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1 【第1章】外门弟子 【入坑提示】 #慢节奏,真的很慢。# 1、本文是“言情(有感情描写但不一定在一起)”而不是“无CP(完全没有感情描写)”,女主大概率单身,但可能有感情描写,晋江分类如此,无法接受请谨慎入坑。 2、尽可能以轻松的文风展开故事,但本文含有一汤匙的恐怖猎奇元素。慢节奏升级流,细节较多,节奏不快,不喜慎入,谢绝写作指导。 3、作者因为写不好而反复修文把自己憋疯是常有的事,届时可能无法经常挂请假条,可关注评论区,以质量为准。 宋从心躺在草坪上晒太阳时,不幸遇到了一本从天而降的书籍重击,差点没将昨天的午饭都给吐了出去。 谁啊,这么没公德心!含着两包生理泪水的宋从心忿忿地抓起书籍,却被书册上那一行闪闪发亮的镀金大字给震得当场失语。 ——《倾世虐恋之明尘上仙的掌心花》。 先不提这个振聋发聩掷地有声、狗血到亮瞎人眼的书名……单就说,到底是谁的胆子这么肥?居然敢编排修真界第一仙门的掌门人!而且还是以少私寡欲、清冷高绝之名彪炳于世的正道魁首。 宋从心只觉得心惊肉跳,环顾四周发现没人后便将书撇在地上,立刻转身就走——万一被人误以为这是她的书,那可真是一千张嘴都解释不清了。 然而,宋从心并没能走出太远,因为躺在地上的书突然跳起来攻击了她。 “简直离谱!”差点被书本砸出脑震荡的宋从心愤恨地翻开书籍,咬牙切齿地道,“我倒要看看你里面写了什么丧心病狂的鬼东西!” 顾名思义,这本名为《倾世虐恋之明尘上仙的掌心花》、简称《倾恋》的话本故事写的自然是正道第一仙门掌教明尘上仙的爱情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是明尘上仙的小弟子灵希仙子。 正道第一仙宗无极道门,正是宋从心如今所在的山门。 不过宋从心只是一名外门弟子,每天的任务就是打理灵田侍奉灵草,兢兢业业地赚点灵石,偶尔给自己打打牙祭,小日子过得快活又舒心。 明尘上仙这样的大人物对于宋从心来说连衣角都碰不到,而她现在居然坐在这里看一本编排明尘上仙情史的话本小说。 因为心里忐忑,所以宋从心也只是囫囵吞枣地翻看,话本讲述了明尘上仙和他的入室弟子灵希之间的感情纠葛。 清冷孤绝的世外真仙与聪明伶俐的可爱徒弟,两人之间的感情摩擦便如同老房新火,烧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这种感情注定是为世不容的。 因为这其中不仅含杂了辈分之差,居然还涉及了仙魔之恋、人妖殊途等禁忌元素——女主角灵希仙子乃是人、妖、魔三族混血! 正道魁首爱上妖魔混血!宋从心只看了一半就觉得两眼一黑。即便灵希仙子什么坏事都没做,她都可以想象修真界将会为此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果不其然,故事发展到一半,这对禁忌的师徒恋引发了修真界巨大的反对声浪,灵希仙子惨遭仙门的驱逐与迫害,九死一生之际觉醒血脉,从此走向一条腥风血雨的不归路。 而身为正道魁首的明尘上仙呢?他于仙魔之战的战场上直面了血脉暴走、濒临疯狂的爱人兼徒弟,最终为天下苍生拔剑,亲手斩杀了灵希仙子,送葬了自己的毕生所爱。但他也为此而道心破损,堕仙入魔,最终导致修真界化作人间炼狱,引发众生浩劫。 如果这段剧情只是看得宋从心眼前一黑,那真正让她感到崩溃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在这段故事里占有戏份。 宋从心在故事中就是那个古板迂腐、因为看不过师徒恋情所以当众指控灵希仙子违背伦常爱上师尊的恶毒大师姐。 而她的结局是在仙魔之战中被灵希仙子俘获,和那些迫害灵希仙子的老不死们一起千刀万剐后被丢进魔窟,连灵魂都灰飞烟灭、轮回不能。 “这合理吗?不让他们谈恋爱居然会造成这么可怕的结果。”宋从心浑身发冷地放下了书籍,两眼无神抬头望天,“但是……我也不是这个故事里的人啊。” 没错,宋从心不是“宋从心”,虽然名字相同,但她其实来自另一个科技发达、仙法没落的世界。 宋从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轮回转世还是无意间得到了机缘,总之她自婴孩时期开始便生而知之,因为表现得异于常人,才被父母送进了仙门。 不过很可惜,她资质不算出众,性格有些散漫,在一众十三十四岁便成功开光的天骄之中,二十岁才进入开光期的宋从心实属是个边缘人。 她这样的弟子在无极道门中的定位有点类似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放回红尘多少有些辜负天资,继续培养又顶多只能当个外门长老,不上不下,地位尴尬。 其实,以宋从心的资质,她如果拼命努力一把的话的确很可能拜入掌教门下——别以为这是好事,无极道门的掌门更多的是一种精神象征,明尘上仙更是有着“天下师”的名号,所以一般宗门内被长老挑剩的弟子都会归于掌教门下,成为“记名弟子”。 而在这本书中,灵希仙子是明尘上仙的“入室弟子”。入室弟子和记名弟子之间的区别,大概就犹如珍珠与死鱼目,泾渭分明,天壤之别。 一个是能够进入师长的房间聆听教诲的嫡亲徒弟,一个则是大学课堂点名簿上记了一笔的陌生人。 前者,师长相护,资源共享,一对一单独授课还划重点开小灶;后者,老师都不一定听过你的名字。 当然,宋从心也很清楚,哪怕是成为掌教的记名弟子,在宗门内的待遇都会比区区外门弟子要好得多。 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一个是临时工一个是铁饭碗,不仅享受的教学资源不同,遇上事了,宗门给予的回应也完全不同。 故事中的宋从心是因为仰慕明尘上仙,依靠自己的努力在一众记名弟子当众脱颖而出,斩获“大师姐”的地位,但直到最后她都没能如愿成为掌教的嫡系弟子。 大概是出于嫉妒,也或许是不愿看见灵希仙子这样的“污点”弄脏了明尘上仙的衣袂。总之,“宋从心”冲动之下站到了女主的对立面上。 “但我又不仰慕明尘上仙……”宋从心嘀嘀咕咕,“虽然我很尊敬掌门啦,但那不就跟尊敬教科书里的伟人一样吗?不会有人对神像生出二心的吧。” 宋从心想不明白。 明尘上仙即便在修真界中也是云上人般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宋从心是听着明尘上仙的传说长大的。传说中,明尘上仙镇守仙魔边境近千年,率领门中弟子击溃妖魔无数。 其人品行堪称人之表率,宛若此界天柱般坐镇山河,护佑苍生,千百年如一日。 ——渊渟岳立如昂昂之鹤,芒寒色正若高山仰止。 “想不明白啊……”宋从心戳了戳这本会打人的书,一手托腮,呆滞道,“虽说正道魁首爱上徒弟的确容易影响风气,但真的有必要闹到赶尽杀绝、废除仙骨的地步?” 想到书中众家对明尘上仙及其爱徒的伐挞与残害,宋从心只觉得心里发堵。从国家与社会之间更长远的安定来看,禁止师徒恋情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这是从根本上杜绝了一些以此为借口而行不轨之事的歹人行径,是对心智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孩子的一种保护。但是在宋从心看来,这对师徒也没防着谁碍着谁,本身也不是出于什么肮脏污秽之念才走到一起。就算看不惯师徒恋情,尊重祝福远离便是了。 道教讲究“道法自然,顺遂万物”,其意便在于尊重万事万物之间的“不同”,毕竟礼法与道德规章都会随着时代与王朝的变更而流动。自另一个世界而来的宋从心本身没有这个时代的道德枷锁,并不反对正确的、并非歹人挂在嘴边作为借口的师徒恋情。若是非要诟病的话,大概就是明尘上仙“正道魁首”的这个身份容易对社会风气起到负面的作用。 “但是正道魁首这个身份是因为明尘上仙为天下苍生付出了许多,才被世人冠以这个名号的。是因为有明尘上仙,才有了正道魁首,而不是因为有正道魁首这个职位,才有了明尘上仙啊。”宋从心苦笑,“如果明尘上仙这样的人都不配得到幸福,那这世上还有谁配得到幸福啊?” 宋从心话音刚落,焉哒哒趴在地上的书突然跳起来砸了她一脸。 “啊!”宋从心的鼻子差点没被砸歪,酸涩感直冲天灵,生理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叼你大爷的,到底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报上名来!” 书籍哗啦啦地翻开书页,啪地一下拍在了宋从心的脸上。宋从心将它从脸上扯下来,定睛一看,却发现书中的内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字。 [改变此世的命运吧。] “……”宋从心眉毛一焉,把书往外一丢,“你说得倒容易,我一个资质平庸的外门弟子拿什么来拯救世界?白日梦吗?” 眼看着书籍又要朝脸上撞来,宋从心立马双臂交叉护在脸上,大喊:“停!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跃跃欲试的书本安静了下来,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书页上才缓缓浮现出新的文字。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书本的攻击,宋从心这才放下心来,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却在看清的瞬间浑身一震,瞳孔放大。只见上面写着: [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从今天开始成为正道魁首吧。] 宋从心:“……” 宋从心抱拳作揖,转身夺路而逃:“位卑身微,恕难从命!” 跑出没几步,再次被这本疑似被孤魂野鬼附身的书籍砸进地里的宋从心终于忍不住委屈嚎啕了起来。 “您直接去找明尘上仙坦白都好过来扶我这烂泥上墙啊!” “而且我只是外门弟子,二十岁才勉勉强强突破了开光期,我跟正道魁首之间起码隔着黄增天到离恨天这么遥远的距离啊!” 书籍不听,书籍不信,书籍用书页“PiaPia”地抽打着宋从心的天灵。 电光火石间,宋从心仿佛开窍了一般,发出了绝望的呐喊:“就算不能让明尘上仙知道,但这偌大的宗门,难道除我以外就没人能接受师徒恋了吗?!” “……”书籍僵住了。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直中要害,明白事态的书沉默了。随即,不明白事态的人也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宋从心挣扎着爬起,抹了一把脸,用惊人的意念让自己迅速冷静了下来:“好了,我明白了。跳过那些没有意义的争执和我自己徒劳无用的心理挣扎,直说我能做什么吧。要改变命运,首先就得变强吧?” 眼看着书籍哗啦啦地翻着页,似乎非常激动地想要表达什么,宋从心立刻补充道:“先声明,太过深奥的道经心法什么的我是看不懂的,在这里我算半个文盲。” 其实也不是看不懂,主要是来自现代的逻辑思维有些拗不过来,能认清身体的经脉穴位已经是宋从心努力死记硬背后的成果了。 咸鱼说得心虚,书籍也再次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忍无可忍地躺平到地上,露出了令宋从心瞳孔地震的八个大字。 ——《五年修仙三年炼心》! 2 【第2章】外门弟子 “既然你揭示的是此世的天命,那便暂时称你为‘天书’吧。” 宋从心偷偷将天书带回了自己的居所。 无极道门地广人稀、财大气粗,再加上修真者入定修炼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所以哪怕是外门弟子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屋舍。 虽然房子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人住绰绰有余。每位外门弟子都会承包几亩灵田,灵田照料得好坏与否也与外门考核的最终结果相挂钩。 宋从心检查了一下灵田土壤的湿润度,随手给灵田施了一记春风化雨诀。 修真界的灵植虽然生长速度很快,但也比人间的作物更为娇气,一个照料不当就会降品阶。 外门弟子不像内门弟子一样每个月都拥有份例,他们修炼所需的资源都是通过自己种植的灵植换取的。灵植品相越好,换取的资源就越多。 宋从心到底比别人多活了一世,加上本就认真负责的性格,她在灵植播种前便仔仔细细翻阅过种植记录,因此她上缴的灵植品质向来是名列前茅的。 因着这些原因,宋从心努力了这些年也算得上是小有资产,虽然比不过内门弟子,但她小日子过得舒心的同时甚至还能偶尔接济一下犯错的师弟师妹。 “今天也长得不错。”因为居住环境太过幽静,宋从心偶尔闷得疯了就会对着植物自说自话,看上去很傻,“努力长大啊我的宝。” 长出绿芽的灵植被风吹得微微摇晃,仿佛在回应她。 回到房间,锁好门,贴上静音符,宋从心这才捧起五年修仙三年……哦不,天书,认认真真地翻看了起来。 宋从心才刚刚翻到目录,就先被目录上面包容万象的各种传承瑰宝给深深地震撼了一下。 说天书是高考生的五三其实也不算错,因为它包含的知识点堪称海纳百川。甚至为了照顾宋从心这个半吊子的古人,天书居然还以她能读懂的方式将晦涩难懂的知识展现在她的面前。 从百家兵器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到冷门小众的暗器棍棒、鞭锏锤爪;从人间风雅的琴棋书画诗酒花,到满是烟火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修真杂学的山医命相卜,各种天材地宝的情报资料,各种秘境的产出与所在地……你能想到的一切知识,天书的目录里都有。 “疯了吧!”宋从心崩溃大叫,“这学到地老天荒都学不完啊!” 显然,一步登天、修为突飞猛进的好事是不存在的,天书更像是一台储存知识与信息、并且可以自动搜索的电脑,只能起到帮助以及辅导的作用,学习和修炼还是得靠宋从心自己。 冷静。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不识好歹。知识就是最珍贵的财富。要知道修真界多的是为了一份传承与秘籍就反目成仇、众叛亲离的人。她这是捡到宝了,还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为好。 “贪多嚼不烂。”宋从心铺开了纸张,咬着笔头开始规划“成为正道魁首”的第一步计划。 “首先,有出处、有传承、有来历的独门绝学不要,这些太容易招惹是非,万一被人怀疑来历不正就不好了。”宋从心提了第一个要求。 只听“唰”的一声,天书目录顿时少了大半,但剩余的数量依旧可观。 “其次,摘出现阶段我能接触到的绝学,不求最好最强,但一定要是最适合我的。”宋从心并不贪心,打好基础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回,天书沉默得比较久,目录上的分类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许多东西,最后只剩下薄薄几页。 宋从心翻开看了看,发现目录剩下的都是外门长老教过的术法与步法,可见无极道门不愧是正道第一仙门,哪怕是基础功法也是修真界大浪淘沙后的精华。 除了这些以外,宋从心还从目录中挑拣出了一本早已失传的、名为《心修青莲诀》的心法。 天书中对这本心法的介绍是这样的: 《心修青莲诀》 心无尘,意清净。神思清,大道明。 现世早已失传的上古心法,由青莲道人所创。青莲道人心性豁达,不拘道统,儒释道三宗皆有涉猎。道人云游四方,多见红尘疾苦,感怀众生不易,亦愿世人莫自苦于心,故创立此诀,意在修身正德,明心见性。 “愿著心上青莲色,守得长天秋月明。” 后经历战火与离乱,最终失传。 这本心法的功效戳中了宋从心的心坎,它不是绝世的修真秘籍也不是傲视群雄的无上剑法,它只是一本能够定心安神、常保清净的炼心之术。 宋从心太需要它了。因为如果询问宋从心,对她来说,修仙问道最过不去的坎是什么?那大概是活得太长了吧。 身为华夏子弟,宋从心当然也有问道青云、长生逍遥的美好憧憬。但一个寿命本来只有百岁的人,要如何去习惯往后漫长到几乎看不到边境的岁月呢? 宋从心修行怠惰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毕竟进入开光期后,她的容貌就停留在了风华最盛的年纪,寿数延长至三百年,这都够凡人活好几辈子了。 比起强弱,当务之急的是解决因为寿数漫长而生出的厌世、无聊、轻生之意,心态调理得好了,才能面对之后的一切风雨。 “然后是——”宋从心将心法记录了下来,思忖道,“选择武器。” 无极道门身为正道第一仙门,在道统传承上自然是百花齐放、各家争鸣,但要论最出众的,还要属剑修一脉。 “因为明尘上仙就是剑修。”宋从心有些迟疑地写下这一点,“但是,我也要转为剑修吗?” 宋从心开始思考,话本故事中的剑修固然帅气,但真正开始修行才会发现,剑修这个道统其实并不好走,因为它实在太过“务实”了。 剑修和体修一样,哪怕走的都是登天的青云路,但甭管天才还是庸才,除非天生剑骨,否则第一步都必须老老实实地打熬根骨。由肉体凡胎至超凡脱俗,一旦走上这条路便不能怠惰,须得千锤百炼、反复打熬,才能成就出无坚不摧的剑体与道骨。 所以,即便是修真界中牙牙学语的三岁小孩都知道,剑之道,非大毅力大魄力之人而不可得。 就比如宋从心自己,虽然还没找到自己的道,但她现在常用的武器是符箓以及法器,打不过敌人也能远程放风筝,比近战安全多了。 宋从心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满脸沉重地在白纸上写下了“剑”之一字:“我还是打算修剑。天书,你会帮我的吧?” 宋从心忍不住在心中唾弃自己的卑劣,她选择修剑并不是因为心之所向,而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虽然天书讲述的命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但想要在短时间内成为正道魁首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是竭尽全力地靠近这个目标。 成为一名正道魁首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实力、名望、功绩、地位,每一项都不可或缺。 像她这种初出茅庐、不足百岁的小毛头想要得到那些泰山北斗的认可可谓是难如登天,所以选择修剑的主要原因是……可以蹭明尘上仙的声望! 只要努力加入内门,拜在明尘上仙座下,对外就可以说自己是“明尘上仙座下的剑修”,这可比“明尘上仙座下的法修/食修/音修/医修”说服力强多了! 这就好比考入了大学,选择了这所大学的名牌专业,至少在业界提起时不会查无此人,对吧? 另一方面,世人都有慕强之心,剑修别的不说,但战斗力是真的强啊?同等位阶中的其他修者面对剑修都要退避三尺,所以想要在短时间内拔高战力,剑修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修真界中,剑修的道统最为成熟,只要能耐心打磨自己,最后都不会差到哪去。”宋从心叹了口气,又在“剑”字前面写下一个“琴”字,“但我也不想改道。” 琴剑,既可近战,又可远程。不需要她放弃现有的一切,又可以开辟出全新的道途。 “归根结底,实力过硬才是大道理,肚子里没货,样子摆得再好看也没用。”宋从心和天书在榻上相对而坐,“所以,从我已有的东西里萃取精炼是最快的结果。” 道法这种东西,贵精不贵多。如果能将大家都会的东西练到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界,也可以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引起宗门长老的注意。 “如果要推行计划,我必须想办法进入内门,最少也要成为记名弟子。”宋从心分析道,“因为外门要负责许多宗门的事务,没有太多时间可以修炼。” 外门弟子最致命的一点不是没有资源份例,而是无令不得离宗。 但是想要获得名望资源或者探索秘境都必须得到离宗的许可。毕竟,想要成为正道魁首,总不能闭门造车。 “不过这事也急不来,外门大比要等到三年后呢。”宋从心叹了一口气。每三年一次的外门大比,表现优异者可以进入内门,今年的择捡仪式刚刚结束。 “你有没有其他的辅助功能?”宋从心戳了戳天书,“你总不能指望我光读书就读成正道第一人吧?我们都对彼此坦诚些好吗?” 少女的眼神十分平静,早已没有先前哭爹喊娘、大叫救命的没出息的样子。 她似乎是下定决心就不会再犹豫的人,做出的计划虽然不算完美,但却时刻审视自身,具备相当的可行性。 天书会选中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说了“如果他这样的人都不配得到幸福,那这世上还有谁配得到幸福”。 一个人对人对事的第一反应,往往代表着她的真心。 天书想让那个坐镇山河近千年的人得到幸福,他也应该得到幸福。 想到这,天书不再犹豫,书页纷纷扬扬地脱离了书脊,在空中盘旋回荡,最终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钻进宋从心的眉心。 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宋从心感觉到自己在下坠。 她下意识地提气轻身,做出减缓冲击的防御姿势,耳边却听得一声摇动千山的鹤唳,似有飓风自下方刮起。 她低头,只见一副庞大而又壮丽的山河云锦图在眼前缓缓展开,那些一闪而过的浮世光影,仓促一瞥都有幻化无穷的奥妙与深意。 无数繁杂细碎的影像中,宋从心看见了无数先人求道的身影。 混沌初生,天道落下的鸿蒙一笔。 黄河洛水边,伏羲氏在龟甲上刻下的八卦太极。 凤凰衔书台上,仓颉造出了第一个文字,从此人间弃耕作而务锥刀,故而天雨粟,鬼夜哭。 那些渊源流传的万千道途,上下求索的坎坷与艰苦,穷尽世间言语笔墨,也难描其中一页的沉浮。 这就是道吗?宋从心满眼惊艳。尚未回过神来,她的灵已坠入画中。 3 【第3章】外门弟子 成为剑修的第一步是什么? 答案是,学会被殴打后妥善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 “好痛啊——!”宋从心连滚带爬、夺命狂奔,“天书不要啊!我们先来点正常流程的基础行不行,这个我真的做不到啊——!” 天书认主之后,除了百科全书以外还开放了类似“演武场”的功能,宋从心可以在天书构造出来的虚无空间里观看他人的浮世留影,并且可以与那些浮世留影进行对战。 “懂了,是‘网课’。”宋从心接受得飞快,然后在开启陪练模式后被对面打得哭爹喊娘,满地翻滚。 “暂停暂停,计划要重新修改一遍!”宋从心抹着眼泪,她真的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计划居然出师未捷身先死,卒于“怕疼”这一点。 “首先,我得先把《心修青莲诀》练起来,这样战斗中哪怕疼痛达到极限也能维持住理智,能够冷静思考如何对敌,而不是立刻失去意识。” 宋从心咬牙忍泪,狠心道:“其次,修炼一部锻体的功法或者寻找可以锻体的天材地宝,在锻体过程中逐步增强自身的耐痛力与肢体掌控能力。” “最后——”宋从心用力吸了吸鼻子,揩了一把眼泪,“锻、锻炼表情管理能力,至、至少被打后面部表情不能扭曲……” 哪个正道魁首会在受伤后龇牙咧嘴、满脸狰狞?别到时候敌人还没退,先把我方吓出了毛病。 现在连“实力”这个硬性条件都要先往旁边放放,必须解决面部表情失控这个致命的问题。 不然将来哪天在比试上表情失控,被人用留影石一录。好家伙,正道魁首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黑历史与案底。 “身为正道魁首,必然是所有人心中的定海针、主心骨。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面前也要凛然而立。” 宋从心抚摸着脸上的淤青,缓缓吐出一口气:“当然,不是说正道魁首一定要活成他人眼中的样子。但有的时候,人的身体本能会违背自己的意志与心。” 宋从心根本不想摆出那样一张软弱扭曲的面孔,怎奈何身体并不配合。 宋从心拿起天书翻到了《心修青莲诀》的章节,心中安慰自己磨刀不误砍柴工,天书的内部世界时间流速很慢,她可以好好思考后再决定如何雕琢自己。 天书的所有心法都可以直接刻录进识海,哪怕有些词语无法理解,刻录后都能明白。修真界其他不方便,就这点最方便,修为越高,读书越快。 《心修青莲诀》这部心法并不算难,宋从心刻录完后,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完成了心诀的第一个循环。如此重复三次,沸腾的心绪果然平静了不少。 “《心修青莲诀》是需要长期修炼的功法,最好练成像呼吸一样的本能,哪怕打坐入定都能自生循环的程度。”宋从心翻开天书,“既然这样,让我试试‘时境’吧。” 宋从心不知道天书是什么来头,但在天书认主之后,宋从心便将天书视作修真界的高考五三以及虚拟现实体验室。 天书的内部,时间与空间是可以被操控的,它的内部拥有两个类似秘境的独立空间——“时境”以及“空境”。 “空境”可以幻化出任何现世中存在或者不存在的风景,它分化为“山、川、湖、海、原”五大绘卷,利用空境,可以很好地锻炼自己在不同地形中的实战能力。而“时境”比较特殊,它可以加快或者减缓一个人的体感时间。换而言之,外界短短一瞬,却可以在时境中度过百年、千年。 不过,肉-身可以进入空境,时境却不可以。所以宋从心明白过来,空境是实战修行,而时境却是用来打磨心性的。 “先暂时设定一个月吧。”宋从心眼下最需要锻炼的就是自己的意识,《心修青莲诀》作用于神魂,所以在时境中修炼相当合适。 天书展开了时境,宋从心切换了一个颇有采菊东篱意境的田园场景。 一把摇椅,一间木屋,一棵桃树,一片青竹。 正所谓“门隔流水,十年无桥”,宋从心站在小屋前,只感觉浮躁的心绪被微风一点点地抚平,这真的是能够治愈人心的风景。 一个月,对于修真者而言不过是稍不留意便会从指缝中流逝而去的时间。宋从心默念着心诀,放空自我地感受着属于自然的一切。 整整一个月,宋从心让自己忘记了外界的一切,一心一意地修炼这部心诀。 她在田园间种花种树,在河畔边随水而行,她看天边飞鸟划空而过,夜晚时分就倚在门边看烛火游萤。 她不管站着坐着都在运行着心法,一开始还不太习惯,但当她专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基本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直到时境的时间已到,周围的风景一点点地消散、淡去,宋从心这才恍如隔世般地回过神来。 “成功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体内《心修青莲诀》的循环流转已经成型,她拿起房间中的镜子,看着镜中倒映出来的,神情平静宁和的自己。 这个心法当真不错。宋从心满意地想着,虽然不能拯救她被殴打后变得扭曲的脸,但却能保证她不会在战斗中完全失去理智。 第一步计划成功之后,宋从心在天书中挑选了一部名为《金石玉骨》的锻体功法,收割了一季灵稻上缴到白水阁,同时兑换了一些用来锻体的灵材。 白水阁是门中弟子兑换物资、领取月供的地方,所谓“白水”既是“货泉”的雅称,有掌泉长老和执法长老坐镇,从来都没有管事弟子贪污克扣低位弟子的情况。 不过这也算正常,毕竟修道之人讲究因果,能坐到管事弟子之位的人,心性都不会太差。 宋从心在外门中向来低调,管事弟子对她也没有什么印象,发现她兑换的是锻体灵材后还叮嘱了一声注意事项,告诉她可以花灵石请几位丹修同门帮忙。但是宋从心婉拒了,反而买了一套炼丹器材回去。 “听说剑修以后会很穷,所以我们要做长远打算。”宋从心抱着炼丹炉对着天书长吁短叹,“不发展几样杂学,正道魁首也捉襟见肘啊。” 剑修别的不说,以后肯定会经常受伤,所以玄学五术“山医命相卜”中的“医”是必须捡起来的,宋从心打算自己炼丹。 除此之外,“山”是通达天意、传承古老的玄学秘术,“卜”术涉及最广同时也最接近天道,所以多少也要懂。这样一想,当真是道阻且长。 “一步一步来吧,急不得。”宋从心研磨好药材,萃取后分次注入丹鼎,小心调节火候。 因为耐心又做事细致,最终成丹的品相居然不错,十份药成了七颗。 宋从心翻完了天书的《丹道入门》,仰头将一颗锻体丹吞吃入腹,囫囵灌了几口凉水,便顶着满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再次冲进了空境。 《金石玉骨》的功法也不难学,或者说,修道到了开光期的修士基本都神清气正、耳目聪颖,功法往神魂里刻录一下就能读懂,因此学习并不是难事。真正难的在于积累,所有功法都需要漫长的时光去打磨雕琢。 人都是一块埋在土里的顽石,必须经过地脉的变动、挤压、冶炼,最终才能成为玉石。 《金石玉骨》的功法核心也是如此,它是最上品的锻体功法,但修炼是没有捷径的,只有忍过一次又一次地打熬,才能成就玉石一样的根骨。 被天书幻化出来的剑修虚影摁在地上打时,宋从心在哭;在瀑布下修炼却被巨大的水流冲下河川时,宋从心在哭;在崎岖料峭的山壁上锻炼步法,结果摔得鼻青脸肿时,宋从心还是在哭。 总之就是根本忍不住。 “感觉坚持不下去了……”宋从心脸朝下地趴在草地上,宛如一具死尸,“可能在死于自己的宿命前,我会先屈服于自己的无能与懒惰……” 天书沉默地躺在桌案上,既不规劝,也不阻拦。修道这种事情,外人是逼不得的。 好在宋从心没有就此放弃,意识到自己心生惫懒时,她对自己下了一番狠药,让天书幻化出原命轨中宋从心被千刀万剐丢下魔窟的结局作为自己的心魔历练。 “记得一定不能真的让我疼啊!天书,看看,看看就行了!”对自己心狠手辣的宋从心入幻境前还抱着天书痛哭流涕,怂得十分真实。 然后,进去前的宋从心是一条抖抖身体都能掉出许多盐粒的咸鱼,出来后的宋从心却嘴角带着迷离恍惚的微笑,满脸都是看破红尘的无情无欲。 “你知道吗,天书。”宋从心生无可恋地坐在门槛上,两指夹着狗尾巴草,宛如乡间蹲在门口抽旱烟的老大爷,“我看到了外门师弟师妹们的尸体,他们现在才那么小,俩才上初中的小毛孩……那魔修还割了我的肉往嘴里塞,呕……说真的,这种残酷的未来,我觉得能激励我直到飞升了。” 从那之后,宋从心就很少再哭了。 一旦她觉得坚持不下去了,就会去心魔幻境里走走,出来休息个两三天,就再次沉默地拿起剑。 拿心魔来激励自己修炼的,天书也就见过宋从心一个。 其他修真者对心魔无不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哪像宋从心这条咸鱼?嘴里喊着“脱敏治疗”,硬是把心魔幻境当成了生活的调剂。 彻底确立本心之后,宋从心的生活也逐渐步入了正轨。每日完成外门弟子的事务后,她便会一脑门地钻进空境中训练,打坐入定便在时境中修心经,生活作息可谓是规律无比。 她不再攒自己的小金库,到手的资源只留下一部分应急,剩下的全部都砸在自己的身上,没有任何犹豫。 ——她跌跌撞撞地前进,跑得狼狈而又惶急,仿佛身后有只恶狗在追。 后来,宋从心被打后依旧会痛得龇牙咧嘴,但是即便眼泪模糊了眼眶,她也会咬牙怒瞪反击回去。 渐渐的,她也能跟空境中剑修幻影打得有来有回了。 直到有一天,宋从心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有在战斗中掉眼泪了,镜子中倒映出来的少女也不会再露出狰狞扭曲的神情,这时外界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这短短大半年的时间,宋从心硬是将以往惫懒落下的修为进度都追了回来,修为已经突破至开光期巅峰了。 “如果不算时境里度过的时间,在空境中都差不多过去四五年了。”宋从心掰着手指数道,“居然没怎么感到时间的流逝,青莲诀可真是厉害啊。” 她回头对着天书傻笑,已有小成的金石玉骨让她的皮肤泛着羊脂玉般清润的光泽,凡剑砍在她的身上,已经不会留下任何伤痕了。 “嘿嘿,我们要开始下一步计划了。”宋从心双手举过头顶高呼“好耶”,随即指着自己的脸道,“那就是美容!” 天书:“……” “世人爱美,就跟慕强一样,是本性,是天意,是无法违抗的生灵本能!”宋从心把天书举得高高的。 “虽然正道魁首不一定要好看,但好看一定能加分! “明尘上仙可不就是老好看了吗?我们要向上仙看齐啊!” 正想挥动书页去抽傻孩子脑袋的天书听见“明尘上仙”的道号,顿时僵住安静了下来。仔细想想想,孩子傻归傻,但这话的确没错。 不然古往今来这么多正道魁首,怎么偏就明尘上仙让世人念念不忘呢? 4 【第4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已经很久没注意过自己的仪容了。 这半年多来,宋从心干完外门弟子的活就钻进天书里训练,出来基本是灰头土脸、鼻青脸肿的状态。一个人如果每天都练到肌肉酸软,累得倒头就睡,哪里有空关心自己的脸? 直到今天下定决心要好好打理自己,宋从心才发现自己居然改头换面,都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当初看《金石玉骨》这本功法时说是有磨砺根骨、伐经洗髓的功效,我还不太信的。” 宋从心捏了捏自己的脸,被那细腻光滑的触感蛊惑得一摸再摸。 “没想到现在看上去就好像天生仙骨一样,真的好神奇啊!” 天生拥有修真资质的人,骨相也会比普通人更加漂亮,所以玄学五术中的“相”,单单看一个人的天庭五官就可以判断出这人是否有修仙的资质。 宋从心原本的长相就不丑,如今她转着圈地打量着镜中的人影,心里是真的感到有些意外。 镜中倒映出来的人影身量高挑,经过这半年的打熬,没时间偷偷跑出去打牙祭,宋从心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 她长高了些许,仿佛浑身骨架都舒展开了一样,虽然消瘦却很有力。 宋从心的长相没有时下女子推崇的柔美娇媚,更与世人钟情的清丽无关,她五官深邃,眉浓唇薄,略显锋利的眉峰与细长上挑的眼眸都透着淡淡的凛然之气。 这般英气的长相原本会显得太过具有攻击性,可惜宋从心怂得很彻底,眼帘总是半垂着不敢看人,配上这副容貌反而有种不喜争端故收敛锋芒的高人风范。即便跟块木头似的戳在那里,都有种天骨遒美般的清癯之感。 “真不错,真不错。看上去可真能唬人。”宋从心捧着镜子啧啧有声,很快便从抽屉里摸出一盒掺了碳粉的膏脂往自己脸上抹。 天书:“……?” “太显眼了。”宋从心将自己抹黑了几个度,看上去仿佛被晒黑了般变得一点都不起眼了,“正道魁首基本都少有才名,没准备好前我不想引人注意。” 弱者慕强,是人之常理。 宋从心并不是天才,但想要在有限的时间中尽可能获取大量的声望,她需要伪装成天才。 “只有脸能看是不够的,还要培养一定的气质和仪态。”宋从心遗憾地放下天书,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她是真的拿培养偶像练习生般的眼光来挑剔自己的缺陷了。 “道德道德,修道的同时也要修德,否则再好看的皮相也是空无一物。”宋从心思忖,“世人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我也必须从小事做起。” 道教修身讲究“八慎”,既“慎微、慎独、慎言、慎行、慎欲、慎友、慎初、慎终”。全部做到,方可见其人表里如一,身心内外明净。 宋从心打算从“慎独”做起。仪典长老说过,即便一个人独处时也要注意仪态,时间长了,礼仪便会浸润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成为一种气度。 下定决心之后,宋从心的日常又多出了一项,便是每隔七天都去撄宁宫中听一次仪典长老的礼法讲座。 撄宁宫是宗门弟子学习的地方,讲究“闹中取静,静中求学”。因为教导的都是较为寻常的知识,所以内门和外门弟子学习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不过大部分弟子加入内门之后都有自己的师尊给开小灶,闭门造车的成效也不如外出历练,所以会来上日课的内门弟子不多,大多都是外门弟子。而比起每次都座无虚席、扒窗都要听的剑术课来说,仪典长老的礼法课简直是极地冻土,每次都是小猫两三只。 毕竟求真问道,大部分弟子会更憧憬移山填海的威能,而需要上日课的又基本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听不进枯燥的礼法也是正常的。 以前宋从心倒是隔三差五就会来听听礼法课,对她来说这就像大学里只给女生开小灶的“化妆课”一样,算是课余时间难得的雅趣了。 礼法课有些枯燥,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后,宋从心比以前更能沉得下心,文言文的水平也突飞猛进,至少上课时不会想打瞌睡了。 “那么,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仪典长老是一位很有气质的女修,看上去三十多岁,容貌寡淡,但衣着装扮却很有韵味,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仪典长老的性子很好,哪怕堂上只有小猫两三只,她也气定神闲,看不出丝毫气怒:“有什么晦涩不明的地方吗?” 宋从心下意识地摇头,仪典长老讲得其实很细,正是因为细才会让人觉得枯燥,但的确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 点完头后,宋从心又觉得自己有点傻,长老只是随口问问,应该看不见她这傻兮兮的样子吧。 谁知,宋从心收拾好书册准备离开时,却突然被一个扎着双髻的小道童给叫住了:“这位道友,请留步。” 宋从心回头望去,发现竟是仪典长老身旁随侍的小道童:“道友唤我何事?” “没什么。”小道童环顾四周,见人走得差不多了,也没人发现他在跟一个外门弟子搭话,这才朝着宋从心招了招手。这倒不是嫌弃宋从心是个外门弟子,主要人心难测,小道童不想给宋从心招惹麻烦事。 宋从心靠近些许,便被小道童拉住了衣袖,她不得不俯身弯腰,将耳朵凑到了小道童的眼前。 奶里奶气的吐息喷洒在耳畔,小道童的声音也嫩生生的:“我们长老让我问问你,为什么这半年突然不来听课了呀?” 宋从心心里一惊,没想到宗门八大长老之一的仪典长老居然还记得她这个籍籍无名的外门弟子,要知道很多外门长老都记不住门下弟子的道号。 “在下这半年来都在闭关,并非偷闲躲懒。劳长老牵挂,实在愧不敢当。”宋从心单膝跪地,郑重地说道。 “这样啊。”小道童虽然伶俐聪明,但到底还是个懵懂的孩子,听她这么说完,便伸手在袖袋中掏了掏,“这个是长老让我转交给你的。” 宋从心定睛一看,原来是几本捆扎在一起的书册,封面上似有“礼法”二字,字迹铁画银钩,极有风骨。 原来是给缺课半年的学生送学堂笔记啊。 宋从心接过书册,还来不及查看,便先笑着道谢道:“替我谢过长老。” 小道童软绵绵地回以一笑,转身迈着小步子嗒嗒地跑走了。宋从心朝他离开的方向望去,只见屏风上有个人影放下了帘子,不再看向这边。 宋从心朝着那个影子的方向深深一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礼堂。 回到宿舍,宋从心这才拿起了书册,果然是礼法相关的书籍。粗略翻看,只觉得写得深入浅出、简明易懂,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宋从心想知道这几册书籍出自谁手,翻回书脊一看,却见上面写了“清仪道人”这个道号。 “清仪道人……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号。”宋从心一手支着头,翻看着手中的书籍,谁知道那边厢一直安安静静躺在床头柜上的天书突然一跃而起,砰地一下砸在了宋从心手中的书作上,“天书!你做什么啊,会把仪典长老送的书给弄皱的!” 天书哗啦啦地翻开了书页,只见礼法书上的内容飞快地拓印到了天书里面,隐隐有金光闪烁其中。 “这些书,你原本没有记录吗?”宋从心好奇地问道,要知道天书记载的资料可谓是海纳百川,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宋从心都要将天书当百科全书来看待了,没想到居然还有天书没有刻录的功法,“难道是这是刚写出来的。” 天书不答话,它刻录完毕,书页大放华光,最终所有零散的书册整合成了一本《清仪之道》的地阶书册。 居然是地阶。宋从心微微一愣,仙家书籍分为“天、地、玄、黄”四类:设立全新道统、得天道所钟的为“天阶”;集百家之长、汇千道于一体的为“地阶”;基前人之言、感悟自身之理为“玄阶”;力执己见、成一家之言的为“黄阶”。 严格来说,各个阶级之间并没有高下之分,只有境界之别,因为黄阶也有可能出现天纵之见。但如果有人能写出玄阶以上的功法,那证明此人已经凌驾众生之上,所行之道已经不再被世俗桎梏,拥有超脱凡俗的眼界与心性了。 到底是谁?宋从心凑到天书跟前,她记得天书会标注出著书者的身份。 一翻,只见落款处写到:无极道门栖霞峰仪典上尊,清仪道人所作。 宋从心当即就宕机了:“……” “……我一定是在做梦。”宋从心木然地愣怔许久,这才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拿毛毯,将自己团团一裹倒在床上,“内门八大长老之一的仪典长老亲手给一个旷课半年的外门弟子写了一本地阶道书。简直特么跟做梦一样。” 天书沉默,天书无言。如果天书是人,恐怕要对这没出息的人深深地叹一口气了。 托这本书的福,原本只想付出“些许努力”的宋从心不得不付出了“十分的努力”。否则她岂不是愧对仪典长老的厚爱?以后都没脸在宗门内混下去了?宋从心别的优点没有,但小人物该有的“识时务”还是有的。 从那之后,宋从心在时境中的修炼就多加了一项礼法修行。因为礼法作用于人的意识与行为举动,所以可以在时境中修行。 一开始,宋从心很不习惯这种行止坐卧都要注意礼仪的生活方式,中途也好几次想过放弃,但好在对宗门长老的畏惧让她坚持了下来。等到她不需要天书提醒也能自然而然地维持规范的举止时,时间都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就这样,宋从心白天去撄宁宫中上课,晚上则轮流进入空境和时境中修炼剑法与礼法。在这样忙碌地充实中,第一年就过去了。 短短一年,宋从心便已赶上之前自己落下的进度,修为突破至融合期,成功跻身修真界足以被称之为“天才”的第一梯队。 要说宋从心为何如此努力?一来是对书中陈述的未来的恐惧,二来则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精神娱乐实在太过贫瘠。 宋从心在忙碌的间隙里抽出时间练琴,虽说音乐从上辈子开始便是她的特长与爱好,练起来不会那么枯燥,但一想到她如今的消遣就剩这一把琴了,不免又有些悲从心来。 “支撑我坚持下去的是光辉美好的未来吗?不是,是这个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可乐还没有炸鸡的世界啊!” 说什么断情绝欲,还不是因为这人间没有诱惑力。不值得,当真不值得啊。 5 【第5章】外门弟子 三年,对于“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修真者来说,也就是闭关打坐、弹指即逝的时间。 但对于宋从心而言,三年,是她脱胎换骨、破茧重生的一段岁月。 宋从心看着镜中的自己,身穿道袍的女子微微低垂着眼帘,面色如霜,眸似冷月,没有表情波动的眉眼似乎裹挟着九宸山上终年不散的细雪。 她不言不语地站在镜前,竟有一番遗世独立、孤冷高绝的凛然冷意。 “好。”宋从心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深吸了一口气,“看上去就很高贵冷艳、生人勿进,很有正道魁首少年时的风范。” 天书躺在书桌上,沉默无语,就这么看着她自恋。 宋从心双手在自己身上拍拍打打,再一次检查自己的“装备”。 第一件装备——干净得不染纤尘还附加了去污咒的白色道袍。都说“要想俏,一身孝”,只要穿上白衣,平平无奇都能变得鹤立鸡群。当然,白衣不等于简朴,更不等于便宜,恰恰相反,越是简单的衣物,越要在质感上耍心机。 就比如宋从心身上这一件,虽然是白衣,用的料子却是上等,并且衣摆与广袖上还用狂草绣上了道教典籍《化书.太虚篇》中的“有无相通,物我相同,其生非始,其死非终”。 远远望去,白衣胜雪,唯有末尾处晕染着深深浅浅的墨迹。可谓是满袖风流,仿若下一秒便要乘风而去。 除此之外,腰间环绕的银丝腰带、衣襟内衫上显而不漏的叠云之花,让过于素净的白衣平添了几分含而不露的典雅贵气。 绣道经而非绣图样,在这个时代可谓是别出心裁,绝对不会让人将这身衣服错认为是孝衣。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这身衣饰,宋从心都觉得自己即将凌空虚度、羽化登仙了。 第二件装备——宋从心撩了一把自己柔顺黑亮到几乎可以拿来当镜子的长发。头发这种旁枝末节的地方其实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习惯,毕竟不是谁都有心情跑到正面去看你的脸的。而这时候,头发就是你的第二张脸。 想想看,脸只有正面的人能看见,但头发却不管站在哪个角度都能看见。为了今天这场硬战,宋从心整整一年都在用山泉水洗发,为了预防脱发掉发还偷偷种了姜、灵芝与何首乌磨来洗头发。她还特地用自制的山茶花油每天梳理,力保自己仅用一个背影就能撩人于无形。 如此精心保养的长发当然不需要过多的修饰,只需要一根银丝绸带将其绾起就够了——真相是没钱买发饰,她会说吗? 然后,是第三件,也是害得她没钱买多余饰品的罪魁祸首——花了绝大部分积蓄买来的雷击木制成的古琴。 宋从心不要脸地仿造了这个世界不存在的名琴“焦尾”。琴身通体漆黑,琴尾有雷击木特有的焦痕,看上去古拙老旧,颇具岁月与故事之美——废话,刻意做旧还特地带进空境中跟她一起接受“打磨”,能不充满“故事”吗?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从家里带出来,陪伴我十年有余的名琴了。”宋从心摸了摸“焦尾”,沉沉叹气。 之所以不计代价也要制作出焦尾,主要是为了补全礼法气度所无法展现的“故事感”与“氛围感”。简而言之,就是要给人营造一种“她一定经历了很多”的感觉。故事感会让一个人的气质变得更有说服力,同时也更能引发人们探究的欲望、创造记忆点,从而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毕竟,正道魁首总不能是见过就忘的人,对吧? 要知道,宋从心为了不让太过接近自己,于是决心扮演一个寡言少语、待人疏离的无情修士。虽说正道魁首性格多种多样,古往今来也有不少长袖善舞、待人温和的类型,但宋从心已经决定要参考明尘上仙的形象来打磨自己。一来可以在将来过渡时最大程度地减少人们的排斥性,二来这个不擅言辞的形象可以帮助她避开一些琐碎无用的社交场景。 但是身为一个孤冷无情的剑修,要如何补全自己身上的“故事感”呢?总不能逮着一个人就追着他说“我有故事,你有酒吗”,这怕不是要被人当成癔症患者。所以最好的方法是打造各种各样充满氛围感并且可以供人深究的“细节”,让人自然而然地对她产生好奇心。 “整装待发。”宋从心严肃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知道,只要走出这扇门,她就不再是宋从心,而是未来即将背负守护苍生之责的正道魁首了。 “出发!”宋从心深吸一口气,勇敢地拉开了门扉,果断地踏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砰。”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我不行,我不行!天书,我好怕啊。”即将背负守护苍生之责的未来魁首一把甩上门扉,转身用力抱住天书,抓耳挠腮宛如一只瑟瑟发抖准备从颊囊里掏坚果买命的小松鼠,“人好多,我好怕,万一我穿帮了怎么办?万一我说错话了怎么办?天书,天书你说句话啊!” 这个场景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在眼前上演了,天书忍无可忍,跳起来便用自己的书页猛抽这怂货的小脑袋瓜。 …… 正道第一仙门无极道门三年一度的外门大比,不仅对本宗的弟子而言至关重要,对于附属宗门举荐上来的修真者来说也十分重要。 梁修便是无极道门附属宗门道真宗的内门弟子,道真宗在修真界中虽然是中坚势力,但也有一定的名望与底蕴,因此每三年都能在主宗这里拿到三个举荐的名额。梁修身为道真宗内的佼佼者,今年有幸在三个推荐名额中占据了一席之地,随同而来的还有师妹鹤吟与师弟白庆。 “师兄,这就是无极道门吗?”梁修闷头赶路,身后却依旧传来师弟的惊叹声,“真不愧是正道第一仙门啊。” 是啊,真不愧是正道第一仙门。梁修抬头,看着望不见尽头的天梯与高耸入云的仙山,单单是这条“问心路”,就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到头。 不用灵力爬了一天的山路,梁修正觉得疲惫,忽而一道清风徐来,让他精神忽然一振的同时也心生无奈。 “师妹,多谢。但是还是节约一些灵力吧。”梁修看向一旁手持长笛法器的师妹,鹤吟是医修,虽然沉默寡言,却生性良善,不喜杀伐,“这是无极道门的问心路,只有一步步地走上去,证明自己求道的毅力与决心,才能得到主宗的初步认可。” 鹤吟沉默地点了点头,收起了法器。她回头去看身后的台阶,却见台阶都隐没在了云里,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清。 “不要回头,师姐。”刚才还在大呼小叫的白庆挪动脚步,用身体挡住了鹤吟的视线,认真道,“虽然我们看不见,但爬天梯的人很多。总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迷失了前路,或是因为贪恋红尘而被留在了原地。师姐有悬壶济苍生的志向,可不能在这里停步。” “……我明白的。”鹤吟觉得两位同门说得有道理,便也回过头,看着脚下的天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到底要走多久呢?他们已经走了多久呢? 明明已经是开光期的修士了,筑基后便已脱离了肉-体凡胎,从此寿数久长,再不为饥馑与干渴而苦。但如今走在这条问心路上,三人都觉得每一步都如系千钧之重。豆大的汗水滚落脸颊,人也仿佛回归了凡俗,满身泥泞污浊,不复体清气盈的充实。 鹤吟只感觉到他们走出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但不管走出多远,无极道门的山门依旧远在天边。 然而这一路上,不管是体力较弱的鹤吟还是年纪较小的白庆,都没有出声抱怨过一句。 太阳升起又落下,漆黑的天幕又见黎明。第三天,梁修一脚踩在草坪上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三人抬起头,却见“无极道门”的牌匾已经近在眼前,左右两边的石碑上分别刻着两行天骨遒美、锋如兰竹的字迹。 “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 “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这是“无极道门”之名的由来。 三人静静地站在山门处,一路行来的麻木与疲惫在看见这两句题诗时尽数化作烟缕消散,只觉得荡气回肠。 就在这时,三人听见了悬崖边上刮骨的风响,笼罩山门的烟云散去,周围的风景逐渐变得清晰。远处的一道人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那是一名身穿白衣、负琴而立的女子。 她站在一处斜斜伸出、险峻非常的悬崖边缘,梁修眼尖,看见女子脚下那仅有方寸之地的立足点,再见下方云海翻滚、罡风如雷,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那立足之地那么窄,稍有不慎便会落入脚下的万丈深渊。若是心态不够稳陈,只怕罡风一起,人便要如熟透的柿子般滚落了下去。 可那白衣女子就站在那里,任由罡风将广袖撕扯得声音猎猎,那衣摆袖口处似墨色衍化,一身即将羽化登仙的飘逸飒然。 她背负着颜色古拙老旧的琴,那琴线条流丽,琴尾却是一段焦枯,乍一眼看过去,仿佛凤凰被烈火燎舔过的尾羽。 她脊梁笔挺,形影枯瘦,高天而来的风凌厉而又冷冽,女子却微微仰头,如一棵屹立山巅的雪松。 脚底是万丈深崖,抬头是高天罡风,然而女子那毫不动摇的姿态仿若怀揣着一腔孤勇,无畏无惧地直面着天道的威势,如入坐忘之境界。 她站在那,便如同那镂刻在山门石碑上的瘦金字体一样,不言不语,也自成意境。 她是谁?是无极道门的弟子吗?鹤吟看得有些愣怔。她心想,原来这便是有底蕴的大宗教导出来的弟子,临渊而立,亦无所惧。 对于一直都懵懵懂懂、虽有理想却不知如何前行的三人来说,这惊鸿一瞥,仿佛正道第一仙门向世人徐徐展开的、绮丽而又宏伟的画卷。 修真者,本就应当如此傲然地面对世间的罡风与霜雪。 6 【第6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别人的眼中美成了画卷。她现在十分动摇,以至于不得不借山顶的冷风让自己过热的大脑冷静冷静。 为什么?宋从心直面山崖才敢摆出痛苦扭曲的神情,因为这样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为什么?为什么参加外门大比的人这么多啊! 宋从心简直难以描述自己踏进择捡仪式广场的那一瞬间如泰山崩溃般的心情。说人山人海或许有些夸张,但半径三米以内有人那是可以确定的。而且,这还只是择捡仪式的第二天,在第三天到来之前,跨越问心路的修士肯定会越来越多,就像闻见甜味的蚂蚁般络绎不绝。 想到这,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冷冽实际悲痛欲绝地看向山门的问心路,却在猝不及防之下对上了三双写满惊艳的眼。 ……说真的,那一瞬间,宋从心感觉自己的心脏直接蹦出胸膛离她而去,跟见鬼也没多大区别了。 要不是她曾经因为恐高而被外门长老挂在悬崖边上三天两夜从而炼就了古井无波之心,恐怕在看见三人的第一眼,她就脚底打滑,壮烈成仁了。 无极道门的“问心路”是一段极其漫长的天梯,天梯被宗门长老施了术法,可以照见一人的本心。在很多人看来,“问心路”是无极道门考验诸多渴望求仙的修士的手段,刻意将天梯修得那么长,就是为了试炼求仙者的心性。 但其实宋从心知道,这条天梯其实没有那么长,只要你愿意,花两个时辰就能走到顶。 身为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宋从心当然也走过这条问心路,甚至她走这条问心路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她走这条路时很随意,基本是抱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心态去爬梯的,走到累了就停下来抱着水壶喝喝水,休息够了就爬起来继续走,抱着游玩的心,一上午就走到了山顶。直到被外门长老抱起来摸头时,她才知道,走这条问心路最重要的是“无我”之心。 简单来说,就是保持心性澄明,如入坐忘无我之境。否则你心中所思所想,一切杂念都会成为你问心路上的坎坷与阻碍。 虽然顺利通关是好事,但宋从心当时莫名有种被人骂了“脑袋空空”的委屈。 因为听说别人走这条问心路,不是父母在背后深情呼唤,就是前面的路坎坷崎岖,或是干脆台阶断出一个深不见底悬崖幽谷,前路荆棘遍地。 只有宋从心,一路走来不是小花花就是小蝴蝶,甚至还躺在台阶上小憩了片刻,让旁观了全程的外门长老啧啧称奇。 对此,宋从心觉得自己很无辜,谁会在爬山的时候会突然产生“我爹妈在背后叫我回家吃饭”和“前面突然裂出个东非大裂谷”的想法啊?这不是问心不问心的问题,是符不符合逻辑的问题好吗? 话虽这么说,但问心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的确不怎么好爬,当你产生“路陡”的想法时,台阶就会真的变得陡峭。而大部分人是没有办法立刻进入“无我”之境的,所以他们基本都是走到身心俱疲,只靠一股意念硬撑着,头脑开始麻木的时候,才会进入没有任何杂念的“无我”之境。 对于天梯来说,当你累到什么都不想也依旧坚持前行的话,那也算合格了。 一般来说,能通过天梯的往往只有三类人,一种是宋从心这种“少私寡欲”从不多想的,一种是聪明伶俐很快发现天梯运作规律的,还有一种就是使用笨方法、坚持“天道酬勤”理念并且坚持到最后的。宋从心观察眼前明显累得虚脱的三人,推测他们应该是第三类。 顺带一提,明尘上仙属于第一类,灵希仙子属于第二类。前者是心无杂念,后者是聪明伶俐。 虽然骤然和不认识的道友撞见让宋从心有点发慌,但她三年的修行很有成效,好歹还是稳住了清冷孤绝的仪态。按照先前预想过的情况,宋从心与三人短暂地对视了片刻后,便冷淡地移开了目光,微微颔首示意后便转身离去,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现在的山门已经不安全了,随时可能碰见外来的陌生人。虽然心里还是害怕,但宋从心还是硬着头皮踏入了择捡仪式的广场。 宋从心感觉到在自己踏入广场的瞬间,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宋从心忍住心慌,一边思索着自己头发衣服有没有乱,一边神情冷淡自若地走向了一处僻静人少的地方。她这三年来已经彻底稳固了自己融合期的境界,虽然不显,但以融合期修士的耳目,方圆百米的窃窃私语都听得到。 “那位道友是谁?哪个附属宗门或者修真世家的天骄吗?”有人语气难掩兴奋,朝着周边人小声地打听着。 “不知道啊,没见过。这般出众的风采气度,我要是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啊。”有人一头雾水,对她的出身猜测纷纷。 “莫非是散修?看她背着琴,难道是音修吗?”有人心生忌惮,语气似有不甘,“我看不透她的境界,这次大比恐怕要再添一名强敌了……” 周围不断扫来的视线中不乏警惕、戒备的打量,但惊艳、诧异的目光更多,算是达成了她“初次亮相”的目的吧。 为了避免有人上来搭话,宋从心将焦尾抱在怀中,低垂着眼帘作闭目沉思状。她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已经能将“垂眸”这个表情做得很美很有故事感了。果不其然,她那因为害怕与人接触而衍生出来的冷冽气场令人退避三尺,即便有人蠢蠢欲动,也没人敢真的上来搭话。 毕竟大家能站在这里,多多少少都是红尘中有点身份的人。万一搭话不成被冷落,岂不是在周围这些对手面前丢脸了吗? 宋从心落得一个清净,就在她努力摆造型准备等待择捡仪式开场时,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喝骂:“纳兰清辞!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这是怎么了?众人都抬头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眼神或是嫌弃或是好奇。要知道在这里,众人即便交谈也都尽量小声克制,因为这里是无极道门。修道清净之地,岂能这般大声喧哗? 话虽如此,但看热闹毕竟是人之天性,很快,发生争执的地方便被人空了出来。 而宋从心,在听见“纳兰清辞”这个名字时便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原因无他,只因这个名字是书中拥有不少戏份的关键人物。 纳兰清辞,出身修真界的纳兰世家。家中祖上也曾出过大能修士、并且传承下功法的贵族名门便可称为“修真世家”。 在九州这片地域,纳兰、慕容、即墨、姬、姜、张、齐七族是传承至今、被世人所承认的修真世家。其中,慕容、姬氏与姜家乃是皇族,张齐两家多天师,即墨隐居避世,纳兰是千年名门望族。而灵希仙子最初进入外门时遇见的引路人,便名为“纳兰清辞”。 在故事中,纳兰清辞是宗门派来教导外门弟子的内门天骄,是诲明长老座下的大弟子。与宋从心这个讨人嫌的“大师姐”不同,纳兰清辞是真正温柔雅达、刚柔并济的“大师姐”。她作为前辈,一路引导灵希仙子熟悉修真者的世界,在后续的故事中也曾作为少数人为灵希仙子发过声。 作为故事中段便被千刀万剐的失败配角,宋从心自然会想瞻仰一下这位活到故事最后的成功者。 结果,宋从心听了一个“家族让我们结为道侣共同进退,但你却一心只想过独木桥”的狗血家庭伦理剧。 宋从心想起来了,故事中的纳兰清辞的确有一个对她纠缠不休的“未婚夫”。正是因为不想遵从家族的联姻安排,纳兰清辞才义无反顾地上了九宸山,拜入无极道门。那位未婚夫名为“齐照天”,出身齐家,与纳兰清辞一样是修真世家之后。因为两人年纪相当,又恰好门当户对,所以两家一直都有结亲的意向。甚至后来纳兰清辞拜入太极道门之后,两家还希望齐照天能和纳兰清辞结为道侣,两人能在修真路上互相扶持。 宋从心也是来了这个世界之后才知道“道侣”一词本是指“一起修炼问道的伙伴”,而不是话本中指代“夫妻”的另一种说法。道侣不一定是情侣,可以是同门也可以是血亲,但一定得是俞伯牙和钟子期那般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灵魂之友。 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修真界可不仅仅只是一句狠话。 很不凑巧的就是,纳兰清辞和齐照天所行的道不同。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家族而结亲,纳兰清辞也未必不能接受,但是结成道侣,那便是万万不能了。 “够了,不要在这里闹事。”宋从心还在想着事,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道温和中夹带着气怒的女声,“像个成熟的体面人吧,齐照天。这里已经不是任你闹事的齐家族地了。” 听得出来女方是想要息事宁人,但本就跋扈的齐家少爷顿时气炸了心肺。宋从心还想旁观,却听得一声尖叫:“快松手!你做什么?!” 宋从心回头一看,人群顿时如沸水入油般翻腾了起来,原来是那位齐公子气怒攻心,竟突然伸手掐住了纳兰清辞的肩膀。 站在纳兰清辞身旁的少女似乎是陪伴她一起过来的友人,见状顿时慌了手脚。她伸手想要掰开齐照天的手,却因气力不济而撼动不了分毫。被钳住肩膀的粉裙女子露出了吃痛的神色,周围的人顿时哗然,却因为踌躇迟疑而没有在第一时间上前相帮。 就在这时,距离较近的外门弟子只感觉一股清淡的冷香从自己身边拂过,一只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从女子旁侧伸出,稳稳地捏住了齐照天的手。 “咔”的一声轻响,怒发冲冠的齐照天只感到一阵锥心的刺痛,不由得惨叫出声,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捏纳兰清辞的手。 众人只看见,方才另一名少女无论如何都掰不开的铁手,此时正被另一只纤细修长的手稳稳地捏在了掌中。哪怕齐照天拼命角力,憋得面色通红,他的手依旧被迫一点点地远离了纳兰清辞的肩膀。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齐照天的手止不住地轻颤,而捏着他的那只手稳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负手而立,背上背着一面半段焦木的古琴,半垂着眼帘,一手捏着齐照天的手腕,如山峦般岿然不动。 “你弄痛她了。”然而,当女子抬眸扫向齐照天的瞬间,那鹄峙鸾停般稳陈的气质便如云烟一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泓秋水出匣般凌厉的雪光。 女子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如寒水坠潭,乍一入耳,便冻得人肺腑生寒。 直到女子抬起头,众人才发现她生了一张令人心折的脸庞,但此时所有人都觉得,她那一身风雪般凛然冷冽的气势,尤比容貌出挑。 7 【第7章】外门弟子 众人并不知道,此时顶着一身凛然冰冷的气势、满脸高不可攀神色的宋从心,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如果可以,她真的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给齐照天两个大耳刮子,左右开弓,她能连扇他十分钟都不带喘一下的。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外门大比开始前的当头还惹祸闹事。要知道,这可是正道第一仙门的择捡仪式,是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鸡崽子面见仙门一众泰山北斗的重要场合。眼前这哥们儿不想着好好表现自己,在这里攀扯个家长里短到底图个什么? 众所周知,修道讲究一个“清净”,像齐照天这种不分场合闹事的跋扈弟子,就算天赋再高,也是会被长老们第一个踢出择捡队列的。 齐照天此人不好惹,所以宋从心一直在祈祷他能冷静下来,结果他还是热血上头,对纳兰清辞出手了。 宋从心捏着齐照天的手,一派举重若轻的从容,但其实她心里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沐浴在众人的视线中,她心中怨气横生,齐照天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偏要在外门大比上惹事,偏偏要在她面前惹事。 宋从心是个下定决心便一定要去做的人,所以不管内心有多胆小,走到外面她都会立刻扛起正道魁首该有的标杆。齐照天如果只是咆哮两句,那宋从心还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他既然动手了,宋从心就不能坐视不管,不然这“未来的正道魁首”名头还要不要了? 伸手去捏齐照天的手腕时,宋从心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因为她怕自己捏不住。但捏住之后才发现,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轻松。 “你、你是谁?”手臂被向后掰扯,疼得龇牙咧嘴的齐照天不停地吸气道,“放手!不要多管闲事!” 众人只见白衣负琴的女子神情漠然,屈指朝着齐照天的肘部一弹,齐照天便当场痛叫一声,捂着手连连倒退数步。 他的整条手臂都在痉挛颤抖,显然已经麻得没有了抬手的力气了。 齐照天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齐家安排给嫡系少爷的分家弟子。他们跟着齐照天一起拜入山门,拿着家族提供的资源,也算得上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刚刚是少爷和自己“未婚妻”之间的矛盾,他们不好插手,但现在来了个不认识的人欺负他们少爷,身为狗腿子可不应该赶快表忠心吗? “竖子!报上名来,你可知我们少爷是谁?!” “这是我们两家的私事,奉劝阁下不要将手伸得太长为好!” 看着两个面目稚嫩的少年色厉内荏地喊着话,宋从心也不恼,只是侧过身将两名少女挡在身后:“阁下若不动手,我本也无意多管。” 宋从心说的是大实话,怎奈何这自尊心比天还高的齐家少爷根本听不进去,还以为她是在挑衅,登时气红了眼,拔剑道:“道上走的都知道没点本事就莫要挑担子,你既然连别人家的家事都要管,想必本事不俗。那我也尊重你,就不说什么不打女人的废话了,来过几招!” 站在宋从心身后的纳兰清辞顿时急道:“住手,齐照天你疯了?!” 然而,她话音未落,怒火攻心的齐照天已经一剑刺出。那剑光如露如电,如影如风,凝在剑尖上的竟是一股再纯正不过的道家清气。宋从心只看了一眼,脑海中便瞬间浮现出天书的注解:[齐家玄术第二法,三业清净剑诀,地阶剑技。其剑诀意在斩去“身业、口业、意业”,以正慈心,常保清净。此剑乃初代南通天师齐珩所创,对鬼神而不对人,斩业障而不斩人,是为“无争之剑”。] 对鬼神而不对人,斩业障而不斩人。 最初发下宏愿的圣人已逝,在他死后,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无争之剑终究沦落成了争斗之物。 宋从心在对方拔剑的瞬间便下意识地反手摸上了自己藏剑的琴格,但很快又收回了手,强行摁捺下拔剑的冲动。 原因无他,主要是丢人。 未来的正道魁首的第一次试剑怎么能用在这种人身上?宋从心觉得自己第一次拔剑就算不是为了天下大义,那也不能浪费在这种白瞎了家传绝学的纨绔子身上啊?传出去也太丢分子了。 既然不能拔剑,那便只能用拳脚制敌了。 众人只见齐照天突然拔剑,而那为别人出头的女子不躲不闪,眼见着这一剑便要刺个瓷实,少女的身影却突然虚化,变得如烟般缥缈。 她速度很快,但奇妙的是她的动作看上去轻缓而又从容,哪怕是修为较低的弟子都能清楚地看见她侧身闪避、抬手摁住了齐照天的手臂,整个人的轮廓便如柔柔的水雾般光影朦胧。 无极道门入门步法第一式,云步! 这是道门最基础的步法之一,讲究“虚实表里间,行步如凌云”。其步伐看似缓慢,实际举重若轻,练至巅峰后踏出的每一步都恍若踏在云上般轻盈无痕。这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初入门时都要学习的基础步法,然而照猫画虎易,练出神形难。 正如宋从心先前预想的一样,无极道门身为正道第一仙门,其本身的基础功法便已经是整个修真界大浪淘沙后保留下来的精华中的精华。现阶段的宋从心根本没必要去强求那些来历不明又不一定适合自己的功法,将无极道门传授下来的知识彻底吃透才是最重要的。 身为外门弟子,宋从心从外门长老的日常授课中可以习得基础步法十二式、基础剑法十三式、基础拳法一套、基础内外功法一套,用来对敌是完全足够的。而这些看似粗浅的外门功法实际上是整个无极道门绝学的基石,几乎内门所有高深的术法都是由此衍生。 另一方面,宋从心也是在埋头苦读仪典长老赠予的礼法书籍中发现的,外门教导的基础武学看似简单,实际其中都蕴藏着深奥的道门真意。但这些功法的精髓与“形意”都藏在枯燥的经史课与礼法课中,武学课上反而不会详说。这也就意味着若是外门弟子一心专研武学而不认真研究经义,那最终学会的只是一个框架,难以复刻出其中的神形。 这个发现也让宋从心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长老们对外门弟子的考察这么早就开始了。这样一来等到外门大比之日,长老只需看一眼弟子的架势,便可以轻易区分出心性浮躁之辈与诚心修学之人。 齐照天一击不成,咬牙反转手腕,变刺为削,直直地朝着宋从心的脖颈砍来。身为修真世家的嫡子,齐照天修为不弱,剑法也有几分火候,但与宋从心在天书中互搏的各路剑道天骄相比,终究还是云泥之别。 宋从心捏着齐照天胳膊的手微一用力,往自己怀里一带,齐照天立刻便身体前倾失去了重心。他意识到不妥,立刻稳住下盘,可惜已经迟了。宋从心一脚伸至他腿间便是一个漂亮的绊摔,同时手上也变拉为推,令其失衡朝后仰去。 在齐照天后仰的瞬间,宋从心顺势收腿出掌,朝着齐照天心口平平击出一拳。 太极八卦掌.问心捶! 这一拳看似绵柔实际暗藏劲气,直接击散了齐照天好不容易聚起的一口灵气。宋从心的对敌动作一环扣一环,一式接一式,仿佛在敌人出招的瞬间便已经猜测了他下一步的走向,直到齐照天倒退数步险险被两个跟班扶住,众人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与齐照天的狼狈相比,负琴而立的白衣少女神情冷淡地站在那里,一掌平平伸出,身长玉立如云间白鹤,令人移不开眼。 “好!”有识货的人当即抚掌而叹,少女这生生不息、一环接一环的攻势显然已经得了太极“圆融”的真意。 宋从心微微垂首,她没准备伤人也不准备与人纠缠,因此只是让齐照天跌了个跟头而已。虽然她方才能如此流畅地击退齐照天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怒火攻心还轻敌大意,但到了这一步,对方再怎么糊涂也该意识到自己并不好惹,应该顺势收手了。 然而,宋从心不知道,对齐照天这种心比天高的大家少爷来说,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可比受伤更难以接受。 “你竟敢辱我至此!”齐照天恼羞成怒,猛一推开两个跟班便催动灵力再次朝宋从心攻去。这次他完全没有了收敛的想法,横扫而出的剑风逼得周围的人退避三尺。他浑身冒出白色的气雾,手中的古剑更是萦绕着一丝清浅的灵光,宋从心看见一枚飘落的叶子被那无形的剑风切成了两段。 啧,还来啊?宋从心心里有些急,她其实无意与人发生争执。因为一会儿长老们要是出来了,他们可不会在乎这场争斗的起因经过,只会各大五十大板,将两个闹事者一视同仁地踢出择捡仪式。 自从修炼了《心修青莲诀》后,常人根本无法从外表看出宋从心内心的波动。众人只见那如昂昂白鹤般的少女从容不迫地闪躲着齐家少爷凌厉的攻势,她淡然的神情与负在身后的手对敌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她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反击,即便有也只是借力打力,这让不少试图提前摸清楚潜在对手底细的人心中嗟叹,却又不得不生出几分敬意。 要知道齐照天在一众前来参加外门大比的修士中已经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的存在,不仅掌有家传绝学还身负灵宝,不知比那些小门小派出身的野路子散修强多少倍。面对同等阶修士的全力进攻,要击败他、杀死他并不算难事,但要制服他?那可就比单纯的下死手艰难百倍不止了。 若不是实力远胜对方,否则岂敢如此拿大?有些人看了一眼少女背后那形似枯焦凤尾的古琴,摇了摇头。原来是音修啊。 ——最不喜争端、心性高洁雅达的音修。 择捡仪式的等候长达三天,本就有些枯燥。有好戏观看,又与自身无关,爱凑热闹的人自然不少。再说了,那白衣少女的身法也实在漂亮,能观摩一二取取经也是很划得来的。 众人只见齐照天猛攻了十数回合,那一昧躲避的少女似乎也意识到继续僵持下去是不行的。她微微抬起半垂的眼眸,众人才发现那看似谦和的眼帘下竟是藏着一双秋水无尘的寒冽眼瞳。她看人的眼神冷冷的,没什么温度,令人不禁脊背一凉。 半晌,白衣少女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她抬袖,朝着齐照天伸手—— “叮当”,一声清越的嗡鸣响彻耳畔,众人瞠目结舌地看见少女伸出的两指稳稳地夹住了齐照天的剑刃,那修长白皙的二指竟在阳光下闪动着金石的光芒。 “咔嚓”,一声清晰到近乎刺耳的金铁断裂声响起,齐照天手中古拙的长剑竟被少女徒手拗成了两段。 旁观的修士们瞠目结舌,一句“牲口”险些脱口而出,他们憋得面皮紫胀,险些怒吼出声。 徒手断剑,这是一位柔弱无依的音修能做到的事吗?! “啊啊啊——!”结果真有人嘶吼出声,众人心想谁这般实诚?一回头,却见齐照天双目赤红地捧着断剑,崩溃道,“我齐家的祖传宝剑啊——!” 什么?!想着不能伤人但能断其武器的宋从心面皮紧绷,险些稳不住面上淡然孤冷的表情。 这一折就断的玩意儿居然是你们家的祖传宝剑啊——?! 8 【第8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目光下移,先前没有注意,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齐照天手里拿着的长剑的确很有历史——古朴老旧的青铜剑身,剑格至剑柄处竟是精雕细琢了一百零八种面目狰狞的鬼怪。齐家乃天师出身,其开山老祖便是曾经祓除妖鬼多达百余众的南通天师齐珩,这位天师一生主张“三业清净”,会以百鬼作为意向锻造一柄足以传承后世的宝剑,倒也合乎情理。 宋从心面色不显,实际头皮发麻,舌根泛苦。她心想,不会吧不会吧,难道要我赔吗?就算把我整个卖了,只怕也赔不起啊……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寒蝉仗马的死寂与尴尬。 就在所有人都因为这惊天一转而沉默时,忽而间,一道严肃清朗的声音忽而笼罩了整座择捡仪式的广场。一股属于高阶修士的清湛之气四散开来,平稳却不容抗拒地压在所有人的头顶。 “人不配剑,故神物自晦。宁可如凡物般折裂,亦不肯助纣为虐。齐南通的剑倒是如他本人一般,是个傲气的。” 那声音听不出年纪,在同一时刻在所有人的耳畔边响起,十分清晰,似远似近。 众人抬头,却见择捡仪式广场尽头的高台上步出十数名身穿无极道门法袍、腰间佩剑的少年修士,他们肃穆地分立台阶两侧,一手置放于剑格处,似乎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即便面对这人山人海的外门试炼者,他们也行止端肃、目不斜视。这派头与阵仗看得人心头发憷,但随即自高台上缓步而来的中年修士却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来者约莫三十余岁,面目清癯,衣袂当风。他衣冠整齐,鬓发全部严严实实地束进发冠,就连下颚的一捧髯发都打理得十分齐整。 无极道门的门派标志是“水纹剑徽”,水纹意为“善利万物而不争”,剑徽则意为“诛邪渡厄断贪嗔”。门中长老弟子的品级一般根据其衣袖上的剑徽数量便可以判断出来。比如普通内门弟子以及外门长老的三品剑徽,入室弟子的六品剑徽,亲传或嫡传弟子的八品剑徽,内门长老的九品剑徽,以及掌门与太上长老的十二品剑徽。 而眼前的中年修士衣摆上便足足有九枚剑徽,分立两侧的少年修士们则最少都是六品剑徽,比宋从心平日里接触的外门长老还要高一阶。 看着那姿态俨然的中年修士自高台上拾级而下,周围挨挨挤挤的人群立刻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了一条道来。 站在这条道的“尽头”,宋从心整个人都麻了。她只能垂眸敛眉地站在一旁,勉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想些有的没的。大概是因为心里太害怕以至于头脑一片空白,对于长老无形施压下来的威势,她倒是面无表情地全扛了下来。 宋从心怂得魂飞天外的时候,见她直面内门长老的威势也毫不露怯的众人已经暗中投来了复杂感慨的眼神,心中对她的评价再次拉高了一大截。 齐照天还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捧着两截断剑,中年修士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招,那两截断剑便飞起落入了他的掌心。 “齐南通昔年曾在天下人面前立誓,道此剑对鬼神而不对人,斩业障而不斩人。”中年修士一手抚过断剑,他指节所过之处,剑身便泛起了一阵微弱的灵光,“这同时也是这柄灵剑的立道之基,可惜它传承至今,曾经盛极的灵光也已经被磨损得十不存一了。” 齐照天猛地抖了个激灵,咬牙颤声道:“能……还能修好吗?” “可以。”中年修士瞳孔深深地看着他,“本座可以帮你修复它,但器物有灵,它日后是否愿意跟你,就不是你们齐家说得算了。” 中年修士说完,在场不少人都面露恍然之色,默立一旁的宋从心也突然明了了中年修士的身份。 无极道门万剑山纯钧上尊,也便是本宗八大内门长老中司掌演武堂与冶剑池的持剑长老。这位长老克己奉公,行事端方,本身信奉“器物有灵”,有收藏名刀名剑的癖好。因为他常年率领万剑山的弟子在外降妖除魔,所以宗门内很少能看见这位尊上。 没想到这次负责外门大比的居然是持剑长老,要知道往年的外门大比基本都是负责文职的佐世长老亦或仪典长老出面主持。 听持剑长老发话,齐照天显然不乐意将自家祖传宝剑拱手相让,但纯钧上仙已经是整个修真界中锻造技术最好的器修了。是以齐照天斟酌良久,终于还是狠下心道:“齐照天在此谢过上尊。” 持剑长老嗯了一声,将断剑随手往旁一放,他身后立时便有手托丝绢的弟子将这两截断剑稳稳地接住,细致入微地包裹起来后收入木匣。 持剑长老将断剑收好、转而将目光落在宋从心身上时,宋从心感觉自己不存在的皮毛都炸了。 “若是本座没看错,你应当是琴剑双修吧?”持剑长老的目光落在焦尾琴上,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是琴,同时也是剑匣。 “刚才为什么不拔剑呢?” 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眼下是一个很好的刷声望的机会,她应该说一些有思想有深度的个人见解,尝试得到这位内门长老的青睐。但实际上,她此时心里乱糟糟的,大脑更是一片空白,只能选择实话实说:“我无意于此。” “无意什么?”持剑长老耐心地问道。 “我无意与人发生争端。”宋从心看似淡漠实际干巴巴地说道,“伤人非我本愿。” 持剑长老摇头失笑,似是在笑她幼稚:“剑乃百兵之君,却也是杀人利器。琴中藏剑,暗藏杀机。怎能没有争锋之心?” “或许吧。”宋从心脑子木木的,人怂得要死,却还是努力抬头对上了这位大能修士的眼睛,“但我心未静,道未明。既是杀人利器,那它便不该轻易出鞘。” 宋从心觉得自己的回答实在太怂,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天才会说的话。 “心未静,道未明吗?”持剑长老沉吟,片刻后,他意味不明地微笑,转身往回走,“那本座期待你大道显明的那天。” ……这算是糊弄过去了吗?等到持剑长老的背影逐渐远去,宋从心还没能从那种强装镇静的紧张中回过神来。她心脏跳得很快,急剧充血的大脑阵阵发热,她很佩服自己这个时候竟然还能苦中作乐地想些无关要紧的小事。比如说,还好那柄剑不用自己赔了。 “时候已至。” 眼见着日头攀上了广场正中的旗杆,远处钟楼传来了厚重悠远的钟鼓报鸣之声,“起三清,落四御,紧七慢八平十二”,除起三落四以外,恰好二十七声。如此重复三遍,总共八十一下。 宋从心有些起伏不宁的心绪也在这古拙厚重的钟声中逐渐恢复了平静,她轻阖眼帘站在原地,调整自己的吐息。 “道友,方才实在多谢了。”忽而,宋从心听见一道温柔的女声在自己耳畔响起。她偏头看去,便见一身藕粉色衣裙的少女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见她望来,那张白净秀气的脸上立时绽开了文雅和煦的笑靥。 纳兰清辞的容貌不算出众,但气质的确是好,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都让人觉得行止如诗,佳人如画,无一处不显得体。 宋从心默然了一瞬,方才电光火石间实在发生了太多变故,以至于她都险些将纳兰清辞忘了。她摇摇头,示意纳兰清辞不必放在心上。 “问心路试炼到此为止,其余试炼者可自行回返。若其心不移、其志不改,三年后可整备重来。” 持剑长老威严肃穆的声音再次于山门间响起,明明音量不高,却如此清晰地落入所有人的耳中。长老说完,众人便看见两名内门弟子抬袖掐诀封锁了择捡仪式广场的结界,确保声音不会泄露。之后又是两名内门弟子扛着一块巨大的石板走上前来。 看着那足有两人高的留影石,宋从心眉毛一跳。 “现在开始择捡仪式第二轮,这是你们即将前往的任务地点,凡间界西北之国,咸临。” 宋从心认真地聆听着上首内门弟子的讲解,要说前世今生最大的变故与不同是什么,那大概是两个世界的陆地板块、气候气象完全不同。他们所在的这片广袤大地名为“神州大陆”,依地势与温差而划分出九大洲、三十六小州。若是从高处往下看,大陆很像一艘中间宽两头窄的船。 其次,这个世界的土地比宋从心前世所知的更加辽阔,日行千里的修士在这片苍茫大地之上也只是渺小且不起眼的沧海一粟。那些险峻的地势与巍峨高耸的山峦总让宋从心感觉自己生活在洪荒年代,大概也只有神话传说才有这般原始宏大的地表景观。毕竟在现代社会,人类仰仗科学与机器征服了绝大部分的地球领土,像宋从心这种从小被信息冲刷的孩子早就失去对自然的敬畏了。 海外有没有国家,宋从心不太清楚。但她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是天圆地方的时候,她抱着脑袋整整三天都在怀疑人生。后来给她上课的外门长老实在看不过去,给了她一道特赦允许她去内门的观天楼中观摩无数大能修士耗费心血还原出来的浑天宇宙仪。 看完之后宋从心才发现,这个世界的确是圆的……但是跟她想象中的圆不太一样,这个世界整体看来像一个正在高速旋转的陀螺,中间的山海大地是平面的圆,而大地山海上下是如同两个倒扣的碗一样的气体,同样呈现出圆的形状……道家称这层气为“炁”。 除此之外,宇宙天象之类的倒是和上辈子人类观测到的相差不远,甚至这个世界“天外有天”的平行宇宙论比前世的理论更为深入,毕竟修士成功飞升之后是真的可以穿梭三千世界之间的。这让宋从心偶尔有些后背发毛,她觉得自己可能和故乡在同一个宇宙内,但不是同个星球罢了。 言归正传,为了这次的外门大比,宋从心足足准备了三年。这三年里,她就像备考生一样将往年的“习题”都浏览了一遍,私底下进行过数次模拟。无极道门的外门大比向来都是大型团体任务,考察门中弟子的同时也尽到了降妖除魔的责任,不浪费丝毫的人力。 