿去。” 第068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潜艇里传来一阵不甚明显的敲击声, 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顾无觅注意力被分走的片刻,艾瑞低头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后者猝不及防被剧痛袭击, 眼前一黑, 鱼尾却下意识地一摆, 将试图逃跑的艾瑞重重拍回了潜艇上。 本就弥漫在呼吸间的血腥味眼下更为浓郁,顾无觅单手将她猛地压在舱壁上,还是淌血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宿主请冷静一下……” 996不合时宜的提醒声将她拉回现实。顾无觅吸入一口满是铁锈味的海水,冷冷回复到:“我冷静得很。” 996:“。” 艾瑞被她方才那一下带得后脑勺狠狠撞在舱壁上,一时间头晕眼花。被掐着脖子抬头仰视对手的滋味并不好受,她的眼中却闪着得逞一般的快感:“被我说中了?” 顾无觅面无表情垂眼看她,在这一瞬间好像有了阿芙洛往日居于高位看人的某种气质。她舔了下因尝到鲜血而愈发锋锐的犬齿,几乎要控制不住狩猎的本能。 “被她厌恶的感觉是很难受,不过……” 她的眼中带上看废物一样的哀悯,像是在可怜眼前人已经只能以这种事来自取其辱。 “是她先吻的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 艾瑞猛地睁大了眼, 她的眼中盈满不可置信, 可顾无觅的表情骗不了她。她褪下了往日天真的伪装,展露出的是从未有过的攻击性的一面。血脉纯度越高,本能中的兽性也就越为强烈, 传说并非随意编造,亚特兰蒂斯所有的贵族从本性上来讲都是一群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不,不可能……”艾瑞喃喃道, “怎么可能?她那样高傲,怎么可能会主动与旁人做出亲密之举?” 她突然尖声发出近乎于兽类的吼叫:“一定是你!一定是你用了更卑劣下流的方法!是你强迫阿芙……” 她忽然被强制剥夺了发声权, 人鱼锋锐的利爪抵在她脖颈最脆弱的地方,划出一道新鲜的血痕。 刺痛紧随其后, 艾瑞惊恐地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紫尾人鱼的瞳孔形状逐渐变得竖长,鱼尾不安地摆动,刮掉了她几片红色的尾鳞。 顾无觅舔了下嘴唇,对自己的变化浑不在意似的:“你不配直呼她的名字。” 事实上好热。 愈发浓郁的血腥味使她躁动难安,血液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沸腾叫嚣,亲手将猎物捕获,再亲手割断猎物的脖子,看着生命在自己手中挣扎、死去,这是独属于她的战利品。血液的芬芳是最好的助兴剂。 好渴。 艾瑞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疯狂扭动着身子想要从她手下逃窜。顾无觅下意识地反感这种行为,手上加了力道,几乎要捏断猎物的脖子。 她已经听不见耳边996的声音了,更为古老的、神秘的海洋本身的召唤意欲让她回归。可似乎有人说过她与海洋的连接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紧密,她本应与人鱼永远无法到达的、更值得敬畏的天空息息相关。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是谁了,但说话的人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是阳光照不到海底的金色。 她蓦地松开了手,艾瑞如濒死的鱼顺着潜艇滑落下去。她反手试图抠住舱壁,却只留下一道泛白的印痕,慌乱之中藏在身后的信封掉了出来。 顾无觅鱼尾卷在潜艇外的一块突出零件之上,一手抓住了信封,另一只手拽着艾瑞的尾巴将她扯了回来。 她用尖牙撕开信封的表面,信纸上竟不是亚特兰蒂斯文字的小刀划痕,而是黑色不知名墨水写就的笔迹。 她偏头思考片刻,这会儿时间已经将心上的内容从头到尾大致扫了一遍。令她惊讶的是信上的文字虽然如想象一般是一堆看不懂的外星符号,自己却能够读懂意思。 这是系统的什么福利? “是的亲亲,”996眼见终于有了可以插话的场合,连忙凑上来道,“这是总部最新研发出的语言程序试用装,好用的话还请给五星好评哦。” 顾无觅又将信上内容仔细读了一遍,艾瑞上次窃取了阿芙洛军帐中的情报,与蓝星暗通款曲,合力将阿芙洛坑进了监狱。而她在交战地暂代阿芙洛之职时,能够参与的各种会议更是数不胜数,尽管并未真正坐到核心位置,可写在这纸上的情报还是有不少。 大抵也就是能让阿芙洛再败几场。 艾瑞此时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像是料定顾无觅看不懂她纸上所写。可令她焦虑的是顾无觅将这张纸以极为正常的阅读速度翻了个面,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不会……能看懂蓝星文字吧? 这个猜测让艾瑞不禁毛骨悚然。亚特兰蒂斯与蓝星在此之前从未有过明面上的互通,她与蓝星之所以商定以蓝星文字作为交流手段,正是为了避免事情败露。顾无觅多半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除非她也同样在这件事中并不清白。 顾无觅看完了那封信,施舍了她一个眼神,简洁地道:“笔。” 艾瑞心下一惊,“笔”这一字在亚特兰蒂斯的语言中并不存在,她们刻写文字是用锋利的尾尖、指甲,或是刀。她下意识伸手掩住了软甲的某处,顾无觅啧了一声,轻而易举地拨开了她的手,从中拿出了一支用贝壳打磨而成的细长的“笔”。 她无视艾瑞的喊叫,三两下在原本的信件上涂抹几下,原本这种偷窃而来的情报就不具有完全的准确性,有临时修改也算正常。信封被她随手喂给一旁的乌贼,很快碎成拼凑不齐的碎片,被人鱼贵族扔下的纸屑被鱼群疯抢。 此时潜艇已经上升了好一段距离,大抵是因为她们依附的这一艘并没有遭受到其他人鱼的攻击,这艘潜艇上升得格外迅速,已经将其他几艘手忙脚乱还要应对人鱼袭击的远远抛在下面。 顾无觅扯了海草将艾瑞的嘴堵上,见她还是不安分地摆动着鱼尾试图敲打船舱引起里面人的注意,干脆一甩尾将她拍晕了过去。 手中的信纸上是得益于系统新功能才写出来的、语法和拼写故意留了几处错误的蓝星文字,她记下这几个随手编的时间和坐标。鱼尾缠着艾瑞昏厥的身体,利爪沿着舱壁,爬到了方才艾瑞沿着缝隙试图打开的舱门。 潜艇中的人似乎是等得急了,约莫是刚进入亚特兰蒂斯的地界不久就受灾这里,却迟迟不见送信的人鱼来。顾无觅利爪插进门缝,往下轻轻一划,察觉到机关锁扣轻微的咔哒声,舱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 一个全身严严实实包裹在潜水服中的人从里面将狭窄的舱门缝推开了些许,顾无觅看不见她隔在单向玻璃后的眼睛,甚至判断不出这人的任何外表特征。 身穿潜水服的人敲了敲舱门,摊开手做出一个取东西的姿势。 顾无觅歪了下头,好像真正的兽类一般,将手中已经丢失信封的信纸从门缝递了过去。 那人接过信,由于没有信封,上面的内容一览无余。她吃了一惊,以至于顾无觅同样摊开手,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忘记了什么,从身后拿出一个贝壳制成的盒子来,交到顾无觅手中。 她听见眼前的人鱼努力发出生涩的音调:“谢、谢。” 直到关上舱门许久,她都记得那双仿若能够摄人心魄的、绝对不会在蓝星人面上出现的紫色眼睛。 那是传说中真正的海妖塞壬。 顾无觅将贝壳盒子装起来,抓着艾瑞游回传送点附近,吹响了此战的第一声海螺. 预想中首领勃然大怒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禁卫军真正抓着叛徒回到皇宫时,她才得知首领已经少有清醒的时候,此时更不适合用未来继承人的配偶是最大的叛徒这件事来刺激她。 艾瑞暂时被投入地牢——顾无觅不希望她间接性的与阿芙洛同处一室,哪怕是曾经阿芙洛待过的地方也不行,原想找个陆地位置更高的地方,却被狱卒委婉提醒红尾的身体素质差,环境太差说不定过几日就死了。 顾无觅右手戴着贝壳与海螺穿成的手链,其中却仍旧隐隐露出尖牙造成的伤痕,诸位听说是她亲自将叛徒捉拿,都对她伤势的来源有所猜测,是以听见顾无觅不满地啧了一声,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那就随便找个地儿吧,”她恹恹一挥手,“战争结束前,别让她死了。” 狱卒恭敬地将人带了下去。首领的情况虽没有对外公布,可这么多天不露面,有心人恐怕都知晓她是凶多吉少。继承人殿下远在交战地,配偶艾瑞又出了这么件令人发指之事,伊墨斯殿下年纪尚小,眼下这皇城里是谁做主,各位都心知肚明。 可这位以后究竟是个怎样的身份,没人能说得清楚。 就连顾无觅自己也不敢有所定论。 “你迟早要习惯这样的生活,”996突然说,“毕竟阿芙洛早晚都得继位。” “那时候我多半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吧?”顾无觅想了想,漫不经心地活动着手腕,“要是在战争结束之前,她对我的好感度都没能达到100%,我想这个任务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失败了。” “除了纯粹的权力与地位,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打动她。” 顾无觅路过之地,人群都停下手中的事对她行礼。虽说这的确是普通族人见到官员时的礼节,可未免太过隆重,平时除了重要场合,少有用到。 “审判长,”禁卫军中一位队长候在地牢外,见她出来,隔着一段距离询问道,“具体的战况,需要现在向您汇报吗?” 顾无觅吩咐她们作成书面汇报,与平常一样每日念给昏迷中的首领听,毕竟该走的形式还是要走,然而抄送一份每日传给交战地,送至阿芙洛手中。 “你对权力并不留恋。”996评价道。 “你很喜欢下定义,这是你分类归纳信息的方式吗?”顾无觅反问,然后才轻声道,“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996不知她是指权力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但顾无觅游动道方向并非皇宫或自己的居所,它还记得自己身为一个贴心系统的导航功能:“宿主去哪儿?” “去看看伊墨斯怎么样了,”顾无觅想了想,认真地说,“毕竟以后大概率也是名义上的妹妹,关心一下看被艾瑞养死了没。” 第069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事实证明伊墨斯不仅没被养死, 反倒是过得无忧无虑,看着比她们这些成日算计来算计去的成年人要精神多了。顾无觅到的时候她正与侍人逗鱼玩,听侍人汇报时顾无觅没在意, 走进一看才发现是鲨鱼。 这爱好还挺别致。 顾无觅在传送点揪出叛徒的消息还没传到伊墨斯的洞穴里, 是以这里的侍人并不过分地敬畏她, 对她的印象大抵还停留在她颇受阿芙洛的殿下重用上。 顾无觅游过去,一进入伊墨斯的视线范围,小孩的目光就被吸引了过来。鲨鱼遭了冷落有些不满,转动眼珠正准备对来人发泄不满,在看清顾无觅的鱼尾颜色后却瞬间定在了原地。 顾无觅在她面前浮定,伊墨斯扔了手中用来喂鲨鱼的小虾,伸手要她抱。侍人的目光在她手腕骇人的伤口处停留片刻,顾无觅转了转手链,将伤口遮住,双手抱起了小人鱼。 人鱼银色的长尾缠在她的手腕上, 好奇地打量她半透明的紫色耳鳍。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侍人多是蓝尾, 金色鱼尾的姐姐很少来看她, 每次来了也不说什么话。紫色是很艳丽的,在这位眉眼精致的姐姐身上得到很完美的体现。 尾鳞蹭过表面凹凸不平的手链,伊墨斯不安地在她怀里挪了下, 垂下银色的眼,看见了顾无觅手上的伤口。 “殿下!” 侍人低声惊呼,伊墨斯却已经灵活地从顾无觅怀中滑下来, 蹼爪握在了她手腕的伤口旁,被顾无觅眼疾手快捏住了两颊, 嘟起的嘴里露出尖尖的两颗未发育完全的虎牙。 “小殿下不知轻重,并非有意冒犯……” 侍人慌张地赔罪, 顾无觅眼神示意她安静下来,低头打量小孩懵懂的眼睛。 人鱼的口腔能够分泌一种粘液,促使伤口愈合,血脉纯度越高效果越好。 这一设定更加类似于未开灵智的兽类。为同类治疗是本能,可伊墨斯的血脉纯度比她高,照理来说不应当对她生出这种心理,通常来讲这一举动出于下位者的恐惧、愧疚——也有可能只是亲和。 不过伊墨斯是小孩,做出什么反常的行为都不奇怪。说是被血液的味道吸引想凑上来当食物咬一口也说不定,顾无觅不确定她现在能否进食除了糜状物以外的食物。 她还捏着小孩的脸颊,察觉水流从蹼爪间淌过,伊墨斯不解地眨了眨眼,顾无觅放开了她。 “你对小孩还挺有耐心。”996突然说。 “哭了不好哄。”顾无觅没说自己有点担心利爪会将伊墨斯脆弱的脸颊划破,她的五官还没长开,银色的眼睛却已经与阿芙洛颇有几分相像。尤其是在方才面对鲨鱼丝毫不畏惧的时候,在这之前顾无觅还以为作为尸体清道夫而存在的鲨鱼合该是所有族人恐惧的对象。 也不算是有耐心吧,毕竟……几乎是那位小一号的翻版。阿芙洛小时候也这样天真可爱吗?只可惜现在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坐在高位上巨大一只的继承人其实小时候也短短的,绵软的鱼尾会自动缠上抱着她的的人的手臂。顺着滑下去的时候尾尖仍旧环绕着,却并不令人感到十分累。 “照顾好小殿下,”伊墨斯已经开始用蹼爪尖尖的指甲绕顾无觅披散下来的长发,顾无觅将自己的头发从她的爪子中拯救出来,把小孩递给了侍人,“这是殿下的命令。” 她现在假传阿芙洛的命令已经没有了任何心理负担,好像本该如此。与艾瑞的对峙改变了什么,也让她更进一步认清了一些东西。固然是她有预谋地接近不假,可第一次接吻却全然是阿芙洛的意愿。 她舔了下尖利的虎牙,996还以为方才短暂的失控又有露出苗头的征兆,顾无觅却说:“饿了。” 伊墨斯的洞穴中向来只有鱼糜和另外一些有益于消化的儿童食物。顾无觅游进皇宫去,御厨为她准备的菜肴是按照宴席上贵族的最高礼遇而成。她用完饭到首领的寝殿,屏退了一干侍人。 “如何?”她问996。 996只得接受自己被当作长期可持续压榨工具的命运,任劳任怨将首领的身体数据扫描了一遍,得出结论:“如无外力,最多再撑一个月。” 那其实还挺久。 顾无觅还以为艾瑞会加快速度,直接动手什么的,却没想到或许是出于对这场战争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仍旧将首领的性命倒计时留得如此之长。她也许并没有真正坐上这个位置的底气,无论是原书她最终获得胜利之时,还是不久之前她几乎已经全然掌握皇城的权力之时。 她从来只是在追逐自己并不敢触碰的东西。 无论如何,在阿芙洛有所处理之前,属于她的故事暂时结束了。 顾无觅将与艾瑞有关的想法都从脑海中淡去,游到了首领的床边。 御医已经做过检查,并且留下了一大堆对于蓝星毒素而言毫无作用的亚特兰蒂斯土方。首领紧闭着双眼,比顾无觅想象的要苍老许多。不过她并没有仔细打量过首领的模样,早在中毒之前也是这幅外表也不一定。 细细看来,与阿芙洛倒真没有太大的相似之处。 从同一个巢穴中诞生的个体也有基因相隔远近之分。阿芙洛与伊墨斯明显比这姐妹二人与首领之间的相似之处多得多,顾无觅宁愿相信伊墨斯今后同她姐姐是如出一辙的性格,应当属于自己的生来就握在手中,并非归属于自己的权力而不去想方设法窃取。 但……这些似乎都还是太远的事。 阿芙洛有未来几十、甚至几百年的时间与这个尚未长大的妹妹相处,在这期间她拥有完整的绝对控制权,不必担心权力与地位受到丝毫威胁,这与她和首领之间暗中斗争有着本质的区别。 顾无觅安排好皇城中一系列事,当下皇室中人每一个能在皇城话事的。好在亚特兰蒂斯的皇城并没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旁支夺取政权也几乎是毫无可能的事情。再者,现下诸位的注意力都放在交战地上,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首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了。 只要伊墨斯还活蹦乱跳,起着后方的象征意义就行。 做完这一切已经入夜,她实在没有力气拖着身子无缝衔接潜行到交战地,索性先回洞穴休息一晚,顺便看向已经随自己奔波了一天的、来自蓝星人的盒子。 盒子并不重,似乎是由普通贝壳制成。顾无觅回忆起蓝星的材料在亚特兰蒂斯的海水中几乎都会被极为迅速的腐蚀掉这个设定,觉得返璞归真的贝壳作为材料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纸张触感与亚特兰蒂斯的别无二致,大抵是艾瑞带给她们的,这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纸上用小刀刻有划痕,却是蓝星的文字。外来者的高傲尽数彰显,甚至连使用亚特兰蒂斯文字这一基本尊重都做不到,甚至美其名曰避免情报泄漏。 顾无觅对着夜明珠的光阅读,将纸上的几个重要坐标和时间一一记下。再回想起自己情急之中在给蓝星的情报上随手编的几条信息,缓缓吐出一个水泡。 “你在担心什么?”996主动问。 “很明显吗?也算不上是担心吧,”顾无觅想了想,“就算是天生能够预言到未来的大祭司,直接将敌方行动的坐标和时间都知晓得清清楚楚,还是有些风险在的。” “更何况……”她微蹙起眉,“就算蓝星信守承诺,给出的坐标和时间都无误,这毕竟是留给艾瑞方便她动手脚的。我们若借机加以利用,一两次或许还好,次数多了难免引起怀疑。再加上我给出的错误信息,只怕会打草惊蛇。” “宿主不是说不擅长行军用兵?” “本来也是啊,以上只是普通人能做出的合理猜测,”顾无觅耸了耸肩,将纸又对着光看了一眼,这一次将纸张底部的小字看得更加清楚,“事成之后……承诺事成之后给她蓝星的爵位?” 顾无觅摇了摇头,笑出声:“这算什么承诺?我们无法距离海洋太远,蓝星的海洋面积并不大,爵位,不过听着好听罢了,对蓝星而言毫无成本。” 嘲笑完反派的天真,顾无觅的目光停留在“研究所博士露西将一条蓝尾扔进海中,听说阿芙洛大怒,是否与她后两日的作战风格改变有关?请协助查实”上,蹼爪在受伤的手腕上磨过。 她嘶了一声,开始后悔自己在皇宫为什么不顺道找御医处理一下。只能唤来洞穴上的医者来为自己处理,深可见骨的伤口被薄纱包裹住,疼痛后知后觉蔓延上来。 “八小时之后叫醒我。”顾无觅嘱咐道。 “好的宿主,”996记录下来,“可否告知明日的行程安排?” 顾无觅不假思索:“去见阿芙洛。” 与阿芙洛分别的第三日,她料想未来几日交战地应当并不轻松。蓝星新的一批物资刚通过传送点送达,埋伏在传送点附近人鱼能够截获的只是一部分,从其中淡水的储备上看,蓝星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蓝星人需要充足的淡水资源来维持生命体征、保持电子设备与机械正常运转,而这正是亚特兰蒂斯所稀缺的。 从亚特兰蒂斯成分复杂的海水中过滤出蓝星人能够饮用的淡水很困难,但若是反过来,想要让淡水彻底消失,却只需要最简单的方式。 蓝星有句古话用在此处或许有几分意可会,一言海纳百川。 第070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近两天的路程说短不算短, 顾无觅回到交战地,核验过身份,轻车熟路地进了阿芙洛的洞穴。 洞外的侍卫说殿下正在与诸位长老议事, 她不在的这几天, 因着物资的补充, 蓝星的作战风格有所改变,她们也需要相应地做出调整。阿芙洛临走前吩咐顾无觅若是回来了可自行去帐中整理这几天的文书,不用在账外候着浪费时间。 顾无觅几乎能够想象出她说这句话时漫不经心的语气,分明是将信任交付。她一面游进洞穴,见到桌上堆放的一叠文件时心想阿芙洛可真是不见外,这简直是亿点文件。 好在整理文件并不是件体力活,也权当是休息了。待到阿芙洛回来时,堆积如山的文件差不多已经整理好了,阿芙洛已经做过大致分类,只需要再筛一遍就能够归类齐整。 阿芙洛眼中先有的她, 顾无觅察觉动静抬眼望过去时, 对方的目光已经不知在她身上停留了多久。她正欲说话, 阿芙洛却已经移开视线,在衣架前反手过去解软甲的带子。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顾无觅放下手中的文件就要过去帮忙,靠近之时却见阿芙洛突然眼神一凛, 她愣了片刻,回过神时已经被抓住了手腕。 “伤,”阿芙洛见她将隐忍的痛哼闷会嗓子里, 褪下了她腕上的手链,再一圈圈解开缠绕的绷带, 触目惊心的咬痕露了出来,“怎么弄的?” 顾无觅早在被她握住手腕时就下意识挣扎, 但随即意识到对方是阿芙洛。想要逃跑的心思都被强行摁下去,绷带被解开的过程心跳逐渐加快,这些都被阿芙洛尽收眼底。 “不小心……” 那是十分明显的成年人鱼齿痕,这样深肯定不会是顾无觅自己咬的。阿芙洛抬起她的手腕凑到鼻尖嗅了下,轻微的水流拂过伤口,好像正在被另一重难堪掩盖。 “是艾瑞,”藏无可藏,顾无觅索性承认,声音越来越小,“她扑上来时我没制住……” 这其实是十分不堪的事,身为紫尾竟然被红尾伤了,侍人们不敢议论什么,阿芙洛可不一定。 但顾无觅一向对自己的战斗力几乎为零这件事有着清晰的认知,是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她缠着绷带还有一层含义是做给旁人看的,彰显艾瑞的罪孽深重,连紫尾的贵族都敢攻击,这是违背种族本能的事。 但这些心思在阿芙洛面前她都说不出来,好像多让她知道一分自己不可告人的想法都会让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大打折扣。这并非是为任务进度考量,顾无觅不得不承认,这是出于私心。 阿芙洛会叫军医来重新替她包扎吗? 顾无觅不安地抿了下唇,下一刻却因手上骤然传来的触感而睁大了眼。 她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唇才没哼出声来,阿芙洛察觉她的颤抖,抬眼,舌尖从虎牙上舔过。 顾无觅后背完全抵上了摇晃欲坠的衣架,混乱间只下意识地说:“不,殿下你不能……” 眼下不只是伤口处泛着疼痛了,她都觉得整只手不是自己的了,语调也僵硬得可怕。柔软的唇舌从伤口上舔过,她几乎能够想象出口腔里绽开的腥甜,激起灵魂深处嗜血的本能。伤口好想过带你般的酥麻,还有痒,血肉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滋长、愈合,奇异的感觉使她快要失控。 水流划过手腕,她手指动了下,慌乱中好想要抓住浮木,却意外地真正碰到了一块柔软的薄膜——她像触电一般缩回了手指。 那是阿芙洛的耳鳍。 她几乎能够察觉阿芙洛每一寸呼吸的频率,与逐渐炽热滚烫的皮肤、和快要溢出胸腔的心跳叠在一起。 尖牙蹭过柔嫩的皮肤,顾无觅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一瞬间她竟恍惚生出一个念头,希望阿芙洛咬下去。 想要在自己身上,拥有她赋予的痕迹。 但阿芙洛将她的手腕放低,抬头时发尾轻轻扫过方才触碰的地方。 已经不疼了。 在皇城时伊墨斯没能做成的事,被她的姐姐做成了。 阿芙洛一言不发,从一旁的盒子里取出一卷绷带来,顾无觅没被她攥着的手动了一下,指甲划过绷带中间,垂眸重新缠上。 阿芙洛打量她,好像在打量一件易碎的艺术品。这样比喻或许有失偏颇——但顾无觅从她漠然的眼中看见自己的模样,狼狈,又不知所措,眼尾好像有点红。 是错觉吧?她不太确定地想,从眼眸的倒影中哪能看得见这样多细节。 阿芙洛就沉默地看她讲愈合得差不多的伤口重新缠好,在白净的手腕上实在不怎么好看,用绷带遮一遮反倒更显得孱弱。顾无觅不知晓阿芙洛无意识地想自己可以轻易撕咬开皮肤,舌尖都是她的味道。 996还不会读心术。 但阿芙洛舔了舔尖牙,说话时锋锐若隐若现,好像若有所思:“你身上……有其他皇室的味道。” 这完全是肯定句。 顾无觅刚刚解释完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红尾造成的伤痕,这会儿又面临难以解释皇室气味的重大问题。阿芙洛的神色甚至比方才还难看,连眼神都冷下来,顾无觅却已经完全退无可退。 “你去见伊墨斯了。”阿芙洛笃定地道。 “你还……抱了她,”阿芙洛半眯起眼,手上加了点力,“这只手。” 她方才凑那样近,当然闻到了。 不过这都已经两天了,她不知路过了多少片海域,竟然还能被分辨出来吗? 她后知后觉这一行为好像是不太对……自己去见伊墨斯这件事完全是先斩后奏,不过她先斩后奏的事情多了去了,例如将皇城的事一手安排、改了艾瑞送给蓝星人的情报……原本想着也不差这一件,却突然记起了些不妙的回忆。 她跑不了。阿芙洛索性放了手,改为屈起指节抬起她的下巴。顾无觅被迫仰头,眼里盛的都是她。 阿芙洛的手指划过她的耳鳍,再到鳃盖,最后到眼尾,拨弄她颤得更厉害的睫毛,语气是冷的:“我上次说过什么?” 未经允许,禁止私下与其他纯血皇室见面。 再有下次等着喂鲨鱼。 交战地的确养了一批鲨鱼,起初是用来处理遗体的。后来为了防止蓝星人偷盗人鱼遗体,处理尸体的方式改为火葬,鲨鱼也就被遣散了。 杂乱的思绪不受控制,理智回笼时她觉得自己是不会真的被喂鲨鱼的。金色笼罩下来时她下意识闭眼,阿芙洛的指尖擦过她的锁骨,有什么比贴上来的软甲更凉的东西扣住了她的脖颈。 惶然间欲睁眼,却被一片苍白笼罩。这是她方才裁下多余的一截绷带,湿漉漉地贴在面上,视觉被轻而易举地剥夺。 阿芙洛扯着锁链,她听见金属碰撞晃动的声响,神明的质问落下来:“有没有说过不许再私下见她?” 她抿了下唇,这回好像没什么能将事情揭过的理由,上一次已经用过了,连自救都做不到。浪潮好像比刚才更急,海洋随着它的统治者而悄然变换了心情。 那么波涛汹涌,对应的是哪一种情绪呢? 顾无觅已经无暇去想,唇瓣被温热触碰,水流进入的权力被剥夺,她又喘不上气。 氧气在被吞噬。 舌尖却猛地传来刺痛,她* 闷哼一声,呜咽被吞了下去,继而鱼尾缠了上来,尾鳍轻缓地擦过收缩的鳞片。 “你需要吃点教训,顾。”. 海浪一直到军中用晚饭的时间才稍有平息,顾无觅掀开贝壳欲海螺串成的珠帘,侍卫将晚饭从外面递了进来。 “今晚没有鱼?”顾无觅低头看了一眼,问道。 “暂时只剩虾蟹了,”侍卫有些惊讶,下意识抬头,视线在她脖颈上的贝壳项链上停留片刻,哪怕是血脉再尊贵的贵族,在军中佩戴项链的也是少数,“长官吃不惯?” 顾无觅摇了摇头,项链随着水流起落:“无妨,多谢。” 并非她吃不惯,只不过某些人不愿意吃带壳的生物罢了。 上一任副官并没有告诉过她作为副官还要辅助殿下用餐——主要指将带壳的生物处理好。人鱼的指甲虽然尖锐,却极容易将虾蟹的外壳划成碎片,融进肉里,某位也是不爱吃的。 顾无觅取了小刀,微微俯身时项链垂落下来,有些碍着视线。帐中并无旁人,她索性将项链取下放在一旁,方才被盖住的地方显出一圈并不明显的红痕。 正巧阿芙洛从文书中抬头,她便顺口问了一句:“殿下,您看这几只够吗?” 鲜活的龙虾还在她手上弯着尾巴,一副随时要弹射逃跑的模样。阿芙洛打量她片刻,视线从龙虾、帝王蟹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上掠过,在她的唇上停留一阵,落在她的手上。 吓得顾无觅差点以为自己应当去剪个指甲,但是将利爪剪去这一行为对人鱼来说也太荒谬了。 水波晃动,附近的海域极尽温柔。 阿芙洛喜欢将她身上沾染自己的味道。 第071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实际上她对伊墨斯并没有表现出来那样大的敌意, 艾瑞么,也只是跳梁小丑一般的东西。她相信天神的旨意,可这不代表天神所传达下来的意思都是对的, 需要无条件遵守。 正刻着文字的刀尖顿了下, 她回忆起顾无觅方才说, 皇城中某些古板的贵族,虽明面上不敢反对,可私下里还是说了好些不该将艾瑞投入地牢一类的话。只因当年祭祀之时天意显示她将与继承人长伴,囚禁她并不利于亚特兰蒂斯一族的命运。 命运……吗? 垂爱落在顾无觅身上时她亦觉被这两个字所缚。好像总要留下点痕迹才能证明什么,可是证明给谁看呢?她原先其实并不在意周围人如何议论自己,毕竟权力天生将由她掌握。 蓝星人的侵略大抵是必有亚特兰蒂斯的神明也为之头疼的事。超出领地范围的事或许并不在其掌控之中,是以命运会出现偏差,既定的对象会背叛种族为外来者做事,族群真正的话事人会因此受到惩罚,会偏离预定的轨道——会将一个从前并不知晓低吸的贵族留在身边。 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失去理智。 可顾无觅眼中好似只有自己。她亲吻尾尖时靠得那样近, 却又极致疏离, 似乎并不想与她扯上多余的关系。阿芙洛的占有欲从看见她的第一眼便滋生, 或者更为准确来讲,是在尾尖第一次被虔诚亲吻时,她从此才知晓有人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可以不是族群, 而是某个特定的人。 她没有回答顾无觅的问题,鱼尾拍了拍身边的礁石:“过来。” 顾无觅不疑有他,将龙虾丢回桶里盖上盖子, 扯了一旁的海草擦净手,游过去一刻也没有迟疑地坐在了阿芙洛方才拍过的地方。她半仰着头, 眼中尚带有询问的色彩,这么乖, 阿芙洛总担心她在外面独自生活时会被鲨鱼欺负。 事实上仅凭一条紫色发光的鱼尾就能吓退鲨鱼的顾无觅并不知晓她心中所想,未得命令之时没分给桌上的文件半个眼神,她好像只是朝圣,没有世俗的理由。 阿芙洛还没想好要做什么,手已经先一步掐住了她的脸颊,两根手指抵在鳃盖旁边,低头见她粉嫩的舌尖露了出来,方才被咬的伤痕还没消。自己方才大抵是想留下些许印记,却又不希望太明显,能够促进伤口愈合的分泌物对伤者自身并不起效。 顾无觅眨了下眼,睫毛被水流粘成几簇,好像眼尾泛着泪水还没凝成珍珠,挂在了睫毛上。人鱼同强大族人相争相厌的本能好像出了问题,阿芙洛拨弄她的眼睫毛竟真的从上面取下一颗极其微小的珍珠。 被海水卷走都不会发现的大小。 顾无觅见她撚了下指尖,还没来得及好奇她拿走了什么,阿芙洛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小刀在她锋利的蹼爪间挽着水花: “你觉得应当怎么处置艾瑞?” 问她? 从私心而言,顾无觅一想到原文在艾瑞陷害下阿芙洛的结局就感到一阵恶寒,这个世界的艾瑞与原文的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不过是由于自己的阻拦所以计划失败没能来得及展露她丑恶的嘴脸罢了。 不过以推测将会发生可事实上并未发生之事来为其定罪并不妥当,顾无觅是希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用恶来反抗恶本身是悖论,更何况她也并不想为蓝星多送一个样本——别的不说,艾瑞在一众绝对忠诚的人鱼间生出反心,大脑想必还是颇有研究价值的。 她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阿芙洛淡淡地道:“为什么不愿意说?” 顾无觅才不要让她知晓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她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信任——至少她是这样以为的可能不因为一个无关紧要、已经被她踢出主角行列的配角而功亏一篑。但她在阿芙洛面前说不了谎,这无关本能,只关乎信仰。 “我……并非真的想让心中所想成为现实。” 她其实还是幼稚,尤其与阿芙洛相比,至少后者不会意气用事。不会做错事后才想起承诺,也没有瞒着她,演成不同的好几个人似的。 她几乎是等待着阿芙洛的审判,但海洋依旧温柔,从深海穿来的水波声空灵而悠长,只是一首顾遥而遥远的歌,承载着许多回忆。人鱼是古老的种族,并非因为时间的长度,而是时间流逝的速度,在日复一日潮涨潮落的循环之中变得缓慢。 阿芙洛没从她这儿得到具体方案,却只像是方才抛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目光扫过顾无觅的手腕,淡淡道:“伤口差不多该愈合了。” 但现在拆掉绷带好奇怪……好像在告诉营地里所有人有血脉更纯的族人为她舔了伤口。但真的有人注意到她手腕上的伤吗?万一呢?换作其他理由应当也解释得通吧? 她犹豫的时候阿芙洛已经埋头继续在信纸上刻字,她后知后觉应当继续去处理今天的晚饭——龙虾已经快要顶着盖子逃跑了。 但她只游了一半的距离,又被阿芙洛唤回去了。 阿芙洛将写好的信纸折叠装进信封,然后递给她,顾无觅承接着跑腿的活儿,其实也就是从洞穴里游到洞穴外,交给外面的侍卫再转到信使手中。 回洞穴时在半路抓上了钳着盖子逃跑的龙虾。 再不吃海鲜都不新鲜了。有了她这个人鱼形文件自动分类器,阿芙洛处理文书的速度都快了许多。不过既然艾瑞已经被认定是叛徒,那么她从前在军中时任何可能有被她听闻或是见过的方案,都得全部推翻。 亚特兰蒂斯就凭借着每日更新的布防与战术,与目前来讲物资充足的蓝星打了好几日,来来回回双方算得上是平手。顾无觅整理文书时瞥见统计都吃了一惊,她还以为蓝星再怎么说也能借着新的物资补给多撑几天,如此看来在前沿科技应用十分受限的亚特兰蒂斯,还是水下优势明显的人鱼更胜一筹。 可未来究竟如何,她也不能确定。 战争发展都最后都是怎样的形态?还未被这个破系统绑定时,她连现实世界的战事都不怎么关注,连国际的都没能搞明白,更别提星际间的不平等、单方面的侵略。阿芙洛从未提起过这一面的未来,也可能已经默认了顾无觅的预言天赋,某种意义上来讲道也不能算错。 直到她以为无比寻常的一日,她在洞穴中等待阿芙洛回来,顺便例行检查文件保存状况时,听见收兵的螺音吹得格外早。 她还怔神之时,阿芙洛已经从洞穴外游了进来。 随着二人间距离的逐渐消失,她从阿芙洛身上分辨出好多气味。蓝星冰冷的金属、族人的血、蓝星人的血、陌生海域的海水、灌进口腔有些辛辣的硝烟。 她垂眼,抬手像往日一样解阿芙洛身上软甲的绑带。 “很顺利?”她轻声问,阿芙洛的心情好像很好。 “出乎意料,”阿芙洛有些疑惑,任由她在身上动作,“很难说这是否为她们故意设下的局。我甚至怀疑是有人故意给了她们假消息。” 顾无觅手指一滞,再想恢复若无其事的状态却是难。水流轻微的波动被阿芙洛察觉,她转过身捏住了顾无觅未来得及收回的指尖,后者往后瑟缩了一下,没躲。 “是你。”笃定却疑惑。 比起平时要更热的体温顺着海水渡过来。顾无觅不知道怎么答,她现下看不懂也不会写蓝星文字倒是真,直接告诉阿芙洛自己误打误撞改了几处也并不完全算是说谎,系统试用的程序有效期早过了。 阿芙洛道:“你在汇报上写截获的纸条并不在你手上,我原先想或许是混乱中被蓝星捡到了,她们留有后手也说不定——你做过修改后才丢失,既然如此,她们用的是亚特兰蒂斯的文字?” 有点致命的问题。顾无觅不知该如何回答,阿芙洛已经问她:“你还改了什么?” 这题顾无觅会。 上一个问题被丝滑跳过,不过这一次大抵并不能够奏效。蓝星人当然也不是傻的,前几次能与亚特兰蒂斯打得有来有回还能归因于亚特兰蒂斯水下优势和运气好,这次大败而归想必在复盘时定然会对“艾瑞”所给出的消息真假有所怀疑。 她们原先的通信手段现下都已不可用,艾瑞在她们看来是单方面的失联状态。 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呢?对亚特兰蒂斯有了更深的厌恶和更“正当”的讨伐理由? 随便吧,既然阿芙洛都能对自己拙劣的回答完全信任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离奇的事是不能发生的。 顾无觅背出了自己改过的几处,与前些天的数据的确对上了。阿芙洛没问她先前为什么不说,只说之后的状况还有待观察,蓝星应该已经起了提防之心。 她坐上贝壳,又比顾无觅所在的水位高上许多。顾无觅不可避免地看见她的尾鳞掉了几片。战斗中被擦伤的一点并不严重,她回来前军医已经处理过了。在鱼尾上缠绷带有些奇怪,顾无觅在医药箱前迟疑的片刻,已经被阿芙洛的鱼尾卷到了她身前,半透明的鳍扫过腰间。 “你不用都告诉我。”她拨开了顾无觅无意识咬住的下唇。 “我并非永远正确。你天生拥有权力、地位,和与这颗星球上万物同等的选择权,”淡紫色中映着惹眼的金,“我理解天与海只在日升月落时产生交集,我亦有许多话未曾说与你知晓。” “但别离我太远,无觅。” 第072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 许是入夏。海面上的温度已经烫到了惊人的程度,顾无觅有回探出水面,被迎面而来的潮湿热气扑得钻回了海里。 “往年夏季也这样热吗?”她在水下咕噜了几串泡泡, 阿芙洛今日往某个她不知坐标的小岛去了, 并没有让她跟着。 “亚特兰蒂斯没有明显的季节划分, ”岂料996说,“只是正常的天气反常现象。” 顾无觅一甩尾巴扎进了更深处,将刺眼的阳光与灼热都泡在身后:“你不觉得这句话很矛盾吗?” 996解释道:“前一个‘正常’指该现象的出现符合剧情逻辑,后一个‘异常’是仅与亚特兰蒂斯往年的气候状况相比较而言。” 顾无觅有时觉得996像一个听不懂人话问东答西的AI。 亚特兰蒂斯的气候一向十分稳定,但眼下的气温着实已经升高到了有些离谱的程度。主要原因还是出自这场算得上持久的战争——蓝星飞船、潜艇、各类武器排放的废气污染物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亚特兰蒂斯的原有生态,故此才会出现气候异常现象。 顾无觅若有所思:“这种现象会持续多久?” 996有些无语:“我无法预知未来。” 不过说起预知未来,阿芙洛大抵已经默认顾无觅有着这一能力,前些日子她提到天与海,很难想象她也会对遥不可及的存在抱有幻想与信任,也许这建立在她对自己足够清晰的认知之上。顾无觅没再否认, 尽管可能性是极小的。天神选择外来者的灵魂作再人间的化身吗? 她回营地时顺路去取文书, 进营帐时正巧看见值守的士兵口中正嚼着什么, 她顺口问道:“今日这么早便送了晚饭来?” 士兵从文书中抬头看她,一手打开了桌上的贝壳,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冰块来:“没呢。冰块, 吃吗?刚送来的,还挺新鲜。” 顾无觅:“……” 阿芙洛的洞穴在更深的海域,水温比这儿低上许多, 她还时别浪费物资为上。 水温高起来,冰块的运输也是个大工程, 难怪最近总看见营地里负责分发配给的小队上下忙碌。海水最近尝起来也没有往常那样咸,用盐度判断水域深浅的方法出了偏差, 也不太利于定位。 她一面整理文书,一面思索这场看样子还会持续好一段时间的高温究竟会给战争带来什么。浮冰融化,海平面上升,原先露出海面的某些小岛处在消失的边缘,海域覆盖面积有所增加,蓝星的军队在亚特兰蒂斯的陆地上为数不多隐蔽的驻扎点也会随之暴露。 而更进一步……顾无觅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指有无尽的海水,连半分日光也透不进来。蓝星的绝大部分实力都在天上悬停着,接受日光直射的热量更多,想必也更频繁地需要水来未机器冷却,为本就不适应亚特兰蒂斯气候的人体补充水分。 毕竟,亚特兰蒂斯原本就比蓝星要冷上不少。顾无觅是亚特兰蒂斯人感受不到,可是996的数据还是可信的,深海的水温常年不过五摄氏度,可想而知海面上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阿芙洛回来以前,炊事兵已经送来今晚的晚餐。顾无觅掀开盖子看了一眼,不知名的鱼蔫了吧唧的,原本半透明的小虾竟然隐隐泛红——再这样热下去,顾无觅怀疑自己也迟早要被烫熟。 她的天象改变卡还没用。 不过现在看来或许蓝星在这场高温中受到的桎梏更多,她暂且按兵不动观望一阵。 水波晃荡,顾无觅转身,阿芙洛已经从洞穴外游了进来。 她轻车熟路去解软甲的带子,手指却在触碰到表面时略微凝滞了一瞬,阿芙洛敏锐地转过头:“怎么了?” 烫。 好像有点夸张,其实只是有些发热,尤其是与深海的水温相比。阿芙洛定是从浅水域回来后游得极快,以至于海水都还没能完全让热意冷下来。 顾无觅轻声道:“你从浅海回来的?” 阿芙洛捉住了她的指尖,蹼爪贴在一起,顾无觅察觉她身上刚运动完的热意,摩挲了一下。 “是去办了点事,”阿芙洛答道,“很烫?最近亚特兰蒂斯热得不正常,你少往浅海去。” 说话间顾无觅已经单手解开了带子,将软甲挂到衣架上。阿芙洛坐回贝壳上,单手支着头:“蓝星若有大动作,那便就是这几天了。” 顾无觅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倒是不谋而合,想到一处去了。 “你会上岸吗?”顾无觅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道。 “再过两天,”阿芙洛想了想,“等海水再往高处升一些,我担心我们的人撑不了太久……你知道的,上岸是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更何况陆地上只会更热。” 陆地更热,蓝星的驻扎点消耗淡水资源变越快。无论是空投资源还是将人接走,亚特兰蒂斯的人鱼们随时盯着上面的动向,只要一有动静,驻扎点的位置便瞒不住她们。 顾无觅在这种事上给不了什么有建设性的提议,只能聊胜于无地说了句:“万事小心。” 阿芙洛手中的刀转了一圈,觉得有意思:“你倒是将自己撇得干净。” 顾无觅心说连浅海你都让我少去,更别说上岸。她有时甚至怀疑阿芙洛继位后会将她关在皇城里养着——反正眼下没名没分的,名义上的前任还没死透,难平族里那群将问卜结果看得比什么都中的长老之口。 但这也仅是猜想,毕竟她大抵不会留到那个时候。从皇城新传回的消息被递到阿芙洛手上,她扫了几眼,抬头道:“她快撑不住了。” “谁?”顾无觅下意识问出来后才想起还能有谁,皇城里性命垂危还值得在消息上提起的不就只有没什么存在感的首领,“怎么刚巧是这会儿……” 天象异常,首领病逝,怎么看都不像是好兆头。顾无觅忧心皇城中将有变故,阿芙洛将信纸放回信封递给她。 顾无觅在柜子里放好锁上:“殿下似乎并不担忧。” “没必要,”阿芙洛说,“你难道对你的母亲还有印象么?” 顾无觅一下被噎住了,她好像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原主对母亲还有没有印象她不清楚,反正她是不可能有的。不过从阿芙洛的语气来看,这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她逗弄着绕着指尖转圈的小鱼,冷淡的声音随着海波渡来,似乎也染上积分温柔:“只有海洋本身才真正养育万物。” 她一挥手带起一阵水波,小鱼晕头转向到了顾无觅面前,在她指尖蹭了蹭。顾无觅转头看她:“不包括外来者。” 阿芙洛轻笑一声:“不包括来者不善的外来者。亚特兰蒂斯并非好战的种族,时光在这里过得很慢——最初的一批族人亦是自蓝星而来,可我们并没有同蓝星一般将自己的领地污染、致使其枯竭。” 她说:“其实并非我们选择海洋。” 而是海洋选择了亚特兰蒂斯. 第三次没从净水器中接到水的露西忍无可忍,连防护服都没换,刷了虹膜闯进研究室。 爱丽丝眼疾手快将操作台上重要的东西递给助手,冷声道:“做什么?” 露西难以置信地一摊手:“不是,人都快喝不上水了,你们还在这儿进行大量耗水的实验?” 爱丽丝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批水资源是我们提前申请好的,总部也并没有让我们放弃实验将淡水转让成生活用水的指示……” “更何况,”她说,“真有你说得那么夸张,总部会派人接我们回去的。” “接我们?”露西冷笑了一声,“我看是接你吧?毕竟爱丽丝博士手上的项目可耽搁不得,那些媒体是怎么说的,我想想,哦,生物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爱丽丝下意识又瞥了眼操作台面,见桌上已经没什么贵重物品,才道:“你知道媒体赋予的名声有多假。” 她本意是反驳媒体的夸大其词,却没想无意中惹恼了露西,毕竟她忘了这群人里倒还真有一个被媒体夸得天花乱坠,实则一篇有价值的论文、一份有突破意义的成果都拿不出的露西本人。后者霎时间变了脸色:“爱丽丝,你是真以为这个破实验比满船的人命更重要?” 实验是否比人命重要她不清楚,但她知晓某人的命并不重要。 尽管如此,面对露西的质问,她也只是道:“你待如何?” “立刻终止你的项目,”露西道,“整合船上的淡水资源,向总部发出求助信号。” “一天前已经发过了,”爱丽丝平静地道,“信号不稳,消息回复没那么快。你太冲动了,露西,建议先冷静下来。” 到底是为什么要与这种人作同事? 正当此时,手腕上的通讯器忽然响起。 爱丽丝看了眼消息落款,对助手说:“将她带回房间。” 露西气得喊道:“你这是非法监禁!” 战时蓝星军部哪儿来那么多非法不非法,她没做理会,越过露西走出了实验区。 联络部的人正等着她,显示屏上消息闪烁,她摘下手套,喝了口水。联络室不比隔离实验区一直是恒温,她坐下片刻,脱掉了外套。 “那边怎么说?” 联络员没说话,而是为她调出了最新的加密消息。爱丽丝扫过虹膜,看了眼内容。 “好吧,”她发出了今日第一声叹息,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挽救自己的实验,“看来的确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073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听刚从浅水区回来的士兵说, 海面上忽然下起雨。此时正是傍晚,往常这个时候阿芙洛该回来了。这些天趁着海平面上升,没过了好些岛屿, 亚特兰蒂斯捣毁了数个蓝星人的基地, 不过收获并不多, 毕竟蓝星的大多数装备都无法下水,而使用一次产生的污染也不少。 遥远的海水送来浅淡的腥味,交战地附近的水质一向如此,不过今天似乎有些特殊。风雨没有平静下来的趋势,她试图感知浅水海域的状态,得到的讯息大抵是……很糟糕。 她游出洞穴,只看见更加昏暗的海水,夜明珠的光芒只能隐约照出大致的轮廓。有人鱼正与洞穴外的守卫说着话,她游进了问道:“出了什么事?” “长老请您过去。” 顾无觅的手下意识搭上了一旁的衣架,她其实并不经常穿软甲, 但从人鱼的神色来看也知晓事态特殊, 这会儿请她过去恐怕并非什么三言两语能解决的事, 便道:“稍等。” “长官快些吧。” 披好软甲出来后一路往议事之处赶,后面的人鱼跟不上她的速度,被远远甩在身后。顾无觅比了个手势, 示意如果没有要紧的事要说,就可以不必跟着她了。 帐中的长老不多,其余的都跟在自己的驻地, 或是这几天跟着阿芙洛往岸上去了。洞穴被数颗夜明珠照得敞亮,眼下不是寒暄的时候, 见她进来,其中一位直接道:“你来得正好——我们失去了殿下的行踪, 你可愿意去寻她?” 顾无觅猜到阿芙洛可能遇上了麻烦,却没想到竟然是直接失去了行踪。恶劣的天气当然不可能困住阿芙洛,问题一定只会出在蓝星身上。阿芙洛在安排战术时并不会将自己置入陷阱——她知晓对于亚特兰蒂斯而言,主心骨是多么重要。 她沉声道:“长话短说。” “你应当知晓这几日水位上涨,殿下带人销毁了蓝星十多个陆上基地的事,”长老说道,“今日殿下带人去到一个面积较大的岛上,那处的基地比以往我们销毁过的占地面积要大上许多,并且还能够隔绝内外的声音。” 在蓝星的科技面前,人鱼的本能有时的确只能落于下风。 “那里地势险要,血脉普通的人鱼存活的可能太低,殿下挑了一批人和她一起进去,”长老继续道,“再后来,风雨渐起,守在远处的人只说爆炸声后,小岛上燃起了一阵火光,过了一阵才有人鱼跃入海中。” 她顿了下,才道:“目前去往岛上的人都已经找到,可殿下却迟迟未归。” 顾无觅摸索着石桌边缘未磨平的地方,问996:“能找到她吗?” 996说:“隔得有点远,不过任务还未失败,说明攻略对象还没死。” 顾无觅想把这个破系统泡进海里。 “此时岛上火势渐小,可寻常的蓝尾绿尾又哪里敢靠近,其余长老们驻地隔得又远……” 顾无觅要是海听不出她的话外之音,那可才是真装傻充愣了。再过不久,天就要完全黑了,她直接道:“岛屿的方位。” 那长老正要将地图指给她看,只觉洞穴外一股极为急切的水流猛地灌了进来,几人皆是一怔。 从皇城远道而来的信使来不及俯身行礼,帐中都是军中信得过的长老,她吐出一串泡泡,压低了声音:“首领……回归海洋了。” 正作势往外游的顾无觅啧了一声,半眯起眼。 “怎么挑在这个时候?” 996说:“死亡的时间从不任人挑选。” 顾无觅:“……” 要怎么跟人工智障解释语言的艺术? 消息从皇城传至交战地,距离首领逝世至少已经过去两天,不出意外的话海洋中还有些别的生物私底下也会议论这件事,伊墨斯年纪还小,继承人的配偶被关在地牢,若是这时再传出继承人失踪或是受了重伤的消息…… 顾无觅对着身后长老颔首道:“失陪。” 继而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游窜了出去,海水掀起一阵泛白的浪花。 信使被带下去休息,从皇城而来的信件本该被送到顾无觅手上,再转交阿芙洛,眼下也只能孤零零躺在桌上。 “接下来如何?”有人问道。 “等吧,”长老叹息一声,目光追随着浪花消失的方向,喃喃道,“天佑亚特兰蒂斯。”. 顾无觅上一次如此迅速地赶路甚至还是在从皇城回交战地之时。彼时亚特兰蒂斯的水温尚未升高,狂风与惊雷似乎生出一种要将世界彻底撕碎的错觉。她此时离海面不到二十米,已经能够感受到灼热的烫意。 小岛上的火尚未熄灭,在暴雨中已然显出颓靡之势。顾无觅向上浮,抓住最近的礁石一撑,从浑浊的海水中一跃而上。 鱼尾卷在礁石粗糙的表面,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水面下的光景不像是海中,这里刚被海水淹没不久,树叶与枝干都浸在海底,实则摇摇欲坠。 方才那长老只说跟随阿芙洛上岸的人都被找着了,找着——与“回来”可不是同一个意思,被巡逻队捡到尸体也算是找着。任务尚未结束,996拒绝提供场外援助,顾无觅鱼尾一松,放任自己跌进了海中。 她在海岛的边缘重新上岸,鱼尾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磨得并不舒服。鱼鳞坚硬,大抵短时间内是磨不破的,她适应了一会儿,摆动着鱼尾向岛中心游去。 沿路皆是蓝星来不及带走已被破坏得看不出原貌的装置,合金制成的保险箱被人鱼的利爪撕裂开,露出其中在亚特兰蒂斯的空气里放久了又淋过雨报废的不同型号的子弹,看来蓝星还没有放弃在亚特兰蒂斯试验她们的武器。 顾无觅在一处较为平整的地方停下,雨滴密集坠落,空气湿度极高,大大减轻了上岸的不适感。可她还是能够感觉到自己与海洋的联系正在逐渐变淡,由本能生出的不安感从身后追了过来。 利爪抓住了一旁的树干,没费什么力气便到了树顶。她下意识舔了下指甲,才抬眼观察这座小岛的全貌。 大抵是海水尚未升高之前,岛屿面积十分可观,亚特兰蒂斯的族人纵使再想也无法穿越漫长的陆地来到距离海洋甚远的制高点,是以蓝星直接将基地最大的仓库选在了山顶,也就是眼下火焰仍未熄灭的位置。 照这个距离估算,要想到达山顶,大抵还需要半小时。 尾鳞在来的路上沾了泥与枯叶,被雨水这么一冲刷,竟然还干净了许多。呼吸有些困难,对陆地上的生物来讲,空气湿度未免有些过高。顾无觅被沉闷的空气压得累,这样的环境下却又不能打开鳃来呼吸。 “你确定她在山顶?”996播送天气预报,“暴雨会持续到今晚十二点,山体有滑坡的可能性。” 顾无觅从树上绕下来:“直觉。真正的海洋被甩在我身后,可我同时感到,山顶亦有来自她的呼唤。” 她好像被两种力量无形拉扯,任意一方都能够主宰这片海域,可她却只能选择一方。 是再熟悉不过的真正的海,还是……火海之中的神明? 似乎并不需要犹豫的选择。 她一路往山上去,身后的海洋仍旧在呼唤着她回归,山顶的气息好似亦感知到她的存在,却隐约传达出一种既抗拒又留恋的矛盾感。 “亚特兰蒂斯所有的族人……都能够感知到这股气息吗?”她停顿了片刻,伸手似乎想抓住半空中飞舞的金色光点,996说她手放的地方并没有任何存在物。 她收回* 手,似乎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996对世界的感知还停留在纯粹的数据能量层面,是时候返厂维修了。 焰火在来时的路上终于熄灭,她将湿漉漉贴在肩上的头发随手挽起,鱼尾扫过地面上的残骸,进了那栋被烧得几乎只剩下框架的房子。 烟味在潮湿的空气中闷下来,顾无觅能撑着到这里体力已经耗了大半。除了咸腥的海风,她几乎要感知不到海洋的距离。皮肤干得有些紧绷,她低头一看,底下一直与地面接触的鳞片已经被磨出印痕。 阿芙洛……会在哪里? 这片区域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还有生命存在,神明的气息几乎将她包围,翻到辨别不了具体的方位。她往基地深处游去,一路上倒是看到不少蓝星人的尸体,焦黑看不出原本面貌。未启封的重型武器在高温中走了一遭,看样子是彻底废了。 火后的建筑四处漏水,底层几乎被浑浊的雨水淹没。亚特兰蒂斯并非能够适应淡水的种族,顾无觅屏住了呼吸,然而鱼尾的摆动却不可避免地搅起水花,在空旷的回廊拍出沉闷的声响。 她推开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头顶簌簌落下灰尘,惹得她不禁呛咳起来。正当此时,右上方一块金属板猛地落下! 996惊声警报:“当心!” 顾无觅被猛地推向左侧,狠狠摁进了积水之中。 呼吸方式再度紊乱,不适应脏污水源的鳃盖打开又闭合。她呛了水,剧烈咳嗽之时思绪昏沉,肢体反应却快过思考,下意识地将压在自己身上之人反制在水中。 但下一刻,她却从浑浊的水中看见了不可思议之事:“阿芙洛?” 阿芙洛甚至没计较她直呼自己名字,金色的眼睛半睁着,顾无觅听见她沙哑的声音轻斥:“……放手。” 昏暗的水中,她的利爪抵在阿芙洛的颈间。而阿芙洛蹼爪扶着倒塌的柜子,胸脯微微起伏着,似是没力气再挣扎。 第074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直到一滴雨水从耳鳍坠落在利爪之上, 顾无觅才回过神来,阿芙洛抬起一只手虚虚捉住了她的手腕,滚烫又无力。 她加重了语气重复道:“放手。” 服从她是本能, 顾无觅乖顺地撤回了搭在她脖颈上的利爪, 另一只手还被阿芙洛拽着, 轻轻一挣就能甩开。 但贴在手腕上的热度惊人,哪怕冰冷的雨水也没能让其降温,这对亚特兰蒂斯人来说显然不正常。她被理智惊醒,反手与阿芙洛蹼爪抵在一处,下意识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怎么这样烫……” 阿芙洛沉静的眸子看着她,顾无觅反应过来,眉心蹙起:“你在发烧。” “烧?”阿芙洛疑惑地重复了这个字。 本能驱使着她垂首在阿芙洛身上闻嗅,血脉纯度极高的鲜血几乎使她疯狂,又生出恐惧。无关情爱,只在于本能。 阿芙洛听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无意识舔着干燥的嘴唇, 眼尾的红并不明显, 在陆地上更像是盈着一汪水。 换做旁人她大抵已经毫不犹豫地发怒推开,可她任由顾无觅越陷越深,只像是族群的首领在看不谙世事的孩童。眼下她做不了什么, 只能勒令顾无觅停下,离她远些——可很显然,她方才说的“放手”, 这人却只放了一只,将她的话当作耳旁风。 顾无觅喃喃道:“血……你受伤了……” 阿芙洛沉声道:“从我身上起来, 无觅。” 顾无觅鼻腔里都是腥甜,惹得她快要失控。几乎像是在烈日的沙滩上快要被晒干, 鱼尾磨着粗糙的沙砾,缓缓缠在了一起。 水流晃动,阿芙洛咬住嘴唇,急促地喘了口气,半晌,一只手强行捏住她的下巴抬起,视线相交,冷声道:“清醒了吗?” 被更纯粹的鲜血吸引是种族本能,阿芙洛不怪她。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自己的命令,好像雏鸟羽翼渐丰,离开曾经的巢穴再不见踪迹。叛逆的小孩并不讨人喜欢,她希望顾无觅待在深海不要淌这趟浑水,可她不仅离开了深海,竟还到了亚特兰蒂斯离海洋最遥远的地方。 不乖。 但她现下实在是发不出火,顾无觅淋着雨穿过废墟一路寻到这里,尾鳞被磨得脏兮兮的,泡在浑浊的水里,眼睫被雨打湿成一簇一簇的,抬眼的样子好像委屈巴巴的小狗。 一道闪电带来一瞬间的光亮,她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 阿芙洛闭眼,推了下还趴在自己身上的人鱼:“回去。” 顾无觅抿了下唇:“我不。” 阿芙洛简直要气笑了:“你是刚孵化出来的小孩吗?” 顾无觅快被委屈击碎了,她能到这里已经实属不易,能看得出来阿芙洛亦是强弩之末。人鱼发烧一事在亚特兰蒂斯闻所未闻,阿芙洛大抵是伤口未及时处理,在污水里泡了感染。山顶离海洋太远了,顾无觅不可能放任她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回去。 阿芙洛摘掉挂在她睫毛上的珍珠:“一点也不乖。” “我带你走,”顾无觅撑着身子爬起来,弯腰去拉她,“先回海里处理一下伤……” 她察觉阿芙洛没有使力,鱼尾还是静静地卷在水里,冷淡地道:“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你感受不到吗?”阿芙洛半抬起眼看她,“我与海洋的状态息息相关,一旦我靠近她,我受伤的事便会传遍所有海域,在这一时间点,只徒增焦虑罢了。” 顾无觅说:“不是还有……” “她死了,”阿芙洛笃定地道,“我能感知到。” 哪怕是暂时的失踪,她也不能让族人知晓她被蓝星伤至此。如果她都不能在蓝星的攻势下全身而退,还要拿什么来证明亚特兰蒂斯终将取得胜利。 她半是哄慰半是命令道:“好了,你先回去,你在岸上待不了太久。我明早状况好一点就……” 可996说雨半夜就会停,顾无觅不敢想象雨停后气温升高,阿芙洛要怎样拖着未退烧的身体挪回海洋。或许继承人的自愈能力是能让她一夜过去就好上许多,但那是建立在海洋庇佑的基础上。 她好像并不虔诚。 阿芙洛的话没说完就被她从下方托着尾巴抱了起来,鱼尾下意识越过她的手臂,缠上了腰臀。阿芙洛后知后觉,尾鳍在她臀上很轻地拍了两下,没什么震慑力地冷下声音:“做什么?” 顾无觅这会儿比她有底气,谁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定似的:“把你扔回海里。” 阿芙洛挣不动,动作间扯到伤口,呼吸不自觉变了频率。顾无觅垂眼看她鱼尾,大片的鱼鳞脱落。 “附近三千米处有悬崖,可以直接跳回海里,”脖颈被软绵绵地环上,陆地上没什么浮力,她几乎是靠鱼尾硬生生撑着两条鱼的重量,“先回海里再想办法。” 阿芙洛灼热的呼吸烫得她锁骨处皮肤也红,雨水从身体紧密相贴的地方穿行而过,染上难以忽视的热意。 她连鳃盖都在徒劳张合,试图从潮湿的空气里汲取微薄的氧气。 呛人的烟味、海风的咸涩,和阿芙洛身上的香气。 上位者的血好像一种令人上瘾的毒药,她不得不调动最大的意志力来克制冲动和欲望。臣服的,篡位的,恐惧的,复杂矛盾的心理交织在一起,她的心跳得几乎和阿芙洛一样快。 后者已经意识到她改变不了顾无觅的意志,这件事恐怕是要留到秋后算账。阿芙洛的蹼爪从她的脖颈缓慢下滑,逐渐落到人身和鱼尾相交的地方,那处的鳞片细密柔软,极为敏感,碰一下就缩得紧紧贴在皮肤上。 “其实还有个办法,”尖爪在鳞片上摩挲,阿芙洛的声音几乎被埋在惊雷里,“你想试吗?” 雨声淅淅沥沥,还没有要停的迹象。 “为我治伤,”她说,“像我那日对你一样。” 顾无觅怔了下,潮湿的空气几乎将氧气吞没,她在雨中快要窒息,也或是游鱼溺死在水里。她喘不过气,鱼尾快要失去知觉,手腕也发酸,三千米的路好像走了一个世纪那样长。已经能够听见不远处浪潮拍打礁石的声音,海洋隐约察觉到什么,回应以愤怒的警告。 她还是无法真正拒绝阿芙洛,哪怕对方想要她的命她也只会配合。可开口还是推辞:“我的血脉……” “没关系,”阿芙洛的目光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异样,“让你变得和我一样。” 和她一样。 坐在平等的王位之上,享受万民来朝,和来自海洋的最高馈赠。 风声呼啸,巨浪席卷,她们双双坠入海洋。 鳃盖自动张合,纯净的海水从口腔中流入,析出,她终于得以再度回归海洋的怀抱。顾无觅从水面探出头,那一抹金色亦从水下跃起,坐在了一旁的礁石之上。华丽的鱼尾卷起泛白的海浪,在夜空下灼灼生辉,唯有鳞片脱落的地方显得暗淡。 海洋的神明被外来者所重伤,愤怒的海洋要将这一消息传遍亚特兰蒂斯所有水域。 阿芙洛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它少安毋躁。 在顾无觅眼中,这一刻她好像神话传说中的海妖塞壬,在暴风雨的夜晚拦截航船,于滔天巨浪中纹丝不动坐在凸起的礁石上。富有魔力的歌声能够让水手陷入美好、沉醉,却再也醒不过来的幻境。 她自投罗网。 她埋首在腥甜的香气里,每一枚鳞片的张合都随着海浪浮沉。尖齿不可避免地划过鳞片,柔软的舌尖舔舐过伤痕,礁石上的鱼尾绞得更紧,然后无力地松懈下来,搭在湿漉漉的肩上,长发擦过新生的光滑的鳞片。 血肉生长的痛痒逼出喉咙里压抑的闷哼。 阿芙洛蹼爪扣进礁石里,尾尖就顿在身下人脸侧,最后却只轻轻拍了拍,更像是小狗讨得主人欢心的嘉奖。上半身伤口中的污水也被清理过,皮肤表层的薄膜正缓慢愈合,滚烫的热意在身体表面冷却,另一重灼烧的温度被点燃、攀升。 顾无觅抬头,粉红色舌尖舔过利齿,被阿芙洛捏住下巴抬起。 她眼尾还泛着生理性的红,少许来自上位者的血液只会让人本能地索取更多。阿芙洛一只手控制她,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耳鳍,利爪从柔软脆弱的地方擦过,她打了个寒战,却又期待。 “永远不要背叛我。” 阿芙洛低头,海妖能够迷惑世间一切生灵的咒语响在她耳边,她陷入短暂的晕眩之中,随之猛地袭来一阵剧痛。 知觉缓慢复苏,数颗珍珠沉入海洋。顾无觅下意识抬手摸向耳鳍,被阿芙洛在半空捉住了手,居高临下道:“不准。” 她说:“我的标记,只有我能碰。” 顾无觅从她眼眸的倒影里看到,那是一只金色的鱼鳞耳坠,海洋中的金色统共也只有未来的亚特兰蒂斯首领一个。 她向海洋众生昭示着所有权,亦是宣告新一任亚特兰蒂斯首领的诞生。 在这个古老而赤诚的种族中,选择伴侣是极为重要的事。有的人鱼终其一生也遇不到契合的伴侣,在偌大海洋中独自潜行数年。而继承人若是在上一任首领尚未退位之时选定伴侣,则意味着她已经做好了成为新王的准备。 阿芙洛扬了下鱼尾,顾无觅以为她让自己亲吻尾尖,低头时脸颊却被尾鳍拍了下。 有一点痛。 顾无觅有些懵地抬眼,阿芙洛偏头看她,海洋和爱人都在她眼里。 “换个地方。”她说。 第075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本能逐渐在这场拉锯战中占了上风, 烧灼的欲望几乎同海浪一般将她吞没。水声撞在礁石上,连同起伏的喘息一起,被掩盖在黑暗和暴雨之中。 尾鳞上传来异样的触感, 阿芙洛伸出完好如初的蹼爪向下探, 被锋锐的尖齿咬住了半透明的蹼。 她吃痛哼了一声, 命令淹没在喘息里:“松口。” 顾无觅没松,尖齿在蹼上一点点磨过去,好像肉食鱼类玩弄到手的猎物。 唯一的问题是她似乎弄反了角色,有时捕猎者并非主动的那一方,而是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 尖齿即将刺穿皮肤的刹那她犹豫了片刻,这一行为更像是对方才阿芙洛标记的回应,或是报复。就在这一瞬间阿芙洛重新夺回了主动权,抽出蹼爪捏住了她的下巴。 金色的瞳孔几乎凝成一条竖线,蹼上已经留下印痕。她捏住顾无觅两边脸颊,使她被迫将尖牙露了出来。 “再乱咬, 回去就给你磨平。” 上位者冷声下令谁都怕, 更何况她咬出的伤痕何止这一处。鱼尾上的多多少少已经愈合, 阿芙洛屈起指节抹过她的眼睫,指关节上粘着珍珠。 滚落下来时会撞到尾巴上。 她觉得好气又好笑,族人理当因侍奉首领感到荣幸。鱼尾勾着顾无觅的尾尖往上, 后者不得不伸手撑住了礁石,其中一只手没留神放在了她方才吮吸过的地方,阿芙洛咬了下唇将闷哼吞回去, 顾无觅没听出她的异样: “你哭什么?” 顾无觅抬眼看她,首领全身上下只有嘴还是硬的。分明眼尾也红, 说话也喘,但她往礁石上一坐, 就显得多么正人君子似的,连头发都没乱。阿芙洛放开她,将她一缕头发别至耳鳍后。顾无觅刚从水里被她拎出来,整条鱼都湿漉漉的,水全滴在阿芙洛身上。 有些痒。 猛浪打过,顾无觅察觉一只手从身后绕过来托住了自己的鱼尾,她被摁在人鱼有薄膜覆盖的上半身,烧早就退了,但体温还是偏高。伤口愈合时她的味道被封存进去,隐秘却又张扬。 阿芙洛指尖抹过她的唇,再在上面添一抹薄红。她闭眼能够想象出唇齿如何磨过某处脆弱敏感的鳍,然后舌尖再探进去搅弄,灵活好像这也是狩猎者的本能。她的蹼爪搭在后者光滑的背部顺着往下,像是抚摸一只虎鲸、海豚,可她们并没有资格在自己身上寻欢作乐。 然后在人身与鱼尾交汇的部位稍作停留,柔软的蹼蹭过细密的鳞片,她轻轻拍了下。浪潮被推至最高处,细密的水雾在浪花坠落之前洒下来,海水的咸腥融进风里。 这下两人都湿了,顾无觅来回舔着尖齿,又默默闭嘴阻挡了阿芙洛探究的视线。疾风骤浪都已经过去,皎洁的月光清晰可见穿过云层透了出来,为她的尾巴也镀上一层金色似的。 阿芙洛缓了会儿,她们都得尽快回海里补充□□力,但趁着现在还在岸上,她问道:“还想要吗?” 顾无觅怔了下:“什么?” 怎么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阿芙洛晃了晃白皙的手腕,数分钟前那里的伤口刚刚愈合,此时只剩一条淡得近乎看不见的痕迹,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我的血。” 顾无觅抿了下唇。 被对血液的渴求支配的欲望仍旧令她恐惧,可她方才所做的另外一件事比起这事来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害怕失控,所以才总希望阿芙洛在身边,只有海洋的主人才能约束一颗赤忱的真心。 阿芙洛并不强求,首领选择伴侣的仪式已经完成,海洋也终于回归了她惯常用以示人的温柔一面。然而她们所在的地方并非熟悉的水域,甚至抬头仍旧能够望到方才跳下来的悬崖。 “沿着海浪的方向。”阿芙洛跃入水中,金色的鱼尾在半空划出流畅优美的弧线。 顾无觅亦转身钻进水里,游动时才察觉几分不同寻常——她的鱼尾比先前要长上一截,虽说还是赶不上阿芙洛,但也令她十分震惊。更神奇的是,每一片鱼鳞末端都隐约散发着金色的光点。 “这是……” “我的礼物,”阿芙洛放慢了速度与她游在一处,说话时抬手拨弄她耳鳍上的金色鱼鳞,被舔过后已经与耳鳍彻底长在了一起,“喜欢吗?” “如果你愿意喝我的血,我还能给予更多,”她的声音温和几乎与海浪的频率重叠,“海洋对族人从不吝啬。” “你将成为王座之下的唯一,海洋众生都对你俯首称臣,只因你属于我,”她低语,像是在念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咒语,“你只属于我,你是我的,无觅。” 顾无觅要溺死在阿芙洛统领的海洋里。 可王座向来唯一,首领所爱之人注定无法与她平起平坐。她原先甘愿做阿芙洛光明伟岸背后的推动者,眼下风浪渐急,已将她推向台前——她不得不走到台前,接受神明的垂爱、与无法拒绝的馈赠。 她已经沾染了太多本不该属于她的荣光。 眼下神明问她,愿意和她一样,永远分享无尽的权力、地位和生命吗? 她抬眼回望,将阿芙洛的蹼爪贴在自己的心口,重复了既定的归属:“我是你的。” 永远将一颗真心随时献祭。 永远忠诚。 她们顺着水流钻进小岛下方狭窄的洞穴里,四面都是礁石,昏暗的水域里只有鱼尾的幽光两相辉映。鱼群受到人鱼的气息吸引游过来,围着顾无觅泛着金色的紫尾转圈,为首领及其伴侣送上来自臣民的第一份祝贺。 阿芙洛安然无恙的讯息早在海浪平静之时已被众人知晓,而沿路的鱼群将会给交战地带去另一重喜讯。顾无觅两爪攀住身侧粗糙不平的石壁,跟上前面的光。 “这是哪儿?”小岛被二人甩在身后,顾无觅环视一圈,水里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似乎与往常到过的任何海域都有所不同。 虽说海洋本就有千万种形态,可最终却殊途同归。这片海域的味道她尝着古怪,但这份怪异的来源并非亚特兰蒂斯。 正思索着,鱼尾忽然被撞了一下,顾无觅低头一看,是一只年纪尚轻的海龟。 只是这海龟断了两条腿,背上的壳也被掀开一块,伤口不像是被捕食者所为。她将海龟抱起来给阿芙洛看,阿芙洛只瞥了一眼,淡淡道:“她瞎了。” 顾无觅一愣,一只瞎眼又断腿缺壳的海龟不可能再海洋中独自存活,更何况伤口还新鲜,虽说都不是要害,但着实对行动有着巨大的影响,估计过不了多久伤势便会恶化,或是在这之前葬身鱼腹。 但这伤势实在蹊跷,不像是亚特兰蒂斯的自然所为。回想起昨晚的经历与阿芙洛方才的神色,她隐约有了猜测:“难道是……” 阿芙洛冷哼一声:“她们会付出代价的。” 顾无觅默然,海水中她所不熟悉的味道想必来自于海洋生物的血液和蓝星污染物,每一点都随着她们在海中的呼吸而侵蚀身体。它们将随着洋流扩散至整个亚特兰蒂斯,直到千百年后海洋终于自愈。 她如今只想快点离开这片令人呼吸困难的海域。她将海龟抱回水里放走,然而后者却并未离去,而是在她们身边打转。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顾无觅与她说话,惊讶逐渐爬上眉梢,“海底新的……洞穴?” 她向阿芙洛投去疑惑的目光,与蓝星开战后不久,各个岛屿的周围都被划在重点巡防的名单里,从未听说过这里竟然有海底洞穴的存在。 是蓝星计划之中的阴谋,还是因爆炸而偶然坍塌所形成? 她问阿芙洛:“走吗?” 阿芙洛估算着时间,大抵用不了太久。蓝星短时间内没有余力发起第二次进攻,与她有关的消息也托海浪与鱼群传达至交战地。海洋新的变化需要由她来探索才是最稳重的决定,遂道:“走。” 二人转了方向,随着海龟往阳光逐渐消失的深处游去,海水的味道变得更加奇怪,除了咸涩,还有不正常的苦。顾无觅嗓子发黏,鳃盖的张合也变得缓慢起来。起初周围还有游鱼环绕,到了后来只剩下她们一行下潜,海底静得出奇,连鱼尾扫过水流的声音都被吞没。 顾无觅张嘴吐出一串泡泡:“她们似乎都不敢靠近这里。” 未知是海洋精心准备的盲盒,在海洋中,人鱼与海本身的联结最为紧密,她们几乎对每一片宽阔的水域无所不知,却仍旧敬畏未知的角落。部分游鱼生来体型较小,能够深入人鱼所探索不到的领域,对危险的感知也更为敏锐。 阿芙洛凝神分辨海水流动的方向:“身下之地……通往另一片海。” 另一片海? “味道不对,”她解释,又像是喃喃自语,“这不是我们的海水。” 可顾无觅还是没能理解为什么阿芙洛会称其为“另一片海”,亚特兰蒂斯的海洋有且唯一,滋养着万物生灵,无从定义除此之外的另一片海洋。 但阿芙洛闭眼建立感知,浅金色的睫毛轻颤,不一会儿竟是露出有些困惑,随后了然,却又带着悲悯的神情。 她睁眼,顾无觅扣住了她的蹼爪,二人没再往下潜,始终距离下方未知力量的深渊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要去看看吗?”阿芙洛低声道,“她在求救,杂音太多,我听不清……她在求救。” 第076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海龟行动不便, 就将她们送到这里。顾无觅与她作别时想,这大抵是最后一次见面了。阿芙洛在一旁抱着手臂看她们,蹼爪捏着一只刚捡到的小海星。顾无觅与海龟说完话转头看她, 阿芙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也伸手摸了下海龟的头。 不知是否为错觉, 顾无觅看着海龟逐渐游远的身影,总觉得比先前要灵活上一些。 阿芙洛扔掉海星,示意顾无觅跟上。 下方只有看上去无比坚硬的礁石和沙粒,可二人越往下潜,越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吸力。到了某一水位,吸力骤然增大,顾无觅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卷进了漩涡里。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并没有传来,她们似乎穿过了海底,来到了另一片柔软的水里。顾无觅深吸一口水, 口腔中却充满难以形容的味道。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动了下鱼尾, 这回是真撞上了什么。 阿芙洛鱼尾吃痛甩了下,一手却及时捞住她腰防止掉下去,贴过去为她渡了一口水。 顾无觅从那阵恶心劲中缓过来, 嗓子都不适感比方才更加明显。这次她确定这股味道的来源就是周身环绕的海水,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连带着视线也不清晰,甚至鱼尾也沉重起来, 好像被覆上一层难以脱落的油膜。她张合蹼爪,好像握着一团很黏的东西, 甩不掉。 阿芙洛指尖合拢关住她方才吐出来的泡泡,环视一圈:“大约是海吧。” 这也能算得上是海? 这种水质真的能供海洋生物生存吗?顾无觅十分怀疑。 更别说这水里的温度比亚特兰蒂斯的深海的还要高上一点, 她觉得温暖,头顶却不见阳光。无法想象被阳光普照到的浅水区会是怎样难耐的高温。 她甚至连一只海螺也没看见。 亚特兰蒂斯并没有这样的水域,她很清楚。海水中令人作呕的味道也并不是出自自然,而更像是蓝星的化工污染。她焦躁地摆动鱼尾,试图将周身的污物挥散,显然都是徒劳。 阿芙洛察觉她的不安,捉住了她的手腕,冰凉的蹼爪贴上来安抚道:“乖一点。” 她倾身靠过来,顾无觅重新从水中嗅到熟悉的气息,冰凉的触感也让她静下来。除了紧闭的唇里舌尖不住舔着尖牙,似乎这样就能够将上面的一层脏污褪去。呼吸的速度逐渐放缓,身体因此变得沉重,不得不加快了鱼尾摆动的频率海保持平衡。 她垂首将额头贴上那片冰凉,喃喃道:“殿下……” 阿芙洛食指靠在唇边示意她噤声,似乎在凝神感受着什么。顾无觅没再说话,浑浊的水中视线和嗅觉的灵敏度都降低,被剥夺感官的焦虑都消融在阿芙洛蹼爪缓慢的摩挲中。 “我尝试建立与这片海域的联系,”半晌,阿芙洛沉静地道,“但并不十分顺利,你愿意帮忙吗?” 顾无觅惊讶道:“我能帮上忙吗?” 她说:“她方才曾向我们求救。不过听到的只有我,你也在其中。” 顾无觅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我想……这并不是亚特兰蒂斯的海?” “蓝星的海,”阿芙洛解释道,“我猜测是因为蓝星的飞船、潜艇来回穿梭扰乱了距离的秩序,再者,昨晚那片海域附近曾发生过爆炸,所以产生了新的传送点——不过还不太稳定。” 亚特兰蒂斯与蓝星一月一开的传送点早在数万年前就已经存在——或许更早,至少第一批亚特兰蒂斯人迁徙至此时便是通过它而来。无人知晓传送点究竟如何产生——至少自诩科技水平发达的蓝星也只能老老实实等待传送点一月一开和穿越茫茫星际。 虽说阿芙洛方才说这个传送点目前并不稳定,不过如此一来,至少亚特兰蒂斯有了蓝星所不知道的捷径,不会再长久处于被动地位。 不过要说大规模让人鱼的军队过来……顾无觅十分怀疑蓝尾绿尾的族人们能否适应这里的海水。 阿芙洛询问道:“你有所决定了吗?” 顾无觅回过神来:“要我如何做?” 阿芙洛蹼爪下移,与她的指尖贴合在一起,低声道:“抓紧我。” 她抬起二人交握的手,吐出的气泡在指尖破碎。顾无觅下意识闭上眼,世界忽然变得安静至极,却又有无数窃窃私语在周围响起。她能够清晰分辨出每一缕声音来自何处,沉重的海浪、在水面暂作停留的海鸥,和年岁渐老的珊瑚虫。 可她却又能“看见”周围的一切,一切天生属于海洋、被弃置于海洋之中的万物,都在那一瞬间清晰起来。 她听见阿芙洛的声音:“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并没有具象化的声音出现,可顾无觅却无比明确地体会到海洋的意图,她希望远道而来的海洋神明与使者挽救她。 阿芙洛轻轻摇了摇头:“你能给出怎样的条件?” 这似乎与阿芙洛一贯以来对待海洋宽厚的态度有所差别。她天生对海洋及其怀抱中的一切事物抱有悲悯和同理心,顾无觅本以为她会应下,却没想到开口却是询问利益相关。 “我并非你想象中的仁慈,”阿芙洛淡淡道,“海洋总是宽恕众生的罪孽,却让人忘了她博爱表象下的汹涌波涛。” “更何况,这是蓝星的海,”阿芙洛冷哼一声,“与亚特兰蒂斯何干?” 亚特兰蒂斯人淳朴善良,不代表喜欢做亏本买卖。 海洋发出一声悠远的叹息,她说:“我还能给出什么呢?你们已经看见了,如今我已一无所有。” 阿芙洛道:“很多,你所给予蓝星人的一切。” 顾无觅没料到她一开口便是以整个蓝星当作筹码,她暗暗吃了一惊。不过海洋似乎并不能感知到她的具体想法,只与阿芙洛进行着谈话。 她犹豫懂道:“我所赋予她们的……丰富的矿藏、四季的气候、循环的水源……太多太多,我数不清,这些已经存在很久了,不可能都收回。你换一个条件。” 阿芙洛作势要松开蹼爪,但顾无觅其实还是被她握得很紧,好像一旦松开就再也找不回来似的。但这一举动显然惊动了海洋,她改口道:“我先想想。” 阿芙洛说:“留给你的时间不多。” 亚特兰蒂斯尚且自顾不暇。 面对支离破碎的海洋,她似乎说不出“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这种话,兔死狐悲的共鸣让她难以坚守住最后一层防线。但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生有智慧的生命体永远贪得无厌,作为神明需要权衡慷慨的赠予与预留的退路。 如果连这最基础的一点都做不好,那么换来的只会是两败俱伤。 以及向同类求救、谄媚,甚至掠夺。 海洋最终妥协,但也给出了自己的条件:“我只能答应你不再主动给予,已经存在的一切我无法收回。” 阿芙洛挑了下眉,刚要说话,海洋紧接着补充道:“并非我不想,而是气象变化、水循环等,并非仅仅由我所决定。” 阿芙洛不为所动:“你自己想办法。” 海波晃荡的幅度有所增加,顾无觅感受到这片海的焦躁,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半晌,一股奇异的水流包围了自己的全身。 “你愿意协助我吗?”她问。 阿芙洛闻言,蓦地试图松开她的手,然而骤然改变的水压阻止了她。 顾无觅怔了下,没察觉二位的暗中较劲:“什么?” “只有你拥有这一能力,”虽是恳求,可海洋的声音亦不免疑惑,“彻底改变海面以上的气候。” 第077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 斯 改变蓝星海面以上的气候? 顾无觅微蹙眉心,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话并没有错,从系统那儿靠好感度抽取的技能卡她尚未使用,其中有一张恰好就是改变天象。 不过她是如何得知这一能力?系统难道不是相较于世界本身更高维的存在吗? 还是说无关系统与技能卡, 只在于“顾无觅”此人…… 疑团再次将她笼罩, 顾无觅的确暂时还没想好这张卡的用途。 她抽到这张卡已有一段时日, 依照以往的经验,系统给出的卡大多会在抽出后不久被用掉。她原先以为这张卡会成为感情线的最后一关——毕竟她与阿芙洛的姻缘并非卦象所昭示,难免遭到族人反对。 不过若是用在蓝星…… 阿芙洛冷下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得寸进尺也得有个度。” 顾无觅这才察觉她已经不像方才一样紧握着自己的手,而更像是由于外力不得不与自己十指相贴。她们此时正与蓝星的海洋进行着沟通,于这一纯粹的精神世界中,蓝星的海洋占据着绝对的主导权,而阿芙洛尚未真正经历即位仪式,所管辖的也并非这片海域,在较劲中落了下风也不足为奇。 她身在蓝星的领海中,语气中却丝毫没有怯弱:“亚特兰蒂斯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又能得到什么?不与你做交易, 蓝星人迟早也会从亚特兰蒂斯撤离, 逃回这里。” 她如此轻易地预言了战争的最终结果,海洋却并没有提出异议。 蓝星似乎已经走到强弩之末,她们的军备资源支撑不了跨星际长时间战斗, 更是难以对亚特兰蒂斯骤然改变的气候做出应有的调适。 叛徒已被处理,海洋承认新的首领,胜利的天平已然倾斜向亚特兰蒂斯。 可这又如何呢?蓝星的侵略对于一向爱好和平的亚特兰蒂斯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 亚特兰蒂斯所受到的伤害绝不会在一朝一夕间治愈。百年、千年, 人鱼有着远长于蓝星人的寿命,污染物永远不会从这片清澈纯净的海域散去, 随着潮起潮落,只会扩散至更广阔的海域。 逝去的灵魂永不会再归乡。 “我不需要你对未来必定发生之事作出承诺。” 她的语气冷硬而坚定, 或许是因为在精神世界中肢体触碰的缘故,顾无觅竟从她的话语中读出了一丝哀伤。可那并非只是为同类生命的消逝而感伤,还有身为首领对族群命运的悲哀。 战争带来的衰败无法被彻底抹去。 而她也在这场堪称混乱荒谬的战争中知晓,就算是生来握在手中的权力,也并非永远稳定。 她看到深海夜明珠光芒普照不到的阴影,所有族人对她俯首称臣的表象。然而有的族人恨不得将一颗鲜活跳动的真心捧出来给她,有的却觊觎她的地位,甚至不惜违背种族本能。 顾无觅轻轻反握住她的手,柔软贴合在一处。 “如此,”蓝星海洋说,“你想要什么?” 这与先前“我还能给出什么”并非同一个问题,顾无觅察觉它们微妙的差异。“能给出什么”代表着对蓝星海洋而言本身无足轻重的东西,她希望阿芙洛在自己能够给予的范围内挑选。而“你想要什么”却代表她必然要做出某些伤及本源的退让。 “我要所有到达过亚特兰蒂斯领海的蓝星人留下。” “我只能暂时封锁海洋传送点,”海洋答道,“飞船我无法拦截。” 阿芙洛说:“足够了。” 亚特兰蒂斯一众飞船剩余的燃料显然并不能够支撑她们回到蓝星,否则也不会在亚特兰蒂斯骤变的恶劣气候下茍延残喘,试图发动最后一击,想必已然穷途末路。 “好,这一条我应下了。还有吗?” 阿芙洛道:“永久封锁亚特兰蒂斯与蓝星间的海洋传送点。” 顾无觅暗中一惊,依阿芙洛的意思,显然是从今以后都不再希望与蓝星扯上任何关系。然而亚特兰蒂斯与蓝星的海底传送点存在已久,并且十分稳定地保持每月开放一次的频率,要想彻底关闭这一传送点,所花的代价可不算小。 传送点其实也便是星球的能量场波动,往往象征着星球接受外界能量的开放程度。若是关掉这一传送点,无异于主动放弃了向外探索的气运,或许未来数百年,蓝星都不会再有探索道有价值星体的可能性。 不过传送点都是相互的,阿芙洛此举,亦是让亚特兰蒂斯重新回归最原始的状态。 或许也唯有让一切回归最初,生性单纯的人鱼们才能够回归宁静的生活。 广袤无垠的宇宙中生命存在的形式何止万千,有的种族生来好战,有的却只希望远离纷扰,守护着独属于其的桃花源。 海洋并没有立即答应这一条,而是道:“身为亚特兰蒂斯神灵行走人间的一部分,你应当知晓这会耗费多少心力……” 阿芙洛不为所动:“是你在求我们办事。” “好吧,好吧,”海洋发出一声悠远的叹息,“这条也答应你,你不能再有其他条件了。” 阿芙洛伸出另一只手接过与海洋的契约书,古老而神秘的文字化作水流从她的手心溜走了。 “当然,”她说,“我们之间的契约已经达成。” 顾无觅却察觉她并没有因此放松:“那么,讲讲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将自己封冻起来,”海洋温声道,“我已经承受太多,无法再给予。” 阿芙洛挑了下眉:“我以为你会提出,诸如让蓝星人灭绝,这类需求我倒是很乐意代劳。” “她们的存在对蓝星而言并非不可或缺,不过……”海洋似乎有些犹豫,“灭绝一整个物种还是有些……” “随你,”阿芙洛漫不经心地磨着指甲,“我只是建议。” 海洋接着对顾无觅道:“我需要你协助我将海面冰封,这会让蓝星陷入一场漫长的寒冬。” 顾无觅诧异地道:“这听上去似乎与亚特兰蒂斯先前提出的要求不谋而合。” 阿芙洛冷笑:“被绕进去了,在这儿下着套呢。” “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远道而来的亚特兰蒂斯客人,”海洋仍旧是彬彬有礼的态度,“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惩罚。” “你仍旧信任她们,对她们怀有期待,”阿芙洛淡淡地道,“这不是件好事。” “并非信任,”海洋解释道,“只是她们需要有所偿还。” “是吗?”阿芙洛不置可否,“上位者不宜太过仁慈。” “多谢你的提醒。” “那么这一条,你拿什么来换?” 顾无觅心想她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阿芙洛不可能有这么好说话。 “毁约不是神灵应做之事。” “的确,”阿芙洛手指绕着顾无觅的头发,“可方才的契约签订于你我之间,与她并不相干。” “她难道不属于你?” “她是我的人,”阿芙洛没有否认,“并不意味着我能替她做决定。” “没想到亚特兰蒂斯的首领也会玩这样的文字游戏。” 阿芙洛轻笑一声:“阁下的手段也不见得有多高明,礼尚往来。” “所以,”顾无觅接上话,“阁下准备拿什么来换?” “亚特兰蒂斯未来千年的气运,”它虽然与顾无觅谈着条件,但其实更像是与阿芙洛的交易,“你们会满意的。” 这相当于是主动放弃了蓝星未来千年的发展。 “她们的发展太快,我担心迟早会打破宇宙的平衡。这次的事算是敲响了警钟,成为鹤立鸡群的那一个,并不是什么好事。” 顾无觅望向阿芙洛,对方微微颔首。 “很不错的筹码,”阿芙洛看上去心情很好,“亚特兰蒂斯应下了。” 顾无觅即将接过契约的瞬间,阿芙洛伸手将她的动作拦下了。 “只是寒冬,还不够吧?”她半眯起眼,“契约双方开出的条件差异太大,可不是什么好事。” 它的意图被看穿,也不恼,只是说:“阁下要加些什么呢?” “就加……蓝星所有海洋生物的敌意,如何?”她说,“你已至此,想必是无法与海洋生物建立深层联系了。” “你能够掌握这片海域的动向?” “原本有些困难,”阿芙洛道,“不过既然你给我的人让渡了连接天空的权力,将海洋与这颗星球上的其他彻底隔离开来,我想,短暂地改变海洋生物的意愿,也不是很难。” 这其实是十分冒险的做法,除非它能够恢复对海洋生物的统治权,否则很难将它们恢复原初状态。但它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权力让渡了出去。 契约顺势被阿芙洛抬手收入,顾无觅没想出来有哪里不对,望向她:“那我开始了?” 她得了海洋的应允,利用技能卡改变天象不算困难。阿芙洛松开她的手,二人从与海洋对话的精神能量场中退出来,现实中二人的手还交握着,顾无觅动了下,阿芙洛才松开了。 “你能做到吗?”阿芙洛不放心似的问她。 顾无觅手中还残存着冰冷细腻的触感,似乎能够将她与这片海域的脏污隔开:“契约不是已经签订?” “那是它与我之间的,不是与你的,”阿芙洛淡声道,“与它相谈时,你背后是亚特兰蒂斯;但在我这里,你永远有选择的权利。” 顾无觅心念一动:“我如果说不行?” 阿芙洛说:“那你就回亚特兰蒂斯等我。这里的水太脏,不适合你待。” 第078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虽然是用系统的技能卡, 照理来说对自己没什么消耗,可顾无觅填完数据点击使用的瞬间,竟有几分恍惚。 阿芙洛眼疾手快捞住她, 没让锋利的金属残片从她的鱼尾上划过:“累?” 此时海面上约莫已经下起雪, 暂时还没影响到海底。她反手抓住了阿芙洛, 低声道:“有点晕。” 阿芙洛没办法,让她在自己身上靠着,鱼尾一圈圈缠上来很黏人似的,她浮动都有些施展不开,索性也找块礁石靠着。鱼尾被缠着不方便使力,一手向后撑着。 “缓缓。”手往后顺着她的脊骨往下,顾无觅觉得呼吸顺了些,但海水里的异味闻着还是难受。 “对你的影响大吗?”阿芙洛附在她耳边问。 哪怕是天赋的能力,使用也并非没有代价,是以她们才需要斟酌条件, 等量置换。顾无觅原以为系统的技能对自己并没有影响, 可眼下看来, 似乎并非如此。 其实不是没有端倪,上个世界里每一张卡的使用似乎都有迹可循。治疗并不是直接恢复而是化作丹药,造梦也是世界中原本存在的功法……顾无觅鱼尾摆了下, 似乎缓过来了。 除了她现在能够感知到海面以上的状态,纷纷扬扬的雪并没有直接溶在海水里,而是受表面一层浑浊的物质阻隔, 犹犹豫豫地漂荡许久才安了家。 再然后,从蓝星最冷的两极, 冰层开始蔓延。 她好像有几分理解阿芙洛对海洋的感知,松懈的手摸到了细密的鳞片:“还好。” 对她的确影响是不大的, 然而对原主么……她倒不是那么确定了。 不过任务进程已经快到尽头,这具身体的掌控权仍旧在自己手中,大抵自己现在所做之事她仍以为没有插手。 阿芙洛鱼尾拍了下她,示意她从自己怀里起来。以防万一顾无觅往这块巨大的礁石旁边的位置一坐,阿芙洛闭眼,金色鳞片的光似乎能够穿过浑浊,片刻后,顾无觅察觉这片海域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只寄居蟹爬上她的手指,顾无觅低头,将蹼爪翻过来逗弄,一阵水流经过,她抬头,阿芙洛朝她伸出手。 顾无觅犹豫了片刻,将手上的寄居蟹放回礁石,搭上阿芙洛的手。 她借力站起来,却是差点扑进阿芙洛怀里,后者空出一只手来扶稳她,语调比起方才更沉:“还累?” 顾无觅摇头,说:“没适应这里的水质……” 阿芙洛瞥了眼被她放走的寄居蟹,海洋生物天生对人鱼亲和,此时正挥舞着不大的钳子朝这边望过来。她放轻了声音:“将外来物种带回亚特兰蒂斯不太好……” 顾无觅抿了下唇:“我知道,没有想带回去。” 她说是就是吧,阿芙洛有时觉得自己在养小孩,揉了下她的发顶:“好,没有。回去在皇宫养一群。” 贵族间流行养鲨鱼为乐,连不谙世事的小孩伊墨斯洞穴里都有一只,谁会养寄居蟹这种小玩意儿?稍不留神只怕是要被其他小鱼吞入腹中。 顾无觅抬眼,阿芙洛的神色却是认真,规划着未来皇宫里的生活只像是在说无比寻常之事。她又咬了下唇,被阿芙洛的手指拨开了,她说:“少喝点这儿的水。” 冰冷的体温令人安心,她带着顾无觅下潜,重新撞入了来时的隧道:“我们回去。” 温柔熟悉的海水包裹而来。她们穿过茫茫星辰,回到了亚特兰蒂斯. 高空,研究所。 爱丽丝面无表情地读过从总部发来的联络,转身前关掉了屏幕。 “怎么说?” 副手迫不及待地问道。 爱丽丝摇了摇头:“说是让我们再守一段时间,已经在尽快解决了——我看悬。” “那我们怎么办?” “做好分内之事吧,”她切换过另一张屏幕,隔离区的全貌显现出来,“隔离区的物资都没动过?” “没有,”副手道,“小型飞船和储存在上面的物资能够供所有名单上的人回到蓝星。近日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爱丽丝颔首道:“好,一切照旧。” 副手接着问她:“那我们对军方接下来的动作……” “研究所也直属于军方,注意措辞,”爱丽丝淡淡道,“我们只需保全研究所便好,其余的优先级都往后排。” 她顿了下,方道:“研究所与她们走的毕竟并非同一条路。” “好,我知道了,”副手记下些什么,见爱丽丝往外走,又想起,“至于露西博士……” “别称呼她博士,”爱丽丝冷冷地说,“研究所没有这种废物。” 副手到嘴边的问题就这样滚了一圈又回去了,她心说您平日里对她可还是以礼相待,果然到了没外人的地儿就撕破脸了,研究所的各种专家们不好伺候是真的,更何况还是军方直属的研究所,总多了些旁的没有的傲气。 见她如此态度,副手觉得自己的问题也不必问了,名单上指定是没有露西的,毕竟研究所的飞船上尚有物资,但也仅是勉强撑够回程的量,少一个人就多一点时间可耗——更何况少的是无足轻重之人。 阿芙洛来到隔离区,这里的一切仍旧井井有条。尽管外面已经是高温难耐,甚至连飞船上的制冷系统都调高了温度,淡水也成了每日限量的资源,但研究员们的日常仍记与从前无二。 “上次提出的人鱼繁衍后代可能不需要伴侣参与这一猜测,我们组做了更为深入的研究,结合人鱼的身体构造和已知的族群社会结构……” 路上一位同事与她攀谈,爱丽丝自然而然地接上她的话:“这一观点还需要等多样本验证。” 同事一愣,连忙道:“对、对。我就是说,爱丽丝,能否把你们组正在研究的那条给我们组匀一匀,这都多久没有新样本了……” 爱丽丝冷漠拒绝:“抱歉,我们组的已经做成了切片,恐怕对贵组的实验帮不上什么忙。” “怎么就切片了!”同事大惊,发表了一番对她们组资源浪费行为的斥责云云。类似的话爱丽丝隔几天就得听一回,已经无动于衷。 这大概是她学术生涯以来打过的最贫瘠的仗。 但这些都比不上研究所快要从亚特兰蒂斯撤离一事来得糟心。她现在要尽可能多地捕捞人鱼、采集海水样本……下一回军方再肯批经费和资源来亚特兰蒂斯,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会有的,”她在操作台前停下,手撑着桌子叹了口气,“现在,请你回到隔离区,总部发来了新的物资需求表,劳烦诸位填一下。” 后半句话是在广播中说的,同事怔了下,研究所的通讯界面统一设置在隔离区各个组的显示屏,需要本人扫描虹膜才能打开。她只好往外走,一面嘀咕道:“不是刚填过吗?怎么又有物资需求要填……” 合金门自动关上,爱丽丝叹了口气,在显示屏上新建立一个表格,设置好几项名称后将它发到诸位研究员的通讯上。 她其实已经很少参与军中乱七八糟的事,一心扑在研究上。甚至研究所刚成立时也只是象征性露了个面,后续的事务一并丢给其余人。但真到了这时还是忍不住将一切握在自己手里,这条消息大抵在隔离区引起轰动,研究员们索性发了个群体通讯: “怎么这次让填的都是关于亚特兰蒂斯样本的需求?按照计划,我们不应该要在这里停留更久——等蓝星彻底攻下这颗星球,我们便常驻在这里?” “计划赶不上变化,博士,”爱丽丝道,“填上你所需要的样本——最好是能够撑到你科研热情退灭那一天的量。总部发来的讯息不容乐观,我想我们得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真是糟糕,离了亚特兰蒂斯谁来给我模拟冰冷又潮湿毫无四季变化的气候?” “天啊我总不能带走一个亚特兰蒂斯家庭让我研究社群构造吧?” “博士们,”爱丽丝瞥了眼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你们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十五分钟。” 她屏蔽掉通讯,垂眸开始思索自己有多少东西得往回带。时间剩的不多,肯定是捞不完的,一会儿将诸位的需求都丢给AI整理一番,最好是能给出个将重合需求都筛掉的数据。 她切换到垂钓者的通讯:“忙着?” “热死了,”通讯里传来垂钓者一如既往慵懒的声音,“捞上来的东西都被烫熟了。不怕细菌感染的话可以来吃点海鲜——有什么吩咐?” 爱丽丝道:“将制冷效果开到最高,容器单次容量放到最大——能捞多少是多少。” “哟,”垂钓者来了兴趣,“上面突然给批物资了?” “嗯?” “不然哪儿经得起你这么霍霍,”垂钓者边说边操纵着仪器,“性能都放到最佳,没过几次仪器就得坏,烧钱啊。我说你们部门什么时候研发出防这儿的海水侵蚀的材料啊?也没见过把高密度合金当一次性用品消耗的啊。” 爱丽丝:“与你猜测的正好相反。” “我们得走了。” 垂钓者怔了下:“我看她们这几天攻势还挺猛——真不干了?” “上面没让撤,”爱丽丝无奈地道,“她们肯定不敢自作主张。” “那我们呢?上面让我们撤了?” “这样说也没错,”爱丽丝淡淡道,“研究所可比军方几条人命重要多了——活儿赶紧干,回到蓝星少不了你的。” 第079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阿芙洛听属下汇报近日蓝星的动向, 先前几乎不要命的打法过去一阵,这会儿似乎又沉寂下来。她听着不大对劲,还是顾无觅先打断了: “等等, 你方才说——她们探下来的容器并没有攻击性?” 汇报的人鱼怔了下, 才道:“正是如此。我们的人去看时, 容器中只有些海水和鱼虾。” “你们拦住了吗?” “拦了但没能完全拦住,”人鱼如实道,“撕破容器后容器底部仍旧残留有部分海水和来不及逃出的鱼虾,不过暂时没有人员失踪。” 顾无觅与阿芙洛对视一眼,后者耐心等剩下的事汇报完,人鱼从帐中出去了。顾无觅方道:“这不是蓝星军队的作战风格。” “研究所的,”阿芙洛淡淡道,“她们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亚特兰蒂斯的海水、生物、土壤……一切存在于这个星球上的东西。” “那么她们的理念与军方其实有着差别,”顾无觅思索道,“军方前些日子的那种打法资源肯定吃不消, 但研究所近来的行动……她们与军方所用的资源并非同一批?” “她们完全不担心走不了, 因为她们自己的储备也完全能够支撑核心人员返回蓝星, 是以才如此肆无忌惮想要在临走前多采集些资源,并且看样子完全放弃了捕捉活体人鱼……” 阿芙洛道:“亚特兰蒂斯人无法离开海洋太远。” 她意有所指:“除非你我这个层次的血脉。” 顾无觅半眯起眼:“那也难办,她们谨慎得很, 要是混进她们打捞的容器,说不定在半空就会被扔下来。” 阿芙洛:“还有个人。” 顾无觅一怔:“谁?” 她随即想到唯一还能与蓝星有联系的不过也就是在地牢中那位,也不知关了这么多天还有气没, 为亚特兰蒂斯做出最后一点贡献也是好的。 “可以是可以,”顾无觅迟疑道, “不过她消失了这么多天,在蓝星说不定早已失去信用。用什么理由制造她们重新建联的机会?” 阿芙洛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顾无觅若有所思:“那我安排下去?” 她起身欲离开,却被阿芙洛从后面拉住了腰旁的鳍。 她以为阿芙洛还有什么要紧事,顿住转身来看她,却听阿芙洛威胁道:“不准抱伊墨斯。” 顾无觅简直百口莫辩:“我没说要回皇城,只是找个人吩咐下去……” 阿芙洛舔了下尖牙:“回皇城也不准。” 顾无觅俯身在她尾尖吻了下:“遵命,首领大人。”. 计划出奇的顺利,她们不过是将艾瑞从前在交战地那段时间布防特意留下的漏洞重新给空了出来,找人扮作天意卦象的忠实拥护者将艾瑞从地牢里给救了出来,她便自动咬了饵。 爱丽丝收到自海面传来的通讯时愣了片刻:“海面?” 从前负责与艾瑞对接的联络员认出了信号:“这是亚特兰蒂斯线人发来的求救信号。” “亚特兰蒂斯的线人?”爱丽丝想了想,似乎许久没听见过这位的消息,她从前并不关注,是以对这位线人的了解仅限于知晓她是亚特兰蒂斯的人鱼,“不是已经失联很久了?” 联络员也有些困惑:“我们先前猜测她已经背叛我们,向亚特兰蒂斯透露了军方的计划,故意递了假消息。” 爱丽丝:“那为何现在还能收到她的‘求救信号’?” 她着重强调了这四个字,经过研究她发现亚特兰蒂斯人似乎并没有十分发达的思维能力——当然着还需要更多论据来支撑,但她们的思维中并没有勾心斗角等复杂的形式,政治、经济,都单纯得要命。 艾瑞并不知晓正是这一点猜测让爱丽丝依照约定派人来到相应的海面将她给捞了起来。她爬进蓝星的容器,随着上升呼吸愈发困难,最后被吊进了一个通体银白色的铁盒子,她们在海水中经常能望见停在半空却又无可奈何的。 “你是一直以来与我们联络的人?”声音突兀地出现在水里,她在相应的方向却并没有看到人影。 长时间缺水使她有些头晕眼花,甚至异常闷热的海水也不那么难以适应。