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纪》 53.烛影 赵元佐带着刘娥及楚王府侍卫,回到汴京城外。赵元佐的车行至一处丘陵下,一名先行策马探路的侍卫从城门方向疾驰折返,在赵元佐车前下马,单膝跪地禀报:“南薰门外有许多兵卒严阵以待,看他们的戎装,应该是皇城司与奉宸队的禁卫,领兵的是曹侍中和韩国公,不知……不知是否在等大王。” 赵元佐跳下马车,快步登上丘陵较高处,朝城门方向眺望。 正如侍卫所言,曹彬与潘美领兵等待的正是赵元佐。此前王继恩回宫,向赵炅禀报了赵元佐赶赴房州试图救赵廷美之事,赵炅大怒,命曹彬与潘美带禁军前去捉拿赵元佐。曹彬出了城门,却按兵不动,并让潘美及其麾下禁卫亦随其在此等候。 潘美不解,问曹彬何不往房州方向去,尽快把赵元佐抓回来。曹彬淡淡道:“楚王一向忠诚,不会做出谋逆之事,涪陵县公既亡,他很快便会回京。他是皇帝看重的皇子,我们不能损了他颜面,等他自己回来吧。” 潘美左等右等,不见赵元佐踪迹,又对曹彬道:“我们还是速速去追捕楚王吧。官家既下了令,若你我懈怠,未能及时复命,难逃罪责。” 曹彬仍摆首:“你我前往房州,楚王便是被追捕回来的,若在此等候,楚王自己回来,便是迷途知返,于他,罪责有轻重之分。何况,官家真正希望看到的,是儿子自己回来。” 潘美若有所悟,继续按兵不动,随曹彬一起等待。 曹彬半瞑双目,远眺面前大道,镇定自如。 赵元佐望见南薰门外形势,从丘陵上下来,走到马车前对刘娥道:“父皇已派兵要捉我回去。我们暂时分道而行。你先找龚师傅安顿下来,我若无事,会去找你。” 刘娥掀帘而出:“不行,我随你回去,是吉是凶,总要有人与你一起承担。” 赵元佐决然道:“飞蛾扑火,徒劳无益。”旋即吩咐一旁为他牵马的侍卫,“你为刘姑娘驾车,送她去城中找银匠龚美。” 侍卫领命,赵元佐策身上了自己的马,向刘娥说了声“多保重”,便朝南薰门驰去。 其余侍卫也追随元佐绝尘而去。刘娥不祥之感愈盛,含泪追赶着唤“大王”,但很快被留下为她驾车的侍卫拉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元佐消失在西风漫卷的古道烟尘中。 赵元佐在南薰门前下马,曹彬与松了一口气的潘美亦下马,双双拱手相迎。 曹彬含笑和言道:“楚王,我等奉官家之名在此等候,待大王归来,即护送大王入宫面圣。” 赵元佐点点头,朝曹彬略一拱手,即阔步入城门,神色凝重地走向暝色渐浓的宫阙。 前一夜,王继恩带回来赵廷美饮鸩的消息,心腹之患就此彻底消除,一切尘埃落定,赵炅却没有自己原来想象的轻松,一个人枯坐于万岁殿中,看庭前日晷光影陆离,斗转星移,一阵割除痈疽般尖锐的疼痛涌上心头,他瞬了瞬目,屏却鲜血淋漓的浮想,步履沉重地朝卧榻走去。 朕只是累了,歇歇便好。他安慰自己。 独眠至中宵,他被一阵凉风唤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面前帷幔飘散,溅满紊乱脉搏般跃动着的红色烛影,那丝罗幔帐因此产生半透明的质感,而一位男子高大的影子落在幔帐上,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随着男子的行近,幔帐上那道身影颜色越来越深,像从赵炅湮远的记忆深处浮出,那比夜色深浓的黑令他毛骨悚然。 他猛地坐起,死死地盯着那身影,喝道:“是谁?” 影子在幔帐前止步,并不作答。 赵炅惊惶地从榻上跃下,在水波般漾动的光影中摸索到室内西壁,那里陈列有一架器物,除了皇帝的仪仗器具,还有他的佩剑。 他颤抖的手依次摸去,先后摸到如意、鹤扇、幡、丝拂,却不见佩剑。他凝神再寻,一柄玉质的物事闯入掌中,触手冰凉。 借着稀薄的烛红光影,他提起一看,赫然发现那是一柄柱斧。 这用于皇帝出行时驾前仪导行的器物此刻却看得他浑身一颤,似被烫了手一般,他慌忙撒手抛下柱斧,那当啷坠地的声音又吓得他瞳孔收缩,肝胆俱裂。 幔帐外的影子又动了动,仿佛要掀帘进来。赵炅立时大呼:“出去!” 影子动作稍止,然而很快又伸手,将幔帐拨开。 赵炅痛苦地闭上眼睛,像等待那令他恐惧的力量的审判。 那影子无声地靠近,然后在紧闭双目、一头冷汗的赵炅面前跪下,唤了声:“爹爹。” 赵炅睁开眼睛,茫然注视面前的人,须臾试探着唤:“元佐?” “是,臣元佐,向爹爹请安。”赵元佐朝他叩拜,面上却是相当冷淡,殊无笑意。 赵炅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镇静的神情,冷面问赵元佐:“你去哪里了?” 赵元佐直身跪着,仅以二字作答:“房州。” 赵炅漠然再问:“你知道皇子没我旨意擅自离京是重罪么?” 赵元佐道:“知道……但是,目睹四叔丧命而无所作为,于我而言,是更重的罪。” “放肆!”赵炅重重拂袖,劈向赵元佐的脸,“瞧瞧你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样子!公然违命,是非不分,与逆臣沆瀣一气,枉我白白养育你二十年!” “养育?”赵元佐似听到了一个可笑的词,不由一哂,“爹爹与母亲生下我,但何曾养育过我。母亲生我那天,你在哪里?是四叔赶到开封府,守在衙署等待我出生。他是除母亲和乳娘外第一个抱我的人。我读书习字的时候,你在哪里?是四叔为我开蒙,握着我的手,教我写每一个我写不好的字。我学习骑射的时候,你在哪里?是四叔教我驾驭马匹,指导我挽弓射柳、引剑透甲。而你呢,只会在偶尔想起我的时候命令一声:‘元佐,让爹爹瞧瞧你飞白练得怎样了。’或者,‘元佐,舞段剑给爹爹看看。’……养育,爹爹以为,给我王爵厚禄,许我衣食无忧,便是养育了么?而那些父亲对儿子的教养,完全是四叔代爹爹完成。爹爹说我失魂落魄,如丧考妣。是的,我早已视四叔如父亲,所以他去世,我的确如丧失父亲一样悲痛。” 说到最后这几句,赵元佐脸上嘲讽的笑逐渐淡去,目中含悲,声音也颇有哽咽之意,末了他垂首,想掩饰眼中的泪意,不料却有两滴泪旋即坠下,落在赵炅足下的青砖上。 而赵炅胸口起伏,已气得目眦欲裂。待赵元佐说完,他当即怒喝道:“好,我便告诉你,当时我在做什么!” 他调整呼吸,让气息稍微平稳,再盯着儿子,一句一顿,声音不大,但十分清晰地说道:“你出生那天,是蜀主孟昶被押送到汴京的日子。此前为了灭蜀,我与先帝日夜筹谋,调兵遣将,发兵二路攻蜀,逼得孟昶开城投降。孟昶来到京师,先帝自不会出迎,但命我以皇弟和开封尹的身份,在玉津园接待他,代表大宋,接受蜀地的臣服,将西南疆域纳入版图……你开始读书习字之时,我在辅佐先帝,制定攻打南汉的策略。大军南下,势如破竹,南汉末代君王刘伥也只得俯首称臣……你学习骑射那年,我又何曾闲着?当时南方诸国,只余南唐,先帝欲一举灭唐,又怕将帅拥兵自立,是我,劝先帝信任曹彬,又以潘美家眷为质,让他一心作战,不敢谋逆……日以继夜,通宵达旦地运筹帷幄,换来了宋军攻破金陵城的消息!” 见赵元佐低首不言,赵炅冷冷一笑:“你四叔对你的教养,不过是凡夫俗子所为,作用与乳保类似。而你爹爹我,以身作则,向你展示身为君王应具备的目光、智慧与魄力,对你来说,难道不是更为可贵的养育?” 赵元佐依旧沉默,不表示认同,亦不反驳。 赵炅凝视面前的儿子,细看他酷似自己的眉目,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这些年来,爹爹那么辛苦,也是为了拼却此身,打下更辽阔的江山,亲手交到你手中。” 他伸手去扶正适才赵元佐因跪拜而微微倾斜的冠巾,再低身让儿子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双手握住元佐手臂,以格外温和的语气对儿子殷殷道:“因为,你是最像我的孩子呀。你那么聪明,睿智,无论相貌还是文韬武略都像年轻时的我。我很早就决定,要立你为储君,将来让你坐上我为你备好的御座。” 赵元佐闻声抬首,冷静地对赵炅说出全然在他意料之外的话:“不,爹爹,我并不想坐在染血的御座上。” 赵炅一怔,两簇怒火难以抑制地从眼中迸发,语气中却带着森森寒意:“什么?你在说什么?” “爹爹,我并不像你,也不想像你。”赵元佐抿了抿唇,引出一抹苦涩笑意,“从开宝九年的那个冬天起,我就决定,不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54.斧声 赵元佐记忆中的二伯赵匡胤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这与他帝王的外表有些相悖。 武将出身的伯父身材魁伟,皮肤黝黑,不怒自威,宫廷流传着一些关于他的故事,描述了君主的雷霆之怒。例如,某日他在后苑赏牡丹,欲与一位他宠爱的宫嫔共享这和美春光,遂遣人传宣美人前来。美人推说疾病未愈,两次宣召均不至。赵匡胤亲自摘了一朵牡丹,前往美人居处,将牡丹簪在美人髻上。美人勉强受之,但待皇帝出门,便将牡丹摘下,掷于地上。 赵匡胤并未走远,思及美人,又转身折回,岂料正好看见这一幕。赵匡胤面上青红不定,旋即大怒:“我何等艰勤才得天下,岂可被一妇人蒙蔽心智,败坏基业!”言罢引佩刀斩断美人皓腕,扬长而去。 因此,元佐每次入宫,母亲都要叮嘱他言行谨慎,切勿激怒伯父。 然而元佐兄弟面对的伯父绝非传言中暴戾的君主,他一见子侄就开怀笑,甚至会把年幼者举到他肩头坐着,舐犊之状与寻常百姓无异。 元佐兄弟之中,最得伯父宠爱的是元侃。元侃从小便聪明伶俐,被伯父养在宫中。元侃与叔伯兄弟们嬉闹,常指挥他们排兵布阵,而自命为“元帅”,甚至要元佐和皇帝的幼子德芳都在游戏中听命于他。有一次,那时名为赵光义的赵炅看见,十分惶恐地代元侃向皇兄请罪,赵匡胤哈哈一笑,提起被他当拐杖用的玉柱斧,轻轻拍了拍元侃的臀部,口中却赞道:“好小子,有志气!” 与弟弟相较,元佐沉静得多,小小年纪便沉浸于书史弓弦之中,见了伯父及从兄弟,也言谈得体,进退合宜。 开宝九年冬十月,十二岁的赵元佐入宫看望弟弟元侃,元侃拉着他到皇帝寝殿万岁殿见伯父。赵匡胤从大殿御座上下来,笑而相迎。 赵元佐打量伯父身后刚换上的暂新的御座,目中满溢好奇之情。赵匡胤便一指御座:“来,你坐上去试试。” 元佐立即欠身推辞:“明君御座,侄儿岂敢僭越触碰。” 赵匡胤笑问:“何谓为明君暗君?” 元佐不假思索地答道:“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赵匡胤大为惊奇:“你读过《贞观政要》?” 他们的一问一答,正是《贞观政要》里记载的唐太宗与魏征的对话。 元佐道:“臣只是胡乱看过两页。” 赵匡胤笑着拍他的肩:“不错,不错。二伯夜间就寝之前,也爱读些史书。你这次在宫中多住几日,晚上来万岁殿,我们一起看看书,讲讲故事。” 元佐领命。 二人对谈之后一回首,发现元侃竟悄无声息地自己爬上御座,已然大喇喇地端坐着了。赵匡胤错愕,旋即靠近御座,俯身问元侃:“这天子,好做么?” 元侃手按御座两侧,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老成地答道:“顺应天命罢了。” 赵匡胤捋须大笑。元侃则朝低首浅笑的元佐扬了扬眉,九岁孩童的明眸中闪烁着关于未来的一千种好奇。 元佐留在宫中,每夜前往万岁殿,与伯父谈论书史,然后各自安歇。伯父常夸赞他学识,又每每从历史中引一段故事,与他探讨。元佐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他与父亲之间从未有过的经历。父亲奔波于宫城与开封府之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那样的忙碌。 十月十九日这晚,元佐如约来到万岁殿,却被殿中内人告知,官家去太清阁观望天象,不在殿中,请元佐稍候片刻。元佐仰首观天,但见星斗明灿,月色清澄,俨然是晴空夜相。估计伯父很快会归来,元佐进入殿内,坐下静待伯父。 元佐于等待中不时侧首看天际,那一轮明月像是长了绒毛,渐趋模糊,开始融于夜空中。须臾,阴霾四起,天地陡变,一阵夜风袭入殿中,元佐觉察到那潮湿空气带来的刺骨凉意,不禁打了个寒战。很快地,雪雹被北风席卷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遽然落下,迅速在阶前积了茫茫一片。 元佐退到被幔帐隔出的燃炭的暖阁中继续等待,眼帘在温暖的火光中逐渐低垂,不知不觉地坠入梦乡。 元佐被禁中传来的更漏声惊醒,此时已三更。元佐掀开暖阁幔帐,从缝隙中看见殿中设有酒案,仅伯父与父亲于烛影中对酌,身旁并无人伺候,应是被他们屏退了。 元佐本欲现身请安,却发现此刻的伯父面含怒气,满面通红,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元佐心中害怕,遂止步不前,依旧通过幔帐缝隙观看二人情形。 伯父拍案而起,拄着玉柱斧走到殿门阶前。父亲离席追随,衔笑向他作揖致歉。他口中说着请兄长恕罪的话,却笑容冷淡,目色冰凉,看上去并无诚意。 殿前积雪已数寸,两人的影子落在雪上,中间约有两尺的距离。父亲忽然朝伯父倾身,在他耳边低语。听了父亲的话,伯父陡然暴怒,提起柱斧猛地戳雪,逼父亲远离他。在那沉闷的铲雪声间隙,元佐听见伯父对父亲怒喝:“好做!好做!” 父亲只是冷笑着避让,却并无告退的意思。伯父愈怒,举起柱斧就要砸向父亲。父亲抬手握住柱斧手柄,骤然将这武器夺去,另一手箍住了伯父的脖颈。 伯父年纪大了,旧伤复发,行动不便,所以需要玉柱斧支撑,此刻为父亲挟持,足下无力,呼吸困难亦不能发声,遂被父亲半扶半拖地带回烛影摇红的殿中。 两壁宫烛焰火摇曳,忽明忽暗,寂然无声。