换而言之,他们这群初出茅庐的小牛犊一上来就要直面真正的妖魔,这要是一个运气不好死在途中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时间为半个月,祓除幽州咸临国北荒山妖邪,解决魔患事件,以弟子令牌刻录留影为证,视贡献高低排名。禁同门操戈,禁抢夺掳掠。除魔不限方式与手段,不可扰民,不可殃及无辜,不可破坏林间生态,违者将永久除名,从此不可踏入九宸山半步。” 一位内门弟子高举场中旗帜,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已经听清楚了,便猛一挥旗。 “现在,启程!” 9 【第9章】外门弟子 因为做足了准备功课,所以在持剑长老宣读条件时,宋从心便已经明白这轮试炼的考点在哪里了。 目前最明显的一个考点便是时间——半个月,十五天,前往幽州咸临北荒山。能参加外门大比的弟子至少都是开光期,乍一看这并不是一个很难达成的条件。但不要忘了,这十五天里还包括往返的天数以及除魔时可能产生的灵力损耗。 几乎是在内门弟子话音刚落的瞬间,宋从心负在身后的琴格便瞬间打开,从中飞出一柄灵光湛湛的长剑。其他人还在思考是否要与他人合作,或是交头接耳打探咸临的具体位置时,宋从心已经一脚踏在剑上,身影化作一道流光离开了九宸山。 她干脆果断毫不拖泥带水的姿态直接看傻了所有人,但是没过一会儿,便有几个修为不弱的弟子同样腾空而起,追着宋从心的背影而去。 都说机会往往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宋从心早就知道无极道门的外门试炼大多都是大型除魔任务,所以这三个月来她隔三差五就会前往济世堂中打探消息。济世堂是无极道门弟子们接取历练任务、换取贡献的地方,由八大长老中的理事长老掌管,也是世外仙门与凡尘唯一的牵系之地。宋从心在济世堂中确定了几个可能出现的任务地点的方位,之后便背下了天书中的九州地图,提前规划了行进的路线。 无极道门位于神州大陆的心脏板块云州,前往西北幽州虽然并不困难,但以开光期修士的御剑速度为基准,往返来回至少也要三天。这还是在全力催发灵力、中途不眠不休的情况下才可能做到,但对于没有经历过长途飞行的弟子而言,这个行路的时间只可能更长。一旦浪费在路上的时间长了,收集情报和狩猎魔物妖邪的时间会变短。 宋从心虽然是融合期,但也顶多将这个往返的过程缩短至两天,而在她的观察里,这次外门大比的弟子修为普遍都在开光期,但也有几个融合期的修士混迹其中。几位年纪较大的暂且不提,但剩下那两名少年修士可跟宋从心这种掺水的天才不一样,是实打实的少年英杰。 在宋从心的判断里,竭尽全力地赶路至少也要一天的时间才能抵达幽州。但凡事都有例外,比如那些出身不凡的世家弟子,他们家族底蕴深厚,手里都拥有飞行法器,使用灵石驱动飞行法器不需要耗费自身的灵力不说,还能舒舒服服地做到不眠不休地赶路。 宋从心这种凡尘出身的弟子,自然是买不起飞行法器的,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将这个劣势弥补,同时与其他修士拉开距离。 没错,宋从心的目标是第一。 “如果外门大比都不能斩获头筹,那以后要如何攀登正道魁首的高峰?”宋从心催动全身的灵力,摁在手中用于储物的粟米珠中装满了恢复灵力的丹药。她取出一颗压在舌根底下,感受着拂面而来的狂风与席卷袖摆的流云,再次加速将身后死死咬着的影子甩得更远。 “她疯了吗?!”紧跟在宋从心身后的融合期修士看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很快便把人跟丢了,忍不住低声暗骂,“这到底是哪里杀出来的牲口?以前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啊!” 宋从心才不管身后的对手们在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她借助天书给出的地图,一路风驰电擎,走的全是老手才知道的近路。她不眠不休,一路风雨无阻,累了困了都全靠丹药捱过去。而只有在这种疯狂压榨体力的极端情况之下,她长达三年的苦行才终于初步显露成效。 第二天的凌晨,宋从心正式踏入幽州境内之时,她自己还有些茫茫然的回不过神来。而当天书标注的九州地图详细化后,宋从心才发现,咸临这个在她前半生中听都没听过的国家居然不是一个边陲小国。它占据了幽州大半的国土,往南与一个盛产桑麻的素罗国隔江而治,向北则和一个名叫大夏的国家隔山比邻。值得一提的是,这条堪称国界的山脉便是宋从心此行的目的地——北荒山。 宋从心看清地图的瞬间,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她意识到了这场试炼的第二个考点——北荒山绵延千里,又是两国国界。短短十五天的时间是不够他们将山脉从头到尾全部勘察一遍的。所以他们必须进入咸临国查探消息,划定真正遭遇魔患的区域。 而现在是凌晨丑时,正是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若是这时候冒然敲平民的房门打探消息,显然就违背了“不可扰民”的规矩。 来早了吗?宋从心来到了咸临边境的一座城市上空,沉吟半晌,忽而从高空落下,准备进城里打探打探消息。 询问居民的确是最快获得情报的一种方法,但也有一些其他获取信息的方式。比如,当地衙门张贴的告示以及城内的边防。 “咸临既然已经将除魔令递交到了无极道门的济世堂,那就证明这次魔患已经引起了君王的注意。换而言之,魔患所在的范围一定是影响到百姓日常生活的地方,排除过于偏僻遥远很可能无法上报官府的村落,临近山脉且有能力递交文书入京的城池只有三座。”宋从心在地图上划出了三个圈,这三个城池距离不远,算得上是咸临国的边境城市了。 “既然如此,魔患只可能出现在这个区域内。”宋从心用朱砂墨圈出一个大的范围,恰好将三座城池笼罩在内,将这绵延千里的山脉砍去了大半。 “先去中间最繁华的桐冠城看看吧。” 天书给出的地图十分详尽,所以宋从心能从中分析出一些光从明面上看或许难以发现的问题。宋从心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心细,可以说她怂,说她谨小慎微,但这种特质放在需要注重细节的地方,她便像针一样,微小,细密,却能缝补一切。 “有的时候,一个国家最重要、最坚固的地方不一定是京城。”宋从心伫立于百丈高空,居高临下地俯瞰脚下的城池,“还可能是‘国门’。” 宋从心为什么敢如此断定呢?因为这座桐冠城里居然有“落仙台”。 落仙台顾名思义,是提供给神行无踪的修士们落脚的高空通道,用宋从心前世的话来说,那便是停机场。在宋从心靠近桐冠城高空的瞬间,她能感觉到一股平淡但不容拒绝的斥力,这座城池里居然设立了禁止修士飞行的结界。 自从知道天书拥有一定的自主意识之后,宋从心总是习惯在识海中跟天书对话,哪怕天书根本不会给予她回应。这种“自说自话”对于宋从心来说也是一种排遣压力的方法。毕竟她本性又不是真的高贵冷艳,太久不和人说话,她怕自己把自己憋死。 宋从心虽然没在凡尘中久待,但到底是“生而知之”,一些修士可能不懂的常识,她还是有接触或经历过的。 “我以前在凡尘的家境还算不错,在京城中有府邸。我听家中的侍女说过,落仙台这种东西一般只有国都才会设立。”宋从心自然不会干出违背飞行禁令这样二兮兮的事情,她循着风口进入了桐冠城,缓缓降落在落仙台上,“我以前所在的国家,举国上下只有两座落仙台,一座在天子脚下,一座在皇陵附近。用来做什么的呢?用来灾年期间请仙门行祈禳之术的。” 祈禳,玄学五术中的“山”之术,乃是一种通达天意、平息灾祸的术法,其中包括祈晴、祈雨、驱蝗、祛病、遣瘟等。山之术传承最为古老久远,也是玄学五术中最神秘的一科。反正宋从心那个被唯物主义思想熏陶过的脑子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的。 “而咸临身为幽州大国,国门边境就设立了一座落仙台。如果不是财大气粗实在没地方使,那就只可能是这里常年遭遇魔灾。” 宋从心降落在一个绘有八卦阵纹的巨大平台上,以她现在不算丰富的阵法知识只能勉强看出这是个绘有“息风”、“平流稳固”、“祛尘”符咒的复合型阵法。然而不等她仔细研究,被她踩在脚底下的符文却忽而间逐一亮起,两侧的灯笼也突然亮起了光。 暖黄色的灯火环绕在落仙台的两侧,在黑夜中规划出了一条指引前进的光路。 这倒是有点意思。宋从心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顺着灯光朝前走去,很快她便走过了修建得格外齐整的长街,来到了一处篱笆墙外。 这是一处装饰得极为清幽雅致的院落,没有遵从贵族一贯的传统,用高高的门墙阻挡他人窥探的视线,反而别具匠心地用种满鲜花的篱笆墙作为替代。这花墙褪去了高门大户的压迫与窒闷感,影影绰绰地能看见院中的绿植,这让院子轻灵顿显,更添秀致。 宋从心不认识这种花,只觉得有些像蔷薇,但天书却尽忠尽职地给她不认识的事物打上了标注,这竟是一种名叫“刺蔓花”的灵植,外表看似无害,实际藤蔓带刺,全株有毒。虽不致死,但若不小心攀折了,让汁液粘在皮肤上,不仅会留下显眼的印记,还会痒得生不如死。 好家伙,这看似华而不实的花墙可不比那厚重的砖瓦可怕多了? 宋从心心里还在嘀咕着,却听吱嘎一声,院子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贵客安,请问是东方来的客人吗?”一位面容清秀讨喜的少年举着提灯,探头问道。 鬼使神差的,宋从心下意识地亮出了自己的弟子令牌,没有说话。 看衣饰似乎是家仆的少年检查了宋从心的弟子令牌后,神情越加恭敬,姿态不谗不媚,显得规矩极好。 “我家主子命人掌灯以待诸位仙长,还请仙长入内详谈。” 10 【第10章】外门弟子 看着坐在对面浅笑晏晏地给自己斟茶的少年,宋从心心里真的很慌。 她一慌,就下意识地“举起武器”保护自己怯懦胆小的一面,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批上了礼法课的皮囊。 宋从心所学的礼法当然不是凡间贵族的礼法,但她的身份摆在那儿,只要不是太过粗俗无礼,谁都不敢指责于她。更何况宋从心人怂气短,仪典长老亲授的礼法她根本就不敢怠慢,全部都认认真真地学了。此时做来,竟有一番从容不迫、端肃优雅的风流姿态。 “在下谢家谢安淮,今日幸见仙姿。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仙长见谅。” 锦衣玉冠的少年温文尔雅,谈吐斯文,态度礼貌。哪怕宋从心明知时间就是金钱,心下火烧火燎,看着对方礼遇的模样,还是配合着客套。 不过,客套归客套,不提宋从心自己不擅社交,她眼下扮演的人物性格也不是热络好亲近的。所以交谈不到三个回合,宋从心便单刀直入地道:“我等弟子为除魔而来,然而北荒山山脉疆域辽阔,搜寻实属不易。阁下若是知道魔患的具体方位,还望告知。” 宋从心说得直白,名叫谢安淮的少年也不觉得意外,他微微一笑,对一旁侍奉的家仆使了个眼神,便有人奉了个精致的鎏金木盒上来。 “在下也知道事态从急,还请仙长原谅则个。但关于北荒山魔患,实不相瞒,我等也是知之甚少。” 鎏金木盒打开,放置其中的竟是一副做了详尽标注的地图。地图在这个年代是极其贵重的事物,并且因为涉及了国家机密,等闲之人私自绘制地图都会被人怀疑是细作。谢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拿出地图,足以证明他们在咸临国中的地位之崇高。 宋从心翻看地图的时候,谢安淮便用扇子敲打掌心,将这次除魔任务的详情娓娓道来。 据谢安淮所说,桐冠城乃咸临国大公主宣白凤的领地,这位大公主乃中宫嫡出,文成武德冠盖华京,从小就被当成继承人来培养的。宋从心听着这话,神色丝毫不变,她早就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和前世大有不同。此世灵气充盈、道统绵延,修真者中的女性大能不在少数,是以此世王朝更像上古,女性同样拥有继承权,甚至有不少国家还保留着母系社会的传统,并未步入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 谢家便是追随大公主宣白凤的名门世家,其族中子弟于文武国事上皆有建树,家风清正,文采风流。谢家嫡传的其中一支追随着大公主来到了桐冠城,在设置边防布局时发现了北荒山的奇诡之处,迅速递交了折子,这才有了无极道门的除魔任务。 谢安淮这么一说,宋从心也明白了过来,难怪咸临京都的反应那么快,原来是因为朝堂军队都有人啊。 “究竟是何奇诡之处?” “实不相瞒,我等也不知。” 谢安淮无奈一笑,仙凡有别,若不是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凡间界的王朝一般也不会求助于仙门。平民百姓总归是要自食其力,若是一直依仗仙门,那还要皇帝和百官做什么?而且在这个世界中,仙门与凡尘有着十分严格权利划分制度,等闲不可越雷池一步。这是由上古时期的人族大能修士与当时的人皇共同签订的契约《天景百条》,并且动用了最高规格的契约方式,得到天道的认可以及保护,违者将遵从因果谴以天罚。 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几项条例,其一是人皇不可阻拦正规宗教的思想传播,不可限制子民开智开悟;其二则是世外仙门不得干涉人间权利更迭,不可以任何形式插手凡人的事务。但同时,凡尘若是发生修士干戈朝政、妖邪祸乱众生之类的灾祸,各大仙门有责任和义务阻止。 然而《天景百条》说是只有百条,实际细分的小节无数。若不能确定北荒山中发生的怪事的确是“魔患”而不是“人祸”,咸临也不敢向仙门递除魔令。谢家和大公主也是这么想的,各国皇室虽然并非修真者,但手头也有保命的法器,若是一些小小的精怪妖魔,凡间的军队方士也能解决了。 “但北荒山中发生的的确是想不通的怪事。”谢安淮沉了面色,“咸临北部倚靠山脉,子民们靠山吃山,但从年初开始,上山的平民百姓便陆陆续续地失踪,要么便是迷迷糊糊地下了山。可是那些回来的子民,三魂六魄好似被人摄去了一魄,浑浑噩噩不知人事。居住在北荒山附近的山民们也说,夜间时常听见山林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婴儿的啼哭声?”宋从心皱了皱眉头,婴灵最为纯净,却也最容易被邪祟污染。听谢安淮的说法,宋从心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有山民舍弃婴孩,以至于婴孩被邪物附身,从而为祸人世。 “不错,在接到地方衙门的汇报后,我们派出了军队以及方士前往北荒山中探查。方士携带的法宝探出了魔气,却寻不到源头。而后,他们同样在山林间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但没想到的是,当天,北荒山便发生了地动。” 地动也就是地震,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一个不好便可能要死成千上万的人。但真要较真起来的话,地动也可能是自然现象,算不上奇诡。 宋从心心里这么想着,之后谢安淮果然说道:“地龙翻身虽不常见,但也是人间可闻的灾难。奇怪的是那婴儿的哭声,甫一入耳便让人神魂震荡,灵智浑噩。好在那方士有固守灵台的法门,这才稳住了摇摇欲坠的理智,将那支队伍带出了荒山。可他们刚走出山脉,却突感地动山摇,只见山间精怪仓皇奔逃,山巅竟涌出了流火。” 流火,岩浆。这听起来像是火山喷发,但是宋从心先前在高空中查探过,北荒山山巅覆雪,冰雪常年不化,咸临与素罗国的母亲河源头便在山上。从地质来看,北荒山没有火山锥,不符合火山的地貌特性。既然不是自然现象,那妖物作祟的可能性便大大提升了。 会引发地动、流火的妖物,宋从心能从天书中找出百八十种,目前信息太少,还不能确定。 “我明白了。”宋从心微微颔首,看着地图上的标注,“地图上标注的是流火与地动波及的范围?” “不错,另有一些山民说听见过婴儿啼哭的地方,我等也四处走访,一一在地图上进行了附录。不过三人成虎,山民们的道听途说难免有失真不实之处。鉴于这些情报容易混淆耳目,我等便将其重要性视为次一等。”谢安淮道。 好家伙,这情报详细得直接免去了宋从心挨家挨户敲门打听的功夫,果然第一个抵达目的地的弟子是有明显优势的。 宋从心问道:“如此,我这便动身,上山一探。不知地图我是否可以带走?” 谢安淮抿唇一笑:“自然可以,地图如何处置,全凭仙长心意。不过详尽的地图刻录不易,我等除了备份以外也只有这一张成品。” 宋从心原本正想着除魔之事,听见这话,她动作微微一顿,突然抬眸看了谢安淮一眼。 谢安淮笑容不变,面上依旧挂着朗月清风般的笑容,然而他后背顿生冷汗。 有那么一瞬间,谢安淮感觉己方的算计与筹谋在这样清冽冰冷的眸光中一览无遗,若不是教养不允许,他几乎忍不住狼狈离席。 好在这神姿高彻的仙长似乎并不打算跟他计较,很快便起身告辞离去。谢安淮举杯相送,待茶室内恢复安静,他却依旧坐在主位上一声不吭地抿着茶水。影影绰绰的灯光照落在少年清俊的侧脸上,于白-粉墙上映出一道脊梁笔挺的倒影。 谢安淮安静地等待着,他听见身后传来“吱呀”的推门声,细碎的珠帘被人撩起,墙上又多了一道娉婷的身影。 “小八,你做得很好。”来人温柔地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听见这道声音的瞬间,少年紧绷如弦的脊梁便垮塌了下来。 “七姐!”谢安淮回身抱住了身后人的腰身,忍不住皱眉扁嘴。顿时,温文尔雅的俊逸公子如烟缕般飘散,只剩下一个还没长大、只爱在姐姐怀中委屈撒娇的孩子,“七姐你都没看见,那仙长一身气势真的好生吓人。她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来者听着这孩子气的抱怨,不由得摇头失笑。明亮的灯火映照出两张极其相似的面孔,只是属于女子的那张更显文弱秀气。 与谢安淮容貌相似的少女穿着一身做工细致的丝绸绣衣,她眉眼文弱,唇淡似樱,似乎有些先天不足之症。然而她那一双眼睛却好像会说话一样,眸光温柔而又坚定。哪怕少女手无缚鸡之力,但看着这双眼睛,谁都不会将她视作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 “但是小八做得很好啊。”少女温声细语地安慰着撒娇的弟弟,“我们小八不愧是过目不忘的天才,要交代的东西背得一个不漏。而且小八待客有模有样的,哪怕面对世外来的仙长也进退有度,不卑不亢,看上去多神气啊?” 被同胞姐姐夸了,少年却高兴不起来,眉头反而皱得可以夹死苍蝇:“我哪有什么仪态?还不都是模仿阿姐的。但是阿姐,那位仙长似乎看出我们在试探她了。” “看出来又如何?”少女眸光淡淡地看向窗外,“我等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11 【第11章】外门弟子 那份地图,的确是谢家对正道第一仙门的一个小小的试探。 少女名为“谢秀衣”,族中嫡系排序为七,与排序为八的谢安淮是双生子。不过与活泼好动的弟弟不同,谢秀衣有先天不足之症,自幼体弱,偏生她多智善谋、敏而好学,长成后便投了大公主,成了公主宣白凤的门客。 “先前上宗已经遣人过来通知了,说是这次任务会作为上宗的外门考核任务,由此届的外门弟子前来解决。”谢秀衣接过胞弟殷勤奉上的茶水,沾了沾唇,“我等凡人,自然不敢置喙上宗的决策。但此次魔患事件非同小可,只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阿姐怀疑是山那边的人在捣鬼?”没有外人,谢安淮便也不端着自己世家公子的架子,懒懒散散地往榻上一靠。 山那边的人指的是与咸临比邻而居的大夏。两国以北荒山为界,但同为强国,咸临与大夏间的摩擦可不算少。 “没证据。”谢秀衣遗憾地摇了摇头。若是可以,她当然希望插手此事的是上宗的核心弟子亦或是长老,而不是处于权利边缘的外门弟子。然而无极道门身为正道第一仙门,统管三界诸事,平衡九州格局,看似门徒众多,实际核心弟子不过千余人。咸临在幽州算得上是强国,但在无极道门这等庞然大物面前也不过是蝼蚁一只,上宗将这次任务规划为外门考核,已经是足够重视的证明了。 “上宗的意思是,由外门弟子与分宗推拒上来的天骄们共同查探此事,即便不能祓除祸根,也能调查出详尽的情报。实在无法解决,上宗自然会派遣长老或内门弟子过来。”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经手的事务众多,一年到头不是在外除魔便是奔波在除魔的路上。咸临这边没能调查出北荒山具体是什么魔患,事情又有轻重缓急之分,情报模糊的任务自然便被搁置了。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份由谢安淮亲手交出去的地图。 谢秀衣十指交握撑在下巴上,偏头看着窗外在月光下尽态极妍的刺蔓花。她就像那面花墙,纤弱袅娜,迎风招展,实际杀机暗藏。 “这样好吗?”谢安淮想着方才那位仙长抬眼望来时寒冽的眸光,“上宗的外门大比可不比其他,不知汇聚了天南海北多少举荐上来的天之骄子。但是上宗明尘掌门的行事作风阿姐也是知道的,那位招收内门弟子向来宁缺毋滥。宁可三年一届的外门大比一人不收,也不让鱼目混迹其中。” “我们做了什么吗?我们什么都没做。”谢秀衣看了弟弟一眼,“制作地图不易,仓促间得来的地图一式两份,一份送进京城,一份交予了第一位抵达桐冠城的仙长。若是这位仙长为了排除竞争对手而私吞地图,于我等而言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是吗?” 确实,这种程度的手段简直连阴谋都说不上,堂堂正正的阳谋罢了。谢安淮摇了摇头,若是这些外门弟子无法齐心协力地完成任务,上宗便不得不派遣地位更高、实力更强的人过来接手。于咸临而言,此事有利无害,毕竟根据谢秀衣的推测,北荒山之事不是外门弟子解决得了的。而他们呢?地图只有一份是真的,那位仙长开口索要也是真的。哪怕上宗真要细究调查不利的罪过,那也是上宗的外门弟子心思不齐惹的祸。 将心比心,谢安淮觉得如果是自己得了这份地图,即便不彻底私吞,那也定然是要好生运作一番,从中牟取最大的利益才是。 不管是谢安淮还是谢秀衣,两人都是见惯了人心阴私的。谢安淮喜爱闲云野鹤的倒还好,谢秀衣却是跟在大公主身边经历过无数刀枪剑影的。她身为谋士,身负为明主排忧解难、规避风险之责,事事都要往糟糕的方面斟酌。时间长了,难免对人性生出了质疑与悲观。 茶室内气氛沉郁,远处却已经响起了公鸡晨起打鸣的声音。谢安淮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等了一晚,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快亮了。他年轻力壮,一夜不睡倒是没什么,但天生体弱的阿姐可经不住这么熬。 “阿姐,该就寝了。” “我再等等。” 谢秀衣放下茶盏,她生了一副秀致绝伦的面孔,天生的仰月唇总是唇角微微上翘,当真不笑也温。 如今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桐冠城自沉睡中苏醒,平民百姓也已经开始了一日的劳作,可谢秀衣却还没等到第二位抵达桐冠城的仙家弟子。 看来先前那位仙长的实力相当不俗,否则也不会与其他人拉开这么明显的距离。谢秀衣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放弃了心中那些许渺茫的奢望。她站起身正准备回房休憩,门外却突然响起了家仆仓促的脚步声。 “女郎。”家仆压低了声音,语气有些紧张,“那位仙长并没有出城,而是去了落仙台。谨遵女郎的吩咐,我等不敢轻忽,便没有上前一探究竟,只知仙长于落仙台处停留了一个时辰,方才才独自出城。” 家仆话音刚落,院子前方却传来另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谢安淮的书童小跑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女郎,女郎,那位仙长她——” 谢秀衣微一颦蹙,却又很快展眉,吐字一如既往地温和:“慢慢说,那位仙长怎么了?” 数盏茶后,谢秀衣披着斗篷站在修建于城东的落仙台上,与随同而来的家仆们一同默然地看着设于落仙台必经之路上的结界阵法。 谢秀衣博览群书,也擅奇门遁甲之术,虽无灵根仙骨,却熟读仙家各大流派的符箓法阵。然而,即便是以她的学识,也只能勉强认出眼前这个繁复法阵是一个以防护与储存留影为主的偏门法阵。其符文之古老,术式之高深,着实令人自愧弗如,叹为观止。 然而,真正让谢秀衣愣怔了一瞬的,却是被这个精湛法阵拓印其中的事物。 ——那是一张详尽分明、连纸张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的……地图。 …… “天书,你说你的法阵就不能稍微精简一点吗?我抄得手都要断了。” 宋从心独自一人走在山林间,一边转着自己手腕,一边忍不住小声地跟识海中的天书嘀嘀咕咕。仗着天书在外头不会揍自己,一贯很怂的宋从心也是小人得志。她不过是跟天书要了一个难以破坏且能够拓印留影的阵法,谁知道那阵法居然这么复杂,足足画了她一个时辰。 “感觉这次的任务水很深啊。”宋从心仰天长叹,这才刚踏入桐冠城就险些中了埋伏,这让她多少对这次的任务产生了隐忧。 虽然严格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个考点,但宋从心觉得这应当是一道语言陷阱题——谢家如此慷慨大方地将唯一的地图拱手相赠,如果第一个抵达桐冠城的弟子为了获得更高的排名亦或为了排除异己而私吞地图,那在情报缺失以及任务目标模糊的情况下,这次大型团队任务很可能会以失败告终。毕竟他们只有十五天的时间,而咸临调查了北荒山这么久依旧没能得到确切的情报,换成他们也不一定能比熟悉地形的本地人做得更好。 若是第一位抵达这里的弟子选择私吞地图,固然可以甩开其他的竞争对手,但不管是品行还是大局观的考验上都是输了。外门大比是一个大型团体任务,在个人的贡献排名之前更应该考虑的是他们是否能顺利完成这个任务。若是任务失败,个人表现再出色也是白搭。 不仅如此,这种一时的行差踏错还可能导致无极道门的口碑败裂,给外界留下宗门弟子为了竞争而不顾百姓死活的污点。 宋从心虽然是外门弟子,但也接受了宗门长达十数年的庇佑与教诲。无论如何,她干不出这么恩将仇报的事。 “再说了,我可是未来的正道魁首。”宋从心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抿了抿唇,“天下苍生、宗门名望都应该摆放在个人的利益面前。提前抵达任务地点的优势被抹平了固然有些可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加快调查进度,从后头找补了。” 天书没有应答,它在空茫的识海中沉默,用一双无形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少女。 宋从心心中总有一些莫须有的、就连无所不知的天书都难以理解的坚持。无论她私底下如何胆小怯懦还怕事,一旦走到外头,她便会毫不犹豫地扛起那由自己树立起来的正道魁首的标尺。在天书看来,宋从心这孩子实在是个古怪的人,她分明比谁都更清楚自己心中狭隘阴暗的一面,可她却选择正视它们,比谁都坦荡地接受它们。 虽然宋从心总是嚷嚷着要向明尘上仙看齐,但她从未见过明尘上仙,她口中所谓的“正道魁首”不过是她理想中的“正道魁首应该做到的事”。 这个孩子继续成长下去,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天书也不知道,因为宋从心是外来的变数,是唯一无法被它窥探到命运的存在。 但愿这份变数能给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带来一丝转机吧。身为非人之物的天书这般想着。 12 【第12章】外门弟子 与宋从心预料的时间相差不离,次日正午,第二批参与外门大比的修士便陆陆续续地抵达了桐冠城。这一批修士要么修为在开光期高阶以上,要么便是出身世家、手中握有灵宝法器,才能做到不眠不休地赶路,于第二日便抵达了桐冠城。 “这次真是多亏了纳兰道友了。”梁修看着已经近在眼前的边境城池,他们座下的灵舟穿云而过,在狂猎的罡风中飞得又快又稳,“若非纳兰道友相助,我等既不识路又无地图,要赶到此地,怕是会经历许多波折。” “哪里,梁道友说笑了。”纳兰清辞回头,闻言不由莞尔,“实不相瞒,我虽修行仙法,却是从小自凡尘中长大,对许多仙家世外事不甚明了。这次外门大比也是因为仰慕上宗风华方才前来相投,三位道友愿意作为我的引路人指点一二,在下已经感激不尽了。” 梁修笑了笑,知道纳兰清辞说的不过是谦辞,但是对方递来了台阶又点明双方是各取所需,这让他心中好受了些许。身为无极道门附属宗门举荐上来的弟子,梁修在宗门内也称得上天骄,他接触过其他修真世家出身的修士,知道这些世家子弟大多都像那位齐照天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家传绝学与祖传法宝。尽管因为各大修真世家的门风不同,弟子的行事作风也有所不同,但修真世家出身的修士多少都有些自矜自持。 他们大多都有自己的班底与追随者,交际圈子也早已固定,要么独来独往,要么与其他世家抱团。因此当纳兰清辞找上门来提出想要和他们组队行动之时,梁修心中不是不诧异的。他与师弟白庆、师妹鹤吟组成一队,同时兼顾了剑修、符修以及医修,算是一个同时兼具远攻近战医疗的稳妥队伍。而纳兰清辞除自己以外还带了一位朋友,也就是拾捡仪式广场上试图阻止齐照天的那一位,没有道号,俗家名施妤。 梁修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为何纳兰清辞要来找自己组队,但在了解过后他才发现,纳兰清辞和施妤都是法修,不曾实战过,也没有除魔的经验。至于纳兰家给她安排的班底,据纳兰清辞的说法时上九宸山前就被她全部给拒了,她独自一人上山,几乎可以被称之为离家出走。 想到这,梁修便觉得有些头疼,他在附属宗门中也是内门的大师兄,生性有责任有担当,照顾过不少年幼稚嫩的师弟师妹。但他听见纳兰清辞因为不想跟齐照天一路而两袖清风地登上九宸山时,仍旧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无极道门的外门大比可跟其他宗门的擂台赛或者幻境试炼不同,稍有不慎就会搭进一条命啊。 “自明尘上仙掌教开始,无极道门的试炼考核便几经变革,从最基础的擂台赛事逐渐演化成了这种大规模的除魔任务。更早几届,甚至有平定西江水患、消解乱葬岗盘踞难散的怨恚之力、调查衡州地脉断裂事件之类的任务。这些任务内容无从参考,考核过程中,试炼者实力、心性、品德、随机应变能力缺一不可。最严苛的一届,明尘上仙甚至直言内门‘宁缺毋滥,一个不收’。” “这几次大比,我倒是略有耳闻。”纳兰清辞撩起鬓边的散发别在耳后,斟酌道,“外界曾有人批判明尘上仙任由学艺未成的外门弟子行走人世、兼之让修为尚浅的弟子身陷险境,指责无极道门此举是让这些弟子成为探路的棋子。” 仙家门第门槛的确是高,但也从来没有哪个宗门高到像无极道门一样。 但那又如何?无极道门作为正道第一仙门,即便世人对明尘上仙的严苛诟病甚多,但这三年一度的外门大比,参与者也不见少过? “我们到了。”纳兰清辞看着不远处的桐冠城,“桐冠城乃咸临国国门,为大公主重华将军宣白凤之封地。据我所知,此代咸临国君宽厚仁善,爱民如子,是一位极其贤德的守成之君。而这位国君的继承人白凤公主却是一位很有魄力的开拓者,自受封以来,这位公主于文治上有创办平民私塾、提拔贫家子弟、细分官吏考核制度;于武统方面,她整合改革了原有的军规,提高了士兵的地位,在军队中推行了基础的识字教育。” “比起白凤公主,世人更倾向于称呼这位皇太女为‘重华将军’。而她身边更是有一位博闻广识、精通军法战术的谋士。据说这位谋士出身世家,身份十分神秘,不知男女,不知老少。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其人有天纵之才,重华将军出征平定山河之时,皆由这位谋士为其筹备粮草、安抚民心、平衡朝堂。数年来无一错漏,井井有条。世人不知其名,便称其为‘智将’。大贤曾言,两位将军文武连纵,可保咸临百年安康。” 纳兰清辞所言非虚,她对凡尘诸事果真信手掂来、知之甚详。她谈吐斯文,引经据典,其间还掺杂了一些市井小道。别说梁修那个生性活泼的白庆师弟了,就连惯来冷清的鹤吟都听得入神。 这位纳兰小姐真是有着不得了的天赋,以后若是进了内门,大概会被分配去引导刚入门的弟子吧。梁修在心中轻叹。 “这次任务地点在靠近咸临国的北荒山,我便推测情报来源是桐冠城,毕竟距离封地这么近的地方出现魔患,那位重华将军不可能坐视不管。”纳兰清辞讲解完,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断。这是他们这支队伍的优势,有熟知各国朝政的纳兰清辞在队伍中,他们节省了许多排除错误情报的时间。想到这,梁修又忍不住苦笑,不愧是那位以博闻广识而闻名于世的“天下师”所出的试炼,当真才智武力一个都不能少。 灵舟飞至桐冠城的上空,不出所料感受到了淡淡的斥力,纳兰清辞驱使灵舟调转反向,自风口处降落。 灵舟还未着地,修真者灵敏的目识已经窥探到了下方热闹的景象,除他们之外,居然已经有好几名修士先一步抵达了桐冠城。让梁修有些意外的是,这群独来独往的修士居然全部围在落仙台的外围,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做什么。 纳兰清辞华丽的灵舟平稳地降落在地上,拂起的风让几名修士侧目了一瞬,但很快他们便移开了视线,不再对梁修一行人报以关注。 “这位道友。”下了灵舟,梁修随手拦住一位独行的修士,一边作揖一边问道,“不知诸位缘何聚在前方?” 那名修士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怎奈何他看不穿梁修的境界,只能不甘不愿地还礼:“回道友,他们在观看第一位抵达桐冠城的修士留下的地图,其中标注了北荒山发生魔患的位置。因为地图带不走,只能用留影石拓印或者强行背下来。” “第一位抵达桐冠城的修士?”纳兰清辞困惑道。 那修士飞快地看了纳兰清辞一眼,道:“道友应该认识。就是先前在择捡仪式广场为你出头的那位。听前面几位的说法,那位是凌晨便到了,然而桐冠城只有一份地图,那位没有把地图带走,反而设了个法阵将地图存放其中,由着所有后来人拓印观摩。” “没有带走?”白庆一听这话,便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为什么?既然地图只有一份,她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地图,这次大比不是赢定了吗?” “谁知道呢。”修士叹了一口气,提起那位,所有人浮躁的心绪都平定了些许,“许是对方觉得独吞地图难免有些胜之不武吧。先前见那位行事便可知道那位是个端方清正的性子。喏,先前还有人想把地图取走的,但钻研了半天,没有一个人能解开那个法阵。还有人觉得地图是假的,非要去城里打听,结果还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白费一番功夫?” “原来是她……”纳兰清辞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忍不住呢喃,“确实,如果是那位的话,的确是会做这种事……” “那那位道友呢?”梁修也想起那位于问心路尽头惊鸿一遇的仙长,心中顿生感慨。 修士道:“不知道,听说是天亮时分便出城了。现在大家都往城外赶,就怕慢人一步呢。” …… 另一边厢,和众人幻想中的捷足先登不同,宋从心在进入山林后不久,调查便很快陷入了瓶颈。 “虽然的确是有山妖作祟,但这些山妖看上去更像是被魔气侵染后丧失理性的状态。”宋从心半蹲而下,看着身前呜哇乱叫的小妖怪。这种山妖多是山野异气所生,长得像一棵长满麻皮褶皱的老人参。这些山妖平日里性情还算温顺,虽然偶尔会做些恶作剧,但一般不会伤人。 “不过魔气继续这般侵染下去,迟早会酿成大祸。”宋从心看见几只会害人的魑魅,反手甩出几张符便令其凄厉地哀嚎着,化为烟灰飞屑。 “魔气浓郁的地方会出现妖物,但这并不是魔患的源头。还是要更深入一些,才能找到溢散魔气的所在地。” 宋从心拧着眉头看着拓印下来的地图,桐冠城衙门标记出来的地方都很零散,范围也太过宽泛,一一排查恐怕要耗费不少时间。 “不妙啊,先前在城里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提前抵达桐冠城的优势又已经被抹平了。想要夺魁,恐怕还是得冒险。”宋从心很快做出了决断,她取来两根纤细的树枝,稍加打磨后便将树枝的一端系在一起,做出了一个简易版的圆规,“在外围剿灭魔物虽然也能获得贡献值,但想要脱颖而出,仅此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不如直接放弃外围的收获,直接突入深处解决魔患的源头。” 宋从心拿着简易的圆规,将其中一端沾上画符的朱砂,另一端立在地图标注的遭遇诡事的地方后,她便开始画圆。天书不知道这傻孩子在做什么,只能看着她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圆,本就复杂的地图顿时被朱砂涂得惨不忍睹。 “好,就是这儿。”宋从心淡定地在所有圆的交界点上打了个叉,“如果这个魔患的‘根源’拥有一个据点,并以此据点在周边展开活动的话,它的落脚点大概就是在这儿。当然,前提是谢家的地图没有出错。” 还能这样?天书有些匪夷所思,没想到这平日里人怂气短的傻孩子还真有几分小聪明,天书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 13 【第13章】外门弟子 桐冠城中,陆续抵达的修士拓印了地图之后,很快便孤身一人或三五成群地进入了山林,开始探寻北荒山的异样。 “此间果真有许多魔物。”梁修斩杀了一只人脸兽身的魑魅,转头看向一旁动作生疏的纳兰清辞与施妤,好心提醒道,“纳兰道友,施道友,这些被魔气催生出来的山间野妖都是害人的精怪。若是放任不管,居住在山间的平民百姓必定遭受其害。降妖除魔为我辈修士之责,所以不必为此感到难过。严格来说,这些山林异气所生的精怪并不能算是生命。” 纳兰清辞愧疚地笑了笑,知道梁修这么说只是为了照顾她和施妤的心情,实际上她们下不了手是因为没有实战经验,倒不是因为心软。 看着面色苍白的施妤,纳兰清辞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应该振作起来,若是立不住,就更别提离开家族自立门户了。 想到这,纳兰清辞朝着梁修歉意一笑,她手腕翻转,掌心便突然出现了一柄足有半人高的画扇。 纳兰清辞徐徐展开画扇,那扇面绘就的竟是一片葱郁欲滴、翠色欲流的细柳。也不知道用来着色绘画的是何染料,那画扇上的柳枝仿佛拥有流动的生命一般,每一片叶、每一段枝条都好似在风中摇曳着、呼吸着。那画扇上的图样乍一看只让人觉得美,但若看得久了,又有一阵莫名的眩晕袭上头来。若是旁人有心观察,便会发现画扇上的每一根扇骨竟然都是石铁般坚硬的盘山玉制成的。 用盘山玉这般沉重的材质制作扇骨,这柄画扇的重量应当也相当可观。但纳兰清辞持着那半人高的画扇,姿态却轻盈得好似握了一页的春景。她展开画扇旋身而舞,那扇面上的青绿嫩柳也好似自春风中轻柔一拂,无数苍翠的柳叶如飘絮般飞出。 那翠色的柳叶四散开来,拂过周遭面目狰狞、蠢蠢欲动的妖怪,梁修便有些惊奇地发现这些理智全无的妖怪竟突然安静了下来。它们似乎瞬间被人剥夺了五感,分辨不清敌人的方向,只能茫茫然地站在原地,如同扯断线的傀儡一般。 “好厉害,这样速度快多了。”白庆身为符修却不安分地待在大后方,见周围的妖怪丧失了抵抗能力,便也好奇地走上前,随手将除魔的符箓贴在妖怪的天灵上。方才还被吞噬血肉的欲望而驱使的妖怪甫一触碰到符箓,伴随着无风自燃的灵火,它们也如逢春的冬雪般眨眼消散。 “……不愧是曾经闻名天下的‘四分阴阳扇’。”手持玉笛的鹤吟轻声说着,换来纳兰清辞不好意思的腼腆一笑。 “在下学艺不精,时至今日也只能用出春日的‘青阳扇’和夏季的‘朱明扇’,尚未悟得‘四分阴阳’的境界。” 鹤吟摇摇头,神情很是认真地道:“那也已经相当了不得了。欲修四分阴阳扇便必须悟得阴阳之气,得天地四灵之认可。这是自千年前流传至今的天品功法,需心性与宿慧同修,自行感悟万象自然之理,否则便只得其形而不得神意。仅此一点,你那未婚夫便配不上你。” 沉默寡言的鹤吟第一次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且似乎对修真世家的祖传功法如数家珍,纳兰清辞心中有些诧异,却也不能过分自谦,便也落落大方地应了:“我与他一同长大,他虽心高气傲,却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不过是道不同罢了。希望这次受挫,他能从中得到教训。” “说起这个。”白庆给最后一只魑魅贴上了符箓,有些困惑地回头,“纳兰师姐认识先前那位吗?为什么不和她一起组队呢?” 白庆很有自知之明,他们三人修为固然不弱,但和那位相比,终究是云泥之别。 “实不相瞒,我的确很想认识一下那位道友。”纳兰清辞苦笑,她哪里是不愿意和对方组队?分明是对方跑得太快,让她来不及把邀请的话说出口,“先前得她相助,累她险些被持剑长老指责,我心中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可惜那位道友似是习惯独行,我甚至来不及询问她的名字。” 纳兰清辞的言语中难掩遗憾,梁修等人又何尝不是?那白衣少女着实是这届外门大比中最令人在意的存在,哪怕她寡言少语、矜淡自持,但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敛尽了尘世全部的明光。她低垂着眼帘的时候,思虑的究竟是天地间的风云幻变,还是无极大道上的万里长天? 梁修知道,这么想的绝不仅是他们,恐怕见过那一袭白衣的人都会生出同样的想法。 “那位道友……真是一个浑身写满故事的人啊。” …… 北荒山密林深处,树林的尽头竟有一处怪石嶙峋的山谷。 但见那崎岖山峰、料峭崖壁,更为怪异的是数里之外分明是繁盛葳蕤的密林,到得此处却突兀地出现了一片寸草不生、万灵无息的死地。就连山间失去常性的精怪妖物都远远地避开了这里,仿佛其中藏着什么令他们本能恐惧规避的存在。 一个时辰前,浑身写满故事的宋从心穿过了茂盛的密林来到这处诡异之地,四处搜寻后,她发现山谷尽头有一处奇怪的山峰,山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自然形成的洞窟,乍一看仿佛是一座由大自然亲手雕琢的蜂巢。 而在修士的眼中,这些崖洞便如同一个个冒着灰黑烟雾的出气孔,源源不断的魔气从中溢散而出,进而污染了整座山林。这些洞窟似乎是彼此相通的,当山风穿堂而过之时,崖洞的深处便发出阴森怪异的呼哨,听上去像是婴儿竭嘶底里的啼哭。 莫非这山洞与气流形成的声音便是山民们听见“婴儿啼哭”的真相?宋从心想了想,又否决了这个猜测。她翻看地图,发现这处山谷在地图上是有标注的,“风过窑洞,声凄音厉,故名‘魔鬼窟’。”显然,咸临国的本地人早在魔患之前便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以及声音形成的原理的。 还是要去深处探一探。宋从心这般想着,然而等到她走近这些山洞,看着漆黑阴暗的甬道,她又不由得生出几分恐惧与胆怯。 “这种阴暗狭小还不方便逃跑的地方一看就是恐怖故事的事发场地啊!我不仅落单还又胆小又废,怎么看都像是会死在通往真相的必经之路上、为场地增添恐怖气氛的同时还警醒后来者的那具凄惨的尸体啊!我该怎么办?天书,天书你说句话啊!” 宋从心抱着天书形象全无、声泪俱下,惹得原本对她有些改观的天书不耐烦地展开书页抽她的脑袋瓜。 经历了一番揪扯、耍赖,未来的正道魁首就差没满地打滚撒娇之后,天书终于给出了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一旦宋从心遇到危险,天书将为宿主提供最基础的人身安全保障。比如,在危急关头直接将她丢入空境…… “如此简单粗暴。”宋从心忍不住嘀咕,“但是天书,我是躲起来了,你怎么办?” 天书翻了翻书页,哗啦啦的翻动声仿佛一句冷嘲。 没得到回答,宋从心也不觉得沮丧。一通插科打诨之后,宋从心心中的恐惧也消散了不少,她从粟米珠中取出一盏照明灯点亮,鼓起勇气在山峰密密麻麻的山洞间徘徊,最后确定了一个大概的地方。 “这个山洞吹出来的风是热的。”宋从心轻阖眼帘,感受了一下空气中流淌的燥热之气,“若是魔患与流火有关,应该朝着火气较旺的地方寻找。” 宋从心说罢便钻入了洞窟,甫一进入山洞,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干燥呛人的草木灰的气息。山洞内的甬道不算狭窄,却只能容一人通行。宋从心一开始还担忧往后的甬道会越走越窄,最终将人困死其中。但后来她却有些意外地发现这些崖洞竟越走越深,越走越宽敞,很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虽然山洞内的可见度很低,但因为干燥炽热的缘故,洞中也没有潮湿的霉味或是恼人的蚁虫,这让宋从心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了下来。 “从体感上来讲,我们应该是一直都在往下走的。”宋从心小心地跳下一处矮坡,提灯四下一照,发现灯火已经照不到甬道的穹顶,此处空间已经相当于一座宫殿,称得上宽广了,“没想到这处山居然是空心的,那么多窑洞,不知道地还以为这座山是被蛀空的。” 咸临国的调查应该没有深入到这里,因为凡人仅仅只是在密林外围徘徊都会受到魔气的影响,严重的便会像那些山妖一样失去常性以及五感。要知道这个时代的人族还没有创造出可以远程自主行动的机械造物,仙家的机关偃甲之术也需要灵力御使,因此凡人调查魔患相关的情报基本都是靠人命堆出来的。魔气越是浓重的地方,凡人的肉-体凡胎便越是难以涉足。 “我闻到了硫磺的味道。” 宋从心皱了皱眉头,她越往下走便越觉得炽热,空气甚至已经逐渐变得浑浊逼仄,令人难以呼吸。就连不知寒暑的仙骨都已经感受到了这极其异样的温度,更别提凡人身处此地会有什么后果。宋从心不由得提高了警惕,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魔气与呛人的硫磺味混在一起已经让人喘不上气了。若不是修士肺腑内清气自生,她还真不一定能探索下去。 就在宋从心近乎麻木地走过一个拐角,习惯性地举高提灯之时,眼前却忽而一亮,前面有什么东西反射了她手中的灯光。 “这是什么?”宋从心好奇地望去,却见甬道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她站在一处澄黄剔透的山壁前,用灯去照眼前的墙,“是黄玉吗?” 此时,宋从心手中不算明亮的灯光映照出了一面金棕色的山壁,这堵“墙”十分古怪,整体呈现出略显浑浊的水晶质地。看着这非石非玉的山壁,宋从心正想伸手摸一摸,却突然间一股恶寒顺着脊椎骨袭上天灵,冻得她猛一哆嗦。 不对劲。于空境中几经生死磨练出来的危机意识让宋从心满头大汗地后退了几步,直到退至一射之地,宋从心才高高地举起照明灯。 略显黯淡的灯光照亮了洞窟深处的全景,宋从心却在看清那山壁真面目的瞬间停止了心跳与呼吸。 那哪里是黄玉? ——那分明是一只金棕色的、属于兽类的竖瞳,此时正死死地盯着她。 14 【第14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想起自己的前世,邻居大妈是个居家礼佛的居士,面相慈眉善目,性情也很平和。除了总是将“因缘”、“善果”之类的词语挂在嘴边,大妈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只是宋从心一般会避着大妈走,因为大妈经常看见她就眉开眼笑,逢人便说她有灵性,有慧根。 宋从心还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姨,红尘那么多美食美景,我才舍不得出家咧。” 大妈也不在意,只是笑着揉揉她的头:“那是因为时候未至,以后啊你便明白了。因缘到了,堪破红尘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后来,宋从心没能等到大妈口中的因缘,而是在最青涩美好的年华中离开了人世。这眼睛一闭一睁,便从彼世来到了此世,仿佛是被阎王爷仓促一脚踹下忘川一般,急急忙忙的连孟婆汤都忘了喝。 宋从心一直坚信自己这种满身烟火气的俗人是与“出家”无缘的,直到今天。 “……我悟了。”宋从心双手合十,满脸都是写满了生无可恋的微笑,“大妈诚不欺我,堪破红尘果然是一瞬间的事。” 篝火旁的天书沉默无言,它一点都不想知道自己选定的正道魁首是因为什么而大彻大悟。 然而,它不想听,双手抱膝缩在篝火旁的未来魁首却不放过它。她挂着那诡异的笑容,披散着冰河般的长发,整个人宛如枉死的女鬼般幽幽地道:“天书,你知道吗?要不是我修行了三年的《心修青莲诀》,我刚刚就已经死了。” 天书:“……” “未来的正道魁首因惊怖而暴毙山洞,出师未捷便身死于外门大比,对此天书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天书:“……” 宋从心嗓音发颤地碎碎念念,到后来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撕心裂肺。天书以为这孩子只是在习惯性地抱怨,却不想她说着说着竟嘴唇颤抖,眼圈一红:“我真傻,真的。明明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工作,怎么就忘了把原本的故事仔仔细细地看两遍呢……” 宋从心此时仍旧在崖洞的甬道里,甚至距离那险些吓得她驾鹤西去的“黄玉山壁”不过百丈之距。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逃离那里的,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浑身发抖地坐在篝火旁,藉由火光的些许温度去平复灵魂深处的惊惧。 大抵是因为人在恐惧时容易想东想西,宋从心盯着篝火发呆时,突然间便回想起了一件事情。 “原书中,纳兰清辞引女主角入门时曾经提过一嘴,说无极道门的外门考核放眼天下也是最苛刻最危险的。甚至有一年外门大比,调查魔患的弟子不慎惊扰了沉眠山林中的凶兽,不仅殃及了平民百姓,同期考核的弟子更是死伤无数。”宋从心抹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设立了内门过高门槛的明尘上仙受尽非议,当期负责考核的长老引咎责躬,从此隐世避居,不问世事。” “我一开始没注意,以为这一段描写只是为了让初出茅庐的女主感受到修真界的残酷。”因为明尘上仙说到底是他们这群后生的长辈,宋从心不敢多看长辈的情史,所以《倾恋》那本书,宋从心都是燥着脸皮囫囵吞枣地翻过,“但是后来我才想起,在原书中,‘持剑长老’的确不是如今的纯钧仙上,而是一位以修真世家为靠山背景的玄中道人。在故事的中后期,他是仙门迫害女主的主力之一。” 宋从心对这位玄中道人有点印象,因为这位在原书中是跟她一起被丢进魔窟的小伙伴。 “无极道门的持剑长老乃武系的领头人,与辅佐掌门的文职领袖佐世长老平起平坐。这么重要的位置,怎会让一个迂腐刻薄之人来担当?” 宋从心换位思考了一番,如果原书中的持剑长老仍是如今的纯钧上仙,以这位的品行,哪怕女主是妖魔混血,他也是绝对做不出那些事的。 “纳兰清辞本身就是一个细腻温柔、不愿在他人背后乱嚼舌根的人,更何况死伤惨重这等凄楚之事,她必然是不会轻率提起的。她会拿一件事来警醒后辈弟子,只可能这件事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宋从心心中隐隐有些悔意,为自己没有去认真深究那故事中的细节。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宋从心扶着崖壁站起身,她两腿还有些发软,面色更是惨白得无一丝血色。 做出这个决定倒不是因为宋从心多么大义凛然或者胆大包天,她之所以还敢往回走,主要是因为天书给那片“黄玉山壁”的注解。 [九婴:水火之怪,为人害,之地有凶水*。其音如婴啼,能喷水吐火,身长千丈,不可越也。此怪蛇九百年为一蜕,至九九之极数可生龙角,] 若是看到前面这一段话,宋从心已经汗流浃背,差点想跪,那么后半句话便险而又险地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捞了回来。 [受缄物压制,沉眠中。] 而后在之后天书的详解下,宋从心才知道那“黄玉山壁”并不是这巨大的凶兽正在瞪她,而是因为九婴这凶兽天生没有眼皮,醒着睡着都是一副模样,看着吓人罢了。虽说这解释来得太晚根本无法弥补宋从心直面冲击造成的心灵创伤,但好歹也让她缓过了劲来。 “缄物是什么?”宋从心提着照明灯一步一步地往回挪,她的发冠在先前仓皇的逃离中散落了些许,有一缕湿发凌乱地黏在额头上。 天书尽善尽责地讲解: [缄物] 束之者曰缄。传说仓颉造字之日,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 慧眼开,洞世事,定书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 缄物乃容器,一切“言语”的载体,因本身承载天下口舌之报业,令言灵束缚其间,故为“缄物”。 天书的解释很是详尽,但对于只是半个古人的宋从心来说依旧有些晦涩难懂、云里雾里:“也就是说,缄物是承载了某种言语力量的容器?那是不是跟符箓相似?符箓也是将书字汇聚成咒,两者是否相同?” 天书否决了这一点,但是即便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书也无法在没有实例的情况下让宋从心明白这么抽象扭曲的东西。恰好这附近正好有一件缄物,宋从心便决定去将这件缄物找出来,让天书给自己分析分析。 重新回到那面黄玉山壁跟前,宋从心仍旧感到一阵后怕与惊惧。她刻意移开照明灯,不去看那只充满暴戾而无任何知性的兽类竖瞳。而在宋从心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庞大的蛇首,从山壁的罅隙间穿过之后,眼前却突然一亮,视野骤然变得开阔无比。 “我的天啊……”宋从心压着嗓子低喃,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穿过那狭小的甬道走到尽头,崖洞的最深处竟然别有一番天地。 眼下出现在宋从心面前的是一处自然形成的钟乳石洞窟,广如宫殿,深似崖谷。那绵延不绝的钟乳石穹顶悬于上方,如一根根倒挂的冰锥,而在崖洞的下方竟有一片滚烫的火光。宋从心在山洞中待得太久,甫一被这火光照耀,忍不住闭了闭眼。她朝下方看去,却见这处地下崖谷的底端居然有十数个巨大的岩浆池。九婴庞大如山的身躯便盘伏其中,九个蛇首向四方伸展而去,被铁链桎梏在山壁的洞窟之中。 宋从心站在这处崖洞中就好像一只小小的蚂蚁,而她所在的这处洞窟居然只能容得下九婴的一个头颅。 想到这,宋从心心里甚至有那么一丝绝望。 “那是什么?”宋从心仓促地扫了下方的岩浆池一眼后,注意力便全部被穹顶上空那怪异物事给夺走了,“那就是缄物?” 宋从心倒也不是瞎猜的,只是那东西着实有点诡异。在一片火光通红的世界中,只有那悬于上空的奇异物件散发着深邃的蓝光。它上下浮动,滴溜溜地旋转,像一轮小巧的蓝色满月。它散发出来的蓝光交织着地底下这片凄艳的赤红,让周遭的环境看起来诡谲而又阴森。 那东西笼罩在蓝光中难以看得分明,宋从心戳了戳天书:“这东西暂时取下来不会有事吗?” 天书晃了晃书页,表示取不取都一样。见它没有阻止,宋从心便御剑凌空,朝着穹顶处飞去。 然而,宋从心不过是靠近了些许,心中便突然咯噔了一下,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自从她修行《心修青莲诀》后,她心绪古井无波,很少出现剧烈的情绪起伏。但是在靠近这蓝色光球的瞬间,她莫名感到了困顿,同时心里竟生出了一丝暴虐之气。 什么鬼东西?!宋从心立刻警惕了起来,她伸出双手,修长有力的十指瞬间玉化,在蓝光的映照下反射着金石的光泽。 金石玉骨第三变,玉化指! 《金石玉骨》这部功法的修炼过程固然漫长而又磨人,但这部功法给宋从心带来的好处也是相当可观的。它不仅改变了宋从心的体质、矫正了她的根骨,甚至还赋予了宋从心百毒不侵的能力。毕竟这部功法的最终境界便是将人炼作玉石,玉石又怎会中毒呢? 宋从心抱着最谨慎的态度,捧住了那闪烁着蓝光的物件。 然而,几乎是在宋从心指尖触碰那物件的瞬间,那东西竟突然蓝光一敛,直直地朝着宋从心的掌心下坠。宋从心握住那东西的瞬间便汗毛倒竖,因为这东西的手感竟然是柔软而又温暖的,仿佛某种活物。它在宋从心的手中微微鼓动,似乎还分泌出了柔软湿黏的汁液。 救命。宋从心稳住摇摇欲坠的理智,忍着恶心将这东西丢进了天书的空境。 天书尽忠尽职地解析起了这件缄物的信息。 [缄物:地脉山主之心 箴言:“杀一位山主,剖一颗肉心;炼一处地脉,镇一位魂灵。” 毁掉一处地脉,弑杀一位山主,换取一个强大的魂灵为你臣服。值得吗? 封存“镇魂”之咒言,被有心之人放置于此,强制灵魂沉睡的同时,怨恚之血也会将魂灵污浊。 小心,魂灵的命脉与大山相系,血脉的诅咒如影随形。 祂将臣服于你,祂将疯狂地追杀你。] 如果这一段解析只是让宋从心后背发凉,那下方的一个提示便让宋从心目眦欲裂。 [失效时间:三时一刻五弹指。] 也就在宋从心一个吐息的间隙,书页上的时间也在不停地刷新,快得只能捕捉到模糊的字眼。 [失效时间:三时一刻一弹指……] [失效时间:三时盏茶三百息……] [失效时间:三时盏茶二百九十七……] 没有时间了。宋从心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时间了。宋从心猛一咬牙,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襟。 ——只剩三个时辰,九婴便会自缄物的压制中苏醒。 这个世界虽然有留影石这种奇物,却没有可以远程实时通话的装置,哪怕是仙门也没有。所有人都还保持着最传统原始的书信往来,而返回宗门报信亦或是千里传音,最快也要十四个时辰。 他们,时间已经不多了。 15 【第15章】外门弟子 此时此刻,北荒山外围,众多参与此次外门大比的弟子还在热火朝天地剿灭魔物。 距离规定的时间还有十数天,时间非常充裕,宗门又限制彼此间的恶性竞争。因此这些参与考核的弟子虽然紧张,却也没有太多的压迫感,只是尽心尽力地剿灭魔物。偶尔狭路相逢,双方还会炫耀一下彼此的战果,整体气氛可以称得上融洽。 “我们准备一下,该继续往深处去了。”梁修看着周围渐渐热闹起来的树林,压低声音对队友说道,“一直停留在外围固然可以剿灭更多的魔物,但宗门大比排行并不是根据剿灭魔物的数量来决定的,而是根据这次魔患中出力多少以及贡献的高低。” 无极道门的外门考核除了任务难度以外,另一个被人诟病的点就在于它的贡献计分方式灵活且毫无规律,完全没有固定的标准。 每一届外门考核的侧重点以及计算贡献的方式都不一样,这让各大世家无法为自家弟子提供参考,更杜绝了有心人的徇私舞弊。有些弟子在参与考核的过程中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拥有贡献值,又是何时犯了错。 不过无极道门比较富有“人情味”的一点,就是如果有弟子就排名计分有所不满,那长老便会在考核结束后公布弟子的得分项与扣分项,堪称大型处刑现场。上一次公开计分以至于令许多人颜面扫地的考核还是那次声名远赫的“一人不收,宁缺毋滥”。 “道友说得极是,这次考核的重点或许不是剿灭魔物,而是解决魔气的源头。”纳兰清辞肯定了梁修的推测,“只是目前我等还不知道魔患的根源是什么,仅从地图上的情报来看,咸临国的国民知道得也不算多。” “正是如此。”梁修很欣慰纳兰清辞身为世家子弟却没有世家子弟的古怪脾气,不仅能听劝,甚至还重视他人的建议与看法,“虽说时间还算宽裕,但是这一届的弟子都很出众,想要从中脱颖而出,还是要采取激进一些的手段……” 梁修话音未落,一声尖锐如鹤唳般的长鸣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语。纳兰清辞与梁修茫然抬头,却发现周边正热火朝天剿灭魔物的弟子们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齐齐抬头望向天空。下一秒,一个巨大的深蓝色徽记在天空绽裂开来,哪怕正处白昼,也依旧清晰明亮。 ——那是无极道门的水纹剑徽。 “那是什么?” “无极道门的标志?” “啊!”梁修听见一声低叫,显然有人跟他一样反应了过来,“那是无极道门弟子的求救信号啊!” 无极道门的求救信号,不管是内门弟子还是外门弟子,一经入门便会被宗门分发这种标有特殊徽记的信号弹。这种信号弹用于在外历练遭遇危险时向宗门求救,方圆千里的弟子令牌都会有所感应,并且会标注出求救弟子所在的方位。 但是,如果梁修没有记错的话,目前正在咸临国附近活动的只有参与无极道门外门大比的弟子。既然如此,对方应该不会不知道,在考核的过程中使用求救信号,基本上就等于是弃权了啊! 到底是谁?对方又遇到了什么危险?信号弹所在的方向是密林的深处,莫非对方是找到了魔患的根源吗? “走。”梁修尚在愣神,他的师妹鹤吟却已经一把收起了玉笛,猛地推了一把他的手臂,“救人要紧!” 梁修抖了机灵,立刻反应了过来。眼下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遇险了! “快!救人!”梁修扭头吆喝了一声,而他的师弟师妹已经二话不说便冲了出去,纳兰清辞也拉着施妤紧随其后。他们这一行人一跑,那些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弟子也立刻跟着跑了起来,人都有从众的心理,更何况他们也好奇密林内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怀揣着什么想法,在看见无极道门徽记的第一时间,位于北荒山中的修士都不约而同地朝着密林中心汇聚,从高处往下看时宛如无数奔着蜜糖而去的蚁群。梁修一行人的速度是最快的,但跑在最前头的反而是平日里寡言少语的鹤吟,她拽着师弟白庆的袖子,如一道林间鬼魅的影。 梁修想过许多种可能,想过将要面对的是何等惨烈的画面,但他唯独没想过,抵达密林尽头时看见的,竟是那一眼惊鸿的白衣。 她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一个“求救”的人,因为没有哪个求救的人会像她一般神态平和,端肃沉静。 她坐在林间的山石上,迤逦及地的白衣晕染着浓淡不一的墨迹,那扇如同枯焦尾羽般的琴便横在她的膝上。 有那么一瞬间,梁修突然觉得枝叶树影间遗漏而下的天光在漂浮的尘埃中拥有了形状,尘世间所有的嘈杂喧嚣都同时远去。他觉得古怪,实在太古怪了。他们分明是紧赶慢赶地跑到这里,满心火燎火炽,可那浮躁不安的心绪却在看见眼前人的瞬间,便平静了下来。 “来了?”她抬头看向他们,那眼神不再冰冷,只是淡淡的,沁着几分凉意。 梁修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那种眼神,那是一种生死都无法在其中留下痕迹的出世之感,如一掬新雪融化而成的水,清澈而又冷冽。 只那一眼,便让人觉得,自己能为她做到一切。 …… 宋从心顶着一双写满“生无可恋”的眼睛,对上了四面八方赶来的弟子。没人知道,她的心几乎是在淌血。 “没事,不就是三年嘛……三年后重新再考一遍也就是了,反正故事也没那么快开始,应该还有时间……”宋从心在识海中对着天书碎碎念,然而心血付之一炬的沉重感仍旧沉甸甸地挤压在心口,让她有些喘不上气。 “无论如何,人命比什么都重要。” 梁修这种分宗举荐上来的弟子都知道使用信号弹便等同于弃权的道理,为这场考核做足了准备工作的宋从心又怎会不清楚?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虽然知道即将发生的灾难,也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抽身离去,但这么做无疑便是放弃了桐冠城,放弃了这些同样参与考核的弟子。 如果她真的临阵脱逃,即便长老与明尘上仙看不出端倪,她也会输掉一场名为“人生”的考验。 宋从心闭了闭眼,当她再次睁开眼睛之时,眼中的烦躁与踟躇已经完全收敛。她站起身面对着汇聚而来的人群,从怀中取出一块留影石,不等那些急急忙忙赶到此地的弟子发出质疑,宋从心便气沉丹田,运气于喉,道:“诸位,请听我说。” 宋从心的声音平稳地向四周散去,即便环境喧嚣嘈杂,却依旧清晰地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原本窃窃私语、吵吵嚷嚷的弟子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经历了拾捡仪式广场以及落仙台地图事件之后,哪怕是将宋从心视作竞争对手的人,潜意识中也对宋从心的实力与品行生出了信服与盲从之心。 “在下乃无极道门外门弟子,姓宋,名从心。”宋从心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便毫不犹豫地突入了正题,“事急从权,在下不得不使用了宗门用以求救的信号弹。之所以召集各位来此,是因为我发现了此地魔患的根源。” 宋从心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哗然。 有人当即便提出了质疑:“道友既然已经捷足先登,为何不先人一步解决魔患,反而与我等情报共享?” 你以为我不想吗?宋从心心中悲愤,面上却依旧冷沉自若,无波无澜:“因为此次魔患的根源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我们将要面对的困难已经远远超过了外门考核应有的标准,若是灾难爆发,不仅北荒山与咸临边境三城都将受难,我等也自身难保。” 众人只觉得匪夷所思,更有人不相信无极道门会把无法解决的任务发布给外门弟子,漫不经心地道:“宋道友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宋从心也不废话,直接亮出了手中的留影石:“证据便在此处。” 宋从心往留影石中灌入了大量的灵力,瞬间展开的恢弘留影,毫无预兆地将在场所有人都拽进了那个干燥可怖的魔鬼窟。虽然留影石还原的场景相当有限,远不及宋从心亲眼所见来得震撼。但那匍匐盘踞在崖洞中的远古凶兽庞大而又狰狞,人类与之相比便如同再渺小不过的虫孑蝼蚁。那透骨而出的原始狩猎者特有的凶煞之气,即便不亲眼目睹,也依旧挖掘出了人类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战栗。 一时间,密林深处安静得针落可闻,只能听见山风穿林而过的声音。所有人都面色惨白,静静地看着那可怖的虚影。 “我自咸临谢家手中得到地图之后,通过魔患的波及范围大致推算出了魔气溢散的中心地带,便是地图上名为‘魔鬼窟’的石林之地。”宋从心静待半晌,见所有人都缓过劲来了,才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此怪生有九首,其鸣如婴啼,所居之处有凶水与流火。若是我没猜错,此乃水火之怪,九婴。九婴为害兽,食人,因体型庞大且肉-身强韧,生来便有分神期的修为,故而被天道所限,灵智不生。” 换而言之,九婴肉-体强大堪比分神期修士,却不能使用仙法,无法与之沟通。完全就是一个手持灭世神兵的熊孩子。 “而现在,有人刻意用魔气侵染了九婴的神智,约莫不到三个时辰,九婴便会苏醒,将此片地界化为人间地狱。” 你们会如何选择?宋从心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16 【第16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带来的情报无异于是往热油里浇了一桶滚水,众人几乎是噼里啪啦地炸成了一片。 这一届参与外门考核的弟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数约莫是三百余人。其中,基本所有弟子的修为都在开光期,修为太弱或者意志不坚的,在第一轮考核的问心路上就已经被刷下去了。而这三百多名弟子中,修为达到融合期的总共有八人,其中便包括宋从心与梁修。 在宋从心说出自己搜集到的情报之后,在场的修士迅速分裂成了两派,一派主张留下解决魔患,无论如何也不能弃三城百姓于不顾;一派主张立刻返回山门向长老求助,他们认为眼下这种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外门大比的范畴,已经不是他们这个境界的弟子能管得来的了。 “所以呢?身为修士却弃三城百姓于不顾,即便真的逃出生天,我们以后还如何在修真界中立足?上宗会如何看我们这些临阵脱逃的懦夫?” “哈?好笑。你们想当英雄就自己去啊。没听见宋道友说的吗?那可是肉-体力量便堪比分神期修士的害兽!人有多大能耐便吃多大碗米饭,没那个能耐却偏要去吃,你也不怕活活撑死?你要是真的死在这里了,哪里还用得着忧心以后?” “你!如此自私自利,贪生怕死,就不怕以后雷劫罩顶,心魔丛生吗?!”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识时务有什么错?总好过一些好高骛远之人想拉着大家为自己所谓的大义而死!” “你!寡廉鲜耻,卑劣小人,不屑与尔为伍!” “呵呵,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有本事去斩了那为祸苍生的远古害兽啊!伪君子!” “……” 哪怕是在凡人眼中高高在上的修士,在灾难这面照妖镜前也纷纷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有人一声不吭地朝林间退去,准备放弃考核离开这是非之地;有人浑水摸鱼,东拉西扯地说些不靠谱的建议;也有人窃窃私语,商讨情报是否准确,仅剩三个时辰如何能保住自身性命的同时不给无极道门留下坏的印象……人群顿时叽叽喳喳地乱成了一锅粥。 梁修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顿时有些无力,大难临头都无法齐心协力,这是何等悲哀的事情? 梁修尚且如此,白庆却在一旁心惊胆颤地安慰着自己面色不好的师姐,他看着鹤吟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面色,一边拍抚着鹤吟的脊背,一边小心翼翼地道:“师姐,深呼吸,深呼吸,别气坏了身体。” “……人命关天,他们却还有心情内讧。”鹤吟紧咬下唇,唇瓣几乎要被自己咬出血水。 “诸位!”纳兰清辞终于看不下去了,她上前一步,扬声道,“请听我说,大家突然遭逢此事,心里慌乱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们必须冷静下来思考对策,共同渡过这次难关才是。既然宋道友不惜点燃信号弹将我等齐聚于此,不妨听听宋道友的建议,如何?” 一些原本看见纳兰清辞出头而想要出言讥讽的弟子,却在听见纳兰清辞提及宋从心后莫名地安静了下来。如果纳兰清辞拿自己的家世出来做文章,保不齐有不惧修真世家的人要抬杠。但宋从心不同,这个神秘冷漠的少女在这次外门大比中以极短的时间树立起了自身的威信,毕竟在所有人都还一无所知地在外围剿灭魔物之时,她已经孤身一人深入险地,调查出了魔患的根源。 而且,她还无条件地将自己调查到的情报向所有人共享。 即便是刚才嚷嚷着“你清高,你了不起”的那位弟子,在面对宋从心这样的人时也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毕竟她和其他人不同,她是真的用行为证明了自己。而不管人们是否欣赏、喜欢这类人,在面对束手无策的灾厄时,人们依旧会下意识地信赖和依靠这样的存在。 因为他们都明白,这样的人绝不会徇私,绝不会在背地里害人。因为他们的品行与道德不允许他们做出这样的事。 这样想着,原本喧哗嘈杂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人们不约而同地转动视线,看向一旁抱胸而立、依靠在山石上的女子。 方才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时,一身白衣的女子便一直靠在那里闭目养神,神情没有不耐,没有焦躁。直到纳兰清辞站出来说话之后,她似乎才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她抬眸朝众人望来,那双眼睛实在太清、太亮,好似有雪光一闪而过,令人不禁闪躲避让。 “没关系,我预留了半个时辰用以讨论,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女子神色平淡,让人难以分辨她的情绪与想法,“如果有稳妥且大家都能接受的建议,我不介意听从你们的指挥。但如果要我来指挥,我不希望有人心怀他意,□□功亏一篑。” 宋从心这么说着,她语气平淡,所说的话却十分傲慢。然而,听见她这么说,所有人的心却突然间便定了下来。 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又怎敢这般放话?更何况,宋道友已经直面了凶兽之威,却仍旧无畏无惧地站在这里,如何不令人钦佩? “在下都听宋道友的!我相信宋道友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方才与人争吵着“不可弃百姓于不顾”的弟子首先发话,积极响应道。 “……修真界强者为尊,你修为最高,理应听你的。”说着“独善其身”的人也后退了一步,表现出妥协的姿态。 “宋道友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是啊是啊,就这么狼狈而逃,别说拜入内门了,回去只怕都是要被千夫所指的。什么都不做,我实在心有不甘……” “宋道友……” “宋道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明了自己支持的立场。甚至有一些本已生出退意的弟子都在这种气氛的熏陶下选择了留下,他们心想,万一呢?万一真的有人能创造奇迹呢?正如方才那位弟子所说的,什么都不做便落荒而逃,那未免也太难看了。 万众瞩目之下,众人将期望全部寄托在了那负琴而立的少女身上。 “好。”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少女微微颔首,沉声道,“我的计划分为四个部分,首先……” …… 没有人知道,就在方才众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所有人眼中镇定自若、从容不迫的宋从心实际在识海里对着天书吱哇乱叫。 “左边第三排后头那个长着两撇胡须的中年修士,对对对,就那个眼神飘忽不敢跟我对视的那个!我刚刚提到‘有人用魔气侵染了九婴’的时候就他的表情不太对劲!天书快帮我标注一下,他十有八九就是幕后之人派来的眼线内鬼!” “刚刚那个吵得最凶说要走的,帮我安排到第三队去!虽然为人比较冷漠,但是修为的确不错,跟那个中年修士安排到一起,让他们回宗门报信!不过要防着那个中年修士杀人越野,一会儿要记得给他提个醒!” “右手边第二个和站在后头的那个青衣少年也标记一下,这两个修为都在融合期而且都支持死战不退,一会儿给安排到第一队去。” “纳兰清辞居然组了个队?咳咳,能跟重要角色混的肯定不简单,圈起来圈起来。一会儿我仔细问问他们的能力……” 宋从心其实根本没在意这些人在吵些什么,她正在心里火急火燎地反复推演自己的计划。 这是天书的另一个功能——“追时衍化”,通过已知的情报信息去推断可能发生的命轨,这是类似卜筮的一种。虽然并不能预知未来,只能用来衡量敌我双方的战力,但这也让宋从心多了几分底气。她反复修改,反复推演,但无论如何,我方的胜率都不足三成。 “我呢?如果加上我呢?”宋从心记得嘴角险些长泡,她知道天书的一切推断都会将宿主排除在外,但她依旧希望自己能作为一枚筹码,为己方增加几分胜算,“天书,你不用非要加上我。你便捏造一个可能,一个拥有我全部所学的融合期修士在这场战局中能发挥的作用。” 天书沉默无言,慢吞吞地将胜率提高为三成半,但依旧没有过半。 没有过半,谁都不敢去赌。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战场。”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那么傲慢,以为仅靠自己便能抗下全部。我需得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比我聪明,比我有能力的大有人在,集众家之智慧,我们才有可能渡过这次难关。” 虽然天书从不质疑宋从心的任何决定,但把天书视作独立意识个体的宋从心却会认真地解释自己所有行为的动机。 在众人面前达成共识以后,宋从心简明扼要地说出了自己成功率不到四成的计划,同时将还在犹豫的部分弟子逼上了梁山:“实际上,我疑心此次外门大比恐怕有多方势力插手其中,目的是让我们这些参与考核的弟子死伤惨重,从而以此为借口向上宗发难。” 宋从心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平静,轻描淡写,以至于众人思考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参加外门大比的弟子中应该也有内鬼和眼线,若我等临阵脱逃,对方只怕还有后手。”宋从心看着那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故意将情况往严重的方向说,毕竟从原书的故事以及天书剖析的“有心人”情报来看,有人针对持剑长老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观九婴苏醒的契机约莫便是在我等抵达桐冠城后进山的这几天,届时九婴发狂,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我们这些弟子身上,只消抹除痕迹,便可来个死无对证。” 原书中的“考核弟子惊扰了山间的凶兽”、“持剑长老看顾不利”两件事本质上都是为了加深“明尘上仙选拔弟子的手段过于严厉苛刻”的流言,从而削弱掌教一脉的势力,逼迫持剑长老退位。那位“有心人”的时间也掐算得很好,九婴发狂的时间恰好是他们结束了外围的剿灭、正准备进入深山的时间点。太早太晚都不好,太早猎物尚未入局,太晚则容易留下痕迹,也不容易将黑锅扣到他们的头上。 恐怕幕后之人也没有想到,这一届的弟子中会出现宋从心这么个鲁莽的姑娘,明明时间还算充裕,却不管不顾地朝密林里扎。 “怎、怎么会……?”有人嗫嚅着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九婴这种级别的害兽出现在灵力稀薄的凡间界,的确十分反常。 其中一位世家出身、修为和宋从心一样都在融合期的弟子站了出来:“宋道友,此事未免有些太过骇人听闻了。放眼整个修真界,没有一方势力可以同时面对无极道门和各大世家的诘问与责难的——” “那不是更好吗?”宋从心其实怀疑这些后来崛起、传承尚未满千年的“修真世家”便是幕后黑手,因为原书中,世家才是这次事件的最后得利者。但是她没有这方面相关的证据,所以不能为此事轻易定性,只能反行其道,将这些尚且懵懂无知的世家子弟一同拉上船来,“恰好以前的外门大比不曾由持剑长老前来主持,恰好从未有哪届外门大比会同时存在这么多世家子弟。” 自从祖传宝剑被折断后便一直都很沉默的齐照天与纳兰清辞闻言,猛然抬起头来。 的确,修真界中确实没人能承受第一仙门和修真世家的同时发难,但若是刻意挑拨离间,让这两个庞然大物互相内耗呢? 死寂一样的沉默中,团队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僵滞。 众人心中互相猜疑,眼见着好不容易组成的队伍又将分崩离析。 “诸位,我之所以将这些告知大家,并不是为了让大家互相猜忌。相反,我希望诸位能明白,我们如今都已经是棋盘上的棋子,生死并不由己。”宋从心一边让天书记录下这些弟子在听见自己的话语时的表情,标记了好几位“嫌疑人”后,便继续道,“倘若不能以力破局,我等便彻底中了幕后之人的算计。接下来的行动,诸位还请放下成见,共同对敌。” “无论缘由,无论前因,只要愿意同行,便是我等的战友;若是暗地操戈,便是我等的仇敌。” 宋从心的语气很平静,在众人看来,哪怕面对这种天塌下来的灾难,眼前的白衣少女依旧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陈与冷静。 天书沉在宋从心的识海里,看着那一双双踌躇动摇、最后渐渐坚定下来的眼睛。外来的压力强行将这支散沙般的队伍拧和在一起,宋从心的言辞又赋予了他们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凝聚力。哪怕是那些魑魅魍魉的宵小,也像渺小的砂砾般裹挟在群众的海浪里,再掀不起半分的涟漪。 未来的正道魁首理应如此。 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太阳底下,令所有的阴谋诡计无所遁形。 17 【第17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明白,他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三个时辰便是六个小时,根本不够他们做出多么精细的布置。 将时间耗费在争论上,莫说别人,便是宋从心自己心里都在滴血。但哪怕心里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宋从心还是坚持着走完这个流程。 人心团结与否,对后续计划的执行真的有莫大的影响力。 在宋从心一番敲打剖析之后,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届参与外门考核的弟子已经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让宋从心接下来的计划推进变得十分顺利,每一个步骤都能落实到位。众人彼此帮助,彼此监督,即便是被天书标注为“可疑”的几名修士也兢兢业业,没敢私下里做什么小动作。 “那么,我这便出发了。”在成为这批弟子暂时的领袖之后,宋从心也得知了所有人的名字以及能力,眼前这位眉眼矜傲的少年便是先前说着要“独善其身”的那位,他有一个颇为诗情画意的名字“应如是”,“宋道友可还有什么要嘱托的?” “差不多了,按照我规划的路线,应该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宗门。”宋从心将自己提前规划好的路线在地图上标出,交托给应如是,“另外,放在你队伍里的这个人,需要你稍微警惕一下。”宋从心逼音成线,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应如是态度轻慢,听见那人的名字后便忍不住挑了挑眉,揶揄道:“想不到宋道友竟如此信任于我?就这么肯定我不是内鬼?” “不。”宋从心一本正经地否决,铁面无私地道,“返程传讯是重中之重的任务,若是归程队出了差错,我等都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除了应道友以外,在下也会与队伍中的其他人私下详谈,但具体说什么,便不能告知应道友了,还请见谅。” 应如是原本只是随口调侃了一下,听见宋从心这般认真的解释,反倒露出了无言以对的表情。他心想,这位宋道友实在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哪有人会把“我会提防你”这种话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的?莫非这就是高洁之人特有的行事作风?真是古怪。 话虽如此,但坦坦荡荡把话说开的人总比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要来得顺眼。应如是收起了散漫的态度,看着女子那双清澈淡然的眼睛,罕见认真地道:“放心吧,我应如是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承诺过的事便不会食言。要我留下跟你们同生共死是做不到的,但是帮你们将口讯带回宗门还是可以的。至于你说的那个人,我会小心提防的。” 宋从心闻言轻嗯了一声,她还忙着去下一个安排地点,便直接从粟米珠中取出自己储备了三年的丹药,分了一部分给应如是:“一路顺风。” 应如是也没有推辞,收下了这些丹药,准备离开时却又想起了什么,随手抓下自己心口处的一件配饰塞给了宋从心:“拿着。” 宋从心低头一看,那是一面护心镜,从上面萦绕的灵光便可看出,这是一件品阶不低的防御法器。 “要活着回来啊,宋道友。” 应如是轻笑着摆了摆手,带着大瓶小瓶的丹药走向自己的队伍,他们一行十名弟子组成一队,任务是返回无极道门向长老报信。这一队承载着带回后援的最大期望,这期间或许会遭遇幕后之人的截杀,因此十名弟子修为都在开光期中阶以上,负责带队的应如是乃融合期的修为。 