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定一下崩坏漫画男主》 1、海难 大海彻底吞没了天空,令人难以分清边界。 在水手们惊恐放大的瞳孔中,暴风雨与海浪融为了一体——离船最近的海浪已是一面屹立于世界边缘的高耸巨墙,仰头望去上不见顶。 “左满舵——!” 船长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是一名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的老练舵手,一生与无数风暴巨浪搏斗过,但在“探索者号”主桅杆断裂的悲鸣中,他也不禁绝望地喃喃起流浪者与远旅之神迪尔加的神名,以求死后魂灵得以回归故土。 船舱内,诺瓦·布洛迪试图将自己的双脚固定在汹涌起伏的地板上。但他失败了,如粗心学徒忘记固定的葡萄酒桶般在浪尖上滚动,浑身都是擦伤。 时间都变得缓慢,那面巨墙似乎停滞在即将坍塌的某一瞬间——然后脸色惨白的黑发男人被高高抛起,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撞开了舱门,重重砸在甲板上。 诺瓦很是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神志消失的前一秒,他发现“探索者号”俨然已被一片连绵高耸的群山包围。 随后,他听见了一阵模糊而惊慌的尖叫。 …… 诺瓦·布洛迪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从里到外都在疼。谁在他耳边说些听不懂的语言,很快,有人把他拖了起来,就像搓洗一块儿吸满水的皮毛般用力按揉他的脊背。于是他开始吐水,如一截水阀炸裂的水管。 眼前是大大小小的灰黑碎石,在溺水者眼中逐渐摇晃成昏迷前兆的噪点。风声尖啸着,捶打着耳膜,雨水冷极了,不远处隐隐传来其他水手痛苦的呻.吟,有人行走其间,时不时弯腰查看。这里大概是一片海浪冲刷而成的砾滩,诺瓦凭着仅剩的理智迷迷糊糊地想,然后他又失去了意识。 再一次清醒时,诺瓦盯着那被烟熏至发黄起皮的土墙至少三分钟,才真切确认了自己真从那灭世般的风暴中活了下来——他忽得意识到,自己昏迷前瞧见得并不是什么群山,而是无数山峦般的巨浪。 黑发青年费力地将自己支撑起来。他身上的衣服皱得像海藻干,眼镜不知去向,但鹿皮手套居然还完好地带在手上,因沾了水变得又紧又潮。 房间里的另一人发觉了他的苏醒,惊喜地凑过来,弯下腰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诺瓦感到自己还处于昏沉中,周遭的一切都很不现实,但他还是下意识专注地盯着那人,试图将自己所知的语系与对方的语言进行对照,另一人却在那双看起来格外傲慢冷淡的烟灰色瞳孔的注视下,犹疑着闭了嘴。 黑发青年慢慢眨了眨眼睛,如缺油的齿轮咔咔运转般吐出一个单词。 “谢谢。” 另一人听懂了他的意思,友善地笑了起来。对方个头不高,眼睛明亮有神,战士特有的健壮魁梧,穿着一件方便行动的短衣,衣料的编织技法粗犷不失细致,双手手腕上束着造型奇特的皮质护腕。 就在诺瓦还在仔细琢磨护腕上的纹路样式时,忽然门口一阵响动,有人掀开门帘钻了进来。 “海神保佑,布洛迪教授,您终于醒了!” “……斯卡波船长?” 来者正是“探索者号”的船长,对方满脸疲态,但明显已经恢复了镇定。 异族战士出去了,毫无戒心地让俩人单独相处。诺瓦看了眼船长身后:“其他人在哪里?” “加上你我,一共活下来了四个。”船长疲惫地说:“大副死了,今天早上那群异族人找到了他的尸体。” 对方瞅着他有些发红的眼眶,最后也只是干巴巴地吐出一句“节哀”,便又陷入了沉默。 好在船长早已习惯了这位先生的不善言辞,他苦笑着抹了一把脸:“‘探索者号’被撕得四分五裂——也许下一次涨潮时海上还能漂回部分残骸……布洛迪教授,我们大概是被困在这里了。” 他看起来有些不安:“那些异族人不会说通用语,我试图用手势与图画交流——说实话,这相当困难。” “他们说的应该是亚特兰卡郡的方言变种。” “……呃?” “由于亚特兰卡郡原住民的特殊性,他们的方言融合了多民族的语言特点,其历史可以追溯至初世纪。”黑发青年在船长震惊的注视下扶了一下鼻梁,面无表情且快速道:“可惜我没怎么接触过这片地区的语言体系,根据我能辨别出来的用词特征,最多能推测出时间大概介于卡西乌斯一世至马基安三世统治期间,如果能去亚特兰卡郡一趟,我应该能精确具体时间与……” “感谢您的科普,布洛迪教授。”船长不得不打断了教授的滔滔不绝:“这么说来,我们遇见了一群来自几百年前的幽灵?” “他们的语言来自至今437年至325年前左右,而且就我所接触的那个异族人而言,对方应该是人类,不是幽灵。”对方立即纠正他,又想起来什么般,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想您刚才应该在开玩笑——谢谢,您很有幽默感。” “……” 船长神情难辨地冲人挑起眉头,而黑发的年轻人坦然地回望着他,看起来浑然未觉自己刚才那番话颇为阴阳怪气。 “……好吧,好吧。”斯卡波船长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决定换个话题:“那些人刚才给了我们一些鱼肉,您要来点么?” 诺瓦和船长一同走出这间有些逼仄的土屋——期间教授先生又被那条由不明生物毛发编织而成的门帘迷住了,他驻足观察抚摸了好一会儿,直到船长疑惑地转头唤他,才淡淡应了声,一瘸一拐地追了上来。 船长想要扶他,但被人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您的腿?” “不碍事,大概是在之前的风暴中扭到了,我想骨头没出问题。” 他们不由回想起那被无数山峦般的巨浪包围的、噩梦般的经历,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土屋被安置在一处缓坡,抬眼便能瞧见绵延的海滩。天空意外的晴朗,海面波光粼粼,浅海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清澈透明如水晶般的蓝,随着视野朝着蓝黑延伸,丝毫看不出之前的暴虐。 