伯父节俭,万岁殿中只用青布幔,层层叠叠,夜间晦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水墨洇染的山峦。 宮烛跳跃的光影幻化成一只只妖冶的手,依次抚过父亲冷峻的脸。他目不斜视,挟持着伯父,一步步坚定地穿过青布幔中的墨色山涧,朝伯父御榻走去。 御榻所在处不在元佐视野之内,他不知道随后那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偶有些许挣扎声传来,元佐茫然听着,心中恐惧随夜色渐深,终于缩至一隅,闭上双目捂住了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从御榻处走出,来到门外,他仰首看看雪后初霁的夜空,掸掸衣袖,踏雪而去。 待父亲身影消失。赵元佐从暖阁中出来,步履轻缓、小心翼翼地走向帷幔低垂的御榻。 拨开榻前的青布幔,他看见伯父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在宮烛映照下,伯父面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潮红,然而五官并不狰狞,似在安然沉睡。 元佐轻唤一声“二伯”,并无人回应。他伸手触摸伯父的脸,发现已是一片冰凉。 元佐惶然后退,足下有物阻隔,令他步伐一滞。他低头一看,见正是伯父常用的玉柱斧。 元佐心下大恸,泪水奔涌而出。他竭力抑制着哭声,狂奔着离开万岁殿。 禁漏五鼓,宫中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父亲据说“受遗诏”,于柩前即位,成为了如今的官家。 元佐带领着众弟弟,向御座上的父亲行礼如仪,从此将白雪,青幔,妖冶的烛影,戳雪的斧声,及那夜所有的记忆深锁于心间,从不愿忆及,更遑论向任何人提起。 “所以,那天的事,你看见了?”赵炅问面前的儿子,他的声音听起来飘渺而苍凉,令元佐想起那晚侵入万岁殿的夜风。 “我看见一些,但并未尽知。”赵元佐凄然笑笑,“正如我看见德昭自刎,德芳病逝,却不知他们之前经历过什么。” “你认为,他们都是我杀的?”赵炅举目望着幔帐上摇曳的焰影,沉声再问。 赵元佐摇摇头,垂目道:“爹爹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元佐不敢妄断。只是希望爹爹明白,四叔多年来,教我以义方,元佐愚鲁,只知忠、孝、恭、俭,有负爹爹厚望,成为不了爹爹那样的人,请爹爹降罪,或贬为庶人,或流放斩杀,悉听尊便。如今惟望爹爹顾念与四叔兄弟情谊,勿连坐其亲眷家人,许他们一世平安。” 赵炅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一心念着你四叔和他的家人。” 赵元佐道:“四叔于我有顾复之恩,我于四叔有孺慕之情,若此时置身事外,不闻不问,是何人也?” “顾复之恩,孺慕之情?”赵炅嘲讽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然仰面大笑,直至眼角笑出泪来,然后他收敛所有驿动的表情,肃然直视赵元佐,扬声道,“好,我就让你看看,教你忠孝恭俭的四叔给予你的,是何等顾复之恩!” 他疾步走到寝阁一侧加锁的立柜前,取来钥匙将锁打开,从中取出一个依旧上锁的匣子,开锁之后揭开盖子,握起里面的一卷文书,走回元佐面前,抛于地上:“你自己看吧。” 那是卢多逊的供词。 赵元佐拾起供词,匆匆扫视,面上如赵炅所料,迅速出现了紊乱的情绪。 “不可能!”赵元佐抬起头,一把将文书揉成一团,掷向黑暗的角落。他眉峰紧蹙,目含刃光拂向父亲,斩钉截铁地断言,“四叔不可能想杀我……你骗我!” 赵炅坦然与他对视:“这是你四叔最信任的人的供词,绝无虚妄之言。” “你骗我!”赵元佐扬声重复,放弃跪姿站了起来,咄咄逼人地盯着父亲,走近两步,“这供词,是你伪造的。四叔视我如亲生子,绝不会有害我之心!” “我伪造?”赵炅怒视儿子,双目尽赤,“这供词如果是我伪造的,我为何不在你四叔事败之日就给你看,也不公诸于众?为何我不经他人手,亲自将这供词严密收藏在寝阁之中,深恐泄露?” 赵元佐默然,垂着的两手双拳紧握,在等待父亲继续发声的间隙指甲几乎已嵌入掌心。 “因为我怕你知道,你视之若父的四叔,为了你不肯坐的染血的御座,早将你列入了杀戮的名单!” 赵炅没有再给儿子任何希望,冷酷地再次挑明了真相。 55.父子 摇曳的烛影依然如开宝九年那个冬夜,幽幽地抚过赵元佐的脸,宛如沉默着见证了一切的妖灵的手。元佐抬起头来,双目莹莹,茫然视前方,透过一层暗涌的水光,看见的不是面前的父亲,而是他在四叔身边度过的童年: 春日挽弓射柳,廷美悄然走到元佐身后,握住元佐轻颤的手,亲自教他引弓瞄准; 夏日午后小院,元佐在蝉鸣声中习字,廷美立于他身旁观看,微笑着摇摇头,然后提笔示范,寥寥几字势若龙蛇舞,元佐喜而叹服; 秋高气爽,廷美携元佐于太清阁登高,遥指汴京楼宇通衢,与他定下鞍马绕街的计划; 冬来天地银装素裹,廷美带着元佐来到冰封的汴河之上,两人协力堆雪人,笑语不断,一如寻常百姓家父子。其间元佐打了个喷嚏,廷美立即脱下身上大氅披在他身上…… 因此,心底漫出那时四叔给予的暖意,赵元佐面对父亲启口道:“不会的。”这是更加决绝的断言,虽然看着父亲,那语气却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告诉我的一切都是你编造的谎言。四叔没有谋逆,更不会想杀我,而你,为了阻止他成为储君,不惜构陷他谋逆,为了摧毁他与我的亲情,便伪造卢多逊的证词,企图破坏他在我心中父亲一般的形象。爹爹,你已经把皇权牢牢地攥在手中,将四叔逼至绝路,为何还嫉妒他用十几年的光阴换来的我对他的亲近,要用谎言撕裂我们的亲情?” “我嫉妒他?我编造谎言?”赵炅睁大眼睛直视儿子,怒极反笑,“你是不是以为,他死于我自私的权欲,而他全然无辜?他始终是你心中的慈父、贤臣、温良的受害者,而我是无耻的小人、暴君、残酷的刽子手?” 赵元佐无言,但仍毫不妥协地盯着父亲。 赵炅赤红着双目愤然四顾,终于在西壁一隅找到遗失的佩剑。他疾步过去提起剑,走回元佐面前,调转剑柄直直地递给儿子:“来,为你四叔报仇,杀了我!” 赵元佐一怔,目光从剑柄移回父亲脸上,双唇动了动,但终未出声。 “接过剑,刺向你的父亲!”赵炅向他逼近一步,目光炯炯地直视着他喝道,“如果我的血可以将你从梦境中唤醒,看清谁是编造谎言的人,那我死而无憾!” 赵元佐略显惊惶,迟疑地挪步退向后方,而赵炅毫不相让,仍握着剑步步逼近:“你不是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足下的江山,身后的御座么?今日我就将命交给你,请你想想,骗你的到底是我还是你四叔。若你坚信是我,就杀了我,守护好你那虚妄的梦境,继续向梦里的四叔献上你的孺慕之情。而我,也不想再活着,眼睁睁地看着我曾寄予厚望的孩子变得如此愚蠢。” 赵元佐不住后退,赵炅继续紧逼,直至元佐为殿柱所阻,退无可退。 赵元佐疲惫地垂下眼帘,凝视父亲递来的剑,凄然一笑,随即猛地接过那剑,手腕一旋,闭目引利刃朝自己颈边割去。 赵炅瞠目,见已不及夺剑,遂伸左臂至元佐颈边,硬生生地挡住了割向儿子命脉的剑刃。 赵元佐清楚地感觉到剑刃刺入血肉,然而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剧痛随之而来。他睁开眼睛侧首看,发现利刃陷入的是父亲的左手前臂。 他惶然抛开剑,血从赵炅的手臂上奔涌而出,赵炅收回手,几滴血随他手势旋起的风飘落在赵元佐脸颊上。 赵炅一脚将地上的剑远远踢开,喘着气看了看儿子,才拉起袖子紧紧缠在伤口上止血。 赵元佐摸摸脸上温热的血迹,忽然泪流满面:所以,正如父亲所说,自己一直是活在梦境里么?分不清真假虚实,人情冷暖,在谎言和错觉中付出真心,让虚妄的关爱屏蔽了真正的亲情。 头痛欲裂,眼前景象在烛光中飘浮无定,赵元佐双手扶额,跪了下来,在渐趋模糊的意识中挣扎地想:什么是真?哪个是假?面前一段红尘,三千世界,记忆中那些悲欢歌哭,都是存在的,抑或皆在自己梦中?如果是梦,何时醒转,如何醒来?到底身在何处?又该去向何方? 从前的信仰轰然坍塌,他在天旋地转的痛苦中紧按额头,瑟瑟颤抖,终于忍无可忍地仰面发出一声悲吼,音如雷鸣,回旋在万籁寂静的夜幕中,沉睡的宫城由此激起了一阵涟漪般的骚动。 万岁殿外响起迭沓的步履声,先是王继恩带着几名内侍进入,旋即大腹显怀的李清瞳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赶来,散发素颜,腰际未悬玉珂瑶珮,兀自不及妆饰。 王继恩一见殿中情形,大骇,命几名内侍架住元佐,自己奔至赵炅面前拱手作揖,自告失职之罪。 李清瞳发现地上的血迹,脸色煞白地上下扫视元佐,不见他有伤,再一顾赵炅,窥见他手臂上大片的血迹,顿时失声惊呼,扑至赵炅身旁,拉起他的左臂焦急地查看伤势,取出自己的丝巾手忙脚乱地系住他仍在渗血的伤口,又连声命王继恩快传太医。 赵炅颓然走回榻前坐下,冷眼打量远处失魂落魄的元佐。李清瞳松开搀扶赵炅的手,直身面对赵元佐,审视一番后对王继恩道:“看楚王这模样,像是突发癔症,今日所为,应是神志不清所致。快让人送他回去,多请几名太医,悉心为他诊治。” 王继恩唯诺着欠身,目光却瞥向赵炅,似在等待皇帝的指示。而赵炅只是倦怠地挥了挥袖,示意他按德妃的意思做。 王继恩遂让几名内侍将赵元佐扶出万岁殿,等待太医间隙,自己上前欲再为赵炅的伤口稍作处理,赵炅只是摆手,命他在殿外等候。 见王继恩退去,殿内再无旁人,李清瞳方才轻声询问赵炅今夜发生何事。赵炅简单作答:“元佐受不了廷美欲诛杀他的事实,欲引颈自刎,被我拦下,我的手就被剑划了一下。” 李清瞳道:“大哥良善,发现真相,一时想不开,有些失心疯……一定不是故意犯上,今日疯癫之举,还望官家原谅。” 赵炅语气淡漠地应道:“他今日犯下的,是大错,必须要付出代价。” 李清瞳一惊,立即在赵炅面前跪下,恳求道:“大哥损伤龙体,自然罪不可恕,但纯属误伤,实非出于本意。官家如何罚他都行,都是他应该领受的,只是官家切勿将他按律论处,别让这一次无心之失,令他万劫不复。” 赵炅冷冷地审视她,一时无语。李清瞳低首避开他的目光,恢复了温雅从容的姿态,又徐徐道:“妾听大哥的乳保说起过,李姐姐临终时,曾向官家留下一句遗言……” 她顿了顿,微微抬起头,却未敢与赵炅对视,只用她柔软的语调转述着赵元佐生母李夫人的遗言,“愿你将所有给予我的怜悯,化作对我孩子的爱惜。” “你为何提沫然?”沉默着听她说完,赵炅才幽然问。见李清瞳不答,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颌,看向她眸心:“你这么维护元佐,倒像他亲娘一样。” 李清瞳在他冰凉的手心中垂下双睫,低眉道:“妾入宫时,官家便说,妾长得像大哥和三哥的亲娘,命妾好好照料他们兄弟俩。妾谨遵圣意,不敢怠慢,也是真心把他们当亲生孩子看待。何况……”她右手抚上自己凸起的肚子,轻声叹息,“妾也是快做母亲的人了,推己及人,能想象到,如果李姐姐在世,目睹今日情形,会怎样惶恐忧虑。而妾,也相信官家始终是仁慈的父亲,今日宽宥元佐,异日若妾的孩子犯下无心之过,也会得到官家的谅解……哎呀,他在动呢。” 李清瞳展颜微笑,轻抚腹部,眼角眉梢皆是爱意,口中柔声安慰着腹中胎儿:“小宝是看见爹爹要处罚大哥,心中害怕吧?不怕不怕,你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父亲,面冷心慈,你娘亲可以不要,但孩子不会不爱……” 赵炅闻言,不禁莞尔,双手拉李清瞳起身,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和言道:“除了大哥三哥,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的孩子。今日你巴巴地跑来看大哥发疯,心急火燎地,要是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李清瞳含笑欠身:“臣妾知错。” 赵炅握着她的手沉吟须臾,然后告诉了她自己所作的决定:“对元佐,我不会削他爵邑,也不会论及刑罚,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成为大宋的储君了。” 他转顾讶异的李清瞳,冷静地说出原因:“他仁慈,但容易耽于情感而影响到判断力,也缺乏生杀予夺的魄力。他或许可在盛世做一名守成仁君,但开国之初,统治天下如逆水行舟,如今的大宋需要的是坚毅的舵手,而不是仁懦的君子。所以,我可以原谅他对我的无礼,但不会再将他扶上帝王之位。” 56.名伶 赵廷美的死因被赵炅定为“忧悸成疾而卒”,宣布追封他为涪王,谥曰悼,仍按亲王仪礼发哀,其家眷接回京中,仍赐旧宅居住。从此赵廷美后裔成为了最沉默的一支宗室,再无人提起昔日堪比皇子公主的尊荣,朝会宴集,偶尔面圣,他们必对赵炅顶礼膜拜,在他淡漠眼角余光的扫视下谨小慎微地生存着。 刘娥暂居于龚美处,整日愁眉不展。龚美知她心系楚王,跑去楚王府打听消息,但见守卫森严,王府大门多了不少禁卫看守,不许闲人靠近。龚美猜度楚王多半已被软禁,又听京中传言,楚王被官家下令严加看管,是因为突发癔症。思量再三,龚美告知刘娥所见境况,刘娥亲往楚王府前探视,果见情形如龚美所述,并无面见楚王可能,无计可施之下只得离去。 龚美遂带刘娥往京中州西瓦子,想让她看看其中勾栏诸色表演,以稍解愁绪。 瓦子也称瓦舍、瓦市,其中有若干演出用的勾栏。勾栏四周围以板壁,上设棚顶,一侧有门,供观众出入。