情况刻不容缓,应如是将宋从心赠予的丹药分发下去后便取出了飞行法器,招呼道:“出发!” …… 时间如倒扣沙漏中的砂砾般一点一滴地流逝,不会因为世人的焦虑而停止哪怕一分一秒。 紧赶慢赶,这届参与大比的弟子终于在最后关头完成了初步的布置,而接下来的……就只能看他们的随机应变能力了。 “我好紧张啊。”被划分到先锋组的弟子握紧了手中足有两人高的旗帜,苦笑着咽了一口唾沫,“我们真的能镇压住那么可怕的怪物吗?” “别害怕,宋道友不是说了吗?九婴的确体型庞大、肉-体力量堪比分神修士,但这也恰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另一位同样持旗的弟子安慰他,“宋道友说了,我们要战胜九婴便有如蚂蚁吞象。但同样的,九婴想吃掉我们就好比你想去抓风中的浮尘,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只要控制好流火波及的范围,九婴的进攻方式便十分单一,可以进行规律性的闪避。”另一名弟子接话道,“同时,九婴能用九个头进行攻击,但这也是它的弊病。九首九脑,难以协同,可以被分而剿之。躯体仅有一段,九首交接处便是它的心脏。” “而且我们也不一定要战胜九婴,想办法利用地形限制九婴的行动,重伤它、削弱它、牵制它,令其不祸害凡尘百姓,等待救援的到来即可。”又一名持旗的弟子摇头晃脑地道,“九婴遍布鳞片,坚不可摧,但当它准备攻击之时,肌肉臌胀,鳞片翕张。这个时候它的尾部会微微上翘,同时头颅会转向自己的目标,可以以此判断出它进攻的方向。” 几名弟子你一句我一句地接话,最开始说丧气话的弟子在这样的絮叨下已经彻底害怕不起来了,反而眼角抽搐地道:“宋道友说过的话……你们倒是记得挺清楚的哈?平时上长老的课都不见得能记得这么的牢。” 其他人连忙摇头:“不能比不能比,这毕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就是就是,日课不听顶多罚抄,现在不听,那人生可就直接结束了啊……” 众弟子一通插科打诨,终是让心上淤积的恐惧消散了不少。他们多是由各大宗门举荐上来的优秀弟子,不管是实力还是心性都远胜常人。先前乍然听闻九婴具备分神期修士的实力时,众人一时间慌乱了手脚,但在听宋从心具体分析九婴的弱点之后,他们又找回了自己的理性。 对于不甘生如蚍蜉、逆天而行的修士来说,这世间最恐怖的并非强大,而是未知。修真问道这条路途之坎坷,没有钻研之心的人是走不长的,因此在宋从心给出九婴的弱点之后,不少人在深思熟虑过后也给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 比如他们现在手中所持的旗帜。 “执行计划一的时候,若是计划一失败,启动计划二,先锋队九人一组,负责吸引九婴的注意力。”宋从心取出一个水晶瓶,其中盛着荧蓝色的液体,“将这种液体涂抹在手上以灵力催发可以吸引九婴,为难的是第二组和第一组交接的时候,第一组要及时清除液体留下的痕迹。” “抱歉,打断一下。宋道友。”一位女修抬起一只手,问道,“这种液体是依靠什么来吸引九婴的呢?是气味还是别的?” “是气味。”宋从心将装着山主血液的瓶子放在了众人面前。 “如果是气味的话,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那女修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在宋从心面前说话都已经鼓足了勇气,“我辅修香道,对气味略有了解。我手头有一种十分简便易做的法器,名为‘纳香旗’,这个法器可以扩大并且深化香料的气味。如果不涂抹在人身上而是以器物装载,交接时只要传递旗帜便可,不需要费心去清理。而且纳香旗上本就绘有挥发香气与扩散气味的符文,先锋队也可以节省一部分灵力。” “不错的主意!这样一来也不用一心二用,还要顾虑如何催发气息。”有人抚掌而叹,“细节决定成败,我们要尽可能地去做能做到的事情!” 宋从心看着缓步上涨的成功率,点头拍板道:“就按你说的做。” 于是,先锋队便拿到了紧急赶制出来的、装有山主之血的纳香旗。 “归程队已经出发了。”站在先锋队中的其中一人便是先前和应如是争吵的那位青年修士,他和梁修等人一样也是分宗举荐上来的弟子,并且拥有“广成子”的道号,“没想到宋道友居然把那些人安排在归程的队伍里,真是……” “举贤任能,且不对他人怀抱任何的偏见,让每个人都能在团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旁的弟子接话道,“这很厉害,不是吗?” 的确很厉害。广成子点了点头。他和同伴们都有注意到这一点,宋道友分配的任务都符合每个人自身的能力与意愿。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记住三百多人的能力与基本性格,将所有人的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找出了藏在他们之中的内鬼……虽说这可能是为了安抚众人以及震慑别有用心之辈的谎言,但也已经足够可怕了。 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广成子完全无法想象,仅仅靠几次短暂的谈话与旁听了他们的讨论与争执吗?这份敏锐的观察力与洞悉人心的眼界,简直让人不寒而栗。而且她对九婴这等生僻冷门的远古凶兽的弱点也如数家珍,这可不单单只是在山海图鉴中随意翻阅过一遍便能做到的。 “注意——!”领队的弟子一声低喝,众人立刻回过神来,“要来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躯,修真者敏锐的五感感知到了深林中突然燥热压抑起来的空气。那种加压中仍旧不断向上攀升的恐怖威势,伴随着密林深处传来的一声高过一声、如拉拽风箱般的凄厉婴啼。一种毛骨悚然的濒死感如蚂蟥般爬上了所有人的背脊。 广成子握着旗帜的手有些不自然的湿黏,他却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汗水。 伴随着那逐节攀升的威势,所有人的心跳都同步加速。 “连一成可能都没有的计划一……”宋从心御剑凌空于魔鬼窟的上空,俯瞰着下方石林结构的脆弱地势。他们最开始优先思考的计划自然是趁着九婴沉睡之时重返石窟,将九婴重新封印亦或是诛杀。但很快,他们便发现此法根本行不通,一来九婴鳞甲坚硬,融合期修士的剑气都难以对其造成损害;二来那石窟中的魔气已经累计浓厚到连修士都难以承受的地步,他们想要引动灵气都变得十分的困难。 仙界修士修真炼炁总共分为四个阶段:炼精化气(旋照、开光、融合),炼气化神(心动、灵寂、金丹),炼神还虚(元婴、出窍、分神),炼虚合道(合体、渡劫、大乘)。唯有修炼至金丹期,肺腑才会自生灵气,炼至合体,便可引动方圆千里的天地之气。而目前正处于炼精化气阶段的修士仍然需要从自然中汲取灵力,在魔鬼窟这样的环境中,他们这个境界的修士难以凝聚出有效的攻击。 宋从心之所以知道这一点,还是一位名叫“林夷”的修习方士之术的阵修告知的。 “魔鬼窟千窑万洞,林生异气,地底阴煞,整座山脉的阴气都通过四面八方的甬道朝着下方汇聚。这是一处天然的炼魂阵法,有‘镇压’之意,但这种镇压手法相当粗暴,只堵不疏,阴气甚至浓重到聚水而落,摆明要将此地镇压的魂灵逼至疯魔。哈哈,宋道友,幕后之人煞费苦心,我等死得不冤。”林夷衣衫落拓,说这话时面上还带着爽朗的笑靥,然后下一秒便被其他弟子摁在地上一通暴揍。 所以,即便众弟子共同策划了第一步的计划,却没人对之抱有期冀。就连宋从心,都在天书衍化而出的那点微薄胜率下死了心。 “就算不能成功,也要为计划二铺垫几分可能性。” 宋从心闭了闭眼,手掌临空虚拂,她身周,密密麻麻只有她能看见的文字盘旋环绕,记录着九婴所有的弱点与每一位弟子的能力。 众生如棋,而本该是旁观者的宋从心也已经毫不犹豫地跨入了这场战局。 18 【第18章】外门弟子 对付九婴的第一步计划是由林夷和另外十几名符修与阵修弟子组成的后勤队共同完成的。 幕后之人以山林异气镇压并污染九婴,他们便顺着这个天然的阵法做了简单的描改,在短短两个时辰内布置出了一个足以将整个魔鬼窟笼罩其中的阵法,将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山林异气化为“绳索”,捆缚并桎梏在九婴的头颅之上。 “不要抱太大希望。”林夷是个看着有些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的青年修士,他在风水以及阵法上的造诣极高,更难得的是他生性洒脱,不循规蹈矩,极懂变通之道,“为了在现有的时间内完成阵法的布置,我们只取用了稳固阵法、汇聚异气和桎梏的符文,最大限度地缩短了布阵的时间,增强了桎梏魔物的力度。但这也意味着这个阵法的续航能力不强、耗损灵力极大、并且容易被破坏。” “我明白,辛苦了。”宋从心点点头,并没有过多要求和苛责什么,毕竟林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布置已经很不容易了,“后续的工作会由我和先锋队来完成,劳烦道友尽快前往下一个布置点。我们会为你们争取时间。” “知道了,还请尽可能地拖久一点,九婴体力损耗越大,后续计划的成功率才越大。”林夷也不废话,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后便带着临时组织起来的阵修小队往下一处地点赶去。自从宋从心开启了“坦诚”的先例后,所有人都暂时摒弃了那没有半点用处的面子功夫,言辞都变得简洁明了了起来。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所有的隐患与危机都公布于众,不会为了可笑的“安抚人心”而刻意隐瞒。 因此,在提前告知的情况下,众人都对计划一的成功不抱希望。但也没有人因此而颓丧,反而积极地备战其他方案。 宋从心想过,她自地脉中窥见的庞然大物一旦冲出封印,那阵仗肯定不会小到哪里去。但是当九婴真正从沉眠中苏醒,仰头发出尖锐凄厉的婴啼之时,距离较近的弟子都猛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那婴啼声甫一入耳,便如一只鬼魅的手般伸进人的识海,将人的神智翻搅得阵阵麻痹。有人一时不察,神魂遭受冲击,五窍顿时渗出了鲜红的血迹。 “凝神静气,抱元守一!”宋从心将焦尾横于身前,运行《心修青莲诀》的功法,将其真意融入自己的琴音,勾出一个一弦的散音。 这一声松沉旷远,实如大地。一些神魂震荡的弟子听见这一声琴音,只觉得浑身一震,神智一清。 他们随手抹去脸上斑驳的血迹,紧盯着魔鬼窟的方向,不敢放松半分的警惕。 下一秒,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冲天而起的流火如大山被割断的气脉,喷溅出鲜红粘稠的火浆。林间的温度急剧上升,空气甚至隐约呈现出光影扭曲的模样。石质的山林伴随着开裂的大地不断坍塌,乱石碎岩之间,隐约可见一只狰狞的九首怪蛇被漆黑气雾凝成的黑索捆缚。 “昂!”怪蛇九首齐昂,血盆大口一张便是一阵令人天旋地转的凄厉婴啼。此时若有人自上空俯瞰而下便能看见一个环绕石林的庞大阵法闪烁着灵力的辉光,四面八方聚来的异气被法阵拧和成绳索,捆缚在九婴这庞然大物的九个头颅之上,随着它的挣扎,气雾逐渐紧绷,开始断裂、溢散。 九婴喷吐而出的流火在石林间流淌,很快便点燃了森林,山火蔓延开来,不断地吞噬着周遭。 “快快快!”后勤队分支之一的护林组急得险些跳脚,流火温度极高,寻常水根本灭不掉,“山火快蔓延过来了,砍树!砍快点!力微饭否啊!” “在砍了在砍了!”一名剑修拔剑横扫,密林间的树顷刻间便倒下了一片,“宋道友说的这个防火带要砍多多少丈来着?” “十到十五丈。”另一位剑修抹了一把下巴不停滴落的汗水,一边砍树一边哑声道,“森林里魔气横生,动物趋利避害,早就跑光了。疏散组那边怎么说?附近还有没有尚未撤离的山野人家?” “没了。”一位急匆匆赶回来的弟子扯着嗓子喊道,“我们去附近看了,的确有村落,但是里面的村民早一个月前就被咸临国的衙役安排撤离了。村口处张贴着告示,估计是给我们看的。北荒山地界早就没人居住了。” “得。这次的衙门难得有做些实事。”剑修应了一声,再次拔剑扫倒大片灌木,扯着嗓子喊道,“赶快把路清理出来,树倒了你们倒是收啊!” “防火带能隔山火但是隔不了火浆,要不要问问宋道友怎么办?” “我呸!什么都要问宋道友,你是废物吗?!防火带不行就挖防火沟,引水入流!法修呢?来个擅冰水之术的法修!” “谁他娘的打扰宋道友谁就是欠砍了!” “我只是说说!别当真啊!” “法修来啦,法修来啦!我刚去隔壁医疗组抢了一个!”一个被山火熏得灰头土脸的剑修扛着一名惊慌的女修从林里窜了出来。 同组的弟子忍不住破口大骂:“夭寿啊——!你个牲口是真不怕鹤吟道友回头放你自生自灭啊!” 散在森林各处的护林组忙得人仰马翻,险险将火势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即便如此,山火依旧肆虐蔓延了整整三座山峰。 “还好,还在预料的范围之内。”一名擅卜筮数算的女修蹲在地上,拿树枝在土地上划着各种复杂的符号,计算着山火蔓延的速度以及波及的范围,“咸临国提前采取了撤离的政策,省了我们不少功夫。疏散组的成员应该立刻打散,分配到人手不足的后勤队伍里。” 女修还没运算出结果,密林里立时冲出报信的人来:“医疗组的紧急戒备!快,九婴快冲破第一道阵法了!” “计划一失败,立刻启动计划二!先锋队在待命了,医疗组的快跟上!” “昂——!”震耳欲聋的尖哨响彻云霄,大地摇动震颤令人站立不稳。众弟子抬头望去,便见那宛如山峦般的狰狞巨影挣破了黑索的桎梏,竭嘶底里地朝着天空咆哮。伴随着九婴的脱出,魔气自地底升腾而上,于云间凝成灰翳的云雾,又被山火掀起的灰烬裹挟,化作灰色的雨水落下。 轰隆。轰隆。摇撼山峦之声不绝于耳。有年纪尚幼的弟子经受不住这样的压迫,瘫软在地,惶然落下泪来。 “别哭,小心一会儿眼泪落在了他们的伤处。”女修丢开树枝,扬起大袖抹了抹身旁一个不过豆蔻之年的少女涨红的脸颊,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把你的药箱拿好。地裂了,走路要稳些。摔了,也别怕疼,记得跑。” 少女抱着女修递来的腰包,含着两包眼泪用力点头。随即,她扭头跟着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的医疗组成员,咬牙忍泪地冲进了火海之中。 九婴破封而出的瞬间,遍地流淌的烈火与那山峦般庞大的身影,让第一次直面远古凶兽之威的弟子双腿发颤。 “天啊!”有人不禁低喃,那种源自上古血脉特有的威势以及压迫感并不是单纯依靠意志和勇气就可以抵挡的。处于先锋队的几名弟子紧咬腮帮,或是颤抖地拔剑在自己手臂上拉了一条口子,或是用指甲直接在掌心掐出几道血口。藉由疼痛,他们才终于摆脱了那种僵滞的麻木感。 “振作一点!”广成子喉结上下滚动,他深吸一口气,“跟着我,要上了!” 广成子御剑而起,朝着发狂的九婴飞去,他高举手中的纳香旗,广袖在烈火与狂风中发出猎猎的声音。 “孽畜,看这边!”广成子大声呼喊,试图吸引九婴的注意,然而他此时已身处一片熔炉的炼狱,发狂的九婴根本注意不到这渺小的蝼蚁。 不行啊,完全无法抵御九婴的魔魅之音。广成子感觉到脸上滑落的湿腻,喉咙深处泛起铁锈的生腥。他眼前阵阵发黑,有那么一瞬间,他头痛欲裂到听不见任何的声音。然而,如此出师不利,广成子却不退反进,他运转心法守住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逆着狂猎的罡风,冲向九婴的其中一个头颅,猛地挥下了手中的旗。 纳香旗迎风招展,在空中发出“唰”的一声烈响,一股细碎的深蓝雾气飘溢而出,散发着宛如山花盛开般灿漫热烈的香气。 ——那是此地被残忍杀害的山主的血香。 下一秒,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肆虐嘶吼、四处喷吐流火的九婴极其突兀地停顿了一瞬,那庞大又扭曲的身躯宛如整座山林映于天空之上的狰狞倒影。当它停滞之时,整个世界的时间都似乎随着它一同停滞。 仅是一瞬。 骤然扭转的狰狞蛇颅,盛满凶戾与疯狂的灿金色竖瞳。毫无预兆的,九婴的三个蛇首以一个奇诡无比的角度,猛然转向广成子的方向。 在对上那三双残暴竖瞳的瞬间,濒死的窒息感彻底湮没了广成子的神智。他看见九婴紧绷的蛇躯,看见它微微翕张的鳞片,他看见它张开的血盆大口,鲜红的蛇信与瞬间爆发出的凄厉婴啼。时间在这一瞬被无限地拉长,宋道友说的他都记住,眼下他也看得很清楚,但是,躲不过。 广成子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心里居然十分平静。 先锋队的成员应该与九婴保持妥当的距离,同时纳香旗笼罩的范围比预期的要大。另外,九婴虽然九首九脑,难以协同,但两个临近的头颅似乎可以得到一定的共感。前期的计算出现了一定的偏差,希望他们能以此为戒,尽快调整计划。 狰狞的血口朝着自己咬来之时,广成子没有闭眼。他以为自己下一秒便会命丧蛇口,但也没有。 猛然劈砍而下的白练一般的剑光击偏了九婴的蛇颅,融合期修士的全力一击虽然依旧不能在九婴坚硬的鳞甲上留下痕迹,却将那巨大的蛇首击退了些许;一声宛如鹤唳的笛声响起,一阵清风拂过,广成子只觉得沉重如泥淖的身躯忽然一轻;他猛然抬头,却被人环腰轻轻向后一带,行云流水的步法带着他险而又险地避开了第二具袭来的蛇颅;紧随其后的第三具蛇颅则被一柄沉重无比的盘山玉扇挡下。 “小心。”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琴悬于空的女子眸光冷冽。她一只手摁在广成子的肩上,却如山峦般令人安心。 “你做得很好,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距离。调整气息,我们还需要你。” 梁修收回长剑,高举另一面旗帜,分化开其中一具蛇颅。纳兰清辞阻挡了第三具蛇颅后便迅速后退,另一位先锋队的成员接替她的位置,举旗引走了那个蛇颅。而在不远处,率领后勤队医疗组的鹤吟横笛于唇,伴随一声声清越的鹤唳,愈疗的仙术便精准无误地落在场中人的身上。 宋从心将广成子带回到安全的地带,医疗组迅速上前接过了伤重的广成子,而作为替补的先锋队第二组的成员也接过了广成子手中的旗帜,再次投入了战场。 由宋从心、梁修、纳兰清辞以及其余十数名功法特殊、修为较高的弟子组成的便是属于先锋队的第三分支——控场组。他们负责把控战场,减少伤亡,提高容错率,根据实际情况及时调整战略计划。在发现先锋队出师不利后,他们便迅速出击,弥补了这个缺漏。 “除了流火,九婴的魔魅之音也会干扰我等的行动。”广成子眼耳口鼻都在淌血,却还是勉力抓住宋从心的衣袖,这般道。 “我明白了。”宋从心微微颔首,将广成子交给医疗组后,她便御剑凌空,直达高处。 “铮——”一声朗若皎月、清如白雪的琴音自天地而起,清冷缥缈的道家音律与九婴的鬼魅魍魉之音轰然相撞,竟如罡风横扫山岚,明月普照四方。 长空之上,白衣墨发的少女迎风抚琴,弹奏了一曲折竹碎玉、皓月欺光的《白雪》。 19 【第19章】外门弟子 华夏十大古琴名曲之一《白雪》,与宫调《阳春》并列齐名,因战国楚地宋玉之逸事,而有了“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的成语。 宋从心弹奏的琴曲,实际上并不存在于这个与故乡相似却又不同的地方。大抵是因为两处地界的灵力差异,以至于文明的发展轨迹在某个节点中发生了重大的偏移。在这个与前世和而不同的世界中,有全新的文明诗篇诞生于世,也有本该出现的明珠瑰宝湮灭于历史。 而对于宋从心来说,她自前世带来的记忆,是与此世产生对照的光影,是证明另一个世界的“宋从心”真正存在过的痕迹。 《白雪》顾名思义,“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依照常理而言,古琴琴曲往往离不开静、淡、幽、清的意境。在战场这种喧嚣嘈杂的地界,古琴的意境往往十分容易被干扰,最终导致旋律不达曲意。 然而,当第一声音律响起之时,宋从心因战斗而沸腾鼓噪不已的心绪突然间便平静了下来。明明下方是熔炉烈火、妖物肆虐,但宋从心却似乎穿越了时光的罅隙,回到了曾经苦练琴艺的每一天。 那湃在水中芬芳四溢的栀子,屋檐下偶尔发出清脆声响的风铃,纤细秀致的文竹与空气中氤氲的新雪的气息……宋从心轻阖眼帘,她的魂灵如渐融的冬雪一般化进了这一方天地,《心修青莲诀》的心法被催生到极致,她拨弦,无形的旋律如冰湖正中漾开的涟漪,一层一层地涤荡开去。 风凛冽,看八荒无尘也,老天轻作雪*。白衣少女璇袖一拂,漫天飘零的细雨忽而霜化、凝结,化作冰冷脆弱的六出花。 光皎洁,白纷纷——宋从心缓缓抬手,她五指微微并拢,掌心寒芒闪烁。万树寒花发*! “刹”的一声轻响,天地瞬间寂然,飘零的白雪熄灭了流淌的烈火,九婴的啼哭逐渐远去,被那雪竹琳琅之音化为一片遥远空冥的回响。 八荒无尘,天地苍茫,在这极致的清与静中,唯一自由的是那空中盘旋飞舞的六出花。 “这是……领域?”有人伸出手,接住了一穗飞扬的雪花,茫然道,“宋道友这么年轻……居然已经修炼出了领域?” 所谓“领域”,乃修道者内心的体悟,通过外显的方式引动天地的共鸣,从而形成一片可以被修士操控的灵场。想要做到这一步,没有足够丰富的人生阅历与感悟是做不到的,毕竟这不是挂在嘴边强说几句轻愁便可以创作的诗句。 “领域的意象是……雪吗?” 不算特别冰冷的雪,只是微微的冰,微微的凉。这些雪把这片天地变得那般静谧,万籁俱寂之时,耳边只能听见雪花折竹碎玉的声响。 “真美啊。”战斗中的梁修听见一声不自觉的低喃,那话语是如此恰到好处地戳中了他的心坎,“干净的、冷彻的雪……不愧是宋道友的领域啊。” …… 宋从心回过神来时,几乎整个人都是麻的。 她本来只是想借《白雪》曲调中的“八荒无尘”之意向去淡化九婴的啼哭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却没想到琴曲和《心修青莲诀》的心法融合之后居然直接形成一片音域。 要知道,音修的道统传承和其他的道统不一样,这一门的道统传承惯来晦涩,基本每一位音修都有自己独门的修炼方法。因此宋从心的音修一道基本全靠自己摸索,时至今日也仍旧是一知半解。而在以前,她从未试过将修习的心法融入琴中,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 但和众人猜测的“白雪”为意向不同,这个被宋从心无意间召唤出来的领域,意向其实是“寂静”。 宋从心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而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独身一人。以前学习弹琴时,那个教导她的老先生教会她的第一个规矩便是“安静”——“琴乃载道之器,奏的是天地之声,奏的是太古之音。你要学会安静,去感受这些声音,不要扰了那片清寂。” “……这么简单的意向也能成为领域?”宋从心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很快她便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琐碎的事情。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解决九婴。 托这个莫名其妙形成的领域的福,九婴的婴啼被灵场隔绝,变成了萧萧肃肃的遥远风雪。没有鬼魅婴啼之声的侵扰,先锋队终于得以顺利地接近九婴,广成子的以身犯险给先锋队带来了宝贵的经验。他们把控着与九婴的距离,尽可能地分化九婴的九个头颅。疯狂的九婴无疑是荼毒生灵、为祸人间的巨大灾厄,但它的疯狂也是人类唯一可以利用的契机。 “成功了!开始计划二的第二步!”替换广成子的先锋二队队长猛一挥旗,低吼道。 九人为一组的先锋队接到指令,不约而同地调转方向,朝着石林深处疾驰而去。 九婴虽然神智全无,但其魂灵早已被怨恚之气侵染,无时无刻不在愤怒。眼下被人类拙劣的把戏激怒,九婴长鸣嘶吼,它扭动着庞大的蛇躯,朝着那散发着令它憎恨的气息所在的方向追去。那庞大的蛇尾自石林间横扫而过,坚硬的山石竟都不是九婴鳞甲的一合之敌,看着坍塌破碎的层岩,以及九婴蜿蜒而过时在大地上留下的那一道深深的沟渠。殿后的修士只觉得汗毛倒竖,忡怔难语。 这可怖的一幕,先锋队自然不知,因为他们根本不敢回头。远古凶兽的可怖气息在背后如影随形,他们只能埋头一味地朝前,近乎狼狈地闪避着流火的攻势,在同伴们的牵引下将九婴带往下一个计划的目的地。 “辅助组,快!上御风术!有人落后了,进入九婴的攻击范围了!” “先锋第三队准备接替二队!灵力损耗太快,丹药补给跟上!” “二队撤!三队交接!迅速调息整备,一队待命!随时准备接替三队!” 人与凶兽之间的撕扯,完全就是一场残忍的干耗。 如果不是先锋队分化了九婴的九个头颅让其难以协同,在一定程度上地拖延了九婴的速度;如果不是源源不断的后勤补充与近乎不要命的协同辅助;如果不是控场组的默契配合,节奏把控——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在与九婴的对峙中不出现一人的折损。 即便如此,依旧不停有人因闪躲不及而被重伤换下,不停有人因耗尽了灵力而虚脱晕倒,被队友接手了原有的重担…… 宋从心觉得自己应该庆幸,庆幸这一届的外门弟子实力不弱,开光期修士体质过人,只要不是一击毙命,便可以被救回一条性命。倘若不是这般,她真的不确定自己能无畏地接受他人的死亡,毕竟他们都这么地相信她,将阻挡九婴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计划之上。 “七成的胜率……”宋从心看着天书衍化出来的结果,在集中了所有人的意见之后,天书衍化的胜率逐节攀升,最终让宋从心决意去赌。 但宋从心其实心里也很不安,因为人命的消逝从来都不能用所谓的“胜败”去计算。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九婴终究是被众人合力引出了石林区域,继续往前便是一处高耸的绝地崖谷,三百余名修士分化出来的第四支队伍便停留在此处。这一路虽无人员的折损,却也是血泪铺就出来的漫漫长路。 “来了来了,能看见影子了!”山顶负责放哨的弟子极目远眺,回头大喊道,“你们准备好了没有!先锋队已经把九婴引过来了!” “马上了,马上了!”梁修的师弟白庆赫然便在队伍当中,负责计划一阵法布置的林夷也在此处,两人各自领着一队符修组与阵修组,正马不停蹄地往一块巨大的、足有塔楼那么高的黑铁块上糊各式各样的符文,“坚固、锋利、穿透……喂,那边的,手别停,箭头还要再打磨一下!” 这一支名为“陷落队”的队伍足有百余人,与负责引诱九婴的先锋队和后勤队加起来的人数相当。而眼下,这些修士正如试图搬运方糖的蚂蚁般爬满了漆黑的铁块,即便是对符文一知半解的半桶水都被稀里糊涂地抓了壮丁,照猫画虎地往铁块上描各种“坚硬”、“锋利”、“穿透”的简单符咒。 而另一旁,一名身着青衣、一眼便可看出世家风度的公子正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被符文糊得惨不忍睹的巨大“长钉”,嘴里痛心疾首地呢喃着:“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啊啊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场景?苍天,如果令某有错,您还不如一道天雷劈死我……” 这位青衣公子哥与广成子相识,也是先前主战的一方,其名为“令沧海”。衡北令家,虽然传承不足千年,家族底蕴尚且不能与纳兰等修真大族相比,却也是传承数百年、有一方独门绝学的后起之秀了。令家以炼器之道闻名于世,令沧海此番前来参加考核便是因为仰慕修真界第一器修纯钧上仙的技艺,意图拜入持剑长老的名下。虽然早知求学之路多有不易,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要经历这样一番悲惨的劫难。 “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悬黎浮石,这般成色、这般大小、这般纳灵之力……你们可知我令家找了这块石头找了多久?!可恶!” 令沧海抹了一把脸,悲痛无比地移开视线,不再去看这些半吊子都算不上的符文师往他将要送给纯钧上仙的拜师礼上糊各种拙劣的符咒。悬黎浮石是制造飞行法器与飞剑的顶级矿材,其微可作指节大小,灌入灵力却可变作塔楼般巨大。最重要的是,上好的悬黎浮石色如黑玉,是很好的纳灵材料。寻常矿材,能纹上十来条符文便已经算得上上品了,再多矿材便会因承受不住灵力而碎裂。但悬黎浮石却可镌刻上百条符文。 在令沧海的预想中,这上百条符文自然是要精挑细选,细细斟酌,必须用天下间最完美的手法将之衔接在一起,或是炼成一柄绝世无双的重剑,或是炼成一方足以承载近千人的浮舟。但如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半吊子反反复复地往上面糊坚硬锋利穿透、坚硬锋利穿透…… “振作一点,道友。”白庆百忙之中抽出了那么一点时间来安慰这位身心饱受打击的世家公子,“往好处想想,虽然它很遗憾没有成为一柄足以传承千年的名剑,但至少它成为一枚……呃?即将封印甚至是诛杀九婴的钉子?” 白庆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令沧海不由得愈发绝望。他们相视无言许久,最终,令沧海只能长叹一口气,抬头,两人一同注视着涯顶的上空。 只见那纹满坚硬锋利穿透符文的玄色矿石悬于崖角,因为时间实在太过仓促,陷落组只来得及将矿石的底部磨尖。他们的本意是将这块来之不易的灵矿打磨成一柄“诛邪之剑”,但很可惜,他们紧赶慢赶,最终也只打造出了一枚“诛邪之钉”。 漆黑的玄石悬浮于群山之间,它身上密密麻麻的符文闪烁着神秘的流光。若不细看那些符文的真意,竟还有几分敛而不露、深不可测的威势。 悬黎浮石的底部被打磨成箭矢的模样,尖锐的箭头闪烁着冷冽无匹的锋芒,在最简单也最极致的符文提升之下,这一枚“诛邪之钉”已经拥有了穿透九婴的鳞甲,洞穿其心脏的力量。 远处,流火掀起的浓烟滚滚,天边灰雨蒙蒙。 此地,凝聚众人之力打造而成的箭矢正安静地等待。 ——蓄势待发。 20 【第20章】外门弟子 事实上,计划二的胜率并不比计划一可观,因为他们只有一枚“诛邪之钉”,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 但是在这仅有一次的机会中,他们将要面对的难题却是海量的。比如,如何让九婴乖乖行进到规定的范围?如何确保九婴不会扭动闪躲导致落点出现偏差?如果没能击中要害部位,后续要如何牵制九婴? ——这些都是问题。 因此,为了提高这个虽然没能打造出剑只打造出了钉子的“落剑计划”的精准率,后勤队的精算人员几乎算得吐血。好在九婴的体型实在太过庞大,要害部位又足够明显,在充分计算了重量、风势、灵力损耗、鳞甲的坚硬度后,后勤队才终于拿出了一份潦草却也还算完备的计划。 而在众人规划了方方面面的意外情况,并用大量的细节进行填补之后,计划二的成功率也顺利上涨到了五成。 宋从心对计划二报以极高的期望,因为若是动用到计划三,便意味着战局失去了控制,可能会出现死亡。 “来了,来了!陷落队全体准备!捆仙绳都拿好!” “灵石准备就绪!开始进行落点偏差校正!” 看着远方越来越近、堪称遮天蔽日的狰狞蛇影,领队的弟子扯着嗓子大声嘶吼。原本忙得不可开交的弟子们纷纷放下了手头的活计,迅速开始整备队伍。令沧海看着堪称令行禁止的队伍,心中莫名有种怪异的别扭感,他挣扎着爬起身正想归队,却突然被人七手八脚地摁住了。 “嗨呀,令道友您就别忙活了,快坐着歇息吧。你可是咱们这儿唯一的器修,回头指不定还要你继续操劳呢。” “了不起啊,炼了上百根缚仙绳还能动弹,年少有为,年少有为……” “咱这队伍也不缺你一个了,要不你还有什么好用的灵材可以拿给后勤队,心意到了就好……” 这一群灰头土脸的符修阵修虽是好心,但说出来的话根本就不对味,那字字句句都是在戳令沧海的心窝子。本该清贵无瑕的贵公子脸色铁青地被摁坐在山石旁的避风处,终是忍不住不顾风度地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牲口也知道一个人炼上百根缚仙绳是强人所难?!还好用的灵材?我储物袋都被你们掏空了,拜师礼都被你们拿走了!哪里来的灵材!真是蝗虫过境也不过如此了!” 令沧海是气狠了,自认这番话已经穷尽他毕生之尖酸刻薄之语,任谁听了都要无地自容。但是这群符修阵修都是老赖,毕竟擅钻研的,脸皮子总不能太薄,太薄没法叫宗门批下银钱来。他们听了这话也不觉得恼,反而嬉皮笑脸,转身继续去备战了。 他们这支队伍,符修阵修多入过江之鲫,毕竟这二者都是门派中的基石,学成后不怕以后没饭可吃。但器修不一样,锻器跟符箓法阵这种消耗品不同,培养一个器修需要耗费灵材无数,而世人宁可捧着苦心收集的灵材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一位有名气的器修,也不会愿意将上好的灵材交给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新手。正是因此,器修多是宗门扶持培养亦或是大家出身,没有传承的闲散器修想要在此界扬名,实在是难。 眼下参加外门考核的三百余名修士之中,就只有令沧海一人精通炼器之道。这可怜的世家公子不仅献出了自己的拜师礼,灵力也在炼制缚仙绳的过程中被榨得一干二净。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个人扛下了全部的重担。单从这点来看,衡北令家炼器之技果真精湛,无愧其“心匠”之名了。 “准备——!” 几句话的功夫,陷落队已经把散在地上的瓶瓶罐罐和各种器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分批次罗列队伍,三人为一组,九人成一队,很快便整备完毕。这些弟子看着远处滚滚的烟尘,面上皆有忐忑不安之色,但他们仍旧在领队弟子的指令下束好衣袍,从领队手中接过一根根缚仙绳。 缚仙绳,名头听着响亮,实际在如今的修真界中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物。它由一种名为“天叶荨麻”的灵植炼制而成,这种灵植幼时青翠、晒干后呈现金色并极具韧性与延展性。在经过特殊手法冶炼后,天叶荨麻便有了“水浸不烂,火烧不燃”的效果。 天叶荨麻价格不贵,不挑地又好养,由这种灵植炼制而成的缚仙绳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缚过仙,但也实乃修士们居家旅行杀人放火之必备良品。这种绳索不管是拿来捆妖物还是拿来捆俘虏都是极好的工具,因此基本人手必备,粟米珠与储物袋中总会备上那么一两根。 而现在,众人的缚仙绳被令沧海重新冶炼过后,其韧性与拉力便更上一层楼。这些绳索的末端都绑着一个精铁炼成的小钩,为了防止绳索脱手,所有弟子的手中都抹了一层干燥的面粉,避免掌心出汗。这些面粉是一位参加考核还惦记着吃的老饕修士贡献的。 “上好的精白面啊,新捞上来的河鱼处理好后裹粉一炸,那得多香啊!”储物袋被搜刮一空的老饕欲哭无泪。 “先锋队已经入山!”负责放哨的弟子御剑飞来,他身后跟着两名精于数算的人员,方才去最后检查了一次“落剑”的地点。 “九婴入山!” 众人低头望去,他们所在的地方为两山的交界之处,两座山的山壁之间恰好形成了一片崖谷。因是石林地质,周围寸草不生。 放哨的弟子高声呐喊,下一刻,震耳欲聋的碎石破裂声便自下方传来,一同而来的还有先锋队与后勤队声嘶力竭的喊话。九婴庞大的身躯果然已近崖谷之底,它的其中一个头颅暴怒无比地冲撞在山脊之上,竟让立于崖顶的修士站立不稳,险些在山脉的震颤中跌倒。 陷落队的弟子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了起来。 令沧海看着队伍中有人眼神躲闪、似是心生怯意,顿时暗道不好。他勉力撑起虚弱的身子想要稳定一下局势,却忽而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呼小叫:“啊,是师兄和宋道友!还有师姐和纳兰道友!……哇!宋道友的身法好漂亮啊!” 令沧海这几个时辰内实在是听这个声音听到耳朵起茧的地步,他看着不知道在乐呵什么、拼命朝着下方挥手的白庆,有些目不忍睹地移开了视线,却被一道蹁跹如鹤般的身影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正如白庆所言,那人的身法实在漂亮。明明是人人都会的外门基础步法,被她用来却是松沉自然,劲力顺达。令沧海境界不及,说不出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但即便是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都能看得出来,白衣女子的身法和别人不一样。令沧海抬眼扫去之时,恰好看见她环抱一位弟子的腰部将其带离险境,她抱着那名弟子上下翻飞躲闪着九婴凶猛的攻势,肢体却从容地舒展着,如飞翔的白鸟。 不知为何,看着那白衣少女的背影,令沧海便感觉到有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将心上的褶皱一点点地抚平了。 “没事的……宋道友在呢。”他无意识地呢喃。 等令沧海回过神来,扭头朝队伍里一看,便见方才眼中惊惧的弟子已经莫名地平静了下来。他们一瞬不瞬地看着远处那一袭染就墨色的白衣,眼中似是有光。仿佛,那个人的存在便是苍天的脊骨、定山的支柱,只要有她在,狰狞恐怖的远古凶兽也没什么值得害怕。 宋道友啊……令沧海在心中低叹。 他咀嚼着五味参杂的思绪,眼神有些微妙地瞥了一眼白庆无忧无虑的笑脸,一时间也不知道白庆是不是故意在众人面前提起宋道友的。相处时间不长,令沧海看不透这个总是咋咋呼呼、手舞足蹈、但关键时刻却总是大智若愚的少年。 不过人生在世,倒也没有必要什么都看清。 终于,九婴被先锋队一路牵引,抵达了崖谷之底被陷落组用朱砂圈起来的地方。 就在这时,众人只见白衣少女仰头,扬声道:“纳兰道友!” “我在!”一道藕粉色的身影飘忽而出,手中足有半人高的盘山玉扇高高扬起。少女灵巧的脚步往九婴的蛇颅上轻轻一踏,整个人便高高飞起,轻如出岫之云。纳兰清辞手中的扇面半遮娇颜,只见她素手一转,那翠色-欲流的青柳扇面便忽而一变,炽烈如火的红莲几欲破扇而出,那亮如白昼的赤红之色如中天的白日,令人不禁想起一句“朱明盛长,敷与万物”。 四分阴阳扇——朱明扇!气赤而光明,红莲朱雀生! 纳兰清辞引动阴阳之气,最为狂猛霸道的业火之息席卷了整座山谷,镇守四方的天地四灵之一——朱雀在冥冥中睁开了眼睛。 如果说,代表春日的青阳扇是一股和煦醉人的春风,那代表夏日的朱明扇便是一轮高悬天际的晴日。纯正刚烈的光明之息裹挟着业火的炽热,就连早已被魔气侵染、神智不存的九婴都不由得停下了疯狂的攻势。九婴身上溢散的魔气触及光明之息的瞬间便如尘烟消散,它的九首蛇颅缩回又探,竟是对最纯正的四灵之息生出了本能的忌惮。 魔气令九婴疯狂,但疯狂也是他们战胜九婴的唯一希望。宋从心看着天书列举出来的九婴的弱点,横琴于膝,拨动琴弦。 《白雪》二段,寂然万籁无声,澄清元气自生成*! 宋从心引爆了《白雪》生成的灵场,清湛的灵气冲天而起,如牢笼的栏杆般将九婴短暂地桎梏在原地。 “陷落队,上!” 若是有不知内情的人途经此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只怕会惊得瞠目结舌。 只见那站在崖谷两侧的弟子手持缚仙绳,随着领头弟子一声令下,他们便如下锅的饺子般义无反顾地跃下了悬崖。他们手中紧握绳索,近乎不要命地扑向九婴的蛇颅,趁着九婴一瞬僵滞的间隙,将缚仙绳缠绕在九婴的蛇颅之上。 从远处望去,密密麻麻的金色丝线自悬崖两侧倾泻而下。上百名修士同时行动,那场景何止壮观二字?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成功落剑的胜率却不足两成!” ——“无碍,蚁多咬死象。我们可以用人去堆。” 即便只有骨架又如何?他们齐聚于此,这原本脆弱的白骨便有了皮囊与血肉。 韧不可断,坚不可催! 21 【第21章】外门弟子 被分配安排到陷落队的弟子本身并不擅长实战,这支队伍中的弟子多是修行符箓阵法之道,在团队中往往是辅助的位置。 然而,他们人手实在有限,以至于本该位于受保护方的弟子都要亲上战场,与九婴对峙。好在宋从心在了解了纳兰清辞的能力后,毫不犹豫地将她划分到了控场组,藉由天之四灵朱雀对魔物的震慑之力,强制九婴进入了僵直状态。 陷落组的任务说难也不难,他们要做的便是将缚仙绳分别捆在九婴的九个头颅之上。 “缠上,缠!快!”陷落组的领头弟子光是喊话都喊到嘴皮子秃噜,“多缠几圈!多绕几下!喂,不是套上就完事了啊!” 你说得倒是容易!许多弟子仅仅只是靠近九婴都被这狰狞的凶兽骇得两股战战,全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嘶喊着快逃。 因为时间太过紧迫,他们针对九婴设下的布局算不得精细,从整体看来或许有些粗糙。为了提高胜率,他们只能从旁找补,用大量的细节来撑起计划的骨架,用更多不同人、不同角度的思考去弥补可能出现纰漏的地方。 比如缚仙绳,考虑到绳索脱落的可能性,所有人携带的缚仙绳都交由器修令沧海重新回炉冶炼了一遍。除了增强缚仙绳的韧力与承重力以外,令沧海还在绳身上添加了许多柔韧的倒刺。这些倒刺握在手中尚不觉得如何,但一旦绳子两端进行拉扯,这些倒刺便会显露出来。九婴浑身上下都长满了鳞片,且这些鳞片是可以翕张活动的。只要将缚仙绳缠上,两方施力之时,倒刺便会砌入鳞片之中,令绳索难以脱落。 在恐惧的支配下,陷落组的弟子们行动其实并不算慢,然而朱雀的光明之息只能震慑九婴一刹,在发现这些蝼蚁居然敢靠近自己之时,神智本就浑浑噩噩的九婴再次被滔天的怒火湮没。就连烙印在本能上的畏惧,都无法阻止九婴的疯狂。 宋从心见势不妙,再次拨动琴弦布下领域灵场。下一秒,九婴嘶声咆哮,猛然甩动头颅,顿时便有弟子尖叫着被甩脱了出去。 “快快快!缠稳了便撤退!”领头弟子喊得嗓子都要冒烟了,“撤退——!” “上面的!准备好,一二三,拉——!” 领头弟子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缠绕在九婴蛇颅上的缚仙绳骤然收紧,绳中暗藏的倒刺逐一挣出,牢牢地扣死在九婴的鳞甲上。九婴咆哮挣动,那绳索却越收越紧。崖谷上方,分立两侧的地面上盘亘着大大小小数十个简易齿轮构成的机拓,底盘被牢牢地钉死在地上。那是阵修弟子们砍了崖顶上的树临时制造。上百根金色的缚仙绳卷在机拓与齿轮当中,随着两方的角力,机关隐隐发出吱嘎欲裂的哀嚎。 九婴的体型实在太过庞大,其肉-体力量又在大陆上罕有敌手,仅靠人力便想桎梏九婴,那完全是天方夜谭。 然而,这种程度的难题并不足以令决策计划的人愁眉莫展。宋从心在深思熟虑过后,提出了使用飞行法器来进行牵制与拖拽。 外门大比开始之前,宋从心曾经做过大量的准备工作与预先调查。这世上,天才终究只是少数。宋从心知道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必定还是那些出身不凡、家底丰厚的世家弟子。因此在初步确定外门考核的任务位于其他州后,宋从心特意研究过飞行法器的基本性能。 上等的飞行法器以悬黎浮石为基底,镌刻符文多达数十乃至上百条,载重可达千钧,日行千里,数十日而不落。 陷落队中有辅修机关偃甲之术的奇才,不需要宋从心解释何为杠杆原理与动滑轮省力、定滑轮改变力与方向,他们便自行商讨着制作出了两组机拓,提前布置好了一切。他们将上百条缚仙绳的另一端捆缚在十数座飞行法器的底座之上,那边厢一声令下,另一头便开足马力全速向前冲刺。 临时用木头制作而成的机拓太过脆弱,九婴的肉-体之力又实在可怖,根据陷落组成员的计算,约莫不到十数息的时间,机拓便会崩毁,山崖上的立足点也会因为双方的角力而崩陷、塌落。 ——“我们只有十数息的时间!” ——“足够了,足够了!” 从高处至下方望去,便可窥见这宛如蚂蚁吞象般令人震撼而又窒息的一幕。九婴的九个蛇颅被密密麻麻的金色绳索捆缚,灵活扭动的蛇颅吞吐着蛇信、不停地因角力而颤抖着,却还是被紧绷的绳索向四方拉扯开去。它发出凄厉的婴啼,兽类的竖瞳中闪烁着暴戾的凶光,两侧的悬崖上方不停传来山石崩裂、碎石滚落的声响。然而,很快,九婴庞大的身躯被拉扯开去,露出其一直掩藏的九首交接之处。 “就是现在!” 不知道多少人同时高声呐喊,嘶哑的嗓音甚至破了调,但是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些了。 唯一停留在山崖上的令沧海喘着粗气,瞬间启动了“诛邪之剑”的法阵。 那由通体漆黑、暗不生光的悬黎浮石制成的“诛邪之剑”在阵法启动的瞬间便化作了一种炽烈凄艳的红色,那是灵力催发到极致才会呈现出的颜色。在“诛邪之剑”的最顶端,由白庆亲手绘制的除魔符文正燃烧着浓艳的灵火,这是这柄滑稽可笑的“诛邪剑”上唯一的高级符文了。 不过是一个吐息的间隙,悬黎浮石表面的诸多符文便被全部激活。密密麻麻的符文如同承载着众生祈愿的星辰,自高天之处,陨落。 那炽热耀眼的红光倒映在所有人的眼中,便如同一轮灿烈的旭日。九婴猛然仰头,即便是几乎伫立在万灵巅峰之上的远古凶兽,都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濒死的危机感。在趋吉避凶这一方面,野兽永远都比人类要果断得多。九婴毫不犹豫地遵从了本能的抉择,猛然撞向了一旁的山壁。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山壁坍塌,绳索微松,捆缚九婴的飞行法器被这股巨力反制,轰然撞碎在机拓之上,化作一片狼藉。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心脏顿时跳到了嗓子眼上。只见九婴的三个蛇颅挣脱了束缚,齐齐仰头喷出了汹涌的流火,对上了那奔它而来的太阳。 那是何等宏伟壮观的景象? 宋从心在不远处看着,她看着那一线红光如陨落的星辰般自九天贯落而下,切裂了狂风,切裂了流火。它像一柄斩尽世间无尽苦厄的天道之剑,九婴焚化万物的流火不是它的一合之敌。狰狞的怪蛇不得不以蛇颅相抗,然而在两者轰然相撞的瞬间,那穷尽他们一身技艺都无法留下一丝痕迹的鳞甲崩毁绽裂。如同切割一块再柔软不过的豆腐,九婴喷溅而出的鲜血与泥泞的骨肉都没能阻止太阳哪怕只是一瞬。 “轰!”的一声巨响,“诛邪之剑”死死地钉入了这片大地。深林山峦震颤不止,那动静越尽三山,惊起飞鸟万千。 “……”滚滚烟尘之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从未想过,一群不过开光期的修士居然合力创造出了这般可怕的东西。 那是陷落队耗尽心血、细细打磨到了最后一刻的刃尖;是符修组不甘浪费,将矿材的每一个角落都纹得满满当当的符文;是阵修组倾尽灵力,灌输进阵法中的每一份推力……那是穷尽一切的努力,才可能成就的奇迹。 但凡有一人心生怠惰,但凡有一人心存侥幸,缺那么一分,少那么一点,最终都可能出现截然不同的结局。 ——诛邪之剑,当真无愧其名。 在那巨大的落剑之声平息过后,崖谷之底一时间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静。众人或是搀扶自己受伤的战友,或是御剑凌于虚空,他们的视线都凝聚在那滚滚烟尘之后,沉默着等待尘埃落定。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个短暂的吐息,或许是一盏热茶变得适口的间隙。等那扬尘飞沙的浮埃逐渐散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漆黑污臭、溢散着魔气与不祥之息的兽血,黑色的血液呈扇形的喷溅状洒满了崖谷之底。 随即,九婴狰狞庞大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眼中,它的蛇颅如蜿蜒的河流般匍匐在地面之上。九婴还没有死,但它的三个蛇颅已经在方才的惊天一剑中变得血肉模糊,其余六首似有共感,也同样遭受了重创。那可怖的蛇颅伏在地上苟延残喘,遍地都是腥臭的黑血与破碎的鳞甲,一枚巨大的“钉子”深深地镶砌在蛇段的中部,将这远古怪蛇钉死于此,动弹不得。 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中,宋从心硬着头皮上前检查了一番,落剑略有偏差,但的确击中了九婴的九首交界之处。 九婴被钉死在这里,一旦动弹便势必会扯裂心脏,或是苟延残喘,或是血尽而亡。他们这一局,已是胜了。 想到这,纵使宋从心情绪内敛,眼下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喜意。她转身正想跟同伴们汇报喜讯,眼角的余光却无意间扫过天书环绕在她身侧、尚未收回的书页,那些记载着九婴弱点与战局变化的文字忽而间产生了剧烈的波动,而最顶上的一行数字却以触目惊心的速度疯狂地往下掉。 [追时衍化胜率:七成。] [战况有变,胜率下降至五成……] [战况有变,出现敌方插手干扰战局,胜率降至四成……] 敌方插手干扰?宋从心余光一瞥这一行字,人便瞬间警觉了起来。她猛然直起身子环顾四周,身后众人见她如此,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诸位,散开!”宋从心低喝一声,御剑便朝着高处飞去。周围烟尘未散,视野模糊,宋从心试图从高处探查“敌方插手干预”的线索。 很快,宋从心便知道了。 崖谷内突然响起了一道诡谲魔魅的曲调,那声音似远似近,忽高忽低,如一声声凄凄切切的呜咽,搅得人心中不得安宁。 是谁?在哪里?宋从心环顾四周,却只听得树林摇曳时的窸窣之声,再看不见半点人影。她心知其中定有古怪,便干脆展开天书,朝四面八方横扫而去。直到天书的书页上出现一道白影,她才凝聚全身的感知,如针尖麦芒般朝着那个方向刺去。 那是一个……非常奇怪,非常诡异的身影。 在宋从心的感知中,那简直是一个陶瓷制成的人偶。没有人的气息,也没有妖魔特有的腥臭之气。对方披着白色的斗篷,面上也戴着一个没有面目的白色面具。看不出是男子还是女子的形体,很高,很瘦,手里捧着一个似是陶埙的乐器。 宋从心毫不收敛自己的窥视,对方似乎也没料到宋从心会发现自己。祂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往后退了一步。 仅仅是这一步,那陶瓷般的人影便像一滴落在池塘中的水珠,身影虚化,眨眼间便融进了丛林。 看着这一幕,宋从心心中一沉,她正想追过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伴随着惊慌失措的怒吼与尖叫,一道狰狞扭曲、如狂蛇乱舞般的黑影冲天而起。一道庞大而又可怖的影子笼罩住了整座森林。 怎么可能?宋从心猛然扭头,只见本该被钉死在崖谷之底的九婴不知如何挣脱了束缚。九婴残缺不齐的蛇颅狂乱地舞动着,发出一声接一声“嗬嗬”的长鸣,宋从心看见九婴的躯体自九首交接处撕裂,浓郁到肉眼可见的魔气自九婴体内溢散而出。诡异的是,那些魔气并没有消散在四周的空气里,而是如同有形之物般撑起了九婴残破的身躯。 盘亘凝结的魔气像揉捏捏泥巴一般重塑着九婴的躯体,那画面恐怖到了极点,就像水墨画与真正的山水相撞,处处都是缝补与不和谐的痕迹。 仿佛……有一颗植物的种子,在九婴体内生根发芽。强行将九婴变成了一半血肉一半植物的……树? “不好!”感受到九婴节节攀升的气息,在魔气的侵扰与吞噬之下,这远古怪蛇的气势竟重新回到了全盛之时。只是此时的九婴看上去委实不像是某种活物,有漆黑的枝桠穿透了蛇首的颅骨,乍一眼看过去,怪蛇已经酷似长了龙角的蛟龙。 宋从心攥紧了汗湿的掌心,她头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解决的对策。然而这狰狞可怖的“巨蛟”仿佛忘记了此地的蝼蚁给自己带来的屈辱,它猛然调转仅剩的六个蛇首,死死地盯着远方,澄金色的竖瞳瞬间化为了血红。 “那边是……”宋从心看着九婴朝某个方向蠕动而去的蛇躯,面色顿时苍白如纸,“桐冠城……”:,, 22 【第22章】外门弟子 两个时辰前,桐冠城内。 施妤翻看着谢家给予的城中百姓的名录,对着眼前笑意盈盈的风流公子认真地道:“虽然是未雨绸缪的计划三,但我们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自然,我等愿意配合上宗的一切决策。”谢安淮手持折扇,他面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再如何危急的情况,只消看见他微微上扬的唇角,所有的忐忑不安都会化作烟云消散,“桐冠城并非普通的城池,居住在这里的子民都是曾经追随大公主前来此地安家的将士与家眷,说是全民皆兵也不为过。一旦桐冠城有难,家家户户的平民百姓都可出战。” “请不要那么做。”施妤摇了摇头,眼神依旧认真,“九婴这种程度的妖兽已经不属于凡间界的灾难,根据《天景百条》第三十一条第四节第六项,‘凡遭遇魔患事故,仙家子弟有义务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与维系平民百姓的安全与资产。’既然阁下明白修士不可随意插手凡尘政事之理,便也应该知道凡人不可随意插手仙魔之战。请保护好您的子民,不要让我等为难。” 此时位于桐冠城内的仙家弟子总共有一百余人,与陷落队的人数相当。这支离开北荒山并入主桐冠城内的队伍代号“守城队”,他们负责执行的是最终决策划定的“计划三”。守城队的弟子平均修为境界较低,负责领队的人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你们到底要讨论到什么时候?”施妤还待和眼前这位名义上的城主进行交接,一旁便走过来一个满脸不耐的青年,眼神有些阴沉,“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了,再这么叽叽歪歪地掰扯下去,全城的人都得死。就一句话的功夫,你们百姓能不能撤?把城池交接给我们?”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在拾捡仪式广场上与宋从心对峙的齐家嫡子,齐照天。 听着齐照天这般单刀直入的话语,谢安淮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干脆给交了底:“实不相瞒,二位。我虽是名义中的城主,但整个咸临国都知道此地乃是大公宣白凤的封地。我方才也说了,此地全民皆兵,这个‘兵’不仅指百姓们都可持刀对抗外敌,还指代着此地治理子民的手段形同军令。在没有兵符的情况下,我无权调度城中百姓,百姓也不会听从无兵符之人的命令。” “另一方面,桐冠城很特殊。它不仅是一座边防城池,还是咸临国的国门。”谢安淮苦笑,“让百姓彻底撤离城池,将国门让给他人镇守,除了天子与宣白凤大公主,咸临国目前没有人有这样的权利。因为驻扎在这里的百姓都有与城池共存亡的觉悟,唯有我等死绝,敌人方可跨越国门。” 谢安淮这么说着,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看着满脸不耐烦还“啧”了一声的齐照天和站在一旁颔首表示理解的施妤,心中多少有些羡慕这些世外仙家子弟的处境单纯。人间界总是有太多无可奈何的桎梏与规矩,行于凡尘,便有如锁枷于身。 “你们凡人真是麻烦,天都快塌下来了,还顾虑这些有的没的。”齐照天心性暴躁,然而他也知道这件事谢安淮实在做不了主,只能嘀咕一声。 这的确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负责率领“守城队”的领队弟子居然是施妤与齐照天,着实令人大跌眼镜。 虽然宋从心先前与齐照天闹了些许不愉快,但在分配任务时,她也完全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放下了先前的所有成见。之所以选择施妤,是因为这其貌不扬的少女看似内向安静,实际却过目不忘,能将最严谨苛刻的《天景百条》倒背如流,且深知其意。守城队的人员修为不一定要高深,但一定要能够与人间界进行合理的沟通与正确的接壤,否则最终也不过是牛头对马嘴,甚至还可能引发冲突。 而第二位领头弟子之所以选择齐照天,一来是因为这批弟子中齐照天的修为最高;二来则是施妤钻研学术,本身性子却有些过于内向,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恶霸红脸;三来嘛,则是因为—— “退又不肯退,守又不能守。你们都在城里,我们怎么布置守城的法阵?届时九婴杀到此地,你们还想扛着刀剑斧头去砍它不成?”自从祖传宝剑被宋从心折断之后,齐照天在考核的过程中便一直阴着脸,人也沉默了许多。但人的脾气是不可能改变的,因此在计划无法如期进行时,这位向来顺风顺水的大少爷还是暴躁了起来,“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人间界的规矩,难道还能比一城池的人命重要?” “齐道友!”施妤不赞同地喊了一句,事情不能这么算的,他们不清楚咸临国的法律。万一谢安淮顶着违抗君命的压力将城池拱手相让,回头朝堂百官便以“造反”为由治他罪可如何是好?施妤知道凡尘中人和斩断俗缘的修士们不同,他们每个人行走于世都代表着背后的家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往往会牵连到家族中的其他人,而涉及皇权,夷三族诛九族更不算少见。他们不能逼迫谢安淮冒这个险。 就在施妤低声解释、齐照天满脸不耐、谢安淮微微苦笑之时,一道温和的女声突然从一旁传来:“没有军令,百姓们不敢擅自出城,但是桐冠城有为了战争而特地挖掘的地下洞窑与密道。我可以借大公主之凤玺,令百姓暂时移居地下。” 齐照天与施妤回头,便见一身穿水红色绣衣的女子笑意盈盈地站在不远处,五官眉眼,竟与谢安淮有七分相像。 “阿姐,你怎么来了?”谢安淮看见此人,表情便有些微妙。他四下张望,没有发现随侍的护卫与家仆,神情便有些恼,“你身体不好,仔细着了凉。”说着便解下自己的披风,往女子肩上一套。 谢秀衣笑着朝着弟弟摆了摆手,温和的眸光仍旧凝在施妤和齐照天的身上:“至于护城的阵法,实不相瞒,桐冠城是有请过仙家在此地设立护城大阵的,只是因为一些原因而停用了。两位也已经见过我城的落仙台与降风场。如果桐冠城的护城大阵可以使用,或许可以节省一些功夫?” 谢秀衣的笑靥分明与其弟谢安淮一般无二,但不知为何,性格霸道嚣张的齐照天愣是被这笑容整得心里发毛:“……停用是因为什么?” 仙家门派基本都有护宗大阵,甚至有些护宗大阵传承了千百年都不止,从来都没有过停用的说法。 施妤和齐照天想了很多原因,比如阵法受损啊、朝廷认为逾距啊之类的缘由。谁知,谢秀衣却是莞尔一笑:“因为没钱啊。” 齐照天和施妤顿时懵了,齐照天这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大少爷更是整个人都僵住了,木然重复道:“没钱?” “是的,没钱。”谢秀衣笑容不变,依旧是那般温柔入骨,“凡间界与仙界不同,人间界灵力匮乏,运行这种大型阵法需要耗费大量的灵石。虽然各国都有兑换灵石的渠道,但是这依旧是一笔令国库难以承受的开支。是以护城大阵设立不久后便被弃而不用了。” 谢秀衣偏头,揶揄一笑。宣白凤大公主也是凡人,再如何文成武德冠盖华京,她也曾经年少气盛过,也曾犯下过令人啼笑皆非的失误。桐冠城的护城大阵便是其一,宣白凤公主当初是完全将此地当做自己的家来安排布置的,她将自己的士兵与士兵的家眷视为家人。为了保护“家人”,她不惜重金请来了上宗弟子为此地设立了护城大阵,为此还修建了降风场与落仙台,结果却不得不败在后续的支出和维护之上。 “所以,你们其实有保护城池的阵法,只是没钱?”齐照天眼神怪异。 “是的。” “那很好解决啊。”齐照□□着身后的弟子丢出一个储物袋,里面满满当当地塞满了灵石,“本少爷有的是钱。” 没错,这便是所有弟子不约而同默认齐照天为领队的第三个缘由。 在众人汇聚物资、分配资源之时,齐照天贡献出了堆成一座小山的灵石,让人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搬空了齐家的宝库。而除了灵石以外,齐照天几乎什么都没带,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需要什么到时候花钱买就是了,何必带那么多琐碎麻烦的东西”。 齐照天性格暴躁,为人骄傲,本不该成为守城队的领头人。就算他携带的灵石足以供起一座护城大阵,堂堂修士又怎会为这五斗米而折腰…… “好的队长,我们这就去检查护城大阵!” …… 在与谢家姐弟达成共识之后,守城队的计划进展飞速。安抚民众、调度军队之类的俗务都被谢家姐弟接手,施妤和齐照天落了个满身轻松。 “总感觉哪里不对,明明弟弟是城主,怎么感觉姐姐更有魄力?”齐照天拽着头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谢秀衣那令人后背发凉的笑容。 “那位名叫‘谢秀衣’的,应该才是桐冠城内真正的主事人。”施妤默默说道,她虽然话少内向,但是并非不爱思考,“若是没有猜错,谢秀衣应该是那位宣白凤大公主宠信的近臣,否则也不能如此轻松便说动用公主的凤玺。而且不仅如此,她恐怕在桐冠城内也有相当高的威信,否则也不能在越过兵符和军令的情况下命令百姓进入地下洞窑。这桐冠城内,明面上的城主是虚的,真正掌有实权的人是谢秀衣。” 齐照天听得有些懵,但也很快反应了过来:“所以我们之后有什么要求应该去跟谢秀衣说?” “错。”施妤摇了摇头,面色微微发白,“恰恰相反,我们遇事了,要尽可能自己解决。《天景百条》是这世上最严苛最详尽的律法,但并不代表它没有空子可钻。宋道友……难怪宋道友会那么叮嘱我们……恐怕九婴之事,牵扯的已经不仅仅只是仙家的争斗了。” “什么意思?”齐照天一开始还能跟得上施妤的思路,后来便渐渐听不懂了,“本少爷不耐烦想这些,你就直说该怎么做!” “守好桐冠城,等待宗门长老过来。”施妤瞬间冷静了下来,“这已经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了,必须由地位更高的内门弟子或长老来处理。在这之前,我们要竭尽全力做好我们的本分。若是没猜错,谢秀衣手中应该仍然握有底牌,若我们事事求她,最终只会反受其制。只有我们拿出与之对等的实力,对方才会斟酌我们的合作价值。” 齐照天看着神情冰冷的施妤,莫名在这个一直都没被他放进眼里的弱气少女身上感受到了压迫:“……所以,怎么做?” 施妤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块不开窍的榆木,最终只能叹了一口气:“学学宋道友吧。堂堂正正,以力破局,任何阴谋算计在宋道友面前都是纸糊的老虎。” 齐照天只觉得自己像只浑身上下都爬满了蚂蚁的猴,他忍不住崩溃大喊道:“所以你倒是说我该做什么啊?!” 施妤:“……总而言之,先把内鬼找出来吧。” 若是他们的队伍里出现了内鬼,咸临国可就有借口向宗门“讨要说法”了。 …… 守城队的修士们以三人为一小组,分散到城池的四周对护城大阵进行维护,并将分配的灵石镶砌在阵法的内部。 秦蹇是一名开光后期的修士,他资质不算上乘,修行还算努力。而立之年便突破至开光后期,勉勉强强在无极道门的考核标准之内。此时与秦蹇同组的两名弟子,一位开光初期的医修,一位开光中期的符修。 两人都是十七八岁、青葱水嫩的少年男女,单是这份资质与年纪就让秦蹇嫉妒不已了。 “宋道友说了,虽然计划三是最后的留手计划,但一旦启动计划三便意味着情况到了最危险的地步。所以我们的责任很重,不能有半分的轻慢。” “计划三——据城守阵。宋道友说启用计划三便意味着完全放弃北荒山和周边地域的战线,仅仅只是保护城池。若是到了那一步,桐冠城周围的林木肯定会被流火焚烧殆尽,魔气侵染之下田地也难以收成。来年百姓们的日子可能会不好过……” “不过宋道友说这种情况的话可以向宗门递交申请,参与土地的净化与对百姓的救助。不过这其中要掌握好度……” 少年少女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这一路上总是额头抵着额头嘀嘀咕咕地说悄悄话,那副把秦蹇排除在外的姿态实在是令人恼火。 而且……宋道友,宋道友,宋道友的!这些弟子简直没完没了!那个姓宋的有什么了不起,说是已经找到了内鬼,结果还不是找错了人吗?! 秦蹇心中不屑,想到出发前白衣少女曾经私底下找过自己谈话,说让自己戒备世家出身的齐照天,怀疑齐照天便是内鬼。虽说听见对方提及“世家子弟出事便可以此为借口篡夺持剑长老权力”时,他的确有些心惊胆颤,但也仅此而已了。 对方其实也还算是个聪明人吧,只可惜这次外门大比的水太深了。姓宋的只看见表面,结果不还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姓宋的先前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实际上还是记恨着齐照天吧!连他都看出来那齐家少爷蠢得可以了,怎么还会怀疑那种货色是内鬼呢? 秦蹇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动声色,看上去依旧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他们来到法阵的其中一处布置地点,检查了法阵符文的完整性,确认了灵石凹槽没有生出锈迹,这才将灵石一一镶砌进阵法当中。 护城级别的阵法都是复合型的链结阵法,唯有将每一处节点都以灵力点亮,才能形成足以镇守一整座城池的庞阵。 换而言之,只要其中一处节点遭受了破坏,这个阵法就无法链结起来! 秦蹇心中阴暗地笑着,他捏紧了衣袖,感受到纹在背上的刺青隐隐作痛,烫得他险些没撕下一层皮来。这是幕后设局之人传来的信号,也是在催促他动手。想到这,秦蹇的目光便不动声色地在走在前方的两个天真不知事的少年少女身上扫过,心中积压的阴暗顿时决堤而出。 只要在人烟偏僻的地方将这两人杀了,再以秽神的齑粉破坏护城阵法,那什么愚蠢可笑的“计划三”便毫无用武之处。 “我看看下一个地点啊……下一个地点在郊外,没想到这个护城法阵的笼罩范围还挺大的。” “那我们速度快点吧,晚些还要巡逻呢。” 那两名感情甚笃的青梅竹马仍旧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话,看在任务即将完成的份上,秦蹇也心情很好地不跟他们计较。这一对年轻的师兄妹总是喜欢走在前头,这倒也方便了秦蹇。三人刚踏出城池不久,眼见周围空寂无人,他便准备动手了。 同时杀掉一个开光初阶和一个开光中阶,这对秦蹇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但这一路行来,秦蹇也实在是看够了这对师兄妹“天真无害”的傻样,只要先将实力较高的少年杀掉,之后那只会“宋道友”、“宋道友”叫个不停的小女孩还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三人踏进阵法据点的瞬间,秦蹇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出其不意地喊道:“天啊,苏道友,那是什么?” 名叫“苏白卿”的少年下意识的回头,秦蹇瞬间暴起,藏在怀中的淬毒刀刃毫不犹豫地割向了少年细嫩的颈项。他这一击又快又狠,少年的修为本就低他一阶,而且还是这么近的距离,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这一击本该能轻易得手。 是的,本该。 秦蹇茫茫然地低头,看着一个皮肤粉嫩、手背上甚至还有四个肉窝窝的拳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腹部。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冲力自那一处爆发开来,瞬间打碎了他的内脏、敲裂了他的脊骨,甚至把他整个人击飞出去,撞碎了据点的门扉,砸断了一棵大树。 秦蹇呕出一大口血,鲜血中甚至还夹杂着内脏的碎片。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挣扎着抬头,却看见那本应被他割断颈项的少年施施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神情淡漠地看着他。而他身旁,笑容腼腆羞赧的少女收回自己的拳头,看上去是如此甜美娇俏,弱柳扶风。 “汝娘也,个狗东西,终于等到你动手了。”名唤“云依”的少女柔柔地笑着,“宋道友说得没错,你果然就是内鬼。” “师妹,记得留个活口。”苏白卿神情淡漠地丢掉了手中画得乱七八糟的符箓,抬手召出自己的本命灵剑,一身气势凌厉无比,显然是再正统不过的剑修,“之后要拿他给宗门交差,杀了不好调查他们的后手。” “放心吧师兄。”云依腼腆一笑,用力捏了捏拳头,浑身骨骼顿时发出了炒豆一般噼里啪啦的声响,显然,这是一名打熬过根骨的体修,“审讯我很在行的。保管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秦蹇瞠目结舌,下一秒便见一个秀气的拳头近在咫尺,只听磅的一声闷响,秦蹇眼前一黑,彻底晕死了过去。:,, 23 【第23章】外门弟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晚间时分下了一场雨,灰蒙蒙的,凉得令人难耐。 “下雨了啊……”轮替站岗的弟子伸出手接了一捧雨水,感受到雨水中淡淡的魔气,心中莫名有些不详的预感。 眼下桐冠城中的平民百姓已经全部迁移至地下窑洞,城中士兵分出一部分去保护平民百姓,其余的全部留守城中。最开始,仙家弟子们也是希望这些士兵能够和百姓们一起前往地下窑洞中避难,但这个提议却被将士们视死如归的“职责所在”给拒绝了。 双方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初见端倪,在修士们看来,肉-体凡胎的将士也是需要被他们所保护的存在;但对于这些铁血铮铮的将士们来说,他们早已习惯了保护者的角色。好在双方的冲突尚未形成,就被愿意沟通的谢秀衣以及施妤阻止了。 “这是我们的城池、我们的故乡,我们有守护它的责任与义务。”谢秀衣微笑着点出了仙家弟子不自知的傲慢,“我等凡人,自然不如诸位仙长那般神通广大,但还请诸位不要将我等视作累赘。在桐冠城,保家卫国的战士伫立边关长达几代人,我们已经是城市的一部分。” “什……!我们没有!”提出建议的弟子下意识地反驳,绞尽脑汁地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有把你们视作累赘。但是九婴这等远古凶兽,就连我们之中境界最高的宋道友都无法对其鳞甲造成伤害。若是你们执意要上,最终只会增添无义的伤亡罢了。” 宋道友?谢秀衣笑容不变,心中却对这个代称划了个记号。 “是啊是啊,宋道友也说了,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前来协谈的弟子连连点头,“我辈修士在九婴这等凶兽面前其实跟你们没有多大不同,大一点的蝼蚁同样也是蝼蚁。只是我们的体质比你们要强上些许,九婴虽然强大但也无法把我们一击毙命,只要不是当场死亡,我们就还有救……” “你们的心情我们也理解,若是宗门有难,我们想必也会和你们一样。”另一位弟子尝试安抚,“但是这件事啊,我们真的没准备舍生取义非要送死啊!宋道友都说了保命为准,让我们实在撑不住就跑路。你、你们看,我们都没有那么高风亮节,你们也没必要……咳,我是说,房子田地什么的到底是死物,你们的性命应当高于这些。当然我们也不是高高在上不知红尘疾苦之人,后续宗门肯定会有帮扶的措施……” 那些随同谢秀衣一同前来协谈的将领们本是满脸隐怒,然而听见这些仙家子弟七嘴八舌的解释后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无奈与啼笑皆非。 “咳咳,好了,诸位,我们都对彼此坦诚一点。”施妤轻拽着自己散下的鬓发,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主持局面,“谢军师,我们已经明白您和诸位将士们的诉求了。关于这点,我们双方也不要藏着掖着了。宋道友叮嘱过我等,大难将临,我们团结一致、彼此信任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你们是顾虑着《天景百条》,毕竟仙凡两界自订立天条以来,双方一直都努力地维持着平衡。你们需要一定的话语权,我们是理解的。” 好多的“宋道友”。谢秀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有些横冲直撞,但跟聪明人说话的确是比较省心:“正是如此,《天景百条》是仙凡两界‘共同’定下的铁律。若是凡尘一直被仙门所护,而人间界却什么都没有付出,最终的结果便是仙门被迫缚上了人口庞大却好吃懒做、整日等待仙门救济的蛀虫废物。凡间皇朝治理子民也会处处受阻,但凡有一点不如意,官员推诿责任,百姓也会生出‘仙家为何不救助我等’的怨愤之意。” “真到了那一步,人族根基已朽,天地诛之,尽可灭欸!” 谢秀衣先前与人交谈,总是谈吐斯文,暗藏深意。此时她敛去那些弯弯绕绕,将心中所想坦然告之,却不料一开口便是如此尖锐刻薄之语。 几名仙家子弟一时有些说不出话。追随谢秀衣而来的将领们却是面色如常,显然也知晓这其中血淋淋的道理。 “诚如谢军师所说,我等愿意与尔等合作,共同应对此次的九婴之祸。”施妤吐出一口郁气,“谢军师不妨让我等看看‘凡人’的后手?” “当然。”谢秀衣仍旧微笑,反诘道,“那‘仙家’的诚意呢?” 施妤淡然道:“我等抓住了几位内鬼,不知谢军师可有意向与我等一同审问?” 谢秀衣看着施妤,沉默半晌,轻笑:“当然。固所愿也。” …… 施妤真心觉得,宋道友那种堂堂正正把所有阴谋诡计都拿出来放在阳光下说清楚的应对方式实在高明,既能震慑宵小,又可团结众心。 当时在密林之中,若不是宋道友如此果断地采取决策,他们恐怕也无法在九婴破封之前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所以,虽然心里怵得发慌,施妤还是模仿着宋道友的姿态完成了这一局的谈判。而之后不久,仙门弟子中推出云依与苏白卿这两位最先抓住内鬼的师兄妹作为代表,与谢秀衣派出的衙役一同审问幕后之人的眼线。只是修真界中用来掌控他人口舌的制约着实不算少数,施妤也不确定他们能否审问出有价值的东西。 但是没有关系,那几个内鬼只是“仙门”这一方的“诚意”。谢秀衣需要的也只是凡人能够参与进“守城”的计划而已。 谢秀衣最终给出的底牌也着实令仙门弟子吃了一惊,令行禁止的军队沉默无言地推出了二十多俩投石车以及十多架装载强弩的攻城器械,其中还包括三十多箱纹有符文的弩-箭以及石炮。显然,谢秀衣所言非虚,他们已经慎重地考虑过仙家弟子没有出手时的应对方法了。 凡人与仙门之间的战力悬殊,唯一的优势便是庞大的人口。因此凡人每一场战争的胜利,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血淋淋的经验与教训。 “这些弹药够用吗?”守城的将士询问检查物资的仙家弟子。 “不太够,而且符文也不太对……别紧张,你们选择火符是因为你们平日中面对的多是人海之战,火焰溅射能达到最大的杀伤,且大部分魔物都畏惧烈火之息。这是你们的经验得出的结论,没有错。只是这次不太一样,九婴乃水火害兽,其本身便不惧水火之力。而且九婴最强大的地方便在于它的肉-体,所以符文要选择穿透、坚硬之类的、可以对它的躯体造成伤害的类型……” “那我等这便让人重新炼制……只是时间恐怕不太够。” “没事没事……欸!我有主意了!你看,这种火符其实精炼之后可以深化为除魔符纹或是业火符文。这两种符文都可以对魔物造成伤害。我们这里恰好有擅长炼制符文的修士,让他将这批弹药重新回炉深化一下便可以了。虽然效果不如穿透符文,但是也可以派上用场嘛……守城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把你们的人叫过来,我们再赶制一批穿透的弹药……” 桐冠城内出现了如此诡异的一幕,平日里仙气飘飘、高来高去的仙家弟子与灰头土脸、五大三粗的将士们一同席地而坐。仙凡之间的隔阂仿佛不存在了一般,他们互相交流着彼此的想法,共享着情报与资源。以消极的想法去思考最坏的局面,以最积极的态度去解决所有的困难。 城内人来人往,不管是仙门弟子还是凡人将士,每个人都步履匆匆,神色紧绷。但城内并没有弥漫一种即将面临灾事的绝望之感,反而要在那张弛如弦的压抑中萌出无尽的光与热来。 一位抱着龟甲的女修燃起了火盆,看着龟甲在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良久,她道:“水-雷屯,难也,喻起始维艰。恐怕北荒山战况有变。” “桐冠城,天火同人,上天下火,上下和同。取法于火,同舟共济,便可明烛天地,照亮幽隐。此为人和之吉卦。” “然而,其中仍有变数,是什么?仍不明。” 女修反反复复地演算了七遍,直到龟甲开裂,已至算之极数,她才略有不甘地收手。 “水-雷,逆风,明火?这究竟是何意?” 实在是算不出来了,女修只能放弃。她告诉了同袍演算的结果,着重点明北荒山计划或许已经失败。 没过多久,放哨的弟子便回来传信,称密林中流火蔓延的趋势已经被控制住了,但计划似乎并不顺利。同时,有二十名弟子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桐冠城,告知他们乃是后勤队疏散组的成员。因为山中百姓已经被疏散,他们便启程至此帮助执行第三个计划。 “明白了,备战吧。”虽然计划二的失败令众人心情沉重,但宋从心早就敲打过,他们也知道幕后之人必定不会让他们的计划顺利推进,“我们不能辜负先锋队为我们争取的时间。而且计划二并非完全失败,先锋队已经消耗了九婴的一部分体力,并且也伤到了九婴的根基。” 此时的守城队完全没想到,他们等来的并不是一只伤残的怪蛇,而是一只恢复全盛之力、甚至更强几许的化蛟凶兽。 当然,眼下的守城队和幕后之人也完全没有料到,仙凡两界握手言和的结果,居然是共同炼出了除魔火符礌石炮这种邪性的东西。 守城队没想到,幕后之人没想到,冥冥之中改变了命运的宋从心也没有想到。 ——就连被幕后之人强行与魔气炼化在一起的远古凶兽,也没有想到。:,, 24 【第24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并不知道,在原本的故事中,九婴暴动破封而出,恰好是这些参与外门考核的弟子深入山林之时。 因为没能提前发现九婴之祸,这一批弟子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一部分弟子明哲保身逃离此地、返回宗门报信,一部分弟子退守桐冠城,与将士们共同作最后的抗争。但是众弟子不清楚九婴之祸背后潜藏的巨大阴影,桐冠城的百姓又怨怼他们不知轻重引动了九婴。双方难以磨合,再加上从北荒山逃离的弟子多擅实战,辅修阵法符箓的弟子死伤惨重,因此仙家弟子基本被排除在守城计划之外。 没有北荒山崖谷之上的惊天一剑,九婴并未伤重,幕后之人自然没有二度出手,将九婴炼化为魔气作骨的恶蛟。 没有仙凡两界放下成见后的合作,便没有某位符修弟子为了安慰情绪低落的凡人而一拍脑门,想出给火符赋予除魔特性的绝顶妙计。 命运在遇见某个节点的关头悄无声息地拐了一个弯,本该驶向破灭悲剧的轨道通往了未知的方向。 而如今,镇守桐冠城的仙家弟子们还对命运的变化一无所知,他们将礌石炮推上了城墙,填装烙印着穿透符文的弹药,升起了笼罩全城的护城大阵。一切准备就绪后,守城队的弟子也没闲散下来,前哨组轮流值守,不间断地传回北荒山的情报信息。符文组更是快马加鞭,赶制弹药。 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无法安定下来的紧绷感里,唯恐自己还做得不够多,只能再努力一点,再尽心一点。 因此,当远处传来阵阵凄厉诡异、恍若婴儿啼哭的咆哮嘶鸣之时,众人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恐惧,反而是尘埃落定的安心。 尽人事,听天命。修真问道之人往往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做到了自己可以到的一切事情,即便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们也已经无愧于心。 “清在上啊——!”直到一声破音的尖叫传来,某位不顾风度的弟子站在城墙上嘶吼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什么鬼东西?不就是九婴吗?大家不是都在宋道友给出的留影石里见过了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众弟子恨铁不成钢,想要踹那扰乱军心的弟子一脚。谁知几名弟子御剑凌空后,窥见远处蠕动而来的巨大黑影,竟也瞠目结舌,险些崩溃得大喊大叫。 “天爷啊,这是什么东西?!九婴吗?九婴不长这样啊!” 眼见着这些个仙风道骨、仪表堂堂的上宗弟子们吓得人仰马翻,守城的将士们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慌乱与恐惧。 其实,也无怪乎这些弟子如此失态,实在是因为就算是他们也从没见过如此狰狞恐怖的怪物——那本就面目狰狞的远古凶兽此时已经完全褪去了蛇类动物该有的体态,蛇躯膨胀了近一倍不止。九个蛇颅中的个已经被诛邪之剑砸成了泥泞的血肉,却还仍旧如活物般蠕动着。而更为吓人的是九婴九首交接之处的中段,强行挣脱诛邪之剑的后果便是庞大的蛇躯自交接处撕裂,露出内里翻滚着鲜红的血肉。 而当这副面貌的怪蛇和漆黑的魔气拧和纠缠在一起,残破的蛇颅生出漆黑的龙角,淋漓的肉筋和浑浊不详的黑雾拧作一体……与其说是“难看丑陋”,倒不如说是一种更让人难受的怪异感沉甸甸地挤压在众人的心口,令人呼吸不畅,如鲠在喉。 雨,越下越大了。 看清九婴面貌的几名弟子各个脸色苍白,甚至有人忍不住攥拳抵唇,强行摁捺住几欲作呕的咽喉。 “先锋队和陷落队并没有失败。”一名弟子惨然道,“诛邪之剑的确击中了九婴,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九婴变成了这般模样……” 眼前的九婴,真的还是活物吗?如果不是,他们还有办法让九婴“死亡”吗? 他们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九婴变成了这般模样都还能“活着”,那“死亡”真的能让一切归于尘土吗? 面对一个很可能“不死”的怪物,原本还安慰自己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的弟子们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绝望之感。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沉溺于这种情绪之中,一声“咻”的嗡鸣打断了他们的思绪。灰蒙蒙的大雨浇灭了机拓拉闸扭转的吱嘎声,只留下一声宛如鸟叫的长鸣。 那声音太过尖锐,在细密的雨声中都显得如此清晰分明。直到礌石炮在九婴的其中一个蛇颅上炸裂,擦出点点星火之时,众人才恍然回神。 “他娘的,这么硬的骨头!”城墙上,齐照天指挥着四名将士装填弹药,发现周围鸦雀无声时还满脸不爽地回头吼道,“你们发什么傻啊?!还不快干它个爹的!不然等长老过来后看你们跟呆头鹅一样的发呆淋雨吗?!” 齐照天可不怕九婴这扭曲可怖的模样,身为齐家嫡系的继承人,他从小到大的必修课就是观摩各种死得奇形怪状、面目全非的恶灵妖怪。别人或许会恐惧这种“死后还活过来”的东西,但齐照天不会。身为齐南通的后人,他们家族世世代代都在解决这种死后还活蹦乱跳的怪东西。 虽然齐照天骂得很粗俗,但他的话语却像一点灵光般点亮了众弟子的心。没错啊,他们根本不需要“杀死”或者“战胜”九婴,宋道友交付给他们的任务只是守好城池,等待长老到来而已。他们何必给自己树立非要“杀死”九婴的门槛,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放下心头上悬着的大石头后,众弟子纷纷加入了战局。 “射程、风力、雨势……哈!我算不来算不来!来个擅卜筮命算的这边支援一下!”一名弟子掰着手指计算礌石炮的射程,算得头痛欲裂,转身正想喊人支援时,一位身材瘦小的士兵却毛遂自荐,“……啊?你会啊?行行行,你会你来!放心算,我掩护你!” “不要瞎开火,瞄准九婴的血肉之躯打!……我知道打不死,把它打退了不就行了吗!只要它不越雷池,怎样都行!” “该死的……谁给施个法挡一下雨!这里这么多扛不住魔气的人呢!打完九婴伤兵一大批,血不血亏啊?” 在密集的炮火发动的狂猛攻势之下,那如山峦般庞大的黑影终究是被阻止了前进的行路。然而九婴神智全无,自然也丧失了对疼痛与死亡的畏惧。好几次被礌石炮打退了蛇颅之后,九婴烦躁地甩头,张嘴喷出了大片的流火。 “法修!法修!支援啊,九婴喷火了!”城墙上的修士们声嘶力竭地嘶喊着。一名正在城墙上纹制符文的女修听罢,立时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她单手往墙沿上一撑,整个人便利落地翻出了城墙。她抬手掐诀,直接在掌中凝出了一朵冰色的莲花。 “呼。”女修轻轻一吹,冰色的莲花立时随风散去,那剔透的花瓣儿飞过了桐冠城的护城河,霎时掀起一道冰冷的霜风。