缓坡上生长着一种极为柔软的长草,有着羽毛状的霜白穗头,在风中如浪花般翻滚起伏。幸存的船员与异族人围坐在一起,他们的身后是几只正在悠闲吃草的大角鹿,面前是一口架在火上的小锅,咕嘟嘟地冒着泡,一个异族人正在往里面削入某种植物的块茎。 见二人前来,诺瓦刚才见过的那名异族战士站了起来,友善地示意他们坐下。 幸存者分别是快要退休的船医老杰森和最年轻的学徒巴鲁,那孩子才十三四岁,加上一位文弱的教授,简直是一群老弱病残,难怪船长忧心忡忡。 这里还有三名异族人,不论男女都显得身材健美,眼神锐利,身上至少有一件武器。 其中最出色的是一名高挑的红发女战士。她身着皮甲,是异族人中神情最严肃的一个,对方觉察到诺瓦观察的目光,敏锐地看了过来。 黑发青年收回视线,看起来对身边的长草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汤煮好了,异族人用长柄铜勺分发给众人,诺瓦也成功得到一碗,吃上了劫后余生的第一顿早餐。 碗是棕色的,大概是由某种大型植物种子的外壳打磨而成。汤的味道并不美好——但是诺瓦饿坏了,不顾肠胃的抗议,他梗着脖子努力吞下那碗混杂着鱼肉与植物块茎的稠汤,久违感到自己活了过来。 船长在继续尝试与异族人搭话,试图寻找出海的途径。在一番夹杂了各式肢体语言的奇妙交谈后,他们恍然大悟,其中一个异族人指了指天空,然后做了一个等待的手势。 诺瓦和众人一起仰头看去——天空蓝得令人心醉,轻薄的云层仿佛要被明晃晃的太阳融化,绵延着与海面融成一体。 “教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学徒巴鲁神情惶惶地向诺瓦搭话,他是个脸上生着褐色雀斑,鼻头翘起的男孩:“他们要我们从天上飞过去?” 未来宛若迷雾,勉强幸存的水手们惊恐而疲惫,同伴之间的沟通与安慰总会让人感到好受一些——但是对方看了他一眼,平静吐出一句“我不知道”便又陷入了沉默。 男孩自讨没趣地闭上了嘴。对于船员来说,布洛迪教授是个整日躲在船舱里的、年轻又古怪的陌生客人,只会偶尔与船长交谈几句。教授先生那双藏在镜片后的、冷淡的烟灰色眼睛很好得阻止了任何因他的容貌或身份从而想与他攀谈的好奇者。 “——等等,那是什么?” 黑发青年随声望去,只见海天交界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逆着光的小点,正朝着众人的方向飞来,很快就变得越发清晰。 船长猛地站了起来,面容严肃凝重,异族人却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一只形如巨鸟的龙,身形流畅纤长如梭,足有十余米长,宽大雪白的羽翼遮天蔽日。 眨眼间,它的影子彻底笼罩了地面众人,草地在气流的作用下海浪般汹涌着,哗哗作响,引起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喊。 那是一只风行者,它们性情孤僻暴虐,常年生活在暴风雪肆虐的云层和高山,是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使者,少有人亲眼见过它们。 而那只巨龙的脖颈上竟还系着编织了繁复奇异花纹的苍色经幡——谁曾想现在他们竟瞧见了一只被人类驯服的风行者。 “龙背上有人!”巴鲁惊呼道。 然后那个人从风行者的背上跳了下来,又引起一阵惊叫——那只龙离地足有二十余米高!但是对方轻得不可思议,如一片羽毛落在地上,连绵软的草地都没有出现压折的痕迹。 诺瓦不由习惯性皱眉,什么东西晃了他眼睛——那是名高挑的年轻男性,他逆着光,诺瓦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那些金发在阳光下如温柔流淌的浅浅光河,奇异夺目得令人不由屏住呼吸。 所有异族人都站了起来,敬畏而虔诚地朝着来者的方向低下头,用额头触碰合拢的指尖。巨大的风行者在众人头顶盘旋,长长的尾鳍在空中留下了曼丽的弧度,随后女战士上前,和骑手交谈了几句,一边说一边朝着船员的方向看来。 船长稍微变换了站姿,将众人挡在身后。 诺瓦发觉船长的姿态变得分外紧绷,他不明白是什么令对方突然如此紧张。 他本能眯起眼,却直直撞上了另一人的眼睛。 2、囚禁 “吁——!” 女战士吹响了骨哨,短促而清亮的哨响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她身下那头大角鹿随着哨音,轻巧跃过一道山涧沟壑。 诺瓦下意识抱紧了坐骑的脖子。牲畜健壮的肌肉在他手下起伏着,短且粗糙的棕色皮毛被异族人养得光泽油亮。 他们几乎是被半强迫着带走的。诺瓦不由回想起那个视线,他看不清晰,失去眼镜后,远方的一切都很模糊。但直觉告诉他,对方确实在观察着自己——他在那一瞬间明白了船长的感受,某种恐怖强大的压迫感倾倒而下,如海浪构成的巍峨群山,震悚了他。 女战士坐在他身后,松松把控着缰绳。诺瓦调整坐姿,看了眼后方:船长一行人可没这么好的待遇,要不是教授先生差点在短短一截山路上将自己的瘸腿拗断,他也是气喘吁吁徒步坠在后面的一员——不过骑鹿的异族人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掉队。 ……事态好像不妙。 诺瓦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那个人显然地位特殊,对方的态度会决定族群对他们这些外来者的态度。 教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看起来十分坦然,丝毫未觉自己这副几乎被女人圈在怀里的模样有什么不妥,倒是船长不由想起偶然能在港口瞧见的、被绅士们拥着腰侧坐在马上的贵族小姐。 这奇妙的即视感有些滑稽,对方还穿着那身皱皱巴巴的昂贵衬衣,微卷的黑发衬得青年脸色格外苍白,连老杰森都比他看起来生机勃勃。 不过很快他就没心思暗中调侃对方了。异族人穿过缓坡,进入了一片森林。道路变得越发崎岖难行,树木不知何时高大起来,阳光透过绿森森的树顶,撒下斑驳的影子,时不时有倒下的树干横七竖八叠在一起,挡住他们的去路。