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戎马三十载》 序章:遗失于过去的未来 终平郡王安仕黎已经老了,他的一生中做过许多错误的决定,最终最让他痛苦的,莫过于让他唯一的儿子离开京城,前往封地。 安蔚一直不理解,自己的父亲大约在不惑之年就获封了终平郡王,以他那时的所有功劳以及他之后建立的成就,哪怕不改朝换代,封一个立国的亲王也绝对是绰绰有余——要知道连当朝皇帝都必须听他的。可他父亲一生最高的爵位仍然只是郡王,年轻的安蔚始终怀有疑惑。 可更令安蔚感到无以复加之疑惑的,是他这个他父亲唯一的儿子,居然不是父亲的接班人。甚至他父亲老病得半截身子入土时,他父亲非但不让他留在京师以接手他父亲庞大无比的势力,而是一脚把他踹到了终平就藩。 他觉得自己这个英明神武的父亲一定是昏了头才会连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也不信任,明明他一直在努力地磨炼自身、努力地想要继承和守护父亲毕生的事业,他的父亲还是没有选择相信他。每每想到这点,安蔚便感到万分的沮丧。 在不安之中,安蔚抵达了终平。这里就是他父亲的封地,尽管他父亲受封后多年几乎不曾涉足过这里,但他父亲却把他给丢到了这里。第一次踏上终平的土地,安蔚的心里只有彷徨无措,一想到他还有他那颗渴望建功立业的心将永远被困在并埋葬在这片土地时,他像是坠入了冰冷的湖水。 安蔚以王侯的豪华规格进入终平,像一抹幽魂般飘进终平郡王府。至于那些纷至沓来的问候与谄媚,都于安蔚而言成了错位的幻梦。他并不是从山脚走上山顶,他是掉进了渊底之中。终平郡王又如何?在京城的终平郡王才是真正的王,不在京城的安蔚哪怕住进了终平郡王府,与那些被牢牢控制的各地藩王不会有区别。 虽然离真正的山穷水尽还有着相当的距离,安蔚对父亲不断滋生的巨大怨恨,对前途日趋悲观的强烈心情,令安蔚那些经世济民的理想付之东流,取而代之的是越发稀薄的欲望以及越发难以自拔的怠惰。 就像理智还在竭力呼喊着要做些什么并为一事无成而可耻,可就是没有动力,就是只想在柔软的床榻上越陷越深……安蔚的未来被过去所羁绊,令他成为了一个无处可去的人。 安蔚承诺要在明日振作,但总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没有渴望地活着,仿佛没有上发条的木偶,曾经的安蔚一定想不到自己在正当追逐的青年时期反而还陷入了“无欲无求”的状态。安蔚当然不是真正的无欲无求,只是最渴求的事物成为了几乎不可实现之事,那么就连渴求本身都会变成一种奢望。 安蔚独自驾马前去终平城外游荡,现在正是秋收的时节,百姓们在田野里辛勤劳作。 曾经的终平是边防重地,时时可能有敌人的侵袭,像这样大规模的秋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一只飞骑突入,劳作的成果就将便宜敌寇。而现在,终平早就不在国家的边界线上了,终平周围的平原自然也成为了众多的良田。 当年金戈铁马留下的无数痕迹,安蔚再也见不到了。田野里,金黄的麦子随风摇曳,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农民们置身于这片海洋中,收割着一束束麦子,他们的动作熟练而迅速,仿佛与大地有着某种默契。他们的双手在麦子间穿梭,割下了一束又一束饱满的麦穗。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滴在泥土上,化作一颗颗晶莹的汗珠。麦子的香气伴随着黄昏柔顺的风弥漫在空气中,令安蔚也不禁陶醉其中。 一时的陶醉,令安蔚没能控制住骤然受惊的马,他倏地踏进了麦田之中。 “混账!” 忙着驾马驶出麦田的安蔚被一声断喝吓了身体一震,只见一个赤膊上身的健壮老人捏着一柄锋利的镰刀,气势汹汹地冲向了自己。安蔚准备下马赔个不是,却让老人劈头盖脸的痛骂弄得恼火不已。 “你是那里冒出来的混球?是没长眼睛吗?啊?眼睛都长在你的屁股上了?瞎了眼的小畜生,还不快滚!快滚!” 安蔚忍不了,是谁瞎了眼才是?眼前这个老头不过是一介平民,而自己今日出行可是穿了锦衣,配了玉佩,骑的还是一匹纯色的白马,但凡脑子清醒的都看得出他身份显赫,这个老农夫怎么敢对自己如此出言不逊?就因为自己踩了下麦田?他决定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匹夫。 令安蔚没有想到的,是有越来越多的农夫拿着各式各样的家伙事朝自己逼近,他们并不相同的脸庞却展现着相同的愠色。没过多久,安蔚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大群农夫包围,甚至下一秒就可能要遭受群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样穿金戴玉的人物居然会被这些衣不蔽体的农夫给围困。 割麦子的镰刀在夕阳照耀下泛着耀眼夺目的寒光,被安蔚佩戴在身的玉佩则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已经满身冷汗的安蔚当然不敢跟农夫强行对抗,他勉力维持威严地说道 “不过是践踏了些麦田而已,本官大可赔给你,如此阵势,意欲何为?” 安蔚将“本官”两个字咬得很重,就是想要特意突出自己的身份来使农夫们畏惧。他没料到这些农夫却完全不为所动,甚至更加地群情激奋,那老头怒斥道 “赔?屁!