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我长安花》 第1章 第 1 章 《探花娇娘》 晋江文学城喃喃果/著 - 顺平十八年,四月十七。 已是仲春时节,柳色慵倦、黄莺懒惫。 英国公府上,有贵客盈门。 公府乃太/祖亲赐的府邸,邻里皆是朱门绮户、乌衣门第。宅内粉墙环护、华庭深拥。又有曲水回廊、山石相缀。 国公爷当年继承了老太爷的华宅,不知羡煞多少勋贵子弟。 六进的宅院,有衣香鬓影,亦有庭院深深。 角门旁的荒凉偏院中,花木扶疏。除了阿妩长居于此之外,只有春光日日造访。 贵客登门的喧嚣,自然传不到她的耳中。 阿妩躺在竹椅上捧卷读书。似是春光太盛,她眯了眯眼,抬袖挡了一挡。 雪肤如白璧无暇。 日光之下,恍若透明的水玉。 忽地,她从竹椅中惊坐起,柳腰折出纤柔的弧—— 脚步声渐次传来,似是有人来了。 阿妩把书藏好,才整理起凌乱的乌发。早些年,她还会在人前露出读书的模样,却总是招来讽刺——“阿妩啊,你不会真想学你父亲,考出个探花功名来罢?” 久而久之,阿妩便学聪明,避着人偷看了。 就连有婚约的表兄,也没告诉。 庭院空荡,连个服侍的人也无。只有雪肤朱唇的美人慵坐于竹椅上。 春衫纤薄,细腰窈窕。清月似的眸子好奇地探来,似凝着叶上清露。 ——赵婆子一推开门,便见到这般情景。 她浑浊的眸中飞快掠过一丝惊艳,旋即化作了深深不屑:生得再美,不过是破落的孤女,比不上她们小姐的万分之一! 她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唐姑娘。” 国公爷罗鸿的原配妻子,是阿妩的姨母。她在世时,阿妩是府上的“表姑娘”。 待姨母离世,姨父国公爷续弦之后,她也从“表姑娘”变作了“唐姑娘”。 继夫人有自己的侄女,先夫人的侄女,成了府上格格不入的外人。 听了这称呼,阿妩的秋水明眸眨了眨。 若说初时有些伤怀,这么多年下来,早也习惯了。 “嬷嬷好,敢问有何事?”她问道。 “是国公说有些要紧事找您,派我请姑娘现在去一趟前院。” 阿妩心中生出淡淡的疑窦:在国公府上寄住了数年,她从未见过在前院见过婆子。 她拧眉:“今日我身子有些不便。” 岂料话没说完,婆子便上前捏住她纤细的腕。 “实不相瞒姑娘,老爷有急事相召!” 阿妩明眸微凛,疑窦从三分升作了七分。 但她并未露出异样,而是柔柔一笑,似春雪消融:“嬷嬷别着急,我随你去便是。” 从偏院到前院,要走上整一刻钟。 路上偶遇了不少丫鬟,见到她二人,皆露出异样的神色。 见二人走远了,才有人奇道:“夫人对唐姑娘一向是不管不问的。怎么她的婆子和唐姑娘今日走在了一处?” “可别忘了,表姑娘又来府上做客!她对少爷的心思谁不知道?唐姑娘和少爷有婚约,她不派人找麻烦才是怪事。这老虔婆是夫人娘家的家生子,定是被表姑娘支使了。” 又有丫鬟道:“你们看,她们这是要去哪?” 随着她指尖所向,众人的脸色一同怪异了起来。 这是通往前院的路。 可前院今日……国公爷可是在宴请贵客呀! 丫鬟们霎时明白了表姑娘的算盘。 “若是冲撞了贵客,唐姑娘多半有大麻烦!” 话虽如此,她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却无一人上前阻拦,而是露出了幸灾乐祸之色。 不多时,闲话又落在今日登门的贵客身上。 “真不知是何等尊贵之人,竟让老爷亲自招待……” “是啊,还准备了那么多好饭菜。我好些都不曾听过!听管事的说,还只是提前备着的。客人赏脸留下用饭,才会端上桌。” 另一个丫鬟神神秘秘道:“我好像知道贵客是谁。” “是谁是谁?” 她压低了声音:“据说,是淮安王府的世子。” “嘶——”不知是谁倒抽了口冷气。 倘若是那位大人,老爷反常的殷勤做派,好似也顺理成章了。 淮安王世子谢蕴,淮安王与镇国长公主的独子。身上流淌着功臣与皇室的血脉,今上也要称一声“表弟”。 他们老爷纵在勋贵中首屈一指,对上这尊大佛,也合该要殷勤有加。 “你是如何知晓的?你可是看见了?谢世子可似传闻中那般?”短暂的惊讶过后,丫鬟们纷纷兴奋地将人围住,叽叽喳喳。 世子不仅以身份贵重而闻名,更兼他琼英玉树的姿貌、与松鹤清霜的风骨。不知是多少待嫁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可惜,淮安王府早放出话来:世子暂且无心婚事。实在令人叹惋之极。 “我只匆匆看了一眼……”只一眼,那丫鬟就羞得红透了脸。这下回忆起来,更是讷讷难言,唯余满面通红。 旁的丫鬟们见她作态,哄笑作一团。 …… 丫鬟们虽放轻了声音,可阿妩耳清目明,仍有只言片语飘入耳畔。 她觑了一眼绷紧着脸的婆子,心中有了猜测。 “您来国公府多少年了?我瞧着有些面生呢。” “奴婢乃是前院的人,唐姑娘前院来得少,觉得奴婢面生实属常事。” “那敢问嬷嬷,不知国公今日找我,究竟有什么急事?” “奴婢不过是个传话的,姑娘待会就知道了。”婆子硬邦邦道。 她眯了眯眼,似有些不耐。接下来,无论阿妩问什么,皆是敷衍着答一两个字,又或是装作听不见。 阿妩却仍是唇畔含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发问。 古怪的气氛,一直蔓延到了国公居住的前院大门。 前院被装点得处处妥帖,连大门亦用了十分心思。苍翠的假山掩映之下,弯弯小径通向一扇漆红朱门。 假山之后,一抹鹅黄衣角忽地一闪而过。 阿妩瞥了一眼假山:“说起来,最近,表姑娘是不是来府上做客了?” “确有此事。” “如何?姑娘在国公府上,过得可还适应?” 婆子早厌烦了连珠炮似的发问,竟没发现暗藏的陷阱,顺口答道:“旁的倒没什么不好,只是姑娘她吃不惯京城的……” 话音未落,就见阿妩双眸一弯,似笑非笑望着她。 婆子咯噔一声,糟了。 “不是表姑娘么?怎么又成了嬷嬷你的姑娘呢?只怕今日不是国公有事找我,而是嬷嬷的姑娘,设计让我去找国公罢?” 婆子被戳破了身份,一脸惊慌:“你……” 不料,有个人比她更惊慌,竟从假山背后跳了出来:“你——” 阿妩心道,果然是她。 