只听得“咔”的一声脆响,汹涌而来的流火直接被一道冲天而起的冰壁拦下,险险停在护城河半臂之距的地方。 尽管那冰壁在流火的侵蚀之下飞速融化,但女修争取了几息的时间。后来的几位法修也纷纷跳下城墙,各显神通扑灭了流火,没让护城河遭殃。 但是,即便如此,九婴与桐冠城的距离仍然在不断缩近。仿佛桐冠城内有什么吸引它的事物,让它即便神智全无,也趋之若鹜。 …… 此时,城内的牢狱中,云依面沉如水地丢下了秦蹇被古怪纹路布满全身、死相惨烈的尸体,回头对一旁的苏白卿道:“中计了。” 他们以为内鬼是幕后之人的眼线以及捣毁他们计划的尖刀,可幕后之人的目的其实在内鬼进入桐冠城的那一刻便已经完成了。 苏白卿面容冰冷,一剑刺入秦蹇惨死的尸体,像捅破一个水袋般切开了这具绵软腐烂的尸躯。只听得“哗啦”一声,尸体的皮囊仿佛没有骨骼支撑般迅速地干瘪了下去,被剑刺开的缺口处涌出了大量深蓝色的、散发着诡异香气的液体。 “没有用的,只怕是他们在抵达桐冠城的第一天,就在城中埋下了不少暗棋。”苏白卿眉眼不动,神色冷冽,“除了内鬼,城里恐怕有更多这种东西。眼下要把它们全部找出清理掉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除非有什么对九婴更具吸引力的东西把它引走,否则,桐冠城危矣。” …… “昂——!”凄厉的婴啼响彻云霄,漆黑的天幕乌云压城,伴随着一场几乎要将人间湮灭的大雨,希望的火焰在狂风与雷雨间明明灭灭。 九婴庞大的蛇躯撞上护城的结界时,大地剧烈的震动让不少人心中一颤。只见九婴喷出一口流火,与灵力的结界轰然相撞,流火虽被隔绝在外,但任谁都能感觉到,在魔气的侵蚀之下,灵力凝成的结界已经摇摇欲坠了。 “快,你们快撤!”有弟子抹了一把脸,眼圈顿时红了一片。他们或抱或扛、近乎狼狈地拽起身旁的将士,想要将这些肉-体凡胎的普通人藏到安全的地方。一旦结界破裂,他们身为修士倒是可以御剑远走,但这些凡人却必定会死在流火以及九婴的魔魅之音中。 会“砰”地一下,很快很快的,七窍流血,躯体爆裂。他们连塞丹药救人的时间都来不及。 ——人命是如此的脆弱,如天际飘零而下的浮薄碎雪。 齐照天跃下城墙,他也扛着一个小兵,那是一个看上去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少年,身材瘦瘦小小,人却很聪明。小兵能计算弹道的射程与距离,曾趴在夫子的窗前学过字,还会唱几首鼓舞士气的曲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仙长,放我下去吧。”小兵挣动了几下,发现挣不动,只能费劲地探着脑袋,大喊道,“我们已经有殉城的觉悟了!” “狗屁的觉悟!”齐照天破口大骂,脚步不停,“本少爷不乐意,不乐意看你们坏人心情的尸体!” 守城的士兵被仙家弟子们强行丢下了城墙,有人召唤出飞行法器,像垒沙包一样把这些将士们一个接个地丢了上去。在他们身后,城墙上的炮火越发猛烈,为了掩护他们撤离,弹药几乎是看都不看地砸了出去。 幸与不幸,九婴和桐冠城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很近,即便不刻意计算距离,也能命中九婴庞大如山峦般的蛇躯。 但是很快,弹药便宣布告罄。 “快!还有什么都拿来!”把控炮车的弟子头也不回地喊着,负责运送弹药的弟子咬了咬牙,将最初一批被判断“派不上什么用场”的除魔火符弹药装填进了炮车。他们要为将士们的撤离争取时间,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装填弹药,发射。 只听“轰”的一声,声炮石炸裂之声同时响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被魔气环绕其中、已然不惧穿透符文的九婴蛇躯竟被砸出了个大洞。 “昂——!”突然遭受重创的九婴发出了尖锐的嘶鸣,它身上凝实的魔气开始溢散。只见被炮火轰出的个伤处,浓厚的魔气竟长出了密密麻麻的“触角”,如肉芽般穿插交织地缝补着九婴破碎残缺的蛇躯。这一幕看得人毛骨悚然,却又顿生狂喜。 “除魔火符的弹药有用!用除魔火符的弹药!”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弟子扬声大喊。 众人幡然醒悟,立时开始更换弹药。然而人间界的炮车笨重无比,使用繁琐,发射一枚弹药的过程更是复杂。 先前的炮火攻势是强-弩车与炮车轮流轰炸,眼下更换弹药却没能如此顺利。紧急更换弹药之后,又是枚除魔火符炮轰在了九婴的身上,九婴惨嘶一声,构成它半壁蛇躯的魔气终是开始散曳。 然而,不等众人面露狂喜,九婴直立的蛇躯因为支撑不住而开始倾倒。那不停溢散的魔气与灵力结界相撞,伴随着一声瓷器碎裂之响,“砰”地一声,勉力支撑了许久的护城大阵终是在魔气的侵蚀下崩毁、碎裂。 “不——!”功亏一篑,有人忍不住痛呼出声。九婴蛇颅横扫,城墙坍塌,十几辆炮车便在坚硬鳞甲的撞击下毁于一旦。有弟子冲上前试图阻止,却在九婴蛇颅的冲撞下倒飞而去,轰然砸在碎裂的石壁之间,当即呕出了一口血,人事不知。 桐冠城的城门顷刻间便化为了一片废墟。漆黑黯淡的天幕,灰蒙蒙的雨。仿佛在宣告着人与妖魔的这一场对局,终是分出了胜负。 眼见九婴高昂头颅,似是要再次发出魔魅之音。众弟子不由得面露绝望之色,更有人禁不住良心的磋磨,崩溃地痛哭失声。 “铮——” 然而,预想中凄厉的婴啼没有响起,雪竹琳琅之音掩盖了一切。 此时已是深夜,天边细雨如丝,看不见星辰与月。众人呼吸着冻煞肺腑的魔息,浑浑噩噩地抬头,却见远处突然亮起了光明。 疯狂肆虐的九婴突然停止了攻势,狰狞的蛇颅突兀的扭转,凝视着远处的那一豆明灭不定的火光。 不一会儿,琴音渐息。似是察觉到九婴停止了攻击,那人便也收起了琴。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暗无天日、满地湿泞的世界,一身白衣的少女抱琴而来,高举着手中燃烧灵火的火炬。 那人逆着狂风,于雨中凛然而立。手中的火炬燃烧着深蓝与赤红交织的烈火,仿佛谁人的鲜血包裹着一颗腐朽糜烂的心。 在那一瞬间,众人的脑海中都闪过一句话,好似天地都在讽刺着朝圣者的愚行。 ——逆风执炬,势必焚己。:,, 25 【第25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天书,如果自己不知道自己将来悲惨的命运,不知道这个世界破灭的终局,她会是怎样的呢? 她想,她大概会成为一名中坚战力的外门弟子,一心一意地经营着自己一亩三寸地的小日子。 她野心不大,也很容易知足,只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偶尔与三两友人往来,她就可以过得平淡而又快乐。没出意外的话,她应该会以无极道门的外门长老或是普通的内门弟子作为人生目标,考不考得上都无所谓,毕竟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会过着教导弟子、采菊东南下的生活,最后会像大部分外门长老一样,在寿命将尽时收养一两位嗣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她也遥想过那些风云幻变、跌宕起伏的传说,但那些华光璀璨的故事于她而言便如镜中花水中月。美丽,却尽是虚幻之物。 瓢泼大雨中,宋从心看着远处疯狂肆虐的远古凶兽与齐心协力共同守护城池的将士与弟子。她觉得有些冷,哪怕雨水根本破不了她的护体气罩,近不了她的身。她手中握着一颗拳头大小、不停分泌着蓝色液体的诡异事物。那东西温暖、柔软,体表布满了树木根茎般的脉络。它敛去了邪性的蓝光,在宋从心的掌心中安静地鼓动,像一个蜷缩着身体、浅浅呼吸的婴儿。 宋从心垂头看着它,同样也一深一浅地呼吸着,只是她的喘息就仿佛是被人在喉咙处拉了一道口子。 “天哥,我该怎么做?”她嗓音已嘶,“你有办法的对吗?这个东西……这个叫‘缄物’的东西,你应该知道如何让它认主的,是吗?” 天书沉默,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宋从心的话语。在非人之物看来,宿主已经做到了“未来正道魁首”该做的一切,她根本没必要牺牲到那种地步。 “求你了,天哥……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为了我自己……我怕,我怕自己迈不过这一坎,他们是因为相信我才……” 宋从心感到恐惧,和天书幻化出来的“被丢下魔窟”的心魔幻境不同,她恐惧的是背负他人的死。 在外门中连第一次杀鸡都要磨磨唧唧踌躇大半天的女孩,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就像被她紧握在手中、随时可能流逝的沙子。 “……前世,我朋友问过我一个名叫‘电车难题’的世纪性问题,一辆失控的电车驶来时,你握住了改变轨道的拉杆,两条轨道上分别是五个有罪但有家人的人和一个无罪但一无所有的人,你会做出什么选择?”宋从心扶着树痛苦地蹲下,如将要溺毙在水中的鸟儿,“我们讨论了很多,想了很多。我们傲慢地把生命放在天平上衡量。回家后,我难受了很久,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脑子被巨怪打了吗?我为什么要去碰那个杆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伸手,握住了那决定命运的拉杆。 “帮我,天哥。我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活下去的。”宋从心看着手中深蓝色的心脏,黑黝黝的眼瞳中似是燃起了明灭的火,“帮我——!” 天书沉默良久,终是无法拒绝宿主的请求。它悬空而起,泛着柔和金光的书页纷纷离开了书籍,拱卫环绕在宋从心的身侧。 其中一页飘至宋从心跟前,如落叶般缓缓飘落,落在那颗地脉山主之心上。 书页与心脏相触的刹那,灿烂而又柔和的光芒盈满了眼眶,那光芒如此明亮,却不会将人的眼睛刺伤。 直到光芒散去,一切重归平静,宋从心再次看去,便见一张烙印着地脉山主之心的书页悬浮在她的面前,上面的注解已经发生了改变。 [缄物:地脉山主之心(可认主) 箴言:山主,地脉之神。本是大山与土地的守护者,却因为一场笼罩尘世的阴谋而被剖出了唯一的血肉之心。 封存“镇魂”之咒言,灵效已失,仅剩这颗不停分泌大山血液的肉心。 你已经准备好接受它的一切了吗?接受它的祝福,接受它的怨恚;接受它的诅咒,接受它的新生。 小心,魂灵的命脉与大山相系,血脉的诅咒如影随形。 祂将臣服于你,祂将疯狂地追杀你。] 宋从心定定地看着天书列出的箴言,许久,她才闭上了眼睛,伸出手摁上了这张书页。 “咄”的一声,寂静的黑暗里仿佛有人张开弓矢,扯裂了一声空气爆裂之音。宋从心心脏瞬间收紧,随即感觉到了一阵难以忍耐、仿若附骨之疽般的冷意。有什么东西爬过了她的血管,途经她的经脉,最后一口咬住了她胸腔内的血肉之心。 宋从心瞳孔收缩,那种阴冷的感觉迅速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不知寒暑的仙骨竟生出了几分痛意。 [缄物“地脉山主之心”已认主。它将融于你的骨血,成为你的一部分生命。] [山主之祝:大山的子嗣,地脉的婴孩,你所在之处将受到神州大陆地脉之庇佑,草木葳蕤,万灵生光。] [山主之脉:你的躯体会产生一些变化,或许是好的,也或许是坏的。无论如何,这是你的选择。] [血脉之咒:如影随形的寒冷将附着于你的魂灵,可能永远没有解脱的一天。 “山主被剖出肉心的瞬间,只感到冷意。”——那位温柔的神灵或许会对你的遭遇感到一丝歉意。] [杀戮之咒:曾被山主之心镇压的魂灵将会不顾一切地追杀你,直到其中一方彻底死去。] 宋从心单膝跪倒在地,她攥紧自己的衣襟,疯狂地运转青莲心诀,才勉强压制下那灵魂深处蔓延上来的冷意。 在触碰到书页的瞬间,宋从心终于明白了缄物为何物——伴随着祝福与诅咒诞生的命运之物,承载着一段因果报业的灵宝。能让人一步登天,也能令人沉沦炼狱。文明的不幸与大幸,就好似仓颉创造出的文字,缄物也是如此。 好冷。宋从心缓缓吐气,她吐出的气息竟化为了白雾。 她再次抬头看向那封存着地脉山主之心的书页,那颗不停分泌大山血液的心脏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白色的枯枝环绕着深蓝的肉心,如一盏足以燃尽长夜的火炬。 [缄物:深林苍古之忆 箴言:一场笼罩尘世的阴谋,一颗腐朽糜烂的肉心。因一人的祈愿与觉悟,大山的神灵给予了红尘最后的回应。 “我想将这无尽的长夜点亮。”一位籍籍无名的无极道门外门弟子许下的愿望,唤醒了大山久远的回忆。 记忆没有形态,它最终以承载光明的姿态现于人世。 封存“启明”之咒言,以山主之血与众生愿力为燃料。点亮它之前,使用者必须想明白自己究竟想照亮什么。 “愿你不啻微芒,造炬成阳。萤火虽渺,万丈成光。”] 宋从心沉默无言地看着书页的注解,一时间觉得这件带来巨大不幸的缄物突然有了另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山主之血。”宋从心茫茫然地接过了火炬,福至心灵一般,宋从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从粟米珠中取出匕首给自己来了一刀。 掌心汩汩渗出了鲜红的血液,虽然不是蓝色的,却散发着一种莫名的异香。她的骨头与血液,都散发着山花与阳光的味道。 “果然。” 缄物给宋从心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但她眼下实在无心他顾。掬着一捧血倒在火炬之上,宋从心催生灵火,将火炬点亮。 她其实没有天书记载中的箴言说的那么伟大,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照亮什么,只是这个刮风下雨的夜晚实在太黑,太暗。 她举着火炬,朝着桐冠城走去。逆着狂风与大雨,宋从心手中的火光被风吹得摇摆不定。 …… 当那一点明光出现在战场上的瞬间,原本喧嚣嘈杂的战场立时陷入了仗马寒蝉般的死寂。 九婴庞大狰狞的蛇躯仍旧能轻而易举地碾碎蝼蚁、主宰世人心中的恐惧。与这无可匹敌的远古凶兽相比,风雨中的白衣少女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羸弱且远不可及。但是,当她出现的瞬间,众人被冷雨冻煞的肺腑竟有几分回暖之意。 没有人开口说话,但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天书一时间竟有些数不过来,那究竟是多少双饱含期翼的眼睛。 我在这里。宋从心神情平静,再次向前数步,举高了火炬。 九婴转动庞大的躯体,化蛟的蛇颅微微探出,似乎在嗅吸着空气中氤氲弥散的香气。 我在这里。宋从心转身,走了几步,随即迈步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小跑了起来。 感受着熟悉的血香逐渐远去,九婴被魔气侵蚀殆尽的魂灵再次暴-动,被镇压的怨恚如这世上最邪性最恶孽的火,染红了害兽暴虐疯狂的眼睛。 蛇颅俯冲而出,一声巨石碎裂、草木翻折的巨响,它如坍塌的山峦般夷平了少女方才的立足之地。身后传来压抑不住的尖叫,然而,白衣少女没有回头。她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九婴的俯冲,毫不犹豫地朝密林里扎去,远远的,只能看见她飘逸轻灵的白衣,如一片无处凭依的柳絮。 “宋道友——!”有人克制不住地发出了凄厉的哭喊,然而瓢泼大雨掩盖了所有人的声音。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怪蛇蠕动着庞大的躯体,如无穷无尽的暗影般朝少女汹涌而去。而少女高举火炬,背对着黑暗,奔赴着光明。:,, 26 【第26章】外门弟子 实际上,正如宋从心对天书保证的那样,她做出引走九婴的这个决定并非全然没有思考的鲁莽之举。 在与山主之心建立起联系之后,宋从心发现自己的感知范围扩大了许多,能够感知到的东西也发生了一些奇异的改变。那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她能感觉到大地与山川的地脉涌动,能感觉到生命在丝络般的网格中流淌。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那种神妙的感觉,就仿佛她的吐息便是森林的吐息,她的骨骼与血液融入了万灵的生气。她睁开眼,眼中所见便是森罗万象的死生轮转、命果因缘。 虽然那种诡异的视野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但庞大的信息量依旧让宋从心感到头痛欲裂。 不过,仅仅是这一瞬间,宋从心便发现了九婴的弱点。 先前桐冠城城墙上的炮火没有对九婴造成实际上的伤害,是因为九婴在与魔气炼化之后已经无限趋近于死亡了。计划二的悬崖落剑计划实际上并没有失败,他们的的确确是“杀死”了九婴。但那个密林中出现的戴着白色面具的纯白偶人不知做了什么,九婴的体内涌现出大量的魔气,改造了九婴残破的躯体,让九婴的战斗力恢复了巅峰期。并且,已经“死亡”的九婴不再畏惧任何来自肉-体上的穿透伤害。 桐冠城内最初打出的几轮炮火无法对九婴造成伤害便是这个原因,但城中弟子不知道九婴发生了何等变故,只以为九婴鳞甲的硬度超越了印有穿透符文的石炮弹药所拥有的威力。但是在宋从心“山主”的视野里,桐冠城最后一轮仓促打出的炮火,却对如今已经全然魔化的九婴造成了致命的伤害。九婴身上浑厚凝实已成固体的魔气竟被炮火轰出了几个窟窿,其中有魔气不停地散溢。 这个发现让宋从心瞬间意识到,九婴早已是强弩末矢,一旦那些魔气彻底溢散,这被幕后之人强行与魔气拧和在一起的远古凶兽也将彻底死去。 “哈。”这个发现让宋从心即便是在狼狈奔逃的过程中都忍不住惨笑出声,“天意!” 这实在是太过可笑了,那个算计了一切的幕后之人是否有预料到这个由众多不被他放在眼底的弱小弟子共同缔造的奇迹? 宋从心眼下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争取时间,直到御使九婴躯体的魔气彻底散去,或是直到应如是带回后援。 但是——宋从心从粟米珠中掏出自己积攒的丹药,大把大把地塞进自己的嘴里。 丹田经脉因过度充盈的灵气而隐隐作痛,四肢百骸因那附着于魂灵之上的寒意而不住地颤抖。宋从心眼眶微红,强忍着囫囵吞咽丹药后的干涩与作呕欲,不顾一切地牵引着九婴朝着远离桐冠城的北荒山深处而去。 天边乌云逐渐汇聚,厚重的云层间隐约有雷光闪耀,为这深沉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赋予了一丝危险的锋芒。 九婴庞大的蛇躯再次撵上了宋从心渺小的身影,俯冲而下的蛇颅扫塌了大片树木,在泥泞的林间犁出一道深深的沟渠。然而,九婴疯狂且无条理的攻势未能命中自己的目标。浮土扬起的烟尘中,宋从心踏着燕步高高飞起,腰肢如柳般向下一折,如归巢的燕子般轻盈落地。 正如宋从心先前判断的那般,渺小的人类想要战胜九婴无异于蚂蚁吞象,但九婴想要攻击一个渺小的人类也好比伸手去抓空中飘飞浮动的柳絮。 宋从心落地后片刻都不敢多停,再次提气朝前方飞去。她像一只被人逼入绝境还不被允许嚎啕的兔子般,通红的眼里似有一丝决绝的孤意。 归程队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宗门,更不知期间会发生什么变故,她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后援上!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幕后之人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她不能静待他人出招,这无异于坐以待毙! 她只能自救,她必须自救。她只能赌上自己的全部,试着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斩杀九婴! …… 另一边厢,在包括梁修与纳兰清辞在内的两百多名弟子千里奔袭赶回桐冠城时,只能看见坍塌破败的城墙、遍地狼藉的战场以及九婴隐于夜色、逐渐远去的身影。他们以为自己迟来了一步,骇得肝胆俱裂,却不想冲进了城内,只看见塌陷了大半的要塞以及十数名伤重的弟子。 城池内的凡人将士们被保护得很好,仅存的几名弟子伤的伤,昏的昏。但将士们愣是一个没少地全被关在飞行法器内,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 鹤吟率领的医疗组一来就接手了这些倒霉的伤员,梁修扶起一位被碎石砸得头破血流但还勉强维持着神智的弟子,语气焦急地道:“其他人呢?其他人都去哪了?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九婴为何突然转向离开了?” 那名被问话的弟子意识昏沉,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能断断续续地道:“其他人,带着石炮……除魔火符礌石炮……追出去了。九婴毁了十几辆炮车……但还有几辆幸存。齐道友说……不能让宋道友一个人。对、对了,宋道友,宋道友她——” “宋道友独自一人引走了九婴。”一位在鹤吟的治疗下将将醒来的弟子接话,喉咙却像被塞了一团棉花般哽塞难咽,“我们手里已经没有飞行法器了,仅剩的唯一一架飞行法器被用来保护凡人。其他人都推着礌石炮追上去了,我们试过了,纹有除魔火符的礌石炮是唯一能对九婴造成伤害的。九婴实力突然暴涨,且不知为何不再畏惧穿透符文的伤害。护城大阵碎了,我们险些护不住其他人。” “那个时候……是、是宋道友突然出现,引开了九婴。齐道友带着人追上去了,但九婴和宋道友的速度太快,可能来不及了……” 守城弟子的话音未落,先锋队与陷落队的弟子们便已哗然一片。梁修、纳兰清辞以及控场组的几名弟子毫不犹豫地冲出了桐冠城,朝着九婴离去的方向追去。其他弟子一时间也仿佛失去了主心骨般,乱成了一锅粥。 “安静!”正在为众弟子疗伤的鹤吟低喝一声,她抬头,眼中冷然一片,“宋道友并非鲁莽冒进之人,她必定是心里有底,才会这么做的!” 鹤吟负责率领后勤队至今,几乎所有参战的弟子都接受过她的辅助与疗愈。她强大到几乎不曾断连的续航能力与稳定及时的治疗早已为她赢得了口碑与威望。听见她这么说,原本有些慌乱的弟子们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鹤吟缓缓吐出一口气:“现在,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先与城中人接洽,尽快将堤防重新建立起来。万一九婴卷土重来,我等还有一战之力。” “按照行程推算,归程队已经快要回到宗门了。诸位,我们还没有输。” “不要辜负宋道友为我们争取的时间!”鹤吟嗓音早已喑哑,却还竭力喊道,“只要还有余力,我们便战至最后一刻!” 众弟子心神一震,大声回应道:“是!” …… 神州大陆中原版图,云州。 应如是看着眼前这双满含憎怒与不敢置信的眼瞳,秀气的眉梢微微一挑,面若好女的容颜便漫上了几分戏谑与轻慢:“真可惜~看来被宋道友信任的人是我啊。怎么?拿到一份错误的路线地图便想让人暗中围剿我们?拜托,这里已经不是能被你们一手遮天的幽州了。” 应如是的手往后一抽,似鞭子又似铁链的判官笔笔头便缓缓地自修士的血肉之躯中抽出,被强行废掉丹田灵府的中年修士惨叫着、哀嚎着,可面目阴柔的少年却无动于衷。他面不改色地废掉了中年修士的四肢,卸了他的下颚,手中染血的判官笔转了转,星月般的银光一闪而逝。 “少宗主。”无极道门分宗的长老凌云而来,无需器物便可御气于空,这是一位至少已到炼气化神之境的金丹修士。 “敌方战意不高,见局势不对便全数撤离,使用的术法十分诡谲,我等没能把人留下。”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应如是皱了皱眉,“本是想来个瓮中捉鳖,多拿几手人证,事后也好抓出幕后黑手。看来这一局的水实在够深,眼下就剩这么一个废物。就算被我锁了魂,想魂飞魄散都难,但想来幕后之人也不会让这种喽啰知道太多事。” “少宗主可是仍要上主宗?” “嗯,毕竟答应宋道友了。”应如是神情平静,让分宗长老将同行的其余弟子全部带走,他疑心其中仍有内鬼,“帮我递交分宗令。” 惯来喜爱洁净到了近乎严苛地步的应如是罕见地没去打理自己的仪容。 他片刻不停,浑身是血地登上了九宸山,向内门弟子递交了非紧急事态不可动用的分宗令,求见主宗的持剑长老。 然而,当他被内门弟子引入长老内殿,却发现等待在那里的不仅是持剑长老,还有另外一人。 性情乖僻的应如是看见那人的瞬间,顿时敛去了面上的轻佻之色,他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 下一刻,不等应如是开口-交代外门大比的变故,上座那冷若寒川、宛若坚城般的男人便出声问道:“幽州发生了何事?” 应如是不敢隐瞒,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尽数相告。言简意赅,无半句废话。 伴随着应如是的诉说,位于上座旁侧的持剑长老面色越发难看,待得应如是阐述完毕,持剑长老立时起身作揖,道:“师兄,此事是我看顾不利。我这便前往幽州——” “不,你留守山门。”男人站起身,自台阶之上拾级而下。 这世间再没有人如他这般,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同一柄悬挂山河之上的无上名剑,凌然无匹,却敛而不发。 “我亲自去一趟。”:,, 28 【第28章】外门弟子 白衣染血的少女落入江流,奔腾不息的浩浩江水仿佛要涤尽她身上的血污与尘垢。 千里之路转瞬即至,被一路裹挟而来、尚未回神便被随手放在河岸上的应如是连忙回头,便看见那位此世最为殊胜清贵之人淌进了江中,握住了即将被江水带走的少女的手。应如是知道这位大人的修为早已到了返璞归真之境,尘世之水本不该污浊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但那位的衣袂的确浸入了浩荡的江水里。 白衣少女被人轻托着后脊,从冰冷的江水中带离。她惨白如纸的面容破水而出的瞬间,飞奔上前的几名弟子都露出了悚然而又错愕的神情。原因无他,宋从心此时的面色看上去着实有些让人害怕。她稠艳如墨的长发地披散在身后,黑的越黑,白的越白,更衬得那张脸庞毫无人色,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般。 共同经历了桐冠城九婴之难的弟子们看着仿佛永远从容不迫的宋道友这般模样,只觉得心尖被指甲掐了一下,痛得险些掉下泪来。 “长、长老……”有弟子认出了应如是,却没注意到眼前之人衣摆处剑徽的数量,还以为是某位宗门的长老,“宋道友她……还好吗?” “临阵强行突破至心动期,服用了大量聚气的丹药,损耗很大。若是往后不好生疗养,只怕会伤及根底。”横抱着少女的男子回过身,其人分明默默,众人却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了寒芒出鞘的锋利,“先寻一处地让她好生休整,尔等且将此间之事一一道来。” 男子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了许多喧嚣嘈杂的脚步声、重物压过灌木的枝折声,还有一人骂骂咧咧、毫不掩盖嗓门的咆哮:“他奶奶个熊的,老子跟这狗娘养的玩意儿拼了!欺负人是吧?!发疯是吧!就算你棺材板儿里打挺你都要给老子老老实实地躺平回去!” 一连串粗俗无比的谩骂,让提前赶到的控场组瞬间沉默不语。 已经认出青梅竹马声音的纳兰清辞一拍额头,窘迫无比地捂着脸,不敢抬头去看“长老”的面色。 只见不远处,一大群推着强弩车与炮车的仙家弟子灰头土脸地从灌木丛中冒了出来,他们甚至没有发现站在临江河畔上的人。他们眼中只有九婴的尸身,看见九婴伏倒在地,他们毫不犹豫地连开数炮,震得大地一阵战栗。 见九婴纹丝不动,似是已经伏诛,这些弟子竟然还没有放弃。只听见整齐划一的“噌”的一声,众弟子不约而同地拔出了自己手中的利器,一个个眼底含煞地冲上前,对着九婴的尸体便是一阵乱劈。 “你爹的,叫你闹,叫你闹!死了还能活过来!汝娘也!” “除魔符、净灵符、业火符……混账玩意儿,给我早死早超度!” “宋道友——呜哇,宋道友……呜哇哇……宋道友啊……” 人人神情癫狂,或是怒火中烧,或是满脸悲愤,也有人嚎啕大哭,哀悼着眼下并没有死的可怜的宋道友……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发泄着自己的恐惧、后怕、惊怒。比起终于战胜九婴的喜悦,所有人都沉浸在“已经有人为此牺牲”的悲怒之中。 战争这种东西,守不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那便都是输。 看着眼前群魔乱舞、宛如所有人都得了失心疯的一幕,控场组的成员围着“长老”以及“不幸牺牲的宋道友”,瞠目结舌,不敢妄动一步。 直到一位抹着眼泪、确定九婴已经彻底死透的医修退了下来,想去河边打理自己狼狈的形容时。她一抬眼便看见了控场组的弟子们满脸错愕的神情,还有站在一旁、眉头拧得死死的应如是。 对于应如是,这位医修弟子是有印象的,想到这是归程队的领队,可惜最终迟来了一步,那医修弟子便觉得心头一堵。再加上应如是此时脸上那写满“这些人是不是有病啊”的不耐烦的表情,简直是在这些心神不稳的弟子心上燃了一把燎原的火。 可恨!为什么你迟来了一步!还摆着一副看笑话的姿态,轻贱宋道友的生死! 那医修弟子怒发冲冠,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是个没有多少实战能力、甚至比应如是低了一个小境界的医修。她直直地朝着应如是冲了过去,那表情,那模样,愣是唬得脾性乖张的应如是倒退三步,几疑对方是想一脚把自己踢进河里。 那医修弟子的确是这么想的,然而她刚跑到近前,还没付诸行动,一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忽而从侧方探出,轻轻地点在她的眉宇之间。 “静心。” 那话语低沉、冷肃,如覆了皑皑白雪的山峰。简简单单的两字甫一入耳,医修弟子便觉得心口淤堵的一口气骤然消散,令她心神一松。 长达一天一夜的死生交战,那些淤积在心头的惊惧、愤怒、害怕与焦虑都在此刻化作烟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悲伤与无尽的自苦。 医修弟子惨然落泪,哽咽得语不成声。原本还觉得她癫狂的应如是看着她乱糟糟的鬓发与满是烟灰与血迹的脸颊,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他的确是没有留在此地,与这些弟子同生共死。一群蝼蚁拧和在一起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做什么都是垂死挣扎的无用之举。他是这么想的,所以便遵从了自己一贯的行事准则,明哲保身,以图今后。他知道这很自私,但自私总比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蠢货要好。 应如是没有想到,一群不过炼精化气之境的弟子竟然当真生生磋磨死了九婴,甚至听他们哭喊宋道友的话语,此战竟无一人折戟。 为何如此确定?应如是也不知道。大抵他心里也很清楚,宋道友是那种只要自己还没倒下、就不会让他人平白送命的人吧。 “别哭了……”应如是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宋道友没事,只是临阵突破,损耗过度,需要好生调养罢了……” 那医修弟子原本正哭得声泪俱下,听见这话,却是猛一抬头,失声道:“宋道友没事?!” 历经一夜作战,交流尽数靠吼,所有人的嗓音都已然喑哑。但不知为何,医修弟子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竟打碎了喧嚣与嘈杂,清晰无比地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一时间,所有弟子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扫来,终于有人发现了单手抱着一白衣少女、令其面容埋在自己肩膀上的男子。 平心而论,众弟子会忽略此人,着实是有些不该。但是直到所有人的目光凝望而去,众人才恍然惊觉,这里竟然有一位这般清贵殊胜的存在。 男子见众人的目光望来,神情却是如故。他一手抱着宋从心,另一只手伸向梁修尚未收回的剑,曲指一弹。 “铮——”的一声,清越空明的剑鸣声唤回了所有人的神智,众弟子只觉得眉心一凉,心中郁气尽散。直到情绪平复之后,众弟子面面相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们尴尬得无地自容,连忙慌乱地整理自己的仪容,整列好队伍,走到男子近前来。 “惊怖乱神,心魔易生。尔等抱元守一,以净灵台。” 修真问道之人常游太虚,修得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然而,也正是因此,修真问道者一旦失控,便比寻常人更容易生出戾气。 心魔便自此而来。 男子并不介意众弟子的失态,他的风采与气度分明举世罕有,可他给人的感觉却相当平淡。就好比一座壮丽巍峨的山,一片万里澄清的天穹,一旦注意到了,便必定会为其威仪所慑,但若无心他顾,他便只是寻常。 若非修为高深到一定境界,否则如何能做到这般发乎自然、行止空明的地步? 有弟子心思转得比较快,一边在心里思索无极道门诸多大能修士的名号,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这名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然而,某位弟子打量的目光落在男子衣摆处的剑徽上,眼神顿时便直了。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单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拜见无极主殿明尘仙上!” 这一声高喊,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还神色懵懂的弟子们面色惊变,就连控场组的弟子也不例外。他们纷纷躬身准备下跪行礼,却见男子忽一拂袖,一阵柔风以平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们卷起,像摆放一块块糕点般将他们扶正在了草坪上。 “不必跪。我不喜。”男子,也便是如今仙界公认的魁首,正道第一仙门的掌门人明尘上仙阻止了众弟子的行礼,他仍旧保持着单手抱着一人的姿态,转身直面九婴的尸身。只见明尘上仙随手一挥,九婴庞大的蛇躯便如薄烟消散,地上仅留下一大滩污臭的血迹与雷劫残留的枯焦,“先寻一处地方修整。九婴残躯我暂且收起。具体发生了什么,之后再一一道来。” 明尘上仙在此,众弟子便心知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当热血翻涌的激烈与愠怒平息下来之后,劫后余生的后怕与惶恐便袭上心头。 众弟子抹了一把脸,强行摁捺住几欲垂泪的心酸,他们转身正要收拾一下满地的狼藉,却忽而听见一声压抑的低呼。 众人回头,便见最先喊话的医修弟子双手捂嘴,眼睛死死地盯着明尘上仙护在怀中的少女。 只见宋从心一手下垂,耷拉在身体外侧,虚拢的五指指隙间,正有点点滴滴的鲜血落下。大抵是最后的全力一剑撕裂了先前自己划开的伤口,殷红的血珠自惨白的指尖滚落,如血玉雕琢而成的珠子般零落于尘土。 被雷劫化作焦枯、又被九婴死后溢散的魔气所浸染的土地,竟自鲜血滴落的地方,萌出了一片巴掌大的绿意。一朵小小的、唤不出名字的野花正随着临江拂来的风,轻柔地摇曳。 那满地焦枯、遍地血迹,却有那么一丝倔强的绿意,偏要在这荒芜峥嵘的死地之上生根发芽。 然而,更为恐怖的是紧闭双眼、气若游丝的少女。她的指尖、两鬓、脖颈之处也好似这片被魔气侵染的土地,滴翠欲流的绿意在她的皮肤下蔓延,攀爬,顺着血管一点点地向上。那仿佛藤蔓般的纹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覆盖了少女的大半张面孔。她的血滴落在地上,源源不断地渲染出绿意与花,地上的草茎越长越高,迎风招展,摇曳着,生长着……似是一双双朝天伸出的手,想要拽住她,将她拉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灿烂馥郁、宛若山花的血香,与那瓶交付到众人手上的深蓝色的血,以及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少女点亮的火炬弥散开来的气息一模一样。这一下,即便是再如何浑噩懵懂的人都明白了过来,宋从心能引走九婴,必然付出了什么代价。 人,成了一颗发芽的种籽。而现在,大山想要带走她。 “……回程。”明尘上仙看着少女脸上蔓延的纹路,抬起一只手将其覆住,掌中隐现灵光。在明尘上仙的压制下,少女木化的过程有所减缓,可她垂落而下的指尖依旧出现了树木年轮的模样,“尽快。” 回程的路上,众弟子没有言语,尽皆缄默。历经一天一夜的苦战,他们的精气神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是疲惫,却仿佛有暗火在烧。 抵达桐冠城之时,众弟子远远地看着由另一批弟子与将士们勉强搭筑起来的城墙。百感交集之下,终是有人禁不住心中的淤积的酸楚,他抱头蹲下,仪态全无地痛哭失声。只是他嗓音早已嘶哑,扯着嗓子也不过挤出一串破碎含混的嘶喊。他胸腔剧烈起伏,喉间似要刮出血沫一样。 天地苍茫,江水浩荡。 即便当真身微如蝼蚁、命贱如蚍蜉,那又怎样? 他们的薪火会一手一手地传承,人不绝而义长存。这十死无生、遍地荆棘的天途,终究还是被他们跨过去了。:,, 29 【第29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睁开眼时,竟不知道今夕何夕,甚至险些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记了。 宋从心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的她躺在青山绿水之间门,身下本该坚实的大地不知为何化作了葱郁柔和的流水,乘载着她的身躯上下沉浮。她分明没有睁开眼睛,眼前却似乎“看”见了无数色彩奔涌的潮汐。它们似乎拥有生命,或是如一阵风般在林间门呼哨而过,或是如静谧的岁月般安静地流淌。更有甚者,化作飞鸟、化作野兔、化作一朵零落的花儿,环绕在她身侧,轻吻她的指尖与脸颊。 红的蓝的,黄的白的……色彩汇聚而成的溪流不停地冲刷着她的躯体。她觉得有些冷,就像冬日的薄雪盖在了她的身上;她觉得心有些空,仿佛独自一人度过了千百年的时光;她感觉自己的骨骼与四肢在流水中慢慢融化——嗯,不对,四肢是什么? 不行啊,好冷,想去晒晒太阳。宋从心心想,她勉力支撑起身躯,想要从地上“站起”。谁知这一撑,她竟感到了一种诡异的痛楚,仿佛浑身皮肉都被拉扯了一下。她低头,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该看见一双肉色的、有五根枝节的某种事物。可是她没有。 她看见了根须。 她看见密密麻麻的根须,把她与大地连接在一起。血红与青绿交织的根须,就像刚从母体脱出的动物的幼崽与母亲牵连的那根脐带。 极其诡异的,宋从心看见这些根须的第一瞬间门,脑海中浮现的想法居然是“妈耶,这多少有点可怕”。但很快她又觉得,奇怪,这很正常啊。 虽然这很正常,但宋从心还是想要晒太阳。她忍着疼把根须从土地中拔起,挠了挠头,感觉自己像一棵会走路的树。但她刚冒出这个想法,她的识海又很快变得混沌了起来。树为什么不可以走路?会走路的树又哪里奇怪?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沉思,但很快,寒冷让她放弃继续思考了。 我太冷了,我要去晒太阳。宋从心执着地想。没有人能阻止我去晒太阳。 宋从心的这个念头不过是在心上一闪而过,谁知,前方却突然如她所愿地亮起了金红色的光芒。宋从心知道,金红是太阳的颜色,大地虽然也有金与红,但那颜色里总是掺杂着不太纯粹的土黄。她逆着流水,朝着散发着光芒的方向走去。她身上的根须在流水中生长,蔓延,不停地摇摆着、生长着,试图抓住两岸的土地。就像将要离家的游子,频频回首,舍不得自己的故乡。 终于,宋从心艰难无比地迈入了天光当中,霎时,那些五颜六色的水流与仿若活物般的根须都在光芒的照耀下一点点地消退。宋从心以为那“阳光”要将烤化,谁知那照耀着她的光芒上下浮动了一下,忽而从高处降下,落在了她的手上。 ……手?宋从心有些茫然地低头,她看见了五根肉色的手指,下意识地翻转手掌、张拢了一下。 随着认知的逐渐回归,宋从心浑浑噩噩的识海也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看着被自己捧在手中的事物,她记得……这东西应该叫“书”? “宋道友!” 就在宋从心还在纠结“树为什么会有手”、“太阳变成了一本书”这样的难题时,一声气喘吁吁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考。随即,她后背一重,有人从她身后环抱了上来,双手交织在她身前,拥得很紧,好像害怕她跑了一样。 宋从心微微偏首,脸上满是木化后青绿色的纹路。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秋水无尘,淡漠而清冷。 “你是谁?”她问,脱口而出的声音却极其诡异。仿佛是宋从心自己的声音又另外融入了风与流水、鸟雀与野兽、草木与石窟、岩层挤压裂变、小芽破土而出……那些森罗万象、有形或无形之物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甫一入耳,鹤吟当即便觉得天旋地转,喉间门涌出一股甜腥。她在心中疯狂地默背心经口诀,以此抵御直面地脉之声这等凡人不可视听之物带来的灵魂冲击。鹤吟没有想到,仅仅只是聆听,她便有些经受不住。她一时间门竟有些难以想象宋道友到底是如何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门。 鹤吟不得不承认,在看见宋道友那双不曾改变的眼睛时,她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如果连眼睛都变了……恐怕就,真的没救了。 “我是鹤吟,是与宋道友一同参加无极道门外门大比的弟子。”鹤吟紧紧地抓着宋从心的手,语速飞快地道,“你现在不认识我。请你不要说话,先跟我走。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比如,你叫‘宋从心’,乃融合期后阶……不,现在已经是心动期初阶的修士。我们一起参加了大比……” 鹤吟一边说,一边拽着宋从心小跑了起来。几乎就在她们跑动的瞬间门,原本安静流淌的各种颜色突然躁动了起来。它们化作奔涌的海浪,伸展出无数肉芽般幼嫩的“小手”朝着宋从心与鹤吟抓去,那场景既诡异,又恐怖。宋从心倒是还回头张望,鹤吟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眼见着即将被“河流”追上,鹤吟突然冷汗津津地抬头,朝天空大喊道:“上仙!我找到她了,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鹤吟话音刚落,宋从心正好奇地仰头想知道她在跟谁说话,却冷不丁地,感受到了一阵刮面而来的利风。 高天刮来的狂风如倾泻的山洪,穿过宋从心与鹤吟,凶猛无比地与她们身后的“河流”相撞。宋从心汗毛倒竖,头皮发麻,因为她看见了,她看见“河流”被那股可怕的风瞬间门切裂为无数的碎块。水本来是不该被切断的,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它们被切断了。 宋从心的意识再次浑浊,然而看着有些体弱的鹤吟忽而将她拦腰抱住,展开身法猛然朝前冲去。她步法宛如鬼魅,快得几乎只在空中拉扯出一道残影。宋从心还没来得及回神,便被鹤吟带着,冲进了一扇突兀出现在这片空间门中的大门。 宋从心感觉到自己在下坠,身体轻飘飘的,好似被风温柔地托载着。最后,她安全而又平稳地落入一处云朵般绵软的地方。 宋从心茫然,她听见两个声音在说话。 “……这样,暂时就……但是从今往后,必须要稳固她的神魂,必须让她认可自己‘人’的身份,如若不然……” “辛苦了。不愧是即墨‘巫医’最正统的传人。” “您说笑了……我学艺不精,游历在外,不得提及家族之名……此番实乃迫不得已,还请上仙替我掩盖一一……” 宋从心睁开眼,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之声,仿佛有谁注意到她睁开了眼,走到了她的身边。 “神魂已归,肉-身的同化何时才能消退?”一个低沉的男声平静地问询着,宋从心感觉自己没什么知觉的手被人拿了起来。 “要看宋道友自己……宋道友这种情况,比起诅咒,更像是得到了一种传承。所以比一般的解咒更为麻烦,因为传承并不是邪祟之物。”另一个少女的声音低声阐述着,嗓音有些沙哑,“地脉的传承十分罕见,若是我的感知没有出差错,这份传承应该是‘百物’、‘山主’或者‘社稷神’中的一个。但您知道的,从古至今,地祇之位要么传承于妖,要么传承于灵。传承给人类的,实在闻所未闻,没有任何先例……” “应当是‘山主’。”那个男人放下了她的手,“若是‘山主’,她是否会被北荒山绑住?” “不会。”少女说这话倒是十分肯定,“地祇会被天生的职责所束缚,走不出孕育自己的那片领土。但宋道友得到的是血脉的传承,而不是‘神位’的传承。所以在这之后百年,北荒山应该会逐渐孕育出下一位山主。不过这样一来……宋道友往后会变成怎样,我实在不知……” “足够了。”男子的声音更沉几许,“只要还活着,便仍有希望。没有被同化成非人的存在,总会有办法的。” 少女沉默了许久,好一会儿,她才含糊地“嗯”了一声,哽咽声几乎要从喉中漏出。 宋从心的意识渐渐回笼,还没想起一切,她便先一步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你们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不想给我听的啊?我好像不小心听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我不擅长说谎和装傻,你们可快饶了我吧。 宋从心的眼睛看不见,只能继续面无表情地躺着装字面意思上的“木头人”。她同样对自己意识的恢复速度感到十分震惊,毕竟按照鹤吟、哦,据说全名叫“即墨鹤吟”的女弟子所言,她最快也要五日才能逐渐恢复意识。 但是宋从心几乎是在离开那个诡异幻境后的几个呼吸间门便恢复了记忆与理智,她一边内心崩溃,一边疯狂地在识海中戳天书。 “天哥啊!是你,是你对不对!刚刚幻境里变成太阳骗我出来的肯定是你!” “救命,我怎么这么快就恢复了。我就不能晕着吗?呕……太恶心了!” “天爷啊——!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鸡皮疙瘩,救命,鸡皮疙瘩……我刚刚浑身上下都在长根须吗?!” 记忆回笼的那一刻,宋从心几乎是瞬间门就崩溃了。她的承受能力在先前的诡异“梦境”中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几乎是立时便提拔到了原本的宋从心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宋从心觉得,难受的不是崩溃,而是人要清醒地看着自己崩溃。她无法动弹,浑身都没有知觉,但她的神魂几乎是瞬间门便冲进了自己的识海,抱着天书竭嘶底里地嚎啕痛哭。 太恐怖了!太恶心了!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我以为跳进怪蛇的血盆大口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这只是她的底线,还不是这个世界的极限啊! 宋从心在识海中发疯尖叫,天书看着宿主“为人的认知”在这种恐怖的精神攻击之下节节攀升,一时间门保持了难得可贵的沉默。 嗯,只要宿主不想又变成那副样子……那她这辈子一定都会坚信自己是“人类”的。 而在天书看着自己的宿主满识海地乱滚之时,外界,暂时驻扎在桐冠城内修整的仙门弟子神情都不算轻松,因为他们收到了一条通报。 桐冠城真正的主人,咸临国皇太女宣白凤公主,即将抵达于此。:,, 30 【第30章】外门弟子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这是大部分人对宣白凤公主的第一印象。 那是大战后的某一天清晨,天边晨光熹微,林野间氤氲的白雾还未散去。负责守城的仙家弟子便敏锐地感觉到了十数里外万马奔腾的行军声。不等这名弟子出声告知一同守城的将士,便见远方天光稀薄的天幕忽而炸开了一轮焰火。 守城的将士一夜未眠,分明已经疲惫到了极致,然而在看见这轮焰火的瞬间,他们依旧神情一振,大喊道:“大军已至,开城门!” 守门将士洪亮的嗓音在桐冠城上空远远地传开,不远处的哨塔敲响了青铜钟。顿时,浑厚洪亮的钟声惊醒了蒙于晨曦中的城。 正在城主府内修整调息、打坐疗养的仙门弟子也听见了这不同寻常的钟声。能在各大宗门中杀出重围、登上九宸山参与正道第一仙门外门大比的弟子都是天资出众之辈。因此虽然他们在修真界中已经算得上是中坚战力,但介于无极道门的弟子招收要求是骨龄不过而立,所以这里其中大半弟子都是稚气未退的少年人。听见外头的动静,他们摁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纷纷从房间内走出,或是从窗口探出一个头来,到处张望不停。 “哇,快看——!”有人指着远处,低喊道。 众人循着发声的方向望去,仰仗着修真者敏锐的五感,他们清楚地看见城中百姓紧闭的门扉忽而打开,整齐划一,让人几乎能听见空气中传来的、错觉般的“吱嘎”声响。平民百姓们呼朋唤友地从家中走出,或是搀扶着老人,或是抱着年纪尚幼的孩子,先是三两成群,而后汇聚成流,最终以一种宛若朝圣般的姿态,整齐有序地朝着城门进发。 仙家弟子驻守桐冠城的时间不长,他们只见过桐冠城深夜时分的寂静与大战后的冷清,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了这座城市“活”过来的模样。 城主府的所在地正对着城门,当那一身银质轻甲、马尾高束的女将率领大军入城之时,平民百姓秩序井然地分立在驰道的两侧。守城的士兵仅仅只是展开双臂拉开了一条虚设的防线,然而平民百姓们都适时地停驻了脚步,没有因为人潮拥挤而妨碍了大军行进的脚步。 好奇张望的仙家弟子们看着大军入城,不由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先前说桐冠城全民皆兵,城规便是军令,治民便如御兵,我还不太信。” “治理城池的人的确是有一手啊。” “穿银甲骑白马的便是宣白凤公主吧?好高。这些天净听桐冠城的子民们念叨自己的公主了,我耳朵都快起茧了。” 仙家弟子们说话没有坏心,自然便没有控制自己的音量。城主府内被安排过来轮值守卫的士兵听见这话,虽然依旧站得青松般笔挺,但眼角还是克制不住地微微一抽。真是大哥不笑二哥,螺蛳不笑蚌壳,明明是这些仙长们整天念叨着“宋道友”、“宋道友”的,他们迫不得已才想出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再说了,公主殿下确实是一位令人爱戴的君主啊。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大军便已经入城。咸临队的军旗是墨绿底色、镶黑边的,旗上绣着“宣”字,其起源便是曾与开国皇帝南征北战的“宣家军”。除此以外,皇太女所掌管的军队还会挂白底金边的“凤”字旗,白凤旗便是宣白凤公主私兵的标志。 最前头的女将骑着一匹纯白无一丝杂毛的骏马,身后的军队即便奔波多日、风尘仆仆,也仍旧军纪俨然,不见半分松懈之色。大军尽数归城,守城的将士与官吏们这才迎上,在大公主勒马而停的关头险险地停下。 距离有些远了,实在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话。众人只见银甲女将纵身下马,身手利落,堪称潇洒。 站在官吏队伍最前头的,是披着水红色披风、一身精致绣衣的谢军师,她看着银甲女将大步朝自己走来,笑得温柔好看。 银甲女将在她面前站定,发出了一阵似是磨牙的声响,随即低声臭骂道:“本宫回头再收拾你。” 谢秀衣眨了眨眼,满脸都是小孩惹祸后的天真、无辜、乖巧。 女将一边暗骂一边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出乎众仙家弟子的预料,这位名满咸临的宣白凤公主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般风华绝代、容色出挑。这位皇太女年纪已经不小了,约莫三十来岁,眼尾已有淡淡的细纹。古铜色的皮肤,加上常年征战在外,风吹雨打,人便显得有些过于精瘦、粗糙。只见她甩了甩汗湿的鬓发,似是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一般,猛然抬眼扫来,那一眼,目光如炬,似有寒芒迸发。 虽然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但仙家弟子们却反而对这样的公主生出了几分好感。他们大约明白,为何这位公主会饱受子民们的爱戴了。 宣白凤公主望了望城主府的方向,下令让将士们自去修整,自己便一手抱着头盔,大步流星地朝着城主府而去了。她雷厉风行,步伐迈得很大,以至于身后的官吏不得不跟着小跑了起来。谢秀衣也跟在大公主的身旁,然而她天生体弱,跑没几步便开始气喘。原本正满心火急火燎的大公主斜了她一眼,虽然没说什么,但步子却是慢了下来。住在高处的仙家弟子们便看见这一支队伍如行进的蚁群,径自进了城主府。 尽管众仙家弟子都对宣白凤大公主的观感不错,但稍微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明白,九婴之事还远远没完,后续还有得扯皮了。 “也不知道宋道友怎么样了。” 这段时间,宋从心一直都在城主府最深处的房间内没有出来。虽然当天看见的情况相当不妙,但因为正道魁首明尘上仙在此,而后鹤吟回来后又说宋道友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众弟子便也就放下了心来,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讨论,宋道友回归山门后会拜入谁人门下。 解决了九婴这等堪称灾害的危难,原本紧绷如弦的弟子们不由得都松懈了下来。除了一部分弟子连夜书信送回家族,请求族中彻底调查此事,另外一部分俗缘已尽的弟子则无所事事,享受着难得的安宁。至于那些勾心斗角、政治纠纷,那是大人物才应该烦恼的事。 另一边厢,宣白凤大公主的确觉得很烦恼。她没想到自己出征在外,老家差点被抄也就算了,居然还引来了正道魁首这等招惹不起的存在。 宣白凤大公主甫一回城,顾不得打理自己的仪容,更来不及好生休憩。踏入城主府的第一时间,她便马不停蹄地拜访了明尘上仙的居所。 让宣白凤公主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虽然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正道魁首所拥有的地位与名望都高到令人难以望其项背,但这些天过去,这位堪称此世最为殊胜的大人物竟然没嫌弃凡尘的府邸简陋不便。以这位的修为,他明明可以随手招来小洞天,或是平地建起一座仙邸,但对方没有这么做。他反而是让其他仙家弟子都遵从安排地居住在城内,没有刻意在人前显圣,也没有处处昭显仙凡的不同。 然而,宣白凤大公主不会这么天真的就相信这位正道魁首是平易近人、极好说话的长辈。她面上强自镇定,实则心中苦笑。她自认已经走过了小半辈子,称得上是千帆过尽。然而她很清楚,恐怕自己活在这世上的年岁,还不及这位大人的一个零头。 她真的没有把握去与这样的一位大人物谈判。 站在房门外等待通报之时,宣白凤大公主正了正衣冠。为了国家,为了子民,有些事她不得不做,有些话她不得不说。 宣白凤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敲了敲门。 “请进。” 门内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少年音,让宣白凤微微一怔。她推门而入,便看见一名身着青衣的少年和一名白衣少女站在厅中,通往内室的竹帘被人放下,看不见其中的景象。那少年听见了开门声,转身回望,行了一个仙门的子午诀,道:“咸临白凤公主,在下乃无极道门分宗清宇玄门之少宗,暂无道号,名应如是。关于桐冠城魔患一事,由我与鹤吟师妹代上宗主殿明尘掌门向您阐述前因后果。” 白衣少女鹤吟也上前一步,与应如是齐肩,行礼:“在下无极道门附属宗门明见阁弟子,鹤吟。在下是少数全程参与了祓除九婴计划的弟子。” 原来不是与上宗主殿直接谈判。宣白凤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宣白凤很明白,自己与明尘上仙之间的地位悬殊,对方让无极道门分宗的少宗主与另一名板上钉钉进入内门的弟子来与自己谈判,已经是十分看重她的表现了。毕竟如果双方地位差距太大,所有的筹码不等,那这场谈判本身便是不公正的。再则,宣白凤也没法想象高高在上的云上人会和她揪扯这些鸡毛蒜皮的利益纠纷。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的确符合情理。毕竟咸临国虽然占据了幽州大半的国土,但在神州广袤无垠的大地上,终究只是无数国度中的一个。明尘上仙身为正道魁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注定只会是更高更远的天空。他守护的不是某一个国家、某一些人,而是更为辽阔的神州疆域,更为广泛的“人”的群体。想到这,宣白凤心中的最后一点失落便也平复了。 “有劳二位了。”宣白凤抱拳作揖,顺势入座。 宣白凤当然注意到了内室放下的竹帘以及屏风,显然内室还有人在。不过宣白凤不觉得明尘上仙会在里面,毕竟云上人哪会耐烦听凡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呢? 此时,内室。 宣白凤并不知道,那个真正不想听各方势力博弈以及人心阴私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一旁檀木椅上、正摁着她脉搏给她输送灵力的孤高云上之人,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宋从心如果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她一定要仰天长啸,发出源自内心的呼喊:“你们不要觉得我意识不清醒就可以什么都往外倒啊!这短短三天,我真的知道了太多外门弟子不该知道的东西了啊!” 然而,宋从心并不能说话,她只能心惊胆颤地听着应如是和宣白凤公主互相恭维了几句,随即单刀直入,奔向正题。 “本宫十分感谢诸位仙长在此次魔患事件中的鼎力相助。桐冠城能无一人身死,灾厄得以平复,皆是诸位齐心协力、倾尽力量与智谋的成果。” “诸位都是明白人,那本宫便也不拐弯抹角。关于九婴魔患之事,咸临国希望能与上宗情报共享,并切身参与进此次的调查之中。”:,, 31 【第31章】外门弟子 宣白凤提出的要求,是相当逾距并且过火的。 因为根据人间界与仙界共同签订的《天景百条》之约,仙门弟子不可插手凡尘政事,不可干涉皇朝更迭。与之相对的,人间界实际也不应该插手仙魔之事。虽然这次九婴之灾不幸波及了桐冠城,但根据条约,这个案件的后续调查应该全权移交给仙门,人间皇朝不得插手。 因为魔患一事关乎九州的安危,不能也不该被政治化。 《天景百条》的制约是双向的。没有对我方严格,对你方便宽松一些的说法。可想而知,应如是当场回绝了。 提出的诉求被反驳,宣白凤也不恼,或者说,这场谈判的坎坷不顺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阁下,我知道根据《天景百条》的条例,这个要求令人感到为难。但您也看见了,咸临国已经陷入局中,被对方视为一枚棋子。”宣白凤沉声道,“即便我们不应插手仙家之事,但我们总该知道谁才是我们的敌人。否则我们岂不是如笼中的鸟雀,要么等待上宗的接济,要么等待敌人的暗算?如此坐以待毙,命运并不由己,想来也不是上宗所期望的。一个种族想要强大,就不能停止思考。” 宋从心安详地躺在床榻上,宣白凤说出这样一番话后,她似是听见应如是发出的一声冷笑。 “既然您如此坦诚,我等自然也应当坦然告知。”应如是说道,“白凤公主,贵国意图与上宗情报共享,是不可能的。《天景百条》自上古时期设立至今,人们的确找到了不少空子可钻。但别事也就罢了,唯独魔患之事,仙门不会为咸临站台背书,更不会让你们经手此事。” 应如是唱完红脸,鹤吟便接上白脸:“并非我等傲慢,轻贱凡人之才。而是因为魔患之事牵连甚广,有些事仅仅只是‘知道’都可会引发祸患。” “但我们总该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才好做好防范!”宣白凤猛一拍桌。 “敌人并不是谁。”鹤吟摇了摇头,“即便是我们所拥有的情报,也无法详细地描述出敌人的‘形貌’。因为它不是某个独立的个体,甚至不是某一方可以被追寻定位的势力。您非要理解,那大概是一种自然的伟力。之所以《天景百条》限制凡人的插手,是因为凡人的灵魂远不如修士强劲。” 宋从心隐约明白鹤吟在说的是她身上的“山主之心”,她也有想过这个问题,山主之心虽然算不上邪物,但给人的感觉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山主遗留下来的肉心都有如此威势,那能将山主杀死的幕后之人……该是多么强大而又可怕的存在与阴影? 想到山主肉心对自己造成的“同化”,宋从心有些明白为何《天景百条》与仙门都对魔患之事讳莫如深,不愿让凡人插手了。 死伤是一回事,更严重的是那种可能会蔓延开来的、源自灵魂的“污染”。缄物这种事物着实太邪,力量伴随着诅咒,能让人一步登天,一步地狱。谁都无法保证这些东西落在凡人的手里会导致怎样的后果,某种程度上,它们的确是应该永远不可见天日的存在。 但显然,宣白凤大公主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也是心有不甘的。 “我们不能总是被蒙在鼓里!笼中的鸟雀听得见雷声,知晓欲来的风雨,它能预感到死期将近,却不被允许知道真相,不被认可做任何事情!”宣白凤站了起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浑厚而有力,“我们绝不甘心坐以待毙,哪怕在上宗眼里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我们也必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宣白凤统帅军队,话语洪亮且极富感染力。但很可惜,应如是并不是能被她影响、说动的人。 “关于这点,主宗曾经也说过。”应如是的语气骤然低沉,“尔等能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便是让自己的子民吃饱、穿暖,不为战争和离乱而苦,使其开民智,知善恶,懂是非。只要你们能做到,某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就会减少。尔等要明白,魔终究是因智慧之灵的恶念所生的。” “天下大同,这何尝不是我等凡人的祈望?我们一直都在努力,但这并不是一蹶而就的事!” “那是因为你们做得还不够多!”应如是本身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性子,宋从心感觉他的耐心已经告罄,他似乎也站了起来,“远的就不说了,反正你们心知肚明。单说近的,三年前,主宗送来的良种,你们为何不种?为何不推广?偏要让它们烂在粮仓里!” 应如是这句话仿佛戳中了死穴,外厅顿时陷入了死寂。 不小心知道了这种秘密的宋从心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揪掉,她努力转动眼珠想要觑一眼正道魁首的表情,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阁下,这个问题,我想我国也早已与上宗交涉过了。”宣白凤嗓音喑哑,“上宗送来良种,我等自然感激。但是被灵气浸润过的良种固然能种出高产的粮食,但随着传播,种子会一代又一代地劣化。如今,中州天殷国姜国主设立了收集天下良种、培育粮食谷物的‘农事官’,咸临自然也设立了惠及于民的官位。然而,对稻谷麦种的研究迟迟没有进展,我等无法阻止良种的劣化。请示上宗能否学习此项技艺,被拒了。” 宣白凤说到这,话语便戛然而止。然而宋从心明白了,宣白凤大公主的诉求很简单,要么情报共享,要么技艺共享。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尽可能抹平仙凡的差距,让子民尽可能地做到自立。他们需要学习与思考,宣白凤不希望子民永远接受上宗的救济。 “更何况,我们并非完全没有耕种。良种曾在咸临帝都附近的城郊中进行了试种,之后这批粮食也被用于救灾。但是归根究底,高产量易劣化的良种在没有掌握改善与培育的技艺之前,可以用于救灾,却不能彻底成为田地的主要粮种。” “主宗知道你们顾虑良多,也明白你们竭力维持《天景百条》平衡的苦心。但粮种一事,究竟是顾及后患还是因为政治原因,想必贵国也心知肚明。”天殷国身为中州雄主,其国君姜氏更是传承千年的修真世家,同时掌有皇权与道统,处于人间界与仙界的中心地带,想也知道,对方的野心岂止是区区一个“中州雄主”?咸临国没有推广良种,或许是真的出于不想彻底成为仙门附庸的目的,但天殷的游说与施压也是原因之一。 “仙门遵从‘清静无为’之法,非‘天时地利人和’便不插手人间他事;天殷追寻“王道天下”,修一柄上决浮云下绝地纪的天子之剑。”一直沉默无言的鹤吟突然开口,却是道,“上宗虽然赠予良种,但是否采用,是否善用,却是只能由各国天子来抉择此事,此即为‘人和’。但是赠予良种与授予技艺,两者之间的差异便如苍天与地。凡尘民智未开,技艺与知识的最终归宿便只是束之高阁,由士人取用。上宗在等,等一个‘天时’。” 鹤吟语气平淡,话语却是将双方之间的矛盾剖析得明明白白。宣白凤与应如是听罢后,不由得沉默,良久,两人才重新入座。 过了好一会儿,宋从心听见了泉水入壶、交杯换盏的声音,有人烹水煮茶,平复了屋中僵滞的气氛。 “咸临不是天殷的属国。”宣白凤抿了一口茶水,做出了保证。 “人间皇朝意图效仿天殷,天下君主都渴望同时掌有人之权与天之道。”应如是绵里藏针,话中带刺,“白凤公主,您可曾想过,人族是一个整体。那么,究竟是仙家仰仗通天之能将凡尘排挤在外,还是你们人间皇朝早已不将仙家弟子视作袍泽?” 宣白凤沉吟,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一百六十八。”宋从心听见了一声低笑,应如是的笑声像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一样。 “什么?” “一百六十八。这是无极道门近十年来为解决九州各处魔患,身死殉难的内门弟子人数。” 整个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拢共不过千余,并且修士寿数漫长,修行却殊为不易,培养出一位足以达到无极道门内门标准的弟子,需要耗费的心血与资源岂止海量?十年,修士漫长寿命中不过弹指一挥的年岁,却有将近十分之一的内门弟子葬在了九州的土地上。 修士跳出五行,不入轮回。死亡,便是魂飞魄散。 客厅内再次陷入了死寂般的缄默,宋从心自己也生出了几分迷茫。 也就在此时,宋从心眼前模糊的景象微微凝实,她发现,自己竟然能看清事物了。她看清了这三天来一直出现在她身边的白衣人影。虽然早已从他人的口中得知赶到桐冠城的不是内门长老,而是那位传说中的正道魁首明尘掌门。但在真正看见这位传说人物的瞬间,宋从心还是怔了一下。 ……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她本以为,身为《倾恋》这本狗血言情的男主角,明尘上仙想必应当有宸宁之貌、俊美异常。但实际上,好看的确是好看的,但坐在木椅上的男人眉眼实在太过冷硬,像崎岖的山峰,或是冰冷的雪川。总而言之,是高不可攀、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之心的长相。 ……见鬼了,居然还真是“神像”。宋从心眼见对方拿着一卷书册,微微低垂着眼眸,就这么一个姿势,看上去都仿佛神明俯瞰着凡尘一般。她觉得匪夷所思,原书中的灵希仙子到底是如何对这么一樽神像产生恋心的?他看上去不像一个人,倒像是一座城。 这个宛如坚城般的男人似是察觉到了宋从心的目光,忽而间抬头望来。也便是那一刻,看着那双细长平静的眼眸,仿若笼罩山峰的云雾被风拂散,宋从心竟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了寒芒切肤的痛感。 “醒了?”他放下书简,平和道。 打扰了,我醒得不是时候。宋从心眨了眨眼,忽而间又绝望地闭上。:,, 32 【第32章】外门弟子 谈判僵直不下,无论是仙门还是凡尘,双方都有自己的底线,谁都不肯退让。 宣白凤是人间难得有作为的君主,她为民谋划生计的眼界也称得上深谋远虑。 如果不是这个世界潜藏着许多诡谲莫测、不可视不可听之物,仙门或许能藉由宣白凤而在人间适度地推行自己的理念。可惜,没有如果。 身为从另一个世界流落至此的异乡人,宋从心比在座所有人都更明白鹤吟所说的仙门与凡尘之间的矛盾是什么。人间皇朝坚持人族至上,对于超脱凡尘、凌驾众生之上的仙家心怀警惕,他们无法坐视九州版图之上除了皇权以外,还有另一股强大却完全无法被他们所掌控的势力。 宣白凤公主的顾虑没有错,因为栽种仙家赠予的良种,国家就必须为良种定下税收。高产作物便意味着人口膨胀,人口膨胀便意味着收成只能上涨不能下跌。在没有优化良种技艺的情况下,人间皇朝就必须源源不断地向仙门索求良种。这也就意味着,仙门把控住了皇朝的命脉。 无论哪个国家,农业都是一个国度的立身之基、立命之本。宣白凤不愿意自己的国家成为仙门的附庸,更不愿看到仙门掌控皇朝的命脉。 宋从心知道她在忌惮什么,虽然目前的仙门汇聚的都是一群品性道德足够高尚的人,但人心易变,谁都不敢保证以后也会如此。拥有强大力量的仙人如果同时掌控着凡人的命脉,那谁知他们以后会不会真的想要成为凡人的“神明”,将所有没有灵根的凡人贬为奴隶呢? 宣白凤不敢赌。所以她才说,如果育种技艺没有掌控在凡人的手中,那高产量良种所种植出来的粮食只能用来救急救荒,而无法取代主要粮种。 对于人间皇朝而言,仙门给的良种无疑是掺了毒药的美味佳肴。 但是从仙门这一方来看,他们不愿交出培育良种的技艺也是有原因的。应如是在谈判中反复强调“开民智”,足以发现这件事对仙门来说意义重大。换而言之,仙门其实很清楚,人间皇朝有阶级之分,吃肉喝汤的永远都是上层阶级。但仙门看重的是“人族”这个广泛而笼统的群体,绝不仅仅只是贵族。或许在凡尘的贵族眼中,平民百姓与牛马无异,但在仙门看来,他们却是一个整体。 也正是因此,仙门在等待一个“天时”,等待民众开智开悟的“天时”。 这一点本是白纸黑字地写在《天景百条》之上的,凡尘皇朝本不可以阻止仙家授道、子民开智。但凡间皇朝的贵族阶级却知道“愚民”政策是巩固自身政权的最好方法,所以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钻了《天景百条》的空子,致使平民百姓至今都没能达到仙门“开智”的标准。 正如鹤吟所说,平民百姓没有开智,这种情况下仙门传授的育种技艺可想而知是不会流入民间的,它们将被束之高阁,高高捧起,被贵族奉为仅有士人才能学习的“仙术”。在各地没有战争的情况之下,贵族为了扩大自己的产业,便会抬高粮价,逼死贫民,从而侵占无主的良田。 所以才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仙门的育种技艺最终只会变成贵族捅向平民百姓的一把刀。 至于仙门插手平民百姓的开智进程?这条路其实也很坎坷艰难。首先第一个问题是人口的差距悬殊,仙家弟子总不能倾巢而出全部去民间当教书先生;第一便是九州国家众多,每个国家的文字都不一样,教育在没有皇权的支持下很难推广;第三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矛盾,仙门崇尚“清静无为”的思想,实际上并不完全被凡间界的读书人认可。这种情况下仙门去教书育人,只会害了那些向学的学生。 毕竟根据《天景百条》的制约,正道修士是不可以用仙术残害凡人的。哪怕凡人有罪,也不行。 仙术只能用来斩杀妖魔,而不能伤人。 宋从心心里幽幽地叹气,其实关于这一点,解决办法并不是没有的。在布施良种且良种尚未劣化的几年间尽可能地推广读书教育,让百姓们在一个富足的生存环境下开智开悟,学习技艺。这样一来,思想与技力同时发展,皇朝便能平缓且自如地过度到下一个时代。 但,谁有那么大的魄力,敢去尝试这种堪称孤注一掷的事情呢?贵族阶级又怎会允许那些低他们一等的“贱民”与他们平起平坐呢? ——行路难,难于上青天啊。 显然,这场辩论争执到最后也没有一个让双方满意的结果。仙门最终能答应的只有给咸临国一个交代,并承诺若是幕后之人乃凡尘中人,那关于这些人的处置将会移交咸临国。同时,九婴身死导致的魔气侵染,无极道门会派遣弟子前来净化这片被污染的领土。与之相对的,宣白凤公主也做出了一定的让步,她同意无极道门在咸临国边境三城布道,因为这些子民通过这些年军中推行的识字教育,已经达到初步“开智”的标准了。 宋从心听出来了,恐怕边境三城推行的识字教育,便是宣白凤公主此次谈判的筹码。 上宗大抵是不会放过这次“试行”的机会的。宣白凤公主算是顶着得罪天下人以及违抗中州最大国的压力,给仙门开了方便之门。 仅从这点来看,便可以察觉到宣白凤对麾下城池掌控力的自信,以及她同样不愿咸临被他国掣肘的野心。 为什么仙门如此执着于“开智”呢?仅仅只是因为想要传播道统吗?宋从心有些想不明白。 在经历了漫长且熬人的思想碰撞与言语厮杀之后,宣白凤与应如是也冷静了下来,他们抿着鹤吟奉上的茶水,开始谈点其他的话题了:“听说此次九婴之灾,有一位姓宋的仙长居功甚伟。是她最先发现了九婴的阴谋,整合了所有弟子共同反击,才令桐冠城没有毁于一旦?” 应如是跟宣白凤扯皮了半天,满心火气未散,他阴阳怪气地讥讽道:“不仅居功甚伟,还伤势甚重呢。” 宣白凤只当没听见他的嘲讽,只是转向鹤吟,郑重道:“不知我可否拜访一下这位宋仙长?我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和歉意。有什么我能做的,还请尽管开口。” 宣白凤说这话倒是真心的。为国为民而不得已的利益纠纷是一回事,对于那位危急关头力挽狂澜、方才没让事态发展到最糟糕境况的“宋道友”,她心中自然也是感激的。只是她的感激在应如是看来也不过是红尘政客作秀的一种手段,他正想反唇相讥,却被鹤吟拦住了。 鹤吟沉吟思量,不确定宋道友目前的状态可不可以见人。她还没斟酌好拒绝的言辞,便听内室传来了一道低沉平和的男声。 “让她进来吧。” 是谁?虽然知道内室可能有人。但听见这道声音之时,宣白凤还是好奇了一瞬。 很快,她的好奇便在鹤吟与应如是的反应中消散了。只见那方才性情乖张倨傲的清宇玄门少宗主与那位冷静沉稳的女修同时起身,朝着内室行了一礼。他们的神情十分平静,眉宇间的恭顺尊敬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情绪。目前这座城里只有一个人能让他们做出这样的反应,只有一人。 宣白凤神情一肃,应如是和鹤吟拉开内室门口两旁的竹帘,示意她进去。这下子,宣白凤反而紧张了起来,她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确认没有太过有失礼数的地步,这才微微欠身,进入了内室。 甫一进入内室,宣白凤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被坐在檀木椅上的男子吸引了。仅此一眼,宣白凤便能确定对方的身份。她没敢轻率地打量,而是朝着对方行了一个大礼:“北山临江之国女,宣白凤,见过明尘尊上!” “不必多礼。”明尘上仙摇了摇头,他抬袖一拂,宣白凤便觉得一阵柔风吹过,她被一股无形之力搀扶了起来。 “抬头吧。你要见的人,便在这里。” 宣白凤依言抬头,却看见一旁的床榻上半坐着一名桃李之年的女子。床榻上的薄纱被人放下,将人的形貌变得有些朦胧。但宣白凤看着,却觉得心脏重重一跳。因为那拢在薄纱中的女子,居然有大半边身体完全是树木的模样,那张看不清眉目的脸布满了诡异恐怖的青纹。 “怎、怎么会……”宣白凤语塞。她原以为“伤势甚重”指的是外伤或者内伤,但对方这副模样……显然,不仅仅只是“受伤”。 “有人为激发九婴的狂性,斩杀了北荒山的山主,剖出肉心,并以其沾染怨恚之力的血,侵染了九婴的魂灵。”明尘上仙放下了书册,言简意赅地道,“而后,幕后之人安插了许多内鬼,在城中各处埋下了山主之血,牵引九婴袭击桐冠城。在九婴的残骸中,我们还发现了魔气之种。” “这些孩子,他们本不欲牵连桐冠城,试图将九婴斩杀于山中。他们成功了。可惜,九婴濒死之际,幕后之人催化了魔气之种。” 这本来是不应该告诉凡人的内情,但明尘上仙认为,世人应该知道这些孩子的努力,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 “而后之事,想必你也已经知晓。九婴袭城,城破,但守城将士与部分弟子联手制造的石炮对九婴造成了伤害,使其魔气溢散,躯壳溃败。然而,九婴若于城内肆虐且最终死于城中,受溢散的魔气侵染,此地将成为一片废土。” 明尘上仙很少说那么多话,因此说话时有很明显的停顿,但最终,他还是尽可能完整地将事件的前因后果阐述明了。 “是这孩子,在当时强行融合了山主之心,将九婴的诅咒聚于己身。”他语速缓慢,缓慢却有力量,“引开九婴后,她于临江河畔被阻。为了不让九婴的魔气侵染咸临与罗素两国的水源。她临阵突破,引雷劫于身,令九婴遭受重创,最终斩杀九婴。” 明尘上仙话语平淡,没有添加任何的个人色彩,但也正是因此,他的话语便显得如此可信,如此具有感染力。 “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33 【第33章】外门弟子 明尘上仙阐述完前因后果,话音刚落,便听得“咚”的一声,宣白凤已是双膝跪地,朝着宋从心行了一个大礼。 那“咚”的一声闷响吓了宋从心一大跳,她没想到对方会跪得那么干脆利落。要知道,仙家弟子虽有移山填海之能,修真者的地位也高。但因为《天景百条》之故,人间界与仙门并未出现非常明显的阶级分别。对于众生而言,修行天之道的修士与背负万民生计的皇族地位是平等的。 “感谢诸位对桐冠城的付出。”宣白凤攥拳,以拳头击自己的心口,“众仙家实乃无愧‘正道第一仙门’之名。” 宣白凤回城很急,几乎是收到信的第一时间便从前线撤了下来。她只带了一部分自己的亲兵,大部分还留守在前线。因为战况过于复杂,情况又相当紧急。宣白凤收到的第一条战报只有“城危,速回”四字。而在她火急火燎地往回赶时,收到却是大战后“城无事,明尘上仙驾临”的情报。 也正是因此,宣白凤其实对于九婴灾厄一事的详细经过其实知之甚少。此时听明尘上仙述说,这才对其中的艰险感到动容与震撼。 “既然如此,白凤公主要不要修改一下自己订下的条款?”应如是在方才的谈判中没占到多少上风,见状便忍不住讥讽。 “我做不到。”宣白凤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裤脚,坦然道,“我是皇太女,但说到底,我还不是君王。” 宣白凤将政事与私事分得很清,她的确是最正统的帝王术教导出来的继承人。宋从心明知道她站在这儿的时候背后所代表的阶级,但还是多少对她的坦荡生出了几分好感。非要说的话,一个古代封建王朝的君主,没有把平民百姓当做盘剥的牛马,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至于完美的君王?不存在的。真正大同的世界里,只有民众,没有君王。 “其实,想见宋仙长。除了想表达感激以外,还想跟宋仙长道个歉。”宣白凤搬了个高脚凳在宋从心的床边坐下,神情有些尴尬,她看上去简直像个为女儿打碎了邻居的花瓶而道歉的母亲。宣白凤斟酌了一下言语,将谢秀衣借地图之事试探上宗的计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宣白凤本以为会被追究,但不管是面上青纹遍布的女子还是一旁神情淡漠的正道魁首,两人的表情都没有变化。 “你们故意只做了一份地图?”应如是狐疑道。 “不,地图的确是只有一份。”宣白凤解释道,“从魔患爆发到信息送达上宗,前前后后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这是最快的速度了。桐冠城是咸临国门,涉及边城布防,本身是有一条法律禁止地图绘制的。那份地图之所以能制作出来,还是秀衣力排众议,动用死士绘制的。” 即便如此,绘制地图的死士依旧被赐死。那段时间里,弹劾皇太女和谢军师的奏折依旧飞满了君上的桌案,甚至还牵连了宣白凤的母家与其他谢家的族人。三个月内将情报递入仙门,已经是宣白凤动用所有势力的结果了。 不过这些朝堂阴私,宣白凤不准备说出来污了仙人的耳。 地图的确只有一份,做出选择的关键也是仙家弟子。应如是虽然嘀咕,但也终究没说什么。 “襟怀坦白,何惧他人试探?”明尘上仙一句话便为此事定了性。 宋从心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是真的不觉得有什么。 “诸位能体谅,真是再好不过了。”宣白凤松了一口气,平和道,“我有一块辟邪除祸的昆吾佩,虽比不得上宗灵宝,但此佩可净诅咒,可护神安。我想将此佩赠予宋仙长,愿宋仙长早日康复,仙途顺昌。” …… 九婴魔患事件已了,诸位弟子经历了几天的修整之后,也收拾好东西,准备返回宗门了。 临行前,桐冠城的百姓与将士们感念他们的所作所为,特意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宴。因为仙家弟子的人数众多,实在没有哪家酒楼塞得下,再加上这是全城的盛事,因此干脆便安排在了将士们的露天演武场上。 这场宴会是百姓与将士们主动发起的,城主只负责批复了许可,几位将领安排了人组织与维持秩序,其他的都是由百姓们去准备。 边境苦寒,百姓家中也没有什么精致的好物,以前也从来没人拿过凡物来招待仙家。淳朴的百姓们想了又想,你提一只鸡,我提一只鸭。有条件的带点肉菜,没条件的去摸几朵好看的花叶作为装饰,或者抱几根柴火去当燃料。东拼西凑,最后竟也很成模样。 与仙家子弟共同守城的将士们感触最大,见这些仙风道骨实则心如赤子的“小仙长”们要回去了,心里都觉得有些不舍。桐冠城是军队,为了节省粮食,军队禁酒。他们只能扛了几坛鲜花酿的蜂蜜水去凑热闹,想着仙人不都是食落英饮朝露的吗?这水酿应该会合仙家的胃口吧? “污蔑,这是赤果果的污蔑!”仙家弟子中的那位老饕,不仅在先前针对九婴的战斗中贡献出了自己精磨的白面,这次宴席中还被迫贡献出了自己藏在储物戒中的十几头猪,“谁说修真者就只能吃花瓣儿喝露水的?谁规定!日子真过得那么没滋没味,我还修什么仙啊!” “去——”众将士们一点都不怕他,还不约而同地齐声嘘他,毕竟这位来参加外门考核却在储物戒里塞满吃食的事迹,都已经传遍全城了。 一名弟子喝了一口蜂蜜水,觉得还挺喜欢,顿时仰头咕嘟嘟地灌下一大杯,豪爽地抹嘴道:“不错,好喝!来,你们也尝尝我酿的酒啊!” “可是我们不能饮酒啊……?” “没事,得了你们大公主的首肯了。大不了之后我们再帮你们守半天城,等你们酒醒了再走。不过只有今天啊,过时不候——!” “那还说什么?!干了!”一群禁酒大半年的虎狼顿时发出了嗷嗷声,也不顾仙家酒酿醉人,抱起酒坛子便是一阵“吨吨吨”。 那掏出全部酒酿存货的弟子放声尖叫:“夭寿啊,你们暴殄天物!” 演武的广场上吵吵嚷嚷,身穿道袍的仙家弟子不顾形象地席地而坐,和身旁的凡人勾肩搭背,划酒拳的划酒拳,过招的过招。女兵则和那些一个个看着清冷出尘的女弟子们坐在一起,举着装有蜂蜜水的杯子,聊聊天,说说话,或是一起围观喝醉的人出洋相,笑得满脸红光。 还有几个成家却没孩子的士兵则围住那些年纪较小的修士,得了允许后便捏捏脸,摸摸头,感慨着自己沾了仙气,以后也要生个这么灵秀的娃。 另一边,有一个身材单薄、长相俊秀的少年小卒同样也被人围住,不过围他的多是仙家弟子。对于这位心算能力过人、头脑才思敏捷的小兵,不少仙家弟子跺脚叹息,自愧弗如,而后便提出各种靠谱或不靠谱的主意,甚至有人从怀里掏了符箓阵法卜筮之类的书籍,悄悄往人怀里塞。 “你叫什么名字?” “张松。弓长张,木公松。” “好普通的名字。你计算炮击射程这么准,不如改名叫‘张大炮’怎么样?” 说胡话的弟子很快便被人一人一脚地踹远了。徒留一旁看笑话的人还在哈哈哈。 