你知道你踏得是谁的麦子吗?你踏的是安王的麦子,你踩的是安王的粮食,你把安王的粮食给踩了,你让安王打仗时吃什么?王八蛋,你今天不给出一个交代,老子非跟你拼了不可!” 安蔚哭笑不得,这些农夫口中的“安王”,不就是自己的亲爹吗?但更加令他惊讶的,是这些农夫居然会因为自己踩了自己父亲封地内农田的麦子而跟自己玩命,这些农夫对自己的父亲居然这样崇拜吗?安蔚顾不得再去思考这些,因为越发激动的人群已经快要攻上来了。安蔚情急之下只得大喝道 “放肆!你们可知我是何人?敢损伤我一毫,尔等皆难逃一死!” 安蔚突然发狠的确令一些农夫踌躇了起来,可仅仅过去了片刻功夫,绝大部分的农夫却像是无所畏惧一样,激烈地直指安蔚喊道 “你是官又如何?是你踏麦在先,就算打死了你,安王也一定会给咱们主持公道的,乡亲们别怕,报答安王厚恩的时候来了,绝对不能放过这个混蛋!” 安蔚彻底陷入窘迫,这些农夫居然完全不怕他,他们到底是有多尊敬自己的老爹啊!眼下安蔚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立马策马逃亡,可偏偏他的马却陷进了田里,难以逃走,而那些高举镰刀的农夫则朝自己越来越近。安蔚面如死灰,难不成他堂堂终平郡王之子,居然会死在一群农夫的镰刀之下?他惊骇得嘴都张不开。 “乡亲们,先停下。” 田垄上站在一个穿着甲胄的汉子,那汉子的脸庞有着一种饱经风霜的沧桑,眉宇之间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概。看见他的到来,原本喊打喊杀的农夫们终于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勇敢的农夫走上前朝汉子一揖道 “大人,此人纵马践踏麦田又出言恐吓俺们,依大昭律法宰了也不为过。” 汉子看了那农夫一眼,神情冷漠地说道 “各位既然都听过多次大昭律的宣讲,莫要忘记动用私刑也是要受刑的。此人交给我,我自会处理,尔等各自散去,切莫误了农时。” 在汉子的招呼之下,农夫们终于散去,但即便在散去的途中还要不时朝这边张望,并向安蔚投去愤怒的目光。安蔚有些愣神,他赶紧下马要把自己的马的给牵出去,而那汉子走了过来,一手捏住缰绳,一用力便把马给拉出了田地。安蔚向这汉子表示感谢,可汉子的不闻不问令他颇为不悦。 这汉子就是终平守备、主管终平军务的将领高思用,他曾跟随过终平郡王南征北战,是一名优秀的统帅。高思用淡淡地看了安蔚一眼道 “快些跟我走,不要在这里多待。” 安蔚牵着马跟在高思用身后,二人很快就离开了农田。 走出农田,即将抵达终平城门下,高思用停了下来,并回头看向了安蔚,那幽幽如鬼火的目光令安蔚总感到一股不寒而栗的错觉。说道 “世子殿下即便要出行,也还请带上护卫。如果您有何差池,您可曾考虑过您的父亲?” 安蔚忍不了了,合着自己有没有事压根不是重点,重点是自己有事会伤害到自己的爹是吧?没了他爹他就什么都不是了?没有他爹他就一文不值了?安蔚恶狠狠地瞪着高思用,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父亲、我父亲……你们所有人的眼里就都只有我父亲是吧?不要把我和我父亲混为一谈,他是他,我是我,没了他,难道我就什么也不是了吗?” 不料,严肃的高思用居然摆出了一副深以为然的微笑。 “正解!世子不愧是是世子。” “你!”安蔚气得快要吐血了,气上心头,他准备骑上马转身离去,有多远跑多。但他被高思用一把拦下了,安蔚想要挣脱,却发现高思用的手臂跟铁钳子似的令自己动弹不得。 “如果您觉得不对,可以反驳在下,转身就逃,懦夫到了极点。” 安蔚哑口无言、一动不动,见状,高思用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安蔚说道 “跟在下去一个地方。” 安蔚懵懂着被高思用向偏远的位置行进,安蔚疑惑地跟着高思用,却发现高思用带他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土丘处。高思用面无表情地指着土丘,向安蔚说道 “您知道这是哪里吗?” “一…一座土丘罢了。” “那是坟。”高思用淡淡地说道。 “诶?” 安蔚傻了,眼前的这座土丘占地几乎抵得了一座大宅院了,结果高思用告诉他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居然全是坟?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从高思用古铜镜色的脸庞坠落,紧随而来的就是阴暗的覆盖。高思用缓缓坐了下来,坐在了土地上。而在夜幕下面对如此庞大的一座坟,再加之忽然掀起的一阵寒风,安蔚不禁开始了战栗。 “曾经有一个家族,他们是皇亲国戚,曾经有一个孩子,他是父母双亡。这个孩子与那个家族有一些血缘,所以他投奔了那个家族,成为了那个家族的书童。那个孩子经历了父母的双亡、经历了人间的苦寒,受过欺凌、受过欺辱……所以他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爬上更高。他以卑躬屈膝和阿谀奉承讨好这个家族的族长来换取自己的高升,他昏暗无光的生活总算见到了些曙光……结果这个家族被以谋反罪满门抄斩,这个孩子的梦瞬间就破灭了,可他足够好运,成了这场大屠杀中唯一的幸存者,以及这个家族最后的一抹幽魂。” 被以谋反罪满门抄斩的皇亲国戚?安蔚的心里很快有了答案,他忐忑地说道 “难道这个家族就是……” “嘘!”