大角鹿可以轻松地跳过去,惊得一些五彩斑斓的小型蜥龙飞快窜逃,但人类不得不手脚并用着攀爬,而青苔四处乱长,滑腻腻的,踩上去一不留神就要摔上一跤。 空气格外湿润,满是海洋的咸腥。树将这里包裹得密不透风,像个温热的澡盆,水汽很快将所有人的头发变得湿漉漉的,仿佛连毛孔都要被堵塞——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爽的风忽地从远方吹了过来,那迷人而柔软的气流抚摸着皮肤,众人不由神志一松。 大角鹿呦呦鸣叫起来,随着一声长长的哨音,它们开始快速奔跑。森林被他们抛在身后,群山神迹一般忽得拔地而起,以一种不可匹敌的姿态压了下来,彻底占据了视野。 诺瓦听见学徒巴鲁的惊叫。异族人分别将水手们拽上鹿背。瘦小的学徒是最惨的那一个,他被提着腰斜挂在鹿背上——而教授的坐骑毫不迟疑率先钻进一处不起眼的狭窄入口。 他眼前一暗,一片昏黑中,尖锐的崖壁乱石几乎紧贴着脸颊。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诺瓦迅速缩起肩膀,假如在这高速前进的情况下撞到石壁,怕是会立马被刮去一块儿肉——若从上空俯视,在悠长的哨音中,他们的队伍被群山彻底吞吃,很快就看不见任何踪迹。 云层之上,一道被太阳照得簌簌发亮的影子不耐烦地啸叫一声,随后忽得俯冲而下,于半空中甩下了什么东西,又拍打着翅膀朝着峰顶的方向远去了。 从大角鹿的背上下来时,诺瓦已经腿软了。他晕晕乎乎的,风声好像还在耳边呼呼作响,但他顾不得跑去一边大吐特吐——眼前俨然是一片已成规模的村落,土石垒砌的粗犷房屋,家家户户门口竖着一根顶端嵌着短杠的奇怪长杆,其上还披挂了色彩各异的长长风幡,于风中猎猎作响,映衬着远处澄澈的蓝天与恢宏的雪山。 身边传来低叹,船长等人显然看呆了——直到教授被这些一直似乎挺友善的异族战士半是推搡半是裹挟着,单独带入一栋土屋。他们留下了一壶水与一小块硬邦邦的“面包”,便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诺瓦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又一瘸一拐地试探着去推门——不出所料,被锁住了。他将耳朵紧贴墙壁,隐隐听见水手们惊慌的叫喊声,但很快声音又消失了。 “……” 这算什么?他慢慢皱起眉来,对方留下了食物与水,显然没想立即杀死自己。一时间,那些在末世纪神战中曾盛行一时的各类血腥祭祀方式顿时浮现在脑海——不论在哪个世界,一个异乡人的性命,在某些宗教狂热人士眼中可比牲畜的心脏与血肉高级多了。 教授慢吞吞地挪到了那张看一眼都骨头疼的床上,床头石板被雕出了浅浅刻纹,于时间的流逝下变得模糊不清。但若仔细摸索,便能发现这是和护腕、门帘上如出一辙的风旋纹,也是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印记。 在银鸢尾帝国,很多吟游诗人喜欢悄悄将这种纹路刻在床板上,希望获得这位代表着“不可捉摸”的风暴神的庇佑,以求得变幻无常的灵感。 而诺瓦不曾记得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祭司有人祭的习惯。虽说关乎这位神祇的直接资料简直少得可怜,但至少通过那些流传下来的文献上的只言片语来看,对方并不是什么需求负面情绪的神祗。 如果诺瓦还坐在白塔大学的办公室里,给他一点时间,他还能根据纹路的走向判断出这大概是什么年代的产物。但是现在周围越发安静,眩晕如潮水笼罩了他。黑发青年隔着手套捏了捏鼻梁,鼻腔内的灼烧感告诉他,自己正在发烧,也在逐渐失去行动力。 如果有一杯咖啡是最好的,他对自己说,但很可惜,你现在需要休息,你的手臂酸胀无力,你的脚腕胀痛发麻,你的呼吸急促颤抖,你的思想都要陷入无尽而可怖的昏沉——但是摸一摸胸口,你的心脏还在跳动,你还能操控你的肢体,所以呼吸,不断的呼吸……现在,你的大脑判断得出,你需要沉沉睡上一觉。 昏暗而简陋的房间里,海水泡到起皱发粘的衬衫与长裤被丢在地上,异乡人安静而机械地倒在冷硬的床板上,用力将自己蜷缩起来,喉咙里不受控地挤出些许微弱的呻.吟。 他想用手指抓挠自己,却因紧紧束在手上的手套,只是在锁骨和肩背上留下些许不明显的红痕。 窗外的太阳在时间的流逝下西斜,床上的人被自脚腕攀爬而上的阴影吞吃,直至陷入近乎昏迷的沉眠。 …… “神眷者。” 高挑的女战士一头如火红发,眉眼深邃,野性而美丽。她站在村落的入口,看到来人立马迎了上去。 “抱歉,我有些迟了。”对方带了些许歉意,温和地望着她:“艾泽拉半路和我闹了点脾气。” 坏脾气的龙崽子被太阳烤得心烦,又不耐烦一路盯梢,眼看着对方一行人进入新生峡谷,干脆将烦人的主人从背上丢下去——反正主人也能自己回家。 天色已经渐晚,风更大了,将神眷者身上的披风吹得鼓起,衬得对方身姿格外修长挺拔。 女战士摇了摇头:“按您的吩咐,闯进来的外来者被分开关了起来。只有领头的家伙是个好手,但没有我强——至于那个黑发的,我想他不是个需要干粗活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辛苦你了,拉米娜。”神眷者冲她微微颔首。 “对付他们轻轻松松,没什么辛苦的。”拉米娜啧了一声,这话若是被“可以轻轻松松对付”的水手听见,脸上表情估计会很精彩。 她顿了顿,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个黑头发的家伙就是纳卡婆婆的故事里提到的贵族么?一种不用自己劳作换取食物,甚至不用亲自穿衣走路的人?” 她想起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锐利而冷淡的烟灰色眼睛,看人时总有种高高在上的微妙冒犯感。好在那人的眼神里没有讨人厌的贪婪或鄙夷,不然她绝对会让对方吃点儿苦头。 “没错,一位贵族。”神眷者朝着村里走去,他看起来在思考些什么,但觉察到另一人的神情凝重起来,便又补充道:“别担心,我会解决的。” 拉米娜没有跟上去。她站在原地,咬住嘴唇,犹豫片刻还是低声询问道:“……神眷者,叹息之墙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她的神情格外严肃,暗藏了不易被察觉的恐惧与不安:“三百年来,还未有人从墙的另一面成功闯进来。” 