假山后的衣角主人,不是别人,正是继室的侄女——国公府如今名正言顺的表姑娘,郑月秋。 郑月秋出现前,阿妩的日子并不难过。过世的姨母临终时,为阿妩与亲子罗元绍许下了婚约。她是公府钦定的未来女主人。 继室郑夫人不爱理会她,但也不曾多加为难。 直到夫人的侄女郑月秋上京拜访姨母,一眼相中了她的表兄兼未婚夫后,阿妩的日子才陡然难捱了起来。 郑月秋的祖父是湖广布政使司,首屈一指的地方大员。而她不过是父母双亡之后,托庇于国公府的孤女。 娶哪一位妻子更有助于表兄的仕途,是不用多加思考之事。 自那以后,她与表兄的婚约,再少有人提起。 如今,阿妩十六岁了。寻常女子早该出嫁,国公爷却对她的婚事缄口不提、模棱两可,让她的处境愈发艰难。 ……也让郑月秋愈发心急了。 只是阿妩万万没想到,郑月秋的招数,会这般拙劣。 若她猜得没错,国公正在宴请贵客。若自己贸然进去打扰,国公爷必定会迁怒于她。 可惜,郑月秋被阿妩三言两语戳中了谋划,情急之下竟自己跳了出来。 这桩阴谋也不戳自破。 阿妩不禁轻轻摇头,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 这主仆二人,一样沉不住气。 郑月秋望着阿妩,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她此刻冷静下来,知晓自己跳出来不过是给阿妩徒增把柄,冷冷威胁道:“今日之事,不准你告诉表兄!” 阿妩听了只觉好笑,故意逗她:“那我告诉国公爷呢?” “你敢!”郑月秋喝道。 这一声尤为响亮,连树梢的麻雀也震了一震,扑着翅膀飞走了。 阿妩也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她瞧着郑月秋渐渐涨红的面色。好了,兴许这下不须自己告状,国公爷也听到了。 - “世子,这是今年新采的茶,请您尝尝。”英国公罗鸿端起玛瑙茶盏,递向另一端的年轻男子。 这般姿态,远超仆婢们所猜测的殷勤,近乎谄媚了。 年轻俊秀的男子垂眸,用茶盖拨开茶上的浮沫,轻轻啜饮一口。动作行云流水,清雅高致。 罗鸿瞧着谢蕴俊美无俦的侧脸,既羡且妒:老英国公和淮安王,皆是追随太/.祖一起打天下的,又依军功大小分封了爵位。 若是当年他爹再使把力,也捞个异姓王当当,何须自己今日对个未及冠的小子如此殷勤。 “咚”,剔透的茶盏落在紫檀木桌上。 “久闻世子于茶道上造诣颇深,不知寒舍的茶可还和您口味?” “是好茶。”谢蕴的声音犹如玉石散落,泠泠动听。 “那待会儿您走的时候,我命人给您捎些回府。” “这就不必了。新茶珍贵难得,国公且留着慢慢品尝。”谢蕴抬眸,扫过这间房的陈设。 待客的房间,亦是主人家的脸面。国公府的花厅中,雕花窗牗前,立一块造云立壁的青碧色奇石。十二折如意寿喜纹屏风以紫檀为框,双面髹漆,篆录了前朝书法大家的真迹。 罗鸿见谢蕴多看了两眼屏风,强忍不舍:“世子中意这块屏风,是它的福分。待会儿我便派人送到王府上,保管一点儿不磕碰。” 谢蕴失笑,不过是花些时间辨别屏风上的字,英国公就误会了。 他不喜夺人所好:“不必。” 方才还不舍着,谢蕴开口拒绝,罗鸿心中反有些不豫。同时,他也信了几分京中的传言:谢蕴果然是位目下无尘的君子。 若是旁人心有所好,他主动开口送,早顺水推舟讨要了去。 不过,比起俗人,君子却更难讨好。 罗鸿眼珠一转,决定开门见山:“不知世子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谢蕴薄唇轻启,遥遥却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喝:“你敢!”那怒喝中气十足,竟将他的声音彻底盖了过去。 谢蕴的剑眉意外地一挑。 罗鸿霎时面色铁青,只觉得老底都掉光了:“家宅不宁,闹出些小事端,让世子见笑了。” 府上女眷不过几个。郑氏,阿妩的性情断不会如此。唯一一个敢在他院门前大喊大叫的,只有那个自恃家世、行事无状的外侄女罢了! 罗鸿在心中记了一笔,却听身旁的年轻男子道:“既然国公家中有事处理,谢某不便打扰,便告辞了。” 这话好似一道晴天霹雳,罗鸿慌了,连声挽留:“已近晌午,世子不如用顿便饭再走。” 谢蕴摇头:“国公不必破费了,母亲已为我留了晌午的饭。” 只这一句,罗鸿再说不出话。 他天大的面子,还能越过镇国长公主去? 国公爷的额角落了一滴汗。淮安王世子好容易来府上一趟,坐了不过一刻钟便离开,也不知外面会传成什么样子。 但他再不愿也无法。 只能一边送人出门,一边狠狠给郑月秋添了一笔。 “世子若是下次有空造访,寒舍必扫榻相迎。”仆从为二人推开门,罗鸿说着客套话,迎面却见到两个年轻的女子,角门外一前一后站着,隐有对峙之势。 两个面孔他皆不陌生。 郑月秋也就罢了……阿妩怎的也在此地? 阿妩也兀地一惊。 她也没想到,国公会那么快送客人出门。 旋即,她的目光落在另一位男子身上。 若没猜错,这就是今日的贵客。 墨发。漆眸。剑眉。薄唇。 他眉眼昳丽,气韵却凛然。如青玉浸冰泉,琼华点清霜。 如此年轻,又兼国公唤他“世子”,阿妩一瞬便猜出了男子的身份——那位名动京城的淮安王世子。 阿妩连忙移开打量的目光,低下头去。 传闻中,淮安王世子是位守礼克己的君子。她素日谨慎惯了,此刻亦不欲行冒犯之事,引得贵人不快、国公迁怒。 郑月秋却看也不看谢蕴,眼里除了罗元绍,断然没有旁的男子。此时见国公面带怒容,一咬牙:“姑父,方才唐妩说有事找您,非要将我带到此处!我不依,她竟大声喊叫!” 岂料刚张口,国公姑父竟狠狠瞪向了她!吓得郑月秋讷讷不敢张口。 谢蕴闻言,也不禁失笑。这咄咄逼人之声,与方才那声“你敢”分明同出一人。这是恶人先告状不成?倒是另一个女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显然是真正的苦主。 他不经意抬眼,恰与阿妩好奇的目光碰上。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即离。