她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直到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她才捕捉到眼前一大堆人中央围着个将白色布料批在身上的人,嘴唇张合,正是她在于自己说话。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除了当年那个无意闯入亚特兰蒂斯的蓝星人以外的蓝星人,她们似乎与亚特兰蒂斯人的上半身有着差别——例如她们都用奇怪颜色的布料将自己的身体遮起来,就好像亚特兰蒂斯人总爱打扮自己的鳞片。 “是,”她张嘴,吐出一串泡泡,“是我。” 一旁的观察员在敲半透明的格子记录着什么,人鱼的视力很好,可半空中分明什么也没有。 “但你似乎在前不久失联了,我们最后一次联络停留在传送点上一次开启之时,你与我们的人互换消息,”联络员看了眼爱丽丝,见她神色如常,又道,“你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艾瑞的蹼爪贴在了透明的容器壁,好热,而且水里的氧气越来越少,几乎快要让她窒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姑且也称之为氧气,但是味道十分奇怪,只能对缺氧状态起着轻微的缓解作用,鱼尾有些不受控制,大抵是累了。 “之前我被人陷害,关进了地牢,现在才脱身。我能够使用联络工具,”她说,“我也能写一点你们的文字。” 观察员点了点头,研究员们窃窃私语。艾瑞觉得她们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并不像是在看什么活的东西——她捕食前看猎物,似乎就是这种兴奋。 被众人包围起来的白衣女人比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你先前给出了不少错误消息,我们无法确认你的诚意。你知道的,我们对亚特兰蒂斯深海的了解并不多,现在甚至不知晓哪里的防守比较薄弱……” 艾瑞急道:“现在的兵力都集中在交战地,信任首领在交战地,皇城最是空虚,根本没人守着,只有些完全没有作战能力的平明,从这里突破最好不过了。” 爱丽丝盯了她片刻,一旁的副手将测谎仪的分析结果发送给她,她粗略扫了眼,问道:“礼尚往来。作为交换,你需要什么?” 艾瑞恳求道:“我现在只想逃离身下的海域,我希望活着。从前蓝星承诺给我爵位,我想在战争结束后仍旧回到海里,哪怕只有二分之一的统治权。” 爱丽丝又瞥了眼身体数值检测机器,人鱼的身体素质适用区间已经一目了然。她点头:“当然。” 艾瑞松了口气。 “承诺的都会给你,”她礼貌地道,“我代表亚特兰蒂斯研究所作出承诺。” “什么?”艾瑞隐约察觉与自己约定的似乎并非研究所而是军方。她当然知晓研究所需要的只是一些样本和数据,与军方有着天壤之别,研究所的承诺可信吗? 但她似乎有些说不出话,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知不觉间又多喝了好几口并不新鲜的海水。 “前提是,”爱丽丝面无表情地开启了单向玻璃,“你得有命来拿。” 艾瑞无力地动了下鱼尾,世界逐渐消失在她眼里。她蹼爪还扒着透明的容器壁,猝不及防与自己的影子对上面。鱼尾失控地抽搐拍上容器壁,发出震荡的声响,随后一同陷入沉寂。 “真晦气,”爱丽丝摁掉麦克风,眼中不免遗憾,“看来是带不走活体了。” “别丧气嘛,”同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至少证明人鱼的确无法在高空生存,哪怕给她们模拟出深海的环境也不行。” 爱丽丝想起之前上飞船后莫名死亡的几条人鱼,但她们解剖完尸体,发现人鱼似乎并非因为不适应高空环境而死亡,真正的原因尚未知晓。 她叹了口气,只能接受现实:“行吧,至少多了条红尾可研究。” 怀揣活体研究梦的同事们纷纷叹息离去,直到室内又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有人问她:“她方才说现下防守最薄弱的是皇城,这个消息要同步给军方吗?” 爱丽丝思索片刻:“暂时不了。依照她们的风格,说不定又跟上次一样甩颗鱼雷下去,搞得腥风血雨的。我们先过去探探,如果能捕捞到活体……” 她顿了片刻:“死的也行。总部看样子是不准备给我们提供更多东西。这次过后,就真得启程返回了。” 她调出通讯页面连接垂钓者,这时才稍微有些懊悔:“不该由着她说那么多话的,早该问些皇城的人员构成什么的,谁知道她咽气那么快。” 不多时飞船的阴影笼罩过皇城海域的上方。顾无觅手臂扶着一块礁石,上半身从海面探出沐浴在闷热的空气里,隔着这样远都能够察觉飞船排放废气的热度。 她只觉好似被灰尘覆了满身,一旁的小虎鲸来蹭她的尾巴,被她躲过了,空出手摸了摸虎鲸的头。 她右手握着刚抓的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送到虎鲸眼前同它打商量:“带我游下去?” 虎鲸侧过头看她,眼神好像在思考这条紫尾人鱼为何如此小气。 顾无觅将蹼爪搭上它的背,听它与自己商量道:“二十条。” 顾无觅心说现在的小孩可真精明,回忆了下阿芙洛洞穴的深度,伸出手同它比划:“二十五条,送我到首领的洞穴去。” 虎鲸将她顶上背部,一扭身子飞快地从海面消失了。 第080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到洞穴门口时她差点没被晃吐, 虎鲸不太习惯这一深度,顾无觅吩咐侍* 卫将二十五条鲜鱼结账给它,二鱼结伴离开, 顾无觅才抽身进了洞穴。 阿芙洛正持刀往纸上刻着什么, 亚特兰蒂斯尚未举办正式的首领继位仪式, 这与她每日远程办公并不冲突。察觉水流的动静,手上动作一顿:“来了?” 顾无觅道:“上钩了。” 正如她们所料,研究所剩余的物资也不会太多,估计是听信了艾瑞的话,希望在皇城最后一搏,捞点什么。蓝星的海洋承诺将与亚特兰蒂斯间的传送点永久关闭,此时尚未到传送点开启之时,蓝星并不知晓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估计部分人员还是预计从海底传送点撤离。 而无论任何一种方式,都不会顺利进行下去。 阿芙洛将信纸收起来叠好放在一旁, 顾无觅磨蹭过去, 鱼尾轻轻拍着礁石。阿芙洛知道她有话要说。 “你有话要对我说。” “是……”顾无觅知道自己瞒不过, 索性道,“你能不去吗?太危险了,殿下。” 她说:“那里离海洋实在太远, 锋利的牙齿也有可能咬不穿她们的飞船……” 阿芙洛垂眸看她:“那谁去?你?” 这简直是阿芙洛不可能同意的事,依她的意思,要她不上研究所的飞船, 就等同于要求顾无觅不跟着她。然而令顾无觅不安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原书剧情中,亚特兰蒂斯最终战败后, 阿芙洛便是被捕捞上研究所的飞船。 那么哪怕现在亚特兰蒂斯胜利在望了,她也不愿意去触碰这个不好的兆头。 “女巫的药水是吧?”顾无觅敲醒了待机许久的996, 后者似乎有挺长一段时间没冒出来干预进度,也可能是这个世界的任务进度一直在稳步推进,远不到需要人机提醒的程度,“这东西可以两个人,不是,两条鱼分吗?” 既然最终都会兑换成现实中存在的东西,如同上个世界的治疗技能一样,那么想必也是能够两个人共享的,只是效果可能差了点。 “可以是可以,”996说,“但应用时间相对会缩短为原来的二分之一。” 顾无觅嘶了一声:“原来是多久?” 996:“因人而异。” 还不如不问。 这就好比做菜时菜谱上说调料放“少许”“适量”,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标准。顾无觅擦着桌子走神,差点碰倒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桌边的女巫药水。 阿芙洛在往鱼尾上抹某种带有颜色的膏体,大抵与先前艾瑞总往身上抹的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够粗略地改变鱼尾呈现出的颜色。被颜料抹过的鳞片呈现出海水一般剔透的蓝色,边缘微微泛着光。 阿芙洛半扬起尾巴,问她像吗。 顾无觅抿了下唇,哪有蓝尾人鱼的鳞片闪着光的。 但蓝星人的检测仪器隔得远,想必并不能够分辨出这诸多细节,是以她点了点头:“是像的。” 然后被阿芙洛也抓过去往鱼鳞上抹颜料。 ……大概是料到她不会乖乖待在海里吧。 她抹颜料的动作实在也称不上多精细,鱼尾在桶里搅了搅,然后直接拍上了顾无觅的尾巴,后者闷哼一声。柔软的尾鳍扫过细密的鳞片,阿芙洛放轻了声音:“拍疼你了?” 鱼鳞坚硬得很,哪儿那么娇气。 顾无觅应过声,阿芙洛用鱼尾将颜料缓慢地涂抹均匀,这简直是酷刑。她没忍住往后面缩了下,被阿芙洛鱼尾卷回了原地。 “别躲。”她淡声命令道。 顾无觅实在做不到将自己固定在原地,挑了个相对温和的词:“痒。” 其实何止是痒。 被她蹼爪情急之下抓过的礁石甚至浮现出一道泛白的痕迹,阿芙洛动作一顿,也不闹她了:“那你自己来。” 最后好歹是上色成功了。 除了鱼鳞和鱼鳍能改,其他地方——诸如头发,实在是没有使其变色的可能性。海里倒是偶尔有石头被蹭过就会给鱼莫名其妙地上色,但毕竟改变发色是个大工程。目前蓝星人对亚特兰蒂斯种族的了解大概还停留在阿芙洛惹眼的金色鱼尾,没那么多空闲去关注发色。 收拾完毕,估摸着研究所的设备差不多也该投入试验了,阿芙洛伸手,顾无觅搭上去,听她道:“抓紧我。” 随后冲破水浪,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速上浮。 水压在逐渐降低,鳃盖的起伏变化试图适应极速变换的环境。她好像被温柔的海浪包围着向上托,与方才被虎鲸带着往下游的感觉毫不相同。 “刚刚的动静,不是你独自游回来的,”阿芙洛忽然问,“你找了什么载你?” “虎鲸,”顾无觅如实道,“收了我二十五条小鱼呢。” 她好像听见阿芙洛轻笑一声:“是吗?她们都顽皮得很。” 失策了。 顾无觅将其归咎为自己对海洋的了解的确并不如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亚特兰蒂斯人。这么多天下来她也没能真正完全融入海洋,她不知究竟是阿芙洛所说大祭司对于天空生来的亲和让她对海洋有这排斥又依恋的矛盾心理还是如何,她渴望回到陆地,哪怕陆地上干燥的土壤、灼热的火焰都曾伤害过她。 但这一片思绪轻得好像一朵浪花,眨眼间就从脑海中滑过了,消失在无尽的海里。顾无觅回过神时,二人已经快要冲到海平面,阳光透过海水照射进来,眼前出现一轮彩虹色的光晕。 “我们不上去?”她问。 阿芙洛道:“就在水下,做点什么装作不经意间被她们的仪器抓住的样子。” 顾无觅想了想,薅了把身边的海带往自己鱼尾上缠。 阿芙洛有些无奈:“你做什么?” 顾无觅其实自己也有些迟疑:“假装被海带缠、缠住?” 阿芙洛眼中笑意更深:“族中刚出生的小孩都能撕碎海带。” 但蓝星人不知道就对了。 话虽如此,顾无觅还是将海带从自己身上扯下。她还欲说什么,头顶的光线却忽然变换了角度。 阿芙洛低声道:“小心。” 顾无觅没来得及多说话,只将方才分好的半瓶药水塞到她的蹼爪之中。 顾无觅一手抓住礁石,缓慢地往一旁挪动。容器壁干净透明,也不见什么摄像头收音器一类的设备,大抵蓝星的电子产品都下不了亚特兰蒂斯的海水。顾无觅攀住刚才长长的海带,顺着水流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漂进了容器。 阿芙洛亦扒住了一旁的入口。她抬头观察了片刻,在即将闭合的瞬间,俯身钻了进去。 海洋好像被隔绝在外。 机械臂还没露出水面,顾无觅就察觉到一阵令人强烈不安的窒息感。容器出口闭合的刹那她好像与海洋彻底失去了联系,哪怕仍旧能够看到身边游动的鱼群。但人鱼与海洋生来的链接正在被钝刀缓慢地切割开,直到周围的景象在不是海底而是模糊不清的云。 能见度低得好像夜晚行车被一场大雾笼罩,她看不见阿芙洛,周遭的景象失去声音。 与海洋分隔的距离逐渐稳定,她半睁开眼,瞥见下面生有两条腿的蓝星人窃窃私语,口型似乎是:活的蓝尾。 能在高空活多久来着? 不知道啊,之前那个身上有伤的没活过十五分钟。 不过这只身上没伤口啊,是怎么被捞上来的…… “据观察,另一只也是蓝尾,”有人向她汇报,“上升进度稍微慢了点,预计五分钟内也能够送达。” 爱丽丝颔首,听研究员们议论了一阵,另一只容器还在缓慢运输,她目前只看见这一只蓝尾——身形比以往的都要修长,鱼尾更长一些,闭着眼睛看不见瞳孔,但发色却是与鱼尾并不相通的紫色…… 紫色? 她猛地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摁了丢弃按钮:“有诈!放她下——” 容器破碎的声音吞噬了她的后半句。顾无觅蹼爪搭在被她一甩尾巴撞破的容器表面,在容器被彻底抛下飞船钱,扒着机械臂翻了上来。 “不好意思,”她歪了下头,将蹼爪上的容器碎渣舔掉,“没留神撞坏了东西。” 研究所的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说话如此流利的人鱼,或许是因为意思简单,甚至不需要连蒙带猜就能听出亚特兰蒂斯人奇特发音方式吐出的语句。 爱丽丝已经被人严密地围了起来,她的右手下意识按住了大腿一侧,摸到了配枪的手柄。 顾无觅半眯起眼,996告诉她这里的枪都打不穿人鱼的鳞片。 爱丽丝左手抬起,做出一个下压的姿势。人鱼并非喜好武力的种族,也与那些野蛮物种不同,她们有着几乎与蓝星人不相上下的高等智慧,有喜怒哀乐、族群观念,有独立的思维能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没关系,”她镇定地道,“下面就是海,你方才应该看见了,从这里跳下去就行,会回到海里。” “回到海里?”顾无觅重复了一遍,玩弄蓝星人的感觉其实也挺不错,“是说我吗?” 爱丽丝道:“或者你想带什么回去,当作赔礼……” “不好意思啊,”顾无觅舔了下尖牙,“我的确是想……带点东西回去。” 瞳孔拉成危险的竖线,枪声响起的瞬间,另一道蓝色的身影猛地从一旁扑了过去。 研究所顿时尖叫声一片,火花四溅,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员们纷纷向外逃窜,然而门禁权限被握在爱丽丝手里。后者被巨力扑倒在地,白大褂上染了蓝色,视野中闯入一缕浅金。 她艰难地吐出破碎的字眼:“是你……” 阿芙洛鱼尾甩了下,地面溅上一连串水珠。 80-100 第081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海水从碎裂的破口涌出, 爱丽丝被摁在地上呛了水,咸腥和苦涩一同从舌根卷了上来。她猛烈地咳嗽着,余光瞥见眼前的蓝色逐渐褪去, 边缘露出鳞片原本的金色来。 她认出这是亚特兰蒂斯拥有至高权力的首领, 军方传回的影像中唯一一只拥有金色鱼尾的人鱼。而首领身侧之人显然不会是普通蓝尾…… 本该四处逃散的人群却尽数被门禁阻拦, 直到有人摁下了紧急逃生的按钮,合金大门打开,人群蜂拥而出,却不知该逃往何处。 顾无觅的视线从狼狈的人群身上扫过,身下的海水随着门禁的打开而涌向另一间,飞船顷刻间化作密不透风的牢笼,成了半空中的一座孤岛。 她微微俯身研究操作台面,将整艘飞船的制冷程度调到最高,打开了加湿器。 这显然对储备能量的消耗不小,头顶的灯蓦地熄灭了一半, 飞船进入节能模式, 捕捞也暂且停了下来。 “你们想要什么?”到了这时爱丽丝竟还能保持镇定, 阿芙洛的尾尖横在她的脖颈上方,往下几厘米,蓝星人的身体远比人鱼要脆弱, 而普通的枪械却打不穿人鱼的鳞片。 阿芙洛尾尖一卷,从她的衣摆下方带出手枪,扔到一旁。 爱丽丝知道这两条人鱼都能听懂她的话, 亚特兰蒂斯与蓝星的口语有相通之处,早在先前捕捞上一条活体蓝尾时就已经得到应证。更何况方才那条——眼下才能够看出褪掉伪装的紫尾还应了她的话。 紫尾在族群中是什么地位? 纷乱的思绪从脑海中闪过, 她来不及再作更多推测与研究,制冷系统再开下去能量根本不够支撑回到蓝星。这时候思维反而清醒, 直到有冰冷的水滴在自己身上,她蓦地打了个寒战。 顾无觅已经调出监控,在显示屏上看人影奔走,问阿芙洛:“殿下,这些怎么处置?” 阿芙洛漫不经心地道:“扔进海里吧。” 爱丽丝呼吸一滞。 “好。”这个要求并不算残忍,尤其是相对于到她们是如何对待亚特兰蒂斯人而言。不过海洋中生物杂多,愿意尝试新口味的想必也不会少,蓝星人总不会还留下全尸的,大抵能够从亚特兰蒂斯彻底消失。 “时间还很多,”她瞄了一眼能量的消耗速度,“要四处看看吗?” 阿芙洛颔首,放开了爱丽丝。 爱丽丝卸了力,手肘支撑着爬起,怔怔地看着二人离去。她们对自己的在意程度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高。或许这能够证明她们的确是一个文明的种族,尽管从未有过记载与证实。 不过眼下看来,飞船注定是只能留在蓝星,再不会有人知晓她的猜测。 二人出了总控室,无关紧要好像只是在进行一次无比寻常的领地巡视。顾无觅其实拿不准阿芙洛的意思,她在海底将半瓶药水送给了阿芙洛,后者根本没有任何怀疑便喝下了,倒显得她好像居心叵测。 她原以为今天飞船上一定会见血。 但抽风系统的运作十分良好,除了少数人被玻璃碎片划伤或是逃跑时没留神撞到东西以外,空气中的血腥味几乎淡得可以忽略不计。 这似乎……并非阿芙洛的作风。 她远远算不上仁慈,无论是在战争爆发前还是现在。亚特兰蒂斯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下族人将血脉纯正的皇室视为唯一至高的权力,她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统治海洋众生,并不以仁慈坐稳这一位置。 “您不……处置她吗?”她低声询问道。 合金门在她们身后自动关上,阿芙洛甚至没回头去看爱丽丝的神色。左右分出两条岔路,墙上贴的文字她看不懂,随意选择一条,闻言有些感兴趣似的:“你希望我怎么处置?” 这涉及到顾无觅的知识盲区,她只是以为阿芙洛会对研究所惨绝人寰的手段抱有滔天恨意,尽管她现在尚还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手段。但仅就偷走战士遗体这一点已经足够令海洋的首领震怒。她胡乱做了猜测:“将她……嗯,就地杀死?” “你很想看吗?”岂料阿芙洛却道,她顿住身形,这个问题好像只是在询问今天晚饭吃什么,而不是那么血腥的话题,“你从未见过血。” 从未见过血是不可能的,她大抵是想说从未见过拥有高等智慧的生物非正常死亡。腥甜的味道会随着海水蔓延过味蕾,呼吸间躲不掉的,好像从旁人的猎物中分一杯羹。 但她说出口的却是:“为何?” 阿芙洛将她一缕垂落的头发别到耳鳍后去,光滑的蹼爪侧边描摹过她的脸颊,嘴唇暴露在空气中太久有些干:“历任祭司皆是如此。” 还有这等说法? 绕了半天还是回到了身份的问题上,顾无觅怀疑的话到嘴边没说出口,阿芙洛说:“我不想让你沾上那种味道。” 她说:“更何况,你喝过我的血。” “只能是我的。” 她好像拽着一条无形的锁链,将顾无觅牢牢锁在自己的领地范围之中,不允许任何外物沾染。顾无觅受她呢喃似的话语蛊惑,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也可能只是在高空中正常的生理反应。 坚硬的大门被利爪撕开,冷气扑面而来,周遭的空气都充满着海风独特的味道。 可理智无比清晰地告诉她,海洋仍旧在尾下很远的地方。 这里不过是一汪死水。 那半瓶药水好像短暂将她与海洋的联结加深,让她能够多忍受一段时间与海洋距离上的分隔,仅靠着一丝气息留存。这里大抵是研究所模拟亚特兰蒂斯气候建造的一个房间——只是为了方便她们更好地储存和研究样本。 目光所及之处闯入鲜艳的珊瑚,被关在巨大水箱里的鱼群,和…… 和同类的一部分。 被处理过后在视觉上不再狰狞,却仍旧鲜活似的。阿芙洛认出托盘里的是耳鳍,右边操作台上闪着水蓝色光泽的是尾尖附近的鳞片。 顾无觅屏住了呼吸,好一会儿没从阿芙洛那儿听得半点动静。但阿芙洛只是原地站了一会儿,闭上眼似有感应,继而拉开了一旁的冷冻柜。 顾无觅却在同时被捂住了眼。 “别看。”冰凉的蹼爪遮在眼上,空气中并没有血腥味,可顾无觅还是嗅到了。传说中人鱼是靠幻想生存着的种族,被剥夺视觉也能凭借着微弱的印象脑补完整个画面,她控制不住,抬手握住了阿芙洛的手腕。 “就让它们都沉入海底。”阿芙洛的声音沉静,顾无觅恍惚听见海浪的回应,“永远地于此沉睡。” “海底从来不是忘却之地,”她像是在说虔诚的祷词,“所有逝去的灵魂,都会随着潮汐起落,回归故里。” 她其实并没有想流泪,可并不属于她的哀伤在那一瞬间将自己笼罩,她几乎被那沉重压得喘不过气,回过神时阿芙洛从她睫毛边缘取下一颗珍珠。 她好像在被催促着离开。 离开这具身体,离开……亚特兰蒂斯的所有。 但仍有未尽之事。 她们从隔离区退出来,回到总控室时爱丽丝早已不见踪影。零散的摄像头捕捉着各个区域的活物,顾无觅看见她手中拿着解剖的仪器,面前的操作台上摆着一截新鲜的红色鱼尾。 她知道那曾属于谁。 此时飞船里的温度已经有些升高,飞船的储备能量消耗到了尽头,支撑不了这尊机械构成的庞然巨物。 她们与海洋的距离逐渐缩短。 浮云从窗外毫不留恋地掠过,唤醒强烈的失重感。 直到她重新嗅到海风咸涩却舒适的气味,金属坠入海水溅起泛白的浪花。海水蔓延过船体的瞬间,阿芙洛倾身过来,扣住了她的手。 第082章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余下的一切似乎变得简单, 蓝星给不出亚特兰蒂斯想要的,阿芙洛没有与她们做交易的打算,对蓝星数次发来的求和信号视若无睹。每日都有蓝星的飞船坠毁在亚特兰蒂斯的海上, 走投无路的蓝星人降落在海岛上试图用臣服换来一线生机, 却连亚特兰蒂斯首领的面也没见着。 此时, 太阳刚从云层后出来,亚特兰蒂斯日理万机的首领正在—— 视察即位大典的场地。 顾无觅跟在她身后,昨晚没睡醒的后遗症便是一路打哈欠,从前面看过来吹出的泡泡正从阿芙洛的身后缓缓上升。其中一个破碎在她的耳后,阿芙洛似有察觉,转身时顾无觅还半眯着眼,神情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阿芙洛垂眸看她,某人眼尾凝了两颗小巧圆润的珍珠而不自知:“没睡好?” 自己睡没睡好她还能不清楚吗? 顾无觅从99%好感度的进度条上移开眼,没忍住又吐了一串泡泡。阿芙洛便十分自然地道:“东海新发现一只更大的贝壳……” 顾无觅简直怀疑再这样下去从此亚特兰蒂斯的长老们要联名上书将她从皇宫赶出去,连忙岔开了话题:“连着有三日没听闻有蓝星的飞船坠毁了, 可是已经清理干净?” “……嗯, 或许吧, ”阿芙洛没拆穿她,“这不重要。” 更重要的眼前事是即将到来的即位大典,和皇宫中究竟要不要换东海新发现的贝壳当床。皇城无声地多了许多变化, 例如顾无觅就这样光明正大地住进皇宫,艾瑞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地牢消失。 阿芙洛尚未即位,就已经带领亚特兰蒂斯在与蓝星的战斗中取得胜利, 正是最盛之时,无人敢对她的决策提出异议。 ……除了顾无觅。 阿芙洛明里暗里提过好几次, 希望她能在自己即位后的不久接任大祭司一职——甚至是早于她即位之时接任,但这一想法遭到了顾无觅的反对, 哪怕她已经在改变蓝星的气候时证明了自己的确有着上达天听的能力,她依旧认为这只是来自系统的馈赠。 阿芙洛在这件事上拗不过她,即位仪式只好还是由上一任大祭司来主持,上一任首领即位时的主持亦是她。 祭台远在皇城之外,战时少有人来,此时显得有几分冷清。 “殿下,顾。”有人立于祭台之上,游得近了方有察觉,转过身来对着她们,微微颔首。 顾无觅有几分迟疑:“这是?” “大祭司,”阿芙洛顺着祭台的侧坡上去,“你不记得她?” 亚特兰蒂斯的各大仪式上,贵族所在的位置都应当离祭台十分近,是以顾无觅不可能没见过她,好在阿芙洛前半句已经将女人的身份点名。顾无觅偏了下头,做出回忆的神色:“隔得有些久。” 遥遥数面,不记得也正常。 但大祭司远比她想象的年纪要更轻——至少从外表看来如此,阿芙洛瞥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拉上祭台。 “你们终于来了,”大祭司弯起眼睛微笑,她先是朝阿芙洛道贺,一路从战争胜利夸赞到气质,又问道,“殿下可有寻到我的接替者?” 话是如此,但她的目光一直黏在顾无觅身上,幽深的眼神似乎已经将她看透。顾无觅下意识手上加了点力,被阿芙洛回握住:“你不是已经知晓?” 大祭司轻笑一声,视线从二人交握的手上移开:“只是这位小朋友连我是谁都记不清,殿下莫非是带了人来诓我。” 方才的低语竟然被她听见了。 “是真是假你一眼就能看出来。”阿芙洛淡淡地道。 大祭司这才又仔细打量顾无觅,鼻梁上架着的琉璃镜折射出她二人鱼尾的光芒。顾无觅被她看得有几分发怵,体内却好像有另一股力量与她势均力敌,使她在这场拉锯中不落下风。 她眨了眨眼,微俯下身行礼:“大人。” 大祭司伸手将她扶起,上一次顾无觅有这种灵魂被看透的感觉还是在上个世界被何爻盯着。好在没过多久她便移开视线,对阿芙洛道:“还不能确定,需要等待一个机缘。” 阿芙洛问道:“什么时候?” “这……我也不清楚,”大祭司说,“历任祭司都只在真正成为自我的那一刻才能够确定身份,更何况——我看这位小友对自己的认可度并不深。” 阿芙洛微蹙眉心,只说一句:“知晓了。” 大祭司转而问顾无觅:“听殿下说,你曾动用过自己的力量。” “……是。” 大祭司看上去有些疑惑:“能够与天象建立联系本就是亚特兰蒂斯祭司感知力对一部分,你为何仍旧否认自己的身份?” 顾无觅没话可解释,她总不能说自己并非原主。不过原主回来的时间也快到了,这件事还是留给她自行处理比较好。 “一瞬间的感知而已,”顾无觅说,“更何况,动用力量改变的对象并非亚特兰蒂斯。” 大祭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种情况倒也罕见。看来为你准备的接任要用到的首饰暂时是派不上用场了。” 顾无觅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大祭司转头问阿芙洛:“那么殿下,您将以何种身份将顾迎回皇宫?” 阿芙洛蹼爪边环绕着一条银色的小鱼,闻言道:“再做一遍你那占卜。几年前你是怎么算出我与某人契合度高的,便再原封不动……解一个契合度更高的卦象出来。” 大祭司被噎了一下,无奈地道:“我的力量有限,或许已经无法再询问天意。” 艾瑞出事后,她当然意识到当年之事是中了旁人的计,解卦或许当不得真。 阿芙洛将小鱼推到一边:“那你说如何?” 她能够让海洋顺自己的心意,却偏偏有时在说服族里那群德高望重的长老时犯了难。 大祭司推了下琉璃镜,说:“不如将顾借我一会儿,只在祭祀仪式上出现一会儿便好。” ……图穷匕见了。 阿芙洛没有拒绝的理由,顾无觅更没有。虽然只有在仪式上那一会儿她是真正被借走的,但事实上她一连两天都待在祭祀神殿中,听大祭司讲解仪式的流程,不时在肃穆的氛围中被兀地问上一句:“你与殿下果真是在那一夜得到海洋的承认?” 然后又说:“亚特兰蒂斯历来从未有过大祭司与天生亲和海洋的首领结为伴侣,你很勇敢。” 这是勇敢与否的问题吗? 但随着仪式的布置,她好像真的从中体会到了一点……天意。 那是很虚无缥缈的感受,与身在海洋中的绝对直观体验不同,更倾向于是不可触碰的神圣性。她不知应当如何描述,可冥冥中似乎有东西将她引入除现实以外的另一层,然而当她即将触碰,却又幡然醒悟似地将她推回来。 像是一场漫长的拉锯。 而她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 到了即位仪式前一日夜,大祭司再来寻她时,隐约觉出有几分不对。 她的小继承人正伏案核对战争的开支与即位大典的预算。大祭司绕到她身后悄无声息,却还是被敏锐地捕捉到水流晃动。 顾无觅从书案中抬头,小刀被她放在手边,衬着优雅的笔迹,与前文好似并非同一人所刻:“何事?” 大祭司道:“我先前说过即位时需要佩戴的首饰,既然你迟早会用到,不如还是交由你保管?” 顾无觅抬眼,大祭司察觉她紫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异样,似乎有着某种难以描述的期待。 却见她静了一会儿,方问:“为何?” 紫色的眼中并没有前几日的躲闪与迟疑,此时反倒像是经历过深思熟虑,大祭司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忽然想到罢了,你若不愿……” “好,我知晓了。”顾无觅一面应下,一面将手中纸页折起,笔迹被埋在两面夹层之中。 大祭司颔首,不欲再做探究,便要离开。却听她忽然问:“前辈当年解卦之时,真未察觉过不合常理之处?” 意欲转身的动作一顿,大祭司反问道:“察觉与否,真的重要吗?” 顾无觅半眯起眼,她说:“如若我们既知晓传达的并非真正的天命,族群的劫难岂非可以避免——” “但我们从不主动改变什么,”大祭司打断了她的话,“一切仍旧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否则你我今日绝不会有机会进行此番谈话。” “你获得海洋的承认,注定要站在她的身侧,这与天意并不冲突,”她温声道,“只是你要想好,万事都有代价。” 但若是能够常伴她身侧,这点代价又算得上什么。 只为了改变原有的荒唐结局,亦或是为了一颗真心——她自己也说不清,可是却已付出了足够多的筹码。 顾无觅颔首:“我知晓。” 她接着缓声道:“那便劳烦前辈,将祭司之位提前让出来了。” 大祭司怔了下,听她平静地问:“前辈还有事吗?” “没什么,”猜测几乎能够确定,大祭司嘴角微微扬起,“早听闻有的人预知能力会觉醒得格外早,没曾想传说竟然是真的。只是觉得你现下,可比先前好说话得多。你打算如何向殿下解释?” 顾无觅轻笑一声:“如此,不劳前辈操心。”. 潮汐起落,昼夜更叠,亚特兰蒂斯新的首领于海洋万民朝拜之上接过权柄。 顾无觅在祭台之上,海浪将她耳鳍上坠的金色鳞片卷起,又垂落而下。 首领头戴象征权力的冠冕,微微倾身朝她伸手。 顾无觅低头吻在她指节。 她知晓阿芙洛从不会认错她。 反之亦然。 第083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江市夏夜的雨来得格外急。 分明傍晚太阳落山时还晴空一片, 临近深夜却忽地刮起风来。空气闷热得仿佛能滴出水——事实上的确如此,至少林心予从宿舍出门往外走时,树叶上便已坠下豆大的雨点。 她当即想要折回取伞, 临将手机贴上宿舍门禁识别时却毫无动静, 将手机翻过来一看才发现忘记带门禁卡。她用惯了NFC, 手机前两日不小心摔了一下,将这功能给摔没了,还没来得及修。连带着提醒自己带实体门禁卡的脑子也落在宿舍里。 天气预报仍旧理直气壮地显示未来两小时内无降水。就这么在宿舍楼前的屋檐下站了一会儿,转身透过玻璃门看宿管阿姨已经睡了,林心予不愿为了这点小事将阿姨叫醒。她犹豫了一会儿,手机锁屏上弹出新消息,她抹了一把屏幕被溅上的水珠。 尚若水:到哪儿了宝? 林心予打字:刚出宿舍。 尚若水:好滴,你快一点哦。 林心予:嗯嗯。 手指戳在屏幕上:但是雨有点大,我没带伞,你能来接…… 新消息又弹出来。 尚若水:你过来也要不了多久, 我先上去啦。 林心予指尖一顿, 长按删除, 将方才输的那句话清掉了。 算了,反正也没几步路。 好在她担心夜里风凉,出门前特地披了件白日里穿的防晒衣。戴上兜帽后身上淋不到什么雨, 她下了台阶,迈入愈发紧密的雨中。 路上尚若水又发来消息:你到了吗?我到13楼了,真的很难爬, 早知道坐电梯上来* 了。 林心予还在擦屏幕上的水,雨水使指纹解锁功能也变得不灵敏。尚若水又发:但是听说坐电梯就不灵了, 我觉得还是走楼梯的好。 与指纹锁斗争失败,林心予手动输入密码, 好不容易解锁了手机,还没来得及回,又看见新消息提醒:哎呀早知道我在三楼,你上二十八楼好了。上学期体测你的耐力比我好,爬楼梯肯定比我厉害。 林心予思索半天没想出回复什么,最后斟酌着准备说一句“不如这次就算了”,谁知屏幕上雨水没擦干净,输入法胡乱滑动一番,发了个^_^的颜文字过去。 她忙长摁消息撤回,岂料雨珠直接帮她误触表情包,发了个“加油”的表情过去。 林心予:“……” 她看着聊天框顶部“对方正在输入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尚若水:收到!谢谢宝,我又活了!我还能往上! 林心予无话可说,她算是明白自己穿着湿衣服在暴雨中是擦不干屏幕上的雨水这一事实,索性摁灭屏幕不再去碰。 注意力从尚若水的消息上移开,她方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有些冷。防晒衣哪儿能起到挡雨的作用,更何况是暴雨。这会儿已经湿透,冰冷连着里面的T恤一起贴在皮肤上。 但尚若水大抵已经上到十多楼,自己也已经快到双子楼楼下了,这会儿要是给她发消息说自己淋了雨不舒服想回去,会显得很扫兴吧? 她与尚若水正式谈恋爱快一年,对她的脾气也还算了解。自己现在若是真提出不去了,尚若水或许不会发脾气,但这件事必然会成为她以后的筹码之一——林心予如有不顺她意的时候,她便难免拿出“上次我想去双子楼试验校园论坛里热度很高的怪谈你都没有陪我”来说事。 刚谈恋爱的时候林心予还不知道她会这样,毕竟从前做普通朋友时,尚若水几乎算得上是有求必应、百依百顺。虽然林心予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对她提过什么要求,但至少身边的同学都是这样说的,对她们恋爱的相处方式十分羡慕。 她还记得大二上学期的时候,她与尚若水恰好选到同一节公共课。有一次她临时被学生会拉去帮忙,让尚若水帮忙给老师带一下请假条。后来尚若水逃课,不幸遇上老师让小程序定位签到,林心予帮不了忙,导致她被记了缺勤。 事后她生气地质问:“上次你没来上课,我帮你带了请假条。这次你为什么不帮我解释?” 林心予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这位老师严格得很,请假的学生都必须得在上课前发邮件告知助教,这之后补纸质请假条才行,缺一样都直接算作旷课,她就算是在课上当场帮尚若水请假都不行。 她解释后尚若水原凉了她,但这件事并没有如她所想就此揭过,而是在十多天后,她拒绝尚若水借鉴自己小论文时再次被提起:“宝宝,你上回没帮我请假,我平时成绩已经被扣分了……你忍心看我期末吃C吗?” 林心予心软了。她甚至从来没拿过C的成绩,最差也是B+,实在难以想象公共课会有人拿C。 更何况……尚若水只说借鉴一下选题和结构,应当不打紧吧? 后来这件事又被尚若水当作“筹码”换了她几次心软,次数多了她也有些恼。可就在她即将发作之前,尚若水又没事人一样来找她:“之前那次作业多谢咯。食堂水吧新出了杨枝甘露,走,我请你喝。” 林心予看着她弯起微笑的眼睛,积攒了许久的火气蓦地消了,甚至忘了自己不爱吃芒果这件事。 回过神时已经走到双子楼楼下,她迈上台阶,终于将自己安置在了屋檐底下,用手一拧一角还在滴水。这一会儿的时间外面已经发展成狂风骤雨,别说没带伞的她了,尚若水大概是带了伞,在疾风中想回去也难。 屏幕又亮起,尚若水问:宝,你到了吧? 林心予在洗手台边扯了擦手用的纸,终于将屏幕上的雨水擦净。 林心予:嗯,刚到一楼。 消息发出的下一瞬,尚若水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心予?”尚若水喘着气,说话不太连贯,“你到一楼了是吧?” 林心予轻声道:“嗯。” “好嘞,我已经到,我看看啊,24楼,”楼梯间信号不太好,电话里的声音断断续续,林心予听见她给自己鼓劲,电话里还有不真切的回音“快了,胜利就在眼前。” 林心予又嗯了一声,洗手台的水龙头拧不严实,正哒哒地往下滴水,与外面的风雨声搅作混乱的一团。她想或许把外套脱下来会舒服些,可事实是淋了雨怎么样都不舒服。宿舍浴室的热水十二点就停止供应,而按照那个怪谈上的说法,她们得在这里待到十二点以后,才能完整体验唤来“另一个自己”。 现在是23:58:00。 论坛上的匿名帖说,学校著名的30层高双子楼之所以叫双子楼,是因为真的有“双子”的存在。每逢半夜零点,如若两人站在东西不同两栋楼上下对应的楼层通话,实际接听电话的便并非这个世界之人,而是另一个相反的世界中此时此刻的“自己”。 这个帖子是尚若水先转发给林心予的。二人即将升大三,林心予专业是宗教学,尚若水学考古,正是两门对神神鬼鬼的东西还算有些了解的专业。但这种校园怪谈多半是瞎编的,经不起考量,几乎改个地名就能在不同高校中风靡一阵。 是以林心予也没想到尚若水会对这个怪谈真的感兴趣,还提出要与她一起验证的邀请。 这时候是暑假,林心予是江市本地人,只因实习的公司离学校通勤距离短,这才在工作日晚上住学校,周末都回家里。尚若水老家离江市远,来回机票动辄好几千。她刚结束了一段学院在外地的项目,想着离开学也不远了,便索性回了学校,也住在宿舍,顺道免了异地恋的困扰。 林心予并不擅长拒绝,这本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无非是自己挑一个周末不回家而是住学校,再半夜快十二点的时候陪尚若水去双子楼罢了。更何况怪谈上说一定要亲自爬上楼才作数,尚若水怕她累着,主动提出自己到时候去更高的对应层。 怪谈上说低楼层的值是三,也就是说林心予需要站在三楼。而双子楼东西各三十层,从上往下对应到三,理应是二十八楼。 而尚若水一直不挂电话,大抵是想亲耳听听召来“另一个自己”一瞬间的切换。 “信号不好?”林心予开始往楼上走,心里默数着秒数,“还是你一直没说话?” 她等了一会儿那边才有回答,尚若水的声音有些失真:“信号……?我……这边也……不太清。”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林心予将它从耳边挪开,低头一看,低电量预警明晃晃飘在屏幕顶上。 看来前两日那一摔或许还将耗电系统给磕出些问题。 她叹了口气,攥着手机重新贴到耳边继续往楼上走。一道闪电兀地将楼道照亮,声控灯同时打开,掉漆的扶手、低楼层潮湿脱落的墙皮一览无余,与白日别无二致。 雨声被隔绝在外,信号或许彻底消失,显示仍在通话中的手机什么声音也没有再传来,楼道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和规律的脚步。 林心予踏过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声控灯恰好熄灭。 120。 无边的黑暗笼罩下来,她重新听到电话另一边的雨声,尚若水却没有说话。 林心予轻声询问:“若水?” 雨声渐小,她没有听见尚若水的声音。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出现在另一边,语气不稳似乎尚带迷茫:“喂?” “……你是?” 第084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林心予至少怔了五秒没说话。 对面肯定不是尚若水, 她当然听得出与自己交往近一年女朋友的声音。尚若水也没必要捏着嗓子捉弄她。雷雨夜,教学楼,楼梯间, 这并不好笑。 但对面远比她想象的要更有耐心, 等过这五秒也没说话, 同她一样。 林心予听见自己轻缓的呼吸声,和由于方才的运动而加快的心跳。 冷风从年久失修的窗户灌进来,她抿了下唇,又开始觉得冷。 但又好像只是闷热。 令人打寒战的闷热。 江市的夏天总是这样的,她从小在江市长大也没习惯。夏天的空气沉得难以呼吸,入夜也一样,但湿衣服贴在身上又不住地传来冷意,矛盾感于体感蔓延,然后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又打了个寒战。 林心予又听到雷声,连着两声, 其中有一声从电话里传来, 延迟好像某种提醒。她突然反应过来对面没有挂断, 自己也没有。 如果手机收音效果足够好,那么起初自己喊的那句“若水”过后,对面表达过疑问, 然后安静地听了五秒钟她的呼吸声。 她攥紧了手机,以免让它从自己手中滑落,却不料没留神摁住了音量增加键。雨声更大, 遮盖了周围的一切。 她觉得对面好像蛰伏已久的猎手,也许只是路过的同学。可谁会大半夜还在教学楼24……应该更高, 的楼层晃荡。更何况这是尚若水的手机,她们刚才还通着话——这会儿也通着。 “你是谁?”林心予问道。 她缓过了刚才那股懵劲儿, 现下更愿意相信尚若水或许不注意弄丢了手机。她可能戴着蓝牙耳机,自己又那么长时间不说话,蓝牙断开了,耳机跟着人走动,手机却留在原地,被路人捡到了。 “我?”但对面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你不先做自我介绍吗?” 林心予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一眼,的确是尚若水的号码没错。 正在通话中,秒数精准地走过每一瞬间,右上角的信号格临近消失。 那也许是……通话本身出什么问题? 比如信号不好,跳转到别的通话里了。 她单是想想都觉得荒谬,无论是真是假,总归都是令人难以置信之事。她或许应当当作推销广告的陌生电话直接挂掉,但对方听起来不像是推销,而且似乎对在电话里听见不熟悉的声音这件事也很迷茫。 也是受害者。 林心予轻声叹了口气:“我在跟朋友打电话,突然跳转到你这儿了,所以,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电话对面疑惑地“嗯”了一声,才说:“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林心予道,“可能就是出什么bug了。” 她不是与什么陌生人都能随便聊两句的性格,便准备挂电话,但手机电量低的提示弹窗突然跳出来挡住了挂断键。动作被迫滞缓的这两秒,对面又开了口。 “打电话也能出bug” 林心予猜测她并不健谈,在与陌生人交流这件事上有着与自己差不多的习惯。但却好像有什么旁的理由使她没有第一时间将电话挂断,甚至直到现在也勉力维持着这一段午夜奇异的通话。 “我猜的,”林心予平静地说,“这的确是我认识的人的号码。如果不是通话自身出了差错,就只能证明她出事了,电话到了你的手上。” 对面似乎没想到她突然转了性,不甚清晰地笑了一声:“好凶啊。” 林心予心中的不安愈盛,她甚至开始相信尚若水转发给她的校园怪谈。午夜零点会突兀出现在电话里的声音,除了并非这个世界的存在,还能是什么呢? 她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抿着唇,脚边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灯上的人形好像是一个逃逸的姿势,慌张像是要从楼梯上方跌落。框架老旧,边缘的电线清晰可见垂在外面,惨白好像没什么血色的脸。 “你究竟是谁?”林心予鼓足了勇气。 “你说呢?”对面反问她。 最后一层伪装也被撕破了,林心予回想起对方适才彬彬有礼还装作正常人的时候,又觉得早知道不如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她不擅长应付社交场合,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情况更不擅长。 很烦。 她又抿了下嘴唇,事实上从方才起这一行为就没有停过。没拿手机的手拳头松了又紧,指甲掐进软肉里。 “松手,”对面忽然道,“别掐自己。” 命令的口吻竟让她听出那么些温柔,林心予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但她是怎么知道的? 除了超自然现象她甚至想不出别的解释。 这情节若是拍成《走近科学》大概能拍个十多集,从这栋教学楼的修建背景一直调查到校园怪谈的起因,最后再利用调监控与向通信公司咨询的方法得出结论。 她下意识松了手,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对面悠悠道:“你说呢?” 窗外雨声更大,风将窗户吹开,呼呼作响,夹杂着冰冷的水汽飞了进来。扑在面上有些凉,林心予由此知晓自己仍旧在熟悉的世界,伸手掩上了窗户,不然一会儿天亮了保洁阿姨又得多些清理水渍的工作量。 不过……她方才走过的地方,也已经积了水珠,汇聚在一处顺着往下淌,在她来的路上零散描摹出蜿蜒的行迹。 如果是鬼,这个时候应当出现在她身后,可是她已经回头了,身后一切如常。那么便是在身前,或是头顶。但声音又的确从听筒里传来,也许这个不明身份的人有着其他的发声方式。 林心予几乎要转过身去,拖延着自己转回来的时间。听筒中静默一会儿,她听不到对面的呼吸,从始至终,信号好像真的变得差起来,甚至出现不甚明显的电流杂音。 “为什么不转回来?”对面又说,“你在害怕……什么?” 拥有这样温和声音的并不会是外表奇特的物种,后来索性卸下伪装更多了些活人气。林心予缓慢地眨了下眼,像提线木偶一般回过了头—— 却什么也没有。 依旧只有被安全出口指示牌绿灯照得隐约可见的台阶,墙皮脱落的墙壁,和右手边进入室内的木门,上面的花纹仿照近代欧洲的风格,卷出一朵又一朵不知名的花。 “我不知道,”林心予喃喃道,“我不知道。” “真可怜。” 可这句话之后,对面再无音讯。 信号不好的时候通话中听见怎样的杂音都有可能,林心予听见自己的呼吸,从通话对面传来,几乎与自己同步,就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她也不知道的自己。 来自……另一面。 闪电再度照亮了昏暗的夜,一声惊雷炸响在耳侧,林心予浑身都发冷,咬紧了牙关才没打寒战,嗓子发痒,她咳了声,手机再次传来掉电的声音。 和回荡在空荡荡房间里的脚步声。 她勉强打起精神:“喂?” 你还在吗? “喂?”尚若水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从听筒里传来,她似乎刚结束剧烈运动,连喘气的时间都没留,说话断断续续的,“刚才……么没声……啊?” 林心予张口欲说什么,手机却“嗡”的震动了一下。 关机了。 她在楼道里陷入一瞬间的茫然,对着关机的图标怔了一会儿,第一反应是尚若水又该生气了。 自己又把答应她的事搞砸了。 但是……自己好像也失去了什么。 刚才的疑问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她站在楼道里,抬头看三楼的指示牌,然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上还是下? 还是就在这里等着? 尚若水也会很着急吧,会像刚才自己联系不上她一样着急。 也许会打几个电话,然后发现一直关机,于是焦急地下楼来找她了。 那自己还是就在原地,不要走动好了。她试图长摁锁屏键开机,却根本不起作用,电量大抵是已经彻底告罄了。 那么就等着尚若水来找她,很快的。 湿衣服也穿了这么久了,不差这一会儿。 如果自己先回去了,尚若水下来找不到人——换位思考,如果是自己找不到尚若水,也会很着急的。 她安慰自己,脑子里想的却都是刚才的声音。总共没几句话,仔细回想来却有好几句都是在关心她。 如果尚若水…… “林心予!”有人在楼下朝她喊。 她低下头去,从楼梯扶手的空隙里看见尚若水的影子。她这一喊竟将应急声控灯打开了,林心予原先并不知晓楼道里还有这种设施。 “来了。”林心予回答的声音有些小,她像是在这儿已经站了很久,转身动作时甚至有些僵硬,差点把自己绊倒,伸手抓住了一旁的扶手却又由于袖子上滴下的雨水滑了一下,踩空一级楼梯扭了下脚。 有点痛。 不过她的耐痛能力向来不错,更何况本来也没多痛。她如寻常一般走下去,眼前的路都被应急声控灯照亮,尚若水的脸却隐藏在阴影里。 “怎么关机了?”尚若水眉头拧起,抱着手机半靠在墙上。 林心予察觉出她心情不大好,任谁被中断了游戏体验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对不起,”她说,“出门前忘了充电。” “你不知道我多想试……担心你吗?”尚若水伸手欲将她的碎发挽到耳后,“一声不吭的手机关机,还以为你出事了。” “头发怎么是湿的?”林心予慢半拍地躲开了她的动作,“淋雨了?” 尚若水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早说了让你带着伞,江市的天气多变你又不是不知道,天气预报从来没准过,你还是本地人呢,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第085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林心予垂下眼, 应急灯下她与尚若水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也许是平行线永远隔着中间那一段距离。可她却莫名觉得这两条线之间的距离正逐渐拉远——但她并不想承认这意味着它们在曾经的某个位置必定相交。 “对不起。”语言系统暂时罢工,她好像只剩这单薄苍白的一句话。 “……好了好了。”尚若水还想说什么, 可她看着林心予垂眸伤神的样子又心软, 她好像天生长了一副让人心生怜惜的容貌, 垂眼目光躲避时更甚,莫名激起人的保护欲。她怔愣一瞬,反应过来后已经过了最佳发泄时机,这时候再说重话显得刻意,也容易有真正吵起来的风险,反而得不偿失。 她一向懂得见好就收,不然也不可能与林心予维持交往关系这么长时间。她时常觉得自己是真能忍,否则换做谁来与林心予这种沉默寡言、什么事都爱藏在心底、还不知道为什么死活不愿意跟她□□的人谈恋爱,保准忍不了第一个月。 真的好笑,她又不是什么专业读心大师, 随时随地林心予闹个小脾气都得猜来猜去, 要不是……她早嫌麻烦分手八百来回了。 “还继续吗?”林心予忽然抬眼看她。 “什么?” “你的……招鬼游戏。”林心予轻声说, 好像生怕吵醒了什么。 不知为何尚若水竟莫名打了个寒战。江市近三十度的雨夜,她从一楼一路爬到二十八楼,再乘电梯下来, 慌慌张张从西楼跑向东楼再上三楼——竟然会冷到打寒战。 更别提林心予的声音又轻,平日里听好歹称得上是一句温柔,午夜听上去却只像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在耳侧低语, 故意压着声音不让人听清似的。她越想越烦躁,便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你说呢?好好的事被你搞砸了,还非要来问。” 她说完心里顺畅了许多, 然而奇怪的是她好像并没有从中获得快感,甚至林心予没什么波动的眼神让她觉得诡异。她将这一切归咎于林心予太没有活人气,大概背后站个鬼阳气都比她重。 她看林心予口型像是想说“对不起”,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没说,吞吞吐吐真的很让人失去耐心。尽管明天周一她不用上班,但她也没功夫与林心予在这儿耗着。 林心予却还有话没说完,这完全不像平时的她:“你刚才有听见什么吗?” 尚若水皱了下眉:“听见什么?” “啪”的一声,楼上的应急灯到时间自动关了。 室内明显暗了不只一点,尚若水下意识转了转自己左手腕上的十八籽,目光停在林心予身上。 “打电话的时候,”林心予平静地说,“信号不好的时候,我叫你名字了。” 尚若水惊得近乎跳起来:“你叫我名字?这是能随便叫的吗?” 她差一点就要吼出“你怎么不干脆把我的生辰八字也叫出来”,想了想还是忍了。林心予唯物不唯物她不知道,反正这种东西她们一行都多少有点避讳。 林心予顿了下,才道:“隔着手机,只说了名。” 尚若水竟然听懂她在说什么,如果神神鬼鬼一类的存在能够做到隔着手机行动,那或许她想要尝试的那个招鬼游戏也多半是真的。 “你什么也没有听到吗?”林心予的语气甚至带着点期望。 “听到什么啊?”尚若水故作镇定,“都没信号了还能听见什么?电话没挂就谢天谢地了,要是真听见什么,难道我们今晚还能算无用功?” 她觉得林心予的表情很是奇怪,整个人都很是奇怪。 这个夜晚就很奇怪,从头到脚,从始至终都透露着诡异。 早知道计划出门前先算一卦。 尚若水心底也有些发怵,冷风“砰”地一声将窗户吹到墙面上,雨再次密密麻麻地飘了进来。 她大声道:“很晚了,走了。” 但好像被身后的东西盯住了。 尚若水呼吸逐渐急促,弯腰去够自己撑在地上的伞时动作僵硬,弯下一半时—— “林心予你盯着我做什……” 林心予背对着她伸手关窗户。 见她猛然回过头,这个姿势甚至有些滑稽,愣了一下:“我关窗户。怎么了?” 大半夜的你还管教学楼的窗户?简直是家住海边管得宽,不知道的还以为学校是你家开的。尚若水心里吐槽了一长串,咳了声:“没什么,没听见身后动静,还以为你……” 以为她什么? 尚若水忽然卡了壳,后半句死活想不起来。好在林心予根本没注意她的话,只是走过来说:“走吧。” 好像理所当然自己要送她回宿舍。 尚若水松了口气,林心予至少是个活人,不至于让她觉得这教学楼里毫无人烟太过阴森。她稍微绕一点路送林心予回宿舍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是女朋友嘛,也是应该的,下次你自己不带伞让林心予也送一下自己就扯平了。 但林心予到自己的宿舍不用绕路,自己到林心予的宿舍还要绕一段,这样算来还是自己亏了。 她像往常一样试图去挽林心予的胳膊,可甚至还没碰到就已经感受到她身上的水汽,雨水打湿衣物后贴在皮肤上的,让人很不舒服。 于是还是不动声色地隔着一小段距离,对林心予说:“伞有点小,淋着你了告诉我。” 换言之这伞根本容不下两个人,必定有一方淋着雨,另一方才能被完整地遮在伞下。但双子楼周围从不会平静无风,平地而起三十楼足以让它加强江市本就强烈的风力,就算撑着伞也逃不过被淋一身的命运。 林心予反正湿着,尚若水觉得她在不在伞下都一样,总归回宿舍要洗澡换衣服的。更何况她觉得林心予今晚真的很奇怪,好像并不想让她碰,刻意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冷风呼呼地从中间灌进来。 ——距离好像有些过于大了。 二人中间甚至能再塞下一个人。 风大,尚若水抓紧了伞柄:“你往我这边挪一挪,中间空隙太大了,我不方便撑伞。” 林心予几乎走在雨里,却意外地没怎么被淋,至少她体感雨似乎没有来时那样大了,打在身上的雨滴少了许多,尽管风声听着比方才还要刺耳,几乎将尚若水的话埋没。 “我往中间靠?”林心予有些犹豫。 “对。”尚若水说。 “可是……”林心予抿了下唇,“可是,我已经站在很中间的位置了啊。” 再靠就要挨上了,方才不是还故意离她远些了吗? 尚若水猛地转过头,定睛一看,林心予几乎是快要挨在伞柄上,是自己伸长手臂,使雨伞以一种很怪异的角度撑在头顶。 这样举着伞胳膊很酸。 举重物似的酸。 这时候收回来真显得刻意,尚若水硬着头皮说了句“哦那好的”,若无其事地将伞又往林心予的方向挪了些,欲盖弥彰似的:“我怕你淋着。” 这下林心予一点雨也没淋到了,除了裤脚沾上的些许,和来时将她全身都浇透的那一阵。她都快没什么知觉了,直到是站在宿舍门口,宿舍楼里的冷风透过门缝吹出来,四肢百骸的冷和酸痛都在一瞬间复苏。 她还是没带门禁卡,手机也关机。 这个天气,这个时间点,都不用祈祷恰好同学进出帮忙开门了。门禁旁贴着宿管阿姨的手机号,趁尚若水还没走,林心予问她:“能借下你手机吗?我忘带门禁卡,想给阿姨打电话让她帮忙开下门。” 大度的人不应该拒绝这种小要求。 尚若水很爽快地把手机递给她,看她带水的手指在屏幕上戳时有点担心手机进水,可一摸衣兜才发觉自己也没带卫生纸。 只能忍了。 嘟嘟声过后,林心予与宿管阿姨轻声交谈。半分钟后,阿姨拉开了门口值班室的窗帘,探头看了一眼,给林心予开了门。 “谢谢。”林心予摁了下屏幕挂断电话,将手机递还给尚若水。 “快回去吧,”尚若水接过手机,终于想起来说一句,“当心着凉。” 林心予推开门进去了,没有回头。 没有回头? 林心予竟然没有回头? 竟然都没对她说一句“你也是”,没再多关心她两句? 尚若水后知后觉地感到震惊,这完全不是林心予平日的风格。平日里哪怕一点小事林心予动辄都是嘘寒问暖半天的,自己再随便关心一两句她就高兴得很,这回竟然直接转身就走了? 她气不过,第一时间想微信发消息质问林心予,一低头却发现刚才的通话竟然还没断。 挂断键的周围留着水痕。 浪费她这个月免费通话时长。 她正准备挂掉,却忽然听见通话对面传来一阵风声,雨声敲打在玻璃窗上,继而“砰”的一声。 似乎有重物坠落。 砰! 手机坠向地面,屏幕四分五裂. 林心予在值班室签了字,退出来往宿舍走。 这个点浴室已经没有热水可用了,唯一的热水来源是走廊尽头的饮水机,但也完全满足不了洗澡的需求。 洗冷水澡显然不在备选计划之中,她或许应当接些热水擦一擦身子。 但她没有。 头脑昏沉地发晕,她伸手推开宿舍门,打开了自己床位附近的灯。 拖着身体坐到椅子上,湿漉漉的衣物将坐垫也染得湿漉漉的。 未被顶灯照亮的阴影里,隐约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冰凉的手搭上她的额头。 林心予忽然抓住了。 “是你吗?” 第086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这是第一次, 顾无觅醒来时,并没有获得身体的支配权。 她好像处在一片精神性远大于实体性的环境,以至于感受不到重力、身体与方位。 可她又被固定在原地。 意识操纵的能力暂时没有被划分给她, 她意识到这个世界与先前有些不一样。如果自己本是意识体, 那么996呢?意识之中的意识? “滴, 系统重启完成。” 下一秒,熟悉的机械音如约而至。 顾无觅已经懂得争分夺秒下载故事线,996从数据库中翻找出这本网文,正在此时,顾无觅察觉自己的感官好像解封了。 更准确来讲是……拥有了感官。 她仍旧无法控制这具身体,却能够感知到周围的环境,交谈声,和突然将她笼罩的强烈不安。 冰冷的雨水打湿外衣贴在皮肤上并不舒服,但她无法将沉重的雨水从身上摘下,它们好像与沉闷的天气生来融为一体。冷风毫不留情从窗户灌进来, 她察觉身体猛地打了个哆嗦, 站在原地犹豫了会儿, 走了几步伸手将窗户关上。 两种可能:一,她与旁人共用一具身体;二,身体是她的, 但被外力控制。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意味着她在这个世界中可做的事极其有限,但系统不可能让她从始至终都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旁观者。 耳边的风雨声似乎更清晰了。 呼吸就萦绕在耳畔,由于上楼梯运动而* 格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逐渐复苏。她好像从一段长久的沉睡中醒来, 逐渐建立与感官相互的联系。 然后……握住手机。 她知道自己在说话。 并且真应了那段校园怪谈中的故事,召唤出自己的另一面。 她现在几乎能够确定自己暂时寄宿在“林心予”的身体中, 她能够察觉这具身体每一次微妙眨眼的频率,和微微滞缓的呼吸。 但与许多作品里的鬼怪不同, 她并不能够读取宿主的记忆。 之所以推断校园怪谈,还是从996的快速总结和林心予与尚若水的少许对话中推断而来。 林心予是这本校园灵异文的主角受。 显而易见的,渣攻是尚若水。 996将这本文的PDF发了过来,它们合法的系统有正规的正版下载渠道,这一点十分令人放心。顾无觅打开机PDF,首先浏览左侧目录,大抵知晓这本校园灵异不会很长。 林心予和尚若水是江市大学的大三学生,今晚的活动纯纯是一场放在恐怖片中无比作死的招鬼游戏——毕竟这是小说,一定能够招来真鬼,而在原著中,她们的仪式也同今晚一样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总之是尚若水没能成功与心心念念的鬼说上话,反而是被拉来当工具人的林心予被鬼缠上了。 不过在原书剧情中“鬼”更类似于守护灵一般的存在,出现的意图更像是为了保护林心予而并非伤害她。 然而最初林心予并不知晓,突兀出现在身体中的意识令她恐惧,偶尔丧失身体的自助控制权更令她感到难以置信。她首先想到将这件事告诉尚若水——本没有定论的事,她简直要怀疑这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尚若水事与她交往近一年的对象,几乎算得上无话不说的、除了亲人以外最亲近的人。 然而尚若水起初并没有相信林心予的说辞,反而认为林心予只是在捉弄她,像是对让她半夜淋雨生了一场大病的报复。她总是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林心予,又或者说是自以为对林心予足够了解,知晓她希望引起自己注意的心机,只是想骗一两句关心罢了。 她像往常一样以为林心予这次也会很好哄。 可她失算了。 新学期开学,林心予开始给笔电建两个系统账户,点外卖时备注多要一双筷子,在食堂吃从前并不爱吃的菜,路过所有反光能映射出大致容貌的地方都下意识微笑…… 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就算尚若水再不在意林心予如何想,她都必须得承认林心予与从前完全不一样。从前的林心予隐忍、温柔、沉默寡言,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是憋在心里;可现在的她却似乎转了性。 最重要的是,不再像从前一样到哪儿都黏着自己了。 尚若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二人的关系出现了问题,甚至可以说已经岌岌可危。林心予不再黏着她,那便意味着生活中不再是非她不可,她在林心予的心中地位降低,并且依照她对林心予内耗多疑又多愁善感的了解,林心予甚至有可能直接提分手。 不,提分手不是林心予的风格,她只会在下一次自己提出要求的时候婉拒,首先是一些小事,其次是约会,再然后或许是过纪念日,到最后发展成拒绝与她结婚领证。 那她这一年的努力全白费。 累死累活追到林心予,与她发展一段和谐稳定的关系,不就是想着早日结婚方便落户江市,再想办法从林家多薅点东西当作婚后财产——这样就算日后离了婚她也还能靠着林家多东西逍遥一段时间。当然最好的情况是林心予愿意一直跟着她,她也就不用再考虑怎样将林家的钱搞出来的问题。 危机感让她试着重新与林心予接触,甚至拿出了当初追求她的态度,可林心予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终于意识到林心予之前与自己说的可能是真的——她的确是在与“另一个自己”相处。 这场本是由她提出的招鬼游戏,竟然反馈到了林心予身上。 江市大学宗教学并不教怎样驱邪,宗教历史、民间宗教发展状况、宗教教义的演变等科学的研究才是她们的优势领域,考古学听着玄乎,其实无非也就是跑田野和泡实验室,能有个什么驱鬼的实操经验。 宗教学佛学方向倒是几位客座教授的大师——都客座了,给研究生上课的,八百年才见着一回,她总不可能冲过去直接问能不能帮她同学驱个邪。 上校园论坛发个帖子,真真假假的信息混在一起,更显得乱了。 她试探着问林心予:“宝宝,这周末你们专业去山上寺庙里参访,要我陪你吗?” 林心予拒绝了她:“有人陪。” 这在尚若水听来,林心予简直是疯了。 被东西缠上也算是疯了,林心予从不会这样生硬地拒绝她,只有她体内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才会操纵着林心予这样回答她。可她看着林心予的眼睛又失去直接质问的勇气,只说:“可我想陪着你,你不会拒绝我的吧?” 她察觉林心予的眼睫颤了颤,好像有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恢复了轻软的语调:“好啊。” 尚若水听得毛骨悚然。 林心予找任课老师报备过,她周末便与宗教学系一同上了山。寺庙里古朴幽寂,做艺术方向的同学忙着关闪光灯拍壁画,做建筑方向的恨不得搬架梯子爬上屋檐,教授与住持相谈甚欢……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趁着林心予分辨头顶藻井旁边的题字时,尚若水从侧门溜掉了。 是了,她根本不是想陪林心予来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寺庙,而是从网上刷到说,着附近有一座小庙,里面的大师特别灵验,能够超度亡魂。 附在林心予身体里的那东西,应该也是亡魂吧? 而那大师十分难请,也是加上微信后听尚若水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林心予的症状,才勉为其难答应来为她看看。为了不打草惊蛇,尚若水便瞒着林心予,与大师约了周末在寺外相见。 她与大师相见后,对方一针见血地指出,她身上有脏东西的气息。 尚若水大惊,没想到林心予被鬼上身,自己竟然也连带着遭殃。她一面嫌晦气,一面又担心自己像林心予一样疯疯癫癫的,忙问大师应当怎么办。 林心予的事先放放,她自己的才是正事。 大师开价99999。 这对尚若水而言简直是天价,她大学四年的生活费加起来差不多这个数。或许只有在她与林心予结婚之后才能付得起这样的价格——可是这晦气,不本来就是林心予带给她的吗? 所以让林心予来偿还,也是可以的吧? 她先付了定金,大师对她念了一段经文,继而将圣水洒在她的头顶,用点燃艾叶的香气环绕她的周身。 尚若水觉得呼吸好像通畅了许多。 连心灵也不如方才那样焦躁。 看来这大师果然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她一面高兴,一面又不免着急——连自己都沾染上了那东西的晦气,也不知附在林心予身上的鬼是有多凶? 大师说她与这座寺庙的气质并不相合,还是不要进入为佳,便让尚若水将林心予带到自己面前来。 尚若水再次踏进寺庙,林心予仍旧站在方才的地方,举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相机,抬头对着藻井调焦距。 “你都没动一下,能看出什么?”她下意识先说了一句,说完才想起林心予身体里可还有“东西”,指不定又将自己给怎么样了,忙往后退了两步。 林心予没分给她半个眼神:“我刚才在另一边。” “哦,”尚若水觉得是有那么点印象,抬头看了眼,“两边不是一样吗?” 林心予这下连搭理都懒得搭理她,尚若水直奔主题:“宝宝,陪我去个地方,行吗?” 林心予轻声说:“等我拍完。” 尚若水实在不理解天花板有什么好拍的,天宫楼阁,左看右看都差不多,还没有她前些日子在实验室拼的陶罐有辨识度。 但她好脾气地等林心予拍完,相机包的拉链都还没拉上,就拉着林心予跑出了寺庙。 第087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林心予宗教学专业在读, 对这些江湖人士的辨别能力可比尚若水强得多。毕竟田野调查时与她打交道的都是和尚道士等修行者,更何况这江湖骗子装得也太假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往身上一挂, 就敢称自己为大师。 但尚若水根本不信任她, 反而听信江湖骗子的话, 认为林心予真是被邪物所迫。她们仍旧是情侣,林心予心思又单纯,对她没太大防备,后来便着了江湖骗子的道。 顾无觅接着往下看,那江湖骗子倒也有几分本事,只不过是歪门邪道的本事,一眼看出了林心予身上附着强大的存在,便一心想着炼化为己用。在林心予被尚若水下药晕过去时,做法剥离了她身体中附着的一部分。 可或许是因为她道行尚浅,林心予在这之后不仅没有好转, 反而像是……失了魂。 她不再自言自语, 也不再臆想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反倒是比从前安静了许多。尚若水原本担心她以这件事质问自己,可没想到过了许久,一切风平浪静, 林心予像是根本忘了这件事。 直到她发现,林心予开始对一切反光的东西感兴趣。 她会在卫生间外的洗手台上对着镜子长久地出神,也会在宿舍对着穿衣镜试图伸手去触碰——就好像镜中人并非自己, 而是已逝之物。 第三人从她们所在的世界逐渐消失,可林心予却试图……去往另一个世界。 大三的寒假到来, 尚若水终于有了理由离开林心予,借项目之由逃离去往遥远的城市。此后她再未见过林心予, 只问了她的舍友,说是因病休学。 …… 故事到此结束,顾无觅还未来得及思考尚若水找的那江湖骗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又是为何能够让林心予失魂而不被系里其他大能发现端倪——姑且认为这个世界是有灵异鬼怪存在的,可自从那江湖骗子出现后,尚若水的路也太顺了,除了被坑了些钱财。 但她首先意识到的是另一个问题。 这一次世界中的“她自己”,竟然贯穿了故事发生的始末。 这在先前的两个副本中都没有出现过。第一个世界快结束时她推测秋辞霜与“顾无觅”年幼时曾有过一面之缘,却在主要剧情中缺席,可还未等她求证,“顾无觅”便迫不及待似的将她从世界中挤掉了,自己尚未弄清事情所有的原委便稀里糊涂进了第二个世界;而第二个世界中她几乎笃定“顾无觅”与阿芙洛原先并没有私交,便更不可能在主线剧情中起到重要作用。 名义上她是要获得主角对自己的好感度——虽然是她钻了规则的漏洞,可这个做法被系统默认了,就证明这与系统原先希望她做的事不谋而合,或是能够达成差不多的目的。但事实上她所改变的、系统的真正目的,真的是让主角爱上一个外来者吗? 这听上去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好处。 然而无论如何她需要思考的仍旧是眼前事。她是在接完林心予那通电话后才看到剧情,这才知晓原来自己穿来的时间点恰好是二人作死的招鬼游戏进行中。 可她在通话之时并不知晓,只知道这定然不会是无关紧要的一次通话,便没有贸然说太多。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林心予的身体中,却很难控制她去做什么,而林心予并不知晓自己身体里有另外一人的意识,也不知通话中的人此时此刻就在她的身体里。 与原书中的“鬼”一上来就承认自己是林心予的另一面不同,顾无觅彼时上不知晓自己的身份,自然只能与她说些看似不痛不痒的话。她无法回答林心予问她是谁的问题,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开了。 在某一瞬间,她与林心予的通话中断,而她的感官却逐渐清明,似乎彻底适应与她人共用身体,而能够感知到周围的一切。 短短几分钟内,她知晓了林心予焦虑不安、紧张、无措——被任何负面情绪笼罩时,都会无意识抿嘴唇,她攥着手机的手是那样用力,以至于手指有些僵硬。右手举着手机贴到耳边的时间太长,耳廓被屏幕染得发烫,右手手臂也酸得厉害。 最难以忽视的是,她在因为湿衣服而不自知地冷颤。 顾无觅不知系统挑选的网文为何突然风格大变,毕竟无论秋辞霜还是阿芙洛都不是这样看似软弱可欺的性格。她们之所以会吃亏,一个是因为对所有事都淡淡的并不在意,另一个是因为骄傲自负。 但林心予不同。 她生得就让人……有保护欲。 就像方才,顾无觅希望能够帮到她,那股冷意浸入身体,凉得她的意识也怔了一瞬,仿若被冻住了。她意识到自己甚至能够与这具身体的触感等更为具体直观的感受互通,但她除了轻微挪动手指,做不了任何有用的事。 她只能余光看着林心予脚下的水洼逐渐汇成一滩,体温一点点降下去,然后被突然亮起的应急灯惊醒,低头看见尚若水面色不善地站在楼下。 林心予一如往常那般没脾气地下去了,下去了也只会跟尚若水道歉。尚若水根本不关心她湿着衣服,如果不是她自己似乎莫名其妙被吓了一跳,甚至并不打算送林心予回宿舍。 顾无觅看着林心予的背影与自己拉开一段距离—— 背影? 她下意识低头,只在半空看见一个悬浮着虚幻的影子,与许多作品中鬼魂的状态一般无二。 她竟然从林心予的身体里分离出来了。 与林心予身体的感知也在逐渐减弱,直到一个并不算远的距离,感官猛地沉寂——再次回到了林心予的身体里。 顾无觅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她是校园怪谈中林心予的另一面,以意识体的形式寄宿在林心予身体中,目前并不能操纵林心予的身体,却能够短暂地“灵魂出窍”,前提是离林心予并不远。 具体机制仍旧有待探索。 顾无觅回想起方才尚若水莫名其妙被吓到的场景,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并非只是她自己吓自己。尚若水方才猛然回头看的方向,比起林心予,更像是发现了自己的目光。 自己是作为实在体存在的,只不过并不明显。 二人共撑一把伞,踏入雨中。 尚若水起初想伸手挽住林心予,却因为对方身上湿着,伸出的手硬生生拐了个弯,像是弱不禁风被吹倒一般。 顾无觅的视线跟着林心予目睹了全程,然后选择了闭嘴装没看见。 不是? 这能忍? 她简直怀疑尚若水上辈子拯救过林心予全家,再不济这辈子也是林心予救命恩人,否则林心予为了什么死心塌地跟着她?她对尚若水究竟哪一点吸引了林心予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觉得可能是因为原书作者强行凑对和主角光环加持。 但那是原书剧情。 顾无觅选择继续走报复渣攻路线。 ——当然也或许她只是为了自己,她现在与林心予共用一具身体,林心予的就是她的,林心予好就是她好,所以她要为自己争取利益。 诸如被雨淋透这件事,林心予既然体会过了,那么尚若水也必然逃不掉。 尚若水为了与林心予保持距离和将她挤出伞下,故意将雨伞撑得离自己很近。顾无觅盯着她的姿势思索片刻,选择了恐怖片常用方式。 她飘在了二人中间。 这样一来尚若水便不自觉地往更加远离林心予的方向走,甚至连做戏也顾不上。可顾无觅拽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瓢坐在了她的小臂上。 一只鬼的重量是多少? 顾无觅无法计算,可尚若水逐渐紧绷的肌肉和僵硬的姿势说明了这个方法行之有效。她后来不得不将伞往林心予的方向倾斜,将她笼罩在伞下,而自己淋着雨。 她们在宿舍楼下分别,顾无觅听完林心予与宿管阿姨打电话,忽然感官再次沉寂。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她又回到了通话之中。 只不过这一次是尚若水。 雨仍未停歇,顾无觅希望尚若水也不要好过。 尚若水听不见她说话。 无声蔓延。 砰! 她的手机坠向地面,屏幕四分五裂。 通话被迫中断,顾无觅好似针扎一般地头疼了一瞬,不过下一刻,她知晓自己又回到了林若水的身体中。 操纵实物还是太过耗费心力。 她几乎有一长段时间感知模糊,但宿舍的灯亮起,身体好似被安置在了柔软的坐垫上,迎来了久违的放松。 很快也被染湿。 她闭上眼,意识逐渐抽离。 从光亮照不到的阴影中诞生,然后缓慢飘到林心予身边。 她反手一撑,坐上了林心予面前的书桌,隐藏进密不透风的黑暗之中。 这个角度看林心予格外狼狈,潮湿的刘海散乱地贴在额上,视线没有焦点,偏浅的眼睛雾蒙蒙的,像笼着一层月光。 她微微倾身,伸出手,去探林心予额头的温度。 却忽然被抓住了手腕。 第088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顾无觅下意识就要缩回手, 林心予的皮肤很烫,对本就阴冷的鬼魂来讲更是难以承受。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团火紧紧包住,而却舍不得挣脱。 她张了张嘴, 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林心予方才那句“是你吗”的问话尾音还在空气中没有消散, 她好像握住了什么, 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触碰到,眼神还是一片迷离。 顾无觅怀疑她烧得并不清醒,却甚至连为她倒一杯水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手腕被松开了。 大抵是因为没能得到回答,林心予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很荒谬似的,兀自笑了一声,好像对自己幻想的嘲讽。 顾无觅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她站起身,椅子在地板拖出一条刺耳的声响,前腿悬空片刻,几欲倾倒, 被林心予一只手摁在靠背上。 她大概并不知晓自己正发着烧, 撑着椅背的手转而抵上桌, 另一只手扶额,试图缓过突然站起身的晕眩。 可她并不知晓桌上还坐着一个顾无觅。如此一来视角交换,顾无觅微微抬头, 似乎能感知到她睫毛轻颤微不可感的风。 眼眶好像被温热的吐息灼伤,酸涩蔓延,她有些睁不开眼, 头脑沉重,思绪也跟着昏沉。 差点忘了, 她也是林心予。 发烧的感受从身体一并传递给她,顾无觅伸手摸到桌上的陶瓷杯, 里面并没有水。 林心予又蹲下去,打开了衣柜下层。 顾无觅顺着她的视线看见摆放整齐的零食和水,林心予从中拿出一瓶水,不小心碰倒了更深处的,她似乎想伸手去扶,手选在半空犹豫了一会儿,没捞到,将水放在桌上直接关上了柜子。 顾无觅希望她能先将湿衣服换下来。 但林心予抿了下嘴唇,没能拧开那瓶水。 顾无觅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二者融为一体,瓶盖终于是开了。 林心予好似有些疑惑,又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桌面,纸巾、摆放整齐的收纳盒,和空调遥控器。 ——原来还没开空调。 江市的夏夜绝对算不上凉爽,昼夜近两位数的温差抵不了闷热的潮气,发霉、受潮是常有的事。林心予暑假住在宿舍一人交电费,空调整晚整晚地开,一下班回宿舍就打开空调已经成为习惯。 哪怕是半夜也不例外。 她摸索到遥控器,将空调开到26度,遥控器被她顺手丢在桌面,成了唯一没有被整齐摆放的不和谐之物。 出风口鱼贯而出的冷风惹得她又打了个哆嗦。今日空调起效也太快,刚开不过几秒钟——不然她为何会这样冷? 算了,先去洗澡。 顾无觅看她伸手将挂在衣柜外面的浴巾取了下来,竟然是一副要出门的模样——更糟糕的是她这副模样,定是想不起来要带校园卡。她几乎能够想象出林心予走去淋浴间发现没带卡,回来拿了之后又回去发现刷不出热水,又独自穿过走廊走回来的场景。 她从桌面跳下来,像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落地在林心予背后,从她手中接过浴巾,展开从背后为她披上。 林心予一手攥着浴巾的两角叠在一处,好像突然没有那么冷了,但背后似乎仍旧有冰冷的气息,让她难以分清真假。 “你还在吗?”她说。 可是轻而低的声音落在房间里很快便消散,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却好像有人从身后搂着她,吐息就落在耳侧。 是冷的。 她忽地转过身去,顾无觅没躲开,猝不及防与她贴上,鼻尖几乎撞在一处,被她撞了满眼,周遭都是雨的味道。 好像潮湿蔓延进了室内。 顾无觅下意识松开手,没再搂着限制她的行动。林心予在原地静了片刻,松开攥着浴巾的手。 没有掉。 她再次抬手,指尖触碰到浴巾上的潮意,缓慢摸索,好像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十指相扣。 “那些存在”并不可怕。 记忆中,讲台上的专业课教授操纵着PPT翻页,缓缓地道:“如果她们真有这样强大的力量,那我们顺了她们的意,真变成她们的样子,又何乐而不为呢?” 林心予觉得这是最好的解释。 但她从未真正遇见过那些存在,哪怕在课后作业的文档里经常与她们打交道,想来也算神交。却从未预想过真有一天撞见了该如何自处、如何相处。 但这一天比她想象的要更早、也更突然。 她好像还没有做好准备。 这个想法惹人发笑,做什么准备呢?提前起一卦算个良辰吉日,挑点祈福的道具? ——这显然是隔壁中国哲学的专业领域。 所以她只是用最笨拙的方法验证了对方的存在,确认了对方的善意。 哪怕是恶,在这一刻也是善的。 她留恋这片刻温存,哪怕她其实什么也没有触碰到,这是于感官而言。事实上顾无觅尽量去贴合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指尖尽是模糊的潮意。 和因高热而出的冷汗。 混在一处有些发黏,顾无觅另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这样或许能让她好受些。 “为什么拦我?”林心予喃喃问。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她慢半拍地转头去看。 00:32。 好像……是凌晨。 过0点淋浴间不再有热水,她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想起。但身上的雨水还是得擦干,更何况浴巾也被染湿了。 她将浴巾搭在椅背上,然后将被雨淋湿的衣服一层层剥下来,手指无意识动作有些慢。脏衣篓被堆了发潮的衣服,林心予竟然在想这些衣服早上起来会不会发霉。 毕竟是一楼的地面。 但冷风吹得她又打了个哆嗦,将浴巾从椅背上拾起又裹好,擦干净身上的雨水,也一起扔进脏衣篓。 衣柜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林心予片头思考片刻,拉开柜门从里面拿了套干净的睡衣换上。 她转头,穿衣镜里映出烧得有些红的一张脸。 但她好像这会儿不认得自己,抬手动了下才反应过来,走进时日光灯被抛在后面,脸部没入阴影,看不清了。 睡衣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而轻微摆动,冷风与滚烫的皮肤相贴。顾无觅还想从抽屉里翻出药给她,但高热使她更喘不上气,思绪几乎飘在半空落不了地。 林心予对着镜子越凑越近,灼热的吐息就打在镜面上,晕出一片潮湿的水雾。 她眨了下眼,视觉回归时,水雾上多出一个扁扁的椭圆形。 中间有一条横线将它切为两半。 生病的人看不懂简笔画,林心予思考无果,伸出手指在旁边画了个笑脸。 顾无觅简直快气笑了。 她咳嗽两声,喉咙里涌上浅淡的血腥味。这感觉她熟悉得很,睡一觉早上起来变挑剔铁定发炎,但她甚至怀疑林心予越来越清醒,以至于并没有被发烧带来的困意席卷。 目光随着林心予的食指移动,停在笑脸弯起嘴角的一端。 但她没有撤回手。 顾无觅伸出手指,与她对上指尖。 “吃药,睡觉。” 林心予依旧没收到任何回应,但她并没有难过。她收回手指,走到宿舍门口关掉了顶灯——然后对着满目黑暗茫然无措。 顾无觅叹了口气。 她又转身摁亮开关,走到床下将小台灯打开,重新走回门口关掉了顶灯。 然后踮脚将小台灯放在床上,扶着床梯的把手爬了上去。 期间还在蚊帐的栏杆上撞到头。 林心予懵了一下,抬头似乎想找寻罪魁祸首,但顾无觅怕她摔下去,悄悄将她推进了蚊帐里,拉链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心予抬手合上了拉链。 然后拢上遮光帘。 台灯的开关被一只手摁下,世界再次沉入黑暗。 顾无觅在夜色里端详她的容貌,眼睛半闭着,好像并不想睡,实际上沾着枕头开始抑制不住地打哈欠。 她伸手捂住了林心予的眼,察觉睫毛扫在手心,轻微抖动传来并不明显的痒。 哪怕是闭眼,也像停在花瓣上的蝴蝶被风吹动似的,睫毛如同翅翼,轻柔。 林心予已经意识有些昏沉,可尽管如此,她也知晓有一片雪落在了眼上。 她想要抓住的、独属于她的那一片。 顾无觅盘腿坐在床角的毛绒玩具边上,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撑着侧脸,看林心予的呼吸逐渐均匀。 她也打了个哈欠。 折腾一晚上她也累,更何况林心予的身体便是她的身体。她以魂魄的形式来来回回融入又剥离许多次,也拿不准究竟自己能做到什么,又不能做到什么。一晚上披浴巾开衣柜画玻璃拨动拉链都尝试过了,可谓是拖着同样残破的病躯全方位照顾生病的人。 很难说不是个体力活。 但林心予还没有安睡,没过一会儿顾无觅便察觉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大概梦到什么并不顺心的场景,也可能只是单纯的不舒服。 顾无觅知晓今夜高热大概并不会褪去,林心予只会在明早醒来之时才察觉身体的异样。 有的人一觉睡醒洗清前一天的疲累,也有的人,只是迎来新一天的折磨。 她凝视着林心予无意识咬住的唇,伸手将它拯救出来。 然后伸手将被角往上拉了拉,林心予很不舒服似的伸手欲掀,被她眼疾手快摁住了。 睡着的林心予没有再动,指腹在顾无觅手上摩挲了下。 顾无觅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察觉她翻身。 她怕惊醒林心予,没动。 灼烫的吐息就落在双手交叠的位置。 林心予偏头蹭过来,好像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手背。 第089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林心予一觉昏睡到近中午才醒。宿舍的床帘很是遮光, 硬是没让刺眼的阳光透进来分毫。 头痛欲裂,她几乎没剩抬起胳膊的力气,闹钟设置每隔10分钟一响, 已经成为她方才睡梦里的背景音。 但贫瘠的闹铃声很难撑得起一场音乐会。 她伸手摸到枕头边的手机, 摁下了锁屏键——这样并不能够关闭闹钟, 等待她的又会是10分钟以后讨人嫌的闹铃。 然后将不知跑到何处去的被子扯起来盖在身上,林心予抬起一只手遮着眼睛,终于清醒了几分。 一晚上待在空调房里的嗓子干涩和喉咙的痛意混合在血腥气里,再意识不到自己生病也太离谱了。 林心予闭着眼睛,并不知晓与她一同醒过来的还有顾无觅。 顾无觅却并没有林心予病得那样厉害,许是她受这具身体影响更浅的缘故。但也同样察觉灵魂沉重,干脆从身体里剥离出来。 顾无觅睁眼,跪坐在林心予手边。实在不能指望宿舍的床有多宽敞,顾无觅知道自己并非没有重量,只能小心翼翼不挤着她, 小腿和膝盖下是混乱堆叠在一处的凉被。 约莫3分钟后, 林心予将手从眼睛上挪开, 摁亮了手机屏幕。 11:43。 难以置信她睡了十多个小时还没直接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被直接烧傻——姑且认为自己是发烧了,体温计在床下抽屉里收纳盒的医药箱中,倒是并不难找。 但今天是周一。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刚睁眼视力还没适应,看东西有些* 模糊,却并不妨碍锁屏界面弹出的微信消息和工作APP消息几乎将她淹没。 学生会宣传部发微信催迎新的推文——这活儿的ddl刚好是今天, mentor姐姐问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生病十多个小时感觉天塌了。 林心予差点以为世界没了她就不会转,不过现在并不是打开APP回复的时候。她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完整地组织出逻辑并不混乱的语言, 尤其是工作APP点开即“已读”的阴间设定——对社交困难者极不友好。 她将手机反扣在床上,将被子又往高处拉了些, 向上没过了整张脸。 顾无觅觉得有些好笑,睡太久了更会头疼,而且总得让林心予起来量体温吃早饭吃药。她将被子往下拉了一点,灼烫的呼吸打在手背。 林心予又握住了她的手腕。 顾无觅怔然,因为林心予甚至是闭着眼,刚从被子里拿出来的手心带着薄汗,却也是烫的。 无声息的,她用另一只冰凉的手贴上了林心予的额头。 林心予就在这时睁眼,几乎与她四目相对。细密的睫毛抖动,目光有些困惑的,穿过它,眼底倒映着蚊帐的顶部。 她好像发现了顾无觅,又好像没发现,松手的动作一如前一天晚上。顾无觅有时惊讶她每次都能精准地捕捉到自己的存在,却又拿不准这究竟只是巧合,还是林心予真的有所发现。 毕竟她也不知道活人与鬼魂相碰应当是怎样的触感。 她只是用被林心予放开的那一只手替她拢了散乱的头发。 在闹钟再一次响起来之前,林心予终于坐起身来将它彻底关上了,然后翻身踩着楼梯下床,跟没事儿人一样—— 如果她没有在倒数第三阶一脚踩空撞到扶手的话。 林心予顺势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一晚上过去坐垫没有完全干透,带着点湿意,这会儿她倒是想起昨夜发生的一部分事情,笼着蒙蒙水雾似的模糊并不太清晰,只能描出个大概。她于是终于准确地判断自己大概昨晚就已经开始发烧了。 磕在台阶上的膝盖和磕在扶手上的小腿还在痛,旧病未愈又添新伤,林心予觉得也是没谁了。她扯过数据线将手机插上,起身拿着洗漱用品穿过漫长的走廊去往洗漱间。 顾无觅尝试着再次与她融为一体,然后被发烧带来的酸软和昏沉劝退了,像真正的背后灵一样飘在她身后一路跟着进了洗漱间。林心予刷牙时她就飘在后面,研究镜子里林心予飞红的脸色。 后者懒懒半睁着眼睛,任凭电动牙刷在嘴里闹出动静。她走前没带橡皮筋,头发很随意地飞舞在牙膏的泡沫里,顾无觅只好替她又拢到耳后。然后她一低头漱口,刚才的活儿都白干。 趁林心予拆一次性洗脸巾,顾无觅又将她的头发往耳后别—— 林心予低头洗脸。 顾无觅:“……” 她甚至要怀疑林心予是故意的,她明显看到后者低头时笑了一下,小孩恶作剧得逞的笑。顾无觅气得并不想帮她弄头发,反正淋过雨都是要洗的,坐垫是要洗的,衣服是要洗的,床单被套等床上用品也是要洗的。林心予就等着病好了陷入有无限多东西要洗的困境中。 她从林心予身后飘到了身前,坐在洗漱台上,没留神后背碰了一下镜面,好像有一瞬间的吸力。 再然后,她正从洗脸巾里抬头。 顾无觅伸手将洗脸巾再放到水下浸湿——尽管这并非是她想要做的动作,关水龙头的姿势也有些僵硬。 她好像……在镜子里。 余光瞥到的一切都与镜子外一般无二,暖黄色的灯光,汩汩水流,和镜面映出烧红的脸,眼尾也流露出病态的倦怠。 林心予已经洗漱完准备回去了,却不知为何她在这里多留了一会儿,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好像隔得格外遥远。 甚至有些陌生。 却又无比熟悉。 她有些想不起来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上一次察觉到是什么时候,她有些疑惑地眨了下眼,似乎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此驻足。 顾无觅随着她的动作,一举一动好像单调的提线木偶,心中思绪横飞。 林心予一手已经搭在洗漱篮的提手上,另一只手却蓦地向前,触碰到了镜面。 她愣了一下。 这不是她的意愿。 她的目光随之抬起,与镜中的自己对上视线,然后移到手指上。 玻璃是冰凉的。 可她停留的时间如此之久,仍旧是冰凉的。 镜面中的“林心予”注视着她,张了张嘴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她亦是。但起床后还没说过话,只凑合着喝了点冷水,嗓子被什么东西堵塞似的发不出什么声音。 目光从镜面上挪开,她收回手,指尖仍旧残存着玻璃——不知名的体温,冰冷的,好像一路冷到骨髓深处。 可她……为什么会抬手触碰玻璃? 林心予打开了水龙头,将手放在夏日略有些温暖的水流下冲洗,似乎想将那股触感洗掉似的。事实的确如此,指尖的湿意逐渐被新的水流覆盖,可身体还是冷。 她关上水龙头,提着洗漱篮走了出去。 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镜面中的一瞬间,顾无觅眼前闪过一阵模糊的光影,感官再恢复时又到了林心予身上。 林心予将洗漱篮在宿舍架子上放好,头脑很清醒似的,先拿遥控器将空调的温度调高,然后站在原地对着坐垫思考了片刻,蹲在椅子背后将坐垫的绑绳解开。 好吧,动作幅度这么大,看来清醒只是表象。 顾无觅已经重新坐在桌面上,她离开林心予的身体时,除了随着她行动,否则必须得找个现实中存在的东西靠着,不然容易找不着重力的方向。她希望林心予能先喝点温水,但饮水机在走廊另一边,只能跟刚才一样拿凉水凑合。 然后量体温与吃早饭同时进行。 这样计划固然不错,但林心予不一定按照她的想法来,顾无觅只能故技重施,像昨晚一样闹出点动静提醒林心予应当做什么。但现在的任务艰巨,毕竟水的重量不是她能轻易晃动的,抽屉亦然。 除非林心予自己想起来。 但她显然高估了林心予对自己的上心程度,她就坐在这里看林心予将坐垫也扔进脏衣娄,然后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扯过手机开始回消息。 看过学生会的消息,先在文件传输助手的聊天框里编辑好,说昨天就做好了,学姐稍等,等她打开电脑复制链接发过去审核。 至于具体等多久,等她什么时候想起来。 然后再打开工作APP,跟mentor道歉解释发烧了需要请假,再跳转到另外的页面走漫长的病假审批流程。 上传证明时终于想起自己还没量体温。 顾无觅替她将放在桌边摇摇欲坠的手机推回去,看她从抽屉里取出收纳盒再找到医药箱然后取出体温计,甩了两下终于将水银甩下去了,合上抽屉转头来找手机。 好像……被移了一点? 顾无觅并不知晓她在想什么,林心予夹着体温计,先退出流程,回复mentor“好好休息”的消息,并一同发来的工作进度问题若干。 什么牛马实习生生病了还要交接工作,难道她真是小说女主世界离了她就不能转? 她先回了个“稍等”,实际就是等她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回复,反正不是现在。她将手机又一次放在了桌面的边缘,弯腰去零食柜里翻找今天的早饭——或者说brunch,反正现在已经过十二点了。 起身时看到手机又自己往桌面靠墙的位置多移了一点,好像一种对岌岌可危就要掉下去的自救。 她眨了眨眼睛,偏了下头,伸出两根手指拖着数据线试探着将手机又往外拉了一点。 目睹这一切的顾无觅:“……” 没完了是吧? 第090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她故意没再去碰林心予的手机, 也不知这人是单纯病得不清醒觉得好玩,还是真在试探她。 然后就见林心予捏着数据线将手机越拉越远……直到机身晃了一下,选在桌边颇有种摇摇欲坠之感。 顾无觅还是伸手扶住了。 她将这一切归于不能和一个病人计较, 更何况林心予是她的任务对象——她还没想好怎么攻略罢了。她稍微有那么一点精神洁癖, 见不得主角和渣攻好上。 尽管在如今的时间线上尚若水尚未让林心予陷入危险的境地, 可她原本接近林心予就另有目的,更何况在过一的一年中她对林心予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林心予看着桌边忽然间就不晃的手机眨了眨眼,这或许是反重力的现象,不过若是如此,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有另一股力道将手机悬在空中的另一半扶了起来。 她的手从顾无觅手中穿过,记忆又回到昨夜的雨。 她将数据线拔下,调到拨号页面,顺着昨晚的通话记录点进去,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她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尚若水并没有接。 如此, 她也并不能够验证昨夜的通话是真或假。 但此时的所见却一定是真的。 她不知道自己病愈后会不会后悔, 管它呢。人在生病的时候身子虚弱, 极容易被鬼上身。这会儿她看上去比方才清醒多了,至少知道取出温度计,查看上面的刻度。 顾无觅没提醒她, 她也知道拉开抽屉找退烧药。 ——毕竟是快二十岁的人,不见得真的烧到完全没有自理能力。林心予吃了块饼干算是将自己的维持在了薛定谔的空腹状态,就着凉水将退烧药一并吞了。 虽然清醒, 但头脑仍旧发昏得厉害。 这会儿若再睡,醒来后定然是更加头痛的。 林心予坐在床下等退烧药的起效, 也等退烧药中令人困倦的成分起效。在这期间她打开了笔电,将学生会要的推文链接发过去, 再给体温计拍照提交病假申请,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顾无觅靠在书架上也有些困,林心予的动作给人一种天塌下来也无所谓,不紧不慢的感觉。她上一次有类似的感受还是在秋辞霜身上,不过林心予更加具有平静的疯感。顾无觅亲眼看见她在病假申请单中写“生病了不干了现在立刻马上离职”,然后冷静地思考了五秒钟,改成简洁明了的:发烧,病假。 处理好这一切,世界终于安静下来,林心予再没了其他需要处理的要紧事,捧着手机雕像似的在原地凝滞了一会儿,直到手机自动熄屏。 屏幕上倒映出漠然的脸色。 顾无觅就在其中与她对视。 她这时突然发觉林心予其实有点像猫,对这一类事物抱有天生的某种直觉,但又不能完全确定,不清楚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只小心翼翼伸出爪子试探,碰到一点什么却又立刻缩回去,不敢再深入。 她见林心予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会儿,随机点开了一个APP。 然后将手机放在桌面上。 一秒,两秒。 顾无觅没忍住凑过去看,见APP开屏广告旁边标注:晃一晃跳转小游戏。 顾无觅:“……” 她有时真的很想问问林心予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但倒计时即将进入最后一秒,顾无觅忍着没去碰手机。林心予微微倾身查看,目光中流露出一点名为失望的情绪。她抱着双膝蜷缩在椅子上,这一倾身便有点不稳,往前一栽,手扶着桌沿。 叮。 成功跳转小游戏。 顾无觅无话可说,林心予重新倚回靠背上,捧着手机小声问:“你果然是在的吗?” 如此自己安慰自己的灵异游戏顾无觅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不过无论她说什么想必林心予也听不见。更何况她能够进入的载体——镜子,化妆镜被放在书架最高处,从林心予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反射的床板,宿舍里另一块穿衣镜隔得有些远,她更去不了。 而她刚想勉强试一试的手机还被林心予拿来开小游戏验证自己是否存在了。 林心予对自己将顾无觅之路全部堵死这件事毫不知情,没得到回应也并不懊恼,她已经熟练地运用课堂知识推知通灵并非时刻都能够做到,也许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也或许只需要一个晃一晃跳转小游戏。 林心予咬着嘴唇,声音高了些,顾无觅这会儿将她病中带着点哑的声音听得更为清楚:“为什么帮我?” 可问话有什么用呢?顾无觅眨了下眼,林心予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说的话。 她第一次在副本中感到这样的无力,并不出自于任务,而是对眼前人本身,她帮不了太多,却又只想将她从原定的剧情中拯救出来。 可是对林心予来说,什么才算是拯救? 平心而论,她并不像是需要被拯救的类型。出生江市,家境并不差的独生女,按部就班地在本地上大学,选择了真正感兴趣而并非更容易找到高薪工作的专业。顾无觅原以为她会比很多人有底气,也有勇气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可她偏偏被尚若水一步步引入狼狈的境地。 