神眷者的身影顿了一下。他背对着族人,金发的边缘被夕阳染上浓艳的血色,语气平静得令人害怕。 “拉米娜,这场来自三百年前的风暴肆虐了太久,已经有了停息的迹象。”他略带安抚意味地说,听起来意有所指:“而风总是如此变幻无常……” “不必忧虑,没有什么能够染指风行者的巢穴。”神眷者的声音慢慢冷了下来,某种曾震慑外来者的恐怖压迫感再度从这个看起来温柔平和的年轻人身上升起,令他的族人敬畏地屏住呼吸:“我承诺,狂风终将再起,把一切伤害纳塔林人的东西撕得粉碎——无论那是什么。” 3、交谈 在硬床板上昏昏沉沉地呻.吟辗转了一夜,腰背简直疼得和断了一样。诺瓦抽着气,一瘸一拐着勉强爬了起来。天光透过窗户缝隙,灰尘闪闪发亮,将年轻人赤.裸的皮肤衬得格外苍白洁净,那些细碎的擦伤因此异常刺眼。 他习惯性去床头摸眼镜,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并不在教师宿舍里。黑发青年疲倦地眯起眼睛,光脚站在地板上,随后发现衣服已经被自己丢到了满是灰尘的床下。他懊恼地咕哝一声,正准备弯腰去捡,却听见一声极轻的咳嗽自背后响起。 随后,房间里的另一人瞧见黑发青年如一只被惊吓的猫似得颤动了一下,扭过脸来瞪着自己。 这和他所预想的简直相差甚远——但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他真有点想笑。 “早安,异乡人,希望你昨晚睡得不错。”来者温和而平静地说。 对方说得是通用语。诺瓦一时甚至忘了自己不该在人前赤.身裸.体,但他的衣服正皱皱巴巴躺在床底—— “……床单是干净的,等会儿会有人给你一套新衣服。” 对方礼貌地微微移开视线,直到另一人扯来床单将躯体盖住,他才抬起眼来,注视着诺瓦的眼睛。 陌生人雪白宽松的里衣外罩着一件靛蓝色的无袖外袍,肩上半披了一条叠出宽大皱褶的同色披风,其上攀附着奇异的金色纹路。 他生着一张对于男性来说过于精致美丽的脸,甚至显出几分神性的雌雄莫辨,人们大概能从那些古今最伟大艺术家的作品中,窥见些许类似的惊叹——偏偏他是沉静而威严的,身上有种令人不敢直视、完全不符这张年轻美貌面孔的东西。对方坐在昏暗的晨光中,甚至令人怀疑他是吟游诗人口中恢宏奇异的远古史诗里,那些伟大生灵中最伟大的一个。 “早安,阁下,很高兴见到您。”教授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不过您的愿望无法实现,床太硬了,我昨晚睡得糟透了。” 他表现得好像刚才的尴尬不曾发生。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但还算温和地承诺:“只要你配合,一切顺利的话,今晚你会得到一张更加柔软的床铺。” “您需要我配合些什么?”诺瓦皱起眉,心道该不会下一秒对方就会说什么“我需要你的血肉”“我需要你的心脏”之类的话吧。 “诚实。” 来人淡淡地说。 他的眼睛是一种极为深邃清澈的蓝,虹膜的边缘有一圈奇异耀眼的金——诺瓦有些恍惚,但他不记得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眼睛。 此时此刻,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柔软可言,比对方唇角的弧度更加锋利冰冷。 房间里毫无征兆地涌起一股奇异的气流。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散落在地的衣物卷了起来,带到操控者面前舒展开来,就像有个透明人正提着那件衬衫。 诺瓦:“……” 他确信自己呆滞了一瞬,就像被白塔大学钟楼上那柄巨型钟锤在胸口重重砸了一下。 没有吟唱,没有咒文,没有魔具,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黑发青年慢慢睁大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看珍稀保护动物的热切眼神望着对方。 ——眼前这人居然是一位神眷者。 众所周知,自末世纪漫长且血腥的神战之后,诸神或是陨落,或是陷入不知岁月的沉眠。神恩不再,偌大的安布罗斯大陆数百年来仅仅出现了一位神眷者,那便是银鸢尾帝国的统治者,卡西乌斯二世陛下——而这也是尽管国王陛下行事荒唐,银鸢尾帝国却依旧以不可匹敌之势占据了大陆三分之二领土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现在,他眼前的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神眷者,活的,还会动,正在和他说话呢。 “一位贵族……”神眷者隔空点了点那件被蹂躏得差不多报废的衬衣,衣角用银线绣着荆棘。 “和一群最强战力是一名高级侍者的水手。”他抬起眼,语气冰冷地点评道:“令人惊叹的组合。” 出远海意味着要直面莫测的海情、难辨的航向以及来自海洋深处的可怖怪物。惜命的贵族又怎会和一群实力低微的贫苦水手同行? “你们前来阿萨奇做什么?” 结果另一人表现得比他还要惊讶,那张冷淡严肃的脸都生动了几分:“这里是阿萨奇峰?” 阿萨奇,意为日出与日落之地。所有赴死者——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信徒——都会在名字里加上这个单词。但是如果单指地名,那便只能是阿萨奇峰,这座隶属于庞大的安多哈尔山脉的雪山,是整座大陆的至高点。 不曾有人翻越阿萨奇峰,但传说其背后便是无尽空虚的深渊。更有部分学者认为,深渊与诸神的陨落有着密切的关系,是诸神长眠之所,也是人类不可触碰之地。 一时间,诺瓦仿佛看见无数篇论文从他眼前扇动着翅膀哗啦啦飞过。 另一人似是早已预料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神眷者看起来态度温和,却始终表现得不容置疑。 诺瓦逼迫自己不要用那种不太礼貌的热切眼神盯着对方:“不,我们只是误入此地。” “‘探索者号’的目的地是灰桥港,我应辉光教廷邀约,前往参加曙光庆典。