一名辅修丹青的女弟子提笔,落墨,画下了这一幕又一幕的情景,将其尽数汇聚在一张数尺长的绘卷上。栩栩如生的人像在她手中成型,每个人的情态都捕捉得极妙,眉飞色舞的、窘迫腼腆的、开怀大笑的……她画完最后一笔,落字《水天一色间》。 她写完最后一笔,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却听旁边传来了一声同样的舒气声,转头,便看见一位凡间界的画师同样拿着笔,和她画着一样的画。 对方的落款是《桐冠城九婴劫后众生相》,枯燥、呆板,毫无风韵,全是写实。 女修看了一眼,对方显然是画人像的能人,情态略逊,但眉眼五官却描摹得细致入微,几乎能认出所有人的模样。再看对方身上的官服,显然,这是衙门里常年帮钦差画通缉令的。注意到女修的视线,那位男画师也转过头来,看见她的画,挑眉拱手道:“献丑了。” 女修气笑,文人相轻,画师亦然。对方嫌弃她不够写实,她还嫌弃对方抓不住情致呢。 两人赌气,以画对骂。一人画仙门盛景,一人便画红尘故里;一人画百鸟朝凰,一人便画游龙在天;一人画大公主叱咤沙场,一人便画宋道友逆风持炬……如此较劲直到太阳西斜,两人终于握手言和,互相交换了《水天一色间》与《桐冠城九婴劫后众生相》。 “不然你多送一副,那张逆风持炬的也一起送了吧。毕竟那天晚上,我真的没看见那位仙长的脸。” “……滚。” 女修暗自磨牙,但最终还是送了。 …… 城主府的高楼之上,宣白凤看着下方仙凡和乐的场景,叹息道:“你看,仙人和凡人这么看上去也没多少区别。” 宣白凤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线:“您非要这么说的话,贵族与平民也没有多少区别。一样的血肉之躯,一样的五官眉眼。” 谢秀衣仍旧一身秀衣,披着水红色的斗篷,笑意盈盈地站在宣白凤的身后。她似乎永远都在笑着,哪怕天塌下来了,她也是如此。 “公主,国之宝器昆吾佩都送出去了,值得吗?”她的眼神只有一个意思,想好怎么跟君上交代了? “我防备仙门不假,但我不猜忌义士。宋仙师虽是世外人,却有侠义风骨。值得。” 宣白凤摇头,道:“倒是你,你送地图,本是好不容易周旋求来的好事,结果差点没送出祸患来。怎么,试探出你想要的结果了?” “一半一半吧。”谢秀衣走上前,站在公主身边,和她一起俯瞰这座由她们一手建立起来的城,“正如公主所说,经此一战,便可见仙门弟子的心性犹在,风气尚好。虽然无法排除高层内部的渗透,但显然局势还在明尘上仙的掌控之中。所以‘试行’之事,可以赌一把。” “我不信你搞出地图之事,只是想帮我试探合作的可能性。”宣白凤没有偏头,却是攥起拳头不轻不重地敲在了谢秀衣的脑袋上,“你不要玩火,真像那些人一样去钻《天景百条》的空子,我不信没有报应。仙门是修行天之道的,他们比谁都更懂天道,就连他们都如此谨小慎微,我不信那些投机取巧之辈能逃得过惩戒。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而且仙家本就应该高高在上,不应插手红尘中事。国与国之间的争斗,是我们凡尘众人该烦恼的事。” “没到那一步。”谢秀衣摇头,她没想将上宗拉上同阵营的船只,她五官文弱秀致,简直将“命薄”写在了眉宇之间,“虽然这一试探,我试探出了最坏的结果。” “怎么?你还怀疑山那边的人?”宣白凤极目远眺,北荒山过去,便是咸临的大敌,大夏。 “不然呢?粗俗蛮夷,食人腐骨。”谢秀衣吐出了刻薄的字句,“从我大兄作为使者出使大夏却被斩首之日,我便认清了这个国家毫无文明可言的事实。哪有那么巧的事,作为两国国界的北荒山,夏国子民可以入山,咸临国人便不可以?日久天长,北荒山是不是就划归他们的领土了?” 谢秀衣闭了闭眼。北荒山的异况不仅仅只是三个月,实际上,魔气爆发是三个月内发生的,但入山却失魂而归之事,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两年前,恰好是咸临国与大夏开战之时。谢秀衣不信这是巧合。 这次试探,她得出了最坏的结果。虽然那位正道魁首没有参与谈判,但其回避的态度如此明显,显然此事已经涉及了凡间的皇朝争斗了。 不过,在她的预想中,最坏的结果,桐冠城应该是保不住的。但眼下却奇迹地保住了,这是否代表,还有一丝变数与生机留存局中呢? “天师说我生来命薄,所以我不怕去赌。但是公主呢?” “雪暖和平沙都是聪明的好孩子,他们比我更应该拥有未来。” 一个和现在不一样的未来。 “起风了。”一阵被晚霞染红的暮风吹来,卷起两人的衣袂与发。 “是啊,起风了。” 众仙乘风,罢却万般因缘归世外。 凡人争斗,却是风起而山雨欲来。 【第一卷外门弟子九婴篇年少意气盛,试手欲补天】 【完】:,, 34 【第1章】内门弟子 仙家弟子们最后是在桐冠城子民们的夹道欢送中离开的,临走时,众弟子面上多少都有些惆怅。毕竟以前他们行走人世,凡尘界中人要么态度恭敬,要么远远退避,那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简直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写在脸上。 修真界虽信奉强者为尊,但这个“尊”指的是“尊敬”而不是“尊贵”。因为修行天之道的修士,修为越高便意味着他们的心境越高、越接近天道,敬重天道本就是所有修士们的基本素养。在修真界,是绝对没有什么修为高的人一个心情不好就可以把修为低的人作践打死的说法,因此面对凡间界这般明显的阶级统治与尊卑有别,好些弟子都觉得不习惯。 有些弟子年纪尚幼,藏不住话,忍不住嘀嘀咕咕地跟桐冠城子民们说了。子民们虽然对仙长的这番言论感到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觉得大逆不道。世外来的仙长嘛,心如赤子,澄澈光明,在他们眼中,众生平等是何等的天经地义与理所当然。 “仙长愿意把咱家当人看,那是咱家三生有幸哦。”一位老妪提着自家种的落花生,塞到了一位约莫十四五岁的医修少女手里,落花生别名“长生果”,对仙家弟子来说也是一种寓意极好的作物,“但这十丈软红,风沙甚大。既然这天还没变啊,那便是时候未到。” 年纪尚小的弟子似懂非懂,年纪大些、知世故的弟子却是愣怔了一下,苦笑:“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家,您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年纪大了,看得多,听得多。不懂也便懂了。”老妪拍了拍小弟子搀扶她的手,慈祥道,“请回吧。辛苦你们为稻穗遮雨了。” 其他弟子们也在和自己认识的将士或居民道别,彼此交换一些用得上的事物。 凡间的物品在修真界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大部分弟子都希望能有一些小物件可以纪念这次惊险而又奇妙的经历。仙家之物并不能大量地流入人间,但一些祈求平安的符箓、驱邪避灾的香囊却是可以作为礼物相赠的。于是,仙家弟子便用自己绘就的符箓、桃木牌,跟平民百姓换来了草编的蚂蚱、木刻的小马、甚至是小孩珍藏许久都舍不得吃的麦芽糖。 众弟子们嬉笑怒闹,宛如春游一般。离了道家清净地那等端肃的场所,他们看上去也有了符合年纪的鲜活与炽热。 令沧海也跟这些天一直绕着自己要机关小鸟的小孩换了一根还带着牙印的粘牙糖,他摇头失笑,准备将这根粘牙糖封入卷轴中作为念想。走了几步,却听得旁边的两位山民感慨地说道:“感觉这些仙长大人也没道听途说的那般冷漠、不顾我们的死活啊,真是白听不比见面啊。” “是‘百闻不如一见’。”旁边的一位将士板着脸纠正,虎着脸道,“大公主殿下推行识字教育都多久了,怎么还犯这种错误?” “意外,意外。”那山民尴尬地摆了摆手,连忙挠头转移话题,“以前不总听说修士掠夺天地灵气,害得田亩没有灵气浸润而产量稀薄,或者仙家弟子不顾我等死活之类的流言吗?这些年倒是听得有些少了。” 令沧海上翘的唇角渐渐抹平,他抿了抿唇,没有刻意看向那两人谈话的地方。 “不是少了,是被大公主殿下处置了。”将士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都是打着什么‘神明’的名义坑蒙拐骗的外道。实际是为了把人骗去卖的。” “就是就是,我觉得这些仙长们看着是冷了点,但心都是极好的。”一旁路过的人听了,也上来插了句嘴。 “这些什么什么教,真真是害死人啊!我们这片神州大地,何时曾有过神明?哪一次劫难,不是我们人族一点点地挣出生机来的?” “嗨,你别说。这些什么什么教,在别国那是真的多。跟蚂蟥一样杀之不尽,除之不绝。就连沿海,都还有个什么涡流教……” 随着众弟子御剑凌空,这些红尘百姓们的窃窃私语也渐渐远了。 …… 上百名弟子同时御剑凌空的场景着实壮观,这些近几天来在平民百姓眼中不过是长得好看些的少年少女猛一挥袖,便有一柄裹挟着灵光的宝剑从袖中飞来。这些飞剑有的十分精致,有的却略显粗糙,甚至还有人的“剑”干脆就是一柄只有雏形的剑胚,显然是平日里只作载器而用的。 修真界中的“御剑术”实际上应该是“御气术”,这个术法本质上是将体内的精气引出,附着在某物上,操控其凌空而飞,伤敌于数丈之外。不过鉴于“御琴”、“御鞭”、“御锅子”、“御铁葫芦”等行为着实有些不雅。故而新入门的弟子们在学会御气术后,几乎是人手一把用来当做载具的飞剑。 实际上,只要不高空坠物,哪怕你“御肥猪”都没人管。 不过眼下在这么多朴实敦厚的老百姓面前,再不要脸的弟子都要多少顾及一下宗门的脸面。他们起手召出灵剑,身旁便发出“哇”的一声惊呼;他们纵身翻上飞剑,另一旁边响起响亮的掌声;他们站在飞剑上硬着头皮回望,便看见一双双晶亮晶亮的眼眸,守城的将士们甚至抱了牛皮鼓与缶立于城墙,说要为他们演奏一首离歌。 脸皮薄的弟子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剩的一批弟子硬着头皮站在飞剑上,朝下方不停地摆手,大喊:“别送了!快回去吧!” 咚咚的鼓乐与厚闷的缶声,席卷着边境之地凄苦寒冽的风沙,传出很远很远。 那并不是什么足以登上大雅之堂的礼乐,民间的小调总是朗朗上口、旋律单一。但是当众仙家弟子乘风而起、俯瞰下景之时,那朴实厚重的乐声,连同北荒山那满目疮痍的苍凉大地,都如同一柄尖利的凿刃,在他们心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众弟子们离开了北荒山,离开了咸临国。他们御剑来到幽州的边境,负责接应他们的内门弟子早已在此待命。 幽州边境最高的山峰之上,众仙家弟子踏落山巅,好奇地张望。因为此届参与外门考核的弟子足有三百余人,不少人在此次九婴之战中身受重伤、灵力耗尽,短时间内无法再坚持一次长途的飞行。无极道门称已经派遣了弟子至幽州边境接应,但众人环顾四周,似乎没找到飞行法器。 “嘶,天啊——”就在众弟子拿捏不住宗门的安排、深感一头雾水之时,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呼,众人便看见了极其壮观的一幕。 他们此时驻足山巅,抬头便是青天朗日,脚下是波澜壮阔的云海。众人极目远眺,却见远方云海翻涌,竟有一片宛如海市蜃楼般的高塔楼阁缓缓地朝他们靠来。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云与长空,像在海中遨游的鱼儿般劈开了云海的浪潮,在山巅平稳地停靠。 离得近了,众仙家弟子才发现,那竟是一座浮在云中的“小岛”。岛上建了竹笋般林立的塔楼,隔开一座座的庭院,甚至还有田地与小小的湖泊。 一位身穿六道剑徽道袍的内门师兄正站在“小岛”的最前方,等“小岛”靠岸之后,他才对众弟子们一挥手:“上岛。” 真不愧是正道第一仙门,这也太大手笔了。众弟子们虽然也见过世面,但如此壮观的情景也是第一次见。面对几名气势浑厚、完全看不出修为境界的内门弟子,他们根本不敢造次,只能整齐有序地排队,一一登上了这空中的“浮岛”。 岛上,两名内门女修正安静地为众弟子分发令牌,令牌上标注着他们的“房号”。等到所有弟子都迷迷糊糊地登上浮岛,众人才听见一位弟子突然“啊”地一声,轻叫了出来:“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什么飞行法器或浮空岛,这是无极道门的镇山神兽,云游鲲啊!” 这名弟子的话音刚落,众弟子便听到一声深远空灵、古老浩瀚的鸣叫。他们抬眼望去,便见翻涌的云海间有一巨物破云而出,一条苍色与云雾白相互交织的巨大尾鳍自云中升起,那扇形的尾鳍搅动着云海,抬起而落的瞬间,翻滚的流云便如海水般扬起,向四周散溢开来。 只见苍穹与云海之间,一只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庞然大物穿云而出,环绕山峰游动。祂身在云海之间,便如身在广袤大海中一般自如。 云游鲲和九婴一样,都是远古时期存活下来的、血脉古老且悠久的妖兽。只是云游鲲与生性食人的九婴凶兽不同,祂性情温和,只食云雾与月华流光,与白泽、麒麟、凤凰一样,都属于“瑞兽”。 无极道门的云游鲲乃明尘上仙昔年于东海带出,镇守山门已有数百年之久,故为“镇山神兽”。 虽然浮空岛上有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把控秩序,众外门弟子不敢轻举妄动。但第一次见到云游鲲这等神兽,不少弟子依旧发出了兴奋的低叫。 云游鲲劈风斩浪地前行,在鲲之背上瞻望九州,就仿佛无数人上下求索、朝闻便夕死可矣的无极大道在他们面前揭开了冰山一角。 似乎感觉到了这些弟子们炽热狂喜的心情,前进的云游鲲忽而仰头,回首,朝九千里之上的高空发出了一声长鸣。 一位内门弟子侧耳聆听半晌,回头,对众弟子道: “祂在说:‘孩子,欢迎回家。’”:,, 35 【第2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倚靠在床上,看着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壮丽浩瀚的云景,心情一时间也变得格外的开阔与平静。 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令人惊奇的是,她呼出的气息竟是一片朦胧的白雾。明明这座“浮游岛”上笼罩着四季如春的结界,但她却仿佛活在了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的冬日。经过了好几天的调养,宋从心身上木化的迹象已经消退了许多,至少,已经能看出原本的模样了。 与内室仅有一帘之隔的茶室里传来了烹水洗杯、瓷玉琳琅的声响,一道低沉清淡的男声远远传来,征询道:“要喝茶吗?” 宋从心点了点头,她分明没有出声说话,茶室内的男人却仿佛感知到了一般。没过一会儿,一只灵力化成的白鸟便托举着一只带盖的甜白瓷茶盏,飞入了室内,轻柔地落在了宋从心支在身前的小几之上。杯盏中的茶水不多不少,恰好八分满。 宋从心沉默地看着茶盏,半晌,才缓缓抬手捻住了茶盏的杯盖,用杯盖边沿撇了撇浮于表面的茶沫。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宋从心的手却止不住地发颤。像是快要被冻死的人般,她很艰难才维持住了手的稳定,将茶盏送至唇边,抿了一口温度恰好入喉的茶汤。 茶汤鲜爽怡人,滋味雅淡,且韵味悠长。茶水甫一入喉便化作了一阵甘香的气息,浸润着冰冷的四肢百骸。宋从心轻吸一口气,她放下茶盏,将其捂在两手之间。隐隐地,她感觉自己能感受到自己的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了。 这段时间以来,宋从心对这道声音以及这杯茶的反应已经从“夭寿啊我何德何能折了十年阳寿”渐渐过度到了麻木以及习以为常。对于这位《倾恋》原书中钦定的男主角,宋从心原本是打算“观望以及敬而远之”的。 虽然整天对着天书嚷嚷要以明尘上仙为榜样,但其实宋从心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名震九州的正道魁首。但,不管原本她心中的明尘上仙是何模样,反正不会是现在这位每天喝茶看书的退休老大爷的模样。 “昌光速度很快,只需半天,便能抵达云州了。”那道低沉的男声这般道。 宋从心……宋从心继续点头,如今,她身体的异化状况正在逐渐好转,但她却还不能正常地开口说话。倒不是因为无法发声,而是她会发出常人灵魂根本无法承受的地脉之声,比九婴的魔魅之音还要可怕。另一方面,就算能开口,宋从心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啥。 眼下变成如今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要说宋从心心里没有一点悔意,那肯定是在骗人的。且不说那险些将她拖入万丈深渊的地脉同化,单单是那附着在神魂之上、永远无法摆脱的寒凉,就已经让她感到十分痛苦了。 这段时间以来,宋从心以及那些围在她身边的人都已经想尽了办法。《心修青莲诀》对这种附着在神魂上的冷意有一定的压制作用,但效果并不明显。宣白凤大公主赠送的昆吾佩倒是有滋养神魂、宁心安神的功效,再加上明尘上仙时不时为她灌输的灵力,这才让寒冷没那么难熬。 尽管如此,宋从心也明白自己决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她必须尽快习惯这种寒冷,否则……一双颤抖的手,是使不好剑,也弹不好琴的。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大抵是快要返回宗门了,明尘上仙才会问起区区一名外门弟子的“以后”。 努力想办法把您取而代之吧。宋从心心想,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竟有些被自己逗笑了。 她觉得自己真傲慢啊,竟然以为自己真的可以背负起这个世界。 “想到了什么?这么开心?”明尘上仙感觉到那个孩子笑了,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笑,但孩子笑起来总是显得很可爱,“孩子,你有道号吗?” 道号啊。宋从心想了想,从床头拿过纸笔,用略微颤抖的手,写下了两行清秀的字:【不知道算不算道号,是以前外门长老写好放在签筒里,让我们自己抓阄抓的。不是什么正经的取号,但我还挺喜欢的。】 “是吗?叫什么?” 【拂雪。】宋从心兴致勃勃地写到,【其他人抓到的签子都不好听。只有这个道号还不错。不过,它没什么深刻的含义。】 就像明尘上仙的道号,明尘。日月明,照也;尘,久世,凡也。 此号之意,既为“照彻人间”。都说名字与道号往往喻示着一个人命运。明尘,这个道号与这位拂照尘世近千年的正道魁首是何等的相配? “确实不错。”明尘上仙点头,赞同了她的品位,“木落识岁秋,瓶冰知天寒。桂枝日已绿,拂雪凌云端。” 【长老取名时肯定没这么想,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在长老肩膀上积了一片又一片。大抵是因为这个,长老才会写下“拂雪”二字。】 浑然不知自己正处于“心动期”中“神思易动、灵识不稳”的阶段,眼下格外缺心眼……不,格外坦诚直白的宋从心简直什么话都敢往外掏。 “那也不错。”明尘上仙的语气很温和,温和得让人想不起来他无极主殿与正道魁首的身份,“或许以后,你能为这个名字赋予全新的意义呢?” 宋从心笑了笑,再次提笔。 【我照彻不了这苦难的世间,只能试着,为众生拂一拂雪了。】 …… 云游鲲抵达云州之时,这半身透白半身水天之色的庞然大物游过碧蓝的长空,凡尘田野间耕种的平民百姓都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仰头望着这神异而玄妙的一幕。身为正道第一仙门治下的州,云州百姓算是与仙家弟子相处得最好,民间风气也最平和洒脱的国度了。 “爷爷快看!是大鱼!”有垂髻小儿穿着露股的开裆裤,指着天上的大鱼大声道,“好大的大鱼!想吃!” 小童的爷爷本来正满脸感慨仰望着已经几十年没出山的仙家神兽,一听这话,顿时脸色大变,反手给了自家孙子一巴掌。这巴掌还不舍得打在脑袋上,只能打在光溜溜的屁股上,完了连忙双手合十:“呸呸呸,仙家莫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翱翔九天的云游鲲在无极道门中吃好喝好,甚至还被无数仙家弟子尊称“前辈”,道号“昌光”。祂哪里知道凡间小儿胆大包天,竟然想用大锅炖了祂?即将进入九宸山之境,只见祂仰头发出一声悠远的长鸣,如一尾欲要破水而出的锦鲤般突然撞进了叆叇的云层。 “即将进入上清天。”领航的内门弟子喊话。 在这个世界,天地之炁分为界,其中,地炁浑浊,下沉为“变神天”;元炁化生,居中成“元黄天”;清炁上升,衍化为“上清天”。在凡间流传的史故典籍中,变神天又名为“魔界”,元黄天便是“凡间界”,上青天便是“仙界”了。 不过对于仙家弟子来说,他们反而不会称自家所在的地方为“仙界”。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不过是寻真问道的修士,还远远没有“成仙”。 云游鲲穿过厚重的云层,进入上清天的瞬间,仿佛无数泡沫在眼前破碎,错觉般地发出了响亮的离水之声。 拂面而来的风变得格外清冽,太阳是如此的灿烂而又耀眼。众弟子极目远眺,便见九座浮空的岛屿已经隐约可见其嶙峋的轮廓,那蜿蜒料峭的山脉凌于云端。苍翠的碧水,流淌的灵河,仙门的建筑便如落于树丛灌木间的珍珠,纤波浓点,错落其间。 这便是无极道门的宗门所在之地,世外仙山,九宸峰。 终于回到了无极道门,不少弟子紧绷的神色都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先前在幽州时尚不愿想,回返了宗门之后,众弟子终于有心思去思考这次外门大比的结果。先前在桐冠城中时,众弟子的弟子令牌都已经被应如是收缴了去,期中留影应当已经被内门弟子送回宗门了。 弟子令牌中的留影是不允许篡改、掩饰、删减的,想将弟子令牌藏起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坏事,那便等同于交了一张白卷。 这次外门大比的经过着实是险象环生,众弟子隐约觉得,虽然此次外门大比无一人达成了最初宗门定下的考核标准,但他们联手解决了九婴之灾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此等壮举,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是极为罕有之事,无极道门应当会放宽入门的门槛。 但他们又觉得,无极道门的内门考核向来以严谨苛刻闻名于世,一次性招收百多名弟子,想想都是不可能的事。要知道,目前整个内门也就一千多名弟子。为表公平,“一个不收”的旧事重演,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些种种积压于心上的猜测,众弟子走下浮游岛时,心情都难免有些沉重。他们迈入择捡仪式的广场,竟看见上首竟有九个席位,满满当当,一个不落。众弟子只觉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却又很快看见了摆在择捡仪式广场最前头的桌案,看清上头摆放的东西后,他们顿时心里一松。 桌案上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仙门用来收徒的仪式器具。 插在白瓷水墨宝瓶中的花枝乃白枝桃花,在融化的雪水中湃过,寓意“慈心明净,高德无暇”;奉在羊脂玉盘上的果子乃金李,每个果子都不过婴孩拳头大小;靠近桌沿则放着几十盏青莲图样的白瓷茶盏;案中央则是几十枚寓意“志气高朗,如圭如璋”的白玉圭璋。 在仙门中,拜师学艺之事的抉择往往是双向的。师父可以选择徒弟,徒弟也可以选择师父。一般来说,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便有资格开山收徒。在择捡仪式之上,师父若对某位弟子有意,便可递出白枝桃花,弟子有意则回以金李,这样,师徒之缘便算结成了。 当然,若一方无意,那便万万不可勉强。寻真问道,最怕的便是辜负己心,走上错误的道。 这一届的择捡仪式居然准备了这么多的拜师器物,想来,拜入无极道门内门的弟子不在少数。 看着这些器具,众弟子只觉得眼角一酸,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面上也终于带出了几分笑影。 …… 虽然体表依旧有些青绿色的诡异纹路,但木化的异况基本已经全部消退了下去。为了不吓到人,宋从心是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最后一个走下浮游岛的。下了岛,她站在崖壁边上看了好一会儿的鲲,她心里念叨着“罪过罪过这可不能吃啊”,转身便准备离开山门。 宋从心很自觉,她觉得这一届考核,自己大抵是没什么希望了。因为无极道门的外门考核禁止使用用以求救的信号弹,一旦使用便代表取消考核资格。虽然是情非得已,但是她的确是使用了信号弹。只能寄希望于下一届参与考核之时,长老能看在这次的功绩上给自己加点分了。 宋从心心里正琢磨着到底是回自己的居所睡一觉,还是去外门长老那边看看小师弟小师妹时,突然被人异口同声地喊住了。 “宋道友,你要去哪?” “宋道友,择捡仪式在这边!” “这边,这边!宋道友,那边是下山的路!” 宋从心茫然地回头,看向择捡仪式广场所在的方向,便看见十几名站在门边的弟子正用力地朝自己招手,大声呼喊着她。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经有几名弟子跑了过来,以为她身体还未大好,便半推半扶地把她带回了择捡仪式的广场。 你们干什么?宋从心面无表情,细不可察地挣扎了一下。她实在不想参加择捡仪式,毕竟她准备了年,要是被当场宣布丧失资格,她觉得自己心态可能会崩。逃避没用但很舒服,她可以骗骗自己,回宿舍睡一觉便好了。 宋从心满心不愿地被迫踏入了择捡仪式的广场。谁知,就在她踏入门槛的瞬间,前方的人流突然“唰”地一声,摩西分海般地朝两侧分开。 宋从心茫然地抬头,却恰好对上了那一双双回首看她的眼眸。 不知为何,她又想到了桐冠城的那个雨夜,同样也是这样的注目。 只见,这条人群自主开辟出来的道路尽头无一人阻挡,直通大殿前方。队伍最前方的中心位置空置了一段,那是所有弟子默认的首位。 大殿上首,内门弟子分列下首两侧,内门管事长老居于中位。上首,九个席位无一空缺,无极主殿与八大长老,百年难遇地齐聚一方。 而在上首最中央的高座之上,敛尽此世明光的正道魁首正微微垂眸,目光沉静地凝望着她。:,, 36 【第3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被迫在队伍最前端站定之时,神情仍然是茫然的。虽然她看上去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尽管宋从心很快收敛自己的神色,垂下眼眸作弟子礼节,但居于上首的长老们哪能没发现她那一瞬间的异色?这个在此次九婴之灾中做出最大贡献、被众弟子心锐诚服奉为领袖的首位弟子,怎么好像认为自己会被淘汰,没有资格参加择捡仪式? 诸位长老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已经将内门弟子从桐冠城中带回来的刻录留影反反复复地观看,从中提取中最关键的转折点,并将桐冠城的局势以及九婴背后潜藏的阴谋都分析了一遍。而在这其中,下首这位名为“宋从心”的弟子令牌中储存的情报信息便是重中之重。 宋从心自年幼时被父母送入仙门,而后的十数年基本都是在无极道门之中度过。虽然因为天生早慧、比其他调皮捣蛋的孩子更懂事乖巧,也曾被外门长老牵着手下山去采买一些基本的物资,或是长大后带着师弟师妹一同下山打打牙祭、买点糖人。除此之外,宋从心的生活范围基本就是外门,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与认知也只能以“匮乏”二字形容。 宋从心并不知道自己弟子令牌中存储的情报在内门引发了多大的轰动。更不知道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内,有多少负责筛选外门大比考核任务的管事弟子与管事长老被送入了执法堂,押入了坐忘崖。更有甚者,见事情败露意图潜逃,直接被持剑长老斩落了头颅,魂魄被收入了用来镇压邪祟之物的十二星宫伏魔塔,那叫一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短短几天,持剑长老纯钧上仙可谓是杀得剑匣淌血,所经之处无不令人闻风丧胆,仗马寒蝉。 别说常年在外降妖伏魔的持剑长老了,这回宗门出事,就连性情温和不喜争端的司书长老都走出了自己的天经楼,足可见此事牵连之大。 此时,内门八大长老齐聚于此,就没有一个不是带着煞气而来的。他们分为两列,左文右武,居于掌教之位旁侧的分别是文职之首的佐世长老与武系的领头人持剑长老。文系四大长老分别是佐世、司书、仪典、诲明;武系四大长老则是持剑、执法、经司、掌泉。 佐世长老是一位外表三十来岁、眼睛细长细长、笑起来好似雪狐般的女修。她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下方茫然的宋从心,道:“是个好孩子呢。” 坐在她身旁的仪典长老清仪道人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话都说尽了。佐世长老看着自家师妹那张淡若白菊的面容,不由得敛了自己隐含血气的笑:“……知道了,等到撬开那些人的嘴,便也真相大白了。这孩子若是真的无辜,我又怎会害她?” 宋从心的弟子令牌刻录下来的留影带回了许多珍贵的情报,但其中也有一些旁观者们想不通的关窍。 不过,内门的八位长老,基本都倾向于这个孩子是无辜的。虽说幕后之人并不是做不出这种砸毁满盘棋局就为了往无极道门内部安插一枚重要棋子的疯狂之举,但一个会在雨夜中不顾一切地赶回城池、孤身引走九婴后却因为临江水源而驻足的孩子,没人愿意把她往坏处想。 眼见所有弟子都已经到齐了,佐世长老便敲了敲掌门的扶手:“师兄,这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好歹也说几句吧?” 眉眼冷硬、气质如山的男人闻言,偏头看向她,两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了半晌,终于,明尘上仙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佐世长老吐出一口郁气,她的确是专门辅佐掌教处理九州诸事的长老,但她又不是掌教师兄的外置喉舌。眼见着掌教师兄愿意发声,她便也站起身,朝着满场弟子扬声道:“诸位,此次外门大比之变故以及幽州爆发的魔患之灾,宗门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宗门目前已经掌握了一定的人证与物证,关于此事,无极道门一定会给天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佐世长老说完,便侧身回头,看向掌教。 面对着师妹虎视眈眈的神情,明尘上仙想了想,便也随心道:“此次幽州九婴灾变之事,尔等……做得很好。” 明尘上仙一开口,他低沉有力的声音便远远传出,清晰地落在了每一位弟子的耳中。 所有人都仰头望着,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的话语,唯恐错漏了一音一字。 “此次宗门遭到了外界的渗透,有人意图以此重创宗门威信、分化内门的权利。这本是一场十死无生的险局。”明尘上仙的语速缓慢,但每一个顿挫都似乎有着奇妙的旋律,叩击着所有人的心脏,同步着血管的翕张,“但是,面对突如其来的灾厄,尔等没有自暴自弃,溃作散沙,反而齐心协力,共同对敌。你们,战胜了自己的怯懦、不信、无义,用团结、勇敢、智慧创造了这等辉煌的壮举。” “尔等,做得很好。”明尘上仙微微颔首,“你们的所作所为,便如东升的旭日。让更多在黑暗中匍匐前进的人们,窥见了希望与光明。” 这是正道第一仙门的主殿、此世最接近天道之人,给予他们的肯定。 几乎是在明尘上仙话音刚落的瞬间,便有不少弟子忍不住低头,用宽大的广袖拭去眼角不自觉落下的泪水。更有弟子早在明尘上仙说话的过程中便已泣不成声,却只敢用双手捂住嘴,唯恐自己的哭声打断了正道魁首的发言。 那些强忍着恐惧、拼尽全力去做的事情,在这一瞬间,仿若一根坚硬的脊梁骨般,将他们滚烫的血肉笔挺地撑起。 此后,从今往后,这些弟子们再也无法忘怀,自己的灵魂曾被此世的太阳照拂。他们不会忘记,自己曾经如此骄傲地伫立于这片广袤的土地。 站在队伍最前头的宋从心也有些愣,她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微微有些出神。 她其实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真的做成了这件事情。在放飞信号弹时,她心里想的其实是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不可能有比眼下更坏的事情了。 但是,他们成功了。用无数奇迹般的巧合,堆砌着零星微弱的努力,那些渺茫的萤火与烛光,最终真的将慢慢长夜点亮。 想到这,宋从心竟觉得,自己这具快要被寒冷冻僵的躯体,都注入了一丝水流般的暖意。 明尘上仙说完后,顿了顿,偏头看向了佐世长老。 佐世长老点点头,示意持剑长老上前,众人便看见纯钧仙上神情严肃地站起,宣布了宗门对这批弟子的最终决定。 正如大部分弟子先前所想的那般,一次性将三百余人全部收归内门显然是不可能的。哪怕这次行动中所有弟子都有出力,但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背负着守护九州安危的职责,能力不够的弟子硬要上位,最终只会酿成惨剧。 但即便如此,此次收入内门的弟子也创造了历史新高,足有百余人被选入内门。剩余的两百多名弟子也并非彻底淘汰,在接下来的三年内,他们可以在无极道门内接受宗门的讲学与培训。三年后的外门大比,只要他们表现优异,便同样拥有进入内门的资格。 宋从心明白,这些被留待查看的弟子不一定是能力不足,还可能是因为身世背景暂时没调查明白。 这三年,不仅仅是这些弟子鲤鱼跃龙门的契机,同时也是宗门观察与考核他们的契机。宗门要彻底排除内鬼进入权力中枢的可能性。 这么说起来,从小在无极道门长大的宋从心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根正苗红。唯一的疑点便是她的实力在短短三年之内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啊这……仔细想想,莫名其妙认主的山主之心还有她一开始就知道山主之血可以牵引九婴的秘密,从行为逻辑来看,她看上去居然十分可疑。 “择捡仪式,现在开始!” 应该会被留待查看吧?宋从心拂扫衣袖,和众弟子一同单膝下跪,矜首。她神情淡然,心里却还乱糟糟地想着各种事情。宋从心并不知道,心动期本就是修士较为危险的一个天堑,而她临阵突破,“心胎躁动”的状况会比他人来得更加剧烈。 只不过宋从心本就心性随和,又修行了《心修青莲诀》这等养心秘术,因此没有出现走火入魔或是暴戾伤人的异况。 宋从心一边在识海中跟天书嘀嘀咕咕地抱怨,一边暗中策划着如果三年后再考一遍,还能不能赶得上剧情的开篇。 “请诸位长老折桃枝,赠佳徒。” 参与外门考核的弟子们都单膝跪地,矜首静待,没有朝上望去。因此他们没有看见,几乎在管事长老的吆喝声刚落的瞬间,八大长老坐席的左右两列,仪典长老与持剑长老同时站了起来。 众内门弟子看着这一幕,不由得面面相觑,要知道,往年基本只有内门的管事长老收徒。内门管事长老比“内门长老”多出了“管事”两字,其意义可就是天差地别。内门八大长老的眼界极高,弟子更是精挑细选,往年即便收徒,也从未表现得这般迫切。 纯钧仙上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和平日里最寡言少语的师妹撞在一起。他正踌躇是否要礼让一番,便见清仪面无表情地越过了他,朝下方走去。纯钧仙上见状也不敢在这方面谦让,赶忙跟了上去。要知道,修真界良才美质百年难遇,手快有手慢无,真的因为好面子的问题而错过了,那可是深更半夜都会把肠子都悔青了的蠢事。 两人一前一后地经过了香火炉旁的案桌,各自从三宝瓶中取了一枝白枝桃花。一旁的内门弟子见了,也连忙捧着装有金李的瓷盘跟了上去。 宋从心正在想东想西,冷不丁地,眼前突然闯进了两枝开得格外雅致清丽的桃花。那娇嫩的花瓣儿上还沾着几滴剔透的雪水,欲掉不掉地轻颤。 宋从心茫茫然地抬头,便看见曾有赠书之情的仪典上尊与外门大比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持剑长老都拿着白枝桃花。两人负手而立,就那样看着她。 那边厢本该奏乐的内门弟子,不知不觉间都把乐器放下。本该温情脉脉的择捡仪式,一时间安静得针落可闻,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一道稳陈持重、宛若坚城般的身影自上首拾级而下,那个坐镇山河近千年都不曾收过徒弟、虽有“天下师”之名号却从未与任何人缔结过师徒之缘的正道魁首,也从三宝清净瓶中,缓缓地取出了一支美丽的桃花。 白枝桃花,一种上清界才有的灵植。其枝纯白如雪,其花似有春景凝上。它是如此的清艳绝伦,纯美无害。 可此时此刻,那个男人朝着宋从心一步步地走来,白枝桃花被他握在手中,竟好似一柄下一刻便能斩裂苍穹、撕碎大地的宝剑一样。:,, 37 【第4章】内门弟子 明尘上仙将白枝桃花递到宋从心面前时,宋从心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是的,她的确是想过投入明尘上仙门下,以“明尘上仙座下之剑修”自居,以此蹭一些明尘上仙的声望。但是她可从来都没敢奢望过明尘上仙会收自己为徒啊!择捡仪式递桃枝可跟那些被挑完后统一收入内门的记名弟子不同,这桃花递出去了,那可就至少是一个“入室”啊! 仅比“亲传”差一个等级的“入室”啊!能佩六品剑徽,地位堪比内门的管事长老了啊! 明尘上仙这递出去的哪里是白枝桃花,分明是搅动这天下风云的一柄剑啊!没看到持剑长老和仪典上尊都不互相较劲了,全都扭头看他了吗?! 宋从心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持剑长老显然没想到,自家那个孤孑千年仿佛要永远这么下去的师兄居然生出了收徒的念头。想到孤僻高绝的掌教师兄终于迈出了这历史性的一步,纯钧心里竟然有些欣慰。 纯钧仙上算是无极道门内门长老中收徒最多的,毕竟他看见优秀的苗子就好像看见了一把锋利的宝剑。他有收集名剑的癖好,自然也有喜作伯乐的好心。虽然眼前的这位女弟子也是稀世罕有的良才美质,不过他与掌教师兄都是剑修,他能教的,师兄同样能教。但师兄能看得上眼的弟子,这千百年来也就这么一个。纯钧想了想,自己便退了一步。 他顺手便将自己手里的白枝桃花递给了落后宋从心一段、恰好居于第一阶的弟子令沧海。他对这个弟子的印象也十分深刻,因为令沧海弟子令牌刻录的影像中,他对着被糊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符文的悬黎浮石骂了整整半个时辰。每一句都稳稳地砌在了纯钧仙上的心坎上。 那真的暴殄天物啊。纯钧仙上想起那块悬黎浮石都觉得窒息,但他又想到那块悬黎浮石救回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便也摇摇头,不再去纠结这个问题。他记得令沧海说过,那块悬黎浮石是他准备送给师尊的拜师礼。既然天意让他为苍生用掉了那块悬黎浮石,那他们成为师徒便也是天意。 令沧海看着纯钧仙上递过来的桃枝,一点都没嫌弃它本是要递给另一个人的。他满面喜色地行了个弟子礼,从一旁内门弟子捧着的托盘中取过一枚金李,还赠纯钧上仙。一人交换白枝桃花与金李之后,这师徒之缘便算结成了。 于是,仍旧站在宋从心面前的便只剩下仪典上尊与明尘掌教了。 长老与掌教分庭抗礼,气氛一时间凝固到近乎尴尬的境地。明尘上仙千百年来第一次生出收徒的意愿的确不假,但仪典上尊也并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她知道自己与掌教师兄相比实在太过式微,然而她抿了抿唇,还是决定争取一把。 “本座虽不长于武艺,但可教你修一颗上善清净之心。”因为宋从心是跪着的,为了让她与自己对视不会太累,仪典长老微微俯下身,素雅清丽的长摆都迤逦于地,“本座不敢说从此往后便让你平步青云、仙途永昌。但本座定会保护你,引导你,直到你不为尘世而苦,修得明净之心。” 宋从心没有料到仪典长老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愣怔了一下,眼里映入仪典长老那张寡淡却清雅如菊的面庞。 仪典长老给人的感觉总是淡淡的,她就像水云一般,行止从容,气韵娴雅,时常给人一种温柔悠远的宁静之感。 曾经,那个平平无奇的外门弟子每天坚持不懈去上枯燥礼法课的原因,就是想见见这位长老。 她曾经……就是她所憧憬、仰慕的道。 “……我无法承诺你什么。”宋从心微微有些失神的刹那,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明尘上仙便已开口,这个与宋从心臆想中的正道魁首略有不同的男人,他在他人面前从不用那些高贵的自称,反而总是自称“我”,“相反,你以后所走的道,会很累,很苦。” 清仪道人听见这话,忍不住颦蹙,偏头看向自己的掌教师兄。 “这是一条看似光芒万丈、实际遍布坎坷荆棘的长路。甚至有时,就连光芒都会消隐而去,而你行于其上,看不见终点,也看不见归途。”明尘上仙用他那顿挫独特的语速,缓慢却语句清晰地描述,“这是一条很痛苦也很漫长的路,但——” 明尘上仙垂下了眼眸:“会有许多人与你一同栉风沐雨,和你一起并肩而战。因为这条路最终通往的不是青云,而是众生。” 那是一条,艰难、坎坷,却绝不会孤独的路途。 那也并非仅仅只是,一个人的道途。 “一个愿为众生拂雪的孩子,最后必然会走向这条长路。”明尘上仙垂眸看她,宋从心发现他宽大广袖下露出的手上戴着银白色的腕甲,那腕甲的样式有些奇怪,比寻常护腕要长一些,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手背与掌心,只露出五指。 “但是这条路上,若是没有人引导,不是半路崩阻,便是心魔丛生。” 因为这条路会与大部分修道者追寻的“超脱”之道相违逆。它寻求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超脱”。 “我愿意成为你的引路人,带你走上这条长路。在你无力为继时,成为不让你下坠的绳索。” 明尘上仙的语速缓慢,他口中吐出的话语与其说是承诺,倒不如说是陈述。 不知道为何,伴随着他说出的一字一句,宋从心竟觉得自己略微有些浮躁的心绪忽而间平和了下来。 她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看着明尘上仙线条冷硬、却永远平静且令人安心的脸庞。半晌,她突然转身看向仪典长老,对她深深一躬。 “……感谢,您的厚爱。”宋从心艰难地吐字,她刻意压制着自己的地脉之声,因此吐出的话语沙哑而又粗沉,“您曾经……是我的道。” 说出这一句话,宋从心莫名觉得胸腔内的血肉一烫,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坠在沙尘与泥土之上。 非常隐晦,且没有被任何人看见。她深深地低垂着头颅,亲眼看着那一滴泪泅染在地上。 “但因为一些原因,我现在已经无法继续这条道了……” 如果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如果她不曾被牵连进那场笼罩尘世的阴谋,如果她不知道真相还隐藏在云雾之后……或许她的选择会有所不同。 但凡事没有如果。她很感激仪典长老,真的。因为她递出的白枝桃花让宋从心再一次的意识到,她不是天书故事中的那个“大师姐”,从来不是。 宋从心说完,清仪道人便愣怔了一瞬,她有些遗憾的怅惘,轻声道:“这条路很累,它不会背离你的本心吗?” 宋从心摇了摇头。她其实并不确定这条路是自己的本心,但至少,她知道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你……”清仪道人抬手,以食指指节轻拭她的眼角,“以后还望多加珍重。” 宋从心微微一笑,点头道:“好。” 知道宋从心心意已决,清仪道人虽然遗憾,却也没有勉强。她稍微退后了一步,一旁的内门内弟子便走上前来,奉上盛有金李的托盘。 宋从心从瓷盘中取过一枚金李,双手奉着递给了明尘掌教,明尘上仙接过了金李,将白枝桃花赠予了她。 直到两人交换了信物,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长老与弟子们这才回过神来。他们终于意识到,掌教竟然真的收徒了。 “恭贺掌门喜得佳徒!”管事长老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恭贺掌门,喜得佳徒——!”众弟子齐声附和道。 面对排山倒海般的贺喜声,身为事件主人公的两人神情却只是寻常。明尘上仙双手一合,那枚金李便消失在他的掌中央。 之后,内门长老们也陆续下场,亲自挑选自己觉得不错的弟子。 清仪道人惯来是个讲礼法的雅致人,跟持剑长老这种不拘小节的不一样。第一枝桃花没有送出去,她便让身旁随侍的弟子换了一枝,而后便将白枝桃花递给了同样居于第一阶的纳兰清辞与鹤吟。 清仪道人身为仪典长老,修行的多是沟通天地阴阳的秘术。这恰好契合了纳兰清辞的家学与鹤吟“巫医”的传承,因此两人都满含欣喜地接下。 武系的执法长老是个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修,她鬓发高绾,只簪了一枚简素典雅的乌木剑簪。她看过此次九婴灾变事件刻录的影像,对云依与苏白卿这对神思敏捷、机变灵巧的师兄妹印象深刻,同时也对熟记律法、擅计权谋的施妤颇有好感。 云依与苏白卿无所谓,他们觉得只要拜在同一人门下便是好的。施妤没想到自己会得到执法长老的赏识,但也满心感激、顺势而为地接下。 佐世长老挑选了梁修、齐照天,前者是因为其人稳陈持重、行事妥帖,后者则是因为心性浮躁,但根子不坏,佐世长老觉得他缺点管教。 鹤吟与梁修的小师弟白庆被许久未出天经楼的文系司书长老选中,这位长老是位身形清瘦、沉默寡言的青年,他通常不理俗务,只在天经楼中带着一大批弟子进行着各种研究。他擅钻研,也是无极道门中杂学修行最广的大能修士,丹道符箓魔纹炼器,他都不仅仅只是“略知一一”。 武系的经司长老负责的是主宗与各大分宗以及俗世的接洽,是济世堂的主要掌管者。这位长老外表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脸蛋有些婴儿肥,很是爱笑,笑起来还有两颗小虎牙。她收了应如是作为入室弟子,据说清宇玄门出身的应如是是这位长老的曾曾曾孙辈……看着性格乖戾张扬的应如是老老实实地跟在这位秀气可爱的长老身后,已经见识过应如是脾气有多臭的弟子们都神情微妙,深感这画面荒谬而又好笑。 而另一位,曾经在北荒山中与应如是爆发过争执的广成子则被文系的诲明长老收入了门下。这位长老负责的是宗门内诸多弟子的日课以及教习内容,这位长老看上去年纪有些大了,鬓发与胡须尽是霜白。这位慈祥的老者喜欢勤奋踏实、心性淳朴的弟子。 除此以外,其他长老也或多或少,都收了几名弟子。 往年,从来没有过那么多位长老同时招收弟子的盛况。 即便如此,身为明尘上仙千百年来唯一一位可称“嫡传”的弟子,宋从心依旧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赐圭璋,敬师茶——!” 宋从心和其他弟子一同从一旁的管事弟子手中接过白瓷茶盏,在明尘上仙座前的蒲团上跪下,正准举高茶盏时,却听上首突然传来一段谈话。 “师兄,我再确认一下,你是准备收入室弟子,没错吧?”佐世长老问道。 明尘上仙道:“不,是亲传。” 宋从心手一抖,险些当场把茶盏给摔了。:,, 38 【第5章】内门弟子 如果压力此时能化作实体,那宋从心觉得,自己大概就是那只被镇压在五指山下、死活吃不到桃的猴了。 “亲传弟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概念呢?这么说吧,如果《倾恋》原故事中身为记名弟子的“宋从心”和身为入室弟子的灵希之间的身份差距有如云泥之别,那“亲传弟子”和“入室弟子”之间的区别就好比拥有法定继承权的嫡长子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养子。 说个最简单直白的点——万一明尘上仙出了什么事,身为“亲传弟子”的宋从心有资格继承他的全部资源以及财产。就算她冷心冷肺,一颗灵石都不分给其他弟子,那也是合情合理、无人可以指摘的。 眼下发生的事换做前世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世界首富突然指定你作为他全部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并且此项决定具有法律效力,即刻开始实施。 宋从心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拿稳那盏茶的,这回别说众多弟子了,就连几位内门长老都忍不住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师兄。”武系的掌泉长老外表是少年模样,看上去清瘦文弱,但其本身却是个相当精明能干,擅钻营筹谋的人,只听他言辞委婉地规劝道,“师兄要不要再考察一段时日?先收入室,之后再升嫡传也不迟。一下子便把这个孩子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也怕木秀于林,过刚易折。” “她继承的是我的道,而不是无极道门的掌教之位。”明尘上仙沉声道,“她目前,仅仅只是‘明尘’的弟子。” 众长老们听见这话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确实如此,无极道门的掌教之位没有“同脉相传”一说。从第一代传承至今,无极道门的掌教之位向来都是能者居之。若是“无极道门掌教唯一的弟子”,这个头衔对于现在的宋从心来说确实有些光辉太过,众长老也担心随名而来的过度期盼与恶意会乱了这个孩子的向道之心。毕竟过早地搅进权力纠纷之中,对于修道者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但明尘上仙的意思是,宋从心目前仅仅只是拜在他个人名义下的弟子。也就是说,目前宋从心在内门中的待遇并不会比别人优越多少,一切份例都比照其他内门长老的亲传弟子而来。至于无极道门掌教之位的继承权力,还是需要弟子自己去努力争夺“席位”。 鉴于目前的无极掌门修为高深、寿数久长,内门基本没有人闲得没事做去争这个席位,但内门同样存在实力排序以及良性的竞争。 不过这个孩子……掌泉长老想到三百多名弟子自动自觉让出来的首位,所有弟子都对她心悦诚服、众望所归的模样。再加上这一届收入内门的弟子多达百余人……这个名叫“宋从心”的孩子,恐怕刚进入内门就会以极其强势的姿态步入席位竞争榜,并迅速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班底。 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掌泉长老在心中发出了无声的喟叹,见掌教师兄心中有数,便也不再多话。 明尘上仙接过了宋从心递来的敬师茶,不知是不是诅咒的缘故,她的手依旧有些控制不住的轻颤。 实际上,不管是内外门的弟子还是诸位长老,只要是眼睛没有受伤的人,基本都能看出少女显而易见的异样。不管是她鬓边两侧尚未完全褪去、颜色诡异的青绿色纹路,偶尔吐气时瞬间化作白雾的气息,还是她过于惨白的面色与略显僵滞的肢体,看上去都仿佛将要被冷冬磋磨致死之人。 虽然她的神情始终都很平静,但看着少女掩盖不住颤抖的十指,便可以感受到她正忍耐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寒。 实际上,宋从心觉得,诅咒可没有明尘上仙的一系列行为来得吓人。 明尘上仙浅饮了一口拜师茶后,便合上杯盖,将其放到了一边。他从一旁铺着丝绸的竹篮中取过一枚精美的圭璋,回赠予了自己的徒弟。 得了圭璋便应该改口,宋从心张了张嘴,艰涩道:“师尊。” “我在。”明尘上仙回应,伸手覆住了她的天灵,“本该是由为师来为你取道号的。但那个道号你喜欢,为师也觉得不错。” “孩子,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无极道门第二十一代内门弟子,明尘之徒,道号——‘拂雪’。” “愿你从此行于己道,无愧本心,无悔于世。如你所言那般,为众生拂雪。” 明尘上仙话音刚落,宋从心正要低头应是,冷不丁地,脑海里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吵得她脑袋一懵。 【恭喜宿主拜入内门,成功完成了“成为正道魁首”的第一步计划。】 【天书将为宿主开放更多的权能,并以简洁明了的方式让异世而来的半文盲宿主能无阻碍地理解。】 【目前开始《幽州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的统计与结算,宿主后续可自行查看自己在九州大陆上的名望与地位。】 【宿主“无极道门外门基础步法”已至“炉火纯青”之境!】 【宿主“金石玉骨锻体功”已至“九变玉身”之境!】 【宿主“心修青莲诀”已至“行止坐忘”之境!】 【宿主成功融合山主之忆,窥视了神州地脉之命络,神魂质料将发生改变,对诡秘之物的吸引力将大幅度上升。】 【宿主自创琴剑之道,领悟《琴剑技变徵之音》,判定位阶:玄阶。残缺,可升阶。】 【《周天列宿录》已为宿主开启。】 …… 密密麻麻的信息冲刷着宋从心的识海,然而面对师长的教诲还走神却是大忌。宋从心连忙喊停了天书,准备等回去后再详细查看这些信息。 “不舒服吗?”明尘上仙看出了宋从心的不适,他相当自然地拉过宋从心的手,二指摁于她的脉搏,将浑厚却温和的灵力渡了过去,“诅咒在身,身体也尚未康复。不必勉强,先去休息吧。”说完,便招来一位管事弟子,让其为宋从心带路。 按理来说,长老们收了亲传弟子往往都还需要焚香开坛、祷告祭祀,算是告知天道一声,让这段师徒之缘在天道面前过个明路。但眼下谁都没想到掌教会收徒。身为无极道门主殿,明尘上仙收了亲传弟子之事定然是不能敷衍了事的,所以只能暂时搁置,留待日后再筹备了。 宋从心也没有勉强,很快便跟着管事弟子离开了择捡仪式的广场。她被暂时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庭院当中。 清雅素净的庭院,没有多少装饰以及摆设,显然,并不是给人常住的房子。 等到管事弟子一脸恭敬地离去之后,宋从心这才倒在软塌之上,开始查看天书庞大的情报流。 当她的灵识落入天书之中,宋从心这才发现,天书内部的空间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眼下展现在她面前的便是一片纯白,却又仿佛有灵雾缭绕的空间,周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而摆在宋从心面前的是三样东西:一张绘有山川湖海的绘卷、一局黑白子纠缠作阴阳太极图样的棋盘、以及一册不停闪烁着星宿图样的名录。 宋从心伸手分别触碰了这三件物品,身为天书的宿主,她只需要触碰便,识海中便会出现关于这些物品的相关注解。 在宋从心拜入内门的瞬间,天书似乎也完成了自己的升阶。正如天书先前所说的一样,它开放了一些新的权能,并对旧的权能进行了整合。 原本的时境、空境、演武场、各种资料的存储等被统一整合成了一张名为《九州山河图》的卷轴。 而追时衍化、信息推演以及《倾恋》这本话本故事昭示的命运轨迹则被整合成了《阴阳逆生书》的棋盘。 至于这本不停闪烁变换着周天星宿图样、似是一本名册的《周天列宿录》,应该就是天书开放的新权能。宋从心的指尖才刚触碰到这本名录,便见那星辰之书凌空飞起,从中瞬间飞出了无数张人物的小像。宋从心匆匆一瞥,只能发现那些似乎都是她在北荒山中记录下来的修士弟子。 不等宋从心细看,漫天飞舞的人物画像中突然飞出两张,悬停在宋从心的面前。 其中一张小像,男子持剑而立,眉眼冷硬、气质如山,旁边题字“明尘”;另一张小像,少女怀中抱琴,两鬓绿纹,题字“拂雪”。 鬼使神差的,宋从心点了一下自己的那张小像,却见画像突然泛起了柔和的金光,密密麻麻的信息如水流般印入了她的识海。 【[道号:拂雪]宋从心 身份:无极道门内门弟子、明尘上仙亲传 存世:二十三载(神魂未知) 境界:炼气化神心动期(正处于“心胎躁动”状态) [九州名望]:小有名气的内门弟子(原:平平无奇的外门弟子) [天载子午十二年,宋从心于无极道门三年一届的外门大比中表现卓越,率领三百余名弟子共同挫败了一场笼罩尘世的阴谋。这是众人众志成城、齐心协力后的结果,但外门弟子宋从心在这场阴谋中的表现依旧引起了多方人士的注意。在某些特定的人群中,拂雪之名已经不容小觑。不过,利弊是双向的。在成就“拂雪”的少年英名的同时,她也已经暴露在了某些危险人士的眼中。] [著名事迹] 无极道门外门大比之上,徒手折断南通天师齐珩亲传“无争之剑”。 幽州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破局之人,临水河畔临阵突破,斩杀九婴。 天载子午十二年,正道魁首明尘上仙收其为亲传弟子。 存世二十三载,自创玄阶战技(目前尚未传开)。 目前于修真界中创下“骨龄未过三十突破至心动期”的天才记录。 持有缄物:地脉山主之心(已融合)、深林苍古之忆。】 被巨大信息量冲刷得回不过神来的宋从心眼神涣散:“……” 啊?什么?好像看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东西!:,, 39 【第6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终于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因为过于在意山主之心带来的后遗症等问题,她忘记了自己已经突破了心动期。 她骨龄未满三十岁,虽然神魂两世加起来的年纪不止,但在修真界,骨龄未满三十便突破心动期的确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先前也说了,融合期到心动期的境界跨越看似是一个小境界,实际却是质的改变。这个境界跨越没有足够的阅历与心境的积累,是万万不可能达成的。 也正因此,目前修真界中突破心动期的记录是骨龄三十七岁,这项记录的保持者乃是中州修真大族姜家的天才女修姜恒常。不过因为这个记录是目前修真界中最大的情报组织明月楼建立后才逐渐流传下来的,以前有没有过在更年轻的年纪突破这个关卡的天才修士,谁也说不准。 至少就宋从心知道的,明尘上仙的情报就没能被明月楼记录在案。在这件事上,明月楼几次三番遣人上宗想要探访一些关于明尘上仙的情报消息,却是屡次被拒。明月楼心有不甘,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执拗到几乎都让人觉得有点可怜的地步了。 但不管如何,宋从心目前这个“骨龄未及三十突破心动期”的记录,在年轻一辈的后起之秀中已经是一骑绝尘,无人能比了。 这是宋从心忽略的第一件事,而第二件事,便是她一直苦恼于山主之心的后遗症,而忘了心动期“心胎躁动”这一道命坎。 心动期是漫漫修真路上较为危险的一个阶段,因为心动期修士很容易陷入“神思易动,灵识不稳”的状态,这个状态便被称为“心胎躁动”。这个状态下的修士容易走神、失控、难以静心修行。轻者不过是难以进入坐忘之境或是对自己道途的真意产生迷茫,重者,走火入魔、暴起伤人等事也不是没有过。一般来说,修士在进入心动期间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但宋从心是临阵突破,显然没有提前准备后手。 难道我现在正处于行为失控的状态吗?宋从心抱着自己的脑袋,开始怀疑人生。 宋从心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但很快,她便又把自己眼下思考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心动期修士的思绪非常活泼跳跃,宋从心看见天书升阶后出现了不少新的权能,脑子里却冒出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天哥啊,你不觉得,只有我一个人使用你。实在太浪费了吗?” 天书:“……” 宋从心看着天书的新权能,不觉欢喜,反而十分苦恼:“我只有一个人,一个脑子。我就算再怎么学,也学不完你储存的知识和各种道统啊。而有些事,就算我累死累活,做牛做马,最终都可能达不成咱们理想的效果。你这么好,就应该天底下所有人都拥有你,我怎能独占呢?” 天书沉默,它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在遇见宋从心之前,它也是有其他宿主的。但是那些宿主,要么把它视为所有物,不肯将它现于人前;要么便是将它视作某种“天道的眷顾”,虽也乐于将它所记载的知识传授给别人,却绝不会生出“让所有人共享”的想法。 因为天书是稀世罕有的宝物,同时也是一件具有实体、可以被独占的器物。 天书没想到,自己这一任看似怯懦柔软的宿主居然会提出这种可能。 “你看,这次北荒山九婴之灾也是如此啊。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算我再怎么强大,我也做不到克敌制胜、力挽狂澜。但是所有人团结在一起,集合所有人的智慧与力量,我们才创造出了被正道第一人所认可的‘辉煌壮举’。只有我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到的。”宋从心耐心地解释道。 都说宋从心人怂志短,但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有一种时刻自省、节制的谦卑。 在桐冠城中,旁听了应如是与宣白凤公主的交谈,宋从心便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如今九州大陆子民难以开智是因为版图过大、国家分裂过多、通讯交流不便、文字语言不同,再加上贵族阶级的“愚民政策”,那有什么办法能绕过这些,将所有人都牵系在一起呢? “不过这事急不来,要徐徐图之。”宋从心深沉道,然后不过一秒,她又开心得像个准备把漂亮老婆炫耀给全世界的傻子,“我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天哥有多好!他们都应该跟我一样天天熬夜背五三,在演练场被打得死去活来,在心魔幻境里鬼哭狼嚎!这样,才叫公平啊!” 原本正默默感动着的天书一听这话,顿时暴起,砰的一声砸在了宿主的脸上。 …… 宋从心是个想到什么就会立刻付诸行动的人,这倒不是因为她的个人行动能力有多强。而是她担心自己自己的勇气会一而再,三而竭,最后什么事都成不了。 因为有意识地约束自己的这个小毛病,宋从心总会强迫自己提前行动。当心动期的后遗症降临时,她这种行为想法的跳跃感就变得更为明显了。 拜入内门的第一天晚上,宋从心握着宣白凤赠送的昆吾佩,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冷当然还是冷的,但宋从心感觉,自己好像快要习惯了。 《心修青莲诀》果真不愧是天阶的修心道法,在诅咒的逼迫下,短短几天,宋从心已经快从“行止坐忘”的境界进入到下一个阶段“和光同尘”了。 进入“和光同尘”之境的话,山主之心带来的诅咒或许便不会那么难熬。虽然无法驱散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苦寒,但宋从心的灵魂变得更加强韧,诅咒对其的影响便不会那么难熬。某种程度上,这个诅咒是祸也是福,想要摆脱这种苦寒,宋从心便不能生出怠惰之心。 第二天晨起之时,宋从心觉得自己的脑袋前所未有的清明,她还没来得及考虑自己昨日进了内门后今天该干什么,便突然感知到院子外头有人。 宋从心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去,却发现,天才蒙蒙亮便站在院子外头的,竟是十数名身穿管事弟子服饰的少年男女。 宋从心顿时便慌了,她连忙洗漱打理好自己,正准备开门之时,房门突然被人轻轻地叩响了。 “拂雪真人,打扰了。我是内门的管事弟子物生,奉掌教之命,特来为拂雪真人送一些衣物。”门外传来了一道清朗的少年音。 物生,“物得以生,谓之德”。宋从心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因为这位“内门管事弟子”,实际是掌教身边的“四奉剑”之首。 明尘上仙喜好清净,没有收徒,也不喜有人在旁侧伺候。但作为无极道门的掌门人,明尘上仙身边总要有人随侍,而这四名随侍弟子也是长老们从弟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奉剑者”——物生、守中、累土、若拙。这四名弟子在修道上的天赋或许不尽如人意,但每一个都精通十数种语言、擅长各种杂学技艺,随便拎出一个都是走出山门随时能代替掌教出面的可怕人物。 像以前身为外门弟子的宋从心,对这四人也从来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就算她在修道上的天赋强于他们,其他方面也依旧望尘莫及。 宋从心硬着头皮推开了门扉,便见一名身穿管事弟子服饰的少年对他深深一躬。宋从心伸手去扶,却被他侧身避过了。 “物生见过拂雪真人。”名为“物生”的少年微微一笑,清秀的眉眼,温文的气韵,只让人想起沅有茞兮澧有兰,“在下是内门的管事弟子,有幸随侍掌门身侧为之奉剑。今日奉掌教之命,为拂雪真人准备一些内门的物件,之后也由在下为您引路,前往掌教所在的太初山。” 宋从心顿时明悟,物生今日过来不仅是送东西的,同时也是提前过来打个招呼,见见掌教的亲传弟子。 宋从心沉默地点点头,不知道应该回些什么。好在奉剑者都是人精,物生抬起手挥了挥,他身后的十二名管事弟子便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托盘,里衣、外袍、腰封、发冠、配饰……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全套内门弟子衣饰,还有一枚全新的弟子令牌。 那枚弟子令牌一看便与宋从心前往北荒山时佩戴的令牌不同,色如美玉,光线下似有流光溢彩。 之后,甚至还有两名弟子捧着沐浴净身的物品进了室内。 “此处院落后-庭皆有暖泉,真人可需几名弟子服侍?”物生恭敬道。 “不必。我不喜有人随侍。”宋从心下意识地拒绝,然而话音刚落,她便敏锐地察觉到几名弟子脸上划过明显的失落之色。 宋从心隐隐有些了悟,对于管事弟子来说,跟随一位强大的修士其实是非常好的去处。有些管事弟子虽然天赋不高,但若是追随了一位大能修士,便能随时得到大能的指点,不仅在宗门内的地位有所上升,若修士是个大方的,还能时常得到打赏。 追随了强大修士的管事弟子,有时候比正经学艺的弟子日子都要好过,比如物生这样的“奉剑者”。 仙门没有明显的阶级之分,更没有“主仆”之类的说法,但人人都争着想往上爬,又怎么可能全然没有竞争呢? 天地似熔炉,谁不想成为爬得更高、不会被火烧着的那只蚂蚁呢? 直到那十数名管事弟子全数退去,宋从心这才站起,拿起盛放在托盘中的衣饰。她去了后院,果不其然有一潭自外处引入的暖泉。宋从心入水,一边净身一边想着事,沐浴后她便换上了内门的衣饰。等她穿戴完毕、途经镜前之时,眼角余光无意间地一瞥,让宋从心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看着镜中眉眼平静淡漠,眼神深邃如月下寒雪的女子,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宋从心有些恍惚地抬起自己的袖摆,看着广袖根处的八品水纹剑徽。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为了内门弟子。 她真的成为了……连原书中的灵希仙子都没能成为的,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 40 【第7章】内门弟子 太初山,无极道门历代掌教所居的山脉,其规模足有一整座岛屿那么大。 踏上太初山的瞬间,拂面而来的柔暖春风与氤氲着森林气息的芬芳,让宋从心意识到,自己先前多少又有点刻板印象了。话本故事里,孤冷高绝的仙尊往往都居住在清寂无人、冰天雪地的山上。但显然,比起冰封大地的冷寂,明尘上仙也不排斥春天花明柳媚的柔软。 “掌门平时都居住在太初山主峰,偶尔长老们会来串门。”物生为宋从心介绍太初山划分的区域板块,“内门弟子可以在各大主峰之间自由活动,有专门为内门弟子修建的独立院落。如果喜爱清净不喜吵闹的,也可以向管事长老申请独居,只是那样,生活的一应细节都需要自己想办法打理,偶尔还是比较麻烦的。不过拂雪真人的话,可以选择居于主峰,也可以独居一峰,修建自己的道场。” 在修真界中,只有足以开山立派的金丹期修士才有资格独居一峰。《倾恋》中的灵希仙子虽是掌教唯一的入室弟子,但也只是被允许在主峰处拥有一处院落。至于未至金丹期便独居一峰,这是掌门与各大长老的亲传弟子才能有的待遇,也算是认定他们未来的成就最少也会是金丹以上。 物生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宋从心朝着掌教的道场走去。远远的,宋从心能看见青砖瓦房的简素院落,那院落的楼层都不算高,更没有雕梁画栋、飞檐若翼的华美楼阁。简单、质朴,映入眼帘的都是天际初晴时蒙蒙的暮云灰,看着便让人觉得很舒服。 “掌门,拂雪真人已带到。”物生带着宋从心在院子门外站定,手掐子午诀鞠了一躬。 “进来吧。”明尘上仙低沉的声音仿佛自天际而来。得了许可,物生便恭敬地在前方引路,进了院子,宋从心又发现庭院中有许多的绿植。 物生走得很小心,每过一道门槛便要站定片刻,仔细观察周围。宋从心环顾四周,意识到这庭院似乎是依照某种奇门遁甲之术而建立的,只是设立阵法的人似乎也没打算拦着人不让人进,反倒像是某种戏耍朋友的手段。若不小心迷路了,顶多无知无觉地走到院子外头去。 在物生的带领下,宋从心穿过了茂盛葳蕤的绿植与那些光影错落的影窗,看着阳光透过影窗,将草木摇曳的倒影涂满了花墙。 庭院规模不大,但细节处的漏景却做得极其精巧。宋从心终于见到了明尘上仙,他正坐在一处框了一角美景的圆栱门旁,身前摆放着茶桌,一旁摆着一张琴架。物生将人带到后便非常识趣地行礼退下,宋从心朝明尘上仙行了一个弟子礼,便听他温和地道:“来,坐。” 宋从心在明尘上仙对面坐下了。明尘上仙给她上了一盏茶,和在桐冠城时一样。 “你已经拿到自己的弟子令牌了吧?”明尘上仙抿了一口茶水,见宋从心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那块白玉令牌来,“那就好。你挤一滴精血落于牌上,从此以后,这令牌便成了你的命牌。无极主殿的长生宫中会为你亮一盏明灯。你若是出事了,命灯会告知宗门师长你眼下的状态。” 宋从心点头,依言照做,她割破了自己的食指,指悬于命牌上方,逼出一滴精血使其滴落在牌芯的莲花图样上。修士的精血与寻常气血不同,精血中凝聚着修士精纯的元气,失去一滴精血,寻常弟子往往都要修整好几天。 宋从心的精血落入牌芯,白玉令牌立时泛起了一阵柔光,一行小字突然浮现在令牌上“无极道门太初亲传,拂雪”。与此同时,一阵浓郁灿漫的山花香气也溢散开来,明尘上仙知道,那是眼前这个孩子身上骨与血的香。 “山主的传承,是祸是福,端看你如何去想。不过切记,从今往后,在外人面前,尽量不要流血,不要受伤。”明尘上仙叮嘱道。 “弟子明白了。”宋从心心想,她如今《金石玉骨》已至“九变玉身”之境,寻常人想伤她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她愿意,否则刀剑很难让她受伤,“倒是其次,师尊可知‘诡秘之物’为何物?弟子应当如何防范?” “一切不可知、不可视、不可听之物,便为‘诡秘’。”明尘上仙并不意外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解释道,“我辈修士修行天之道,由人登仙的羽化便是一个魂魄升华的长路。灵魂越强大,可窥视的天之秘便越多。而凡人不可窥视这些隐秘之物,因为他们的灵魂无法承受秘密的代价。” “比如山主,比如地脉,再比如……我们头顶之上的先天之炁,以及炁外的茫茫宇宙。” 这个说法……宋从心下意识地想到了“缄物”,敛为缄,束为缄,所谓“缄物”,指的是否便是“不可说”? “它们无处不在,所以防范也没有意义。如果真遇上了,你只需记得一点。”明尘上仙从袖中取出一物,放置在桌子上推给了宋从心,宋从心低头一看,那竟是三张最高阶的剑符,其中储存着堪比分神期修士的全力一击。这种剑符制作不易,材料难找还是一次性用品,但却是保命利器。 “你须得永远记得,你是人。这个族群塑造了你的骨血,构筑了你的灵魂。它就是你的骄傲,你的脊骨,也是你永远的归宿。” 明尘上仙的语调缓慢而又郑重,让宋从心不由得微微一怔,想到已经融合进自己身体中的山主之心,她不由得哑然,颔首。 “你有很多秘密,为师不去追问,你也不必告知为师。”长老们在总结归纳了北荒山事件的全部经过之后,也曾将宋从心身上的疑点上报给他,但明尘上仙目前并没有在宋从心身上看见失控的迹象,“你只需要记得,若有解决不来的事,为师一直在这儿。” 有那么一瞬间,宋从心十分冲动地想把只有自己知道的一切尽数宣之于口,但是她险险地忍住了。 “徒儿知道,师尊。”宋从心垂首,她想,明尘上仙庇佑此世长达千百年之久,他们身为后辈的总要尽快成长起来,不能总想着让先辈去担负。 虽然以她如今的实力,提什么“担负”多少有些不自量力,但正如宣白凤希望凡人学会独立自主一样,不论如何,总要迈出那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最重要的事情交代完整了,明尘上仙给弟子续了一杯茶,师徒二人就着庭院中的美景,说了一些较为轻松的话题。 第一件事,是关于他们这些参与了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的弟子们的奖励。九婴的尸躯被明尘上仙带回了宗门,交由司书长老和佐世长老剖析研究,尝试能否提出有用的信息。而九婴的躯壳被净化之后,虽已残破不齐,但其身上依旧有许多被修真者视作顶级炼材的好物,比如那无坚不摧的鳞甲与利爪。宗门这方的意思是,由宗门出面将九婴的躯壳买下,其收益全部转换为贡献值或者资源,分发到此次参战的弟子名下。 这一笔入账,对于如今的宋从心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其他弟子来说,依旧是一笔令人惊喜的不菲收益。 第二件事,则是关于宋从心自己。虽然明尘上仙不喜铺张,但他身为无极道门的掌门人,收了亲传弟子总是要昭告天下一声的。佐世长老的意思是,一年后先为宋从心筹备一个收徒大典,三年后中州与云州共同举办的天景雅集,佐世长老希望明尘上仙带自己的弟子过去一趟。 “天景雅集?”宋从心咀嚼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她隐约在外门长老的口中听说过这场盛会,“是曾经签订《天景百条》的聚会地点?” 明尘上仙淡然颔首。天景雅集的确是脱胎于曾经仙凡两派齐聚一方的人族盛事,当时上清界的正道魁首与人间皇朝推举出来的人皇共谈天下,签订了《天景百条》之约。可惜如今,九州分崩离析,凡间虽也有明君在世,但配称“人皇”的民族共主,也已有几百年未见了。 “白云苍狗,野马尘埃。人世间的变化,总是太快。”明尘上仙摇了摇头。 宋从心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表情都险些没能稳住。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仙凡之间的隔阂日重,有没有一个可能是因为时间观念的不同? 十年二十年,对修士而言,可能只是闭了一个关的时间。但对于人间皇朝而言,已经足够百姓们将一些事情淡忘在脑后了。 历史会被湮没、篡改、修饰,几百年过去了,人间所记载的故事,还会与上清界的相同吗? 想到这种可能,宋从心顿时便焦虑了起来。她无意识地猛灌茶水,明尘上仙看她喝得急,又慢吞吞地推了一碟点心过来。 正处于心动期的宋从心无知无觉地吃着点心喝着茶,心里想了很多事,她将最重要的信息全部记在了天书上。目前她所要面对的疑点与困难都很多,但是无所谓,问题总要一个个解决的。眼下当务之急的事情就有一件,她应该着手去做。 明尘上仙见这孩子满脸思索,点心和茶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便又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一块桃木牌来:“这是为师所居之山东侧的山头地契,你可以选择住在主峰,也可以自行建立一处道场。那座山头景色优美,灵气充沛,为师便做主帮你定下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道场?徒儿最近可能没空建道场。”宋从心算着自己手里的事,觉得要做的事情简直多得做都做不完,反正建了道场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实在没有必要,“师尊你给徒儿留个房间便好,徒儿有个想法,之后可能会劳烦您过目一下文书企划,您到时候帮徒儿把关一下?” “好,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明尘上仙的袖摆微微一动,眼见着心动期的徒儿一想事就又变得格外放松跳脱的模样,不知为何很想摸摸她脑袋。 “是,那徒儿先告退了。改天再来叨扰师尊。”宋从心说完便起身,行礼,广袖纷飞、雷厉风行地离开了。 这孩子真是活泼可爱啊。明尘上仙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优哉游哉地想道。:,, 41 【第8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离开明尘上仙的院落时,恰好撞见了正在外头等候的物生。 物生当时正在和一名身穿藏青色短衣的女子说话,看见宋从心衣袂翻飞地从院中出来,还愣了一下,连忙道:“真人已经和掌门谈完了?” “是的。”宋从心险险刹住了要往外迈的脚步,勉强将略微沸腾的心绪摁捺了下来,她的目光落在物生身边恭敬垂首的少女身上,“这位是?” “若拙见过拂雪真人。”藏青色短衣的女子利落地行礼,她仪态很好,站如松柏,浓黑的墨发绾成高高的马尾,清秀的脸上一片严肃,“方才物生和我进行了任务交接,接下来,将由若拙为您引路。” 物生也微笑,道:“拂雪真人您需要适应且了解一下内门弟子的日常生活。我们为您安排了一位内门弟子进行基础日课的讲解,只是我这边临时有事处理,便让若拙替我接手了引路工作,还请您不要介意。” “不会。”宋从心冷静地回应,又转头看向若拙,“那便麻烦你了,若拙。”她的确很需要有人从旁帮助,了解一下无极道门的内门运作。 “是。”若拙行了一礼,转头对物生严肃地道,“这里交给我吧,师兄。你去忙你的。” “知道了。”物生无奈地笑了笑,这个笑容和他面对宋从心时的笑容不一样。这个总是给人温和观感的青年有着完美且无懈可击的仪态,但直到他对着若拙笑起来时,才给人一种真实而鲜活的少年感,“真是的,这么急着赶我走。” 他说着,又朝着宋从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拙性格认真,但她在内门中的人缘很好。您有什么需要,若拙都能为您解决。” 宋从心敏锐地察觉到了物生语气中自豪的炫耀,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点点头,看着他笑着离去。若拙接替了物生的位置为宋从心引路,虽然她不像物生那般八面玲珑,哪怕宋从心一句话不说也能在一旁自说自话。但和若拙走在一起,即便沉默也不会觉得尴尬。 “真人,我们到了。”若拙带着宋从心来到了一处恢弘壮观的塔楼之前,高塔的周围是精致漂亮的园林,有不少身穿内门弟子服饰的弟子在拱门出入,“撄宁宫是外门和内门弟子聆听讲座以及做基础日课的地方,由诲明长老管辖,想必真人已经知道了。所以若拙主要带真人来参观的这两处地方,这是内门弟子最常聚集的场所——珍藏世间典籍的天经楼,以及弟子们辩论讲义、互相论道的鉴明院。” 顾名思义,天经楼由司书长老掌管,是内门弟子查阅典籍、钻研各种杂学门道的地方;鉴明院由佐世长老进行管辖,比撄宁宫更有学府的氛围感,建立初衷是因为“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宗门认为,死读书或者只听师长讲解,最终得出的终究不是己身之见。因此鉴明院的存在就是为了给所有弟子一个可以公开争论、求同存异的地方。 “内门八大长老,其余几位长老身负重担,因此时常不见人影。唯独司书长老,您来天经楼,基本都可以看到他。”司书长老就是那位收白庆为入室弟子、看上去睡眠严重不足的长老,“天经楼收藏天下典籍,同时也负责统筹内门弟子提出的想要实践的想法,比如研究新的符箓、探索复合型符文、改善灵植良种之类的……需要向司书长老提交‘究研书’,成立自己的同好队伍,长老通过提案了,才能得到宗门的资源支持。” 这不就是科研小组吗?!宋从心听得心情微妙,她很想征询其中的细节,但还是强行摁捺下情绪,认真地听若拙讲解。 “鉴明院虽是佐世长老管辖,但长老坐镇山门,替掌门解决绝大部分的俗务,所以很少在鉴明院中停留。因此,日常维护鉴明院秩序的,是执法堂的弟子。”若拙一板一眼地道,“执法长老曾经说过,辩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求同存异,而不是为了排除异己。若是辩出火气了,演武场就在后山,大可过去切磋一番,就当是以武会友。但要是谁敢在鉴明院中伤人……就别怪坐忘崖里常年给大家留一间屋了。” 啊这。宋从心看着若拙认真复述的神色,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就在说话的间隙里,宋从心看见两名内门弟子骂骂咧咧地从鉴明院中冲了出来,这两人甚至等不及赶往演武场,直接在鉴明院外头拔剑叮叮咣咣地打了起来。 他们身后还有其他跟着过来的弟子,看起来也是划分阵营的。双方各执一词,要么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要么也火气全开地厮打了起来。 就着身后的刀光剑影,若拙还若无其事地继续介绍:“鉴明院的辩论也可以提前提交申请,管事弟子会将双方辩论的内容张贴在布告栏上。真人若是看见感兴趣的辩论,也可去旁听一番。有些弟子辩才惊人,鉴明院还会定期邀请他们开讲座,向所有内门弟子传授经验呢。” 什么经验?以拳问候对家脸面的经验吗?宋从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名柔弱的法修被强壮的体修残忍地一拳揍飞,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清楚了。 “然后,内门弟子接任务与领取份例依旧是在济世堂与白水阁,这个和外门弟子是相通的,真人应该也清楚了。”若拙回头看了一眼天经楼塔上的日冕仪,道,“至于更详细的部分,就须得由内门弟子来为您讲解了。若拙看看……嗯,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若拙话音刚落,远处便突然传来一道开朗的女声,人未至而声先到,亲昵地喊着若拙的名字。 “小若拙~!” 宋从心与若拙同时回头望去,便见一身穿鹅黄色长裙的女修用力地朝她们摆手,一路小跑了过来。 内门弟子虽说都有几套弟子服饰,但他们到底是在内门生活,而不仅仅只是学习。因此,除非是有需要的重大场合,否则内门弟子还是更偏爱穿自己的衣饰,只要不是太过离谱,宗门长老也不会过问。眼前的女修便是如此。 女修扑了过来,一把将若拙严肃的脸摁进了自己的怀里。但她抬头看见宋从心的瞬间,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这位是内门司书长老的入室弟子,谷风真人。谷风真人,请放开若拙。”若拙保持着半张脸埋在别人怀里的姿势,却还板着一张脸,端庄地介绍道,“这位是前些天刚进入内门的掌教亲传弟子,拂雪真人。” 谷风表情尴尬地放开了若拙,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裙摆,掐诀行礼道:“拂雪道友,在下失礼了。” “不会。”宋从心其实看得很乐呵,但她才不会说,她回了一个同辈的礼节,“谷风道友真性情,不必拘谨。” 宋从心不知为何想到了白庆,那个少年也是咋咋呼呼、活泼开朗的性格,看来司书长老虽然自己沉默寡言日渐消瘦,但却很偏爱这类型的弟子。 “不,拂雪道友和一众新入门弟子的壮举,我们内门早已经传遍了。该有的尊敬还是应该表现出来的。”