旋即,谢蕴又匆匆转过头来,闭了闭眼。 非礼勿视。 另外的二人,皆未在意这个微小的细节。 罗鸿瞪完了侄女,直到她不敢出声之后。又与谢蕴寒暄起来。只是,这一回他察觉了谢蕴的心不在焉。 几句之后,没得到他再次做客的承诺,失落道:“世子慢走。” 送完客,罗鸿一眼没看阿妩和郑月秋,转身去了后院。 - 淮安王府。 镇国长公主原有自己的府邸。奈何淮安王与公主二人情深笃穆,太/祖便做主,将二人府邸并作一处大宅。 谢蕴步行一刻钟,才从漆金的敕造淮安王府匾额下,行至小花厅。 婢女身着纱衣,掀开重重的软烟罗帷帘。 谢蕴并未撒谎。小花厅中,镇国长公主早等着儿子的归来。 身为太/祖幼女,今上的嫡亲姑母,有时连皇后亦要退让三分,长公主通身气派自是贵不可言。见儿子归来,却露出一丝慈爱之色:“我儿辛苦了。” “母亲。”谢蕴颔首。 “今日去英国公府瞧了,我儿觉得,罗老头的儿子如何?” 谢蕴静静啜饮着茶水,一言不发。 长公主顿时明了。 儿子是君子,不愿背后言人是非。这份沉默便代表了许多东西。 她慨叹不已:“果然啊,那些老家伙的儿子,有出息的都去了边关。留在京城的,多半混成了软骨头。” 说罢,才发现自己不意将儿子骂进去了:“自然,不包括我儿。” 她的儿子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不似旁的人随父从武,反倒进了国子监,浸润了通身的行止仪度,成了让淮安王最头疼的翩翩君子模样。 不过,长公主却十分满意。 “可惜了,英国公不中用,让我儿这一趟受累。”长公主笑眯眯道,她自是知晓儿子最讨厌那些虚与委蛇:“不过,听闻国公府的园子可谓一绝,是真是假?” 谢蕴方才一直沉默,此刻却道:“国公府的春光,确实不错。” “果真?那也不算白去一遭。”长公主没听出他话中深意。 谢蕴再一次闭了眼。 方才那一幕,仿佛映在了眼前。 一树丛簇的洁白玉兰下,女子亭亭而立。熏风撩起如云的鸦发,似有暗香淡淡、挑人心弦。她轻盈的眼睫振如蝶翼,遮住秋水明眸中一闪而过的好奇。片刻后又低下头去,露出一截雪白如缎的颈子。 溶溶淡淡的春光,为她镀上一层金粉。 温柔。朦胧。 那一刻,谢蕴忍不住偏过头去,又闭上双眸。 他怕春光太炽烈,灼伤了眼。 第2章 第 2 章 送走世子当日的午后,罗鸿在夫人郑氏的院中用了饭,小坐了片刻。 国公爷这些年渐渐不与夫人热络了。用饭就寝都是几个妾室作陪。这次,郑氏院中的人皆激动不已,十分勤谨着服侍。 岂料,婢女一个手滑,温热茶汤泼了罗鸿满身。他当即大发雷霆:“府上的下人,何时这般没了规矩?” 郑氏一皱眉,犯错的丫鬟立刻被拖了下去。 “老爷莫要生……” 罗鸿抬手就打断道:“罢了。夫人既然久居内宅,管着中馈,也该好好盯一盯下面的人!国公府的大小事,岂能任由他们摆弄?”说罢便转身离开。 郑氏送他离开之后,面色陡然阴沉了起来:“就说正院怎么来了位稀客,老爷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点我呢。” “去查查方才前院出了什么事,让他大动肝火。”其实,郑氏隐隐有了个答案。此番与其说是调查,不如说是去证实。 不多时,一个嬷嬷附在耳畔低语几句,郑氏心道,果然。 又是她那好侄女惹出的祸事。 郑月秋非是罗家人,而是夫人娘家的娇客。她犯了错,国公爷不好直接训斥。便转借着约束下人不利的名头,给自己这个做姑母的没脸。 相似之事,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郑氏揉了揉眉心:“你去把月秋请来。” 嬷嬷称是,心底却止不住叹气。 老爷不上心、嫡子不亲近、庶子更是荒唐。就连娘家侄女也未出嫁就外向,从不与夫人一条心。夫人在国公府,委实过得艰难。 郑月秋提着裙摆而来。见郑氏半倚在榻上,她攒出甜蜜的笑,眼底却透着几分心虚:“月秋请姑母安。” “有你在,我怎能安?”郑氏面不改色地撒谎:“方才老爷来了,特特点了你的名字。今日又犯了什么事,惹了什么祸,你且一一说给我听。” 郑月秋一听国公爷点她,顿时急了。国公爷可是她未来的公爹!当下不敢隐瞒,将自己那些见风就破的小诡计倒了个彻底。 她每说一句,郑氏的面色便凝重一分。 “我且问你,今日登门的贵客是谁?” “……”郑月秋沉默,她还真没注意:“听国公爷唤他什么世子。” 世子。郑氏的心头一咯噔。 英国公的品级在勋贵中数一数二。值得罗鸿另眼相待者,不过一掌之数。而其中被称作世子的,唯有一人。 倘若是那位……被月秋坏了好事…… 郑氏只觉,国公只训斥她一顿,已是给侄女留了天大的面子。 郑月秋不知自己的好运,兀自愤愤不平道:“也不知那女子给国公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只训斥了姑母呢?明明在场之事,她也有份。” “真不知国公看上了她什么!父母双亡一孤女,外祖又那般见不得人。娶了她能给表哥什么助益?该不会府上的流言说的是真的,国公和她母亲……” “噤声!”郑氏再忍不住怒火:“长辈的事,是你能议论的吗!” “你是郑家的嫡小姐,做甚要像乡野丫鬟那般学舌!学的还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 郑月秋被吼懵了。姑母屡次劝过她,但从未如此疾言厉色。 她登时红了眼眶,嘴上却不肯服软:“哪里是捕风捉影,分明都是真的!不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国公瞧不上我,那般属意唐妩做她儿媳!她除了那一张脸,还有什么值得人高看一眼的?” “姑母你去听听,外面到底是如何传的?等下国公只训斥我,放过那女子的消息流出去,只怕会传得更广!” 郑氏怎会没听过?这流言早在当年她嫁进来时就流传甚广。还是她亲手弹压下去的。 但这些话如何与小辈说? 确如郑月秋所说,前院的喧哗,有不少人目睹了去。 英国公府拢共五百余仆婢,却有一千张学舌的嘴。郑氏的正院还好些,旁的地方就没了约束,漫天信口胡说。 