但是我们在海上遭遇了风暴,偏离了航向……” 黑发青年忽然感到了一种可怖的重压,他差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冷汗慢慢地从额角渗了出来,皮肤针扎似的疼,仿佛整个海洋都压在人的脊背上。 “诚实,先生。”另一人漠然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响起:“我提醒过你的。” “……我没有说谎,我已对您足够的坦诚。”诺瓦费力地抬起脖子,这个举动让他几乎听见自己脊骨的悲鸣,他开始有些不耐了。 “辉光教廷为什么会邀请一位无信者参加曙光庆典?”神眷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泽菲尔的辉光骑士什么时候变得对异端如此友善?” 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其追随者自称辉光骑士——正如神眷者所说,辉光教廷并不是一个对外平和包容的教派,与之相反,他们对宣扬并捍卫神邸的荣光这种事,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特指诺瓦难以理解——的狂热。 对于这群狂信徒来说,异教徒尚可勉强忍受,但没有信仰的异端必须死。诺瓦见过那群人对付异端的手段——说实话,令人作呕。 黑发青年冷着脸:“……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这可是十分严重的指控。” 上报给任何一个教廷,都会被吊在绞刑架上处死的指控。 神眷者轻轻地笑了一下。他站了起来,缓缓踱到黑发青年面前——诺瓦发现对方身形高挑,甚至比自己还要高一些。但与周身那骇人的上位者气势截然不符,他还颇为年轻,看起来不过成年不久。 只是没有人能在如此重压下,因他的年龄心生轻视。 “你的身上没有任何一个神明的气味。”神眷者冷淡地说:“这是随便一个靠谱点儿的教士都能发现的事——我很好奇,你究竟是通过何种手段活到了现在?” 他这话说得其实对神明颇为不敬,简直像是在说野兽圈地盘——但是诺瓦压根没听出来,他只是在皱眉琢磨“气味”二字。 然后神眷者看着眼前黑发的无信者抬起头来,哪怕脸色苍白,依旧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您所说的气味指的是什么,某种标记信息素?” “……” 神眷者神情微妙地挑起眉头,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结果惊讶地发现,这家伙好像不是在开些蹩脚的玩笑,而是真心实意按照字面意义理解的。 ……而且标记信息素又是什么? “我想您误会了什么,辉光教廷并未单独邀请我,而是邀请了白塔大学的整个神学院。”另一人还在冷静地辩解:“我的家族已经没落,但我本人恰巧是一名刚入职不久的教授,因为雇佣不起昂贵的护航船,只得与顺路的熟识船长结伴而行。至于关于无信者的指控——” 神眷者的瞳孔猛得瑟缩了一下。来自海洋的冰冷与咸腥蛮横撞进他的鼻腔,那家伙先是裹着床单毫不迟疑地凑过来,低下头在他的领口深深吸了口气,又在屋内忽然死一般的寂静下拉开距离,抬起手臂仔细嗅闻着自己的手腕,丝毫未觉自己那截脆弱的脖子只差那么一点儿就会断成两截。 然后这个胆大包天的无信者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但满眼求知欲地盯着他:“除了我身上的海腥味,我没有闻到任何与众不同的气味——难道是因为您和那些‘靠谱点儿的教士’的犁鼻器尚未高度退化?我希望您再仔细闻一下,或者和我描述一下具体气味,以便我做出更加精确的判断。” 神眷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他无视了那条举到自己鼻子前的胳膊,身上的可怖压迫感瞬间散去——他笑起来很好看,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明朗与朝气,那双漂亮的眼瞳如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浅海,令人忍不住心生信赖。 “……您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神眷者的声音重新变得柔和轻缓,听起来似乎意有所指。 “我想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自我介绍。”他用那双美丽的眼睛专注地盯着诺瓦,轻轻锤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一缕与红珊瑚和绿松石拧成一股的金色碎发在他耳畔晃动:“阿祖卡,纳塔林的阿祖卡。” “……诺瓦·布洛迪。”诺瓦眨了眨眼睛,收回了手臂,终于想起自己该报上名号:“我该如何向您问候?” 他知道自己一时大概得不到答案了,但是因为对方的郑重,他所接受的教育让他愿意予以同样的尊重。 “纳塔林人没有太多特定礼节,如果需要的话,捶一下胸口就好。”另一人耐心地同他解释道:“我们会这样问候陌生人,并希望得到对方友善的回应。” “……我看到他们这样向您行礼。”教授慢吞吞地说,并且在额头上比划了一下。 那种虔诚与敬畏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神眷者慢慢微笑起来。 “不,您不必向我行礼。”他平静地说。 4、质疑 神眷者是个守信的人,对方离开后不久,诺瓦便成功得到了干净的衣物和更加柔软的被褥。 换好衣服,黑发青年推开门,便被长长的风幡糊了一脸——他半闭着眼,拨开布条,然后被一只擦着他的脚尖滚过去的、怪模怪样的生物惊得一顿。 那是一只……地火龙的幼龙? 它和一只牛犊差不多大,四只粗壮灵活的爪,尾巴末端生着球状瘤体,浑身布满铁锈色的粗糙鳞片,唯有背部生着一排极为鲜艳的亮橘色尖刺,还有一对小小的翅膀。 幼龙本来在用爪子追逐那些风中飘舞的长幡,但是它被绊了一跤,在地上滚了几圈,刚爬起来便瞧见了身体僵硬的陌生黑发人类。幼龙顿时压低身体歪着脑袋朝诺瓦逼近,摆出一副狩猎姿态,喉咙里发出跃跃欲试的咔咔怪声。 “达达!” 站在门口的纳塔林人高声呵止道,幼龙不满地用鼻孔喷气,金红宝石般冰冷明亮的眼珠死死盯着两个人类。 很快有一个小孩子飞奔而来,抱住那只不情不愿的幼龙的脖子,硬是将它拖走了。 诺瓦还在愣神,身边的纳塔林人和他说了句什么。 也许是巧合,对方正是诺瓦苏醒时见到的那个战士,自我介绍叫“拉姆达”的——或者是“拉姆拉”,还是“拉姆那”?教授决定用自己的习惯来翻译——迄今为止,他所遇见的普通纳塔林人对于通用语表现得十分陌生,那位神眷者的异样因而更加显眼。 诺瓦被拉姆达带到了一幢更加宽敞坚固些的土石房屋门口,拱形的门架上挂了一顶独角巨鲸的头骨,已经发黄的细密尖牙依旧泛着寒光,依稀能见海洋霸主昔日的威能。 屋内光线昏暗,气味有些一言难尽。这里人声嘈杂,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事做,有牵着长毛羊的,有抱着一麻袋土豆的,有扛着铁器的,甚至还有一只老年地火龙,正翻着肚皮躺在柜台下打盹。拉姆达拽着他挤过人群,来到木质柜台前——台面上压着一条面目狰狞的巨大海鱼,一旁的一个纳塔林人正自豪地拍着鱼身说些什么。 见有不少人兴致勃勃地挤过来看,他干脆用小刀剜下一小块漂亮的淡红色鱼肉,高高举了起来,让人们欣赏鱼肉上标致的纹理。 诺瓦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幕,看起来至少有三个买家想要这条鱼,他们争论了一会儿,然后由柜台后的老板娘将鱼身分成了三份,鱼头鱼尾则被她收了起来。 至于那块儿供人欣赏的鱼肉被那只老龙叼走了,而纳塔林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了。 “哦,别担心,老卡兹它很友善——其实在谷里常住的龙对人都很友善,小达达也只是因为不熟悉你的气味。” 拉姆达再次安慰了黑发青年几句,对方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不再避让慢吞吞凑过来嗅闻两人裤脚,又重新就地躺下的老卡兹。 “嘿,拉姆达!”那边总算将鱼头收拾好的老板娘心满意足地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就算穿了传统服饰,却依旧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黑发青年。 “他也是神眷者从海上救回来的人吗?”一旁抱着土豆的纳塔林人也不急着数土豆了,凑过来插嘴道。 “没错,还是我亲自把他救活的!”拉姆达骄傲地宣布道。 更多人围了过来。哪怕是早已习惯了神眷者的脸的纳塔林人,也不得不感叹一下,对方确实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年轻人。 拉姆达刚开始还兴高采烈地回答着族人的问题,但是很快就招架不住了。他干脆拨开那群好奇心过于旺盛的家伙,挤到最前面朝老板娘嚷道:“巴娜婶婶,我要三条银背鱼和一袋玛姆果——哦对了,再给我一瓶治扭伤的药膏!” 老板娘一咧嘴:“行,都记你账上?” “没问题!”拉姆达将胸膛拍得砰砰作响,笑嘻嘻地说:“这几天猎队收获相当不错,我分到了很大一笔点数!” “是啊,然后不过三天就全被你换成蜜酒了。” 一个女声冷冷地插进来,其余纳塔林人嬉笑着互相推搡了一下,为红发的女战士让出一条道。 “拉米娜……” 拉姆达讪笑着挠了挠脑袋。 女战士没理他,严肃地环视了一圈四周,提高声音道:“猎队马上就要回来了,别堵在这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虽年轻,说话却极有威信。很快,其他人又重新忙碌起来,而拉米娜则拽着两人走了出去,来到一处少人来往的角落。 拉姆达试图搭话,缓和一下莫名紧张的气氛:“拉米娜,你今天不是跟着猎队一起出去了么,其他人在哪?” “出了点意外,我先提前回来了。”拉米娜轻轻哼了一声,双手抱胸,冷着脸审视站在哥哥身后不远处的黑发贵族。对方正用一只手撑着墙壁,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平静地对上了她的眼睛。 “你带这家伙来易物所干什么?” 女战士没有从诺瓦脸上移开视线。 “带他来换点食物和药,他的脚踝受伤……”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带他来这里?”拉米娜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着重强调了“带他来”这个单词。 “呃,神眷者不是说可以放他出来了么?”拉姆达嘀咕着,声音却变得越来越低。 他悄悄看了黑发青年一眼,对方顿时敏锐地看了过来。在那双烟灰色眼睛的注视下,哪怕拉姆达心知对方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心虚感依旧油然而生。 “可以放他出来不代表可以任由这家伙到处乱逛,你——”拉米娜还在教训不着调的哥哥,却听见有人腔调有些怪异地问道。 “海上,救回来的人?” “……?!” 兄妹俩步调一致地猛得扭头,见鬼似得瞪着神情冷淡的黑发青年。 罪魁祸首浑然未觉自己突然开口说话有多惊悚,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个容貌相像的异族战士,重复道:“海上救回来的人。” 这次他说得流利了许多,又慢吞吞地加了一个单词:“在哪。” 对面两人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让诺瓦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判断错了那些单词的含义——但是下一秒,红发的女战士忽然暴起,将他重重掼在了地上,一柄锋利冰冷的弯刀横在他的脖子上。 “你这家伙明明会说我们的话!”拉米娜咬牙切齿着将刀锋递进几分:“为什么装成听不懂?你想干什么?!” 拉姆达在后面焦急地劝阻:“等等,拉米娜你先冷静,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这样会把他弄死的——” “在哪,海上救回来的人。” 