其中前部设戏台及观者坐席,后部为伶人休憩、化妆之所,称戏房。 刘娥随着龚美沿路走去,走过几处酒楼茶坊、医馆肉摊,街道两旁开始出现大小勾栏,有的花花绿绿贴满招子,有的挂着演戏所用的帐额、神帧、靠背等物,大多门前都站着一两个小厮,以广招徕。 两人路过勾栏时朝内探看,见一个勾栏里伶人正把手上一团五彩丝绢抛向空中,丝绢散开,其中瞬间出现几只鸽子,扑棱棱飞走,观者欢声雷动。另一处勾栏,三人围抱住一根数丈高的杆子,一名上身赤裸的汉子踩住同伴肩头飞身上杆,徒手攀爬,转瞬已至杆顶,旋即在杆顶单手倒立,观者亦是一片喝彩。还有一处,正在演傀儡戏,刘娥与龚美只瞥得一眼,便被守门的小厮拦住,要求付钱后再入内。 龚美欲取钱袋,却被刘娥拦住,道:“罢了,我也无兴致看戏,我们还是走吧。” 龚美与刘娥继续前行,看着她郁郁神情,不由抱怨道:“汴京看上去繁华,却危机四伏,这次真是好险,险些就葬送了你的性命。早知如此,我就不带你来了。要不我们还是回益州吧,虽然是小地方,但好歹还算平安。” 刘娥淡淡一笑:“我倒觉得汴京挺好的,认识了不少很好的人,经历了许多值得回忆的事。如果不来这里,可能会过得很平安,但一生也许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生老病死,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龚美问她:“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还回涪王府吗?” 刘娥道:“不了,张夫人如今没事了,依然能过奴婢环绕的好日子,我就不必回去给她添乱了。” 龚美追问:“那襄王府呢?” “襄王府……”刘娥垂下两睫,有些黯然,旋即摆首,“也不去了。襄王是好人,我之前已经够连累他了,不能再去麻烦他。” 龚美顿时笑了:“那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但养你这个妹妹总还养得起。” 刘娥立即否决:“不必劳烦龚大哥。我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龚美尝试劝导她:“你若过意不去,便给我画首饰图样,我付你工钱,决不亏待你,如何?” 刘娥沉吟不语。龚美为人她自然放心,只是孤男寡女久居一处,难免会招致闲言碎语,也怕龚美对自己暗生情愫,采纳他建议,无异于给他希望,自己并无此心,相处长了,恐怕将来不免会伤了他。 还在斟酌如何婉拒,忽闻不远处的楼阁中有丝竹之声传来。刘娥抬头看,只见前面矗立着一座三层小楼,气象自与附近壁板围成的勾栏不同,楼前悬挂匾额,上书三个金漆大字:聚贤楼。 刘娥走至聚贤楼门前,见其中屋舍雅洁,院落明敞,庭中植有名卉香木,有清雅香气幽幽袭来,其中往来的宾客以文人雅士居多,刘娥遂对此处心生几分好感。 再朝内走,见一层堂中摆放有十余处茶席,后门朝内,庭中设有戏台,二层及三层皆有垂着竹帘的阁子面朝戏台,想来是供贵客所用的雅座。楼上楼下看客们错落而坐,几无空位。几名茶博士端着盛茶盏小食的托盘在席间穿梭,戏台上,一位垂着蝉鬓,约莫二十余岁的美人,正手按琵琶,在身边乐伎笛声伴奏下曼声唱道:“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侍郎熏绣衾。” 唱罢上阕,那美人眼波盈盈,朝茶席中漫卷而过,粉面含春,巧笑倩兮,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众茶客一阵骚动,似乎都觉得她看的是自己,脸色潮红,难抑兴奋神情,纷纷喝彩。 笛声婉转,琵琶声声如珠坠玉盘,美人启口再唱,声音软糯,余音袅袅,听者莫不痴了。 刘娥走到一侧,专注地看着台上的美人,亦在心里随她吟唱。 一位茶博士走来,问她:“这位小娘子,可要稍歇片刻,上座听曲?” 刘娥摇摇头,含笑问他:“请问这里,还需要做事的人么?” 茶博士上下打量着她,少顷,才目示戏台上美人,道:“现今,惟张家娘子少一位女使。” 聚贤楼是京中较大的茶坊,席间演戏唱曲,请的皆是容色上佳、技艺超群的名伶。唱曲的美人张瑟瑟年纪不大,却早已名满京师,与聚贤楼签的不是卖身契,而是以自由身在茶坊驻唱,从茶坊所得中抽成。张瑟瑟做惯了名伶,架子越来越大,脾气也不甚好,将聚贤楼为她安排的女使,即婢女,骂走了好几个。店主担心她离开,也凡事顺着她,女使骂走一个,便再为她找一个。刘娥到来之时,恰巧张瑟瑟刚赶走了上一位女使。 茶博士带刘娥去见管理聚贤楼的胡掌柜。胡掌柜见刘娥眉目秀丽,谈吐大方,进退有度,心下便允了,只是念及张瑟瑟,遂命刘娥去见她,要张瑟瑟许可方能雇用刘娥。 刘娥静待张瑟瑟演唱完毕,才在茶博士带领下来到戏房。张瑟瑟正坐在妆台前卸妆,刘娥走过去,向她行礼:“刘娥见过张姐姐。张姐姐万福。” 张瑟瑟并未转身,冷眼从镜子里看看刘娥,继续卸头上首饰的动作:“你就是胡掌柜新找来的女使?” 刘娥称是,见张瑟瑟没有理她的意思,又道:“今日姐姐这首《更漏子》唱得好生动人,我从旁只听得几句,也快醉了,难怪聚贤楼每日宾客如云。” 张瑟瑟略一笑:“不错,你还能听出是《更漏子》,难不成也学过唱曲儿?” 刘娥道:“我在老家时,胡乱跟着乐伎学过一些。” “哦?”张瑟瑟目光懒懒地左右审视自己镜中的容颜,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还做什么女使,怎么不在这里找个唱曲的活儿?” 刘娥浅笑道:“有姐姐珠玉在前,谁还敢在这儿唱曲呢,若上了台,还不叫人给轰下台去?” 张瑟瑟轻轻哼了一声,眼中有些笑意,这才转身,从头到足,扫视一番刘娥,然后道:“瞧你这小模样生得还算周正,嘴也甜,就留下来吧。” 刘娥又朝她福了一福,语气谦和:“妹妹初来乍到,凡事还请姐姐多多提点。” 张瑟瑟悠悠回首,照了照镜。镜子里映出两张脸庞,一张妩媚,一张明丽。 她肃然坐直,再打量刘娥洗得发白的衣裙,在心底暗暗嘲笑了刘娥的寒酸土气,这才徐徐笑道:“好好为我做事,异日我有了好去处,也不会亏待你。” 刘娥含笑道:“我见识浅薄,只道聚贤楼已是京中一等一的茶坊,却不知姐姐志向高远,另有好去处。” 张瑟瑟柳眉一挑,起身围着刘娥慢悠悠踱了两步,随手拿起妆台上的一支步摇,作势要插在刘娥鬓边。刘娥一愣,下意识避了避,张瑟瑟一笑,将步摇插回自己髻上,道,“这女子呢,也不必立多大的志……”一只手指轻轻在刘娥脸上划过,她继续笑说,“但凡善用女子的本钱,自会有人备好宝马香车,眼巴巴地盼着迎你过门。” 很快刘娥便明白了她语意所指。 翌日张瑟瑟登台,唱完那一首温庭筠的《更漏子》上阕后,张瑟瑟搁下琵琶,一手抚腮,在台上轻移莲步。丝质的褙子下雪白肌肤隐隐可见,颈间鬓发随着步履飘动,更衬得她轻盈纤弱。她飞快地朝正对戏台的二楼阁子看了一眼,眼神似嗔似怨。 二楼阁子上的竹帘已卷起,但另有纱幕垂下,里面隐约似有一人端坐,刘娥凝神看去,却看不清其容颜。 张瑟瑟回到席位坐下,抱起琵琶,再深看那阁子中人一眼,继续弹唱:“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 一曲唱毕,众人喝彩。几名小厮端着托盘在茶席间讨赏,若有出手大方的客人,小厮会报与堂中的茶博士,由茶博士唱出客人的身份和赏钱金额。 须臾,从二楼下来一名小厮,跑到茶博士跟前,耳语一句。 茶博士面露喜色,立即大声拖长音调唱道:“袁大官人赏钱一百贯!” 席间一片惊呼,继而众看客交头接耳,相互询问这位袁大官人究竟是何人。而张瑟瑟波澜不惊地微微一笑,面对观者福了一福,旋即转身步入戏房。 一位小厮见刘娥仍在向二楼阁子望去,遂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袁大官人是张姐姐的恩客,也不知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反正每次打赏,都出手阔绰。” 刘娥收回目光,朝他微笑:“张姐姐的曲唱得着实好,所获赏金高不足为奇。” —————————————————— 注:“茶博士”是宋朝茶坊内专司泡茶的人,类似现代的茶艺师。 57.作嫔 楚王元佐被软禁朝野内外无人不知,诸臣皆猜到是因廷美之事所致,兼又有楚王突发癔症的传闻,于是京中议论纷纷,推断楚王必将失宠于君父,不再是储君人选。有好事之人刻意向冯继业家人询问楚王近况,追问冯子璿与楚王的婚礼是否能如期举行,亦令冯氏尴尬不已。 赵炅再看这桩婚事,也觉似乎不妥。选择冯子璿为楚王夫人,原有向冯继业家人施以天家恩泽,安抚失势藩将之意,而如今元佐即位无望,又情绪不稳,疑患癔症,想来冯氏必有怨言,再让元佐娶冯子璿,只怕又会物议纷纷,被看客解读出许多不利于政局的言论。 于是赵炅命人向冯氏委婉地表达解除婚约之意,承诺将另择优秀宗室,依旧与冯氏联姻。冯继业家人商议之后回复称,冯氏上下凡事皆谨遵圣意,任凭皇帝定夺,惟冯子璿坚决不同意退婚,称若不嫁楚王,便出家为女道士,再不另适他人。 赵炅此前听李清瞳描述冯子璿,原以为她不过是贵胄之家养出的淑女,三从四德,娴静柔顺,却不料她外柔内刚,竟有如此气节,不免对她心生几分敬意。然而终觉退婚有益于大局,冯子璿还须说服,遂命李清瞳邀请冯子璿入宫面圣,自己要亲自与她解释。 见了冯子璿,赵炅与李清瞳先叙述赵元佐癔症之状,称治愈或遥遥无期,不可累冯子璿长年侍疾。冯子璿道:“妾虽不敏,家中亦有姆教婉娩听从,知妇德谓贞顺。既蒙天恩受纳聘之礼,作嫔王室,岂可因夫君有疾便摒弃婚约,另适他人?惟望婚期不改,妾事夫君,自会问衣燠寒,扶侍疾痛,无不尽心。” 赵炅见她容颜温婉,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知她素心贞静,不易被劝服,但听她提到“作嫔王室”,又疑心她是留恋元佐皇长子的身份而不愿放弃与之联姻,遂又劝道:“元佐虽为朕长子,但既染重疾,损及神智,恐怕将来不堪社稷重任。小娘子禀训侯门,多识壸仪,何不在宗室中另择良配,异日夫婿前程,或胜于元佐,亦未可知。” 冯子璿缓缓摆首,道:“妾只知受聘于赵元佐。无论他是何身份,亲王、储君,抑或庶民,均与婚约无关。妾愿做的是元佐之妻,而非宗室之妇。” 赵炅不由笑了:“你与他仅有一面之缘,若不为他名爵,却又爱他什么?这般矢志不渝。” 想起元佐的模样,冯子璿目中柔情一现,唇边漾起浅淡笑意:“水利万物而不争,妾与族人,皆慕楚王若水之德。”言罢,她抬首,目光投向赵炅所坐之处,又微垂眼帘,轻柔而清晰地强调道,“不争。” 赵炅凝眸审视她,真是要对她肃然起敬了。她以这“不争”二字,既表明了她及其家族对元佐的心态境况了如指掌,不惧元佐失势,仍对其十分欣赏,也是在暗指冯氏在大宋国君面前选择和坚持了“不争”之德,再次向他表达家族的臣服。 他于这一瞬间放弃了劝她解除婚约的想法,微笑着看向身边的李清瞳:“你为大哥择的新妇,真不错呀。” 李清瞳一怔,仓促地笑了笑,朝他欠身,道:“冯家小娘子出自公侯之家,自然高才淑德,有邦媛之姿。臣妾也舍不得她另适他人,只是大哥尚在病中,据说旁人一提亲事他便烦躁癫狂,恐怕不会答应如期成婚。” 赵炅沉吟不语。冯子璿见状再拜,道:“妾斗胆,有一不情之请:望官家允妾与楚王隔帘相见,若楚王表示不愿与妾成婚,妾必将禀明母兄,同意退婚。” 赵炅答应冯子璿请求,让李清瞳安排她与赵元佐相见。赵元佐整日郁郁寡欢,原不领命,但李清瞳让周怀政传话:“冯家小娘子表示非楚王不嫁,一定要大王亲自向她说明退婚意愿,她才从命。” 赵元佐不愿成婚,一是难舍与刘娥之情,一是亦觉冯子璿是个好姑娘,而自己处境堪忧,让她嫁过来倒是拖累了她。而听周怀政如此说,赵元佐暗忖,一味拖延下去只怕耽误了冯子璿终身,不如趁早表明退婚之意,让她断念。遂同意入宫,与冯子璿隔帘相见。 李清瞳请二人进至后苑水榭,让冯子璿坐在自己身侧,赵元佐与她们面对面席地而坐,两厢间垂着一道竹帘。 三人寒暄后,赵元佐与冯子璿均默默无言。李清瞳自觉他们顾及自己在场,不便畅言,遂借口身怀六甲,不耐久坐,然后起身,在两名内人的搀扶下出了水榭。门外侍立的小黄门迎上前来,请示是否该将门虚掩,李清瞳摇摇头,默然朝外走,走得两步,又不禁回头看看。 水榭内寂静无声,一帘相隔的两人均正襟危坐而无言,代替他们拂过彼此眉目的是博山炉中逸出的百和香。 良久后,赵元佐注视着帘内女子影影绰绰的身形,徐徐开口:“想必姑娘也知道,如今我被禁足于王府中,与囚徒无异,父皇虽未削去我王爵,但已是前途渺茫。” 竹帘后依旧沉默,冯子璿身姿端然,大袖衣袖角委地,腰悬的玉珂瑶佩纹丝不动。 赵元佐又道:“漫漫苦海,元佐一人渡过即可,不敢累姑娘同行。” 冯子璿透过竹帘,脉脉追寻着赵元佐黯然的眼,轻声应道:“那日子璿上得大王的车,便已暗暗立誓,愿将终身托付于大王。” 赵元佐朝冯子璿郑重长揖:“姑娘厚爱,元佐来世再报。此生前路茫茫,实不忍姑娘无端受我牵连。” 冯子璿欠身还礼,然后坐正,和言应道:“容我有幸,受你牵连。” 赵元佐无奈叹息:“姑娘何苦如此,元佐于你,不过是个陌生人。” 冯子璿清眸如静湖,始终映照着帘外的男子。闻见元佐此言,目中涟漪渐起,她微笑幽凉:“虽然现在的我,对你而言,仍是个陌生人,但我愿意,用我一生,来结识你。” 赵元佐一愣,一时无言以对。 见他无语,冯子璿取出两人相逢那日赵元佐为救她掷出的玉佩,从竹帘之下轻轻将玉佩推至帘外赵元佐面前,道:“大王曾以这枚玉佩救过子璿,现今,请大王收回。如此,婚约解除,子璿将以为大王祈福终此一生。” 赵元佐动容,喟然轻叹。闭目须臾,睁开眼时,他缓缓伸手,把玉佩推回了冯子璿一边。 冯子璿凝视被送回帘内的玉佩,泫然欲滴,双唇轻颤,似笑非笑。有把握将语调控制如初时,她再次启口,轻声道:“会有一天,你认得我,就像认识第一个你遇见的人。” 