阿妩去膳房提晚膳时,经过廊下。远处三二丫鬟聚在一处说些什么。见她的身影,忽地露出异样的神光,笑作一团:“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她拧起细细的眉,瞧了过去。 她们议论的是自己。 这事并不稀奇。阿妩并未上前理论,而是加快了步子。 身后隐隐绰绰的声音传来—— “她可真是好命,父母走了还有个姨父。今日不就又偏袒了一回,为了她,给了夫人好大一个没脸!” “怪道国公爷不肯毁约,我看是想借着儿女姻缘,了却自己的遗憾。” “你可小声些——” “小声什么?她能跟夫人告状?还是找老爷评理?我要是她……可真真丢不起这个人!” 阿妩鸦睫一颤,雪肤上落下一片细小的阴翳。 姨母离世之后,府内传起了一桩离奇的流言。说她的婚约并非姨母拍板做主……而是国公曾经恋慕她母亲,才借儿女婚事了却当年的遗憾。 可阿妩却记得分明。 她父母俱在之时,只来过国公府做客过数回。母亲与国公见面的次数更是寥寥。偏偏,传流言之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将这寥寥的数面增添了无数桃色的细节。 直到新夫人过门,流言才有所收敛。 可是,仆婢们对夫人收敛,对阿妩却没了顾忌。甚至吃准了阿妩身份尴尬的软肋,几次三番当她的面说道此事。 见她快步离开的身影,背后讥笑声不减反增:“哟,还没开始说,人怎么就走了?是不是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呢?” 阿妩垂眸,捏着食盒的指节已然发白。 她无数次想辩驳那些荒谬的无稽之谈,理智却紧紧扯住了这根弦。……事关母亲名节,一旦此事摊开在青天白日下,国公与母亲便再也扯不开关系。 即使,他们本无关系。 “唐小姐若想咬死了这门亲事,不如默认了此事。毕竟她除却母亲与国公的“情分”,再无旁的长处了。” 阿妩的眼前发白了一瞬。 此刻,她除了泼天的愤怒,还生出微末的惶惑。 她要为了这门婚事忍气吞声至此么? ……她真的要嫁进国公府么? 日光渐疏,连照见的人影也淡去。这条通往住处的小径,阿妩走过了无数遍,可当她抬头,只有举目四顾的惶然。 “阿妩!”偏院的大门前,遥遥立着一个人影。见她来了,几步奔至她身前,顺手接过了食盒。 察觉手上的力道,阿妩面色陡然复杂了起来。 罗元绍见她如昙花般清幽秀美的面庞,心神摇荡了片刻,才道:“说了多少次,让你去我院里吃饭,偏也不听。你一人去提膳,他们能给你什么好的?” “多谢表哥的好意。只是你也知道,下人们的嘴不会饶过我的。”当然,郑月秋也会变本加厉。只是这些,没必要说与表哥听。 下一刻,罗元绍的话却令阿妩错愕不已,猛地抬头。 “你在国公府久住,亦是半个主人,往后月秋亦是你的表妹,须有些容人之量。若是什么小口角都惊扰了父亲,让他给夫人和表妹没脸,这不是公府的待客之道。” 许是他的语气太理所当然,让阿妩连愤怒都忘了,甚至怔忪了片刻。 片刻后,她静静问:“这些,你从哪听来的?” “不是么?”罗元绍并未察觉阿妩的异样:“国子监课业艰深,我三日才能归家一回。一回来,便听到有下人议论,说你与月秋争执,惹父亲大发雷霆。” 他面上闪过一丝隐晦的自得之色:“阿妩,你是我的表妹,月秋亦是。我是最希望你二人和睦的。她在家是掌上明珠,脾气难免娇贵,也心直口快了一些。你便当作耳旁风,忍忍就过去了,何必闹到父亲面前……就当是为了我罢,好不好?” 阿妩深吸一口气。 须臾,心绪已似冰雪般冷静。 话说到这份上,今日究竟是郑月秋陷害她,还是她招惹郑月秋,已无关紧要了。左右表兄眼中,皆因郑月秋“脾气娇贵”“心直口快”。 阿妩直直看向罗元绍:“你觉得我陷郑月秋于不义。可训斥夫人的是国公。莫非,表兄不仅怨怪于我,也质疑国公小题大做?” 罗元绍面上忽地乍青乍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质疑生父,便是有违孝道。这是他们读书人最忌讳之事。如今却被阿妩点了出来。 他以为是自己话说重了,连忙安抚:“阿妩,我方才那些话,自然是因为你我之间与旁人不同。你是我未来的妻,待我在国子监学业小成大婚,也算了却父亲一桩遗憾。” 罗元绍满以为,自己这些话说出口,阿妩定会满面羞红,再与他嗔闹几句揭过此事。 岂料,她的面色一瞬雪白。再那之后,任他再说什么,都再未有只言片语。 他百思不得其解,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推开偏院的门,只有一片漆黑。春夜的暖风吹开窗牗,阿妩却浑身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手脚冰凉地点了灯。昏黄灯光映着幢幢人影。 阿妩一直以为,国公与她母亲之间的飞短流长,不过是下人们毫无根由的揣测。又或是看她不顺眼,才生出的编排。 ……直到方才,表兄那般自然地说出“了却我父亲一桩遗憾”。 他身为公府的嫡子,不仅知晓此事,甚至默认了。 那国公也定然知晓。知晓,却放任自流。 甚至,她心中浮现出一个惊险的猜想——流言的源头,会不会就是国公本人? 食盒中的饭菜凉了。阿妩却顾不上这些。 她从竹床底翻出个书箱。一拂,纤指上尽是灰尘。箱角的红漆略有磨损,是一件有些年岁的旧物。打开生锈的锁,纸墨的香气扑鼻而来。 “找到了。” 阿妩翻开几张发黄的纸,墨痕却清晰如旧。 这些皆是她父亲的旧作。十七年前的探花郎,满腹才学震动京畿,一曲诗赋无数人传抄,引得洛阳纸贵。 却鲜有人知,他生花妙笔着墨最多之处,非是经天纬地的浩瀚文章,而是为妻子所撰诗词。 韵致有声、字字皆情。 国公府皆道国公与阿妩母亲有一段欲说还休。 他们却忘了,阿妩的父母才是当年名动京城的神仙眷侣。 那一日打马游街,芝兰玉树的探花郎引得无数女子掷果盈车。他却独独将人群中为他欢喜的姑娘抱上马背,一起看尽了长安花的风流。 倚马斜桥,红袖依偎。 阿妩怔怔翻着那些诗稿,半晌,揩掉眼角的一点晶莹。 她做了一个决定。 