尚若水究竟哪一点吸引了她? 顾无觅再回想时,发现她竟然对尚若水的容貌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印象,大抵昨夜风雨大作,灯光又昏暗,林心予又爱垂着眸子,并没有许多正视尚若水容貌的时候。尚若水充其量只算得上是个普通人——加上她在原书剧情中后来的所作所为,顾无觅将她归入反派行列。 这样的人怎会吸引什么也不缺的林心予? 但林心予还在继续提问,不得到回答誓不甘休一样。顾无觅听见她问:“文献上说,你们每每与活人的世界产生联结,都需要交换什么,必定有很深的执念,是什么让你留下?” 顾无觅与她不过萍水相逢,自然谈不上执念一说,但原主却不一定。 毕竟原主对林心予,也是从头帮到尾的,最后却仍旧飞蛾扑火一般被献祭给了那江湖骗子。 林心予……对尚若水太过信任了。 哪怕此时林心予再相信她,她都无法确认过几天林心予会不会将此事分享给尚若水。原书中说她是恐惧之下向尚若水倾诉、求助,被对方当成臆想症,可如今她并不害怕自己,她会以分享秘密的形式将自己的存在告知尚若水吗? 顾无觅发觉自己阻止不了。 林心予单手支着头,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的:“你这样帮我,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她不过是无意的语气,顾无觅却莫名惊了一下。 她与自己想的,好像并不一样。 林心予的世界并不是人人都愿意对困境中的人施以援手的,万事万物都在事先被标好了代价。她会帮助林心予,林心予对自己并不害怕,并不全是因为她对自己抱有雨夜的一点感激。 更是因为所有的馈赠在她眼中是明码标价。 自己会在雨夜帮助她,在生病时照顾她,在她眼中都是另有所求。 那么,她当真不知晓尚若水接近她的缘由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她贪恋最初的悸动,才希望永远将这段关系维系下去? 但这些她暂时都得不到答案,因为药效逐渐上来了。思绪变得昏沉,林心予的身影在眼前逐渐模糊,她揉了揉朦胧的眼睛,在彻底被困意席卷之前爬上床又昏睡过去。 再睁眼时已经近晚上。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荒废了大半,林心予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抓着扶手下床时有气无力,看手机才知道已经18点,家里的阿姨发消息问今晚是否回家吃饭,她估摸着自己没剩什么路上折腾的精力,回了句不。量完体温发现高热已经褪去大半,还有一点低烧,并不打紧。 顾无觅看她解锁手机打开外卖页面开始挑选今天的第一顿正餐,对自己如何获取林心予的好感度依旧毫无头绪。 她甚至到现在都没看见林心予身上的好感度到底是多少。 做鬼真的很难。 做一只不能离开宿主太远,感官都依附在宿主身上的鬼更难。 顾无觅坐在书架上垂头叹气,忽然地,林心予却起身,几乎与她撞在一起。 顾无觅望进她瞳孔里倒映出的化妆镜,下一刻熟悉的晕眩感传来——在林心予的视线与化妆镜相接的刹那,她又进入了镜中。 化妆镜被不小心碰倒在桌面,林心予扶起来时见它没有四分五裂,松了口气。 她本是要去拿架子上的书册。 宗教学本科并不只专精一个方向,书架上分门别类摆好了《易经》、《圣经》、竖排繁体的佛经,几本慕道手册和哲学文献,甚至还有阿拉伯语和梵语等语言的入门书籍。 此时它们中的一部分随着镜子而跌落下来,散在桌上。 一起倒映在林心予眼底。 顾无觅蓦地感到自己好像精神一振。 余光扫过一堆自己并不熟悉的经文,教派混杂在一处,实在是不怎么尊敬神明。照理来说这些内容对外行人来说仿若天书,她却离奇地觉得自己好似被某种神圣的力量滋养,沐浴在舒适的汤泉之中。 她还没摸清楚状况,但进入镜子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闭了闭眼睛缓解试图视线忽然转换的晕眩。再与林心予对上视线时,却发觉对方眼中多了几分迷惑,也眨了下眼。 并非她的错觉。 二人的动作……并不同步。 第091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顾无觅蓦地睁大了眼睛。她不知自己此时在林心予眼中是何种模样, 毕竟她无法反过来看见镜中的自己,但林心予的表情困惑,半晌后道: “你与我……为何长得一样呢?” 既然决定相见, 为何却仍旧不敢以原本的皮相示人? 她心有疑虑, 却又怕惊扰了此刻一般, 不敢高声语。轻柔的吐息裹挟水汽,镜面便有些朦胧。二人下意识同时伸手去拭,指尖染到湿润的,却只有林心予。 顾无觅碰到的却是另外的东西。 她的指尖穿透镜面,融成一片模糊的雾霭,从林心予的手中穿过了。 甚至比先前的实感还要弱。 但如果……并不穿过呢? 林心予的指尖仍旧停留在镜面,似乎隔着水雾触碰到了什么。动作微微一滞。 顾无觅想要收回手,却似乎被一股力量阻碍着固定在原地。 ——她与林心予的动作差别不能太大。 诸如林心予仍旧将手放在镜子上,她便不能将手缩回,而只能维持这个姿势。 可刹那间, 林心予的呼吸好像滞缓了片刻。 她沿着镜面的图像摸索, 顾无觅被她带着移动指尖, 直到传来一片温暖柔软的触感。 她似乎并非按在玻璃上,而是…… 实实在在的,与另一个人, 对上了指尖。 她没有说话,林心予先开了口:“你的手好凉。” 是吗? 顾无觅并不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体温冷暖如何,可她却感受到林心予的体温是烫的, 能够将游魂灼烧一般的烫。 林心予全然不知晓她的煎熬,只能从镜中窥见她有些困扰的神情。她轻声问道:“你说不了话吗?” 说话时目光却从桌上散乱的文献上扫过, 她像是认真在询问,却又仿佛是随口一说:“我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为什么要留住她? 顾无觅还没来得及看她的眼睛, 却察觉指尖蓦地从镜面撤开了。 “你说不了话。”林心予下了定论。 “我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你开口?”她注视着镜中人的嘴随着自己的言语张合,“桌上的文献,你挑一本。” 顾无觅:“……” 各派玄学分出胜负的时间到了。 但最终她也无法解释自己的来历,自然是一样都没有选。林心予将最后一本书放回书架上,微调了位置使其更为美观整齐,然后道:“我记得在电话里,你是有说话的。” 她若有所思:“我现在与尚若水通话,你能说话吗?” 顾无觅自己也不知道,但林心予显然这会儿行动力十足,摸起手机拨通了尚若水的号码。 嘟嘟几声后,电话接通。 “喂,”分明刚接通,尚若水的语气却并不怎么好,“有事吗?怎么没发消息就打电话?” 林心予病中的思绪显然并不足以支撑她想到这一层,敏锐的感知力作用在了某些无关紧要的事上:“你换耳机了?声音比以前清晰很多。” 尚若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换手机了。” 这算是值得高兴的事吧?林心予不理解她的脑回路,但尚若水有些不耐烦地问:“有事?” 林心予记得她的手机前两天还好好的,但尚若水不喜欢自己太越界。她给尚若水打电话只是为了与顾无觅说话,可电话接通后她才反应过来,昨晚情况特殊,平时白日里钥匙打电话突然被鬼接到,那才是真奇怪了。 林心予不擅长说谎,总不能这时用一句“没事”糊弄过去,尚若水肯定会生气。她还没弄清楚尚若水这么大火气的缘由,只好顺着随意起了个话题:“之前给你打电话时你关机,我担心出了什么事。” 尚若水哼了一声,好像某种奇异的心理被满足似的:“我能出什么事?要不是昨晚送你回宿舍,手机也不会在你们宿舍门口摔坏了,只能多花冤枉钱新买了一部。” 林心予放轻了声音:“买都买了,就当旧的不去,新的不……” 尚若水啧了一声,声音提高:“你声音怎么那么小?听不见。” 林心予便只好沉下嗓子:“我说,既然已经买……” “你的嗓子怎么了?”尚若水这才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林心予平日的音色,“昨晚还好好的。” 林心予如实道:“淋雨着凉,发烧了。” “哦,”尚若水又想起一桩与往日不同的点来,“我就说,平时这个点你都还没下班。” “多喝温水,记得吃药,”林心予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尚若水已经准备挂电话了,“你嗓子不舒服,不多聊了,回见。” 说完便挂了电话,好像多聊一秒浪费的是她的话费一样。 林心予神色有些无奈,放下手机,却见镜中人的身形已经有些模糊了,似乎实体正在消失,只留下淡淡的虚影,她下意识微蹙眉心:“你要走了吗?” 顾无觅觉得力量在逐渐消散——但也仅仅只是无法维持她在镜中自由活动的程度,并非她本身要消散了,她轻轻摇头,对林心予眨了下眼睛。 林心予没摸清她力量强弱变换的规律,只猜她是不能与活人相处太久,最后问道:“你究竟是谁?” 无论活人死人,帮助她人,总会有个缘由。 更何况是以执念存留于世间的鬼魂。 顾无觅没说过她想要什么,也没有说过自己是为了什么才仍旧留在活人气重的阳间,更没说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场招鬼游戏之中。 如果尚若水没有说谎,3楼与不到28楼的对应——事实真的如此吗? 她以为自己今日不会得到答案,可那一瞬间镜中人影却好像挣脱桎梏。 林心予察觉自己的手抬起,手指在镜子上留下不深清晰的划痕: 你。 镜中之魂说,她就是自己。 林心予蓦地一惊,可镜中影像已经恢复正常,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动作,都只是提线木偶一般复刻。 她找寻不到那个自称是她的人. 事实上顾无觅从镜中出来后没有离开,而是仍旧待在林心予身上——方才她消耗的能量过多,现下已经无法再从林心予的身体中分离出去,而是只能附在她身上休养生息。 她有些担心这个副本延续什么“鬼附在活人身上吸人精气”的设定,林心予还病着,她可不希望这病是因自己而起——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说也没错,毕竟初衷是为了陪尚若水招鬼,而很显然顾无觅便是她们招来的鬼。 好在996让她不要担心,她的存在对林心予的身体并无多余的负荷。 顾无觅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有一点她仍旧没有明白。 “如果我将任务对象选定为林心予,系统如何评定她对我的好感度?” 996机械地回答:“NPC的好感度将由系统根据多方表现综合评定。” 人工智障又在已读乱回。 这答案跟没有回答有什么区别? 顾无觅显然不能跟这种玩意儿一般计较,更何况她计较也没用。但前两个副本996都狂催任务进度,说明任务完成对它来说十分重要,而这个副本中她已经表现出明显的将林心予列为任务对象的意向,996却并没有提出异议,说明这并非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不急,系统有自己的计分方式。 林心予找不到她也不急,顾无觅十分佩服在生着病的情况下她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文献看,文章中不时穿插过楷体引用的经文,顾无觅顺着她的目光没看一会儿便昏昏欲睡,好在这时外卖到了,林心予放下书出门拿外卖,顾无觅又活过来。 林心予这会儿只是低烧,头还是晕,戴了口罩出门前在穿衣镜前瞥了一眼,顾无觅依旧动不了。 但……好像可以控制一些细微的东西了? 她只当是休息了一会儿能量恢复了些,能控制的细微动作也不过眨眨眼或轻轻动一下手指,林心予不会察觉。 林心予也的确没有察觉,顾无觅跟着她慢条斯理地喝完粥,觉得又精神了不少。 而且林心予丝毫没有准备睡觉的意思。 顾无觅起先还以为她是白天睡得久了,晚上睡不着也正常。但她跟着林心予看文献都快要睡着了——她发现林心予的状况能够影响她,她却很难影响林心予,身体的主导权仍旧握在林心予手中。 林心予忽然换掉睡衣,披上出门的外套。 顾无觅:“?” 这么晚了,烧也不知退没退,她准备去哪儿? 她这会儿又恢复一些,林心予眼神从穿衣镜前扫过时眼前一晃又一晃,大抵是进了镜子又出了镜子,不受自己控制的行为倒是十分迅速。 而林心予走得匆忙,并没有发现。 这会儿顾无觅倒是觉出不对劲来,林心予寻常时候动作都慢吞吞的,譬如刚才喝粥,硬生生熬到那碗粥彻底放凉。而昨夜哪怕是真与鬼说上话也不慌不忙,尚若水对她态度这么差,她甚至也没发过火。 但现下她步履如常,顾无觅却莫名觉得她有些……急。 像是要赶着去确认什么。 今夜无雨,夜晚仍旧延续了白日的闷热。 林心予揣着满电的手机,独自走在夜色里。 直到她终于在双子楼前停下脚步。 她站在楼前的空地上犹豫了一会儿,对去往东楼还是西楼犯了难。 顾无觅终于猜到她要做什么,可自己也无法确认这究竟能否成功。 林心予犹豫一会儿,去到了东三楼,与昨夜同样的地方。 她停在楼梯间,拨通了自己的号码。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长久的沉寂过后。 ——无人应答。 第092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为什么?”林心予等到电话自动挂断, 咬了下嘴唇才问,“你不想见我?” 顾无觅还未应答,她又将自己否定:“不对, 你还没有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仍旧信着自己的猜测与书本上的知识, 认为顾无觅一定是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尽管的确如此, 顾无觅希望从她身上获得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因此她的接近定然是有目的性的,她已经学会快速融入每一个世界,再从中抽离所有情绪。 但是……应当如何呢? 在这个副本中她与林心予的交流少得可怜,一切似乎都要等林心予猜测、推动后续故事的发展,所以她默许了林心予的大部分行动,当然也有她与林心予共用一具身体,总归是有些互相影响的因素在。 大半夜的,林心予蹲在双子楼楼梯间,与昨日的心绪大为不同。她昨日只是应尚若水之约不得已来到双子楼, 今日却是主动。无风的夜晚窗户紧密关闭着, 楼梯间里只有白日空调残余的冷气, 额上冒出薄汗。 顾无觅想提醒她别在外面逗留太久,分明不知道退烧没,反正还是不适的。药没那么快起效, 喉咙肿痛着,四肢也酸软得很,但林心予不知哪儿来的热情, 这大半夜的也丝毫不觉疲倦。 兴许是白天睡太久了。 但顾无觅隐约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兴奋,就好像……好像突然从图书馆古籍库中翻到了恰巧需要却没有被数字化扫描的一本。 顾无觅打了个寒战。 林心予还抿着唇思考, 她下意识伸手搅着自己垂落的碎发,柔顺的发丝从指尖滑走……顾无觅又开始觉得这个动作眼熟。 可又有* 哪里不对。 林心予最终下了楼, 然而在路过一楼的巨大镜子时却驻足。夜间双子楼熄了好些灯,自然不如白日亮堂,只有几盏侧灯还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不时传来飞蛾被灼热灯管炙烤的声音。 一只几乎被烧得残缺的飞蛾坠落在林心予脚边,她顿了下,抬头似有意识地望向身侧巨大的镜子。 这比宿舍的穿衣镜要高大且宽阔得多,能够映出全身,和身后漆黑如深渊一般的楼梯间,那是她方才走出来的地方。 彼时她并不觉得身后阴森,此时却无端察觉背后湿冷,似有非人、非此世之存在。 楼梯间入口似有人影。 可那是人类对非己之物出于本能的恐惧,呼吸的水雾打在玻璃上,掩映模糊了视线,就好像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可以阻止她的窥视。 但她能察觉到,楼梯间口的存在并无恶意。 她身上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冰冷,却又好似有极为强大的吸引力,这对深夜身体机能近乎降到最低的人类来说时致命的。 她会在此时放下所有警惕。 然后……等待“她”的到来。 林心予很轻地闭了下眼,镜中自己的画面在眼前消失的一瞬间,眼睫轻轻一颤。 她虽看不见,可她也会察觉…… 有一双冰冷阴湿的手,从身后缓缓地环上了自己的脖子。 呼吸微微一滞,林心予下意识伸手,这次却被身上的存在先一步握住了手腕。 感知不会骗她。 的确有着除自己之外的存在。 可她不敢睁眼,只因两个完全一样的存在是不被世界规则允许的。只有闭眼封闭最为直观的视觉,这一现象才能钻规则的漏洞,短暂地存在且持续下去。 得以让她见到那人口中的……另一个自己。 殊不知顾无觅与996讨价还价:“换个方式出场。” 996冷漠无情:“不行。” 顾无觅难以置信:“为什么?” 996说:“原文设定如此。” 顾无觅怒道:“瞎说!原文根本没有鬼穿过次元壁以实体形式出现在林心予身边的描写!” 996没理她,在林心予闭眼的片刻,已经踩准时间讲顾无觅送了出去。 从林心予的影像出现在镜子里的那一刻,她作为魂魄便有了除林心予身体以外的载体,自然而然地附着到镜中世界,飘在林心予侧后方的楼梯间门口注视着她。而林心予封闭视觉后,“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这一类似的规则出现漏洞,她被996强行拖了出来,以一种恐怖片中背后灵出场的经经典动作出现在林心予身后。 随机吓死一个无辜路人。 这个点还会在双子楼的,也只有保安了。 顾无觅侧耳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在逐渐靠近。 巡逻的保安快要来了,她们剩下的时间并不多。 握住林心予的手腕是下意识的动作,就如同她先前好几次都能精准捉住自己一样。她们之间总是有着奇异的感应,例如此时顾无觅手腕上传来一阵圈禁的感觉,就好像她自己的将自己的手腕握住一般。 这是永远没有尽头、将无限运行下去的指令。 以及蹊跷的是,先前几次她都没有机会认真观察过林心予的身高体形等,只能凭借着宿舍上床下桌的某些固定构造推断出林心予大抵比她矮上一点——可此时她飘在半空,却仍旧比林心予高不了多少。 她绕不到正面。 她如若想看见林心予的正面,则必须背对着镜子,那么镜中某种意义上已经失去她的存在,林心予和她都看不见自己的倒影,这个好不容易卡出的bug会消失。 不过仍旧没有定论的是,林心予在东三楼的电话,为什么会招到并不在对应西二十八楼的她? 但林心予被她握住手腕也不慌:“是你。” 下一刻,她问出了一个顾无觅从未想过的问题:“你的指甲并不长,身体除了凉也与活人无二……你是来取代我、成为我的吗?” 她说:“我嗅到你身上的味道。” “与我常用的熏香,是同一种。” 顾无觅另一只手顺着衣襟往上,抚过脆弱的脖颈,停留在唇侧。 再然后向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不是,”她发觉自己竟然能够说话,声线与林心予别无二致,“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是么。”林心予不置可否。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们来不及交流更多,刺眼的灯光猛地亮起,照亮漆黑一片的镜面。 “谁在那儿干什么?”保安提高了声音喊道。 林心予睁眼,方才的一切恍若浮生大梦,肩侧被压过的衣服没有一点褶皱,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手电筒的灯晃得刺眼,保安疾走几步进了一看,才见是个打扮得学生气的女孩。 “你是江大的学生?”保安将手电筒的光往下压了压,“这么晚了到双子楼干什么?” 林心予眼前还是方才强光晃动的虚影,好一会儿看不清东西,只能半眯着眼睛:“我来双子楼交导师要的资料,姐姐。” 保安点了点头:“哪个专业的?叫什么名字?” 林心予表现得人畜无害,这也的确是她平日的模样:“宗教学系,林心予。” 保安见她说得毫不犹豫,看着也乖乖巧巧的,对她的说辞已经信了七分,便道:“交完资料就赶紧回去吧,注意安全。” 林心予点了点头:“好,谢谢。” 她拢了拢被风吹得有些歪的外套,向楼外走去,再没有回头看那面镜子。 原来她从来都只是自己。 那场招鬼游戏,是真的. 林心予请了三天病假在宿舍休养,病好后回公司没上几天班便开学了。开学课多,她在提交了离职申请,出公司大楼时尚若水给她发了餐厅的定位。 她们平日里也会时不时约着一起吃饭算是简单的约会。不过暑假隔得远,虽然偶尔也在校园里见面,但联系还是比上学时少了许多,尚若水便经常拉她出门吃饭。 她低头敲字:东西太多,我先回宿舍放一下再来。 尚若水:没关系,你带过来吧,放在旁边也不会丢。 本也没什么贵重东西,更何况尚若水都这样说了,她再回宿舍耽搁一会儿也不见得礼貌,只好带着从公司拿回来的东西便去了尚若水发的定位。 距离学校并不远。 林心予这样想着,一面给家里的阿姨发消息,说今晚不用备她的饭,回学校整理东西,晚些再回去。 尚若水选的是一家火锅店,林心予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菜煮下去了,尚若水正往锅里倒一盘土豆片。林心予将塑料袋往地方一放,提醒道:“土豆片太早放,一会儿会溶在汤里的。” 尚若水动作一顿,又道:“无所谓,既然都放了,一会儿再点一份就好了。” 说罢,将一整盘土豆片都倒了下去。 林心予扫了一眼锅底:“我吃不了辣。” 这家店出了名的辣度惊人,红汤对她这种不嗜辣的人而言,单是闻着都觉得嗓子呛得疼。 然而尚若水却惊讶道:“你不吃辣?早说啊我点鸳鸯锅,现在都煮了肯定没法换锅底了。” 她还没说过?几乎每次出门吃饭林心予都得再三强调的事,都说了好些遍了,尚若水从未记住过,依旧会责备林心予没有事先告诉她。 林心予用托盘里的热毛巾擦了手:“你没说过今晚吃火锅。” 如若早知道,她肯定不会穿着一身浅色衣物来。 “就是突然想到了,”尚若水的语气已经有些不善,“之前不是说过今晚一起吃饭?难道吃什么也要提前几天通知你?你以为我是你们家阿姨?” 林心予心说我们家阿姨可不这样。 她没想将这句话说出来,可下一瞬,却不由自主开了口: “我们家阿姨会记住雇主的饮食习惯,你又知道什么?” 第093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尚若水一时噎住了——是真噎住了, 林心予说话时她正将一块涮好的肉片夹入口中,却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林心予能说出这种话来。她伸手捂住嘴咳嗽几声,被迫弯腰脸都涨红了, 也没等到林心予有什么动作。 直到快结束时, 林心予才从抽纸盒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她。 尚若水狐疑地抬头, 方才一闪而过的气氛情绪在看见林心予面上担忧神色时消了大半,更何况她也给自己递了抽纸——虽说却是时间晚了些吧,但这也不是一个恰当的发火理由。 可她还是决定先将这件事掰扯清楚:“你觉得我记不住你的喜好?” 林心予在她未曾看见的时候咬了下嘴唇,亦疑惑于自己方才的言语,但还是顺着点了点头。 这在尚若水看来便是彻彻底底怀疑的意思,一时间她也顾不上吃东西了,声音似乎是软下来,含着委屈似的:“我都记得啊,我手机上还有一条备忘录专门记着你的饮食喜好呢。偶尔有一两个忘了那也是因为……因为我们暑假太久没有见面吃饭了,所以我这不是又约你出来吃饭嘛。” 她瞥见林心予眨了两下眼, 眼睫翻飞好像两只活泼的蝴蝶, 却又衬得人更沉静——她知道这是林心予心软的表现, 每每她狠不下心来,或是反思自己做错了事,便会露出这副神情。 尚若水趁势又说:“所以你下次提前提醒我, 问问我知不知道,就当是默契测试了,好不好?” 林心予温声道好, 方才那一句话好像只是一闪而过的某种错觉,她仍旧是那个性子软弱好拿捏的林心予。她将碗筷在茶水里过了一遍, 扫了眼桌边夹着的账单。 尚若水见她开始吃东西,暗自松了口气, 主动用空碗盛了一碗水推到她面前:“你吃不了辣的话,在水里涮一下吧。” 林心予没说什么,没生气但也没表现出多大感激,颔首道:“谢谢。” 然后拿起手机扫码加了几道不用下锅煮的凉菜。 尚若水没意见,反正也不是她付钱——准确来说,就算是AA最后她之后也能从林心予那儿想方设法补回来。 但她察觉林心予没怎么说话,总归还是不高兴,便凑到她身边小声哄道:“对不起,我错了嘛。下回我们去吃粤菜怎么样?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听说味道挺不错的。” 林心予没什么剧烈反应,筷子顿了下,轻声道:“嗯。” 还是从前的性子没有变过,尚若水知道她这是开心了,跟小孩似的,三两句就哄好了,甚至不用付出什么实际的代价。服个软,给个实现与否无所谓的承诺,就能换得林心予的原谅。 她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却又没想到林心予忽然抬眼看她:“什么时候?” 尚若水愣了:“嗯?” 林心予的表情很是无辜,似乎只是她顺口问的一句:“什么时候去吃那家粤菜?” 尚若水开始迟疑:“呃……下周三晚上?我没课。” 林心予道:“我有课。” 尚若水说:“……周末不行,下周末我博物馆有排班。” 林心予放下筷子,转过身来看她,很认真地想要立刻将这件事解决了一样:“那你说什么时候?” 气氛好像有些僵,尚若水今天第无数次没想到林心予会是这个态度,只好拿出手机看排班表排课表等一众日程,最终定下来时间在下下周六晚上。 林心予轻描淡写地提醒一句:“记在备忘录里吧,可别忘了。” 这根本不是林心予平日里对她说话的语气,尚若水觉得怪,可又说不出哪里怪。好像往日林心予本就是这样说话的,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今日也是如此——但还是说不出来的诡异。 她听从林心予的话打开空白的备忘录,新建一条,写下吃饭时间和地点。 然后举起手机朝林心予晃了晃:“这样好了吧?” 林心予看着她备忘录左上角1/200的容量记录,嗯了一声。 再然后她微微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又低头重新拿起了筷子,若无其事地吃东西。 尚若水因此没见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和疑惑,只捕捉到她先前的欲言又止,没过脑子便问:“你还想说什么?” 林心予怔了一下才抬头,她抿了抿嘴唇,尚若水还以为她又要提什么要求,却听她道:“没什么。” 莫名其妙。 不过话说回来,学校附近新开的那家粤菜,对林心予当真有着这样强的吸引力? 尚若水不记得林心予从前是否也喜欢粤菜,哪儿来的记录林心予饮食喜好的备忘录,都是她瞎编的,既然是她提出来的约会,林心予又没有反驳,那当然是她来决定吃什么。 尚若水收起手机:“这下不生气了吧?” “没生气。”林心予还是不咸不淡地道。 这还叫没生气?气氛冷得她都觉得不用开空调了。还在闹脾气呢,尚若水没耐心哄她了,爱怎样怎样吧,反正林心予生气不过半小时——最多半小时,就会主动来道歉说自己方才态度不好了。 但尚若水等这顿饭过半也没等到林心予向她道歉。她还没吃饱,倒是林心予先放了筷子,捧着热茶小口喝着。 “你吃好了?”尚若水问。 “嗯。”林心予淡淡道,茶水的热气将她的双眼模糊,尚若水看她的眼睛隔了层雾,看不真切。 她好像捕捉到一丝……好像是冷笑的情绪? 是自己看错了? 茶雾散去,林心予垂了眼,眸中神色被掩住。再抬眼时,已经被尚若水目不转睛盯了很久,她有些疑惑,放下茶杯,柔声道:“怎么了?” 尚若水察觉她又变回了人畜无害的模样,可今晚的一切实在太过蹊跷,她已经骗不过自己了—— 林心予绝对有问题。 在自己面前演着戏呢。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林心予从前滴水不漏的,自己也能十分精准地把握她细微的情绪变动,力图长久稳定地维持这段关系,事实证明也成功了。不过几天不见,林心予为何却好似换了个人,还在她面前演戏? 依她对林心予的了解,如若真的不想再继续这段关系,或许还会掩饰一段时间,逐渐疏远才是。 她不是直来直去的性格。 今晚却是鲜有的强硬。 难不成是在别处受了什么欺负,将情绪带到这会儿来了? 换做从前尚若水会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心予的事留给她自己解决,跟自己关系不大。可现在林心予的情绪已经影响到这段关系的稳定了,她不得不主动开口问询: “最近不高兴?” 恰巧服务员送了果盘来,她捏了颗圣女果递到林心予面前。 林心予恹恹扫了一眼:“谢谢,我不吃圣女果。” 尚若水:“……” 她果然就多余管林心予的闲事。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谁记得住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真当自己是她家阿姨?还是林心予的食谱重要性堪比玉器形制的演变? 尚若水深吸一口气,勉强克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将手中的圣女果扔到骨碟,软着声音道:“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林心予:“什么问题?” 尚若水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最近不高兴?” 林心予换上幅度完美的微笑:“没有啊。” 尚若水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又咳嗽起来。 眼前忽然涌进一片白色,林心予取了一张卫生纸递给她,语气无辜:“怎么又咳嗽?感冒了?” 尚若水勉强扯了下嘴角:“啊对……可能是你前几天发烧传染的。” 顾无觅没想到这种时候都能被她拖下水,在心中啧了一声。 林心予说:“啊,对不起。我药还剩了一些,今晚给你送过来?” “按时吃药,”她柔声叮嘱,“很快就会好的。” 尚若水猛地抬头看她,似乎想要揭开她的真面目。 可林心予就是林心予,不是其他任何人。 她将原本递给尚若水的纸巾放在桌上,抬手将一缕碎发挽至耳后,语气中除了茫然还有担忧:“怎么了?” 怎么了。 又是怎么了! 她们今晚的对话就弥漫着“怎么了”和“没什么”,她都快要怀疑这几天林心予是不是瞒着她偷偷报了什么茶艺速成课,说话风格变得如此……如此难以形容! 处处针对她,又处处将她往坑里带,最后还要装作一副无辜可怜的样子! 林心予被她盯得抿了下唇,眼神挪开了:“看着我做什么?” 尚若水再受不了了。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坚定地说道:“你不是林心予。” 林心予不为所动,甚至……面上的不解更深。 “林心予绝对不会这样说话……”尚若水喃喃道,“你是谁?” 林心予微蹙眉心,担忧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我就是林心予啊。” “不、你不是,”见她有倾身的迹象,尚若水猛地往身后避开,椅子在地面滑出刺耳的一声响,“无论你是谁,从林心予身上……” 她兀地噤声,似乎反应过来这样说也许会惹怒眼前的存在。在一切尚未明晰之前,残存的专业本能告诉她不能够贸然动作。 她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可更浓的是恐惧,对未知、不可掌控事物本能的恐惧。 顾无觅笑了一下。 林心予此时的笑更令她毛骨悚然,尚若水咬紧了牙关:“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林心予眯了下眼,很温和无害地:“你猜啊。” 第094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她说完这句话便没有再动静, 只笑盈盈地望着尚若水。后者已经同她拉开一段距离,几乎是处在同一张餐桌能够隔的最远位置。 尚若水此时不敢看她的眼睛,却不知正好顺了林心予的意。她方才见林心予欲言又止并不是错觉, 此时移开视线又错过了验证的机会。 她听不见林心予轻声的警告:“差不多了。” 顾无觅却还没玩够, 这几天她于林心予的联结越深, 便逐渐能够在更多时候控制这具身体的言行——而在林心予的默许下,甚至能够控制更久,不过这也是她第一次控制这样久。 她前前后后说了那么多,林心予早便想阻止了,是以没能让她顺着之前粤菜的话题说下去。此时更是正色,顾无觅纵使不愿,也得将控制权还回去。 顾无觅无法同她直接交流,只能听“自己”说话,然后颇不情愿地将控制权让渡出去,回去休养生息了。 类似的事她先前也没试过……不知道下次再能出来得是什么时候。 不如回去找机会让林心予多读点文献——是了, 她前些日子发现, 自己的能量强弱竟是根据林心予阅读文献的时长来决定的, 大抵是因为林心予读的那几本多多少少沾点鬼神之说,阴差阳错竟将能量传到了她这儿。 林心予似乎也发现了。 毕竟无论是洗漱、护肤,还是换衣服, 她盯着镜子的时间越来越长,试图努力从中看出不同寻常之处——每每都能予顾无觅简单地眼神交流,镜中人弯起眼睛微笑, 便是她想象中那一夜电话中声音的主人应有的模样。 戏都演完了,林心予对尚若水本没有那么大敌意, 不过被顾无觅这样挑出来一说,她倒也觉得的确有几分尚若水的疏忽, 只是远不到二人决裂分手的地步。可顾无觅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事态的发展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一时间她亦有些犯难。 她只好沉默着等尚若水先开口,可她的无言似乎在尚若水眼中成了某种默认,愈发坐实了她并非真正的“林心予”。 上一个问题没能得到回答,可毕竟是原书主角,尚若水勉强找回一点理智,故作镇静地问她:“你要做什么?” 林心予没想到她已经入戏了——也不能算是完全没想到,顾无觅演得那样像,虽说不是天衣无缝,可怪力乱神的东西,谁又说得准呢?更何况是她们这一类原本多多少少就信一些、见过一些,只是并不十分了解的。 她只好试着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可怕,用寻常的语气安抚道:“我不做什么,若水,冷静点。” 尚若水与她眼神无声地对上,忽然松了一口气。 林心予看她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可并没有完全放下警惕,仍旧坐得有些远,半是迟疑地问:“你刚才……” “我刚才怎么了?”林心予担忧地看她,抬手意欲去握她的手,“若水,你脸色好差。” 尚若水躲闪不及与她的手相触,是温软的。 活人。 尚若水半眯起眼:“你刚才……你不记得刚才的事了?” 林心予不擅长说谎,可眼下无论怎样都是谎话,她总不能直接告诉尚若水自己身上有另一道意识的存在——尚若水定会被吓着的。而同时,她张了张口,顾无觅竭力阻止着她将真相道出。 就像方才自己阻止她将这场恶作剧进行下去一样。 她只好道:“刚才我们一直在吃东西呀,你说什么事?” 尚若水狐疑地盯着她,林心予本就心虚,有些撑不住,刚想要移开视线,熟悉的感觉再度传来——林心予自然地挪了下骨碟的位置,将碗筷摆得更整齐些,这才重新抬头对上尚若水的目光,愣了一下,像是刚发现她仍旧盯着自己,手指微微蜷了蜷:“有什么……问题吗?” 她是真的不知道。 尚若水确认了这件事,还是追问:“你真的不记得了?我们刚刚还约了下下周去吃饭。” “嗯嗯这我记得呀,”林心予眨了眨眼,“下下周六晚上去吃学校附近新开的粤菜嘛,你那天下班早,我去接你?” 挑不出错的回答。 林心予接得如此自然,尚若水甚至不知还能如何试探——或许真的是自己出现幻觉了?这桌火锅的菜都是自己点的,也没点菌子啊。 总之是怪事。 她随意回了句“再说吧”将下下周六的约定敷衍过去,估计林心予一会儿就会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可一低头,自己骨碟里的一颗圣女果吸引了她的目光。 “这个为什么在我骨碟里?”她没留神问出了声。 “圣女果?”林心予说,“刚才掉地上了。” 不对,还是有哪里不对。 可尚若水实在挑不出别的错处,涮好的菜也吃得没滋没味。最后锅里不知还剩了多少东西,总之是没胃口,扫码结账了。 她一如往常那样让林心予扫码,往往这个时候林心予会答应,然后付款,二人一起离开,便没有再然后。 可这回林心予一反常态,付款前将手机递到她眼前:“核对一下,菜都是对的吧?” ……什么肥牛腰花海螺片,尚若水根本记不起来自己吃了这些,大抵是倒进锅里就没再捞起来过。 她点了点头,林心予便收回手机付款。 尚若水以为这事儿到此为止了,结果手机忽然震了下,她拿起来一看,是林心予的消息。 “订单截图发给你啦,”林心予说,“微信支付宝,都行。” 尚若水滑动页面的指尖顿了一下。 她差点脱口而出“之前不都是你付钱吗”,可这句话想想就不对,要是让林心予意识到以前出门吃饭大部分时候付钱的都是她,说不定不仅以后都要AA,还会将之前的付款页面都翻出来。她可不能吃这种亏。 她摁灭手机,对林心予道:“改天转给你行吗?上个月项目的经费报销还没下来,博物馆的工资也还没打……” 林心予十分同情似的“啊”了一声,说了句:“那你别忘了就行。” “当然。” 二人出了火锅店,吃饭前尚若水原本还想着饭后在商场里逛一会儿,再买点东西——反正也不是自己付钱。可走出店面才发现已经接近九点,也不知她们为何在店里待了那样久,似乎就是很寻常地吃饭聊天?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那我们就回宿舍?”尚若水说,“明天博物馆有我的排班。” 林心予没意见,她甚至有些担心“自己”有意见。好在那位祖宗似乎是真的能量耗尽了,也没再出来作妖。 二人就这样漫步回宿舍,从冷气充足的火锅店里出来还有些热,不过比起白天已经好多了。林心予额头浮了层薄汗,等红绿灯时尚若水在看她,转头时耳坠轻晃。 “很热?”尚若水伸手来牵她,她恰好抬头去看红灯剩的时间,错过了。 “还好,”林心予说,“火锅店里空调开得太低了。” “一冷一热容易感冒,”尚若水伸手揽她,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一会儿回宿舍空调温度别调太低。” 林心予发间有清淡的茉莉香,尚若水有一回陪林心予取快递时看见了她的洗发水,茉莉香的,是她买不起的牌子。 这种香气固然淡雅沁人……可嗅久了,好像也从中窥得些别的东西。 视线下移,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随口夸了句:“耳环新买的?很衬你。” 林心予抬手在耳边摸了下:“是吗?谢谢,我妈妈买的,我回去问她链接?” 得了吧大小姐,链接给她也买不起。 她总在这种时候觉得自己离林心予其实很远——每当她提起家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质,是自己前半生都不曾拥有的东西。 所以她靠近、想方设法得得到,只要她得到林心予,那么属于林心予的一切,都是自己的。 一切。 她想要低头在林心予脸侧落下一个吻,对方却推开了她:“别闹,绿灯了。” 尚若水“啧”了一声,没让林心予听见,二人过了马路回到学校,照理来说尚若水改在宿舍区入口便与她分道扬镳,可今日不知为何,也许是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她竟一路随林心予走到了她的宿舍楼下。 “谢谢你送我,”林心予在两级台阶上看她,声音轻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破碎,仍旧是尚若水最熟悉不过的模样,“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尚若水看她转身刷过门禁进去了,才想起自己方才想吻她,却到最后也没有得手。 这次怪什么? 怪红绿灯吧。 如果她们再早出来一会儿,就不会卡在等红灯的这几秒。 不过说起来,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尚若水又察觉包里的手机在震动,这么晚了还能有谁,她摸出手机一边想,大概率又是广告推销或者诈骗,挂了就行——电话却自行接通了。 街灯接触不良地闪,通话的页面还亮着,尚若水没听见任何声音,正欲挂断,却忽然被一片落叶遮了眼。 起风了。 她伸手从脸上将落叶拿走,低头再看手机时却发现通话时间竟然是00:00,一时间怀疑是否又是什么新卡出的bug。但她随即看到来电人姓名—— 林心予? 潮湿闷热的风毫不留情地吹过,她猛然想起手机坠落的那个夜晚,她也是送林心予回宿舍,站在这盏路灯的阴影下。 她从另一个世界招来的鬼魂,其实已在暗中观察她,很久,很久。 第095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林心予回到宿舍放下包, 终于短暂地松了口气。 已经开学,舍友们都住了回来。她们宿舍一向极具边界感,此时除了一位舍友还没回来, 另外两位都在桌位边关上了帘子, 没人注意她的异常。 林心予也关上床下的帘子, 转过身对着几乎空无一物的桌面出神几秒,伸手将书架上的化妆镜拿了下来。 她打开台灯,这个颜色的光显得她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她觉得不好看,又调到暖黄色的光。 这下显得没有那么阴森了。 宿舍里除了自己还有别人,她不能再像之前一样肆无忌惮地与顾无觅说话,只能看她在镜中无辜地眨了眨眼,好像今晚之事与她都毫无干系。 ——才怪了。 整顿饭吃下来就没几分钟是受林心予控制的,净被这人抢了去, 她只能看这人和尚若水有来有回的…… 不过许多话倒也的确是她想说的。 只不过她大概率会选择息事宁人, 而不是将可能会挑起矛盾、纷争的问题摆上台面。 她想要轻斥两句, 又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方面是因为这人好像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后果,另一方面是为着宿舍还有人。 她似乎说不出口。 五分钟后,舍友掀开帘子出门接水, 打开门又退回来与她搭话:“心予?你准备回家?” 林心予点了点头,将笔电充电器数据线一同塞进背包,跟在她身后出去了:* “嗯, 周末都住家里。” 舍友感慨了一句:“真好啊。” 二人说说笑笑,林心予低头看手机, 打的车已经快到校门口了。 她一路回到家,上了楼便进卧室将门锁好。这会儿家里没什么人还醒着, 毕竟从学校打车回来路上花了不少时间,家人和阿姨都睡下了。 再然后,便是对着床边的穿衣镜。 她将背包搁在座椅上,转身时感到身子一阵轻盈——她愈发相信灵魂是有重量的,至少随着另一道意识的能量增强,她亦能够察觉到对方的来去,诸如此时。 她凝神望向镜子,果然见镜中人影的行为与自己已经有了细微的差别。 “她”朝自己眨了眨眼。很多时候她们用这种方式来进行沟通,只是一个确认“我在”的环节,通常不会引起旁人注意,但也足够让望向镜子的本人察觉到奇异之处。 林心予原想一回来便与她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包括但不限于她究竟为何而来、想要什么、为什么插手自己的事——可她又忽然想起“她”其实已经说过“她”便是自己,那日的招鬼游戏并非一无所获,只是自己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与她开诚布公地交流,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林心予又不那么着急了,她没坐椅子,用酒精湿巾擦过手,将睡衣扔进篮子里提着进了浴室。 她还保留着回家先洗澡的习惯。空调刚打开没多久,浴室的通风效果并不十分好,这会儿还有些闷。不一会儿湿漉漉的水声响起,单向玻璃也模糊起来。 水汽里蒸腾而起茉莉淡雅的香气,发间的水珠顺着优美的曲线滑落。林心予从玻璃上并不明晰的倒影移开视线—— 等等,为什么? 她后知后觉这并非自己的行为,是某人刻意引导着她转向,将玻璃倒映的画面从脑海中抛却。 是不敢看还是…… 泡沫好似云朵将身体遮蔽,玻璃上只映出并不明晰的线条。她转向另一侧——半身镜事平日里洗漱时照的,虽也模糊在氤氲的水雾里,但总归能映出人样。 “为什么别过眼?” 她轻声询问。这段时日她发现,自己主导身体时,“她”能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而当“她”成为主导时,自己与外界的联系却时断时续,尤其是当她想与“她”直接沟通时。 她闭上眼,将主导权缓慢让渡,半晌后再睁眼,指尖残留着已经凉掉的水汽,眼前的玻璃上多了四个字:非礼勿视。 “非礼?”林心予伸手抚上了镜子,这一次她知晓那道魂魄已不在自己的身体之中,潮湿蔓延过暖黄色的灯,声音轻得好像呢喃,似乎此时浴室里存在的本就是两个人,“你说你就是我……是真的吗?” 愈发多的水汽模糊了镜面,顾无觅察觉自己似乎正逐渐远去、退至难以追逐到的更深的镜中世界。可有一只手拂过镜面,将潮湿的水雾都擦净。 镜中空出一段颜料被宽而粗的笔触涂抹而过的痕迹。 而这抹颜料便是她自己。 而并非是别的什么。 镜中之存在,从始至终,都是她自己。 隔着分割两方世界的玻璃,顾无觅又被这片突然明亮起来的色彩拉了回来。林心予的手尚未离开镜面,而是久久在其上停留。 周遭皆是热意,可玻璃的温度……是冷的。 逐渐席卷的潮意里,顾无觅说不了话,隔着镜子与她十指相扣。 林心予的指尖微微蜷了蜷。 只要她想,只要她想,她能够随时从中抽离。 可在热意弥漫的世界里有一抹来自地狱——哪怕是来自地狱,彻骨的寒意,又怎会不够有吸引力呢? 她好像扑火的飞蛾——这种只会一味送死、分不清真假的生物,永远不知死活地往燃烧的火焰、炙热的灯管上撞。它们本该畏惧灼热,可对光的渴望使之将恐惧忘却,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知有无悔意。 但林心予想,扑火的过程,应当是美好的。 明知危险,仍旧渴望。 附在人身上的都不会是什么好的存在,三魂七魄既与肉身融为一体,那么它能够容纳的空间便是有限的,断然容不下第二份存在。 所以人们日夜惊慌、恐惧第二道意识,它被称呼不属于自己的,“鬼上身”在玄学中被视为棘手事件,人格分裂需要得到治疗——一具身体不能长时间容纳两道完整的灵魂,她们看似相互扶持实则挤压各自的生存空间,直至彻底融合,或两败俱伤。 可明知如此,她却仍旧希望“她”不要离开。 不要留下自己一人。 手上的力道若离若即,好似一个一触即分的吻。可她还想要更多,想要永不消逝的痕迹。 那么她只能握得更紧。 直到……直到将“她”永远锁在自己身边。 但另一面似乎在挣扎,极力从这份过于浓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林心予察觉未与她交握的左手几欲抬起,可都被她摁了下去。 “想写字?”她施施然抬手,却是将镜面上的水汽尽数抹掉了,“不准。” 如此一来对方再没有反驳的余地,肢体的交流固然最为直观,可此时“她”尚在镜中,又如何与自己周旋? 林心予诡异地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愉悦,这段情绪似乎从内心深处腾起,占据了她思考的能力。与她被迫紧扣的手僵硬了一下,也受到这份情绪感染。 没有她所想象的恐惧,而只有……一点疑惑。 像是在疑惑她为何会对这件事生起控制的欲望,这与她从前的模样相差太大,并不像是林心予“应该”成为的样子。 “你不……害怕?”林心予盯着镜中的眼睛,好似含着一层潋滟的水雾,只单纯是因身处浴室而起,就像热水使人的脸颊泛红。 怎么还问起她了。 顾无觅快要被活人的体温烫伤,偏偏林心予还不肯松手。手上传来的温度让她几乎无暇去想别的任何事。她微微喘了口气,镜面再一次模糊起来,这一次模糊的地方,是嘴唇。 她舔掉了唇角的水珠。 二人隔着镜子相望,对方眼中都盈着自己读不懂的心思,此时面色模糊了大半,更是难以猜测。 林心予放松了手上力度。 顾无觅总算能得片刻喘息,镜外热气弥漫,对应到镜中便是冰冷的水雾,她眼睫上结了霜花,却并不觉得冷。 低温才是她适应的常态。 可林心予的热意又露出某种同类相吸的特质,她身不由己地穿进镜中,再顺她的意与自己产生联结。 这种感觉很微妙。 正如她只有与林心予并不处在同一个世界时,才能短暂窥知她对自己的好感度。 75%。 和25%。 这两个数值是矛盾的,它们加起来恰好能够凑到100%,可顾无觅观察了这么多天,发现它们总是此消彼长。 她尚未理解这两个数值的含义。 或许只要有其中之一达到100%就可以了吧? 不过若其中一个是对自己的,那另外一个,又是对谁呢? 顾无觅还没找到答案,林心予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她也没有就刚才在火锅店的事向自己兴师问罪。 毕竟,尚若水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人。 只有自己才是她的一部分。 林心予牵着她的手,顺着镜子缓慢下滑,落到洗手台的边缘,半身镜再映不出的地方。 可从这个角度镜面映现不了的地方,翻转后也依旧有它的空间存在。 镜中世界无限广阔,水汽再次掩住了镜面。 只有“林心予”自己,才真正的、毫无保留的,爱着她。 第096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但这份爱同时又并非属于她一人, 或许从身体里另一道意识存在之初便已经脱离控制,既是如此,又何来变质之说。 镜中之人与身体的联结并没有现世那样强, 毕竟死后的世界与鲜活相比注定寒冷。顾无觅恍惚间以为自己并不是在……被带着, 而是她逐渐收回了主导权。 林心予调高了被水汽蒸热的浴室温度, 抽风系统的运转弱下来,视野中的一切被掩映在半透明的白色水雾中若隐若现。 喘息的尾音同机器运转的嗡嗡声淹没在一处,她闭上眼,脑海中仍旧映出暖黄色的光影。灯太亮了,她不得不闭眼,或是低头,视线都被半透明的雾气笼罩。 再然后,镜中的手打开了洗漱池的水龙头。 温凉的水流汩汩落下,她赤脚站在地上已经凉掉的积水里,薄汗都被清洗干净。 林心予伸手关掉它, 抬头时镜面一片模糊, 却已经有水汽凝结成一片, 聚为水珠从光滑的镜面上滚落,得以揭示出清晰的一条线。 她从数条线中望不见自己的眼睛。 清晰的重现好像可以避开了眼睛,只让她窥见镜中微微泛红的嘴唇。有些发干, 在浴室待太久了。林心予抿了下唇,她的五官、甚至每一处躯体的控制权好像都分散开来——嘴唇是自己的,舌却不是。 身体在对并非自己存在的入侵做出本能的抗拒、和无能为力的自保。 她好像心甘情愿被献祭。 成为鬼的战利品。 但“她”的动作却不带任何旖旎心思, 似乎只是顺其意而为,林心予瞥见镜中手有抬起的迹象。她抬手, 隔着玻璃再一次与对方的指腹触碰。 更深的体温将它染上热意。 此时这热意仍未散去,手指往下触碰到的温度依旧是冷的。她对自己的身体足够了解, 冰冷却并不僵硬,不同于传说中所描写的冷硬,而仿若是一片能够蔓延的濡湿,侵染过每一寸。 沾有活人体温的。 “她”似乎想要抽回手去,林心予察觉的自己的手在往后使力。她们总是如此,一方的心意不能够立即传达到另一方,只能凭借着肢体语言来猜测心思。 林心予微微倾身,将它抓得更紧。 她好像也听到镜中的一声喘息。 鬼也会呼吸吗? 如果会的话,那么方才的所有,都应当同步才是。 镜中人没有挣扎,而是静了片刻,指腹轻轻磨着手背。 热意在一点点褪下去。 她方才也净了手,水珠从二人掌心相贴的部分缓缓淌下,略有些痒,林心予这回也想松手了。 她触碰到镜子的冰冷。 下一瞬,手中所有的热度都如同潮水般退去。 她好像只是在触碰一面镜子。 身体在那一瞬间多了重量,思绪有短暂的昏沉,她不由得伸手扶住了洗漱台的边缘,以免让自己摔倒。 磕在冷硬的台面……会很痛吧? 思绪跑到漫无边际的地方,又是几道水珠滑过镜面,滴到池子里。 发尾的水珠滑过锁骨。 一路下坠。 冷意刹那间蔓延而过,林心予打了个寒战。 却又有暖风缓缓吹过,淋浴的水温被调高了些。 她好像受另一人控制似的,又在热水下过了一遍。 这会儿倒是不冷了。 林心予披着浴巾擦干水,穿着夏末轻薄的睡裙,茉莉香气都□□发帽裹在头顶,像是要以此留住什么。 身体乳也是茉莉味的。 奶白色的膏体在皮肤上晕开,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她此时已经离开了镜子能够映射的所有范围,一举一动都真真切切地传达给第二道意识。 浴室的灯灭了。 林心予涂抹着身体乳,却是在走神。方才她所提出的问题其实早已有答案。 “她”是另一个自己,真正的、毫无保留地将一切奉上。 却不求任何自己需要给予的回报,只因她们本是同一存在的两面。 一荣俱荣,一损…… 鬼也会消散吗? “她”寄宿在自己身上,同时又穿梭于镜中,人世间的障碍都阻拦不了她似的。不知不觉间林心予好想将名为“希望”的存在寄托在“她”身上,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以“她”亦没有正面回答自己。 卧室的空调温度有些低,林心予抹完身体乳,吹干头发拆了张面膜。刷手机时偶尔遇到深色的页面映出自己的脸也并看不清楚,算是起到些掩耳盗铃的作用,她有些担忧自己与她眼神相交后又……做些什么。 已经洗过一次澡了。 但她还是没忍住,并且发现了新的交流方式。 她闭眼假寐,备忘录上是她写好的一句话:为什么不喜欢尚若水? 再睁眼,下一条说:问你自己。 林心予慢吞吞地打字:就是你呀。 顾无觅拿她没办法,再躲意识就会彻底沉入黑暗,那是被称为睡眠的运转机制。 她只能顺着将话抛回去:不喜欢她。 她不喜欢就是林心予不喜欢,可林心予对尚若水还并没有到……不喜欢的地步,除却今日顾无觅闹了一番确实挺解气,但还是……心有不忍。 她好像哄小孩一样:别闹。 备忘录:你管不着。 林心予无奈地笑了一下,顾无觅从手机屏幕的倒影里看到这神色好似是……宠溺?拿她当小孩子看。 林心予:你跟她有过节? 这样问有些奇怪,但既然都存在另一个自己了,那么存在另一个尚若水或许也不是什么怪事,林心予想。 备忘录:。 直接气得不理她了。 林心予也觉得有些沉闷,她果然不是能够很好地与人相处的类型。社交对她来讲太困难了,要想面面俱到,又要尽可能保全自己的所在……可这二者本来不就应当是冲突的吗? 与人相交尚且困难,何况与己。 她叹了口气,摁灭手机后倒扣着放在一旁,将面膜取下拍了拍脸,关灯拉上被子睡了。 意识陷入昏沉,顾无觅并没有强制开机的权力,被林心予这副遇到困难主动放弃的样子气得发晕,却抵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睡意。 再次……沉入无知觉的领地. 林心予在家度过了无比平淡的一个周末,阿姨做的菜依旧清淡可口,却难逃回学校吃食堂和点外卖的命运。 在家待到周一下午才拖着行李回学校,第一节课在周一晚上,与尚若水同一节的通识选修课。 往常都是她先到教室,帮尚若水也占好座后微信知会她一声。林心予到教室给她发消息,这才发现自从火锅店分别后,整个周末二人半个字的消息也没发过。 连“早安”和“晚安”也没有。 林心予并不经常主动找她说话,不过尚若水总有话题与她聊。说是聊,其实大多数时候也就是尚若水单方面输出,林心予回“嗯”“这样”“原来如此”“好呀”以作捧场。 不过她向来有求必应。尚若水抛出的话题么,似乎也没有很大的延伸空间,诸如她在宿舍门口发现一只落单的小猫,想要买猫粮给它喂但月末生活费告急;学校超市的校徽徽章出了两个不同的颜色很像情侣款,有点心动但是价格超预算了…… 最后猫粮是林心予买的,校徽么,大概也是她出的钱?林心予有些不记得了。 她察觉些许怪异,可随后将这股异样暂且压下去,拍了座位的大概位置发给尚若水。 林心予:占了座,在这个位置~ 手机快要自动熄屏的前一秒,她瞥见聊天框顶部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再变回“尚若水”这一平平无奇的备注。 可她什么消息也没有收到,林心予滑动手机以免它暗下去,顶部又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这样反复约莫两分钟,林心予终于收到一句:好滴,谢谢宝~ 这句话需要编辑两分钟吗? 但她并不想就这件事寻根究底,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正在与旁人说话,打字断断续续,APP出问题闪退,不小心摁下一个字符忘了删除……这些都是可能的原因。 她总是擅于找理由,似乎自己将所有的可能性过一遍,现实的伤害就能降到最小。 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粉饰太平? 快上课了。 离上课还有2分钟的时候,林心予再发消息:快上课了。宝你到了吗? 顶部的文字变动不过三秒。 对面忽然发来一个定位。 林心予心下疑惑,瞥到好像是一处……郊外的山? 她只知晓那座山的旅游开发并不怎么好,上过的某节专业课提到过几次,似乎是庇佑那处的存在“希望”清修,不太愿意被打扰。 那节课的课外实践原本打算去这座山上,但计划的周末遇上下雨,山路泥泞难行,实践便延后了,到现在也没再找出个所有选课同学和教授都有空的时间。 那座山上除了几座游客并不常去的寺庙以外什么也没有,尚若水……去那里做什么? 可正当她拿起手机纠结是否询问,定位却突然被撤回了。 聊天框顶部再次变为“对方正在输入中……”,不多时林心予收到新消息。 尚若水:宝我突然有点事T.T这节课来不了,抱歉不用帮我占位置了。 十分客气的语气,让人挑不出错。 可她到底有什么事在郊外的山上? 那条撤回的定位原本是发给谁的? 如果是与寺庙有关的事,为什么不先来问专业更相关的自己? 林心予生平第一次对她人的隐私产生如此大的好奇心,她几乎要按耐不住询问的欲望。可直到上课铃响,她也只是攥着手机,没有其他任何动作。 可伴随铃音的,还有一声哼笑。 第097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林心予自然听见那一声笑, 它并非出自别的地方,而就在意识之中。 除了第一夜在双子楼之中,她还是第一次直接听见对方的声音。 她的力量好像更强了……那一瞬间的感受并非错觉, 林心予不知这究竟算什么, 放任另一道意识生长, 直到她挤占自己的生存空间吗? 她们同属一体,却只有现世中的林心予才是真正的主人。 而另一道,无论如何,都是外来者。 她定了定神,总之先不管尚若水的事,专心听课。但五分钟过后打开的word文档仍旧只有不多的几行字,林心予咬了下嘴唇,索性打开语音转文字。 她得以分出神来想与尚若水有关的事,想那座远在郊区的寺庙。不知不觉打开了专业课的文献,又或许直接问相关方向的学姐来得更容易——但她连聊天框都没有点开, 回过神来时手指倒是停在与尚若水的聊天框上, 键盘已经弹出来。 林心予一惊, 连忙在空白处点了一下,键盘弹回去,尚若水那边能看到的“对方正在输入中……”也随之消下去。她不确定尚若水方才是否看到, 但犹豫再三,准备欲盖弥彰地发上一句:嗯嗯,你忙, 早点回来哦。 不对,这样显得好像自己知道她不在学校一样。 林心予甚至来不及去顾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进了尚若水的聊天框, 哪怕对方大概率并没有看见自己的犹豫。毕竟这得尚若水也正点进她的聊天框才能看到,但她不想去赌任何的可能性。 任何会让她猜疑、忧虑, 以至于最后无可挽回的可能性。 但猜疑一旦产生,就再也回归不了最初。 可现下还有另一双眼睛盯着,将她看穿似的盯着。林心予指尖点在键盘上,一字一句地敲打:嗯嗯,那你忙。 然后熄灭屏幕当作无事发生。 但她只微微垂眼一瞥,就能看到手机镜面映出微笑的一张脸,容貌太过熟悉——毕竟每天都从镜子里瞧见的,以至于她无法说服自己忽视。那种表情实在不是自己平日里惯常做的。 都是“她”做的。 “她”究竟想干什么? 林心予突然察觉“她”与尚若水二人有着秘密,并且这是自己不知道的事,只有这二人心照不宣,哪怕她们几乎没有直接交流的机会。 那么……会是什么? 她将手机重新拿起,为了不让它熄灭——后来干脆倒扣在桌面上,眼不见为净。 电脑屏幕上是刚才打开没关的文献,这节通识课总归是听不下去了,不如看点别的打发时间。但电脑看竖排文字滑来滑去实在费劲,她开始想念iPad……思绪飞到与这节课全然无关的地方。 直到被下课铃惊醒。 尚若水仍旧没有回消息,林心予抓起手机到走廊靠窗的地方透气,犹豫再三又一次没提前发消息便给她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方没有先说话。林心予看通话时间一秒一秒地往上递增,轻声开口:“喂?” 另一面传来嘈杂的电子音,信号并不稳,尚若水的声音慢半拍地传来:“心予?有什么事吗?” 林心予慢吞吞的,电话真接通了她又不知晓问什么:“你……晚上回来吗?” 又是一阵空白。 “什么?”尚若水没听清一样。 林心予握着手机,不知为什么出了汗,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就好像猎物被枪口对准,她想象自己是箭术课被瞄准的靶纸,却由于初学者学艺不精,箭矢不知会往何处飞去,在它钉上靶纸之前,朝向是未知。 但总归有一个既定的目标,哪怕它是未完成的。 此时自己便是被锁定的猎物。 不,不是自己。 窗外热风与双子楼里的冷风相碰撞,此时是在走廊,并非楼梯间。 而她所在的楼层,正是东三楼。 可身体却逐渐变得……更加轻盈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潜藏起来,将其自身埋到了最隐蔽的所在,于是暴露在阳光下的成了自己。 不对,应当说,从始至终,都只有自己。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尚若水又追问两句,“怎么不说话?” 林心予从方才的心悸中缓过来,她不知暗处的眼睛在何处。周围一切都太正常了,课间来来往往的人,谈话说笑,皆不知她们口中流传的校园轶事,可能在一瞬间成为真实。 林心予唤了两声尚若水的名。她不擅长说谎,可隔着电弧啊简单编两句还是会的:“若水?不好意思刚才信号不太好,现在能听见吗?” 尚若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能,有什么事吗?” 林心予问:“你晚上还回来吗?” 尚若水的回答都比往常慢了不少,好像真的信号有延迟似的:“你有事找我?” 林心予睁着眼睛说瞎话:“这节课的老师发了小零食,不过不能过夜。你回来的话,我带给你?” 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林心予明显听见尚若水松了口气,她对自己打电话的目的有着预测,而且后果是比自己编出的理由要重得多的事。她有事瞒着自己。 “没事,不用给我留,你自己吃吧,”背景伴随有脚步声,“这种事给我发微信就好了。” 两个人的脚步声。 林心予当然不会脑补什么脚踏两只船的狗血戏码,她还听到蝉鸣和纺织娘的声音,似乎尚若水在一片绿化很好的地方。 “刚才给你发了微信没回,”她温声解释道,“老师说下半节课点名抽查。” 第二个谎。 尚若水说若是抽到让林心予帮她应了。林心予再想不出第三个谎,被尚若水匆匆挂了电话。 啧。 她听见心里又是一声,不禁微微有些怒意。果然只有自己才最知道自己讨厌什么,“她”说得不错,“她”就是自己,熟知自己的一切。 林心予压下混乱的思绪,冷静地说:“你行你上。” 挑衅对我没用,她看见备忘录更新得飞快。 你得来找我。 林心予被磨得没脾气:“我怎么找?” 备忘录新增一页,林心予再睁眼,看见其上一个电话的标志. 之前无论如何也试不出再制造一个合适时机电话的林心予对着这个电话的图案冥思苦想,甚至到了将那条怪谈帖子从校园论坛里挖出来的地步。 凌晨0点,东西对应的楼层。 林心予之前并不相信这则怪谈,后来也是半信半疑。毕竟种种证据都表明她站在东三楼时,尚若水尚还未到西二十八楼,电话就已经接通到另一面——自称另一个自己的那位。 她全然是为着自己,这件事林心予后来才清楚。最初的时候,电话里拐弯抹角地说了几句,似乎并没带着几分真心。 但“她”所做说的话、做的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也无人清楚。 时间为零点不会错——这个时间点直至三更都容易招惹非人间的存在,楼层东西对应也不错,她与尚若水的确分属东西,只是对应不只有东西,还有上下…… 她忽然顿住了脚步。 眼前没路,四下竟没人了。 原是她对着手机思考太过入神,将自己正从三楼往下走这件事忘了的缘故。本跟着下课后密集的人流,却没想到下楼时没注意,多往下走了半层,以至于嘈杂刚巧都被隔绝在地面以上。 地面以上? 那一瞬间林心予福至心灵,她意识到对应固然不错,那夜的对应也并没有出差错,后来的中断只是因为…… 因为双子楼并非只有地上的三十层。 在这座高耸入云的建筑之下,埋藏着三层地下室。 她从未去过地下室,自然不知道那儿是用来做什么的。更何况大家平日里提起双子楼时也只会惊叹它的高大,无人注意地下的三层,以至于尚若水会下意识地将地上三楼对应到二十八楼。 可地上三楼实际上是这栋楼从地下室往上算起的第六层,也就是说……从三十层往下数,应当对应第二十五层才对。 林心予将“二十五”这个数字记在备忘录里,可这次没等新的文字出现,她再次点开了编辑。 三楼对应二十五楼,所以她能够接到当时正在与她对应楼层的“林心予”的电话,可这一次,只有她一人,并无第二个媒介的存在。 那么将两层意识合为一处,应当去的楼层是…… 十四层。 双子楼并非东西完全独立,而是在十四层有着可供通行的走廊,上有华美的圆形结构,而往下则是规则的矩形。 十四楼向上与向下都有十六层可数,并且以此为分界,成天圆地方之意。 一切从来都有迹可循。 是夜,林心予从东楼上行,踏入了东西十四层共同的走廊。 她拨通自己的电话。 几乎没有停顿的,电话被接通。同时林心予感到有些晕眩,好像有什么从身体中抽离,真实的肉身往下坠,落到人世。 听筒里再次传来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只不过这一次,它变得更加熟悉: “久违。” 第098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林心予听见自己的心跳, 无法忽视的声音,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抓紧手机的手有些无力,连呼吸都在颤抖。 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到了这时她反倒并不去想尚若水的事, 而是将权力心里都放在这通电话上, 对面的人声上。尽管她们曾坦诚相见, 共用一具身体已经多日……但她是第二次听见对方说话。 “第一次通话连接的是二十五楼,对吗?”杂乱无章地问出这么一句,林心予嗓子发涩。 “你已经猜到了,”对面却说,“不然不也不会来到十四楼。” “那么,”林心予抿了抿唇,“你是因为我的召唤,才来到这个世界。” “为什么这样笃定呢?”“她”含着笑,对这件事似乎并不在意,“一来就将自己定为本位, 为什么不能是我召唤你?” 林心予只有片刻的动摇,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你既说是另一个‘我’, 那么我想,你应当在另一世界经历了与我相仿的事,谁也没赢过谁。” 她在这类事上倒拎得清, 顾无觅没再继续与她绕弯子。她这时身处混沌,无法看见林心予的神色,只能凭借着从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判断林心予的状况。她似乎有些紧张, 顾无觅几乎能想象出她不断抿唇的模样,眼神或许不安地垂下。 “关于……你知道些什么?”林心予再度打破沉默, “两方世界似乎并不相同,你比我知晓的事要多得多。” 她省略的部分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只因将生者的姓名透露给另一个不知生死的世界着实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的事不重要,”顾无觅却说,“但我让你离开她,你会走吗?” 林心予没有立即回答,她在迟疑,或者说,已经无声地拒绝。 “你瞧,就是这样,”月色如一层薄纱笼罩下来,夜间披上并不明晰的雾气,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变得失真,“我太了解你了。” 可是林心予并不了解她。 这本就不是公平的博弈。 她只能追随着另一道意识动作,去猜测、推断未来可能发生之事,以至于对“她”知晓一切却不愿诉诸于口的态度有些不满。“她”帮自己,却并非毫无代价。 “那你就更应知晓,我不信空穴来风之事。” “怎么* 算是空穴来风呢?”顾无觅顿了片刻,“我在你眼中,算不上可信?” 她担忧林心予下一句话冒出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的,事实上林心予的确也在想怎样才能让这句话更符合语境。顾无觅及时将没有意义的哑谜制止:“好了,回到正题。她的定位,你看见了?” 林心予不为所动:“那你也一定知道,不如你先说?两方世界,你我既同生,自然我所经历的,也是你所经历的。” 顾无觅无奈地道:“她的定位在云郊山,那一片没怎么开发,通常不会有游客踏足,你知道的。” 林心予没应声,她便继续道:“既然游客不会大晚上的特地跑过去,那么她往云郊山去,便只有两种可能。” 求神,或是求“神”。 前者在江市另找个寺庙也能做到,甚至说不定网传有名气的寺庙香火旺盛,更灵验许多。求神不往香火旺处走,反倒跑去没什么人的不知名小山,那么只有可能是坑蒙拐骗。 林心予叹了口气,她最讨厌与江湖骗子打交道,更何况是解救不知为了求什么而陷进去的对象……不过她逗没听说过云郊山上有什么新型团体,想来不会是什么大势力。 她颇有些头疼:“她求什么?” 还瞒着她。 顾无觅觉得她很是矛盾,既要体现出一副全然不在意的体贴模样,显得有分寸感,又要克制心里的探究欲、控制欲……后者或许并不属于她,不过似乎是由于自己的进入,每个副本的主角受性格都与原书有微妙的差别,这并非自己的错觉。 伪装在这一瞬间破裂,无人知晓,她好像有些……维持不了这段完美无缺的关系。 顾无觅的目的达到,不再透露更多信息:“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她呢?” 这句话后通话再次陷入沉默,林心予走至落地窗前。穹顶式的设计使得这一处悬在东西两栋楼之间的空间分外通透,月光从四面的玻璃折射,微弱的光亮使得四周虽暗,却一览无余。 她好似从玻璃上窥见自己的面容,走近了打量,镜中之人仍旧与她同步,并没有做出其他动作。 但背后却有另一个与自己相仿之人,也举着手机。 她与林心予相隔整个走廊南北的距离,背对着彼此,中间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林心予转过身去,对面之人似有意识,亦转身。 她们在位置相替的瞬间交错过对方的魂魄,那一瞬间,林心予抓住了她的手。 惯性使她被抵在玻璃上,手机滑落,砸在地面。 “你……想留住我吗?” 林心予从她的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或者说那双眼睛,并不属于自己。 她费力喘着气,刹那间的世界交融快让她窒息:“告诉我……你的名字?” 还是被猜到了。 顾无觅其实已经不去想原先的故事是什么样,她若是要贴合原书,那么此时便应当想办法让林心予不起怀疑,让尚若水的计划进行下去。但从她打破“破镜重圆”这一任务本身的规则时,一切便被推向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 她不可能是林心予。 注定如此。 但她只能松开林心予的手,放任两处世界再次错开。 晕眩过后,林心予察觉“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防摔的手机壳十分耐用,她从地上捡起手机,通话已经挂断。此时已经快过十二点半,黑暗中响起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白色的强光蓦地射过—— “是你?”巡逻的保安将手电筒往下压了压,“你在十四楼做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 林心予思绪有些空白,如同方才的强光。但在保安疑惑地举起对讲机之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来找东西,晚上买咖啡时手机壳落这儿了。” 保安放她走了。 林心予下意识往楼梯间走,迈出好几步才想起来她已经不用遵循那个真真假假混为一谈的校园传说,遂改了方向往电梯去。 直到摁下电梯下行键,她才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她……能听见“她”的声音了? “嗯?超过三分钟才发现,”那个声音打了个哈欠,有些像自己,却又不完全是,“果然凌晨是活人精神最不济的时候。” “初次见面,”她笑了下,补充道,“算是初次吧,四分钟前才见过。” 那一瞬间相交的影子。 林心予揪着上一个问题没放,在心里问:“你的名字?” “顾无觅,”那个声音懒洋洋地道,“既然你并不相信我便是你,那么换个称呼也无所谓。” 装吧。 “我能听见,”事实并不全顺她意发展,顾无觅随即道,“你说我装。” 林心予默了片刻,心中闪过一连串毫无逻辑的词,诸如“天啊”“怎会如此”“怎么办”“哦所以呢”“就这样吧”“关我什么事”。 再然后这些话语都被掐死。 很显然顾无觅已经听见了,因为她毫不掩饰地笑了一声。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仍旧寄宿在林心予的身体里,故而动作再轻林心予也能有所察觉。 林心予于是蹦出一句很不符合人设的话:“闭嘴。” 顾无觅惊讶:“你在命令你自己吗?” 林心予不太想活。 “但你死了就会成为我,”顾无觅十分周到地为她分析,“根据你死我活原则,我会代替你去处理所有剩下的事。” 林心予彻底闭脑,顾无觅接收到她的意愿,尽管还是能读到些林心予或许并不想公开的话,但她识趣地没有再提。 “剩下所有的事?”林心予问。 “包括但不限于首先与某人分手,”顾无觅苦口婆心地劝道,“我是过来人。” “好吧,”顾无觅说,“但我知道,你还是想亲眼看到——她到底哪点吸引你?” “你不是我吗?你不知道吗?”林心予反问。 “我知道什么?”顾无觅的确不知道,但她会扯一番时日不同心境不同云云,再然后冷静地讲地狱笑话,“我已经死了。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死人最会保守秘密。” 林心予默然,又问:“虽然有点冒昧,但既然你是我……你是怎么死的?” 凭什么顾无觅能听到她的心声,她却听不到顾无觅的心声? 但顾无觅没有回答她,只是说:“你猜?” 她有预感自己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迫切需要知道真相,可顾无觅的声音太过年轻,阴阳两条线上的差异并不如旁支世界线一般相差太大…… 她知道那个日子不会太远。 顾无觅会到来,是因为她即将走向死亡。 取代她,成为她。 走上一条永远循环的道路。 第099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纵使尚若水竭尽全力躲着林心予, 但这周末她们约了吃饭,尚若水不可能一直装死。 林心予下午才收到尚若水确认行程的消息,草草约了时间, 晚上五点半准时出现在餐厅。 尚若水姗姗来迟, 看见林心予时还有些迟疑, 但仍旧装作一副寻常的样子走过来坐下了。 林心予抬高了手机扫码,差点与同样举起手机的尚若水撞在一起。她欲往后退让尚若水先扫,却见对方已经见了鬼似的退出十万八千里远。 脑海中顾无觅嗤笑了一声:“胆子好小。” 林心予心想自己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顶多就是上次吃饭时态度强硬了点——尚若水变成这样,铁定有其他重要的事瞒着自己。 她垂了垂眼,再抬眼时神色如常,将手机放回桌上,伸出手:“我帮你扫?” 点餐的二维码在她这一边的桌角。 尚若水没有动作,她移开目光,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你拍下来发给我吧。” 林心予:“……” 然后最终还是拍了张照发给她了, 等餐上的时间只能无所事事, 以往这个时候尚若水会主动讲一些最近的趣事或是吐槽某某课上的教授又如何如何, 但今日二人只剩下沉默,林心予将注意力转回了手机。 “看出什么来了?”林心予在心中问顾无觅。 “你看她的手腕,”顾无觅的视线随着她转, “那是朱砂?” “……是,”林心予有些疑惑,轻声自言自语, “她这是怀疑……我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说完才想起似乎的确如此,无论顾无觅的目的如何,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一律都该被划归为不干净的东西。这固然有失偏颇,不过也不无道理。 “就算如此, 她也不该买朱砂。” “正是,”林心予说,“线下更流行也更赚钱的应当是十八籽,许多寺庙都卖这个。” 说话间她没留神,只觉一恍惚,再恢复意识时已经退到了顾无觅的位置。 顾无觅……抢了她的身体控制权。 她暗自有些心惊,毕竟从这人对尚若水的敌意以及上次变没说什么好话的事上看,这次大概也不会心平气和地了解。 但她好像又隐约期待着顾无觅能做些什么,毕竟单凭她自己,还是太软弱。 如果顾无觅能一直在就好了。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就被林心予摁了下去,好在此时她居后位,顾无觅并不清楚她心中所想。倒是按理来说这时她能够听见顾无觅的心声——却是一片空白。 她没忍住问到:“你要做什么?” 顾无觅精神似乎好了些许:“不做什么……一会儿就还给你。” 她无比自然地烫过餐具,顺手将茶壶的把手对准尚若水推了过去。 “喏,热茶。”她将废弃的茶水倒在一旁的空碗里。 尚若水在伸手拿茶壶之前还抽一张卫生纸讲把手擦了下,对上林心予询问的眼神,勉强笑了下:“有水溅出来。” 顾无觅微微颔首,林心予与秋辞霜相似的这一类做派她倒是学了个大差不差。具体体现在行动上无非就是“嗯”,然后微微颔首,再然后微微偏过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对方。 可谓是得心应手。 至于她们做这类动作时究竟如何想……那便是另外的事了。 顾无觅没有林心予那么多顾虑和弯弯绕绕,也不回避尚若水正小口抿着热茶,随口起了个话题:“上节课的笔记发给你了。” 尚若水的声音含混不清:“谢谢,改天请你喝奶茶。” 有些疏离,却又挑不出差错。 顾无觅思索片刻,不经意似的问道:“上次你请假后,我们都没怎么联系过——你最近在忙什么呀?” 尚若水不疑有他,微皱眉头像在思考:“也不知道具体在忙什么……可能刚开学事情比较多吧。” 那可还真是……多得与对象五天没见面没说话的死亡任务量了。 这个借口太拙劣,林心予察觉顾无觅咬住了下唇——好像是在憋笑。 她轻咳了一声,再抬头时已经毫无异样,眼神恰好扫过尚若水手上的朱砂:“这是……朱砂?” ……演技好拙劣。 二人刚才分明已经在脑海中评判过一番了,林心予却忽然觉得这朱砂刺眼,但顾无觅一直没有移开视线。她开始觉得眼睛酸涩……可朱砂的作用理应是…… 尚若水下意识地想要往衣服里藏,可初秋仍旧炎热,这时穿在身上的仍旧是夏日的短袖。她一只手还虚虚扶着滚烫的茶杯,慢半拍地晃了晃手腕:“嗯,对。最近睡眠不太好。” 更刺眼了。 林心予想要别过眼去,但现在身体并不受她的控制……好在顾无觅并没有看太久。 “原来如此,”顾无觅应下一句,“不过有一点小的注意事项。” 尚若水瞬间警惕:“什么?” “戴上了最好就别取下来。” 哪儿来的这种理? 林心予几乎就想冒出来反驳,但尚若水比她更懵:“什、什么?” “会发霉的,”在尚若水愈发迷惑的眼神中,顾无觅冷静地道,“这种东西,在江市,放一段时间,就会发霉。” 尚若水:“咳咳……” 她还以为是被看出端倪了,一不留神便被滚烫的热茶呛到。 不过那位大师说她并不属于现下常见的任何一个教派,术业有专攻,不同的教派法力并不相通,故而哪怕是其他派别的大能也消除不了她附在这串手链上的力量。 顾无觅与林心予都不知晓这串手链竟然被赋予如此离谱的来历,此时剧情只保存着与原书基本一致的大方向,具体细节已经全然改变,顾无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恰好你是宗教学系,”尚若水忽然道,“你帮我看看这串手链?” 林心予很想说一句自己学的是宗教不是鉴宝,大师鉴宝请右转找隔壁系,交往这么久连对象的专业在学什么都没弄清……顾无觅却没有伸手接,哪怕她已将手链退下。 “这种东西……不太好过别人的手吧?” 林心予松了口气。 尚若水之前连误以为自己半夜在双子楼楼道里喊了她的名字都大发雷霆,怎么会这时反倒不避讳了,稀奇得很。 “你从什么地方买的?”顾无觅拨弄着盘里的肠粉。 “……一个寺庙,比较偏,你应该不知道,”尚若水却仍没有将手链戴回去,而是握在手里,“你帮忙看一下?你们系不是会讲什么正常情况下哪个教派是多少颗念珠之类的……” 顾无觅不为所动,没有伸手去接。 “嗯,讲过,”她眨了下眼,“忘了。” 但手串一类的东西的确不应当经她人之手,前提是真正有灵的话。 她从尚若水手腕的皮肤上瞥见一点红色。 “不会吧,”顾无觅有些无语,“那骗子连朱砂都舍不得买一串?这不会是什么菩提根染色吧?” 林心予一怔:“骗子?” 这是在她的时间线上已经发生过的事吗? 蝴蝶效应尚能引起远方的龙卷风,更何况顾无觅在这个世界改变的可不仅仅是微弱气流那样简单。 “不然呢?”顾无觅反问道,“如果不是从来历不明的人手上购买的,她应当会直接说寺庙的名字——毕竟江市还有你们系不知道的神圣空间?” 的确如此。 尚若水再不清楚她们系的状况也不至于疏忽成这样,毕竟朝夕相处的,每天听着课外实践的地点也该知道些。 她似乎是不知道这个话题还怎么继续,将手串重新戴上也不是,执意递给林心予也不是。 完成将这串疑似朱砂的东西递到林心予手上这件事似乎很重要。 “对了,什么寺庙?”依着林心予的意思,顾无觅问道,“有朱砂售卖的流通处并不多,我帮你想想。” 尚若水最终还是没胡乱编出个名字来,妥协似的:“好吧我承认,不是在法物流通处买的。院系学生会与这座寺庙恰好有一个合作——你或许是真不知道,很偏的——我离开时被街边的老人拉住,把这东西塞我手里硬让我买,说什么不买就会有业障缠身……” 很常见的景区推销套路。 不过这种情况常见于热门景点,尚若水描述中寺庙又偏僻,当真是前后矛盾了。 顾无觅没再追问,尚若水见状似乎也放弃了将手串塞给她的打算,转而戴回了手腕。 一顿饭就这样不冷不热地吃完,尚若水两次尝试提起话题,不知为何最终都失败了。她有心事,林心予的回复都淡淡的,导致她只能自己接自己的话,再被绕回坑里。 林心予结账,依旧AA,尚若水只能认命转账,敢怒不敢言。 如果林心予坚持每顿饭都AA,那她下次只能提议点不那么贵的餐厅了。 殊不知她的神色在手机的反光下一览无余。 事情没多大进展,不过也不急于一时。 顾无觅便准备将林心予换回来,可她尝试了两次都没能将林心予的意识唤醒——她这才意识到自二人无话专心吃饭起,林心予似乎便没再说过话。 尝试交换意识失败,顾无觅微微有些晕眩。她闭了闭眼,一只手撑在椅子的靠背上,却被另一人的手覆上。 不知何时,尚若水悄无声息地绕到她身后:“刚站起来有点犯晕?缓一会儿吧。” 她的手心出了汗,贴在手背上有些黏。 可这不是重点。 顾无觅垂眼,那串似朱砂的手链,十分自然地、冰冷地贴在自己的手腕上。 第100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顾无觅垂眼看了片刻, 又唤了两声林心予,仍旧没有应答。她微微用力想要抽出手,却察觉这个动作显得过于刻意了。 她也顾不上占据主位的意识交流会被副位听见, 敲醒了996:“怎么回事?” 996这次待机时间有些长, 还没习惯只能寄存在宿主的意识中, 闻言给出反馈:“你问什么?” 顾无觅将问题抛了回去:“你看到什么?” 996扫描过周围:“她手上的菩提根珠串有残留的能量波动,法阵的作用是……” “转移?”它似乎有些迟疑,又补充道,“能量太微弱,捕捉不到。” “啧,”顾无觅半眯起眼,“目标还挺明确,是准备直接将副位的意识转移出去?” “尚不能确定,”996冷淡地道,“能量太微弱, 法阵粗糙, 无法给出精确判断。” 连人工智障都嫌弃的法阵。 顾无觅有些烦躁, 用了几分力将尚若水的手从自己手背上甩开,抽出湿纸巾来擦拭:“那她现在在哪儿?” “什么在哪儿?”996确认问题。 “林心予。”顾无觅递了一张湿纸巾给尚若水,似乎她甩开尚若水只是为了擦手, 而并非出于别的目的。 “她就在这里啊。”996却说。 “什么?”顾无觅蹙了下眉。 “就在这里,你的意识若是退后,她就会出现, ”99一向无波澜的语气似乎也带了几份迷惑,“她没有离开。” 顾无觅一口气还没松到底, 余光里尚若水已经将用过的湿纸巾丢掉,准备往店外走。 顾无觅只能抽空问996:“什么叫没有离开?还在?那为什么我叫不醒她?” 996:“或许是待机时间延长, 宿主可以多尝试几次。” 顾无觅:“……” 人工智障会知道自己其实是人工智障不是人类吗? 还待机呢。 “好点了?走吗?”尚若水站在原地,转过身来关切地问她。 顾无觅在心中道了句无事献殷情,继而也绕过了椅子:“走吧。” 她又尝试唤了几次林心予,好在在她走出这家店之前,脑海中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她听到熟悉的微弱的声音:“你……唤我?” 顾无觅总算是松了口气:“嗯,没事了。” “是吗?”林心予还有些迟疑,“我刚才是……睡着了?” “你突然没了音讯,我怎么喊也喊不醒,”顾无觅微微叹了口气,“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林心予沉默了一会儿,顾无觅问完也才反应过来现在是她控制着这句身体,二人的感官应当完全相通才是,这个问题好像没什么意义。 “没有,”林心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在外面待得久了,她难免起疑心,换我来吧。” 顾无觅想到刚才的异样,心中的疑虑终归是没有完全放下,只是对林心予说:“小心她手上的珠串,上面有法阵。” “啊,”林心予轻声应道,“她怎么会弄到这种东西?” 顾无觅:“不知道,小心为上。” 话是这样说,可当她闭眼再一次试图与林心予互换位置,意识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回事?”她的心声立即被林心予听见,“你没有接收?” 但下一瞬,尚若水的手再一次搭上来,那串暗红色的珠子愈发使她目眩:“又晕?怎么饭后还低血糖,一会儿买杯奶茶?……” 林心予在这间隙中说:“我接收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怎么会? 以往的交换除了意识片刻的恍惚,都没有太大的问题。顾无觅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只能将林心予第一次作为副位接受交换视为原因,便准备在回家后找面镜子顾无觅主动离开附到别的东西上试试。 其实她仍有想不明白的地方,譬如方才林心予为何会突然失联。两面意识是互通的,这一点顾无觅早便知晓,例如林心予觉得困倦时她也会不自觉的被困倦席卷,林心予睡觉时她的意识也会一同陷入昏沉,段没有一方醒着另一方却睡着的道理。 但眼下还是只能由她来与尚若水打交道。 见她没有说话,似乎怔了一瞬,尚若水抬起那只戴着暗红珠串的手试图抵上她的额头:“心予?不会发烧了吧?” 从额头往下,珠串会碰到的位置正好是…… 眉心。 顾无觅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没事,没发烧。还在路上呢,别乱碰。挡着后面人的道了。” 尚若水愣了片刻,方才那句话的风格未免也太不像林心予。可今晚林心予都伪装得很好,是什么让“她”在此时出来了? 仅这一句话就足以让她确认眼前的“林心予”已经换人。 不害怕是假的,可这毕竟是自己召唤出来的东西,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尚若水虽觉得自己好歹是爬了二十多层楼,这请神也不容易,更何况这东西算得上什么神?顶多只能是鬼。 还是会错意不请自来的东西。 林心予身上有这东西,她肯定已经察觉,却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自己。尚若水可不敢放任林心予带着这东西度过后半生,毕竟她不想后半辈子与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共度。 但林心予是她好不容易才攀上的,家境、性格,方方面面都是她挑好的。再者,她追林心予的时候三天两头买花,可花了不少钱。 要是这件事儿就这么黄了,那她失去的时间精力谁来补?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讲手从林心予手中抽出来,动了两下才发现林心予捏得很紧,几乎是将她禁锢在原地。 她的眼中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惊恐,下一秒就要惊叫出声,可这时,林心予放开了她。 “你要做什么?”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自己也还好端端地待在现世。 看来那江湖道人说得对,这串朱砂的确有着驱邪的作用,大抵是这东西不敢靠近。 “没、没什么,”尚若水舔了下嘴唇,“看看你有没有发烧……” “没有。”林心予冷漠地道。 “哦。”尚若水只好继续走在林心予身侧,没话找话,“你怎么走这么快?” “赶地铁,”林心予说,“我今晚回家。” 尚若水干巴巴地又“哦”了一声,继而终于又想起了她可能有的任务:“现在吃完饭了,对着月光看,这串朱砂又泛起玉一般的光泽……” 林心予终于打断了她:“将朱砂和玉联系起来?你们是没学专业课还是怎么样……” 她转头不去看尚若水手中的朱砂,勉强清醒了些,已经快到地铁站了:“你不如去你们系专业课抓一位老师……” 刹那间她顿住脚步,眼疾手快抓紧了扶梯的把手。 “啧。”顾无觅试图说话,却只听见了从意识里传来的声音。 尚若水却似乎很着急,直接将手串塞到了她手里:“你看看嘛,摸一下也避避邪,你们系每天要面对很多邪祟吧?” 林心予:“……” 听起来她们系像什么生存条件极为恶劣的地狱,干脆别叫宗教学了改名捉鬼专业算了。 “并没有,”林心予温声道,“寻常情况下哪怕是撞见了,双方也都不会在意,正常走过就好了。” 顾无觅忽然又有些恍惚,林心予的话也听得断断续续的,她方才还很笃定主位意识醒着的时候副位意识不可能予主位意识又不一样的感受,可这会儿好像得到了反向证实。 对世界的感官在变得模糊。 不对。 不对! 手串有问题! 之所以先前996会说林心予的仍旧安然无恙地待在身体里,是因为她与手串触碰的时间太短,法阵粗陋,只能转移走极小的一部分。 无论是谁在意识的副位,都会被这个法阵悄无声息地转移走。 缓慢的、逐渐的,像钝刀割肉一般的。 悄无声息。 她尝试联系丢失的一部分,却只察觉无尽的黑暗,和哀哭。 逃不掉的。 “你自己拿着吧,”她听得不真切,可林心予的声音好像有些发冷,“这种东西,最好是不要随意给别人。” 尚若水笑了下,没有伸手去接,状似无意地道:“你不看一下?” 林心予顿了下,好像有些无语:“我是学宗教的,不代表我是任何教派的信徒。” “是吗?”尚若水抬头看她,此时林心予已站在地铁站入口的台阶上,尚若水没有陪她上去。 “我还以为你会感兴趣。” “你如果连我的兴趣是什么都不知道,”林心予轻声道,“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没有继续下去的兴趣。” 她未等尚若水做出任何回应,说完便将甩不掉的手串如方才一样放到她手里,转身离去了。 刚才说话的……是林心予? 还是“林心予”? 尚若水低头看了眼手串,上面的暗红颜料在拉扯中被蹭掉了些许,此时有有几点红色染在她的手指间,像是血。 她发现自己竟有些分不清了。 “如何?”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尖利的声音,“她拿了多久?” 尚若水半眯起眼,转身看着来人,冷笑一声拎起珠串:“拿染色的垃圾也想骗我?” 那人却没理她的质问,定睛瞧了一眼她手上的珠串,自言自语道:“……还差点时间。” 100-120 第101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什么意思?”尚若水不解地问, “你不是说只要让她戴上手串,不日就能将附在她身上的魂魄除掉?” “啊,不错, ”道人从手串上收回目光, “可你将它带了回来——她没有接受?” 尚若水冷笑一声, 方才的恐惧被忘得一干二净似的:“一无特殊日期二无纪念意义,她又是宗教学的,死读书自以为有了点相关知识便多疑得很,我早说她不会随便接受这玩意儿。” 道人双手合十,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从尚若水手中接过颜色已经掉了大半的珠串。 她将珠串收回破破烂烂的挎包里:“可惜,可惜。她虽然没有收下,可是否触碰过珠串?” 尚若水应了声:“碰了。我强塞给她的,想着她碰都碰了,说不定就看对眼了呢。” 道人叹道:“可惜, 可惜。此番不仅没能除掉她身上的脏东西, 反而是打草惊蛇了。” 尚若水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道人说:“这手串有消除业障之效, 能够将附在活人身上并不属于她的东西缓慢消除。此计原意在于趁其不备,将她身体里的‘脏东西’一举拿下。可你不仅没能让她戴上手串,反而还让她拿了几次, 却是唤醒了她体内的东西,此后定是对我们有防备了。” 尚若水将信将疑:“是吗?那怎么办?” 不过林心予……方才说话的语气不对,的确是有“脏东西”被唤醒的迹象。 “贫道还有一法。”道人说。 尚若水眼神示意她:“说。” “对方既然已经被惊醒, 对我们有所防备,那便不能以寻常法宝应对, 这串朱砂的功力不足以将一半清醒的魂……脏东西转移出来,那便需要更为强大的法宝。” 她从包里又翻找出一条更长的骨链:“凤骨链, 保证立刻将那东西拿下。” 尚若水竟没伸手接。 她半眯起眼:“这是什么骨头?” 道人:“凤骨啊。” “你确定?”尚若水狐疑道,“这跟我前两天吃的炸鸡骨头一模一样。” 道人:“……怎么会呢,客人您看错了。” 客人怎么在自己即将推销成功的时候突然找回了一点智商。 “是吗?”隔着点距离,尚若水没碰那串根本没打磨过,完全以骨头的原处形态示人的骨链,“这两块,尺桡骨,能够拼合,两边有尖锐部分的四边形,近长远短;还有这块,胫骨,近端呈三角形,远端四边形……” 道人拿着骨链的手抖了一下,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惊讶:“这这这,这也能看出来?” 尚若水翻了个白眼:“天天在实验室快看吐了,文博专业做考古方向是这样的……所以,你拿鸡骨诓我?” 眼看就要流失一位已经付过定金的冤大头客人,道人忙将骨链塞回包里,转而拿出了一张符咒:“唉,你心中是什么,就能看到什么。看来你跟凤骨没有仙缘,贫道只能拿出这张移魂之符。只要将她放在人随身携带的包里,就能起到比先前的朱砂手串更强烈的效果。” 尚若水:“那是朱砂?为什么掉色?” 道人:“不还有拿朱砂做颜料的吗?掉色再正常不过了。” 尚若水有些犹豫,可她想到之前* 那手串也并非完全没有用,至少还是将那东西给引了出来,又觉得道人偶尔的失误也在情理之中,并算不得骗人。 她咬了咬牙:“真有用?” 道人保证道:“绝对真。” 尚若水叹了口气:“算了,再信一次。你开个价。” 道人举起一只手比了个数字,尚若水纠结再三,问道:“能不能打个折?” …… 林心予在站台等车,这会儿已经过了晚高峰,地铁发车间隔一惊不像之前那么短,她对着站台的玻璃,抿了抿唇。 镜中的影像却没有动过。 顾无觅对她做了个口型,林心予偏过头眨了眨眼。她不会读唇语,顾无觅便笑了一下。 有点可爱。 算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反正那股令人不安的力量已经逐渐远去,下次与尚若水见面之时总不可能是今晚,回到家再与林心予说便是。 地铁上四面的镜子太多了,她没有能够长久脱离镜子与林心予共处的机会,只能安静地坐在林心予对面的玻璃窗里,看林心予微垂着头刷手机,碎发从耳后散落下来。 地铁里的冷气比想象中要足。 林心予还穿着短袖,没坐一会儿便有些发冷,这时车厢里人不多,可往哪儿挪温度都差不多,只好强撑着。 顾无觅从镜中伸出手,搭在了林心予肩上。 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寒意透过夏季轻薄的衣料传至骨髓,林心予另一只手覆上去,穿过现世并不能触碰到的魂魄,似乎正与某人毫无间隙地肢体相触。 爱上自我是人类的本能。 哪怕这个自我伪善、弱小,自卑从名为自爱的淤泥中生长而出。 但她竟有些动摇了。 透过并不可见的空气,她似乎与人目光交汇,心有灵犀似的,她们都没有移开目光。 兽类被眼神长久注视会被激怒,会暴起攻击,最后啖其肉、饮其血。 人却会自爱。 视线好像有一瞬的模糊,一片难以被察觉的冰凉触碰到了眼睛,林心予抬手捉住她的手,并不在公共场合高声说话,低语像是哄慰:“别闹。” 尽管此时顾无觅并不在她的身体里,林心予知晓她从对面的镜子穿梭到了自己身后的镜子,这个视角本该背对着看不见彼此。可林心予微微侧过身,余光能瞥见那双熟悉的眼睛。 是自己的,却又带着并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透过自己的眼睛,所看见的却并非自己。 如果这是梦,请让她的停留再久一点。 可如果这是现实,恶鬼迟早会露出獠牙。 她会吞噬、强取,取代曾经的主人,继承她拥有过的所有。 然后披上人皮,将旧的意识永远埋葬。 她移开眼,嗓音淡淡:“到站了,请下车吧。” 走出地铁站,潮湿黏腻的热风便裹挟而来,趁着这时顾无觅回归身体,恰好与她叙说方才尚若水那串“朱砂”的问题。 “你是说,你刚才身处副位,却感受到意识模糊的晕眩?”听着,林心予不由得微微蹙眉。 “正是,这种情况从前从未出现过,”顾无觅补充道,“再者,刚在我在主位时也有一段时间无法唤醒你。” “但照理说,共用同一具身体的两缕意识的感官应当是相通的?”林心予冷静地道,“我懂你意思了。” “嗯嗯,”顾无觅说,“从前都是你做主位,你在副位的时间不太久,所以没察觉力量的流失也还算正常。我比较熟一点,尚若水将珠串塞给你的时候,力量很明显地便顺着法阵流失了。” 虽然觉得没必要问,毕竟这种体验太玄乎,她一个做理论的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多也只能追溯到什么“阴阳”“气”“道”一类的典型中国哲学本体论,估计提出这些理论道人自己也没弄太明白,留了一箩筐bug给后人增补论证。 但林心予还是顺口一句:“流失到哪里?回归阴阳?天道?” 顾无觅:“……被法阵传送到一个地方。” 她凝神感受:“像是一个……密封的容器,太黑了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但很挤,周围有哭声……” 她与被分割走的一部分之间的联系在逐渐淡化,想必最终会被同化——或是最坏的情况,炼化成什么至凶至邪的祸乱之物。以往两个副本中受伤都予魂魄的关系不大,但顾无觅很清楚自己一直是魂穿,更何况这个世界中作为意识存在的她本就没有身体,更是只能魂穿。 那么魂魄缺失这种损伤,也能够随着副本的结束一起刷新修复吗? 她将心中没来由的焦躁压下,安抚看上去并不怎么慌的林心予:“没事,只是一点的话应该能逐渐恢复,下一次我们注意提防她就是了。” 看来自己的介入除了改变一些小的时间节点以外,并没有改变整条故事线的基本走向。重要的转折点事件仍旧如期而至,例如林心予没有主动向尚若水说自己被那场招鬼游戏中的东西缠上,尚若水依旧能够自己发现,并按照原剧情发展请了江湖骗子来为林心予“驱邪”。 但仍旧有疑点。 林心予的魂魄本就归属于这具身体、这个世界,那么林心予的魂魄应当比她这个外来者更为强大,不容易被尚若水暗算才对。 可同样是短暂地接触到附有法阵的珠串,林心予的反应显然比她要更强烈。 自己尚只是恍惚了一阵,林心予却直接与外在世界失去了联系。 ——她的魂魄比自己想象的,远更脆弱。 她想问题想得出神,一路跟着林心予上楼推开卧室的门。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可她甚至还没说出哪怕一个字,眼前便是一晃,再恢复视线时,已经能够透过镜子完整地看见卧室,和镜中人。 影像与实体相隔的距离,是她与镜面距离的两倍。 室内暖黄色的灯光惹得呼吸下意识轻缓下来,林心予摁下按钮关上窗帘,赤脚踩进了调好室温的浴室。 此时水汽尚未模糊镜面,身后有花洒的水声渐起。顾无觅方才的思路被打断,再一次转换镜面,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林心予伸手抚过冰冷的镜面,在氤氲热气彻底模糊镜面之前,抹过一片清晰的光景。 这场景似曾相识。 第102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林心予还裹着干发帽, 浴室的热气将她脸颊熏得微红,穿了浴袍跨过大半个卧室蜷坐在沙发上。 顾无觅从浴室的镜子里移到卧室里,又因为沙发位于镜面反射不到的死角, 眼前又是一花, 转到了林心予身上。 她定了心神, 方才对林心予做过的事最终还是由着身体的共感到了自己身上。林心予半眯着眼睛,将化妆镜移到旁边的小几上,开始睡前护肤流程。 顾无觅趁着这时又被塞进化妆镜狭窄的空间里,她一动林心予就要重新检查面膜贴歪了没,只好顺着林心予的意思静在原地。 许是镜中本就尚有旁人,林心予抿了抿唇,又觉得一直沉默下去不太好。顾无觅没想到竟是她先主动挑起了话题:“你说下一次提防她,我们应该怎么做?” 顾无觅差点忘了,林心予顶多也就是知晓些理论,真要与尚若水那来路不明的东西碰上, 还不知具体要如何是好。 倒不如直接让自己接管身体。 可这样不行, 顾无觅想, 自己接管身体固然能够护住林心予一时,但万一尚若水死性不改呢?不知道林心予对自己的好感度什么时候才会满,这破烂系统计分的方式并不公开, 而又会在好感度满的一瞬间将自己传送走,若是还剩下一堆烂摊子,便只能留给原主来处理…… 说到底只是个副本罢了, 在她离开后副本是否会继续运行下去,以何种方式运行, 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 但她在前两个副本中都有感受到原主存在的痕迹,而这个副本中却似乎并没有收到原主的影响。 是因为她本就以意识体存在吗? 无论如何她不能永远护着林心予, 就算是原文中的“鬼”也不行,活人的身体里不能长时间存在两缕意识,超负荷运转只会让她们此消彼长,最终只会有一个胜者。 她需要抑制自己的保护欲。 顾无觅定了定神,也许是她太久没有回应,林心予又唤了她一声。她好像唤不出顾无觅的名字,却又不知道应当如何称呼自称是另一个自己的意识,顾无觅觉得自己好像被小心翼翼戳了一下,尽管没有实体。 “你有头绪吗?” 她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柔软的布料陷进去,干发帽的潮意惹得背后的沙发绒布有点湿。林心予觉得不舒服,又换了个姿势,镜中的光景随着她的移动转变,有那么几个瞬间顾无觅只能看见她的锁骨,一颗没擦干的水珠滑动。 “你希望怎么解决?”顾无觅移开了视线。 “也就是说你不只一种解决办法?”林心予偏了偏头,“说来听听。” “直接在她下一次出手时避开,如果多次出手就多避几次,以及平时离她远点。”顾无觅说了最简单的一种。 “但这种方法总归留有后患对吧?”林心予可太了解自己的说话方式了,总是将最为被动的方案放在第一位。 “嗯,”顾无觅说,“不过我还不确定,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转移多余的意识,那么在我离开后……” 她随机意识到自己失言,话音戛然而止。意识层面的直接交流,林心予当然不会没听见,这时候装也来不及,有那么一瞬间二人都没说话。 她原以为依照林心予的性子会只当作没听见,她总不爱直面问题,总是要拖到最后,直到处境陷入全然被动,这时候多半已来不及挽救,便叹口气也就算了。或许是这样次啊给尚若水留下了容易下手的印象,才有了后来诸多事端。 顾无觅便没事一样将这个话题强行截断:“不那么被动的方式也是有的……” “你会离开吗?” 她的声音与顾无觅的声音同时响起,几乎撞在一起,尾音消融在一瞬间的共鸣中。 顾无觅被问得一愣:“什么?” 她其实并非没听清,只是有些手足无措了。 “你会离开吗?”林心予微微加重了语气,顾无觅这次不可能再糊弄过去了,她察觉林心予抿了抿唇,伸手将镜子转了个面。 这下她便又在林心予的身体中了。 胸腔涌上意味不明的闷,顾无觅察觉她抿了抿唇,不慎尝到一点面膜的精华液,是微苦的。 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你希望我离开吗?” 这比原先要更尖锐,她逐渐学会了用问题去回答问题,将不堪和难以言喻的部分都抛还给对方,这样她们都不会感到难堪,只有愈发僵硬的空气,好像已经凝成不会散去的胶状。 这一次林心予没有说出口,但顾无觅还是听见了她的心声:我希望……能永远在你的庇护之下。 这当然是绝无可能的,林心予理所应当是主位,怎么能永远在副位的庇护之下,她终究要学会由副位带着所做出的自保,尽管副位的离开对她而言或许是过于残忍的事。 她还是决定让话题结束在这里,好在林心予这一次找回了与她的默契,没有再问。人有时会忘记一些东西,顾无觅不知道她究竟是希望自己听见心声,还是纯属偶然。无法、或是难以诉诸于口的欲望,埋藏在心里的,也会暴露在天光之下。 说到底前两次……本就远算不上清白。 顾无觅若无其事地接着到:“不被动的方式比如,在她有所动作的时候当场抓获现行,发挥你宗教学专业知识的时候到了。” 林心予不为所动。 林心予无奈:“我又不真学玄学,顶多就是学过《周易》会用图像学解一点塔罗……如果真是像你说的那样,有法阵附在她今日佩戴的手串上,我最多也只能看出它不对劲,具体如何倒是一概不知的。” “……好的,那这个方案也pass,”顾无觅说,“那只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 林心予询问何为根源。 “既然她这些东西都是从一个江湖骗子那儿得来的,”说到这儿她才想起在这条时间线上林心予其实并没有见过尚若水背后的道人,“我们想办法让她们终止交易。” “譬如……” 林心予倒是还没想到这一层,听完后她又有些犹豫:“这是否闹得太大了?毕竟关系到以后的职业规划,不如还是……” 顾无觅道:“她差点将你的魂魄抽干净,你觉得这算小事还是大事?” 她轻哼一声:“既没抽她的魂魄又没要她的性命,只是这样有什么关系呢?” “心予,”她说,“人与人的关系就像是一面镜子——好吧这种心灵鸡汤哲理小故事你肯定听过——但事实如此,你若诚意待她,她却只妄图从你身上得到什么,那么我想,这段关系或许并没有值得继续的必要。” “更何况,”顾无觅说,“这已经是最符合常理的方式了。” 那么还有不符合常理的方式? “不符合常理的方式是直接跟她斗法,你能画符吗?”顾无觅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996一直挂机,这个副本的初始好感度是多少、现在是多少她也看不见,怀疑主系统就是嫌麻烦想取消掉抽卡这个环节,她还想着趁机从中捞点福利,但林心予若是用同样的手段,也不好收场。 “道家的符箓学过一点,不过并不是有攻击效力的类型,多是祈福和避祸一类,”林心予迟疑地道,“不过时间有点久了,需要的话我得从文件夹里找一下笔记……” “算了吧祖宗,”顾无觅哭笑不得,“你没有法力傍身,画出来也就跟在普通的纸上写字差不多,我们还是走一点符合唯物主义的道路。” 林心予顿了下,似乎有些犹豫和不解:“你的存在,不是已经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唯物原则么?” 顾无觅:“……好像是哦。” 磨到最后林心予勉强应下了,不过顾无觅还是有些不放心,林心予太容易心软了。面对尚若水这样心怀不轨之人心软只会吃亏,哪怕闹成这样了林心予也还没提分手。当然也有可能是两人明里暗里斗来斗去根本将这事儿给忘了。不过尚若水又怎会放过即将到手的猎物呢? 顾无觅不相信她能安什么好心,江湖骗子之所以被称为骗子,自然是因为她们靠坑蒙拐骗得来的钱维持生计,这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活儿。尚若水拿不出那么多钱,一个每次约会吃饭都找理由让林心予付钱的人,能指望她有请神的钱? 这样想来,若是她的计划成功,林心予可还真是连人带钱后半辈子什么都赔进去了。 顾无觅心中已经有了计划的雏形,实施起来也很简单。她并不知晓自己作为主位时林心予其实是听不见自己心声的,但此时却能将林心予的心声听得一清二楚。她拿了一本书来读,似乎这样就能够掩饰心绪,但顾无觅都听见了。 散文集优雅却染着淡淡哀愁的意境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犹豫着断断续续吐露出一句话。 顾无觅拼凑齐碎片。 ——能不能不要留她一个人。 她突然觉得林心予其实是怕黑的,她那样害怕孤独,害怕独自一人,大抵也会在雷雨交加的深夜出门前犹豫许久,只因不敢孤身迈入周遭皆是黑暗的夜。 黑夜能够吞噬一切存在的东西。 她并非舍不得这段残破的关系,而是希望以此挽留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与她永不会分开、永不会背叛的自己。 第103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再次见面仍旧是二人都逃不掉的那节课, 开学刚第二周其实还有退课机会,但林心予不是会为了这种事而打乱排课计划的人,尚若水势在必得, 也保留了这节课。 但第三周主讲的老师出了差, 是以二人第四周才又一次见面, 实则是第三节课。 尚若水似乎已经彻底将精心维持这段关系的一切寻常手段抛在脑后,顾无觅怀疑此时她的心中仅剩的便是将林心予身上的异常状态去除,其他所有都还来得及在这件事之后再做补偿。 林心予作为被外来魂魄寄宿的主人,不可能不知晓自己身体的变化,尚若水定然猜测她只是瞒着自己,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毕竟林心予可是只字未曾提起,尚若水却都将她的行为看在眼里。 既然已经不再去维持表面的和平,顾无觅索性怂恿林心予并没有给尚若水占位置,后者在上课前两分钟才走进教室,这时候几乎已经没位置了。尚若水一眼看到林心予, 扫过她左右两边都坐着人, 出乎意料的, 没到林心予跟前闹,只是转头去了后排。 大抵远离自己,也恰好合她的意吧。 “想开点, ”顾无觅冷不丁插上一句,“就她那点胆子,就算你给她占了位置, 她也不敢坐。说不定直接就装没看见,从前门退出去再从后门走进来了。” 林心予习惯性点开上节课用来做笔记的文档, 翻到最末:“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顾无觅心说那当然是因为,在原书中尚若水就是这样做的。 那时原主没有劝动林心予, 或者说她对林心予的影响远没有大到顾无觅如今的这个程度。顾无觅也不知是哪一步出了差错,也许是她一开始就已经先入为主地将林心予判定为需要保护的对象而将一切矛头对准尚若水,她现在所拥有的力量远比原书中林心予的另一面要多得多。 上节课已经无所事事过去了,林心予必不会再走神一整节课。再回大学课堂,顾无觅颇有些昏昏欲睡,却见眼前的视线黑了又黑,林心予勉强撑着精神同她道:“你别睡。” 顾无觅打了个哈欠:“不行我忍不住……你为什么不买咖啡?” “因为在图书馆看文献忘了时间来不及……”林心予说,“但如果是我的话,晚上也不会困的。” 顾无觅实在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好像有生理性眼泪模糊了视线。 林心予错过一整段话,彻底没能找到接下来在讲哪一段阅读材料。 她捧着杯子,抿了口水。 但这并没有让她清醒多少,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天气预报说快下课时才会停。此时雨珠敲打着玻璃窗愈发急促,好像有什么正被玻璃窗隔绝在外,想要闯进来的强烈欲望几乎将唯一的屏障冲破。 可那只是雨。 年久失修的窗户被风吹开,砰一声撞到了墙面。 课堂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停留太久,难以忽视的雨的气味从门缝里蔓延进来,林心予垂着眼,本是在极力支撑着打字,没有睡过去,闻到这缕气味却莫名清醒了几分。 好像在召唤她靠近。 却又……本能地排斥。 她忽然听到内心深处的声音:“啊……又是这样的雨夜吗。” 她问道:“你不困了?” 顾无觅似是笑了声:“你不也清醒了?” “这样的天气时候,阴气重,她今晚要想得手,会很难。”林心予察觉顾无觅的声音变得更加具有实感,那是一种十分模糊的直觉,好像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标准能够用以衡量。 “我会一直存在的,对吗?”林心予忽然问。 “嗯?对,你会一直存在。”顾无觅看穿她在担心什么,她方才那句话相当于直接将自己与“阴气重”关联起来,并且是正相关。林心予足够聪明,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应当留下来的。 “下课了。” 话音刚落,下课铃声便响起,然而讲台上教授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轻飘飘给出一个“占用大家下课时间,一会儿提前下课”的承诺,顺便提醒大家文献讲到第三十三页第三段。 “你不开心?”顾无觅心情很是明快,“可以少与她打交道一次。” “你确定她会今晚动手?” “越往后拖只会磨灭她的斗志,到了之后很可能就不了了之了,”顾无觅反问,“那么你是希望她动手呢,还是不希望呢?” 反正在原时间线里尚若水并没有等这样久,那条线里她与“她”直接对上的时间不多,且那条线上的林心予起初亦有些惶恐,主动将“她”的存在告诉了尚若水,起初她不以为意,到后来异常之时,多日来与不知名鬼魂朝夕相处的恐惧已经盖过了其他一切情绪。 林心予轻声道:“或许还没有到那一步……” “迟早会到的,心予,”顾无觅冷静地道,“你不能一辈子都拿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去赌人性中的善——如果她曾经已经表现出了足够多的恶,自保和反击成为迫在眉睫之事,没有必要对将要害你的人心软。” “可她如果还有一丝善呢?全然否定吗?”林心予再一次没跟上文献解读的速度,索性点开了录音转文字,“她的所作所为中,难道没有一点是为我做出的考量吗?” 沉默散开,顾无觅只能听见逐渐加快的心跳。这个理由并不立得住脚,林心予知道,她也知道。 顾无觅微微叹了口气:“你其实已经有定论了,类似的话上周我们吵也吵过了。” 她说:“如果你还是犹豫,就将控制权交给我。” “你睡一觉就好……不对,”顾无觅苦笑一声,“对不起,差点忘了,我得醒着,你不能睡。” 林心予敲出一串毫无意义的文字。 “但我保证,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好。” 林心予垂下眼,咬了下嘴唇,但并没有熟悉的痛感。 一瞬间的恍惚将痛感取代,感官再度回归之时,主位已然换了人。 顾无觅在文档的末尾打字:“最后一次借用你的身体,我保证。”. 没想到教授真预留出占用的课间休息时间提前下课了,顾无觅慢吞吞将电脑合上塞进包里,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尚若水。 她与林心予自刚才起便没说过话,这会儿抬头,严重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疑惑:“你来了?” “嗯,”尚若水慢半拍地应了声,顾无觅意识到她在打量自己,“一起回宿舍?” “下雨,”顾无觅瞥了眼窗外,天气预报时准时不准的,教学楼旁的树常年经受大风而身残志坚,有时就算雨停了也会落下叶片上的积水,这会儿说不清是滴水还是仍在落雨,“就一小段同路,你先回去吧。” 尚若水的微笑凝滞了片刻,她眯了下眼,像是在思考眼前人究竟是林心予,还是“她”。 “这会儿也小了,”她说,“这个季节的雨,要完全停只能等到半夜。还是说,这么一小段路,你也不想跟我一起走?” 换做林心予大概就动摇了,最后一句几乎算得上是恳求。她好像自导自演设计了一出对象使小性子的剧本,并且断定在她眼里不明真相的林心予会顺她的意演下去。顾无觅觉得这样的人学文博还真是屈才——仅就脑补和演绎的事实来看,并无贬低专业的意思。 这节课是晚课最后一节,再过一会儿保安会来巡逻,留在双子楼里的人会清空,顾无觅也没什么好的理由能待在这儿。 应当解决的事总都需要去做的。 她轻言细语地道:“哪有的事,我收好了,走吧。” 尚若水以为她会从前门出,自然往前门的方向走了几步。门框狭窄,林心予若是要通过这里,不可避免的会有一瞬间,二人间的距离很近。 但林心予起身,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从后门走了出去。 尚若水:“……” 她只能绕回后门,这时候林心予已经站在教室外面等她了:“我以为你会从前门出,怎么想着从后门走?” “虽然多上几节台阶,但是直线距离更近一点,”林心予站在双子楼的楼梯间,狭窄的过道与敞亮的中廊仅一线之隔,“好像还在下雨。” 尚若水见她伸手从包侧取出雨伞,脱口而出:“我没带伞。” “嗯?”林心予发出一个迷茫的音节,“但你书包右侧……” “坏了,”尚若水面不改色,“上午撑伞穿过双子楼,风太大,吹断了。” 她们走在双子楼狭窄的楼梯间里,每往下踩一步,金属防滑垫都发出清脆的声响,透过半弧形的窗户,楼外的黑暗几乎涌进了不大的空间。 下楼梯并不适合疾行,尚若水万般无奈只能与林心予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林心予看不见她的手在衣袋里攥紧了符纸,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手心的汗已经快要将符纸濡湿了。 从三楼下到一楼,她们与双子楼外雨幕,仅一线之隔。 第104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伞小, 你往这边靠一点?” 与尚若水预想中的不同,她还在思考怎样自己怎样才能在林心予不起疑心的情况下接近,林心予已经无比自然地发出了邀请。 就好像她们前两周的嫌隙根本没有存在过。 “啊, 好的, ”尚若水往她撑开的伞下挪了两步, “谢谢。” 不过林心予倒是没有说谎,她这柄遮阳伞的伞下空间的确不宽敞,尚若水与她保持着微妙的未曾触碰的距离——就好像招鬼游戏那天晚上她刻意避着林心予湿透的衣衫。 林心予当真什么都没有准备?“鬼”不知道运用了什么手段,定是诓骗了林心予让她暂时交付了信任,林心予那样好骗,又善良得堪称软弱……临到最后关头,尚若水忽然犹豫了。 比起所谓的愧疚感,她其实更在意的,是万一没能清理干净,被那东西报复。 其实现在离开林心予, 从此逃离她也是好的吧? 但若真是如此, 可才是功亏一篑了。 林心予见尚若水已经站到伞下, 便往前迈了一步,侧过头:“走了?” 迈入雨中的瞬间,尚若水听见水珠砸落在伞面沉闷的声响。 可也就一瞬, 几息之后伞面再无动静。林心予挪开伞,阵雨已经过去了。 “看来只是积水,”她收起伞, 甩了甩并不多的水珠,“没下雨了, 我们也不用强求同路。” 几句话之间她便与尚若水拉开了距离,方才为了甩净伞上的水珠她离尚若水远了点, 担心溅到她。这会儿倒是又隔着像方才在楼梯间一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了。 “你打算一直这样吗?”尚若水没靠近她,而是问。 “哪样?”林心予一怔,下意识反问。 尚若水便知道她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聊的,林心予若是愿意,早该向旁人求助了,像现在这样予一个来历不明的魂魄共用同一具身体许久还未曾直截了当与她说过的时候,着实是不多见。 “没什么,当我没说,”尚若水加快走了两步到林心予身边,与她攀谈起另外的事,“我上上周这个时候被社团拉去秋游,没注意误了时间,晚上没赶回来。不过那处风景不错,我看也有几座寺庙什么的,改天有空去逛逛?” 林心予道:“你提到寺庙,是想求什么吗?” 尚若水的微笑僵在脸上:“这……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林心予摇了摇头,没作回答。 尚若水拉住了她的袖子:“你要说就说清楚,不然就不说。不要像现在这样说一半留一半,没有你这样说话的!” 她好像很生气,以至于顾无觅竟然会觉得那一瞬间她的情感是真实的,她好似真的在为这段对林心予来说算不上开心的关系辩驳,至少有许多的片刻她会真正的陷入这段旅途。 “我问你就答吗?”林心予站定,转过头来盯着她,“我的问题,你不是也没有回答?” 尚若水怔了一下:“什么?……想求什么,想求的事多了去了,大部分人去了这种地方还不是念几声佛号说几句求保佑就完事,我随口一提,你怎么像审犯人一样一定要得出个笃定的结果?” 林心予不欲与她争吵,抿了抿唇便一言不发走开了,尚若水还想阻拦,刚松手便又捏住了她的袖子:“心予!” 林心予顿住脚步,刚下过雨的夜晚并无太明亮的天光,甚至有雾气弥漫,她有些看不清尚若水的神色。 她没动,尚若水也意识到不妥,松开了袖子。 “或许,”尚若水闭了下眼,好像有些累,“我们先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林心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那么你最终想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那些她从未说出口的,在成功之前将被长久封藏的真相——尚若水知道眼前人看透了她,那绝不会是林心予会有的眼神,眼前人绝不是林心予。 她为什么还* 会在? 尚若水微蹙起眉,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在这一瞬间全都散了似的,她当然是没听见顾无觅正对副位说:“瞧瞧,这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副位的意识并没有理她,顾无觅接着对付尚若水,小臂上传来奇异的触感,类似纸张却……好像正切断她与感官的联系。 顾无觅微微调整了手臂姿势,试图让那股触感离皮肉远一些,她的意识好像正在涣散……不过离彻底消失还有很长时间,足够她与尚若水过完剩下的回合。 听见她说这样的话,尚若水后退半步,似乎很不可置信:“难道不该是我们一起去往一个结果吗?” 演得稍微有点过猛。 顾无觅顺势与她拉开距离,趁着将伞缠紧收进包里的动作将袖子上的东西揭下迅速地一起塞进包里,这个角度尚若水并不能看到她的衣袖。 “是你先提冷静一段时间的……”不适感总算减轻部分,顾无觅松了口气,看来那江湖骗子的道行也没多高深。摸着触感像是符纸,但也得直接接触到作用对象才能起效。 她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婉,一只手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刚巧之后两天都没有重合的课,就当是冷静几日了。” 听闻这话,尚若水才算是平复下来,毕竟往日里没课的时候还要千方百计想理由来找林心予,其实算得上是一项累赘,这次是林心予自己提出来的,刚好她也得手了,也许再见的时候林心予恢复正常,之前的一切都不会改变,还能顺理成章将这一项活动给去掉。 “你如果实在不想跟我待在一处,那我过两天再来找你?”尚若水悄然松了一口气,“食堂新开的窗口,这学期还没去试过。” 林心予便在宿舍楼下与她道别。说来好笑,往些时候尚若水万不肯多走这两步送她回宿舍,多让她走一小截路都会成了她有多爱林心予的宣言似的,这会儿别有所图,倒是丝毫没有注意地便跟着林心予绕到宿舍楼下来了。 林心予回到宿舍,除她以外宿舍里只有一位舍友。 她拉上桌帘,放下包,戴着一次性手套用镊子将包里皱皱巴巴的符纸夹了出来。 真正的林心予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这算什么?物理隔绝?” 顾无觅装了半天温文尔雅,总算是松懈下来,懒洋洋地道:“有总比没有好。虽然这符纸攻击范围不大,受限制多,但如果直接用手触碰还是不太好——刚才它贴在袖子里的时候,我都觉得瘆人。不过,那会儿你有感到不适吗?魂魄还完整吗?” 林心予沉默半晌,顾无觅用校园卡将符纸刮平的动作停了。 “怎么了?”她问。 “我刚才……好像又陷入了沉睡?”林心予不确定地道,“你与她的交流,我都没有听清,后来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外面不是雨很大?我记得包里只有一把小伞,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顾无觅面无表情夹着符纸扔进了垃圾袋。 十秒钟后,舍友听见开门的动静,从桌帘后探出头来问:“不是刚回来?这么晚了去哪儿?喝酒?唱K?赶due?——不是吧刚开学就赶due?” 顾无觅冷静地将手上垃圾袋打了个结,站在门口回头:“扔垃圾,要帮你一起带出去吗?” “这会儿不是定点投放时间吧……”舍友嘀咕了一句,话音刚落她便十分迅速地递过来一个塑料袋,“谢谢心予!” 两分钟后,垃圾堆里多了两袋乱七八糟的生活垃圾。 下过雨,室外甚至比宿舍要凉爽。顾无觅在外面转了一会儿,擦净长椅上的积水,坐下:“还有不舒服吗?” 林心予迷茫地问:“没有了,不过,你不是没扔吗?” 她看向自己手中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包裹的小盒子,顾无觅当时手快将符纸扔进了垃圾袋,后来想想又将垃圾袋卷了卷,套上自封袋,放了几包干燥剂防止被水浸过的字迹花掉,最后放进了桌上洗净的酸奶密封盒。 “对啊,”顾无觅弯起眼睛微笑,“证据当然得留着。” “嗯?”林心予并不了解她的计划,但顾无觅之前以强硬的态度揽过此事,便没有给她插手的机会。 林心予以为她会硬碰硬,诸如斗法——虽然顾无觅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与其纠结荡漾在最表层的涟漪,不如投一颗石子下去,直接让人破防。 顾无觅一层层打开密封的包裹,摸出手机给符纸拍了张照。 林心予看她打开邮箱,退出学邮,换上并不常用的私人账号。 令人迷惑的行为。 她问:“你准备做什么?” “当一回热心群众,”顾无觅冷漠地上传附件,“如果没记错的话,尚若水的入/党申请快走到最后一步了。哦,她之后是不是预备走选调来着?你说这时要是有人举报她参与封建迷信活动,会如何?” 林心予:“……” 真是离谱之中带着一丝合理的操作啊。 第105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现在呢?还觉得这一切都不必要吗?”左右无事, 顾无觅进学校超市买了盒酸奶,走出来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用勺舀着吃。 林心予问:“如果放任那张符纸起作用,最终……会怎样?” “你死, 或是我死, ”顾无觅咬着勺子, 声音含混不清,但林心予却听出她对“死”这件事并没有多在意,“结果大差不差,看谁刚好在副位罢了。” 是因为本就作为另一条线上的林心予“死”过一次吗? 事情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证据确凿,学院里不乏科学玄学通吃的老师,最终处理结果无非也就是那几种,算下来都与林心予自己没什么关系。 她唯一需要思考的,或许是——如何处理她如今与尚若水的关系。 这件事后她罕见地陷入了名为失望的情绪,甚至没有愤怒, 没有怨恨。或许是因为有顾无觅的保护, 她并没有受到太多实质性的伤害, 过往的愿望成了真,她迫切需要有人能够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义无反顾的保护自己, 尽管听上去既荒唐又自私。 恰好顾无觅借她之口提了都分开冷静几天,而方才的邮件大概也会在这几天内收到结果。她与尚若水本就有着诸多的不同,这会儿想来过往似乎都是牵强, 估计日后也不会有太多交集。 这样就好。 林心予悄然叹了口气,这段关系真的有很多可留恋的吗?她好像……有些记不清了。 “好了, 事情处理完了,”顾无觅吃完酸奶没丢盒子, 而是顺手拿着,另一只手亦捧着那个装了符纸的盒子,她扔掉勺子,才反应过来还有最后的收尾工作,“……嗯,还有张符纸,就送给文博系,如何?” 这种玩意儿应该被分类至哪一类垃圾?虽说对普通人大概是并不起什么效力,扔有害垃圾好像不太合适,可从材质上看又好像是干垃圾,反正不会是湿垃圾…… 想不出来,还是送给文博系吧。 “晚点去送,”顾无觅懒懒地道,“等0点的时候,我们从镜子里过去。” “镜子里?”林心予疑惑。 “嗯,试试,从镜子里比较方便避开监控,毕竟举报邮件是匿名发的,”顾无觅想了想,“把身体控制权还给你,还是我去送。你是活人,在镜中待久了不好。” 林心予便也由她去了。兴许是因为晚上,刚结束一堂无聊的通识课,又与尚若水勾心斗角了大半个晚上——毕竟用的是她的身体,林心予有些困倦,她想顾无觅应当亦如是。 她打了个哈欠,顾无觅却并没有。 但顾无觅听见声音,问她:“很困?” 林心予道:“你不困?” 顾无觅没有直接回答,林心予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惹得有些担忧,补充了一句:“去买杯咖啡吧,还要等一会儿才到0点。” 她等了一会儿才等来顾无觅无奈的声音,好像并没有什么端倪:“这样晚,咖啡店已经关了吧?果然,只能买瓶装了。” 两分钟后顾无觅拎着罐装的咖啡在长椅又坐下了,夜间巡逻的保安疑惑地朝她这边看了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学校亦是,见她没有精神失常的迹象,保安便见怪不怪地走了。 罐装咖啡致死含糖量唤醒了味蕾,林心予被齁得嗓子发腻,顾无觅有求必应:“我再去买瓶水?” 林心予:“……算了,别三进三出超市了,她们都快打烊了。” 工作日超市打烊时间并不早,这会儿已经快23点,手机震动起来,舍友发消息问她丢垃圾是丢到教学楼还是酒吧去了。 顾无觅回了句与朋友在外面吃宵夜。 舍友大惊,询问她是否转性,以及有对象真好啊。 顾无觅指尖顿了顿:不是对象。 舍友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转而问她大概多久回来,要留灯吗。 顾无觅回不用。 一段对话很快结束,顾无觅愈发觉得罐装咖啡好似啤酒用来失恋后借酒消愁,林心予轻声道:“好麻烦。” “是啊好麻烦,”顾无觅叹了口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谈的不是什么地下恋。发条朋友圈宣布一下已分手?” 林心予:“……还没分呢。” “唔,也是,现在是冷战阶段,进度没那么快,”顾无觅思考一会儿,“但过几天封建迷信的事公示出来,你再发朋友圈与她割席,是不是显得有点功利?” 林心予道:“最多只能彰显我作为宗教学系的学生拥有十分严谨的学术态度。” 顾无觅没忍住笑了一声:“会讲冷笑话了。” 林心予:“耳濡目染。” 这耳濡目染的程度有些深。 “好吧,总算有点活人气了,”顾无觅眯起眼睛笑,“跟前些日子的你比起来我都觉得我好像没那么死了,那个词怎么形容的来着,死人微活。这会儿我们更相像了,扮演起来或许会更加得心应手?” 林心予沉默半晌想,像是在思考她话中的含义:“你现在这个表情就很没有林心予的气质。” 按照这些日子积攒起来的她对顾无觅的了解,下一句话应当是:“那换你自己来。” 但是没有。 林心予没有等到这句话,哪怕原先计划中最具决定性的部分已经实施,紧接着顾无觅需要退到副位才能进入镜子,她也没有主动提要换林心予到主位。 林心予忽然间有些难以呼吸,生理意义上的——但顾无觅并没有表现出不适。 这具身体似乎因为自己的异样而产生变化。 顾无觅察觉到身体的变化,好像力量正从实体存在中消失,这一次却没有中介物。 她没有阴谋被戳穿后的紧张,也没有理所当然的傲气,而只是冷静地陈述:“你在害怕我?” 那好像是,本能的恐惧。 一瞬间崩塌的信任,和后一秒随之而来的理智,思考能力回笼,林心予后知后觉这不可能是一个局。 顾无觅如果另有所图,早该下手,而不是等到现在。 她下意识想要摇头,但身体仍旧不受自己的控制,呼吸和心跳都逐渐平复,声音也已经恢复了冷静:“没有。” 她说:“我……有些不适。” 这是实话。 怀疑一旦生出种子,必然在两道意识中产生隔阂,这是无法消弭的,只会导向分离的走向。哪怕最终合为一体,也会留下后遗症。 顾无觅又叹了口气,喉咙里都是速溶咖啡的酸味:“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我没有将主位还给你?” 林心予沉默不言,她在这短暂的交锋里已经猜到了原因。 “我刚才一直有在尝试退到副位,”顾无觅说,“但你似乎并没有回到主位的意愿。” 易拉罐被她捏得“啪”一声响:“你不愿意?” 林心予反驳得没什么底气:“没有。” 顾无觅耸了耸肩:“那就是潜意识不愿意了,或者我潜意识不愿意还给你——你觉得哪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 林心予这时候反倒冷静下来:“去中哲抓个同学来算一卦便知道了。” 顾无觅欣然同意:“啊,也行,要不一会儿回宿舍你自己抽一次塔罗?” 林心予:“……” 顾无觅的存在究竟是玄学还是其他无法解释的力量这一事暂且说不好,林心予将注意力转回到当下的事上来:“那一会儿给文博系送符纸,你去还是我去?” “什么送符纸,你不知道这是符纸,这是物证,很重要的,”顾无觅心平气和地说,“说实话,我并不想让你去。这符纸是非送不可吗?” 这话就好像很多人上学上着上着会问“这份学历我是非要不可吗”,或者上班时崩溃质问自己“这份工作我是非做不可吗”,其实都是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或者你有其他什么无害化处理方法。” “没有,”顾无觅说,“我们还是多尝试几次主副位交换比较实际。” 尝试是实际,但尝试结果可能不那么实际。林心予没报什么希望,最后结果果然也没让她失望。 “啊,失败了,真是一点也不令人惊讶呢呵呵。”顾无觅抱着两个酸奶罐子蹲在长椅面前,保安路过时再次疑惑地扫了一眼,目光触及地上的易拉罐,顿时神色变成了“果然是喝醉了啊”,冷静地继续巡逻。 “精神状况好像不是很稳定,”林心予受她感染,“题外话,我刚才就想问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抱着两个罐子,这个吃剩的酸奶罐是?” “赔给你的,”顾无觅说,“因为装符纸的这个肯定是不能要了,所以再吃空一罐将罐子赔给你。” 林心予扶额:“其实也没那么……必要。” “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的,因为……等等,”顾无觅忽然意识到什么,“你刚刚是不是碰了一下额头?” “是吗?是有这个想法,”林心予垂眸看了一眼,确认了,“啊,回来了。” “谢天谢地,”顾无觅松了口气,“快,我们赶在受任何不知名外力影响换回来前先把这个烫手的符纸、不是,罐子、不是,物证送走。” 第106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林心予将咖啡罐子和酸奶罐子一起丢掉, 快步向双子楼走去。 “诶酸奶罐子,”顾无觅迷茫地喊,“你扔了?” 林心予“嗯”了一声:“用不上。” “你现在说用不上, ”顾无觅道, “扔完一会儿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它就展露出真正的价值了。” 林心予言简意赅:“半夜拿着空酸奶罐子在双子楼晃, 似乎看起来脑子不大好。” “……不会有人特意翻监控的吧。”顾无觅想了想那个画面,又记起来林心予今天穿的白色长裙。 等等,那她一会儿进入镜子,穿的也会是这身白色长裙。 大半夜的身穿白色长裙的人从镜子里飘出来在双子楼游荡,这要是被人看见,恐怕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 就当是为校园怪谈贡献一点素材了。 林心予听见顾无觅打了个哈欠:“我们速战速决。” 林心予并不觉得困,顾无觅刚在主位时才给自己灌了杯咖啡,这会儿睡意全无,甚至比白天上课还精神。 “你状态不对,”林心予没有给她留掩饰的空间, “是因为符纸?” “被看出来了, ”顾无觅闷声笑了, “毕竟是外来者,受它的影响大一点也无可厚非,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刚才一直靠得很近所以这会儿身体实在承受不住了——所以我才说速战速决嘛。” 好在双子楼并不远, 林心予站在楼下时甚至离0点还差几分钟,她看了手机上的时间,下意识就要往楼梯间走。 “电梯还在运行, ”顾无觅及时提醒道,“怎么, 上次还没玩够,想再试一次?” 本是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但林心予却突然问:“再试一次,会怎么样?” 顾无觅一怔:“什么?” 她没有问“会招出什么”,而是问“会怎么样”,顾无觅知晓她或许是对这场游戏的机制已有所猜测,与自己的推断倒是有些不谋而合。 顾无觅道:“可能会再出现另一个世界里的‘林心予’?还是别试了,到时候有三缕意识在脑海里,肯定会很吵。” “如果都是属于‘林心予’的意识,”林心予摁下电梯按钮,轻声道,“那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名字和性格呢?” 顾无觅道:“因为时间流速不同吧,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据我推测应当是这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大致都与我所知晓的相同。” 林心予没再追问,电梯停在一楼,缓缓打开了门。 “我要上去吗?”她问。 “不用,”顾无觅说,“我先进电梯,然后你将盒子交给我就好。” “怎么给你?”林心予问。 “就是镜子的原理,”顾无觅笑了笑,“镜子里外的动作会是相同的,只要能反射到,哪怕从一个角度看不见。” 她说得轻巧,林心予心中却忽然浮现出曾经足够宽阔的镜面中……潮湿混着模糊水蒸气的过往。 顾无觅没来得及感受身体的变化,这会儿已经从林心予身体中出去,来到了镜中。 林心予将开门按钮摁着,顾无觅在电梯金属的舱壁里待了片刻,一晃又去了正对着电梯门的一面。 比金属壁更清晰的玻璃。 但林心予看着映像仍旧觉得有些模糊,或许只是因为夜光暗淡,也可能是隔着两倍距离。顾无觅玩起眼睛微笑,却由于是在冰冷镜中的额原因神色并不自然,惨白的灯光反而映得唇红齿白更像从镜中爬出来的恶鬼。 林心予将罐子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抬起空无一物的右手触碰上去。 顾无觅在镜中偏过头,神色透露出错愕和问询。 林心予就在这一瞬间与她十指相扣。 顾无觅微微睁大了眼,神情除了惊讶还有些……纵容,但林心予能够感觉到她在努力将手撤回,却被自己紧紧握住,镜中镜外的意识崩身体都较着劲。 顾无觅抬起了右手,这是她此时与林心予外表最大的不同之处,林心予拿着盒子的手仍旧垂在身侧,似乎并没有受境内外必须动作一致相反的机制影响。 顾无觅在镜中写:别闹。 然后是:盒子给我。 林心予迟疑片刻,还是将盒子递给她。几乎是碰到镜面的一瞬间,盒子便从手中消失,而镜中人的左手上多了一个散发着幽暗黑光的模糊一团。 “这是……符纸?”林心予惊讶地问了出来,这与在镜外现实世界中看上去可不一样。 顾无觅点了点头,继续写:按电梯,出去。 林心予点点头,帮她摁了文博系所在的楼层。 顾无觅随着她的动作侧身,余光看见她摁了关门。 顾无觅:“?” 她想写字告诉林心予出去,不要留在这里,但却由于侧着身体,根本无法转身在镜面上写字。 林心予是故意的。 手中的符纸烫得厉害,镜中的气温低,鬼的体温也低,顾无觅将符纸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回左手。 电梯逐渐上升。 除了老旧的仪器发出难听刺耳的摩擦声,二人都没有说话,反倒衬得有些阴森。顾无觅目光落在手中的黑色光团上,逐渐有些看不清林心予的影子。 还有最后几层楼,林心予转过身来。 顾无觅写字:为什么不走? 林心予道:“你为什么希望我走?反正都是会被监控拍到的,活人去放,反倒不会显得做贼心虚。” 顾无觅叹了口气。 好像在某些事情上意外地聪明起来,这可不好办……她望着林心予身边的好感度条,好不容意升到90%/10%,这会儿又跌回85%/15%。 如果她猜测的机制没错。 顾无觅眼神一凝,林心予跟着移动目光,却只看见一片模糊的背景。 “在看什么?”她问。 顾无觅与她眼神交汇,摇了摇头。 不对。 林心予猜测她正在看的东西,自己并不能在镜中看见。 “镜中世界,与外面有什么不一样吗?”她双手往后撑在扶手上,状似随意地问道。 顾无觅又是摇头,但意识到这个回答实在敷衍,只好写字:很多。 “到底是没有还是很多?”林心予轻笑一声,“有些矛盾了。” “一会儿送完东西回来和我讲,好吗?”她问。 顾无觅被她瞧了一会儿,她好像很紧张,抿了抿嘴唇。 再然后抬手写字:好。 林心予看着那字,不知为何显得模糊,而且并非是水蒸气凝结又被划开的产物,而是隐隐透露出暗红色的光。 电梯门开。 半夜的双子楼办公区并不如白日一般敞亮,只有零星几盏灯,勉强能够看见路,连两侧办公室的门牌号都在应急出口绿色的指示灯照耀下显得阴森。 应急出口的灯光标示上,绿色人影正大步迈向它所以为的安全所在,奔向下一场逃亡。 “我不出去,”林心予说,“我等你回来。” 她的手指虚虚靠在“开门”的按钮上,每当门又将关的迹象时便摁一下,电梯起先还微微有一点下坠感,这会儿开开合合,倒是稳住了。 那么顾无觅随时可以凭借电梯里的这面镜子回到林心予身边。 她拿着罐子走远了,林心予在镜外看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边缘,心知这便是她先前所说的某个特定视角瞧不见的地方。 如果她只能依靠镜子移动……这层楼除了电梯壁能反光,还有什么能够映出人像的存在吗? 顾无觅穿过镜中狭窄阴森的走廊,镜面反射后的建筑构造并不如现实中的清晰,两条路重叠交汇在一起时会被压成同一条。她小心踩过同样花色的地砖来到文博系负责处理举报等事宜的办公室门前,将符纸放在了地上。 确认这个地方已经彻底无法与林心予同步动作,顾无觅将手贴上了墙面。 好烫。 墙面的冷意总算是让温度降下来几分,尽管她再低头看时,手也已经有些模糊了,丝丝缕缕的黑气环绕而上,正逐渐向上侵蚀,似乎正在“吃掉”作为顾无觅的一部分。 顾无觅“嘶”了一声,甩了甩手,模糊的部分重新“生长”出来,但相应的,她的整个身影都变得比先前要更为虚幻。 没过多久黑雾再次缠上来。 她叹了口气,敲醒了长时间待机的99::“怎样才能让这玩意儿停下?” 996的启动过程漫长,在这个几乎是纯意识沟通的副本中,它为了隐藏自己的存在,很少出现。以及拜这一从未有过的、并不明确的好感度累计方法所赐,顾无觅一次技能卡都没有抽过。 这种名存实亡的福利制度与上班上学时领导画大饼有什么区别? 996吓了一跳:“请宿主千万不要以意识的存在状态死亡!” 顾无觅半眯起眼:“为什么?” 第一次见人工智障惊慌失措,有点好玩。 996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了,下一句话已经再度冷漠下来:“意识存在死亡对系统造成的伤害过大,将影响后续副本的匹配稳定度。” “啊,”顾无觅说,“还有什么有趣的副本?不同于主角受对攻向下兼容道路的?” 996:“不同于文本构成形式的。” 顾无觅:“?” 那是什么? 第107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类似于乱码, ”996说,“副本中将出现不符合寻常逻辑之事,如果bug太多, 主系统将难以全权控制。” 顾无觅若有所思, 主系统对副本的控制也会出现力不从心的状况, 那么姑且可以暂定她已经经历的三个副本都是相对安全稳定的,尽管996还是会不时出现掉线等情况。 从人工智障嘴里撬不出更多信息了。此时顾无觅听到回廊尽头远远地传来敲击玻璃之声,应当是自己在此停留太久,林心予正设法联系上自己。 但其实也刚过去几分钟而已。 顾无觅默数着时间,等她从镜子里出去后,从镜外带进来的肤质会自然而然随着她的离开而映射到镜外的现实世界,尚若水的处理结果自会有院系定夺,此事告一段落。还差最后一件事,她也差不多是时候离开了。 顾无觅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远远望见电梯时, 半眯起眼能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倚着扶手, 也随她的目光看过来。 但这个时候招手, 真的会有鬼故事的代入感吧。 她这样想着,手却不自觉抬了起来,向着林心予的方向伸出, 对方也做了一样的动作,中间隔着漫长的走廊,和坚硬的玻璃。 嘴角有些微扬, 但很快又压下来。顾无觅甚至感到撑在扶手上的左手施了点力——怎么这么多小动作? 她们能够望见彼此之时,哪怕只是一片衣角、或是模糊的影子, 镜内外同步的规则也已经作用在她们身上了。 顾无觅来到镜前,像镜面伸出手。 很温暖……活人的体温。 游魂存在于冰冷的死后世界, 冰冷才是会减缓尸体腐烂速度的环境,可尽管如此,潜意识还是会渴望活着,渴望生前的体温,哪怕会被烫伤。 但也只有一瞬。 就在二人的手指都触碰到镜面、触碰到彼此的那一刹那,视线被一层白色光晕笼罩,再恢复时,已经回到了林心予的身体里。 林心予问她:“没事吧?” 顾无觅在心中回答她:“没事,放好了。” “嗯,”林心予应了一声,又问,“你能直接控制身体吗?” 顾无觅一怔:“什么?” “上一次交换位置的时候,我在副位也能够控制身体,这种情况从前没有过,”林心予解释道,“有什么说法吗?” 顾无觅心说这都被你记起来了,但面上还是道:“契合程度加深了吧,没什么特别的。” 林心予点了点头,顾无觅有些累,现在只想合上眼睛安安稳稳睡一觉,对似乎还精神着的林心予说:“走吧,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沉默下来,林心予也没有主动说话。她现在对尚若水倒是真没什么感觉了,而举报信和证明也也已经交过去,作为林心予“另一个自我”的执念似乎已经走到尽头。 还剩什么可以挑起的话题呢? 林心予一向不是会活络场子的性格。 她摁了电梯,漫长的下行途中转头看向镜面,脸色被白亮的灯光也硬的惨淡,眼眶下有轻微的乌黑,好像很累。 咖啡让她的神智保持清醒,凌晨却总让人泪有所疏忽,就这么一会儿她已经将各种没来由的胡思乱想在脑海中都过了一遍。 “这都是些什么啊。”顾无觅的声音忽然响起,嗓子还有些黏,像是刚从一场梦中被惊醒,也或是已经快要沉入梦境。 林心予忽然反应过来此时自己在主位,无论想什么她都能听见。 也就是说刚才的胡乱猜测…… “已经结束了,”顾无觅说,“在处理结果出来之前你去找尚若水说清楚,这段关系到此为止了。” 林心予:那我们呢? 她只有一开始才会将毫无保留的爱意与欲望都一并奉献给她,这段关系比起单纯的帮助更像是一个交易,她是顾无觅借此达成曾经生者心愿的工具,仅此而已。 这个时候更加患得患失起来。 然后她抬手戳了戳自己的脸。 林心予怔了下。 “怎么还将自己物化了,”顾无觅无奈地笑,“没有的事,别瞎想。” 算是工具吗?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 但副本任务者不会对工具产生感情的吧? 她好像陷入了一道很难的自证陷阱,好感度需要用一颗真心来换,可人的感情和经历都是有限的,她不得不学会在旧的副本结束时从中抽离,紧接着又投入新的人际关系。 在这套流程中她其实才是丧失最原本自我的那一个。可她极少感到痛苦,或是难以剥离,她猜测是受到主系统控制的原因,,一定程度上是她被物化,她为了实现原剧情中“顾无觅”这一存在者的心愿,才会不断地穿梭于此。 但作为原主的“顾无觅”会在这个过程中实现愿望,与自己获得任务对象的好感度,这二者并不矛盾。 原主一定是存在的,这一点她可以确定。前两个副本中下意识的肌肉记忆造不了假,只不过在林心予的剧情中* ,情况并不如前两个简单。 原主作为被招鬼游戏招来的“另一个林心予”,按理来说与林心予本应当是一体两面,除了不属于这个世界以外,与林心予的本质并无差别。可顾无觅自身却作为穿越者,打破了“一体两面”这个规则。 原主与林心予本质上是同一缕魂魄,但她不是。 她本就是顶替原主的外来者,却从书中知晓林心予的过往,所以才能支撑她编造出的自己其实是另一条时间线上已经死过的林心予的理由,但这样一来她的目的无非只有两个,守护,或是复仇。 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似乎都已经实现了。 难得林心予的心绪像来时的路上一样宁静,她没有说话,顾无觅也不再挑起话题,就着林心予此时的心声思考目前已过的剧情。 困倦感似乎也没有那么深了。 不过……如果不是与主位魂魄同步的话,她的困倦感原本来自于符纸所造成的不可逆伤害,怎么会在这会儿好起来? 林心予的心声自动转化成了令人舒适的背景音,顾无觅凝神听了一会儿,似乎所有的音节收尾都落在“阿”上。 她有些迷惑,不由得又出声问道:“虽然知道你是借以停止其他思考但是我还是想问……你在,念什么?” “《大悲咒》。” 顾无觅:“?” “《大悲咒》,”林心予冷静地道,“我书架上有,专业课闭卷考填空。” 顾无觅:“……” “有点耳熟,”她说,“但好像又不那么熟,我之前有听过吗?” “没听过但是可能看过,”林心予想了想,“之前我不忙的时候应该从书架上拿下来看过在心里默念的,那时你应该还听不见?” 顾无觅记起来了,似乎是极早的时候,林心予甚至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存在之时。 不过说起来自己的力量也是突然增强的,最早被召唤出来的时候甚至不能与林心予进行直接交流,而是有一天晚上突然便…… 这个世界中有其他玄学力量的增益能够是自己的存在更为具像化。 这一认识随即让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情况:以林心予目前的状况,如果知道这种方法后,可能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留下。 可这并不是顾无觅所希望看到的。 她不能再让自己的力量变得更强,以至于与林心予原本的魂魄平分秋色、甚至抢到完全作为“守护者”的形象存在,她最终只会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走下去。 两缕魂魄、两道意识、双重人格——无论任何一种都是病态的。 林心予察觉到不对劲,温声问:“怎么了?” 顾无觅不知该怎么回答,但她下意识想要抿唇,唇上传来清晰的触感。 林心予的声音还透露着疑惑:“你……能控制这具身体了?” “为什么?”她如此聪明,“刚才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吗?——《大悲咒》?” 顾无觅彻底麻木:“不,是飞天意面神教。” 林心予:“?” “那这个世界的规则还挺超前,”她斟酌着道,“毕竟飞天意面之神会修复世界的bug。” “你也算是其中之一吗?” 顾无觅眨了眨眼,她甚至没有刻意去控制,但林心予却跟着动作。 似乎彻底失控了。 这时她们已经穿过一大片草坪,碎石子铺砌的小道——所有能够拖延时间让人静下心来重新思考当前局面的地方。林心予刷了校园卡进宿舍,推开门在穿衣镜前停留片刻。 这一次,顾无觅的视角没再转换,她眨了眨眼,看见镜中一模一样的倒影。 习惯了不同,这会儿再见正常的镜像,反倒显得镜中人没有灵魂似的诡异。 她正在逐渐被这场意外的玄学事件同化。 “啊,”顾无觅无奈扶额,眼神与镜中人错开,“有点难办。” 这个点舍友已经睡下,宿舍的黑夜里,她站在穿衣镜前,借着从门缝里透出走廊的一点灯光打量自己,好在她们的沟通仍旧能够以心声的方式进行,倒是没有吵醒她人的风险。 “你不会离开了吗?”林心予问。 顾无觅从她有些轻颤的语气中听出欣喜、惊讶,和一点微不足道的询问。她们太熟悉彼此,像是已经笃定这个事实不会改变。顾无觅察觉到心跳又快起来,脸颊甚至微微有些发热。 她在黑暗中被迫抬眸,再次直视自己的眼。像从前能与另一道意识交流一样,缓缓地、无声地笑起来。 第108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乖, 听话,太晚了,我们先睡觉。”顾无觅哄她已经哄出经验, 只是未免有些敷衍。 林心予无声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自己的眼神, 究竟此刻透露出是谁的神色。是属于林心予,还是“顾无觅”? 她已经不是稚童,不会再信“睡一觉所有事情就解决了”这种鬼话。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自然而然的童话,只有欺骗和隐瞒,还有自以为善意的谎言。 但她也过了会固执地重复一个问题直到得到满意回答为止的年纪,显得有些不明事理,看人眼色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学会的技能。就像是现在明知顾无觅在逃避这个问题,不愿意正面回答,她却仍旧无法再鼓起勇气问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真话。 说到底真假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人只会选择性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我困了, ”顾无觅说, 像是某种恰当的让人挑不出拒绝理由的示弱, “太累了,先休息。” 她甚至没有给出之后的安排,譬如“这件事明天再聊”。 林心予点了点头, 自是洗漱收拾无话。时间的确太晚,她放轻了动作以免吵到舍友,提着洗漱用品篮到洗漱间时还是不自觉去看镜中的人影。 这一次不再有人影会出现在她的身后。 冷水让人清醒, 顾无觅也连带着强行撑起了精神,林心予擦净水珠, 忽然道:“我睡不着。” “我还不困,”她说, “谁在半夜十一点多喝下一整罐咖啡,这个点都是不会困的。” 路过的人只会以为她是自言自语,更何况谁会在意并不熟识的同学在干什么。 不到凌晨一点也算不上晚,她们宿舍睡得早无非是因为明早的早八。 “不睡明早起不来,”顾无觅若无其事地接了话,“先上床吧。” “继续靠咖啡吊命,”林心予掩在洗脸巾下的嘴角弯了一下,很快又平下去,“你买的咖啡,对我负责。” 这都扯到哪儿去了。 她都能感受到林心予的嘴角压不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从一段不健康的恋爱关系里脱离出来是女人最好的医美,可顾无觅知道她其实只是因为断定自己走不了所以掩饰不住的高兴。 可无论如何她只是想有人陪在身边罢了,她习惯了被人保护,像温室里的花朵,精致有残忍,离开熟悉的环境和照料只会迅速走向死亡。 顾无觅无法从她的身体里抽离,甚至再没有机会看见她的好感度数值条。 “那就躺床上看会儿文……”她本想说看点文献,毕竟遇事不决看点文献,睡不着觉也是一样,但话未出口又意识到不妥,欲盖弥彰地掩饰过去,“手机,过一会儿就困了。” 林心予不置可否,倒是没再缠着她说话。顾无觅懊恼自己已经暴露的够明显了,同处一具身体的不好之处便在这里,任何一点细微的语气变化都逃不过感知。 “我再想想,”顾无觅是真的倦了,“剩的事,我再想想。” 林心予踩着梯子爬上床,赤脚踩在微凉的木梯上,空调的冷风从衣摆钻进来。未拉紧的窗帘缝隙里透过一点破碎的月光,空调运转的细微声响中,她将自己裹紧了被子里。 热。 半梦半醒间好像身处火中,力量却在流失,好像失血一般体温逐渐降下来,冰冷的体温却被放在火中炙烤。 她从并不记得内容的噩梦中惊醒,额角坠了冷汗。 这时她听见内心深处传来的一声轻叹:“换我到主位吧。” 她也刚从梦中惊醒一般,短短几秒钟去额已经想清了事情的原委。林心予再次躺下闭眼,片刻后已经身在副位。 顾无觅将身上的被子挪开些许,总算是没再觉得像方才一样热。体温倒还正常,只不过她作为并不属于活人世界的意识与林心予现有的意识逐渐融合,后者必定会受到某些影响,譬如对体温的感知。 她其实有些不确定如果林心予体温正常,只是感知出问题的话,贸然让体温降下去会不会着凉……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总不能一晚上就闷在火里。 意识很快逐渐昏沉下去,顾无觅知道林心予也会陷入沉眠。 本该在夜晚结束的一切,终究还是被带到了天明。 次日清晨林心予摁掉了七点多的闹钟。 林心予还没完全清醒,在心中对顾无觅说“再睡会儿”,然后不等顾无觅反应过来,先伸手摁掉了震动模式的闹钟。 顾无觅坚定的意识没能抵过熬夜后自动开启睡眠模式的林心予,她模糊中听见舍友低声讨论“心予没起床啊”“这节课点名吗”“无所谓,点名帮她答了就行”零星的几句,继而也失去了意识。 于是再度自然醒之时,宿舍里除她以外空无一人。 林心予十分冷静地摁亮手机看了课表,然后打着哈欠晃去洗漱。 她忽然对着镜子打招呼:“早啊。” 顾无觅在心里回答:“早啊。” “不是梦,”林心予还有点恍惚似的,“竟然真的不是梦,竟然真的融为一体了。” 顾无觅觉得这简直是魔怔了。她一直以来担心的事在昨晚就成了现实,这会儿已经有些许麻木。至少在睡醒的五秒钟之内她就已经将主位转移给林心予,算是规避了可能会发生的诸如林心予干脆就此将身体控制权全权交给她这种事。 但并不能改变此时还是有些心累的事实。 她在副位思索良久,结合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来看,还是觉得问题出在予尚若水合作的那个江湖骗子身上。两缕意识融合的原因大概率是单独的任何一缕都已经虚弱到无法独立支撑行动,换言之力量消耗得太多,或是魂魄被转移得太多,顾无觅觉得二者皆有。 她能够感受到尚若水两次下手后,自己被转移走的魂魄都没有消散,而是被装在一个特定的容器里。所以只要将丢失的那一部分寻回,二人的魂魄再次分开,事情应该便能得到完满的解决。 但她并不希望林心予再次与尚若水扯上关系,林心予自己大概也不会有这个勇气。综合来看要绕过尚若水直接找到那妖道——姑且这样称呼,反正她身上杂七杂八揉合了不知道多少种不同力量体系的玄学,修的也不是什么正派术法。 她与林心予任何一道意识都没有被完整地剥离出去,尚若水看似是失败了。但如今她们两道魂魄逐渐有合二为一的趋势,说明被抽离出的魂魄已经多到了接近一缕完整的程度,而那人无论是要查验还是炼化,最终都会循着魂魄的气息追到她们的诞生之地。 这个诞生之地本该是与林心予产生联系最深的地方。不过既然又多了一个顾无觅,那么自当是……双子楼的阴阳分界之地。 顾无觅上一次力量强化被林心予感应到,从而分离出来,是在双子楼东西相连的第十四层。可这个位置仍旧处于林心予原本所在的世界,毕竟是她被林心予所接纳而非林心予被作为外来者的她所同化。 那么需要寻找一个阴阳平衡的地点,让她与林心予的魂魄的力量能够平分秋色,这个位置应当不在双子楼。 但距离双子楼也不会太远。 顾无觅对这座学校的建筑分布并不熟悉,不过倒也不急于一时,毕竟两个世界感应最强的时候,应当在……这个月中。 月光最盛的那一天。 她最多还能陪林心予过完这一周剩下的时间,下一个满月在五天后。 林心予洗漱完回到宿舍,手机毫无征兆地亮起来。 竟是尚若水发来消息:昨晚的课有一部分老师讲太快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可以借你笔记看一下吗? 顾无觅评价道:“好没有新意的搭话方式。” 林心予一面拆开面包的包装袋,一面饮了一口果汁,看聊天框顶端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和昵称变来变去,没着急回复,而是疑惑地下意识求助顾无觅:“怎么回?不是昨天晚上才开始冷战吗?” 顾无觅心说还能怎么回事,无非是那江湖骗子觉得容器里的魂魄差不多够了,附在你身上的邪恶外来物已经被清理干净,与尚若水钱货两清,后者觉得现在一切正常了呗。 顾无觅道:“正常回吧。一般有人来找你借笔记你怎么回?” 林心予打开电脑翻出文件夹里的笔记文档:“就给她啊。” 但下一刻她顿住了。 差点忘了,昨晚她也没怎么听课,几乎大半节课都是直接录的音,折腾了一晚上还没来得及整理。 她听见顾无觅没忍住笑了。 “不准笑。” 然后她也笑起来。 “别噎着。”顾无觅不忘提醒。 林心予咬着吸管思考半晌,慢吞吞地打字回复过去:“不好意思宝字,我昨晚课上在干别的事没来得及记,你找别人问问呢。” 聊天框顶部在“对方正在输入中……”和昵称之间反复横跳了一个世纪。 再然后终于停止了。 顾无觅:“噗……对不起没忍住。” 世界清净。 第109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顾无觅在这几天抽空研究了手机导航上的地图,确定了作为双子楼外真正阴阳平衡的地点应当在校园最北侧的行政楼。 林心予尚不知晓她究竟要做什么,顾无觅只与她道是将被剥离的魂魄找回来, 尽管部分事实也的确如此。被抽走的一步分与留下的另一部分始终有着相互的影响力, 当另一部分发生质变时, 难保正常运转的一部分仍旧能够支撑正常运转。 退一万步讲,在原本的故事线中,林心予便是被抽走了一部分魂魄,而原主剩下的另一部分又无力与林心予所剩的融合,才导致最后她几乎已经无法维持正常人类的思维能力一事。 触控笔在截屏上勾连起两个地点,林心予问道:“你确定在这里?” 顾无觅念出了它的名称:“行政楼(旧)?已经废弃了吗?” 林心予道:“不是很清楚,没去过。” 偌大的校园里建筑众多,甚至某些经济实力强悍的学院一个系便能建几栋新楼,没去过也正常。 “但若是在北侧,”林心予想了想, “有点远, 得骑车过去。” “而且我不确定会不会有门禁……你确定要去的地方是这里?” 顾无觅不确定也得确定, 毕竟这附近看上去空旷得很,就只有旧行政楼这一栋显眼的建筑。方圆几百米都荒无人烟似的,只有几座矮小的房子。 “旁边这几栋房子是?” “也不知道, ”林心予撕开糖纸,她还在等早餐燕麦多泡一会儿,先吃颗糖垫着, 咬着糖含混不清地道,“这一片都是很老的校区, 从我入学起就说过不了多久要拆了重建的——当然,以学校的效率, 等我毕业都不一定能看见新楼。” 顾无觅想安慰两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顺着说了一句:“毕竟历史悠久,没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就算不错了。” 林心予:“你怎么知道它们不是旅游景点?” 顾无觅:“?” 林心予:“这些建筑在外界导游口中分别流传着‘院士曾经住过的宿舍’‘文学家曾经上过课的教室’‘学术泰斗曾经参与过设计的建筑’……等美名,你想挑哪一个信?” 顾无觅:“……” “毕竟历史悠……” “不过,”林心予状似无意打断了她的垂死挣扎,“你不是另一个世界中的我吗?应该跟我是同学校同专业?你不知道学校的这些地方吗?” 顾无觅呼吸一滞,再然后平静地道:“死太久,忘了。” 扮演合格鬼魂的第一步,平静地面对自己已经死了很久这件事。 “原来如此,”林心予说着,触控笔在纸间转了一圈,“我还以为学校的构造也会不一样,你来了应该会有蝴蝶效应吧?之后我们所经历过的就是你从未有过预料的事了,真是期待呀。” 顾无觅此时不敢给她太多幻想的余地,毕竟在自己的计划里过不了几天就会彻底结束这个副本,只好又顺着道:“嗯嗯。” “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林心予似有不满。 顾无觅脑子里还在计算时间,闻言道:“听了听了,所以我们周日晚24点前需要到这个……旧行政楼的地面一层,有什么问题吗?” “有。”林心予道。 “嗯?”顾无觅耐心地等她讲。 “首先,”林心予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们做什么事都需要在凌晨如此阴间的时间?” 顾无觅:“……因为,你们专业课应该会讲吧?” “其次,”林心予忽视了她有没有都一样的回答,“这栋楼没有地面一层。” 她随手新起了一张画布:“它的‘地面一层’实际上已经离地面有两米左右的高度,而负一楼一半在地面,另一半在地下。” 顾无觅“嘶”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那更好。” “就去负一楼好了,”顾无觅说,“为表感激,请你喝一杯饮料,奶茶还是咖啡?” 林心予兴致缺缺,搅拌着杯子里的燕麦:“有什么区别?反正付款的是我。”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打开小程序下单一杯拿铁,毕竟没有咖啡的早课事上不下去一点的,她再也不想在课后听录音补全笔记,录音设备里的噪音是对听力和耐心的双重折磨。 “没事,我帮你做点作业就当是补偿……你这是要去上什么课?”顾无觅良心尚存。 林心予将笔电从书包里拿出来,将iPad和触控笔一起塞进去,不知为何顾无觅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嘲讽:“梵语。” 顾无觅:“……” 还是算了。 一节恍若天书一般的课过半,顾无觅前所未有的精神,这股力量并不来自咖啡,而来自上古音节的迫害。 林心予喝东西的速度慢,一节课过去桌上的拿铁几乎还是满的,冰块融化,咖啡和牛奶的味道都淡下去,一碰杯壁便一手水。 顾无觅抽了卫生纸来砸掉水珠,以免碰到iPad屏幕上写字时接触不良。理智告诉她弯弯绕绕的字母都长得差不多,意志却清醒地开始进行课堂小练习的转写。 真是疯了。 果然属于最原初世界的力量才是这个世界最行之有效的法则,而她作为任务者从外界带来的能量在这个世界属于一种纯粹的消耗品,消耗过便无法补充。她能够感知到两人的魂魄都如听仙乐耳暂明一般地充满了力量,但随之而来的后遗症却会是,由于魂魄缺失而无法消耗这些力量,林心予今晚很可能会失眠。 她后知后觉林心予遇见自己后作息的确变得更加阴间了,为了蹲守凌晨0点这一特殊时间,半夜三更从宿舍出门一直到凌晨一两点才回去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主副位换来换去,林心予连上课时间都得记混。 更别提与尚若水打交道的那几次,几乎就由于各种各样的玄学因素而没睡过好觉。 林心予咬着吸管又喝了口咖啡,苦味和牛奶的淡甜在口腔中蔓延,顾无觅没忍住影响了她上课:“好甜。” “是吗?”林心予说,“半糖。” 顾无觅道:“在拿铁里加糖简直是邪/教。” 林心予的关注点出奇的偏:“这是个很难被用英文准确翻译的词。” 顾无觅:“……” “不过,”林心予说,“我们的口味也会有所差别吗?” 顾无觅知道她又在试探自己与她究竟是否为同一个人这件事,人的习惯实在太容易暴露,要想扮演好一个,尤其是与本人相处之时,其实是很难的。顾无觅只好又编了新的理由:“人死后味觉会退……会变得更敏感,这就跟大多数人类小孩长大后味觉退化所以觉得蔬菜没那么难吃了是类似的道理。” 反而显得更欲盖弥彰。 她的目光不由得飘忽,又被林心予在拉锯战中取得胜利,视线落点重新回到笔下的字母上来,顾无觅被迫盯着看了一会儿,竟然觉得…… 好像真的有一点微弱的感应。 这种感应绝不会来自她自身,毕竟她对自己的外语能力了解得清楚,说是几乎从未接触过梵文这种小众的语言也不为过。那么这种微妙的感应只有可能来自两处地方,林心予,或是真正的“另一个林心予”。 在此之前她已数次确认这个副本中作为原剧情线中魂魄形式存在的“另一个林心予”并未插手其中,但根据前两个副本中原主的影响会逐渐增强,甚至到后期开始间歇性取代自己的意识而存在这件事,此时副本接近尾声,原主出现也并非不可能。 但无论是她与林心予,还是她与“另一个林心予”,差异都是巨大的。 同在一具身体中朝夕相处,想要伪装成另一个人,是很难的。 顾无觅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这时下课铃响,她才从被梵文支配的恐惧中拯救。林心予收拾好东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扫了辆共享单车。 顾无觅疑惑地问道:“不回宿舍吗?扫车干什么?” “去旧行政楼看看,”林心予低头操纵手机页面,“你不是周日晚上要去旧行政楼?我方向感很差的,到时候天黑没几盏灯更容易晕头转向,先去认一下路。” 她试了试刹车和转向,然后轻快地穿过双子楼。顾无觅能够感受到她此刻的自由和无虑,好像曾经沉重不堪的过往都被抛却,等待她的是一段新生,永远被庇护的、永远被爱着的新生。 可顾无觅知道,她从未有一刻准备好独自面对未来。过往的枷锁仍旧将她牢牢束缚,她困在过去的泥沼里,将试图拉她出来的人当作又一段浮木。 但她会消失,会离开,会用尽一切力量将她从溺水的窒息里拯救出来,然后再一次离她而去。 树荫下袭来一阵凉风,林心予在路边停车关锁,将外套从书包里拿出来穿上。婆娑树影间的阳光晃眼,她抬手遮着太阳,半眯着眼:“到了。” 第110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树荫能完全隔绝阳光的热意似的, 林下吹来的风也是冷的。隔了会儿林心予才适应骤然暗下来的光线,穿过堆叠着未扫落叶的小道,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是这里?” 顾无觅借着她的眼睛打量四周, 说:“确定……吧。” 树枝是不知道多久没修过的, 路边的矮灌木是疯长的, 脚下的落叶踩上去已经不再松脆,略用力甚至能够感受到湿泥一样的质感。 “看上去很久没打理过了,”林心予抬眼看了下行政楼,“不过里面还有灯亮着,说明没有完全废弃。” 但也只有零星的几间屋子亮着灯,她向上走过半层高的阶梯,玻璃门旁边的地上横躺着一个破旧的玩偶挂坠。 林心予垂眼看过去,不知为何觉得颇有些阴森。心中响起一个声音,与此同时她移开了视线:“别看。” 一阵风吹过,屋檐的角落风铃声清脆悦耳。 “尽量避免与这种地方的人偶对上视线……” 但林心予显然是平时在路上看见掉落的玩偶, 会捡起来放到一旁乖乖坐着等失主来认领的人。 她们踩过的地面甚至有一层薄灰, 林心予伸手搭在玻璃门生锈的把手上, 略微使力,没推动。 顾无觅瞥到一旁的刷卡机:“有门禁?” 林心予刷了校园卡,再推仍然纹丝不动。她想了想, 从校园预约小程序进去,找到旧行政楼填好了预约信息。 还是没能推开。 “可能时间太久,失效了?”顾无觅猜测。 正当此时, 楼里忽然有人从楼梯上下来。顾无觅松了一口气,算是解决了开不了门的问题。她在门后等着人将门从里面打开, 里面的人与她错身而过时却问了一句:“你是学生?还是老师?” 大抵是身上并没有老师的气质,林心予犹豫了一下才答:“学生, 本科生。” 那人上下打量她两眼,手仍旧搭在门把手上,眼神狐疑:“哪个专业的?” 林心予道:“宗教。” 那人眼中的戒备淡去,似是顺口问了一句:“校园程序预约通过也进不了?可能是接触又不太好,老问题了,改天我去保修,你先进去吧。” 林心予道:“谢谢老师。” 然后走了进去。 玻璃门在身后自动合上,发出“砰”的一声。 林心予回头看时,地上的玩偶挂件已经被串在了门上,黑葡萄似的眼珠对着空荡荡的楼梯间。 “所以按理来说小程序预约后是能进的?”顾无觅道。 “应该是这个意思……”林心予低头看手机,却见屏幕上红色的“申请驳回”。 顾无觅:“……” “往好的一面想,”她冷静地道,“至少我们进不去的话,校外人员肯定也进不去。” 林心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微微侧身顺着有些陡的楼梯往下,地下室里的低温顺着楼梯往上蔓延似的,她伸手扶住了栏杆。 “上一次下这样陡的楼梯,”她往下看了眼,不知为何短短几十级台阶却像没有尽头似的延伸往漆黑模糊一片的地方,“还是跟着老师在北边山上的一座寺庙田野调查。” 话音刚落她便踩到最底层的地面上,这里并不算是完全的地下室,但四周却没有窗户,只有排气扇半死不活地运转,上面甚至结了不少蜘蛛网。 林心予察觉她刚才认为前面漆黑一片并非没有原因,而是因为往前走一小段距离,便是一道被锁住的门。她试着推了推,没推开,旁边也没有看上去可以刷卡的地方。 “是死路。”她道。 “天无绝人之路,无即有,有即无嘛,”顾无觅伸手试了试,确实推不开,反而蹭了一手灰,“没关系,说明校外人员也进不去。” 这是她第二次搬出这个理由搪塞,林心予终于没忍住问:“可是你要将被剥离的魂魄找回来,跟校外人员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们要与那骗……神棍正面对上?” 她生出退缩之意,顾无觅却别无他法,只是道:“有一定可能。” 她撚着手上的灰,却觉得触感有些不对,似乎并非寻常积压的灰尘。更何况在江市这样的地方,常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比起落灰,似乎更应该生霉生锈。 而眼前的大门除了瞧上去有些陈旧,生锈和发霉却都只是边缘,更像是经常使用的。 林心予已经将手指放在鼻尖轻嗅,道:“香灰。” 顾无觅:“什么?” “香灰的味道,”林心予轻声道,“这里曾经做过法事?为什么?” 顾无觅道:“说不定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校园怪谈……你去校园论坛上搜一搜?” 林心予似乎不信,却还是打开手机,片刻后道:“没信号。” 她四面看了一圈:“还要留在这儿吗?要不将主位转给你来看?比较方便。” 顾无觅没答应,这里的确也看不出什么,能量波动这种数值检测能力抠门的系统是不会免费发放给她的,甚至还得靠林心予辨认出门把手上的灰尘是香灰。 她转身往楼梯上走,前方的光越来越亮,好像将地下室阴森潮湿的怪异沉重抖甩在后面。 “有什么收获?”林心予在地上一层站定,微微松了口气。 “校园怪谈有吗?”顾无觅却问。 “我看看,”林心予低头输入旧行政楼,然后往下滑过一大片无用信息,边走边低声念出来,“‘旧行政楼旁边的槐树没抗过台风’‘求助:旧行政楼怎么进?有几本想借的文献显示在旧行政楼资料室’……” 她低头看手机,差点撞上玻璃门,顾无觅猛地顿住脚步,林心予如梦初醒般抬头,玩偶坐在右边进门处的桌子上对她微笑。 刚才好像是……挂在门把手上? 可能是路过的老师将她捡起来放在了桌上以便再次开门时滑落下去,林心予这样想着,顾无觅却问:* “这里与负一楼没有门之类的间隔,刚才我们有听见有人进来吗?” 林心予记忆中似乎是没有,这种老式的玻璃门除非用力推上,否则会缓慢滑到某个特定的位置,最终合上时发出“砰”的一声响。 顾无觅刚才还告诉林心予少与这种来路不明的玩偶进行眼神接触,这会儿却微微弯腰仔细盯着它的眼珠。一颗已经有些脱线半垂下来,嘴唇的红线也缝歪了,一面向上翘起,另一面却是平直的,好像紧紧抿着唇。 就好像在这一个玩偶里住了两个性格迥异的人,一面喜一面哀。 “真可怜啊,”林心予不自觉地喃喃道,“一个人坐在这里,给它拍个照发在校园论坛上找一下主人吧?” 顾无觅没来得及制止,林心予已经举起手机拍拍照。她只来得及将手猛地往下压,最后停留在相册里的照片几乎是残影,却仍旧能看出人偶的平静的半面。 林心予好似突然从中清醒似的,顾无觅颇觉得有些麻烦,微蹙着眉头问:“只能看见一半,作何解?” 林心予轻声道:“可谓无,可谓有。” “只见一面时……另一面尚未生可谓无;此面即将转变至彼面,即已含孕有彼面,亦可谓有。”* “有无相生,有即是无,无即是有,”顾无觅将照片删除,“没有区别,有无都是一。” 她对着玩偶挥了挥手,走向玻璃门旁开门的按钮。解锁的一瞬间玻璃门发出“咔哒”的声音,她从沉闷的行政楼里走出,玩偶被关门刹那带起的风吹动,将微笑的一面转向她的背影。 林心予走向刚才停在路边的共享单车,被顾无觅拦住:“别骑车了,走回去吧。” 她于是撑开遮阳伞王宿舍走,过了这片树荫便是一条似乎没什么遮挡,只能接受被暴晒命运的路。树荫的边缘好像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刚一走出阴凉下,体感温度便高起来。 林心予脱了外套叠好放回包里,院系群里辅导员发来新通知,大意是接学校紧急通知,最近有同学被诈骗,金额高达五位数,请大家务必不要参与任何封/建/迷/信活动。 非仅通知用的班群里,同学们已经就此开始了新一轮的聊天话题。 “怎么又有被诈骗的……” “不是,这是重点吗?重点难道不该是被诈骗五位数吗?” “谁的余额有五位数,分我(伸手)。” “但说真的,我们院真的会有人被以这种理由诈骗吗?押一个不是我们院的。” “不可能吧。插播一条广告:无偿算命(《周易》版),有意私聊。” “同蹲,救救孩子的专业课作业吧。” “同蹲,楼上优先,附赠塔罗一次。” “或许有人需要符吗……不小心画多了,1r/张出,免费送也行。应该没什么实际效用,可以挂在宿舍起心理安慰的作用。” “出xx佛塔的门票两张,可小刀,临时有事去不了。” …… 真是群魔乱舞。 不过尚若水竟然被骗了五位数? 真是令人震撼的投资力。 林心予感觉自己好像一款理财产品,尚若水用金钱的投入和回报比例来衡量与她交往的价值,这似乎带有某种功利主义的色彩,将她的存在与一些世俗意义上的利益划上等号。 这种现象倒也……挺有趣的。 顾无觅也不知道自己就这么会儿没注意林心予的心声,她的思绪便已经飞到不知哪儿去了。烈日下突然起风,林心予眼里进了沙子,她眨了眨眼睛,涩痛使眼角凝了生理性眼泪,她从书包夹层里翻出抽纸擦掉,顾无觅莫名觉得她的情绪不应该像这样稳定。 就似乎一切都没有变。 顾无觅忽然觉得林心予其实与从前相比并无太大改变,她其实并非不知晓尚若水对她的接近带有目的,而是潜意识里将功利性忽略、或是不在意尚若水真正的目的。 她只是习惯了身边有人存在,无论这个人是谁,只要释放出任何一点想要接近、想要达成更进一步关系的信号,她都会欣然接受。 对她来说有并非无,无亦并非有,“有”仅仅是“有”本身,而不是其更具有直观意义的“存在”。 “存在”可以被替代,但“有”不行。 从这一层面上解释,她才是最无情也最可能走向极端的那一个。 尚若水没有了还有顾无觅,那顾无觅不在之后呢? 鉴于这个副本存在方式的特殊性,她不确定会不会有新的“顾无觅”。 亦即原故事线中存在于林心予认知中的另一个“林心予”。 第111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自从与林心予的魂魄逐渐融合, 顾无觅已经许久没有机会看到林心予对自己的好感度条了。 而至于本书另一位主角尚若水的好感度,她一开始就没去刻意看过。这人目前几乎已经从她的身边消失,直到周五中午林心予忽然收到辅导员的私信, 问她下午有课没, 没课的话两点前去办公室找她。 林心予等到一点半上课高峰过了才往双子楼走, 她们院的区域在较高的楼层,只有极少的几部电梯能够到达。她摁了电梯,站在走廊上,手中的雨水还在往下滴水,难免让她想起那个第一次感应到顾无觅存在的雨夜。 电梯缓慢上行,中途人上了又下,到最后只剩她一个了。电梯门缓缓打开,雨天资料室潮湿的书卷气隔着一段距离迎面扑来。她转了个方向,凭着记忆走到了辅导员的办公室,门虚掩着, 轻轻一推便溢出冷气。 “来了?站那儿干嘛, 进来坐呗, 开着空调呢,”辅导员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摸出零食,“饮料在后面的箱子里, 想喝什么自己选。饮水机里能接热水,但……一次性纸杯今早用完了。” 林心予身后取了瓶矿泉水,又象征性地摸了颗糖:“谢谢。” “客气啥, ”辅导员先是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关心问候,林心予差点以为这次又是学校强制安排的辅导员一对一谈心任务, 但到后来她话锋一转,“我在群里发的那个谨防诈骗的消息, 你看见没?” 哦,看来不是一对一谈心,之前的谈心活动都是提前发通知的。 “看见了。”林心予平静地道。 “哎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那边查下去之后发现你可能也跟嫌……受害者接触过,让你近期注意着小心点,毕竟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闻言顾无觅道:“这么快,竟然都查到你身上来了。” “导儿,”林心予没接她的话,而是心平气和地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没事的你别多想……啊?分手了?你跟文博系那个对象?” 林心予纠正道:“前任。” “好吧好吧,前任,”辅导员松了口气,“吓死了。怎么分得悄无声息的。” “刚分不久。”林心予试图拧开瓶盖喝水掩饰自己的无措,但却没拧开瓶盖,更无措了。 “我帮你,”辅导员从她手里接过水瓶,微微拧松便从桌上推过去还给了她,“分了也好,我还说这件事会影响到你呢,看来是我多虑了。” 涉及到学生的私事,她也不好多过问,一句“行没事了,你回去吧”就要出口,林心予却先递了话:“还有什么事吗?导儿,没有的话我想先走了。” “没事了没事了,就是注意安全,”辅导员连连摆手,“这么急,下午有事?” “一会儿有课,文献还没看完,”林心予笑了下,站起身将椅子推回桌下,“走了,谢谢导儿。” “诶,拜拜。” 与热情过头的辅导员道别,林心予转身合上门,弯腰拾起雨伞,走廊已经被行人带来的和窗缝里漏进的雨水淹过一遍,这会儿有些滑,她靠着墙挑没有积水的地方走,却没留神走错了方向。 顾无觅提醒她:“不对吧,来的时候没经过资料室啊?” 林心予抬头打量周围,微微叹了口气:“算了,绕一圈也能回到电梯口。” 顾无觅倒是对绕一圈没什么意见,只不过资料室似乎与几位院系的教授办公室隔得很近,她甚至闻到门缝里飘出来的若有若无的檀香。 好像魂魄的力量又充盈了几分。 还好刚开学不用写什么论文做报告,林心予经常回家,也没有在资料室自习的习惯。 电梯旁摆着一面不大的镜子,用以来往师生正衣冠。林心予路过时下意识望过去,完全一样的映像并没有多余的动作或神色。 顾无觅问她:“你真的希望一直这样吗?” 林心予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哪样?” 顾无觅似乎是叹了口气,林心予的心绪也受到影响,略微低落下来。她走见狭窄密闭的电梯厢,四面再一次都充满金属光滑表面并不清晰的倒影。 在电梯下坠到下一个暂停楼层有人进来之前,顾无觅听见她的心声:为我多停留一段时日。 但…… 996发出系统提示音:“检测到宿主停留时间过长,请宿主加快推动任务进程。” “不推动会怎样?”这个副本没有996的吵闹,忽然被熟悉的电子音包围,顾无觅还有些新鲜。 “强制剥离,或永久留下。”996冷漠无情。 顾无觅惊讶道:“我还能自己选?” 996打破了她的幻想:“系统根据实况作出决定。” “OK,别催,快了,”顾无觅无语道,“帮不上忙就闭嘴。” “检测到主系统下发功能内测参与名额,宿主是否需要报名?” “什么功能?还有这种好事?报名,立刻报名。” “好的呢,”或许是为了不背上“帮不上忙”的罪名,996以史上最快堪比大厂实习离职流程的速度过完了所有审批,“已为宿主申请到内测名额:副本力量增强buff,使用后一小时内有效。” 贵系统还是那么不爱在起名上花心思。 出于礼貌,顾无觅还是问了问:“具体效果?怎么使用?” “宿主只需在心中默念buff名称便可启用,”996说,“该功能能够将副本内部分本生力量转化为宿主所用,且无任何副作用。例如对应到此副本,则为玄学力量。” 也就是换了个名号来给她送决战前的温暖而已。 “客服在吗?有个问题想反馈一下。”顾无觅说。 “再重申一遍我不是客服,宿主有何问题,请讲。” “技能卡!我的技能卡!”顾无觅冷笑道,“每隔20好感度就能抽一次的技能卡!你不会告诉我犹豫这个副本的好感度累积方式特殊就取消抽卡制度了吧?这是虚假宣……996你还在吗?” 996:“检测到副本能量不兼容,已强制下线。祝宿主好运。”. 气温一路平稳,江市断断续续又下了两天的雨,最近是常有台风登陆的时节,辅导员在班群里转发了尽量不要出门的消息,然而这对并不放假的大学生来讲无非是在宿舍多吃几顿速食的命运。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林心予出门取快递时打着伞没听见雨声,起初还有些不适应,后来才反应过来这会儿已经不下雨了。 “紫色的天空。”她停在路边,透过半是金黄半是陈绿的树叶,被大片云彩遮住的阳光并不刺眼,落日的余烬里,江市极少出现这样诡异颜色的晚霞。 好像能让人陷进去。 顾无觅已经不再会像以前一样让她闭上眼,明日凌晨会有台风登陆,整座城市的天色都被笼罩在妖异的紫色里,美丽却又像是不祥的征兆。 前夜的风吹断了校园里不少并算不上矮小的树,但林心予对今晚出门这件事仍旧没有提出过质疑,就像是知道顾无觅总会将她庇护,再将她带回安全的所在。 她低头刷朋友圈里的照片:“真想去双子楼顶看今天的晚霞啊。” 顾无觅下意识劝道:“改天吧,早点回宿舍,一会儿又要下雨。” “你能陪我去看一次吗?” 顾无觅没有答应,承诺总是在有玄学力量的世界失去意义似的,又或者是太担心被气晕所影响,她很难将一件几乎不会发生的事说出口。 但鬼使神差的,她听见自己温柔的回答:“好啊。” 林心予也没想到她会同意,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嗯。” 顾无觅却回忆着方才那一瞬间的感知。 “她”已经……回来了吗? “她”对自己产生的影响好像是今夜即将发生之事的前兆,林心予临走前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唯一一个没有戴耳机的舍友听见动静,从门帘里探出头来问她:“心予?外面下可大的雨呢,挺危险的,你要出门?” “嗯,”林心予轻声解释,“回家。” “台风呢,你打车回家?要不就住宿舍再凑合两天吧,”舍友想了想,又苦恼地道,“唉,宿舍也不安全,前两天不是还有什么宿舍楼顶被掀飞、漏水漏到一楼的消息嘛。” “那你回家注意安全啊。” 林心予小声与她作别,临走前关门时又瞥到镜子,但这次却似乎…… 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还是真实存在? 她有些分辨不清,但再度将门合上一点,镜中倒映出自己有些迷茫的神色,顾无觅自若地问:“怎么了?” 身后……好像有东西。 她看错的可能性和那种存在出现一瞬又消失的可能性哪个更大? 林心予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像看错了。” 如果顾无觅都没看到,那一定是错觉吧。 她们同种形式的存在不才应该对彼此的感应更加敏锐吗? 顾无觅看她的疑心消下去,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林心予并没有看错,只是她背后的也并不是自己。 但似乎是由于联结不稳定,顾无觅也不能确定。 她与原故事线上的存在,究竟是同时存在,最终走向融合;还是她们从始至终都是两个不一样的个体,自己的决定却潜移默化受对方的影响? 一直以来大家好像已经习惯于穿越者知晓原剧情,并且能够轻而易举地扭转故事走向,最终事了拂衣去,将一切美好的结局和背后隐藏的漏洞都留给副本本身——但顾无觅隐约能感受到这并非自己所经历过几个副本的运作机制。 这时并没有下雨,台风天天气预报失灵是常态。但夜间视野并不明亮,林心予没骑车,提前了许久从宿舍出门网行政楼的方向走。 天色暗得出奇,连半缕月光也没有。这样的天很适合发生点鬼故事,但鉴于林心予自己身上就正有着一只鬼,路上倒是没再遇到其他同类。 除了巡逻的保安,路上也没什么人。连着几个保安都叮嘱她早点回宿舍,台风天减少外出。 直到走进旧行政楼前的一大片树林。 无论白天黑夜,这一片没什么人来,眼下更是呈现出惊人的死寂。树荫遮挡了近乎所有的光源,每隔几盏灯就会遇到已经损坏的,有的还散发着微弱的光,有的接连闪烁,越往深处走,一盏路灯猛地熄灭,视野再暗上几分。 林心予不得不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明,可她没走两步,手指却动了动,关掉了照明。 “嘘,”顾无觅说,“前面有人。” 第112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一楼大厅亮着几盏接触不良的顶灯, 昏暗的灯光下似有阴影闪动,顾无觅闪身靠在一颗粗壮的树干后。这个季节不该再有槐花,可她好像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花蜜香。 树干上渗了白天残留下的雨水, 下过雨的天本就冷, 半夜风吹更甚。林心予将指尖拢进衣袖里, 袖子上还有从树干蹭上的雨水。 这么晚了,会是谁? 林心予的视线随着顾无觅而动,她似乎听到轻微的首饰晃动、相碰撞的声音,清脆却在夜间显得诡异,分明屋檐四角也有风铃被吹响——较着劲似的,有来有回。 人影本是在门外,对着玻璃门的门禁研究半晌,试着推动无果,继而一阵铃声响过,黑雾散去, 人影已在门内, 周身笼罩的黑色雾气与她身上的黑色外衣融为一体, 辨不清真假。 “现在不能算前面有人了,”顾无觅喃喃道,“没有影子, 前面有鬼?好像也不太对。” 她大抵是施用术法将身体留在了楼外,笼罩着黑屋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通往负一楼的楼道里,顾无觅跟了上去, 同样被拦在玻璃门外。 “我们怎么进……”林心予话音未落,却察觉身体一轻, 伸手再推玻璃门时,竟然从中穿过。 “现学现用, ”顾无觅似乎松了口气,幸好没出岔子,系统在内测功能上还是挺注重招牌的,“这样也解决了会发出声音的问题,我们跟上去。” “右边。”林心予轻声道。 顾无觅意识到她能够感应到丢失魂魄的存在,甚至她们之间的联结比自己与另一部分的联结要更深——是因为原本就属于这个世界,被法则所生养吗? 顾无觅伸手试了没问题,便踏入其中,整个人从玻璃中穿过,魂魄踩在地上悄无声息,对黑暗环境的适应比实体存在的身体要强上许多,是以不多时她便顺着林心予所指的方向看到了黑衣人。 黑衣人并没有发现她们,对着紧闭的木门研究片刻,微微俯身将一段极细的铁丝捅进了锁眼,片刻后,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她进入后反手虚掩着门,顾无觅走上前去,魂魄并不能像穿过透明的玻璃一样穿过厚重的木门。她本意欲从门缝中穿过,却不料指尖压在锈迹斑斑的把手上,接触之地立刻传来烧灼般的痛感。 林心予没忍住发出一声闷哼,顾无觅垂眸盯着指尖查看,浅淡的金光一晃而过。 应当是之前做法事残留下来的力量,附着在香灰上,对她这种外来存在的敌意尤其明显。至于林心予会感受到不适……大抵是因为她们的魂魄融合程度仍旧在加深。 不过眼下似乎是感受到丢失部分的缘故,顾无觅察觉她们之间的共感没那么强了。 她闭了闭眼,现在主位上的仍旧是林心予,越过主位控制身体对她的损耗是巨大的,可她担心这具身体已经无法再一次承受更换魂魄主位的亲和度,像前几日一样固定住主位的魂魄。 眼下的状况她顾不上林心予,完整的形态在门缝前分散,挤入室内后再次重组成人形。不远处黑衣人背对着她们,正将一堆瓶瓶罐罐往香案上摆放。 香案? 视线上移,本该摆放神像的位置被层叠的黑色纱幔所笼罩,似乎是交脚盘腿坐像的姿势,却看不清楚究竟是哪路神仙的塑像。香案上并未燃香,而是空空如也。 “你能看出是什么信仰吗?”顾无觅若有所思。 “不像是常见的……但既然在学校里,应当养了很久吧?就算不是常见的存在,也或许被养出灵性了……”林心予轻声道,其中的某个罐子里装着她散落的魂魄,黑暗中的闷堵和窒息感愈发强烈,她有些喘不过气,耳边隐约传来尖锐的风声,她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耳后,嗡鸣声消失。 “不知道跟什么东西关在一起,”顾无觅小声嘀咕道,“不会已经被吃干净了吧?” 听上去有些残忍,林心予当然知晓魂魄间的争夺也会是很激烈的,很关在同一个狭窄的容器里就好像是养蛊,在某些并不会被列入教学大纲的文献里读到过。诸如两缕魂魄不能同时处在一个容器里——身体当然也算在内,除非一方将另一方吞并,或是最终维持势均力敌,某种诡异的平衡。 最终也会承受不住精神崩溃的吧。 胡思乱想的时候总是意识不到心声需要掩饰,林心予后知后觉顾无觅能听见,可后者的注意力似乎仍旧在神像下方,未曾意识到她的心声。 不过说起来,为何只是看见被黑纱笼罩的大致形状,脑海中就能清晰浮现出神像的概念呢? 是因为香案之上主位供奉神像的概念先入为主了吗? 黑衣人摇响了手中的铜铃。 霎时间一阵风起,纱幔从神像上方缓缓剥落,羊脂玉一般的光滑表面映射出烛火幽微的光,香烛燃烧的火星子噼啪爆开,林心予被神像注视着,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撞到了木门上。 糟了! 黑衣人瞬间转过头来,林心予猛地屏住呼吸——她的目光穿过自己,空洞地在身后的木门上缓缓扫视过。 就好像……自己的存在并非肉眼可见。 只是一团浓重的黑色雾气,哪怕是最为和煦的微风也能让她散开,魂魄的存在就是如此脆弱。 可她们也将带着意志去往所有风能到达的地方,长久地不会消散。 黑衣人举着烛火往这边探查过来,灼热的火光只能照亮周围一小部分,黑雾如影子一般贴上墙壁,林心予手臂再次蹭到香灰——她已经学会了将痛呼压回嗓子里。 那火光中蕴涵着巨大的、能够将魂魄灼烧的能量,毫无疑问这是邪术,但纸上谈兵的概念教条起不了任何作用。从被火光照亮的那一瞬间,她便再挪动不了分毫,无处可去。 真是狼狈,微弱的呼喊又夹杂在风声的尖啸中传来。 正当火舌即将舔到黑雾的边缘之时,火光却兀地熄灭。 黑衣人倒吸一口凉气,却吸入余烟,猛地呛咳起来。 林心予在光亮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秒窥见她身后的黑影,如同背后灵一般吹一口气,烛火便蓦地熄灭。 那黑影的身形她再熟悉不过。 是自己。 不知何时属于顾无觅的魂魄已经只剩一点微弱的回应,原先在她身体中的部分如同休眠一般再感知不到。林心予呼吸有些困难,或许是因为负一楼实在缺氧,火焰也会轻易地熄灭再不会燃起。 她试图动了动手指,却如同魂魄被困在躯体中一般,万分困难。 剩下的魂魄无力支撑起身体。 有人在黑暗中看她。 却又不是在看她,林心予能够感受到那道目光,甚至不如黑衣人的一般穿过了黑雾,而是微微偏离了方向,向着身侧瞟去。 那里……到底有什么? 她伸出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一扶木,然后顾无觅接住了她。 十指相扣,像最初一样。 魂魄并不如身体沉重,略微施力便轻盈地从木门旁飘到了她的身侧。与此同时黑衣人缓过来,察觉到黑暗中还有其他的存在,试图再次点燃烛火,无果,香烛滚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但……还有东西在盯着她们,盯着所有人。 忽然,香案上摆放的瓷瓶与陶罐像是受到某种感召,剧烈摇晃起来。那其中不仅有她与林心予的魂魄,还有数不清的黑衣人曾从其他存在处剥离开的。 在神像无悲无喜的注视下,它们受到召唤,剧烈挣扎,想要逃离束缚。 顾无觅将林心予护到身后,抬眼试图寻找神像的眼睛,却发现那根本就是一张未经任何雕刻的无面神像! 无面之物最容易被鸠占鹊巢,更何况被纱幔笼罩着放在地下室许久不见天日,里面是什么都有可能。 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顾无觅甚至感受不到它的恶意,但也没有任何的善。它无悲无喜,全凭本能行事,满室堆积的香灰都被掀起,大面积与魂魄所化的黑雾相撞。此时她们皆是无实体的状态,微弱的金色光芒此起彼伏,再这样下去她们迟早被渡化。 不行,林心予的魂魄还没拿回来。 顾无觅摸索到香案,还没扶稳,从通风口里透过的微弱月光却暗了下来。 再一次陷入暗无天日的夜。 老旧的排风扇呼呼转起,黑衣人察觉不对,顾无觅听见她低声念了口诀,玄学力量加持还没失效,自己与魂魄间的联系却如同被切断的蛛丝,蓦地飘然落地。 呼啸的风声、檐角的风铃、墙中空隙滴水的声响,一瞬间都消失在感知世界里。 桌上的陶罐瓷瓶变得与普通容器无异,似乎方才的求助只是错觉。她如同一缕游魂,不知来处,不知归所。 可无面神像忽然睁开了眼。 一双如湖泊般惊心动魄的浅绿色眼眸从白玉的雕塑上生长而出,如同真正的血肉之躯,轻轻眨了一下,顾无觅甚至看见她轻颤的眼睫,如蝶翼一般,却没有任何阴影投落。 