谷风敛了笑,神情严肃地站好,突然间深鞠躬,行了一个大礼,“无论如何,感谢诸位道友的勇敢、正直与机变,阻止了这场针对宗门的阴谋,挽救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仅代表谷风我自己,对诸位,致以最真挚的感谢。” 啊……宋从心没料到谷风会这么做,没能在第一时间阻止。她愣怔了一瞬,这才伸出手去搀扶:“……愧不敢当,我们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人都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但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人呢?”谷风坚持了数息,这才顺着宋从心逐渐施加的力道站直了身体,她仰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正如掌教所说的,正因为这世上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我们才觉得一切努力都并非无用之举。” 一旁沉默的若拙见宋从心不解,开口解释道:“谷风真人是司书长老门下首徒,修行祈禳之道,目前负责的团队经手的研究是‘五毂粮种的改良与延缓劣化’。” ……上宗赠予的良种未能在人间得到推广,在宗门、乃至整个九州,都不算是秘密。外界说得难听,宗门内也有一部分人认为应该暂停或延缓这种惠民的研究,更侧重于魔患与危机事件的应对。 宋从心微微一怔,她看着谷风那张看似无忧无虑、灿烂且明媚的笑容,简直没有办法将她和掌教口中所说的“在黑暗中匍匐前行的人”联系起来。她知道那些良种未能在人间普及,但或许最初研究它们的人并没有想过良种会牵连甚广,他们只是单纯想让全天下人吃饱穿暖呢? 祈禳,谓禳去恶祥也。这是惠及他人而非己身的道,若非心怀苍生,又怎会走上这样一条舍己为人的道途呢? 这世上总有一些技艺的传承,功在千秋,利在万代。解决九婴之灾又算得了什么呢?眼前的女修真的明白,他们的所作所为有多伟大吗? 宋从心扶起了谷风,突然之间便明白,为何无极道门的内门门槛会设立得这么高了。 因为眼前之人便是世人口中肩负九州安危、担起一江山河的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 正如掌教所言,行走在这条路上,她永远不会觉得孤独。 “你们的付出,绝不是无用之举。” ——我也不会让它变成无用之举。 她有一个,迫切想要实践的想法。:,, 42 【第9章】内门弟子 谷风是个很自来熟的人,哪怕宋从心看上去是如此的冷淡,她对待宋从心的态度依旧很快变得熟稔了起来。 “我师父是个很好的人,别看他沉默话少还整天一副没好好睡觉快要猝死的样子,但他真的很厉害,不管什么杂学都有所涉猎的哦!”谷风一无所觉地说出了相当不敬师长的话,“虽然他在卡你究研书和扣你精研款的时候简直像个魔修,但他一针见血地点明研究方向的时候真的很靓仔!” ……啊这,姐妹儿,这是可以说的吗?宋从心听得直冒冷汗,忍不住朝着一旁的若拙看去。 若拙大概也是觉得谷风的言行多少有些离经叛道,而拂雪真人看上去礼仪很好,怕她介意,便开口解释道:“司书长老不愿天经楼养出按资历来划分地位的尊卑风气,长老信奉‘学无止境,达者为先’,自己更是以身作则,不耻下问。” 换而言之,司书长老门下的弟子其实并不在乎师徒之别。有必要的时候,徒弟教导师父,师父反过来自称为徒,双方都不觉得哪里有问题。若说古人信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司书长老门下大概就是“今天你来当我爹,明天你便是我儿”这种群魔乱舞的情状了。 宋从心突然明白,为何内门八大长老之中,只有司书长老一心专研各种杂学,不理宗门俗务了。 谷风骨龄七十三,与宋从心一样,是心动期的修士。 只不过和宋从心相比,谷风明显已经稳住了心动期心胎躁动的状态,她说话时的语气平静而又温和,修行明显已经进入心动后期了。另一方面,谷风胆大心细,对内门种种事项都了如指掌,谈吐十分简洁大方。若拙与物生邀请她来为宋从心进行内门讲解想必也是看中了她这一点。 谷风为宋从心详细介绍了鉴明院和天经楼的基本规章,同时带着宋从心在两处地方转了一圈,教她如何提交言辩书与究研书。 “言辩书基本都会通过,究研书基本都会被打回。”谷风说起此事便咬牙切齿,怒笑,“不管多么离谱的辩题,哪怕是‘应该汤拌米饭还是米饭拌汤’这种意义不明的主题,只要按照规格认真书写,鉴明院都会予以通过。与之相比,究研书必须言之有物,不可有半句废话,一词一句出现字意偏差,都会被打回重写。而且预先估算好的精研款基本都会被砍半,所以需要想办法寻找另外的进项。” 原来如此,言辩要“自由”,研究要“严谨”。思想不应该受到束缚,实践与行动却需要慎重。宋从心点头道,从鉴明院和天经楼两处迥然不同的评判标准也足以看出司书与佐世长老之间的行事差异。 “不过一般来说,也并不是所有弟子都能提出切实可行的想法。但是为了避免怠惰,内门也有十年为一期的考核,在此期间,需要拿出一些实绩。”谷风带着宋从心来到了天经楼,让管事弟子取出登记在案的名册,翻开递给了宋从心,“这里是目前正在进行的、招收弟子的研究队伍,如果不打算自己组建小队的话,从中选择一个加入也是不错的选择。队伍一般由有经验的管事长老或资深弟子带领,研究也会顺利许多。” 宋从心翻开名册,发现名册按照不同的杂学分门别类,果真记载了许多研究课题,其中有包括符箓、符文、卜筮、星象、净化、奇门遁甲在内的道家杂学,也有农桑、祈禳、风水、偃甲机关之类的民间技艺。 宋从心在“农桑”的目录里看见了谷风的课题,目前显示他们的进度卡在了“延缓劣化”这一点的进程上。看样子谷风等人是打算研究出永远不会劣化的种子,从这个角度来避开仙凡之间的隔阂,直接达成“令子民温饱”的目的。 无极道门涉猎的范围还真是广啊。宋从心飞快地浏览着名册,突然间,她在“器物”一栏看到了一个令自己在意的课题。 “这个,‘通讯令牌的改造与传讯范围的扩张’,可以给我看看详细的情报吗?”宋从心指着名册的那一栏,询问管事弟子。 “啊,这个研究啊。”管事弟子看了一眼,说道,“这个课题挺有名的,是持剑长老和司书长□□同创立的研究队伍,不过它是个滞留课题。” “滞留课题?” “对,因为目前修真界中并没有找到更好的媒介矿物,再复杂的复合型符文,传讯范围都是有极限的。” 自北荒山一事之后,宋从心一直都很在意无极道门内门弟子在处理九州魔患之事上的折损率,那种死伤人数着实令人有些触目惊心。而经历过那场战斗的弟子基本都能意识到,当危机来临之时,情报与信息传递的重要性。如果传讯及时,许多伤亡与损失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现在看来,修真界其实并非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他们研究的努力方向产生了些许的偏移。用前世的话语来形容,那便是他们没想到建立信号塔,而是想着改造更高级的手机。不,也或许并不是没有想到,而是九州的版图太大,不明白如何牵连与建立。 “啊,宋道友!” 就在宋从心思考得有些出神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两道招呼的声音。她回头,便看见两个眼熟的人联袂而来,是白庆与令沧海。 “不对,现在应该喊‘拂雪师姐’了。”白庆爽朗地笑着,对谷风招了招手,“谷风师姐你也在啊。今天没被师父抓去打下手吗?难得啊。” “我又不像师父一样整天泡在书海里都能活命,总要出来走走的。”谷风笑骂了一句,对白庆的态度很是亲近,“我今天带拂雪道友过来熟悉一下内门的环境,你们应该也是?给你们引路的师兄师姐去哪了?” “师兄刚刚经过鉴明院的时候听见一句不过识海的辩言,气得面色铁青,冲出去揍人了。”白庆东张西望,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奇,“恰好遇见令道友,便结伴一起同行呗。师姐要是不嫌弃便顺便带上我俩儿,就当师弟给你逗趣了。” 白庆年纪小,脸皮子又嫩,说话风趣幽默,很讨长辈欢喜。谷风被他逗得直笑,同意带上他们一起。 令沧海身为世家弟子,做不来这么浑然天成的撒娇弄痴,他觑了一眼白庆这没脸没皮的样子,凑到宋从心身边:“拂雪师姐在看什么?” 宋从心指着目录里的课题,突然想起令沧海是个技艺了得的炼器师,便询问起他是否注意到魔患之灾中信息传播的重要性。 “确实,如果信息传播得足够及时,我们根本不需要这般冒险,北荒山也不会被污染了大部分的土地。”令沧海叹了一口气,干脆便跟宋从心聊了起来,“但是这种无视空间跨越距离的术法,目前只有炼神还虚期的修士才能做到。打个比方,炼精化气期的修士可以‘御气’,将气附着在器物上操控其悬浮于空;炼气化神期的修士可以‘御空’,悬停而不必借助媒介;但只有炼神还虚期的修士可以‘凌虚’,扭曲空间,缩地成寸。” 这便是为何应如是返回宗门传递信息需要十几个时辰,明尘上仙却能转瞬即至的缘由。 “正是因为寻常人力难以企及,所以才需要研究‘器物’。”宋从心跟管事弟子借了笔墨,将信号塔和电线的雏形画在了纸上,“如果是这样呢?类似复合型符阵,用特殊的装置将范围内的情报信息接收并进行传递。就像信号弹,一旦炸开,方圆百里的弟子令牌都会产生响应。若我们在一定范围之内设立这种接收的装置,能不能将情报传递到更远的地方?” “咦?”令沧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沉吟半晌,“这说法,倒是有些新奇。但是师姐,这里面有几个问题。” 令沧海也让管事弟子拿来了纸笔,两人便在管事弟子宛如见鬼的目光之下讨论起了这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话题。 “首先,九州版图过大,师姐知道的,凡间界灵气稀薄,类似守城大阵那种复合型符阵是需要灵石作为能量运转,并且定期需要人去维护和检修的。而这个被师姐称为‘信号塔’的装置一旦运行就不能停止,且不说宗门能否拿出那么大笔的资源,单是这个连接线的布置便很成问题。” “其次,复合型符阵一旦被人破坏了某一个节点,整体便会无法运作。如何保证信号塔和连接线不会被敌人毁坏?我们又从哪里找到这么多轻便廉价的材料去构造足以布满九州的连接线与信号塔?再则,详尽的情报信息应该通过什么方式传递?依旧依靠符文吗?” 令沧海是匠人出身,提出的疑点难点都相当切合实际,他将这些问题写在了纸上,光是看着都已经让人感到眩晕。 宋从心却很冷静,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生产力不足的古代封建社会,她或许会放弃这个过于荒唐的设想。但,这个世界可是能修真的啊。 “关于连接线,我有一个想法。”宋从心呼出了一口白雾,她眼神淡然地道,“不容易被破坏、不需要大量的灵材、能遍布九州,如蜘蛛的丝络般连接每一寸土地的网格——地脉。你觉得如何?”宋从心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陷于山主的记忆中时,亲眼目睹到了神州大陆地脉的流淌。 山主之心的确给宋从心带来了可怕的诅咒与后遗症,但此时,宋从心竟对这该死的命运产生了一丝感激。 这个假设一出口,令沧海手中沾满墨水的毛笔便啪嗒一下掉落在了地上,而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宋从心,一时间竟忘了将其拾起。 “师、师姐,你详细说说?”令沧海一手死死地摁着宣纸,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挥舞,一旁的管事弟子连忙给他递上新的毛笔,“我、我记一下。” 令沧海和宋从心并没有意识到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宋从心一边说,令沧海一边飞快地记录着笔记,并语速飞快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如、如果师姐所言其实,地脉可以被利用的话,那问题最大的连接线的问题的确就被解决了。我们只需在各处节点设立装置,定期进行检查便可,即便某一处的装置遭遇了破坏,也并不会影响整体的信息传播,因为地脉不会断节,顶多是那个区域失去信号。” “不过一旦区域失去信号,我们也能很快意识到那个地方出了大事,可以及时提供战力援助与后勤支持……” “另一个问题,情报的传递需要以符文的方式进行链接,顶多只能传递最简单的示警信号。想要像师姐所说的那般传递具体的文字、留影,恐怕需要编写一套独立的符文,其难度无异于创造一种语言。或许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但……至少这是一个努力的方向。” “关于这个——”宋从心一心二用,疯狂翻阅天书,“我觉得,目前修真界中已经有一种‘语言’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是什么?”宋从心听见有人询问,那似乎不是令沧海的声音,但沉浸在思绪中的宋从心没有注意。 “天文,星象。”宋从心一直觉得,这是一种源自自然的最浪漫的语言,“此世的星辰是拥有力量的,修行卜筮星相之道的弟子一直在钻研这种特殊的‘语言’。若是借助星相之力,连接九州地脉,通过星相特定的韵律确定信息,使用符文使其转化为文字,你觉得可行吗?” 宋从心说完,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周围原本喧嚣的环境是不是有些安静过头了? 她正想抬头张望,一只苍白清瘦的手却突然伸过来,拿走了令沧海手中墨迹未干的纸张。 那长衣广袖上的九品剑徽,在阳光下反射着水波般的磷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觉得……”身形消瘦、面容清苦中透着丧气,看上去仿佛睡眠严重不足的青年拿着那张凌乱的草稿,沉吟道,“我觉得,可行。”:,, 43 【第10章】内门弟子 无极道门的司书长老有一个诵来唇齿生香的道号,“古今”。据说是因为他聪颖好学,博古通今,祖师爷见之有感,为其取号“古今”。 古今道人是分神期修士,一个分神期修士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你的身边,以令沧海和宋从心目前的修为境界是全然无法察觉的。宋从心也不知道司书长老在旁听了多久,但周围已经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她回头,便看见谷风和白庆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正不停地朝自己使眼色。 宋从心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抬头,看向悄无声息站在自己和令沧海身后的司书长老。 司书长老的注意力显然已经被令沧海手中的这份粗糙的假想给吸引了,他没有移开目光,嘴上却问道:“你是如何想出利用地脉来传递信息的?” “……机缘巧合,我看到了。”宋从心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明尘上仙要求她隐藏自己融合了山主之心的种种异样,她只能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地道,“九州地脉会记录地上生灵的生命脉络,它是流动的。人类所创造的历史或文明会被记录在岩层与土壤之间,昭示一个种族的过往。” 这个说法终于让司书长老的眼睛从草稿书上拔了下来,他看向宋从心。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修养,宋从心身上的非人体征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她能开口说话,尽管嗓音有些沙哑。两鬓边虽然依旧蔓延着一些青绿色的纹路,但若不仔细看,便会以为是某种特殊的装饰了。 或许是因为宋从心的长相很有特点,又或许是她先前为了让自己“给人印象深刻”的努力没有白费,以至于心里只有知识与书海所以导致常年认不得人的司书长老眯着眼睛看了她半天,突然露出了一个恍然的表情:“啊,是你。我记得你,你是掌教师兄刚收的亲传。” 司书长老说完便将这点抛在了脑后,他径自走到台前取过纸笔,一边磨墨一边询问道:“你是打算创立一个研究队伍吗?有心怡的人选了吗?” “有这个打算,但目前还不知道有谁愿意参与。”宋从心实话实说。 然而,宋从心并不知道,自己此话一出,众多旁观的弟子表情都变得微妙了起来,特别是站在一旁的令沧海。 令沧海有些哭笑不得,他心想,宋道友未免也太过低看自己了。且不说她身为千百年来掌教唯一收入门下的亲传弟子,不知道多少人想和她攀扯上关系。就单单只是此次外门大比中收入内门的弟子,经历了北荒山一战,只要听说宋道友准备组建团队,恐怕绝大部分弟子都会蜂拥而至。甚至要是有谁没能入队,只怕是还要在心里酸得直犯嘀咕。 如今的内门,宋道友可以说是一呼百应也不为过。可是当事人不仅对此毫无自觉,甚至还在担忧着“没人愿意加入”的小事。 然而,司书长老是不清楚这些的,宋从心这般说了,他便也信了:“那就先把你和这边这位——你叫什么?令沧海……行,我先把你们两个的名字递上去。之后通讯令牌改造研究组和天文星相语言研究组会挪到你们名下作为分部,我和纯钧师兄给你们打下手。” “啊?”此话一出,不仅宋从心震撼得说不出话,令沧海都当场傻眼了。 “啊什么啊?你是纯钧师兄的弟子吧?接下来应该都有时间参与研发?”古今道人眼睛又是一眯,像只没睡醒的猫。 令沧海稀里糊涂地点头,古今道人得了回答,便干脆道:“行,到时候跟你师父一起过来就行了。至于你——” 古今道人的目光落在宋从心身上,他垂着眼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道:“算了,我亲自去和掌教师兄说一声。” 他说完,突然间回头,毫无预兆却又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人群中捂嘴偷笑的谷风:“谷风你不要在外头偷闲躲懒瞎晃悠了!去我书房帮我把文宗整理一下,顺便通知一下那两个组的队员,让他们准备重启课题并且尽快安排人手调动。” 谷风没料到自己旁观都能惨遭荼毒,顿时瞪大了眼睛:“师父您不能这样,您昨天才批了我的休沐!” “我都没有休沐,你们凭什么有休沐!”古今道人说出了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周扒皮听了都要自愧不如的话语,随即朝着宋从心伸手,“走吧。” 宋从心眼神淡然实则傻眼地看着司书长老伸出的那只手,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对方此举何意。总之,先排除司书长老想要跟她手牵手一起去找掌门,那大概是想要弟子从旁搀扶?原来如此,司书长老虽然是青年模样,但居然也有老人家的喜好啊。 宋从心这般想着,便也在注视数息后,面无表情地握住了司书长老的手,利落地将他的手掌翻过来托在了手臂上。 古今道人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在长老中是年纪最小、入门最晚的,不管对谁都要喊“师兄”、“师姐”。有那么多强大又能干的师兄师姐在前头顶着,司书长老可以算是在同门的溺爱中长大,以至于现在都还有些孩童心性。方才对着宋从心伸手只是一种本能的习惯,他太久没休息了以至于识海有些浑噩,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乎有些不妥。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宋从心便已经扶住了他。 算了,扶便扶吧,还挺舒服的。古今道人妥协得很快,没一会儿便接受了自己这个“矜贵”的姿态。 于是,众人便沉默地看着青竹般身姿笔挺的宋道友淡然地伸手,用一个帅气文雅的姿势,把宛如大家闺秀般步履端庄的司书长老给搀走了。 娘欸,简直跟做梦一样。 …… “不行。”面对司书长老的上门讨要,明尘上仙的反应是毫不犹豫的回绝了他,“古今,拂雪的身体还未大好,不宜过度操劳。而且她刚入内门,先前又临阵突破,如今更应当以个人的修行为重,尽快稳定心动期的境界。” 古今道人看了看地面,广袖在空中扇了扇,想看看地上有没有灰尘。 “不要躺在地上打滚,古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明尘上仙面上无甚表情,却一眼便看出了这最小师弟的打算,“在真正的孩子面前,你应当有长辈的模样。” 宋从心此时站在门口,保持着“非礼勿视勿听”的礼节背对着自家师尊和内门长老。然而不管她内心是如何的跌宕起伏,面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在来太初山的路上,司书长老便告诉宋从心他打算跟明尘上仙讨人,但明尘上仙十有不会放人。 “无所谓,我可以去打滚。”这是司书长老的原话。 宋从心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没想到……打滚还真的就是打滚啊! 不管宋从心的内心是何等的崩溃,内室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师兄,九州地脉网的铺陈建设越快越好。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许多令人痛心的死伤。不管是对宗门还是天下苍生来说,都事关重大。” “我明白,古今。我的心情和你一样。但拂雪已经背负了那样的诅咒,她不能再过多地消耗自己了。” “可是……” “古今,生命不应该以数来衡量。一个和多个都同样重要。” 宋从心本来是想假装听不到的,但她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 等到司书长老无话可说时,宋从心才忍不住转身步入室内,单膝跪地,矜首:“师尊,弟子想试一试。” “……”明尘上仙没有责怪弟子冒然插入长辈的谈话,他神态一如既往地平和,指着一旁地座位道,“来,坐。拂雪,说说你的想法。” 宋从心头皮发麻,如坐针毡,但她知道明尘上仙并不是那种独-断专-横、听不进晚辈进言的师长。她尽可能详尽地阐述了自己的想法,包括究竟是何时产生想要建立九州地脉网的想法,心境在北荒山一战中发生了什么变化,提出这个设想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原来如此,那时你虽意识不清,却能听见外界的交谈。”明尘上仙闭了闭眼,叹气,“师长都在,你不必把这些都担在自己身上。” “弟子能做的其实也很少。”宋从心摇了摇头,“如九婴之灾一般,这并非一个人便能做到的事。但哪怕是一砂之力,徒儿也想去试试。” 明尘上仙放下了茶盏,这回,他沉默了许久。 司书长老虽然闹腾,但他对掌教师兄还是相当尊敬的,眼见掌教师兄沉默,他便也安静地待着,没再试图多劝什么。 “也罢,哪怕为师阻止,恐怕你心里依旧会为此而感到焦虑吧。堵不如疏,为师尊重你的选择。”明尘上仙微微垂首,语气平淡地道,“但你诅咒在身,不精进自身的修为,便会饱受其对魂灵的磨损。日后,你上午须得来太初山上课,午时之后才可去天经楼,并且傍晚必须歇息,如何?” 宋从心连忙点头,能被允许参与研究已经是来之不易的结果了,她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司书长老也拍着胸脯向明尘上仙保证,自己绝对会照顾好掌教师兄来之不易的亲传弟子的。 宋从心一开始没有明白,为何明尘上仙要规划出如此严格的时间界限。但天后,她再次来到天经楼,一切便真相大白了。 看着满地横陈的“死尸”与堆积如山的书海,宋从心试图从犄角旮旯中找出一个可供前进的落足点,可惜却失败了。 令沧海正在书海的尽头对着她用力地挥手。 “啊,宋道友,你来了?啊对了师姐,你先前说咱们的研究小组重组后改名叫什么来着?” “九州地脉网与天文星象语言研究……不对,长老说这个名字太复杂了,这个筹划需要一个更简洁明了的代号。我想想,啊对了,好像是叫——” “‘九州列宿’。” ——天有列宿,地有州域。 在广袤的神州大地上罗列出天上的星宿,将天下苍生的命运以地脉牵系,这便是“九州列宿”计划。:,, 44 【第11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发誓,她一开始没想过要搞出那么大的阵仗的。但当两位内门长老加入这个计划之后,一切便已经变味了。 为了尽快推动地脉网的铺陈建设,“九州列宿筹划”的究研书,司书长老亲自动手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沓无论是谁来查阅都无法从中挑出半点刺来的章程,自己递交后自己批了;持剑长老在解决了手头上的除魔任务之后,将本次外门大比的嫌疑人全数移交给了执法长老,又让自己的亲传弟子湛玄暂代其职,自己则带着刚收不久的入室弟子令沧海施施然地驾临了天经楼。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如今内门之中除宋从心以外的另外三名亲传弟子,也便是宋从心未来竞争首席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目前内门中声望最高、修为最强的第一人乃是持剑长老的亲传弟子湛玄。其道号意味“湛湛然之玄色”,完全是个剑痴的持剑长老曾经说过,自己的这位亲传弟子宛如一柄玄若冥冥夜色、出鞘寂然无声的宝剑。宋从心只在外门时远远地见过这位师兄几次,那是一位喜着玄色衣裳、总是低垂着头颅与眼帘的青年。和行事大气张扬的持剑长老不同,这位师兄给人的感觉总是十分安静,一如持剑长老对其的点评。 其实,不管是内门还是外门,宋从心对这位“内门第一人”的名号都称得上是如雷贯耳,因为年轻的小师妹们对湛玄师兄的讨论总是经久不绝。据说,这位师兄不仅容貌清俊文雅,性情也相当温和体贴。他修行的是一柄通体漆黑的死生之剑,骨龄不过百岁,如今已经是金丹期的修士了。 这位湛玄师兄,可以说是宋从心下一阶段晋升“内门首席”时的最强竞争对手。唯有胜过他,宋从心才能夺得“内门第一人”的称号。 宋从心在确定自己“正道魁首养成计划”的过程中也曾感慨过,这位师兄身上的记忆点实在太过明朗,无怪乎能从群英荟萃的内门脱颖而出,成为无数师弟师妹憧憬仰慕的对象。能否真正战胜这一位,宋从心心里是完全没底的。 而另外两位亲传弟子与湛玄相比起来,名望与声势便要稍逊些许。一位是掌泉长老的亲传玉珠师姐,一位是诲明长老的亲传平心师兄。 印象中,这两位亲传弟子似乎都是不喜争端、行事低调之人。其中,宋从心听闻玉珠师姐心算能力过人,本身修为境界不算高深,但耳目灵敏,对度量衡有着绝对权威性的掌控。至于平心师兄,据说是一位非常讨诲明长老喜爱的弟子,是一位信奉“中庸”之道、给人以老好人印象的翩翩君子。平心师兄在内门中的人缘很好,不管是师弟师妹有何困惑,他都会相当耐心地指教。而这位师兄修行的乃是偃甲机关之道。 ……说句实在话,不管是珠算还是偃甲机关,基本都已经超出宋从心的知识范畴了。 就算有朝一日宋从心真的与这两位竞争,宋从心也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打败他们。这修行的道统都不一样,如何分出一个高下? 所以,目前宋从心的对手只有一个,那便是“内门第一人”湛玄。 不过……金丹期啊。唉,真是,道阻且长。 宋从心正对此感到绝望,却没想到,事情很快便迎来了转机。 “从今以后,你的修炼方式恐怕要进行一些改变,不能再遵循传统修士的方法了。” 宋从心第一次去明尘上仙那边报道之时,明尘上仙遵循了修真界师长们一贯的传统,为自己的弟子摸骨探脉——说来有些不可思议,按理来说,修真界招收弟子最先应该注意到的基础便是弟子的道体以及根骨。一个人根骨的好坏往往决定着这个人的修为上限,看这人是有望成为修真界中的中流砥柱还是彻底泯然于众,但无极道门不同,长老和掌门似乎对这些并不在意。 虽然无极道门也设立了参与外门大比的基本门槛,但宗门只要求了骨龄和最基本的“入道境界”。实话说,那个标准是真的不算苛刻,就连宋从心这种二十多岁才进开光期的边缘人都能达标。真正苛刻的反而是后面两轮,问心路考验的是悟性以及意志,团队任务考验的则是弟子的道德、品行、智慧、随机应变能力……单从这点来说,无极道门的内门考核之所以被人诟病“苛刻”,大概是因为宗门追求的是大众本不在意的东西吧。 宋从心正胡思乱想着,明尘上仙却已经结束了探脉与摸骨。他沉吟许久,却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宋从心不明所以的话。 明尘上仙没有故意藏话而让弟子忐忑揣测的习惯,因此他说完后便仔细地给宋从心解释:“徒儿应该知道传统修士纳炁的蜕变过程吧?” 宋从心颔首:“最初,引气入体,气脉生灵,此即为‘开光’;气聚于丹田,可成气海,凝练如丸之时,便是‘金丹’;待得金丹蕴养入神,化灵而出,这便是‘元婴’;元婴 继续纳炁,直至衍化分出,既为‘分神’;分神散而又聚,复归于一,便步入‘合体’;千锤万炼,灵肉超脱,便是‘大乘’。” “不错。”明尘上仙肯定了宋从心坚实的基础,“但是,孩子,你应该能感受得到,自从融合山主之心之后。你的丹田气脉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虽然你坚守了自己的意志,没有彻底被地脉同化。但传统修士的修行方法,已经不适用于你了。” 宋从心闻言便是一怔。明尘上仙却是握住了她的手,摁住了她的脉搏,阖目道:“来,凝神静气,内窥腑里。” 宋从心依言照做,她闭上眼睛,在明尘上仙的引导下“内视”自己的丹田。耳边传来堤坝决堤时的洪流声响,那是血液流淌被放大的声音,她感觉到自己在一片混沌中下坠。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便窥见站在荧荧之光中、身影虚浮如雾的明尘掌教。 “来,孩子,你看。”明尘上仙对她招了招手,指着下方。 宋从心缓解了一下“内视”的不适感,她转换灵视朝下方望去,只见下方氤氲着白雾般的灵气之海,宋从心知道这是自己的“丹田”。但是让宋从心觉得怪异的是这片气海竟成漩涡状不停地朝内里汇聚——这很不正常,因为她本身还未结丹,灵气在她的丹田中应该是处于溢散的状态。 而真正让宋从心愣怔了的,是她的气海中央居然有一团深蓝色的光芒。她凝神望去,仔细看了半天,才有些踌躇不定地道:“那是……树?” 宋从心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那个物事,它看起来就像一颗枝叶泛着湛湛荧光的蓝色珊瑚树。 “是的,一棵树。”明尘上仙颔首,摸了摸宋从心的头,哪怕灵识没有触感,他依旧这么做了,“那是你的‘无根树’。” 道家的修行之路上,修士会以无根树喻之为人。人之生机气脉便如同树的枝干与叶,但人脚下无根,故而说人是“无根之树”。然而修士修炼是需要从自然中吸纳灵炁的。因此,“炁”便是环绕在修士身旁,无处不在的“根”。 “我辈修士寻真问道,所求不过是通达天意,感悟自然。”明尘上仙温和地说道,“对于绝大部分修士而言,他们需要极高的悟性、一定的天赋,花费漫长的时光与岁月去和自然共处,才能逐渐建立起通达天意与自然的桥梁。但是拂雪,如今的你越过了这一步,自然将你视如己出。” 从此以后,宋从心不必再像其他修士那般苦心磋磨,通过大量的撄宁与坐忘去感悟那一丝若隐若现、似有若无的灵光一现。 她的修行之路将畅通无阻,再无瓶颈与障碍阻拦她前进的脚步。 “山主的传承于你而言,是祸患,也是机缘。若为师没有猜错,那山主之心,应当是一件‘缄物’。” 原本还在发愣的宋从心听到了某个令人无比在意的词汇,她猛然抬头,却看见明尘上仙神情虽平静如故,眉宇却似乎蕴藏了一丝悲哀的愠怒。 “缄物,可令人一步登天,也可令人万劫不复。但身为师长,为师情愿你没有这份机缘。” 明尘上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述说。 宋从心在明尘上仙的注视下不禁垂首,看着下方漂浮在灵气之海中央的无根之树。她有些惶然地想,明尘上仙一定是知道了,他知道她冲动鲁莽地融合了缄物,知道她全然不顾以后的抉择,知道……她的诅咒根本不可能“治好”这件事。 附着于灵魂上的那种苦寒,并不会随着修为的精进与心境的提高而淡化、痊愈,它一直都在那里,一直都在。 哪怕宋从心有朝一日成为了大乘期修士,敢于苍天比齐,她也无法摆脱这种附着于神魂之上、宛如附骨之疽般的冷意。 自此一生,她都将怀中抱雪,寒骨前行。 身为师长,看着自己年幼的弟子在最稚嫩的年纪做下这种令她痛苦一生的鲁莽之举,明尘上仙又怎能不痛心? 宋从心有些无措,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解释,然而她在识海中翻遍了所有的理由与借口,最终却依旧只能沉默。 “为师没有怪你。”明尘上仙道,“为师只是痛心。” 是啊,她知道。宋从心微微颔首。这是她选择的路,虽然痛苦,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师尊会为徒儿痛心,这便已经够了。” 宋从心忍不住微笑,她也不知道为何,这分明是一件沉重悲痛之事,但听见明尘上仙这么说,她其实有一点小小的、不合时宜的开心。:,, 45 【第12章】内门弟子 诚如明尘上仙所言,山主之心对于宋从心而言是祸患也是机缘,在经过明尘上仙的讲解之后,宋从心才知道何为“一步登天”。 简单来说,宋从心从此往后不必再遵循修士那一套传统的修炼方法,山主之心给她躯体带来的变化相当于将她从血肉之躯的人族变成了某种天生地养的灵物。哪怕她不入定,灵气依旧会朝着她聚拢,融入她的每一次吐息当中。 而宋从心要做的事情,便是将这些灵气纳入丹田,浇灌那棵“无根之树”。根据明尘上仙的说法,这棵无根树是宋从心本人的分灵,她还未达到分神期便已经做到了“分灵”之能,这棵树便是她自己。她目前的修炼方式也很简单,只需要浇灌这棵无根之树即可。以后她也不必像其他修士一样炼金丹化元婴,只要无根树吸收得进去,吸纳多少灵炁都可以。 但是为了避免“烧苗”以及“烂根”,宋从心也要更加注意自己心境的成长,否则一旦心境跟不上修为,她就会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 “……不是,但这样一来,我不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境界之分了吗?!”宋从心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她只能在识海中向天书嘀咕,“师尊说传统的境界之分不再适用于我,以后我的丹田里就只会有那一棵树,不会再聚金丹和元婴。但这样我不是就从原本简单直观的晋升考核变成了只有自己可以意会而无法言传的‘树长多高了’吗?天哥,天哥你说句话,这要怎么办啊?” 天书不理她,躺在识海中装死。孩子已经有师长了,有什么问题当然该去询问师尊,让自己的师尊去操心了。 宋从心在自己冥思苦想了三天之后,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在一次常规日课上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必忧心,虽然你的修炼方式与传统方式不同,但寻真问道是灵与肉逐渐超凡脱俗的过程,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明尘上仙也没觉得她的提问幼稚,反而耐心地回答,“当你的修为达到一定的境界,无根树自然也会显现出相应的变化。不必为此感到焦虑,拂雪。” 明尘上仙就是有这样一种力量,一句话,便让人心里安定了。 明尘上仙是一位十分负责的师长,明明他从未收过入室弟子,但他教导起徒弟来却并没有生疏以及隔阂。他能很明确地点出弟子心中不解的困惑,耐心地用简洁明了的言语去解释那些在大能修士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关窍。短短几天的时间,便让宋从心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 只能说,“天下师”的名号实至名归,绝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 而正如明尘上仙所说的那般,宋从心往后的修炼都变得十分顺遂畅达,再没有以往入定时似有若无的阻塞感。明尘上仙摸骨探脉之后察觉出宋从心修行过上等的养心秘术以及锻体功法,他也没有多问,而是对她的日课进行了一定的调整,开始教导她更为高深的内门道法。 “你的基础很牢靠,不错。”明尘上仙夸了一句,“这样一来,学起内门功法也不会太过吃力。” 无极道门外门所教导的基础功法本身便是内门的道法的基石,其中,基础十二式步法可衍化成三十六式,基础十三式剑法衍化为七十二式,此外,内外功法是共通的。只要能吃透这些内门道法,将其整合起来,这便是一整套摆在明面上的天阶功法《太上无极归元经》。 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於无极。 以宋从心如今心动期修士的灵识,过目不忘都不过是寻常。她很快便记下了这些功法的要诀,但要彻底将其吃透,还需要时间。 好在,天书的时境与空境,可以帮助她更快地消化这一切。 而另一方面,宋从心也开始参与了“九州列宿筹划”,不过九州地脉网的建设与铺陈并不是短时间内便能做好的。宋从心思虑了良久,终究还是取出了《心修青莲诀》与《金石玉骨》两本失传的秘籍交予了明尘上仙,希望更多的人能得到天书的恩惠。 明尘上仙翻看完两本失传的秘籍后沉默了很久,宋从心则在一旁解释,如果不是这两本心法,她根本无法从幽州活着回来,要么是死于九婴的魔气与毒火,要么便是被地脉同化。既然这个世界有那等危险的诡秘之物,那那些战斗在魔患第一线的修士一定需要这两本功法。 毕竟,这两本秘籍的优点便在于——不挑人。不管是有灵根的仙家弟子还是无灵根的凡人,都能修炼这两本天阶功法。 “宗门也有养心秘术与锻体功法,只是到底不如这两本来得独且专。”明尘上仙拍了拍宋从心的头,“为师替另一些孩子谢谢你。” 之后,明尘上仙失踪了一段时日。宋从心再次去天经楼时便看见了这两本被录入在案的功法,她盯着功法的名字看了许久,不禁如释重负。 宋从心没有向明尘上仙坦白天书的存在,但也没有刻意地掩藏。她行事坦荡,一直都在等着明尘上仙或宗门长老来询问她为何会知道九婴的弱点以及山主之心效用这一事。但奇怪的是,坐忘崖中的嫌疑人拷问了一批又一批,这些长辈却始终没来诘问她。 宋从心想不明白,但她本性并不是一个纠结的人,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她将更多的精力都投入到对自身的磨砺以及地脉网的铺陈与建设之中,关于天文星相的韵律语言,有专门修行卜筮星相之道的弟子负责钻研。宋从心的主要任务是绘制地脉地图以及标注地脉交织的节点。 唯独这一项工作,是除了宋从心以外无人可以做到的。因为只有她能感受到地脉流动的去向以及轨迹。 不管是通讯令牌的改进还是天文星相的解读都由小组团队负责,唯独地脉,除了辅佐地图作画的帮手外,大量的工作都需要宋从心独自完成。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傍晚,宋从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七手八脚堵着天经楼大门的弟子,直面那一张张冷汗直流的脸,“拂雪师姐!至少把这一张画完,就差一点了真的!师姐画完这一张我们就能在师姐不在的时候提前完成布设,这样节点的设立就能提前——!” “……我劝你们不要这么做。”躺在书海中口吐魂魄的令沧海挣扎地抬起因灵力被榨干而格外无力的手指,世家公子的清贵风度早已荡然无存,“掌门不会发脾气,但掌门说一不二。上次你们拖延了小半个时辰,第二天奉剑者便上门来接拂雪师姐了,这么明显的意思了你们还不懂吗?研究是做不完的,但是掌门以后不让师姐来了,你们谁担待得起啊?” 听了令沧海一针见血的话语,宋从心看着这群哭天抢地、群魔乱舞的弟子们沮丧失落地回归自己的岗位,心中也很是感慨。探测地脉需要动用到大型的特殊法器,因此她没有办法在回去后仍继续作图。因为自己而耽误了整个小组的进程,宋从心心里也挺内疚的。 但这种内疚,在看见这群明明已经辟谷后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弟子依旧累得宛如走火入魔之后,很快便也销声匿迹了。 只能说,明尘上仙真的很有先见之明,掌教虽然离世出尘,但显然对天经楼这种卷生卷死的现况是切实看在眼里的。 因为“九州列宿筹划”组的成员多是从司书长老和持剑长老原本课题中挪过来的班底,再加上修习卜筮星相之道的弟子多出自负责祭祀的仪典长老门下,因此宋从心还是遇见了许多眼熟的面孔。就连那位被她暗中视作竞争对手的“内门第一人”湛玄师兄,她也在这段时间中遇见了几次。 湛玄来天经楼基本上是为了向持剑长老汇报各地的战况的,正如传言所说的那般,这位师兄容貌俊雅,给人以宁静平和的第一印象。 在一众身穿素色衣饰的仙家弟子中,一身黑衣的湛玄实在是相当引人注目的存在。几次相遇,宋从心与湛玄都是匆匆擦肩而过,彼此颔首示意,没有过多的交谈。大概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九婴灾变事件,仙门对外道的打击力度骤然加大,以至于一些冒头的魑魅魍魉又重新龟缩了起来。九州各地的魔患相应减少,这也是持剑长老放心让亲传弟子暂时代职的主要缘由。 但愿这不是风雨前的平静。宋从心这般想。 傍晚,归山,如果在太阳彻底落山前还没有回太初山,明尘上仙便会让四位奉剑者前来接她。托天经楼同门弟子几次三番试图在底线边缘摩擦的福,宋从心算是将四位奉剑者都见过了一遍。 除了八面玲珑的物生和认真负责的若拙,勤奋踏实的累土和不卑不亢的守中也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经历了两三个月的适应之后,宋从心也习惯了上午去太初山听师尊讲学,下午去天经楼参与“九州列宿筹划”,夜间在空境中反复捶磨巩固自己的内门生活。她原以为进入内门后的生活会更加水深火热,但没想到在明尘上仙的插手之下,她虽然过得忙碌充实,却再没有那种仿佛被野狗追着咬的迫切感了。 九州列宿筹划稳步推进,在经历了整整一年的研究与筹备之后,第一个试行点便决定是云州,因为这里是无极道门掌控力最强的地方。 第一次试行是在深夜,新加入筹划的弟子们都难免有些兴奋以及紧张。反倒是持剑与司书长老原本班底中的弟子,大概是失败过太多次了,心情反而只是寻常。他们沉默地看着节点法器埋在累土之下,只露出一截约莫两人高的三角支架,上方镶砌着可以引动星相之力的晶石,在黑夜中泛着萤火般的光芒。 “……能成功吗?” “不知道……” “失败了……那便失败吧。总归,我们是不会放弃的。” 众弟子们心里没底,只能互相说一些安慰彼此的话。然而,当法器上的晶石被星辰之力引动,绽放出柔和的光芒时,周围的议论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躯体紧绷,情不自禁地将唇线抿得平直。 拿着通讯令牌的师兄也屏住了呼吸,看着自己掌中无甚反应的令牌。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试行失败时,令牌却突然亮了。 令牌上出现了两个字,那是处于云州边缘另一个节点处的弟子传回来的讯息。目前令牌接收和传递的信息有限,星相体系太过庞大复杂,目前只能像信号弹一样传递最简单的信号。因此,通讯令牌上只有简单的“成功”二字。 但仅仅只是两个字,便足以让人热泪盈眶,欣喜若狂。因为这证明了这个胆大而又不可思议的设想并非异想天开,它是确实可以被实践的。 “成功了!可以!真的可以!我们真的可以将散沙一样的大地用星辰连起!” 众弟子们不顾风度地欢呼雀跃,喜极相拥。在天幕黯淡的黑夜中,这些一腔赤诚的仙家弟子眼神明亮地看着令牌上微弱且不起眼的文字,仿佛看见的是一个充满希望与美好的明天。 哪怕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但至少,他们已经看见了远方的曙光。 与此同时,彻底稳定心动期境界的宋从心心境复归于平静,没有什么瓶颈地进入了“灵寂期”。她这个修行速度若是说出去,只怕会吓死一大批卡在瓶颈期的修士。而终于稳定了身体状态,逐步适应了诅咒的宋从心回想起自己“心胎躁动”期都做了什么,不由得眼角一抽。 如今,她已经在内门站稳了跟脚,自身状态也已经稳定。在确定自己没有大碍后,宋从心做了一个决定。 她准备……回外门一趟。:,, 46 【第13章】内门弟子 对于教养她长大的外门,宋从心多少有些近乡情怯。 之前一直没有回外门看看倒不是因为她薄情,而是因为教养她的外门长老宣布他们这批弟子可以独立时曾经说过,如果不是混出名头了,那就不要回去见他。长老的意思是,修真者应该一直往前看,不要太过贪恋过去。但怎奈何他惯来说不出软话,就连临别赠言都仿佛是在训人。 这位嘴硬心软、脾气很臭,会把怕高的弟子挂在悬崖上,会把随手写就的道号丢在签子筒里让大家抓阄的外门长老,道号“一丘”。 归来一丘中,万事不改旧。 对于自幼离家、连生身父母的样貌都早已记不清的宋从心而言,比起地位超然高绝的明尘上仙,一丘长老其实更符合“师父”这个身份的定位。他虽然只有融合期的修为,但他是宋从心修道之路上最初的引路人,是她如师如父、宛若家人般的存在。 一丘长老年纪大了,收养了两名嗣子,一男一女,说要凑个“好”字。那两个孩子,便是宋从心在心魔幻境中看见的师弟师妹。 宋从心印象中,小师弟和小师妹是青梅竹马,感情很好,偶尔吵架。但是在闹腾着要她带他们下山去玩时,这两孩子绝对是心有灵犀,默契得令人难以招架的。宋从心以前因为脾气好,没少被这两个调皮精闹。她从一丘长老那边结业离开时,两个小孩也才十二岁。 小师弟与小师妹被带回外门时都还只是襁褓中的孩子,没有名字,也不知晓来历,就连君降日都不知道具体是哪天。 小师妹生于草长莺飞、桃花成里的月,故名“姑洗”;小师弟生于兰花盛开、瓜熟蒂落的七月,故名“夷则”。 记忆中,虽然师弟师妹两人的根骨资质只是平庸,但两孩子也不慕青云,只在乎当下的事物。比起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仙术与移山填海的威能,他们更喜欢地里快要成熟的瓜果,更在乎晚饭有没有鱼吃。永远都是这般,简单而又快乐的样子。 想起过往的回忆,宋从心只觉得心坎都变得柔软了一瞬。或许,有时使人前进的动力不是因为前面有多少人,而是因为身后站着多少人。 为了保护师弟师妹,为了不让那份简单的幸福滑向命轨中那般凄惨的样子……宋从心觉得,自己必须再努力一点,变得更强一些。 就在宋从心请示过明尘上仙,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朝着外门赶去之时,深陷回忆中的她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人是会不自觉地美化记忆的。 当宋从心被一只尿了裤子、饿着肚子、爹妈还不靠谱因此只能哇哇大哭的幼崽糊了一脸时,看着退避舍宛如面对某种洪水猛兽般的孩子他爹娘。宋从心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曾经的师弟师妹究竟是多么猫憎狗嫌、天不打便上房揭瓦的孩子。 宋从心抱着可怜的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她结业两年,闭关年,入内门一年。蓦然回首,她师弟师妹居然已经成婚,还给她添了一个大胖小子! “师姐救命啊。”自己都还只是半大孩子的师弟师妹头痛欲裂,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他怎么这么能哭啊,喂也喂了,尿也把了。还是哭。” “……你们喂了什么?” “辟谷丹啊,吃了天不饿,可好用了。” 宋从心顾不得自己的形象风度,撩起袍子就给这对不靠谱的父母一人一脚。她冷着脸进了房屋,直接动手拆了原本给师弟师妹们准备的礼物。她先是给孩子换了尿布,又从带来的礼物中取出一种汁水如牛乳般的灵果挤榨成汁,小口小口地喂给了早就饿得不行的孩子。 婴孩哭了许久,早就抽抽噎噎地没了力气,宋从心给他喂果汁,他吞得又凶又急。宋从心喂完一勺再去舀时,他还抱着宋从心的手腕啊啊地哭。 宋从心心疼坏了,手里抱着孩子不停地拍抚,冰冷的视线却已经扫向了两个不靠谱的爹娘。师姐教训师弟师妹本来只是寻常,但宋从心忘了自己早已今非昔比。灵寂期修士的含怒一视,哪怕没有放出威压,依旧把两个熊爹娘给吓得浑身一抖,只得低头听训了。 宋从心把师弟师妹骂得狗血淋头,她知道不能怪他们,因为在上清界长大的孩子多少都有一些常识性的误区。人食五谷易生浊气,为了清除体内的浊气,自幼进入外门的弟子多数都会食用辟谷丹。但辟谷丹并不是万能的,它的主要作用是养气排浊,减少饥饿之感,而引气入体的修士哪怕不食五谷也可以通过纳炁来维系生机。但这么小的孩子……他懂个鬼的纳炁! 等到宋从心安抚完孩子,训斥完师弟师妹,好不容易解决了这小两口家里的兵荒马乱之后,她才沉下心来,询问眼下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一丘长老怎会同意你们成婚的?” 这点,真的是宋从心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姑洗和夷则是一丘长老的嗣子——嗣子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这两人分明是养兄妹啊! 一丘长老的性情宋从心知晓,虽然老头子嘴硬心软、很好说话,但自己的养子和养女要成亲,那真是能把他气出一口老血的程度了。 “师父他不同意啊。”夷则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拍抚,“他原本是打算等我们成年后正式收养嗣子的,但我和姑洗不想当兄妹。” 宋从心眼角微不可查地一抽:“不想当兄妹,所以你们就成亲了?” “对啊。”夷则用下巴蹭了蹭孩子软嫩的脸蛋,见孩子沉沉睡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孩子坐到了一旁的榻上,“本来若只是收徒,同门师兄师妹在一起也没人会说什么。但收嗣子不一样,上了名谱,便是有了名分,结不得亲了。我便说让老头子两个里面选一个,另一个就当儿媳或者女婿,不也是半子?老头子气得半死,转头就把我们两个一起扫地出门了。” 宋从心听得无言以对,姑洗小师妹却还搬来一个矮椅靠坐,垂了垂自己的腰:“还好师姐今日过来了,不然可真是够呛。这么一想,老爷子以前居然能带出这么多弟子,那可真是不容易啊。” 宋从心听得心肝肺都在疼:“没被你们两个气死,那才是真的不容易。” 在狠训了两棵天生心大、脑子里仿佛不知纠结为何物的常春藤之后,宋从心抱着吮着指头睡觉的孩子,转道去拜访一丘长老了。 外门设立在九宸山的山脚下,也便是无极道门的外围。之所以这般建设倒不是因为身份之别,而是因为外门需要培育大量灵根还未长成、或是刚从凡间界中带回来的弟子。对于体内杂质尚未排净、灵根较为羸弱的弟子来说,过度充盈浓郁的灵气只会变成一种负担。 宋从心进入长老的院子时,守门的弟子没有前去通报,显然,一丘长老已经知道她来了。她抱着孩子进了院子,却发现一丘长老正双手抱胸,躺在摇椅上睡觉。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这死板板装睡的姿势和过去一模一样。 宋从心也没拆穿,只是将孩子往一丘长老怀里一塞,随即一撩衣袍便跪下了。 灵寂期修士的敏锐感知能察觉到,在她跪下的瞬间,一丘长老的脸皮子微微一抽,看上去似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跳起来,但最后还是强行地摁捺住了。即便如此,他那张已生褶皱的老脸依旧表情“丰富”得很,那惊跳不停的眉毛简直要飞出来似的。 “老师。”对于没有正式拜师但是却旁听其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外门弟子不称“师父”,而是唤其“老师”或是“先生”,“拂雪来看望您了。一年前,拂雪通过了外门大比,成功拜入了内门。有幸承道于明尘掌门,成为其亲传弟子。” “拂雪这个道号,在下很喜欢,明尘掌门也说不错。于是,便这么定下了。” 一丘长老装睡装得不敬业,但这怪不了他。他手中刚带出来的结业弟子,资质中上,性情懒散,有朝一日却突然一飞冲天,甚至还成了千百年来唯一一位的掌教亲传。这种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经典案例,换谁都接受不了这一波折的戏剧性变化。 他实在是个好面子的,修真界中讲究“达者为先,强者为尊”。一丘要强了一辈子,实在拉不下脸来尊以前的学生为前辈,但又不好意思在修为高于自己的修士面前摆长辈的架子。左右为难之下,一丘只能装睡。 一丘没想到拂雪会突然对他下跪行弟子礼的。要知道,哪怕他身处外门,这一年来“拂雪”之名也称得上是如雷贯耳。她早就不是那等可以轻易对人下跪行礼的身份了。这要是传出去了,且不说这孩子真正的师父是否会介怀,一丘觉得自己也多少有些担待不起。 外门弟子这么多,珍珠与鱼目混杂,他的确对拂雪有些偏心,但也没有偏心太多。 宗门大锅饭养出来的孩子,她该感激的应当是宗门,哪里就值得她对厨子屈膝了呢? “您曾经说,不混出名头来便不必来见您。拂雪也不大清楚,怎样才算是‘混出名头’了。” 宋从心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她的气息是冰白的薄雾,只是一丘长老闭着眼,所以没有看见。 宋从心断断续续的,对一丘长老说了很多。有些是关于自己的,有些是关于别人的。 “姑洗和夷则是您看着长大的,视如己出,待如亲子。这事儿,您生气是有道理的,但孙儿都这么大了,他还是需要你从旁帮衬的。”宋从心叹了一口气,“至少,不能再让姑洗和夷则给他喂辟谷丹了。” 一丘长老虚虚环抱着婴孩的手骤然一紧,他一手捏着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看着已经全然暴露但依旧“倔强”装睡的一丘长老,宋从心抿唇,无声地笑了笑。 “再过天,便是拂雪正式的亲传大典了。届时,希望您和姑洗夷则能赏脸,前来一观。” 宋从心说着便起身,将装着礼物的粟米珠往茶案上一放。 临别前,她道:“老师,这里一切如旧,真好。” 归来一丘中,万事不改旧。可她,却要与过去正式告别,继续往前走了。:,, 47 【第14章】内门弟子 明尘上仙的亲传大典是一件面向整个上清界的大事,因为其意义重大,所以不管是明尘上仙还是无极道门都不打算令其草草了之。 这个亲传大典的筹备耗费了足足一整年的时间,其中最大的难点是要保证邀请函能送到应该到场的人的手中。也就是因为自己亲身参与过亲传大典的筹备,宋从心才深刻地意识到修士们的时间观念究竟慢到了什么地步。见过那种过马路时急得司机亲自下车用木杆把它挑过马路的树懒吗?修真界中的大部分修士都与这种神奇的动物有一定的共通性,过于漫长的寿命将他们的生活节奏拉扯得慢而悠长。 除此之外,另一个需要考虑到的点便是有许多大能修士常年闭关。如果不提前一年将邀请函递出去,届时很可能便会出现“该到的人没有到场”这样尴尬的情况。要知道,明尘上仙的亲传大典不仅仅只是他个人的收徒仪式,同时也是将弟子在天道和整个修真界跟前过了个明路,表明“这个孩子是我的亲传弟子,日后发生了什么,还望各位给我一个面子”。 正道魁首的面子能不给吗?为了避免以后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行走人间却被消息落后、不明所以的人打成骗子,无极道门的分宗掌门以及友好门派可不都得派人前来认认脸、见见人,回去后好耳提面命让底下人长个心眼子?而不亲眼见人一面,只隔着留影石,以后万一真的有心怀不轨之辈打着“明尘上仙亲传”的旗号上门坑蒙拐骗,出事了谁负责? 因此,亲眼见一面是很有必要的。 到了亲传大典当日,在这一届外门大比中才进入内门的弟子们第一次亲眼见证了何为万仙来朝的盛况。明尘上仙千百年来的第一位亲传弟子,这个身份可谓是在消息传开的瞬间便吸引了整个修真界的目光。再加上近些年来明尘上仙露面的契机越发稀少,要见这位正道魁首一面实在是难。因此这次亲传大典,不仅是无极道门各大分宗的掌门人,甚至连一些鲜少出山的泰山北斗都带着自家弟子过来了。 千百年来,第一次被那位孤冷高绝的云上人放进眼里的弟子,该是怎样的人呢? 所有人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哪怕他们已经在接到邀请函后不久通过各种情报渠道打听了此次爆发在幽州的九婴灾变事件,修真界第一情报门明月楼更是早早便把“拂雪真人”的命牌挂在了年青一代的排名榜上。但对于世人而言,他们依旧难以在识海中构建出一个鲜活的形象。 明尘上仙的弟子,大概是一个心性气质都与他相差不离的人吧?他们模模糊糊地想。 然而,很快,这个模糊不清的猜想,便在亲传大典上被彻底打碎了。 当那身穿云鹤道袍的少女自殿外走来,背着宛若凤凰焦尾般的古琴剑匣从所有人的面前走过之时,众人一时间竟没能回过神来。和他们想象的不同,和温厚如群山、坚冷若大地的明尘上仙不同,少女给人的第一印象,竟是流云般的轻盈与月光般的浅淡。 当然,这并不是说少女给人的印象寡淡。相反,她实在是再特别不过了。 “敬香。”承接天道的祭祀大典,惯来都是由清仪道人主持的。这位仪态端方的长老焚香净手,亲自从做工考究的木盒中取出三支香。 三香寓意道家三宝,所谓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其意便在于“慈以法天,泽无不被也;俭以法地,大信不欺也;让以法人,恭谦不争也”。 为人师长的明尘上仙手持三支香,在保存火种的香炉中点燃。香上的火光未灭,他便转身,将这点点星火传至弟子的三宝香上。 ——此举,便是“薪火相传”。 此次祭典之上,敬告上苍是最为严肃的仪式,旁观的客人们都没有开口说话。但众人却发现,当这对师徒比肩而立、站在祭坛之前,竟如山峦与流云,薄雪与大地。一者厚重,一者轻盈。分明背道而驰,却又和而不同。 至此,再没有人怀疑……这两人不是师徒了。 …… 宋从心念了很长一段的祷文,祷文是仪典长老亲自起草的,大致含义是敬告上苍自己拜了明尘上仙为师,日后必定聆听师父教诲、敬奉师长,绝不做出有辱师门之事等等。明尘上仙的祷文也大同小异,不过他的祷文是自己亲自写的。除了告知天道和祖师自己收了一个亲传弟子以外,其余的基本都是对自身的警醒以及约束,强调自己身为师长应为之事,并没有多谈师长对徒弟的期待。 直到祷文的最后,明尘上仙才提了几句。 “吾徒拂雪,择道之多艰,愿其行于己道,心无形役,不为尘世牛马。” “若天道有知,愿分吾泽佑其正身,助吾徒越千山之难,渡百川之海。无所欺之,晓见天光。” 明尘上仙说完,便是一拜。直到宣祷结束,香火被立于祭坛之上,宋从心都没能立刻回过神来。 她想对明尘上仙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而明尘上仙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祷言有哪里不妥。 大典结束后便是各家见礼,明面上是众仙家共同拜见明尘上仙,实则却是师父带徒弟在众人面前认认脸。宋从心站在明尘上仙身边,只觉得喉咙好像有一股热气堵着,憋得她心里如有火炽却不能宣泄出来。她只能对上前来问候的修士们挨个见礼,勉强认一认人脸。 大概是心里藏了事,宋从心又下意识地竖起了保护自己的屏障。她待人从容,言行有度,看得仪典长老欣慰颔首,也给来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娘欸。”受邀而来的姑洗混迹于宾客之间,忍不住跟夷则咬起了耳朵,“那真的是小宋师姐吗?” “应该是的。”夷则抱着怀里的小胖墩,也跟妻子咬耳朵,“小宋师姐现在可厉害了。这便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吧。” “嘿嘿,那咱家小胖以后走出去也能骄傲地说一句,‘拂雪真人以前抱过我,还给我换过尿布呢’!”姑洗咧嘴一乐。 小两口像偷油的小老鼠一样窃窃偷笑,前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刻意的重重低咳。俩熊爹娘立时眼观鼻子口观心,作低眉顺眼状。 一丘长老看到这俩儿泼猴儿就觉得心肺生痛,这里是能够乱说话的地方?真是不怕给他们小宋师姐招来麻烦! 但是正如夷则所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几天前拂雪前往外门拜访他时,一丘长老一直装睡,故而也不知道宋从心的变化这般巨大。实话说,看着此时站在上首旁侧、气质冷清而仪态端方的少女时,一丘长老是真的有些不敢认了。人的变化怎么会这般大呢?简直像是脱胎换骨了。 大概这个孩子,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独自一人经历了很多吧。一丘长老心想。 一丘没打算上前和掌教见礼,今日,他和姑洗夷则都是作为拂雪的“亲眷”才受邀到此的。他很清楚自己能出席这次大典不是因为他多有能耐,而是因为拂雪在乎他们。想到这,一丘便觉得有些感慨。他回忆着昔年旧忆中矮小乖巧的女孩,却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后背顿时汗毛倒竖。 一丘长老抬头朝前方望去,他们前方不远处正坐着一位身穿分宗掌门服饰、脸上留着一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 虽然方才只是一瞬,但对方刚刚爆发出来的恶意实在太过森冷,哪怕对方此时一脸严肃宛若再端方不过的君子,一丘依旧生出了警惕。他给姑洗和夷则使了一个眼色,这两个机灵的孩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嘻嘻哈哈地在那人身后逗起了孩子。 一丘长老正了正衣冠,也顾不得自己与其他见礼之人格格不入,立刻混进了队伍中。 当一丘排队来到明尘上仙跟前之时,正想着事的宋从心微微一怔,不等她开口,便见一丘长老走上前,深深一拜:“外门一丘,拜见掌门。” 不等明尘上仙颔首,一丘长老拢在衣袖下的手伸出,比划了几个本宗长老才知晓的手势暗语:孩所在之地,似有异。 “嗯。我知,你将拂雪教养得很好。这些年来,你也殊为不易。”明尘上仙神色不动。他是宸宁之貌,一丘长老却已老去,老拜少本是一件会让人觉得怪异的事情,然而明尘上仙的气势模糊了外貌上的年龄之别。更何况哪怕是一丘,对明尘上仙而言也不过是孩子一样的后辈。 一丘长老见完礼便很快退下了,明尘上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起二指,在座位的扶手处轻轻叩击了两下。 站在明尘上仙身旁的宋从心只觉得心里一毛,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后经过……看不见身影,且悄无声息。 宋从心看不懂长老的手势暗语,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一丘长老见完礼后便突然离去,没等她想明白,就被下一个见礼的人牵制住了思绪。 见礼的队伍逐渐接近了尾声,宋从心一天之内记了太多了道号人名,识海中已经有些混乱了。 这时,一位神情严肃如凡尘教习先生般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拱手行礼,自报了家门:“上宗分宗苍阙门,玄中。拜见无极主殿。” 这个道号宛如一个晴天霹雳,让原本低垂着眼帘的宋从心不禁抬起了头。:,, 48 【第15章】内门弟子 玄中道人——天书所展示的《倾恋》原命轨故事当中,自九婴灾变一事之后,藉由各大世家的发难而成功取代现任持剑长老纯钧上仙、成为无极道门新任持剑长老的修士。同时,玄中道人也是原命轨中迫害女主角灵希仙子的主力,不仅动用私刑、打压定罪,甚至还联合各大世家以灵希仙子的性命相挟,逼迫明尘上仙退位。 虽然宋从心知道这位玄中道人便是中后期和原本的“宋从心”一起被丢下魔窟的“小伙伴”,但她还是无法对这位道人生出好感。而且,经历了北荒山一战之后,逆推一下整个事件的最得益者,玄中道人的疑点简直不要太大。但是眼下内门因为这件事而闹得腥风血雨,玄中道人却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给掌教见礼。恐怕在幕后之人的计划中,玄中道人是一枚极其重要的暗棋。 想到这,被内门忙碌充实的生活养平了心性的宋从心又不由得心弦紧绷了起来,她再一次为那股藏在暗处的不知名势力对上清界的高度渗透而感到焦虑与烦心。要知道,玄中道人已经是无极道门分宗的掌门人了。就这样,他都可能只是幕后之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玄中道人没有闹什么幺蛾子,给明尘上仙见过礼后便很识趣地退下了。倒是明尘上仙不知为何,突然对宋从心多说了几句:“玄中,原是主宗内门弟子,修为至金丹期后离山,成为苍阙门的副宗,后来成了掌门。其性刚直,嫉恶如仇,在上清界颇有名望。” 宋从心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明白明尘上仙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要知道,先前其他人见礼时,明尘上仙虽然也会提点几句,但却很少谈及自己对这个人的看法。因为明尘上仙教诲弟子惯来都是“引心悟道”而非直接“醍醐灌顶”,他不会刻意用自己的观点与喜恶去影响宋从心的感知与判断。 天底下有几位师长,能做到像明尘上仙这样呢? 但是,宋从心虽然怀疑玄中道人,但手底下又确实没有证据。若要说自己能预知未来,又总归是绕不过天书的存在。再说了,宋从心虽然从不怀疑天书推衍出来的命轨,但她也知道凡事都不是绝对。要是真的彻底相信所谓的“未来”而不去进行更深入的调查,那最终也不过是从一个死局走向另一个死局罢了。知道未来又不等于自身实力暴涨,该斗不过的,还是斗不过啊。 宋从心忧心忡忡,以至于大典结束后都还有些魂不守舍。明尘上仙出席过大典后便准备归山处理案宗,送客之事自有长老与管事弟子解决。宋从心本是应该留下来和年轻一辈的弟子打打交道的,但她眼下实在没了那份心思,便也跟着明尘上仙一同离开了。 回太初山的路上,宋从心一直在心里斟酌要如何跟明尘上仙说玄中道人之事。她想得太过入神,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明尘上仙神识敏锐,哪里能听不出弟子的心烦意乱?是以宋从心走着走着,突然间便撞在了明尘上仙的背上。 “徒儿可是有烦心事?”明尘上仙不等弟子赔罪,便将宋从心拉到跟前来。他伸手,像拨弄柳枝一样别了别弟子的脑袋。 被明尘上仙这么问话,宋从心本想为自己的失礼道歉的话语便有些说不出口了。她沉默地站在原地,踌躇半晌,还是咬牙将心一横,道:“弟子确实……有些想法。但弟子手中没有证据,不好妄自断人是非。师尊听过则罢,不必把弟子的话放在了心上。” “你说。”明尘上仙神色淡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但宋从心不知为何,心突然便定了。她笑自己实在太过自大,明尘上仙心如明镜,哪里是能被她影响的人:“弟子先前于北荒山曾猜测,九婴一事不仅是针对尘世的阴谋,更是为了以此届外门弟子的性命为筹,意图打破内门的稳定,对我宗进行夺权以及渗透。” 宋从心简单阐述了一下自己做出这个推断的理由以及想法,虽然她知道,弟子令牌肯定已经刻录了她曾在北荒山中对众弟子说过的话。 “你的推断确有道理,所以?”明尘上仙耐心道。 “所以——”宋从心沉默了一瞬,“若是对方的目的是内门八大长老之位,此次北荒山出事,外门弟子死伤惨重。各大修真世家连同分宗共同发难,纯钧上仙为保宗门颜面,或许会做出引咎自责之事。届时,持剑长老之位虚悬,是否便会令贼人趁虚而入?” “有理,的确是纯钧会做的事。”明尘上仙颔首,随即一针见血地道,“你怀疑玄中道人?为何?” “因为他‘性情刚直,嫉恶如仇’。”听见明尘上仙反问,宋从心便知他上了心,不由得心里一松,“内门八大长老,无论哪个位置都不可或缺、难以取代。好比司书长老,其名下所担责的研究者众,期中事务盘根错节,牵连甚广,轻易动之不得。但……持剑长老之位不一样。” 和其他承担大量宗门事务的长老不同,持剑长老的主要职责是守护内门安危,祓除九州魔患。这个位置,重要,却也容易被替换。和其他势力早已根深蒂固、难以被人取代的长老不同。持剑长老是最容易完成政权交替并且……最容易被替换班底和人手的。 只要—— “……只要几次‘魔患’,便能将纯钧仙上苦心栽培的班底连根拔起,既有功绩,也无后患……”宋从心喉咙哽了哽,只觉得满口铁锈腥气逆流上涌,为这场阴谋背后的满纸血泪,与掺杂期间隐约一现的险恶疯狂,“……而在这种权位更替、急需稳定的紧要关头,一位‘性情刚直,嫉恶如仇’的长老……难道不是众望所归吗?” 修真界是一个讲究修身养性、清静无为的地方,修士们虽然追寻长生逍遥之道,但大部分人修行的道都在于“随顺万物,道法自然”。 换而言之,循天之道,本就重在“消除极端”。 玄中道人行事如此极端,若是没有刻意去经营,又怎会有“性情刚直”的声名远扬?一个会因为“看不惯”便动用私刑、废他人仙骨的修士,竟只是在世人眼中留下“嫉恶如仇”的印象?宋从心知道自己的推断没有什么道理,但是……太巧了。 “制作机关偃甲时丢了一张图纸,偃甲恰好少了一块部件。可这时,有人递来了一块部件,严丝合缝,尺寸相当。”宋从心嗓音低哑。 “原来如此,所以,你会认为,那人‘把图纸偷了’。”明尘上仙的语气低沉,听完宋从心的推断,他默然良久,道,“为师知道了,你先回吧。” 宋从心点点头,独自一人归山。而在她离开后不久,负手而立的明尘上仙才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问道:“如何?” 明尘上仙的身后传来了草木摇曳时的窸窣之声,然而仔细望去,却看不见半个人影:“……对方很谨慎,衔蝉已经追上去了。” “告诉衔蝉,不必执着,若是情况不对便立刻回撤。左右,差不多可以确定是‘白面灵’了。” “是……回尊上,关于拂雪真人的调查已经结束。胥州大成国情报传回。调查结果显示,拂雪真人的生身父母确是凡人,只是真人自幼似有神异,曾有‘宋家小女生而知之’的传闻。外门的举证和一丘等人的证词也收罗完毕,基本可以排除夺舍以及神魂侵染的可能。目前可以确定,拂雪真人的变化应是在外门结业后开始的。” 倘若宋从心还在此地,听见了这一番话,恐怕要吓得浑身汗毛倒竖。胥州大成国,那是她此世的生身之地。不过因为自幼离家,宋从心对这个地方的印象早就稀薄得可以了。她自己都未必叫得出名字的地方,如今被一个脸都没露的人给叫破了。而对方虽然只是一语带过,但在这个通讯落后、情报难以流通的年代,想要调查出当年一个小小的“生而知之”的传闻,又需要耗费多少的人力与物力? “嗯,足够了。暂且搁置,换人吧。” “是。” …… 对于无极道门暗中对自己的调查,宋从心本人一无所知。她大抵知道无极道门不会放任可疑人士渗透内门,却没料到自己老底都已经被人扒了。 自从在明尘上仙跟前提了一嘴玄中道人之后,宋从心便再次恢复了自己忙碌而又充实的内门生活。关于地脉网的建设在不停地推进,宗门对下的管控也越发严格。许多弟子都对这种暗中角力所产生的逼仄氛围心有所感,隐隐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而宋从心,在某一日正于天经楼中与众弟子共同商讨以炼器之法锻造出更高阶的复合型材料、用以打造更轻便的通讯令牌之时,突然被四奉剑者中的守中通知,她需要打点一下行囊,移交部分研究工作,准备和明尘掌教一起出趟远门了。 “天景雅集?” 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的宋从心好不容易从识海中的某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这件“要事”。如果说,亲传大典是面向全体友方的宣告,那天景雅集便是一个面向整个上清界的宣告。届时,前往天景雅集的不仅只是仙家弟子,各大修真世家、不同流派、不同组织的代表都将齐聚于此。 这是一个拓展人脉、提高声望的绝佳契机。同时,这也是一个为自身所属势力而战、于暗中相互砥砺的没有硝烟的战场。 “拂雪或许可以交几个朋友。”明尘上仙这般道。 宋从心明白明尘上仙的意思,同门皆是袍泽,宋从心身为掌教亲传,在如今的无极道门年青一代中已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而天景雅集,她即将面对的是整个广袤辽阔的九州大陆,那些与她一样被誉为“天才”的天之骄子。:,, 49 【第16章】内门弟子 天景雅集,设立于云州与中州的交界处,恰好便是人间最大的修真望族姜家与上清界正道第一仙门无极道门的领界范围。 若是有人认真对比过九州的版图,那他们便会发现,云州与中州的交界线恰如阴阳太极,各掌半个神州。而连接这两大版图的巍峨山脉便名为“日月山”,因为自此山为伊始,神州大陆便分出了东西。云州居西,中州居东。日出于东,月生于西,阴阳长短,终始相巡。 由正道第一仙门与中州雄主共同举办的天景雅集算得上是九州第一盛事,因为这里汇聚了天南海北而来的各道修士。在这里,你可以通过货泉交易或是以物易物的方式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功法秘籍、知识、灵材、法器…… 既然是九州第一盛事,那出席天景雅集的弟子自然是要精挑细选,毕竟此番出去代表的是宗门的脸面。因此,十个弟子名额,宋从心身为掌教亲传便占了一个,等到其余九名弟子一同登上飞行法器时,宋从心才有些尴尬地发现自己居然只认识一个湛玄。 非常久违的,宋从心的社交恐惧症犯了。她整个人笔直笔直地坐在位置上,神色淡然地朝着其余弟子颔首,努力维持住自己应有的仪态。 宋从心并不知道,她心里对这些陌生面孔的内门弟子心里发憷,这些弟子们对她其实也有些畏手畏脚,拿捏不好姿态。 内门弟子宵和便是如此。 对于这位传说中的掌教亲传,宵和这等刚刚回宗不久的除魔队成员向来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但即便他们一直奔波在外,关于这位同门的消息依旧源源不断地从内门传来。且不提幽州北荒山一战的功绩,也不提千百年来唯一一位掌教亲传带来的压迫之感,单单就说他们现在在外除魔时人手一个的“阏逢星佩”据说就有这位掌教亲传的手笔。是她最先提出了“九州列宿”计划的构设,并在短短三年间与众弟子一起将其化为了现实。 眼下,“九州列宿筹划”已经在三个大州之上建立了基础的据点。而前不久,宋从心与令沧海共同提出了“灵材与复合型符文一样可以通过炼器之术融合成全新的质料”的观点。为了研发出足以读取更多讯息的通讯令牌,“九州列宿筹划”再次加入了专门研究“复合型灵材”的器修与修行机关偃甲之术的弟子,以致这个研究组正式成为了内门班底最为雄厚豪华的组织。 众弟子手中以天干十支为名的通讯令牌也将要从第一代的“阏逢”进阶为第二代的“旃蒙”,从文字进阶为影像。 面对这样一位浑身实绩、仅靠“天才”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其光彩的同门,这一批除魔队的内门弟子们都觉得心里瘆得慌。 “拂雪。”其他人怎么想,身为“内门第一人”的湛玄并不知道,他刚踏入灵舟便很自然地朝坐在最里边的白衣少女打了个招呼,甚至是直白地喊着道号,“许久未见了,最近怎么样?难得在天经楼以外的地方遇见你。” 其他弟子们闻言,齐刷刷地仰头以瞻仰勇士般的目光望着自家大师兄。只能说,大师兄不愧是你大师兄,面对气质那般冷冽的掌教亲传都敢搭话。他们这般在心里感慨着,趁着湛玄缓和气氛的功夫也赶忙陆续入座。 前往天景雅集的路程不远,此次前去的弟子也不多,所以乘坐的并不是云游鲲。即便如此,明尘上仙将要出行,总不能堕了正道第一仙门的颜面,基本的排场还是要有的。因此,虽然飞行法器只是一座灵舟,但内里却相当宽广,布置得如同一间装饰雅致的厅堂。 除了十名内门弟子以外,同行的还有掌教的四奉剑者以及数名管事弟子。 一开始,众弟子还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气氛很是有些紧张。但湛玄和宋从心搭话之后,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湛玄便以大师兄的身份,将此次同行的内门弟子一一介绍给了宋从心。令诸位弟子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这位少有英名的掌教亲传虽然外表看似冷淡,但本身却并不是难以相处的性子。她会认真地回应每一个人,不管他们说的是客套还是真心话。 意识到这点,宵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是个藏不住话的自来熟,在行路的过程中忍不住道:“我们一开始还以为拂雪师姐很不好相处呢。” 修真界达者为先,身为灵寂期修士,哪怕拂雪骨龄比在座所有人都小。她也应当被众人唤一声“师姐”。 “是吗?”宵和心直口快,说完后便想着这么说会不会不太好,谁知拂雪师姐突然回头,对他一笑,“应当没有吧?” ……宵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行舟抵达了日月山、被其余同门拽着下船时,他的识海都还浑浑噩噩的。 湛玄师兄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头。宵和回过神来,却是忍不住哭丧着脸道:“师姐还是不好相处的好,不然这也……太乱人道心了。” …… 天景雅集是一个热闹的集会,虽说是“雅集”,但上清界不爱为“雅”字设立什么门槛。因此,在这里基本可以看到各种三教九流的修士。不管是身穿道袍的仙家弟子、身披袈裟的佛修,还是穿着彩衣华裳世家子弟与贩夫走卒打扮的人间客,鱼龙混杂,熙来攘往,看得人眼花缭乱。 天景雅集一共会持续七天,最后一天才是各大势力的大能修士齐聚云顶之时。在这之前,带着弟子们前来开眼界的长辈们基本都会让弟子们自己耍去,在集市中到处逛逛见识见识这上清界的“人间烟火”,或是与同龄的修士们拉近一下关系,不管如何都是一种不错的历练。 “拂雪可以随意逛逛,这种集会寻常可不多见。”上清界寻常市集所贩卖的东西可没有天景雅集贩卖的好物质量来得高,湛玄身为前辈,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了宋从心天景雅集最值得一去的地方,“文书区多是贩卖功法秘籍,以物易物居多,我等修行的皆是最上等的宗门心法,去那里收获不大。但有一些杂书还是很有趣的,可以放在最后几天再去。而灵材区、器物区以及古物区的好东西多,去晚了可就没收获了……” “原来如此,多谢师兄提点。”宋从心微微颔首,很是体贴地道,“师兄若有需要采买的便自去吧,拂雪随意看看便好。” 湛玄垂眸一笑,他到底是持剑长老的弟子,哪怕外表看起来文雅而又清俊,但实际也是个沉迷炼器锻铁的器修。器修诸如持剑长老以及令沧海,多多少少都有些喜欢收集灵材灵物的爱好。见宋从心是真的不介意也没有勉强自己,湛玄便在致歉后独自一人离开了。 先前也说了,在最后一天的大典开始之前,各家长辈都会将小辈赶出去让他们自己耍。年轻人血气方刚,且人多的地方就难免会有纷争,矛盾与冲突也是无法避免的。只是能来这里的人大多都不是泛泛之辈,在“以武会友”之前,大家还是要讲讲道理,来个先礼后兵的。 “这位道友。”宋从心走到长街的一半,突然间便被人给拦住了,拦她的人是个容貌俊美、气度不凡的世家公子,只是他此时面色难看,仿佛遇见了什么难言之事,“在下玄天门内门弟子步青山,今遇难以妄断的不平之事,希望有局外人能评评理。我观道友气度非凡,又是无极道门出身,想必是公正清廉之人。不知道友能否拨冗旁听,为我等主持一个公道?” 步青山会提出这种提议,倒也并非鲁莽之举。虽然明尘上仙还未布告天下自己新收了一位亲传弟子,但是宋从心云鹤道袍之上的八品水纹剑徽可是做不得假的。在步青山的眼中,这位背负着焦尾琴匣的道友不仅出身名声如雪的正道第一仙门,而且气息敛而不发,行步宛若凌云,显然修为不凡。她身上饰物不多,但那云鹤道袍却是再上品不过的法衣,腰间的玉佩更是灵光湛湛,一看便知出身大家。 “有何不平之事?”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应下,反而询问了一句。这态度没让步青山感到不适,反而在心中暗赞,不愧是大宗门的弟子。 大概是心里确实苦闷,步青山一边为宋从心引路,一边便倒苦水似的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交代了一番。他说得坦荡,宋从心却险些没当场给他裂成了两半。听听他说的都是些什么?什么叫“我与爱侣发生了争吵,为了哄她开心,我前往秘境摘取一件稀有的灵植”、什么叫“谁知我不慎被困于秘境之中,不得不静心修炼以待突破”、什么叫“当我三年后归来,爱侣却已移情别恋,有了别的爱人”?! 宋从心经历了三年内门生活而变得古井无波的心湖再次沸腾了起来,她忍不住在识海中朝着天书尖叫:“为什么这种事来找我?清官难断家务事啊懂不懂?!啊?正道第一仙门的弟子平常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吗?路上随时随地都会被人拦下来要你主持一下情感纠葛的公道?” 我一个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爱侣这种奢侈玩意儿的道士为什么要遭遇这种事啊! 宋从心心里发苦地跟着步青山来到了目的地,她本以为不会有比“请个道士来解决情感纠葛”之事更离谱的了。 没想到,还真有。 宋从心面无表情地站在步青山身后,当她看见另一位同样清俊不凡的青年带着一位身披纯白袈裟、手缠雪禅菩提子的女禅修朝他们走来时,实不相瞒,宋从心整个人都是木的。 而在他们不远的阑珊处,一位颜如舜华、色若春晓的女修正坐在栏杆之上,低垂着眼眸,似是心不在焉地踢蹬着小脚。见到那领着女禅修的青年来了,那身穿梅染红衣的女修顿时抬头,目光一瞬不瞬地黏在青年的身上,仿佛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一个人。 宋从心简直不忍直视,她几乎不用抬头都能想象到步青山此时的脸色到底有多难看。 “楚夭,抱歉,让你等久了。”那清俊的青年朝着红衣女修腼腆一笑,随即,他转向步青山,神情客气且疏离地道,“这位是禅心院的‘佛子’梵缘浅大师,身为第一禅宗禅心院的‘佛子’,其门风想必你也有所耳闻。由‘佛子’来主持公道,定然再公正不过了。” ……竟是禅心院?宋从心心里一惊,她的目光落在那名女禅修的身上。 女禅修闻言抬头,露出了一个宛若净水莲华般清圣的笑容。她眉宇间的额饰在天光下熠熠生辉,竟让人有些不敢逼视。 若说无极道门是道教第一宗,那禅心院便是佛教第一宗。“佛子”便相当于是“掌教亲传”,为其宗门当代弟子中佛性圣性最高之人。佛子意为“佛之子”,虽未成佛却已有佛性,“从佛口生,从法化生,得佛法分”。因众生平等,故无男女之分。 一般来说,“佛子”若无例外,便是未来佛道的领头人。 好家伙。宋从心忍不住咋舌,这两位男修也真是人才。 偌大的天景雅集中,这两人居然就这么精准地抓住了佛与道的两位继承人。:,, 50 【第17章】内门弟子 让和尚和道士来处理感情纠葛,那是绝对没有什么好结果的。除了劝你放下,两位“大师”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宋从心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和那位名叫“梵缘浅”的女禅修站在一处,听着步青山和另一位名叫“弈秋”的青年争执不休。 直到真正了解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宋从心才意识到这件情感纠葛之事居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混乱复杂——首先,弈秋和步青山居然是认识的,两人原本也是有所往来的朋友。然后,弈秋实际早就对那位名为“楚夭”的女修心生恋慕,只是楚夭选择了步青山,他的爱意便不再能宣之于口。再然后,步青山和楚夭发生争执并且失踪之后,整整三年,楚夭寻遍了一切可以找寻的地方,而这期间,是弈秋一直陪伴在她的身旁。 所以,顺理成章的,在楚夭已经彻底绝望、认定步青山已经身死道消之际,弈秋成功讨得了佳人的欢心。 在步青山看来,他和楚夭只是发生了一点争执,根本就没有分手,弈秋便是一位仰仗朋友身份趁虚而入、夺友人所爱的卑鄙小人;而在弈秋看来,吵完架后一句话都不说便失踪了整整三年之久,请问这种爱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既然死了,那就别指望爱人为你守寡。人总要继续往前走的,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人而耽误了一生。 好家伙。宋从心听着弈秋犀利的言语,简直每一刀都在往要害上捅。看着溃不成军的步青山,宋从心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女禅修。 