昏黄灯光映着海棠似的娇靥,美得惊心动魄。雪白宣纸上,清新挺秀、风骨铮然的小楷逐渐勾成了三个字。 《青梅记》。 她要让真正的传奇,压过那些似是而非的谣言。 第3章 第 3 章 故事的最初,阿妩的父亲,也不过是流民中一个灰扑扑的少年。 前朝末帝颟顸荒唐,又逢天灾频发,惹得九州之内民乱四起。 乌泱泱的流民携着背井离乡的恨意,或加入揭竿而起的义军混口饱饭,或涌向富庶的鱼米之乡求一线生机。 唐潜行,那时还叫唐小二,只有八岁。路途中双亲与一个姐姐皆失散了。 他无路可走,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投了义军。 理所应当,八岁的孩子是入不得军营的。征兵头子见他浑身只剩一把骨头,叹了口气,命人给他盛了一碗干干的白粥。 小二饿得眼冒金星,捧着碗的手直发抖。还没将香甜的水米送入口中,双腿一软,竟生生晕了过去。 ……恰倒在了阿妩外公的脚边。 阿妩的外公陈朝安是前朝进士,因不喜钻营拍马,受了三年的冷眼。 他刚一辞官,回乡的路上遭遇了一场旱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这下,乡也不用回了。 陈朝安自告奋勇拜访当地的义军头领,即后来的太//祖皇帝,欲说服他收整流民、善待百姓。 跋涉至义军的帐外,还未求见,竟碰到个倒下的瘦巴巴少年。 还能如何?救起来吧。 小二一睁眼,就见到一个玉雪可爱的姑娘。 她干燥温暖的手掌贴在额头,脆生生道:“你醒了呀。来,快吃些粥。” 盛着水米的勺子送到嘴边,他却愣住了。 后来的唐潜行抱阿妩在膝盖上:“我昏过去前想的全是粥,醒来一见到你娘,连饿肚子的滋味都忘了。” 阿妩的娘陈清婉:“少同女儿说这些。”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阿妩啊,以后找夫君,就该找你爹这样,从小知根知底的。”唐潜行大笑。 陈清婉虽眉目含嗔,却并未反驳。 …… 爹娘总爱同她说从前的故事。 暌违十年之久,阿妩以为自己早忘了。下笔之时,旧事却如汩汩清泉般涌出。 宣纸上墨迹酣然淋漓,她下笔如飞。 不多时,已然写完了《青梅记》的第一卷。 忽然,一股酸麻之意袭上了后背。她抻了个懒腰,不经意抬眼……天已经蒙蒙亮了。 吹了灯,搁了笔,推开门一看,小径与回廊皆是静悄悄的,略无人声。偌大的国公府尚在沉睡之中。 疏淡的日光藏于层云之后,风中淡淡栀子香气萦于鼻尖,靛青色的朝颜花静静绽放。雪青色的裙摆拂过丛簇的草木,被露珠洇湿了。 阿妩提了提裙摆,却浑不在意。 也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能四处转转,独享园中的蓊郁春光。 麻雀在枝头立成一排。有一只许是嫌树梢太挤,忽地跳到了她的肩上。阿妩抖了一下,旋即对着肩头张开雪白的手心。 那只胖胖的麻雀十分给面子,跳进她掌心,冲着她欢快地叽喳不已。 阿妩感受着掌心茸茸的温暖:“是饿了么?可我没带东西可以给你吃。”旋即,她想起来,昨晚的饭菜里有个冷掉的玉米窝头。 “等着。” 这只雀仿佛格外喜欢阿妩,不停在她掌心跃动啼鸣。阿妩也不时用指尖抚着它灰扑扑的小翅膀,感受柔软细羽讨好的挨蹭。 阿妩一边摸一边想,院子里虽不缺花草,却还是少了些生机。不知小雀喜不喜欢玉米面窝头的滋味。若是它喜欢,不如趁机拐了去…… 不知不觉,一人一雀行至一座假山附近。小雀忽然惊厥般啼鸣数声,从她手心扑着翅膀飞走了。 “怎……”阿妩正疑惑着,便听见假山另一边传来的动响,骇然掩住了口。 一阵衣料摩擦的动响之后,便是交织的剧烈喘息。暧昧水声时不时从假山的孔洞之中,清晰落入阿妩的耳畔。 她一瞬间便了悟过来,对面的人在做什么。 是谁?竟敢趁着人声悄寂,在国公府白日宣yin? 恰在此刻,两人说话了。 “再给我抱一会儿……等下子马车就来了,又要半月不得见你。”随着男子的喘息,衣料摩挲之声愈发响了。 “哼。”女子嗔怒道:“这时候想起我来了?昨日是谁一从国子监回来,便脚不沾地,去找了你的好表妹?” “她是我表妹,你便不是了么?”又是一阵口舌暧昧之声。 阿妩一刹通身生寒,却半点动响不敢弄出。 她已经知晓对面之人是谁了,若是此时被发现她撞破了好事,那二人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约莫过了一刻,那对表兄妹的动静才渐渐收声。 “好了,我得走了。” “等等,先别走。”女子的声音一瞬冷了下来:“你该做的都做了,说好的娶我究竟作数不作数?昨日姑父又给姑母没脸了,是不是你还没把我俩的事告诉他?” “月秋……”男子被逼问得节节败退:“阿妩毕竟是娘生前给我定下的,我爹又对她娘有情,我定然是要对她负责的……” 女子冷笑:“那你是不准备娶我了?好啊,我明日就寄信给我爹,说你污了我身子,让他们来京城给我主持公道。” “月秋!” “叫我名字也没用!” 一阵沉默之后,男子声音低低的:“我说了娶你,就会娶。将来你是妻,她是妾。她一个孤女,做我的妾也不算辱没。” 阿妩原以为郑月秋听了这火上浇油的话,定会愈发愤怒。岂料,她只是嗔了几句,竟似是妥协了。 不一会儿,两人似是离开了。 假山附近彻底安静下来。 假山的另一侧,阿妩扶着粗糙的山石,缓缓站了起来。 蓦地,她眼前一花,胃中酸水止不住翻涌,险些再度倒下去。 昨夜的晚饭没吃,写《青梅记》枯坐了一夜,清早又听了一耳朵的腌臜事来。 她想吐却腹中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 那滋味难受之极,几回之后,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挂在鸦睫之上,摇摇欲坠。 忽地,一个令人不快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哟。让我瞧瞧,是谁也在这呢。” 阿妩睁眼,只见一个高壮男子站在身侧,恰好挡住了一轮日出。