高思用朝安蔚摇了摇头,“过去的就永远埋葬吧!至少现在这个孩子过得很好,尽管他经历了很多的曲折。但是,您很幸运,您不用担心和这个孩子面临相同的命运,因为您的父亲是终平郡王,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是在下见过的、知晓过的最为伟大的人。您非常幸运,世子殿下。” 安蔚沉默良久,终于不甘地说道 “但我并不想碌碌此生。” “您想回京?”高思用挑了挑眉,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安蔚。 “当然了!我希望我能够继承父亲的事业,替父亲守护他所创造的一切……高将军,您可以帮助我吗?” “哦?”高思用饶有兴致地看着安蔚,他轻轻抚了抚下巴,说道“您的离京是徐渐青的手笔,我并不喜欢也不会支持这个书生,他没有资格继承安王的衣钵……那您就有吗?” 安蔚闻言一愣,他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见高思用失望地摇了摇头。 “您并不了解您的父亲。” 安蔚傻了,合着自己做了自己父亲那么多的儿子,结果被一个外人职责自己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高思用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泥土,转身准备离去。 “高思用永远崇敬安王,安王在,高思用唯安王马首是瞻并不惜一切代价实现安王之意志。安王不在,高思用也将和安王之意志处在同一战线,与一切违反安王意志一辈势不两立。好了,世子,天色已晚,就跟在下回去吧!倘若日后有何需要请教,在下一定恭候。” 高思用给了安蔚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巨大土丘,投去的是一个寒冷彻骨的眼神。 高思用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漆黑幽寂之中,在原地愣神了好久的安蔚这才反应过来,骑上马立即追上去。 安蔚返回府邸,沉思了许久。他感觉这个高思用相当之古怪,尤其是在帮助自己这一事情上态度显得暧昧不清。首先就是摆明立场这一本该谨慎之事,高思用似乎相当“单纯”地在一开始就摆明了自己与徐渐青敌对的立场,这几乎是直接断了自己的退路。 现在的局势是,明眼人几乎都明白积劳成疾的终平郡王去世后,掌握大权的势必就是这个终平郡王最信赖的臣子徐渐青。高思用态度鲜明地和此人划清界线又对自己的求助不置可否,这还不够古怪?难道高思用还能另起炉灶不成? 思来想去,安蔚认为这个高思用一定可以争取的,并且他态度暧昧,为的想必就是要让自己去争取他。一想到自己回京成为了可以指望的事,安蔚抑制不住兴奋,可他再一深思,不禁又感到些颓唐——高思用又能给自己提供多少帮助呢? 他的处境其实和自己有些类似,尽管高思用建立了不少功劳,可并未得到重用,甚至都没有被放在边疆任职而是成了没有战功可立的内地军事长官。他和高思用同病相怜才对,怎么能期望高思用帮助自己完成回京这一在没有父亲授意下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就是高思用那副需要争取的姿态使得安蔚还能抱有一丝期望。他既然不肯和徐渐青站同一条队,又对自己表示了他可以被争取,或许就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也许他真的有什么特殊途径帮助自己回京也说不成?安蔚决定试一试,颓丧茫然的日子,该画上句号了。 次日,安蔚在军营中拜访了高思用。他谦虚地向高思用请教,表示了自己想要增加对父亲的了解。高思用二话不说,带他到了马厩取马,两人骑马出了终平城。安蔚按捺不住疑惑,询问道 “高将军,您带我出来是去哪?” “您知道我们现在走的是哪条路吗?” 安蔚摇了摇头。 “这里是前往丰平的路。” 丰平?这个地名令安蔚很耳熟,丰平是终平下辖的一座县城,但安蔚对这个地名的了解还要在更早。他猛地想起,丰平好像就是自己的父亲发迹的地方。看向安蔚恍然大悟的模样,高思用点了点头。 “没错,这是从终平抵达丰平的路,也是安王当年走过的路……你觉得如何?” “啊?”安蔚觉得这个问题很是莫名其妙,是问他觉得这条路如何吗?安蔚扫视了番周围——到处是连绵不绝的草地,地面很平整,没有泥泞、没用坑坑洼洼,即便没有修驰道,这里的自然环境也造就相当良好的路况。安蔚觉得这里简直可以都当作赛马场了,哪怕单手持缰绳肆意狂奔也不会有任何值得担忧的。他答道“很好的一条路,走得很舒服。” “呵呵。”高思用呵呵一笑,并摇摇头,他看向地面的眼神中有着一种虔诚和一种敬畏。接着他抬起头望向了天空,他那目光也随之飘上了天空、飘到了云层之外、也飘到了时空之外…… “当年却不是这样,那时是个冬天,冷风吹到身上,像是刀割似的……” 描摹未来的绘卷正随着过往之事的一一重现而一并展开着…… 第一章:孤骑 (注本书主走厚重路线,关于轻松方面的需求提供或许有限,第一章与第二章主要内容便是全书这一风格、基调的呈现。如果您可以接受这种厚重风格,欢迎您继续阅读。如果您是为了追寻轻松而来,可以不必在此驻留,为浪费了您的时间而献上诚挚道歉。) 虽然北方的冬天素来严酷,但少有如今年般的狂风暴雪。地面上的厚重积雪使哨骑不得不放缓行驶的速度,漫天彻地的飞雪与呼啸着的狂风像是锋锐的剃刀,把一切事物的热量连同着皮肉一块撕裂下来,即便哨骑身上穿的皮草还是燕国进口的,一样冷得要命。