哪怕是狼狈地躺在地上,黑发青年的表情依旧没有太多变化。他又重复了一次,拉姆达忽然明白了什么,握紧妹妹的手臂,将她拽了起来。 “拉米娜,他不会说我们的语言。” 对方恼怒地低吼:“你开什么玩笑,他——” “他只是在模仿。”拉姆达低声道:“你听,他的口音是不是很熟悉?” 黑发青年半撑起身体,捂着嘴低低咳嗽了一会儿。不怪纳塔林战士担心他会轻易死掉,在微卷黑发的称托下,年轻人肤色苍白得堪称病态,唇色也淡薄得令人担心,眉间还有道常年皱眉形成的浅淡刻痕。 偏巧对方还有双极为锐利分明的烟灰色眼睛,看人时眼神如一柄精巧的解剖刀,从中折射出一种毫不加掩饰的、公正冷漠的审视与研析,显露出不符合世俗规则的怪异来,这使他明明容貌出色,却令人感到格外不好亲近。 说实话,有点吓人——更何况这家伙竟在不到五分钟的混乱对话中,从陌生的语言中准确推测并提取出了自己所需的信息…… 拉米娜突然有些理解神眷者对这个人的格外在意了。 …… 最后纳塔林人还是带他去见了被关起来的水手。三人被关在同一处,没有人遭受虐待,除了受到惊吓,他们看起来好极了。 “布洛迪教授!” 斯卡波船长仔细打量着年轻瘦削的黑发贵族,发觉对方没有任何额外的损伤后,顿时松了口气。 “那群该死的野蛮人,那些该死的龙!”他粗声抱怨着,眼下一片青黑:“昨夜外面有只龙在不停地挠门,我喊了半天,没有人理我们——我差点以为会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没有人来见你们?”诺瓦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缓缓眨了眨眼睛。 “我想这和我有些关系,”他难得降低了语速,有些含糊地斟酌道:“我需要一些证据。” 对方也许会因此迁怒与他同道的水手,而正常人该对此心怀愧疚,从而谨慎行事。 无论如何都无法熟练应对教授那诡异脑回路的斯卡波船长顿时提高了警惕:“……等等,您又要做什么?” 这一次对方回答得很迅速:“证实一些猜测,但是目前不能告诉你。” “……会很危险?” “也许,因为在纳塔林人眼中我们应该是一体的。”诺瓦平静回答道:“不过我有计划,会教你在最坏情况下如何威胁那群人,且有较大把握让他们放你们离开,不必过于担心。” “我不是在说这个,教授,我在担心您的安危。”斯卡波船长无奈地咧了咧嘴,都不知道该吐槽四个老弱病残“威胁”一整个族群的强悍战士和一只凶神恶煞的风行者是否过于嚣张,还是疑惑“纳塔林”又是什么鬼。 “因为您救过我的命,所以我也不希望您把命丢在这里。”他干脆采用最简单粗暴的句式。 “……这样,我明白了。”黑发青年干巴巴地张了张嘴,再次陷入了沉默。 5、揭穿 神眷者从海里救回来了四个人。 阿萨奇山谷太小了,纳塔林人甚至能脱口而出同伴的脸上有几道疤,邻居家里的鸡生了几枚蛋——结果就是所有人见面说不了几句都会把话题扯到外来者身上,就连谷里常年到处捣乱的幼龙都学会了不要对黑发的陌生人呲牙。 说来也奇怪,所有龙崽子初见那个年轻人时,都会炸着翅膀,对他饱含困惑与敌意,仿佛见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生物。 对方安静而古怪,简直不像一个活人,而是一只在夜晚森林中飘荡的死火虫,或是一朵在海中游弋的溺光水母。不少人被他惊吓过,这家伙简直神出鬼没——外来者怪异的行为也许该引起纳塔林人的警惕,奈何对方感兴趣的东西实在过于古怪,有人声称黑发的年轻人曾试图向他讨要自家祖母晾在屋前的毛线袜,甚至只要了一只。 不过很快就没人在乎这些了,猎队带回来了一个不太美妙的消息——不知什么原因,龙的繁殖期提前开始了。 繁殖期的龙会变得更加暴躁易怒,极富攻击性。公龙互相厮杀,以求博得配偶青睐,经常会破坏纳塔林人的围猎;准备产卵的母龙则更加危险,它们会变得更加神经质,多疑而凶悍,每年都有冒失的家伙因此丧命——哪怕是谷里与人和平共处的龙,在繁殖期也会大批量地离开,去往无人打扰的地方繁育后代。 龙是纳塔林人的伙伴,它们迅疾、敏锐且凶猛,甚至还有极少数纳塔林人能够爬上龙背,获取来自天空的视野。 失去了龙的帮助,狩猎所获会急剧减少,来自森林、海洋、天空乃至雪山深处的野兽、龙或其他东西会更加高频地进犯人类领地。 原本纳塔林人对此早有准备,奈何这一次繁殖期开始得过于突然:气温不够温暖,海潮还未褪去,西风也不够猛烈,连上一批幼龙都还没长得足够大——但是某天清晨,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龙在山谷的天空如漩涡般盘旋,随即在悠长、此起彼伏的啸叫声中告别了纳塔林人,毫不迟疑地飞离了阿萨奇山谷。 好在风行者并未离开。 风行者艾泽拉是一只非常年轻的巨龙,纳塔林人所居住的山谷被这只坏脾气的巨龙视作巢穴,它的存在威慑着无数来自山谷之外的威胁——但它总要去觅食,要休憩,要穿梭在雷爆与风雪间,将羽毛梳洗得更加坚韧明亮。 于是谷内的气氛越发紧绷起来,人人都很忙,谷中唯一与外界相通的入口新生峡谷被层层封锁戒严,牲畜被关在屋内,食物被迅速的煮熟、风干,做成容易保存的模样。纳塔林人沉默地收集木材与石块,擦拭武器,调试投石机,就连外来者也很快觉察到这种紧张。 诺瓦是在这时找到神眷者的。 被叫住的神眷者先是同其他人嘱咐了几句,等族人离开了,才站在屋顶上淡淡看了来人一眼。 神眷者没有穿那件繁复的披风,只是罩了一条外袍,里衣的袖口在手肘处束起,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诺瓦瞧见他的时候,对方正在帮忙抢修一栋被倒塌树木砸垮的土屋。风是他指尖的延伸,土块、石砾与断裂的枝干在他周边跳舞般起伏着,随着主人的心意跃动飞窜——总之与那张脸画风不符得一塌糊涂。 昨夜有一大群飞贼龙来访,那群强盗试图攻击纳塔林人豢养的牲畜,结果先被投石机与弩箭杀死了小半,又被闻讯赶来的风行者追杀得四处逃窜。 眼下正是昨夜那场恶战的赠品之一。 “你们杀死龙,也驯养龙。” 诺瓦绕开了一只飞贼龙的尸体——那个倒霉的家伙上半身已经被砸成肉泥。 “龙是我们的同伴,也是我们的敌人。”