喷薄而出的日光将他的肥头大耳勾勒出来,说不出的滑稽。 “罗元启,你想干什么?”阿妩一见到他,心中便生出警兆。 罗元启,乃是罗元绍的庶弟。 若说罗元绍尚且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这个庶弟便是他的反义词——面目猥琐,成日游手好闲,为府上诸人所不喜。 “那对狗男女的墙角,你都听到了罢?”罗元启瞧着阿妩清瞳含泪,杏花经雨般的娇容,心间不禁一荡:“罗元绍个孬人,想坐享齐人之福,让你做小呢。” “又与你何干?”阿妩拧起细细的眉。 “同我关系大了去!你嫁他只能做妾,给主母端茶送水,一句话不慎就要被发卖。不如嫁给我,做个正妻,还能日日恶心他们。” 说罢,就来抓阿妩的手腕。 “滚!”阿妩退后一步:“别碰我!” “你敢让我滚?”罗元启和煦的伪装一触即碎,顷刻面目狰狞了起来:“不过是个没父没母的孤儿,在老子面前耍什么威风?”竟欺身上前,挡住了阿妩离开的路。 阿妩黑莹莹的眸子冷冷看着他:“你敢动一个便试试。” “罗元绍还没走远,若我叫出声,不须片刻,他就知道你欲对我行不轨,还知道你撞破了他和郑月秋的好事。” 罗元启猛地对上她蕴着怒意的双眸,竟抖了一抖。 他已然有些畏惧,嘴上还不饶人道:“天堂有路你不走……你就巴着那个孬货罢!到时候日日给郑月秋那泼妇端茶送水,有你好受的!” 阿妩懒得与他纠缠,从罗元启让出的路上,快步离开了。 她腹内空空,胃又隐隐不舒服。 当务之急,是去找些吃的,安抚五脏庙。 此刻已是卯时二刻,膳房早已烟火缭绕。银丝卷、香粳米粥、金丝枣糕等盛在精致的小碟中,在灶上温着,随时等着主子的传召。 但这些统统与阿妩无关。膳房的人今日心情不错,给她了两大块杂豆糕。比起往常薄薄的稀粥,已是十分难得了。 阿妩站在廊下,趁热小口吃完了早饭。香甜的豆糕入腹,她身子也暖了些,不似清早那般阴冷了。 忽地,却有一人唤她:“唐姑娘?” 阿妩循声望去。 来人生得和气可亲,身后跟着一排小丫头捧着早膳,见她转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果真是唐姑娘,方才我们夫人还说,用完早膳之后,请您去一回正院呢。可巧,在膳房便遇到了您。” 阿妩瞧了她一会儿,认出此人是郑夫人的贴身丫鬟。 她直觉不妙。 昨日郑夫人刚因她与郑月秋的争执受了训斥,今晨便迫不及待请她去正院,想来多半是一场鸿门宴。 阿妩叹了口气:“知晓了,我一会儿就去。” 她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岂料,这一回是阿妩想错了。 正院的小花厅中,珠帘银屏、鹅梨香气从金兽中喷吐而出,化作袅袅的青烟。郑夫人端坐在小榻上,不动如山。 见阿妩来,她命人取来一枚水红色书笺:“振武将军范家三日后开撷芳小宴,这是范二小姐给你下的帖子。元绍、月秋他们亦有一份。” “范家知晓你是元绍未过门的妻子,便给你下了一份帖子。大约是听说我侄女借住在国公府,也给她发了一份,你不必见怪。” 说这话时,她面上殊无异色,丝毫看不出被国公训斥后的迁怒。 “范家还给其他许多人下了帖,京中有些头脸的人家,恐怕人人皆有份。月秋也到了相看的年龄,趁这次宴会也去瞧瞧,有没有可心的郎君。” 阿妩察言观色,控制不住地露出讶异的模样。 一是为了,郑夫人竟与侄女不一条心,不欲她当国公府未来的女主人。 二是,她说起罗元绍与郑月秋时十分自然,不见半分异样……似乎并不知晓,这二人已经暗中行了苟且之事。 趁她晃神的片刻,郑夫人啜了口清茶:“作为元绍的未婚妻子赴宴,你意下如何呢?” 阿妩顿了一下:“我去。” 郑夫人叫她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寄人篱下之人,从无拒绝的余地。 郑夫人满意地笑了。 她当然看出了唐妩眼中的讶色。但是她可和糊涂的侄女不一样。这十多年冷眼瞧着,罗元绍和他那亲爹不愧是父子,胸无大志薄情寡义,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月秋嫁进来,日子只有苦没有甜。 而况,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躺在祖宗功劳簿上、注定要衰落的一艘船,实在不值得她们郑家两代人绑上去。 倒不如让月秋去撷芳宴上,结识些有本事的男子。 两人都未察觉到,她们的身后一排仆婢之间,一个不起眼的婆子竖起了耳朵,将二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听了去。 旋即,她一个闪身,径自走进了内间。 “如何了?”郑月秋见人来,便急忙忙问。 赵婆子满面堆笑:“奴婢方才听见了,那女子亲口答应了夫人,说她会去撷芳宴的。” “那就好。”郑月秋笑了,忽然柳眉一竖:“对了,你没让夫人察觉罢?昨日都是因为你不小心才暴露了我……” “没有没有!”婆子连声保证:“奴婢是躲在隐蔽之处听到的,保证夫人和那狐媚子都没瞧见。” “那就好。”郑月秋又骂了几句才揭过。 今晨,罗元绍的保证像一根刺扎在她心窍上。……他竟然想让那个女子做妾!那岂不说明他还是割舍不下! 郑月秋当时偃旗息鼓,后来却越想越气。想坐享齐人之福,她岂能让表兄如愿!他合该属于自己一个人! 府上多是国公和姑姑的人手,她势单力薄不好下手。 但范家就不一样了。 郑月秋轻蔑冷笑一声。借撷芳宴的东风,她要让那个狐媚子,变成一个万人唾弃的弃妇。 - 从正院出来,阿妩信步回到了院中。 自昨日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切皆因她和表兄那不合时宜、也不甚般配的婚约。 经历了这一遭,从前模糊的念头,她只敢藏在心底偶尔想一想的念头,渐渐似水洗之后般明晰。 “啾啾。”忽地,阿妩的肩头传来一阵轻微抓挠的触感。她一回头,惊喜道:“小雀!” 是早上被那对男女吓跑的小麻雀,不知怎的找到了她的院子中来。 