浓浓的雪雾把哨骑的视野拽进了地牢里,一望而去什么都成为了白色的剪影,以至于分不清像是石头的剪影究竟是石头还是抱团的敌兵,像是树木的剪影究竟是树木还是狰狞的鬼怪……恐惧以未知为名,咀嚼着哨骑的心脏。 宣国的铁骑南下攻打昭国人在踏江以北残留的几座据点,昭人如同被利斧劈中的烂木头。四座城池,一座弃守,一座投降,剩下的两座城池也陷入了宣军重围之中,沦陷将是迟早的事情。 至于这名哨骑,他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也谈不上在这场战争中有什么了不得的作用,他仅仅是一名哨骑,负责巡察被宣军围困的两座城池之间的道路,以免两座城池互相传递消息。这是份无聊的工作,内容就是骑马东转西跑,发现敌人的信使就立马将其解决。哨骑并不想双手染上鲜血,但士兵无权拒绝命令,好在到现在为止他也未曾与敌人遭遇过。他想他应该可以干干净净地度过这一场战争,回去陪伴他的妻子,并在心里掐着算盘,计算能不能赶上她临盆的那一天呀…… 这时哨骑很想有一个同伴,可哨骑只拥有胯下的老伙计作陪。它也能为哨骑带来些安全感,可它毕竟不能说话。巧的是哨骑的这一想法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 疾风呼啸声中,哨骑听见了马匹奔驰而过的声音,这声音来自他的右手方向,哨骑循声望去,一个驾着马的人影在他的眼里闪了过去。哨骑连忙举起了弓瞄准那人,而那人一偏方向,往哨骑视野深处钻去,好躲在浓雾的羽翼之下。哨骑策马紧跟,并将箭矢搭上了弦。而那人着实聪明,将穿在外边的大褂脱了下来拿在手上,将之摊开作为掩护。由于离得远,哨骑只能看见一团白色的剪影,这极大妨碍了他的瞄准。 哨骑加快马力,那人的马竟毫不逊色,甚至把距离给越来越远了。哨骑一时乱了些方寸,打算先射杀他的马,可哨骑匆匆一箭未曾命中,那人还在狂奔着。见哨骑射出了箭,那人便驾着马来了很多无规则的转向,更令哨骑难于瞄准。眼见着那人就要从哨骑的眼皮子底下溜掉了,哨骑急中生智,决定赌上一把。 “老许,堵住他!” 哨骑大喝一声,那人条件反射一般猛一偏方向,同时他也进入了哨骑预设的瞄准位置。哨骑一箭射出,那人应弦而倒,哨骑终于松了一口气,缓缓地驾马朝那人靠近,并且抽出了剑,以防他的袭击。 哨骑靠近了他,见那人双目紧闭,仰面倒在了雪地里,而哨骑的那只箭此刻就插在他的肩膀上,他想必是昏了过去。哨骑下了马,走向那人,并得以端详起那人的相貌——二十出头的模样,样貌颇为清秀,鼻梁直挺,鼻尖小巧,嘴唇薄而饱满,但眼袋略微显眼。嘴边那稀疏短小的胡须就像是嫩芽一样,让他的气质徘徊于稚嫩与成熟之间。也许假以时日,这个青年会成为一个很杰出的人物,可他几乎被哨骑给射杀了。 哨骑提着剑,站在雪原上犹豫了一会儿。只带颗人头对哨骑而言自然方便多了,可哨骑不忍心杀了他,哨骑想着还是把他给押回去吧,活不活得成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但在这之前,哨骑要把他身上的信件搜出来,这可是重要的情报。 哨骑在他的身上翻找起来,先是解下他的外衣,里面裹着一件软甲,哨骑就又将软甲也给卸下来,从中露出了一件显得很是陈旧且打了许多补丁的衣裳。哨骑一愣,看来困守的昭人已经是气数已尽了,连信使都只穿这么破旧的衣服。 哨骑再认真打量一番,按说这件衣裳也是外衣,更外边的衣服应该是他为了御寒硬套上去的。哨骑凑近瞧了瞧,又发现这人最外面的那件棉大衣很不合他的身子,较他的身材大上了不少,甚至从这大衣上还隐隐看得出血迹。这血迹不是他刚才流的,干了有一段时间了。在这大衣贴胸口的位置还有一个窟窿,血应该是从此流出的,可他的胸口并没有这样的伤的啊…… 他睁开了眼睛,同时还将一柄匕首送进了哨骑的脖子里——从他倒下时,他就将他握着匕首的左手埋进了雪里并假装昏迷,趁哨骑仔细观察并陷入疑惑之际,他成功袭击了哨骑。 这正中哨骑脖颈的一击将原本坐在他身上的哨骑给按倒在了地上,转眼间就变成他将哨骑给压在身下了。匕首全刃没入了哨骑的血肉之中,哨骑知道自己要死了,此时的哨骑是什么感觉呢?就好像是这名哨骑原本陪伴妻子和未出生的儿子待在一间温暖的木屋里,但木屋突然被凿开了一个窟窿,狂风暴雪就凶猛地往屋子里灌啊、灌啊……淹没了哨骑的一切,于是哨骑死了。 临死之际哨骑注视着那人的眼睛——就像一块坚硬的冰,可这冰却是扔到煎锅上的,很快就融化成了温热的水了。他的眼神由坚决跌落为了惊慌,浑身也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他松开了匕首,恐惧地看向了自己沾满鲜血的左手,他把手埋进雪里擦啊擦,可血迹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闭上了眼睛,用一遍又一遍的深呼吸调节着自己的情绪。等他再一次看向我时,眼神又恢复为了坚决,可那眉头还在边皱边打着颤,仿佛漂浮在水面的瓦片。他咽了一口唾沫,正视着哨骑,低声说道 “万分惭愧!我的名字是安仕黎,我会把性命偿还给你的,但我还有要做的事情,所以不能是现在。就算你要索命,也请等我了却掉一切吧!非常、非常的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为哨骑合上了双眼,重新站起了身子。也许是方才他太过紧张,忘却了肩上灼烧般的疼痛,他痛苦地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箭矢卡在他的血肉,其疼痛不言自明。