对方正忙着指挥旋风将四处散落的草药卷起,于空中扑簌簌抖一抖灰尘,再自己跳进箩筐里——诺瓦突然想起童年看过的动画片里仙女教母就是这么做家务的——闻言,神眷者平静地回答道:“这取决于龙与纳塔林人的选择,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不,我的意思是勇于将敌人驯养成同伴,确实像是‘追风人’的做法。”黑发青年仰头望着另一人,却再次被阳光的折射晃了眼,他不由眯起眼睛:“对龙的驯养是在十年前开始的,而你们在阿萨奇谷居住了将近三百年——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们决定改变与龙之间的关系?” 这下神眷者终于正眼瞧他了。 对方轻飘飘地从屋顶跳了下来,他的影子彻底笼罩了诺瓦。教授皱起眉来,后退一步,与人拉开了距离。 “……我有些惊讶。”神眷者的语气轻且柔和:“您是真得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杀了你?” “你当然不会。”回答他的是另一人困惑的眼神。 阿祖卡发现这家伙对他的态度不再尊敬——大概是自己表示无需行礼之后? 黑发青年理所当然地说:“我可是一名贵族。” “……” 神眷者神情微妙地看着他,他那尚且年轻的宿敌似乎说了一句天真到令人落泪的蠢话? 教授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忽地慢慢皱起眉来:“等等,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 “见鬼,我没有想到会有信息差。”他忽得懊恼起来,皱着眉低声嘟囔了几句,又不得不冲人解释道:“是我的问题,我没有考虑到以你现在的知识储备还不够了解贵族。” 这话说的实在有些阴阳怪气,但是阿祖卡盯着黑发青年那双平静无波的灰眼珠确认了一会儿,发觉自己有些习惯对方那过于……呃,直白粗暴的交谈方式了。 “由三名圣者术士共同施加的九级血缘法术,魂灵护颂,所有被银鸢尾帝国承认的皇族、贵族及其血脉死亡时,会自动将死亡时间、地点、遗言等信息呈至家族与王庭议会。” 诺瓦面无表情且快速地强调道:“换句话来说,如果我死在这里,纳塔林人的位置会被暴露,身为被帝国通缉至今的叛军残党,这不是你们希望看见的事。” 他依旧保持着那种冷淡平乏的语气,丝毫没有自己正在戳人死穴威胁人的自觉。 “‘十七日疯王’,科伦丁王。” 黑发的年轻人平静地吐出这个名字,随后看见另一人微微挑起的眉头。 “——科伦丁王,民间反叛组织‘追风人’的首领兼宗教领袖,推翻了卡西乌斯一世的统治,执政十七日后被复辟党夺权,于癫狂中斩杀将军与爱人,带领剩余还愿追随他的族人与拥趸逃亡,从此不知所踪。” “……请继续。”神眷者的声音越发轻柔,脸上神情难辨,唯有眼中的蓝色变得格外深沉幽暗。 黑发青年倒是毫不客气:“这段历史被王庭隐藏得很好,明面上只宣称对方是旧王堂叔尤西·阿瑞斯·马基安的血脉,因疯病暴毙在王位上。奈何这个说法太过于拙劣勉强,再加上海浪不会凝固不动,所以我拼凑出了你们的来历。” 话题跳跃得实在有些快,另一人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鼻音。 “在遭遇海难的时候,我们遇见的一道巨型海浪是凝固不动的,因为缺少参照物,我原以为是肾上腺素作用下产生的错觉,但是依据此地的地理位置所在、气候环境、植被分布、风速风向等信息推论,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海面方向有一座巨型山脉阻挡了西风的侵袭。” 教授加快了语速:“是什么可以让海浪维持在高耸、流动却不会倒塌的状态?九级乃至以上的风系或水系法术。为什么我们这些普通人和来自克拉特克岛、只能低空近海飞行的飞贼龙可以穿过阻隔来到阿萨奇谷?因为魔法的的威能减退了。如果施术者本人还活着或者没死多久,这种级别的法术不会衰弱到如此地步……” “排除一切可能性,剩下的就是正确选项——我就跳过其他大段无趣的推理了。”诺瓦有些不耐地吐了口气,他实在厌倦了与人解释自己的思考过程,啰里啰嗦说一大堆还要对上众人迷茫、不耐甚至惊恐愤怒的眼神:“是逃亡至此的科伦丁王构建了这道巨型浪墙,以抵挡王庭军的追击——众所周知,科伦丁王是一名圣者风系术士。” 神眷者慢慢拍了拍手,被人揭穿了纳塔林人最致命的秘密,他却依旧毫无惊怒之色。 “真是……令人惊叹的推理,大胆而缜密,几乎完全正确。”他甚至毫无保留地赞美道,那双蓝眼睛带着笑意时,总显得格外专注而真诚,令人感到得自己是被无比重视着的:“我想我见证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奇迹。” 诺瓦愣了一会儿,抿起嘴角,朝对方优雅地微微颔首。他矜持地解释道:“不,我只是在赌,还有一点我始终无法解释。” 教授先生用那双剔透的烟灰色眼睛注视着另一人:“你会说通用语——你的族群被困在谷里,与世隔绝了将近三百年,你为什么会说通用语?” “因为我是神眷者。”阿祖卡温和地说,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微妙的讽刺——但是另一人显然觉察不到这些细微的东西,他还在皱着眉纠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神眷者可以不学习就能说其它语言?为什么?就像是某种直接把知识灌输进大脑里的法术?” 谁家神赐予神恩的方式是语言速通班的。 “……” 阿祖卡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会儿。良久,就在黑发青年脸上真情实感的迷惑越发深重时,他叹了口气:“……不,这句话意味着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只要摆出神眷者的名号,故弄玄虚几句,绝大多数人都会把一切归根于神的旨意。出于敬畏与思维惯性,至少在今天之前,从未有人对他抓着不放。 教授先生恍然大悟:“好吧,我明白了——那你刚才说的‘几乎完全正确’又是什么意思?也属于你不想谈论的范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