阿妩起身,揪下一块玉米面窝头,捻成碎末洒在掌心:“还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 小雀跳到她掌心,低头啄食了起来。阿妩轻抚它灰扑扑的翅膀,眼底说不出的喜爱。 良久,她压低了声音,似梦呓般的低语,却带着郑重的决心:“我想离开国公府。” 回应她的,只有小雀欢快的啼鸣。 第4章 第 4 章 五日后,三辆马车停在国公府正门之外。 撷芳宴并不稀奇,无非是借着赏花之名,让未婚男女相互照面。但这一回,举办此宴的是武将之家,实为稀奇事一件。 车轮辘辘,青帘下的流苏穗子随风轻轻摇动。 下人的絮语,飘入阿妩耳畔。 “范家算什么,区区一个将军。比起咱们老太爷随太/祖打天下的功勋,差太远了!” 阿妩听了不由失笑。英国公府上下无论多少条心,唯在一事上如出一辙的相似。从主子到烧火丫头,皆爱对祖上荣耀如数家珍、沾沾自喜。 也不知老英国公泉下有知,该是喜是悲。 不过这振武将军范家,她仿佛从哪听过。阿妩眯起眼睛……对了!是父亲曾提到过一回。 说来也巧,若依父亲所言,范家还与前日遇见的谢世子有些瓜葛。 世子的父亲淮安王镇守边关十余年,威名赫赫。却在十二年前伤了一眼一腿,再难掌兵。 今上便把这一重任,交给了时任禁军首领的范成镐。 北戎的恶狼们得知淮安王受伤,趁机大举南下劫掠。好巧不巧,竟与北上的范成镐狭路相逢,短兵相接。 那一战堪称惨败,十万大军死伤过半。若非靠淮安王旧部们浴血拼杀,边关险些就守不住。 败讯传至京城,引得今上勃然大怒。班师回朝论功行赏时,封了范成镐个杂号将军草草了事。 是以,范家在京城的地位颇为尴尬。 也不知这一回,他们广发请帖、大办撷芳宴所为何事。阿妩一边想,一边百无聊赖地揪起了车帘下的流苏。 不过,左右与她没什么关系。 她只须依夫人的吩咐,扮好罗元绍的未婚妻子就好。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范家门前。 阿妩运气不巧,在车水马龙中被堵了一阵。进入花园时,罗郑二人已等了一会儿,郑月秋见她便刺道:“怎么比乌龟还慢?” 阿妩权作没听到。 倒是罗元绍轻扯了扯郑月秋的袖子,示意她小声些。 几人往里走去。罗元绍与郑月秋寸步不离、衣袂相接。 阿妩见状,不着痕迹向后退了一步。 不多时,一个金红步摇银朱罗裙的女子迎面走来:“我姓范名玉瑶,在姊妹中行二,忝为这回撷芳宴的东道主。请问三位是?” “原来是范二姑娘,幸会。”罗元绍掏出帖子递给她。 范玉瑶展开帖子:“原来是国公府的贵客盈门,今日真是蓬荜生辉了。”旋即粲然一笑,落落大方道:“寒舍简朴,只撷得春色三分,几位凭喜好自赏便是。” 不知为何,阿妩总觉得她对罗元绍尤为热情。 对上自己和郑月秋,笑意便淡了三分。 下一刻,便瞥到郑月秋狠狠剜了范二小姐一眼。 阿妩不禁弯了弯唇角——看来不是错觉。 范玉瑶又瞧了罗元绍几眼,才施施然移开了目光。模样不差、家世也好,勉强配得上她。可惜了,是个有婚约在身的。 又遥遥望了一眼园中的男子们,心下暗叹一声:人来了这么多,却一个适合做夫君的也无。 撷芳宴形似上巳节,是个未婚男女彼此相看之处。 无人知晓,范玉瑶有自己的私心。 范家门庭中落,儿女婚事上也愈发糟践人。范玉瑶殊死相搏,才换来举办撷芳宴的一线生机。她向家人们保证,定会在宴上找到个高门的好夫婿。若没人瞧上她,就老老实实给当人填房。 范家琢磨着攀上一门好亲也能沾光,这才点头。 此时的范府花园,衣香鬓影,喧闹非凡,满院招摇的桃李柳杏反倒成了配角。不少人三二结伴,说是一同赏花,眼神却止不住往人身上瞟。 郑夫人为阿妩置办了一身缂丝妆花软绸裙,日照之下,衣袖恍若生出淡淡华光。更兼颊边朱粉轻匀,愈发艳若桃李。甫一出现,就招惹了不少人的目光,倒把身旁的一男一女衬得落俗了。 人群中,一个青年忽地眼前一亮。 “阿妩——” 阿妩若有所感,恰与他对上了目光。 “阿妩!真是你!”青年见状喜上眉梢,却被身旁友人一把拽住:“怎的这般猴急?见到美人便要结识一番?” “莫浑说,阿妩是我师祖的外孙女。我们从小便认识的。” “哦,原来青梅竹马啊。”另一个男子先是打趣,突然面色乍变:“等等,正和你何时有了个师祖?” “该不会是令尊的座师,陈太师罢?” 晁正和一阵沉默:“明威兄猜得不错。” “陈太师当年触怒龙颜,并未牵连到你家。”男子压低了声音:“可对他的外孙女动心思,正和兄,你这不是上赶着扎皇上的眼么?” 晁正和紧盯着阿妩身旁的罗元绍,眉间一黯:“什么我动心思,你莫要乱说话污人名节……她,她已有婚约了。” “可不是我乱说,她方才看了你好几眼。” “果真?”晁正和一喜:“那我去同她说几句话!” - 阿妩确实瞧了晁正和好几眼。 她从未想到,会在此地碰见儿时的玩伴。 晁父与她父皆是外祖的学生。两家从前常有来往。只是后来,外祖触怒了皇上被剥落了官身,主动与学生们划清了界限,而她双亲亡故后一直寄住国公府。 自此,两人已然数年未见了。 阿妩明眸微澜,心底掠过一个大胆的想法,就见晁正和径直走来:“阿妩,许久不见,不知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他声音不小,被另外的二人听了去。 罗元绍打量着忽然出现的陌生男子,不快地眯了眯眼:“敢问这位公子是?” 晁正和拱手:“晁正和。家父礼部尚书。” “原来是晁兄。”罗元绍淡笑:“想来是在下才疏学浅之故,竟从未听过晁兄之名,此番相识也是幸事。只不过,阿妩这些年有我公府照料,就不劳晁兄费心了。” 晁正被刺了一句也不恼,而是恳切看向阿妩:“阿妩,你过得如何?英国公府可有人慢待你?” 阿妩:“……” 纵是有,还能当着罗元绍的面说出来么? 甜润的嗓音轻声道:“劳烦挂心,我一切都好。只是不能常去探望外公,不知他最近身子如何了。” “你放心。”晁正和道:“师祖那处我常常去瞧的,他身体硬朗得很。” “哦?”罗元绍插了一句:“那就多谢晁公子,为我与阿妩照料外祖父的身子了。”后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似是在提醒:你不过是个外人,我与阿妩才是一家人。 