他用左手捂住右肩的伤口,又不自觉地看向了右手的手掌——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只剩下了一半,断面上还缠着布带。他苦笑了一声。 神奇的是,他的那匹白马居然回到了他的身旁,并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它主人的脸颊。他知道自己还要赶路,把衣服穿好,强忍着剧痛,踩上马镫,把身体挪上了马。 在启程前,他回头看向了哨骑的尸骸。由于大雪下得猛烈,尸体不多时就披上了一件雪的纱衣,大概用不了多久,这尸体就将彻底淹没在暴雪、消失在世间,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而他,他还在纠结着、挣扎着……也许是肩头焚烧般的疼痛,令他的内心也陷入了焚烧。 “可恶!”他咬着牙低吼道“我没有错!我不杀他,被杀的便是我!我便会死在这儿!我做了必须要做的……索命吗?荒唐!若真有此一说法,先遭殃者也绝非我!上天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瞎了眼了!” 他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水,又看向了自己残破的右手。他颤抖着、朝向天空大喊了一声“去你妈的”。他驱使马匹,继续着他的行程,这是他作为暂时的生者应该做的,而哨骑的路就只能走到这了,因为哨骑已经死去了。 而无论谁生谁死,这个故事都将延续下去,并记载着一切,像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紧紧缠绕着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的脖颈。神明已经死去了,凡人还要活下去,活在这个神明死后的世界,在这片荒凉的雪原之上继续书写着他们的故事。 眼下还尽是遮拦前路的大雾,可不管这路看得清还是看不清,安仕黎都要继续前进了。至于他是走出这片雪原还是像我一样埋葬在此,谁知道呢?我将作为一个旁观者,接着为您呈现这个荒诞却有趣的世界,希望您还可以跟随。 从路线上看,安仕黎是从终平城前往丰平城。终平城是昭人在踏江以北的核心据点,坚固非常,所以宣军围而不攻,主要采取的是心理攻势。而丰平城则是拱卫终平城的前哨之一,也是攻占终平城关键的跳板,目前正在遭受宣军的猛烈攻击,危在旦夕。 而一个小小信使可以对战局发挥什么样的影响呢?遑论这名信使与丰平城一样都是危在旦夕。 天气的寒冷似乎并非全无好处,在把安仕黎冻得瑟瑟发抖时,他的伤口也因严寒而凝结,停止流血。安仕黎的右半边躯干几乎都失去了知觉,连带着头脑也昏昏沉沉起来,使他几度想要躺着洁白的坟墓里一睡不起,通过一次又一次强打起精神,他才能维持着前进。 安仕黎向命运祈祷着。由于先前的追逐,他已经算是脱离了既定的路线,他只能靠着记忆,大概判断出自己要前往的方向,可他根本没有办法保证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就算他的方向没错,他也毫无办法确保自己不会在丰平城前被宣军的哨兵砍下脑袋。他所能做的,就是向命运祈祷了。 安仕黎减缓马力,让马蹄声被风雪声掩盖,他得以更加隐蔽地行进。宣军一时未曾察觉他,寒冷却是一刻也不愿放过他。透过他身上的缺口。寒冷像是饿狼一般吞食着他身体的热量,取而代之的则是深彻骨髓的冰冷,以至于安仕黎意识虽然还算清醒,可身体却渐渐崩溃了。他将一切托付给了他胯下的白马。 安仕黎感受到风雪似乎变小了不少,寒冷的侵略也在放缓脚步。更让安仕黎庆幸的则是,他在前方隐隐约约听见了大军的喊杀之声。即便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几乎可以断定,声音的来源一定是丰平城的所在。他的警惕也翻倍了,宣军的营地不会离丰平城太远,他随时可能撞上宣军的哨兵。 安仕黎驱马来到了一颗粗壮的大树旁,他下了马,倚靠着树干缓缓坐下。他决定就先在这里等待,前方战斗平息了他才有机会入城。 安仕黎倚靠大树坐在雪地里,马儿则跪了下来依偎在他的身旁。饥肠辘辘引发的剧痛就像有一把刀子在他的肚子里搅来搅去,不过这也让他的意识更为清醒了。他清醒地听着那若隐若现的喊杀之声。一路走来,安仕黎的半身已经成了鬼了,还残留的半身勉强称得上人。他连命都差点丢了,为的就是抵达丰平城。 他为什么要拼了命抵达丰平城?在将残躯倚靠孤树时,安仕黎的双眼中浮现出了梦幻一样的场景——这是一栋富丽堂皇、极尽奢靡的宅邸,隔绝了寒冷,装满了豪华。厅堂之中,穿金戴玉、衣锦佩囊的子弟们开怀畅饮,袒露着胸膛,肆意地欢笑,击打手中的银篦子,和着歌女的琵琶…… 他们永远不用担心朝不保夕,永远不用畏惧身首异处……至于安仕黎,在这些人之中,安仕黎只有被呼来喝去的份。安仕黎所珍视、所拼搏、所梦寐以求的一切……对这些人而言,什么也不是,因为他们拥有的太多了,多到厌倦了。 为什么?他们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吗?不,他们仅仅是拥有更好的家世罢了,他们从出生就可以享受着平凡人想都想象不出来的美好生活,而无数像是安仕黎一样的庶民穷极一生,也仅仅是在暗无天日的渊底挣扎。 