明亮日光照进屋内,在地上投出窗棂斑驳的影。竹帘两端,赵元佐与冯子璿保持着符合仪礼的坐姿,相对沉默着。 冯子璿美目凝盼,温柔而坚决地望着赵元佐,赵元佐将目光移向身侧光影,眼中一片荒芜,不露悲喜。 李清瞳垂目缓步行走于后苑中,丽日当空,满地黄叶堆积,那阳光激起的金色刺得她眼睛有些痛。她瞬了瞬目,仰首望向天际,见一只孤雁在逆风中挣扎着朝南飞去。她有些眩晕,身子晃了晃,立即被身后的内人穆秀婉扶住。 穆秀婉看看她隆起的肚子,温言道:“娘子临盆在即,不宜劳累,还是先回阁中歇息吧,稍后楚王与冯家小娘子,可请王都知相送。” 李清瞳点点头,一手被穆秀婉搀扶着,一手扶腰,踏过一路丰饶秋景,回到自己寝阁。 58.鼗鼓 刘娥虽为张瑟瑟女使,但张瑟瑟仅让她在聚贤楼伺候其梳洗,收拾头面,兼顾戏房洒扫,从不让她随自己回居处。有茶博士向刘娥透露,袁大官人早已为张瑟瑟置下宅院,作为藏娇之所,不时与其相聚。因袁大官人不欲茶坊之人探其隐私,所以不允许聚贤楼女使随张瑟瑟回去,宅中另有婢女伺候。聚贤楼掌柜安排了一间小屋给刘娥居住,刘娥随遇而安,平日伺候张瑟瑟,待她回家后还会主动帮茶坊中人做事,因此上下皆赞,颇得人心。 张瑟瑟的戏房与聚贤楼另一位播鼗鼓说鼓儿词的伶人鄢七共用,分处两间耳房,中间有厅堂相连。鄢七五十余岁,沉静庄重,下了戏台话便很少,一个人独处自己戏房,也不要人服侍。鄢七与张瑟瑟原本相安无事,但张瑟瑟声名日炽,而鄢七技艺虽佳,怎奈上了年岁,体弱力衰,百病缠身,不比年少美艳的伶人,捧场的茶客与得到的赏钱都难与张瑟瑟相较,张瑟瑟便对他存了轻慢之心,最后索性以戏房狭小,不足以储存其行头为由,向店主提出,要鄢七搬出戏房,自己独占所有房间。 鄢七驻演聚贤楼多年,店主原不忍任张瑟瑟如此折辱他,无奈张瑟瑟以罢唱相逼,店主只得委婉向鄢七说明此事。鄢七也不争论,默默收拾了行头便让出戏房,自己去楼上角落处小屋落脚,隔壁便是刘娥的房间。 刘娥目睹这事,又常听见鄢七病痛咳嗽,颇感同情,便常在鄢七演出或外出时去他戏房为其打扫。一日张瑟瑟演出完毕,乘车离开聚贤楼,鄢七接着登台,刘娥如常进入他戏房洒扫,将房间清理干净后见桌上还有一面备用的鼗鼓,一时兴起,便拾起鼗鼓,开始拨弄。 那鼗鼓状如小鼓,下方有手柄,鼓两侧悬有木槌,以绳相系,摇动手柄,两木槌便甩击鼓面,发音如鼓声。表演鼓儿词时鄢七则一手持鼗鼓,一手持牙板,播出不同的节奏,开始说书唱曲。 刘娥在华阳家乡时也曾听过乐伎唱鼓儿词,暗中模仿着学了一些曲子,如今在聚贤楼中耳濡目染,也会唱鄢七的名段,只是尚未用鼗鼓配合着唱。今日手持鼗鼓,更觉有趣,便回忆鄢七演出的样子,一边播鼗一边清唱。 唱至兴头上,刘娥想起此处应有牙板击节,遂四顾屋内,想再找到牙板,岂料门边一声骤响,清朗洪亮,俨然是牙板之音。 刘娥抬首一望,顿时赧然起立,垂下持鼗鼓的手,讷讷地唤了一声:“七叔。” 鄢七缓步入内,看了看刘娥带来的洒扫工具,又回顾持鼓的刘娥,开口和言道:“你唱得很好,只是鼗鼓节奏不对,有些乱。” 他接过鼗鼓,自己播了数下,自己唱了刘娥适才的曲子,然后又将鼓及牙板递回给刘娥,目光隐含鼓励之意。 刘娥惊喜地接了鼗鼓和牙板,沉吟一下,然后按刚才鄢七所教的内容重新练习。鄢七见她颇有灵气,稍加点拨便有不小进步,也薄露喜色,捋须而笑。 此后鄢七常在闲时教刘娥说唱鼓儿词,只是他身染顽疾,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刘娥也不忍多打扰他,每每劝他多休息,自己则在他表演时在台下暗自琢磨他的表演方式,回到房中也会继续练习。 一日张瑟瑟唱毕曲子,卸妆后正欲离去,胡掌柜匆匆而来,一脸焦急地请她留步,说刚才鄢七正要登台,不想头晕目眩,一下栽倒在戏台下,昏迷不醒,已被送回房休息,还望张瑟瑟留下,代替鄢七再唱一个时辰。 张瑟瑟听了只是冷笑:“胡掌柜,我来聚贤楼前便已与你说明,只唱未时和酉时,今日我已唱完,不会再唱戌时。” 胡掌柜赔笑道:“实在事发突然,现下除了娘子再无伶人可登台。还望娘子谅解,救个急,把戌时唱了,酬金好说……” 张瑟瑟一哂:“你道我张瑟瑟是临街卖唱的贱女么,为了一点小钱就任人摆布?” 胡掌柜脸上堆笑,小心翼翼地和她商量:“这戌时和酉时也差不离,娘子就当客人挽留,多唱了一会儿……” 张瑟瑟幡然变色,啪地一声将妆台上的梳子拍到桌上,厉声道:“当初你求我来聚贤楼的时候,可是满口答应,一日最多唱两场,两场中至少得歇息一个时辰。怎么,这才多久,便忘了?” 胡掌柜语塞。 张瑟瑟又道:“我的嗓子金贵,经不起长时消磨。再说戌时我有要事要做,不会留在此处。”言罢目示刘娥,“开门,扶我下楼上车。” 胡掌柜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目送张瑟瑟扬长而去。车朝张瑟瑟居处方向驶去,胡掌柜明白张瑟瑟不会有何等要事,无非是去陪袁大官人,然而再无计可施,亦只得长叹一声,转身回去面对兀自等待演出的茶客。 鄢七晕厥,被迅速送走,众茶客等候良久,都不见再有伶人登台,便有不少人开始催促。又过片刻,仍不见有表演的迹象,众人按捺不住,有喝倒彩者,有高声质问者,茶坊中一阵躁动,胡掌柜出来作揖道歉,众人问他后面是何戏码,他答不上来,遂有人高呼,要他赔茶钱。 混乱中忽闻台上牙板一响,众人噤声,齐齐望向戏台处。但见台上俏生生立着一少年,穿一袭澹澹青衫,头戴黑色纱罗幞头,是鄢七惯常装扮。 少顷,有人问道:“你是谁?” 台上的刘娥朝众人款款一揖,朗声道:“我是鄢七叔的弟子。今日我师父突发急症,病倒在台下,所以命我登台,替他表演鼓儿词。” 有人质疑:“你这般年轻,鼓儿词学好了么?若没你师父唱得好,茶钱可是要赔给我们的。” 刘娥微笑应道:“某虽不才,难望师父项背,却也苦练鼓儿词多年。今日献艺,但请诸位品评,若不满意,我自愿将月钱尽数奉上,以赔诸位茶钱。” 众人审视她,但觉她眉目清丽,细细看来能辨出是位妙龄少女。佳人着男装,别有一种动人心处,茶客们便暗生了几分好感,又见她语言伶俐,举止洒脱,也对她的鼓儿词有了一些期待,遂一个个回席端坐,静候她表演。 刘娥面含浅笑,轻播鼗鼓,朱唇微启,开始念白:“夫《会真记》者,唐元微之所著,奉劳看官,听我说来。” 戏台下,多有观众颔首,私语议论:“确有些鄢七的架势……” 刘娥左手执板,右手播鼓,笑意不减,顾盼神飞,目中满含自信,浑不似初次登台的新人,一出《会真记》被她讲得引人入胜,众茶客听得专注,连席上茶盏也忘了去碰。 刘娥将茶客们神情尽收眼底,说至精彩处,美目微扬,打板播鼓,开口唱:“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刘娥音色清婉,一颦一笑,明快俊朗。茶客们见惯了张瑟瑟的妩媚,乍见这清雅男装少女,顿觉耳目一新,再听她曼声清歌,愈发目眩神迷。一曲终了,茶客齐声喝彩,纷纷解囊,赏金不断。 旁观的茶博士们亦频频鼓掌,一个个满面笑容,为刘娥叫好。胡掌柜也是此刻才放下心来,喜不自禁。 刘娥演出结束,来到鄢七戏房探望已然醒转的他。与她同来的小厮小五兴高采烈地向鄢七讲述此前盛况:“刘姐姐的鼓儿词说得可好了,看官们全都听入迷了,打了好多赏!” 刘娥打断他:“是七叔教得好。” 小五笑道:“是,是,自然是七叔教得好……七叔,先前胡掌柜还愁容满面,现下笑得那模样,嘴都咧到……” 胡掌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矜持地拖长语调问:“我的嘴咧到哪儿了?” 小五吐舌,缩到鄢七身后去了。 胡掌柜含笑,迈步进戏房。刘娥忙起身相迎。 胡掌柜先问候鄢七一番,然后笑对刘娥道:“原本我还担心,你小小年纪,场面只怕会冷了,没想到今天你第一次登台便博了个满堂彩,不错不错。” 然后胡掌柜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刘娥:“喏,这是你今天的赏钱。只要说得好,茶客们打赏多,你的酬劳也就越多。这出《会真记》,七叔修养期间,你便每日都代他演一场吧。” 刘娥犹豫。鄢七见状,缓言劝道:“我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聚贤楼的招牌不能砸在我手上,还望刘姑娘继续代我演出,若还想学什么,我必倾囊相授。” 刘娥踟蹰道:“七叔吩咐,我不敢不从命,只是张家娘子那里……” 胡掌柜道:“这个你放心,我自会与她解释,也会另择个伶俐的丫头供她使唤。” 胡掌柜与鄢七继续相劝,都坚持要刘娥代替鄢七登台,最后刘娥颔首答应。胡掌柜想想又道:“既要正式登台,还须取个好听的艺名。你的本名寻常了些,可还有什么别的名字?” 莫名地,赵元侃唤她的那声“阿湄”于此时涌上刘娥心头。她迟疑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有人曾给我取了个名字,阿湄。” “是梅花的梅么?”胡掌柜问。 刘娥摇头:“不,是‘在水之湄’的湄。”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好,这名字雅!”胡掌柜笑道,“不如你的艺名就叫‘刘之湄’吧。回头我便让人把这个名字写在招子上。明儿起,你再不是女使刘娥,而是我们聚贤楼的伶人刘之湄。” 59.会真 刘娥原以为,以张瑟瑟的性子,断然容不得自己从女使转做伶人,与她同场演出,势必要发作一番,然而张瑟瑟竟未如此。听胡掌柜委婉解释后,她先是有些错愕,旋即把目光往刘娥身上一剜,眉下寒光一现,但樱唇很快上挑,悠悠笑开了:“姑娘有这等志气,原不会屈居人下,以前是我眼拙,竟没看出来。如此甚好,日后妹妹与我同台献艺,掌柜安排起来从容许多,我托妹妹的福,也不至于太累。” 胡掌柜再三谢张瑟瑟通情达理,又承诺立即为她聘新的女使,张瑟瑟只是含笑不语。 胡掌柜想想又道:“刘姑娘既要登台,须有戏房梳妆,现今她那小屋太窄,行头只怕铺展不开……” 张瑟瑟凝眸打量刘娥与胡掌柜,又是淡淡一笑:“这有何难?我与刘妹妹原本情同姐妹,还望继续朝夕相对,她就用我对面的戏房,原来鄢七那间吧。” 胡掌柜欣喜不已,自己谢过张瑟瑟,又连唤刘娥向她道谢。刘娥上前行礼致谢,张瑟瑟勾着唇角道:“妹妹免礼。你我相处的日子长着呢,少不了要相互关照,原无须客气。” 刘娥开始以“刘之湄”的艺名登台说唱鼓儿词,连续几天表演的都是之前苦练的那出《会真记》。开始两天看客觉得新鲜,捧场者众,打赏也不少,但连着再听同一出戏,看客们渐有微词,也开始拿刘娥的技艺与鄢七比较,有些人甚至会打断刘娥的表演,大声告诉她哪里说得不对,唱得不对,不如鄢七。 刘娥自知功底浅薄,遇有人指摘,立即欠身道歉,承诺会着意改进。下了台也会立即向鄢七请教,然而鄢七病势渐趋沉重,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不足了,亦只能取出一册《会真记》给她,让她自行琢磨。 刘娥连夜通读《会真记》,遇有不认得的字便向胡掌柜请教。虽则如此,这书字词对她而言仍显艰涩,再回想鄢七的表演方式,才领悟到鄢七的鼓儿词并无与演出一致的文本,是化用传奇故事,加以演绎,再配合词牌曲调边说边唱,有许多即兴表演的成分。 一念及此,刘娥精神一振,拔簪剔亮了灯花,继续熬夜钻研《会真记》。 次日刘娥的鼓儿词只有一场,排在张瑟瑟之后。刘娥算好时间来到戏房化妆,进来后不见房内有人,只闻戏台方向隐隐传来张瑟瑟的歌声。刘娥在妆台前坐下,审视自己因缺乏睡眠而颇显憔悴的容颜,决定仔细以妆粉修饰。 她往脸上轻轻傅完粉,又取过胭脂盒打开,忽然一惊,迅速将盒子抛下。 地上的胭脂盒子里满是蚂蚁,正沿着溢出的胭脂膏子四面八方地爬出来。 刘娥定定神,以足尖踢开胭脂盒,细看里面胭脂,发现里面浮着一层蜜状物,想来便是这层被人加入的蜜引来了蚂蚁。 刘娥在妆台里外翻找,均不见有备用的胭脂。她左右看着镜中自己已被搽得素白的脸,蹙眉思索。 而此时小五一阵小跑着来到门口,喘着气说:“刘姐姐,胡掌柜说让你赶紧……”话音未落,瞥见刘娥素面,不由惊讶叹道:“刘姐姐,你还没化妆呀!” 刘娥起身,轻咬着唇,在房中急急地踱了几步,四下环顾,目光落在镜子旁花瓶中插着的蔷薇花上。 那是昨天唱完鼓儿词后一位匿名的客人让人送来的。此花翠蔓红花,客人留言说寻常蔷薇只开在春夏之间,惟这一种花亘四时,一年多次开放,又称四季花。 刘娥盯着那泛着娇艳色泽的红色花瓣,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侧首吩咐小五:“请帮我去厨房找个干净的石臼和杵。” 不久后,刘娥用小五送来的石臼和杵捣着摘下的蔷薇花瓣,红红的汁液很快渗了出来。她将花汁倒在碗里,用笔蘸了下殷红的花汁,滴在手心里,然后两手轻轻拍在双颊上,原本素白的面上,立时晕开了两片淡淡的红霞。她再次拈起蘸满了蔷薇花汁的笔,将笔尖轻轻点在自己的唇上。 张瑟瑟的表演照例赢得满堂彩。她含笑致谢后款款下台,不见刘娥在台下候场,一缕冷笑倏地浮升又泯灭。 众茶客等待片刻,不见刘娥现身,开始不满,喝倒彩之声此起彼伏。 张瑟瑟回到戏房,正好与启步出门的刘娥打一照面。 见刘娥长眉入鬓,两颊粉红,妆面宛若桃花,朱唇一点,娇嫩一如花瓣,清丽雅致,张瑟瑟不由一愣。 刘娥深看她一眼,未多说什么,匆匆朝戏台赶去。 见刘娥上了台,有人鼓掌道好,却也还有人扬声表达不满。有位尖嘴猴腮、三十余岁的男子用尖利的声音叫道:“刘姑娘还没红遍京师吧?怎的现如今架子就这般大了,才上得两天台,便不把我等放在眼里,还须三催四请才愿意出来。” 这男子自称朱八郎,刘娥也认得,正是前几天向她鼓儿词反复挑刺的看客之一。刘娥先朝他作揖,回应道:“不敢。”