淡淡的火药味弥漫在二人之间。 阿妩暗道不好。 她并未拉架,而是先看向郑月秋。果然,只见郑月秋面色铁青,指尖在衣袖上攥出深深的褶皱。 阿妩当机立断:“表兄,我与晁公子多年未见,有些话要说。你先陪月秋赏赏春景,我去去就回。” 晁正和闻言一喜。 罗元绍有些不虞,却未多说什么。 岂料,郑月秋却突然发难:“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果然有许多情分要叙,这就迫不及待了。” 阿妩轻叹了一声。 本想祸水东引,把盛怒的郑月秋留给罗元绍处理。没想到,火还是烧到自己身上来。 晁正和脸色涨红:“这位姑娘,说话且注意些分寸。我与阿妩只是幼时玩伴,断无你口中那般暧昧。” “哦,只是幼时玩伴,见了她便巴巴的赶来,比哈巴狗还听话。” “你——”晁正和从未听过这般直白的难听话,气得发怔却不知如何反驳。 “心中有佛,见谁都是佛。自己上赶着,见谁都是巴巴的。”阿妩回了一句,在郑月秋还嘴之前,连忙拉走了晁正和。 比起口角,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两人行至一偏僻角落。 晁正和面上余红未散,气咻咻道:“阿妩,那是英国公府的什么人?我从未见过这般无礼的女子!” “不相关的人,不必为她动气。”阿妩抬头,明眸闪烁,流露出几分希冀与急切:“方才你说,近来时常去拜访外公他老人家么?” 她方才提及外公,是刻意为之的。 外公当年因卷入一桩旧案,被皇上剥官为民,三朝辅政之功化为乌有。他心灰意冷下自绝了门庭。无论亲朋故旧,一概闭门不见。 连阿妩失去双亲后,也未被接回陈府,而是寄养在国公府上。 但阿妩知晓外公的苦心——他唯恐自己被皇上厌恶,也连累了亲朋。 晁正和点头:“确有此事。前几年我上门,十次里有八次不得见。这几年进门的次数渐渐多了。想来他老人家也想开了些。” “那能不能劳烦你告诉外公,说我想见他一面,有些话要对他说。” 外公一生清正,绝不会容许她被纳作妾室。 欲离开国公府,没有比他老人家出面更名正言顺的方法了。 “自没问题。”晁正和点头,片刻之后却犹疑了:“阿妩。你想见师祖,可是遭遇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是不是国公府有人欺负你?他们怎能这么对你?” 另两人还在不远处,更兼此地人多眼杂。 阿妩只能摇头:“未曾。” “还说没有!”晁正和忽然激动道:“我不过一个陌生人,那女子就满口胡言,她平日又是如何对你的?是不是她和罗元绍负了你?我从前就觉得你那表兄绝非良人——” 他越说声音越大,却被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打断。 “那是……谢世子!你们瞧!”女子们或是好奇,或是倾慕。 “谢蕴怎么来了?”男子们却齐齐失落地叹息。 争执的两人也不禁回头。 只见范二小姐与一男子朝园中走来。她一身金红本是极惹眼,却不及身后玉冠玄衣的男子半分夺目。 丰神如玉、眉目入画,濯濯似三月春柳。冷淡矜贵的气韵,亦遮不住清挺风流的意态。有熏风拂过,玉兰杏蕊纷纷坠于他白玉发冠之间,似落了层粉白的细雪。 方才还低呼的人群,竟被他风姿所慑,齐齐寂静了一瞬。 旋即,更细密的私语之声响起。 “不是吧,世子怎会登范府的门?” “倒不如说,范家还真有脸把帖子发到淮安王府!谁不知他家的门楣是从哪偷来的?” “也是忒不要脸了。” 知晓当年旧事之人不在少数,议论之声汇成嘈切的嗡鸣,使范二小姐面色青红交加。 给淮安王府下帖子,不过是礼节使然。谢蕴会亲自登门,连她本人亦不曾想到。 范二小姐勉力维持着笑容,指尖却紧紧绞起裙摆。 那些闲言碎语有一点说对了,自家起势确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谢世子却登门赴宴。是不计前嫌,还是…… 若是前者,范玉瑶心间一荡:那她和谢蕴,是否有几分可能呢? 今日登门的男子,能配上她的不是心有所属、便是婚约在身。 余下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不值一提。 谢蕴一出,他人的风姿便乍然黯淡下去。可巧,他乃淮安王之子,和她同为武勋之后,断无文臣家的门第之见。 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夫婿了。 她心中既忐忑不安,又似小鹿乱撞,半晌小心翼翼试探:“世子果如传说中如芝兰玉树、光耀照人,使蓬荜生辉。” “传言多为谬赞,范小姐客气。”谢蕴惜字如金,步履始终落在几步之外。 范玉瑶见状,不禁悻悻然。 她算看明白了,谢蕴一举一动皆合乎规矩仪度,却无不拒人千里之外,让人半分遐思的余裕也无。 可他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样好的机会,范玉瑶断不会便宜给旁人。 范玉瑶的目光一转,旋即变为决然。 她为了不去给老头当填房,下定决心在今日孤注一掷,自然做了两手准备。 看中的人愿意就万事大吉,若是不愿…… 她几步行至人群阑珊之处,招来婢女:“去,将我卧房暗格第二层木盒里的药包取出,切记莫被旁人看了去。” 这厢,晁正和的质问乍然被打断,面色讪然。他觑着阿妩风轻云淡的神色:“方才是我莽撞了。你放心,给师祖的话,我一定帮你带到。” “嗯呐。”阿妩满意地眨了眨眼。有了这句承诺,今日便不虚此行。 “但是你若是果真受了那女子欺负,也莫要……” “晁兄!”阿妩甜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眸光闪烁,似在暗示着什么。 无他,只因他口中的“那女子”正怒气冲冲,飞快向他们走来:“唐妩你说,方才那男子,是不是就是姑父那天的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