梵缘浅身穿一身素白的袈裟,满头青丝却没有裁掉,而是用一条精致的白银额饰将其挽起。她的三千烦恼丝披散在身后,与那细长的白银额饰相缠,在天光下闪烁着水晶一般的碎光。这件精巧漂亮的额饰做工堪称别出心裁,让梵缘浅如沐星光,看上去清圣而又璀璨。 被不认识的拉来当仲裁,说的还是红尘男女之间的情爱纠葛。可梵缘浅听得认真,神情没有丝毫的不耐,似乎真的在斟酌其间的是非因果。 与她相比,听到一半便双手抱胸倚靠在栏杆上闭目养神的宋从心反而显得太过孤傲,看上去没有那么平易近人。 等到两人争吵到了一段落,齐齐将目光扫向这边,想要一个说法时,宋从心这才睁开眼,一针见血地道:“你们争的究竟是什么?” 两位俊美的公子哥皆是一愣。 宋从心已经不愿继续浪费时间了,她直接看向步青山,眼神淡然道:“你们争的若是一人之心,那又何须强求所谓的公道?输了就是输了。” 宋从心没有明说,但步青山却在一瞬间的愣怔后回首,近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位名叫“楚夭”的女修。 身穿桃染红衣的女修坐在汉白玉的石质栏杆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在两个青年为她而发生争吵之时,她都没有抬头看向这边。然而,在步青山突然望向她时,她也似乎心有所感,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眸。 平心而论,这个名叫“楚夭”的女孩,即便是放在美人如云的修真界中也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她算得上是宋从心这些年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之一了。更难得的是,她美丽却不木讷,鲜活却不孤高,一举一动都透着少女的明丽与娇俏。 宋从心明白,这种气质是相当独特并且难得的。毕竟修真界中的丽人再美,经历得多了,心也总是会老的。 “……在我们交换心迹的那一天,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没有爱,就会死的人。”楚夭的神情很平和,呼吸也很轻,她注视着步青山的眼神,全无波澜,也没有类似愤怒之类的情绪,“我当时告诉过你,不要离开我太久。我会爱你,但你也要让我感受到你的爱意。这样,爱才会长燃不熄。” “我当然……!我当然爱你,夭夭,我当然是爱着你的!”一直都很沉稳自若的步青山突然便有些慌了,哪怕楚夭的言语不带任何的指责之意,他也分不清自己的忐忑与恐惧究竟是来源于对方的言语,还是因为那份陌生的平静,“但是这次我真的是身不由己,我认错,我——” “你没有错,青山,你没有错。”楚夭重复了两遍,“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不把我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你很好,你甚至会为了这份不算过错的事情认错。所以,你回来对我解释了之后,我心里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那、那么……”步青山神情有些痛苦,望着楚夭的眼中却还带着一丝期翼。 “我找了你三年,青山。”楚夭语气平静,这并非控诉,而是单纯的陈述了一个事实,“抱歉,我不想让你难过。但事实就是,这三年,你不在我的身边。我为你做尽了一切疯狂之事,但即便如此,我依旧无法阻止这份爱一点点地冷淡下去。” 所以,从一开始,这场争辩就没有任何意义。 宋从心低头去看他们来时的台阶,他们此时正站在一处望风台上,离喧嚣的市集有一段距离。 “……”步青山愣怔在原地,眼中似有泪光,他张了张嘴,几次三番之后才艰涩而颤抖地道,“夭、夭夭,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想听的可能不是这些,但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但、但……火熄灭了,我们还能将它再次点燃。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爱侣……都是如此。即便没有爱了,依旧有记忆和温情在维持我们之间的牵系……这怎么会,突然之间,说断就断呢?” 步青山实在太过难过,他难过到甚至维持不住自己的仪态,只能仓皇地转身,以袖掩面拭去了自己的泪水。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而那位名叫“弈秋”的青年在片刻的沉默与尴尬之后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无动于衷。他转头看向被自己请来的“佛子”,用仿佛询问真佛般虔诚的语气,道:“佛子,您看,这件事应当如何解决呢?” 名为“梵缘浅”的佛子一直面上带笑,哪怕步青山流露出那样悲伤的情状,她面上依旧是那种悲悯而又圣洁的笑容。听见弈秋的问话,梵缘浅摇了摇头,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嘴唇,摆了摆手,又取出一块写有“止语”的木牌亮给众人看,似乎在说自己不能开口。 弈秋看她这样,表情顿时一懵。而宋从心身为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为了弟子在解决魔患时能随机应对各种情况,所以了解九州诸事也是内门的日课之一。她看了梵缘浅一眼,了悟:“这位是在修闭口禅?” 佛道认为,口乃心之门户,一切死生轮回,皆有“心、口、意”三业所致,修闭口禅是为了减少口业,消罪免灾。 和修行天之道的仙家弟子不同,道门修炼之法在于“纳炁”,佛门修的却是“功德”与“悟性”。这种修闭口禅的禅修,一旦开口便是顿悟,其威势可摇动天倾,正应了古人那句:“一十年不开口说话,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 为了这点儿女情长的小事而破了人家的禅戒显然是不道德的。弈秋也觉得一头雾水,既然这位大师修闭口禅,那为什么还答应跟他过来? 他正想着如何解决此事,却见梵缘浅佛子笑意盈盈地指了指他和步青山,然后以拳击掌,做了一个类似抱拳的手势。 “……”弈秋看着对方的手势,表情有些微妙,他心中暗道,莫非是我太过不知佛门之事,所以对其手势有所误解? 弈秋正绞尽脑汁地想着佛子的这个手势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高深佛理,然而站在一边的那位道门女修却在瞬间的沉默之后,一语道破天机。 “你该不会是想说,让他们打起来吧?” “——!”弈秋大惊,正想反驳说佛门子弟怎会怂恿他人私斗?谁知一抬头却看见佛子满脸欣喜地望着那道门女修,连连点头。 ……这真的是佛门佛子吗?弈秋几疑自己遭遇了骗子,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情爱之事何来公道可言?我等不过是误入的旁观者。”宋从心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禅修,总觉得让对方继续在这里“主持公道”没准会把浑水越搅越乱,“你之本意并非是想怂恿私斗吧?这可不符合佛门一贯的理念。” 梵缘浅听她这么说,唇角的弧度变淡了些许,但眼神却更添三分笑意。 她伸手比划了几个手势,指着自己,随即又指了指步青山和弈秋,最后指着自己,略微施力地以拳击头。 梵缘浅的手势毫无条理,意思也隐晦难懂。但不知为何,宋从心却福至心灵般地明白了她未能说出口的深意。 “你是说——”宋从心有些头疼,“你以前也帮他人做过类似的调解。这种关乎情而非关乎理的争论,你只要比划说‘打起来’,他们就会一致对外,将矛头调转向你。等到跟你打过一顿后就能消解心气,要么重归于好要么分道扬镳……所以,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是这个意思?” 宋从心话音刚落,梵缘浅便两眼放光地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脸上满是如遇知音般的欢喜。 “……此间事了,在下告辞。”宋从心一话不说,转身便走。哪里来的佛门憨憨,她才不想跟她当什么知音!:,, 51 【第18章】内门弟子 与天景雅集上的热闹相比,另一边厢,位于日月山云顶的七曜星塔,本该在最后一天才齐聚一堂的大能们此时正面色沉重,各据一方。 “……天权星君,你是说,东海再次出现了三十年前的涡流异象?”东华山太阴宫宫主看着星塔上闪烁不定的星环,神情有些阴晴不定。身为上清界规模仅次于无极道门的第二仙宗,东华山所在的地段距离东海极近,若是东海发生任何变故,东华山难免也会被殃及。 “是。”一位身披漆黑斗篷的女子微微颔首,她的身影完全蜷缩笼罩在漆黑的斗篷之中,金边银丝勾勒而成的斗篷上隐隐可以窥见星图的纹样。她的双眼被一段白绸覆盖、遮起,隐隐露出的半截下巴,细瘦苍白,如陶瓷制成的美人瓶。 “清汉”,一个在上清界中地位相当特殊的组织,“清汉”之名并非是某个门派亦或是某一方的势力,而是指代一群修行灵性之道、以另一种方式通达天意的修士。这个组织中大多数都是女性,因为女性对灵性的感知能力天生要高于男性,但也正是因此,她们也更容易被灵性之物所影响。 清汉组织的成员毕生都与星辰相伴,其七位无名的领袖舍弃自我本名,以北斗七星为号。其中,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摇光为星。因为行于此道的修士与星辰紧密相连,出过许多闻名上清界的先知或卜筮者。 天权正是此代的“时君”,中天北斗解厄延生,玄冥文曲本命星君。所以,天权星君预知的,大多都是即将发生、很可能会波及万千的灾难。 “东海啊,那是姬重澜的地盘。”一位衣衫落拓、头发间还沾染着草屑,仿佛是被人从草丛里强硬拽来的中年道士嚼着口中的狗尾巴草,硬是歪歪斜斜地倚靠在板正的檀木椅上,“风侵海蚀,沿海地段的海民生活艰苦,性也固执。自从姬重澜定下那什么四大守则之后,海民们都对其奉为圭臬,将东海视为己有,不允许任何外人插手……哈,真是愚昧得可以了。” “风猴君,还请慎言!”那疯道士此话一出,不少大能都不悦地抬头。太阴宫宫主更是疾言厉色地道:“三十年前,重澜城主为平息东海归墟之患,率领城中所有精锐奔赴深海。此一举,平归墟,时至今日,英魂依旧未曾归来。您不拘小节惯了,但还望您对英灵保有基本的敬怀!” 那衣衫落拓的疯道士耸了耸肩,之后便将脏兮兮的抹额拉下挡住嘴巴,示意自己“闭上了嘴”。这疯道士生于红尘最阴暗贫苦之地,疯疯癫癫了大半辈子,却在寿数将近时忽而得道。自那之后,他便将自己凡尘时的诨号“疯猴”改作“风猴”,自号“风猴君”。 风猴君虽然偶尔行事出格,但他有些话还是独到中肯的。在意识到东海出事之后,众仙家深感棘手的一点,便是东海海民的“排外”。 但这其实也怪不了他们。 东海重溟城是一座环绕海岸线建立的盟约城市,最初建立的主旨便是为了守护所有的海民。要知道,即便在此方世界,大海对于陆地子民来说也是未知而又恐怖的领域。正如风猴君所说的那般,海民饱受风侵水蚀,生活可谓是苦不堪言。而千年前,人类这个族群之中出现了姬家,他们花费了几代人的心血,在沿海至深海地段建立了一座前哨城作为人类探索海洋的据点,此站名为“重溟城”。 姬家为修真望族,他们意图驯服大海,抵御大海对陆地的侵蚀。在姬家的治下,海民依靠大海为生,却又与大海敌对。 而姬家发展至今,虽说其子嗣依旧以“城主”自居,但重溟城已经完全是一个自治自立、律法齐备的国度。 “那些人还没有放弃……”太阴宫宫主是个美丽而又威严的女修,当她颦蹙眉宇之时,含煞的美目可谓是锋芒毕露,“当年,涡流教渗透了整个重溟城,即便是城主的左膀右臂都被污染了神魂,沦为深海的信徒……为了抵御外来的渗透以及腐蚀,重澜城主才定下了四大守则,将外来者拒之城外,固守堡垒,与涡流教进行了长久的抗战……直到三十年前,涡流教才销声匿迹,不想如今又复起了。” “重澜城主也是为了将‘污染’全部锁在重溟城内,不殃及九州。”中州姜家此次派了宗室亲王姜定前来,这位“定山王”善使枪,一手-雷火裂影枪平定山河边疆无数,少有人胆敢直撄其锋芒,“‘众志成城,平沙拒浪’、‘自立自强,不倚他山’、‘袍泽与共,死生荣辱’、‘守心如一,宁折不弯’。” “永不屈服于非人之物,永不放弃任何一位袍泽。”定山王以手攥拳锤在心上,同为当权者,他对此深有共鸣,心有所感。 “——这就是姬重澜啊。” 定山王如此感慨,众仙家也尽皆沉默。确实如此,这便是姬重澜。 实际上,上清界众仙门人多势众,重溟城又不完全算是凡间的王朝,他们想要插手,又怎会做不到?之所以没有越雷池一步,是因为信任,也是因为敬重。三十年前,姬重澜率领千人投身深海阻止了归墟临世,这浩荡九州上的每一位生灵都必然是要承她的情的。 太阴宫宫主抬眼一扫,禅心院的主持捻弄着佛珠,沉默不言。明尘上仙也不说话。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向一边,对着站在窗口处手持烟斗的清瘦背影道:“不知明月楼主可有关于重溟城的情报?” 明月楼,为修真界第一情报楼。其原名本为“红楼”,乃上清界最繁华奢靡之地。然而这一代楼主上位之后,将其改名为“明月楼”。 “情报吗?”站在窗边的人手持烟斗,烟管中烟缕袅袅,却始终不见他抽。听见太阴宫宫主的问话,明月楼主也只是悠然地站在窗旁,没有回头。错落的天光穿过借景的雕花木窗打在他的身上,可见其脸上大半张绘有荼蘼花样的面具,以及身上由无数彩线绣成的金红牡丹袍。 男人身穿这般繁复华丽、夺目到近乎刺眼的衣饰本会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但放在这人的身上,却是浑然天成般的清秀自然。 他将烟管在窗沿上磕了磕,震掉了些许燃烬的灰屑:“我可不做赔本的生意啊。” “事关九州安危,这也要视作交易吗?”有人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男人终于转过了身来,他依靠在窗边,语气漫不经心,但那话语却显得曼妙而又低婉,“但是,代价总不能让我方全部承担吧?我总得知道你们能够付出什么,能够做到什么。谈判之时,先甩出筹码的,可就是输了。” 话到说到这一步了,众仙家也知道不能继续沉默了。 “总之,先让弟子前去探探情报吧。摇光星君,劳烦再次预估一下异象的大致情况,我等好做好规划。” “我们冒然插手,事情的性质就变味了,海民恐怕会发生暴-乱。门下弟子的话,海民或许会更能接受……” “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还是要——” …… 宋从心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随便在街上逛逛,都会招惹上一块憨憨的牛皮糖。 她也不知道自己和对方到底有什么见鬼的缘分,明明梵缘浅的手势繁乱又无甚意义,但宋从心看着她那张清圣无邪的笑脸,不知为何总能精准地猜出她想要表达什么。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实在有些古怪,次数多了,宋从心都要以为对方是用了什么传递心音的法器了。 “你既然不擅长调解,为何还总是答应这些琐事?”宋从心在街上走着,也随口问了问梵缘浅的想法。 梵缘浅笑了笑,比划了几个手势,大概是因为她这回想表达的意思太过复杂,宋从心没能读懂。但是很快,梵缘浅看见不远处有人在贩卖用以祈福的灵灯,顿时眼眸一亮。她伸手扯了扯宋从心的衣摆,示意自己想过去看看。 宋从心无可亦无不可,她是掌教亲传,自身本就物欲极低,毕竟不管她需要什么,只消说一声,四奉剑者都会满足于她。因此天景雅集上的东西虽好,她却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明尘上仙带她来此的本意是希望她能交几个同辈好友,梵缘浅既然感兴趣,她自然也欣然而往。 梵缘浅买了一盏朴素却很结实的灵灯,贩卖灵灯的店家还很好心地告诉他们几个“灵验的祈福地点”。天景雅集建设在日月山上,又曾见证过人皇与上清界魁首共同签订的条约,对于修士们而言,这里便是“有灵之地”。日月山云顶处有一棵用以祈福的苍天大树,上面挂满了祈福的灵灯。 梵缘浅买了灵灯,自然是要找地方挂的。宋从心陪她上了山,还未至山顶,她便看见了那枝叶葳蕤、遮天盖地的大树。 ……这也太大了。宋从心仰头,看着那虬结如网的枝干与深扎在大地之上的老根,这棵树的根茎甚至比她整个人都要粗壮。 看着树上密密麻麻的灵灯与木牌,宋从心也知道这“有灵之地”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即便这里以前不是,汇聚了这么多众生愿力之后,它也已经是了。毕竟,这个世界可是讲究唯心主义的。 宋从心正想着,偏头便看见梵缘浅拿着小刀,在木牌上认真地刻着什么。修士五感敏锐,梵缘浅也没想着遮掩,所以她一不小心,看了个正着。 宋从心本以为,梵缘浅会刻自己对众生的祝福或是一些祈祷天下太平的宏愿。但她没想到,梵缘浅刻的竟是一个名字。 ——“梵觉深”。 那是谁?宋从心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便看见梵缘浅抬手,掌心凭空出现了一豆的微火。 那真是……很微小、很羸弱的一豆火。并不是用灵力催生的火焰,反而像是从哪处凡尘人家中讨来的火种。 然而,梵缘浅却是用这一豆火种点亮了手中的灵灯。她敛去了笑容,看着灵灯的眼神肃穆而又虔诚。 她弹指,一根禅杖便凭空出现,悬停在她的身前。她对着宋从心笑了笑,横坐在禅杖上飞起,将这一盏灵灯挂在了一枝不高不低的枝桠上。 宋从心看着她,不知为何,这个即便误入人间情场依旧笑得清圣的佛子,此时敛去了笑容,反而显得更加鲜活,更加真实。 宋从心略微有些出神,恰好此时,她突然捕捉到一声清越的剑鸣,那是无极道门的联系弟子的声音。宋从心下意识地翻出阏逢星佩,眼前却突然一花,一道玄黑色的人影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抬眼一看,竟是湛玄。 “拂雪,跟我来。”湛玄神情冷肃,低声道,“东海出事了。”:,, 52 【第19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和湛玄赶到七曜星塔之时,却发现日夜闪烁着星图列阵的七曜星塔变得黯淡而又沉寂。此时,天景雅集的第一天已经随着日落西山而缓步远去,站在日月山的山巅,抬头便能看见日月交替轮换时一瞬的绝景。 黄昏是昼与夜唯二产生交集的时刻,凄艳的霞光灼烧了整片天空,令天幕呈现出一种妖冶不详的红。 “清汉的摇光星君预知到了东海的异况,三十年前的归墟之灾似乎再次降临于深海。”趁着眼下众弟子还未到齐,湛玄便长话短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作了一个简单的交代,“拂雪是修过九州异闻课时的,那拂雪应该知晓,三十年前爆发在东海的涡流事件与其当代城主姬重澜的殉身事件。” 宋从心点了点头,她的确修过这个杂学课程。九州异闻课时,这基本是所有内门弟子都需要修行的一项杂学课,其主旨就是为了帮助内门弟子了解九州发生过的所有魔患事件,有点类似时-事政-治。有的时候宋从心都忍不住心生感慨,无极道门简直是致力于将自己门下的核心弟子培养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超人。宗门简直是穷尽了一切人力与物力,要把他们打造成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能从容以对的样子。 以宋从心目前的阶级,她还无法了解到更危险、更可怕的那类魔患事件。据说,宗门内的高阶魔患事件全部以特殊的案宗与笔墨记录,神魂不够坚韧者仅是知道都可能会陷入疯狂与走火入魔。而相当凑巧的是,三十年前的东海归墟之灾便是宋从心目前可以了解到的最严重的魔患事件。 宋从心回忆着自己在课上了解到的一切。她对这个事件有着很深的印象,因为这个故事中出现了一位悲壮的英雄,引导了故事的走向。 重溟城第十七代城主,姬重澜,分神期修士,当世大能之一。这位贤明仁慈的城主在位不足百年,却做出了许多堪称辉煌的功绩。她兼爱众生,视百姓如子,政法清明,从不徇私包庇,即便是姬家族人犯了错,她也一视同仁;她将盘踞在沿海地段的外道涡流教连根拔起,率领子民抵御大海的侵袭;同时,她为重溟城立下了“四大守则”,缔造了重溟城骁勇于世的钢铁军魂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傲骨铮铮。 回想起自己在课上学到的一切,宋从心不禁感到了些许的沉重。就她目前所知道的情报看来,重溟城在这位城主的治理下,是目前最符合“天下大同”之理想的国度。居住在重溟城中的海民虽饱受海风与沙盐的侵蚀,但对于他们而言,生活是有盼头的、看得见希望与出路的。 而在三十年前,涡流教临死反扑,归墟临世,这位饱受海民爱戴的重澜城主率领全城精锐投身深海。后来风波平息,当年参战的千名精锐却一个都没有回来。自那之后,重溟城位于深海的前哨站彻底荒废,这道惨烈的伤痛横亘在海民的心上,令他们时至今日都不曾再踏足深海。 “……涡流教,还未死绝啊。”宋从心不知为何,听到这则消息,心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在窥见此世的冰山一角时她便意识到,天书的出现本就是一柄横在所有人脖颈处的铡刀。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灾难在未知中孕育,既然在靠近,那脚步声自然会变得频繁。 “这些外道,是很难彻底祓除的。”湛玄话语低沉,神情却有些悲哀,“他们多是一些穷困潦倒、走投无路后被有心人利用,最后献身于外道的平民百姓。只要人间还有一日饥馑,只要百姓一日未能开智,这些外道便会一直存在。除之不尽,杀之不绝。” 所以,仙门才会如此执着,期望百姓能够开智,过上好的日子。 “都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大道本就道阻且长,可……”湛玄身为身负除魔重任的持剑长老亲传,早已见过太多的惨剧与无法挽回的悲伤。但即便他心性过人,不为外物所动摇,此时听闻涡流教复起、东海归墟又临,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怆然。 这个世界,真的还能等到天光破晓的那天吗?湛玄负手而立,他站在云顶的台阶之上,看着下方陆陆续续、自四面八方赶来的各派弟子。 低落的情绪只是一瞬,湛玄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师妹面前表现出这种伤怀,他正想回身道歉,却忽而感受到了一阵凉冷的暮风拂面而来。 “会有那么一天的。” 平静的、笃定的声音自身旁响起。少女启唇,却是呼出一片冰白的冷雾。 雾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同样注视着下方如蚁群般聚来的弟子,她的话语是如此的笃定,仿佛曾经亲眼窥见过另一个大同的世界。 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拂雪师妹生而知之”的这条情报,突然便在湛玄的识海中一闪而过。 湛玄本不该相信这些虚幻且没有定数的“未来”的。但他又不能确定,如果不是真的看见了未来,少女眼中又怎会有那样平静而又坚定的光彩。 日月交替之时泼洒而下的光辉照落在少女的身上,她比高悬天际的日月还要耀眼。 “师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 次日,参与此次天景雅集的精英弟子中再次进行了两轮筛选,选出最精锐也最机变的弟子,登上了前往东海的楼船。因为这次任务主要是探查情报而非正面交战,所以各大仙门只通知了一小部分弟子,大部分弟子尚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这一批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弟子当中,湛玄与宋从心自然也身在其列。两人身为正道第一仙门的亲传弟子,又是同辈弟子中修为最高的那一阶,即便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众多共同行动的弟子依旧默认了此次行动将以他们为首。 至于另一位同样出挑、修行已至伽蓝阶的禅心院佛子,则因为在修闭口禅而退居二线,笑意盈盈地等待他们的指挥。 宋从心也是直到这时才知道,佛门与仙门不同,他们的位阶不仅看中-功德的积累,还看中弟子心境的磨炼。佛门九阶分别是:沙弥、式叉摩尼、比丘、伽蓝、揭谛、金刚、自觉(又称“罗汉阶”)、觉他(“菩萨阶”)、觉行圆满(“真佛阶”)。而伽蓝阶的佛子,放在人间是完全可以成为土地神庇佑一方水土的程度。换做仙门位阶来看的话,大概就是可以开山立派的金丹期了。 果然,这世上永远都不缺天才啊。宋从心感到了淡淡的压力,但她很快就没有心情去在意这一点了。 在众弟子登上飞行楼船之前,宋从心特意去见了明尘上仙一面。对于她此次的东海之行,明尘上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了她一块令牌。 “必要时,见机行事,可用非常手段。”明尘上仙只给了她这一句箴言,而他给的,竟是一块代表“无极主殿”的令牌。 不是“掌教亲传”,不是“明尘上仙”,而是“无极主殿”。 想到这,宋从心忍不住摸了摸被自己藏在衣襟内的令牌,这是否代表东海的局势恐怕比想象中的还要严峻?以至于明尘上仙不得不出言提醒? “天哥,快上刑场了,你要不要说几句话?”宋从心长吁短叹。 “……”天书在识海中一扭,表明懒得理她。 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有任务在身和没任务在身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模样,宋从心和湛玄刚登上楼船便毫不犹豫地回房换了一身衣裳。湛玄换了一身天青色的士子服,宋从心换了一身藏青色的利落短打。两人调整了站姿、步态、说话的语调,改变了微小的神情,压低了过于笔挺的脊梁。就这样,在其他弟子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两位高标逸韵、风采卓然的仙门弟子眨眼便成了行走江湖的凡间客。两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兄妹了。 “既然是要探听情报的,最好还是不要引人注目。”湛玄语气平和地解释道,“重溟城相当排外,冒然以仙门弟子的身份过去,只怕是会被拒之城外。重溟城民风彪悍,百姓尚武,因此伪装成江湖客是可行的。诸位最好也进行一些变装。” 湛玄身为无极道门“内门第一人”,又曾接替持剑长老之位,其威势早已不是常人可以抵挡得了的。 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都这么可怕吗?众仙家弟子多少都觉得有些怀疑人生。他们发现就连那位看上去格外冷淡的女修都毫不犹豫地进行了变装与扮相,没有半分扭捏或是拿乔。显然,无极道门内门弟子“诸事皆通”的名气不是吹出来的,正道第一仙门享誉盛名也是有原因的。 众弟子虚心受教,很快便也换上了寻常的装扮。就连梵缘浅都摘掉了自己发上的额饰,换了一身朴素老旧的袈裟。 其他宗门的精锐弟子虽然也有外出除魔的经验,但到底不如湛玄那般老道。湛玄趁着行路的间隙给他们进行了简单的伪装教习,宋从心则在做好准备之后便寻了个地方坐下,在识海中重新翻阅起了记载原命轨的《倾恋》一书。 经历了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之后,宋从心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倾恋》这本看似古早狗血的言情话本中隐藏得极深的阴影与晦暗。 那些晦涩不明却潜藏着巨大不安的信息都埋藏在粉饰太平之下,或许是某位配角的几句台词,也或许是某个一笔带过的景象。 因为时间还算充沛,宋从心便将《倾恋》一书仔仔细细地翻阅了一遍,从中截取了许多关于“东海”或“重溟城”的情报。 然而,在翻阅完全书之后,宋从心有些茫然地抬头,不知道自己的发现算好还是算坏。 好消息是,既然《倾恋》的故事发生在数年后、灵希仙子拜入内门之时,那便证明,东海归墟之灾并没有衍化成足以毁灭人间的灾难。 坏消息是……书中提到,姬家后来举族迁移,进入中州。重溟城也彻底废弃,百姓纷纷转向了内陆。 原因是,东海深处出现了一具庞大的阴影。 这个巨大的怪物平息了东海归墟之灾,却驱逐了重溟城所有的生灵,彻底封锁了沿海。:,, 53 【第20章】内门弟子 陌州,东海海岸,隶属神州大陆最东方的城市,重溟城。 在进入陌州边境之前,众仙家弟子便已经从飞行楼船中走下,随即兵分数路。他们干脆步行或是将代行工具换作了凡尘最为常见的牛车马车,甚至还有人心血来潮地去向一户农家换了一匹已经拉不动磨的骡子,如一滴水混入大海一般地混入了人群当中。 “感觉像是看见了第一次出任务的自己。”打扮成马夫的宵和坐在马车前,甩着缰绳驾驶着马车,“那时候我第一次穿道袍以外的服饰,感觉特别的兴奋,要不是师兄提醒了我,可能我就露馅了。师兄你看,这次选出来的真不愧是仙门年轻一代的优秀弟子,真是学以致用,举一反三。” “你现在就已经露馅了。再不着调,等会儿我们就把你撇下,你自己去重溟城。”湛玄用扇子拍了宵和的脑门,随即坐定不动。湛玄的气质本就静若深水,此时换了一身青衣,掩去了仙家弟子的清冷飘逸,反而显露出几分恍若翩翩浊世贵公子的温雅随性。 他们这些仙家弟子在外斩妖除魔之时总是免不了要打入人群、探听消息,大部分仙家弟子仪容出众,非要伪装成普通老百姓反而会显得十分可疑。因此,在专门培训伪装技巧的日课上,每一位弟子都会在师长的帮助下、依据自身的情况打造三至四套不同的身份,只需经过细微的调整,他们就能恰到好处地融入这个身份。 无极道门在这方面算得上是相当老道的熟手了,就比如常年在外斩妖除魔的湛玄便有四五套身份。关键是他的身份还不都是经不起考究的空中楼阁,平日里哪怕他本人不在凡尘之中,也会有无极道门的俗家弟子为他经营名气。除了教习先生、某国谋士以及在外游学的名士以外,湛玄现在所用的身份“青筠剑客”柳青阳算得上是名气最广的一位。这位少年剑客常年在各国游历,挑战武者无数,在江湖中颇有侠名。 柳青阳这个身份经营得用心,也没有打算要将其轻易抛弃。等以后时日长了,凡人将老,湛玄还能接替这个身份自称是柳青阳的徒弟或者儿子,可谓是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也…… “阿兄,该换人了。”宵和和湛玄正聊着些有的没的,马车上的布帘却突然被人撩起。明明马车内部光线黯淡,陈放太久的布帘更是扬起了灰蒙蒙的浮尘,但在来人撩起布帘的瞬间,却恍然间给人一种珠玉生光的错觉。 湛玄下意识地勾起唇角:“小妹不再多休息一会儿?” “不用,已经休息得够久了。阿兄和李山也该累了。”此时身份是柳青阳未出阁的妹子,化名“柳重光”的宋从心俯身从马车内钻出,示意两人换班,“一直待在车厢内实在是闷得慌,法莲大师也说想出来透透气,阿兄和李山就好好休息吧。” 正说着,宋从心的肩膀旁便又探出一个脑袋来,梵缘浅的笑容宛若稚子,即便被宋从心用碳粉抹黑了好几个度,依旧难掩眉目的清圣姣好。宋从心没法子,只能用眉笔给她描了描眉,耷拉下垂的眉锋显出几分苦意,看上去总算像一名苦行的僧侣了。 “好好好。”湛玄语气宠溺地回应着,如她所愿地换了班。和不时说漏嘴的宵和不同,拂雪是相当认真的性子,自从拿到“柳重光”的身份后便无时无刻不在适应自己的角色。她一口一个“阿兄”,叫得那叫一个坦荡自然,可把宵和听得心里泛酸,私底下总和湛玄嘀咕。 “为什么师兄就是‘阿兄’,我就是‘李山’啊。”宵和靠在马车内壁,越想越是不平,忍不住碎碎念道,“可恶,我好嫉妒,我也好想让拂雪师姐喊我‘阿兄’……”能跟内门的风云人物拂雪师姐结为兄妹,这种好事怎么没人提前告诉我! “你活该,谁叫你总是说什么‘身份能用就行了’,从来不花费心思去经营身份?”湛玄忍不住笑,师弟这嫉妒的嘴脸可真有意思。不过他也没想到拂雪这么认真,说要当兄妹便认认真真地扮演兄妹,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清高架子,偶尔的亲昵撒娇都信手掂来,实在令人有些意外。 外间,只是单纯本色出演的宋从心驾驶着马车,忽而间打了一个冷颤。她抚了抚自己的胳膊,心想,莫不是诅咒又加深了? 她摇摇头,再次抖了抖缰绳。此时,他们已经可以看见重溟城的驰道了。 …… 出乎众人的意料,重溟城的确守备森严,但似乎还没有那种风雨欲来似的紧张氛围。 还未踏入重溟城中,拂面而来的风便已经裹挟了大海的咸涩与似有若无的腥气。从山地上远远地抬头望去,便可窥见一道青墨色的长龙蜿蜒匍匐在海岸线上。距离近了,才发现那道青墨色是重溟城的城墙,这里的城墙是由蚝壳、黄泥、糯米浆浇筑而成的,城墙的表面露出了无数尖锐的蚝壳,看上去细细麻麻,宛若鱼鳞。既可以抵御外敌又可防潮防雨,好似蜿蜒在地平线尽头的一条苍青色巨龙。 城门外的驰道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排了数支相当长的队伍,队伍内有一些挑着蔬菜准备入城贩卖的农民,也有一些准备进城采购珠贝的商贩走卒。守卫城门的将士身披重铠,隐隐可见其气力浑厚的臂膀与线条夸张的肌肉。他们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一位入城人士的通关文牒,不苟言笑,姿态端正,没有寻常守城将士都有的懒散与不耐。 宋从心和湛玄对视了一眼,便大抵猜到重溟城内部恐怕还不知道“深海出现异象”之事,毕竟这件事来源于摇光星君的“预知”。重溟城自及重澜城主殉身之后便日渐没落,姬家也再没有出现一位能担起重任的大能修士。因此天景雅集,姬家也已经缺席多年了。 “那如今的重溟城由谁来把持政务呢?”宵和许久没有回宗,一直在外奔波,他所掌握的九州异闻课时情报已有部分过时。 “据说,姬重澜城主殉身之前,曾收留过一位养子。”湛玄沉声道,“只是这位养子似乎身份有异,一直以来都饱受非议,深居简出,鲜少现身于人前。如今姬家没落,把持朝政的多是当年追随姬重澜的武者与修士。他们忠心耿耿,将姬重澜视作信仰,把重溟城上下治理得宛若铁桶。” 宵和忍不住咋舌:“这位姬城主御下的手段真是惊人。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如今重溟城‘城主’之位空悬三十年,内部竟还稳若磐岩。” “不错,姬重澜同样是支持子民自强自立、不要倚靠仙门的君王。”湛玄叹了一口气,虽然偶尔对仙凡之间的割裂倍感疲乏,但实际上,仙门也并非全然的清净不争之地,这些凡间君王的顾虑皆是深谋远见之举,“在她治下,重溟城发展成为了盛行武学之道的城邦,其官家甚至每隔三年便会举办一次武道大会。城中百姓皆以血肉之躯抵抗海洋。可以说,他们虽是凡人,却已将肉-体凡胎锤炼到了极致。” 这也是为何湛玄此次行动会启用“青筠剑客”柳青阳的缘由,还有什么比远道而来参加武道大会的侠客更符合外来者的身份呢? “若重溟城当真情况有异,我们能求见那位‘少城主’吗?” “很难。因为据说那位少城主并非姬家人,姬重澜城主收他为嗣子时曾经被其家族大力反对。虽然他顶着‘少城主’的名号,但他在如今的重溟城中并没有实权,只是徒有其名的政治傀儡。否则也不会在姬重澜失踪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依旧未能上位掌权。” 说到这里,一直沉默无言的宋从心突然插了句嘴:“另一个原因,则是重溟城的百姓不相信姬重澜已死。” “不错。”湛玄点了点头,“即便三十年已过,城中许多百姓依旧相信,他们的城主一定还会归来。” 宵和听得心生感慨,若是姬重澜不死,人族人皇也不过如此了:“那那位少城主的名字叫什么呢?” “我想想,啊对了。好像是叫——姬既望。” 并非姬家人,却被冠以了姬姓。既望,每个月的第十六日,又称“生魄”与“哉生魄”。在十六日那天,人们可以看见最圆、最大的月亮。 “准备好,我们将要入城了。”一行人排了很长的一段队伍,在日落西山之时,终于靠近了重溟城的城门。 因为先前排队的人都顺利地进入了城池,所以宵和与湛玄本没有太过担心,毕竟他们的通关文牒都是真实的。眼见着还差四五个人便要轮到他们了,可就在这时,城池内突然走出另一队身披重甲的将士,其中打头的一位中年男子没穿铠甲,但却神情冷肃,一身杀伐之气。 正准备掏通关文牒的宵和看见这人,心里顿时便咯噔了一声。他心中暗叫不好,便看见那中年男子抬了抬手,身后的将士与守城的士兵低声交谈了几句,那士兵便点头,回身大喊道:“诸位,对不住了。我们这里暂时停止通关,各位请回吧!” 士兵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哗然。宵和深吸了一口气,连忙撩起车帘跳下车,道:“我们远道而来,只为了参加贵城三年一度的武道大会。这方圆百里可都没有可以借宿的酒家,贵城连入城安置都不允,也不给一个说法,对远方而来的客人来说是否有些太过无礼了?” 宵和面皮子生嫩,谈吐又极有条理,在一众贩夫走卒中堪称是鹤立鸡群。那中年男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良久,他才肃穆地抱拳道:“诸位,我乃重溟城深海巡卫首领吕赴壑,此次紧急下令也实在是无奈之举。我等探知到海中似有风暴来临,为免殃及诸位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诸位见谅。我等立刻命将士在郊外为诸位扎临时帐篷以供安置,若无急切要事,还请等待城中通知。” 对方此话一出,原本躁动不满的人群顿时便安静了下来。毕竟对方给出了说法,又采取了合理的解决措施,没有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想要入城的大多都是远道而来的商贩,阿堵物虽好,但到底还是命更重要。 然而,湛玄等人却知晓,即将到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风暴。 “吕将军客气了。”到了这一步,再回头可就来不及了,湛玄一撩布帘便钻出了马车。他容貌俊雅,气质端方,甫一出现便让人眼前一亮。 “在下柳青阳,自衡北而来。”湛玄朝着吕赴壑拱了拱手,他是士子打扮,却行了个江湖礼节,“走南闯北,在下也算略有阅历。若是重溟有难,不知可否让在下略尽绵薄之力?” 吕赴壑看着眼前这负剑而立的公子,一旁随行的文士连忙上前,覆在其耳边一阵低语。 “原来是青筠剑客,久仰大名……”吕赴壑听出了湛玄的言下之意,“风暴将临”之类的借口,骗骗那些远道而来的商贩还行,但对于柳青阳这样有一定家族底蕴、又常年在外游历的武者而言,是否有风暴是可以凭天象判断出来的,“公子侠义之名,江湖皆知。但重溟城自有一番规矩,‘不倚他山’,一直如此。我等可以自行解决,在此谢过公子好意。” 湛玄以扇敲击掌心,无奈地笑道:“吕将军,在下也并非多管闲事之辈。只是我此行是为了带家中小妹出来见见世面的,她常年居于深闺,人又娇气。奔波了这般时日,她已是和我闹过几次脾气了。还请你宽容则个,容我等入城安置,如何?” 好家伙。宋从心面无表情地整了整衣襟,在吕赴壑抬眼看过来时,抬头便瞪了湛玄的背影一眼,似是不满他大庭广众之下说自己“娇气”。她虽然穿了一身利落的短打,但在湛玄将她作为借口后便立刻调整了自身仪态,看上去便像是换了一身衣服便想着跑出来闯荡江湖的娇小姐。 一旁的宵和简直是看得目瞪口呆,险些被师兄师姐的这一番默契配合惊掉了下巴。吕赴壑看着那细皮嫩肉一见便知养尊处优的少女也深感头疼,怕这娇小姐住不惯帐篷便闹事,反而搅得人心惶惶,便只得妥协道:“既然如此,便有劳柳公子了。” 湛玄扇子挡住了上翘的唇角,道:“当然。在下义不容辞。”:,, 54 【第21章】内门弟子 “现在,事情麻烦了。” 湛玄一行人顺利进入了重溟城,在一处客栈中安置下来不久之后,再次在客舍中碰头的四人都多少有点心情沉重。 重溟城封锁城池的速度实在太快,他们已经是最先抵达的一批人了,就这样还差点被人拦下来。他们之所以能进城,靠的还是湛玄日积月累经营出来的“青筠剑客”的名气以及宋从心这过于唬人的表相。除了他们以外,那些后头抵达的弟子无一例外都被吕赴壑率人拦了下来。那些撒泼打滚扯头花的,全部都被利落地丢出了城池;好声好气讲道理的,也被人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领地。总而言之,全军覆没,无一幸免于难。 而宋从心这一行人,虽然进入了城池,但也不见得有多好过。吕赴壑虽然态度客气,但却警告了他们不许进入居民区以外的地方。而关于监视他们的眼线问题……别说特意安排眼线了,宋从心觉得整个城池的百姓都是眼线。他毫不怀疑只要吕赴壑过来询问一句,城中百姓们便能七嘴八舌地给他拼凑出他们的日常行进路线,只怕是连他们吃的面里有几朵油花都能数得清楚分明。 “重溟排外,名不虚传。”宵和苦笑不已。除了行动不自由以外,更难受的地方在于陌州作为距离云州最远的板块,这边还未能连接上地脉节点。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和城外的弟子进行通讯,想要传递情报只能出城或者动用一些修士的手段。 当然,对于他们这个修为的修士而言,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城还是很容易的事。但如何在到处都有眼线的情况下隐藏自己而不被人怀疑?又要如何从排斥外来者的海民们口中询问出跟东海相关的情报,并成功将其传递出去? “重溟城很特殊,它并不是全然由凡人掌控治理的城池。姬家即便已经没落了,但族中应当还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坐镇。”湛玄点明道,“所以最好不要暴露我们的身份,否则很容易变成政治纠纷。北州那边……跟本宗的政见不合,若是被抓到把柄,以后怕是不得安生了。” 北州啊……宋从心回忆了一下自己在日课上学到的一切。无极道门不会在背后非议其他势力,哪怕那些势力与自身的思想观念不同,身为正道第一仙门的无极道门也时刻保持着求同存异的雅量。据她所知,北州是一片生存环境恶劣、治安极度混乱的三不管地带,它占据了神州大陆最广阔的一块版图,但却常年处于极端严寒的天气之下。因此,北州并未发展出足以称之为“国”的文明,反而盘踞着许多自治的聚落。 因为环境太过恶劣的原因,那里是正道仙宗最难管辖、同时也无法施加影响的地方。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北州那边兴起了一股无名的势力,他们主张与正道修士截然不同的治世理念。这个无名组织认为,除修士以外的所有凡人都应该被视作同等,人间也不需要帝王,只要仙门的力量足够强大,某种程度上便能达成一种均衡的“平等”。毕竟修士本身也是人族的一份子,还未能完全超脱俗世之外,根本没有分成两个阵营的必要。 不过说起来,有件事情倒是让宋从心一直都挺在意的…… “姬家,姜家以及慕容家,究竟是如何掌控皇权的同时也踏上修行之路的呢?”宋从心无意识地喃喃。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之后,宋从心才突然间回过神来,她见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还没来得及解释,湛玄便道:“关于这个,其中牵连着盘根错节的因果以及许多密辛。拂雪若是感兴趣,之后可以向掌教打听打听。简单来说,姜家是通过血脉秘法以及一些尚且不为人知的隐秘将道统传承了下来;慕容氏与其说是皇族倒不如说是一个民族的领袖,被其子民自愿祭拜;至于姬家,那就属于比较明显的了——” “这个我听说过。”宵和挠了挠头,“姬家的修士,没有一位是能够突破炼虚合道之境的。即便是那位姬重澜城主,也只停留在分神期。” 宋从心听罢,却是微微一怔。 “师姐也知道的,修士严格来说还不是仙,而是走在羽化之路上的人。”宵和耸了耸肩膀,“人间界的皇族牵系着万千生灵的因果与宿命,承载着庇佑江山的气运。而牵连的因果多了,就难以做到羽化最后一步所需要的‘超脱’。所以贪恋权势之人,注定是无法成仙的。” “姬家的传承从一开始就不完整,他们的道统传承顶破天了也只是修炼到了分神期。对于尘世而言,姬家即便掌握着足以移山填海的伟力,到头来也依旧只是此世不得超脱的生灵。同在天地的熔炉里,瘦一点的蝼蚁和胖一点的蝼蚁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顶多就是耐烧一点。” 宵和将心比心,忍不住道:“这其实挺可悲的,因为踏上这条仙途,分明能看见更辽阔无垠的天外天了。但走着走着,却突然无路可走了。” “而且这还不是因为你走不动了,而是因为路就到这里。” “……原来如此。”宋从心沉默,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该说天道是公平的吗?若要寻求超脱便不应眷恋人间的繁华。但姬重澜身为姬家后人,应该早就知道家族道统传承的缺陷。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成为了这偌大熔炉中的其中一枚柴薪。 “日落之前,我们先出去外头转转,看看有什么线索。”感受到气氛变得有些沉重,湛玄主动转移了话题,“我和师弟去东街打听一下武道大会的情报,顺便调查一下城中的兵-防布置。拂雪和梵大师则可以去西市逛逛,调查一下民生,同时探听一下关于深海的消息。” 湛玄的安排惯来妥帖,三人都点了点头,没有什么异议。梵缘浅在修炼闭口禅,无法开口说话,在探听情报方面自然便需要有人从旁辅助。毕竟梵缘浅目前的身份是路上偶遇之后、恰好与青筠剑客一行人同行的苦行僧。佛门弟子慈悲为怀,知晓重溟有难自然会想了解一下境况。而宋从心扮演的是一个不通武艺、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有一位强大的僧侣伴随在身侧,身为兄长的青筠剑客才好放心去处理其他事情。 所以,在“法莲师太”无法开口的情况下,自然只能由娇气的大小姐代她去询问一下城中遭遇的变故。 这整个过程之中,梵缘浅要做的就是站在宋从心身边,保持她那宛如面部瘫痪了一般的清圣笑容。而宋从心抗下了全部的重任,完美地扮演了一位“对重溟城灾变漠不关心但碍于身旁的僧侣而不得不帮忙询问”的大小姐。大概有的时候,人就是会有这样的心理盲区,有人眼巴巴地上去问了,对方便会不由得生出戒心。但若是他人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人们反而会对她放下警惕。 太阳落山之后,佯装对新买的珍珠手链爱不释手的宋从心“不情不愿”地被法莲师太带回了客栈,准备与湛玄宵和二人碰面。 然而,当她们回到客栈之时,却发现湛玄和宵和两人竟站在大堂处,被几名身穿重铠的将士围住。为首的领袖便是那位名为“吕赴壑”的武者,他神情冰冷,似乎在质问着什么。 看着眼前这一幕,宋从心心里不禁一沉。但她却是不动声色地上前,像个小女孩般娇憨地抱住了湛玄的袖子:“阿兄,你在做什么?” “小妹。”湛玄见她归来,也配合着露出温柔的笑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没什么,只是吕将军问阿兄一些事。” 于是,众人便看见,那眉眼如珠玉生光般的少女颦蹙眉宇,虽无明说,面上却已有几分不耐之意:“那你们要聊到什么时候?我看着市集上有好多好看的珍珠与珊瑚呢。这要放在中原,可不见得有这么好的品相。虽然工艺粗糙了些,但还勉强能看得过眼。” 少女说着,便抬起了自己的手。她十指纤纤,如不沾阳春露水的羊脂白玉,指节干净得连一点皱皮都没有。那环在她手腕处的珍珠手链成色极美,珠圆玉润,但与少女那无一丝瑕疵与伤痕的肌肤对比起来,竟还略逊三分。 吕赴壑的目光落在少女平整光洁、没有半点薄茧的指腹之处,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会儿。良久,他才缓和了神色,道:“既然如此,吕某便不打扰两位贵客的雅兴了。” 他说着,身后的将士便迅速站直行了一礼,整齐有序地跟在吕赴壑的身后离开了客栈。 吕赴壑离开了,客栈大堂内似有若无的紧张气氛也逐渐消散,众人用饭的用饭,小二该招呼的招呼。人声鼎沸之际,人们还能隐约听见那少女不满的抱怨声:“这城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无礼。简直把我们当犯人似的……哼,要不是这里的珍珠和珊瑚……我才不想来呢!” 任性的少女嘀嘀咕咕地抱怨着,那溺爱妹妹的兄长只能好声好气地安慰。直到渐渐听不见声音了,客栈中的人这才笑着继续干自己手里的活。 怎么回事?上楼梯时,宋从心敛了神情,淡漠地瞥了一旁满头冷汗的宵和一眼。 回去说。湛玄回了一个眼色。为了不引人怀疑,梵缘浅和宵和都是各自回房,只有宋从心和湛玄这对“兄妹”进了同一间屋子。 “小妹别气了,先前你也听别人说过,重溟城排外,我们这样的外来者,总是难免要排查几次的。”湛玄没有甩出静音符,反而继续进行着符合“柳青阳”性格的对话,一边掏出纸笔,一心二用地将情报写下,“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好担心的。” 宋从心用力地踢了一脚一旁空着的椅子,一边神情淡然地坐下,也开始默写自己调查到的情报:“简直岂有此理,早知如此,我便不大老远地跑过来了。这城里的人这般无礼,连阿兄这样的人都要怀疑……莫不是、莫不是患了什么癔症!天天想着别人会害自己!” “重光!怎可这般恶言恶语,你的家教都去哪了?!”湛玄垂了垂眼眸,似是想笑,可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十分严厉。 “你凶我!我、我……!”宋从心依旧面无表情,写下最后一笔时便顺势扯断了手上的珍珠项链,用力地把它砸了出去。 伴随着珠玉落地的零碎声响,房间内一时间恢复了寂静。宋从心和湛玄沉默相对,随即,两人同时将墨迹未干的纸张推向了对方。 湛玄纸上写着:【宵和寻借口登高,被发现。东海生异象,涨潮数丈,已没浅滩,不见退势。月相有异。涛之起也,随月升衰。】 宋从心纸上写着:【海民不惧海啸,因前城主留下的平海法器,海民以此抵御海洋。夜深之时,海民不被允许靠近海岸。】 两人看完了对方的字条,手中灵火同时一燃。那脆弱的纸张在火焰中燃烧殆尽,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火光映红了两人的面容,宋从心眼帘轻阖,湛玄面露思索。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破局的关键点——夜晚。:,, 55 【第22章】内门弟子 “我去一趟吧。” 深夜,通过各种手段再次避开眼线聚头的四人躲在贴了隔音符的房间里鬼鬼祟祟,经过短暂的商讨之后,宋从心提出自己前往海边一探:“师兄在凡尘中的身份是我们这次行动的最大掩护,所以最好不要轻易暴露。宵和白天已经被怀疑了,接下来最好谨言慎行。至于梵大师——” 宋从心语气略有迟疑,三位仙门弟子同时扭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一旁身穿朴素袈裟也掩盖不了通身佛门气韵的梵缘浅。身为佛门弟子,修得“本心”无垢,更不可造业说谎。这种情况下让梵缘浅伪装自己去跟凡尘中人斗智斗勇,几名仙家弟子都觉得甚是不妥。 “重溟城的僧侣不多,一旦暴露了,吕将军自然而然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来。”宋从心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卸妆,为了更符合“柳青阳族妹”以及深闺小姐这两个身份,她给自己画了一个柔和面部线条的妆,“所以我去最妥当,一旦暴露了,也不会轻易和‘柳重光’牵连上。” 看着宋从心卸去妆容,宵和面上掠过一丝失落。拂雪师姐本来的面貌当然也很好看,只是显得太高太冷,让人不敢亲近。相比之下,为了贴合柳青阳温朗俊雅的眉眼,让人不至于对“兄妹”的身份产生怀疑,柳重光的妆容自然会画得更加柔和精巧。 “吕将军认不出来吗?”看着宋从心卸妆,湛玄倒是愣了一瞬,说了一句,“我倒是觉得,拂雪并没有多大变化。” 此话一出,宋从心和宵和都忍不住抬头看他,宵和更是直白地露出了“师兄你是不是瞎了”的表情。 有些时候女孩子化妆那都不叫化妆,叫易容知道吗师兄?拂雪师姐一深山雪鹤般高标逸韵的修士被硬生生画成了人间富贵花,你居然还睁眼说瞎话?宵和顿时觉得,虽然修士大多都注定孤独一生,但湛玄师兄这般风采出众却还孤身,那必定是冥冥之中有其道理在的。 想到这,宵和道:“师兄觉得师姐抹口脂唇色更艳还是不抹更艳?” 湛玄更懵:“啊?拂雪抹了口脂吗?不都是红色吗?” 宵和悲悯道:“……师兄,数日奔波,你实在是累了。快去休息吧。” …… 宋从心离开房间之时,特意往自己的床褥中塞了一只由天经楼九州列宿筹划星牌研究小组出品的偃甲人偶。一比一等身制作,由“热心”的师弟师妹赠送,只要不掀开衣服查看关节部位基本就看不出区别。虽然这偃甲人偶干啥啥不行,但是只要一个口令,它就会用古琴弹《凤求凰》。 别问为什么天经楼的师弟师妹要做一个跟宋从心长得一模一样的偃甲人偶,弹的还是《凤求凰》。总之,这具偃甲人偶被司书长老残忍没收之时,宋从心不仅收到了好几封规格严谨的转赠书和声泪俱下的检讨书,还有一笔据说是“不义之财”的收入。 ……宋从心扪心自问,仙家弟子的道德底线还是远超常人的。虽说这个口子不能开,但只是想听师姐给自己弹《凤求凰》真的不算什么。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宋从心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啊,原来我也和湛玄师兄一样成了同辈弟子憧憬的对象”的实感。 宋从心捏了一个藏匿气息与模糊认知的法诀,独自一人离开了客栈。先前进入城池的人不在少数,重溟城不可能将他们全部请出城池,也不可能对所有人进行严密的监视。他们今天之所以会受到盘查,宵和登高望海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为“青筠剑客”的身份。 宋从心对现有的情报进行了一次复盘。 入城的那一段表演,虽然勉强说得过去,但也让重溟城提高了对他们的警惕。吕赴壑不一定怀疑他们有异心,但一定防备着他们发现重溟城的“秘密”。这个“秘密”对于重溟城而言一定十分重要,但对于普通外来者而言又不是那么重要,所以吕赴壑才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湛玄能够这么快洗脱嫌疑,是因为他身边跟着“柳重光”这样的拖油瓶。 实际上,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在这个没有多少“护肤保养”概念的时代里,他们过往经历的一切都很容易反馈在他们的皮相之上。即便是伐经洗髓、重锻仙躯的修士,只要不是特别爱美,一般来说也不会特意将手指的茧去掉。因为只要长期练武,茧最终还是会长出来的。 某种程度上,那也是汗水与努力的证明。 哪怕是已至大乘期的明尘上仙,他的指腹也有一层薄茧。只有宋从心这个满脑子都是“我要距离正道魁首更进一步”以至于在细节上锱铢必较的人,才会在锻体时特地将手保养了一遍。而当她的锻体功法“金石玉骨”大成之后,即便她弹琴持剑,也不会再磨出茧了。 宋从心选择独自行动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她锻体功法特殊,不会轻易留下伤口。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也可以想办法蒙混过去。 当宋从心循着海风来到海滩边上时,她便察觉到了几分异常。这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来到海边,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海洋和前世的海洋不太一样,拂面而来的海风腥臭得吓人,那是鱼虾蟹死去后腐烂发酵的气味。 沿海岸线所在的地方是一大片礁石以及海滩,从高处往下方俯瞰,便能看见被堤坝与围栏圈起的海岸。那些布满铁荆棘的围栏以及高达数丈的防波堤坝都足以看出海民们对海洋的恐惧以及防备。宋从心踩在海滩上,抬头看着天幕之上那大得几乎有些不太正常的月亮,一时间竟有些想不明白,为何这样皎洁明亮的月光,却照不亮这蜿蜒的海岸。 湛玄与宵和的情报没有出错,海水一直都在上涨,根据防浪堤的规划,再过三到五日,海水便会涨到警戒线的位置了。 问题究竟是出在“月亮”,还是出在“海洋”?那个对于重溟城来说重要、但是对外界而言又不是那么重要的“秘密”,又是什么? 宋从心朝着大海走去。 海浪汹涌而来,不停地拍打着沙滩与岸堤。每当潮水短暂地后退之后,咸涩漆黑的潮涌便会以更凶猛的冲势卷土重来。宋从心看着月光都照不亮的海水,听着那声声不歇的浪涛声。不知为何,一种细密的不适感自她内心深处升起。 此间的大海,宛如一只庞大漆黑、不断吞噬着陆地的远古巨兽。祂撕咬着大地的血肉,不知餍足般,一口又一口。 要继续往深处去吗?宋从心心想,她记得,重溟城在深海处建立了一座前哨城市,作为他们探索海洋的据点。摇光星君预知到的灾难与三十年前相同。如果能找到这座废弃的城池,或许便能明白三十年前的重溟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从心心里正想着事,但是下一秒,识海中的天书却突然拉响了警报。宋从心心中一凛,她下意识地警戒四周,在呼啸不止的海风与永不停歇的浪潮声中捕捉到了一丝细微隐晦的气流。那潮湿的气息竟不知何时接近了她的身后,而她灵寂期修士的感知竟没察觉到丝毫的异样! 金石玉骨第四变,玉化掌! 宋从心的琴与剑都存放在粟米珠中,不方便施展。她抬起那双骨肉匀亭、连吕赴壑都被其表象所蒙蔽的双手,月光拂照之下,她的双手立时泛起了玉石一般的光泽。她往前踏出一步,仅一步便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身后破空而来的锋锐之物。这一步之距便拉开了转圜的余地,宋从心略微扬起的长发还未落下,她便旋身折返,一掌猛然击出。 无极道门基础步法,八卦步! 以“四门八方”为核心口诀,讲究静、逸、清、灵,此步法牵一发而动全身,拧旋周转如流水,习成后可制敌于方寸之间。 太极八卦掌虎出山! 不到万不得已,宋从心并不愿害人性命。因此这一掌意在“击退”而非“击杀”,其出势如虎,掌风刚劲,足以令敌人退避三舍。 然而,宋从心这一掌却是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实处。敌人仿佛不知畏惧为何物,宋从心这一掌虽然刻意收敛了气力,但击中血肉之躯时,那一处仍旧凹陷下去,荡开一层气浪。随即,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那足有两米多高的黑影便被击飞了出去,轰然砸在了沙滩之上。 扬起的沙尘遮蔽了视野,但却无法阻挡五感敏锐的修士打量的目光。宋从心甩了甩手掌上缠黏不去的潮湿泥泞之感,她抬头望向敌人,却有些惊悚地发现,方才袭击她的东西竟然不是“人”。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宋从心在识海中对着天书崩溃呐喊。 那是一具……或者说“只”?那是一只生着鱼类表征的类人生物,但是,不管是“鱼头人身”还是“人头鱼身”都无法准确地表述出眼前这怪物的扭曲与畸形。这怪物浑身布满了鳞片,血肉与筋骨拧和成条状分布于体表,同时它生有鱼目、鱼鳍以及鱼唇,但从体型来看,它又确实像是双脚站立的哺乳类生物。无怪乎宋从心会感到崩溃,因为这怪物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强行将人与海洋生物拧和在一起“混不似”。 而她刚刚,算是用手,和这个东西血肉模糊又黏腻潮湿的体表进行了一次亲密的接触。 “……我不干了。”宋从心面无表情地在识海中崩溃,“我不干了!这是人干的事吗?!” 宋从心罕见地暴躁了。 自从宋从心进入灵寂期后,她的心态便一直保持着远超常人的平静祥和。毕竟,与心动期的心胎躁动不同,灵寂期是修士沉淀自我的一个过程。 然而,就在宋从心在暗中压抑自身,强行摁捺住杀人的冲动之时,一道横劈而来、宛若月光般缱绻温柔的光辉落在了那“混不似”的躯体上。 就像一朵雪花落在了水中,那般悄无声息而又理所当然的消融。宋从心眼睁睁地看着那原本还在挣扎的混不似突然间四分五裂,那畸形的头颅被整颗切落,悄然无声地滚落在砂砾之上,比切割一块豆腐还要轻柔。 直到鲜血将“月光”染红,直到遮月的乌云散去,宋从心才猛然惊觉,那幻梦一般的光辉并不是月光,而是纱,或者说……无数汇聚成纱的丝线。 海浪声声,月光皎洁。 宋从心抬头望去,便见那无数丝线汇聚的尽头,一道人影正一边回收丝线,一边缓步朝她走来。 自云后洒落一丝光辉的明月恰好照亮了来者的半身。他五指修长,形若美玉,指甲却尖锐锋利,仿若随时能切割开他人咽喉的凶器。 不过,这并不值得惊异。 真正令人感到惊异的,是那人耳部绽裂开来的透明鱼鳍,清透纤薄宛若朦胧的纱衣,与那人两鬓处微微闪烁磷光的鳞片相互辉映。 他朝着宋从心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随即,停在了那里。 停在了流照他一身的月华里。:,, 56 【第23章】内门弟子 前世,东晋史学家干宝著录的《搜神记》中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鲛人,既泉先,又名泉客。 在无数文明绮丽梦幻的神话之中,这种拥有美妙歌喉与绝美面貌的异人一直都承载着人类对海洋最美好的想象。而眼下,就像是神话故事中的异人走上了海岸一般,那伫立在朦胧月色中的蓝衣少年,手中掬着一捧幻梦般的纱。 然而,宋从心在看见这个少年的第一眼,却是感觉到了一种直窜天灵的阴冷。那种冷意与烙印在她神魂深处的诅咒极其相似,那是一种濒死的预感,是遇到了天生血脉便压制过自身种族、自远古时期便深刻铭记于本能中的惊颤与畏惧。 ……冷静。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任由咸涩腥臭的气息填充进了自己的肺腑。她用力地闭上了眼睛,疯狂地运转着无极道门的心法。直到眼前的视野化作了漆黑,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眩晕。 宋从心并没有失控太久,因为她还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在敌人面前闭上眼睛无疑是自寻死路,所以她很快便再次睁开了眼睛。 让宋从心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不远处那蓝衣少年突然间便失去了那种非人的、堪称魔性的魅惑之力。他的容貌五官看上去依旧美得不似凡尘中人,但却不会再让人感到那种仿若被水妖拉入深海、将要窒息死去的眩晕。 “你——”宋从心感到有些不妙,脑中正思考着脱身之计,却猝不及防之下被一股力道牵引,被迫朝前走了两步,头颅也不自控地抬起,对上了一双深邃稠艳、如幽夜蓝花般的眼睛,“不是海民?是外来者吗?” 少年的声音如骊珠落入玉盘,甫一入耳便令人脑海一片空白,万籁俱寂,识海中仅剩他的回音。宋从心猛地咬住舌尖,再次用力地闭了闭眼睛,这才让那种宛若魔音入耳般的感觉消减下去。她背生冷汗,面上勉强维持着冷漠镇定的神情,心中却苦不堪言地大喊:大哥,大哥,咱们有话好好说!您老就收了神通吧,小的真的承受不起! 眼见着少年轻而易举地桎梏住了自己,即便宋从心再如何迟钝也已经反应过来,眼前的少年不仅血脉有异,甚至修为都远远地高于自己。 要知道,自从宋从心融合了地脉山主之心之后,她对世间万物的感知便已经提拔到了一个自己都无法估量的高度。她不仅能毫无瓶颈地吸灵纳炁,甚至连自身的修为境界都极具迷惑性。一般而言,普通修士无法堪破比自己道行更深的修士的境界,但宋从心却可以跨越三阶,堪破出窍期修士的修为。但眼前的这位少年,宋从心却无法勘探出他修为的深浅……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少年至少是个分神期啊! 想到这,宋从心几乎快忍不住要在识海中对着天书尖叫了。说好的姬重澜城主殉身之后,重溟城已无大能修士的呢?!为什么他们才刚入重溟城不久,只是夜探一下沿海地带,就跟撞鬼了一样地遇见了一位分神期修士啊?! “……我不是海民。”眼见着她久久没有回答,少年勾着丝线的五指微微一动,那一缕朦胧月光般的薄纱便爬上了宋从心的颈项。宋从心是亲眼看见这“月光”是如何“温柔”地将那似人似鱼的怪物四分五裂的。 她心里怕得要死,面上却还力持平静地回望少年的眼睛:“但我没有恶意。只是东海出现异象,所以前来一探。” 宋从心原以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会有些语气不稳,却没想到,她每一句话都咬字清晰,清朗而又分明。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凄艳的蓝眸与宋从心安静地对视,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眸仿佛也似夜行的妖兽般能反射出光来。他那比夜色还要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湿漉漉的,好似刚刚离水而出。他皮肤白如珠玉,五官精致得近乎不详,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在看人时会带出一股不自觉的、冷冽的勾缠。好看……好看得像只吃人的水鬼。 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元始天尊还有天哥和师尊保佑……宋从心麻木地在脑海中把自己想得起来的诸天神明都拜了一遍。别看她此时面上正气凛然、一副淡然从容的大家风范,实际她内心就是一只被吊起来后瑟瑟发抖不敢动弹的大颊鼠,距离心脏骤停暴毙也就一步之距。 “……我信。”不知过了多久,宋从心突然觉得桎梏自己四肢与躯体的力道突然消失,少年并指一挥,那薄如蚕丝却利如冷铁的丝线便全部回弹,尽数收入了少年戴在五指上的白银指环里,“听了我的声音,看了我的脸,还能如常回话。可见你灵魂坚韧,的确别无杂念。” ……虽然少年好像是在夸奖自己,但不知为何,宋从心莫名生出了一种当初爬完问心天梯之后,被一丘长老内涵“脑袋空空”时的委屈。 “但是,你既然不是海民,那又是如何进城的?”少年微微偏头看着宋从心,或许是因为眼睛的颜色太过深邃冰冷的缘故,他的眼神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我已经下令让吕叔封城了。而城中的居民只要不是活腻了,都不会选择深夜时分靠近大海。” “……”宋从心沉默了一瞬,觉得继续装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你是姬重澜城主的嗣子,那位重溟少主,姬既望。” “是。”少年嗓音空灵宛若深海的鲸鸣,然而他的声音似乎和他的容貌一样,只要抵御过一次,就会自然而然地生出“抗体”,“告诉我你的名字。” 宋从心哽了一瞬:“宋从心,道号拂雪。” 少年,不,重溟少主姬既望听完后便点了点头,也没有继续询问宋从心的宗门以及传承,反而直呼她的名字,道:“那,宋从心,你怎么知道东海发生了异象?就连我们也是最近才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姬既望此话一出,宋从心不知为何竟在这位修为高深莫测的重溟少主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通社交的气息。她惴惴不安的心突然间便平静了下来,抹了一把脸,试探道:“早听闻重溟城排外,少城主如此直言不讳,便不怕我将消息传递出去?” “啊。”姬既望仿佛被提醒了一般,毫无语调起伏地应了一声,他突然抬起手,往宋从心耳根后一抹。 宋从心感觉到有什么冰冰凉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皮肤里。 “在问题解决前,你必须留在这里。”姬既望抬起一只手,他表情平淡,十指都戴着没有任何雕琢的白银指环,紫蓝色的耳鳍微微一动。明明是一条鱼,此时却仿佛一只挥着爪子威胁鼠的猫:“敢逃跑,我就把你绑回来。” 宋从心:“……” …… “所以……拂雪此行似有不顺?” 湛玄看着自家师妹那张仿佛天塌下来都永远淡然从容的脸,愣是凭借着“大师兄”的感知,从那双平静的眼睛中捕捉到一丝生无可恋。 “无妨,我能解决。”宋从心死犟着逞强,绝不肯暴露自己招惹了重溟少主之事,只是尽可能详细地将自己在沿海地段发现的情报告知湛玄。 姬既望虽然强得可怕,但其本人却并不是一个顽固不化、无法交流的人。和大部分的重溟城子民不同,姬既望并不排外。即便是宋从心这样的仙家弟子,在确认过她的确没有恶意之后,他也没有限制她在重溟城中的行动。更甚至,他还给予了宋从心很多有用的情报。 “我们目前所在的城池,其实应该叫做‘日照城’,真正的‘重溟城’,应该是位于深海中的那座废弃的前哨城市。”宋从心道,“这是只有年岁较大的海民才知道的事了。如今,不管是外界还是新入户的子民,都已经模糊了这两处城池的边界,将其统称为‘重溟城’。” “我在海边遇见了一种似人似鱼的怪物,这种怪物十分诡异,它们行动如常,却并非活物……或者说,并非常态的活物。它们昼伏夜出,会袭击一切血行燥热的生灵,因此海民夜晚时分都不会靠近大海。他们称呼这种怪物为‘被大海吃掉的人’,又叫‘亡海者’。” “初步判断,亡海者是死后异变的人。”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觉得背后一凉,同时,又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重。 “‘被大海吃掉的人’……吗?”宵和神情沮丧,好半天,才露出一个难看的强颜欢笑,“果然,那个涡流教就是那种东西……真是……” 湛玄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如果只是单纯的死亡,他们或许只会感到悲伤。但连死亡都不得安宁,遗体更是被外道亵渎,这便令人感到愤怒了。 “所以,不是妖物作祟,不是自然异象……重溟城的海民一直以来所抗击的,是被‘大海吃掉’的同胞?”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宋从心摇了摇头,她一直站在窗外,跟湛玄等人保持着一定距离,“这些天,我暂时无法归队了。那些‘被大海吃掉的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奇特的气味,一旦近距离接触便会附着在人的身上,从而引发其他亡海者的猎杀。重溟城的子民对这个气味十分敏感,哪怕只是沾上一点点,他们都能轻易分辨出是何时沾上的。” “原来如此。”湛玄微微颔首,拂雪做事惯来妥帖,“但是这样一来,队伍中少了一人,我们恐怕很难瞒过城中的守卫。” “无妨,再过一段时日,他们便没空管外来者了。”宋从心摇摇头,“那具偃甲人偶能暂代一段时间。若是对方查问,师兄便这般……” 宋从心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了湛玄,听了这个计划,湛玄顿时露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神情,迟疑道:“这……这会不会不太好?” “非常情况,当用非常手段。”宋从心想起明尘上仙的提点,深感有理,“除此之外,我还打听到一点……原‘重溟城’实际上并非是完全由姬家与海民共同建立的城池,或者说,姬家是在‘氐人国’的废墟旧址之上,建立了原来的‘重溟城’。” “氐人国?”宵和突然探过头来,惊疑道,“是那个已经灭绝的氐人族?他们曾经的根据地不是建木以西吗?究竟是何时迁来东海的?” “不知。”宋从心沉声,良久,她才终于说出了此行最重要的一条情报,“先前我推断,吕赴壑之所以轻易放我们进城却又处处防备我们,是因为一件对于重溟城而言很重要、但对于外来者而言又不是那么重要的‘秘密’。他们防备小人,却不防备君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什么?” “我们入城之时,重溟城收到了来自深海地带的求援信号——三十年前失踪的那支精锐队伍,很可能还有幸存者。”:,, 57 【第24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推断,重溟城应当很快便无暇他顾、防备外人了。因为与营救三十年前的幸存者相比,其他任何事都必须靠边站。 “我告诉过吕叔他们,不要去。”宋从心再次回到海边找到姬既望时,这位少城主正支着一条腿坐在悬崖峭壁的礁石上,低着头,看着下方漆黑汹涌的海浪,“现在的海洋和以前不同,他们去了,一定就回不来了。” 宋从心在短暂的相处中已经摸清楚了姬既望的性情,简单来说,这位少城主是个世间少有的直率之人。只要不欺瞒、不蒙骗、不耍一些没必要的小心机,坦然直白地将自己的目的与想法宣之于口,有时候反而能得到姬既望出人意料的回应。 “你是少城主,不能直接下令让他们留守城中吗?”宋从心也在崖边负手而立。实话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直言不讳地与人说过话了,或许是因为害怕多说多错,不知哪句话便戳了别人的心窝。从前世到今生,她开口的次数是越来越少。 “吕叔已经五十多岁了。”姬既望摸了一块碎石,漫不经心地将其丢出,漆黑的浪潮吞没了碎石,连一丁点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他虽然是修至先天之境的武者,但到底也是凡人。他等了母亲三十年,凡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 “他们去深海会死,我说了,他们也心知肚明了。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执意要去,那就没有办法了。” 对于此世之人来说,总有一些东西,远比生死更加重要。 宋从心看着远处那浩瀚无垠、无法被月光照亮的大海,听着那连绵不绝的浪涛声,一时间微微有些出神。然而,姬既望却对此没有太多的想法,他低头摆弄着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花色海螺,头也不抬地道:“来。你不是问我重溟城的求援信号是什么吗?就是这个。” 宋从心走到姬既望身边坐下,看着他摆弄着手里的海螺。他将这形状奇特的海螺举到嘴边,用力一吹,海螺便发出了一声悠长如歌的低响。 “重溟城中的每一位深海巡卫都会配置一枚鲸歌螺,它能吹出宛如鲸鸣般的曲调,用以通讯或者求援。”姬既望丝毫没有保守自家军事机密的自觉,将鲸歌螺塞进宋从心的手中,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己试试手感,“每一位深海巡卫都有一小段属于自己的曲调,听见这段曲调便知道是谁传出的情报。比如我的曲调,就是这样的——”他说着,又把海螺拿了回来,吹了几个似长似短的调子。 那调子虽短,却别有种宁静悠远的味道,让人不禁联想到静谧月色下孤独的鲸鸣。 宋从心本身在音律上便颇有造诣,她只是听了一小段,便突然间喜欢上了这件自然的“乐器”,喜欢上了这温柔空灵的歌曲。 “然后这是属于城主的曲调——”姬既望说着,又吹了一段,比起先前那段属于姬既望的曲调,这个调子由各种长音组成,入耳相当沧桑大气,“鲸歌螺的旋律会唤来鱼群,鱼群会把你吹奏的乐曲带回海面。重溟城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传递情报以及消息。” “几天前,吕叔他们听见了白鲸上升时的鲸鸣,它们吟唱的便是属于母亲的旋律。” 宋从心思忖了片刻:“有没有可能,鱼群传递的是以前的消息?” “不会。”姬既望下意识地抬了抬脚,他赤-裸着双足,与人类一般无二的足趾间同样连接着形似鱼蹼的结构,足部的两侧也分布着细密的紫蓝色鱼鳞,“因为鱼都很笨,不管是开心的还是痛苦的,它们都会很快忘记。所以,它们一定是最近一段时间,听到了这首失落了三十年的歌。” 宋从心捧着海螺,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在姬既望看上去也不是需要她安慰的样子。他说完后便偏头,催促宋从心道:“你若要随我下深海,便要自己写一段调子。同时,你也要记住我的歌。否则在深海中迷路了,我没有办法找到你。” 宋从心颔首,她捧着海螺犹豫了一瞬,眼见姬既望都不介怀,便也放下了那些无谓的别扭。她捧着海螺试了几个音调,很快便上手了。 宋从心不知道重溟城的曲调是什么格式,只能照着姬既望先前的旋律继续往下编写。姬既望的歌让人联想到月下孤独的蓝鲸,宋从心却反行其道,放弃了空灵的长音,选择了清脆的短音,吹出了一段仿若山间鸟鸣般欢快的乐曲。 姬既望沉默了一瞬,直到宋从心投来问询的眼神,他才干巴巴地道:“……挺好的,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通讯问题暂时解决,情报也已经搜集完毕,能和重溟少主初步达成共识也算意外之喜。姬既望告诉宋从心,此月的既望日到来之前,深海巡卫一定会组织人手前往深海。姬既望身为重溟少主必定也是要去的,因为没有他在,海民们的探索过程绝对不会顺利。 但是对于这次深海的搜救,姬既望抱有悲观之意,他放任宋从心调查重溟城的秘密,就是为了增加一个“灵魂足够坚韧”的帮手。 比起搜救那支失踪三十年的精锐队伍,宋从心等人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调查“归墟”。她回了一趟客栈,与同伴们进行了商讨之后便再次回到滩涂与姬既望进行交涉:“除了我以外,队伍内可否再加一人?” “可以。”姬既望干脆地点头,语气淡漠道,“你带他来,若能在十息之内凭自己的意志摆脱我天赋的影响,那我就带他去。” 虽然宋从心没有询问姬既望的“天赋”,但单从他的部分体征便可以判断出来这位重溟少主的血脉有异。姬既望身上恐怕流淌着某种远古种族的血统,以至于他的容貌、声音、眼睛都是天生能够迷人心智、惑人心神的杀人利器。不过若是能凭借自身的意志摆脱一次这种影响,那之后只要姬既望不刻意催动能力,便不会再受其所惑。 宋从心看着姬既望不染纤尘但也确实从未更换过的蓝衣,她心里有一个怪异的猜测:“约在城中见面或许会方便一些?” “是。”姬既望没有多少表情地抬头,看着海岸线上环绕的、重重叠叠的铁荆棘,“……但我不会去城里。” 宋从心看着姬既望脸侧的耳鳍与鱼鳞,沉默良久,道:“好,我带她来见你。” 那天夜里,宋从心便带着化名“法莲”的梵缘浅来到了海边。在看见姬既望的第一眼,梵缘浅也神情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她便恢复了平静。她摆脱姬既望天赋影响的速度不比宋从心慢,姬既望对此表示了满意。于是,他同意梵缘浅加入探寻深海的队伍。 反倒是梵缘浅,看着姬既望的容貌,神色似乎很是怀念。在宋从心教导梵缘浅鲸歌螺的使用方法之时,梵缘浅用禅杖在滩涂上写字,跟宋从心聊了几句:[以前,禅心院中也会进行类似的心智磨炼。] 梵缘浅告诉宋从心,姬既望的天赋非同小可,若没经历过特殊的磨炼,即便是心性坚韧之辈也会为其所惑。梵缘浅对于宋从心能够凭借自身的意志便摆脱这种惑性之事表达了极高的赞美,声称她已经达到了“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的空明境界。 宋从心被夸得险些绷不住面皮,她觉得自己绝对没到那种明心见性、澄澈表里的境界。但是她为何能这么快地摆脱姬既望的天赋影响,她其实也不太清楚,只能归功于《心修青莲诀》和无极道门的心法上了。 不过,宋从心还是敏锐地从梵缘浅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佛子见过与重溟少主相似之人?” 梵缘浅愣了一下,随即,却又抿唇一笑,写道:[是的,是我的师哥。上一代佛子。] 上一代佛子?宋从心看见这句话,顿时也愣了一下。这佛子……还能有上一代的说法? 梵缘浅也不等宋从心询问,继续写道:[我的师哥,梵觉深。历代佛子都赐“梵”姓,我师哥的资质心性都远胜于我。] 宋从心看着这段话,一时间有些无措。她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不太好的问题。要知道,佛子通常没有卸任的说法,修道得成的佛子要么功德已满升入佛国成为佛主,要么便留在人间成为禅心院的主持。若是这二者皆不得成,要么是佛子半道崩阻……要么,英年早逝。 无论是哪种结局,显然都不是能令人轻易释怀的。 而宋从心也没有忘记,天景雅集的日月山云顶,梵缘浅曾那般虔诚地为“梵觉深”这个人点亮了一盏灯。 宋从心正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的话语,梵缘浅却已是笑意盈盈地继续写道:[我师哥是天魔之体,生来便是魅惑众生之相。师父发现后便让我们每日都去佛堂参拜一下师哥的天魔之颜。如此坚持了十年,我师哥不堪其扰离宗而去,我辈弟子佛心得成了悟清净,实在妙哉。] 宋从心:“……” 那你们禅心院还真是玩得挺花的。 [上苍赋予了师哥天魔之体,师哥却一心向佛,不入业海。魔道之辈上天入地寻我师哥,仍旧阻不得我师哥的向佛之心,实在令人感慨。] 宋从心:“……” 啊这,这真的是很叛逆了。 [因此,我辈禅宗弟子行走在外,即便与师哥身处异地,也当为其行善积德,助师哥一臂之力。好让师哥知道,我辈弟子,与他此心同在。] 宋从心:“……厉害。” 魔道真是造了八辈子的罪孽,这才跟走夜路见了你们一样。:,, 58 【第25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梵缘浅是禅宗弟子。 禅宗,主张禅定修心,觉悟不假外求,不重戒律也不拘坐作,讲究“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无念无想,见性成佛”,故有此名。 禅宗,自称“传佛心印”,以觉悟众生本有之佛性为目的,所以亦称“佛心宗”。和部分认为只有少数人才拥有慧根从而得以升入佛国的宗派不同,禅宗相信“人人心中皆有佛性”。只是这种佛性需要通过修行与顿悟来引出,从而达到空明之境,渡人渡己,不为尘世所苦。 换而言之,若说以传持戒律来约束弟子以正清净的佛门宗派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那禅宗便是“本就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有句老话是这么说的:“因缘具足之时,哪个法门都是禅宗。” 从这一点上来看,佛门禅宗的思想理念其实是与道门最为相近、最合得来的。因为这两个法门都有海纳百川的包容之意,禅宗通过禅悟见性,道门通过坐忘修心。而这两者之间的最终目的都是直指大道,彻悟真理,寻求最圆融崇高的本真之心。 所以,其他佛门宗派或许会因为天魔之体而心生防备以及芥蒂,但禅宗却不会。其他宗派即便不会把那位天魔之体驱逐出宗门,也一定会进行一些桎梏与限制,毕竟这也是一种为天下苍生负责的防范于未然。宋从心扪心自问,别说其他宗门了,恐怕无极道门都无法对天魔之体置之不理。 但,禅心院做到了。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桎梏”,用无疆的大爱与包容去度化这位天魔之体的佛子。 其实,要是仔细想想这件事背后的门道,咂摸几下还是有那么点可怕的。毕竟在这个唯心主义的世界中,“功德”与“愿力”都是切实存在的,那是一种与灵炁和魔气相同质地的无形能量体。佛门功德圆满者便可升入佛国,与修士羽化登仙是同一个道理。 所以,那位被整个禅心院弟子虔诚供奉、名叫“梵觉深”的佛子,他到底是一心向佛啊……还是死活入不了魔呢? 宋从心不敢深思。不过不得不说,禅心院这一手实在是……干得漂亮! “重溟少主说,要入深海,就必须学会最基本的海螺传音,要明白几段不同的音律所代表的含义。”宋从心接过了教导梵缘浅使用鲸歌螺的重任,她本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然而,谁都没想到,她们调查深海隐秘的第一个瓶颈,居然是梵缘浅那堪称灾难的音感与乐理。 宋从心让梵缘浅自己编一段自己能记得住的、代表自己身份的旋律,梵缘浅用心地吹了一段,毫无高低起伏,怎么听怎么像和尚在敲木鱼。宋从心心想,好吧,这也不是不行,毕竟某种程度上还挺有辨识性。但是等到梵缘浅开始学习音律传递的信号时,宋从心才发现了问题。 “这是求援,这是撤离,然后这是……好吧,没事,我们可以从最基础的开始学。”宋从心看着梵缘浅逐渐呆滞的笑容,也开始觉得头疼了起来。 宋从心擅长音律,姬既望又天生精于此道。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不到一个晚上,宋从心便掌握了重溟城的“军事机密”。