安仕黎不甘心,他不甘心就因为自己出身卑贱,就要永生永世被人踩在脚下,他想要证明自己拥有足够的才能不让任何的人轻蔑自己,不让任何的人折辱自己。他做梦都想要争取到那么一个机会,让自己可以和那些名门贵胄平起平坐,平等竞争。然后他一次又一次碰壁,一次又一次跌倒,碰得头破血流,跌得满身泥泞…… 在黑暗即将彻底困死他时,他看到了最后的光芒,这就是一样陷入围困的丰平城。安仕黎如果仍然要为了自己那蚍蜉撼树的愿景搏上一搏,丰平城是他最后的窗口。他爬也要爬进丰平城。 那么丰平城究竟在哪呢?安仕黎看不见,也摸不到。他只能根据前方的喊杀之声,一意孤行地判断那就是丰平城!可到底是不是呢?安仕黎只有重复地告诉自己道是的,那就是的,那一定是丰平城。就算这都是为自己编织的梦幻也好,他的身体和意志都到了瓦解的边缘了,哪怕只是一个欺骗自己的目标,也胜过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不然他就彻底撑不下去了。 那么等他挺着最后半口气赶过去了,没有丰平城,编织的梦幻崩坏了,他该怎么办呢?他又该如何呢?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只能是一个赌徒,靠着运气赌赢了这一局,却是否可以靠着运气赌赢每一局呢?当他到达丰平城,发现这不是他的阶梯,而是他的坟墓——那么他为什么不选择更轻松的方式呢?把眼睛一闭,轻轻倒下,什么也就过去了啊!什么也都不用面对了……该有多好啊! 该有多好啊!安仕黎想着,疲惫不堪的他渐渐合上了眼皮。 迷蒙之中,安仕黎似乎听见了一道温柔的女声,就像是贴着他耳朵诉说的一样。 “我等着你回来。” 安仕黎猛然睁开了双眼,紧皱的眉头下方,双眼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安仕黎低声重复着。 “我还不能死在这,我还不能死在这……我还要、还要回去见她!” 安仕黎伸手一扯卡在他肩头的箭矢,剧痛让他的身体犹如焚烧一般,但困倦也被烧干净了。安仕黎顽强的意志令苍茫世间在这场搏斗之中落入下风。 他的马儿贴着他,用怜惜的目光注视着主人。安仕黎轻轻抚摸着马儿,为了维持清醒,他还对这只不会回答他的伙伴说起了话。 “兄弟啊!多谢你了,没有你,我丧命久矣……你且放心,我必不忘你之大恩,等我功成名就,我当用最好的饲料喂养你,为你穿上最威风的铠甲……” 安仕黎觉得自己还真是可笑,瞧瞧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累累若丧家之犬,还给马画起来大饼,真是搞笑啊……过去了好久,即便还可以忍住困倦和寒冷,饥饿却越来越强烈了。 安仕黎等待许久,前方的攻杀之声也平息得差不多了,战斗大概进入了收尾阶段。可饥饿的摧残却让他站不起来了,偏偏他找遍全身,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了……他在尝试站起失败后猝然意识到,自己要完了,在这个离他以为的胜利近在咫尺的地方了。 安仕黎拧紧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只求可以站起来,支撑着他上马,完成这最后的距离——他太虚弱了,失血、寒冷、饥饿、口渴、疲惫……就像条条的锁链锁住了他,将他拽入深渊之中。他不甘心啊,他要站起来啊,只要再多给他一份力量就好了。 安仕黎看向了自己身后的树木,他发现自己并非什么食物也没有。他一口咬在了干枯的树皮上,竭力撕咬下一块树皮,将之嚼碎、咽下。他继续咬了第二口,又将一块树皮吃了下去。他已经尝不出味道了,也根本不管树皮有多么难以下咽,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要充饥、要站起来、要通过那唯一的窗口、要回去见她。 安仕黎狼吞虎咽着树皮,可过于干涩的树皮进入他的口中,不但令他感到干渴无比,难以下咽,在他咀嚼之际也摧残着他的口腔。安仕黎随手抓起一把冰雪塞进了口中,用雪融水解渴,并帮助他把树皮咽下去。锋脆的树皮碎片在他的口腔中留下了无数伤口,而寒冷的冰雪无疑是雪上加霜。安仕黎的整张嘴都被冻麻了,腮帮也又红又鼓,但他统统不在乎了,他扶着被他啃得面目全非的树干,缓缓站了起来。 前方的战斗想必结束了,喊杀声已经彻底消失,但还可以隐约听见大军行进的声音,过了不久连这声音也平息下来。安仕黎知道,潜入的最佳时机来了,宣军刚刚结束攻势,一定想不到有人会趁此机会赶往丰平城。安仕黎攀上了马,在他策马狂奔之前,他犹豫了一阵——迎上来的会是什么?箭矢?鲜花?亦或者,一片空白……还去在意这些干什么?赌徒上了赌桌起,就毫无退路可言了。 “驾!” 安仕黎嘶哑地喊了一声,既是驱赶坐骑,又是为自己壮胆。安仕黎艰难抬起眼眸注视前方,他祈祷着前方的迷雾之中将出现的是丰平城的轮廓。他被这个世界遗弃那么多次了,他只祈求世界会在这一次怜悯他。他什么也不管了,他只求他可以抓住这个机会,他不甘心在史书之中连一行记载也留不下来。 安仕黎的耳畔只剩下了狂风的呼啸与不绝如缕的耳鸣之声。狂风迎着他的面颊刮过,就仿佛要把他的脸皮给撕下来。肩膀的箭伤又一次开裂了,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裂口处蠕动着爬出去,而寒冷则如同一只蜈蚣从他的裂口往里面钻进去,钻进他的血管里……安仕黎的视野之中是一片白茫茫,而视野的边缘则成为了乌黑,且这乌黑还在扩散着,将白茫茫的部分一片一片地砍掉。 