又朝众茶客深深一揖,道:“之湄才刚登台,生怕技艺不精有负诸君期待,所以连夜练习至天明,又恐损及容颜,面目憔悴登台,对诸君亦有失尊重。今日反复上妆,力求尽善尽美,不辱各位清赏,因此拖延至此。然而累诸君等待多时,终究是之湄的不是,之湄在此向各位道歉,还望各位原宥。今日请胡掌柜向每个茶席多奉上三碟茶点,费用从之湄月钱支出,以示之湄赔罪的诚意。” 胡掌柜立即命人向每个茶席多赠三碟茶点。茶客们怨声消失了大半,又见刘娥妆容清雅,赏心悦目,多数人便笑而看她,催她快表演。 刘娥微笑着将手中牙板一击,鼗鼓一播,清脆地开口:“今日里……” 那朱八郎又扬声挑衅:“今日里要说的又是《会真记》?这些日子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这个,刘姑娘莫非只会这一出戏?这也奇了,只会一出戏姑娘就敢上台?” 刘娥回顾他,从容问道:“请问朱官人,今日聚贤楼门前的招子上鼓儿词的戏码写的是什么?” 朱八郎不语,有旁的茶客帮他答了:“是刘之湄刘姑娘说的《会真记》。” 刘娥又道:“茶坊客人多半每日都不同,是以伶人戏码并非每日更换。今日招子上写的是《会真记》,诸位看了招子还入内上坐,即表明愿意听我讲这一出戏,朱官人应该也不例外,所以实在无须此刻质疑。别的戏之湄日后会讲,届时戏码推出,还望诸位继续捧场。” 朱八郎还欲说些什么,被别的看客打断了,都说刘姑娘所言有理,人家招子上写明了今日讲什么,你哪里还这么多话。朱八郎遂咽下反驳的话,冷眼看刘娥表演。 刘娥继续讲《会真记》,说到张生琢磨崔莺莺“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诗意,攀援杏花树逾墙至西厢,刘娥绘声绘色形容那株杏花树:“原是上百年的古树,枝干雄奇,花影婆娑……”那朱八郎又忍不住质疑了:“这句是你多加的,鄢七的词里可没有。” 刘娥含笑道:“我师父的词里是没有,然而他告诉我,我们说书,不是背书,最紧要的是把故事讲得精彩动听,具体词句,未必要每次完全一样。只要合情合理,细节处加一点或减一点,都是无伤大雅的。” 朱八郎又道:“那这杏花树你加个上百年,又有何益处?无非是拖延时长罢了。” 刘娥摆首:“寻常杏花数枝干粗壮处低矮,高处纤细,不足以令一位二十三岁的男子攀援越墙。而古刹之中老树亦多,所以我认为张生攀的杏花树应是枝干雄奇的古树,攀上后花枝只轻颤,才有‘拂墙花影动’一句。若是新植株,他这一攀,枝断人落地,只怕那诗就得改成‘拂墙花影坠,疑是窃贼来’了。” 闻者除朱八郎之外皆笑,纷纷道:“甚是合理,刘姑娘接着说。” 刘娥继续说书,说至张生与莺莺幽会处,鄢七的版本,原引用了《会真记》里的两首《会真诗》艳词,加曲调唱出:“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而刘娥感觉这诗不雅,遂略去不提,另选了两首含蓄一点的唱。偏偏朱八郎又抓住这点不放过:“鄢七唱的会真诗是《会真记》关键所在,少了什么都不能少这两段。你这都不唱,还讲什么《会真记》?” 刘娥道:“会真诗全文颇长,师父也未必每首皆唱,说选能达意的几首唱出即可。” 朱八郎道:“论达意,这段所述男女之情、鱼水之欢,非鄢七唱的那两段不可。姑娘休想糊弄过去,还是按你师父那样的唱出来吧。” 刘娥沉默不语。这回看客们几乎都想听她唱艳词,故此不帮她,反而顺着朱八郎语意起哄,要刘娥唱艳词。胡掌柜见场面难堪,遂向众人拱手道:“之湄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唱什么,还是让她自己决定吧。” 朱八郎冷笑:“既做了优伶,还要学什么良家女子,摆出贞烈模样给谁看?” 刘娥不愿唱,朱八郎继续相逼,两厢僵持间,楼上阁子中忽然下来一人,走到朱八郎面前向他抱拳,道:“我家主人欣赏先生直言,还望先生上楼一叙。” 朱八郎见那人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暗暗猜度其主人必是贵人,有心结识,遂与其上楼。 刘娥闻声望去,认出那阁子中下来的人竟是张耆,顿时眉峰一聚,举目朝楼上阁子望去。 张耆带朱八郎进入二楼雅阁,阁中背对着他们端坐着的一位年少公子微微侧首,目光衔笑,掠过朱八郎。 朱八郎见那公子身形俊逸,穿着纹理精致的圆领襴衫,一手握着一柄捶丸用的球棒,正在闲闲地以丝巾拂拭。 那球棒镶金缀玉,一见便知必非凡品。朱八郎双目一亮,靠近那公子,颇显谄媚地朝公子长揖,低眉顺目地道:“多谢贵人相邀,有缘得见公子,朱八郎不胜荣幸。” 那公子并不回头,但请朱八郎坐下,然后含笑不语,不疾不徐地将球棒拭擦得纤尘不染,方才搁下,朝朱八郎转身,道:“今日我与兄弟打球后途经此地,入内小坐,不想听见兄台高论,十分感慨,故此邀兄台相见。一腔肺腑之言,欲与兄台倾诉,奈何发乎情,止乎礼,现下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朱八郎连声道:“说,公子请说。你我一见如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如此,在下便直言不讳了。”那公子漫视着他,悠悠笑道,“刘姑娘的鼓儿词,你要听则好好地听,不听,便麻利地滚。” 言罢目示张耆,张耆拈起身侧一个备好的钱袋掷给朱八郎:“这些,够你这些天花的茶钱了吧?” 朱八郎愕然,旋即怒色上脸,面红耳赤地用尖锐的声音喝道:“你……大胆!” “若论大胆,在下恐怕不及兄台。”那公子收敛笑意,冷道,“你身为中贵人,却混迹市井,观看伶人表演,深夜不归,却不知是哪位宗室贵胄,纵容你至此?” 朱八郎一凛,再不敢多言,抓起钱袋,狼狈而逃。 张耆待他身影消失,转身请教主人:“大王,你是怎么看出他是宗室贵胄家的内官的?” 赵元侃道:“他面白无须,声音尖利,必是内官。但若是在宫里做事,岂有连续多日深夜不回宫之理?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可见只是个宗室贵胄家里身份卑微的小喽啰,所作所为,多半是受他身后的主人指使罢了。” 60.抱柱 待刘娥鼓儿词唱罢,赵元侃依旧命在阁子门边伺候的小五将一束蔷薇送往刘娥的戏房,自己并不去寻她,带着张耆下楼,径直出了门,将要上马,忽闻聚贤楼中有人疾步而来,冲着他喊了声“喂”。 赵元侃悠悠回首,朝刘娥展颜一笑:“今儿你胭脂颜色真美。” “果然是你。”刘娥来到他面前站定,问:“你常来听我的鼓儿词?” 赵元侃笑道:“也不常来。我前几日途经此处,见招子上写着的伶人名字叫刘之湄,进去看看发现真是你……”他朝刘娥倾身,在她耳边低语,“当初我叫你阿湄,你不答应,每每甩我白眼,未料分别之后,你竟以之湄为名,可见这名儿,你早就在心里应了,写在招子上,是想引我找到你吧?” “这名字,是这里掌柜定的。”刘娥退后两步避开赵元侃的靠近,漠然道,“当时我便隐隐觉得不太吉利,跟你有些关系,委实晦气,每次见到你,好像都有不好的事发生……”忆及今日之事,刘娥又道,“小五说,你给那朱八郎钱,把他赶走了。” “所以,你是来怨我赶走了你的茶客?”赵元侃问,见刘娥不答,只是凝视着他,他遂解释道,“若他只是质疑你功底技艺,那倒是正常,反正你说唱确实毛病挺多的。但后来他逼你唱艳词,就显得居心不良了,回想他几次三番咄咄逼人的语气,不难看出他来听你鼓儿词的目的就是找茬刁难你。既如此,我们又何必对他客气,不如请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刘娥不置可否,但问他:“你给了他多少钱?我还给你。” 赵元侃大袖一挥:“这点钱算不得什么,不重要,你不必还了。” “对我很重要。”刘娥坚持,表情冷凝,毫无与他商量之意,“到底多少?我一定要还给你。” 赵元侃想想,问她:“你真要还?” 刘娥点点头。 赵元侃笑着策身上马,扬声道:“那三日后,这个时辰,我在州桥上等你,你若来了,我才许你还钱。” 不等刘娥答应,他便跨马挥鞭,绝尘而去。马蹄击打在石板路上,奏出一段愉快的乐音,刘娥上前数步,而他已不可追。她眉头微蹙,任他袍裾轻扬的身影在眸中淡去。 此后三日,刘娥表演时都暗暗留意观察几层阁子,然而并未见赵元侃再来,而每日一束的蔷薇花倒未曾断过,都是由不认识的小厮送来的。 第三日,刘娥化妆时一瞥瓶中红如胭脂的蔷薇,想起三日之约,目露犹疑之色,然而想起赵元侃戏谑神情,又默默说服自己他此约出自纨绔心性,不必当真。遂专心致志描眉画眼,严妆登台。 戏台之上的刘之湄,依旧妙语连珠,仪态从容,笑对八方宾客,只是转侧间目光仍不免飘向楼上阁子,猜度元侃是否会在其中。 演出结束,刘娥卸妆之后缓步回到自己楼上的小屋,随手将门掩上,于黑暗中摸索到火折子,点燃蜡烛,暖色的光线映出她疲惫的脸。 她走到床榻旁,坐下歇息片刻,不由想起赵元侃,亦不知他此刻是否真在州桥等待。但她很快摆首,将赴约的念头泯去,又取过《会真记》来看。看得几页,但觉眼帘沉重,忍不住斜倚床头小寐。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忽然将未栓紧的门吹开,携着湿漉漉的水气,将她自半梦半醒间唤起。 刘娥立即起身去关门,屋外天际突现一道闪电,夜空霎时亮如白昼,照亮她错愕的脸,倏忽之间,风雨扑面而来。 刘娥呆立须臾,忽然转身回屋,迅速抓过雨伞,朝楼下奔去。 这日夕阳西下时,赵元侃已立于州桥上,斜晖拂过,在他身后投映出长长的倒影。 暮色四合,赵元侃久不见刘娥来,低头来回踱步,偶尔面含微笑看向聚贤楼方向。 风卷云涌,星光暗去。赵元侃双手拢了拢身披的斗篷以抵御寒风,脸上已无喜悦神色,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在远处斑驳的人群中寻找刘娥的身影。 天色尽黑,赵元侃屈膝靠坐在桥栏杆上。天边闷雷滚滚,赵元侃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册子,有些干涩地笑笑。 一滴雨滴落在小册子上。 赵元侃慌忙以手拂去水痕,又将小册子藏进怀中,抬头看看天上。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桥上有两三人以手遮头,从赵元侃身边跑过。赵元侃仍坐着一动不动,引得来往路人侧目。 他的睫毛已被雨水淋湿,而睫毛下的双眼亮若点漆,于氤氲夜雨中闪着坚定的光。 雷声不断,大雨倾盆,刘娥撑着伞急匆匆地前行在汴京街头。 来到州桥,刘娥疾步上至桥中央,却不见赵元侃人影。她茫然四顾,发现附近酒楼门前一株树下,一匹白马静静伫立着,不时抖抖身子,甩着鬃毛上的雨水。 刘娥朝马走去,细细辨认,认出正是赵元侃三日前所乘那一匹。 刘娥撑着伞,取出手巾为马拭了拭鬃毛。马儿似通人性一般朝她点点头,用前蹄刨了刨地,打了个响鼻,朝桥下摆首。 刘娥顺着马儿所示方向望去,见桥梁下岸边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顷,一把伞遮在了全身湿透的赵元侃头上。 他回头,看见举着伞的刘娥。乌紫的嘴唇上扬,他眼睛因欣喜而闪亮。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赵元侃笑嘻嘻地说,“别人是想方设法地躲债,你是想方设法地还钱,决不肯赖账。” 刘娥瞪着他,取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往赵元侃面前一送:“这些钱够不够?” 赵元侃看也不看地接过,在手心掂了掂:“够,看上去你还加了三分利钱。” 刘娥将伞塞进他手中,转身欲走,不料被赵元侃一把拉进伞里。刘娥想要挣脱,手腕却被赵元侃牢牢抓住。 赵元侃道:“我辛辛苦苦等了一个晚上……”旋即扭头打了个喷嚏,又接着道,“你却二话不说就要走。” 刘娥没好气地道:“谁说我一定来的?下这么大雨也不知道去附近酒楼躲一躲,连马都不如。看着像个聪明人,却长了个榆木脑袋!” 赵元侃笑道:“我当日既然承诺了要在州桥等你,就一定会这等你。否则你若来了寻不见我,岂不着急?” 刘娥啼笑皆非:“你想多了……若我不来,难道你要一直在这里淋雨不成?” 赵元侃着力将刘娥的手握在胸前,迫使她面对自己:“我相信,终有一天,会等到你。” 刘娥一怔,不由举目,与他双眼相对。 赵元侃目光热烈,又不失温柔,刘娥但觉面颊隐隐发烫,不自然地侧首避开他的注视。 感觉到她的尴尬,赵元侃很快转移了话题:“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毕竟不能白收你利钱。”赵元侃笑吟吟地取出怀中所藏的小册子,递给刘娥:“喏,你带回去看看,里面是新的鼓儿词,你练练就可以说给茶客听了。” 刘娥疑惑地接过:“里面讲的是什么?” 赵元侃道:“就是说呀,有个叫尾生的人,与他深爱的姑娘相约在桥梁下见面,但是那天等了很久都不见姑娘来,天上下起了雨,桥下的水越涨越高,尾生还是不愿离去,抱着桥柱不肯走,最后水漫过头,他就淹死了。这个故事叫《尾生抱柱》。” 刘娥翻开小册子,夜里字迹模糊不清,只觉里面写满蝇头小字,故事似乎挺长,偶尔辨出的一些字也不像尾生抱柱的故事,顿时一哂:“你又信口胡诌,册子里写的不是这个。” “嗯,写的不是这个,但故事是真的,情也不是假的。”赵元侃笑道。 见刘娥低首不答,他转而介绍小册子中的故事:“里面写的是《南柯太守传》,是说一个平庸男子做白日梦的故事,你只管照着小册子里的说,要唱的曲子都填好了,保证茶客们听了都喜欢。” 刘娥知道《南柯太守传》是唐传奇,但听赵元侃之意,小册子里是改编好的鼓儿词文本,遂问:“曲子都填好了?谁填的?” “我呀。”赵元侃不假思索地答。 