她微微垂眸,目光从黑暗中的三人身上掠过,所过之处光影模糊,风声渐息。 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子噪音。 “……警报……检测到宿主魂魄缺失度已达到系统承载能力上限……缺失……严重……请……尽快寻回……不稳定……” 神明眼中似乎闪过片刻古怪的神色,刹那间顾无觅再度听见魂魄微不可闻的呼唤,她不知凭着从何而来的力量,猛地将桌上的白色瓷瓶推倒在地。 窗外炸开一声惊雷。 第113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瓷瓶破碎的声响被掩盖, 刺眼的白光却在下一瞬照亮天地。神像的面容被映得惨白,未完全褪去的黑纱还搭在她的发间,像一曲悲惋的哀歌。 顾无觅察觉她打量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 却又与自己的视线错开。世界的运行好像出了bug, 她现下所见的情形已经超过了副本的承受限度。 祂也是外来者。 直视神明的代价是什么?哪怕只是一个用之即弃的化身。 毫无留恋的价值。 低微急切的呼唤声随着瓷瓶的破碎从脑海中消失, 余光瞥见似乎有一缕如烟尘的雾气从瓷瓶中升起,缓缓飘荡至空中。其中光影闪烁,属于二者的交融之处并不稳定,似乎有着分裂的迹象,却又在破碎的边缘重新弥合,如此周而复始。 终于,它们达成一致似的,向着林心予的方向飘然而去。黑暗之中顾无觅听见火柴在砂纸上摩擦的声音,然而火光只燃片刻便再度熄灭,紧接着骨链碰撞, 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向着光团再度扔去。 然而下一刻, 预想中的碰撞并没有到来。顾无觅猛地掀起笼罩在神像上方的黑纱向着骨链扫去, 骤然改变方向的骨链落于桌上,碰倒了第一个瓷罐。 顾无觅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瓷罐在桌上滚了两圈, 从破碎洞口洒出的黑色粉末与桌面的香灰混合,爆炸声与雷声交织猛地炸开,炙热的火焰顿时笼罩了神像。 紧接着, 火光中传来第一声碎裂的轻响。 系统的警报声蓦地尖锐起来,顾无觅顾不上其他, 一把拉起林心予往楼道奔去—— “现在着急走了?”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前方的楼道忽然被无形的屏障锁住, 木门砰地一声合上,门板被风敲打似的,呜呜作响。 桌面上的瓶罐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接连倾倒,碎裂之声不绝于耳,黑衣人冷笑一声:“既然碎了,那便由你们来做替代品吧!” 眼看骨链即将再次扫来,顾无觅侧身堪堪躲过,与此同时将手中的黑纱再次甩了出去,横冲直撞的力道顿时化为虚有,被轻轻拢进了柔软的纱网中。 “多谢”顾无觅低声道。 她抬眼望向神像,后者似乎未曾想到她的行为,黑纱覆于神像上方,日夜受灵气滋养,自然沾染了属于神明的力量。她在第一个副本中的所学还没有完全忘记,哪怕换了副本,受主系统控制的力量本源仍旧是相通的。 不知是否为错觉,烈火中的神像眼中竟透露出些许惊讶,继而微微弯了双眼。 最初的平衡被打破。 烈火随即淹没了她,顾无觅再看不见神像的面容。她就着手中的黑纱用力一拽,黑衣人重心不稳,撞翻了桌案。 瓶罐彻底碎了。 一瞬间形态各异的魂魄争先恐后地逃了出来,它们或仍有一丝清明,或已彻底失去神智,沦为只会吞吃同类的鬼怪。 而属于她与林心予的那一缕魂魄逐渐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耳边再次回荡起尖锐的嗡鸣,窗外风雨大作,地下室却被架在火上炙烤,魂魄甚至难以维持原型,略有神智的化为雾气,从窗缝中挤出去,转眼却被狂风吹散。 其中的几只见为首的已被狂风撕碎,转而退回室内,却被神像周围的火焰灼烧,惊声尖叫起来,在空中相撞扑灭身上的魂火,转而扑向这里活人气最重的黑衣人。 而她的骨链在顾无觅手中的黑纱包裹里,一时间使出浑身解数试图从包围中逃脱。 林心予拉了拉顾无觅:“我们……走?” 看样子这场混战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她们暂时没有了来自黑衣人的威胁,却难保黑衣人被分食干净后,饥饿的魂魄不会找上她们。 顾无觅用力揉了揉额角,魂魄被嚼碎的声音听得她疲惫,声音也带着浓浓的倦意:“等等,你的残魂还在。” 但其实……真的还在吗? 顾无觅自己也说不好。 此时地下室里乌烟瘴气,香灰还在持久地起着净化作用,甚至有靠得近的游魂被超度。可此时被超度亦无处可去。留在室内难逃被吞食的命运,可室外的风雨亦让魂魄难以维持形态。 顾无觅在身后摸到门把手,往下压了压,松了口气。 她抬眼朝火海中望去,方才神像的面容似乎只是幻想,此时它在火海中便如一块普通的石头,被烧得残缺不堪。 但神明真正降临过,无论是作为玄学中的最高存在,或是一串能够篡改一切底层逻辑的数据。 “在这里等我。”她对林心予道。 她将那串骨链投入火海,熊熊燃烧的火焰有了片刻凝滞——在魂火将新的燃料彻底吞噬之前,她还有最后的机会。 最后的绕过火焰,感知魂魄的机会。 几乎是在一瞬间,两道微弱的呼唤声分从东西两侧扑来,她随即意识到——她与林心予的残魂竟是在魂火的混乱中意外分开! 可她只有一次机会。 一阵狂风再次从窗户的缝隙里卷入,魂魄几乎不存在的重量使她不可避免地被吹向东侧。温软的力量透过手心,她在这片刻抓住了她所希望的存在,与此同时火焰猛地升高,彻底吞没了西侧的一切。 意识中维持理智的弦蓦地断裂。 她有片刻站立不稳,几乎是处在消散的边缘,魂魄深处的刺痛传遍全身,哪怕在第一个副本从幻境之中脱身而出时都没有这样痛过。除此之外所有感官在一瞬间沉入无穷的黑暗,或是……混沌。 她似乎看见蔓延至整个世界的蓝色光点,它们由半透明的白色细线连接,四散至万物生灵,最终又回到最初的本源,循环往复。 但仅仅一瞬之后,剧痛将她拉回现实。 视觉尚未完全恢复,她甚至不确定林心予究竟离自己有多远,但又能勉强看见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说话。但耳畔只有无止境的嗡鸣,她好像正在脱离这个世界,去向蓝色光点与白线构建的洪流。 “无觅!”有人在喊她。 她原本……就叫这个名字吗? 会不会作为本体的存在同样是被她者建构呢?否则为什么……为什么会在所有的世界观中沿用相通的名姓? 除非世界本因她而生。 “顾无觅!” 世界骤然崩塌。 愈发炽热的高温使剩下的残魂更为疯狂,她们已经吞吃掉了大部分同类,进化成为更加强大的存在。已经有魂魄注意到了林心予二人,却又与她二人看上去都神志清醒,仍旧隔着一段距离观望。 可也有跃跃欲试者。 意识逐渐回笼,林心予似乎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她喘了口气,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别叫这个。” 林心予怔了下:“什么?” “……别叫这个,”顾无觅喘息道,“叫……你自己的名字。” 林心予下意识想问为什么,可她没有,短暂的沉默后,她轻声念了出来:“林心予。” 顾无觅松开手,那一团白雾似的残魂飘然而出,受到呼唤,逐渐融入了林心予的魂魄中。 顾无觅与她,黑与白,魂魄的界限,泾渭分明。 “出去,”顾无觅费力地道,“关门。” 林心予便拉起她向门外跑去,门缝打开的瞬间有魂魄想要一同挤出去,林心予反手关上门,将一切混乱都隔绝在身后。 结束了。 顾无觅勉强算是松了口气。魂魄的重量很轻,更何况她此时虚弱,重量几乎能够忽略不计。林心予已经几乎快要看不清她的脸,似乎隐藏在浓密的黑雾中,又快要散去。 为什么她们彻底分开? 属于顾无觅的残魂呢? 林心予的疑问一个也没问出口,她在即将走到一楼的时候顿住了脚步,身后的喧嚣好像只是一场幻梦。一楼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正对着她的地面上坐着一只残破的玩偶,半面抿起嘴唇,另外半面扬起微笑,却被火灼烧。 好像天亮。 这会儿远不到天亮的时间,可灯光何尝又不是人世的象征呢?死后的世界只有魂火,镜中世界的灯火也只是对实存的映射,用手触碰仍旧是冷的。魂魄处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没有任何生老病死的、永久持存不变的世界。 那个世界也不会有真正的光, 离地面的距离已经不超过五步,手上的重量越来越轻,她只怕自己握住的其实是一团不真实的雾气,在光亮中便会消散。 “怎么不走?”顾无觅问她。 “我们什么时候,”林心予转头看她,“去看双子三十楼的晚霞?” 顾无觅好像笑了一下——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还会笑。 其实地面上的世界又有什么好呢?天灾、人祸,会毁坏一切存在之物。她闭目,往下是游魂的深渊,往上风雨大作,何处不是一片狼藉。 但林心予原本就属于这里。 她睁开眼,视线没有焦距,林心予的面容似乎模糊成了记忆中的另一种样子。层层白雾将她掩盖,正如林心予看她,亦是黑雾弥漫。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在看什么吗?”她问。 林心予残缺的魂魄回归,她已经完整,而自己却是残魂,无力支撑一具新的身体。 林心予与她从来不是同一个人,系统给出的数值穿透世界本有的图层,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林心予沉默了许久:“看什么?” “你凑近一点。” 林心予低头倾身过去,顾无觅半仰起头,吻上她眼睫。 阖眸之时,一串数字映在生动的浅绿色中。 0/100%。 第114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这是……什么?”林心予微微蹙起眉心, 如果说玄学仍旧在她对这个世界所理解的接受范围内,那么眼前的数字却已经完全超过了她的认知。 “果然,”顾无觅喃喃道, “消失了。” 林心予不解地望着她, 顾无觅笑了下。林心予在方才的一瞬间窥见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的规则, 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借此确认某些东西呢? 林心予的瞳色已经恢复正常,方才如湖水一般清透的绿色似乎只是不经意的错觉。 她的神色也全然不像是知晓。 如果任务者本身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不存在”,那么系统又将如何认定好感度呢? 如她先前所猜测,这个副本的好感度计算方式并非如先前几个世界一般,从一个固定的数值逐渐上升,最后到100%视为成功,而是从一开始就呈现出25%/75%,这样奇怪的比例。 而无论如何变化,左右两侧的数值此消彼长,加起来恰巧是100%, 显然是有意为之。 如果按照原文设定, 林心予与作为另一个“林心予”的她, 除了来自不同的不同的世界,是一体两面之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分别, 她又如何能将“顾无觅”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单独纳入好感对象的考虑范围呢? 所以她会只有在镜中世界才能看见好感度数值,到后来与林心予的魂魄融合后,她们其实已经成为一体, 无法再将其中某一个特定的对象抽象出来作具体考量。 她不可能永远作为“林心予”在这个世界停留,既然并非以将林心予取而代之为目的, 那么她需要寻找离开的途径,完成系统给定的任务, 或是寻找命题的漏洞。 在好感度计算方式永远也不可能达到100%的情况下,显然是后者来得更为容易。 既然已经预先设定林心予的好感度只能以比例的方式,分配给林心予自己或是作为一体两面中的另一面存在,那么她自己若要获得100%,则意味着林心予对她自己作为存在的好感度是0——这当然并非合理的存在方式,或许只有对根本不作为“存在”的存在,才能够彻底将好感度降到系统认定的“0”的标准。 毕竟“0”是否作为存在,对世界观本身而言是极难界定的概念。 于是她猜测眼前局面唯一的破解之法是将自己与林心予的魂魄彻底分开,让系统认定的好感度对象——作为林心予另一道意识而存在的顾无觅,已经脱离了原先的概念范围,才能够真正让好感度这一统计数据不成立。 让任务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唯一意料之外的事便是她自己残魂的缺失,毕竟在原先的计划里她只需要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将盛放自己与林心予魂魄的容器偷走,再将这两缕残魂放出来,各自与她们二人的魂魄融合,让林心予身体里的魂魄重归完整,自己便能够顺理成章地离开她的身体。 但她没想到自己的残魂被魂火吞噬,彻底消失。 最初的那一夜林心予在双子楼东,召唤出了在另一个世界西楼的她。 而今晚的火焰从桌案西侧开始吞没一切,所过之处亡灵皆散。 其实……还是命吧。 紧绷一整晚的精神松懈,魂魄残缺的疲倦感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到这会儿她反而感受到某种被控制的错觉,但或许并非错觉,至少两次闪过的湖绿色相似度太高,她不会认错。 而现下林心予是知晓,还是不知晓呢? 知晓她……与神明的关系。 抑或她本就是神明? 如果神明与主系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那么她——或者她们,设定故事情节之时本是为了什么呢?凡人于祂而言应当如蝼蚁。 “我害怕,”林心予轻声道,她将顾无觅的手抓得更紧,尽管她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抓住任何真实存在的东西,触感似在非在,“你能陪我上去吗?” 她好像抓住一团虚无缥缈的云雾,下一瞬就要散去。而云雾至少能够以水的变化形态永远留存,可她心中的预感愈发明显,她将面临的是真正的消逝,不会再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痕迹的。 毕竟她原本就是从死后世界召唤出的亡灵,又何以在生者的世界中长存呢? 顾无觅并不知晓她的猜测,996在尝试与她的残魂重新建立连接,但试了好几次都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噪音,在眼前显示一片茫然的乱码。但数据流在重组,白色的光点与蓝色细线重新编织,紧急对世界进行着修复。 而在这之中,还混杂着浅绿色的光芒,如同柔软的蚕丝将世界的存在轻盈包裹,于洪流中若隐若现,却延伸至每一个角落。 顾无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林心予的世界里,她正在消亡,可留下来的一部分魂魄是不灭的,她只是回到这一副本设定中她本应当存在的世界。 她出现在林心予生活中之前的时空。 她将另一只手搭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尽管她已经不太能感受到林心予存在的具体形态了,好像覆上一朵柔软的云,多用些力气就会消散,想必林心予此时是同样的感受。 属于两个世界相交的子夜之时正在流逝。 林心予必须在交替的时间结束之前回到地面,回到真正属于生者的世界。 “很晚了,”她微微叹了口气,“你应当回去。” “我害怕,”林心予重复道,好像只是机械性地挽留,对分离的恐惧占据了她的思考能力,“我不想一个人……凌晨、台风、来的时候路灯坏了,你都知道。” 她语无伦次起来,但其实她所说的这些都会逐渐褪去,属于生者的一切都在改变,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只有死亡才是永恒——可也仅是对于生者而言,没有死后魂灵能向生者传递另一个世界的信息。 顾无觅却只像是在陈述意见无比寻常的事,寻常得就好像早八得从床上起来,晚课后最好不要在外面逗留,而每一道魂魄都应当回到诞生之地,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人类终其一生都会是社会与独处的矛盾体。 “你并不害怕你所说的。”顾无觅平静地陈述道,经过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她已经对林心予足够了解。 她会对未发生之事不妄下罪论,也会永远报世界以柔软,唯一的失态大概是她们初显融合端倪的那个晚上,凌晨时分她在无人黑暗的阴影里对着镜子练习微笑。 不会有背后灵突然出现,镜中的影子也不会蓦地改变神色。 其实内心深处仍旧是很容易满足的小孩,稍显幼稚、恶劣,对世界的认知清澈得出奇。 顾无觅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环境才会形成这样的人格,她尝试过观察,但事与愿违。林心予几次回家都没有与家人有过长时间的共处,平日在学校里的行为也算不上出格,她正如副本的设定,是小说里的人物,只会按照预先给定的标签行事,而不需要更深层的原因。 但这样的世界要怎样维持其运转呢?一旦有外力因素的介入——例如顾无觅与系统派发的所谓任务,世界如何在其原先的框架中延用秩序,而非生长出新的触角? 她尝试改变林心予,让她足够有勇气面对一切而不是一昧抓住任何人都能当作救命稻草,可她需要有人陪伴的原因或许就只像是程序设定中有这一条,仅此而已。 从这个视角看林心予她需要微微仰起头,几步台阶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道鸿沟,一楼的灯依旧亮着,将生者世界照亮,如同白昼。 “回去吧,”顾无觅站在阴影之地,眼中倒映出明亮,林心予与它仅一步之遥,“已经……到尾声了啊。” 林心予没有动,可那束光离她愈发近,几乎与她仅一线之隔。 顾无觅轻轻将她推了过去。 风雨声再度于世界中回响,林心予闭了闭眼,右手下意识扶住墙,稳住了重心。 她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头顶吊灯被从门缝里漏进的风吹得吱呀作响,盯久了视野会开始发白,继而视觉会消失,好似沉入意识深处,不用掌控感官也能知晓周遭一切动静。 可这样的感觉究竟真的存在吗? 或只是她一瞬间的幻梦? 一楼的灯光未曾覆盖至楼道,她恍惚觉得自己方才见了什么人,也有人站在被白昼遗忘的阴影里,放轻了声音与她说话。 长久的疑惑将她笼罩,她隐约有一种预感,就连这片疑惑也会彻底陷入遗忘之海。她的意识并不属于她,正如存在从来只关乎存在本身,而无关其他任何被人类所定义的认识。 指尖从墙面滑落到桌上。 柔软的触感——她睁开了眼。 她触碰到的,是一个放在桌面的……破旧玩偶。 玩偶的脸上呈现出微笑的神色,她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玩偶不大多都是这样的吗?微笑的,平静的,流泪的,神色各异的。 只是其中半面像是被火灼烧,有漆黑的焦痕。 所以——她方才究竟在与什么人说话? 也许……是自己。 第115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那一瞬间的明暗交接后, 林心予的身影从眼前消失。无法忽视的晕眩感让她不得不撑住了墙,然而仅仅一息之间,一切恢复宁静。 窗外没有呼啸的风声, 也没有暴雨敲打玻璃, 就连地下室里的百鬼被火焰灼烧的惨叫之声也一并消失, 停留下的只有一片死寂。 仿若将湖面投入一颗石子也不会掀起半缕涟漪的。 顾无觅开始理解为何文中常写有任务者经历过副本之后感觉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她现在甚至除了一点头晕和恶心以外并无大碍,撑住冰冷墙面的手完完全全是血肉之躯,而并非是纯粹的魂魄形态。 她回到了本应属于亡灵的世界。 而作为阴阳交界之地的负一楼与仍旧被困在其中的魂魄们究竟是已经成为两界之外的游离者,还是已经消逝于无尽的时空之中,无人知晓。 这个世界的气温比活物所在的要低上不少,不过此时她的身体容易腐坏,故而能够适应这样的温度。她转了下手腕,似乎有些僵硬,而又有些……过于的柔软。 吊灯安静地将整层楼照得惨白透亮, 而光线似乎并没有任何层次感, 只是死寂呆板地将这一片区域涂上光的影响。 可无论是算作卡bug成功还是失败, 任务都已经结束了,为什么她仍旧留在这里? 原先属于这个世界的、真正的“顾无觅”呢? 她尝试练习996,后者寄宿在她的魂魄之中, 大抵是方才残魂破碎的时候也受到了影响,这会儿也没有主动找她,似乎还没有断线重连。 没事可做, 任务失败的后果总不能是永远留在副本中的世界。若是副本中的“顾无觅”原本只是虚构出来的任务,这个可能性倒还行得通。可副本中难道不是原本已经有一个作为“另一个林心予”而存在的实体吗?她这算什么, 鸠占鹊巢? 她从阴影中走出,来到一楼地面, 一切摆设与另一个世界都别无二致,可却平白多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阴森感。 太安静了。 尸体并不会冷颤,本就没有心跳也难有心悸的感觉。顾无觅愈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潭死水,魂魄对外界仍旧有着最基本的感知,身体却不能配合着做出丝毫反应,强行压抑着感知。或许在这种境况下待久了,也会逐渐心如止水吧? 虽然的确说人的那一刻便决定了是会死的,这一生的无数次睡眠都是在为死亡练习做准备云云,不过在一个毫不熟悉的地方过死后养老生活也太……憋屈了。 她试图推开大门往外走,可刚将玻璃门推开一个缝,便察觉手上一凉,收回来看时竟已被水珠晕湿,而人也快要站不住——就好像在刮感知不到的台风,略过过程,只剩“人被吹走”这一结果。 联想到一些奇异的诸如“尸体泡水容易巨人观化”的知识,秉持着对原主身体负责的原则,顾无觅关好门重新退回来大厅,并且用窗帘将手上的水蹭干净了。 正当她准备往楼上走时,一道久违的机械音出现了。 “滴——系统修复度已达60%,重启成功。” 顾无觅跳过了煽情环节,开门见山问道:“60%?感觉像是已经不能用了……你们主系统真的不能换个员工来服务吗?” 996检索的速度明显比以前慢了,“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已记录宿主的需求。经查询系统工作守则,系统更换只能由主神亲自决定,本系统无更换权限。” 与魂魄一起被烧掉一部分成为了更加优秀的人工智障。 我在辨别人工智能与人工智障的游戏中获得了0.01秒的好成绩,快来参与吧! 顾无觅无言片刻,然后蹲了下来:“好吧,好吧,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只是个被邪恶黑心资本家主神压榨的打工人……机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检测到宿主魂魄缺失,寄宿在该部分残魂上的系统程序已缺失,正在努力修补中,“996一字一顿地道,“预计修补时间为……很抱歉,系统无法计算。” 顾无觅:“……” 顾无觅:“那你还能计算什么?比如这个任务结束了吗?失败还是成功还是卡bug不计数?为什么我还没被传送走?” 996:“检测到宿主提出四个问题,正在查询,请稍后……查询失败。” 顾无觅:“?” 她真的要差评投诉报警一条龙了。 冷静,系统没了真就什么也没了。 她深吸一口气,下意识道:“转人工。” 996:“正在为您转接人工服务……转接成……” 真有? “……转接失败,接下来为您服务的是破镜重圆系统,编号:996。宿主有什么问题吗?”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顾无觅经历了无数次大起大落,此时已经心冷得仿佛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冷静地问道:“第一个问题,你现在还剩下哪些功能?” 996:“已完成扫描自筛,大部分功能完好,实际使用效果需要在运行过程中做进一步检测。” 好,意思就是绝大部分功能都不保证能够使用,领导画饼都是这样画的。 顾无觅颔首:“第二,这个任务的完成度如何记录?” 996:“由于宿主在副本中的身份消失,任务对象已无法达成‘好感度100%’的成就,具体情况已上报主神,等待反馈中。” 顾无觅:“第三,既然任务已经结束,我为什么仍旧在这个副本中?” 并且不出意外的话,这具身体也是原主的身体。 996:“系统正在检测,请稍候。预计副本时间二十四小时内为您解决。” 996听上去十分心平气和:“请问宿主还有问题吗?” “有,”顾无觅不知道她能否看见自己,但仍旧眨了眨眼,“下次装人机能装得像一点吗?感觉业务不太熟练,第一天上班?” 菜就多练。 魂魄莫名感受到一股来势汹汹的杀气,她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拿起桌上的笔在纸间转了两圈,却由于指关节过于僵硬而在第三圈时没能接住,啪嗒一声笔掉在桌上,咕噜咕噜又滚下桌面,在白瓷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将寂静打破。 但也没有回声,声音只带来了一瞬间的鲜活,世界仍旧机械运转。 疑似并非996的系统道:“宿主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顾无觅:“……有点过于敷衍了。” 总之已经被戳穿的系统丝毫没有恼羞成怒,还竭力维持着最后一层聊胜于无的伪装:“请不要讨论与副本无关的话题!宿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看,”顾无觅说,“你用感叹号了,人工智能都很会提供情绪价值的,毕竟它们没有自己的创造力,也就只能顺应人类的需求提供一点情绪价值了。如果连情绪价值都不能够满足,那也就只能做做重复性可替代的大厂牛马实习生的活儿了。” 996:“……如果宿主没有其他问题,系统将启动沉浸式修复程序。修复时间内系统开启休眠模式,预计修复时间为:副本时间24小时。” 顾无觅道:“等等,我得确认,在你休眠的时间内,我在这个世界里是不会遇到危险的对吧?” 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危险?再活一次? “宿主请放心,”996道,“本次副本任务已结束,滞留于副本的时间内,世界意志将保证您的安全。” “休眠模式启动倒计时。十,九,八……三,二,一。” “期待与您的再次相遇。” 世界重归寂静,顾无觅又只能看着四面惨白发呆。她艰难地蹲身将掉落在地上的笔捡起,隐约觉得桌面空荡荡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她绕到桌后,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十分眼熟的玩偶。 与她和林心予在行政楼第一次见到的似乎是同一只。 但又有些微妙的差别,玩偶黑线缝成的嘴紧紧地抿成一条,好像正为困境而陷入沉思。 大抵并不是个爱笑的玩偶。 她将玩偶面朝门外摆在桌上,虽说死后世界千篇一律,也没什么风景好看。但玻璃外的世界总归不会比楼里的世界更无趣。 随后她摁亮了楼道的灯,将通往负一楼的空间照亮。 香灰的味道……比原先的世界更浓。 飘落在皮肤上燃起炽热的灼痛,这一点倒是与在原先的世界别无二致。至少活着的世界会有风,香灰会被裹挟在空气里逐渐散至其它的地方。 可死后世界的香灰只会逐渐累积,越埋越多。她手上拿着刚才从抽屉里薅出的手电筒,打开探灯往下一照,几乎掩埋成小山的香灰静静地堵住了木门,木门上更是绘满奇异的符号,系统给的内侧功能已经失效,林心予也不在,她并不认识这种纹路。 原本还想着去看一眼负一楼的无面神像是否还在,验证一下某些猜测,不过现在看来是下不去了。 楼上都只是空的办公室,大多都还锁着门无法打开。她只好回到一楼,百无聊赖地用几乎已经干掉的笔在稿纸上涂画以消磨时间。 日暮西斜,却等来一位不速之客。 第116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 这是顾无觅将玻璃门推开一个缝去没感受到雨丝得出的结论。她在这个了无生机的世界停留十余个小时,此时距离996给出的修复期限已经过去了约四分之三。 玻璃门吱呀吱呀一声响。 似乎有人刷了门禁,及其后知后觉地发出滴的一声, 在空旷的大厅中却没有回音显得诡异, 顾无觅应声抬头, 却没有多少惊讶。世界正在同化她,将她身上属于活人的一部分气质消磨。 然而目光触及来人之时她还是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来人竟与林心予的长相别无二致。 她在门口甩掉伞上的雨珠,与人一样不起眼的黑伞被放在伞架上。外面其实已经没有再下雨,但也说不准,顾无觅还没有彻底摸清这个世界的准则。 她在这里待了一天也不见有生人来,差点猜测这个世界里只有她一人,说不定美一缕亡魂死后都能分配到自己的小世界。到后来她甚至觉得这个猜测十分合理,毕竟这个世界没有生老病死万物运转,从最初产生之后便能丝毫不变地长久持存,不需要再消耗多余的能量。 而“林心予”的反应比她要更平静, 似乎也是事先惊讶了一瞬, 不过只是从冷漠的神色中如尘埃掠过, 顷刻间落定。 “是你。”她先开了口。 笃定的语气,就好像她原先知道顾无觅的存在,且对她出现在这里早有预料, 做出了一定猜测,预判了绝大部分可能性。 这个性格倒是不像林心予。 尽管她有着与林心予一模一样的容貌,就连说话的音色也听不出分别, 但她只是站着,淡淡开口, 顾无觅便认定她绝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林心予。 她斟酌措辞没开口,对方便又说了第二句话:“原来如此, 我说怎么回来的时候没找到身体……你还没走?要待到什么时候?” 手上没东西,唯一的座位又被顾无觅占了,她靠在玻璃门上,抱臂微垂着目光看顾无觅,没等她回答便又添了一句:“之前的事……多谢。” 顾无觅大抵猜到她的身份,自己原先对系统构建世界方式的猜想中了一部分,副本中的确是有所谓“原主”存在的,并且原主对她的到来并非毫无意识,否则此时“林心予”不可能与她和平相处,甚至以一副对往事多有了解的态度对她说“多谢”。 不过若将焦点仍旧回落到这个副本的故事本身,顾无觅最关注的疑点却是:“你与林心予的性格差异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更大,你究竟是?” “好奇我的存在?”“林心予”反问一句,“我以为干你们这行的应该事先都对故事背景有了解,啊,原来只是随机应变就能入行的吗?” 这攻击力要是林心予本人,顾无觅能当场冲回去将那无面神像给砸了。 反正系统会保证自己的安全,顾无觅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多忍让:“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林心予”哦了一声:“嗯,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先提问的应该是我。” 所以这就是可以不自报家门的原因吗?她一进来就表现出对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的模样,难道问问题之前不应当先介绍一下自己吗? “算了,没什么好吵的,”“林心予”动了动,让自己在冷硬的玻璃上靠得更舒服些,“如你所见,我才是应当被林心予和那叫尚什么水的召唤出的另一个‘林心予’。”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占了我的位置……唔,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林心予道,“先前被召唤出来的的确是我,陪在林心予身边的也是我,只是我失败过一次,原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事情却迎来了转机。” “你那是什么眼神?对,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一觉醒来回到一切还没发生* 前,一切都还来得及挽留的俗套剧本,”林心予冷冷地道,“然后发现主角换人了,我成了旁观者。” 听她的意思,自己的确是鸠占鹊巢的外来者。 “不过后来我才逐渐知晓,‘换人’一词并不准确,与其说是‘换人’,倒不如……”她的话语顿住了,顾无觅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阳光下打量,却因为此地太过阴森,对方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也不见得有什么人气,反而像是被机器扫描过,“你知道的,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很微妙。” “或许你也会在某个瞬间,觉得,你就是我。”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顾无觅起先觉得她古怪,并不像是林心予,而随着话题逐渐深入,她又觉得这股感觉十分熟悉,抢占先机的方式十分熟悉,熟悉得就好像是……自己。 “你看上去并没有很惊讶,”林心予接着道,“是已经被这个世界同化,还是也听过她的那套既此既彼的学说了?” “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不知道休眠期的996是否能够监视到这个世界,不过林心予态度如此明晰,自己倒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无非是平行世界、合有无动静观一类的说法,事实究竟是否如此,人是否能够认同有另一个、甚至是无数个从本质上而言与自己毫无分别的‘存在’,其实还是看这道‘存在’本身怎么想。” “那你呢?”林心予道,“你怎么想?” 顾无觅笑了下:“如果你已认定我即是你,那么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数句交锋终落平局,林心予似乎想提起嘴角,但由于面部肌肉过于僵硬只好作罢。她说:“好吧,这个问题就此打住。我先回答你方才的问题——我究竟在这个世界中作为什么而存在。” 副本已经结束,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何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只是顾无觅好奇罢了。但林心予愿意解答,她也洗耳恭听。 “我想想,按照你的猜测,我或许是另一条时间线上已经死过一次的林心予?”林心予道,“唔,并不能完全说是不对,毕竟我的确陪她经历过一次死亡,在你所经历的事件中的确如此,但这并不是我诞生之初的意义。” “我并非作为鬼魂诞生的,”林心予说,“在最原初的世界里,我是她的第二人格。” 她冷笑一声:“你不知道你的到来对这个世界做出了多大的改变……尚若水那种人竟然真的能跟江湖骗子搭上线,后续还弄出了什么抽取魂魄的邪术,这在原先的世界里是没有的。尚若水找来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她给了姓尚的香灰、符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让她塞给心予,心予最后被闹得终于精神崩溃了,住进了医院。” 最后却还是…… “你的到来似乎让世界观出现了偏差……不过还好,一切终于结束了,”她望向顾无觅,说了第二次,“虽然对这种不问询本人意愿就贸然涉足的行为感到不那么愉快,但还是……多谢。” 至少林心予还活着,已经比什么都好。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林心予闭了闭眼,“你应该能感受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是有意识,能够影响到你的行为的。最后你将她推回到有光的地方,我也……跟了过去。”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只想远远地看一眼……毕竟病好了副人格也会消失吧,只有我消失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她那么倔,选定了什么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也不知道是否还记得有另一个存在……今晚双子楼的晚霞真的很美。她似乎不记得了,这样也好。” 顾无觅不知道应当怎样安慰她。她真的需要安慰吗?自己应当是最了解自己的人才对,但此刻她竟有些犹豫了。 哪怕是有过完全一致的经历,也很难下判定说是同一个人吧?更何况是她们的存在形式是如此不同。 “……所以,”亡魂没有陷在情绪里出不来的情况,林心予喃喃过后又恢复了冷静,“现在的情况是,事情已经结束了,但你占了我的尸……身体。你应当不属于这个世界,怎么会滞留在此?” 顾无觅苦笑一声,下意识转笔,不出意外又由于指关节过于僵硬没有接上:“出了点意外,得多留一会儿。今晚24点前就走。” 她想了想,还是十分有礼貌地补上一句:“谢谢你的身体。” 林心予漠然道:“不用谢。其实死后还带着尸体行动颇有些不便,有你占着我也能轻松一会儿。许久没这么轻盈地行动了,能够自由穿越过各种屏障……只有以纯粹魂魄形态去往生者世界的时候才会有的能力,但亡魂终究不应长留。” 顾无觅默然无语。又过了不知多久,脑海中再度响起久违的声音: “系统修复失失失失败——重启完成,基础功能已激活,附加功能疑似丢……破镜重……哔——主……哔——系统996,为您服务。” 第117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熟悉的晕眩感。 无论这个系统的运行方式是什么, 毋庸置疑的是它的用户体验设计做得很差,可以想见它并没有做过用户调研,也没有任务者结束世界后提交评价的刷分需求。 在市面上没有竞品的黑心企业就是这样的。 顾无觅在心中将系统的设计吐槽了好几遍, 但其实世界转换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似乎上一秒她还操纵着冰冷的身体与林心予周旋, 下一秒人已经站在不知名的建筑物里, 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她暂时还看不见,不过独属于商场的嘈杂逐渐清晰起来,顾无觅听见耳边传来好几声诸如“最后三天清仓大甩卖”“这家的菜卖得真贵不如去隔壁”“这套衣服能退吗虽然吊牌剪了但保证没穿过”一类的颇具生活气息的话。 先于视觉恢复的是触觉,手指摸索着似乎身后是一面墙,她往后靠了靠,暂且倚着等视线恢复。 她自以为已十分熟悉任务流程,不假思索地张口要到:“故事线?” “很抱歉,”996的回答无比冷漠,“本世界不存在故事线。” 顾无觅:“……?” “等等,”她深吸一口气, “我缓一下, 为什么会没有故事线?你是不是进错世界了?” “复核无误, 本世界没有故事线。” “破镜重圆系统?” “我在。” “网文cp感情线修补系统?” “……宿主有什么诉求?” “哦,你还知道你叫这名儿啊,”顾无觅快气笑了, “JD和招进来干的活儿不能说是大相径庭只能说是毫不相干,抽卡福利是没有的,员工人身安全保障是不存在的……你们到底怎么运转下去的, 真的没有竞品吗?” 996:“……很抱歉给宿主带来了不好的体验,宿主的意见已记录并转交给相关人员处理。本次任务情况特殊, 经查询宿主上一个副本的完成度无法评估,副本内部分数据已损毁, 宿主部分魂魄已无法找回。因此进入惩罚程序,随机抽取完整度较低的世界作为任务地点。” 顾无觅:“……好好好,我人在你手上,你清高你说了算。所以破镜重圆是要圆什么呢?谁和谁的cp感情线?” 996卡顿了一会儿:“正在搜索……” “完整度较低是什么意思?” “副本中将出现不符合寻常逻辑之事物,如遇bug请勿惊讶,确保自己不被原住民发现异常。主系统无法全然控制此类世界,无法保障宿主安全。” “难道之前我的安全有被保障过吗?” “在宿主不作死的情况下。”996答得非常之快。 顾无觅按下心中异样,冷静地道:“麻烦请问一下,你们真的没有被投诉过吗?” 996即答:“我们在市面上没有竞品的黑心企业就是这样的。” 顾无觅:“……”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想也知自己的心声又被监听了。她强制自己清空思绪,面无表情地睁开眼。 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商场。 细看却能发现端倪,路人皆行色匆匆,似乎并非是闲逛,而是极为赶时间,以及所有人肩上都挎着一个巨大的购物袋,颜色花纹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顾无觅想起系统所说副本中将出现不符合寻常逻辑之物,看来她已经发现了第一件不寻常之事。 而她在墙边站了这么一会儿,也没见有店员来主动找自己推销,更没有见行人进任何一家店购买东西。 分明没有人在与店员交谈,耳边却还是传来络绎不绝的: “最后三天清仓大甩卖!” “这家的菜卖得真贵不如去隔壁。” “这套衣服能退吗虽然吊牌剪了但保证没穿过。” “清仓大甩卖最后三天!” “这家的衣服能退吗卖得真贵不如去隔壁。” “这套菜虽然没穿过但保证剪了吊牌能退吗。” …… 她揉了揉眉心,开始思考自己幻听的可能性——当然是极小的。而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动作似乎成了打破湖面平静的石子,一道冷然的目光从身后锁住了自己。 “欢迎光临,”导购员终于寻找到了目标,吐出了早已预设好的台词,“您要买点什么?” 笑容僵在脸上,毫无生机的眼珠死死盯着顾无觅,或许是初始设置里有“说话时看着对方的眼睛体现真诚”这一条,顾无觅移开视线,打量了一下这家店。 “欢迎光临,您要买点什么?” 催命一般的咒语再次响起,顾无觅甚至没有属于这个世界的货币,她脱口而出:“这家的菜清仓大甩卖剪了吊牌真贵不如去隔壁。” “好的,”导购员不知识别了什么关键字,微笑着道,“祝您购物愉快。” 顾无觅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往店外走,却忽地又折返回来:“买东西能送个购物袋吗?” 店员呆滞了两秒,然后恍然大悟一般:“好的,您稍等。” 她变戏法一般从之游空架子的柜子里摸出一个超大号购物袋递给顾无觅:“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顾无觅:“……” 听上去像某些英语口语考试结束考官会自动弹出的玄学语录,为什么这个世界连这种机翻的对话都会有啊! 她微笑着接过购物袋——不知不觉也被感染得面带微笑,只是这笑里没几分活气,也显得僵硬:“我很好,谢谢,你……” 不是!打住! 甚至在机翻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啊! 趁导购员转身之时,顾无觅打开了手中的购物袋,看上去装满了,实际上提起来一点重量也没有,而当她真正往里看究竟装的是什么就会发现—— 只是一团空气。 好,很好,在这个世界里空气体积的存在感前所未有地提高。 大概世界构建购物袋时只识别到了“装满的袋子”这一层,而没有设计过内部的图层。 下一刻导购员转过身,她已经若无其事地将购物袋合上了。 她混在人群里转了两圈——真就只是单纯地转圈,在这一层楼的人只围着这一层楼往返,经过。终于,在第三次路过扶梯时,她闪身跟着一直在上下扶梯循环的人上了电梯。 先下楼,从商场里出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扶梯顶上的楼层索引,却除了一个歪歪扭扭的“3”以外什么也没看懂,旁边的文字大抵看上去时中文……但又并不是任何一个字。 似乎只是汉字的笔画杂乱无章地糅合在一起,绘成四不像的无意义图案。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路人的对话里会有“菜”,但方才的三楼售卖的是各种衣物。 二楼则是各式各样的食物。顾无觅与人群一起在入口推了上中下三层却只有前面一个轮子的独轮购物车,不知为什么独轮也能推得十分平稳,而这三层购物框里有两层的网格粘在了一起,事实上只有最上面的一层可以放东西。 她只能凭包装袋上的图案来猜测这是什么,但这个方法也并不全然正确——似乎为了丰富商品的种类,她在一排货架上看见了红色橙汁、绿色橙汁、蓝色橙汁、黑色橙汁…… 她拿起外表最正常的一瓶橙色,瓶身画着两颗巨大的橘子,旁边有文字标注:onaoje。 也是难为AI识别文字了。顾无觅随机丢了几瓶橙汁进购物车,低头一看却发现瓶身整整齐齐地坠到了中间的购物筐里。 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她深吸一口气,甚至觉得哪怕这时候自己由于深呼吸太多次突然变成气球飞上天也不是不可能,但下一刻她听见脑海中的轻笑。 她眨了眨眼,有些疑惑:“996?” “……什么事……宿主有何诉求?”冷漠的声音。 “没什么事,”顾无觅道,“就是……你好像很久没说话了。” 系统沉默一阵,大部分时候只有在查询数据时它才会有这样长久的安静。 但它赶在顾无觅说话前开了口:“宿主有需求时可直接唤醒本系统,依据系统工作守则,除事态紧急或推进任务进度等特殊情况外,系统禁止主动与宿主搭话。” 顾无觅“啊”了一声,似是不经意地道:“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从前……”,系统卡顿,片刻后复道,“感谢宿主报错,已删除相关程序。” 顾无觅没话题能继续套下去了,她还不知道系统对她心声的探知究竟到了哪一步,此时当然是小心为上,尽量不要想副本以外的事为好。毕竟她之前在林心予身体中作副人格的时候对林心予的心声也并非全然知晓,并不刻意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其实并不受影响。 她在二楼一整层都是食物,除了包装上绘有食物样子的,剩下的东西她没敢拿。但就算如此也无法避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诸如在包装袋里连成一整条的曲奇饼干,和外面画着葡萄干但从透明包装能看到里面是蠕动虫子的不知名物体。 她自然而然地推着车排队结账,以为还能像之前一样跳过支付环节直接cue流程走人,却没想到收银员十分敷衍地扫描完商品,对她道:“扫码还是现金?” 顾无觅道:“有购物袋赠送吗?” 收银员:“扫码还是现金?” 身后的客人:“扫码还是现金?” 隔壁的收银员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越来越多的目光汇聚过来。顾无觅囊中羞涩,正思考着是将收银员打晕直接走人比较方便,还是将身后的客人打晕抢钱比较方便,商场外却突然冲出一群汉服打扮的人,手指与枪身几乎融为一体: “例行检查!都蹲下!” 顾无觅:“……” 这个世界能有点阳间玩意儿吗? 第118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她认命地扶着收银台蹲下去, NPC们配合地尖叫起来。不过世界大概并没有详细设定过每个人尖叫的音量和时长,是以尖叫是同时开始的,而又在NPC对天鸣枪示警时统一安静下来。 顾无觅微微抬头看了眼从天花板上渗下来的数据碎片, 无奈地叹了口气。 数据碎片在半空中转化为鲜红的血, 滴落在地上。顾无觅伸手抹了一点, 立刻被这群不知从哪个片场混进来的人用枪指住了。 “你想干什么?”那人目光死寂地盯着顾无觅。 而后者甚至连这群冲进来的人究竟是要检查什么都没弄清楚,不过当务之急应该是先确保自己能够活下去。她还没走出商场,可就从这群突兀出现的人就能判断出,外面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顾无觅缓缓收回手,她猜测这人的程序里并没有写攻击这一条,枪里能否射出子弹也成问题。毕竟,她的手指与枪身完全融为一体,而自己指尖沾到的“血”,是冷的。 “你反应慢了,”她平静地道, 猛地伸手握住了枪口, 如她所猜测, 枪口也是冷硬的金属,丝毫不像刚有子弹从中射出,“检查得如何?” 她的言语似乎触发了另一段程序, 强行将NPC正在执行的一套法则中断,转向另一种身份:“一层无人藏匿危险物品,二层往上有待搜查。” “嗯, ”顾无觅松了口气,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 将手上的血迹都蹭在人肩上,“好好干, 回去记得将周报呈上来。” 她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从这群人中间穿过,甚至手上还提着一袋没付钱的商品。不过既然刚才的血都是数据临时造出来的,也不知道白抢的这一袋食物能不能吃。 她从扶梯下到一楼,在看见货柜时突然明白和为何方才的人会说一楼无人藏匿危险物品——因为一楼本身便是一个大型武器库。 试弓的将稻草人射得千疮百孔,远远望去好像是什么扎小人的巫蛊之术,隔壁卖矛和盾的正在辩论人类历史的终极难题“以彼之矛刺彼之盾”——听见AI也会因这类逻辑难题陷入困境她就放心了,还有卖量子大炮的,围在店面前的顾客意思能上保健品推销名单。 在推开商场一楼的大门前,顾无觅顿住了脚步。 她如往常一般问996:“所以呢?我要修补的感情线是?” 听得出来996已经沦为了彻底的废物,顾无觅听她再次“正在搜索”了许久,一头撞死重开的心理达到了顶峰。 然而重开是不可能重开的,魂魄被黑心系统握在手里连能不能死透都不知道,毕竟半死不活比纯粹的死与活更为痛苦,当然也有可能上班打工不仅没有工资还没有基本人权保障才是最痛苦的,譬如现在。 疑似系统已经彻底无用,建议进入销毁程序。 她推开门走出去,没再遇见什么喊着“例行检查”手上长枪的离谱人群。走神差点一脚踩空——原来门外还有楼梯。 商场门口为什么会有楼梯? 合理怀疑参照了某些城市中心广场的设定,并且部分地方有护栏而另一部分没有。她往旁边看了一眼,一只眼睛的小孩顺着无障碍通道往下滑,一旁三条腿的女人正慈爱地看着。背后的喷泉呈现出雕塑的固态,维持着水花在空中喷洒的形状,然而无人在意。 她挑了个台阶每一层间隔差不多的,不知是否为错觉,远处的建筑笼罩在朦胧的雾气里看不真切。在这个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任务目标的副本里,她很难不敢到茫然。 或许先弄清楚世界规则……毕竟首要需求是活下去。 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当然也没有钱,为数不多的资产是方才从商场里明抢来的一袋不保证自己不被毒死的食物,她坐在台阶上打开一瓶绿色橙汁,头发被风吹得在脸上乱舞,觉得自己像在演一些乱七八糟的中二剧本龙套。 “996啊。”她说。 “宿主有什么问题?”这种时候回复倒是很快,很难让人不怀疑它其实开了自动回复。 “我的任务,”顾无觅喝了一口绿色橙汁,觉得除了味道不太像橙子以外没什么大问题,“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约稿但什么要求也说不出来让乙方自己猜的甲方……这橙汁怎么一点橙子味儿都没有。” 996:“……” “哦然后还要说一句反正你先做,做完成品又不满意,打回去改五六个版本然后用回最初那版,最后还要再来一句你应该刚开始就问清楚要求。” 996:“……” “你是系统,是任务者与主系统唯一的枢纽,不可替代的中转站,不可或缺的联络人,”顾无觅又喝了一口橙汁,她没想到这玩意儿味道竟然是不断变化的,现在喝起来有种带皮生啃橘子的酸涩感,被呛得咳了两口,“天啊怎么变酸了……然而你与我绑定,这说明什么?说明现在我们才是利益共同体。你明白吗?” 996:“……不是很明白。” 口中的酸涩感很快消失,或许因为数据本身就不太稳定,她有点好奇下一口喝到的会是什么味道:“竟然又变甜了?” 还有些橘皮的清苦,但已经不重要了。 “好吧,等你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系统时或许就明白了,”顾无觅将橙汁放回购物袋,临走前往身后瞥了一眼,这一瞥才惊讶地发现,“这座商场……是什么中西混合式风格建筑吗?” 算了还是别指望AI能拼出什么正常东西,更何况身在AI构建的世界中,她眼中的“不正常”或许才是正常。 只是她并不知晓,在自己转过身后,商场的建筑样式变了又变,五六种形态之后,世界意志似乎还是没能满意,商场便缓缓地如尘沙一般散去了。 眼前只有无可选择的一条路,两边的商铺看似人流如织却没有可进之门。她只能向浓雾深处走去,直到将地上的塑料袋误看成正在蜕皮的蛇时,忽然有人从身侧拉住了她。 “嘘、嘘——”比她略矮一些的女人拉住了她的袖子,谨慎地小声道,“这里不安全,跟我来。” 她看似瘦弱,手上的力道却大得出奇,顾无觅没被拉住的另一只手还提着巨大的购物袋。浓雾之中看不清路,不过片刻便被她拉进了一旁的小巷之中。 暗红色墙砖的颜料并不均匀,她被迫从现代的街市转入古代背景。袖子上的力道一直在往下,终于停下来时她不得不扶住一旁的砖墙,粗糙的石块将指尖磨破,星星点点的血迹留在涂色不均匀的墙面。 “小心外面的怪物,”女人压低了声音,“它们藏匿在雾中,抢夺无辜者的一切。” 顾无觅:“一切?” “一切,”女人重复道,双手顺着几乎受不住力道的袖子攀上她的手腕,紧紧攥住,“手指、眼珠、头发、四肢……所有部分,吞食干净……” “快介绍一下你自己吧,”她让出了身后,在雾气中,顾无觅看到无数双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介绍之后,你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神明庇护所有我们这一类人,保护我们不被怪物分食。” 顾无觅松了口气似的,将购物袋放到一旁的石墩上,语气轻松:“好啊。” “不用谢,”女人攥着她的手,“快介绍一下自己,从哪里开始呢?就从手指、眼珠……” 她再也没能说出后面的话,一支短箭贯穿了她的咽喉。 顾无觅叹了口气,试着将手抽出来,没抽动,袖中匕首划出,砍断了女人的手腕。 鲜血溅在墙面,与棕褐色的墙砖融为一体。 紧接着脚下的尸体化为蓝色的数据碎片,兀地消散了。 “虽然知道只是数据但是刚从和平的现代社会穿过来就要残忍地杀生真的很不习惯啊,”顾无觅喃喃道,并在下一个人扑上来之前精准射穿了她的心脏,“数据核心在哪儿呢我看看……心脏?” 近身搏斗并非她的强项,但好在刚才从商场一楼顺的武器虽然超前但还算顺手。她在心中默数三声,以子弹命中的尸体为中心,周围的人群轰然破碎。 “啊,”她感慨道,“自带消音啊。” ——如遇bug请勿惊讶,确保自己不被原住民发现异常。 “好麻烦,”她半眯起眼,低头打量手中的枪,“枪口不会发热……嗯,但子弹究竟是从哪里放进去的……似乎打不开啊,难道是无限自动填充?” 她疑惑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还不忘问996:“你加载出来了吗?再不嫁加载出来我真的要被迫罢工了啊……我说真的,既然这个副本没有原先的故事线,不然就上演一出偶遇一见钟情的戏码如何……996?996你在吗996?” “滴”的一声,每当996信号不好即将断联时的提示音。 “检测到目标接近……近……!!!” 利箭破空,顾无觅猛地回身,匕首挡掉了飞来的流矢。 但刺杀仍未终止,黑暗中有看不清形状的阴影一跃而出,瞬间被箭矢贯穿。 不知为何这一回尸体并没有立即变成数据消散,顾无觅似乎察觉到什么,半蹲下身试图将尸体翻面,却忽然感到一片阴影垂落。 她抬头,墙头上坐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朦胧白雾间,她只看清对方湖绿色的眼睛,弓已上弦,银线微微颤动。 片刻后她才听见系统不知为何有些冷意的声音:“……检测到目标出现,请宿主接收任务。” 湖绿色的身边缓缓出现一串乱码。 第119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顾无觅的视线从那片湖绿色移到身旁的乱码, 再从乱码移回湖绿色中。 好,很好,非常好。 起初是抽卡福利, 后来是百分比计数, 到现在为了图省事直接显示乱码了。 这种看不到一点未来的工作究竟谁在干? “……我能不接收吗?”她在心底喃喃道, 但或许因为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996并没有回答她。 白雾隐约散去一点,墙上的的人也注意到她,投下辨不清神色的一瞥。 顾无觅觉得那眼神中并没有多少情绪,甚至连惊讶、警惕都找不到一点踪迹。唯一要说的话……有一点恼怒。 为什么? 因为自己抢了她的“猎物”? 她并不熟悉这个世界的规则,当然,她也确定墙上之人并非原住民——即便是原住民,也与其它NPC不同。 双方谁也没先说话,她便在这诡异的氛围里开了口:“不下来吗?” 女人持弓的手顿了顿,似乎在考量究竟怎样才能拿着弓箭从这么高的地方罗队, 这应当是她在爬上去之前已经思考过的问题才对。但她似乎很迷茫的样子, 甚至对墙下的顾无觅毫无防备, 将弓放在了墙头丧,然后又开始纠结一会儿下去了应当如何将弓也带下去。 局势不明,顾无觅等了一会儿没忍住在心中对996道:“一般来讲带弓的不都应当能够挂在背后的什么带子上?” 996没有回答她, 但片刻后,女人面无表情地将弓挂在了自己背后的腰带上,单手在墙面一撑, 从上跃下。 她没管顾无觅,转了个方向在尸体面前弯腰, 那一瞬间尸体化作数据消散,只剩下尚还尖锐的箭矢。 她将箭矢捡起, 甩了甩箭上的血。 但她似乎不擅此道,顾无觅亲眼瞧见她白皙无茧的手指从一尘不染到沾满鲜血也就短短几秒的时间,但她一向这边靠近,立刻便被锋利的箭头对准了。 甚至没干透的血迹在这动势里又甩了几滴到脸上。 她的瞳孔好像翡翠的颜色,映出的光影也是浅淡的,似乎世间没有任何俗物能够为之动容。 同样的绿色,顾无觅只在一处见过。 “嘘,”顾无觅伸手握住了箭尖,“还没谈判呢,都不知晓有没有利益冲突,见面就杀算什么?” 女人手上施力,没拔动,身侧的乱码闪了闪,顾无觅听见她冷淡的音色:“算你倒霉。” “别这样啊,打打杀杀多伤和气,”顾无觅假笑着,“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懵懂的翡翠被水雾洗净。 “是啊,”顾无觅说,“毕竟,在这险象横生之地,周遭群狼环伺,你我才是同类。” “谁跟你是同类?”女人冷哼一声,手上没再用力,没什么威慑力地道,“松手。” “我的箭,”顾无觅说,“凭什么给你?” “你捡到就是你的?”她笑笑,“当然,一支箭而已,多大点事。前提也是……你能捡到。” 话音未落,她猛地调转箭头,风声被呼啸刺穿,殷红的血顺着箭身染红了洁白的翎羽。 有着湖绿色眼睛的女人像感知不到痛觉的瓷器娃娃,精致而又漠然,似乎箭身上并非她的血。顾无觅猜测他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或许连受伤的经验都没有,她甚至没有移开目光低头看伤口一眼。 “看清楚了?”女人说,“血。” 独属于与她作为同等形式存在的。 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似乎不会真的流血,无论是先前在商场中无端冒出的血浆,还是周围被“鲜血”涂抹的墙砖,原住民的血液会化作数据消散,而外来者以此为辨认方式,在同类残杀之后才意识到真想。 可原住民对外来者的敌意,来自于何处? “啊,手滑了一下,真是对不住,”顾无觅笑眯眯地道,她若无其事地松开手,“不好意思,这支箭,就当* 作赔礼吧。” 她的手中并无武器,往后推了半步,一阵冰冷的风划过耳侧。 箭矢在女人手之间打了个旋,一律头发缓缓落下。 “不好意思,”她道,“手滑了一下。” 她将箭矢插入箭袋,染血的翎羽与洁白混杂在一处,分外有趣,不一会儿将周围也染成一片并不怎么显眼的褐色,顾无觅快走两步跟上了她。 “顾无觅,”她随意将碎发挽到耳后,很快又滑落,“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女人没有回头:“1……” 顾无觅目露疑惑。 女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她,顾无觅这才注意到她的脸侧有方才不慎溅上的血,已经快要干涸:“尹亦一。” “你盯着我,”她问,“想做什么?” “这里,”顾无觅指了指自己的脸,“有血。” “你的手不包扎一下吗?”尹亦一抬手,没处理过的伤口又往外渗血,将几滴不甚明显的血迹越抹越多。 “包扎?”尹亦一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第一次学习语言的婴孩一般,思索后只发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嗯。” 要不是已经证实了活人身份,顾无觅真得怀疑她其实也是人机。 “我来吧。”顾无觅从她手中接过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绷带,凭着在前两个世界里的模糊记忆,好歹是将血给止住了,不再一路都将地砖染成红褐色。 “你准备去哪儿?”顾无觅将绷带裁断,本来想还给尹亦一,但找了半天没找到她身上有什么口袋或者其它容器,只好在尹亦一默许的眼神下放进自己包里。 “唔,不知道,”尹亦一问她,“你去哪儿?” “暂时安全的地方就行,”顾无觅抬眼,眼前分出三条岔路来,每一条都通往截然不同的地方,目的地被白雾掩盖,“你来这里多久了?” 尹亦一想了想:“不知道。” 算了,还是别指望从她口中获得什么线索。 指望她不如指望突然有NPC从岔路口旁边窜出来。 ——NPC没有,指路牌倒是有。 木牌已经在混战中破损,箭头无力地垂下,指向地面:生门。 “啊,”顾无觅抚掌惊讶,“看来是让我们就地挖个坑将自己埋了。” 尹亦一没搭理她,伸手试图将路牌扶正。但失去固定的木牌已经维持不了原本的指向,无论拨往哪一边,最后都是摇摇晃晃,仍旧指向地下。 尹亦一顿手还搭在木牌上,冷静地站了片刻,将木牌从土里拔了出来。 “断人后路啊,”顾无觅站在她身后,意味不明地道,“你拔了,后面的人怎么办?” “后面的人?”尹亦一重她的话,反手又将木牌插了回去,“哦。” “……算了,”顾无觅已经无力理会摇摇欲坠的路牌,只顺口问了一句,“你动它做什么?” “指着地下,”尹亦一想了想,“好像不吉利。” 原来不同的世界文明之间亦有相通之处,顾无觅短暂地走神,然后“啊”了一声。 “没关系的,”顾无觅推着她往前走,“无论旋转向任何地方最后都会被埋下去归为尘土吗……没逝的,与其担心这个不如选一选接下来走哪一条路。” 尹亦一被她推得有些站不稳,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衣袖,顾无觅柴旦被她绊倒,没来得及选,一同跌入了一片弥漫的雾气之中。 预想之中落地的痛感并没有传来,反倒是一阵珠帘晃动之声。顾无觅还没来得及说话,被从天而降的冰凉玉珠砸在面上,继而轻纱幔布全然倒下,将二人掩在层叠累赘的布料之中。 木门被谁推开了,随后似有瓶罐坠落,再然后门又被一阵风带上。 顾无觅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路……你拽我做什么?”她掀开脸上的纱幔,几颗玉珠叮当滚落,在有些发潮翘起的木地板上滚不了太远,零落榻边。 “感觉要进来了,”尹亦一伸手揭开红纱,有几串珠链的线混乱之中缠在她的发尾,她转过面去,却缠得更紧,顾无觅听见她吸气的尾音,“扶住你,以为能拖一会儿。” 但没想到你也不行。 顾无觅替她补全了后半句话,无论如何,眼下算是一起坠进这个不知名的地方了。白雾掩映的三处不同方向应当是三个传送点入口。不过生门已匿,死局又作何解呢? “算我的。”顾无觅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一转,另一只手灵活地解下她发尾缠的珠串,柔顺的头发近乎不像人类会拥有的,解开也没费多少力气,也不知道尹亦一方才做了什么才会让它们越缠越紧。 “好了。”她起身。 尹亦一却察觉不对劲,她伸手往后,碎发已经被拢好了,而拢住它们的似乎是…… “你放了什么?” “一颗翡翠,”顾无觅摊开手给她看那串解下来的珠子,“你头发太多,溅到血会缠在一起的。” 她一本正经地编瞎话,好在尹亦一没多问。顾无觅路过燃着焰火的烛台,又抬头看了眼头顶的灯。 本质上还是只会四处拼凑的AI罢了。 第120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尹亦一将自己被压乱的东西都整理好, 坐在榻边观察顾无觅四处翻东西:“你在做什么?” “找找线索……虽然看上去并不像是有的样子,”恰逢此时又有人敲门,顾无觅已经将先前门突然被推开之事抛诸脑后, 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什么事?” “客人刚才让送的热水, ”一位女孩将盛满热水的木盆放在地上,掩盖了原本晕湿的痕迹,水渍如火舌舔过底部发出滋滋灼烧之声,“先前的妹妹不慎将盆打翻了,客人久等。” 她冰冷的眼珠不会转动,眨眼的频率亦是固定。顾无觅没有叫过热水,但她不确定这间房之前是有其他人,还是说“其他人”眼下已被她与尹亦一替换。 “有劳,”她挡住了女孩望进门内的视线,“放在这里就好。” “热水保质期短, 客人请尽快使用哦。”女孩提醒道。 奇怪的用词, 似乎已经脱离了AI遣词造句的范围, 逐渐涌向机翻。 见顾无觅始终抵着门,女孩没再坚持往室内看。待她走后,顾无觅将门踢开了些, 蹲下身将那盆热水端起——尝试失败,遂起身一点一点将水盆往里踢。 视线上移时对上尹亦一疑惑的目光,她还坐在榻上, 手指撑在轻软的纱上,语气迟疑:“你在做什么?” “不知道, ”顾无觅也学会了她的说话方式,“听NPC的话, 将热水搬进来。” “然后呢?” “然后?”顾无觅打了个哈欠,“尽快使用?” 这得怎么使用?顾无觅反手掩上门,蹲在地上看木盆边缘烧焦的痕迹。热水并没有冒着白烟,她有些不确定水的热度,头顶缓慢地笼罩过一片阴影,顾无觅伸手,将尹亦一也拉得蹲下来。 尹亦一还不太习惯这种姿势,不太稳地用手扶住了一旁的矮凳:“……干什么?” “一起观察一下。” 尹亦一只瞥了一眼,跟着她一起沉默一会儿,没忍住道:“只是一盆水而已,你再盯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顾无觅点点头:“那这样我就放心了。” 尹亦一大概是没想到她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不解地看着她从随身携带着的购物袋取出了若干物品,然后筛选着丢了几件到热水里。 期间顾无觅问她:“你要吗?” 尹亦一摇头,又点头:“这是什么?” 她指着顾无觅手中疑似液体的物品,包装袋上的文字胡乱扭成一团,像是某种神秘的存在。 “啊,这个,”顾无觅看了眼,“可能是牛奶吧,先试一下毒。你帮忙洗个杯子?” 尹亦一从旁边桌上拿了高脚杯,顾无觅一言难尽地看她将高脚杯在盆子里过了一遍,没被水碰到的边缘都是蒸腾的热气。 “算了,高脚杯就高脚杯吧,”她叹了口气,拎着包装袋的一角将牛奶拿出来,往杯子里一倒,顺手放了块糖进去,“尝尝?” 尹亦一依言喝了一口,顾无觅观察着她的反应,松了一口气:“看来没毒。” 尹亦一:“……为什么?” “嗯?”顾无觅装傻。 “为什么拿我试毒?”她看上去并没有生气。 但顾无觅另辟蹊径:“只是因为你看上去比较可靠……” 尹亦一抱着杯子喝牛奶,淡淡嗯了一声。 顾无觅见她无事,也在木盆里涮了杯子——看样子热水就仅仅只是热水而已,不会受外来灰尘等污染,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降温。她尝了一口牛奶,疑惑地举起杯子:“为什么是橙汁味?” 尹亦一的动作顿了片刻,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这还真是……”顾无觅没想出形容词,嘀咕了半天觉得不仅人不可貌相,在这个世界中不可貌相的还有物,早在先前彩虹色橙汁事件中便应该明白过来,这个世界的神明——如果真的有,应当只是竭力维持了表象的合理性。 当然忽略掉文字和逻辑性本身的情况下。 她还没喝第二口橙汁牛奶混合物,便听敲门声再度响起:“客人,您点的餐。” 哦,原来不用自己解决食物。 她将牛奶放到桌上便没再管,从门口将食盒拿了回来。送餐的店员并不是方才的那位,顾无觅嗅到一点被烤熟的肉香,从下方传来的。 她方才将热水不慎洒到足上,将足肉烫得滚熟。 顾无觅面不改色,余光扫到便不再往下移动视线,店员将食盒呈给她,一只手搭在门框上,将关门的动作掩住。 “什么事?”这是今天第几次发生类似的对话了? “热水,”店员直直盯着她,“客人使用过了吗?” “……怎么了?” “热水啊,”店员微笑起来,“听说客人为了女王的委托而来。客人进城之时,可有看见护城河?” “啊,”她们根本就是被白雾拉入这个世界的,到这儿来还没出过这间房,哪儿来的机会去看护城河,“略有耳……目睹。” “坊间都传护城河的水能够生死人、肉白骨,让死人复生呢,”店员的嘴一张一合,顾无觅看见她的尖牙,哪怕是微微张嘴也无法忽视,“客人不想尝一尝吗?” 顾无觅无言一会儿,问道:“谁说一定要喝?” “……” “生死人、肉白骨,”她复述了一遍,“传言也没说是要喝啊。” 店员眨了眨眼,就连这个动作她也做得十分机械。顾无觅叹了口气,加大力气意欲关上门,店员却又从门缝中塞进一物。 “等等!” 啊,给人工智障急出感叹号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尹亦一走了过来:“什么事?” 顾无觅示意她将店员手中的信封接下,尹亦一偏头观察片刻,恍然大悟似的,单手抵在门上加了点力气。 砰一声,门关上了。 顾无觅:“……” 她再一次深深叹了口气,在尹亦一愈发无辜的眼神中蹲身将信封从断手上扒拉下来。大抵是因为店员还没死,血液并没有立即化作蓝色的数据消失,而是极快地氧化变成褐色污渍。 “嗯……有些字看不清了。”顾无觅将信凑到烛火旁边,却发现就算能看清也是徒劳——不会有人认识AI胡乱拼凑的文字。 方才大力关门的尹亦一问:“需要洗一下吗?” “怎么……洗……”话音未落,手上的信已经漂到了水里。 顾无觅倒吸一口凉气,但方才拎着牛奶包装袋一角的她显然无法将纸张从沸水里救起来,于是又蹲了下去。 尹亦一的声音这次响在头顶:“你又在做什么?” 为什么她就能一直显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啊? 顾无觅差点张口想说“我想静静”,转念一想依照尹亦一的理解水平大概又会达成一次触发“静静是谁”的烂梗成就。仿生人会对非同类有好感度吗?需不需要她也假扮一下仿生人? 但仿生人自己不会认为自己是仿生人的,至少顾无觅冷静地问“没事的我很好,纸上写了什么”的时候,尹亦一便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好,”顾无觅又振奋起来,“所以其实这就是女王的请帖,我们是谁不重要,反正云游至此,接了女王的委托递了拜帖在这座旅馆歇脚等待入宫——所以委托是什么?” 尹亦一:“……你自己不能看吗?” 顾无觅便虚弱地顺势坐在地上:“头晕,牛奶有毒。” “没毒,”尹亦一辩解了一句,仍旧往下读到,“委托是……没写委托是什么,只写了面议。” “呵,面议,”顾无觅扯过一边的纱幔裹在身上,“不写JD,薪资面议。” “别扯了。”尹亦一的声音在远离。 “扯什么?我没扯啊,我说实话而已,”她又将纱幔往自己这边拽了一点,地板有点硬,为什么世界意志不能构造一个地毯?只能将纱幔拽过来在地上铺几层,“给……打黑工也就算了,这种一看就全是dirty work的岗为什么到副本内部都还像鬼一样缠着我……啊!” 本就摇摇欲坠的床上纱幔彻底塌了。 隔着半透明的轻纱,顾无觅抬眼,视野里只有一点绿色的微光。 “我说过了,”尹亦一说,“别扯,要塌了。” 原来顾无觅刚才瞧见她在整理被压过的榻,只是让表面的杂乱恢复原样而已,粉饰太平罢了,不是让一切彻底复原。 是她不信神明,她有罪。 可上一个世界被笼罩在纱幔背后的分明是神明,眼下却是自己被困住,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伺机报复。但神明的上一个结局是葬身火海,无数魂魄的尖叫声里,一点一点地,面上被爬满狰狞的裂纹。 尹亦一没听见她答话,微微俯身,伸手想要掀开碍事的轻纱,但从纱帐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 她被带得一起跌进了柔软的纱堆里。 毕竟是纱而不是什么别的材质,埋在里面不仅闷,还被粗糙的料子磨得不太舒服。闹了半天好像又回到原点,她们刚跌进来的时候。 那颗微凉的翡翠划过锁骨,然后坠在纱上。 门被推开,下一瞬再次砰地关上了。 120-140 第121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怎么办, ”顾无觅撑起身子,“又被看见了。” 刚才看见房间里这副混乱场景的店员失手洒了热水烫熟了自己的脚,不知道这位又洒了什么东西? 尹亦一倒是无动于衷:“嗯。” 顾无觅:“……” 唉, 跟这种你说十句她都不一定回你一个字的人说话真的很费劲。 “收拾一下床吧, ”她起身, 掀开已经倒塌床帘的时候又不慎将尹亦一发尾的系带一并拽开了,翡翠珠滚落在地清脆地顺着缝隙滑走了,她莫名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慨,“别过会儿又塌了什么。” 真塌了她们大概赔不起吧? 尹亦一被她从堆叠的纱幔中再次拯救出来,微抬着头看她研究头顶的架子:“它的问题。” “话是这样说,”顾无觅拿着轻纱的一端,手指翻飞将带子系上木架,“一会儿店家找我们要赔款时,不是我们的问题也得是我们的问题了。” 尹亦一移开了目光,许久无言, 顾无觅忙碌之中投过一瞥就见她盯着桌上的高脚杯出神——用来盛放牛奶的确有些奇怪:“在看什么?” “牛奶?”她想了想, 系好了最后一根带子, 又拢了拢没被扯散的几串珠链,勉强将这里恢复原样,踩着床沿跳下来, “不能喝了吧?” 没等尹亦一问“为什么”,顾无觅提前预判了她的问题:“纱幔砸下来的时候应该落了灰尘?倒了吧。” 尹亦一欲言又止,但顾无觅转过身去检查床帘, 错过了她犹豫的神色。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尹亦一正欲说话的口型。 “打扰一下,二位客人, ”门外的店员又换了一个人,“进宫的车马已经备好, 还请二位尽快出发。” “知道了,”顾无觅隔着门应了一声,转向尹亦一,“差不多了吧?反正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委托,我们直接进宫?” 尹亦一点头,跟在顾无觅身后关上门。 二人总算出了这间小屋子,顾无觅踩着地面有些粘腻湿滑,一位店员正提着一桶水喝拖布,面无表情地从楼梯走上来。 “地上是什么?”与她即将擦身而过时,尹亦一停下问。 一层很厚的、湿泥一般的东西。顾无觅庆幸来到这个世界时自己便穿着一双鞋底十分厚的鞋,而且看面料,应当是防水的。她扭头瞟了一眼尹亦一的鞋,嗯,也是差不多的料子。 “水,水……”店员喃喃道,听见尹亦一的话如同从梦魇中惊醒一般,“水,满城的水,河水涨上来,擦不掉的……” 顾无觅精准点评:“啊,又疯一个。” 地上淤泥的味道闻起来像血,从腐烂发酵的气味中勉强辨出一点腥气。有点像做菜前腌肉时先将从冰箱里拿肉出来解冻的血水沥去,但这里的味道显然难以用酱料掩盖住。如果定要如此,大概只能天上下酱油料酒才有可能。 不过她方才的话语中提到河,先前的店员也曾说过护城河水能生死人肉白骨,或许二者与她们即将进入皇宫得到的委托有关联?副本似乎不太会重复给出无效信息。 “什么擦不掉?”尹亦一给店员递了纸巾擦眼泪。 顾无觅迷惑地眨眨眼:“哪儿来的纸巾?” “桌上拿的,”尹亦一说,“有几片堆在一起。” 忽略掉奇怪的量词,其实还挺正常。不过顾无觅曾以为那是桌布,毕竟还靠蜡烛照明的时空,怎么看也不像是有纸巾的状况。然而她想到自己方才倒出牛奶的包装袋甚至还是塑料,顿时又释然了。 “护城河的水,最终都会漫上岸来,”店员捏着纸巾,拖布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淤泥遇到水逐渐化开,变得更加滑腻,“城市,王国,一切都会被淹没。我们,都会回到河水之中。” 她用纸巾盖住眼,白茫茫一片的视野中,忽然笑了。 顾无觅等着她刷新出下一句话,然而没有,语音指令大概只到这里便结束了。 穿过粘腻的走廊,二人上了马车。尹亦一低头掀开车帘,发尾的翡翠再一次被勾起,沿着马车边缘掉落。 “怎么了?”顾无觅已经坐在车里,见她没动作,问道。 尹亦一摇摇头,一颗珠玉混入街道污泥的声音被嘈杂掩盖得几乎不存在。 她抿了抿唇,手中出现一颗新的珠子。 “散了。”她向顾无觅摊开手。 “这样啊,”顾无觅正在研究那封信上的文字,最终还是宣告失败,将信放在一边,伸手将她的头发揽了过来,“不对……我怎么记得好像刚才从房间里出来时你就是披着头发的……” “没有,”尹亦一很肯定地道,“你记错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头发太滑,顾无觅还记得将它们束在一起时的淡淡香味,很熟悉,却又……隔着些距离。 顾无觅手上动作飞快,重新扎好后再想看信,却见信已经到了尹亦一手上。 她垂着眼扫过信的内容,顾无觅问她:“怎么看懂的?” 尹亦一“嗯”了一声表示疑惑。 “就是……看上去不太像是普通的文字,”顾无觅道,“不太能读。” “之前我所去过的世界,文字都与我所知晓的有相通之处,或者会用一些特殊的能力来阅读。” 尹亦一这回听懂了,她将信纸放低了些:“这个世界的文字,不是用来读的。” “文字只是用于表达的外显,”她说,“想要表达的内容,并不寄托于视觉的文字。” “那么文字在这个世界中的意义是?” “我不知道,”尹亦一说,“但我教你。” 她示意顾无觅将手按在信纸上:“闭眼,你的世界中外物太杂,会影响最原初的感知。” 顾无觅依言照做,指尖触碰的文字缓慢地,变得生动。 她看见年轻的君主坐在几案前,提笔写下这封信。 桌面上还呈着二人的拜帖,她们将贴在城墙上的悬赏揭下,说她们有法解君主之忧。 至于悬赏上的文字……似乎要坠入另一层世界中才能看清。 但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意识瞬间清醒,被拉回现实。 马车行过一栋高大建筑的阴影下,尹亦一的目光沉在黑暗中,声音轻缓:“看见了吗?” 顾无觅点点头:“嗯,所以文字只是意象的中介。但如果没有约定俗成的规则,那么为什么一定是文字?任何存在都可以作为中介。” 她听见尹亦一轻轻“啊”了一声,继而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她说,“这也不是你应当考虑的问题。” 顾无觅便觉有些恍惚,她突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没有任何原因的,就像是一阵风吹散了原本凝聚的思绪,腾出了空位。 但她没盯着尹亦一的发尾出神太久,颠簸的马车停下,侍女掀开帘子,天光透了进来:“二位贵客,请下车吧。” 尹亦一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罕见地显露出一丝活人气:“走吧。” 二人由侍女领着进了皇宫。顾无觅被高度不均匀的楼梯险些绊倒,地砖上的花纹重叠缠绕,像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图腾上密密麻麻睁着血红色的眼睛,花蕊中心的一点深色仿若有意识转动的瞳孔。 一路跟随着她们的脚步。 长长的走道两侧挂着的纱幔颇为眼熟,似乎与她们在房间里的是同一种。阳光隔着纱幔也染上一层淡红。 诡异得不像皇宫,倒像是避讳着什么。 “宫里为何挂上这些红纱?”顾无觅询问为她们领路的侍女。 侍女惊讶地转过头,压低了声音:“客人是从远处来的?城中下令挂红纱好一段时日了。” 学会顾左右而言他已读乱回的NPC,看来这里的技术水平又上升了一截。顾无觅暗自记下,追问:“为何?” 侍女摇摇头,说:“女王下的命令。” 她不肯再多说,顾无觅还欲再问时,她们正巧穿过走道,侍女与她的同伴低声耳语几句,丢下她们走了。 “二位请稍作等候。” 有人奉上两杯淡红色的液体,艳丽的玫瑰花瓣在水面沉浮。 “泡玫瑰花就是红色?”顾无觅低声与尹亦一吐槽,“那泡点别的什么茶叶岂不是会成绿色?” 经历了橙汁味牛奶事件后她已对这个世界的液体失去幻想,但既然尹亦一喝了那便证明至少是没毒的。顾无觅浅尝一口,竟然只是很正常的水,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墙上的挂钟已经有些年头,并不静音的指针逆时针方向旋转着。她观察了半晌确认了这玩意儿只是个摆设,并不能够起到实际计时的作用。时针和分针连在一起固执地争夺两端,秒针不知所措地徘徊。 顾无觅掀开桌上茶壶的盖子,瞥见了里面盛的半透明绿色液体。 “这是什么?”底下甚至沉着一层茶叶状物。 “不会是……茶吧……”她将盖子放了回去。 “蔬菜汁。”尹亦一突然道。 “可是下面是茶叶啊?”顾无觅茫然。 “蔬菜汁泡茶。”这一回尹亦一十分笃定。 第122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顾无觅没有得到验证蔬菜汁泡茶正确性的机会, 侍女的目光穿过窃窃私语的二人,道:“二位,陛下有请。” 尹亦一淡定地将桌上的盖子拿起放了回去, 将疑似蔬菜汁泡茶的液体封闭在茶壶中, 使其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书房的门被两位侍女一人一边徒手拆卸掉, 二人从宽阔的间隙里走进去,身后哐当一声,左右两扇门又被钉了回来。 回忆起方才穿过的长廊,顾无觅觉得这座宫殿或许有点类似于巴西利卡式教堂的布局,背后的门钉上钉子,仿若棺材,往往将从地狱中爬上的恶鬼永远镇压。 斜上方传来的声音温和而威严:“自外而来,为何不行礼?” 尹亦一没有动作,不知为何顾无觅莫名有种感受,她并不像是会对旁人卑躬屈膝的一类。 顾无觅自己亦不知属于这个世界的礼仪:“请陛下宽恕, 我们自邻国而来, 对贵国的礼仪尚有不解之处, 唯恐失仪,不敢擅自动作。” 漏洞百出的解释,夹杂足够多的关键词以便AI能够识别, 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高座上的女人给出的并非机械性的回答。 “无妨,”她大度地道, “既是从邻国而来,忠于邻国的君主, 我允你们不用行礼。” 看来NPC的精度又有提升。 她们被邀请坐在书桌旁,离得近了顾无觅才能够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这位君主。她的年龄似乎极具迷惑性, 只能大致判定在人类的二十至五十岁之间。 ——等同于没有判定。 书桌上早已摆放好了饮品,淡红的颜色与方才的玫瑰花茶很像。 “听闻二位昨日便到了城中,”女王放下批阅公务的笔,关切地问,“舟车劳顿,昨夜宿在旅馆中,休息得如何?” 一些一切都好的客套话云云。顾无觅陪她扯了半天,尹亦一全程充当精致瓷偶摆件,顾无觅偶尔余光瞥过去,她似乎正盯着杯中水出神。 石榴汁草莓汁红心火龙果汁……总不能因为苹果外皮多是红色所以是苹果汁吧? 顾无觅没敢喝,终于熬到女王进入正题。 “二位既然接了委托,想必也对城中近来发生之事有所知晓,”女王叹了口气,“不瞒二位,城中为此事困扰已久,不得已才发布委托,诚求天下贤才相助。” 顾无觅:“愿闻其详。” “起初,是有人在城中散布谣言,”女王优雅地抿了一口水,唇边留下了殷红的痕迹,“谣言的具体内容么……不提也罢,朝中有臣子上报之时,诸位皆只当是疯人胡言乱语。” “可那些言语还是在朝中激起不小的风浪……呵呵,可一段时日过后,这些人,却忽然失踪了。” 尹亦一端起了玻璃杯。 “城中有人失踪并非小事,警卫调查此事时却发现,城中竟无任何一人识得失踪之人。众人对她们的印象皆只有她们的疯话,而再深入查下去,宫中簿册亦无她们的信息。” 女王微微倾身,轻缓的话语几乎消失在空气里:“她们如朝露一般来到城中,又似流水一般消逝。” “真有这等奇事?”顾无觅松了口气,尹亦一似乎只是好奇,并没有喝下杯中水。 “是啊,起初我也不信,”女王轻笑一声,气氛略融洽了些,“但警卫查了许久,她们的确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从城中消失了。但她们的只言词组仍旧在城中流传。” “不知是何只言词组,让陛下如此上心?” “啊,我还没讲完呢,”女王并没有回应顾无觅的话,而是继续道,“后来,我便命人将悬赏委托张贴在城门,广招过往贤能之士调查此事。” “只可惜,”她遗憾地摇了摇头,“都未能查出线索。” 顾无觅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委托还需要她们亲自来做,但也只能道:“我们定当尽力。” “那便好,”女王似是放松地笑了,“只不过,你们只有七日的时间。” “此为何意?”顾无觅神色一凝。 女王看上去无意解释,顾无觅与尹亦一对了个眼神……没对上,后者不知为何目光竟然落在她的……嘴唇?察觉到顾无觅抿了下唇没再说话,她才缓缓移开视线,与顾无觅的眼神片刻交汇。 好像在说她就是看了,还能如何? 顾无觅简直拿她没办法,只好转而又听拟人程度较高的女王理直气壮地威胁:“既为别臣,始终难免二心。我皇城之中秘密何等万千,若是二位并不尽心办事,而是敌国派来的细作,只管在调查之时传出皇城的讯息,我如何用得安稳?七日,想必也够了。” 顾无觅:“……” 程序中能否加上疑人不用这一条? 总之最后也没拉扯出个名堂来,七日大概不仅是女王定下的死线,更是这个副本能够承载她们外来者的时间。七日之后无论她们是否调查清楚外来者一事,都会由于各种原因而算作任务失败。 委托既已谈完,二人便预辞别女王。但临走前,顾无觅却忽然被叫住了。 “使君不尝尝这水吗?”女王的玻璃杯已经见底,杯身映出一层残留的浅红,轻启朱唇更添一抹血色,“这护城河的水,在宫外可是很难得的呢。” 现如今混乱的年代背景与世界观已经不能让她动容分毫,顾无觅遂没理会这奇怪的称呼。她下意识往尹亦一的方向看,却见她的唇边亦有一* 抹血色,难怪女王只叫住了自己。 “多谢陛下,”顾无觅端起杯子,却没有要入口的意思,“可有关这水,在下心中仍有疑问,可否请陛下代为解答?” “但说无妨。” “既然是护城河之水,又如何在宫外难得?” 女王微微一笑,眼中并没有多少波澜,就连瞳孔中倒映的影像也无光泽一般:“使君何不亲口尝尝,一探究竟?” 她预判到顾无觅的动作,补充道:“若带出皇宫,可便不再一滴难求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喝恐怕是出不了这扇门。顾无觅瞥了眼桌上尹亦一那边盛着水的杯子,也没动多少,但至少是喝过了。 喝过一点也算。 她用另一只手托住杯底,浅饮一口。 女王的眼底浮现出笑意,哪怕看似是真心的情绪,做出来也十分怪异。 二人转身走向门口,木门仍旧封死,看样子是需要她们自己打开。顾无觅瞥见尹亦一的袖中闪过片刻寒光,伸手将她的袖子遮住了。 尹亦一疑惑地偏头,顾无觅示意她看一旁地上的斧子。 尹亦一:“。” 她没费什么力气提起来,抡着斧子便砸了过去。几声过后,木门被劈开一个巨大的洞口,连带着与门框连接的支撑也摇摇欲坠。 顾无觅:“……哇。” 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出去了,二人跨过木门的残骸,顾无觅回头看时侍女们正提着材料对它修修补补,奇特的糊状物往破损的地方浇灌而去,便奇迹般地恢复成了崭新的木质。 看起来并非寻常人类能够理解的方式。一路无话,来时有侍女引路,离开却无人导航,好在尹亦一如同精密仪器般记得来时的路,带着她没过多久便步出宫门。 脱离了侍女们的视线范围,站在倾斜的台阶上,尹亦一忽然问她:“你真喝了?” 顾无觅摇摇头,吐掉了压在舌根下的液体。 “去马车上找点水漱口……”这不知名液体的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顾无觅以为比起从前在蓝星呼吸间流动进肺部的污染海水还要恶心。她不得不立在原地暂缓这股晕眩的劲,唇边却被一点微凉覆上。 视觉回笼,尹亦一的手指点在她唇侧:“这里,红色的。” 顾无觅眨了眨眼,不知怎的忽然说:“我看不见。” 尹亦一点了点头:“那就看不见吧。” 她低头看路,领先顾无觅两步下完了台阶。 顾无觅:“……” 她不知怎的蓦地笑出来,直到上了马车嘴角还没压下来。桌面放着一叠糕点一壶清茶,案几边的香炉采用模仿但没模仿到位的无烟模式,浓重的腥甜盖过了茶香。 她拿了纸巾,对着窗户将嘴角的痕迹仔细擦去,又用清茶漱了口——不知是否因为她的味觉已被方才的古怪液体刺激得暂时失灵,她竟觉得这茶似乎是真的茶,但也有可能只是在这个世界待久了开始自动脑补。 她将自己收拾好,这才想起来问尹亦一:“你喝了?” 还说她呢,自己唇边不也有血色? 尹亦一平静地道:“没有。” 顾无觅诧异道:“那你唇边是……” “咬的,”尹亦一说完观察她的神色,“很惊讶?” 她就说为什么看上去颜色比水本身还要浓多了……顾无觅又端起了杯子,临到将要饮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已经漱口耗尽了水。 从神色来看,尹亦一丝毫没看出她的窘迫,只道:“桌上茶壶,可以加水。” 果然跟这种人在一起察言观色的能力是毫无意义的。顾无觅失去抵抗能力,默默提起茶壶添满了水。 “那杯中减少的水是?” “倒在她的杯子里,”尹亦一想了想,“她一直在喝,多喝一点,察觉不了。” 顾无觅:“……” 她难以在这个世界找出生存逻辑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她太像人类了。 应当找个时间与尹亦一探讨一下人类如何伪装人机……啊不,是人机如何伪装人类。 就这样十分不丝滑地融入这个零落的世界。 第123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也许还需要多像尹亦一讨教生存之道……但顾无觅仔细回想, 发现她在全程扮演的角色似乎都只是安静地呆在自己旁边出神,要么盯着玻璃要么盯着玻璃杯。 扮演一个精致的瓷偶。 若自己也跟着她学,大抵这个副本中便没有在做任务的人了, 等七天保护期已过, 她们将面对的便是来自女王的追捕。 顾无觅叹了口气, 从女王那儿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消息,仔细理下来似乎也就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外来者散步谣言致使人心惶惶后消失,以及分明绕城女王却说宫外难得的护城河水。 思虑至此,嗓子里似乎又漫上来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顾无觅又借着茶水漱了口,尹亦一支着头看她。 “别看,”顾无觅伸手将她的脸转过去,“狼狈。” 嘴角大概还有一点水渍,她没用力,尹亦一歪了歪头躲过了, 指尖点在她的唇角。 尹亦一撚了下指尖, 低语道:“黏的, 还有。” 她提起茶壶将半空的玻璃杯里倒满水:“多漱几次。” 大约又漱过五六遍,那股血腥气总算暂时不再返上来。茶壶不大,却倒满了好几杯水, 尹亦一将它放回桌上,仍旧是刚才的重量。 “真是奇怪……”顾无觅喃喃道,“如果能量守恒, 那么补充的水从哪里来呢?” 尹亦一用绢子擦净了手,听见了她这句近乎被街市嘈杂淹没的话:“外面。” “什么?”一辆马车与她们擦身行过, 马蹄声与车轮转动颠簸混杂在一处,她只看见尹亦一似乎做了个口型, 后者摇了摇头。 好在这并非她们当下需要纠结的问题,外来者的线索终究不如护城河指向明确。她从碟子里拿了块茶点,对赶马车的侍女吩咐了该换方向去护城河边,喧嚣街市逐渐被弃在马车后。 也不知她走的什么线路,总之速度慢下来时顾无觅才凑到尹亦一旁边,从窗户处瞧见外面,似乎已经临近城门。不知为何此时出入城中的车马皆不少,是以行驶速度慢下来。 城门莹白如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十分晃眼。 尹亦一刚刚半眯起眼,顾无觅便将窗帘关上了。饶是如此,看似并无大碍,尹亦一伸手拿茶点时还是扑空了两次。 “闭上眼睛一会儿便好。”顾无觅与她交流经验。 她的瞳色太浅,或许骤然看见强光的事物,确会短暂的失去视觉。 尹亦一很听话地闭了眼,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洒进来,顾无觅伸手越过她身前将窗帘拉得严实了些,光影消失前的最后片刻瞥见发着光的微尘停在她微卷的眼睫。 角度恰好得不似真人。 她只不过微微愣了一瞬,尹亦一已经睁眼,浅绿色笼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顾无觅辨不出这片刻的神色,却在怔神之后品出了不解:“你在做什么?” 她另一只手还撑在桌边借力,无辜地道:“拉窗帘。” 尹亦一想了想:“那刚才?” 顾无觅只好解释道:“有缝隙,刚才没拉严实。” 尹亦一的表情像是即将脱口而出下一句“为什么”。 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顾无觅补充道:“并不是每一次尝试都能直接达到目的。” 尹亦一点点头,似是懂了。 “前面车太多,有些堵,”顾无觅分享了自己方才所看见的,“不如我们下车走一段?也好趁机向路上的行人问些什么。” 尹亦一没有异议。侍女将马车停在路边,顾无觅掀帘跳下,尹亦一搭着她的手臂走下来。 侍女面容死寂地坐在驾车的位置,身前的马正低头在地上找草吃——虽然地上只有些零碎的石块和土块,但它仍旧机械地咀嚼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嘴里没东西似的,转头开始啃马车的轮子。 顾无觅:“……” 果然走路的提议是正确的,不然过会儿这马将车厢啃干净了她们也许才会发现。 她往四周望了一圈,似乎一路走过来都并不见绿色,仅有的一点草坪在接近城门的地方:“它难道每次出门就啃车厢?” “唔,”尹亦一指了指,“也可能啃人。” 来不及化作数据的血色卡在车轮的缝隙里,顾无觅有些犯恶心,没仔细看侍女被啃掉一半的腿。 身后的车轮慢悠悠转动起来,依着来时的车辙折返。二人慢慢混进人群中,被常年踩踏的道路一片荒芜,有几分入秋的荒凉。 临到城门附近顾无觅才想起往身上的口袋里寻找通行凭证,尹亦一的目光从远处几乎有着明显边界的云上收回,淡淡问道:“你在找什么?” “通行凭证,”顾无觅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在外面的时候我们就穿着这身衣服,刚才那女王也没给我们手信一类的东西。” 尹亦一指尖吊着一块令牌在她眼前晃了晃:“有的。” “嗯?”顾无觅凑近了看,尹亦将其中一块塞到她手中,“不是我的名字……你从哪儿得来的?” “顺手在宫里取的,”她想了想,“具体在哪……不记得了。” ……好吧。 与尹亦一一同出行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顾无觅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令拍的材质一看便不是凡品,想必糊弄一下城门口的守卫绰绰有余。 如她所料一路畅通地出了城,城门外排队入城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许是城中最近有什么大型活动。城门两侧的河道被临时拉起的锁链围起,另有重兵把守。 “那女人说得还真没错,”顾无觅叹了口气,“宫外再想弄到护城河水可真是困难。” “不过你看这水,颜色是不是不太对?”顾无觅半眯起眼睛,阳光下水面粼粼波光,似一截并不如过往鲜亮的缎面仍在拼死保全本色,“有点泛红。” ……在皇宫里喝的水,不会真是从护城河里捞上来便直接倒入杯中的吧? 她简直无法想象护城河的水会有多脏……远处似乎还有断裂的云梯没来得及收整,不难推测出前些日子刚打过仗。 她面无表情地深吸一口气,觉得胃里的血腥味儿又泛了上来。 尹亦一发现了她的异样:“你脸色不好……你喝了她给你的水?” 顾无觅此时不得不承认——也是刚发现,她似乎的确是吞进去了一点,方才直译为是喉咙里留下的腥味,眼下看来这玩意儿说不定被系统设定只要入了口就必定会喝下去。 “大意了,”眼下周遭也弄不到干净的水,她只能勉强缓了缓,“总感觉不只是死过人的水这样简单。” “嗯,”尹亦一说,“也死过不是人的。” 顾无觅:“……” 不知为何这样听起来似乎更可怕了一点,她没忍住干呕,尹亦一递过来一瓶水。 “你什么时候带的水?” 她好像是空着手进宫的。 “马车上,”尹亦一回忆道,“香炉后面。” 顾无觅拧瓶盖的手顿了顿,终于还是放弃了,听起来也不太像是能喝的样子。 前不久似乎才下过雨,河水还有些浑浊。临近河边的泥土是半湿的,踩下去时好像某种腐坏物质的触感。 有尚未排到身份查验关卡的人往河边去取水,被守卫拦下了。 “大人,我们从邻城来,路上歇脚的地儿少,实在是没找到水。孩子还病着呢,好些时候没喝水了,小人就取一瓢……” 守卫对她的乞求置若罔闻,依旧站在河道边不为所动。女人恳求的话说了一箩筐也没见她动摇,只得重重地叹一口气,沮丧地离去,回到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里。 “天可怜见我的孩子啊……”哪怕是哭喊也是没有生机的,只像是技艺拙劣的演员干巴巴地念台词。 但却好像情绪被悲伤突然入侵似的——意识到数据正试图修改自己的思维,她晃了晃尹亦一:“掐我一下。” 尹亦一疑惑但照做,顾无觅倒吸一口凉气。 为什么这种暴力输出的事就能做得如此熟练? 初见面时试图一箭将她射穿如此,从皇宫出来时一斧头劈开宫门如此,眼下这种场景就不需要用太多力气了吧? 不过也有一种说法是婴孩刚出生的一段时间内都无法精准地控制力气,她们没有基本的分辨能力,只凭本能行动。 “嘶,”不过这下是真清醒了,衣袖垂下掩盖住手腕,顾无觅将自己救出来,“你有没有突然感受到一种情绪?” “嗯,”出乎意料的是尹亦一格外冷静,“40%的悲伤,30%的愤怒,15%的绝望,15%的煽动意图。” 