在安仕黎的路上,他看见了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士兵尸体,这些士兵多半是死在通往丰平城的路上的,他们和安仕黎走的是同一条路,但他们倒下了,安仕黎还在前进着,尽管前进得无比艰辛。自己选择的,就要自己承担。 安仕黎看见了,出现在自己眼里的正是一座城池的轮廓,随着他的前进,这城池越发清晰地呈现于他的眼前。他找到了丰平城,只需要再有一会儿,他就可以抵达他的目标了,他的计划也就成功落下第一笔了……安仕黎的喜悦只能用眼泪表达,冻僵的脸颊已经挤不出笑容了。 弓弦的绷紧声将安仕黎从美梦之中拽了出来。 “来者何人?即刻停下!否则我等就放箭了!” 城上的守军已经拉满了弓瞄准着驰来的安仕黎。安仕黎如同挨了一记闷棍,他正要开口答话,却震恐地发现冻僵的嘴巴竟然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三!” 不!难道我拼上一切,换来的就是在目的地前倒下吗?听着守军的倒计时,安仕黎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嚎叫着,他努力撕扯着喉部的肌肉,要将它们从僵硬的状态扯活过来,传达出话语。可他用力到喉头泛起了血腥味,也仅仅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啊”声。 “二!” 上天啊!你究竟残忍到了什么程度?你一次又一次将希望捧到我的眼前,却一次又一次将之掐灭。我安仕黎究竟是犯下了什么罪行,要受到如此残酷的惩罚?!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我不能倒下、我不能倒下……安仕黎费尽全力扯开了喉咙,但倒计时也进入了最后一秒。 “等等!” 安仕黎发出的声音不像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倒像是沙漠里的骆驼倒毙前最后的嘶鸣。守军听见了他的呐喊,暂且放弃了射击,而安仕黎则驻马城下,用尽全力朝城上呼叫道 “我乃……踏北总督信使……安——仕——黎——” 一路上,安仕黎遭受的所有折磨,所得到的一切创伤,都汇入了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之声。这声音沉重而刺耳,但却仿佛有一股魔力,直达并萦绕每一个听见之人的心头,就如同听见了一个有着无限意难平的故事…… 安仕黎垂下了脑袋,勉强支撑着濒临崩溃的身体还可以挺在马上。风雪似乎停止了兴风作浪,就连他耳边无休无止的耳鸣也停歇了,一切都渐渐归于平寂。安仕黎屏住呼吸。 一只吊篮从城上放了下来,安仕黎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可问题随之而至,这只吊篮只能载人,他选择上去的话,他就必须舍弃一路陪伴自己的马儿了。 马儿似乎体察到了主人与自己的处境,它似乎是呜咽了起来,并且显得躁动不安。安仕黎不舍地看向了一路上他唯一的伴侣,情不自禁回头望向看不见边际的苍茫雪域。 他还是下了马,登上了那只吊篮。安仕黎不再回头了,但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马儿用脸颊触碰他时的那抹温热,和他倚靠在树旁时是一模一样的。他还是不曾回过头去,手紧紧抓住吊绳,对他的伙伴,他一句道别也没有留下。 安仕黎登上吊篮升到了半空,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那只载着他经历了无数艰险的马儿落寞地掉头走去,白色的身形渐渐与这苍白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安仕黎抓住吊篮的手抓得很紧,紧得手掌发痛。他愧疚地底下了头,心里默念着。 “对不起,老伙计,我还要往上爬,我要让一切回归原貌。” 安仕黎就要升到城墙之上了,他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城墙的边缘,坚硬且冰冷的墙体对于这时的安仕黎而言已经不啻于温暖柔软的床榻,他感到自己下一刻就可以轻松地进入梦乡里安歇了。 安仕黎一抬起头,一只黑麻袋套住了他的脑袋。他的脖子被一根粗绳勒住,士兵们七手八脚地将他绑上了城墙,而他连一声叫唤也不及发出。 于是什么动静也不剩下了。 第二章:诸王 曹承隐直视着太阳。 这时的太阳才刚刚从地平线上边伸着懒腰边爬起来,它诚然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朝阳,但正因它还在升起的途中,它的光芒并不强烈,仅仅称得上深蓝色天幕中一块金红的圆形贴纸,与中天之日差得远呢。因此,曹承隐能够安然地注视着她。 “咳、咳、咳……” 曹承隐身旁传来了几声清脆的咳嗽声,这声音来自曹承隐身旁的年轻人。曹承隐见状连忙来到青年的身旁,一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一边关切地说道 “世子实在忍受不住,就先回大帐稍作休息吧!” “万万不可!”青年一口回绝了曹承隐,他的神情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恍惚般地说道“燕王和凝王就快到了,我绝不可以亏废了礼节,不然父王会对我失望的,更何况…更何况现在二弟打了胜仗,父王他、父王他一定…一定会……” “世子”曹承隐用平静的语气安抚住了惶恐着的青年,向青年说道“您大可宽心的,还记得在下对您说过的吗?