刘娥并不相信,她居于襄王府时就没见赵元侃认真作诗填词。便又重复:“谁填的?” “是我。”赵元侃仍坚持,“我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将这些词填好的。” 刘娥毫不动容,盯着他镇静再问;“到底是谁填的?” “好吧……”在她审视下赵元侃气馁,嘟囔道,“是我让钱惟演填的……” 刘娥叹息:“何必累钱公子至此。” “我想帮你,”赵元侃黯然道,“我知道你不愿进我王府,想自食其力,那么我不会勉强你,就助你练好鼓儿词吧,只要那是你想做的。茶客们说你只会说《会真记》。我就帮你另选一出戏文,但是填词非我所长,所以请希圣来填……至于欠他的人情,日后我自然会还。” 他凝视刘娥,那脉脉含情如深潭的眸子令她有些恍惚,这交织着风雨声的空间瞬间与房州那日交叠,这双眸俨然是那时蒙面少年的眼。她心下一凛,注视着元侃,问:“你……有没有去过房州?” 赵元侃愕然,暂未答话。 雨点不停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刘娥还在等待他的答案,赵元侃却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然后边掩口鼻边笑道:“房州那么远,我怎么可能会去?别忘了我是个出王府都要与乳娘斗智斗勇的人,若是离京,乳娘还不赶紧告诉爹爹捉我回去?” 刘娥沉默,也觉自己太过武断。须臾叹了叹气:“你快回去吧,当心着凉,你乳娘又该急了。” 61.瑶芳 翌日刘娥登台,眉妆依然如男子般斜飞入鬓,眉下目色清澈,眼波往台下一横,原本喧闹的茶席瞬间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都在等待她启唇。 刘娥微笑着将手中的鼗鼓一拨,本应清脆的两记鼓声中似有一声哑了下去,一丝惊诧于刘娥眼中如火花一现,她随即不动声色地用小指迅速将鼓边按住,一敲牙板,清脆地开口:“今日里……” 她尽量少用鼗鼓,巧加牙板,着意掩饰鼗鼓的哑声,神情如常地将《会真记》说完一段,然后向茶客深施一礼,借口更衣,退入戏房。 她手持鼗鼓,径直来到张瑟瑟那一端。张瑟瑟正在对镜梳妆,眼角余光一扫刘娥,对着镜子阴沉一笑,却用她一贯娇媚的语调柔声道:“妹妹今儿的鼓儿词唱得不错吧?想必又挣了不少赏钱。” 刘娥扬手将鼗鼓送至张瑟瑟面前。张瑟瑟垂目一瞟,也未细看,便迅速抬眼看刘娥。刘娥冷笑,镇静地答了她的话:“托姐姐福,还好。” 刘娥自知其中缘故。今日她提前从居处来到戏房,以便从容些化妆,却见张瑟瑟新雇的女使匆匆自她戏房出来,见了她颇不自然,称风大,吹得刘娥戏房窗棂响,她便进来关窗。刘娥点头道谢,女使微微一福,便着急离去。刘娥不免生疑,然而进至房中不见异状,也没短了什么物件,便暂时不管,开始化妆。而后台上鼗鼓一拨,她闻声便知鼓裂,联想女使神情,已晓其中端倪。 那鼗鼓此刻杵在张瑟瑟眼下,而刘娥未再说话,只冷面盯着她。张瑟瑟不由心虚,不太利索地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刘娥将鼗鼓在她面前来回摆动两下,却不多言。 张瑟瑟不耐烦地挥手将鼓拨开,道:“你这鼓破了,怪得谁……” 刘娥一哂:“我这鼓是好的还是破的,你又怎么知道?” 张瑟瑟愣了愣,再留神看鼗鼓,才发现刘娥向她展示的那面并无破损。这时刘娥翻转鼗鼓,另一面鼓面边缘处,一条细细的、锋利刀刃划出的整齐裂纹尽入二人眼底。 刘娥再顾立于一侧的张瑟瑟女使,道:“说,你今日去我戏房做什么?” 女使瑟缩着退后两步,深垂首,不发一言。 张瑟瑟见状怒火浮升,冷笑着提高声调:“哟,这才没登台几天呢,就摆足了名角派头,先和我争戏房,这会儿又来呵斥我的丫头!” “争戏房?”刘娥心下又是恼怒又是鄙夷,“你若不想我用你相邻戏房,与店主和我直言便是,何苦摆弄这些手段。” “说起手段,妹妹可不遑多让,哪像是刚吃我们这一口饭的。”张瑟瑟收敛那皮里阳秋的笑容,变色喝道:“你从服侍我那天起就处心积虑地想取代我吧?眼见我的歌喉你及不上,便去讨好鄢七,哄他教你技艺,终于取而代之。这下一步,就是设计赶我出门了。” 刘娥嗤笑:“你以己度人,不值一辩,我不跟你吵。你若不满,我可以搬出戏房,但日后你若再生事端构陷我,我必不忍气吞声。” “搬?妹妹若想搬,何不搬远点儿?”张瑟瑟站起,踱至刘娥身侧停下,又露出讥诮的笑:“以妹妹的本事,原不该屈居此地。外头有的是豪门朱户,以妹妹人才,何愁找不到藏娇金屋。” 刘娥侧目看她:“你想赶我走?” 张瑟瑟挑衅地与她对视:“五日后,我们同时献艺,谁的客人多,谁就留下,另一个立即出门,另谋生路。” 张瑟瑟满目盛气,久不见刘娥回应,以为她会退缩,不禁笑了笑,引得头上点翠步摇一颤。 然而步摇垂珠摇摆未歇,便听刘娥沉声道:“一言为定。” 言罢刘娥转身离开,行至门边又回顾有些错愕的张瑟瑟,道:“还有一事,忘了嘱咐你。” 张瑟瑟朝她微扬下巴,好整以暇地等待。 刘娥唇角一挑:“收好你的蜜糖。蜂蜜放在面粉里,可以做糖蜜果子,放在胭脂里,只会招蝼蚁。” 五日之期转瞬即至,两人依据约定,张瑟瑟于中庭戏台,刘娥在茶楼厅堂之中,同时向茶客献艺,由客人自主选择何处就座。 戏台之上,为张瑟瑟伴奏的乐师坐下,开始吹笛。 戏台侧面低垂的帘幕中有婉转的歌声传出:“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 张瑟瑟一壁唱着,一壁引纨扇蔽住面容,侧身缓缓走出。待到台中,引袖起舞,才慢慢将纨扇移开。 精心修饰过的俏脸上媚眼如丝,一曲清歌,漾动目中两剪秋水,神态更比往日柔美。而今秋意渐浓,她却仍穿着浅色轻容纱裁成的褙子,薄如轻烟淡雾。小五凝视着她若隐若现的玉臂肌肤,忍不住问身边张瑟瑟的女使:“张娘子不冷么?” 女使瞪了他一眼。而原本坐在稍远处的几位茶客此刻已起身移位,挪到离张瑟瑟更近的台下坐下。 厅堂中,仍着男子青衫的刘娥牙板一响,对着略显冷清的茶席,开始说一出新书《南柯太守传》。 这故事讲的是东平人淳于棼尝豪饮于宅南大古槐下,一日沉醉,梦见被槐安国王招为驸马,坐拥娇妻美妾,任南柯太守,又位极人臣,荣华半世。直至邻国来犯,淳于棼兵败,公主病故,淳于棼又遭人诽谤,被槐安国王遣送回乡,旋即梦醒。淳于棼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绝弃酒色,潜心修道。 虽也是唐代传奇,但这一出并不像《会真记》那么流传甚广,有许多茶客没听过。淳于棼初入槐安国,刘娥讲得绘声绘色,细细铺陈府邸馆舍彩槛雕楹、华木珍果之富贵气象,听众渐渐有了些趣味。待听至槐安国王召见淳于棼,称“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席间男子纷纷相顾而笑,拍案叫好。 原没坐在堂中的茶客听见动静,未免好奇,便有几个从中庭进入堂中,开始驻足听刘娥讲鼓儿词。 张瑟瑟看在眼里,心下有气,朝乐师横目示意。乐师遂曲风一转,另换曲目。张瑟瑟应着乐声,开始唱一段从未唱过的艳诗:“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关别有物,还是倾城人。经共陈王戏,曾与宋家邻。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 堂内人听见,多侧首相望。张瑟瑟又着意将声音提高了些,“粉光犹似面,朱色不胜唇。遥见疑花发,闻香知异春。钗长逐鬟发,袜小称腰身。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 中庭茶客听得心驰神荡,大声喝彩,引得堂中又有回到中庭者。 刘娥见状并不焦虑,依然不疾不徐讲淳于棼见闻:“赐婚那夜,驸马馆舍羔雁币帛陈列,妓乐丝竹不绝。宴饮之间,忽有一群戴凤冠,着霞帔,彩碧金钿盛妆打扮的美人带着数十侍从相继进来。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一个比一个娇媚,伶牙俐齿地与淳于棼谈笑。其中一人说:‘去年上巳节,我随灵芝夫人路过禅智寺,在天竺院看婆罗门舞。我与众姐妹坐在北牖石榻上。你这少年郎呀,也下马来看,一定要和我们说笑。我和琼英妹妹将一方绛色丝巾,结于竹枝之上,你难道不记得这事了?’” 刘娥话音甫落,便听堂中一隅有少年高声应答:“记得,记得!” 众茶客与刘娥举目望去,却见那方茶席坐着笑吟吟的赵元侃,他身后另有数名随从侍立,张耆位列其中。与刘娥四目相对,赵元侃扬了扬眉,怡然自得。 众茶客皆笑。刘娥不理赵元侃,继续讲述:“又有一个女子说:‘七月十六,我在孝感寺侍奉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我施舍了两支金凤钗,上真子舍了一枚水犀角盒子。那时你也在讲筵之中,到法师那里请来金凤钗和水犀盒赏玩,赞叹不已,还问我姓什么,是哪里人,我都没回答。你看着我脉脉含情,恋恋不舍……这事,你还记得么?” 这时不待赵元侃开口,堂中众茶客均齐声作答:“记得,记得!” 说完众人皆大笑,且纷纷抚掌,为刘娥喝彩。 这笑声与掌声响亮如雷鸣,听曲的中庭客人坐不住了,接踵而至堂中,争相观看刘娥表演。堂中茶席不够,便有多人立于后方,踮足眺望,而中庭茶席则空了一大片。 张瑟瑟暗暗切齿,深吸一气,强将满腹怒火压下,烟视媚行地向前挪步,款摆腰身,曼声歌舞:“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刘娥闻声,手中鼗鼓一滞,听出此刻张瑟瑟唱的正是她此前拒唱的《会真记》艳诗。 张瑟瑟平素自矜名伶身份,原不屑唱过于露骨的香艳诗词。这日与刘娥竞技,本以为胜券在握,不料刘娥忽换戏码,令她眼睁睁看着客人流失大半,遂将心一横,放下身段唱艳诗,刻意选了刘娥不唱这段,意在隔空挑衅。 此举的确吸引了部分茶客,又有一些回到中庭。 刘娥不动声色,从容往下讲。讲到淳于棼被宫人迎至修仪宫,等待与金枝公主瑶芳完婚时,牙板一敲,戛然而止。刘娥旋即含笑告退,称中场小歇,请客人品茶,稍待片刻。 堂中客人顿感无趣,便纷纷离席欲往中庭观看。赵元侃朝张耆示意,张耆立即带其余几位侍从疾步来到通往中庭的门边,朝众人拱手道:“我家主人吩咐,凡留在堂中品茶者,主人皆赠钱两百文,以添茶资,还望诸君笑纳。” 两百文足够买一斤好茶,欲往中庭者颇有一些在犹豫。 “五百文。”赵元侃又于席中笑道。 便有多人笑逐颜开,朝赵元侃笑称“恭敬不如从命”,旋即回到堂中。 亦有一些不领茶钱,直往中庭去了,但放眼望去,人数仍是厅堂居多。 张瑟瑟继续唱艳诗,中庭有叫好声此起彼伏。 少顷,堂中忽有茶博士扬声唱道:“金枝公主驾到。” 众人举目以望,但见一严妆女子自内而出,描斜红,贴花钿,穿齐胸襦裙,披大袖衣,头上绾着凌云髻,雪肤花颜,俨若神仙。 那女子缓缓走到堂中,含笑唱道:“早梅天气,正绣户乍启,琼筵才展。鹊渡河桥,云游巫峡,溪泛碧桃花片……” 刘娥说鼓儿词一向着男装,虽也描眉画眼,化的却是男伶人妆容。这时有茶客惊呼一声“之湄娘子”,众人才如梦初醒,认出堂中女子正是首次以女装登场的刘娥。 堂内顿时欢声雷动,茶客们竞相前顾,争睹以女儿妆容示人的之湄娘子。消息传至中庭,又是一番骚动,几乎所有人都瞬间离席,三两步奔至堂中,听瑶芳公主妆容的刘娥吟唱新婚情景:“欢宴,当此际,红烛影中,檀麝飘香篆。掷果风流,谪仙才调,佳婿想应堪羡。少年俊雅狂荡,蓦有人言拘管。镇携手,向花前月下,重门深院。” 空荡荡的中庭,伴奏的笛声兀自绕梁,而张瑟瑟已停止歌舞,垂袖立在台上,双目含恨,怒视厅堂。 二楼雅阁垂帘忽地一动,帘后人影交叠,席中之人朝躬身的侍者附耳说了些什么。须臾,那侍者下至一楼,对着厅堂扬声宣布:“在中庭品茶听曲者,袁大官人赠钱一千。” 堂中看客动容,但暂不移步,均看向此前赠茶资的赵元侃。 赵元侃微微一笑,对那侍者道:“我出钱百贯,请袁大官人下楼一叙。” 那侍者摆首,客气地朝赵元侃一抱拳,再转朝旁观的胡掌柜,一顾赵元侃,朗声道:“袁大官人说了,愿出钱千贯,请掌柜赶走此人。” 胡掌柜尴尬地不知如何作答。赵元侃不愠不怒,徐徐啜了点茶,才道:“还有这等事?当真有趣。” 言罢掷茶盏于案上,起身,大步流星地直奔二楼阁子,不顾身后侍者的追赶,伸手掀帘。 雅阁中的袁大官人侧首后顾,与赵元侃目光相触。 赵元侃表情凝固。 62.逾墙 阁中之人见了赵元侃也是莫名惊诧,怔怔地起身,与赵元侃默然相对。 赵元侃缓过神,朝那男子一揖:“二哥。” 赵元僖尴尬地作揖回礼,扯出一点干涩笑意:“三……三哥,你,怎么……在这里?” 赵元侃含笑直视他:“大抵,二哥怎么在这里,小弟便怎么在这里。” 赵元僖“呵呵”地笑了两声,一瞥帘外晃动的两三人影,也不再多话,踱步至赵元侃身边,低声道:“今日之事,切勿与旁人说起,不可令爹爹烦忧。” 赵元侃颔首应道:“这个自然。” 赵元僖拍拍弟弟的肩,掀帘而出,对守在门外的侍者道:“让张娘子,即刻,随我回去,今晚的曲儿,别唱了。” 少顷,侍者带着披着斗篷的张瑟瑟来到赵元僖的马车前,请其登车。车内的赵元僖伸手欲扶张瑟瑟,张瑟瑟却扭身挣脱,自己上来,黑着脸在赵元僖身边坐下。赵元僖也不再勉强,端坐着吩咐驾车的侍者启行,脸上看不出喜怒。 两人在辘辘行车声中沉默半晌,张瑟瑟终于忍不住发作,怒道:“你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王么?今日眼睁睁看着一个毛头小子在茶坊里砸钱捧那个贱丫头,竟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存心让我受这等折辱!” “他……是我三弟,”赵元僖叹息,“我怎好与他当众翻脸。” 