顾无觅:“……” 不知道这会儿画扇形统计图是否会由于烂梗太多而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果然没过多久,队伍里便掀起一阵骚动。有人似乎看不下去,从自己的行囊里拿了水送给那位女人,然而她收了水,喊着恩人并哭叫得更为凄惨。 “嗯……”尹亦一已经学会了抢答,“变成了5%的绝望,25%的煽动。” 很好,已经演变成全自动情绪分析仪。 顾无觅扶额叹了口气,越来越多的人被女人的哭喊声吸引了注意力,目光逐渐聚集过来。她默默拉着尹亦一退到一个稍远一点但又能看见事发现场的地儿,远离混乱中心。 “感谢这位好心人……救命恩人啊!……” 人群中蔓延开窃窃私语: “要我说这护城河的水当真如此金贵?一滴也取不得?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嘘,嘘——小点声,别给守卫听见了,这可也是会闹出人命的大事。” “说起来这还是上个月的事呢,听说啊……” 话语戛然而止。 一片阴影笼罩,人头滚落,鲜血飞溅。 第124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静默, 首先是连风声都停止般的静默。 再然后人群如同被丢进沸水里活生生的青蛙,惊叫着四散开去。 一切设定得恰到好处,比先前商场里人群呆滞的反应要精准上学多。很快女人与无首尸体的周围形成一片真空地带, 却亦如同众星捧月, 将她们围绕。 女人, 孩子,守卫,议论者的尸体。 女人惨白的面色映在雪亮的刀光下,鲜血淋漓从刀身滴落,缓缓浸入土壤,微小的数据从土壤中抽离。血散得极慢,在彻底消散之前,铁锈一般的气味扩散在人群中。 有人晕倒。 又是一阵骚乱,顾无觅拉着尹亦一的袖子以防被冲散。前后两端的队伍不知此处发生何事,仍旧机械地排着长队, 中央的车马仍旧安静地停在原地, 唯有黑压压的行人惊叫。 哪怕在数据的世界中, 人类也是最为脆弱的存在。 女人似乎被吓得短暂失了声,她怀里的孩子方才喝了水,这会儿倒是有了几分力气, 在并不安稳地睡梦中发出咿呀梦呓,对身外之事一概不知。 尹亦一还没放弃自己的扇形统计图扫描功能:“90%的呆滞,10%的恐惧。” 噢, 吓傻了啊。 顾无觅的目光还停留在缓慢化作数据消失的血迹边缘,似乎数据化后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土壤恢复了它原有的湿软,泥泞将血色掩埋。 她忽然心血来潮问尹亦一:“那孩子呢?” “嗯?” “被她护在怀中的孩子。”顾无觅道。 “啊, ”尹亦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像是刚发现女人的怀里有其余的生命体,她没怎么犹豫,“没有情绪。” “什么?”顾无觅微微睁大眼,“怎么会?” “睡梦中的孩童,”尹亦一没什么反应,“对外界的一切尚不知晓,她的思绪只是空白一片,未曾有过任何教化的痕迹。” 顾无觅点点头:“好吧。” 她没有问下去。女人愈发抱紧了自己的孩子,但守卫并没有搭理这对母女的意思,解决掉传播流言之人,任由尸体横躺在地,她便退回了河边。 吵吵嚷嚷的,队伍的长龙还是恢复原状。人们如提前商量好一般默契地绕过中间的母女,她们的车马立在一边,老马低头在泥泞的地上嗅了嗅,然后转头开始啃马车的轮子。 趁着方才的混乱,顾无觅她们也混进了这冗长的队伍里,过了一会儿经过那具无头尸体,头颅已经不知滚到何处去了,兴许被踩进了泥里也说不定。女人呆呆的,用袖子将孩子的脸盖住了。 “嗯……”人群挪动,顾无觅又往前走了一步,转头对她说,“她要喘不过气了,你的孩子。” 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孩子面色青紫,即便是方才喝了好心路人送的水,也难掩唇上干裂的血色。女人抬头寻找声音的来处,无神的双眼锁定了她:“你有水吗?给我的孩子喝一口。” 顾无觅半蹲下身,从尹亦一手里接过那瓶从皇宫出来的马车上顺下来的水,递给了她。 女人只能腾出一只手来,好人做到底,顾无觅为她拧开了瓶盖。 血腥气仍未散去。 女人将瓶口抵在孩子的嘴角,并不十分清澈的水流顺着皮肉滑下。她的衣袖被水侵湿,僵硬的动作来不及拯救,只好任由生命从粗糙的布料上滑落,滴进混沌土壤。 再生出艳丽的花。 顾无觅简直想将此刻命名为当代植物学奇迹,她伸手将那朵片刻间生出的花摘下,起身转回去递给尹亦一。 身后响起孩童的哭声。 尹亦一伸出手指碰了碰花瓣,分明是刚生出的花,在刺眼的日光之下,花瓣上竟有冰凉的水珠。 “做什么?”花瓣是那样软。 “活死人,肉白骨,”顾无觅说,“店员说的或许是真的,这样就能解释为何护城河的水一滴难求了。” “你听,”顾无觅说,“我猜纯然的空白已经不再。” “是啊,”尹亦一轻笑,“新生的骨血,建立在旧的白骨之上,她已经失去了作为‘孩童’定义的那一部分。” 她接过花,浅绿色的枝茎在手中捏久了会逐渐变成湿软的深色,就好像旧的存在迟早会腐朽,新生不过是接替遗志,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纯白画布上添了别的颜色,还能算是原先的画布吗? 她合拢指尖,微微用力,花瓣浅色的汁液从指缝间溢出。食人骨血的花朵被丢弃在泥泞里。 人群又尖叫。 顾无觅觉得迟早有一天自己的耳膜要在这个世界被穿破,没有人能忍受系统设定无休止的毫无变化的尖叫声,再高下去得变成人类无法听闻的超声波,或许能够减少几分困扰,无声好像一部精彩的默片。 “原是这样,”尹亦一若有所思,“人群现在是85%的惊恐……” “15%的不可置信,”顾无觅替她接上了后半句,啧了一声,“不就是无头尸体站起来跑了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的确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女人的手抖得实在是厉害,几乎大半瓶水都被倒进了脚下的地里。再顺着蔓延到尸体旁边,用不了一分钟。断口接触到这水已经止了血,没过多久便愈合,人除了没头以外,看起来活得比旁边这些人还要活。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顾无觅觉得自己现在果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已经活人微死了。 但无头人毕竟没有无关,应当也没有大脑,只能对外界刺激做出最基础的反应。它无头苍蝇似的转了一会儿,茫然停在原地,顾无觅觉得好像,自己竟然从它身上看出了“不知所措”四个字。 “它的情绪如何?”顾无觅问得十分顺口。 “唔,没有程……脑子,”尹亦一想了想,“无。” 不是空白,而是无。 似乎意味着哪怕连空白画布这样的载体都没有,看来这个世界人类思维存在的核心应当也是脑子。 可这会儿顾无觅又开始关心它的头上哪儿去了。如果头没了但脖颈的伤口愈合只有身体的部分还能正常活动的话,那么是否证明单独的头也可以用此方法处理? 总之那对母女算是没人再管了,见到孩子面色红润起来并大声哭泣,女人面上也没多少兴奋之情,起初的冷漠过后反而是与无头尸体一样的茫然无措。她的程序设定中大概没有写入“孩子复活之后”的剧情,是以她如同断电一般静了一会儿。 约莫五六分钟后,顾无觅二人已经排到快要进城,忽然听到身后爆发出一阵凄惨的哭声:“天可怜见我的孩子啊……” ……好吵。 她的孩子放声大哭,察觉不到累似的,两人好像荒诞戏剧的演员一唱一和,哭喊声此起彼伏,顾无觅捂住了耳朵。 “水,”尹亦一这才想起来似的,提醒道,“你给她了,洒了。我们没了。” “没事我感觉对我们来说算不上是什么好东西,”她在皇宫里不慎咽下的那几滴也没见让她新长出一个胃来,反而差点把在马车上吃的茶点全都呕出来,“大不了再回皇宫跟那疯女人对峙一遍从她那儿顺点。” 尹亦一想了想觉得合理,遂揭过。 “不过我很好奇,”顾无觅又道,“这河边的防守,当真如此严密?” 她好奇的就没好事儿,尹亦一瞥她一眼:“试试?” 顾无觅转了转手腕,那块令牌从袖子里滑到手心,低声道:“试试。” 五分钟后,尹亦一将令牌递给城防官员查验。 令牌似乎有破损,上面的些许已经已经看不清,只因顾无觅并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文字,才没有发现。 尹亦一冷静地道:“也可看我姊妹的,作为核验,我们出自一处。” 她转身,身后无人。 她惊讶。 官员的目光随着她的视线而转动,在这片刻之间意识到什么,人不可能凭空从城门处消失,除非…… 她急忙想要叫人,但声带已被割断,鲜血此时才从皮肉的缝隙中渗出来。尹亦一从她手中接过令牌,指尖夹着极薄的一层刀片。 “谢谢。”她将令牌收进袖子里,礼貌地道。 跨过城门之时,身后似有两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她微微皱了下眉,似乎觉得这样并无美感。顾无觅如常绕过尸体,走至她身边。 “走吧。”她颔首。 “你不问问我得手没?”顾无觅道。 “尸体倒地,两声,”尹亦一比了个手势,“没得手,不可能。” “好吧,”顾无觅叹了口气,抬手将半透明的瓶子展现在尹亦一眼前,“看这个颜色……好像比皇宫里的那种要更红一些?” 尹亦一的视线移过来,不过她首先注意到的却是瓶身的文字:“文字,不是这个世界的。” “诶?我看看,我从河里随手捡的。”她仔细辨认瓶身已经被水泡得有些模糊的文字,竟然是她所熟知的语言。 “消除疲劳……运动饮料?”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第125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顾无觅将瓶子递给尹亦一打量, 后者没伸手接,只扫过一眼,神色如常。 顾无觅以为疑惑:“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尹亦一似乎没想通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绪, “你学东西一向很快, 文字并不难。” 顾无觅怔了一瞬, 将心中微妙的异样压下,尹亦一忽然顿住步子,差点被落后她半步的某人撞上。 她伸手抹过顾无觅脸侧:“这里,溅上血了。” “啊……”顾无觅后知后觉地盯着她指尖的血迹,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谢。” 血红色从她的指尖消失,化作蓝色数据碎粉。尹亦一摇了摇头,面对过城门后分叉的道路发出疑问:“走哪一边?” “我看看,”顾无觅将擦过脸侧的碎发挽到耳后,恰巧旁边有一处小摊贩卖地图, 她从袖子里摸出碎银买了一张, “袖子里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随后选了回旅馆较近的一条路, 毕竟已经订好的房间不住白不住,先前从商场里顺出来的食物也都在房间里。 路过前台,店员正守在桌前拿着纸笔算账, 纸上不出意外又只是些混乱的符号,只是当它们真正经由人手从无到有被创造之时,顾无觅还是觉得心里一阵恶寒。 听见脚步声, 店员张口说了句话,但声音与大门被风吹合的瞬间严丝合缝地混在一起。 “劳烦您再说一遍, ”顾无觅道,“风太大, 没听清。” 店员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看着她等待回答,顾无觅叹了口气,将门打开并固定住,在尹亦一茫然的目光中将她一点点推出了门。 尹亦一:“?” 她大概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毕竟大部分时候她都在出神。她似乎极易陷入这样一种状态,有时顾无觅怀疑她灵魂出窍,但又苦于没有证据。 尹亦一疑惑地走回来,这一回顾无觅听见了店员殷切的提问:“一楼左转是餐厅,晚餐供应时间六至七点,二位如有需要可前去用餐。” 六到七点是什么时候? 这在钟表无法被解读的世界是个难题,她看向尹亦一,后者似乎在思考,说:“所以你只是想再触发一遍她的语音——为什么你自己不出去?” 顾无觅:“……”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任务对象反应慢老不好,多半是…… 她叹了口气,觉得还是算了,至少店员方才说的是“二位如有需要可前去用餐”,那么现在餐厅是开着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不如现在直接过去。 “你想吃这里的东西吗?”她转头询问尹亦一的意见。 尹亦一颔首:“有其他能吃的?” 顾无觅想了想:“从商场带出来的饼干面包……” 那算了,听起来有种饭缩力。 于是顾无觅甚至没来得及将盛满护城河水的瓶子放回房间,在餐厅入口用湿毛巾擦过手,餐厅里已经有一部分人了。 她不由得回想起当时商场里来来往往人群如蚂蚁一般转圈的诡异场景,事实的确如她所料,眼前人群在自选区夹菜的夹菜,于就餐区吃饭的吃饭,井井有条——如果忽略有的盘子已经装满了,多余的菜一路走一路掉出来,和有人盘中的餐食已经用尽,开始啃叉子盘子甚至桌子这件事的话。 她从消毒柜里拿了餐具——有消毒柜这件事似乎在历史特征混乱的时代很正常,尽管她甚至没发现这座城市的电力供应系统,插头直接被埋进墙里。她经过时特意观察了一下,只能说是嵌合得毫无违和感,简直像是地面上的瓷砖做过高级美缝。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AI生成的图像本身就没什么清晰的轮廓的边界感的原因。 由于不确定食物能否入口以及味道如何,她每样都挑了一些,最后接了杯似乎是纯净水的透明液体,在就餐区找到了尹亦一。 她好像胃口很小,顾无觅见她将一片菜叶叉起来,思考了一会儿如何入口似的,又将它放下切成小块,盘子里本来也没多少东西,荤素泾渭分明。 看不出她的喜好,任何食物入口都不能让她的神色有丝毫改变——尹亦一突然呛咳起来。 顾无觅一惊,加快脚步过去,将餐盘网桌上一放,一只手轻拍她的背,递纸后又顺手将纯净水喂到她嘴边。 尹亦一半眯着眼睛欲言又止,似乎眼里盈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倒是比平时要生动许多。 顾无觅忧心地问她:“想说什么?” 这菜有毒? 但尹亦一喝了口水,又喝了一口,伸手接过杯子又喝了小半杯,最后抿了一口,声音闷闷的,却又带着不确定的疑惑:“……痛?” 顾无觅被她吓得微微蹙眉,目光下移到她盘中的红色不知名调料,结合自己方才在自选区所见来看,或许是……辣椒面? 辣是一种痛觉。被呛到也不是没有可能。 尹亦一也似乎才反应过来,低声道:“啊,是‘辣’。” 虚惊一场。顾无觅松了口气,道:“吃不了辣重新拿一份吧。” 不知怎的她特意补充一句:“多喝水,解辣。需要牛奶吗?我去倒一杯,省得一会儿胃疼。” 她接的水已经成为尹亦一的水,她将再接一杯来取代原有的空位——大多数人的餐桌上都十分均衡地摆着饮品与固体食物,就她桌上没有液体的这么一小会儿时间,已经有来往服务员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了。 入乡随俗,入AI即AI。 临走前她又有点犹豫,不如还是在桌上放一瓶水,就让护城河水勉强扮演一下。 但她刚将水瓶放在桌上准备离开,便有服务员热情地走过来:“你好,需要帮忙倒水吗?” 难道服务行业的不良内卷风气已经侵蚀了AI界?* 她一想到可能再闻到那股血腥气就反胃,遂拒绝了。但服务员已经进入饮品介绍环节,她举起瓶身扫描识别上面的文字,却忽然卡了壳。 “本店特供饮品……饮……饮品?饮品?”她陷入巨大的困惑中,翻来覆去地重复这几个字,“本店特供饮品……” 似乎因为不认识瓶身的字扫描失败卡死了。顾无觅见势不对,从她手中夺回水瓶。 她的眼神依旧未恢复正常,尹亦一慢条斯理地小口喝水,闹腾了这么会儿顾无觅还真饿了。 这个世界没她迟早得崩溃。 “好了不是你的问题,”她说,“瓶子上的字迹太模糊了,倒杯温牛奶来吧。” 检测到“牛奶”自动输入相应指令。 终于将卡bug的人工智障给忽悠走了,尹亦一抬头看她:“你喝什么?” “我?”顾无觅道,“纯净水吧,等她一会儿回来我再去接。” “你不尝尝橙汁吗?” “橙汁?为什么?”顾无觅回忆起那瓶味道千变万化的橙汁就发怵,“之前喝过一瓶,味道……比较富有层次感。” “层次感?” “就是一口下去能在不同的阶段品尝出不同的味道。” “了解。” 什么了解啊!不要了解这种乱七八糟的瞎话啊! 她就知道她其实只是敷衍走了一台人机,还有另一台人机作为不可抛弃的攻略对象再这里等她罢了。 “不、不是,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打扰了,您的牛奶。” 如果都事先说“打扰了”便可随意打扰,这跟先道歉再干对不起人的事情有什么区别?如果这样就有用的话,那还要警察做什么? 顾无觅无力挣扎亦无力解释,松懈之时又听见服务员问:“你好,需要帮忙倒水吗?” 心中警铃大作,她瞬间将瓶子从桌上拿开,放在被桌布遮住的桌角边,虽然不知道桌布为什么会这么长但这不重要,可能是识别成了床单或者落地窗帘一类的设计。 “请帮忙倒一杯纯净水,谢谢。” “好的,您稍等。” 服务员于是又被忽悠走了,顾无觅将命途多舛的外表为运动饮料内里却是护城河水的瓶子往桌下深处踢了踢。 被辣椒背刺后尹亦一对食物的挑选显然谨慎了许多,顾无觅亲眼看见她与一块炙肉面面相觑,似乎对上面的红色调料颇为不解红色,但又不是方才的辣椒粉那样的粉末。 “那个,”顾无觅状似无意请咳了声,将桌上的调味瓶递了过去,“你需要吗?玫瑰盐。” 她恍然大悟的眼神像是在说原来红色的调料不只有辣椒粉,盐的味道大抵能想象,眼下的问题遂没有了纠结的必要性。尹亦一礼貌地道:“暂时不用,谢谢。” “……不客气。” 顾无觅觉得自己伪装人机的功力又上一层。 纯净水被端上来,这次服务员没说什么,只是二人结束这顿饭准备离开之时,餐厅里似乎又有好些眼睛盯着她们。 顾无觅自认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对她们的程序编写逻辑有所了解,十分冷静地叫了“餐后评价”服务。 “请稍等,”服务员拿了小本过来,“请问菜还合胃口吗?” “不合,”顾无觅张口就是瞎编,“我们是邻国来的。” “啊,了解,”服务员鬼画符了几笔,“请问具体是哪里需要改进呢?” “辣度,”顾无觅强行将事不关己的尹亦一拉了过来,“看,我朋友都被辣哭了。” 尹亦一:“。” 尹亦一:“没有。” “真是抱歉呢亲亲,”服务员只能与一人发生对话,“这边给您补偿一张客房使用时间延长券可以吗?” 顾无觅:“可以。” 尹亦一:“……我没有。” “好的亲亲,”服务员撕下一张纸递给她,“这是纸质凭证,请及时至前台办理哦。” 尹亦一加重了语气:“我没有哭。” “嘘,嘘——”顾无觅去捂她嘴,“好了我知道,但这可是大额优惠券呢,房费一天八百满八百减八百,心动不如行动。” 尹亦一:“……大,鹅?” 第126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不是大鹅, ”顾无觅耐心地同她解释,“是大额,额度。” “鹅肚?”尹亦一眨了眨眼。 “额度。”顾无觅点点头, 完成餐后点评, 趁新的对话还未触发, 拉着尹亦一从餐厅逃掉了。 前台用一成不变的话术来应对客人,顾无觅将凭证递给她。或许是共用一套系统的缘故,前台能够直接看懂这鬼画符一般的文字,顾无觅甚至开始怀疑这套文字是否为约定俗成的存在,而并非如她所猜想的随机排列组合。 当然也有可能,这个世界所有NPC掌握的信息在某种程度上是互通的。 她顺带让查了一下原先房间订的日期,不出所料是七日,恰巧与女王的委托所定下的死线一致。城市入夜后并不太平,倘若第七日上午必须退房,她们或许将无处可去。 但现下至少已经排除了这一担忧, 房间使用时长延至第八天。在女王所定下的规则之外, , 顾无觅触发了NPC隐藏互动,为她们“偷”来了额外的一天时间。 ——前提是世界意志不会强行将她们从中踢出。 “办理完成,”前台微笑着将凭证钉入桌面上的一沓废纸中, “满意的话请给五星好评哦。” 虽然不知道在哪儿给五星好评,但这并不重要。二人回到原先的房间,顾无觅划了火柴凑近蜡烛没点燃, 尹亦一走得慢些,离门口比较近, 顺手摁了开关。 火柴被滚烫的火舌吞食。 接下来的几盏烛台亦是如法炮制,所有烛台点燃后天花板的灯也亮起来。顾无觅往窗帘外看了一眼, 她们的房间对着后街,并无多少行人,只有几大包不明物体,被不透明的袋子装着,似乎是旅馆产生的垃圾。 没什么风景可看。 她正欲拉上窗帘,不知为何此时有些困了,蜡烛的燃烧似乎让香炉中的气味发散得更快,她并不知二者有何联系,却听一声突兀的“咔嚓”。 砰。 算不上剧烈的一声,顾无觅回过头,发现床上的蚊帐和厚厚的几层帘子再一次塌了。 尹亦一这回只是站在床边,没被层层轻纱掩埋,感受到她的目光,往后退了半步:“它自己塌的。” 顾无觅暂时不太想维修旧床帘,这间屋子并不大,上午就已经查探过,也没有什么暗门机关,只是普普通通一居室,除了这张双人床外没有其他能睡的地方。 好困,她瞥见尹亦一也打了个哈欠。 “不如干脆拆掉……”话音未落,耳边便涌进一阵恼人的嗡嗡声,顾无觅伸手将蚊子拍掉。 为什么这一物种阴魂不散? 她抽了张纸巾擦掉手中的血,连着蚊子的尸体一起丢进垃圾桶,却忽然想到什么,动作一顿。 “拆掉?”尹亦一已经抬头开始打量架子剩余的部分。 “别,还是补了,拆了装不回去多半要陪的,”顾无觅走过来,“再者,我刚拍死一只蚊子。” 为什么AI生成的世界里蚊子都不能灭绝? 且不说现在是入秋的时节,蚊子应当都奄奄一息了才对。蚊子在生物链中真的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吗?顾无觅很怀疑这一点。 她叹了口气,踩上床边:“搭把手,劳驾,将断掉的那层杆子递给我。” 指令十分明确,尹亦一给出的反应也顺畅。顾无觅将架子重新拼合好,保险起见用绳子多缠了几圈,最后只要了能挡蚊子的一层纱,没安外面厚重的帷幕。 帷幕沉重得她以为这种床其实是演出舞台,理应有闪光灯汇聚于此。 “明天做什么?”她从床边下来,尹亦一蹲在一旁捣鼓香炉。 “明天?我想想,”顾无觅说,“今天出宫太急了,连个像样的身份令牌也没有,以往的线索更是一无所知。明天再去尝试与刷新后的NPC对话试试,指不定能有个方向,免得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无头苍蝇?”尹亦一的关注点总是奇特。 “只是比喻,”顾无觅生怕自己明早就能看到真正的无头苍蝇,忙道,“无头没法生存吧?” “唔,也不一定,”尹亦一差点被烧红的铁烫到,指尖往回缩了下,将钳子搁置了,“今天城外被一劈为二的……” 顾无觅回忆起那个场景,觉得有点好笑。不过没有头的话亦无法进食饮水,想必过不了多久也会耗尽能量,届时只剩一具身体,甚至连勃颈的创口也不存在,还真有些瘆人。 晚些时候店员送来热水,顾无觅举一反三,将桌上茶壶里的凉水与热水混合,制造出了崭新的概念“温水”。 她悄悄松了口气,差点以为兑在一起会分层。 于是两人简单洗过,顾无觅靠在床边,吹灭了灯烛:“睡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床并不宽,被褥也是,顾无觅卷着一点被子几乎将自己悬在床边。黑暗中她感到有人靠近,体温很冷: “不冷么?” 尹亦一举着一小盏烛台:“靠近一点。” 真是奇怪,她也会感觉到冷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用的这具人类的身体,毕竟是血肉之躯,有些相通的感知,伪装比较接近? 但当她的指尖真的靠近,顾无觅又伸手捉住了。 “睡觉,”她居高临下,语气却没什么威慑力,“别闹。” 有蜡油滴在手背上。 她被烫得嘶了一声,心想为什么这个世界总在一些无用的地方做许多无用的设计。诸如必须开灯才能点燃的灯烛,永远接近沸点的热水,模拟真实温度的蜡烛。 就不能是为了顾客的安全考虑换成低温蜡烛么? 这似乎完全就是无理取闹,但她丝毫不怀疑自己若是说出来,明早再看见的便会是低温蜡烛。红色已经有些凝固,在手背上像绽开的血,也像露骨的花。 她将色彩揭去,皮肤微微泛着红。 “冷就直说。”顾无觅将她摁在床上,用被子裹了裹,尹亦一手中的烛台被她夺去放在床头柜上,灯火摇晃忽明忽暗,垂落大片阴影。顾无觅垂眸看她浅绿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火光,似是其中水色被灼烧干净。 “很困。”她补充道。 有点像欲盖弥彰,但不知是她们走之后店员来换过香还是世界机制,困意越来越浓,几乎将她吞噬。 又是吞噬。 好像在不断靠近一个混沌无法被认知的核心。 也或许只是…… “外面……”尹亦一忽然道。 “睡觉。”顾无觅背过身去吹灭烛台。 “……有声音。”尹亦一补充完了后半句。 这下顾无觅也听见了,她眼下困得出奇,眼睛都快睁不开。可门外的声音在逐渐靠近,无法忽视的脚步声,约莫有五人以上,停在了门外。 尹亦一艰难撑起身子,顾无觅轻咳一声将她从蚕蛹中解救出来,丝毫没有身为罪魁祸首的愧疚。 咚,咚,咚。 有人敲门。 她们此时理当睡下,在世界意志的作用之下陷入意识暂时的昏沉。 但方才闹了一阵,顾无觅勉强打起精神,至于尹亦一……至少看着是清醒的。 她做了个手势,尹亦一微微颔首。 咚、咚、咚、咚。 比先前更为急促的四声,几乎是在第四声落下的同时,房门“砰”的一声被巨力撞开,七个店员打扮的人冲了进来。 夜色昏暗,刀身反射的光照亮了残破的帘帐。 “不在这里,客人,不在这里……”尖利的声音。 “外来的文字,不是神国,必须,维护神国纯洁。” “嘘,她们躲起来了。” “嘻嘻,躲到哪里去?” “天杀的我要报官!” “外来者,噗通噗通。外来者,嘻嘻。” …… 顾无觅瞥了一眼尹亦一:“你笑什么?” 尹亦一坐在空调外机上,虽然屋子里并没有空调,顾无觅一度怀疑空调外机存在的必要性,如此看来此刻它便发挥了机身最强大的功能。 闻言她平静地道:“你听错了。” 怎么可能。 那群疯疯癫癫的店员说到“神国”时,尹亦一明显嗤笑了一声。 “你听错了。”她再次强调。 顾无觅只好投降,空调外机让尹亦一坐了,她还踩在一旁的水管上呢。夜风寒凉,指不定过一会儿夜间巡逻之人或什么歹人从此经过,此地不宜久留。 “跳下去?”她偏过头,想象自己的碎发在风中定然十分凌乱。 尹亦一点点头,往下滑了一点,反手抓住空调外机的护栏,轻盈落地。 ——砰! 空调外机轰然砸下。 窗帘被哗地拉开,还没来得及跳下的顾无觅堪堪躲过刺来的剔骨尖刀,看来旅馆的厨师不仅负责准备餐食还兼职杀人灭口,业务范围十分之广,工作态度十分之良心,白天黑夜打两份工的牛马精神值得全世界推广。 就是因为有这种人的存在,就业率才愈发走低吧! 她踩着水管架跳下,心里想的竟然是房间里储备的食物,又没来得及拿走。但事实是她甚至没来得及辨认方向,回头确认了尹亦一没缺胳膊少腿便朝着巷子深处奔逃。 好狼狈。 身后的追兵愈发近,尹亦一奔跑时的声音很轻,如猫一般,却紧紧跟在她身后。 “有一个问题。”她甚至如常说话。 “说。”顾无觅却只能简短表达。 “为什么不走屋顶,”尹亦一认真地问,“感觉走屋顶会更加符合剧情发展逻辑。” 顾无觅:“……” 她的数据库里到底都存了些什么啊? 下一瞬二人冲进一处死路,顾无觅猛地刹住,白雾顷刻笼罩,周遭景象瞬息改变,如烟似幻。 第127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熟悉的感觉。 冰冷的白雾席卷全部身心, 似乎连思绪都放缓,浸入冰窖,窒息蔓延过口鼻。 浮木。 惶惶中她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但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 不仅是任务中的利用, 还应当…… “……醒了?”熟悉的声音。 顾无觅睁开眼,她没从这声音中听出担忧或焦急,或者说她从未从中听出任何类似活人的情绪,可这显得自己很可笑似的,根本无法推动半点任务进度,也只是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徒惹她一口气下不来。 “嗯,”顾无觅应了声,浓重雾气尚未散去,仍旧是黑夜, 能见度低得出奇, “我晕过去了?” “七秒, ”出乎意料的是,尹亦一说,“你有七秒失去意识。” 顾无觅心说七秒未免也太短太精准, 说不定自己站着都还没倒下去。但事实是她现在正屈膝坐在墙角,更诡异的是尹亦一也几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坐在一旁。 还真是心大啊。 她一面想着一面试图站起,然而手中却似乎拽着什么东西, 柔软顺滑的——尹亦一的衣袖。 顾无觅:“……” 她就说梦和现实并不全然是相反的。 她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松开了, 撑着墙面准备站起:“我无事,走吧。” “你不拽着了吗?”尹亦一平静地问。 顾无觅差点没扶稳起身到一半摔下来, 尹亦一的注意力总是放在一些诡异的问题上。她并不会察言观色,好像生来就不需要这项技能,顾无觅有时不知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好坏都轮不到自己评判吧。 她冷静地道歉:“对不起,晕倒的人行为总是不受控制的。” 尹亦一深以为然,却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顾无觅觉饿的自己简直幻听了新指令写入的声音,但她站起身,转移焦点发出了疑问:“这是哪儿?” 尹亦一:“城外。” “巷子里还能直接通到城外?”顾无觅有些惊讶,大概是什么传送法阵,早知道她们才不用费那么大功夫绕到城门出去再进来,不过这城外……真的是皇城之外吗? 白天她们尝试过,皇城外几乎都是荒芜一片,排队进城的百姓一眼望不到尽头,可远处似乎又是模糊的,无法再靠近视线之外更远的地方,好像只是搭建的幕布后期制作,再往前一步便会触碰到世界的边缘。 皇城是一座巨大的囚笼。 她思索着,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墙面,却察觉触感有些熟悉。 “嗯?”她让尹亦一来看,“这是你白天的刷新点……白天坐在这儿的那堵墙?” 夜色下看不太清,但顾无觅来回走了几步到对面的墙处,又走回来,确认了这堵墙的颜色的确比旁边的要深上一些。她白天经过这里时刚刚结束一场单方面碾压的厮杀,墙上的血迹时新溅的,有几处血色格外深。 尹亦一没触碰墙面,葱白的手指缩在袖子里。逃亡前她们正准备睡觉,极具松弛感的她换了单薄的睡衣,被微凉的风吹得有些冷:“不记得。” 这种时候记忆力又不好了。好在顾无觅已经基本确认,周遭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连夜里的虫鸣也不存在,好像此处只是一片死地。 “没事,”顾无觅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刚才逃过命现在可谓是身心俱疲,“离日出还早,找个安全的地方睡会儿?” 尹亦一还在犹豫,顾无觅偏了偏头:“走啦,睡在风口会感冒的。” 尹亦一看上去不太清醒,是因为首次体验“困倦”的感受吗?被困在世俗的躯体里,连 最终还是跟着她走了,顾无觅循着来时的记忆一路往商场的方向走,毕竟沿路其他的地方都不太像是能住人的样子,她试图暴力拆解两侧商铺的门无果,决定去商场碰运气。食物和水都被落在旅馆,而进城也得等白天。 “你是怎么过来的?”顾无觅担心身侧人突然被替换的灵异戏份,与尹亦一小声交谈。 “怎么过来?”尹亦一想了想,直到月光覆盖道路尽头,“就,醒的时候,在这里。” 她思考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一些,但这似乎并不是个十分困难的问题,不值得程序跑这么久。顾无觅低头看二人在地上的影子,奇形怪状的,AI不会画光影,尹亦一瞳中的倒影总是让她觉得不像自己。 那么她看见的自己的? 是如同倒影一般,还是就表象所呈现出来的那样? “小心台阶。”她低头看路,顺便叮嘱道,白天经过这里时台阶的艰巨并不相同,依着习惯很容易踩空。 尹亦一嗯了一声,顾无觅忽然察觉脚下似乎轻微震动了一下:“地震?” 尹亦一:“没有。” 不知是否因为她们恰巧挑到一条好走的路,顾无觅竟觉得台阶的设计优化了许多。尹亦一不断抬头确认终点的高度,发出质问:“为什么要建这么高?” “好问题,”顾无觅一摊手,“或许要问世界构建的时候究竟融了哪些元素,可能是将一些体育馆或图书馆的设计融合进了商场——不过反正它不识字,应当也无法从文字上精准区分各个场所,出现这样的错误的倒也正常。” “如果,”快到最后一级台阶,尹亦一忽然问她,“它能够做到毫无差错呢?” “什么?”顾无觅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世界,”尹亦一解释道,“人……很多时候你们也并不是能将所有事都做到完美。” “你是指它有无可能彻底将我们取代?”顾无觅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知道吗我想到一个很烂很烂的梗。” 尹亦一不解:“梗?” “嗯……你大致可以理解为有趣的冷笑话?”顾无觅几乎可以确定她的词库中并没有太多新鲜的短语,“将真实的白狗照片与一勺白粥中两颗黑豆的照片进行对比,问哪边是真的狗。” 尹亦一似乎并不能够想象出这类场景,她说:“这类判断十分容易。” “但仅仅限于作为人类的主体视角,”顾无觅道,“在实际运用中,很多网站会用识别绿灯、自行车、巴士来做类似的测试。” “判断理由似乎并不充分,文字有时也会随着语境出现歧义……” 一旦AI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或许这个问题便不太能顺利地得到解决。 简而言之便是不承认自己缺点。 然而在实际的使用中似乎并非如此,AI是十分愿意且擅长提供情绪价值的一类存在,生理需求的缺失使情绪价值被无限放大。她仍旧不清楚世界意志本身作为什么而存在,但她伸手,将尹亦一从台阶下拉了上来。 是温热且柔软的。 人类总是逃不开用视觉来确认存在,其次便是触觉。几乎算是被剥夺视觉的黑暗中。触感本身似乎才真正让人知晓此时此刻究竟身在何处。伪装看似简单,实际执行起来却囿于某种奇异感应的缘故无法走向最终的那一步。 二人走至商场门口,此时早已过了营业的时间,商场不复白日人流如织。顾无觅赌店员和安保的程序中没有便携夜间巡逻和应急措施流程,用一根铁丝撬开老式门锁,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 又是玻璃门。 顾无觅察觉了这一点,去过的几个世界都倾向于用玻璃来作为内外隔绝的载体,然而双面玻璃内外的视野清晰度是一致的,尽管如此仍旧有着透明的分隔,似乎提醒着两边的人都不属于对面的世界。 尹亦一越过玻璃门,顾无觅紧随其后,月光沉静地照在玻璃上,落下二人的影子。 尹亦一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带路。 “唔,其实我也不是非常了解……”顾无觅回忆着,“瞪我干嘛?我又不是活地图……去二楼的超市吧,有挺多食物——逃命可是个体力活。” 逃命是个体力活?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片零星的思绪,顾无觅抓住了它。 运动饮料。 她所熟知的文字。 她逐渐顿住脚步,下意识深吸一口气,直到尹亦一只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怎么了?” 顾无觅摇摇头,却忽然转头看向站定的尹亦一——如果她们都停在原地,那么楼层中为何仍旧有脚步声? “啊。”尹亦一被她一把拉得蹲下,唇上是柔软的触感,顾无觅捂住了那一声惊叹。 尹亦一抬手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去,顾无觅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后者轻轻动了动鼻翼:“金……” 顾无觅又捂住了她的嘴。 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之举。 她看不见尹亦一几乎溢出杀意的眼神,自然也没注意后者垂了好几次眼才恢复平静的神色。咚咚声离她们越来越近,似乎还有重物在地上拖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一首并不成调的曲子。 尹亦一终于挣脱了:“金属的味……” 一颗惨白的头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倒吊在二人面前,张口说话时满口泛着金属光泽的牙齿嘎吱作响:“在这里呀,外来……” “……道。”尹亦一补充完最后一个字。 下一秒顾无觅拔刀暴起,刀刃砍在脖颈关节交接出蹭出尖锐嗡鸣,尹亦一单箭插入它后脑,将钢铁巨物狠狠钉在地上。 咔。 玻璃绽开裂痕。 顾无觅瞬间屏住呼吸,拉起尹亦一向后倒退,单手撑着柜台翻过,一路往后退去。 咔嚓。 ——砰! 尹亦一在柜台的纸巾上擦净手上的灰尘:“地面,玻璃。你没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它是单向玻璃啊,”顾无觅哭笑不得,“只注意看周围的路了,哪儿顾得上看地下。” “我也没想到你会往地上插箭啊。” 世界名画之弓箭手近战,甚至是拔箭近战。 顾无觅也算是短短不到一天时间内见识了两次,只能说她还活着真是万幸,或许死在任务对象手上会让好感度暴涨——同行的书里都这样写。 但可能性太小了,对上尹亦一这种人机型选手毫无胜率,顾无觅不得不将此列为Plan 0。杀金属怪物和守城士兵时动作都利落干脆——甚至刚见面杀向自己的动作也丝毫不犹豫,称之为人形兵器也丝毫不为过。 ——但人形兵器或许不会对自己的生理条件毫无察觉。 她能感受到尹亦一的反应已经明显慢下来,眨眼的次数也在增加。她们必须得尽快休息,赶在商场开始营业之前保证充足的睡眠。 或许高楼层会更安全?——如果有类似的怪物,脚步声在一楼听来应当很明显才对。 她尝试重新规划一条上楼的道路,避过了地面上被拖拽成长条状的血迹。 第128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尹亦一依旧不紧不慢, 顾无觅偶尔回头瞥她一眼,忽然觉得她的动作或许与厚重的长裙更适配。或是她原先世界的繁复礼服,总之一定要配上能限制行动的饰物, 方能显出逃命时还从容不迫的气度。 她在血迹面前犹豫了片刻, 顾无觅猜测她只是不想弄脏鞋底, 不过如果原住民的血液最终都是会消失的,她又为何选择若无其事地绕过? 反应过来之后被自己幽默到了,她竟然在靠分析尹亦一的行为来验证自己的猜测。 没过几分钟,二人在电梯前停下,尹亦一抬头顺着扶梯往上打量:“这是什么?” 顾无觅:“电梯。” “嗯,”尹亦一问,“所以,为什么没有动?” 那么她的数据库中大概没有停止运行的电梯,顾无觅在两边寻觅重物:“因为没有人站上去……好吧,因为没有电。” 还是别指望消防通道了, 方才一路走过来连安全出口指示绿灯的方向都各不相同, 她就不该指望这栋合成商场会有多完善的基础设施。 在尹亦一的注视下她从一旁的货柜下搬了个箱子放在扶梯上, 没动,也没有突然空掉。 安全的,只是夜晚不供电未运行罢了。 “当楼梯走就行。” 但比起楼梯台阶之间的距离还是高了些, 终于爬上二楼时顾无觅扶着墙壁喘了口气,印象中这里是食品区。她转身去寻尹亦一,却似乎有东西站在一楼扶梯入口, 静静地望着她们。 定睛看时却消失了。 或许只是错觉? 她凝神听了会儿,尹亦一说一楼没有还在活动的存在了, 三楼倒是有轻微的流水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浸泡, 逐渐膨胀、腐烂。 “二楼有东西吗?” 尹亦一摇头,顾无觅以为她不会说话,然而她道:“你,我。” 顾无觅:“……” 该怎么告诉她人类不适合用“东西”二字来定义? 但这并不重要,至少经过尹亦一检测的范围是绝对安全的。顾无觅凭着白日的印象带着她一路到家居用品区,各种类型的床随意挑选,都比城中旅馆的好上几倍不止。 一切仍旧纯粹,床便是床,哪怕柏拉图来了都得夸一句完美复制品的床,找不出一点瑕疵。不用担心商场里人来人往带起的灰尘和污渍,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存在都仅仅是其本身。 大概是零元租借自搭民宿,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早上需要在商场开始营业前醒来。 她还没有成为被原住民围观的奇行种的觉悟。 或许类似的待遇白天已经受够了,但是为了更好的融入人群彰显自己的社会性她还是不得不接受那个空无一物的巨大的购物袋。 或许应当幻想其中是装有东西的,只不过AI无法识别人类究竟会将什么带在身上,虚荣,物质,精神产物,□□,欲望,私心。连人类自身都无法做出公认分类的存在,异端复制粘贴相关知识以作分析时也只能像本科生课程论文一样裁剪缝合。 “轮流守夜,”顾无觅说,“一小时一换,你先睡。” 尹亦一于是裹在被子里睡过去,速度之快令人惊讶她是否有一键关机的功能在身上。顾无觅在黑暗中静了一会儿,空气中大概有某种催眠的因子。 还是很困。 她干脆翻身下床,却无法从这一层楼找到任何有效信息,原本就不该期望AI构图会有什么内在逻辑。货架就是货架,商品即是商品,连一点挪动或是擦拭过的痕迹也没有,白天被她采购过的地方已经补上了新的商品,库房里的东西应当定期定量生产和使用,或许自己多拿一点,日积月累,这个程序最终会崩溃。 她在饮品的货架面前驻足,给尹亦一带了两盒牛奶,然后在各色果汁间纠结片刻,最后选了纯净水。 楼上的滴水声愈发沉闷,似乎容器中已经容纳了更多,不知何时倾颓。而楼下的拖拽声也缓缓重启,但似乎行动的物体本身已经变得迟缓,金属摩擦的声音比先前更为刺耳,间或夹杂着零件碰撞乱响不成调的曲子。 感觉比白天热闹。 人多但死气* 沉沉和人少但已经死了,顾无觅选择后者。 已经死过的何尝不算是一种替罪羊?蠢、时运不济,还是蠢,说到底在这个世界要想活就是得靠不寻常的手段。 “你醒了?”顾无觅下意识低头——再抬头,很好,手腕上没表,墙上也不可能有挂钟,只能凭直觉,“应该还不到一小时。” 尹亦一半睁着眼睛打量她,神色被疲惫占了50%,另外50%是恼怒——为什么她也开始学人机的百分比情绪分析法了。 “吵。”她低声道。 “喝水?”顾无觅递给她吸管,“牛奶。” 尹亦一接过,慢吞吞地拆开塑料包装,眼睫颤了颤,抖落一片忽明忽暗的阴影。 “你刚才,不在。” 她手上拎着的东西很明显地说明她方才去哪儿、干了什么,尹亦一咬着吸管——不知她怎么无师自通了这个技能,目光还停在她手中的购物袋上。 “纯净水?”顾无觅感觉自己像推着小车卖瓜子花生饮料矿泉水。 尹亦一摇摇头:“为什么不是橙汁?” “白天喝过,”顾无觅回忆其那变换多彩的味道有点心理阴影,“感觉不太适合我。” 尹亦一下定论:“你不喜欢。” “也没有……就是,好吧,当我不喜欢好了。”顾无觅将购物袋放在一边,坐下来,“你醒着的话,我就睡了。” 尹亦一点点头,其实有诸多噪音,她睡得并不安稳。过了会儿,意识已经有些昏沉,她察觉尹亦一下了床,走路跟猫似的没声音。但她的呼吸声愈发远了,刺耳的金属声戛然而止。 多了另一重滴水声。 但是从楼下传来的,与楼上的声音巧妙融合,顾无觅在双声道环绕一般的音效中睡去,是以她没能看到尹亦一回来,坐在床边借着从货柜里翻来的手电筒查看购物袋里的东西。 挑了半天,将剩的一瓶牛奶也喝掉了。 顾无觅并不知晓她在打量自己,发梢垂落在她胸前的薄被上,扫过手背,又被尹亦一伸手撩到耳后。 人类睡着的时候,也还是活着的,有心跳。 尹亦一将这一条记录下来,她伸手戳了一下顾无觅的脸。 温热柔软的。 女孩身上似乎还有若有如无的香味,或许是白日在有熏香的屋子里待太久了?但好像没有资料说过人类会成为熏香的载体。 她考虑将自己的偏好设置为某一种,但努力回忆了许久也没翻出类似的,或许是无意间混杂了好几种气味吧,也或许……都不是呢? 人类的喜好也很难猜,她之前在货架上拿了橙汁,但又不喜欢。可是如果不喜欢,又为什么会拿橙汁呢?口味还是与真正的存在有着差别吗? 这样看来,在旅馆购物袋里发现的面包和饼干也不能作为判断标准了。 多次淡化记忆迟早会出问题,她好像也意识到了。 尹亦一伸手抚上她裸露的脖颈,轻微的跳动从指尖渡过来。 真是脆弱啊,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去了。 □□散了魂魄也会散,存在的方式只有一种——或者说,其他的存在方式都不会喜欢。有点诡异的好笑,分明都是从出生便选择不了的东西,大多数却好像只会偏安一隅。 她闭上眼,时间来到一个小时之后。 顾无觅醒了过来,半撑着身子,不知为何觉得脖子有些冷,好像被什么无生命的东西碰过很久。 “一个小时了吗?”她极快地清醒过来。 尹亦一点点头,顾无觅从购物袋里摸出一瓶水,她觉得古怪,好像少了点什么,剩下都是塑料的触感。 可是天已经隐约要亮了。 她摸不准时间的流速,甚至连白昼黑夜分别有多长也不知晓。又轮过两次,尹亦一第三次叫醒她时,微弱天光从玻璃窗里透进来。 楼下的金属碰撞声最后垂死挣扎片刻,天花板的滴水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玻璃大门缓缓打开,与地面接口并不吻合的部分狠狠摩擦。 顾无觅拎着购物袋在一排排货架前做最后的食物筛选,起初筛选标准主要是拆开让尹亦一吃一口,但由于后者无论吃到什么味道都只会平静地说“可以”,几排货架后被顾无觅剥夺了选择权。 ——还是有一些的。 顾无觅主要选择纯净水若干,在此过程中由于发现购物袋的重量并不会随着其中容纳东西的重量增加而增加,体积也不会改变,减轻了心理工作量。 出商场的方式是解决掉门口的保安,进城的方式是解决掉城门的守卫。 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昨天被割掉脑袋的守卫今天断着脑袋在城门执勤以外。 血液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放出大半,伤口周围飞舞着蚊虫,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嗅到尸体腐烂特有的气味。 还没排到她们,顾无觅看见有守卫打扮的人从城中跑来,手中捧着一个瓷瓶。 瓶身的花纹很眼熟,与她昨日摘下送给尹亦一的那一朵无二。 守卫将瓷瓶打开,一股奇异的香味顿时远远散去,周围百姓都仿若失去理智一般,死死盯着守卫手中的瓷瓶。 她抬手,将瓷瓶中的水倒在同僚断颈的伤口处。 伤口缓缓愈合,从外表看,如同从未存在过。 队伍近了。 顾无觅做出将令牌递给守卫的姿势,却没松手。 守卫疑惑地抬头,眼中只有死寂。 “这里,”顾无觅伸手点了点脖颈,“蝇蛆、飞虫,被封在里面了。” 第129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世风日下, 像我这样的好心人已经不多了。”入城门后约莫三分钟路程,顾无觅仍感慨道。 尹亦一很捧场,肯定的语气让人很难判断她是在阴阳怪气还是发自真心:“的确, 帮她再一次为伤口做了清理。” 只不过顺便把腐烂大半的头也一起清理掉了而已。 顾无觅悄悄别过眼看她, 神色如常, 又觉得依她的脑回路可能不太会有故意说反话阴阳这一设定,有些踌躇不定。 背后的队伍缺了守卫,同昨天一样,人群先是正常地往前走流程。过了一会儿才逐渐显出人手不够的状态来,到了程序设定的时间还没被检查过通关文书,想要直接越过守卫进门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逐渐乱成了一锅粥。 ——正适合趁热喝了。 沿着昨日的路,顾无觅正思索今天先往哪儿去,便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停在二人身边。 宫中的侍女没有下车, 坐在车厢前边朝二人冷冷地道:“陛下请二位入宫一叙。” 省得步行, 侍女的眼神落在顾无觅手中的购物袋上,眼神里流露出少许不解:“这是……” “将要呈给女王陛下的线索。”顾无觅临时编好了理由。 侍女不疑有他,放她们以及从城外来的购物袋上了车。车厢里仍旧燃着香。许是今日时辰还早, 并不如昨日二人在车里嗅见的一般浓郁。桌面上摆着一盘熟悉的茶点,尹亦一昨日才尝过,现下并无什么食欲, 拾了银夹挑炉子里的香料。 也并不能期望这个时代的路有多么平稳,一路颠簸得谁也没睡着。放在身边的瓶瓶罐罐随着颠簸一起晃动碰撞, 水声撞得好像昨夜入睡时隐约听见的声响。 一楼的拖拽摩擦声来自金属巨人与误闯入者的尸体,二楼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来自她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 那么三楼经久不散的水声是? 印象中已经快被填满了。 而黑暗中的一切都在白昼到来时销声匿迹,从一楼经过时保洁人员正开着小车将地面清扫,倾倒的货柜,破损的枪械,都在广播奇妙而诡异的音乐下被粉饰。 尹亦一大发慈悲放过了香炉,又一看似还算完整的物件自她的手下茍且偷生。她拿桌上的巾帕擦了手:“线索?” 顾无觅耸了耸肩:“城门处的守卫莫名被人清理了两次伤口,这还不算线索吗?” 与外来者的关系可大着呢。 尹亦一觉得不对:“你带的?”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顾无觅从包里翻找出一瓶红色的果汁,艳红的颜色好像某些配色失调的世界里的劣质血浆。 “用这个。”她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购物袋里会有一瓶除了纯净水和牛奶之外的饮品,但算是派上用场了。 但尹亦一好像不赞同,她罕见地继续了这个话题:“不像。” “那不然怎么办,给她装一瓶蓝色的数据?” 笑话有点冷,车里的气温似乎在降低。尹亦一垂着眼睛思考可行性,顾无觅还以为她生气,没想到拨开那层浅淡的云雾之后,她抬眼:“不可以装在瓶子里。” 是数据,还是别的什么? 但她好像真的有装一瓶数据的架势,顾无觅还没想好拒绝的话术,马车停下,皇宫就在眼前了。 侍女领着二人穿过昨日熟悉的道路,顾无觅察觉殿里的台阶又比先前要整齐上许多,已经不用担心踩空摔倒了。 熟悉的大门。 尹亦一跃跃欲试的目光已经转向了门口的斧子,昨日门上的大洞已经不存在,木门焕然一新。顾无觅觉得这里好似什么游戏刷新点,每隔一段时间产生新的物品将旧的替换。 这一回的开门方式是门自下而上。 大概是从商场卷帘门处得到的灵感。 再被卷上天花板的过程中不断传来木屑簌簌滚落之声,顾无觅眼疾手快拉着尹亦一后退到一根廊柱之下,免过被巨木砸扁的血光之灾。 但还是有侍女没能逃过,轻飘飘纸人似的躺在地上,连一滴血也没有流出。 尹亦一经过她的时候,顾无觅似乎听见一句:“啊,无痛瘦身。” 想笑,好难忍住。 有点像AI识图。 不行,实在是太像了! 高座上的女王自书案抬头,温和地问她在笑什么。 顾无觅盯着热气袅袅的玻璃杯转移视线:“……高兴的事情。” “哦?可是摆脱二位探查之事已有进展?”女王将公务文书合上,顾无觅眼睁睁看着未干的笔墨粘在一块,不由得嘶了一声,“上前来,坐。” 一切如常,可玻璃杯里为何是……热水? 甚至滚烫。 “昨日以新鲜河水招待二位,二位却都未饮下多少,想来是异国饮食习惯不同,不合胃口,多有招待不周,”微笑自嘴角裂开至耳根,“今日我特地让人换了热水,二位可莫要推辞啊。” 顾无觅:“……” 冷的不行便来热的。 虽只有小半杯,这一口下去怕是今日彻底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对尹亦一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启动应急方案。 只见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色……果汁,镇定地拧开瓶盖,然后均匀地将其倒在三个人的杯子里。 真是十分均匀,三杯的刻度分毫不差。 “不好意思,”尹亦一拧上瓶盖,“手滑了。” 女王:“……” 顾无觅:“……” 女王:“这位小友,手滑的方式,很是清奇。” 顾无觅深吸一口气:“陛下恕罪,但这是我们昨日在城中调查得来的证据,既然已不慎洒出,便是天意,还请陛下先听昨日探查的进展,如何?” “无事,”女王轻轻叹了口气,“让人换一批便罢了,小友请讲。” 顾无觅便将昨日与今日城门守卫遇刺一事细细说来,尹亦一盯着玻璃杯里逐渐变红的液体出神。 讲完后习惯性想要端起水喝一口,但她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但……是错觉吗?感觉杯中水没那么烫了,这会儿甚至连热气都不冒了。 “还有一事,希望陛下能够通融。” “请讲。” “我二人自异国来,在城中行事多有不便,不知陛下可否予以令牌或文书,以证我二人身份?” “这是自然。”女王答道,便要伸手去摘桌边的令牌。 不知为何她摸索了一会儿,面上的神色愈发迷茫。顾无觅突然福至心灵,将自己和状况外的尹亦一袖子里的令牌一并取出放在她手中。 女王将它们递了过来:“凭此令牌,可在城中行皇室亲卫之便。” ……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子最终回到这里,顾无觅只想说尹亦一料事如神。 但尹亦一……尹亦一在做什么? 余光似乎瞥到什么使人极为不可置信的场景,她转过眼去,看见尹亦一将杯中液体饮下。 唇畔留了一点鲜艳的红。 震惊还未过去,女王的声音又将她拉回现实:“小友,你的同伴已经喝了。你呢?” 顾无觅紧紧盯着尹亦一,但出乎意料的,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难道她暗中对杯中水做了手脚?像昨日她所描述的一样? 但女王与自己的杯中都看不出被添过水的痕迹,被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顾无觅只得端起杯子,思索着不如再制造个什么意外出来。 杯身触手冰凉。 水在室温中显然不可能冷得这般快,顾无觅移回视线,晃了晃杯中水,只见液体呈现出与先前无二的纯正红色,竟再瞧不出与水混合后不均匀的颜色。 她心下了然,饮尽杯中水。 苹果汁的味道。 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苹果汁为何会是红色——大抵是某人瞧见苹果外表是红色,便以为里外如一罢了,殊不知植物也惯爱为了自保为自己添上许多颜色,一来二去已经彻底逃离了真实。 女王欣赏着桌上的空杯子,微微一笑。 “对了,还有件东西想要交给二位,”她从桌边取出一卷画像,“这是先前调查时整理出疑似外来者的画像,二位可携带在身,随时查阅。” 顾无觅谢过,接了画像便摊开打量。 尹亦一投过一瞥,顾无觅看不清她的神色。 好像……不是很高兴? 画像的确瘆人,顾无觅也没多看,便合上了。 “如何?”女王急切地问道,“小友有无回忆起曾经见过之人?” 顾无觅扯起微笑:“容我们调查一些时间。” 女王失望地叹了口气:“也好,谨慎些也好。今日已无事,你们便自去城中调查吧。” 顾无觅将画卷重新卷起,卷轴有些长,直到走至门口都还没完全收起。尹亦一从地上捡起匕首,精准扔至门上某个特定的受力点。 砰—— 木门破碎。 顾无觅喜欢她优雅的拆解方式,总是能以出奇的手段达成意想不到的效果。好像某些世界里会存在的精密仪器,她有意识知晓自己的昂贵似的,分明是需要被藏在温室里的脆弱的花,却轻而易举将横亘在道路前的一切都碾碎。 顾无觅不是第一天知道她能读自己的心:“我没生气。” 刀尖坠落直插地面,卷帘门似一座被革命掉的断头台,顾无觅担心殃及池鱼,飞速卷完并护好了手中的画像卷轴。 造物主会原谅蝼蚁的胡作非为吗? 画像上的数十双眼睛穿透纸面,配合着并不相符的露齿微笑。她们无声大笑着,眼中闪烁着诡谲的光。 或愤怒,或绝望,或恐惧。 没有人能预料一个失序世界的盘中餐,除非她们即将成为下一道。 第130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她将画像收到了尹亦一看不见的位置, 对驾车的侍女说了个地名,马车摇摇晃晃驶离皇宫,将色彩搭配杂乱的宫殿抛在后方。 轮子大概又被马匹啃过, 回程愈发颠簸。窗帘往旁边滑了些许, 一缕天光恰好落在微卷的发梢。 顾无觅此时才注意到尹亦一的发色并非纯黑, 而在阳光下泛着墨绿的光泽。 比她眼睛的颜色要深上许多。 她察觉到顾无觅的视线,调整了姿势转过脸来,目光自上而下:“做什么,看着我?” “冷。”顾无觅说。 尹亦一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似的,可周围的温度已然升高了些。出乎意料的,她没想到对方会说这个,抿了下唇,突然被关闭语言功能似的。 “哦。”只有冷漠的一声回应。 “你不高兴,”气温回升了些, 顾无觅觉得自己真实地在“读空气”, 她凑得近了, “因为画像?” “……嗯。”尹亦一并未抗拒她的挨近,或者说大多数时候,她对这一类的事非常顿感, 成为人类总是困难而复杂的。 没有通缉画像会将嫌疑人画成永远微笑的模样,这或许不符合任何一个世界的惯例。红唇配上白齿像是统一复制粘贴的形象,无光的眼珠似粘合其中, 愈发显得诡异。 “画像并不总是准确。”顾无觅绞尽了脑汁。 “我知道,”尹亦一说, “作画者会赋予笔下的人事物以自己的灵魂,但事实并非总是如此。” “把它们当机械复制。” “这与机械复制亦不同, ”尹亦一看着她的眼睛,从里面望见自己,说话时嘴唇张合,落在纸面上也不过是静态中带着想象的动作,“你无法通过这样的形式去窥见更深处的存在。” 她能从无意义的文字中解读出结构,却无法从无意义的画作中提取任何信息。 而无意义文字的解读也并非她的本意,只是大多数时候不得不如此。 但如果向画作妥协,就好像是一场根本性的变革。 任何一个不识字的非盲人都可以说出画像的基本内容,但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更多的东西。 “长此以往……”尹亦一无意识攥紧了坐垫边缘的流苏,“有意义的存在会被驱逐。” “到何处?” “到……”茫然的重复忽然消失,尹亦一意识到她们的距离愈发近了,她从眼里看到防备,和鼓励,循循善诱,好像猎人铺好了陷阱,难道她是猎物吗?怎么可能。 她伸出食指竖在顾无觅的唇边:“你问得太多。” 可她身上还有好闻的苹果香气。这种水果的普遍性总是让人忘记它也可以是童话故事中致命的毒药,不起眼是完美的伪装。许多人讨厌它,将它的平庸以为表里一致的坦诚,切下的刀片却受到果核的阻塞。 她触碰到果核的边缘,周遭已经被汁水的甜香溢满。 为什么选择苹果汁呢? 尹亦一的答案大抵只会是因为外表的红色,但其实也会有黄色、青色,或是在染色剂里裹一圈,华丽丽摇身变成奇珍异果在街市售卖。 竖起手指是拒绝的信号。 但她先前已经暴露得足够多不是吗?既然默认心知肚明,为何还要假装你情我愿玩某种诱人的扮演游戏? 顾无觅将她的手放在画册上,这个时代的纸格外易碎,却也珍贵。颜料更是难得,紫色、蓝色、棕色,被毫无欲望地混杂在一处,大块的铺陈与混乱的光斑糅合在一处,像是腐烂的水果。 ——在断颈处大快朵颐的蛆虫。 “你可以随时撕碎它。”像是引诱犯罪的低语,顾无觅将选择权交到她手上。 尹亦一手指蜷缩了下:“这并非我所拥有的权力。” 她最终还是摊开画像,但仅仅是扫过一眼便颇为头疼地闭眼,毫无逻辑的信息在她的脑海中运转失败,无法窥得本质,再试多少遍都是一样的结局。 马车行过一处破损的路面,车厢猛地倾斜了一下。 顾无觅松开扶着桌脚的手,几乎与她撞在一起。 默许,仍旧是默许。 她似乎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分毫,一切技巧在她眼前都显得拙劣。她只是无法分辨事物的表象,并不代表真的不理解暗中涌动的存在。 “为什么是苹果?”可她还是问了。 “没有特别的原因,”尹亦一说,“是什么有分别吗?” “很甜,”顾无觅回答,将她攥着流苏的手指一并捉进来,“但果肉不是红色的。” “这样啊。”尹亦一轻声道。这时候窗外忽然下起雨来,马蹄似乎踩进水坑,车厢又歪斜,水滴敲在窗玻璃上,滑下不规则的泪痕。 “为什么下雨?”顾无觅逐渐掌握了这种句式。 “没有为什么,”尹亦一似乎心情不错,尽管雨天的意向更多的被捆绑在阴霾里,“问题,好多。” 她屏住了呼吸,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画像被扔在桌面上,随着下一次车厢的晃动掉落在地面,尹亦一想要伸手去捡,她不理解宽阔的车厢为何忽然变得这样挤。 于是让它在视觉空间上逐渐增长,她默许所有的存在存在,存在本身即是意义。 所以当顾无觅吻过来时,也没有太多惊讶。 好像并不合时宜,尤其在这个时空里——她们的接触没有太深,总共不过两天,用她原本所在世界的时间算,不到48小时。人类喜欢循序渐进,这个规则在顾无觅以为的第一次相遇时便打破了,于是索性不再遵循。 魂魄的记忆不会说谎。 但身体还是生涩,她还没能完全适应,正如她还不能熟练地掌握语言、文字、画面,一切存在于表象的东西,都不在她所熟知的领域里。 她听见昏昏沉沉的雨声,顾无觅教她呼吸,总算从窒息的沉闷中被解救出来。她有许多问题,自己能看见任何一个答案通往的道路,一切存在走到最终的归所,除了自己。 顾无觅好像被裹挟进这样的未知里。 于是全知全能的神话被打破,太过聪明的人类原本让她并不觉得是一件好事,剑走偏锋会给系统带来许多不稳定的故障,需要亲身去修复,去寻找每一个漏洞的所在。 顾无觅好像从来都知道……时间并非线性流动,过去、现在与未来,于她而言没有分别。系统的规则能够抹消来自不同世界的记忆,让她们尘封、淡化,但自己在规则之外。 但线性规则中的存在也很有趣。 她将记忆的碎片重新整合,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于是觉得这样的发展也并无不可,甚至于理所应当。唇齿间都是果味的甜香,纯粹的存在形式让它不会有任何变化。 “不要有新的问题。”尹亦一歇下来,轻喘着气,她大抵不知道自己颤着眼睫,只是因为靠得太近,不自觉地往后,抵到车壁柔软的垫子。 “为什么?” 她看到顾无觅在笑。 于是凑过去在她唇边咬了一口以作惩罚,神明是永恒的,也是善变的。 这个姿势并不方便,并排坐着。尹亦一于是挪了位置,跨坐在她的大腿上,顾无觅似乎嘶了一声,下一瞬由于马车的颠簸,不得不伸手揽住她。 “还在车里。”她说。 这不再是问句,尹亦一满意了。顾无觅的手扶着她的腰,没再往下。 顾无觅往窗外瞥了一眼,雨势小下来。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手绕到后面替尹亦一将方才散落的头发重新绑上。这回挑了浅绿色的发带,末尾坠着一颗同样绿的宝石。 马车停了下来。 “下车吧。”她轻轻推了把尹亦一,后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她再次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画像,卷成一卷塞进购物袋里。 旅馆的店员一如既往算着旁人看不懂的账,二人回房间放完东西便下来,昨夜被撞坏的门板已经修好,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也算是一种建筑学奇迹。 再次下楼时马车已经驶走,顾无觅在前台租借了旅馆的马车,研究地图半晌,雇了驾车的人,往偏僻的城南驶去。 车厢里的摆设与宫廷马车无二,只是外表瞧上去更破一些。刚下过雨,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顾无觅推开窗户,空气里弥漫着甜香,逐渐将潮湿的空间侵占。 尹亦一照例戴着手套,用小银夹拨炉子里的香料。她最近对此事颇有研究,顾无觅不懂香道,只知晓车厢里的味道与先前相比又有了变化,这次是更为明快的前调。 “去哪儿?” 很显然的问句。 顾无觅觉得双重标准不公平,但她也只是敢怒不敢言,说了实话:“黑市。” 并在尹亦一问出“黑色的?”之前学会了抢答:“做一些非法交易的地方,或许会有与外来者有关的线索。” 尹亦一理解了新的名词,但她问:“交易,你用什么换?” 两个外来者,没有当地的货币,也没有能典当的东西,抠门女王目前为止唯一给出来的东西除了河水令牌就是一卷看了使人犯恶心的画像,她们现在可称得上是一穷二白。 顾无觅从身后拿出了那个身经百战的塑料水瓶,与尹亦一印象中这座城市任何的一瓶水的模样都大相径庭,战损程度堪比刚从世界末日中存活下来。 而这个世界中一切被毁坏之物都会化作数据,一切完美之物都不会被毁坏。 瓶中泛着红色的河水,正如有生命般缓缓蠕动。 第131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黑市的构建程度似乎比皇宫还要完善许多, 但这也仅是第一印象。顾无觅连着看了几个生出多只手脚的人从面前晃悠而过,目光没在两边的小摊上多做停留。 金银、珠宝、灰尘厚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摆饰,尹亦一偶尔会做点评, 诸如“不符合理性的美感”“设计没有特色这一点很有特色”“仿制得一无是处”, 被小摊老板狠狠剜上几眼, 再被顾无觅牵着手拉走。 她们在巷子深处的一间酒吧停下,侍应生在门口核验身份,大抵流程是检查一下随身携带的武器是否可用,以免客人毫无自保能力缺胳膊少腿地出来或是被剁成肉酱再出来还要找店家讹钱。她二人堪称行走的武器库,尹亦一百无聊赖转着箭矢,顾无觅只撩起袖子给人看了袖箭。 没有核验身份令牌,放她们进了。 古老的唱片机在放一首低沉优雅的曲子,与灯红酒绿的氛围略微有些不符。店里的状态比她想象的要稳定上许多,至少目前没有大规模械斗。侍应生哼着一曲轻快的调子,用拖布将地面上的红色液体擦拭干净, 未来得及被清理的则渗进地板缝里。 此情此景颇有些眼熟。 顾无觅绕过几只断手断脚和不明身体部位, 尹亦一跟着她踩过的地方, 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才落脚。 “我们想换些东西。”她在吧台前停下,对盛装打扮的女人道。 女人没说话,低头磨着鲜红的美甲, 下巴往桌面的告示方向指了指。 消费入座。 顾无觅默然,但除了这几个字以外她再感受不到别的意思。手指从告示牌上收回,她彬彬有礼地问:“请问有不含酒精的饮品吗?” 五分钟后, 尹亦一咬着柠檬红茶的吸管,看顾无觅翻阅菜单。 酒吧的灯光偏暗, 彩色交替,顾无觅看得眼睛疼。没过多久就将菜单合上放在一边, 尹亦一拒绝观阅的理由很奇怪,她说她看不见。 她为何会……看不见? 对此尹亦一只是摇头,继续咬着吸管喝她从未品尝过的柠檬红茶加冰少糖——有点酸,然后顾无觅从桌上的糖罐子里丢了两粒冰糖进去——虽然不知道为何此地会有这种东西,但冰糖竟能融进饮品。 这与外界的单一存在显然不同。 她们曾在旅馆见过永远作为“热水”存在的热水,方才也在皇宫喝下不敌苹果汁而最终被转化为苹果汁的液体,存在本身有着一套特有的运行方式,但显然已经被定义过名称的,不应当如此轻易地被改变。 侍应生再一次路过时,顾无觅叫住了她。 她穿着店里统一的制服,甚至面容都与其他人几乎没有分别,手中托盘的玻璃杯不曾倾斜分毫:“您有什么需要?” 音乐声逐渐高起来,顾无觅瞥到尹亦一似乎微微蹙眉,对震耳欲聋的曲子并不满意,但它并没有停下,反而愈发激烈。 “从你们这儿买点东西,”顾无觅指了指菜单,“能劳烦您将菜品介绍给我们吗?” “好的,您请稍等,”侍应生将托盘放在一旁的空位上,转身将菜单摊开,她手中拿着笔记录,“您的预算是?” 顾无觅终于有机会说出那句十分中二的台词:“钱不是问题。” 侍应生唰唰动笔记录。 “真的?”尹亦一悄悄凑过来,“有钱?” 顾无觅低声道一个子儿也没有,但侍应生面色凝重地记录下她的预算,将菜单翻到某一页,开始讲解。 这与顾无觅先前所感应到的文字内容并不相同。 断肢、残躯,堆叠在一处。 “本店每日上新的精品生肉饮,”侍应生微笑着介绍道,“选用24小时内空运的最新食材,富含多种人体所需的营养元素……” 尹亦一或许并不需要人体所需的营养元素,顾无觅没听完便让她换一个。 “凉拌陆草,一道店里厨师的拿手小菜,”侍应生指着一碗黑色细丝堆叠的示意图,“深受广大民众好评,从未有过中差评……” 这连人体所需的营养元素也没有了,顾无觅觉得不行。 一连否定了好几种,侍应生终于开始推销正常的酒水:“* 这杯今日特调饮品如何?原料来自清澈见底的护城河水,可生死人肉白骨……” 护城河水清澈见底? 要不是亲眼见过,顾无觅差点就信了。 “何为清澈见底?” “水质清澈,且能用肉眼看见杯底的沉淀物,”侍应生机械地道,“深受广大民众差评,从未有过好中评……” 顾无觅不再理会人工智障混乱的语序,但她似乎陷入一个自我纠正的怪圈:“深受广大民众中评,从未有过好差……不对,深受……” 一时半会儿是绕不出来的,好在方才在吧台见过的女人即时来救场——这一点倒是比先前遇见的所有NPC都要更智能,不过并不排除是提前写好的剧本的可能性。 “二位听了这半天,想要打听什么?” “点酒水而已。”顾无觅淡淡道。 “那可不凑巧,”女人笑了笑,睫毛上的亮粉洒在桌上,“小店的酒水二位贵客都瞧不上,不如二位明说,想要什么样的?” 顾无觅屈起指节敲着桌子:“怎么瞧不上?今日特调饮品,我朋友说她想喝这个。” 女人瞥了一眼全程一言不发的尹亦一,又定睛瞧了一眼,只见她杯子里的确是柠檬红茶而已。 赶在尹亦一说“我没有”之前,顾无觅盯着她轻声道:“你有。” 尹亦一:“……” 似乎与她关系不大,对她的吸引力也不强,遂仍旧继续搅拌玻璃杯中的冰块。 “这种饮品……”女人犯了难,“方才是店里小妹不懂事,这种饮品也是今日厨师才调出来,有且仅有这一杯,而如今已经不慎丢失了。” “丢失何处?”顾无觅追问道。 女人的眼珠转动,最后锁定脚下。 “当然是……下面呀。” 她森然鬼笑着,顾无觅好歹也是做过鬼的人,不至于对这种玩意儿感到可怕,毕竟鬼哪有活人可怕。 “噢。”顾无觅点点头,难怪旁边的侍应生仍旧在努力拖地,试图将地板缝隙中的残余吸取出来,但这显然是徒劳,血液一直黏在地面,哪怕是将砖木挪开,红褐色也清晰可见。 “所以,客人,”女人抬眼,表情似乎恢复了正常,“您要来点什么?” 顾无觅若有所思:“那就来……” 说时迟那时快,尹亦一瞬间弯弓搭箭,飞矢朝着从地面上猛然跃起的头颅射去。 未中。 顾无觅拔剑斩下女人的双手,坠落的细长美甲恰巧戳穿头颅的双眼。 “啊,”尹亦一低头打量着箭,“飞矢不动。” 它永远也不可能去到终点。 顾无觅以为自己好像将她从神坛上拉下,坠落到一个彻底沉沦、崩溃、虚无的世界。在此一切外界的规则都不适用,这个世界的黑市似乎独立于外界,有着独一套的运行法则。 侍应生们逐渐都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知何时,她们已被重重目光包围。 尹亦一环视过去:“外来者。” 顾无觅不知晓这个词究竟指向谁,她现在只祈祷侍应生们的程序里没有写入战斗编码,虽然见的血不少,但兵戎相见属实是累,徒增疲惫罢了。 好在这一回一切如她愿,她们走过满地如水一般流动未凝固的血液,头颅瞎了双眼,辨别不出方向,只能背对着她们说“欢迎下次再来”。 外来者。 这个事实已然暴露,顾无觅顿步,将塑料瓶的盖子拧开,清澈的液体洒在地面的血液上。 融合。 尹亦一似乎想说什么,顾无觅瞧她口型好像是“滴血……”,但她歪了歪头,又觉得并不合时宜。 “感谢您选择我们的服务。”头颅的断口飞速愈合,在血泊里蹦跶几下,带着满脸血迹来到二人身前。 未能精准插入眼珠的手指在地面上摸索,片刻后血液似乎凝固,带出一张染血的邀请函。 做着美甲的手优雅地翘起小指,将邀请函往上递。 这个画面未免有些滑稽,它够不着顾无觅,尹亦一看见从血液里拿出来的东西已经自动后退几步。 或者说,她根本不想与这座酒吧里的一切扯上任何关联,从一开始就在有意回避。 “惊心动魄的体验!极致奢华的设备!” 刚读了两句,直觉告诉她把感叹号当逗号用的多半是街边不入流的小广告。 “独此一件的珍宝!不会复刻的池子!” 好像混入了什么奇怪的措辞。 “恭喜您的消费额度达到——统计失败,已成为本店会员。……内部会员拍卖会,诚邀您的光临。” 被血迹污染的地方太多,好些文字展现出的意象也是破碎的。血液逐渐侵蚀过整张邀请函,濡湿的纸张最终坠落在地面,重新融化进血液里。 “客人,”头颅桀桀怪笑着,美甲末端举着一个精致的瓷盘,盛着一小块新鲜的生肉,“要来一……唔!” 箭矢姗姗来迟,从脑后贯穿至它的口舌。 不动之矢,追上了。 第132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被一并射穿的瓷盘坠于地面四分五裂, 顾无觅蹲身观察了一会儿瓷片中央的肉块,得出了“不太新鲜”这个结论。 “感觉已经冻了许久。” 尹亦一正思考从何处下手将箭拔掉,她的箭矢不多, 射一支少一支。有些收回来的也被磨钝了箭头, 无法再用。 她比划了两下, 似乎在计算从何处入手喷溅的血液会最少,然而下一刻顾无觅已经踩着脑袋将箭矢拔出。箭头在指尖灵巧地拐了个弯朝向自己:“喏。” 洁白的翎羽已经染上血迹,尹亦一叹了口气,顾无觅会意,用一旁的酒水倒在巾帕上擦净了。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顾无觅新开了瓶酒将手上的血迹也洗掉。 尹亦一摇了摇头,顾无觅从头颅上挪开步子:“那走吧。” 她们步出酒吧,欢快的音乐再度响起。丁零当啷一阵杂音,侍应生们哼着歌提来拖布和水桶,将地面上的血迹清理干净。 她们在愈发轻松的音乐中起舞,酒吧恍若无事发生, 依旧维持着良好的运转。 除了吧台的侍应生双臂环抱着自己的手和头颅。 酒吧外的空气浑浊不堪, 劣质烟草呛人的气味弥漫在巷间, 阴雨天气候愈发沉闷。二人沿着来时路穿过巷子,大抵因为她们全须全尾竖着走了出来,两边原本半死不活地摊贩顿时如同见到冤大头一般扑上来。 “上好的香炉!三百、不、四百年前的货!”其中一名摊贩捧起边缘生锈的香炉, 眼中散发出炽热的光芒,“传闻擦拭三下可获得香炉之神庇佑,贵人带走它吧。” 听上去有些像编得混乱的童话故事。神明的庇佑是有代价的, 更何况摊贩不过求一口生计,所说的话又有几句能当真? 也有老妇背着瘦得不成人形的幼女, 见她们来了便抬眼投去可怜的目光:“二位贵人行行好,小店的匕首削铁如泥, 乃是防身利器——我女儿已经三天没吃过一口饭了啊!” 这剧情更是耳熟,建议她和城门口那位女儿许久没喝过水的挑个黄道吉日一决胜负。 快要走出巷子时,顾无觅忽然嗅到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气。 她顿住脚步,摊主并未如先前同行般热情叫卖,见她停下也不过是淡淡抬了下眼,口中吐出一口烟来。 顾无觅想针对此服务态度给负五星差评,建议黑市优化准入制度,加快结构转型,极力杜绝对顾客爱答不理的情况发生。 尹亦一不明所以地跟着她停下来,垂眼一瞟:“啊。” 似乎有些嫌恶。 她在黑市里嫌恶的东西太多,也不差这一件。但摊主听到了这声感慨,恶声恶气地道:“不买就滚。” 顾无觅:“……” 她及时摁住尹亦一拔箭的手——这人最近于近战颇有心得,不忘冷静地用阴森的语气放狠话:“脑袋,割下来,踢球。” 顾无觅阻止了遇事不决暴力拆解的队友,转而礼貌问价:“这些……碎肉,多少钱?” 摊主哼了一声,有些怒意:“碎肉?我这么完整的货,全黑市找不出第二家,你竟然说它是碎肉?” 顾无觅无言以对,因为的确挺完整的,皮肉的完整程度甚至连她这个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出是人体的哪一个部位。货布上方盖了防尘罩,隔绝了外界的灰尘和蚊虫,比在酒吧里看见的那一块不够塞牙缝的肉要新鲜上百倍。 顾无觅没回她的上一句话,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凑近了看,认真挑选似的:“为什么这边的皮肉骨骼是分开的?” 她指了指右侧的货品,摊主吸了口烟,尹亦一被呛得背过身去咳嗽,顾无觅轻拍着她的后背。 摊主半眯起眼睛,很是享受:“哦,这边是稍次一些的货,分开卖,皮、肉、骨骼,都行。” 顾无觅好脾气地问:“能拿出来看看吗?” “那可不行,”摊主抖了抖烟灰,“我这么知道你不会拿了货就跑?小本买卖,爱买不买。” 顾无觅似是为难地道:“那我又怎么知道我不会拿了货就被剁成下一批?” 她踹了防尘罩一脚,露出诡异弯折的玻璃下方雪亮的刀刃,脚下施力碾碎了它。 “烟枪放下。” 摊主不满地啧了一声,放下烟枪,露出两只手来。 顾无觅这才注意到她只有先前拿着烟枪的手是完整的,另一只手一直隐藏在玻璃背后,手腕以下是破碎的金属结构——被她踩碎的刀刃。 “不过是为了防止跑单而已……”摊主抱怨着,“又不会真砍了你们。我说了我小本生意,砍了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做下一批货?最次等的都不如。” 原住民的血肉会化数据回归世界本源,她们的血肉是最次等的,只能用特殊手段保存一段时间,以此滥竽充数。 顾无觅掀开了防尘罩,血腥气直冲天灵盖,她被熏得微微眯起眼,差点没站稳:“这分离出的皮肉和骨骼,是用来做什么的?” “嘿嘿,”摊主眼珠一转,“贵人不常来逛黑市吧?这可是难得的宝贝。” “哦?” “贵人可听说过城中护城河的水,”摊主神秘兮兮地道,“一滴价值万金,传闻只有皇宫中的贵人才能取用的圣水啊,可生死人、肉白骨……这皮肉骨骼,无论是煲汤爆炒还是泡水,都大有裨益啊。” 她并非首次听到这话,甚至亲自验证过此话的真实性。顾无觅心念一转,仗着摊主此时手无寸铁,继续逼问:“你们从哪儿搞到的货?” “这……”摊主支支吾吾。 顾无觅踩住了她剩下的一只手。 尹亦一在打量她的箭。 “哎呀这真的不能说啊,小本生意,”摊主哭丧着脸,“但我愿为贵人指一条明路。” 她用断臂指着不远处的酒吧:“拍卖会。她们家的拍卖会,有时会上新,不过数量稀少,极为难得。” “为什么数量稀少?” “毕竟……来源特殊嘛,更何况物以稀为贵,”摊主堆了几个不知正确与否的词,压低了声音,“外来者……无非是偷渡进来的,零散几个成不了气候……女王下令全城封锁……消息。这种存在死不足惜。” 符合逻辑的实存对数据世界的成功构建功不可没。 这个世界尚未完善,它仍需要汲取外来理性的骨血,用它们的鲜血滋养出注定死去的花。 可这并不能够从根本上改变什么。 它们以为窃取足够多的逻辑就能让自身成功产出新的逻辑——这显然不符合世界构建的合理方式,偷盗并非长远之计,以她者支撑的世界终是空中楼阁,支离破碎的拼凑只会让倾倒的结局加速到来,或是延缓,但彻底异化。 只要世界无法生出属于其自身的构架,就注定逃不出崩解的命运。 顾无觅默然,她回眸,尹亦一蹙着眉头神游天外,视线朝向地面的血肉,目光却落在十分空洞的地方。 感应到顾无觅的打量,她抬眼,顾无觅有些看不懂她的神色。 “买吗?”出乎意料的,她问。 顾无觅却兀地察觉一阵凉意从后背攀爬上来,似乎下一秒她就有彻底消失的征兆。她几乎快要感应不到自己的存在,但说出来的话却意外的平稳,甚至没忘插科打诨:“买来救活谁?” 尹亦一轻笑一声。 “救不活任何东西,”她语气很是轻蔑,“拙劣的手段啊。” 她鲜少说这样语气强烈的话,顾无觅隐约察觉有新的规则正在诞生——但世界拒绝了它。 尹亦一不在乎。 “哎,贵人,真的不带一斤走吗?很便宜的,”走出老远,摊主还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若是砍价此时就应当转身走回去,顾无觅好似被激发了什么刻在骨子里的基因,但仍旧强忍着若无其事与尹亦一头也不回出了黑市。 “天黑了啊。”她喃喃道。 黑市里建筑挨得紧密,又多有不明物体在相邻两栋建筑之间勾连遮蔽天日,是以走出小巷之后才发觉已是日暮。这一天过得格外短暂,看来这个世界中的时间并非标准的一天24小时,好像没什么规律。 而她们今日更是连一顿正餐也没有吃过——用过茶点也不觉得饿,来时的马车已被马匹啃了个干净。顾无觅没办法只得重新在找了一辆,在对方要出天价车费后一口应下。 不大的车厢里,二人对坐。 尹亦一还是第一次坐空间如此逼仄的马车,没有香炉供她研究,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 “你,有钱?”她有些不解。 “没有啊,”顾无觅理直气壮,迎上尹亦一探寻的目光,“到旅馆了将赶车的处理掉呗,还能怎么办。” 尹亦一觉得事情本该如此,于是点点头。但她转念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闷热的车厢哪怕颠簸也使人昏昏欲睡,她半睁着眼睛,已有些撑不住:“拍卖会……” “明天,”顾无觅说,“邀请函上没写具体时间——不过依照这个时间流速,哪怕写了时间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吧?” 尹亦一赞同地点头——尽管顾无觅有几分怀疑她只是困得撑不住,怎么这般早便困倦至此?好似昨夜熬了一整晚。 细看她眼下的确泛着浅淡的青,只是酒吧中灯火昏暗,将其倦色遮掩。她本生得白,如今更是显得弱小可怜无辜又无助——清醒一点啊怎么可能? 顾无觅心道可不能被蛊惑。但马车又颠簸,尹亦一第二次差点撞在厢壁上,顾无觅叹了口气,起身挪去了她坐的那一边,揽她入怀。 第133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回到旅馆时前台仍旧在低头写永远也算不完的账, 顾无觅禁不住怀疑她做假账,但又觉得说不定她只会做错账。她没抬头,倒是楼梯上拖地的店员动作一顿, 拄着拖布注视着二人。 “劳驾让一让。”顾无觅记得她的模样——被滚烫的热水烫熟了双脚, 两天过去已经被蛆虫爬满, 随着行走的动作所过之处留下白花花的熟肉与污血,将湿滑地面覆上新的尘垢。昨夜就数她的脚步声最为特殊,借着月光顾无觅从窗缝瞥见地面溃烂的腐肉。 尹亦一打着哈欠跟在她身后,在这顿步的片刻没站稳靠上她肩。店员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机械地开口:“二位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了。” 顾无觅神色不变:“谢谢。” “这是钥匙,”她在荷包里摸索一番,“二位走得急,切莫再忘了。” 顾无觅的那把钥匙还好端端揣在包里,她转头看向尹亦一, 后者眨了眨眼, 倦色里眼睫都被生理性泪水打湿成一簇一簇的, 更显无辜。 显然是她的。 顾无觅接过钥匙再次道谢,挂着客套的微笑与店员别过,身后又传来拖布在地面刺耳的摩擦, 她哼着明快的调子,逐渐隐没在楼梯下。 顾无觅便就着这把钥匙开了门,递给身后的尹亦一:“你带在身上?” 她的目光扫过尹亦一的箭袋和弓, 尹亦一拒绝:“拔箭,会一起掉出来。” 除此之外再没什么随身携带的东西, 比起袖子里裤腿上多多少少藏着些暗器的顾无觅,轻松得像是出门旅游。 她叹了口气, 说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你为何要选择弓箭呢?” 尹亦一认真思考了,认真作答了:“不知。” 顾无觅:“……” 不如不问。 或许是从武器库中随机挑选——倒也符合她的性子,顾无觅潜意识觉得没那么简单,但还是叹了口气,说到底这也不重要,反正背着弓箭遇上原住民暴动大部分时间也只能近战。于是钥匙在指尖转了圈: “我帮你揣着?” 尹亦一点头,她根本不在意钥匙在谁手上。房中已被打扫干净,令人感动的是甚至连摇摇欲坠的窗帘架子都被修过,再也没有动作稍大一点就会被珠帘与纱幔砸到的烦恼。店员送来以供洗漱的温水,简单做一番休整,还没来得及商量守夜的安排,顾无觅侧头看时,尹亦一已经睡去。 看来真的很累。 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顾无觅任她睡了,等一会儿再叫醒她也不迟……嗯…… 再睁眼时已经天亮。 顾无觅靠在枕头上,人生头一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睡过觉还是没睡,对时间的流逝失去感知使她有一瞬间的迷茫与烦躁——似乎是休息过了,有种一件刷新身体机能的感觉,这大抵就是传说中的如休。 她起身的动静将尹亦一也闹醒了,后者迷茫间将被子往上拉——缩到被子下面去了。 好像程序还未完全启动。 店员推着餐车送来早点,足部腐烂的气味终于盖过了房间里的熏香,顾无觅转身去开窗通风,回身时尹亦一已经面无表情坐起来。 “早?”她试探着问了句。 “……”尹亦一没说话,慢吞吞地掀开被子,“今天,做什么?” “拍卖会,”顾无觅说,“邀请函上写的今天。” “买什么?”尹亦一洗漱去了,声音隔着闷闷的。 “没钱。”顾无觅坦然道。 尹亦一没说话,大抵是再一次被她的无赖震惊到了。过了会儿她坐在桌前打量店员送来的早点,迟迟未有动作。 “将就着用些吧,”顾无觅给她倒不知道什么果汁,“饿死就麻烦了。” “牛奶。”尹亦一说。 “牛奶?”顾无觅冷静地道,“哦,前天晚上我拿了两盒,但是有一盒不翼而飞了,你有头绪吗?” 尹亦一有头绪得很,但她埋着头默默喝果汁,顾无觅已经唤了外面的店员商量借旅馆的马车。 店员低头翻记录册:“你们昨天就借了一台,尚未归还……” 顾无觅已经认识到马车是一种一次性消耗品,唬人不打草稿:“再借一台,晚上一起还,一起还。” 店员狐疑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而后叹了口气:“好吧,且随我来。” 顾无觅打点好东西,尹亦一钻上马车,继续调她熟悉的香,享受乌烟瘴气的环境来临之前最后的宁静。 过了些时候,马车停在狭窄巷子的入口。 顾无觅在这儿看见了昨天的马车——准确来说是昨天的马,它乖顺地站在路边,身后拖着的车厢已经不见了。顾无觅看了看它的腹部,又回头看了眼这匹马。 尹亦一比她稍晚一些下车,此时昨日的马已经开始啃今日之车。 今日之马亦在啃今日之车。 顾无觅深觉明日或许能看见三匹马共啃一车的情景,长此以往未免让人觉得僧多肉少,连皇城的马都吃不饱肚子。她将没有头绪的猜想按下,一路穿过两边的小摊,畅通无阻地进了酒吧。 吧台的侍应生彬彬有礼:“欢迎二位,请出示邀请函。” 顾无觅疑惑地“嗯”了一声,抱着被美甲插入眼球头颅的躯体颤抖了一下,夹着嗓子道:“原来是贵客,请跟我来。” 头颅却看不清路,砰地一声撞倒了身后的酒柜,酒香四溢。 尹亦一在扯顾无觅的袖子:“真的靠谱?” 顾无觅以为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无所谓,大不了将酒吧炸了诸位一起毁灭。 无头身体在满地玻璃碎片与酒业中摸索着爬起,浑身被碎片扎满,伤口处淌出鲜血,但她浑然不觉,拨动机关,推开了一旁暗室的门。 原来在地下。 她们乘坐电梯缓缓下降,全封闭的环境使人对空间亦失去感知。不知下降到何处,厢门再开时,眼前的装修已经从普通酒吧变成了AI特有的中西古现融合式风格。 顾无觅觉得自己需要洗眼睛。 她有点想找996问这种东西看多了能否算作工伤——但她瞥了一眼尹亦一,后者面无表情,大有即将毁灭世界的架势。 想法不谋而合,看来有人或许能替自己实现愿望。 拍卖厅做了下沉广场式设计——显然AI构建世界的思路无法用生命体的方式理解,顾无觅索性选择接受。密密麻麻一成不变的位置使她有些生理性反胃,好在无头身体带着她们去了二层包间。 从墙面上凸出来的包间。 顾无觅在地面抬头望向侍应生指的位置,忍不住质问道:“这不会是几根方管作支撑然后再借钱买几颗膨胀螺丝钉……” 侍应生:“全木质结构,贵客请放心地去吧。” 这样一说更不放心了呢。 二人在包厢内坐定,顾无觅查了账户额度。她们来时用女王给的令牌作了凭证,现下可支付的额度高得吓人,也或许只是通货膨胀。 客人陆续入场,不像样的拍卖会很快开始,面前的电子显示屏能够实时转播台上的内容——如果没记错的话,不到一个小时前她们唯一的照明工具还是需要通电的烛台。 叫价只需要在屏幕上操作即可。 第一件拍品亮相,拍卖师激情介绍这件来自深海的鲛珠,据说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品,半透明的珠子夜里能够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将黑暗照得犹如白昼。并且其形状并不规则,被发现者激动地命名“巴洛克”。 ……好耳熟。 仔细一看颜色也很眼熟,顾无觅回想片刻,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眼泪么。 亚特兰蒂斯的居民一生中会产生无数颗“鲛珠”,大多沉入海底,与沙砾一同永眠于海洋的怀抱。品相好一点的会被收集起来,用作路灯,或是在家里作照明之用。 总结便是只有照明这一个功效。 但拍卖师吹得神乎其神,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富含人体所需多种营养物质——怎么又串到这句台词上来了,文案库难道不能上点新素材吗。最终这颗鲛珠以一个十分离谱的价格被拿下。 顾无觅感慨物价离谱,原来只需要换一个世界便能轻松变废为宝,转头看尹亦一——尹亦一在吃包厢特供茶点。 紧接着上了第二件拍品,能够使人迅速坠入梦魇的粉末。 传闻这种粉末出自一种奇珍异兽的鳞片,该异兽以梦为食,修为高强者能够随心所欲制造出幻境,让人永久沉浸其中,为其提供源源不断的食物。 ……听上去过于耳熟。 接下来是第三件,来自深海经海浪天然打磨的贝壳床;第四件,能够锻造出极品灵器的矿石…… “接下来这件拍品是,能够转移附于活人身上鬼魂的神奇东方符纸。高端的术法,往往采用最简单的承载方式。本件拍品仍旧由匿名卖家提供,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提前试验过了,效果绝对真实,童叟无欺……” “36号出价500万!” 36号就在……旁边的包厢。 鬼使神差地,顾无觅朝隔壁看去。 那人的身影瞧上去颇为眼熟,孤身坐在护栏边上,蓝色的医用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头上顶着渔夫帽,白色手套将双手包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全身上下唯一未被衣物遮盖的一点眼睛也挡住。 “五百万一次!” “五百万两次!” “五百一十万!” 隔着一段距离她分明应当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她肯定对方啧了一声,随即在屏幕上戳了几下。 “六百万!36号出价六百万!” 她…… “在看什么?”尹亦一行至她身前,隔断了视线。 第134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她一手端着加了冰的果汁, 大抵方才是双手捧着杯子,杯壁被她碰过的地方变得清晰,再次缓慢凝出水雾。而今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一点轻薄的水珠顺着指尖滑落。 顾无觅收回目光, 饶是她不收回目光也再看不见隔壁的光景, 尹亦一侧过身,微微俯身问她:“怎么用?” 顾无觅嗅到她身上的香,又是她今日新调的。拍卖场的熏香甜得发腻,倒被她身上的气味中和了,她好像嗅到有薄荷。 “就这样……”她伸手在屏幕上比划,“加价直接按相应的数字,嗯?” 尹亦一摁了上去。 “35号出价七百万!”拍卖师的声音有片刻惊讶,显然没有想到有人会突然加价一百万,而拍品的价格也比原先预计的要高上许多。 顾无觅目光沉沉,但她抬眼, 尹亦一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 顾无觅似乎叹了口气:“要这个做什么?” “反正没钱, 不花我们的钱。”尹亦一全然无所谓, 屏幕上留下她指尖的水痕,逐渐将界面模糊。 “七百万一次!” 一墙之隔的地方,似乎有人轻轻敲了敲墙壁。 “好像……” “七百一十万!” “七百二十万!” …… 加价的人愈发躲起来, 大抵是因为她们先前离谱的出价方式引起了旁人的兴趣,虽不明所以但也加入这场混战,一张或许初入门修行之人随手也可画出的符纸在短短几分钟内价格被叫到了千万。 她好似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 “一千一百万一次!” “一千一百万两次!” “一千一百万三次!” 鸦雀无声。 “成……一千两百万!35号出价一千两百万!” 谁出价一千两百万? 35号出价多少? 顾无觅呆滞地垂眼望向屏幕, 只见一滴水珠停留在加价的按钮上,正缓慢往下滑。 尹亦一还斜倚在栏杆旁边, 闻言回过头,神色无辜, 似乎在说不关她的事。 ……这下真得抵押点东西在这儿了。 无人再往上加价,拍卖一锤定音。事已至此,顾无觅正思忖着从哪儿弄钱,却听见玻璃破碎之声从隔壁传来。 她下意识抬眼望去,36号的神秘客人似乎不慎跌碎了酒杯,葡萄酒甜香醉人的气味瞬间盖过了原先的馥郁。侍应生听见声响,敲门进去打扫,她只得暂时站起来走到一边。这倒让她的身形不再被尹亦一挡住。 她靠着护栏,转身的瞬间与顾无觅视线相交。 ……很是奇怪。 她压低了帽檐,移开视线。 “有目标吗?”尹亦一又问。 顾无觅想了想,目光无意识落在她捧着玻璃杯的双手,果汁没被喝多少,倒是她白皙的指尖已被冰水冻得泛红:“其实没有,主要是希望顺藤摸瓜找出血肉背后的供货方——毕竟目前还没有一个实质性的证据能够证明护城河水中的血肉来自被通缉的外来者。” 尹亦一点点头,顾无觅瞧她几乎重心都搁在栏杆上,疑心这豆腐渣工程或许并不稳固,让她靠近些。 尹亦一半眯着眼睛看她打手势:“做什么?” 顾无觅有些无奈:“过来点。” 尹亦一:“理由。” “栏杆可能不稳固你小心摔下去,”顾无觅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哄小孩的阶段,这显然不对,“你是不是……” 话音未落尹亦一便将玻璃杯往屏幕上一放,倾斜的角度使得杯子瞬间滑下——好在顾无觅早有准备接住了。她眼疾手快将杯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已经嗅到新的酒香。 ……是果酒啊。 喝起来甜得和果汁似的,后劲却大得很。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醉的,但是她竟然也会醉吗?果真是对人类的身体机能毫无了解啊。 但其实也没有了解的必要吧?毕竟她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这样做的动机。 旁边的包厢已经清扫干净,神秘的36号客人又退回到视线之外了。顾无觅伸手将尹亦一揽过来,她碰过果酒的杯壁,这会儿手指也是冰凉的。尹亦一十分自然地去寻她的手,冰凉黏在一处,水痕从相贴的肌肤间滴落。 未免有些太熟练了。 顾无觅呼吸一滞,忧心尹亦一会掉下去,后者跨坐在她的大腿之上——进展好像有些快,也可能是被酒精侵蚀过的人类思维已经从生理上彻底无法辨别今夕何夕了。总之,顾无觅想,情况有些混乱。 她看* 不见操作台的屏幕,也看不见拍卖场上被新推上的一件拍品……好浓郁的酒香,方才36号打碎了酒杯的味道还未散吧,还是说通风系统的风向恰好朝着她们这边?她抬手虚揽着尹亦一的腰。 实在是难以抽出心思做其他的。 “醒醒。”顾无觅抽出一只手贴在玻璃杯上,再用染着冰冷温度的手背去贴尹亦一的面颊。 后者半睁开眼睛,在她耳边低声念她的名字。 “无觅。” 她们远没有亲密到这个程度,可从某种程度而言却又是早晚的事——或早或晚,她已猜到时间并非线性流动,但至少在她作为人类的时候,一切都会符合人类既有的逻辑体系与生存法则。 好像有种被骗的错觉,又似乎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再不济也是被关注、垂怜、临幸——什么都好,如果注定要在一个又一个世界里穿梭又遗忘,又为什么要将一段可以串联起全部线索的存在一直留在身边? 她不懂的远远不止这些,疑问千万重汇到最后在一声“无觅”里败下阵来。她承认她了无牵挂——那是曾经,这份了无牵挂究竟是一直以来的还是后天被强行摘除了可以被称之为眷恋的情感,既然已经发生过那便都不重要了。 她扯过窗帘,不大的包厢被紫色的帘幕笼罩在内。光线暗下来,好像已经入了夜。酒香弥漫在不甚流通的空气里,她开始有些呼吸不畅,需要交换两方赖以生存的东西维持可怜的生机。 于是品尝到浓郁的果香,尹亦一没有推开她,手指将昂贵的紫色帘布捏出四散的褶皱,再绽开深浅不一的花。 她急于从熟悉又陌生的感受中找到什么,一个长久有效的证据、锚点,随便什么都好——她只怕最后一切都是假象,瞬间明灭,皆有始终。 包厢门被敲响,侍应生在外面道:“小姐,请随我去取您的拍品。” 顾无觅将尹亦一安顿好,走出了房间。 侍应生领着她穿过漫长的地下通道——毫无新意的修建方式,几乎一模一样的通道顾无觅这几天在城里走了太多。她并无在密室之中心算步数、辨识方位的能力,若无领路之人只会迷失其中。 复行数百步,豁然开朗。她见到那张符纸,被盛在透明的玻璃匣子里,验证过身份无误便被递到她手上,她疑心未付款,却被告知已经付过。 侍应生给她看付款账户的名字—— 顾无觅。 她心下有几分猜测,然而不动声色地取了盒子去了。拍卖会还有下半场,侍应生在前面领路,忽然起风,烛火摇曳,尽灭。 黑暗中并无第三人的呼吸,然而她顿住步子,听见了两重脚步声。 “慷慨解囊,多谢了。”脚步声只剩下一重。 “不客气,”来人淡淡地道,顾无觅察觉手中的盒子正被另一股力量欲抢去,“本来也不是买给你的,别自作多情。” 这说话方式可就熟悉了。 火石轻撞,离她们最近的烛火燃起,点亮方寸之地。 “好久不见。”她说。 顾无觅的目光落在装着符纸的盒子上,符纸似乎对鬼魂有所感应,微微发着光,她看见那人的指尖被灼烧似的,白手套变得焦黑,逐渐向上蔓延。 但她好似感觉不到痛,只啧了一声:“早知道戴黑色。”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多不过几天。”顾无觅复抬眼看她,那张脸与自己至少有八分相像,无数次于镜中所见,她再熟悉不过。 对方没撤手:“几天吗?于你而言原来才几天吗?——好了,过够瘾了没?分明是我付的钱,留了我的名字,能还给我了吗?” “有歧义啊,”顾无觅笑了笑,“为什么不留另一个名字呢,林心予?” 林心予——准确来说是林心予所召唤出的另一个自己,作为后来者而存在的与其自身截然不同的一面,顾无觅从她的话里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加价呢,分明五百万就能拿下的东西硬生生翻了个倍——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这倒怪不了顾无觅,都是那一滴水的错。 但这时候扯这种理由听起来没什么底气,反而像是狡辩,顾无觅选择略过这个话题。她不知晓带路的侍应生被林心予扔去了哪里,但林心予既然有办法进来,便一定能够顺利地出去,而她自己当然是不认识路的。 “你也可以用我的账户啊,”顾无觅十分无辜,“我又没逼着你替我付钱。” “你账户里有半个子儿吗?”林心予冷哼一声,“快给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废话,我赶着回去。” 到这时候顾无觅反而多了耐心,显得她多么善解人意似的。 “可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给你吧?”顾无觅盯着她全身上下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你与作为本体存在的‘林心予’不能分开太久——她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她听见一声轻笑。 手上争抢的力道消失了,林心予松开了手。 “好吧,就知道你会问。那便麻烦你再替我拿着一会儿——实在是不想碰这东西,”林心予幽幽地道,“早知如此,我可太了解自己了。” 第135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讲, ”林心予寻了个墙面平稳的地方靠着,“啧,还不习惯非线形流动的时间啊, 连作为确定存在性要素的时间都无法妄下定义。” 顾无觅挑眉:“你不是说早有预料?” “是有预料啊, 可惜太忙了, ”林心予耸肩,一副“我还能不知道吗”的神情,“但某些人不到ddl是不会正经开始做事儿的,你说是吗?” 这话自损一千伤敌八百,顾无觅平白无故被呛了句,林心予叹了口气:“算了,没时间拌嘴。” “你方才说,于你而言,时间才过去几天?” “对。” “真好啊,”林心予的语气不可避免地流露出羡慕, “证明时间仍旧在流逝, 哪怕只是最简单的流逝……也是奢望。” “我不知道我能在这儿停留多久, 得益于某些必然会生效的世界规则,一个世界里不会同时出现两个完全等同的存在,”她将末端被烧得焦黑的手套咬下, 轻车熟路从贴身的包里拿出新的换上,“线形时间的概念……已经消失很久了。” “大概是你走之后吧?应该是,我最后的记忆停在那个时候, ”她回忆得时候语速放得很慢,似乎已经过去太久, 连模糊的印象也开始潮湿褪色,“在那之后一切都在消失, 时间也骤然回流,到最后几乎是停止的,你永远也不知道明日睁眼醒来,日历上是什么数字。” 顾无觅不太懂:“消失?” “消失,”林心予重复了这两个字,“我很难对你解释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改变,好像有什么无法被感知的存在偷走了本应存在的那些东西。起初只是物质性的存在,可后来它偷走了形式、理念——暂且这样称呼,于是存在本身从世界中消失,仿若从未存在过。” “一切,一切都会消失,”她似乎察觉到什么,一手扶稳了墙壁,语速变快,却更加语焉不详,“我必须将丢失的找回……哪怕时间已经彻底脱离轨道,发生过的、未发生过的都已不再是定数。消失的存在太多了,无法想象。” 她摇了摇头,看向顾无觅手中的符纸,咳嗽了声:“将它给我吧。” 这一次顾无觅没有推脱,她能够感应到眼前之人快要“消失”,好似有某种力量让自己的注意力无法再集中于她身上,抹掉她存在的痕迹。她将玻璃盒子递到林心予手上,外盒与手套触碰的瞬间,手套再次被烧得焦黑,露出一截森然白骨。 “啊,”林心予怔怔地看着,忘了移开目光,短暂的沉默后她勉强笑了下,“真是狼狈啊。” 顾无觅再一次望进她疲惫的眼睛,只剩骨架的手指与玻璃盒子碰撞出沉闷的声响。跃动的烛火倒映在她的眼里:“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吗?哪怕我隐约能够察觉既定的结局,无法被改变的命运——回到最初的那一刻妄想着改变,亡羊补牢诚然只是童话。” 暗处的烛火重新燃起,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声嘈杂,林心予最后还想说什么,他往前走了半步,似乎是想抓住顾无觅的衣袖,但声音却随身影一同隐没进无边的阴影里:“……世界……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 顾无觅半眯起眼,前后的烛火依次明灭,侍应生并着几个保安从两方涌来:“客人无事吧?方才突然停电了。” 顾无觅摇摇头,侍应生松了一口气:“无事便好。贵客受惊了,麻烦随我们走这边回包厢。稍后会有人到包厢送来补偿——客人?” 前后都被无生命的眼睛盯着,谈何自在。顾无觅纵然想拖延时间也无济于事,只得缓缓松了口气:“走吧。” 跟在众人身后逐渐抛弃身后的黑暗,走向另一重光明的世界。 她压下门把手,打开了门。 尹亦一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对着镜子打理半散的头发。她实在不精于此道,顾无觅瞥见桌上发带坠子被堆到一处有些可怜,走至她身后替她揽住了头发。 尹亦一下意识回头,顾无觅一松手,如瀑长发便又散开来:“回来了?” 她抬手碰了碰顾无觅的手,凉意覆了上来。顾无觅觉得这反应未免有些可以,分明早该听见脚步声,再不济也会被门响吵到。 “去哪儿了?”尹亦一抬眼问询。 “去取拍下的符纸。”顾无觅道。 尹亦一打量她——显然两手空空,除了刚才自己强行塞进她手中的自己的手:“符纸?” “半路被打劫了,”顾无觅认真地回答道,尹亦一狐疑地看着她,她又保证道,“真的。” “打劫,”尹亦一想了想,“你没抢回来?” 这不像她的作风。 但顾无觅只是说:“抢回来也没什么用,更何况一转眼她就消失了。” 这话可并非撒谎,尹亦一大抵是没能从她的情绪中检测出类似于“心虚”的负面情绪,虽觉得古怪,但也不好在此事上多做纠结。 “我刚才醒过来,”她慢吞吞地组织语言,转向另一个话题,“我之前,睡着了?” “嗯,”顾无觅指了指桌上的果酒,冰块不会真的融化,此时杯中水依旧是半杯的样子,“你喝了果酒。” 尹亦一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在回忆。喝这点显然不至于断片,但她对方才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顾无觅轻轻将她的头推着朝向镜子,指尖插过她的发梢:“不清楚自己的酒量?” 尹亦一似乎叹了口气,顾无觅以为她又将突兀地结束这个话题,毕竟这是她一贯以来的手段,却没想到她说:“忘了。” “忘了”和“不知道”显然并非一回事。后者说明她大抵并未以人类之身尝试过酒这种物件,前者却说明她曾经是知道的。 无论如何这个话题看起来不太像是有继续下去的必要,顾无觅替她挽了头发——但其实反正睡前得拆,大概率她们从拍卖场走出去天便已经快黑了,说不定在回程的马车上便歪歪扭扭靠着车厢弄松了,何必这么复杂呢? 但顾无觅还是替她挽了,发带末尾坠着珠子,又恢复成符合这个时代贵族打扮的模样。 过了会儿,侍应生敲门来送补偿的东西——是些看起来精致吃起来物理意义上味同嚼蜡的食物,放在黑市拍卖场这种地方未免有些掉价。不过也不指望它能翻出什么花来,草草就着果汁吃了,一直到排在末尾的几件拍品被拿下,都没再发生什么变故。 快到最后一件拍品时,顾无觅叫住了侍应生:“我有一件东西,希望能加上今日的拍卖品名单。” 侍应生为难地道:“我们的名单都是提前定好……” 顾无觅出示了女王的令牌,侍应生认出了令牌,惊讶地说稍等他去问问主管。 五分钟后主管同意了,取走了她希望寄售的商品,十分钟后拍卖品名单多了一件藏品。 “接下来这件拍品是我们整场的压轴彩蛋,”拍卖师在台上十分卖力地临场发挥,“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的……人物群像肖像画。” 更多的溢美之词顾无觅没细听,大抵拍卖师也编得汗流浃背,单是多加一件拍品这事儿已经让她的程序运转过载。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这件临时被放上来的画册。 并非出自名家,也并不是多么独特的画面——当然,闻所未闻的证件照排列组合构图方式除外,无论如何看,这都不像是一件能够被拍出高价的商品。 但总归是有人买来了,以一个还算正常的价格。成交时顾无觅恰好穿过走廊,看见拍卖师的表情有些僵硬,落槌时神色又像是长舒一口气,这事儿大概以后能写进简历一路过五关斩六将。 她这时推门进来,尹亦一问她:“为什么,卖这个?” 顾无觅被她头发上亮闪闪的一点晃了眼:“补贴家用。” 这并不是一个能让尹亦一满意的答案,顾无觅在她身边坐下,端起了被冷落的果酒:“想看看什么人会对画册感兴趣罢了——都是预先设定好的行为,不会有临时起意的,多少都与我们要查的事有点关系。” 顾无觅百无聊赖查看着账户上突兀多出的七位数——那可是整整七位数,但又如何?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拍卖会终于散场,侍应生彬彬有礼地敲门提醒她们离开。但无论她怎么敲,36号包厢都毫无动静。愈发急促的敲门声像是招魂,二人正准备出去,尹亦一被引得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隔壁间,若有所思。 “她不在了。”她说。 顾无觅知晓她并非一无所知,也许连自己方才去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一清二楚。但既然尹亦一没有明说,她便也乐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兴许是方才出去还没回来?” 尹亦一转头望进她的眼底,平静的神色已然昭示着一切。顾无觅忽然间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半真半假的谎言、插科打诨的句子,一瞬间都消失殆尽了。 但她又好似看见另一层,尹亦一的身形在她眼里逐渐虚化、模糊,最后只剩一团浅金的色块,又兀地回到最直观的形象。 尹亦一无辜地眨眼:“怎么突然停下?” 顾无觅无意识动了动手指,她抬眼越过尹亦一,看见门后的侍应生,周身笼罩着缭绕黑色雾气,脚下没有影子。 走廊上客人零星走过,黑气缭绕,没有影子。 尹亦一还看着她,目光里是恰好到处的疑惑。 无人察觉处,她攥紧了自己的袖子——方才被林心予碰过的地方。 她究竟给自己留了什么? 第136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恍惚了一下, ”顾无觅说,主动去牵了她手,“是不是天黑了?” “不知道, ”尹亦一没察觉异样似的, 各种方面的, 情感的逻辑的,这只能愈发证实她所熟知的时间流动与顾无觅存在于其中的不一样,“出去后才能看见天色。” 顾无觅颔首,出门后天色果然已经暗下来。然而如今她已是账户上莫名其妙多出七位数成功人士,有什么路还需要她亲自走——除非走出巷口发现马车又被啃干净了。 新买一辆马车,顺便将两匹马也带回去,是很合理的。 回到旅馆已然入夜,简单洗漱后困意如潮水一般袭来,在世界意志的作用下,二人沉沉睡去。 平安夜。 尹亦一从睡眠中清醒过来的时间愈发长, 以至于被顾无觅抱进马车后才想起来问:“去哪儿?” 顾无觅正翻看从前台顺来的报纸, 闻言指了指角落的一个板块。 “‘克莱尔贵女于拍卖会上高价购下鲛珠一颗……’”尹亦一伸手覆于文字上, 缓缓读出了内容,“昨天的拍卖会?” “嗯哼,”顾无觅说, “拍卖会上的东西大多来历不明,提供者有蹊跷,购买方也干净不到哪儿去。恰巧报纸上刊登了购买者, 追查过去在情理之中。” 这是被她们霍霍的第四辆马车,车内陈势都和先前一样。尹亦一乏得厉害, 上车便靠在枕上闭目养神,未经她手的香炉味道有些刻意, 没了前几天的温和,只留下如同酒店熏香一般千篇一律的气味。 “第四天。”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脑海中响起。 真如隔世,也是稀奇,顾无觅说:“稀客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丢失的附加功能是语音。” 多日未曾听闻这个声音——其实也没有多久,满打满算不过四天,996冷漠地道:“副本时间已经过半,提醒宿主,请加快任务进度。” “好,行,可以,没问题,马上就好,”顾无觅敷衍五连,然后没忍住笑了下,“所以呢,然后呢?进度毫无变化。” 她悠悠地道:“要是你催一催进度就能加快,那你可不是嘴皮子打架——不对,是扬声器过热损坏了吧?” 996似乎并不想理她的冷笑话,与往常一样不尽人情,兢兢业业做一个只谈公务的系统。但禁不住顾无觅问题太多,拉着它强制不让下线:“为什么任务对象的好感度数值是乱码?” “从上一个世界开始,好感度显示就出问题了,”顾无觅质问道,“卡任务对象是否存在的bug我还能理解,乱码是什么意思?” 996装作只检测到前半句,反问道:“宿主最后不也是卡bug通关的吗?” “对,我通关了,然后呢,”顾无觅冷笑,“然后来到这个逻辑狗屁不通的惩罚副本,被NPC限制了7天的任务时间,与此同时还要刷好感度?你以为好感度是什么游戏数值吗这么容易刷上去?” “抱歉,无法回答相关问题。” 人工智障无法共情人类是很正常的,要是能共情才会出大事。顾无觅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试图与它讨价还价:“给个准话行吗?现在究竟到什么阶段了?” 996沉默下来,信号似乎又不稳,滋滋的电流杂音吵得她头疼,马车车厢晃动骤然停了。 尹亦一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看着她:“到了。” “……抱歉,刚才在走神。”顾无觅收回思绪,在脑海中唤了几声996,果不其然没有回应,她怀疑996只是来刷一下脸——打卡上班罢了。 步出马车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灰黑色城堡,很有恐怖小说中经常构建的氛围感。黑色古堡的好处在于不用忍受AI花里胡哨的油腻配色,高耸入云的尖顶与玻璃窗上的黑白图样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大抵这次被碎尸拼接的主要是哥特式建筑。 她向守卫出示了令牌:“我们奉女王之命前来调查,劳烦通传。” 守卫核验无误后自去了,她们则被引入会客室等待。飘着馥郁香气的茉莉花茶被呈上来,尹亦一又多了新的可供观察之物,花瓣与叶片皆在水中臣服,杯壁凝了薄薄一层雾气,似乎溶进她眼底。 很快她们见到了传说中的克莱尔贵女,顾无觅半眯起眼睛,周遭的仆人和守卫在她眼中皆为浅淡黑雾所笼罩,但这位贵女身上的黑雾较之旁人更浓。 是因为作为NPC更为智能?承载着更为复杂的驱动程序? “听闻二位客人是女王陛下的使者,”克莱尔端起花茶,蓝灰色的眼里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不知所为何事?” “问克莱尔小姐安,”顾无觅不知晓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时代哪个地方的礼节程序,索性随意问候了声,直接进入正题,“听闻小姐昨日从拍卖会上新得一鲛珠,可是确有此事?” 克莱尔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或许如此,具体如何我需要找来采购清单确认。” 她向身边的管家低语几句,不一会儿有仆从取了厚厚的一本书册来。 管家翻阅后朝她点了点头,克莱尔方笃定地道:“的确如此。怎么,这颗鲛珠出了什么问题?” “小姐莫急,”顾无觅安抚道,“只是这珠子的来源与最近一桩案子又牵连,可否请小姐行个方便,让我们看看这鲛珠?” 又是与管家一阵耳语,克莱尔请咳了声:“自然是可。只是我今日购置的物件太多,堆在一处尚未来得及整理,只怕将它找出来需要耗些时间。二位若急着要,我便差人去找。” 这一时半会儿的急也没用,顾无觅颔首:“那便多谢小姐。” “小事罢了,”克莱尔微微一笑,“只是可否请二位回宫时,在陛下面前替我的家族美言几句……啊,皇宫距离寒舍车程甚久,舟车劳顿,二位定是累了吧?不如今日便在城堡中设宴,好让我尽地主之谊啊。” 话音落下,世界意志配合地传达出饥饿的信号。 顾无觅:“……” 尹亦一端着茉莉花茶在看她,顾无觅只能叹了口气:“多谢小姐款待,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晚宴很快开始,果然AI生产就是快。穿过回廊到宴厅时,顾无觅瞥见拐角处放着铜缸:“这是?” 仆从很快道:“防火用的铜缸,其中盛着水,若是不慎起火,可做应急之需。” 顾无觅点点头,心想怎么又是偷来的设计。就这常年阴雨连绵的气候,在室内放敞口水缸真的不会导致周围发霉长青苔么——其实挨得近的墙体早已腐坏了吧。 正移开视线时,却忽然察觉水里似乎一瞬间游过一道影子。 “大人?”仆从见她不动,不解地催促道。 定睛再看时,却又荡然无存。 死里逃生那么多次,顾无觅当然清楚所有“似乎”“仿佛”“恍若”见到的、听到的,只在自己的感官中留下片刻印象的东西,并不见得便是真的错觉。 可水缸不大,她所见到的影子却…… 隐约是个人形。 只不过下半身模糊了,一晃而过根本看不出什么。水面平静光滑如镜,连一丝涟漪也无,根本瞧不出什么端倪。 “嘘,”尹亦一凑近了她的耳边,低语道,“呼吸,不在我们之中。” 真是奇怪啊,可从进入城堡到现在的呼吸声数量没有变过。 暗处游走的怪物,从一开始便如毒蛇一般伺机而动,潜伏在她们身侧。 是敌是友? “你有看见什么吗?”顾无觅问她。 尹亦一摇头,顾无觅便回想方才的影子,虽说的确是实体,但周围似也笼罩着雾气…… 又是林心予送的力量起了效? 虽不知林心予究竟是如何做到,又付出了什么代价,但经过她的多次试验,确认了自从昨日起便能看见身边人周围“雾气”这一能力来自于林心予,大抵是属于那个世界的玄学的力量。 目前所能看见的周围NPC的雾气皆属黑色,互动功能越多雾气越浓,而昨日偶然看见的尹亦一身上的雾气为浅金色——这一眼十分消耗能力,直到今晨她才能再度看见身边人的雾气。 通俗解释大抵是“魂魄”“意识”一类的名词,这能力也与“阴阳眼”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她看不见自己的魂魄,方才游过的影子浸没在水中,颜色亦不明晰。 仆从又催促一声,顾无觅方才与尹亦一离开了这里。 下一个拐角亦放置着盛水的铜缸。 这回她看清了,那道影子周围的雾气似乎是……白色? 半透明的气泡悄无声息地在水中破开,水面晃动,晕出几朵裂痕。 殊不知在她们走后,裂痕骤然蔓延—— 啪嗒。 有什么轻拍在水面上。 咚。 咚,咚。 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水珠溅上高处,又缓慢滴落。 墙面留下晶莹水痕,低缓的呼吸复沉入水中,带起一串轻盈的气泡。 破碎,再恢复最初的宁静。 第137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宴会进行得十分顺利, 令人感动的是这回的食物味道比先前几天的混乱好上许多——除了大多数都像是工业合成的以外,挑不出别的毛病。 好在克莱尔贵女的程序里也没装太多东西,顾无觅应酬一会儿, 克莱尔提及庄园里新培育了一批果子, 让呈上来送与二位使者品尝。 仆从很快端了一盘水果上来, 从外表瞧上去似乎是橘子,比顾无觅印象中的略小一些,大抵还没有经过层层基因筛选。 管家从盘中取走一颗橘子,一手拿着水果刀,另一只手全方位展示这颗完美的橘子,走流程似的介绍道:“这种新果子的汁水十分丰富。” 顾无觅:“……” 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为了证明橘子汁水丰富这一点,管家用刀将橘子一分为二,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握住其中一半,淋漓的汁水瞬间将他的手套染得泛黄。 她用力一捏,橘子汁瞬间如同爆开的水管一般喷涌而出。 尹亦一:“……嗯?” 电光火石之间顾无觅捡起桌边的雨伞——不知被谁遗漏在此的, 一撑, 挡住了飞溅的水流。 尹亦一方才埋头吃一块蓝莓慕斯蛋糕, 这会儿似乎还没弄清楚状况:“下雨?” 顾无觅视死如归:“呵。” 尹亦一权当她默认:“可是,在室内?” 顾无觅放弃挣扎:“呵呵。” 她从伞边探出头,见两把精致的小洋伞将克莱尔护在中间, 克莱尔微笑道:“使者以为,这种果子如何?” 顾无觅:“我认为这种汁水丰富的果子就应当被用于解决贫困地区的干旱缺水问题让每一个儿童成人老人都能够拥有干净水资源……唔!” 没留神让汁水喷进了眼里——并无酸意,是纯净水? 尹亦一终于搞明白了当下的局面, 当机立断提出要求:“我也想要。” 顾无觅叉了一块蛋糕喂到她嘴里:“不,你不想。” 随后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着商业微笑对克莱尔道:“多谢小姐, 此番的确大开眼界,预祝小姐的新业务取得成功——既然展示已结束, 可否收了这水……果,继续宴会?” “好说,”克莱尔对管家道,“好了,将果子留在这里就好。” 此时积攒的汁水已经汇集在地面,顾无觅察觉脚下触感有些不对劲,微微垂眼查看时才发现水深已经快要漫过脚背,只因这个世界中特制的皮靴防水才未发现。 不对。 克莱尔似乎也察觉了什么,欲起身道:“你……” 然而下一刻,由于地面积水过多,她猛地一滑。 仆从尖叫道:“小姐当心!” 好歹是扶住了,然而她却不当心碰倒了果盘,瓷盘顿时四分五裂,连带着其上盛着的果子也顺次炸开来。 尹亦一有些好奇:“这是……” “这已经脱离正常的水果范围了吧?”顾无觅扶额,积水已然快至椅面,她不得不拉着尹亦一踩上椅子。 “这或许不妥……啊。”尹亦一微蹙着眉心。 顾无觅已经拽着她上了桌面。 四座人仰马翻,管家哭丧着脸惊慌失措:“小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小姐!” 克莱尔抢过仆从手中的小洋伞,试图用伞尖将仍旧源源不断涌出汁水的橘子戳得远些,然而爆炸的橘子实在太多,不能堵住出口,完全无济于事。 “那、那是什么?!”忽然。有仆从惊声叫道。 水位仍旧在上涨,这座城堡的密封性未免太好,积水甚至不能溢出室内半分,顾无觅她们脚下的木桌已然有些摇晃。她顺着仆从的目光望去,不由得微微睁大了双眼。 硕大的紫色鱼尾从眼前一闪而过。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尹亦一,后者显然也看见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太失礼了!”克莱尔怒气冲冲地用伞尖指向仆从,然而下一瞬,她的眼底也倒映出巨型鱼尾的影子,“啊啊啊啊——” 昏过去了。 扑通一声,她的身子失去支撑,坠入水中。 烛火被水浪拍打,相继熄灭,只剩下高处的几盏。鱼尾再度沉入水下,顾无觅从一双紫金色的眼睛里望见烛火摇曳的倒影。 人鱼抬手将海藻一般微卷的紫色长发挽到耳后,与顾无觅目光交汇,略有些惊讶,然而紧接着她便看见了顾无觅身边的尹亦一,不由得睁大了眼。 眼中再次闪过浅金色的光芒,在下一重浪花到来之前,她的口中发出非人类的鸣叫,一跃潜入水底。 顾无觅差点忘了,人类的语言与亚特兰蒂斯的语言并不相通。 一回生二回熟,如果说林心予的容貌与自己有八分像,那么眼前的人鱼最多占八分——常年浸于深海之中,少见阳光。她的皮肤呈现出几乎半透明的白,紫瞳之上更是覆盖着一层雾似的膜,尖锐光滑的耳鳍更是昭示着她非人类的种族。 顾无觅觉得此时自己* 应当说什么——或尹亦一应当说些什么,至少她们中的一人需要站出来解释人鱼的容貌为何与顾无觅如此相像,而并非沉默无言地看水位上涨。 但她刚开口,水面再度掀起一重巨浪,将二人都拍入水中,转眼失散于黑暗。 顾无觅猝不及防呛了水——倒是让她回忆起积分刚做鱼时还不太适应的感受,眼前忽明忽暗,水底远比她所想象的要粗鲁,也比她所想象的要深。 这破烂的世界构造连视觉与空间的关系都处理不好吗? 她勉强睁开眼,竭力向上浮去,却忽然察觉一只手从下方拽住了自己——人鱼收起了利爪,裸露的肌肤滑腻却又能够防止猎物逃脱。 她太熟悉那双眼睛了,她曾透过那双眼睛看过亚特兰蒂斯的万物,与她几乎快要忘记的那个名字并肩俯视海底万物,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海洋领主。 人类与人鱼在水下的实力差距显然悬殊,她挣扎不过,被人鱼用鱼尾轻轻一卷,裹着腰身向水下更深处游去。 黑暗,彻底的黑暗。 深水吞噬了一切声音,她几乎怀疑自己已经脱离了封闭的城堡,来到了不为人知的另一重地域。出乎意料的,她并不担心尹亦一——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她的安全显然还不需要此时的自己来考虑,只不过她的憋气能力快到极限了。 察觉到她的抗拒,人鱼疑惑地转头望向她,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在她即将失去所有力气前吐出一个泡泡。 她被恰好能容纳一人的气泡笼罩,暂时获得了赖以生存的氧气。 然而她此时的状态一定狼狈,人类落水又接近溺水的边缘,怎么看都不像是还能保持体面的模样。她仍旧跪坐在气泡中咳嗽半晌,好不容易缓过来时,听见对面说:“抱歉。” 人类在水下待久了会死这难道不是常识吗?与蓝星交战的数年她还没弄明白吗? 好在生理性泪水与来源不明的湖水——暂且这样称呼,毕竟城堡似乎已经被彻底淹没成了一泊小型人工湖,对于这个世界来讲实在是有些过于超前了,但一想到是AI制造的,又觉得很合理。 不过她知晓人鱼是多么高傲与阶级分明的种族,能让她们主动道歉已然是——道歉? 她竟然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没事,”尽管自己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顾无觅问道,“你为何在此……来寻鲛珠?” 人鱼轻轻颔首,水波晃动,泛着浅淡光泽的鳞片随着水流如呼吸一般张合:“它消失了。” 又是消失。 前不久林心予才同她说过几乎一样的话,“消失”在林心予的描述里是很可怖的概念,那么以此类推,人鱼口中的“消失”,大抵与她所说的是同一种。 “鲛珠消失,首领震怒,”人鱼继续道,“族人不再会哭泣,无论喜悦、难过,强烈的情绪被抹除,诸位如行尸走肉一般,只剩下最基本的情感——族群中再无新生的人鱼,只因生命最初诞生于无悲无喜的眼泪。” 她说话比林心予还要玄乎,毕竟是大祭司,又疑似拥有者先知的能力。被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逐渐唤醒,顾无觅有些头疼——她分不清故事的主角,自己究竟是透过她人的双眼观看与自己无关的一生,还是亲身经历、最后却茫然不知? “很抱歉将你带到水下,”人鱼的声音透露着哀伤,“可我没力气了,仅存的力量不足以支撑我将呼吸方式转变为适应干燥的空气——这听上去很奇怪,但我希望你能听懂。” 听机翻外语的感觉罢了。 顾无觅点头示意自己尚能适应,人鱼便问:“你可知晓她将鲛珠存放在何处?” “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儿,”顾无觅说,“大概你就能直接从我手中拿到了。” 人鱼默然,她闭上双眼,喉咙里再次溢出悲鸣。 “对不起,”她笑了下,似乎是要落泪,可眼中却并无泪水流出,只剩一片死水,“我看不清未来。” “我或许不应当如此莽撞行事,”她的声音几近破碎,“可我看不清未来。日复一日,睁眼永远是旧的一天,但海洋的污染程度在加深,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对受族人尊崇的先知而言是绝望的,未来隐没在迷雾之中,而我骗了她们,”她惨笑一声,“我说了谎,知晓真相的唯有阿芙洛。我不知这样做究竟正确与否——你要知晓,死亡、未知与灾难并非真正让人恐惧之物,消失才是。” 第138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鲛珠是海底的主要光源, 它消失后,大片海域陷入黑暗,”人鱼摇摇头, 上半身零散分布的鳞片显得暗淡, “黑暗, 呵,人鱼本是趋光的存在。” 顾无觅已经猜到后续,于是她们抢夺新的光源——深海的炽热的焰火、血脉更纯粹者的鳞片。 无外乎这两样,靠近前者与飞蛾扑火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一种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更为持久的酷刑。人鱼适应的水温偏低,而对光的渴望刻在血脉之中,使她们暂时忘记了被炽热水温灼伤的痛苦。等到终于反应过来时,早已失去了逃离的力气。 而后者则足以引发族内动乱。 “有阿芙洛坐镇,乌合之众难以兴起风浪,”顾无觅回忆起族群的构成, “还有其他东西一并消失?” “很多, ”人鱼答道, “多到我已经……不记得了,消失的东西会被彻底抹去,遗忘是最后到来的死亡。” “我试图将它们追回, 起初我未曾想过这将是一场漫长的回溯,”她闭上眼,努力唤醒失落的记忆, “直到无数次醒来,我发现海底是同一天。清醒者将会被困在这场循环里, 直到彻底遗忘过去的幻影。” “你听,”她惨然一笑, “我已经开始称呼过去为‘幻影’了。” 顾无觅于是说:“我帮你找,你能感应到它的大概位置吗?” 她们其实都清楚,哪怕寻回了鲛珠,也还有数千万个概念等着被拯救,形式上的分离如同宇宙间的黑洞,无尽吞噬的欲望通往未知的时空。但眼下只剩唯一的希望,只当作光点也好,至少是有光的。 人鱼将利爪摁上心口,剜出一点新鲜的血肉。丝丝缕缕的鲜血从中涌出,在暗沉的水滴编织成一道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细丝。 出乎意料的是,光亮最终停下的地方距离她们并不太远,至少远未到城堡的仓库——顾无觅猜测是仆从寻找后呈来的途中不慎落入水下。 “能劳烦你帮我将它送来么?”人鱼费劲地用手撑着身后的墙,“我没力气了。” 她并非第一次说这话,顾无觅敏锐地察觉她所说的“力气”显然不是指休息一会儿便能恢复的力量,而更多的或许是指这种穿梭于时空之中的能力。昨日林心予走得急没能与她交代更多,但人鱼与她的存在显然也是等同的,她们之中作为后来者的外在必然消失。 顾无觅便转身离开她去寻鲛珠,最终在走廊的角落里发现,恰在一盏烛台融化的蜡油之中,又凝固于此,在水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一般。 “咳咳咳,”人鱼等她许久,呛水似的咳了两声,“多谢。” 她接过鲛珠,眼中方滑下泪来,细小的珠粒滴在鳞片上撞出清脆的声响,又卡在许久未打磨的鳞片中。 “我的时间所剩无几,”她摩挲着鲛珠,却再无法从中窥见一丝曾经耀眼的影子,“你却还有时间存在着。” 顾无觅半眯起眼睛,是说她在这个世界能做停留的时间,还是另有深意? “并非你所想的那样,”人鱼勉强喘了口气,吐出一串气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用担心,只是因为我们在祂眼中并无差别,共享同一套逻辑。” “我是指‘时间’本身。” 顾无觅记起来了,她方才曾说,“睁眼永远是旧的一天。” “我与殿下,都被困在时间的循环里,”她的呼吸再一次变得急促起来,仿若濒死之人的挣扎,“咳咳,时间,它偷走了时间。时间不再流动,而是定格在这一天,你要小心。你要,小心、时间……” 水中再一次掀起巨浪,水面已经蔓延到穹顶,顾无觅隐约听见玻璃破碎声,似乎天顶诡异黑白配色的彩绘窗户猛地砸下。整座城堡摇摇欲坠,墙体剧烈摇晃起来。 人鱼试图将利爪扣进砖石的缝隙,她维持不了在水中的平衡,为了追寻光源迁徙至浅海,她再难以适应短时间内突兀变化的水压。然而她摸了个空,利爪从砖石中穿透,触碰到一片虚无。 “带着它走下去!”她爆发出非人类的鸣声,下一瞬穹顶轰然倒塌,洪水倾泻,将一切暗处的灰尘与血污都清除干净。 顾无觅被护在先前的气泡里,玄学的力量赋予她不再用双眼视凡俗之物的能力,闭上眼的世界反而更为清晰,她能够精准分辨出魂灵存在与否——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躲去。 心中忽然一空。 似乎有什么微弱的联系蓦地断开。 她意识到人鱼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异常的水灾正进入收尾阶段,将逐渐如潮水一般退去,然而下一瞬,某种不祥的预感击中了她,她兀地朝右侧空地扑去。 砰! 巨大的横梁正砸在她先前所浮的地方。 她还未从这震惊中恢复过来,下一瞬一阵巨浪拍来,将为数不多的平衡尽数拍散,她猛地被卷上了水面。 “咳咳咳……” 气泡破开,早有预料似的,顾无觅反手抓紧了一块悬浮的木板,翻身趴在上面将水咳出,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面上,被她拂开来,总算找回了视线。 方才人鱼送给她的力量是……预知? 联想到她在亚特兰蒂斯族群中的大祭司身份,并非没有可能。 只是自己还在那个世界中时,一直以来并没有分清究竟是自带的能力还是系统提前给定的剧情,让她对未来的走向有所把控,现在看来应当的确是先天被赋有先知的能力。 想必在概念开始消失之前,她与阿芙洛一定将亚特兰蒂斯治理得很好。 毕竟人鱼是纯真的种族,没有太多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最多不过也就是由于外来入侵者而出现的跳梁小丑,清理干净后一切都将恢复原样。 海水的流动与包容赋予她们极大的容错空间,在时间流逝缓慢的海底,没有任何存在是一朝一夕间可被抹去的,海洋容纳万物生死,是诞生之地,也是最终的归宿。 城堡倒塌后,室内的积水一股脑向外涌去,水位终于开始下降。 顾无觅是在一切彻底宁静后才找到尹亦一的。她穿过泥浆遍布的废墟,城堡中原有的仆从或不知所踪,或倒在路中央不省人事。顾无觅捡起克莱尔之前撑过小洋伞,举在头顶阻挡着滴水。 然后将它移至尹亦一上方。 后者坐在洪水退去后一张幸存的木桌上,衣服边角滴着水,发梢也滴着水。浅绿色的眼瞳辨不出情绪,她旁若无人地用手指挽着头发,直到头顶覆盖一片阴影。 尹亦一抬眼。 狼狈的样子可不像神明,顾无觅没说话,二人对视几秒,终于是尹亦一先伸手。 她或许本意让顾无觅拉她起来,但忘记了她此时坐在桌上,本不是一个适合被人拉起的高度。顾无觅打量片刻,一手将洋伞搁在桌角,另一只手将她托起。 尹亦一下意识环住她的脖子,下一瞬或许从数据库中检索到这个动作的相关信息,命令道:“放我下来。” 说是命令,其实也没几分强制执行的意思在,在顾无觅听来反倒是妥协和主动放下身段示好的意味多一点。她重新撑着伞,不大的伞面都遮在尹亦一头上,觉得自己像是在恐吓小孩: “下来只能踩在泥里。” 这倒是实话,洪水过后哪儿来什么净土,都是黏腻的泥浆混合物。更何况谁知道水里有什么,顾无觅踩到残肢——大抵这水的来源也是不明的,只顿了片刻,不动声色地跨过去了。 尹亦一没问她方才做什么去了,她也没提紫尾人鱼的事。这件事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好像只要不被主动提出,就能一直保持如今这样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状态。 但一切还是发生了啊,哪怕紫尾人鱼说她被偷走了时间,整个亚特兰蒂斯被偷走了时间,她还是对昨日之一切、前日之一切、甚至顾无觅到来之前的一切有着记忆,远没到彻底遗忘的程度,只要她仍旧能够忍受孤独的折磨。 顾无觅也曾做过人鱼——她便是人鱼。她可以在无数个世界拥有无数个身份,这在高高在上的神明看来或许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她不知在哪一个世界听说过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明亦视子民如草芥、如蝼蚁。 总归是与祂全然不同的存在。 但此时尹亦一闻言,又只是下意识抱紧了她,手中力道没放松分毫,真的很害怕掉下去似的,再不提她要下来自己走一事。 顾无觅以为自己此时应当狼狈,退水时抱着浮木摸爬滚打,浑身湿透,冷风惹起细微的颤栗。但因此尹亦一一向较常人更凉的体温也显得烫,心跳并不同步,但贴得那样近,几乎是两方心跳混杂一处,难分彼此。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侧,她蓦地有些失控,心跳慢了半拍,神明在这片刻间拟好旨意,落到最终却只有一句: “天黑了啊。” 第139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天色昏暗好像只是一种借口, 哪怕一切如常,她也不会微微别过头去窥探尹亦一的神色。究竟是希望从中看出波澜,若是仍旧古井无波会使她感到失望么? 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尹亦一很轻地在拨弄她的发尾, 发带应当在水中散开了, 被她绕成几圈缠在手上, 此时不知在做些什么。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她的发丝扫过,有些痒,并不难以忍受,但她像那一处或许泛红,于是微微低头垂眼下去,捉住了并不安分的手。 这样一来洋伞便完全落地了,精致的伞面砸进泥泞里,溅起一点水花。原本在这般环境下谈不上干净,顾无觅早便怀疑她为着洁癖作弊罢了,这时倒是全然不提作为某个概念存在的东西不会被其他名词污染, 只都混杂在一处, 刻意掩盖残破不堪的世界。 怎么就走到这境地呢? 顾无觅百思不得其解。 眼角撞进一抹晶亮的绿, 在灰蒙蒙的视野里难免显得有生机,好像春天真的能在冰冷的AI世界里降临似的。她只低头一点,动作像是被束缚——其实她捉着尹亦一的一只手, 后者又几乎挂在她的身上,何尝不是作茧。 “别闹。” 几乎算得上是低哄了,尹亦一将两人的头发缠在了一起, 分明脸自己的头发都扎不明白,也不知是怎么将湿漉漉的头发绑在一处的。顾无觅偏了偏头, 被扯得有点疼。 物理意义上的头疼。 她叹了口气,反正也已经走出城堡有一段距离了, 地面已经半干。她放下尹亦一,伸手去摸头发上的绑带。 也不知黑市的人是如何找到这里,二人没停留多久便远远望见一人策马而来,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说,她家主人请她们入府一叙。 这幅形状可没办法见人。顾无觅在最后解金属小环里勾连的发尾,没留神用了点力,尹亦一疼得轻轻抽气。 她觉得有些好笑:“剪掉?” 尹亦一想了想,说并无不可。 ……还是算了。 她大抵并没有头发被剪掉一小截的经历,也想象不出这将是怎样的光景。也或许身外之物在她眼中并没有分别,如果她的确使用眼睛来观察世界,用视觉丈量所拥有的领地—— 这一方式更像是被人类所建构的。 她没忍住轻笑出声,她们互相看不见彼此的神色,尹亦一问她好了吗。 顾无觅退后两步,最后理了理,发带缠上手腕:“好了。” 尹亦一转身去寻她手中的发带,顾无觅十分无辜地向她展示:“反正一会儿睡觉得拆。” 说得也是。 这时注意力才放到那位来寻她们的蒙面人身上来,顾无觅问她什么事。 “我家主人昨日在拍卖会上买了二位所提供的东西,”她沉声道,“不巧,东西出了些……状况。” 尹亦一看向顾无觅,顾无觅一摊手。 “倒是无妨,”顾无觅说,“只是天色已暗,深夜叨扰恐怕不便。不如明日再叙,如何?” 蒙面人略一思索,也答应了。 “如此,我便回去复命……呃……” “没关系,”濒死前她听见最后的声音恍若温柔的催眠曲,“我们会替你去的。” 尹亦一走过来时蒙面人的身形已经消散,她踩在后者的衣物上,鞋底没沾到一点泥:“杀了?” “嗯,”顾无觅借着地上的草叶擦了匕首,“太偏远了,又被洪水洗劫过,根本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 不知为何越来越熟练了,似乎只要接受了这个世界的人死后都会化作数据消失这一点,就能够十分心安理得地对尚且温热的身体下死手,就好像处理的并非是人形的生物,而只是低等级存在的尸块。 但是利器刺穿血肉的触感仍旧明显,血腥味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混在水土的腥味里引起生理性的不适。 她不知这样的改变究竟如何,她好像在下意识地进行划分——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一切,甚至自己与外界,都划分开来,归位不同的种类。 由此形成一种全新的自我认知。 顾无觅面无表情从地上捡起蒙面人的衣物——先前没遇见过死后爆装备的,从里面抖落了一小瓶银色碎粉。 这是什么? 实在是没有印象,毕竟人类不是人机,不能随时随地从脑海中翻找出所有存档过的记忆,顾无觅左看右看,尹亦一已经踩着鞍翻身上马——这倒是十分熟练。 顾无觅也翻身上去坐在她身后揽着缰绳,尹亦一说:“回去了吗?” 顾无觅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开始汇报明天的行程安排:“明日往这人所说的府上去。” 尹亦一眨了眨眼:“怎么去?” “光明正大的,”顾无觅晃了晃手中的令牌,“偶遇洪水,在路边捡到了溺水濒死的可怜人,有幸听完了她的遗言,并从她身上找到了这个。” 尹亦一盯着上面的图案,觉得有些眼熟,片刻后想到了什么,微微睁大了眼。 一模一样的流程,旅馆里备好了泳衣洗漱的热水。顾无觅检查了二人囤下的物资,她们不常回旅馆,但如今看来水资源仍旧稀缺,得找个时候再回商场补一些,否则撑到第七天——或是第八天,有点悬。 夜晚再次强制诸人进入睡眠。 次日清晨,一辆从旅馆出发的马车悠悠驶向皇宫。 尹亦一:“不走正门,为什么?” 顾无觅道:“她来找我们的时候还蒙着面语焉不详呢。她昨天没回去复命,女王那边或许已经被惊动,她不希望我们知道买走画册的是她的人,不如便顺着演下去。” 她说话时手中上下抛着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阳光透过车帘的的缝隙洒在细碎的粉末上。她思索时微垂着眸子,不知是否暖意太足,总觉眠少。 “你手上是什么?”尹亦一坐在对面,单手托着腮。 “这个?”顾无觅又抛接一次,“不知道,昨天在那人身上拿的,你认识吗?” 话音未落又打了个哈欠,尹亦一瞥她一眼没说话。 她不擅长撒谎,便索性噤声,如此应当是认出来了。 马车停在皇宫某个不知名的侧门,顾无觅下车被侍卫拦住,她出示女王先前给的令牌。 侍卫犹豫片刻:“这……还得去请示陛下……” “只是进宫觐见陛下而已,又不做别的什么,”顾无觅微微一笑,“更何况,陛下特意吩咐我们从侧门进,想必其中定有隐情,也不希望再被通川打扰吧?” 她一人的令牌让侍卫有所迟疑,再加上尹亦一手中的那一块,侍卫好歹时放行了。 宫门在身后关闭,顾无觅松了口气。 好险,她还以为又要做掉。 衣袖下滑遮住了露出的袖箭一角,尹亦一对皇宫内部的构造倒是比她清楚,活像是脑海中绘着建筑图纸:“去何处?” 顾无觅大抵能够猜到接下来的走向,在每一个转角精准做出判断——感谢亚特兰蒂斯赠予的能力,唯一的鸡肋之处大概是,先知并非对未来一清二楚,所见的未来也无可更改。有些时候哪怕她已经知晓下一处岔路口会走错,但仍旧会避无可避地走上歧途。 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何人鱼身上的绝望感比林心予要深得多了。 被困在时间的循环中,所预见的未来仍旧是未来吗?还是说因为永远在重复过同一天的生活,所以哪怕脑海中呈现的预言也是周而复始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但这样的成功也更为诱人——如果已经提前知晓一定会到达目的地,那么途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试错罢了,哪怕它们是毫无价值的。 尹亦一会不时提醒:“走过了,这条路。” 她像是站在高处俯视宛若迷宫一般的路途,顾无觅所无数次做出的选择在她看来像是毫无意义,没有头绪地乱窜。 总之最后还是到了一处隐秘的房间之外,顾无觅伸手在墙面摸索,松动的石块被推合入缺口,机关启动,缓缓露出隐藏在墙面后的一扇门来。 却并没有打开的方式。 没有任何的感应方式,也没有传统的门锁,尹亦一无声的眼神像是在询问她真的没找错吗。 顾无觅却能透过门看见里面的东西。 这扇门后似乎有着许多残缺的魂魄,如同散落的花雨一般,它们中大多洁白如雪,边角又坠着残阳一般的血色。 “你确定?”尹亦一伸手推门,门纹丝不动。 顾无觅点头;“或许我们找找别的入口……” 尹亦一已经后退几米,弯弓搭箭朝门射去。 “诶……”顾无觅还记得上回在黑市酒吧里,她的箭起初并没有真正射中东西,而是以一种看似合理的速度在半空划过残影——无论如何当时却没有射中。 而是在头颅举着生肉送到她们眼前时贯穿。 她就没见尹亦一正经射过几次箭,为数不多的时候都是直接拔箭上演弓兵近战。她的武器显然不可能如此无用,或许是有自己没能发现的特殊机制…… 大门轰然破碎。 箭矢没了支撑点坠落在地,顾无觅这回甚至没看清它是如何插进门中,回过神时眼前只剩一地狼藉。 尹亦一上前将箭矢捡起,插回背后的箭袋。 顾无觅快走两步追上去:“捡起来还能用?” 尹亦一又抽出来:“箭头,没坏。” 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箭矢啊。 顾无觅若有所思,而古老的大门顷刻间被粉碎,尘封的一切暴露在眼前。顾无觅掩住口鼻来抵御四散的飞尘,它们却并非实体——只是无主的灵魂碎片。 第140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玄学通灵的体质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顾无觅早在上个世界便对此有所认识。门开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吵,几乎震碎耳膜的哭喊和尖叫,间或夹杂着几声怪笑, 梦回上个世界收尾之时。 然而厚重的飞尘又灌入口鼻, 她一时不知应当是捂住口鼻还是掩住耳朵, 方熬过最初的一阵混乱,半眯着眼睛想起去寻尹亦一的影子时,才发觉她已退后数步。 甚至比方才射箭站的地方还远。 这时候倒是会趋利避害。 碰上她的目光,尹亦一才缓步走过来,问:“要进去吗?” 其实已经知晓画像册会被皇宫的人买回来,多半是有女王的授意,然而这件事未免离她们真正需要调查的外来者有些远——今日已经是第五日,哪怕算上第七日,所余时日也不过短短三天。 顾无觅思索片刻,道声:“进。” 满室的残魂哭喊能救闹心, 它们大多已经全然失去甚至, 只能对外界刺激做出轻微的反应。也不知这门究竟是什么材质, 大抵是附着某种阵法,竟将这杂乱无章的光景与声响都隔绝在后。 也只是骤然受刺激罢了,隔了一会儿岁仍旧有噪音, 也不至于完全无法忍受。顾无觅走过几步,方转过身后想要将门拉上,可一面想着关上门便再无光源, 漆黑全封闭的密室中视物并不容易,而另一面, 她也是转头观察时才发现,原本的门被尹亦一一箭射得碎成粉末, 根本不可能再还原。 罢了。 顾无觅捡起地上的一卷竹简,借着从门外照进的光亮辨认上书文字,约莫是讲一种古老的阵法——文字? 这文字与她先前捡到塑料瓶上的是同一种,不过字形有些变化,但的确是同一种文明所衍生出的。 她放下竹简,旁边一座箭筒横倒,其中的箭矢皆散落在地。顾无觅讲它扶起,拾起一支箭矢来问尹亦一: “这种箭能作补给吗?” 与她的箭矢外表上似乎差别不大,但尹亦一仅仅只是瞟了一眼,也没上手感受,便道:“不行。” 顾无觅遗憾地将箭矢丢回筒里,尹亦一绕过一旁地面上横陈的已经上好弦的弓,目光触及时微微皱了下眉。 然而下一刻,久崩的弦仍旧被她行过带起的风惹得断裂开来。 木弓顿时弹回原本的朝向,顾无觅闻声看过来,那弓也并非全新,反倒是漆痕斑驳,大抵也曾随着主人历经过千百次战斗——这倒是罕见。 顾无觅蹲身欲将其捡起查看,可之间刚一触碰到弓身,后者便已化为碎粉。 不知是何年遗落之物,只因是全封闭的环境,恰巧保持了适宜的温度和湿度,才能于此长存吧。 只是弓粉碎的瞬间,脑海中好像有什么模糊的印象,跟随着一起消失了。 大抵不重要。 她很快便忘了自己蹲下来是为了做什么,有些困惑地抬头,尹亦一俯视着她,眼中闪过片刻复杂的情绪。顾无觅看不懂,但也惊了片刻:她竟然也会露出这种神情么? 不过只是一恍而过,若不留神只会是以为自己看错了。 尹亦一柔声道:“拉你起来?” 原本没有这个必要,但鬼使神差的,顾无觅降收递给她,借力站了起来。 她仍旧思索道:“我方才是为什么蹲下?” 尹亦一说她并不知晓。 于是也就十分自然地将之抛诸脑后了。 越往里走光线愈发暗淡,顾无觅亦觉得有几分呼吸困难。不单是因为灰尘,还有几分缺氧的因素在,毕竟年久未曾通风的地方,哪怕是此时用上打火石或烛台,也怕是顷刻间便会熄灭。 她正想着,又不留神踢到脚下的一个水缸。说是水缸,其实里面并没有水,但是珊瑚却栩栩如生,好似维持着生前的形态,并未化成不动的珊瑚石。 这株珊瑚甚至隐隐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顾无觅觉得眼熟,似乎从前阿芙洛的洞穴里也摆着那么几株,只是她的洞穴实在太大,自己每次过去都没什么多余的心思。只作观赏效用的,在夜明珠被遮上的夜里也别有一番意趣。 而这株么…… 正当她微微俯下身观察时,身后的光源忽地灭了。 她一怔,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黑暗中远攻未雨绸缪并不现实,还得是匕首或袖箭能够一击毙命。随着卡扣轻微的声响,她听见了黑暗中的第三重呼吸声。 出场方式有些熟悉。 她与尹亦一对了下眼神,先缓慢地移到珊瑚的微光所触及不到的区域。与此同时呼吸似乎比方才还要困难上几分,周遭破碎残魂的哭喊变得清晰—— 她意识到并非门口被遮住这样简单,或许是重新被封上了。 不然为何这里再一次泛起了封闭空间的死意? 一片尖锐的哭喊声中她似乎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低声念过口诀:“……阵起。” 唯有最后二字得以入耳,随后似乎有幻光流过——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阵法的样式,是魔道高阶* 阵法的一种,她曾在某本古籍上见过,却并未学会。 落地几乎悄无声息,然而脚步声却清晰起来。鹿皮靴踩在地面上的音色有几分沉闷,她甚至知晓这并非普通的鹿,而是仙岛灵山所特有的,价格不菲。 那人似乎先前并未来过此处,顾无觅听见几声不慎撞到杂物的吸气声,她好像并未意识到密室中还有别人,没有掩盖呼吸和脚步,于是顾无觅得以知晓她离自己越来越近。 “这得是有多久没人来过了……”少女的声音,比自己要清亮几分的音色,顾无觅现下的身体远无法夹出来的音色——这样说似乎有些冒犯,但她知晓对方的实际年龄远比身体所停留在的年纪要长。 毕竟修道者,享有的生命总归比普通人要漫长,她们的音容皆不会老去,永远保持着入道时的状态。 一声轻响,似乎坚硬的两种东西相撞。 顾无觅隐约觉得不妙,然而在下一刻,她忽然忆起了这声音出自什么—— 不好! 然而为时已晚,魔道出身的少女撞响了打火石,发出更为清脆的声响,盛焰紫微弱的火花上窜起,照亮了二人面面相觑的神色。 “轰!” 密室猛地爆炸。 恍惚中好似有什么放在怀中的东西碎了,听声音大抵是玻璃瓶一类的东西?顾无觅无法确定,但她却没能察觉到被烈火炙烤的烧灼,意识在迅速抽离,好似进入另一个世界…… 落地。 梦里有银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身形矫健。顾无觅似乎曾经斩杀过类似的存在,身上沾染了同类的血,它对此颇为畏惧,只消片刻便已跑远。 “啧,怎么回事?”她听到先前的声音,“怎么打个火石还能被拉入幻境……运气未免也太差了点,果然出门前还是得先看黄历……” 顾无觅转身,如她所料,对上了一张比自己要年轻一些的面容。 作为魔道少主存在的顾无觅。 她对幻境倒是适应良好,或许是由于自己在她的世界时带着灵魂进过太多次幻境的原因,如今已经训练出能够在进入幻境之时便分辨出现实与幻境的强大能力。不过顾无觅此时尚不知晓这究竟是谁的幻境。 若真如她曾经所言,她们二人并无分别,那么是谁的也许并不重要。 是她们二人共同产生的也无所谓。 至于进入幻境的原因,顾无觅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 大抵是突如其来的爆炸让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瓶破碎,瓶中的银色粉末是什么也已经十分明确了。 食梦兽的鳞片。 顾无觅叹了口气。 已经过了三个世界还能被这种东西缠上,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转移责任到“顾无觅”身上。 究竟是谁教她在大量魂魄碎粉存在的密闭空间使用明火的? 这能不爆炸吗? 但如今说什么都是后话,毕竟对她们这种存在而言时间不可倒流,只能顺时流动,然而当务之急是与“顾无觅”通气,原则上她们作为同等的存在,与先前的林心予、人鱼“顾无觅”一样,都无法在同一个世界中存在太久。 但这毕竟是幻境,顾无觅又说不准。 “道友?”她唤了一声。 但“顾无觅”只是朝她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她都看见“顾无觅”眼底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了,但这人似乎略过她,只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顾无觅:“……”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练成过什么目中无人的道。 “道友,”她随着“顾无觅”的目光而动,“你能看见我吗?” “顾无觅”低头研究地上破碎的玻璃瓶,指尖撚起一点银色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啊……食梦兽?” 顾无觅:“……道友你好,我是顾无觅。” “顾无觅”的神色有些困惑,喃喃道:“食梦兽?好陌生的名字,但是为何我又能如此自然地说出来,难道是我曾经知晓,但是现在不知晓?” 顾无觅深吸一口气:“道友你好,我真服了是有什么屏蔽词吗,我是顾无觅!” “顾无觅”恍然大悟:“噢……算了还是不知道,带回去给师姐看,她见多识广总会认识的。” 顾无觅生无可恋:“没信号吗……我说我是顾无觅。” “顾无觅”当下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装了点粉末进去,欲起身还未站稳,就被顾无觅忍无可忍地拽住了袖子:“听不见吗,分明能看见能听见吧,我说,我是——顾无觅!” “顾无觅”眨眨眼,再一次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呀,是真人。” 顾无觅:“……” 呵呵其实不是,她是人机。 她说:“我以为是幻境呢。” “不,”顾无觅沉痛地道,“其实是电信诈骗。” 140-156 第141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电信诈骗?”年轻的自己眨了眨眼, 不解地问道,“那是什么?” 装。 顾无觅还能不了解自己么?不懂电信诈骗是真,眨眼扮无辜可才真是纯纯诈骗。随仙人云游四方的女孩, 在魔道是独当一面的少主, 在仙道也能演好纯良无害的小师妹。 “你先把符纸放下……别以为我没看见!夹在袖子里的那张!还有腰带里藏的!”顾无觅深吸一口气, 几眼看穿了她心里谋划着什么。 “那这位长得与我很像的姐姐,”少女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袖箭是否也该收一收?” 都不是省油的灯。 好歹是双方放下武器坦诚相见了,顾无觅松了口气,对她道:“先说正事,食梦兽的幻境怎么出去,你还记得吗?” “食梦兽?原来真的叫这个名字,”少女有些讶异,“我还以为只是我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印象……我为何会知晓如何打破这重幻境?” 当然是因为食梦兽是从你的原世界带来的东西啊。 顾无觅无语扶额, 看这样子果然是忘得一干二净。先前林心予和人鱼都好歹对消失的概念还有个印象, 知晓她们来到这个世界是要找回失落的概念。而到了修道者这儿, 则一问三不知了。 她叹了口气。 虽然还仅存着一点以为她在继续装下去的幻想吧,不过现在这个状况似乎也没必要。顾无觅拿不准她的实际年龄——说不定比自己还要年长,也不知“姐姐”二字是如何叫出口的。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话锋一转,“还记得自己为何至此吗?” “想来便来了,”少女道, “不然呢?” 顾无觅:“……” 还真像她能做出来的事啊。 但顾无觅不禁问道:“你原先的世界是否有出现什么异常?诸如有东西莫名消失?” 少女道:“哦,有啊, 但这又如何呢?东西都是会消失的,正如人都是会死的, 难道正因为死亡是生来注定的,就要一生都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与焦虑之中吗?一切皆有始终,万物自有生灭,与我等凡人何干。” 顾无觅觉得有理,但又觉得实在是太超前了。 难怪说是修道者呢。 “……虽然的确消失的东西太多,对原先的生活造成一些困扰罢了,”她耸了耸肩,“所以我来到这里时,也有觉得部分存在眼熟。想找回一些东西,只不过我不记得究竟是什么罢了。” 看来还并没有完全到断情绝爱的地步,毕竟日子总归不是独自过下去,在修道之术上有了牵绊便不会再将身外之物全然都置之度外。 说到这里,她忽而道:“我答过了,该我问你了。” 顾无觅微微颔首,示意她讲。 “虽说世上不会有全然相同的存在,不过我对你有些印象,”少女偏头道,“我刚回宗门时有一段时间,魂魄约莫处于一种半知觉的游离态——是你么?” 顾无觅无奈道:“你既然已经猜到,又何必再问呢。” “确认一下没坏处,”她说,“既是如此,又何必称你我呢?从本源而言,你我并无分别。不过是时空不一,所见所感不同罢了。” “总得有个区分,”顾无觅斟酌片刻方道,“平行世界太多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也有见过许多别的……我,虽说知晓‘我’作为存在的唯一性,但真作为两个分离的个体相遇,还是有些……” 少女问:“就像现在这样?” 顾无觅叹气:“对,就像现在这样。你既然也说了你当时处于半知觉的状态,那么我做出的决定与我的行为某种程度上也受你影响,我想做的也是你想做的,不是么?” “大胆一点前辈,”少女凑过来,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我们作为‘存在’而言并无分别,你我想做的,本也应当是同样的事才对啊。” 这样说也不无道理。 顾无觅沉思一会儿,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她给绕进去了,说好听点是互相交流信息,事实上根本就是自己再剖析世界观,而她装傻充愣,连半点有用信息也没给到。 小指忽然无意识动了下,她蓦地拔出大腿侧边的短匕,抬手的瞬间金属相撞,毒针在刀面划出被腐蚀的刻痕。 “啧,”一击不中,少女有些不爽地半眯起眼,“反应真快。” 视线对上的瞬间,顾无觅已经意识到她在方才的交流中逐渐回味过来,既然同一世界中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等同的存在,那么她们二人此时对峙,又有谁能最终留存呢? “你杀不死我,”顾无觅指尖转着匕首,逗弄自己的感觉有些微妙,“甚至我们的伤害都会同步……不信你试试?” 说这话时看似毫无破绽,但事实是否如此,她倒也拿不准。 先前无论林心予还是人鱼,都对主客有着清晰的认知,所以她们拼尽全力将希望都寄托在作为主体存在的顾无觅身上,希望她最终能够挽救即将破碎消失的世界。 “你已经意识到那个本质了,”她微微垂下眸子,“你想杀我,是因为你已经知道,最后消失的会是你,因为——我才是更接近本源的存在,不是么?” 少女舔了下唇,顾无觅从她打量猎物的眼神里捕捉到几分从前熟悉的影子。 装了这么久的清纯小白花,魔道少主纵然不在意道外之事,可她的大道中并非仅她一人,双修法门又怎会让她彻底断却尘世的俗念? “做个交易如何?”见她重新冷静下来,顾无觅说,“从这个幻境中走出去,你回有秋辞霜的世界,至于从这个世界里带走什么,我不多做干涉;你们的世界,我也尽量留存?” 少女盯着她笑了下,眼中却没什么笑意:“空口无凭罢了。” 顾无觅道:“你知道我是否在说谎。” 笑意从她眼中消失,顾无觅没看清,但她似乎是……翻了个白眼?魔道究竟是怎么养孩子的,总之她不太情愿似的:“真麻烦,让人拒绝不了的诱人条件啊。” “成交。” 好一番费口舌,总算是暂时结为同盟。顾无觅打量了四周环境:“这是哪儿?” 少女懒懒地道:“不知道,看起来像是仙道随便哪个山头。反正她们仙道的山水长得都差不多,除了师姐住的那座山一年四季都开不同的花,谁爱记其它地方长什么样。” 顾无觅:“……真的吗我怎么不记得,不会是你种的吧?” “对啊是我种的,”少女道,“也不能完全算吧。我将种子全都丢下去就没再管了,和师姐外出云游了几年,回来后便满山开花了。” 顾无觅不是很想听小孩子的热恋故事——外表比她小实际年龄不确定的更不想,于是固执地继续自己的话题: “还记得幻境怎么出吗?” “无非就是那几个方法,”少女打了个哈欠,“自己克服心魔,外力斩杀源头,在环境中斩杀源头。唔,不过既然叫食梦兽,应当只是普通的梦而已,找到兽的本体杀了便是。” 顾无觅点点头,少女这会儿问她:“对了,我方才进来时没看清,你有个同伴?” 顾无觅道:“嗯。” “要寻她么?”少女在储物袋里翻找,“既然与我们二人隔得不远,大抵也被卷进幻境里了。” 顾无觅不假思索地摇头:“不用。” “啊,好冷漠,好无情,”少女没什么感情地念道,“这就是长大之后的我吗?连同伴都可以抛弃,真是残酷啊。” 顾无觅提醒她:“你现在也可以毫不留情地对着另一个完全同源的自己痛下杀手。” 少女便笑了。 “不过冒昧问一句,”顾无觅停下脚步,正色道,“您今年贵庚?” 少女:“……” 不知为何顾无觅觉得她有几分咬牙切齿:“这种问题就不用问了吧道友。” 顾无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紧接着又问:“你家那位知道你在外面随便喊人‘姐姐’吗?” 少女:“……” “好了不说这个,”顾无觅极力忍笑,“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看见你笑了,”少女叹一口气,回忆道,“约莫六七个时辰前?当时天色尚暗,我走到一处四面皆是透明硬墙的建筑旁边,进去逛了一圈,出不来,又被清道人纠缠,一夜未眠。等到天明才被那古怪的建筑放出来。” 顾无觅疑惑道:“清道人?” 少女嗯了一声:“金属怪人,目测一丈来高,手中拿着巨斧,走路时拖在地上声音刺耳得紧,见人就砍。不过它收起斧子的时候,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偷感很重。” 顾无觅回忆起那晚她与尹亦一误入商场时在一楼所见,隐约对上了号。 “不过,”顾无觅多问了一句,“为何称清道人?” “不知,”少女说,“我看见它时,脑海中便自动浮现出这个名字。我的灵魂对它很是恐惧,催促着我逃命——当然我也的确逃了,否则你如今恐怕只能看见一具不太新鲜的尸体。” 第142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不过, ”她想了想,有些疑惑地问,“这里的人都是怎么处理尸体的?来的路上竟然一具也没见到。” 顾无觅:“会自己消失。” “善啊, ”少女眼睛蓦地亮起来, “回归天地, 化归自然,师姐一定很喜欢。” “嗯,”顾无觅自动滤过后半句,“但它们的存在形式其实并非完全意义上的生命体。” 少女对这个新信息消化片刻,道:“那岂不是说,这个世界没有活人?” “嗯,可以这样理解……” “太好了,”少女说,“那可真是一点杀人的负罪感也没有了!” 顾无觅:“……” 您好像原本看上去也没什么负罪感。 “我说呢,在路上拦了个人问路, 鸡同鸭讲好半天, 她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 ”少女解释道,“我怕她是傻子,你知道的, 傻子最容易泄露行踪了,于是顺手将她给砍了。” 顾无觅惊讶于她的执行力:“那你难道没发现她的尸体会消失?” “没回头看,”少女无辜地道, “反正活不了,又不是人道记军功, 还得从尸体身上顺点东西。” 杀生经验显然并没有少女丰富的顾无觅选择闭嘴。二人即将进入一片密林,少女在储物袋里一番摸索, 顾无觅自动往后退了半步。 少女懒洋洋地道:“放心,我不会干那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蠢事——找到了。” 她捧着罗盘观察指针,而后道:“走这边。” 密林中的光线并不怎么好,顾无觅努力穿过横织的灌木与歪斜的草堆,少女显然比她更游刃有余,还能分出神来柔和地请走盘踞在一旁枝干上的毒蛇。 “小心点,”她从顾无觅手边的树枝上捞走一条小蛇,绕在手腕上又换了个方向将它放走,“被这东西咬一口,虽然幻境中不致命,但或许灵魂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亡了……不过也不是全然无可救药,嗯,治疗方案是……” 顾无觅等着她的下文:“治疗方案是?” 少女啧了一声:“想不出来,大抵如你所说,其中几味药材都消失了吧。” “这样想来确实没意思啊,”她叹了口气,“你要是不说,我都想不起来从前的日子是什么样了。” “所以后来,你们如何了?”顾无觅问。 “她继续修她的无情道,修成大道的时间比我早,”少女回忆道,“不过恢复修为么,还是双修比较快。魔道需要我出面的时间不多,仙道没什么纷争,她也无心宗门分权,潜心修炼。之后大多数时间都在云游。” 她抚过一片花瓣上的露珠:“毕竟成道,最终目光还是要回到凡俗事物中来呀。” “不过她不爱管这些,修得清净也好,”她顿住脚步,打量四周,“就在这附近了。” 顾无觅颔首,拔出短匕,却被少女伸手按了回去。 “你的武器没附过阵法吧?”她偏了偏头,“凡兵不近灵兽之身,还是我来吧。” 顾无觅便心安理得地将匕首收了回去,少女给了她一打符纸——顾无觅几乎已经快要将那个世界的知识忘干净了,但上面的异形文字还认得,多是防身一类的符。 ……难怪当时秋辞霜怕是很早便猜出来自己并非原主了,短短十多天速成的画符水平跟这个世界原本的顾无觅根本没法比,约莫也就是十以内加减法和高数的区别。 顾无觅正欲道谢,却见她将食指送到唇边:“嘘。” 她独自往前走了几步,指尖夹着符纸无火自燃,骤然间狂风卷起林叶呼啸,数张符纸被抛入空中,下一瞬蓦地爆发出诡异的紫色光芒,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网中有灵兽向着四面冲撞,震出玉碎之声。 ——这比她从这个世界离开时的修为强了可不只半分。 依稀记得她与秋辞霜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食梦兽找到并斩杀,而如今“顾无觅”如此轻易地便将其困住,顾无觅察觉到她并未用全力,甚至比起一场厮杀,更像是玩乐。 又是几张符纸脱手飞出,落在了食梦兽的身上。“顾无觅”默念口诀,打了个响指。 顷刻间符纸猛地炸开。 她舒了口气:“好了……你人呢?” 顾无觅从一颗粗壮的树干后走出,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地面:“天尊,下次动手前麻烦知会一声,差点溅我满身血。” “食梦兽在幻境中死亡顶多炸飞鳞片,不会溅血的,”少女蹲身,将地面上散落的鳞片收集起来,“你不是杀过?” “谁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啊,”顾无觅无奈地道,“算是结束了?” “嗯,”少女将捡起的鳞片用盒子装好放进储物袋,“一点力量残余而已。” 话音刚落,眼前的森林便逐渐有消散之迹。顾无觅只觉一阵熟悉的晕眩感袭来,再睁眼时周遭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怔了片刻,随机反应过来,戳了戳身边的少女:“把阵法撤掉,太暗了。” 少女道:“急什么。我就是看洞门大敞,怕被人发现才用阵法封了门。我走之后自然就散了。” 也是,幻境已散,她待不了多久。 “不过多谢,”她说,顾无觅甚至能够透过黑暗想象出她狡黠的神色,“作为回报,送你点东西。” 如先前两次一样,顾无觅尚未来得及细问,眼前的世界忽地亮起些许微光。她抬手遮了眼,视野所及之处已无与自己面容相似之人。 她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缕微弱的火苗。 又是力量。 对身体的知觉与从前亦有所不同,骨血卖肉依稀于心中可辨,只不过修为不高,顶多也就是能用几张初级符箓的水平。 但随着这一缕火苗的燃烧,又是一阵爆炸的噼啪声。 顾无觅收手,灭了明火。 她大概是脑子被方才的“顾无觅”一同带走了才会想在全是残魂碎片的空间里点燃明火。 不过这几声爆炸也带来意外之喜,她隐约听闻咳嗽声,转至一根廊柱之后,果然是尹亦一。 两场爆炸,后者难免有几分狼狈,见是顾无觅,她只微微抬了下眸子:“咳、咳咳……” 顾无觅扶着她喂了点水:“好了好了。” 尹亦一半眯着眼睛,顾无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地上是破碎的玻璃渣,银白色粉末全然无踪。 她难免有些心虚,毕竟食梦兽的鳞片粉末是自己带进来的。 “梦到什么?”她若无其事地问,“本想来找你,但不知怎的就出来了。大概粉末的持久力不比本体?” 尹亦一抿了抿唇,她方才呛咳过,此时睫毛还坠着点泪,眼尾微微泛红:“没什么。” 顾无觅便也没再多问,没过几分钟便在桌案上找到了画像册,二人继续往里走。角落里堆放着数个箱子,周围撒满香料,几乎气味尖锐。 “打开看看?”顾无觅提议。 尹亦一于是拔箭划下去,箱子被刺出一条缝隙,浓烈的腥气从中溢出。 顾无觅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尹亦一往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子。 “不太新鲜。”她点评道。 顾无觅哭笑不得,她欲招呼尹亦一来帮忙多开几个箱子,然而遭到了后者无声的强烈拒绝。她只好摸出匕首,将面上的几个箱子一一划开——无一例外都是面目模糊的尸块。 她仍旧在试图召唤队友:“你来瞧瞧,这几张脸是不是能和画像册里的对上号……” “身体,对不上。”尹亦一说。 “身体?”顾无觅用匕首翻找片刻,的确,以成年人的身形估算,箱子里无论如何也塞不下四五具尸体,唯一得到完好保存的只有头颅。大抵是因为莫名适宜的环境,才使得它们的腐坏程度并不高。 一、二、三、……九。 只有九条腿。 没数手臂,如此看来也只少不多。 那么剩下的应当是在…… 顾无觅思索片刻,咬破指尖画了张符。 尹亦一偏过头看她,顾无觅画好后贴在箱子上,拉着尹亦一后退数米。 再然后,木箱猛地炸开来。 所过之处皆是残肢碎肉,顾无觅隐约听闻水声,走上前查看——果然,层层堆叠的箱子下方并非坚硬地面,而是一条暗河。 残破的血肉便顺着箱子的缝隙掉落进河道,将河水染成血色。 尹亦一在身后问她:“走?” 顾无觅摇摇头:“这可不好交差啊。” 尹亦一平静地问:“为何?” 顾无觅心说还能为何,当然是因为女王让我们查的源头竟在皇宫。护城河水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真相即是受外来者血肉的滋养,以世界体系完整的存在补足残缺世界的内在逻辑,说到底与偷窃抢掠并无任何区别。 但尹亦一或许并不在意这个答案,她事先不知晓的可能性太低了。 顾无觅又开始头疼了,这是必死之局。若是隐瞒结果,显然女王会直接将她们做掉;编造谎言不切实际;可若真如实汇报,难道要说您让我们查的罪魁祸首便是您自己么? 未免荒谬可笑。 那么如此说来竟只有剑走偏锋。 顾无觅再次深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个任务一定得加钱。” 第143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这话显然是说给某些人听的, 虽然按照系统惯常的抠门程度,加钱显然是零概率事件——当概率低到一定程度后,即便存在也可被从概念上被定义为零概率。 尹亦一疑惑地看着她:“钱?” 顾无觅无奈道:“只是个比喻……突然上难度的任务总不能没点补偿吧。” 尹亦一点头, 似乎是理解了:“你想要什么补偿?” 顾无觅其实没想好, 杂乱的思绪在口中滚了一圈, 最终吐出来却是句玩笑话:“怎么,你要补偿我?” 什么也没有挑明,她其实自己都没有察觉有些不安,尹亦一的目光从她无意识轻撚的指尖上收回,什么也没说。 “该出去了。”她转身道。 顾无觅将画册揣好,跟在她身后,逐渐从黑暗中离去。门口的阵法早已消失,天光透进,竟是日出之相。 顾无觅心道这可不妙,路上拉了个侍女问时间, 不出所料一问三不知。她们来到皇宫时可是正午, 谁知如今是次日, 还是第三日? 正当此时,却有侍女朝她们小步疾走而来:“可算找着了。陛下请二位至书房一叙。” 这倒像个活生生的人了,会疾跑会喘气, 说话的语气也生动了些,比起先前智能了不只半点。顾无觅扶住她:“你找了我们许久?” “是呀,”侍女眨眨眼, “旅馆那边的人说二位自前日出门后,便再未回去宿过, 房费可是续到明日的呢。不过说起来,二位既不知陛下有诏, 何故在宫中?” 顾无觅神色如常:“欲面见女王陛下,没曾想皇宫里竟如迷宫一般错综复杂,不慎迷路。” “呼,”侍女松了口气,“那还请二位随我过去吧。” 她们跟在侍女身后,尹亦一拉了拉她的袖子:“你想好说辞了?” 顾无觅十分淡定:“没呢。” 尹亦一便抬眼看她,眼神像是在说“那怎么办”。 “收拾兵器,速战速决,”顾无觅说,“速决不了就准备跑路。” 尹亦一有些不赞成:“七天时限。” 顾无觅却道:“但房费续了一天。” 所以是八天。 大概便是赌一把明日她们是否会被世界意志直接抹消。 尹亦一还想说什么,可通往书房的路不知为何这回却格外短,几乎是她方开口,侍女便同时提醒道:“此处便是了。” 顾无觅对她道谢,再然后木门如推拉式一般往左右两侧滑开,正中央的阶梯之上,女王正于王座之上微笑等待着她们。 顾无觅强烈怀疑这位女王有着收集战利品的嗜好,毕竟能将外来者的尸体整理成箱并收集在库房之中,与来自诸世界的赃物摆在一处——也或许只是因为无处安放,毕竟世界本身要消化外来的完整形式,仍旧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 而除了空气以外,水作为生命形式存在的另一种必需物,则几乎能够渗透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若是将血肉溶于水中,则只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便必然能够将之同化为存在的一部分,某种程度上也是提高效率的手段。 女王这次没端出奇怪的饮品邀请她们品尝,办公桌被提前收拾干净,此时只剩光秃的桌面。它其实连最基本的形式也学不明白,又何谈将自己建设为真正拥有独立内核的世界呢? “你们来了,”女王示意她们如先前几次一样坐在桌对面,温和地道,“这几天休息得可还好?” 顾无觅倒是愣了下,正常情况下或许应当开门见山问调查进度——果然AI的逻辑不能深究,连参考文献都能随便编的东西,或许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窃取他者所有物。 顾无觅与她简单客套几句,话锋一转:“只是陛下,旅馆中有些事,在下尚且不明白。” “哦?” 她的微笑露出牙齿上的血红碎肉,尹亦一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位置,顾无觅假装没看见她的动作,眼中是真情实感的疑惑:“旅馆中有店员,日日以水覆地,力图让地面光洁如新。” 女王颔首:“理当是此待客之道。” “诚然如此,”顾无觅说,“可在下与同伴从廊下路过几次,她白日里勤劳工作,地面却总是被来往客人踩脏,实属无可避免之事。” 女王道:“我先前竟是从未注意到,多谢小友提醒。择日我会将律法另作修改,使她们的工作时间改到晚上。” 顾无觅摇头:“这也并不能解决问题。” 女王的笑容僵在脸上:“为何?” 顾无觅道:“陛下可知,消除污垢,理应从源头开始么?” 女王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应当让客人都消失?可旅馆本应是接待客人的场所,又如何能够做到让人都消失呢?” 顾无觅却说:“但的确有人这样做了。” 她迎上女王饶有兴味的目光,沉静地笑了笑:“女王这样看我,是何意呢?” 女王便逐渐恢复了先前的神色,她抬起手,似乎是想喝水掩饰神色,却忘了今日自己并未备水,只好又欲将手收回:“只是好奇罢了,小友方才,想必只是玩笑话。” 顾无觅从尹亦一手中接过水瓶,又在盆栽背后找到未洗的玻璃杯倒上:“陛下可是口渴?请喝水吧。” 女王玻璃珠似的眸子映出杯身的猩红,她轻声道:“这又是何意呢?闻起来真是令人心生恐惧啊。” 鼻尖萦绕着几乎有些腐败的血腥气,顾无觅微* 微俯身凑近了些:“陛下不喜欢吗?这种液体,城中可是很难寻呢。” “我自然是知晓,”女王为难道,“可小友即便是有难言之隐,也不用拿河水来戏弄吧?” “所以陛下为何要禁止百姓从河中取水呢?”顾无觅道。 “小友不管政事,自是不知,”鲜红的长指甲敲着桌面,女王慢悠悠地道,“这河水也总有枯竭的一天,若是放任子民取用,今日你一瓢,明日她一瓢,可河水只有这么些,不加以节制,岂非竭泽而渔?” “所以呀,”顾无觅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陛下。” “所以我教她们如何去创造,如何将河水赋予新的生命,而并非一味索取,”女王蛇一般的眼睛盯着她,“我难道错了么?” “陛下怎会有错呢,”顾无觅低声笑道,“只是……若陛下自己都不会‘渔’,教出去的是‘鱼’,百姓又怎能‘渔’呢?” “哦?”女王道,“那二位不如说说,自邻国而来,你们的渔……又是何道呢?” 话音未落,顾无觅已猛然自落座之处闪身躲开,数枚细箭从袖中飞出。尹亦一退至盆栽之后,伸手从身后摸出箭矢,拉弓搭箭。 弦音清脆,箭矢飞速射向女王的咽喉—— 一击不中,顾无觅拔出匕首,刃面与长甲相撞,发出尖锐刺耳之声。打斗之中玻璃杯破碎,鲜红的液体倒在桌面,却并无任何异样发生。 “果汁……?”女王的声调几乎不似人形,紧接着她发出阴森冷笑,“诈我?” 匕首脱手飞出,顾无觅撑着桌沿翻身后退:“兵不厌诈嘛。” 虽然不知这个世界意志是否有收录这个词——但无所谓,总归是逗弄人工智障罢了,有没有区别不大。 尹亦一的箭却仍旧悬于空中,顾无觅投过视线时,却又下意识地认为它的确是高速运行。可无论如何,女王并没有被射中的迹象。 此时应当称“女王”为什么呢?顾无觅想,她半眯着眼睛,视野中几乎被一团杂乱的黑雾占满,中心处隐约被一袋灰黑色的光团笼罩,其中内容物复杂,清晰可见消化到一半的人骨。 “你射不中的,”女王轻声道,几乎似是毒蛇吐信,使人遍体生寒,“在这个世界,你的力量,也所剩无……” 然而下一刻,刀兵猛地相撞,尾音淹没在金属的悲鸣声中。 尹亦一将箭死死抵在她右眼珠之上约莫半毫米的位置,箭身被女王反手握住,僵持着,却递进不了分毫, “你看,”女王微笑道,“哪怕是这样,它也刺不穿任何东西。” 这几乎是眨眼间发生的事,顾无觅笃定自己方才并未走神,可她却仍未看清尹亦一究竟是如何夺了悬在半空的箭矢,又是如何越过近两米宽的桌面,将女王压在身下,箭尾翎羽颤动,风声割破桌角。 地面却因此隐约有碎裂之声,裂痕自白玉的边缘蔓延,即将追至她们身下。 “尹亦一!”顾无觅沉声道。 第二把匕首挡住了女王尖锐的指甲,箭矢脱力飞回半空,又无助地坠落在地。尹亦一仍不甘心似的伸手往后摸箭,被顾无觅一把拉住闪身转向门后。 砰! 符纸爆炸,浓烟之中仍旧有人影站起,那双无生命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过来。门外亦有提线木偶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逼近,尹亦一回头看了一眼,捡起地面的银斧向墙面掷去。 轰! 墙面轰然倾倒,石屑如雨砸下,将宫廷的一切都埋葬于废墟。顾无觅拉着她堪堪躲开一块巨石,下一秒却蓦地踏进一片白雾。 第144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晕眩感如老朋友一般随之而来, 转眼间身后的废墟碎石皆消融在迷蒙的雾气之中。再次脚踏实地之时她们双双跌入一团柔软的纱幔。 哐啷。 头顶木架跌落的声音也十分熟悉。 顾无觅抬手将红色纱幔掀开,打量四周,确认了她们此时身处旅馆房间之中。 ——似乎白雾刷新后只会有这几个地点, 进入城市的岔路口、旅馆房间、旅馆后的小巷, 眼下再多一个皇宫御书房。 消息传到这儿来总得需要一段时间, 以及她不确定女王是否会明目张胆地在城中搜捕二人。但女王应当不会知晓白雾的传送点,二人踏入白雾消失前最后一瞬她眼中的惊讶难以作假。 片刻间思绪回转,纱幔下的另一人却迟迟未出。顾无觅无奈从上方将纱幔尽数揭去,拯救下方被闷地脸颊微红的搭档。 似乎由于从半空坠落,箭矢尽数被压在身下。尹亦一怀抱着她的弓,撑身起来从身后拉过箭袋,数其中剩下的箭矢。 “方才有一支掉在皇宫了。”顾无觅回忆着,眼前只剩下八支微颤的翎羽。 尹亦一淡淡嗯了声,见她将箭袋绑回去的动作不对劲,顾无觅才发觉:“手怎么了?” 尹亦一很轻地嘶了声, 痛觉于她而言显然是新鲜的体验。掌心许是方才握箭时被不慎划破, 只是破皮, 并没有到流血的程度。但顾无觅却忽然忆起对峙中女王曾说她的箭此时刺不中任何东西。 简单处理下吧。 虽然不知道这箭的具体效用,但总归冲洗伤口没坏处。屋内并不剩什么东西,顾无觅推门, 唤来走廊上的店员,让她打一盆清水送来。 不对劲。 店员的目光死死盯着她,顾无觅又唤了两声, 后者如梦初醒一般,让她稍等, 继而转身下了楼。 楼梯上隐约传来呢喃碎语:“……城市,王国, 一切都会被淹没。我们,都会回到河水之中……” 顾无觅目送着她转身,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我们得走。”她回身对尹亦一道。 尹亦一无异议:“去哪?” “啧,”顾无觅想了想,城市中未必有藏身之所,除非赌一把,“出城。” 尹亦一于是又从桌上拿起了弓。 约莫五分钟后,房门被敲响。 尹亦一左手边摆着从床单上裁下来的布条,右手食指与中指虚虚搭在弦上。 顾无觅开了门,门外店员微笑站着,手中端着一盆清水:“客人,您要的清……” 顾无觅点头,没看见她身后数双眼睛似的,没等她讲话说完,便夺过了水盆,关门贴符一气呵成。 尹亦一听着急促的拍门声,眼前是顾无觅逐渐靠近,蹲身用干净的容器舀了水淋在她手上。 “能挡多久?”伤口处并不舒服,她半眯着眼睛,无师自通学会了转移注意力。 “最多五分钟。”顾无觅将伤处简单处理过,这会儿才看见她手心有一道已经愈合的伤痕——是到这个世界第一天,还在城外时划的。 “唔,”尹亦一纠正道,“三分钟。” 顾无觅系好绷带的结,反手掷出一柄匕首—— 噗,蓝色数据如飞花四溅。 尹亦一左手撑着窗户翻出,一跃跳下。 却并不如上一次一般顺利,行尸走肉一般的店员似乎已经从上次失败的围猎中习得某种经验,自两侧向她们扑来。 顾无觅抬手,袖箭在法术的作用下精准射中几团黑影。 蓝色数据碎成虚幻的粉末,箭尖毒液将地面侵蚀,冒着诡异的气泡。 尹亦一拔出箭矢,挥臂刺向一名扑来的店员,穿透虚幻的数据,箭矢却并未停止,径直刺穿其身后的一片空气。 风声呼啸。 一瞬间周遭的时间似乎慢下来,店员的动作凝滞片刻,仿佛慢镜头回放。顾无觅来不及惊讶,从包围中脱身而出,与尹亦一一起,再次跌进了柔软之中。 光影变换。 她们站在被白雾笼罩的三条岔路之前,摇摇欲坠的木牌被风卷过,啪的一声砸落在地面。 四分五裂。 再没有一道路牌能够将迷途之人指向生路,顾无觅听过四周无声,暂时松了口气。 “类似……安全屋?”她不确定地道。 也可能只是因为这里的NPC都被她们刚来时斩杀干净了,经过巷口时砖石上陈年暗淡血迹依稀可辨。尹亦一手中的伤口撕裂,已经将布条完全染红,此时正顺着巾子往下滴血。 染血的石块蓦地生长出草叶,开出娇艳欲滴的血红色花朵,蝴蝶自叶片上破茧,震动翅翼停留在石块固有花纹的另一端。兽形的花纹受鲜血滋养,如同有生命一般咯吱响着,继而逐渐有上升之势,似乎沉睡的猛兽正受感召苏醒…… 尹亦一拔箭钉穿了石块。 霎时间蝴蝶垂垂老矣,在石面上无力挣扎扑动翅翼,鲜花凋零,叶片泛黄枯萎,石块迅速风化,最终碎成沙粒。 她再将箭矢拔起,洁白的翎羽被浸染,如同烈火一般在半空画出金红色残影。 顾无觅:“……” 只当没看见,没看见。 她咳了声,若无其事地道:“天快黑了,还是回商场过夜吧?” 按照先前的状况,夜晚应当会强制进入睡眠。不过也不好说,毕竟今日已是第七日,她们向旅馆强行借来一天,却不知世界意志会如何处理。 尹亦一颔首:“好。” 顾无觅瞥了眼她随手插回箭袋中的箭矢,目光没忍住从她的手上移过:“顺便再找点伤药。” 沿着上一回的路返回商场,甚至还没到闭店时间。不过也快了,顾无觅与药铺老板完成了给空气现金的过家家游戏,带回来消毒用品和新的绷带。 她们坐在药铺外的椅子上,这一回药材的香味并不刻意,似乎只留下了并不清苦的一部分。薄荷的味道尤为突出,思绪被迫保持着清醒。 尹亦一活动了下包好的右手,隐约觉得伤口快要愈合了。 但她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一向不准,哪怕在这个世界过了这么些天也是一样,更何况,这个世界的时间原本就不规律。 线性时间于她而言是很新奇的东西。 顾无觅抬眼时恰好撞上她打量自己的视线,不禁问道:“你在……看我?” 她有些疑惑:“我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吗?” 尹亦一只无言凝视着她的眼睛,像镜子,倒映出自己的眼瞳是绿色的。她知道顾无觅觉得这种颜色像明亮的湖泊,在她的想象中,或许水的颜色还应当受阳光、空气、微尘、湖中倒影的影响,倒是很有趣的理论。 但其实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形式本身而已啊。 概念原本就是被他者界定的东西。 甚至无法确认语词中所指的概念是否为存在其本身,或许用文字所表达的“概念”只在文字中存在,不指涉任何实存,还是根本只是虚无杜撰出的教条? 嗯……果然还是根本不存在语言,一切才会更加简单明了吧? 但此时眼前之人却用语言与她进行着沟通,哪怕她能够洞悉对方心中所想——二者并非等同,人类表述在言语中的永远不及心中所想那样多。 她忽然说:“20%的疑惑,30%的忐忑,50%的……” 顾无觅捂住了她的眼睛。 于是陷入一片黑暗,最后的情绪似乎并不合时宜。这是她逃避的原因吗? 但尹亦一并未从中读出能够处理的信息。 她轻声道:“天黑了。” 为了印证她的话似的,商场中的灯光都暗下来。落地窗外天色忽暗,最后一点白昼的光晕也被云层吞噬。 无星无月的夜晚。 商场中如织人流仿佛一场梦境轰然破碎,大厦倾倒后只留空寂,左手撑在冰凉的扶手上,头顶的天花板滴水声不绝于耳。 “嘘。” 不知是谁先示意噤声,沉重金属利刃划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轻盈如猫的脚步声,在砰的一声巨响后复转为慌乱,绝望地在地面上逃远几步,再然后利刃没入血肉。 远处的柜台上绽开血红色的花。 巨影沉重的脚步声靠近了盛放的花朵,长刃改劈为穿刺,挑起了无头的尸体逐渐远去。 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货架深处。 头颅咕噜咕噜滚过光滑的地面,绕过交错的柜台。 顾无觅垂眼,瞳中倒映出一张从未见过,却又无比熟悉的,微笑的脸。 “啊,”她轻声道,声音辨不出喜怒,“被威胁了。” 重物坠入湍急水流之声,天花板的水声如滴漏催命一般愈发急促,掩盖了清道人沉重的脚步。 一片阴云飘过,似是月光从雾霭身后窥视。 又一片阴云遮过,将月光塞回厚重如冬被的云间。 可如果不是月光呢? 金属冰冷的腥气混合着血的甜香麻痹神经,下一瞬木制的长凳从中间碎裂。袖箭卡入清道人手臂关节,尹亦一抬手勾弦,箭矢破空飞出。 金属声撞,顾无觅扔掉最后一柄刀尖磨钝的匕首,翻过倒塌的柜台后退数步。 清道人抖落关节中的袖箭,它的眼前横亘着矢尖,箭尾鲜红翎羽如残阳爆发出刺眼的金光。 万籁俱寂。 第145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一声轻响划过耳畔, 仿若仅仅是箭矢不当心刮到金属的边角,然而下一瞬,时间骤然停滞, 仿若天地间一切存在都失去了踪影。 顾无觅下意识微微睁大眼, 银白的箭矢已然深深钉入清道人的眼珠。在时间非线性流动的片刻间, 弓弦轻颤,而后只闻清脆的弦音。 无人知晓箭矢如何锁定目标,自其停止于目标眼前至射中的一段时间似乎凭空消失。顾无觅动了动唇,没发出任何声音。霎时间天地间爆发出一阵刺眼的银白光芒。 似乎有很重要的东西在流逝。 她几乎感知不到自身的存在,取消时空二元对立后只剩下空间,强烈的窒息感一瞬间将绝望笼罩。感知中的景象如同烟花一般眨眼间消失不见,最后只余茫然一片虚无。 ——弓弦归位,意识回笼。 尹亦一垂手复位,顾无觅方如梦初醒一般。她不知何时退到货架侧后方,尹亦一缓步绕过几排货物, 走路如猫一般无声无息。 顾无觅这才转眼去看倒在地上的清道人, 可仅仅是移过视线的片刻, 后者已化为一摊粉末与渣砾。她抬眼向尹亦一透过一个问询的目光。 尹亦一面无表情地回视。 看来是准备逃避这个问题,短短不足几秒的时间里清道人的身躯已经被腐蚀干净,原地只余一团糟糕的铁锈味粉末。顾无觅蹲身, 伸手撚了一点,体积大一些的颗粒再度碎成更细微的粉末。 看样子是死透了。 尹亦一终于施施然走过来时,地上的粉末已经全然化为淡蓝色的数据消散。 她手中的弓好似有生命一般, 靠近时顾无觅察觉到周围的时空似乎有些……扭曲。没留神视线在上面多停留了片刻……片刻?再从恍惚中醒过来时,尹亦一的目光正自上冷漠地盯着她, 不知多久。 顾无觅缓缓呼出一口气,站起身, 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这是……?” 尹亦一说:“嗯,死了。” 顾无觅:“……” 完全答非所问啊。 无论如何瞧上去都不像是正常被弓射中死的吧,就算是活人被射穿好歹也能留个全尸,机械存在不被射中核心的话则只会毫无形象地被卡住——如方才被她的袖箭射中一般。而不仅生锈还彻底碎成粉末…… 顾无觅想到一种可能性,不过鉴于尹亦一并不愿多谈此事,只好噤了声。 数据消散,她方注意到方才被碎粉覆盖的地面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被新鲜的血污覆盖,大抵是从清道人身上带下来的。绵延的血迹如同一条羊肠小道一般指向同一个方向,遇到远处越是凝固呈现出褐色。 只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者才会留下死亡的痕迹,她们的死亡并不会被抹消,死者的表象进入画册,成为某种象征意义的符号。而作为实体建构部分的血肉则被辗转多地,被女王收集做战利品,血迹浸入河水昭示滔天的罪证,残肢流通入黑市作为最后被瓜分的盛宴。 “我们跟上去。”顾无觅对尹亦一道。 她仍旧下意识绕过了尹亦一的弓,忽然察觉似乎少了些什么。被钉入清道人身体的箭矢就这样随着碎粉与数据一同消失了。她甚至不记得箭矢是何时从视野里消失的,模糊的印象,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未曾注意到。有形之物总是难逃被直观知觉模糊化,似乎并不存在一种既定的认知方式,能够将实存完全转化为语词中的概念。 刻意遗忘与忽视,这种感觉无比熟悉。 然而目光只在原地多停留了短暂的几秒,她恍然间又陷入某种放空的状态,思绪从理性中被剥离,飞往连表象也无法被把握的——有遥远的呼唤从何而来? 尹亦一歪了歪头:“怎么不走?” 顾无觅半眯着眼睛,尹亦一大左手将弓往后拿到了尽量远离她的位置,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眼中是不掺假的疑惑:“沿着血迹走吗?” 不,不应当是这样。 顾无觅无意识咬住了口腔中的软肉,似乎痛觉才是唯一证明此间存在之事物。尹亦一沉着嗓子:“不要靠近它。” 为什么? 很危险。 仍旧是直觉在引领着意识,往常的经历好像一场漫无边际的空谈。宇宙在思维间流转,似乎身体的重量已经不存在,灵魂上升到难以形容的世界…… “你还抓不住时间,”尹亦一的声音,可是如果没有时间,又如何去呈现一段声音呢,“醒醒。” 顾无觅再度睁开眼。 她手心出了薄汗,尹亦一将弓放在一旁的货架上,就在一行书之上的位置。书记的侧边并不惹人注目,好几本的装帧仿佛连在一起,杂乱的配色和无意义的字符诉说着对理性、逻辑、所有符合规律之事物的嘲笑。 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己身方能够证明其主体性。 空间,时间——她仍旧是在这二者对立之中存在的生命,无法超脱于现有的框架。尹亦一见她已经逐渐恢复过来,复拾起了弓,并对她下意识后退半步的动作只当没看见,先说了声:“走。” 于是沿着血迹一路追溯。 临到尽头果然看见一团模糊不清的肉块,顾无觅看了半晌没能辨别出这究竟是哪一个部位,但也不重要,至少是初具人形。尹亦一欲靠在一旁的扶梯上,却在靠上去的瞬间,扶梯运行起来。 却是向上。 就连血迹与尸块也是向上的。顾无觅挑了挑眉,显然对这种违背客观规律的事情在这个世界发生已经见怪不怪,但河水倒流尚且有过听闻,尸体升天却还是头一次见。 如果意识本就存在——那么升上天顶的是尸块,意识却又去往何方呢? 被封存进画册,还是彻底埋入地底? 这是尚且悬而未决的问题,随着碎肉被装载于扶梯上自动上升,当二楼所容物的重量逐渐达到某个标准时,她们都听见骤然急促起来的潺潺水声。 这声音十分熟悉,似乎作为这个世界意志本质存在的AI数据库里只收纳了这一种素材,是以每当有护城河流过之地都会响起这样的水流之声。新鲜的血肉被源源不断运送往城市,又被水流带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蒸发、落雨、霜雪,无数循环过后,来自异世界的本终成为这个世界得以构建的养料。 所以河水能够生死人肉白骨,因为本质上外来者的血肉滋养了整个荒诞的、无逻辑的世界。偷窃得来的成果注定低人一等,卑劣者也当仰仗着其骨血求生。 血腥味过重,顾无觅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再看尹亦一时,后者自扶梯开始运行便退到了一边,不知是否为错觉,顾无觅察觉她手中弓弦似乎在轻微颤动,发出低声嗡鸣。 尹亦一右手覆上,像是一个无声的安抚,也像是彻底销毁的蓄势待发。 顾无觅便先出声打破了寂静:“怎么……” 尹亦一却道:“嘘。” 她说:“你听。” 流水之中夹杂着哭声,残魂的茫然哭喊顾无觅已经听过太多次,隔得太远,无光的环境下她亦不能辨别楼上究竟有着什么,但似乎并不仅仅是无意义的对痛苦的宣泄,还有些别的声音。 很轻的呼吸、心跳,春日第一片嫩叶舒卷,花苞缓缓绽开。 黑暗之中似乎有新的生命在不断产生,她们汇聚于无始无终的河流之中,太多的新生与死亡,都在此处了。 然而新生的总是迫不及待彰显自己的生命力,却又苦于力量尚且弱小,哪怕奋力从湍急水流中争出一条路来,也比不过濒死的呼救。死亡也并不仅仅是绝望,也有陷入永久沉眠的前兆者,它们垂垂老矣,只安静地等待解脱降临。 尹亦一很轻地叹了口气,顾无觅禁不住问:“这是什么?” 然而答案其实在听见无数声音之时便已经汇上心头,她知晓这是所在的世界链接无数其他存在世界的纽带,它们于此汇合,再延伸出无数条错综复杂的道路。 出乎意料的,尹亦一回答了她:“世界的核心。” 被称之为本源的东西,世界意志依赖其生出的存在。 如此看来这条如水的河流便是这个世界的本源,它已久并非完善,而是靠着从自己所在的各处汲取外来者的血肉,又借河流的形态将其营养送往整个世界。 而其中的声音皆是它的目标,或已是它的战利品。无数世界的碎片混杂于其中,有的已然濒临破碎,却仍在茍延残喘,有的已彻底沦为它的囚徒,也有更为高级的世界尝试自救脱困,依然苦苦挣扎。 如同生命体的存在一样,世界的存在从来都是于挣扎之中的。 尽管此时仍旧无法计算究竟有多少外来者进入商场后,被其表面的安宁所蒙蔽,在所谓的“安全屋”中悄无声息地化为养料。但已经利用某些非正常手段让清道人彻底消失的她们显然不会成为其中之一。 最后一点血肉被吞噬干净,扶梯停止运转,黑暗中却仿佛一尊巨兽,对她们虎视眈眈。 第146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顾无觅有些惊讶:“就这样轻易地被触碰?” 也许只是她的错觉, 尹亦一的神色似乎有些一言难尽。半晌她才听说一句:“第八天了。” 约定的七天时间已经过去,她们不再受到来自副本机制的庇护,将自己伪装成原住民。多出的一天是绕过世界意志得来的馈赠, 既然已经失去附加的伪装, 自然能够突破一些限制进入未知的领域。 “是么?”顾无觅转眼, 试图找出一点时间流逝的证据。可窗户离得远,再堆叠几排货架,个本看不清身后的天光。 “今夜并无强制睡眠。”她道。 “你已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灵。”尹亦一只是说。 这倒是与她先前的猜测不谋而合了,顾无觅只在原地停留片刻,忽然问道:“活物也能上去吗?” 尹亦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光洁如新的扶梯,很平静地问:“为什么?” 第八天了,一切应当结束,也理应结束。既然副本原先设定的只有一周的时间,那么超出的部分只会与上一个副本一样被当作bug——这给系统最终的判定留下来很大的操作空间。 顾无觅却只是说:“你不也没走吗?” 尹亦一无言,她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出现在这个世界就已经够奇怪了, 作为外来者, 并且未与同为外来者的顾无觅相杀, 反倒是与她一同合作,完成“顾无觅”的任务。 但眼下她当然可以一走了之,却有其他的理由吸引她留在此处。顾无觅主动提起, 似乎默认了她有可以选择的权力。 尹亦一顿了下:“你当然也可以走。” “啊,这可真是难为我了,”顾无觅笑了笑, “我颇有几分身不由己呢。” 再说下去便是真将本就不多的伪装全然撕破了,尹亦一没再接她的话。顾无觅踏上扶梯, 检测到重量后机械缓缓上行。又过了片刻,尹亦一也站了上去。 二楼的景象却是与先前大相径庭, 兴许是因为新鲜的营养让它暂时抛却了原有的皮囊,一切可供作为补给的食物都不知所踪,全然是倒流的河水,边缘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遮挡,哪怕在半空叠高也未溢出。 