只是这两人都忘了,对于不擅音律之道的人而言,想要分辨音调的区别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至于他们商量好的其他事宜,却忽略了这个细节。 没有办法,只能苦练。通过死记硬背的笨方法把所有的调子都记进脑子里。 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重溟城已经开始整备队伍,挑选自愿加入“敢死队”的将士,其中绝大部分的都是当年追随姬重澜的老兵。从姬既望那里得到的情报便可知晓,重溟城对于探索深海之事可谓是慎之又慎,这大抵是与海洋共生的沿海子民们在过往无数次的尝试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行走在重溟城的街道上,不仅能看见四处盘查与镇压闹事者的巡逻队,就连商贩海民们都沉浸在一股沉重肃穆的氛围中。 宋从心在和姬既望确认了入队日期之后,他们这支四人小队了也开始了行动。首先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将“法莲大师”与其他三人解绑分开,因此身为苦行僧的法莲大师在拜访了重溟城内的佛庙后便很快“离开”了重溟城。如今的重溟城是守备森严、易出难进,“法莲大师”的离开没有受到阻拦,所以梵缘浅的这个伪装身份很快便顺利地离开了众人的视野。 “法莲大师”前脚刚走,后脚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柳重光便因为车马劳顿以及水土不服而病倒在床。湛玄做足了“忧心妹妹的好哥哥”应有的姿态,一直陪伴在“妹妹”的身边不曾离开。而身为马夫“李山”的宵和更是忙前忙后,被支使着采买药物、买糖水、买话本……买各种能给任性大小姐解闷的小玩意儿。实际上,宋从心与梵缘浅都已经从城中脱身,在姬既望的帮助下躲在一处海边的岩洞里。 “……拂雪,没有关系吗?不然还是换我去吧。”湛玄看着收拾行囊的宋从心,忍不住开口询问了一句。 “师兄,我和佛子一同前去是最稳妥的。师兄修为最高,亦有名望,在解决魔患事件以及组织各路弟子方面,师兄比我有经验。”宋从心很有自知之明,虽然她也曾统筹过数百名弟子共同对敌,但在组织人手以及解决突发事件这一方面,她不如湛玄,“师兄是我们最大的后手,万一出了什么事,师兄要尽可能稳住前方的战线,让海民尽快撤离。师兄,请相信拂雪。” “我当然相信。”湛玄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少女淡然却不曾有过丝毫动摇的眼神,“拂雪也要记得,小心谨慎,切勿冒进。我辈修士虽然身负镇守九州之责,但魔患难有平歇之日。无极道门不是一手遮天的圣人,这也绝非是一家之事。凡事都以自身性命为重,答应师兄,好吗?” 宋从心回头看着湛玄恳切的神情,心想师兄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解?这要是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那我绝对跑得比谁都快。 想是这么想的,宋从心面上却依旧冷淡自若:“我明白的,师兄。” 宋从心收拾好行囊后便翻窗离去,湛玄与宵和的任务也不轻松。他们需要在城中为她们打掩护,另一方面则是要将情报传递出去,请求增派支援。目前重溟城中的情况未明,但三十年前消失的城主之歌再现人间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归墟再临之事扑朔迷离,甚至还牵扯出了失落的氐人国以及亡海者,而让人感到困惑的是,本该成为他们此行心腹大患的涡流教却至今都不见踪影。 “外道往往隐藏于众生低谷。”湛玄提起涡流教时,平日里温和的笑容都尽数敛去,于默默处生出了几分冷意,“此事便交给师兄吧。” 解决外道也是仙家弟子需要做的事情之一,然而这些外道往往会伪装成普通的平民百姓从而大隐于市。他们的行为举止与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这也是宋从心决心前往深海而非留守重溟城的原因。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杀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可以轻易释怀的事。 虽然这其实也算是一种逃避,但比起审讯与处决外道,宋从心宁可去和满身粘液、扭曲畸形的亡海者为敌。 宋从心回到了滩涂,先是看望了一下捧着留影石死记硬背各种旋律、看上去已经双目成空随时都可以坐化的梵缘浅,之后便在浅海的一块礁石边,找到了浸泡在海水中、神情恹恹的姬既望。 “大海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这位能以貌杀人的少城主,在晴日的白昼下更显妖冶。但是美人容貌再美,也顶不住他毫不顾忌自己的仪态。姬既望趴在漆黑的礁岩上,双臂耷拉在前方,这本该绝美的“鲛人出海”图,此时却焉巴得仿若“海民晒了好大一条鱼”。 不会晒干了吧……宋从心忧心忡忡地掐了个化水诀,一团纯净的水流便将姬既望包在了里面。 姬既望坦然地接受了宋从心的好意,他微微蜷身躺在水流筑成的水泡里,面容看上去竟有几分琉璃般的纯净,宛若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儿。 “不干净的东西是什么?”宋从心问道。 “就是……不干净的东西。”身处水流之中,姬既望却没有如传说中的鲛人一般双腿化作鱼尾,他伸出一只手放在眼前,仰头对着被水流柔化的阳光,不停地重复着五指的收缩与舒张,“漆黑的、怪异的、会发出嘈杂声音的……生命无法存在的死地,连海萝都无法生长……” 姬既望的描述太过抽象,让人有些难以理解。然而,已经领悟过山主记忆的宋从心却不知道为何,隐约能明白他所描述的东西。 宋从心想了想,道:“能跟我说说涡流教吗?” 提到“涡流教”,姬既望倒是微微睁开了半阖的眼睛:“你问他们做什么?一群跟海菊一样为了汲取养分就把自己的脑子给吃掉的蠢东西。” 啊这。宋从心想了想,斟酌道:“毕竟三十年前的归墟之灾与涡流教有关,所以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姬既望也没有那么执着于理由,宋从心解释了,他便也相信了,只听他语气困倦地道:“涡流教……唔,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是被大海蛊惑了心神的人,就像有些海民看见漩涡时会不自觉地想往下跳一样,有些人会遗忘了死亡,疯狂的、不顾一切地想要跳进那个漩涡。” “涡流教的信徒崇尚漩涡,他们认为万物皆始于大海,最终也应该回归大海,而漩涡便是一种灵性的召唤。因此,他们以‘涡流’为名。他们自己被漩涡蛊惑,便也想把这个世界回归于漩涡。此世最大的涡流既为归墟,所以,他们便想让世间万物都回归归墟。” 姬既望说起这些,神色却十分平淡:“他们对尘世并无恶意,他们只是发自内心地认为,尘世疾苦,海洋才是万物最终的归宿。” “他们教派的信徒之间会像家人一样相处,彼此间以兄弟姐妹互称。他们前赴后继、不惧生死,因为他们真的认为自己肩负着某种神圣的使命。” “无论是否被人理解,都要让苦痛回归永恒的家园。这便是他们的信念。”:,, 59 【第26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一直都在思考,姬既望身为深海探险队中的先锋与向导,那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和梵缘浅安插进队伍里的?要知道,虽然她只在重溟城中生活了几天,但这么短的时间中,宋从心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了重溟城是何等的团结与排外。 明明这座沿海的联邦城市也是人口数十万的大国了,放在这个生产力较为低下的年代绝对是太平盛世年间才有的人口,但不管是海民还是士兵,他们都很神奇地能够分辨出原著居民以及外来人口。那种感觉就好像不是一个国家,而是某个名为“x家村”的荒郊村落,村长能轻易喊出眼前人究竟是“狗蛋”还是“二柱”。重溟城虽然还没有离谱到这种地步,但也能十分精准地区分出“外人”和“自己人”。 因此,要将两个身份可疑的外人安插进一支对重溟城来说意义非凡、身兼重任的“敢死队伍”,宋从心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都想不出到底应该怎么做。不过,介于这个提议是由暂时结盟的重溟少主提出来的,宋从心便没有深思。她相信,身为分神期修士的姬既望即便外表看不太出来,但内里必定是智珠在握、心有城府的。他一定有自己的门路,所以才能随口承诺让两个外人加入探索深海的队伍。 直到姬既望毫无掩饰地带着宋从心和梵缘浅来到吕赴壑身前时,她依旧是那么想的。 宋从心看着吕赴壑那张虽然已有岁月的痕迹但依旧难掩其硬挺俊美容貌的脸庞,瞬间顿悟,姬既望这位重溟少主的“直率”绝对不仅仅只是表现在言语上,相信他会那些弯弯道道的自己也真的是个傻子。 吕赴壑虽是凡人,却身居高位多年,积威甚重。他与姬既望这位分神修士站在一起也丝毫不落下风。再看姬既望对他的态度,宋从心便心中明了,这位吕将军在姬既望心中的定位恐怕是“父亲”一样的存在吧。 听完了姬既望那离谱的请求,吕赴壑面无表情地看着姬既望身后一清圣一高绝、但明显都是修士的少女。良久,他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少城主,城主曾经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没忘,‘众志成城,平沙拒浪;自立自强,不倚他山;袍泽与共,死生荣辱;守心如一,宁折不弯’。”姬既望仿佛被父亲抽背了《三字经》一般,流利且自然地背出了姬重澜留下的四大守则,“我没有依靠别人,这是我的俘虏,是我抓回来的!” 我去!宋从心觉得自己快要绷不住自己的表情了,但姬既望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跟前,撩起她的鬓发,指着她脖颈后的深蓝色印记,道:“你看,她中了我的缚丝。不管她逃到哪里,除非她一辈子都不碰水,不然我都能把她抓回来。” 啊?这个玩意儿难道不是结盟的证明,用来代表我方诚意的吗?如果真的这么厉害,那你还说什么“深海里迷路就找不到了”啊?! 宋从心简直又惊又怒,然而她还不能说什么,只能用一双看似漠然实际麻木的眼睛瞪着吕赴壑。好在吕赴壑虽然警惕外人,但本身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见姬既望这么说,他那张肃穆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个“熊娃子跑出去砸了别人家的百万法器”的表情。 “两位,实在抱歉,是少城主冒犯了。”吕赴壑一巴掌摁在姬既望的脑袋上,逼着他低头认错,“重溟城一定会给两位一个交代的。” “……吕将军客气了。”看着明明是分神期修士却被一个凡人压制得动弹不得的姬既望,宋从心只好配合着扮演了一位无辜的被害者,“我乃无极道门太初山门下弟子,道号拂雪。这位是禅心院舍觉支门下弟子,梵缘浅。我等本也为调查东海变故之事而来,还望重溟通达三分。” 宋从心没有提自己是“亲传”也没有提身旁这位是“佛子”,但即便如此,无极道门与禅心院的名号对于九州百姓而言也称得上是如雷贯耳。 “我明白了。”吕赴壑知道,如今早已没落的姬家并没有能力与正道第一仙门与第一禅宗相抗衡。重溟城之所以能保持独立自治,是因为这些正道宗门都有着极高的品性与道德。且不提这件事是自家少城主有错在先,就算他们拒绝,修士也多的是独自前往深海的本事,“我会为两位安排的。只是重溟城惯来排外,队伍中突然加入两人,恐怕会有人嘴碎。还望两位见谅,这些兄弟都不是坏人。” “无妨。”宋从心摇了摇头,表明自己并不在意。梵缘浅也含笑点头,表示自己知晓。 姬既望见目的达成,正想说些什么。吕赴壑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他用健壮的手臂卡着少年的脖子,面无表情且“恭敬”地把姬既望拖到了一旁。 “你究竟是怎么‘抓’到这两位的?”想到放养的小崽子突然有一天扛着两条大鲛鲨回来,吕赴壑便感到一阵窒息。 姬既望说了实话:“是涨潮时分往海面上洒下一片渔网,网住的便是我的渔获了。” 姬既望遣词用句总是如此古怪,吕赴壑也早已习惯。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双手摁着姬既望的肩膀,道:“回头你不要跟别人说这两位是被你‘抓’过来的,对其他人只说是我同意让两位仙长加入的。你不要掺和,明白吗?” “我知道。”姬既望垂了垂眼眸,“除了吕叔,他们都不喜欢我。” 吕赴壑沉默了一瞬,他宽厚温暖的手掌覆在姬既望的脑袋上:“没有不喜欢你。你是城主唯一的嗣子,他们怎会不喜欢你?” “没关系。”姬既望移开了视线,道,“反正我也不喜欢人类。” 吕赴壑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 吕赴壑很讲信用,没过多久,他便将宋从心与梵缘浅介绍给了此次前往深海的救援队成员。 他提前给所有人打过了招呼,告诉他们这是第一仙门与第一禅宗的弟子,为调查东海的变故而来。宋从心与梵缘浅都承诺了不插手重溟之事,仅仅只是调查东海之灾变。因此虽然仍有人心里犯嘀咕,但看在吕赴壑的名望以及两大宗门积攒下来的好名声的份上,他们都默认了这件事。 海民虽然顽固,但那是因为风侵水蚀的海边需要这种堪称“不通世故”的坚持。然而在他们都决定要接纳新来的成员之后,宋从心才知道,海民原来是如此赤忱而又真诚的性子。他们明明知道宋从心与梵缘浅两人都是修士,但看着她们少年的容貌,还是操了很多本不必要的心思。 “你们是内陆来的,就算你们修士再如何强大,但在对付海洋这件事上啊,你们还是得听我们这些老头子的。”这支前往深海的“敢死队”中基本没有年轻人,被吕赴壑派来指导两人的是一位肌肉健壮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子。 重溟城尚武之风盛行于世,这位名叫“周强”的中年男子即便年岁已大,却依旧气脉强健,步法稳陈。那一身鼓鼓的腱子肉足以看出他将自己的血肉之躯锤炼到了极致。而他的妻子“杨灿”也同样习武,肤黑高挑,身形结实。她头发干燥微卷,发尾是常年日晒后特有的浅棕色,笑起来时能看见两排雪白雪白的牙齿。虽然杨灿同样也四十来岁了,但依旧能窥见其小腿与手臂处流畅精壮的肌肉曲线。 ……好像听宵和说过,重溟城似乎很崇拜肌肉来着。宋从心面无表情地坐在一群炫耀自己肱二头肌的中年人士中间,感觉自己输了。虽然她在磨炼自己的那三年里也曾突然在某个梦中垂死惊坐起的清晨惊恐地摸到自己的马甲线与四块似有若无的腹肌,但修士想练成重溟城百姓这般模样,只怕是这辈子都没啥希望了。 “这是迷榖树的花叶制成的琥珀,你们带着,它可以让你永远不迷失方向。”笑起来满口白牙的杨灿婶婶很是热情地将两块琥珀配饰塞到了宋从心和梵缘浅的手里。宋从心看着这人造的琥珀,里头封着一枚纹理漆黑的叶子和一朵颜色艳丽的花朵。 “既然有这种宝物,为何你们还担忧在深海中迷路?”宋从心问道。 周强闻言,与自己的妻子对视了一眼,他猛灌了一口劣质的浊酒,粗声粗气地道:“因为有些时候,失去方向的不是道路,而是人心啊。” 宋从心看着他们凝重的神情,便也没有再继续询问下去。周强和杨灿这对夫妇十分热心,不仅回答了宋从心一些听着就明显很外行的问题,还将救援队成员的装备以及各种道具都多备了两份。宋从心和梵缘浅都是拥有护体劲气并且肺腑内清气自生的修士,两人都婉拒了那过于臃肿的鲨皮水靠以及熟皮与锡制造而成的面罩,但却接受了一些好用的小道具。 那个面罩据说和那个名为“平海”的法器一样都出自姬重澜之手。宋从心看了一眼,发现那似乎是仿照鱼鳍的结构,同时纹有特殊的符文,能够从海水中汲取氧气。但是因为海中汲取的氧气不足以满足人类的生存需求,所以这个符文只会在紧急情况下启用,约莫可以维持小半个时辰左右。 “一般来说不会用到这个。”杨灿见宋从心打量着面罩,便好心地解释道,“因为我们要去的是重溟城,那里有将海水隔绝开来的法阵。” 宋从心点点头,她还想再询问什么,却发现队伍突然间安静了下来。 她抬头,便看见吕赴壑从队伍集合的军营内走出,他身旁跟着一个蓝衣少年,面上戴着一张纯白无面目的面具。 是重溟城的少主,姬既望。 那张纯白且没有五官的面具完全遮挡了姬既望的脸,甚至本该留空的眼睛部位都镶砌着浅蓝色的琉璃,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 戴着面具的少年负手而立,站在吕赴壑的身边,对于因为他的到来而骤然冷下来的氛围没有丝毫的反应。 “诸位。”吕赴壑环顾四周,扫过在场所有人的面孔,宋从心本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鼓舞人心的感言,然而,没有。 “我们,出发。” “是!”这一支早已解决了后顾之忧、斩断凡间所有的队伍肃然而立,他们高举手中的叉戟,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响亮喝声。 这支队伍仅有百人,其气势却仿佛有千军万马,势如破竹,贯穿长虹。 时隔三十年,重溟城的百姓再次对这片吞噬陆地的大海发起了进攻。:,, 60 【第27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没想到,前往前哨站重溟城的地方其实不算隐蔽,通往深海的入口就在她这些天来暂时落脚的岩洞里。 但是,想要通过这个岩洞前往重溟城,就必须要等到涨潮之时。等海水淹没了岩洞,海民便会戴着熟皮面罩潜入水中,游过长达十几米的洞口。之后一路向前,路便走到了尽头。若是不知路径的人来此,便会被这条死路迷惑,而实际上重溟城的入口就在上方。涨潮时,岩洞里的水也跟着上涨,人便能很轻松地抵达甬道的上方,旋转那里布满藻类与浮苔的石板,便能穿过一个四面贴砖的隧道,进入一面湖。 宋从心随着队伍自湖泊中上浮,破水而出,她发现他们来到了另一处崖洞之内,这里的岩壁与先前所在的岩洞有明显的不同,礁石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窟窿,石质也更加漆黑。从进入这个洞穴开始,吸入肺腑内的空气便透着一股潮湿的阴冷。 那湖泊便位于这黑色崖洞的最深处,湖泊的石壁与底部都生长着藻类,一旦涨潮,海水填满湖泊,这些藻类便会上浮。 “这里是‘龙眼’。”穿着臃肿鲨皮水靠的杨灿比划着眼前这条漆黑的甬道,“这是‘黑龙岩’,你看这些夜光藻浮在湖面上泛着盈盈蓝光的模样,看上去像不像眼睛?”她指着那些浮在湖面上的藻类,只要拨弄一下海水,这些藻类便会散发出深邃幽蓝的光,梦幻且华美。 这颜色,有点像姬既望的眼睛。宋从心前世也听说过“蓝眼泪”,虽然这些藻类极其破坏渔区的生态,但不得不说,它真的很美。 宋从心也没有想到,海民们居然将重溟城这等机密之处的入口大咧咧地放在眼皮子底下。如果没有涨潮,寻常人便难以爬到高处,无法发现那隐秘的机关隧道。退潮时,水位线没有涨满,那用来掩藏入口处的机关也不会浮起,石板严丝合缝,也就不会暴露出那条隐秘的隧道。 利用大自然天然的石窟去蒙蔽敌人的视野,这便是属于人类的智慧。 宋从心闭了闭眼,缓慢开始调息。比起身穿臃肿沙皮水靠的海民,宋从心、梵缘浅和姬既望三人却是滴水不沾,衣袂当风。那副从容写意的姿态在一些人看来便显得十分刺眼,特别是宋从心那一身看上去就价值不菲、于暗处都隐隐流光的广袖长衣。 “……这人怎么想的,穿得跟来游玩的似的。”一位跟在吕赴壑身后的大汉忍不住嘀咕了几句,被吕赴壑头也不回地赏了一巴掌,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这人名叫“东余立”,是吕赴壑的副手,也就是吕赴壑先前口中所说的“人不坏但嘴碎”的人。 修士五感敏锐,耳目聪颖,宋从心哪里能听不见对方这自以为隐晦的嘀咕?她心里也很无奈,这一身广袖长衣看上去的确很不方便行动,也无怪乎别人会产生质疑。但实际上恰好相反,宋从心正是因为足够重视这次行动,这才特意穿上这身明尘上仙赐下来的法衣。 宋从心跟着队伍继续前进,这名为黑龙岩的洞窟隧道漆黑潮湿,看不见半分的光明。而这种时候,海民们先前准备好的道具便能够派上了用场,他们纷纷从行囊中取出一条抹额绑在头上,抹额中间镶砌的夜明珠亮着蓝绿色的光芒,打头的吕赴壑更是摸出了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夜明珠的光芒并不算明亮,但照亮周围的方寸之地,却是足够了。 宋从心看向走在她身侧的梵缘浅,梵缘浅似是明白了她无声的询问,朝她微微点头,比划了一个手势。 宋从心主动走上前,对吕赴壑道:“吕将军,前方便由我等来打头阵吧。” 宋从心想到那天夜里遇见的亡海者,那种怪物没有体温与气息,同时也不会产生杀意。能感知到那种怪物的契机只有那股腥臭的气息,但身处海底,人类的感知会被模糊。她和梵缘浅毕竟是修士,挨上一下顶多只是恶心,倒不至于立刻丧命。 “那便有劳二位了。”吕赴壑也没有推拒,他摁住了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的东余立,礼貌地让出了打头的位置。 吕赴壑退居二线,姬既望却没有。 他依旧戴着那张看不清表情的面具,琉璃制成的眼瞳正对着宋从心。 宋从心从粟米珠中取出照明灯,各分了梵缘浅和姬既望一盏。修士没有照明的需求,但海民们需要。漆黑的环境中,光明能给予人莫大的慰藉。 姬既望没有拒绝,他接过了宋从心递来的照明灯,似是好奇地甩动了两下,倒映在石壁上的影子便摇曳不停。 队伍继续前行,宋从心和梵缘浅稍稍落后姬既望几步,并不是宋从心的错觉,自从进入了黑龙岩后,队伍内的气氛突然间就变得沉重了起来。探险队中没有人开口说话,海民们以数人为一个小组,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表现出了一种极其压抑的紧绷之感。 与他们相比,走在最前头的姬既望却可以称得上是轻松写意。石窟内分岔路众多,看得人眼花缭乱,路上也没有任何的标志或告示牌,但姬既望却仿佛如有神助一般,脚步毫不犹豫地往前迈。看着那连修士都觉得复杂无比的路况,宋从心隐约明白为何此行之中,姬既望是不容或缺的了。 “建设得这么隐蔽,普通海民不是很难找到前往重溟城的路线吗?”宋从心压低了声音,询问道。 姬既望听见她的问话,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其实不会,因为这里能走出去的路不止一条,有经验的海民只要稍微多绕几圈便能找到出去的路线。之所以此行非我不可,是因为我能感知到一些藏在海中的危险。而且,‘黑龙岩’的路是‘活’的。” 活的?宋从心微微一怔。然而一直都有话直说的姬既望突然在这里卖了个关子,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姬既望的这个“很快”足足过去了大半天,这支百人队伍一直在漆黑的岩洞中穿梭,中途曾经停下来休息了一次。宋从心注意到,他们负责警惕四周的成员似乎是轮班更替的,否则长时间保持警惕,即便身体受得了,精神也受不了。后来众人抵达了一处较为宽敞的空地上,吕赴壑便下令修整。探索队的成员依旧保持着原有的队伍,他们的食物是一些晒干的海鱼与干巴巴的炒米。 宋从心不知道他们已经走出了多远了,但是若是是岩洞,那他们已经走出了相当长的一段路途了。然而看这支探险队成员们的表情,似乎往后还有更远的路程要走。果不其然,当天夜里,探险队的成员便歇在了岩洞中。 吕赴壑带着东余立和其余几位海民在四周查探了一圈,洒下一种散发着刺鼻香气的粉末。宋从心看了一眼,天书便给其标注:[帝屋红果的粉末:有木焉,名曰帝屋,叶状如椒,反伤赤实,可以御凶。]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叶子长得像花椒的帝屋之木的果实,可以避凶邪。 宋从心偏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姬既望,凡人可能感受不到,但是身为灵寂期修士,宋从心能感觉到姬既望身上如水纹涟漪一般一圈圈扩散出来的灵炁。这一路上,宋从心偶尔会感知到几道不妙的气息,但随着姬既望气势的扩散,那些气息又在黑暗中悄然隐去。 比起帝屋的果实,身边这位显然更能避凶邪。 但是姬既望不说,宋从心也不好逾距。吕赴壑等人做好了最基本的防备措施之后,海民们终于点亮了篝火。看着升腾而起的火焰,不少人冷硬如磐石的面孔都放松了些许。他们支起一口锅,倒入一些小米,再把鱼干掰碎丢进去,热气腾腾的便是一锅。海边是不缺盐的,鱼干都用盐腌过,在米粥里滚几下,不需要如何调味,便是相当不错的一餐了。 “黑龙岩的石头是黑的,路程又很漫长,所以被称为‘黑龙岩’。”距离探索队成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姬既望找到了宋从心。明明能逼音成线,他却像和朋友说悄悄话的孩子一般凑到宋从心的耳边:“不过,很快就要到下一个区域了。那里很漂亮,你要跟我去看看吗?” 宋从心下意识地看了梵缘浅一眼,这位身穿朴素袈裟的佛子正盘腿而坐,似是入定。见宋从心望来,梵缘浅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人群,示意自己留下为众人护法。目前深海内的秘密依旧是迷雾重重,宋从心有些焦心即将到来的归墟,便同意了姬既望的邀请。 宋从心刚一点头,姬既望便从礁石上站了起来。即便戴着面具看不清容貌,少年依旧长身鹤立,姿态好看得紧。 姬既望朝着宋从心伸出手,明明这是一个有些暧昧的举动,但不知为何,宋从心却生出了一种“小孩子想跟伙伴手牵手”的怪异感受。 宋从心握住了姬既望的手,少年轻轻一带,两人便朝着一条漆黑的岔路内跑去。 梵缘浅看着两人跑远,眉眼含笑地抬头,便对上了吕赴壑的视线。显然,吕赴壑也看见了两人偷偷“逃跑”的一幕。梵缘浅看见这位惯来严肃的将军望着姬既望消失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耐人寻味的眼神。但很快,他便摇了摇头,算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分神期修士的速度有多快?说是缩地成寸、眨眼万里也不为过。被姬既望带着,宋从心只感觉到狂风拂面而过,周围的黑色如潮水般不停地向后倒去,化作一片模糊的影子。没过多久,姬既望便停住了脚步,道:“我们到了。” 宋从心定了定神,她发现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源,这暗无天日的黑龙岩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 然而,当宋从心凝神望去,看清外头的景象时,也算是见惯了无数大场面的宋从心不由得生出了几分震撼以及惊艳。 “这便是重溟城的外围,绝崖谷。”姬既望并没有看她,只是伸手指着下方不停奔涌下落的海水,以及似乎被笼罩在某种透明的屏障中,与瀑布般的海水隔绝开来的一片珠玉之地,“那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也是重溟城最美的地方,母亲为它取名‘琉璃常寂园’。” 古称浄琉璃,物现我常寂。 深海,实际一直都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般美丽。浅海地段得天光照耀,或许还能看见美丽的珊瑚与埋在沙中的螺壳。但在深海,天光无法照耀到这里,因此深海永远是黑暗冰冷的死寂之地。那些最为危险的海洋生物或许就潜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猎物的血肉。 死亡,总是与冰冷相依为伴;危险,总是与黑暗形影不离。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海洋才总是会唤起人们藏在内心深处的战栗与恐惧。 但是眼下,那座躺在海谷深处的城市却如同一颗躺在贝壳中央、散发着柔润光泽的明珠。五彩斑斓的珊瑚与仿若琉璃的树木环绕着这座深海之城,那些生长着五彩美玉的文玉树,挂满红色玉石的玕琪树,坠满了卵白色珍珠的三珠树以及玉树琼枝、树身伟岸的琅玕树……密密麻麻,琳琅满目。这些仅在神话传说中惊鸿一现的神异草木,宛如缀在美人头上的花环一般,于暗无天日的深海中焕发出光来。 无怪乎姬重澜城主要为其取名“琉璃常寂园”,从高处往下看,它可不正是一盏照亮深海的琉璃灯? “重溟城是建立在氐人国废墟上的城市。”姬既望没有掩盖这个事实,他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绝崖谷深处的城池,白色面具后的眼眸似乎也要映出光来,“但是你知道吗?氐人国,其实是建立在一只未能顺利化鹏的鲲骨上的国度。黑龙岩是祂的尾鳍,琉璃古道是它的未能羽化的大翅与脊骨。祂在东海搁浅,永远地沉湎于此。本是能成为风神的巨鲲,死后祂的血肉滋养了这片领土,养出了最肥沃、最美丽的深海明珠。” “神祗的遗骨之上,开出了琉璃般的花树。海洋的生灵在其肉-体消亡之后,仍能沐浴到祂的恩惠与遗泽。” 姬既望说着这些,语气有种莫名的昂扬。他仿佛念诵一段神话与历史一般,对这片海域的骄傲与喜爱简直藏都藏不住。 宋从心听着他的描述,下意识地回头自上而下地环视这片领土。正如姬既望所说,漆黑的礁石林与绝崖谷被无比鲜明地分割开来,顺势往下,便是一条过分笔直、直通城池的古道。而在这之上,海水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若是仔细打量,便会发现那些林立在四周、被她误以为是深海某种奇特景观的白沙石林,看上去似是罗列得格外齐整的环状胸骨。 “重溟城的规模不如日照城,人口最多时也只能容纳三万多人,但它是我们的宝物。” 姬既望说着,突然回头看向了宋从心,他没有牵着她的另一只手抬起了脸上的面具,露出线条清丽的下巴与带笑的唇角。然而,即便他不这么做,哪怕看不清神情,宋从心也能听见他话语中掩藏不住的笑意。 “我的朋友,欢迎你来到重溟城。”:,, 61 【第28章】内门弟子 抵达绝崖谷,却仅仅只是探索的第一步。想要接近深海中的明珠之城,这支探索队伍就必须经历一个漫长而又磨人的过程,既下落。 他们要走过那仿佛凌于虚空中的琉璃古道,从位于高处的黑龙岩直至绝崖谷的深处。 明明刚刚离开黑龙岩石窟内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探险队的海民们面上却不见喜色。面对那流光溢彩、映照得深海宛若白昼般的琉璃古道,他们反而表现出了一种近乎凝滞的慎重。 “不要听,不要看,不要想。”吕赴壑语气冷肃,对着探索队的成员说道,“警惕周围的一切,包括你们的同伴。” “是。”救援探索队的成员没有对此表达质疑,反而给予了同样严肃的回应。 一旁观望的宋从心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只觉得十分迷惑,然而她面对吕赴壑的时候并没有像对待姬既望时那般坦诚。有些时候,过多的询问只会暴露自身的无知与情报掌控能力的不足,姬既望也就罢了,宋从心并不希望自己在吕赴壑面前流露出任何弱势的姿态。 宋从心遵循自己的承诺,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进行探路。琉璃古道的环境比黑龙岩要安全,因为照明充足,道路清晰可见。宋从心一开始觉得,既然这条神异的琉璃大道乃是鲲鹏死去后的脊骨所化,那质地应该是坚硬的。却不想一脚踩上去,脚感竟有些怪异的柔软。 宋从心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一直安静待在识海中的天书却突然显出了标注:[“琉璃金羽光”,拥有一个植物的名字,实际却是一种虫,可是死掉后的尸体看起来却像是海藻或者苔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扭曲的东西呢?大概是因为第一个发现它的氐人和宿主一样都是可悲的文盲吧。] 天哥你够了!看着这一行注解,宋从心差点没当场裂开。她在心中暗自磨牙,进入内门后的这三年,为了不在天经楼诸多师弟师妹以及司书长老面前露怯,她可是每天夜里都加班加点地恶补自己的功课。现在的她已非昨日阿蒙,能领导一个团队的她明明已经不是文盲了! ……不过宋从心也没有想到,脚底下踩着的这宛如草坪一般的古道,居然是某种活物。她沉吟片刻,终究还是蹲下-身捻了一把,她看着指尖捏着的透明色嫩芽,因为透明度太高,乍一看仿佛空游无一物,人行走其上便如同在深海中如履平地一般。但实际上凑近细看,便能发现构成这条古道的的确是一种透明的、会在不同的光线下隐隐显露出月光石一般火彩的苔藓,它们仿佛不需要泥土作为养分,就这样“扎根”在海水上。 “琉璃金羽光……”在这个接近上古的年代有许多名号奇怪的动物以及植物,严格来说,这种似植物似藻类但实际却是某种虫的生物不算奇怪。 吕赴壑听见宋从心的低喃,他神情似是有些意外:“仙长知道这种草木的名字?” “嗯。”宋从心注意力不在吕赴壑的身上,因此只是无意识地颔首,以前不知道,但天书标注了之后她便知道了,“这些本不是草木,而是一种细小到眼睛都无法捕捉其形态的虫。它们死去后,尸体便成为了类似水草的存在,但这些‘苔藓’实际是由无量的生灵构成的。” 宋从心没觉得哪里怪异,毕竟她的记忆中是有细菌、草履虫和螺旋藻之类的概念存在的,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说法给这些平凡的土著带来了怎样的冲击。宋从心没有回头,所以也不知道吕赴壑以及探险队成员们的表情有多么错愕以及惊异。她环顾四周,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被“白砂石林”隔绝在外的海水,道:“……不是法阵,也不是结界屏障,重溟城原来是被这种虫给‘包围’起来了。” 简直难以置信。宋从心心想,这些环绕重溟城而生的琉璃金羽光难以用肉眼捕捉到,它们活着时是看不见的细小虫孑,死后便化为了琉璃色的水草。这片曾经埋葬着鲲鹏遗骨的海域养分是如此的充沛,已然形成了一片天然的沃土,让这种美丽的生灵在此处繁衍生息。它们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将海水隔绝在外,又为生活在内里的人类提供了赖以生存的气。只要不将它们彻底祓除,就相当于有了一片会自行维护与净化的结界。 好家伙,到底是哪个大聪明想出的法子?宋从心一时沉思。 她想了一会儿,突然间稍稍站远了些许,并起二指往眉间一点,她将自己的眼睛暂时“借”给了天书,照下了整座伫立在深海中的城池。 恍惚间,宋从心似乎听见了清晰无比的书页翻折之声,一张似是记载着漫长历史变更的绘卷便如烟云般浮现在天书的某一页。 [重溟城(原氐人国):“鲲鹏死于深海,氐人在神的遗骸上创立了国度。千百年后,文明皆付废土,人类又在氐人国的废墟上建立了城池。” 最初,不过是一位迷路的氐人途经于此,祂发现了鲲鹏的遗骨,举族迁移至此,建立了全新的国度。 氐人将从故乡中带来的珊瑚枝埋在了神的坟冢,看着它们在深海中开出了美丽的花树。 追随氐人而来的伴生种族亲吻了鲲鹏的血肉,它们在神祇的血肉间繁衍、死亡,扎根于海水,化作琉璃色的天幕。 祂的尾鳍化作了漆黑的礁石,藏匿了不愿见光的海兽;祂的龙骨构筑了白色的石林,即便是最弱小的生灵也能拥有一片净土。 祂死去后,化作了深海中最美的国度。] …… 走在琉璃古道的漫漫长路之上,宋从心咀嚼着识海中历史的绘卷,只觉得五味参杂,难以言明那一瞬间袭上心头的感受。 然而,走着走着,宋从心便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她耳边似是响起了噪音般幻梦的低语,窸窸窣窣,似是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海妖的歌。 不等宋从心辨别出那诡异声音的源头,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探险队成员突然爆发了一声突兀至极的金铁之声。宋从心猛然回头看去,眼前却忽而掠过一片蓝色的衣角。下一秒,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位中年大汉被姬既望的气势猛然摁趴在地,他歇斯底里地呐喊,举着刮鳞刀的手不停地在空中挥砍着,似乎正在与什么无形之物对战。姬既望抬手,食指微微一动,大汉手中的刮鳞刀便瞬间脱落,掉在了地上。 “摁住他!快!”有人低喊了一声,随即探险队的成员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摁住了这个突然发疯的大汉。 “婴舌果呢?快,给他喂下!”大汉被制住了手脚,紧咬的牙槽被强行撬开,有人捏碎了一种形似舌头的黄色果实强行塞进了他的嘴里。囫囵吞咽后,大汉渐渐便安静了下来,只是眼神愣愣的,看着前方,一动不动。 宋从心看见吕赴壑在大汉身前蹲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沉声道:“阿勇,振作点。还想当人的话,便不要去想。” 谁知,吕赴壑话音刚落,名叫“阿勇”的大汉便突然撕心裂肺地恸哭了起来。他双手成爪状死死地扣着地上的浮苔,哭得涕泗横流,狼狈而又丑陋:“大哥,大哥……俺那婆娘,当初跟城主走时怎就不跟俺说一声?!俺刚刚看到她了,看到她了——” “大哥啊——!俺婆娘爱俏,当初城东最漂亮的姑娘就是她了。她要是知道自己被大海吃掉变成了那副鬼德行,她得有多难过啊?!” “三十年咯,大哥……俺好想她,俺真的好想她啊!我都老成这副模样了,她肯定认不出我了!” 八尺大汉哭成这般模样,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阿勇的哭声在死寂一片的海底中回荡,可惜没传出多远,就被海水吞掉了。 宋从心看着伏地痛哭的壮汉,她并不是同理心很强的人,但此时,阿勇的悲怆像一根箭般扎透了血肉的心脏。 吕赴壑也没有说话,他安静地等待着阿勇的情绪平复,道:“我知道,当年,吕献那臭小子也瞒着我,跟城主走了。” “别哭,我们现在就去接他们回家。还记得城主说的吗?‘袍泽与共,死生荣辱’。就算死了,我们也要把他们的尸骨带回家。” 吕赴壑的一只手稳稳地摁在了阿勇的肩上,他话语很沉,一字一句地倾吐,仿佛一座永远不会动摇、不被流年催磨的山。 他念着姬重澜留下的四大守则,仿佛能从那些字句中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海民们围在阿勇与吕赴壑的身旁,那一张张被风吹日晒而显得坚硬黝黑的脸上同样没有动摇之色。即便已经知道前路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无比悲伤的结局,但仍有一股信念的火,在他们的眼与骨髓中燃烧。 “……他们不该来的。”宋从心正微微出神之际,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姬既望的声音,她偏头看向他,却见戴着面具的姬既望低垂着头颅,眼睛似是盯着脚底下的琉璃苔,“海洋,和以前不一样。现在,越接近深海,便越是会被大海感召。他们的灵魂会被大海吃掉。” 姬既望似乎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对海洋的感知能力,这让宋从心忍不住逼音成线,问道:“……你能感知到重溟城中发生了什么吗?” “不能。”姬既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长发依旧是那种湿漉漉的黑色,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具立于海水中的美人像,“……太浑浊了,也,没有任何的声音。死寂一片,海水很不干净,所以鱼也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当年,灾难平息之后,吕叔曾经带我来过,但——” 姬既望说到这,突然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 “重溟城被人从内部封锁了。” 宋从心疑道:“封锁?” “嗯,当年被涡流教渗透入侵的不是日照城,而是重溟城。”姬既望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不出丝毫的异常,“母亲封锁过一次城池,将外道全部困死于城中,最终将外道全部连根拔起,屠杀殆尽。重溟城一旦自内部封锁,便难以从外部打开。” 宋从心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重点:“难,但是并不是做不到?” “是。我先前也说过,重溟城本是建设在氐人国之上的城池,而氐人国则是以鲲鹏的遗骨作为最初的基石。”对于宋从心的询问,姬既望知无不言,“重溟城可以将海水隔绝在外,形成一片足以让陆地生灵生存的净土。也能将海水倒灌入内,将整个国度所在的海域封住。” “这本是氐人国用以抵御外敌的手段,封锁易而解封难。重溟城建设于鲲鹏接近头部的胸腔,掌控其‘胸腔’开合的便是那七十二根‘龙骨’。” “想要进入重溟城,便必须同时升起七十二根龙骨,驱动位于城池底部的逆海法阵,将城内的海水排出。此举名为‘升龙骨闸’。” 这也是为何,这次的救援队伍足有百人的缘故。 “三十年前,重溟城是被人从内部封锁的。我们无从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之后,海洋变得危险,海水变得浑浊。” 为了大陆的安危,为了同伴们的牺牲不被白费,他们没有重新升起龙骨。 而如今,三十年已过,前尘往事都作了土。为了查明当年的真相,海民们终是决定升起龙骨,打开那尘封一切秘密的门锁。:,, 62 【第29章】内门弟子 要升龙骨闸,便必须从琉璃古道的两侧切出,通过吊索前往绝崖谷的谷底,也便是重溟城的下方。这个下落的高度大概有百丈之距,即便是比常人更能忍耐风雨的海民,这无疑也是一场体能、信念与毅力的考验。 当然,对于修士而言,这点高度其实不算什么。但无论是姬既望还是宋从心与梵缘浅,三人都没有在此时开口。 一条接一条的钩索被抛下了绝崖谷,探索队的成员放下两道绳索,一条作为防护,一条用以攀爬。他们将钩索固定在琉璃古道之上,再将其中一条绳索绑在腰间。他们手上戴着同样以鲨鱼皮制成的手套,那鲛鲨的表皮有一层细密的倒刺,制成手套可以防止绳索脱落。除此之外,登山犒、钉鞋、应急绳索……海民们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但即便如此,对于这处不算险峻的山谷,他们依旧攀爬得十分缓慢、谨慎。 “下陷一丈。”无论是做什么,吕赴壑永远都是走在最前头的人,他拿着一块木牌,用刀在上面刻字,“耳鸣,稍歇。” “下陷五丈,耳鸣加剧。一刻后,平息。”探索队的成员不停地尝试着,记录着。 “下陷十丈,胸口窒闷,眼前似有重影。” “二十丈,暂时失聪,部分人鼻出红汗……” 宋从心知道他在做什么,不管这支探险队能否成功,他们都要将宝贵的情报与经验传承下去。与那些移山填海的仙魔与妖兽相比,此世的凡人实在太过脆弱、太过微小。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停地学习,尽自己所能地积攒应对危险的经验,并将其传承给子孙后代。 宋从心垂了垂眼眸,这个下落的过程漫长而又难熬,但不管是谁都没有催促。 下陷超过三十丈时,队伍的行进速度再次放慢;四十丈时,所有人中武力最高的东余立与吕赴壑同样口鼻出血;超过五十五丈之时,这支探险队务在崖谷的半途停滞了足足半天之长。这不过是百丈的崖谷,探索队却耗费了足足两天的时光。 早已抵达谷底的宋从心在一旁耐心地看着,她仰头看着这些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为生存而付出的血汗。 宋从心总觉得,自己是应该要记得这些,不能因为飞得太高,就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我不喜欢人类。”宋从心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以至于身边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道身影,她都没有察觉到。 宋从心偏头,却见姬既望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他和她一样仰着头,看着上方探索队的成员们艰难下行的模样:“渺小而又自不量力,脆弱又排外傲慢。我不喜欢人类,从以前,到现在。” 姬既望仿佛是在和她说话,又仿佛是在和自己说话。 “嗯。”宋从心终于收回了自己长久凝望的视线,眼神平静地看向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宋从心一语双关,既说人类,也在说姬既望。她没有反驳姬既望对人类的评价。这位少城主血脉有异,不被重溟城的百姓接纳,她不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什么、遭遇过什么。若是她想要轻飘飘的几句话便让人放下所有的过往,这难道还不够“傲慢”吗? 第二天的夜晚,探险队的成员终于抵达了绝崖谷的谷底,从下方往上看,琉璃水晶般的城池竟好似浮空了一般。 比起上方流光溢彩、满目琳琅的盛景,绝崖谷的底端看上去却好像和外头的山谷没有什么不一样。非要说有哪里不同的话,那便是山壁石料漆黑,坡度太过直上直下。仔细打量便会发现此地不像天然的山谷,倒像是被人为凿出来似的。 抵达谷底之时,探险队的成员们皆有眼耳口鼻出血的症状。然而他们都不以为意,抹了把脸,好生休整了一番后,便准备开始下一步的计划。 最终,这支百人队伍被分成了三路,周强杨灿以及梵缘浅所在的队伍前往左侧的峡谷,宋从心与东余立前往右侧,这两支队伍各带四十人,主要肩负的重任便是升龙骨。而另一边厢,包括姬既望与吕赴壑所在的二十人队伍则负担着最主要的任务,他们需要通过水道潜入重溟城下方的机关密道之中,开启城池下方的排水闸与机拓,驱动最中央的逆海阵法,将重溟城内的海水排出。 虽然吕赴壑只是安排了任务,没有解释其他,但单单是他把自己和姬既望都放进了同一个队伍当中便能看得出来,走水道这条路是最危险的。 相比之下,左右两道岔路只需要驱动机关将龙骨升起,警惕复杂的海况以及可能会偷袭的亡海者。 宋从心和梵缘浅都没有什么异议,正如她们先前承诺的一样,此行她们重在调查,不会插手与探究重溟的私密。重溟城的机关密道显然是不能随意被外人知晓的,毕竟这相当于王族遭遇灭国危机时的逃生密道。 兵分三路,各走一方。行走在重溟城底处,宋从心这才发现,先前在上方看见的白砂石林原来只是这巨大骸骨的冰山一角。 “海况不稳。”东余立比先前在海上时要沉默了不少,也没有再自以为别人不知地嘀咕些什么,“若不稳定一下海况,恐生涡流。” 身为吕赴壑的副手,东余立显然是有独立带队的实力的。他很快便组织起了人手,凭借丰富的经验确认了几个或许会产生激流的地点,开始布置设立用于稳定海况的法器。宋从心看似淡然实际好奇地望了过去,这是她第一次见这名为“平海”的法器。 这件法器并不笨重,看上去像是一件约莫鞠球那般大的半圆体,当海民将平海法器埋进沙中时,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倒扣的白瓷盘子。 “我可以看一下吗?”宋从心询问一位海民,那海民犹豫了一下,还是取出一件平海法器递给她。探索队的成员在四周忙碌,勘探海况的、检查龙骨机关的、布置设立平海法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与工作。而这时坐在一旁的礁石上翻看平海法器的宋从心,看上去简直就是个混子。 宋从心仔细查看着这件名为“平海”的法器,她发现这件法器的构造相当精美,其球面部分的质地有点类似汉白玉,只是表面有一圈一圈细密的圆环纹路。而半球体的内部是空的,内里机关相当精细,底座纹了一行非常陌生的符号,海民说,那是姬重澜城主自创的符文。 宋从心看着那行符文,陷入了沉思。她出神之时,东余立已经盘查了龙骨闸的运作机关,最后黑着脸地回来了。 “有几处机关,被人给破坏了。”东余立咬牙,狠狠地踢了一脚一旁的礁石,扬起了地底的海沙,“虽然驱动其余龙骨闸的机关同时也会带动这些破损的龙骨,但其扩张力恐怕无法保证龙骨移到该有的位置上。” “如何解决?”宋从心放下了平海法器,沉声询问。 “只能以人力辅佐了,该死,人手不太够。”东余立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眉宇间尽是郁怒。 宋从心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她问道:“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东余立粗声粗气,他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迁怒他人,但他的拒绝却相当锋利,“这是我们凡人的事,与仙门无关。” 他说完,便转身继续发号施令。重溟城显然也考虑过机关可能会被破坏的问题,所以他们设立了好几套备用的方案。正如东余立所说的那般,这绝不是重溟城的海民们遇见的第一个难题。实际上大多数时候,顺心遂意都是一种奢侈,他们早已习惯以正面的态度去面对坎坷与险境。 遭到破坏的机关有三处,而这里只有四十人,在分出人手去操控龙骨的开合后,分在这五处地方的只有三到四人的小组。 ……虽说龙骨闸机关开始运转时会带动相邻龙骨闸的机关,但是,这真的是可以做得到的事吗?宋从心仰头看着那山峰般庞大的龙骨,即便是修士,都不敢轻易夸下海口说自己能动摇这庞大的骨山。那这些海民,他们会怎么做? 驱动龙骨开合的机关乃青铜所制,龙骨的底部被浇灌了厚厚的铁水,硬生生铸造了一身的铜皮铁骨。为了防止海水的侵蚀,机关表层都涂了一层防水的漆,然而时隔久远,漆层基本已经都掉光了,露出青青红红的斑驳颜色。 宋从心看见东余立等人从山壁间抽出了数道铁索,显然,这些铁索便是最初建造龙骨闸时防范于未然的备用举措。升龙骨闸需启动十二个足有八人环抱的青铜机拓,而与此同时,机关被破坏的龙骨则需要佐以人力拉动内部的齿轮,调整龙骨的位置。 就好像要打开一柄伞,某一处的伞骨却向内折叠,所以打伞的人需要伸手将它翻折过来一样。 身为外人的宋从心无法插手,她看着海民们分别进入了十二个机关阵,而东余立与其余几位则拽住了手摇机关的铁索。 “一二三,起!”就在宋从心发呆之时,一声浑厚有力且极具穿透力的低吼直刺她的耳膜,东余立运气于喉,将吆喝传出去很远,“拉!” 只听一声令下,海民紧握铁索的手臂肌肉便猛然暴起了一根根狰狞的青筋,肌肉鼓囊得宛如注了气。他们身体后倾,紧咬牙槽,全力施为时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狰狞。最先钻入耳中的是砂砾被碾时发出的声音,这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冲力,竟让海民的脚下猛然荡开了一层细微的沙泥。 “一二三,拉!一二三,拉!”他们喊着口号,拼尽全力的拉扯,沿海住民都曾有拖拽搁浅渔船的经历,宋从心听见他们洪亮的吆喝在谷底回荡不停。他们的喊的是陌州土著当地的方言,那语调粗狂豪迈,听上去激荡而又昂扬。 而在这时,控制龙骨闸的机关传来了刺耳的金属厮磨之声。近乎难以置信的,那庞大如山峦般的白骨竟真的开始了颤动。 “三二一!拉——!”东余立再次发力,发出了一声低吼。 宋从心看着为了发力而脱下鲛鲨水靠、光着膀子与上半身的东余立,这位已至先天境的武者体表的皮肤逐渐变得通红、滚烫,他体内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化为了赤红的烈焰,宛如图腾一样奇异的赤红色纹路突然在他的脊背上浮现。 识海中的天书却在此时尽忠尽职地标注道: [怒血纹(残缺):当人族的武者能够感知到天地之炁并将其纳为己用之时,即便没有仙骨,他也已经踏上了另一条属于凡间的修行之路。把肉-体锤练至极致之人,将信念灌注进躯体,催发体内的精气,从而获得超越自身极限的血脉之力。 ——“怒血为江,百念成海,我们渺小却撑起天地的血脉。” 因人皇与大巫的传承残缺,人族遗忘了使用这种力量的正确方法。 频繁催发精气,将折损寿数。] 这是什么?宋从心微微一怔。 然而,她来不及细看以及深想,耳边却忽而钻入了一声金属摩擦时绵长而又刺耳的巨响。她抬头,便看见那位于高处、被白砂石林环绕在其中的城池在缓慢地“绽放”。呈圆环包拢状的巨鲲胸骨如颤悠悠的花瓣儿般向四处舒展,仿佛神祇逐渐张开闭拢的双手,露出掌心珍贵的宝藏。 ——“渺小而又自不量力,脆弱又排外傲慢。从以前,到现在。” 是啊,愚公移山,夸父逐日。人类的愚行,从千古至今天。:,, 63 【第30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看着那些正在运作的平海法器,海民不知道其运作的原理,但宋从心在旁观测了一会儿便发现,平海法器约莫是在海底出现不平海况时制造出一个相反的力。多个平海法器链接起来便可稳定一个范围内的区域,阻止“涡流”的肆虐与浮动不定。 宋从心看着其中一枚运作的平海法器,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物件,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升龙骨闸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全神贯注戒备着四周的宋从心却没有感觉到异样气息,整个行动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然而,等到龙骨闸升起,却迟迟等不到逆海法阵启动,第三支走水道的队伍也许久不归时,宋从心才意识到,出事了。 连她都能察觉到的异样,经验丰富的海民又怎会察觉不到。水道行进的确艰难,但吕赴壑这支队伍耗费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先前的估量。要知道吕赴壑此人心机缜密,若是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者困难,他会选择暂时性撤退以图以后。毕竟在他眼中,人命更为重要。 已经超出了时限,却依旧没人回来报信或者求援,那只可能是出事了,回不来了。 “憋气能达半盏茶时间的,出列!随我去查看一番。”东余立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十分难看,他带着队伍前往了水道,但很快,他又回来了。 “门闸落下,水道被海水封死了。”东余立此话一出,一直沉默的海民顿时哗然。这些海民都是坚毅果敢之辈,但骤然得知同伴遇险,又失去了吕赴壑这位主心骨,他们依旧有一瞬间的混乱。 “怎么会锁死呢?!谷底被我们包抄了啊,绝对没有人趁机进去的!” “只可能是内部发生了什么,但是进去之前明明好好的,为什么会将水道锁死?!” “面罩只能坚持小半个时辰,原本水道就很危险,面罩也只能堪堪维持他们抵达机关暗室,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 眼见着海民情绪有些失控,宋从心见情况不妙,立刻站出来道:“诸位,请冷静些。重溟少主也在此行的队伍当中,他是分神期修士,已达炼神还虚之境。不管遭遇了什么,于这位少城主而言,都并非害及生命的危难。” 宋从心并没有太过惶急,因为她很清楚分神期修士的强大之处,区区一个水道根本困不住姬既望。即便到了万不得已的境界,姬既望毁掉水道把人带出来都是绰绰有余的。要知道,一名分神期修士全力施为,都可以在半天之内毁掉整个重溟城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姬既望一直都不曾展现自己的力量。而这些重溟城的海民,似乎也对分神期修士的强大一无所知。 宋从心本以为自己这么说,海民们会稍感安慰。却不想听见姬既望之名时,他们却突然安静了下来,神情都有了几分莫测的变化。 “那个孽种……”东余立突然抱住自己的脑袋蹲下,声音自责而又压抑,这个八尺大汉拼命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语气甚至隐隐带上了哭腔,“对,我怎么没想到……那个孽种也在队伍里——!大哥那么相信那个孽种,要是那个孽种想做什么……大哥啊啊啊啊——!” 不管是宋从心还是梵缘浅,听见东余立这么说,都忍不住微微一愣。 海民们更是瞬间便暴-动了起来。 “当初就不应该带他回来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是这么个东西!” “闭嘴!这是城主决定的事,城主不会错的!” “城主就是太仁慈了!当初就应该把他跟那些教徒一起处决!” “那个孽种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灾厄!” “闭嘴,我说了,闭嘴!将军说了,旧事不许重提的!” “我就不!凭什么不能说!那种不人不鬼的东西,还是那个教弄出来的!他凭什么成为我们的少主!” “你们他-妈给老娘闭嘴!”眼见着两个海民即将大打出手,杨灿微一俯身,整个人动如脱兔,精瘦的双腿如鞭子般甩出,猛地锁住了其中一人的脖颈,反身便将其摁倒在地。对方神色狂乱,面皮发青,然而因为咽喉被锁,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 另一人见状正要扑上去殴打这出言不逊之辈,却被紧随其后的周强一拳揍翻在地。 “不要吵了!妈-的!”周强抹了一把脸,怒吼道,“不要吵了!出了事就想办法解决,内讧算什么?!” 然而,这对夫妻的努力却仿佛打开了什么机关,海民们似乎情绪崩溃了一般,他们尖叫、怒骂、互相推搡,有人想阻止其他人口出祸言,有人却不顾一切地宣泄自己的愤怒与恐惧。在这个看不见天光、听不见声音的深海低谷,人心似乎也被层层重水压制,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 就在这个十足混乱的间隙,却忽而听见了“铮”的一声响。 这一声,铿锵有力,宏如铜钟。甫一入耳便令人心神一震,心中郁气一清。眼下明明如此喧嚣嘈杂,这声音却清晰得仿佛在所有人的耳边响起。 众人茫茫然地抬头,下意识地追寻这道奇妙的声音。却听那调子忽而一转,街上了一串连续流畅、仿佛号召般的引子,那调子上上下下,如同澎湃浩瀚、奔涌而来的海浪。但随即,那海浪化为了自水面低空掠过的飞鸟,鸟羽沾了一点咸涩的海水,抖翅,直上九霄。随着飞鸟凌空,琴曲的意境忽而变得开阔,每一个调子都沾染着自由的味道,飞鸟的眼中似乎倒映出了海岸边的风景,那是海民们出海捕鱼时热火朝天的景象。 海民们没听过这种中原的琴曲,不知道什么是按音散音泛音。但这首琴曲却显然已入臻境,将所有人都拉进了那宽广豪情的意境里。 古琴沉且静,本不该弹奏出原曲那种华丽轻快的和音。但改编琴曲的人却不惜用上了大段大段近乎炫技般的扫弦与滚拂指法,重现了海民们上下一心、团结一致的劳作场景。奔流不息的海浪与不辞辛劳的海民,都是自由的飞鸟眼中习以为常却又极富人情味的风景。 一曲《东海渔歌》罢了,所有的海民都很安静。他们或坐或站,似是还沉浸在音律所构建出来的温情的世界里。 弹琴者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灵力凝于指尖,如涟漪般一层一层地荡漾开去。寻常的旋律或许会因为曲高和寡而陷入高山流水无知音的困局,但宋从心不会,她所修行的心法直指人心,能将力量藉由旋律,传递到每个听众的心里。 “请冷静下来,诸位。”宋从心摁住了仍在轻颤的琴弦,见众人眉宇间的燥郁已经平复,这才道,“不要被大海迷了心智。” 她一言点破其中的蹊跷,原本还有些一头雾水的海民们顿时露出了恍然的神情。他们本不该这么容易便被激怒,但他们如今位于深海,随着时间的推移,海洋对他们的影响会越来越深。在潜移默化、无知无觉之间,他们便会被大海“吃掉”。 探索队的成员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不由得背冒冷汗,心生后怕。就在这时,一道颤颤巍巍的哭腔说道:“东哥,我、我好像……” 东余立回头望去,却见方才被杨灿制服在地上的大汉满脸惊惧地举着一只手。他的手背上已有一块青蓝色的斑驳色块,一根宛如八爪触腕儿般的肉芽正探出了头来,在空气中摇摆张舞,看上去狰狞而又古怪。 “忍着!”东余立大吼一声,拔出刮鳞刀便冲了上去,身旁的几位海民也同时出手将人摁倒在地,他们利落地拉直他的手臂,在他的嘴里塞入布帛,避免他因为疼痛咬断自己的舌头。随后,东余立手起刀落,直接斩断了那根触腕,剜下了那一块青蓝色的皮。 大汉咬着布团,疼得满头大汗,神情扭曲。 “好了好了,没事了。”杨灿飞快地掏出止血的药物,缠上干净的布匹,像母亲哄孩子般地哄着这个中年汉子,“处理及时,不要怕。” 众人也纷纷出言安慰,原本濒临崩溃的队伍,在此时又重新凝聚在了一起,甚至比原本还要更加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宋从心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她似是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却见一道单薄的身影站在远处,不知站了多久。 处理完那位海民的异变之后,探索队的成员们本就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宋从心的身上,此时见她回头,他们也不由得抬头望去。 戴着纯白面具的姬既望就站在山谷的岔路口,远远的,没有过来。他此时略显狼狈,那一身让人联想到水天一色的蓝衣竟然沾染了厚重的血色,那些漆黑的血垢在他的衣上,难以想象纤尘不染的分神期修士竟会被他物污浊了衣服。 姬既望不仅衣上有血,就连那张纯白的面具上都有一丝仿佛飞溅上去的血迹。他左手的袖子撕裂,露出那尖锐非人的指甲,从小臂到手掌,腥臭污浊的血液不停地滴落,就好像他的手刚从血肉之躯内拔-出-来的一样。 姬既望站在那里,浑身浴血,气势诡谲,不似人,反似一个从魔窟中爬出来的鬼神。 看见这样的姬既望,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海民们瞬间露出了恐惧警惕的神情,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拔出了武器。 气氛一时僵持,双方分庭抗礼,姬既望没有过来,只是站在原地。 就在这时,探索队的成员们便看见方才弹奏了动人一曲的仙长施施然地站起,她一拂袖,古琴便化作烟云消散。她站起身朝着那宛如杀神般的少城主走去,神情自然,毫无畏惧。 可谁知,当她与少城主仅有一臂之遥时,那仿佛要站成雕塑般的少年却忽而间,后退了一步。 姬既望主动拉开了距离,宋从心便不再前进,她就停在那里,看着他,用一如既往、不曾变化的眼神,平静道。 “发生了什么?”:,, 64 【第31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这般心大,倒不是因为她多么相信姬既望,而是因为她看出来姬既望身上手上的血都不是人类的。 人类不会流出这般漆黑腥臭的血液。 距离近了,宋从心才发现,姬既望竟然在低低地喘息着。他的呼吸被刻意放得很轻,但胸腔却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是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从很远的地方拼命地跑了过来。隔着一张面具,宋从心看不清姬既望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刚才海民们的争执。 “吕叔出事了。”姬既望以只有宋从心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们受伤了,我需要帮助。” 姬既望从不在海民们面前展露自己的容貌,也不会同他们说话。因为天赋使然,哪怕他不愿如此,依旧能在一个照面与一句话的时间里蛊惑对方的心智,令他人为其生为其死。但宋从心知道,姬既望既然戴上了面具,选择了沉默,那便代表他不愿意滥用这个天赋。 宋从心没有询问有什么事是分神期修士无法解决、从而需要寻找帮助的,她只是点头,道:“我跟你去。” 宋从心说完,回头与梵缘浅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朝着探索队的成员说道:“我与少城主前去一探,还望各位保重。” 海民们面面相觑,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因为作为暂时领袖的东余立沉默了,他们便也没有开口反驳。 宋从心跟着姬既望走了。 两人始终保持着一臂之遥的距离,姬既望走在前,宋从心在后。他毫无顾忌地将后心暴露给了别人,或许是因为笃定她不是他的对手。 机关密道位于山谷的窑洞,需要拨动青铜盘的指针对准天干,方可开启正确的密道。否则,不是被引向危机四伏的凶险之地,便是密道全盘崩毁,宁可毁去也不令人入内。而青铜盘足有八层,其秘无时不刻不在变化,即便是在重溟城,也只有十指可数的人知道其中韵律的变化。 “过来。”姬既望抬了抬手,宋从心便控制不住自己地走上前去,“密道内布有母亲的阵法,错一个身位,你我都可能死在里面。” 姬重澜是姬家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她擅符文,擅诡阵,擅奇门遁甲之术。她在位期间,为世人留下了近千道符阵的传承。 姬既望沉默了许多,他只解释了一句,便用缚丝操控宋从心走到他身前。他拽过宋从心的手臂,一手在青铜盘上拨弄,伴随着青铜盘指针的转动,终于,“咔”的一声,机关砌入了暗格。“轰”的一声巨响,他们所在的这间铜水浇筑而成的密室被瞬间封锁。 然而,下一刻,另一边的暗道却瞬间开启,汹涌而来的海水立刻淹没了整个密室。姬既望拽着宋从心的手臂,不退反进,俯身冲进了水里。他舒展着自己的四肢,在水中游动的模样比在陆地上更显熟稔,仿佛感觉不到其中的阻力一般,速度快得宛若游鱼。 相比姬既望,宋从心便跟得略微有些吃力。虽然修士肺腑内清气自生,必要时完全可以不用呼吸,但她到底是人不是鱼。若没有姬既望带着,她恐怕是会被水流冲走,更别提要防备水道中的种种机关与各种可能触发的符文暗器。 水底的世界总是十分安静,被水流堵住的耳朵似乎能捕捉到自己体内血液奔流的声音。 就在这时,宋从心突然听到了一道曼妙空灵的声音,那声音出现在海里,远比在陆地上听见时更为动人:“你不怕我引你过来,是为了杀你吗?” 那声音钻入耳中,不禁令人心神一震。宋从心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驱散心头那种习音律之人对美声的心悸与喜爱。 她本不愿多说,但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与姬既望的相处让她早已习惯了坦言直率,她想了想,道:“姬既望,我不会随意信任他人,但也不会随便怀疑他人。有时论心不论迹,否则寒门无孝子;有时论迹不论心,不然世上少完人。我不知你的过往,但我有眼睛去看,你在海边结庐而居,守护了重溟城的每一个夜晚。这一路行来,你护持他们左右,不曾将其视作累赘撇下。仅论迹,我信你。”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宋从心愿意相信那个提起重溟城时笑容藏都藏不住的“少城主”。 当然,除了这些以外,宋从心也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位分神期的异人修士,想要害人实在是太容易了,大费周折,属实没有必要。 “你错了。”姬既望语气冷淡,如游鱼般破水前行,口中却道,“那些人说得其实没有错,非尔族类,其心必异。就像我不刻意驱使,我的天赋依旧能蛊惑人心一样。有时,令两族对抗的原因并非善恶正邪,而是血脉。他们防备我,其实合情合理。” 水道已经被海水彻底地淹没,姬既望前行的速度很快,但却许久都没有抵达尽头。直到密道走到了最里,穿过一间与外头存放青铜盘类似的密室,浮在水中的宋从心看清密室中的场景时,瞳孔不由得放大、收缩。 这间被海水淹没的庞大密室中绘有一个漆黑且庞大的符阵,那些繁复的阵纹密密麻麻地镂刻在地上,似乎是由无数青铜格组建而成。而在符阵的最中间,一个类似船舵的巨大机关陈设其中。不难猜测,那需要十七八人才能推动的舵便是掌控整个重溟城排水渠道的逆海法阵。 (一汤匙猎奇。) 然而,这并不是真正令宋从心感到惊悚的事情,眼前触目惊心的地方,在于船舵的机关下竟碾压着许多具残破的尸体。 那些虚虚浮在海水中的尸体衣料破损,皮肤朽烂,并且肢体都与先前异变的海民一样有不同程度上的畸变,或是长着肉芽般的触须,或是皮肤生出了鱼鳞……看到这些尸体的瞬间,宋从心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但很快她又发现,这些人穿的并非鲨皮水靠,并不是探索队的成员。 巨大的船舵被血染红,经过了这么多年,那些血迹已经化作了漆黑腥臭的苔藓。因为躯体发生了异变,这些尸体没能化为白骨,他们卷在巨大的舵下,将整个逆海法阵变成了一座血肉的磨盘。仅仅只是一些破损残败的痕迹,宋从心也能想象出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往逆海法阵的水道是双向的,可以从外界来,可以从内部入。但一方一旦进去,另一条通道便势必锁死。所以当年,这些重溟城的精锐是遇见了什么,他们不顾一切地来到了这里,开启了逆海法阵,放下了龙骨闸,锁住了重溟城。 但是,作为代价,他们也封锁了自己唯一可以逃亡的生路。逆海法阵启动的瞬间,没能顺利撤离的人们被卷进了符阵…… 海水就这样,变得腥臭,而又浑浊。死去的人,尸体也异变成了鬼物。 灵寂期修士有护体劲气,那些海水实际近不了宋从心的身,但看着眼前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宋从心依旧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太阳穴阵阵抽疼。 “我们进入这里时,水道里有许多亡海者。”姬既望拽着宋从心的手继续前行,他在四条分岔路中选择了其中一条,游到尽头,那竟是一条死路,“我们本来是可以解决那些亡海者的,但吕叔……被一个亡海者近了身。他晃了一下神,被抓破了肚子。” 宋从心听着,忍不住抿了抿唇:“那亡海者,是吕将军认识的人?” “嗯,海民大多都彼此认识。当年追随母亲前往深海的战士,大多都是如今海民的家人。”姬既望游到尽头,摁下了死路墙壁上的几块砖,那方砖凹陷了下去,与此同时,通道上方传来石板挪移的声响。 没想到,这看似是死路的地方,竟藏着这里唯一的生路。 “是吕献,吕叔的大哥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吕叔只比他大五岁,但他把吕献当做儿子养。”姬既望挪开石板,示意宋从心上去,“吕献当年偷偷入列,吕叔阻止不能。后来重溟城的精锐队出事,所有人都失去了亲人,吕叔也没有例外。虽然这些年来吕叔没说,但吕叔大概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战乱时将最后一口口粮留给他、好让他攒足力气带着侄儿逃跑的兄嫂吧。” 宋从心从通道内爬出,她发现通道的上方也是一处密道,只是这里没有水。不远处有一道厚重的青铜门,地上蜿蜒着血迹,似是刚刚染上的。 “他们都在门后,没有死,但伤得很重。”姬既望同样爬了上来,但他却退出很远,捂着自己的面具,“吕叔昏迷前给他们做了简单的包扎,让我出去找人。但我不能靠近,你去救他们。” “为什么?”宋从心没有犹豫地朝着青铜门后走去,却还是询问了一句。 “因为我血脉有异。”隔着一大段距离,宋从心却依旧能听见姬既望粗重的喘息,他语气隐着似有若无的焦躁与兴奋,可他却极力地压制着那股诡谲的情绪,“我说过,他们防备我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见了血,我只会想杀了你们。” 宋从心猛然回头,朝着姬既望望去。 只见姬既望站在距离青铜门最远的地方,背脊靠着墙,他攥着自己的衣襟,似是痛苦地大口地喘息着,脸上的面具掉落在地上,他都没有去捡。 ……这位少城主如今的模样,无怪乎会令人感到恐惧。 他本就锋利的指甲变得更为尖利,薄唇露出了两颗骇人的獠牙,而那双让人联想到深海的蓝眸,如今却染上了浑浊的血气。 豆大的水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不知道是他隐忍的汗水,还是方才带出的海水。 如水妖般静美的少年,在这一刻凶态毕露,他眼中藏着远古时期位于食物链巅峰的捕食者该有的冷冽与凶戾,只需一瞬便可以将猎物撕成碎片。 就在这时,天书突然从宋从心的识海中冒出,用于记录天下能人异士的《周天列宿录》突然翻开,给了这位少城主一个标注。 【[重溟少主]姬既望 身份:重溟少主、姬重澜之嗣子、涡流教之圣子 存世:三十五载 种族:氐人与人族混血(现世最后的氐人王族血脉,先天返祖) 境界:炼神还虚分神(幼生期) [地承卯酉七七年,生于重溟,因血脉有异,先天返祖,故被供上神坛,成为涡流教之圣子。 地承卯酉八二年,重溟城主姬重澜祓除涡流教,将其带回城中,收为嗣子,封“重溟少主”。 血脉有异,先天返祖,为现世最后的氐人王族血脉,传承残缺,血脉不稳,易失控。 天赋:[鲛梦缚丝]、[昼晦惑心]、[迷神]、[天籁]……】:,, 65 【第32章】内门弟子 (有部分恐怖描写,介意慎入。) 宋从心在青铜门后找到了水道队伍的全部成员,他们有的伤重,有的因溺水而昏迷,但好在都还活着。 吕赴壑是所有人中伤得最重的,他腹部破了一大个口子,被他自己用鱼肠线简单地缝补过了。宋从心检查了所有的伤口后,也管不了其他,对几名伤员使用了回春术。她不精于医术,但为了以防万一仍旧学了几个较为简单的仙法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就刚好用上了。 仙术与丹药双管齐下,很快,吕赴壑便睁开眼睛,恢复了意识。宋从心见状,掐了个净字诀淡去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又用干净的水冲掉了地上的血迹。做完这一切后,她感知到外头隔了一面墙的灼热气息渐渐平复了下来。 吕赴壑刚醒来时还有些浑噩,看见宋从心的一系列举措,他沉默半晌方才气若游丝地道:“仙长已经知道了?” 宋从心点了点头,却不答话。她处理好所有伤员的伤势之后,才发现墙外属于姬既望的气息消失不见了,她闭眼感知了一会儿,便发现他竟是重新回到了逆海法阵的密室之中,似乎是打算将法阵中的尸体一一清出来。 在等待其他伤员清醒的间隙里,吕赴壑倒是和宋从心说了一些话,主要都是关于姬既望的。 “少城主是涡流教信徒与氐人诞下的血脉,这些外道坚信神祇会伴随归墟而降临于世,因此他们不顾禁忌造出‘圣子’,是为了创造出足以承载神力的容器。”吕赴壑知道眼前这位光风霁月的仙长已经知道了少城主血脉有异,“我们是在涡流教的本部中找到这个孩子的……那时,他被人送上了神坛,负责主持祭祀的信徒是他的生母,正准备将他的血肉之躯进献给神明……” “城主救下了他,力排众议地将他带回了重溟城,收为嗣子。城主说,不该以未竟之事而定未行之罪,他是无辜的。这些年来,少城主也没有辜负城主的期许,他镇守沿海,从不与人交谈、亲近。他虽有强大的力量,却将其用于守护而非作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形单影只,没有朋友。我只见他对仙长一人露出那般情态……” 吕赴壑说着,却见这位仙长抬头,看了他一眼:“仙门斩妖除魔也讲究因果,只要他不失控伤人,我不会对他生出恶念。吕将军,不必如此。” 吕赴壑与她清正的眼眸对视,半晌,才苦笑道:“原来如此,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宋从心摇了摇头,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姬既望身为姬重澜的嗣子,却始终不曾被海民们接纳。他是异人乃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是涡流教信徒之子,是被他们奉为神祇容器的“圣子”。几乎可以这么说,姬既望的存在便代表着涡流教的精神意向。 想到这,宋从心沉默了很久。等吕赴壑稍微缓过劲来后,她才问道:“吕将军介意跟我说说姬城主吗?” “城主吗……?”提起姬重澜,吕赴壑便露出了回忆的神色,“我遇到城主时才约莫十二三岁,那时九州各地爆发战乱,我带着吕献到处颠沛流离,以偷盗行乞为生。一路行至陌州,听说城中以工代赈,我便带着吕献来了当时的日照城……” 吕赴壑说的是自己与姬重澜的过去,他并没有添加太多自己的主观感受,而是通过描述一些事件与行为去还原姬重澜的形象。 从吕赴壑的讲述中便可以感受得出,姬重澜城主是位相当聪明、仁慈且……活泼的女修。和外界传言有所不同,姬重澜喜爱看书,也喜欢满大街地乱窜。她有身为一城之主的仁慈果敢,也有少年人才有的机灵与淘气,这让她被重溟城的百姓敬重,又让身边人对她生出亲近与喜爱之意。 吕赴壑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他姓吕,但“赴壑”之名却是他成为城主近侍之后,姬重澜赐给他的。 姬重澜是符阵双修,她自创了许多符文与阵法流传于后世。她曾对吕赴壑说过,天赋不公,有人可以吸纳灵炁,有人则不行。与其立下凌于云端的道统,倒不如留下更多可以被“学习”的知识,这样一来,总有一天,凡人也可做到移山填海之事。 为了达成自己的宏愿,姬重澜阅遍群书,甚至连异族的碑文与传承都有所涉猎。符文本是自“文字”脱胎而来,她的符阵之道也自此大成。 “自千年伊始,姬家便与氐人为敌,双方摩擦不止。”吕赴壑回忆此事,“因为日照城与氐人国同在一片海域,因此难免会有纷争。但后来,氐人国内部发生了灾变,国度崩溃瓦解。氐人似乎触犯了禁忌,被烙下了诅咒,在其王室将要灭绝之际,氐人找到了姬家,托付了他们的文明。” 姬家与氐人虽然敌对,但某种程度上也称得上是惺惺相惜。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姬家想要抗击大海对陆地的侵蚀,氐人的传承是不可或缺的一笔。因此,姬家在风波平息后重建了城池,将其打造成人类探索深海的前哨城市。姬重澜继承大位之后,苦读氐人国的书籍,也创造出了各种与海洋相抗的符文与法器。 对重溟城而言意义非凡的“平海”,便是自此而来的。 “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城主才对少城主生出了恻隐之心。毕竟氐人之于姬家,有与众不同的意义。”吕赴壑结束了对往昔的回忆。 宋从心颔首,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可探索队中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苏醒。宋从心没有继续询问,吕赴壑也没有再多说上位者的过去。对于吕赴壑而言,方才那一分慈父的柔软不过只是海中转瞬即逝的藻光,清醒之后,他又是整个团队的主心骨了。 若不是姬既望亲口所说,她甚至不知道令他心神动摇、伤重至此的,便是曾经与吕赴壑相依为命的侄儿吕献。 就在这时,有人询问吕赴壑,同伴们的尸骨要如何处理。吕赴壑道:“取未变异的一部分,带回安葬。” 在这里的都是伤员,让他们再入水中显然不太稳靠,即便鲨皮水靠能够防水,但带伤入水也属实够呛。宋从心让吕赴壑在这里安置,她和姬既望会负责打开逆海法阵,将海水排出密道。 “……如此,那便有劳仙长了。”吕赴壑不是喜欢逞强的死脑筋,很快便同意了此事。 宋从心留下了丹药与干净的水和绷带,之后便顺着水道重新回到了密室。她穿过阴暗幽深的水道,看见一道游鱼般的身影在水中穿梭,将被卷进逆海法阵中的尸骨一具一具地清理出来了。 实话说,那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寒的场面。因为那些尸骨零零碎碎,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了。 宋从心沉默地游了过去,试着将尸骨收入粟米珠中。然而,却失败了。 尸骨中残存着与灵力相斥之物,因此无法被粟米珠收起。如吕赴壑所说的,只能把尸骨中的一部分带回去了。 看着那些畸形扭曲、完全不成人样的尸体,宋从心强行摁捺下心中发毛的不适感,伸出手准备和姬既望一同收敛这些尸骨。 然而,她伸出的手,却被另一只带着尖利指甲的手给握住了。 “别碰。” 宋从心偏头望去,便看见姬既望那双重新化为蓝色的眼瞳,他拥有一双世界上最美的眼眸,是深邃的海的颜色。 “我来,你不要碰。”他五指往内一扣,尖利的指甲避开了些许,以免割伤她的血肉,“你的琴里,不要有这种潮湿的梦。” …… 开启逆海法阵的瞬间,蓝色的符文瞬间亮起,布满了水道的每一寸地。密道中的水被排出,连带着那些畸形的尸骨,也一起随着海水而被冲出了水道。水流哗哗声不绝于耳,宋从心却觉得有些麻木,她背对着姬既望,眼前却仿佛还蒙着那月光般的纱束。 姬既望用缚丝切下了那些残缺尸骨中较为完整、没有异变的一部分,或是一截指骨,或是半块肩部,甚至是一缕头发,一颗眼珠…… 姬既望的缚丝,不像利斧刀刃一般会发出可怕的声响。他只需手指轻轻一动,想要切割的地方就会悄无声息地掉落。而之后,姬既望会用不同颜色的袋子将其装起,宋从心无意间一瞥,发现那些袋子都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线绣上了各家的名字。 那场景对于宋从心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即便心法不停地运转,她也觉得,这场东海之行实在是有些太过难熬了。 “姬既望。”看着海水一点点地排出密道,宋从心突然问道,“在你心中,姬城主是怎样一个人?” 收敛了亡者的尸骨,姬既望站在逐渐退潮的海水中,想了想:“她……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别人没什么不同。总是笑着,不管什么时候。” 姬既望性情直率,他看待事物的眼光也相当不同:“不过,有些时候,她跟你很像。” 宋从心一怔:“跟我很像?” “嗯。”姬既望收起了那些布袋,回头,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她,“有些像,又有些不像。你和她,都是深海里会变色的水母。” “……是吗?” …… 密道中的水尽数排出之后,吕赴壑等人的伤势也在仙门出品的丹药下好了七七八八。他们从另一条密道往回走,一路上,亲眼确认三十年前同伴死亡的众人虽然心情都有些沉重,但不知为何,他们却能和宋从心说说话、开开玩笑了。 “三十年咯,该认命的早就认了。现在能把他们接回家,俺也算是没有遗憾了。”一位满头白发的大汉笑着,说着说着便回身用手臂抹了一把脸,回身时语气却是如故,“家里俩孩子,习武的天赋都比老子高。当初他们随城主一同出战,俺心里是很自豪的。他们保护了这么多人,为城主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们都是好样的,俺、俺……” 琉璃古道之上,宋从心看着远处随着海水的排出而逐渐上浮的城市。她仰头,望着屏障之外漆黑的重水,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愿我是错的。宋从心以灵力写下了一封给予湛玄的信,她朝着信吹出一口灵炁,那信便化作了一只羽毛雪白的飞鸟,回头对宋从心发出了一声清唳,随即朝着海水飞去。在触碰到海水的瞬间,那飞鸟又化作了一只尾鳍漂亮的鱼,它承载着宋从心的情报与信息,朝着上方游去。 大量的海水自龙骨闸中排出,汇入黯淡无光的海底。被海水淹没的城市缓缓上浮,如同即将擦去浮尘、显露其原本华彩的明珠。 “小心。”宋从心将琴匣背负在身后,站在梵缘浅身旁时,提醒了一声。 梵缘浅看着上升的重溟城,点了点头,雪禅菩提子在她的手掌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隐隐有佛光闪烁。 排尽了海水的重溟对接了琉璃常寂园外的古道,伴随着一声年久失修的吱嘎声,那青铜门扉终于在众人面前缓缓开启。 然而,伴随着尘封门扉一同打开的并不是海民们熟悉且怀念的风景,首先映入眼帘的景象,在一瞬间便把所有人的舌头都给叼走了。 宋从心首先对上的,是数张栩栩如生的惊怖面。那种透骨而来的恐惧,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随即,她看见了,密密麻麻的、垢满污泥与某种漆黑油脂的……人的雕像。 他们背对着城门,疯狂地朝外奔跑,但是却还是回头,似乎在与什么可怕的东西作战。 临近城门的人,用手、用脊背,堵住了城门。然后,他们如一樽融化的蜡像般,被定格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