张瑟瑟一愣,旋即道:“常听你家小黄门说,这三大王一身纨绔习气,果不其然。” 赵元僖道:“元侃是贪玩了点。” 张瑟瑟恨恨道:“岂止是贪玩,简直就是顽劣不堪!今日所为,比那个贱丫头更可恨!” 赵元僖未接话,安抚地搂搂张瑟瑟的肩,再缓慢地道:“三哥和大哥,是同母兄弟,官家一向看重,而今国本未立,他们两人都有机会,此刻谁也得罪不得。今日之事,终究是小事,能忍则忍。” 张瑟瑟眼波一转,继而问:“我听说你大哥得了癔症,被官家关起来了?” 赵元僖皱眉:“这些有的没的,你是听谁说的?” 张瑟瑟“哼”了一声:“汴京城街头巷尾早就传遍了,还稀罕得很么?” 张瑟瑟抬头观察了下赵元僖的表情,然后依偎入他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柔声道:“听茶坊的客人议论,说秦王一死,储君之位自然就是给皇子的,谁能上位,就看谁能讨官家欢心了。” 张瑟瑟稍作停顿,见赵元僖面无波澜,又继续道:“你那两个兄弟,一个疯癫一个顽劣,论文论武,哪里能跟你相比。就算官家眷顾陇西郡夫人,但她毕竟死那么多年了,难以荫及儿子,若说储君之位……我看,非大王你莫属。” 赵元僖猛地推开张瑟瑟,再一把捏住她下颌,肃然警告:“妇人家,勿妄议国事!” 张瑟瑟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惧,然而迅速平静下来,轻轻拨开赵元僖的手,娇嗔道:“大王,你弄痛了我!” 赵元僖松开手。 张瑟瑟手如灵蛇一般蔓延上赵元僖肩头,将身子贴上去,妩媚地笑着,在他耳边曼声道:“奴家只是想让大王明白,无论大王有什么心愿,奴家都愿意助大王一臂之力。” 赵元僖望着眼前媚眼如丝的张瑟瑟,脸上神情渐渐松弛下来。须臾,摸摸她的脸,淡淡微笑:“如今我的心愿,便是你入我王府,与我朝夕厮守。” 张瑟瑟脸色一变,冷笑道:“大王嫌跑茶坊累了,叫我到你府上天天给你唱曲儿么?” 赵元僖道:“你别再去茶坊做那些低三下四的事,到我府中安享富贵,岂不更好?今日这般的龌龊气,自然也不必受了。” 张瑟瑟忿忿道:“听说这许王府的夫人,官家已然为你聘定了,是隰州团练使李谦溥之女。异日你那身份高贵的夫人进了门,我这个出身卑贱的小妾,可还有出头之日?” 赵元僖将张瑟瑟揽过来,安慰道:“那人性情温厚和善,决计不会为难你。况且,万事还有我给你做主。” 张瑟瑟想想,又问:“我优伶出身,你不怕你爹爹知道了怪罪你?” 赵元僖笑道:“给你安排个良家子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早日入府,他日诞下一男半女,讨得爹爹欢心,说不定还能赐下一个封号,连带着追赠你父母,也是可能的。” 张瑟瑟若有所思,旋即褰帘看看车外道路,发现侍者正在驾车往自己的小院走,略一笑,扬声吩咐:“改道许王府。” 张瑟瑟再未出现在聚贤楼,好在刘娥已成新台柱,而鄢七身体也在赵元侃请来的名医诊治下大有起色,一日好过一日,逐渐能开口说唱了,聚贤楼也另聘女伶代替张瑟瑟唱曲,茶坊生意大体未受张瑟瑟不辞而别影响。 刘娥在张瑟瑟走后自觉对茶坊有所亏欠,主动增加表演场次,一连多日未休息。重阳节这天,胡掌柜特意请她歇息一日,称今日风和日丽,最宜登高赏秋,建议她外出走走。 每年至此佳节,都人大多前往郊外仓王庙、四里桥、愁台、梁王城、砚台、毛驼冈或独乐冈等处登高宴聚。谢过掌柜,刘娥亦随行人朝城南走去。 通往出城的南薰门的官道上,植有两列银杏,冠叶相接如金幔,之下车马游人络绎不绝,不乏贵戚豪门宝马香车,刘娥注意到其中一辆犊车,颜色暗淡,但车上雕刻的纹样甚是精致,檐下四面缀五色玉香囊,清风梳过,幽香飘逸,沁人心脾。随车而行的婢女家仆寥寥数人,衣着也素淡,原本排场并不盛大,但奇怪的是,另有八名显然是宫中出来的黄门一前一后随从护送犊车,而其他豪室车队见状均纷纷让道,主动留出宽阔车道供这辆小犊车前行。 旁观者窃窃私语,都在打听乘车者是谁,有知情者扬声宣布:“那是梁国公家小娘子,已被聘为楚王夫人,听说下个月就要与楚王完婚了。” 此言如惊雷在刘娥耳边轰然炸响,木然看着冯子璿敛去锋芒的朱轮华毂碾过银杏铺就的金色大道,驶向南薰门外云烟漠漠处,赵元侃之前与她说的两句话于脑中浮升盘旋: “父皇已经为他定下亲事,如今应该是在筹备婚礼了。” “他未过门的夫人是梁国公冯继业的女儿,父皇和德妃都很满意,说冯氏温婉可人,应该会与大哥举案齐眉,甚为相得。” …… 还在怔忡间,忽有一片银杏叶自头顶飘落,附在她肩头。刘娥随手拂落,却又有好几片再度飘下,拂了她一头半身。 刘娥惊觉这是有人刻意而为,遂转身,见赵元侃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后。 她冷面拍净身上落叶,没好气道:“今儿又是翻了几道墙出来的?” 赵元侃笑道:“没翻墙。爹爹召我赴宴,我行至半道,忽然想起日前在这附近的绸缎铺子里见过一身衣裳,甚合我意,可惜那天钱没带足,没即刻买下。所以折到这里,准备去买,不料有人捷足先登,已把衣裳买走了。” 刘娥见他手中空空如也,随口问:“以你这纨绔性子,怎么没追上去花重金再把那衣裳买下?” 赵元侃摇摇头,道:“何须如此。今日错过,说明我与那衣裳尚缺缘分,不必强求。世上衣物千千万万,又何必执着于这一件。放眼前顾,说不定另一件更合身的就在下一家店里等着我。” 刘娥品出他弦外之音,亦不欲多言,此刻已无登高兴致,默默回转身,朝聚贤楼方向而去。赵元侃与她并肩而行,也没再说话。 两人无声地走了一段,刘娥忽然抬起头,对赵元侃道:“刘娥有一事相求,望大王成全。” 赵元侃一怔,旋即笑道:“有事吩咐便是,怎的如此客气?” 刘娥止步,对他郑重一福:“请大王设法让我见楚王一面。” 赵元侃凝视着她,喟然长叹:“你还是忘不了那件衣裳呀。” 此日皇帝赵炅召嫔妃子女宴集于大明殿。赵炅端坐于正中御座上,李清瞳陪侍于侧,其余嫔妃带着众公主按位分列坐其下,赵元僖、赵元侃、皇四子赵元份、皇五子赵元杰、皇六子赵元偓、皇七子赵元偁及乳保抱着的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八子赵元俨以长幼为序列于另一侧。 殿中以菊花为饰,筵席上如民间一般列有插着小彩旗的麦面蒸糕、掺饤果实、石榴子、栗子黄、银杏、松子肉之类。侍宴的看盏人为各皇子斟酒,皇子们联翩走到赵炅面前,躬身祝酒。赵炅含笑一一接纳,逐一饮过。内人呈上刚从后苑摘下的万龄菊、喜容菊、桃花菊、金铃菊、木香菊等名品花卉,赵炅拈起,分别簪于众皇子冠上。皇七子赵元偁年纪幼小,尚未加冠,梳着两个总角,赵炅便没赐花,而是含笑自面前案上取过一个粉团做的狮子蛮王,递到赵元偁手上。 赵元偁以他稚嫩的童声高声道谢:“臣敬爹爹,祝爹爹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众人闻声大笑。 赵元偁亦笑着,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朝着殿中一转,又回过头来问父亲:“爹爹,爹爹,大哥怎么不在?” 赵炅近来一直以治癔症为名将赵元佐禁足于楚王府中,这次家宴亦未召他来,听了赵元偁此言便笑意一滞。殿中其余皇子表情各异:赵元僖不动声色,赵元侃眉头微蹙,赵元份、赵元杰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赵元偓则好奇地四下张望找寻。 面对赵元偁的连声询问,赵炅略尴尬地低声解释:“你大哥病了。” 赵元偁继续天真地追问:“大哥得了什么病呀?” 殿中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垂目,赵炅皱眉不语。 赵元偁又嚷道:“我要去探望大哥!” 赵炅漠然不应。这时李清瞳朝赵元偁含笑招手:“七哥,来。” 赵元偁困惑地看着笑容敛去的父亲,在李清瞳的召唤下朝她走去。 李清瞳拉他在身边坐下,和蔼地微笑着柔声道:“你大哥感染风寒,小孩儿不可接近。过两天,等你大哥稍好些了,你再去。” 赵元偁“哦”了一声,嘟着嘴不再说话,安静坐着了。 站在赵炅身侧不远处的王继恩暗自留意着赵炅的表情,又偷眼打量李清瞳,目光偶然与李清瞳的相撞,李清瞳若无其事地移目,撑了撑腹部高隆的腰身,换了个姿势,开始为赵元偁搛菜。 行过几盏酒,赵元侃佯装不胜酒力,做沉醉状,赵炅命他先行回府。赵元侃出了宫即快马加鞭,奔至州桥找到一直在此等待的刘娥,拉她上马,朝楚王府驰去。 赵元侃带刘娥绕到楚王府后院围墙外。刘娥见那里虽无人看守,却也并无任何小门可通往府中,遂问赵元侃:“你何不让我乔装成你的侍从,以探望兄长为名带我从正门进去?” 赵元侃道:“如今我大哥是被爹爹禁足在里面,就连我等兄弟,若无爹爹之命,也是不能入内的。” “所以,你是想让我翻墙?”刘娥问。 赵元侃但笑不语。 刘娥打量那围墙,见墙高约一丈开外,不好攀越,但墙内应是花园,有一株花香四溢的丹桂朝着墙外探出了枝桠。 “你说过多次张生逾墙,如今亲自一试,也算是驾轻车,就熟路了吧?”赵元侃笑道。 刘娥默然,良久才道:“这墙,是男人翻的。” 赵元侃向她深深长揖:“在下一直敬你是条汉子。” 刘娥略一斟酌,亦不矫情,命赵元侃牵马至墙下,自己踩在马鞍上,向上纵身一跃,双手抓住丹桂枝桠,荡了两下,再次发力,朝墙上跃去,待蹲身稳稳地立于墙头上,才长舒一气,回顾赵元侃。 赵元侃负手立于墙外,似笑非笑,感慨万千地看着她,须臾,目示院中有烛光透出的一处高阁,低声嘱咐刘娥:“去吧,大哥就在那楼上。” 63.焚情 刘娥借助桂树,跃下高墙,朝赵元侃所指的高阁奔去。虽时值重阳佳节,楚王府中却十分寂静,毫无宴乐之声,花园中凉风掠过,树影憧憧,景象颇为萧索。刘娥但觉足下的小径也是遍地黄叶堆积,每踩一步便有枯脆的叶脉应声断裂,好在这一点异响会被风声泯去。 行至阁楼近处,刘娥隐身于树影中,见两名提着食盒的侍女从阁中出来,楚王府杨都监自外赶来,一瞥那沉甸甸的食盒,问:“大王又未进食?” 侍女称是,补充道:“大王仍只留下了酒。” 杨都监叹息,挥手让侍女离开。 这位都监此前常随赵元佐去秦王府,刘娥是认得的,知他为人良善,待自己一向也很客气,遂现身,低低地唤了声“杨都监”,行礼之后直言相告,请他容许她前去探望楚王。 杨都监见她大感惊诧,忙让她进至阁楼檐下,得知是襄王引她至此,遂问:“是襄王让你来见我家大王?” 刘娥迟疑,最终摇了摇头。 杨都监此前对她与赵元佐的情愫并非全无感知,此刻叹了叹气,终于同意带她上楼。 赵元佐斜倚隐几,半躺在月明楼榻中,身边案上,尽是挥笔写就的残篇,字体有草、隶、篆、八分、飞白、章草、行书,有些稚嫩如幼童习字,有些洒脱如才子泼墨,内容从《诗》、《书》名句到诗词歌赋皆有,大多是孤零零的一两句。槛内帘半卷,月色如水浸润而入,他一手按案上酒注子,另一手长袖拂地,蹙眉闭目,醉态颓然若玉山倾。 刘娥走到他身边,低身让视线低于他,轻轻唤道:“大王。” 他半睁眼木然看她许久,目中才渐渐燃起一点神采:“是你呀……” 刘娥努力微笑着点点头,扶他坐好,他也并不问她因何到此,似乎全不讶异,也不想知道。刘娥也一时无言,见他周围纸墨凌乱,便开始为他整理。 收好案上几幅字,一幅画卷露了出来:一位美人掬水映月,身旁白杨树下,一枝棠梨花开正妍。寥寥几笔,画得却颇有神韵。刘娥心下一动,忆及往事,酸楚中又有一缕甜意悄然浮升,脸颊一点点热了起来。她侧身掩饰着执画细看,含笑道:“这花好看,开得真热闹。” “有什么好呢?”他抚额,黯然垂目,“花开盛极,转眼便凋零……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刘娥一怔,亦不好接话。收好画卷,见夜风凉意浸骨,且时有寒蛩之声传入,遂为他关上窗户,剔亮烛火,再揭开花架上香炉一看,发现香炭早成灰烬,炉身冰凉,香气消散殆尽,不禁叹息:“大王独处,宜自珍重,勿久处寒凉之地。” “我习惯了……”赵元佐低喟,将目光掷往窗棂月光映照处,神思似乎也透窗而出,融入了摇曳的树影中,“我早已习惯了在这华丽的囚牢里,看长云流逝,远山沉寂,璇渊枯涸,荼蘼香尽,习惯了深深浅浅灰色的树影把日光揉碎……”他转顾刘娥,勉强牵出一抹苦涩笑意,“习惯了春天和你,都一去不归。” 刘娥屈身跪于他榻前,仰面直视他双眸,轻柔却坚定地说:“不就是个牢么?我陪你坐。” 他摆首:“不只是牢,更是血雨腥风的修罗场。这江山锦绣之下,原本就血流成河,我的血脉,迟早也会融入其中。” 他独斟了一杯酒,将要饮下,刘娥双手抓住了他的袖角。 “江山锦绣如何,血流成河又如何。”刘娥低语,“只要许我陪着你,就算前面是阿鼻地狱,我也不怕。所以,可否让我,陪着你?” 赵元佐凝视刘娥,见她清亮的目中渐渐泛起一层泪光,见她身子因为他暂不可知的答案而微微发颤,他心里筑起的高墙开始有一丝裂痕在悄然蔓延。 她螓首蛾眉,清眸明净,泪痕划过的脸依然明媚生动,半启的樱唇含着对未来的万千憧憬,一切都美好得像初遇她时那微雨燕飞的春天。他朝她微微倾身,他的手缓缓地向她腰间伸出,只要一着力,便可把她拉至自己怀中。 她一刻不舍地凝视他,他知道她在等待,然而他的手停在离她三寸处,迟迟未揽上去。 就在这风声稍歇的间隙,他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的人声,似有什么人在交谈着上楼。 赵元佐决然收回手,朝刘娥淡淡苦笑:“不行的,你是个好姑娘,任何时候都能活得朝气蓬勃。沉沦是我的宿命,而你注定不会甘于沉沦。” 这个答案没有使她退却,她凝眸追问:“那么冯姑娘呢?你为何愿意接纳她随你沉沦?” 