二人沿着河道走向更深处,空气中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闻,哪怕是流水也并不能掩盖多少。好在并无蚊蝇困扰,毕竟世界意志不会平白无故耗费力量生出多余的产物。 时间在河道周围失去了概念,顾无觅不知晓她们走了究竟多久,但无论回头多少次,扶梯仍旧在身后清晰可见。只是再没有新鲜的血肉能够送上,清道人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想必意志本身已经知晓。 潺潺流水声逐渐从身侧环绕至四面,不知不觉间她们踏入了一个全新的空间,而在她们走近的瞬间,周遭毫无征兆地燃气光亮。 却并没有温度,顾无觅将手贴在墙面其中一块凸起之处,片刻后,墙面上的花纹如脉络一般逐渐点亮,将幽暗的室内照得恍若白昼。 身后退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她们此时处于一个封闭的洞穴,并无光源从外部透出,世界的光亮都沿着脉络输送,最终汇聚于洞穴的中心。 一棵类似于树的存在。 将近一半身躯浸于深潭。上方蔓延出无数脉络,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沿着天花板于墙面向周遭扩散开来。 她们正站在其中一条脉络之上,光影闪烁间,有无意识的呢喃和哭笑,诉说着无法识别的语言。 这都是世界构成的一部分。 不仅是她们此刻所在的世界建构之所,亦是它尚未消化的碎片储存之地。浸泡于深潭之中的世界碎片随着光影的变换呈现出不同的形态,顾无觅看见有硝烟弥漫的古战场、高楼林立的现代街市,也有非人类生命体统治的原始森林。 所有的这一切都如同土壤一般将根系掩埋,微光流转其间,水面下它的根系似乎并没有呈现出完整的形态,而是支离破碎的,用广度暂时取代了深度。 仿若受到某种召唤,顾无觅竟自蹲身,伸手去触碰水面…… 似乎一切力量都在瞬间被吸走,她从水面的倒影中看见自己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被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与顶灯环绕,血红色的纹路如同某种古老的符咒将周身包裹,最后的意识停留于黑暗…… 乍见天光, 眼睫被谁拨弄着有些痒:“醒醒。” 好熟悉。 睁眼撞进一潭湖绿,尹亦一垂着眼睫,顾无觅这时才注意到她的眼睫颜色浅淡近乎透明,在蓝色微光的映照下仿若坠着银光。 “你做什么?”她的语气有些生硬,“世界根系,不能随便碰。” 分明是一句忧心的话,被她不熟练的语气呈现得乱七八糟。若非顾无觅对她足够熟悉……还是问道:“我刚才……?” “世界碎片也是合乎逻辑的世界,”尹亦一说,“你自身亦是主体。” 由此必然产生有关冲突的争论,关乎谁是本位谁又是他者。顾无觅之间还留着一点凉意,她回过神来,自己屈起一条腿靠墙坐着,尹亦一半跪在她身前——大抵只是因为这个姿势方便。 说罢尹亦一便撑着墙站起,顾无觅一手撑地起身,目光落到她的右手上:“伤口裂开了?” 毕竟方才将她从本就混乱的拉扯中救出,尹亦一闻言低头瞥了眼,似乎这才意识到:“无事。” 顾无觅指尖还有些凉,默默将视线移开了。但新鲜的血液浸染了纱布,从中滴落。尹亦一蹲身,在血液接触到脉络之前将它擦去了。 “既然我亦是主体,”顾无觅忽然道,“我能取代它么?” 尹亦一有些惊讶:“……可以试试。” “你想好了?”她说,“并没有人强迫你这样做。” “但我还回不去啊,”顾无觅叹了口气,“不然,早点放我回去?” 尹亦一目光飘忽,顾无觅以为她又一次回避,却听她道:“可以。” 这回换做顾无觅惊讶了,但尹亦一显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周遭的时间近乎凝固,顾无觅感受到她几乎正在逐渐将自己从这个世界抽离,又重复了一遍:“可以回去。” 无声的对峙,顾无觅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反悔了,她惯看不懂这人的神色。分明生着一双含情的眼睛,却将心思都藏在古井无波的背后,所有的精心设计与逐步破解,都在这里面了。 尹亦一又跟一句:“不走么?” 她的右手动了动,隐约有伸向背后箭袋的预兆。顾无觅怔了片刻,只装作没发现,故作轻松地道* :“好啊。” 下一瞬袖中利箭刺破皮肉,她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染血的伤口径直与脉络紧密相贴。 视野最后定格在尹亦一微微睁大的双眼上,她看见那双绿宝石一般的眼里倒映着漫天的蓝白,霎时间被强烈的紫光笼罩。 世界的本质……竟是这样的。 她仍旧没能脱离时间的控制,于是意识抽离的过程显得格外漫长,甚至有些百无聊赖。但时间又毫无疑问是混乱的,有时回忆起过往,漫长岁月却只是乏善可陈的一瞬间。 世界最原初的能量构成如细密清晰的蛛网,在意识中铺陈开来。无数紧密缠绕的丝网中,所有的蓝色光点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她看见许多与之不同的颜色,从蓝色的数据流中析出,升落到半空,寻找着颜色相同的色块,然后碰撞,融合,最终逐渐从网络中消失,飞往未知的领域。 护城河的血色前所未有的浓郁,枯树新芽,断枝繁花,死水复归清澈与生机,如同时间倒流至许久以前,到世界诞生以前的想象中,疯狂生出血肉。 再然后倒退,从坚固城墙至一块普通的碎石,再到海水消退后停留在沙滩上的礁石,再到无数细小的沙粒。 最终归于一点柔和的白色光晕。 其中有蓝色核心垂死挣扎,却又不同的能量相继从自己的意识中剥离,与之碰撞。她曾经去过的世界和与它们的联系,这一刻彻底碎成粉末。 消散于宇宙。 就像自己的存在一样。 “够了。”冥冥中却响起一声。 她只疑心是幻听,毕竟声音陌生,却又透露着熟悉的错觉。过往的视听已经去向何处呢?竟是一点踪迹也寻不到了。 “适可而止。”这一回更加清晰了。 时间停滞了片刻,再下一瞬,以几乎无法被观测的速度顺流而下。 不断地修正、重启,直至回到一个能够让过去与未来完全平衡的时空。 周围皆是万千世界的碎片,光影轮转间,她们终于来到一个无声却平和的宇宙。 只剩两道意识。 “你取代了它,你又算什么呢?”她回忆起了这道声音的名字,似乎还带着某种被忤逆的恼怒,“你是什么?” 她是什么? 不过是无数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道魂灵,微渺如尘沙的存在,岂能让神明在意她是什么? 只差一点,如果她真正将这个世界结构,化作碎粉重新归于最本源的道,她会成为新的世界意志,届时她会知晓自己是什么。 “然后呢?”尹亦一问,“被下一个外来者解构、取代?” “你已经失去自我了。” 她用了“已经”,顾无觅想,分明自己尚没有真正成功,但在她眼里已经是过去式了。她看到十分久远的未来,永远在变动,也永远没有尽头。 生与死,存在与虚无,永恒与一瞬,都是神明股掌之间的玩物罢了。 第147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那我原本应当是什么?”顾无觅却问, “或者说,你设计的道路应当如何走呢?” 她们似乎都已将最后一层伪装撕破,原本便摇摇欲坠的信任顷刻间崩塌似的。她听见尹亦一好像笑了一声, 语气中透露着自嘲:“原来如此。你以为一切皆由我设定?” “不是么?”顾无觅平静地道。 “那你便不会三次选择不同的道路, ”尹亦一抬手, 二人眼前无穷的空间中幻化出熟悉的画面,“生门、死门、和这一次。” 不知是她所看见的时空,还是切实已经发生过的平行世界,选择生门之人在此世界中求得数据永生,择死门者于第七夜陷入永眠,唯有一条被无尽迷雾笼罩的道路仍然未尽,通往现生之所。 当下的世界。 一个被外力强行干扰后的世界。 “如你所见,”她道,“系统不会说谎,你应当信任它, 这个世界失序、混乱, 并不完全受中心控制。” 是了, 996说过这话,在上一个世界自己问,意识存在死亡会导致何种后果时, 它曾说过或许会进入不同于文本构成形式、不合逻辑的世界。 而显然这个世界并非由文本构成,甚至未产生成体系的文字,所发生之事皆不会有语词记录下来。但听尹亦一的意思, 似乎主系统无法全然控制,也与这一特点有关。 它并不完全受中心控制, 所以996的存在几乎从副本中消失了。当然其实也并非如此,毕竟…… 可你最终希望我做的, 难道不是解构吗? 顾无觅很想问。毕竟于神而言,万千凡人的存在大抵没什么不同,榨干价值后也不再有被存之于记忆中的需要。她站在高处,服饰下方的生灵也当如尘沙一般,每一粒都无甚区别。 而如果并非解构这一失序世界,那么真正的任务是什么?书面给出的好感度攻略? 对象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所以,”顾无觅无权查看她的好感度具体数值,于是只好换了个问题,“任务进度如何?” 尹亦一沉默片刻,但顾无觅自己也不知晓希望从她口中听见怎样的答案。神明会对一个特定的人产生好感吗?抑或只是对芸芸众生一视同仁,平等地爱与不爱? 但她的眼中又露出了顾无觅一贯不喜欢的神色,高高在上的、悲悯的,什么都好,似乎将其完全带离了感性的领域,仅仅是避重就轻:“你可以离开了。” ——然后携着被封存的记忆,进入下一个世界? 仿若她生来只是为了不断地在宇宙中沉浮,而并不拥有自己的主域。去往旁的世界,替代原先的本体,再告诉自己本体只需要得到自我承认罢了,按部就班地按照系统给出的任务度过一段人生,过往又如流水一般逝去了。 既然尹亦一已经开出条件,那么顾无觅觉得自己不该再多管闲事。但最初的情绪过去,她方意识到从手腕处传来的刺痛,她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却也大抵能想象出血液从体内流失,躯体逐渐失去温度的状况。 她好像……在彻底地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太晚了。”尹亦一喃喃道。 “为什么要主动将骨血献祭呢?”她颇为不解,“仍有其他的形式,我从未表示过你需要这样做。” 可神明不会懂的吧?人活一世,便只拥有躯壳与灵魂,永远处在二元对立之中。她仍旧尽力保全灵魂的完整性,好似存在本是以此为基点,于是只能将躯壳作为祭品。 思绪在被庞大的数据流侵占。 她会成为这个世界新的意志吗?还是最终敌不过原有的,只能与本源的根系融为一体? 若是后者,那么下一个被选中来此的人,看见人形的树根,会被吓到吧。 “可你远没有自己所想的坚定,”尹亦一走上前来,伸手抬起她的脸,强硬地闯进已经有些模糊的视野,“你们总是将这过程等同于死亡,试图保留所谓的‘灵魂’——你在畏惧它。” 你们? ——还有谁? “……竟然还在担心这个。”顾无觅不知晓自己究竟是恍惚间将心中所想说出口,还是直到此时尹亦一也全然知晓她的心声。倘若是后者…… “无论在哪个世界,人类都是一样的动物,”冰凉的指尖抚过她眼角,泪意被抹去,只余一抹薄红,“从出生便会畏惧,一直到最终来临。” 她的确在这场世界意志的争夺中已然落了下风,最终结果无非是意识被原先的世界吞噬,亦或者只剩一点残念,茍延残喘——无法比较这两种结局究竟哪一种更坏,但既然她本是神明的造物,意识模糊地活着,好歹能让神明的意志借此多做停留。 “你只猜错了一件事,”茫然中她听见神明一声轻叹,像一片羽毛,缓缓从半空飘坠,“我说过,你应当相信的,这个世界并非我所能控制,自然也不是我的造物。” 不是……吗? 好像有一瞬间的灵光闪过,但仅仅只停留片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随着湍急水流沉入河底。是了,无数碎片组成的世界,怎么看也不像是神明的手笔,维护一个缺失核心逻辑的世界运转所需要耗费的精力,远比维持完整世界要难得多。 抚过她眼睫的指尖没过一丝暖意,将她从昏沉中拯救出来,灵台勉强恢复一点清明。瞳孔聚焦,她得以窥见神明的大致模样——视野中仍有模糊不清的光点。 与这个世界中在她身边行走的样貌约有七八分像。 “我来到你身边,试图将你从这个混乱的地方带出来,而你竟然……”她施了几分力气,语气却忽然黯下去,“不信我。” 原来是这样么? 顾无觅忽然抓住了那一点灵光,此时她们所处的形容诡异之世界,并非神明的造物,而是某种她亦无法控制的乱流。从逐渐崩坏世界的碎片融合开始,到后来逐渐生出自己的意识,侵入她的领地,掠夺旁的城池。 她太过惊讶,以至于忽略了尹亦一低下声音的后半句话。 “那你为什么……”顾无觅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惊讶于那竟是实体,被包扎的伤口再度裂开,血液浸过早被浸透的纱布,向下蜿蜒滴在白皙的指尖。 她急于求证什么似的,例如为何先前几个世界中尹亦一鲜少露出疲态,而像是真正的原住民,却并非只是借用了原主的身份。凡人或许会有千万种世界却本质相同的个体,神明却也会有吗? “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你在安全屋旁边的小巷中,杀掉了一个人。”尹亦一居高临下望着她,染血的指尖抹过她的唇,为苍白附上一抹鲜艳的亮色。 “她的尸体并未立即消失,”尹亦一拨开她的唇齿,将手指伸了进去,分明是问询,却剥夺了她辩驳的权力,“你说为什么?” 记忆在脑海中回溯,唇齿间却并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反倒是某种蜜糖般的甜。可着甜意又让她心生惶恐,孩童们耳熟能详的故事中,似乎只有毒药才会披上糖衣。 当日的印象浮现,逐渐清晰起来: “检测到目标接近……近……!!!” 刀兵相接,匕首挡掉流失,自黑暗中跃出的阴影被蕴含着时间力量的箭矢贯穿。 “……检测到目标出现,请宿主接收任务。” ——她们所处的世界意识到外来者的介入,在任务对象出现前替换了她的意识。而在原定的任务对象接近顾无觅时,不动之矢追上了它的目标,神明用时间扼杀了这一打破规则的存在。 而后取代她,成为了系统检测到距离最近的外来者。 只是她在过往的世界中并不以本体形态出现,是以顾无觅并未意识到究竟有何不同。前几个世界中的任务对象本质上都是同一人——她早已印证自己的猜测,毕竟在神明严重,记忆、身体,这些都不能成为判断一个人之所以是其本身的标准,而当时更为本质内在的存在。 假使真的有这样一个合乎规则的内核。 而能够在诸多平行世界中穿梭的自己,显然是作为更高层级存在的,分有着更多的“内核”。尽管如此,她却只以为尹亦一如此,是因为作为外来者,接管的身份并不如从前有条理清晰的背景,而只是全然空白任由书写的过往。却没想过尹亦一竟是神明的直接化身。 原先属于这个世界的“神明”的一部分,在世界意志之处暴露,被抹杀,于是神明分出新的一部分,说是亲自参与了这个任务也不为过。 喉中的异物感几近要她将这些天胃中被迫吃下的数据尽数吐出,神思片刻恍惚间眼前身影与幻境中白衣剑修重合……神明偶尔也会将思绪分向在诸世界中的存在,它们靠与主系统的连接维持自身的稳定性,但也将存续与灭亡交由神明的一念之间。 她被神明选中,并非由于特殊,而只是……神明纵观过往与未来,得出的某种注定结论。 毫无征兆。 她却不知是否应当对这份恩赐心怀感激,饮下的那份血液在胃中灼烧,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碎片集成世界的联系建构过程被切断了,好似棋子落回原点。 寂静之中,神明问她,有何心愿。 意识坠入寒冷的冰窖,她不记得自己身处何地,也忘了来时走过的路。 但道路尽头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光影,是白昼或黑夜,亦或是虚无的永恒,都不重要。 此时她终于忆起了被刻意遗忘的,最初的愿望。 她想回家。 第148章 神启 神启 窗外的斑鸠例行充当着天然闹钟。 顾无觅被这阵“咕咕——”的声音闹醒, 半睁开眼睛,又翻过身去。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掀起一角,滑落的缝隙中透出有些刺眼的天光。 她抬手遮在眼上, 半晌后摸过手机摁亮。 10:58. 自从将上一份工作辞掉后, 她已经许久没再设过闹钟。起床时间完全随着睡觉时间而前后顺眼, 大多时候能在11点之前醒来,维持着基本的阳间作息。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但显然她接下来要做的只是起床洗漱、做早餐、思考午餐吃什么、下午的新章节如何写,而并非为了更丝滑的伪装练剑、思考如何抵御新一波蓝星人的进攻、躲避来自原住民的刺杀。 但总归还是有些不习惯。 她拉高被子,将自己复埋入黑暗里。好半晌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么熟悉,于是叹了口气,掀开被子慢吞吞下床趿着拖鞋走向洗漱间。 这是她回来的第三天。 第一天尚还会从梦中惊醒,白日里哪怕在家也处处防备,生怕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突然生出独立意识暗中将她谋杀,页猜测过这只是一个幻境, 不过以她对经历过的世界的了解来看, 大抵没有这般真实的幻境。 于是第二天在卧室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天, 下定要将前几个世界熬过的夜都补回来的决心似的。AI世界混乱的时间规律彻底打败了她的生物钟,最后又被几乎不省人事的困倦所打败。醒来时已是傍晚,打开手机进入写作APP评论区一溜问她怎么还不更新。 挂请假条退出关闭手机一气呵成。 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第三天。 人体对环境的适应功能远比她想象的要强, 尤其是对舒适安逸的环境。此时她已经能够熟练地从冰箱里翻找出囤的速食芝士牛肉卷,并在洗漱时将它们放进微波炉。 十分钟后她在客厅拆了盒果汁,配着芝士牛肉卷, 蹲在椅子上刷手机。 世界没了她照样转——更别提按照设定来看,她被卷入系统一系列强制性任务的时间与回归的时间并无差异, 或许对于这个世界的自己而言顶多是意识恍惚了几秒。周遭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原本的模样,毫无变化。 毫无变化的却并不包括她自己, 顾无觅知晓。 临近下午两点时房门被敲响,她从猫眼里看清来人,隔着门喊了一句:“放门口架子上就好,谢谢。” 外卖员放好餐,转身走了。顾无觅开门将打包盒拿了进来,她今天不想做饭——没有特殊的原因,原也应当是这样的,进厨房与否全凭心情,每日的日程如何,也全按天气好坏。现世的安稳生活使她并不需要对过多的事感到忧虑,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被卷入系统,本也应当继续持续下去。 然而一切还是被打乱,打开外卖时她下意识想要检查究竟是否能入口,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没有银针、没有试毒物,更没有玄学的手段用以验算。所以一切又会回到原轨,比她以为的要更容易。 她还是抓不住实感,像是踩在云端一般,轻飘飘的,任何一阵微风都能卷来落叶,扰乱宁静的湖面。 但尹亦一真的让她回来了,这完全是不可思议之事。 自己已经全然感知不到与几乎融合到一半的AI世界的任何联系,似乎只是作为无数芸芸众生之一而存在,除此以外再无任何一丝一毫的特殊性。祂的神力既然能够创造与毁灭,做到这一点或许也不算难。 只是代价未免有些太大。 而既然祂能够插手干预自己与AI世界的融合进程,又为何会制造出如此复杂的一场局呢?最终的受益方究竟是谁? 自己去过的几个世界完成了修复,却又难逃被撕碎投喂AI的命运。既然祂能够同时洞观过去、现在与未来,又缘何将她从安稳的生活中拉出来做这一番无用功? 最终的结局并没有带来任何受益者。祂平白无故失了将顾无觅从融合进程中分离出来的那部分能量,治下的世界该消亡的仍旧消亡,顾无觅平添一段称不上愉快的记忆。 没有做到让所有参与者满意,至少做到了让所有参与者不满意。 顾无觅复搅了搅碗中的拌面,只觉这次的味道不如以往做的好吃,倒与她柜子里落灰的泡面没什么区别,满满都是工业合成品的味道。回过神来时墙面上的投影已经播放完毕,自动跳到了下一条已经拉过片的电影。 她对word文档中的笔记简直倒背如流,遂对电影也失去了兴趣,思绪半是放空地收了碗,将垃圾打包好,换下家居服出门。 她起床前大抵下过雨,一向闷湿的城市弥漫着清爽的空气,小区楼下花园里有老人遛狗,被绿化带里窜出的小猫吓了一跳,隐约发展出对峙之势。 干湿垃圾分别扔进不同的箱子里,她转出小区,在旁边的连锁店点了杯澳白。 这个时间喝咖啡刚刚好,既能让下午保持清醒,又不至于晚上睡不着。小程序下单后她又想去隔壁的商场转转。等待咖啡做好的时候,坐在店里的椅子上刷手机,左右不过是早上已经刷过一遍的内容,换汤不换药罢了。 她便在这时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微信聊天框里的对话大多停留在好几天之前,她日夜颠倒起来能连着几天不与任何人交流,只因过的仿若是地球另一半的时间。 但她回过神时已经点进了某个聊天框,并且发出了“周末有空吗,一起逛街?”几个字。 对面几乎是秒回,她几乎能够想象出朋友在卫生间摸鱼的状态:“可恶,新项目落地,加班。” “太惨了,老师您忙。”附上一个“都忙,忙点好啊”表情包。 她后来才缓慢回过味来。她与世界的联系实在太浅,浅到哪怕突然消失,或许也并没有人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又有些忘记自己为什么会想回家,分明好像不存在一个可以背称之为“家”的地方。 那么当时这个念头又是如何从心中冒出的呢? 问题一个接一个,却都得不到解答。她开始沉浸入这场混乱之中,作茧,并使自己困囿于其中。思绪好像一团没有规律的蛛网,被风吹散后连制作它的蜘蛛也找不着原本的形式,只好依着模糊的印象重新建构。 重新……编织成理想中的状态。 然而无论如何并不能够复原初次生成时的模样,于是倒显得东施效颦,不伦不类了。她当然不是捧心的西子,此时却毫无征兆地头痛起来,一时间没端稳咖啡,还剩小半杯的澳白洒在地面上。 “没事吧小姑娘?”有人将她扶到一旁的长椅上。 阳光这会儿又被云层遮盖了,视野一阵黑一阵白的发晕。中暑,或是低血糖?前者在这个季节显得荒谬,至于后者么,她手中尚还捏着澳白的纸杯。光影变幻间地上的咖啡液缓慢分离,褐色与白色分离,又混合,又分离。 大概只能归因于幻觉。 坐在长椅上缓了一会儿还是心悸,却比方才好上许多。扶她坐下的好心阿姨松了口气,持着手机录像的手却仍旧举在半空,生怕早关一秒,下一刻眼前的年轻人就要讹她似的。 顾无觅想起自己在其他世界中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一般情况下将讹人者剁了便是。她被自己无比自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像方才同样被小狗吓得浑身毛都炸起的猫。 “怎么了小姑娘,还不舒服?”阿姨关切地看着她,“需要帮你打电话叫家人来吗?还是说,叫个救护车?” 顾无觅摇头,忍着反胃的恶心勉强撑着道过谢。阿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她坐在雨后其实还有些湿的长椅上,指尖拂过椅背上累积的、冰冷的雨水。 寒意让她清醒几分,到底是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在思绪昏沉时下意识喊了声:“996。” 无人应答。 她在林叶摇曳的风声里缓慢地回过味来,慢半拍地想,原来现在真的已经不在副本之中了。 过往的一切像是一场梦……醒后再也没有半分踪迹。不,还是有的。 她凝视着指尖划过水洼里的倒影,身后的树影不知何时全然消失无踪,蓝天白云被黑雾弥漫的夜所取代。 她猛然抬眼,现实却是平和的鸟语花香。 街边的幼猫正在扑一只停在花苞上的蝴蝶,弓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靠近。而在它扑过去的瞬间,花瓣毫无征兆地绽开,将蝴蝶包裹进了重叠的层瓣。 咀嚼,吞噬,消化。 再然后盛开一朵新的蝴蝶兰。 顾无觅怔了片刻,幼猫已经蹲坐,舔了舔爪子。 它没扑到任何东西,却也不恼,踩着猫步迈向下一个目标。 在它走后,蝴蝶兰轻轻随风舞动。 几息过后,蝴蝶扇动着翅翼轻盈飞去,花枝枯萎,徒留一滴坠碎的露珠。 第149章 神启 神启 露珠碎裂后仍旧只是不起眼的几滴水, 暂且停留在原地,日光便顺势折射出彩虹色层次分明的光晕来,几乎像是中学物理课上老师用来做演示的三棱镜, 精准得不可思议。 她半眯起眼, 枯萎的花枝在一片花海中显得突兀, 像是周遭衰败的前兆。 万物流转皆非一蹴而就,自是于暗中给出征兆——除非神明突发奇想意图改变什么。可于祂而言的一瞬映射到具体的某个世界中也是一段漫长的时日。顾无觅撑着扶手缓慢起身,只能将纸杯暂且捏在手上,似乎方才的咖啡仍留于纸壁有余温。 幼猫并不害怕她,哪怕听见她从身后靠近的声音,也只是专心致志扑者振翅欲飞的蝴蝶。这一回蝴蝶从绿叶之上飞走了,再没有新的后续。 幼猫于是转而盯着她。纯白无一丝杂色的毛在染着雨水的灌木丛中穿过,在阳光下白得发光。顾无觅注意到它浅绿色的眼睛,好似两颗价值连城的绿宝石。 它压低声音喵了一声,在阴影彻底笼罩下来之前矫健地逃跑了。顾无觅代替它捉住了那只蝴蝶, 指尖被抖落满指腹的粉末, 粉湿的触感让她恍惚一瞬, 下一刻蝴蝶已从指尖溜走,飞至半空便消失不见。 幼猫亦不知所踪,天地骤然又只剩她一人。冷风乍起吹皱了水面, 太阳的影子正逐渐隐没,身后高悬的树叶摇曳沙沙作响,只像是一曲哀叹的挽歌。然而又无铁证, 她低头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16:32。 于是缓缓舒出一口气, 沿着来时无比熟悉的路将捏得不成样子的纸杯扔进了可回收那一栏。管理分类的阿姨坐在一旁,盯着她将吸管单独抽出来, 扔进了干垃圾。 每一步都条理分明。 她恍惚以为自己其实才是被设定好的程序,此时不得不想起某段时间颇为流行的“在座诸位都是NPC”一类的言论。但哪怕是NPC也能拥有自以为完整的一生,可比AI世界里的碎片好上不少。 最后两手空空站在家门前时,她几乎已经忘记自己出门是为了什么。房间里的摆设与往常别无二致,这个时间点应该开始思考晚饭吃什么。她拉开冰箱保鲜层的门,映入眼帘的是红色番茄绿色青椒紫色洋葱,以及另一层的橙子。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买的这些东西了。副本中穿梭了好些日子,现世的生活恍若隔世,甚至比隔世还要夸张,她好像只是凭借着肌肉记忆去做某些事。曾经还未被卷入光怪陆离的一切时又是怎么活的呢?她有些记不清,头又开始痛起来。 浏览器只会告诉她这种症状多半是绝症,大抵是废了。而在砍人如切菜的世界里待久了的成熟女人则会冷静地准备下楼砍两个人发泄一下,从倒霉受害者的手中总能抢到系统下发的物资。 但法治社会显然已经过了那个阶段,她捧着冷水缓了会儿——热水壶在另一个房间,慢吞吞摸索着去找了止痛药。 无论如何,先吊着命。 还是很累。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晚饭,但总之是躺在床上了。手机屏幕显示时间为21:56,几乎是一个让她茫然的数字。没有倒计时,没有催命符,也没有冷漠的系统音催促她加快任务进度,似乎就这样突兀地失去了方向,如一所指南针损毁的航船在暴风雨的夜里漂泊在海上。 浮沉。 人生所有的意义只是浮沉,从黑暗、窒息的水下脱困,再被炙热的阳光所灼烧,再度潜入水下,哪怕焦渴也得不到半点救赎。 最大的意义是无意义的。 这似乎是一个永恒的伪命题,但潜意识告诉她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如果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半跪在飘窗之上,一只手已经摸索上了窗户,她理当怀疑还有另一具意识在控制自己的身体。 然而并没有,也不可能有——她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试图从无端的梦境里将自己拯救。 惨白的灯光映着镜子里几乎有些陌生的脸。 “你们总是将这过程等同于死亡,试图保留所谓的‘灵魂’——你在畏惧它。” “无论在哪个世界,人类都是一样的动物。从出生便会畏惧,一直到最终来临。” …… “——死亡没什么好怕的。” 闪电将房间照得恍若白昼,惊雷在耳边炸开。混乱、模糊的记忆在逐渐回笼,祂的声音像是硬生生从镜中、水中穿过,直撞得最后一点决心鲜血淋漓。 指尖的钝痛将她多少拉回了现实,无意间碰倒的玻璃杯已经染上血液的颜色。她冷静地拧开水龙头,让最后一抹刺眼的颜色也被冲进下水道,得以清醒片刻。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以为回到原先的世界一切都能如愿——尽管这并非是她所许下的愿望。那位从始至终都是骄傲的,好像自己作为造物合该祈求祂的施舍,将一切行为举止都规训成祂所期待的模样。所以当事态超出祂的控制——如果这不在命定的因果之中,才会被算作是忍无可忍的挑衅。 水流哗哗作响的背景音里,她知晓窗外又作风雨。每晚的天气都差不多,早上醒来时只会看见阳光,和昨夜残花几朵,证明着雨夜来过。然而到了下午太阳又会逐渐被阴云掩埋,傍晚时分天际也许会呈现出一片壮观的火烧云。似乎违背了“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句谚语的特性。 但她为何会记得这么清楚呢?脑海中的东西堆得太多太杂,哪一条信息从何处得来,其实早已分不清了。早过了每条通知都由辅导员转发至群里的年纪,而今像是与过往彻底地划清界限——她自己也做不到公平,如若舍弃过往的人生,那么她又为何是她自己呢? 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她好像陷入一个无比简单却又复杂的困境,参考答案给出的是循环论证,并且让人在试图一探究竟时附上“略”这个直白的字眼。有许多人,绝大多数人似乎不会思考这个问题,人为什么是其自身,人又是为什么而活,如若从出生的一瞬间起的所有都是在为了注定到来的死亡做准备,又为何不甘心碌碌一生。 似乎都是闲着没事才会生出的话题——如若连温饱都无法满足,连最基本的干净水源都没有又谈何余力去追寻虚无缥缈的答案呢?然而人总归是要吃饭喝水睡觉的,顶多加上□□,灭人欲只是一句空谈,灭到最后无非是将自人性一同灭了。 她于此时才窥得几分活着的荒谬来。然而死了未必也好,既然有鬼魂的存在,那么想必死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狱——魂魄散尽之后有无地方可去呢?可见总是一场又一场的牢狱将被造之物束缚。 她于是毫无征兆地捂着脸笑起来,指尖伤口的血往下淌,几* 乎是将人染得狼狈了,她后知后觉知晓舌尖绽开的是蜜糖一般的甜。那一瞬间周遭景象轰然破碎,她站在微光点点的海洋里,四周悬浮着数不清的尘沙。 她目睹了一个世界的破碎,只在眨眼的时间,就已经快要记不清它的模样了。 神明垂着一条腿,坐于茫茫星海之间,祂的身下其实并无肉眼可见的支撑物,但姿势甚为惬意。面上并无太多神色波动,甚至没往顾无觅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顾无觅走过去,大抵是太近了,祂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没有起身,半抬起眼帘看她:“比我预想中的早一点。” 顾无觅心说既然能够通晓所有的过去与未来,又何来预想一说。 大抵是因为她的表情太明显,神明微微笑了一下,了然:“你还不明白。” 她应当明白什么? “不必为已逝之物感到伤怀,”神明眨了眨那双绿色泛着春日生意的眼睛,只有这时顾无觅才能从她身上捕捉到几分熟悉的影子,“你总会习惯。” 顾无觅张了张口,没发出任何声音。 “由于情绪起伏过大而失声了么?可怜的孩子。”祂一手支着头,神色却并无语气所表现出的怜悯,“你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习惯永远活在不定性之中,还是习惯听祂打哑谜? “我说过,死亡没什么好怕的,”她倒了杯热茶,水雾升腾,将那双含着水波的眸子掩于热气之后,“有的世界人们相信转世,相信灵魂会在死后去往另一个世界。她们将此体现为对死后世界的幻想——与生前居所无二的墓穴、飞升的壁画、华丽的地下宫殿……” “层层棺椁将灵魂锁住,再用红与黑困住不朽。” “到头来你会发现这是荒谬的,”她笑了声,但顾无觅并没有笑,“于是死后她们便在漆黑的宫殿里打转,永远也出不去。” 造物的本质是圈养,圈养之所是一环套着一环的牢笼,逃出生天是认知之外的可能。凡人终死,于神明眼中甚至不值得关注,反倒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生与死最寻常不过,也并无差别。”祂抬手,在半空勾勒出一个优雅的图案,霎时间周围的光点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此曰生。” 光点融为一体,短暂的时间中一个新生的世界已然成型,逐渐有生命孕育其中,眨眼间沧海桑田,是为神迹。 下一秒,神明微微收拢指尖,捏碎了它。 “此曰死。” 第150章 神启 神启 她在此时觉得这声音简直不是神明, 而合该是鬼魅了。生死只在祂的一念之间,作为规则本身,她亦不需要付出所谓代价, 不会为了世界中的千万生灵而留下一滴眼泪。 那么过往似乎是荒谬的。如若神明当真全知全能, 便应当预料到昨日之事、今日之事, 顾无觅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被她瞧过、听过,不免觉得恶心,仿佛自己是某种被养在笼里的宠物,宠物挣扎着想要逃离的模样也是主人所希望见到的。 “你希望见到什么?”顾无觅察觉自己表达了出来,但她并未真正发出声音,而是更为直接的思绪在这片场域中扩散。 “并非我希望见到什么,”祂略有些惊讶,“你还没明白吗?答案只是你想要做什么。” “没有人能够改变存在本身,哪怕是我也做不到,”祂说, “一切只是按照命运所注定的轨道运行, 而在最终的结果揭晓之前, 谁也不知晓其中藏着什么。” 这又与先前的结论相悖了。如若连神明也无法改变一件事的走向,那么岂非神明连凡人都不如?——后者尚且能够决定自己的一生,再不济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诸如何时进食、何时入睡,总归是在掌控之中的。 “神明不是一种存在,”眨眼间顾无觅靠得离她愈近, 于是得以看清她身前飘散的星盘,错综复杂的脉络勾连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世界, “而只是一种状态。” “这种状态一旦降临人世,也是无可拒绝的, ”祂瞥了眼顾无觅来时的路径,不知为何没有继续上半句话,顿了下才道,“你方才走来,共有267个世界消散,亦有341个世界诞生。” 祂无非想借此论证死生无常,当生命被抽象到一种程度——将本质完全从中抽离,只余下冰冷严谨的数字,甚至以世界为单位,不论其中的具体数目——放置于教科书上,便不再会成为触目惊心的事实。 后者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社会、家庭、个人、细胞,就事论事未免显得数字过于庞大。这样算来人类又何尝不是一种外在于更微小单位的神明?未曾关注过的事便不予置评,只当它不存在,这亦是傲慢的一种体现形式。 厌恶不会回归到自己身上来,至少在一个群体中不会体现为对认同的磨灭。她开始理解劣根性这一说法,似乎有一瞬间能够从那双眼里望见自己的倒影,身后的微尘尚未找寻到契机融合成新的世界,微光将人映得几乎不似凡尘中物了。 顾无觅似乎又听见了,周遭世界中的哭喊,生命的降临永远伴随着哭泣,仿佛因为她们从这时就已然意识到现实是牢狱的苦难了。将灵魂禁锢于此身中茕茕数年,再于哭声环绕中奔赴往另一段无法预测的光怪陆离。 她在这时意识到自己先前所处的世界已经全然消散了,神明只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又造了一个世界给她——专程为她所创造的、先前世界的仿制品,本也留不了太久,倒是提前消散在被她发现之时了。 她醒得太早,这一点似乎是神明未曾料到的,这很是奇异。 她开口,却问了一个似乎无关的问题:“应当如何称呼你?” 神明眨了眨眼:“尹亦一,我说过了。” 曾屈尊降临AI世界的是祂的本体,神明也是有名字的,并且是与人的名字一致的构成方式。顾无觅这会儿从她的神色里窥见几分过去的影子,这个名字似乎蕴含着某种魔力,能叫人暂且忘记后来的尴尬与矛盾,只忆起马车上数次调处不同香气的女孩。 熟悉的名字在唇齿间滚过一遭,顾无觅似乎便在这片刻里抓住了谈判的筹码。有名字代表着某种可被定义的状态,亦即神明本身亦是被框定在规则之中的,哪怕对于顾无觅这样的造物而言,祂是规则本身,可规则之上亦有规则,世界本就是重重嵌套的局。 “为什么是我?”她捧起尹亦一推到她面前的茶杯,茶水是星辰的倒影,亮闪闪的其实有些可爱。 她一向对尹亦一的口味不抱希望,但尝了一口,清香四溢,似乎是果茶与花茶的结合体,唇齿留香,于是复又想起在AI世界中逐渐变得接近人类口味的食物。 “只因为是你啊。”尹亦一说。 顾无觅却知晓她没有在打哑谜,她既然这样说,那便仅仅是祂所预见的如此罢了。而预见背后的原因如何,想必她也不会在意。 “如你所见,世界破碎、重组,又新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她将一盘精致的糕点又推到顾无觅眼前,“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这套说辞——困囿于世界之中的生命尤其如此,天命之人不忍见世界就此消亡,于是试图将碎片找回,借此暂缓崩毁的发生。” 顾无觅盯着眼前的糕点,又觉得她像是在养……所有物。似乎从很早以前的世界就体现出了这种爱好,被她划归到地盘里的存在会得到额外的照顾。或许是因为她们当下所处的场域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世界,过往的记忆在逐渐回笼,像是从一场大梦中被唤醒。 尹亦一也捏了块糕点,但又放回了肉眼无法看见的桌上:“但其实……都是碌碌挣扎而已。” 碌碌挣扎足以概括大多数世界天命之人的一生,顾无觅想,其实自己所做也能算得上是挣扎,人终其一生都在挣扎,试图从一个火海跳往另一个,但都是火海,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火海中的人是不会对另一片火里的人发出邀请说,这边暖和,单是维持着意识清醒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不过你也看见了,有时候……的确会出现一些超出所料之事,”尹亦一想了想,似乎在斟酌措辞,“也不能算是超出所料,而是有所预料却仍旧无法阻止,还是会去尝试阻止,只因为命定应当这样做。但无论如何,结果不会改变,上一个世界就是这样诞生的。” 那个顾无觅试图与它合为一体,却被尹亦一强行阻断进程的世界。 “偶尔也会有失控的时候啊,”尹亦一半眯起眼睛,热茶已经不再飘起云雾,顾无觅得以窥见她绿瞳中细碎的光,与微尘辉映似的,“她们试图挣扎、试图找回碎片,将世界修补,却被卷入那个世界的体系中去了。” 这便是神明也无法控制之事。神域中的世界何止千千万,每一个之中或又生出宇宙,向下延伸分管出无数小世界。人类世界中有句古话说皇权不下县——她当然没有什么实权,纵使对所有世界正发生之事全然知晓,也几乎无力去扰乱自存的秩序。 碎片融合而成的世界便是在这一空隙之中产生的。它并不遵守这片神域中应有的道,并不以微尘为核心构成,先生出合乎逻辑的世界意志,再逐渐完善框架,最后建构出臻于完善之境——而是直接掠取了周围正在结构的世界的碎片。 这些碎片尚未经过重构,大多带有属于原先世界的特性,却又并不完整。以灵力为核心的修真世界碎片将原先的力量耗尽,一切迅速衰亡,生命体为了为数不多剩余的核心,以最原始的刀兵相杀;海中世界失去了水循环的运行逻辑,海水成为死水,生灵相继死去;阴灵打破了诸碎片的边界,加入这场混战…… 起初尹亦一尚以为它会如无数不合逻辑的世界一样,很快消解于神域绵延的力量之中。可或许由于它本身的生成逻辑是混乱的,是以并不存在一个极为核心的本源使之被认作一个独立之世界。 总之,当尹亦一再一次注意到它时,它已然从当初的小世界生长为庞然大物。 它似乎拥有着一套并不与既有神域共通、独属于自己的体系,不仅能够从濒临破碎的世界中窃取碎片,还能以自己的意志影响到本不应就此分解的世界,将它们的消亡过程提前了。 “我是被卷入的人之一?”顾无觅不禁猜测。 尹亦一摇头:“你会知道的。我不能将答案告诉你,但你会知道的。” 这显然也是祂所预见的一部分,顾无觅在这片刻间想,其实神明过得比凡人还要无趣。纵然凡人的一生都是按着既定的命运在走,可她们事先并不知晓自己的命运,于是便生出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一往无前的动力。可于神明而言,一举一动皆可预料,只像是自己操纵自己的提线木偶,又有何乐趣可言呢? 也难怪祂先前的情绪表现得那样淡漠,大抵本体的状态能够影响到她在各个世界中的影子,却又不尽相同。 “倒为我忧心起来?”尹亦一一怔,微笑起来,“你的心思都写在周围的微尘中了。” “所以其实不会去看,”祂放轻了声音,“只有将一部分自己完全剥离出去,不去看那个注定的未来,才会知晓众生百态,何其可怜啊。” 第151章 神启 神启 其中一些无关紧要之事顾无觅大抵已经明了, 诸如先前系统所给出的攻略对象究竟是谁。因为早有猜测,所以在此时也并不显得惊讶与慌乱,却并未让她感到扳回一局。 或许问题便出在此处, 倘若时局真是一盘棋, 她却并非执棋之人。从始至终执子之人是尹亦一, 而到最后慨叹这一局尚未尽兴之人亦是她。她将局面剖开来给顾无觅看,展示世人以为鲜血淋漓、于神明而言却只是寻常的真相,好像在说,看啊,世道即是如此。 似乎没有反抗的必要。 但又为何要让她从一枚棋子走至今日的境况呢?她未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呈现在顾无觅眼前的一就是疑云一片,几乎将原本的光亮遮掩。 “如若我依照系统原本给出的任务行事……”她不由得低声做出假设。 “我也想过,不过,并无这种可能,”尹亦一早已料到, “与造物有关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是确定的。从你踏入漩涡之初, 我便知晓今日之事。” “包括如今的对话?” “包括如今的对话, ”尹亦一顿了下,“不过在各个世界中的我并非完全体的我,对前因后果多有不知。” 荒谬感再次涌上来。她好像在如木偶般演着一场……没有观众的戏, 按照自己也不知晓的台本走下去。但这样想似乎过于消极,她方才已经将凡人的命运与神明的命运做出过对比。无非是知晓自己身处牢笼之中,与并不知晓自己身处牢笼之中的差别。 “你好像对一切都不在意。”顾无觅说。 “大多如此, ”尹亦一用热毛巾擦了手,“但也有一种可能, ‘不在意’本身是我意志的一部分。” “就像你当时没有推开我?” “……啊,那次啊, ”尹亦一思索片刻,笑了下,“你是说我被冠以‘秋辞霜’名姓的世界?一面是因为作为本体的我的确知晓未来之事,不过还有一个原因么,只是各取所需,达成目的而已,‘秋辞霜’本也不在意这个。” “你既然用了不同的名称,那么于你而言,不同世界终归是有差别的吧?”顾无觅盯着一处微尘在指尖破碎,眨眼间又凝结成光亮愈盛之势。 “你并未更名换姓,”尹亦一安然回应,“你自心中以为,诸世界之你便无差别么?” 她摇了摇头:“若真如此,你也不会用‘占有更多一部分主体的自己’以作区分。” 她果然对AI世界中自己与另外几个世界的意识交流并非一无所知,顾无觅想。她并未正面回应自己的问题,但这也的确是一时间难以评判之事。 人为何是其自身——初听闻来她似乎并未与不同世界中的自我产生太多的认同感,但无论曾经经历过何种过往,被塑造成了如何性格,好像到最后留存的仍旧相同的只有将时间倒流回诞生之初的□□与灵魂。当面临同一件事时,不同时空中的她并不一定会做出相同的抉择。 那么当问题被放置于更普适的范围,人究竟凭借什么是其自身呢? 总还是殊途同归。 尹亦一指尖沾了闪着银光的微尘,在缥缈的桌面绘出精细的脉络,每一条的末端都连接着一个小世界,顾无觅从中窥众生相,又知晓所有的道路不过是殊途同归。 一始一终。 由此寥寥数笔勾勒出一生之漫长,却只如昙花一现的奥妙。在表象之后仍旧留有某种可被称之为本质的存在,它是真正存在着的,也因此众生与旁人区分开来,塑造出属于其自身的主体,也因此当不同世界的统一存在相遇,彼此之间只能存下一道。 其实是既此既彼的。 “所以,为何是我?”顾无觅再一次问道。 她从尹亦一的神色中得出笃定的结论,祂的声音显得空灵,却难掩背后的虚弱感,好像于此间与她对话的只是一具空壳,然而顾无觅几乎是笃定这便是本源的存在。 “你已经有答案了。” “一直是我。”她说。 在无形的命运所拟定的无数条道路中,无论在超出时间之外的演算中溯洄多少次,主动做出选择的一直是顾无觅。她会主动协助神明的化身登上高位、完成心愿,再作为天命之人前往AI世界寻找失落的碎片。 在顾无觅所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然做出了选择。 这并非是强加于她身的使命,而是她即将做出的选择。或早或晚,有的世界到达得过于早,以至于她自己尚且一头雾水。 “因为它发现了,”尹亦一微微蹙眉,眼中难掩忧思,“它发现了源源不断的外来者,于是分出一条道,试图干扰这个过程。” 于是又有无数人永远地留在了AI世界之中,成为养料的一部分。顾无觅曾经在画册上见过她们的表象,大多有着微笑的神色,就好像仍旧存活,并将微笑的保护色作为自卫的一部分。 “那些都是我吗?”顾无觅依稀记得也有女王的珍藏品远不止表面上的那些,毕竟一时半会儿难以脱离曾经的思维模式,有些难以想象。 “并不全是,”尹亦一说,“天命亦在角逐。” 唯有最终的胜者能够将万民拯救于水火?——天命没那么好心,无非是私心作祟希望能够继续作为更广阔世界的意志而运行。 这是有趣的结论,天命、道,几乎是同义词,或者说天命即是“好”的道。但“好”这样的形容又何尝不是主观的呢?它在做出选择,将自己拉回正确的轨道上,正确——也是主观的推演。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尹亦一也是棋子,她是天命布下的子,却很难再继续往上推溯,天命是否又是另一重存在的棋子? 顾无觅思索片刻:“这都不重要了。” 她们只能认知到可被认知之物,在认知之外的事物显然要多得多,认知它们本也没有意义。否则会陷入一种诡辩的逻辑——认知到“不可认知之物”不可被认知,亦是一种认知。 而在其之上的规则,是她们全然没有必要去考量的。 “所以只是一部分的我,”顾无觅若有所思,“那‘我’其实也只是一部分的我。” “但你是最接近于本源的那一个,”尹亦一屈指敲着桌子,“在你之前,没有人走到这里。” “在我之后……” 尹亦一摇头。 顾无觅知晓这是不可说的意思,便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方才的对话再稍加品味,她便知晓这一切其实并不能实际地代表什么,因为与她对话之人早已超出时间。而之所以能够与她共同存在于同一时间维度之中,大抵全靠降格。 微尘随着她的指尖上下翻飞,瞬息之间有微小的世界逐渐成型,也在眨眼间重归一片苍茫的死海。顾无觅便晓神明执掌不同的时间领域,世界的多样性不应单以时空的差异作为区分,它们并不在同一片时间的规则中运行。 但她毫无征兆地伸手,从尹亦一的指尖穿了过去。 愕然并没有在面上表现,顾无觅只察觉到周遭的光影有一瞬间的闪动,似乎并不稳定。她抬眼去捉尹亦一的实现,于神明而言有些大逆不道,但后者眨了眨眼,默许了这般胡闹。 她还是会假装摸到实体一般,好似感到微凉的体温。方才的热茶并没有将她的手捂得暖,反倒是顾无觅也用热毛巾净过手,水汽挥发时更带来些冷意。 她感知不到真正可被称之为身体的存在,无始无终,无生无灭的境地里,仍旧携带着凡人沉重不过百年的躯体几乎算得上是可笑了。但她此刻真切地察觉到遍体生寒,只是从思绪里带出来的:“怎么回事?” 尹亦一这一次说:“比我预想的要晚。” 顾无觅并没能成功将她的体温捂热,她察觉尹亦一第二次用“预想”,就好像有许多事她其实也并非提前知晓,除了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剥离出去身处具体的世界之中,这甚至与她先前的话相矛盾。 “如果我会成为碎片的一部分,”她说,“这也是命中注定之事的话,你会来寻我吗?” 顾无觅怔了片刻,她忽然从这话中意识到什么。很难说究竟是天命先选中天命之人,由此福泽庇佑,使其功德垂万世,还是天命之人建功立业,由此被天命选中。后者似乎证明天命本身也是伺机而动,并非它所表现出的那样笃定。 王朝的气数往往盛极而衰,衰后而又新生,实则无往不复。究其却只能有其一为成王,余者皆败寇。作为同一存在者的“顾无觅们”不能在同一世界中存在,她们必然分出高下,夺定胜负。那么神明呢? 顾无觅已然被带离时间之外,成为角逐中的获胜者了。她而今在诸世界的时间规则之上,与另一个时间规则之上的存在饮茶对谈。 她在被有意推举,成为新的神明。而旧的所在必然倾倒,退回到诸凡世中去。 第152章 神启 神启 “你不是能观知一切吗?”顾无觅还信着她的话似的, 哪怕从她的指尖穿过了,交叠处的空间微微波动,折射出模糊的光影。 “观知不尽的造物啊。”尹亦一轻叹一声, 微尘在她眼中倒影, 将她的眸子映得灿若星辰。顾无觅几乎要感受不到祂的存在, 仿佛她们二人是此消彼长。 在神域之中并不如愿地对峙着。 注定有一方会消亡,回退到时间最初的地方。顾无觅在这片刻间获得神的只言词组,她并不虔诚,无法全然读懂神谕。有一瞬间她甚至分不清自己与尹亦一的区别,更甚者,辨不明自己与万物的分别,好像它们生来就应当同源,是一也即多。 尹亦一与她指尖相抵,如同隔着一层氤氲的水镜,空间的扭曲感使视觉不再准确, 感知亦被肉眼所欺骗, 模糊蒙尘。 “你与它融合了, 或者说,它将要吞食你,”尹亦一缓缓摩挲着她的指尖, 好似真有另一道触感随之传来,“这并非承载天命之人应有的结局,于是, 我将作为神的本源分与了你。” 就像曾经在AI世界中遇见的其他“顾无觅们”,将她们原世界中的本源力量分给了作为本体的存在。 但顾无觅不会成为尹亦一的分有, 她本是造物,有幸获得神明垂爱后理当向上兼容, 却无法与祂同时存在。 尹亦一放弃了自身。 意识到这个念头的瞬间难免感到荒诞,她并未肩负着诸如拯救世界一类的使命,而是与一盘棋局中棋子无二,神明何至于将神性转移到她身上? “只是注定的事。”她咳了声,身影从这一空间中消失的前兆更甚。 顾无觅很难再相信从她口中说出的任何一句话:“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问我是否去寻你呢?这也是注定的事?” 尹亦一半眯起眼,微笑好像狐狸一般狡黠:“因为……之后神明便不是我了啊。” 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凑得离顾无觅那样近,温热的吐息将她的耳侧濡湿——顾无觅意识到这只是幻觉,从空间中消失之人断然不会有此等效力。 信她不如去随便信一个世界中的神棍,某种意义上来说打哑谜的神明与神棍也并无差别,反正无论结果如何她们都会有话术将谶纬之说圆回来。 顾无觅微微倾身,几乎与她的唇侧擦过,细听之下有几分咬牙切齿:“别想让我替你承受全知全能的禁锢。” 尹亦一便笑,神情都被意味不明的笑意遮掩。她眨了眨眼,浅色的眼睫如同蝶翼轻颤,濒临破碎又极尽挽留之态。 “那你来抓咯。” 言尽之时翡翠从中心绽出裂纹,冥冥似有玉碎之声。只余尚未落下的尾音荡漾在寂静的微尘之中:“究竟只是为了命运,还是……” 顾无觅没能得到答案,周遭一切都随着时间的回溯而失去了。茶点、瓷杯,都好似从未存在过,她阖眼叹息,视觉彻底消失之时能观千万重环环嵌套之景,诸世界被星河一般的脉络勾连,瞬息之间生死更替。 哀哭与笑声被淹没在无尽的尘沙之中,倒不显得刺耳了。她好像于刹那之间懂得无悲无喜的含义,生灵何止千千万,神明不可将关注落于任何一特定的事物之上,于彼于己都会是灾难一般的存在。 至此,这片神域的模样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名为“系统”的存在们是神明统治的助手,它们穿梭于各界之中,收集不同的力量,整合之后重新投入脉络之中,平等地分给诸世界。与其说推动者,不如更像是记录者,它们是神明的眼睛,而并不真正改变运行的轨迹。 她好像明白为何尹亦一会将本体的分有投放入各个世界,并且不再“去看”。于她而言,分有所经历的一切亦即她所经历的一切,而一旦投身去“看”了,凡此短暂一生不过索然无味。 而她的分有身上又天生带着神性,是以会吸引诸世界之中的天命所在。似乎只是自然的、生理性的吸引,到最后却避无可避沦落到世俗中了。天命总将其治下的一切安排得很好,很难想象它会在AI世界出现之后被打得措手不及。 系统们也并不全然在工作。随着视域的展开,她看见一处生机更叠迅速之地,部分系统如同仍旧在襁褓之中的婴儿一般沉睡着,世界的脉络连接在它们身上,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入。 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唤出了声:“996。” 系统从沉睡中醒来。 “系统996,修复进度:95%,正在重启。” “尊敬的宿主,很高兴为您服务,我的编号是:996。” 顾无觅挑了下眉:“我不是你的宿主。” 996卡壳了一瞬:“前宿主您好,请问您有什么诉求?” 顾无觅惊讶:“这样都认得出吗?” 996说:“我们经过专业训练,无论宿主是活的死的都能认出。” 顾无觅想了想:“我现在算是活的还是死的?” 996不假思索:“死的。” 顾无觅:“……” 其实损失的5%是智商吧。 不过这也印证了她先前的猜测,她从996的意识上扫过,知晓它的数据最终停留在任务对象为“林心予”的世界中,之后便回到这里,陷入程序修复的沉睡之中。 “在你返厂维修时,接替你工作的是谁,你知道吗?”顾无觅查询不到那人的工作记录,哪怕她如今已部分地成为神明,仍旧无法对这件事有清晰的认知。真相好似笼着一层纱,她被某种力量限制,无法说出呼之欲出的那个答案。 “很抱歉,检测不到与我同等存在的数据,”996说,“这可能与我丢失的程序有关。是否仍旧返回维修程序?” 顾无觅摁下了暂停键,她尚无法以分有形式进入某一特定世界,只好借助神域本身运转的力量。 与996再次建立联系仿佛在绑定某种契约:“再最后陪我去一个世界吧。” “新的合同已经生成,已发送到邮箱,请及时处理。” 倒计时结束,白光闪过,她从星海中消失,降临于陌生的世界。 她窥知不到与尹亦一有关的任何事。 这人仍旧保留了神明的一部分所在,转化并非一朝一夕即可完成。而她自己亦非全部的神明,在“是”与“否”、“有”与“无”之中的确存在着一种中间态,她却并不认为一定是“既此既彼”。 为何不可以是“非此非彼”呢? 要亲身试验过才知道。 她心知肚明尹亦一也存了这种心思,祂数次以身入局,或许还为了验证什么。顾无觅厌恶被提前写好的命运,却连改变的心思也被写入这份注定之中。 纵然她与尹亦一的数次都只是因着神性对天命本身的吸引,那么倘若提前知晓呢?预先知晓未来,便如亚特兰蒂斯的先知一般,也会将自己困囿于这份无可抛却的闭环之中么? 好像是很任性的行为,用一颗真心来证明自己并不被本能所控制。而从她成为神明的那一刻起,胸腔中的心脏便不再跳动,生老病死是凡人的特权,神明理当被关在孤寂的牢笼之中与万千世界相伴。 可她睁开眼,万没想到自己身处一处洞穴之中。 颇有几分恐怖谷的意味了。当时在AI世界的最后,也是沿着河道进入了一处洞穴,中央深潭之中生长出的数据之树她到现在仍记忆犹新——或许并非记忆,她想,过去与未来,于她而言并无不可及之所。 过去、现在与未来,这三者成为被更低维的存在所定义的概念,于她而言本不该有桎梏。 可她看不见有尹亦一的未来。 眼前的洞穴几乎与在AI世界中所看见的结构无二,后者却颇有抄袭之态,远不及眼前的原版* 所带来的美感与震撼。顾无觅如今与神同源,能够察觉到浅绿色的脉络沿着树干蜿蜒,如脉搏一般轻轻跳动着,向她传达出生命的低语。 来自远古的语言,顾无觅将手贴上其中一根脉络,其上立刻绽出浅黄色的小花,洞顶的冰柱缓慢化作水滴,空灵之声回响于洞穴之中。 “宿主请勿干扰世界意志运转,”996提醒道,“世界意志发来谴责声明。” 顾无觅于是若无其事将手收回,脉络上的黄色小花顷刻间暗下来,光泽褪去,看上去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株植物。 这是孕育出上一任神明的世界,也是如今她所辖神域的本源所在。眼前脉络皆是微尘之间彼此连接的场域的具象化,浅绿色的光芒流转其间,并不使人觉得高不可攀,反而舒心畅意。 温柔与她的眼睛是同一种颜色。 顾无觅置身于柔和的力量中,它们在这时尚且弱小,并未发展成茫茫无边的神域,对外来者有着天然的排斥。可顾无觅身上有从那个人身上继承下来的神性,气息又使它们感到安心。 一枝藤蔓从穴壁边垂下,绿叶抖下一滴融化的冰水,为她指了方向。 第153章 神启 神启 顾无觅对着树影道了谢, 约莫走出一段距离,洞穴逐渐开阔起来。散发着微光的脉络如蛛网一般攀附在岩壁,头顶冰柱融化, 水滴连缀成一曲不成调子的轻盈旋律, 竟也显得清澈而遥远。 复行数步, 豁然开朗。 遮天蔽日的密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参天古木撑出一片华丽的伞盖。顾无觅顿步,转身抬头,位于世界中央的古树顶端隐没在云雾之中,下方繁密的枝叶开散,仅有细碎的天光从缝隙中透出。 而她方从中走出的地方又哪里是洞穴,竟然只是古木的树干内部,蜿蜒的脉络在树干之外悉数隐没入地底。顾无觅意识到眼前的一片密林其实都只是眼前古木的延伸而已。 一木即一世界。 她与996的关系已与从前不同,如今能够十分心安理得地问:“有检测到与众不同的气息吗?” “东南方,”996说, “有水源。” 她便向着东南方而去, 哪怕是神明, 在另一位尚未完全隐退神明的诞生之所,也只能暂时将自己的存在降格。她如今失去了一部分能力,大抵也明白了为何尹亦一会说对有她的未来全然不知。 林中路并不好走, 到如今她也未曾见过除自己以外的生灵——动物,植物倒是不少,或许也无法用“不少”来形容。顾无觅猜测所有的参天巨木、灌木与花草的根系延伸至地下都纠缠在一处, 它们共同的根系是这个世界的核心。 渐闻水声,似乎并无源泉, 而是突兀生于一处平地之上。风吹草木,水纹轻轻荡漾, 有叶落于水面,惹起微不足道的波澜。 顾无觅便忽然感到渴,似乎眼前之水并非普通林间泉水,而对过往行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拨开眼前庞大的叶片,将视野再度扩大,周遭并无猛兽。 这或许只是尹亦一独自存在的神域。 她大抵知晓神域是神明诞生之前孕育的所在,却未想过尹亦一从前便是独自生活。像自己这样曾在某一普通世界里,与无数生灵一样,出生、长大、进入社会,或许才是神明中的异类。 眼前的泉水离得愈发近了,顾无觅行至水边,微微倾身,清澈的水面便映出倒影。她伸手将碎发挽至耳后,忽然察觉画面些许不对劲之处来。 她分明已将碎发挽至耳后,为何倒影中的人却仍旧披散着长发? 落叶自水面缓缓下沉,那双有些惊讶的眼睛离自己愈发近了,她看见瞳孔中的倒影抬起了手…… 瞬息之间,她抓住了自身后飞来的箭矢。 破空声随后而至,她转身,顺着箭矢的踪迹抬头,得以窥见神明本体的模样。 痛觉这时才被从麻痹中唤醒,她不由得嘶了一声,垂眼看时箭尾的翎羽已被染得血红一片。银色金属似的箭身似乎有某种奇异的魔力,羽尖往下坠着血,滴落在泉边与地面相接之处,悄无声息融入泉水,或是被疯狂生长的草木掩盖。 顾无觅松开手,将箭矢在指尖转了一圈:“见面礼?” 尹亦一——顾无觅又有些拿不准她的称谓了,她究竟是有名字的么?抑或只是成为神明后被世人赋予的名字,比起常人的名字倒更像是一个编号。 神明坐在树枝上,左手仍持着弓,右手往背后草织的袋子里去够下一支箭。在这个世界里,她的右手尚未受伤。而熟悉的视角难免让顾无觅幻视在AI世界中时,初次见面,尹亦一也是坐在高墙之上,弓箭的瞄准对象依旧是自己。 然而这并非是传奇故事中爱神的把戏,被不动之矢射中的所在会真正地从时间的领域中消失。神明没有说话,顾无觅打量箭矢,血液浸透之后,箭尾被翎羽覆盖的部分有一小块凹陷下去的标记,绘着一个斜杠。 她尚在打量,神明已经摸出第二支箭,顾无觅察觉时,几乎已经被箭的轨迹锁中。忽而遍体生寒,她方察觉不动之矢的下一个目标仍旧是自己,也正是在这时,脚下的野草十分荒诞地生出藤蔓,向上缠住了她的双腿。 这不对吧? 周身的时间已然被打乱,顾无觅自认再承受不了一次哪怕是被不动之矢划破皮的攻击,电光火石之间挣脱了继续往上攀的藤蔓,踏过巨木的枝干借力,几息之间便到了神明身前。 神明亦没想到她竟能不惧不动失的势头,久居神域之中,她从未见过外来者,甚至未曾见过任何外在生灵。射箭是本能的动作,神域不容外来者踏入,从她出现于这一世界的那一刻起便已知晓,却不知为何生命之树竟为她指路,替她隐藏踪迹。 真是疯了。 她在神域中生活的年岁难以用时间来衡量,却从未想过会有如此之事,更没想过外来者会如同未开灵智的生命一般朝自己扑来。刹那间顾无觅从她的眼中读到震惊、愤怒、好奇——她忽然遗憾自己未能继承尹亦一精确分析情绪的能力,做出扇形统计图一定很有趣。 神明自诞生以来未有过波澜的意识,因她的到来而绘出涟漪。 而她从未有片刻离神明那样近,几乎是毫无距离地靠近了祂的本源,最为纯粹的生命的力量将她包裹。浅绿色的眼里刻着叶芽一般细碎的光纹,瞳孔蓦地放大—— 好像与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她在地面时未曾注意到这根枝干是如此纤细,而神明的身形亦比记忆中的要小上一圈,坐在枝头未显出多少重量。可在不属于自己的神域中的她却是真正的实体,伸手攀住枝干的同时,耳边传来一声危险的脆响。 咔嚓。 这下真共患难了。 漫长的生命中大抵神明从未有过如此惊险刺激的体验,千钧一发之际顾无觅拽住了她的手腕——这几乎是本能的反应,顾无觅想着反正结果无非是她先坠下,神明落在她身上,或两者一起坠下。湿润的草地当然不会有多痛,更何况她们并非肉体凡胎。 但下坠的趋势却微微凝滞了一瞬,千真万确地悬停在半空片刻,似乎有另一股力道在将二人一同向上拉。顾无觅下意识抬眼,却在下一瞬几乎没忍住吸气声。 神明身后竟生出一对半透明的翅翼,正努力扇动着将她们向上拉去。 然而这显然无济于事,顾无觅开始反思自己是否超重——答案是肯定的,毕竟神明的身形比她记忆中的小了何止一圈,她握住的手腕几乎纤若无骨,被用力拽过已经惹起显眼的红痕。 顾无觅小心翼翼地说:“那个……” 话音被截断于风声之中,下一瞬,神明再支撑不了二人的重量,砰的一声皆摔落在地。 倒是没摔出什么好歹,在坠落的前一秒地面上的藤蔓微微向上扬了扬身子,起到了缓冲作用。算得上是一次安稳的降落,而神明摔在她身上,几乎没什么重量。 顾无觅回过神来,目光下意识去寻她身后半透明的翅翼,淡绿色的脉络在日照下闪着碎星一般的微光,此时仍旧未从方才的意外中缓过来似的,轻轻扇动两下。 她想问神明方才为何不扔下她,却在开口的前一刻听闻一道冷冷的声音:“放开。” 顾无觅顺着祂的视线,目光触及她仍单方面紧握的手。 顾无觅:“……” 上一个问题也不用问了,不过紧接着产生了新的问题:“你会说话?” 神明看上去不太想理她,方才她试图从顾无觅身上爬起,却因着手腕的禁锢未能完成这一动作,此时撑着草地起来了,慢条斯理地理了衣裙,无视顾无觅的目光,行至一旁将草地上散落的箭矢装回箭袋,又轻轻抖落翅翼上的草屑,展开双翼飞上枝头,取下掉落过程中挂在树上的弓。 顾无觅只好与996搭话:“你说,祂是会说话呢,还是不会说话呢?” 996回道:“你说,祂是记得你呢,还是不记得你呢?” 顾无觅想了想一贯的可能性:“一半一半吧。” 非线形时间中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按照尹亦一自己的叙述,祂在真正成为神明、掌管神域后,才开始试着不去看渺远的未来。 她对自己尚且独身在神域的时期只字未提,其实她从诞生之时便是神明,只在后来逐渐掌管更为广阔的场域。 神明收整好弓箭,右手摸到箭袋中数了数——又数了数,眨了眨眼,好像有些不对劲。 “在这里,”顾无觅指尖转着那支满是她鲜血的箭矢,抬头笑眯眯地道,“还给你呀。” 神明微微蹙眉,她从没与人打过交道,脑海中似乎在天人交战。好像也没有既定的法度使祂一定要将射出的箭收回,尚称得上是一片混沌的年岁,宇宙间未有复杂的规则诞生,一切都还取决于祂的心意——如果这种东西真正存在的话。 祂在枝头纠结半晌,最终还是飞下来,欲从顾无觅手中取走那支箭,却察觉到一股阻力。 对方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 神明抬眼瞪她,与这位不速之客再一次对上视线。顾无觅如今有机会近距离打量少年时期的神明,发现她有一双尖尖的耳朵,淡色的长发末端微卷,有点像某些世界森林自然中的精灵。 是她没见过的样子。 顾无觅没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神里读出更多东西,似乎方才的惊愕作为投进湖面的石子已然悄无声息地沉底,无尽深潭中仍旧只余空寂。 “拿了东西想走?”顾无觅有心试探出更多信息,却也藏着难以诉诸于口的私心,“不问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 她以为神明不会作答,但她错了。 下一瞬,神明竖起食指,抵上她的唇。 “我的。”祂道。 第154章 神启 神启 这颇有几分一语双关的意思。趁着顾无觅怔愣的片刻, 神明已从她手中抽出箭矢,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顾无觅回过神来,无意识舔了下嘴唇, 低声道:“看来会说话。” 她本意是说给996听, 却不知为何说出声来。一句或许是偶然, 能说两句的话,大抵也是能听懂话的。只是她眼下被抢走了谈判的筹码,又得思考新的话题。 诸世界诞生前的历史她一无所知,而诸世界诞生之后——似乎过于难遇描述,毕竟是从零到有的创世,说给此时的神明听,应当是难以理解的。 神明将箭矢插回箭袋的手顿了顿,顾无觅觉得祂大抵有些想重新拔出来,但依旧保持了良好的涵养和风度。人类社会耗费数年通过社群与组织所搭巩固的礼法,早在神明独居神域时便初见端倪。 “只是从你的语言中推测模仿出的, ”996不知如何分析, 眼下得出结论, “祂诞生至此,并无旁人可与之交流,没有产生语言的必要。” 只听过零星的几句, 便能推断拼凑出正确的短语,也是极为恐怖的学习能力了。 “没关系,”顾无觅回道, “现在就有必要了。” 她瞥见神明的翅翼轻颤两下,在陆地上行走时收在一处垂于身后, 此时又有展开的迹象。 “她不会听见了吧?”连在心底问话的声音都下意识放轻了。 “当然,”996若有实体, 或许正在翻白眼,“我们在祂的神域里,一举一动祂都会知晓。” 顾无觅忽然想起什么:“包括我们的对话?” 996:“是的。” 顾无觅:“。” 这样残忍的事实能恳请人工智障不要冰冷无情地直接说出口吗?顾无觅决定等回去后对所有系统进行人类模仿训练,训练,再训练,直至与人类分不清差别——会诞生一个新的系统为主导的世界吧? 混乱,甚至称得上与眼前事毫不相关的思绪,将她的脑海侵占。顾无觅移动视线转移注意力,落到神明的翅翼之上:“真的在闪光诶。” 996:“……阳光折射与生物本能,嗯,需要重新检索神明是否应当被归为生物一类……” 终于,神明被她们叨叨地顿住了脚步。 “劳烦,”她并未转身,冷淡地道,“你和你的系统,出去。” 顾无觅也没想到她什么也不问便下逐客令:“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神明道:“你想说的,你会说的。” 祂有如此高速的语言组织能力进入神域……扯远了,这几句话停下来,顾无觅很难不联想到AI世界中神明的语言能力,那时她以为是因为进入实在的世界让神明失去了一部分能力,但眼下看来或许并非如此,神明本体一直都是这般说话风格。 好在上个世界经历下来她已经练就丰富的神明语言分析本领,如果此时开设一门神谕解读学她一定能重返校园勇拿A类。 “那你想听吗?”顾无觅快走两步与她并肩,微微侧过头。 “有意义吗。”分明是询问,却被用无比平淡的语气说出,神明的翅翼又动了两下,看得出来她很想直接飞走。 但这位不速之客站在祂身边,丝毫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神明开始疑惑她的存在形式究竟是什么,往旁边一站挡住大半的光线——也是生命之树的一种吗? 祂终于叹了口气,分明还未掌管浩渺无边的神域,却依然有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倦意。 顾无觅却问祂:“什么是有意义?” 神明答道:“我所知晓的。” “你所不知晓的呢?” “不属于我,”神明看着她的眼睛,眸中闪烁着某种令人信服的神采,“于我,无关,无意义。” “你不知晓会在此时遇见我,”顾无觅下了定论,“所以断定我并不属于你的神域,我的出现是无意义的。” 神明并不想听她车轱辘似的绕来绕去的话。真是令人厌烦的存在啊,令祂生出了语言——语言,分明是需要与其他同等存在交流时才需要的东西,在神明唯一的世界简直是不详的,它同时伴随着偏见、视角主义、无序和信息差异。 甚至是在同等层次的物种诞生之前被创造出来的,所以又是无序的。 混乱,颠倒,错位。 神明已经在心中将许多新的词汇划上等号,祂此时尚不知晓一些本源正悄然改变。 “那么在此之前,你对今天的预想如何呢?”她像真正勤学好问的学生一样,真诚地对所有认知之外的问题提出质疑,“与过往并无分别?” “不,”神明咬了下嘴唇——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生出了新的动作,一切新的事物都在这短暂的时间内诞生,“我不预测具体的事。” “我的到来改变了这一点,”顾无觅伸手将她的唇瓣解救出来,片刻后神明才意识到,下意识想要将自己从另一重禁锢中解救,“我取代了今天。” “今天”也是新的概念。 可惜祂实在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为什么她看上去与自己是同一层次的存在?她应当消失,应当从自己的神域中消失,否则只会玷污神域的纯洁。 从“祂的神域”变成“有她存在的祂的神域”。 神明接受不了这样的改变,祂几乎完全不知晓该如何做了。从这位身形高大的人形存在的手下逃出,在自己的神域中遇袭、自救,却被圈禁,阻拦。 她取代了确定性,原先的确定性成为不确定性。 但她于此刻又真正存在着,新的确定性在产生。 并在随着时间而不断产生。 ——祂失去了全知的权力。 996此时说:“省点力气吧,时候还长。祂接受的信息太多了。” 像是已经形成的世界观被突然打碎,回炉重造了。神明此时的思绪是混乱的,祂成为无序的源头。事实上从她踏入神域的那一刻起,新的维度便产生了。 时间。 她的到来打碎了神域原本平衡的状态,行走、对话——所有的改变,都是在时间之中完成的,而在此之前,时间并不存在。 思及至此,顾无觅忽然意识到,她认知中广阔神域的雏形,便是从此刻开始的。 空间从此与时间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体,勾勒出无限的宇宙。 神明几乎被淹没在新生的概念里,连顾无觅的靠近都未能意识到。直到周身都被陌生却又熟悉的气息包裹,她方从梦中惊醒似的,却又有一瞬间陷入真真假假的变幻光影。 下意识又要逃,神域已经彻底被污染,外来者。为什么身上带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就好像……好想与自己出自同一本源。 彻底失去全知的能力。 神明几乎是感到挫败了,失意之余还有恼怒。一切祂从未想象过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上来,气愤地转身,翅翼还没张开,就被一股力道拉住了。 从未被人触碰过的部位。顾无觅也没料想祂一瞬间僵住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松、手!” 湖绿色都湿润了。 顾无觅轻轻嘶了一声,求助于万能系统:“翅膀大概等同于什么部位啊?” 996如实作答:“不知道,综合多方世界的信息,大概率等同于人类四肢。” 哦,那此时便是小概率了。 她没问小概率是什么,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小概率是什么都有可能,没必要在这类猜测上浪费时间。 翅翼在指尖猛地震动了一下,在顾无觅的感知中却仍记没用多大力气——毕竟不是擅长近战肉搏的神明,在AI世界里也只能临时用箭充当兵器。 神明的力量与神域的力量呈正相关,大抵因为神域尚且处于初始状态吧,总之,哪怕在神明自己的神域中,顾无觅与祂都尚且有一战之力。 然而命运并未给出武力镇压这一条道路,显然是与她的目的背道而驰的。 祂的反应太激烈,顾无觅不得不松手。神明在被放开的瞬间展开翅翼,急切地扇动——失败,被翻身压在了树干上。 “怎么好像有人欺负你似的。”神明不禁闭上双眼,指腹却只是擦掉了睫上坠的珠子。 恶劣。 ——新的词汇仍旧在诞生。 “恕我直言,事实如此,”996罪恶的声音响起,“大不敬。” 顾无觅哼笑一声:“你去告状啊,问问如今神域的主人是谁?” 996迫于上司的淫威噤声,噤声前最后给出判断:“甜的。” 什么甜的? 顾无觅撚了下指腹,温热仍旧停留于此。周遭没有出现什么新的东西,除了…… 视线落在神明脸上。 ——原来如此。 神明从她们的对话中整合了新的信息,然而正经的话一句都还没问出口,便毫无征兆地对上她的视线。 她大抵猜到什么,神色又变得凶狠。 恕她直言,其实并不怎么凶。 也不太狠。 算得上是错误示范了,顾无觅无声地笑起来。 神明无师自通地动了动唇,却并未有声音传出。 ——变态。 怎么诞生的都是些负面词汇。 这可真是…… 顾无觅想。 极罪恶的。 第155章 神启 神启 “冤枉啊, ”她举起一只手,神色无辜且诚恳,“我可什么都没做。” 神明冷冷看着她, 甚至无法从她手臂环出的空间中溜出去。顾无觅读懂了她的潜台词, 大抵是不可置信, 问怎么会有这种人? ……至少是生动起来,不像人机了。 神明注视着她,却笃定地发出一个单音节:“会。” 顾无觅眨眨眼:“什么?”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某种小孩子的启蒙工作,话是需要一句一句引导着说的,听完是得连蒙带猜的。 神明丝毫不惧地迎着她的目光,将单字补充完整:“你会做的。” 顾无觅:“……” 996在脑海中发出丧心病狂的笑声,由于声线的拟人程度并不高而颇为诡异,仿佛劣质短视频的AI合成配音,每一个字与字之间的起伏与音调都毫无变化。顾无觅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就真对不起神谕了。 但心中仍旧存有某种芥蒂,她很难说清这种微妙的不适感从何而来——是了, 在先前几个世界中皆是如此, 神明同时知晓过去、现在与未来, 而她很难判断祂对一件事情的喜好,就好像接受她为了任务而显得僵硬的爱意、某些时候不得不做出的亲密行为,都只是因为已经知晓结局。 正因知晓一切无从改变, 所以才逆来顺受。 或许因为她尚未脱离线性时间之中的思维方式吧,她想,她对神明真实的态度尚且存疑。在她的设想中, 全知意味着主体思维性的取消,既然已经知晓, 何来主观的意愿呢? 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事实在有些不合时宜,甚至称得上是荒诞。于自己意料之外的, 她逃避似的移开了目光,连单手扶在树上的动作也显得动摇了。 神明很惊讶似的:“不做吗?” 顾无觅又将视线移了回来。 不为别的,祂方才还掉过生理性的泪珠子,眼尾的红尚未彻底消褪。本体年少时的模样与顾无觅所熟知的略有不同,最大的差异或许是顾无觅现在能够光明正大地低头看她。 祂大抵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别的含义,神明的心思都应当是单纯的。顾无觅心绪杂乱,又想或许她知晓,只不过在祂的认知中这并非什么需要避讳之事,而应当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再寻常不过。 半晌,顾无觅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你想吗?” 她好像从未问过这句话,在不同的世界中面临大相径庭的境况,有时场面混乱,几近失去控制,也有时主导权并不握在她手上,很少有她不抱有别的心思的时候。 情爱究竟是为什么而产生的,生理性相互吸引的本能,理性主导下的互惠互利,还是…… 根本无法用冰冷文字解释的存在。 她开始理解一切语言文字都尚未诞生的时代,去到这样的时空于现在的她而言轻而易举,但却又似乎没有实际的意义。神明需要到造物之中去找寻答案,听上去不可思议。 是因为接受了已知的未来,还是说,未来本就在按照神明的意志而发生着? 她还没有准备好成为神明——或者说,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推上这一位置。尹亦一理当期望她在996的陪伴下于诸世界中学会一些东西,但结果并不如意。 ——并非如此,若以后一种猜测而言,如今的她也是在神明意料之中的。 顾无觅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即将生出第二个脑子,毕竟目前在她脖子上的似乎已经不怎么运转了。毕竟是从造物升格上来的,她原先所在的那个世界中人们经常调侃智商在成年后被一场邪恶的考试收回,是为许多人的自嘲。 神明咬着下唇,这个方才才第一次出现在祂身上的动作再一次得到呈现的机会。顾无觅了然,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声,便准备将手收回。 神明却踮起脚尖,在她唇边吻了一下。 顾无觅有些发怔,好半晌才问:“为什么?” 在祂的印象里,应当是第一次见面才对。 坠着碎光的翅翼抖了抖,她答道:“很喜欢。你的身上,熟悉的气息。” ……不熟悉才奇怪了。 毕竟顾无觅的气息至少有一大半来自未来神明的赐予,祂几乎将全部的所在都给了她。 但祂的神色似乎也有些费解,顾无觅半眯起眼,指腹在祂尖尖的耳朵上揉了下,很快晕出一片发烫的红:“什么时候?” 神明抬眼问询。 顾无觅只得叹了口气,重复祂方才的话:“很喜欢。什么时候?” 祂的言语中没有表示时间的词汇,顾无觅猜测祂尚未清楚时间的含义,所表达的意思或许也不适用于当下。 否则也不会方才还躲着骂着,这会儿便如同翻书一般变了神色。 神明想了想,想了又想,又想了想。 顾无觅看祂绞尽脑汁实在有趣,又可爱,掌管神域后的完全体可不会露出这副表情。 最后祂问:“有区别吗?” 这可真是区别大了。 倘若情感所持续的时间没有区别,冰释前嫌、因爱生恨……诸如此类的词,都应当不会存在了。 但她张了张口,竟无从说起。 对此前从未体验过线性时间,神域中尚未有生灵诞生的神明来说,复杂的情感还是太超前了。 她于是开始反思自己,一直以来在这件事上纠结的好像都是自己,妄图用人类的思维模式去理解神明的意愿。她需要学的东西还太多。 “你有很多顾虑。”神明道出了她的踌躇。 “是,”顾无觅说,像一个真正寻求神谕的虔诚信徒,“线性时间意味着无可返回,意味着曾经做过的事,在未来没有任何可挽回的余地。困囿于其中的人生出名为‘后悔’的情绪,然而却无法越过时间本身的速度回到过去,将一切改变。” 神明摇了摇头,露出明显不赞同的神色:“那会是新的世界。” “回到过去,原先的世界仍旧留存,”祂道,“除非用我的力量改变,否则,生出两个并行的世界。” 顾无觅便忽然想到,她所改变过的所有“顾无觅”的世界,系统给定的剧情,究竟只是杜撰呢,还是真正曾经发生过,又被神明的力量所改变呢? 但都似乎不重要了。 她依着神明的意愿,手臂环过祂的大腿,将祂抱得与自己平齐。神明落下的轻吻软得像一片羽毛,呼吸间都是林中草木的清香。 “你知晓未来,”顾无觅微微偏过头,亲吻落在脸侧,匀出喘息的空间,“为何不换更方便的样子?” 身后的树干磨过祂的翅翼,显然与昆虫没有神经系统的翅膀不同,几次不经意蹭过不平的枝叶时,祂会抖动翅翼,露出吃痛的神色。顾无觅想过换个让祂更舒服的姿势,但由于一些原因没能如愿。 “不喜欢么?”神明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顾无觅生出熟悉的感觉——她是被神明选中的祭品,是她献身给神明,理当感到荣幸、感恩、陷入醉后的迷狂。 “你的翅翼……” 根本不在聊同一个话题,顾无觅也不知晓这对话究竟是如何进行下去的。但神明只不满她的分心,咬了一口。 “嘶——” 祂于是很轻地笑了一声,在这片刻顾无觅终于意识到什么,却几乎要沉在神明编织的梦里。不经意间被勾走了魂魄似的,好像志怪传说里的妖物,神明并不如世人想象的庄严,反倒天生懂得将已有的优势利用到底。 终于倒在柔软的草丛里,顾无觅拉开祂的翅翼,身下人挣了下,没能将自己拯救出来,只能少年老成地叹口气,回望过去。 顾无觅指腹摩挲着翅翼边缘,满意地听到明显急促起来的喘息,才慢悠悠问道:“你方才根本不知道现在发生的事吧?” 神明半眯起眼睛,神态与她一贯所有的如出一辙:“何出此言?” “你说不了谎,”顾无觅居高临下注视她的眼睛,“却很会玩弄文字游戏。” 足够的留白,和恰到好处的回应。 一贯的言简意赅:“欲加之罪。” “神明不能背负罪孽,”黑影压下来,“这句话无效。” 祂抬了眼,细密的睫毛* 扫过肌肤,泛着痒意:“无效?” 顾无觅听不出祂的言外之意似的:“在未来。” 神明却道:“现在,我的神域。” 祂的确是此时空之中唯一能说出神谕之人,狐假虎威被戳破,顾无觅选择投降。投降的态度要恭敬,要心无旁骛顺从获胜者的一切要求,将全部身心交付。 她察觉周遭密林的气息被隔绝,微弱的阳光穿过半透明的薄膜,灼热将未遮蔽的皮肤炙烤。 空气被包裹进密不透风的网,好像身处毫无逃脱可能性的牢笼。生存所需要的元素正被过滤出去,只剩下窒息、脱水,和濒临死亡。 意识逐渐模糊,这时倒还有心思考虑临终幻想。 “这是什么?”她问。 神明将她从水面拉下,剥夺最后一口氧气。 “茧。” 第156章 神启 神启 半透明的翅翼缓慢展开, 将外在的一切隔绝开来。二人被关在狭窄的牢笼之中——实在太过狭小,顾无觅支着手臂将身子撑起,察觉头顶撞进了一片柔软仿若羽毛般的温暖里。 而她所借力之处亦并非平地, 她此前从不知晓神明的翅翼大小并非定数, 反倒能够于这种时候延展开来, 四面都被神明本体的衍生物所笼罩。只余下彼此最本质的存在。 喘不上气,从方才起便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力。她几乎担心自己会溺死在最纯粹的力量里,外界的阳光被翅翼过滤得更为洁净似的,热意被放大千百倍,神明的指尖流连停在锁骨,相触的皮肤烫得惊人。 可她同时又感到彻骨的寒,濒临窒息与破碎的体验,一瞬间的快感让对死亡的恐惧亦达到顶峰。她终究无法从人类的思维方式中抽离,朦胧视线好似与现世隔着一层轻薄的雾。 神明的低语吹进耳畔,蛊惑如拨动春日枝叶尖端第一簇新芽:“不继续?” 她几乎已全然陷入失明的困境, 眼前只有团块状的光影, 是以瞧不见祂眼波含烟笼水, 春色氤氲其间,似一场久旱甘霖。 顾无觅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什么? 类似的问题神明方才已经回答过一次, 却并没能让信徒解惑。祂握着信徒的手指,沿着花蕊抹过晨间露珠,却并不将答案安置于此。 合格的信徒应当学会独自聆听神谕, 将神明的意志传扬四海,而并非将一昧追问的私心挂在言语之中。 是以她最多只是离经叛道者, 她的道从来与自己不同,神明用方才新创造出的概念描摹出模糊的画卷。她传道、布施, 亲身将信念和盘托出,交锋却仍旧语焉不详。祂的神域在传承者的手中变得不再像从前的样子。 但祂不在乎。 神明的消亡无外乎被人类形容为生死,生前被困在全知的限制中,死后意识难道仍要永远地被流传着吗——那几乎等同于是另一种形式地活着了。 祂挑选继承者,其实也是残忍的。这时候的祂尚且对未来感到茫然,纵使知晓一切,却又并未真的在时间上经历过,感同身受是件何其不容易的事。甚至于存了像后来的顾无觅一样稚嫩的想法,究竟怎样才能判断一个人是否是其自身呢? 好像就这样跌入无穷无尽的疑问之中。如漩涡一般,未来将顾无觅裹挟,如今更早陷入的却是祂。一阵控制不住的颤栗将思绪拯救出来,从泥沼中,指尖触碰的体温告诉祂,是真实的。 要凭借外物才能确证啊,祂这时不免生出几分自嘲的意味来。于是也在刹那间失神、失控,外泄的力量将茧中适宜生存的环境要素调得更低,几乎是彻底剥夺生存的权利了。 本能却仍旧驱使着她动作,神明这时候窥得几分肌肉记忆的好处。柔软的舌尖舔舐着,在潮湿温暖的地方,几乎要绽出骨血凝成的花来。只是姿势实在显得怪异,茧内的空间在缩小,到最后祂不得不将人推搡着换了位置,怀抱滚烫几乎融化。 祂耗尽了所有力气,最后一点余温也交到信徒手中了。混乱的、不堪的,神明不会有这一面,可祂如此迟钝,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她们的力量是此消彼长的,身上人从花汁中汲取一点在更纯粹的神域中生存的能力,恢复了几分意识。 祂于是完全沦落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境地了,只好无言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信徒。细密的吻一路往上,在狭窄的空间中无处躲闪,体会了一番作茧自缚。 几乎是吮吻与啃咬,神明攒了点力气推开祂,连手腕也没能幸免。祂在神域中被背叛者谋杀,呼救声被堵回喉咙里。 答案都在这一吻里了。 实在算不得体面,可离狼狈一词又相距甚远。但还是烫,茧中却没有多余的容身之地,维持着不清不楚的姿势,顾无觅的眼神黏在祂眸里:“还没结束?” 约莫旧的存在如潮水一般退去,新生之物如日升、亦如月落,起伏之中周而复始,方知无往不复。 无人知晓从茧中破出的是何种存在,但顾无觅被刺目的白光惹得半眯起眼,光影变幻,洗清一身疲态。 她站在神域生命之树的洞窟中,四面传来冰凌融化,水珠坠落之声。 泠泠如玉碎。沉寂在黑暗中的藤蔓如呼吸一般起伏,缓缓蜿蜒挪动,绿叶自其上生出,花苞隐没在碎闪的微光里。 一个声音指引着她走下去。 壁上亮起微弱的星光,洞穴两侧,与洞顶照亮。 红、黑两种颜色交错,寥寥数笔勾勒出神域的雏形。没有文字与语言,只是最原始的画作,信仰被置于可供评判的高度。 起初只像是无意义绘出的几笔,笔墨自点延展成波动起伏的线,末端连接于婆娑树影。 她停在洞窟中央的寒潭前。 本该是庞大根系的地方被藤蔓层层包裹,埋没于寒潭之下,幽幽的绿光将周围笼罩。顾无觅刚一靠近,就嗅到一股草木特有的芬芳。 却并不刻意或咄咄逼人,只是温柔无声地将周遭一切沾染,纳入领地范围。顾无觅显然也被算在领地中的“所有物”范围内,当她周身被浅绿色光晕笼罩时,她察觉寒潭水下的茧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 像动物的心脏一般。 整座神域都在随着这颗茧而呼吸跃动,沉睡的君主从永恒中醒来,即将迈入到下一个永恒中去。 虚无的飘荡将成为历史,也已成为历史。 顾无觅有幸见证这一幕,她步至寒潭水边,微微倾身将视线投落于水下,一切涟漪都被抹去。神明阖着双眸,恬然安睡,藤蔓从水下将她托起,透明的水域如同水晶棺木。 顾无觅半跪下去,伸手隔着水面触碰神明的影子。 便在这时,她看见那两簇睫羽微微颤动,好似蝴蝶扇动翅翼。 她的眼中倒映出浅绿色的珠玉。 缎子似的长发、羊脂玉般的肌肤……她不愿用俗世之物比拟神明,是以索性将言语都抛却了。它们都诞生在神明之后,是以也不应当用以亵渎这一名称。 祂赤足从水中走出,踩过之处生出嫩绿色的叶片。 神明微微倾身,锁骨上的水珠滴落在信徒面上。 “你找到了。”笃定的语气。 顾无觅望进祂的眼睛,倒映出另一双眸里的笑意:“幸不辱命。” “是你的意愿,”神明纠正了她的话,“一直以来,都是你的意志在将世界存续。” 霎那间顾无觅睁大了眼,她好像突然明白什么,一直以来的猜测。 但神明在她之前提出了另外的问题:“你从未来带来神谕,使我拥有凡世中的称谓——它是什么?” “尹亦一。” “是么,”神明的眼中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惊喜,顾无觅这会儿才又捕捉到信息的碎片,果然还是如孩童一般,“谢谢。” 祂是矜持了,顾无觅却反问:“谢什么?” “将称谓带回……”尹亦一的话音戛然而止。 “形成完整的闭环。”顾无觅补充上后半句。 “啊,”尹亦一了然地笑笑,“你知道了。” 祂的话很好套,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几乎全然放下戒备了。顾无觅在此时问祂:“你不知道的,对吗?” 尹亦一坦然迎上她的视线,顾无觅硬生生从中看出几分有恃无恐、恃宠而骄——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神明应有的情绪,于是方才端起的架子又啪的碎了。 “什么不知道?”神明垂死挣扎,“我全知全能……” “哦,”顾无觅落了吻在她的手腕,神明挣了两下没挣开,“全能?” 尹亦一:“……” 不如闭眼装死。 轻柔的吻落在颈侧:“那猜猜下一步要做什么?” 尹亦一:“……” 不如回茧重造。 顾无觅冷笑:“全知?” “你不知道与我有关的事,”顾无觅确证了自己的猜测,“从过去、现在,到未来。” 神明便坦荡承认了,睁眼:“嗯。” 顾无觅:“……” 她反倒失去了下一步动作,或许是因为神明承认得太过容易。这份迟来的答案——尽管从线性时间的维度而言并不迟,甚至算得上极早,但由于她的前半生困囿于人类的时空里,极其戏剧性地划出一段时间差。 “……为什么?”她还是问道。 “因为是你啊,”出乎意料的,尹亦一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扫过,“因为……一直是你啊。” 在遇见顾无觅之前,祂独自徘徊于永恒不变的神域。祂坚信神明全知全能,一切已知的都是有意义的,而祂所不知晓的,并不属于神域,自然是无意义的。 直到她从天而降。 带着属于“未来的”的自己的气息,和超出控制的意志,毫无征兆地,闯入静止的时间。 自此时间的流动有了意义,神明破茧而新生,容纳诸世界的神域就此诞生。 她是唯一的变数。 【全文完结】 第157章 神启 神启 “但这意味着, 神明并非全知全能。”顾无觅怀着些许困惑。 “它理应是个伪命题,”尹亦一抖了抖翅翼,破茧后荧光更甚, 幽暗洞穴中好似星河落影, “当命题被用言语阐释出时, 难免被困于言语的逻辑中,语词所指涉的对象与实际不同。” 如此便将言语本身存在的意义也某种程度上否定了,顾无觅想听的却并非语言文字上的辩驳。 尹亦一顿了半晌没等到她的回复,心中明了,只得无奈笑了下:“仅仅是后来的造物将‘全知全能’与‘神’等同,事实上‘神’并非能用言语描述的,实在是难以给出所谓的定义与解释。” 语词所指涉的是祂一部分的外在、表象,而并非祂的本质所在。正因如此,祂是不可被谈论的。 顾无觅颔首:“那么,于此世的神明, 我仍有最后一个问题。” 尹亦一知晓她要问什么, 她一直以来执着于对所有的疑问寻出答案, 但有些时候,答案往往并不如存在本身重要。 但从线性时间之中生长起来的造物总试图从尚未到来的未来中得到什么,哪怕只是精神性的隐喻, 于之而言也是难以替代的,好像仅仅凭借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可能的结果,便能于独木桥上行至深渊之所。 “你要离开了。”尹亦一微微垂眸, 浅色的眼睫几乎在幽光之下透着动人心魄的银白。 “我会回到未来。”顾无觅道。 尹亦一不擅长告别之语,事实上能表达出上述内容于刚接触语言不久的神明而言已是不易, 言语的体系尚未完善,且需要时间与表达习惯磨合。 “我会与你重逢。” 仍旧是单方面的。但事实上真到了见面的日子, 二人都并不知情。顾无觅知晓自己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意识到神明的存在,在那之前她们不会有双方皆心知肚明的交集。 爱意好像从来都是单向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顾无觅终于问出了长久以来所困扰的。 重要吗?——时间流转之后,未来的神明会这样反问。 好像很多时候,神谕会被自动识别成亘古不变的真理,从意识到这件事起,祂便变得不再爱给出确定的回答。 语言被创立、文字在诸世界中流传,作为神明的馈赠,作为造物的奖励。 被造之物脱离控制——或许从这时起祂便应当意识到这一点,并非所有造物都能从一而终地始终安于神明的掌控,有些存在注定要脱离原初的所在,如同羽翼渐丰的雏鸟,又如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拂,向四面散去极为遥远的地方。 祂也开始喜欢用造物来做比拟了。是以除了反问,也留下诸多意义不明之语,被束之高阁、奉为圭臬,于万世流传中被任意打造成高位者所需的模样。 祂知晓未来的一切,正如祂不知晓有顾无觅所在的未来。她从遥远的时空将神谕带回,而自己只能按照既定的命运走下去。 为了重逢。 将一切勾勒成完美的闭环,最终重逢于不可预测的未来。 “从现在,”神明低头,亲吻落在她的额头,“也从所有时间线伊始的未来。” 究竟是由于天命所以相吸引,还是钟情所生天命眷顾? 其实早已分不清了,尹亦一想。 “去找我吧,”祂说,“我就在此处。” 顾无觅闭眼,冰冷的神域生命之水逐渐蔓延过口鼻。放任意识沉浸在漫无边际的严寒里,玄冰冻至骨髓,将属于过去的所在彻底封存。 藤蔓肆意生长,将双眸禁锢于黑暗之中。随着最后一点氧气的消失,她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暗。 一场永眠。 不知过了多久,数年,或是一瞬。 顾无觅从沉睡之中再度睁眼,星河浩渺,诸世界运转如同过往任一寻常之刹那。 茶烟袅袅,落子之声清脆如玉鸣。 “要来一局吗?”神明弯起眼睛微笑。 顾无觅如约落座,隔着石面的棋盘,她无法再前进半分,二人身上的力量隐约形成对立之势。 “我不擅此道。”她伸手摸子,触感温润,却让她蓦地顿住。 “无妨,”尹亦一说,“消遣而已。” 顾无觅便不再推辞,于棋盘之上落下一子。 “请。” 微粒碰撞,生出名为“水”的生命之源。 尹亦一并未多作思索,似是随意落下一枚。 山川湖海,顷刻间沧海桑田。 顾无觅思索,再落。 尹亦一不当心落了两枚。 日月同天,苍生倒悬。 …… 几乎是毫无章法的,到最后棋盘被各色棋子落满,分不出输赢胜负。 然而世界的运转,本也是无论成败的。 顾无觅手执最后一子,低头蹙眉寻找着空位,而在她即将落子的瞬间,指尖却如同受到来自外界干扰似的,忽地卸力。 棋子落于棋盘中央,裂纹如同蛛网一般蔓延,将原本空无的盘面绘出蜿蜒相交的脉络。棋子被依次点亮,仿若星火,霎时间燃烧殆尽。 棋盘破碎,棋局轰然倾倒。 消失在脚下的星河之中。 ——那是真正的世界,两位神明各执半子,随手对弈。一念之间,世界诸要素生出,又于一念之间,成型的世界被失手打碎。 尹亦一将她的惊愕尽收眼底,沉静地道:“你尚未做好准备。” 顾无觅指尖仍发麻,方才的外力来自于谁自然不言而喻。然而终归是她所创的世界,又毁在她的手里,她似乎仍旧能听见哀嚎、恸哭,就如从前一样。 尹亦一抬手,还想再摆一局,被顾无觅伸手拦住了。 她摇摇头:“再过千万次,结局也是一样。” “我从造物之中生出,”顾无觅道,“我注定听见万物之声。” “它们会扰乱你的心智,饮尽你的骨血,让你将一切献祭,仍旧不知满足,”尹亦一轻声道,“如此,你仍旧愿意么?” “你无法听见万物之声,”顾无觅问祂,“无物会扰乱心智,饮尽骨血,使你献祭——你便能保证一切始终如一么?” 答案已经在过往之中了。 尹亦一垂眼笑了声,顾无觅看不清她眸中神色。但她捉住了尹亦一的手,当那局棋散尽后,无物再能横亘于她们之间,将她们阻拦。 “同时存在两个并不完全等同的主体,”顾无觅将她微凉的手心拢进来,“或许并非坏事。” “或许如此。”尹亦一默许了她的动作。 “还恨我吗?”祂兀地问,指尖贴在脖颈的肌肤上,隔着一层浅薄的皮肉,血液的温度透过躯体。 “还爱我吗?”她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交付,神明轻盈的身体倚靠在她怀里,像一切诞生之初那样。 她们都没有等到对方言语上的回答,仿佛一颗石子投向平静的水面,一只蝴蝶振翅扰过静止的气流,星河璀璨,时空交替,一切又回到原点。 回到一切的最初,诸世界尚未展开,语言尚在襁褓,生命仍于悬而未决之地,甚至神域只是宇宙间漫无目的的片刻幻影。 直至时间开始运转。 神明知晓什么? 神明不知晓什么? 祂在期盼着过去,或是未来,又将既有的存在全然打碎。 在永恒的传说之中,神明喜怒无常。 ——诸事皆无常。 “你曾畏惧死亡。”旧的神明注视着她。 “我曾以为灵魂将去往未知之地,”顾无觅答道,“那是时间所无法到达的地方,荆棘丛生的禁忌之地,无物存在,亦无物归来。” “现在呢?” “纵使真有埋骨之所——一切皆不在,即是万物皆在。” “生即死,死亦生,”新的神明沐浴星河辉耀,世间万般光华皆降诸于其身,“知与不知,皆是实存。” “何以观之?” “理性将一切未知都粉碎,”祂观水中倒影,如同观自己尚为造物时的影子,旧的名姓依然留存,象征着过去的无可磨灭的印痕,“我想保有尚且真实之物。” “真实?” “可触、可及、可闻、可视、可感……无外乎此。” 顾无觅从影中抬眸,于万千世界中,求得祂一生都在追寻的答案。 “于你而言呢?” “于我?”尹亦一凝视着祂,如同凝视镜中倒影,“一切已知的,皆无可改变。” 镜中影,水中影。 “我所不知晓的,那些不可被预知的,”尹亦一向祂走来,世界的尘埃在祂的脚下诞生又消亡,“才是唯一的真实。” 顾无觅伸手,将倒影捞入怀中。 “但‘不知晓’与‘不可预知’本身,”新生的祂说,“不也是‘知晓’的一部分吗?” 倘若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一切都值得被怀疑。无从得知知识的可靠性,知识来源的可靠性,甚至可靠性本身的可靠性——诸事不过梦中梦,尘中尘,影中影。 曾有何止数万年的光阴,沿着已知既定的道路彳亍。 然而仍有存在者。 “呵,”尹亦一轻声笑了,别过眼去,掩了眸间神色,“诡辩。” 余下寥寥未尽之语,早在时间诞生之初,已获神启。 与她同在的每一个瞬间,皆是不证自明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