他沉默须臾,然后道:“她和我,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刘娥品味着这几个字,循着与他相左的思路,作出了自己的猜测,“你是说,她身份高贵,与你相等?” 赵元佐没让心底的那丝错愕形之于色,忽然觉得她这样理解也很好,索性坐直,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和居高临下的姿态,承认:“是的,盛世通婚取士,焉能不问门阀。她是个合适的人。” 刘娥咬唇,让唇齿间的锐痛压过心里的痛,尽量让语调如常:“若出身寒微,男子便不能立于庙堂之上,而我,连陪伴你的资格也没有?” 赵元佐如旧温雅的浅笑无懈可击:“是的。” 刘娥徐徐站起,两滴泪珠随之坠落,她迅速倔强地抹去。 “忘了我,”赵元佐轻声道,“就像忘记‘掬水月在手’的诗一样,这并非难事。” 刘娥点着头退至门边,幽然一笑:“再见了,元佐,你是一首我不曾读完又终将忘却的诗。” 她转身欲走,却闻门外步履声近,纷繁迭沓,似有三四人。其中一人是杨都监,正扬声对他人道:“二大王、王都知,我家大王今夜醉酒,恐怕此刻不宜见客,怠慢二位。容我先行禀报,请大王稍整仪容,再接待二位。” 赵元僖的声音响起:“我奉父皇之名前来探望大哥,兄弟相见,何须客套,正好与大哥把酒言欢。” 王继恩亦随即对杨都监道:“官家未召楚王入宫参加宴集,是怕大王觉得累,有碍将养,然而时刻记挂着大王,特命我等带酒肴来请大王同品,并非宣诏,大王亦不必多礼。” 刘娥听出王继恩的声音,想起涪陵县公宅往事,不禁变色。而赵元佐听到赵元僖行近,亦面色一沉,立即抓起榻边一件自己的斗篷,朝刘娥抛去。 刘娥接住斗篷,霎时会意,披在身上,拉风帽蔽住面容,在门外之人推开门的那一瞬朝外冲去。 门外撞见的第一人是赵元僖。刘娥低首从他身边奔出,沿着楼梯朝下跑,转侧间风帽滑落,赵元僖但觉一道熟悉的侧影一闪而过,心里一激灵,大喝一声:“站住!”下意识地转身去追。 王继恩与杨都监见状亦暂未进阁中,而是朝楼下追了几步,然后引首探看楼下情形。 赵元佐晃悠悠地起身,走过去关上门。然后提起酒注子,挥臂将酒液尽数倾倒在阁中书画纸张上,再拾起那幅美人掬水弄月的画卷,在蜡烛上点燃,手一松,画卷飘落在其余洒有酒液的书画上,一丛丛烈焰像伏地而起的舞姬,在他迷离醉眼中妖娆地扭动着,而他巍巍然立于中间,在这金红焰火的映照下露出了苍白的微笑。 64.沫然 刘娥下楼,奔至那株墙边的桂树下,仰首欲攀登,赵元僖紧追而来,厉声喝止。 刘娥随之回首,斗篷风帽从发际滑落,月光漫过她的脸,映亮她未着脂粉的素颜。虽无华美妆容修饰,但并不妨碍赵元僖辨认出那聚贤楼中伶人的眉目。他止步冷笑:“之湄娘子,幸会。” 赵元僖多次隐身于聚贤楼阁子中,看过刘娥的表演,而刘娥却未与他打过照面,还在蹙眉打量他,寻思如何脱身,忽见身旁树上有人影掠下,那人疾步上前挡在刘娥与赵元僖之间,含笑对赵元僖抱拳:“二哥,真巧,你也来看大哥。” 赵元僖狐疑的目光飘向赵元侃:“她是……” 赵元侃笑道:“没错,之湄是受我所托,来给大哥送重阳点心。因为未获爹爹许可,所以只能便宜行事……二哥必定明白的。” 赵元僖“呵呵”两声,目中却殊无笑意:“你府中侍女、黄门众多,怎么倒来麻烦之湄娘子?” 赵元侃道:“不瞒二哥说,奴婢虽多,却都不如之湄亲密,故此委她重任。”言罢一揽刘娥的肩,笑吟吟地对赵元僖道,“二哥与张娘子佳话,我十分艳羡,有意效仿,已将之湄接进王府,朝夕相对。” 赵元僖品味出他弦外之音,是以赵元僖与张瑟瑟之事威胁,要自己不追究刘娥之事。赵元侃纳伶人他原无兴趣管,只对刘娥今夜出现于楚王府心存疑窦,然而细探二人神情,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干笑一揖:“恭喜,恭喜。” 刘娥自知赵元侃此举是为保护她,然而被他揽着始终不自在,微微转侧欲摆脱赵元侃掌控,他忽然着力制止她的抗拒,同时举目望向赵元佐所处的月明楼,所有笑容都敛去,眼中蕴满陡生的忧惧。 顺着他目光看去,刘娥立时双目大睁,幽深的瞳孔中有金色火光在跳跃。 因为楼高风急,引水不易,楚王府这场大火直烧到次日晨才被扑灭,着火楼阁被烧毁大半,连带着周围的屋宇、园林亦受损甚重,所幸杨都监及时闯入阁中,将赵元佐救了出来。虽未危及性命,但赵元佐手足皆有烧伤。赵炅闻讯,立即下令将赵元佐押往万岁殿,一见他被包扎的手足和颓废的神情,既痛心又愤怒,拍案道:“孽障!你要死便死,发什么疯去犯火禁?” 赵元佐跪在殿中,抬眼看着父亲,目光淡漠,一言不发。 赵炅厉声追问:“说!你为何要纵火,为何不想活?” 赵元佐依然不答。随他同来的杨都监连连叩首,代他解释:“官家恕罪。大王是久未见官家,十分挂念,见重阳宴集,众兄弟皆蒙官家召唤,入宫赴宴,唯独自己未获宣召,心情郁结,所以饮酒消遣,不想误触火烛……实属无心之失,还望官家宽宥!” 赵炅炯炯目光锁定赵元佐:“是这样的么?” 赵元佐朝他伏首一拜,徐徐直身,道:“嗯,爹爹未宣召元佐,元佐自知,已被君父遗弃,于国于家无益,所以想一把火送自己往生,来世再报爹爹恩德。” 赵炅缓步朝他走去,在他面前俯下身,双手扶住他两肩,直视他双眸:“你真这样想?你会如此在意我的召唤?” 赵元佐又沉默了,与父亲相视,却无作答的意思,目光并无锋芒,却也清冷如水,不含温度。这冷水一般的眼神令赵炅无可遏制地想起一个人。 “元佐,你是在等我召你相见么?”赵炅的语调稍有和缓,锲而不舍地寻求他的答案。 赵元佐恻然一笑:“爹爹,你这语气好熟悉。”稍作停顿,他说出了刻在儿时记忆里的一句话,“沫然,你是在等我么?” 赵炅悚然一惊,踉跄着站起,胸口起伏,压抑着喷薄欲出的怒气,双手隐藏在垂下的双袖中,无人窥见的指尖正微微颤抖着。 “爹爹,你胸怀天下,我以为,不会再有你割舍不了的感情和放不下的人了。”赵元佐疲惫地垂下眼帘,“何必再逼我们给你答案呢,那对你来说原本就是无足轻重的。” 赵炅扬手,重重一耳光挥在赵元佐脸上,力道之大,令赵元佐顷刻间侧身倒地。 “滚!”赵炅狠狠盯着儿子,切齿道。 侍立的王继恩吓了一跳,疾步过来扶起赵元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赵炅的脸色,轻声对赵元佐道,“大王,请拜别官家,且回府去。” “什么回府!”赵炅冷面施令,“着大理寺彻查楚王纵火一案,楚王元佐,入诏狱。” 诏狱是由皇帝亲自下诏鞫囚罪人的刑狱,史上审理诏狱罪人无不严苛,入诏狱者即便不死亦会有剥皮削骨之苦。 此言一出,王继恩等人皆呆立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而殿门外传来一声闷响,似有人倒地,旋即有内人惊呼声响起:“德妃娘子!” 赵炅疾步至殿门外,见李清瞳面色惨白,倒于地上,两三名侍女正将她搀扶坐起,然而她们很快又发出一阵惊呼:“水!有水……” 一泊掺杂着血丝的水正自李清瞳衣裙下渗出。 赵炅心知她羊水破了,即将生产,当即高声唤王继恩,命他传召太医,又命人以步辇速将李清瞳送回去。当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殿中时,见赵元佐仍跪于原地,杨都监泪流满面,不住叩首请他开恩。他倦怠不堪地朝殿中内侍示意,让他们将赵元佐押出殿外,自己颓然坐在御座上,想起适才儿子的清冷目光,双唇微启,几不可闻地唤出一个名字:“沫然。” 赵炅初见李沫然是在建隆二年的初春,那时他二十二岁,还是皇弟赵光义,她十八岁,身份是正七品司簿女官。 那日晨光清美,雪后初霁,后苑红梅绽放。杜太后缠绵病榻许久,见此美景有了点精神,命皇帝赵匡胤召弟弟光义及廷美入宫,在后苑暖阁中共赏梅花。 兄弟三人把酒言欢,杜太后殷殷叮嘱赵匡胤善待兄弟,望三人兄友弟恭,同享太平。赵匡胤一一应承,并命内侍召司簿前来,记下母亲慈训。 司簿原是掌宫人名簿、禄赐之事的女官,本无记录内廷实录的职责,但赵匡胤说这位李司簿是乾州防御使李英之女,素有文才,又谨言慎行,是记录太后贤德懿行的不二人选。太后自知时日无多,儿子这是想在宫中找一人如影随形,记录自己言行,以便日后留个念想,遂颔首答应,召司簿李沫然随侍。 赵光义本不爱饮酒,但在兄弟相劝下亦饮下数盏,暖阁中炭火甚旺,他一时觉得燥热,便起身立于门边观室外雪景。 远处淡烟寒林,冰雪未消,梅花疏影点缀其间,花开鲜妍,均作深深浅浅的胭脂色。而一位穿绿罗袍,戴黑色软脚幞头,腰系革带,足着乌皮靴的姑娘正抱着卷轴,沐着花影,踏雪而来。 很多年后,他也还是会常想起这个景象,特别是雪霁之时。那抹清新的绿色在心中挥之不去,就像金明池畔永不缺席的年年柳色。 李沫然进了暖阁,与众人一一见礼,然后在一隅坐下,提笔记录阁中之人言行。赵光义重新入席,与母亲兄弟言笑如故,然而心里的眼睛却是在看她。 她清瘦单薄,不施粉黛,皮肤细白,远远看上去像淡墨勾勒的人儿。身上的绿衣给了她青竹的色彩,她也气品高雅,一如青竹。并不很美,但鼻梁挺直,薄唇微抿,间或抬起眼帘静静地看众人一眼,然后又静静垂目,从容运笔,那专注书写的神态有种难以言传的美感。 那日以后,她便长伴杜太后左右,既记录太后言行,也陪太后说话解闷。她善解人意,颇得太后欢心。太后几番提出让官家将她纳为房院,赵匡胤却推辞,说一则开国之初,人主不宜广纳嫔御,一则太后凤体违和,自己也无心此事,惟望她相伴太后,为太后解忧。 太后十分上心,曾私下对赵光义说,李沫然通文墨,知书史,人又贞静娴淑,若为官家所纳,对他必有助益。太后又叹:“我命不久矣,只怕看不到那一天。异日官家再纳嫔御,嘱他莫忘李沫然。” 他口中唯唯诺诺,也只是唯唯诺诺而已,心下并不觉得性情粗放的皇兄与纤细文秀的李沫然是一路人。然而赵匡胤明显很器重李沫然,在谈到她时,目中有不加掩饰的欣赏,这点又让赵光义感到李沫然被纳入后宫是迟早的事。 赵光义也曾悄悄地尝试与李沫然叙谈。他有笼络赵匡胤身边内侍内人的习惯,让他们及时传递关于皇帝的消息。他善于言谈,又仗义疏财,出手阔绰,在宫中人缘极好,还默默地把随侍赵匡胤的王继恩收为心腹。且他又容貌俊美,万岁殿中的内人见惯了皮肤黝黑的武夫官家,再看他这玉面郎君无不笑颜相对,纷纷示好,所以他以为李沫然也会如此。 然而并非如此。凭他如何温言讨好,李沫然始终淡然相对,与他保持着距离,态度不卑不亢。有时他靠近她一步,她随即退后,安静地看着他,那两剪秋水也真如深秋之水,清清冷冷地将他隔绝于她的心域之外。自然也并不收礼,他送她的礼物,重如金饰,轻如笔墨,均被她原封退回,毫不碰触。 他渐渐明白皇兄何以如此看重她了,也渐渐死了心,不去接近她。 建隆二年六月,杜太后崩于滋德殿。赵光义听说太后临终前曾召赵普入宫,与赵匡胤密议良久,曾提及储君的安排。这令他转侧难安,不知那日的密议是否会让自己有君临天下的希望。对于此事,赵匡胤与赵普都守口如瓶,他也不敢向他们打听,私下询问王继恩,王继恩也说并不知情,而那时守候在太后身边的宫人只有李司簿。 李沫然为杜太后所书的实录仍保存在滋德殿。犹豫数月之后,赵光义终于决定铤而走险,借赵匡胤带一干亲随前往斋宫祭祀之机,潜入滋德殿保存文书的宫室,亲自翻找太后临终之日的实录。 此刻守在滋德殿的宫人不多,又均被他收买,奉上钥匙为他开锁,因此他行事顺利,独自翻阅文书许久仍无人干扰。但当他终于找到想查阅的那一卷实录时,门却被人推开,出现在门外的是李沫然。 他没有表现出偷窃行为之下的狼狈与慌张,依然保存着良好的风度,微微一笑,手握着那卷实录,朝她欠身施礼:“李司簿。” 李沫然没有还礼,缓步走到他面前,用她一贯清澈的美目盯着他,以命令的语气对他道:“放回去。” 他没有与她争执,点着头,将实录搁回原来的位置,并徐徐将此前翻乱的文书一一拾起,恢复原状。她没有帮他,只是直立着冷冷审视他,令他感觉到如窃贼现形一般的羞耻感。 收拾好所有文书,他向她走去,凝视着她,和言问:“你会把今日所见之事告诉官家么?” 他语气温柔,甚至有一丝讨好求饶的意味。可她仍给出了不可转圜的答案:“会。” 他无可遏制地觉得恼火:这个丫头,仗着皇帝的宠信,竟如此强硬。 这时室外有人说着话渐行渐近,传来的竟是赵匡胤与王继恩的声音,谈论着亲迎滋德殿中太后御容前往斋宫配祀之事。 赵光义万万没料到皇兄竟会此时折返。自己出现在滋德殿中本已十分可疑,行径又被李沫然一一看在眼里,若她开口说明,自己便万劫不复了。 李沫然已转身欲出门接驾。在生死悬于一线的刹那间,赵光义忽然伸手一揽李沫然的腰,将她硬生生拽到自己怀中,在她惊呼之前向她低首,准确地噙住了她的檀口。 李沫然本能地伸手打他,却被他捉住手腕压了下去。他将她紧箍在自己怀中,一手搂紧她纤腰,一手摁住她脑后乌发,闭目俯首,含着她樱唇,神情沉醉,宛如倾心与她相恋的情郎。 李沫然在他突如其来的侵袭及情热伪装的桎梏下霎时懵了,一时无措,心乱如麻,木然被他吻着,渐渐放弃了反抗。 于是赵匡胤看见的便是两个躲在晦暗宫室里偷情的男女。 他沉默着静观须臾,然后开口对身后目瞪口呆的王继恩道:“朕记起来了,太后御容此前已吩咐滋德殿宫人送往斋宫。” 王继恩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正是,臣也想起来了,官家确实吩咐过。请官家移步万岁殿稍事歇息,臣这就命人护送太后御容随驾前往斋宫。” 赵匡胤转身离开,王继恩朝赵光义轻咳一声,亦随皇帝而去。 赵光义这才徐徐放开李沫然,审视着气喘未已的她,悠悠一笑,探首至她耳侧,低语:“如今,你说什么,官家也不会信了。” 他从容整理冠服,优雅地朝沉默的李沫然欠身长揖,然后仰首衔笑,意气风发地走出她监守的殿阁。 翌日,他们接到了皇帝谕旨:皇弟光义婚后多年无子。朕闻乾州防御使李英之女德容出众,故为弟聘为侧室。将择吉日,以为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