大王要的未必得是一个骁勇善战的继承人,他的年纪大了,更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保证他的所有子女都平安的继承人,许志威没机会的。而您,您只要始终稳重谦和,无论许志威多么嚣张您都友善待之,您的地位是无可动摇的。” “多谢!”青年向曹承隐露出一抹略带疲惫的笑容。“倘无你在,只怕我早就扛不住了。” “不,世子,这并不是在下的功劳。您一直以来都是个有才干的人,只是您始终不够自信而已。” 曹承隐身旁的这名年轻人名为许志才,当今宣国国王的长子兼世子。宣国对旧日霸主大昭朝廷的用兵大获成功,大昭在踏江以北的残余据点成为了宣国的碗中肉,只待一口吞下。曾经的天朝上国垂垂老矣,新的主宰似乎在逐渐崛起。 宣王见初战大捷,大昭在踏江以北领土的归属几乎没有悬念,通往中原的大门已然向他敞开。他邀请地处东北的燕国国君以及地处东南的凝国国君前来会盟,商议共伐大昭一事。其中,宣、燕原先都是大昭设立的藩属,而凝国则是一半岛上的“蛮夷之国”,就连凝国开国国君也是趁大昭动乱之际跑路到凝国之地的原大昭贵族。换而言之,他们曾经统统只是大昭帝国的狗,可狗如今变成了狼,并且合在一起图谋着把迟暮的帝国分食殆尽。 会盟的地点选在了三国的一处交际地,这里是踏江边上的一个湖泊,名为垚泽。值得一提的是垚泽十几年前还不叫垚泽,在十多年前,三国国君还举行过一次会盟,重新议定了三国边界,由于垚泽刚好位于三国领土的交界之处,垚泽的名字也就由此得来。 垚泽这里也下了些雪,不过远不如丰平城那边猛烈,在宣王那浩大行辕区的衬托之下,更是显得微不足道。清晨时风平云舒,而垚泽周围又是平原,这令视野显得格外开阔,负责在营门接待的许志才和曹承隐很容易看到赶来的队伍。 先抵达的是一支全员骑着马的队伍,远远看去,就跟一支斥候部队似的。为首的那人头发花白,皮肤也生出了不少褶皱,显然是上了的年纪的老人,可那人炯然的双眼,挥动马鞭时的刚健有力、以及腰间那把硬弓,全部都在昭示着这位老人老当益壮、勇烈犹然。 “那人便是当今燕王,燕悼宜。只是……三国盟会,燕王的阵仗却如此寒酸,难道就如此轻视我大宣吗?” 当然了,许志才很清楚燕王只是看似带了这么点人马,实际上由燕王亲弟率领的两万人马早已做好警戒应对不测。 许志才目向为首那人,对曹承隐说道。曹承隐注视燕悼宜的目光很是微妙,如同见到了一个曾经的仇人,可这段仇恨却是已经放下的。见到燕悼宜一行临近,曹承隐尽力让神情恢复平常。燕悼宜赶到许志才二人身前时终于率随从停下了马,他一手勒住马缰,一手还抓着马鞭,脊背如同高山般挺拔,正以俯视打量着许志才二人。 “小侄见过燕王。” 许志才向燕悼宜行了一礼,曹承隐也一同行礼,但曹承隐时不时就以复杂的目光瞟向燕悼宜,使得他的动作慢了一拍。燕悼宜看着二人的反应,爽朗地笑了笑。 “你家大王又给本王设了什么套啊?” 燕悼宜的话语无疑很不留情面,可他笑得又真,仿佛真的是出自直爽说出的。许志才和曹承隐的心都为之一沉,曹承隐及时笑着回应道 “这天底下还有套子可以套住燕王的十万铁骑吗?” 燕悼宜先是一愣,随后放声大笑着。 “好!说得好!本王喜欢,儿郎们,都下马吧!” 燕悼宜带领随从下了马,战马则被宣国方的侍从立即牵入马槽中看护,燕悼宜还不忘嘱咐一声必须要用燕地的草料喂养。燕悼宜穿着甲胄,腰间一边别着剑,一边还挂着弓,背着的箭篓装满了锋利的弓箭,看上去不像一位王者,而像一名骁勇无比的战将,他这般模样向大营大步走去,不免让许志才犯了难。 “燕王待会还要和宣王聚会,这般打扮只怕不妥,不如将甲胄和武器都先交与部下保管。” “怎么?”燕悼宜浓密的眉毛一下子倾斜了下来,他以半边脸对着许志才,语气颇为轻佻地说道“是担心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老朽会威胁到你家大王吗?你家大王和本王阔别十年多,年纪大了,胆子反倒小了吗?还是说宣国的护卫都是酒囊饭袋?你家大王要是嫌侍卫不得力,改天本王送他几个我大燕的青壮。本王的剑和弓就和本王的手足一样,本王还偏不乐意摘下来。” 燕悼宜用笑容对着许志才,他的“直爽”再一次令许志才如临深渊,还是曹承隐圆了场。 “并非如此。燕王勇冠三军,可于万军丛中取敌将之首,天下闻名。我宣国护卫虽骁勇,哪里可以与大王相比?纵然我家大王可以坦然面对,凝王到了,多半是会担惊受怕一番的。就请大王您委屈一番了。” 燕悼宜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也好,为了宣王的大业,悼宜就照拂照拂叶修小儿吧!” 燕悼宜取下武器交给随从,他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曹承隐,道 “你很不错,本王没见过你,你是哪的?叫什么名?” “在下原为昭人,姓曹名……” “昭人?”燕悼宜的目光转瞬成了轻蔑,不待曹承隐说完便淡淡地扔下一句“原来是个贰臣啊!中看不中用的货色”便头也不回地进入了大营,而他的随从紧随其后。一名年轻人来到许志才和曹承隐的身前施了一礼,躬谦地说道 “家父久经战阵,疏于礼节,还请两位不要和他老计较。” 不计较?曹承隐觉得好笑,还真是耍完流氓就装模作样起来,不愧是燕国人。曹承隐默默留了个心眼,他知道燕国既要应付北方的胡人,还要和凝国常年对峙,应该要对宣国保持友好才是,可燕国派出的会盟队伍寒酸至极不说,燕王和燕王世子的态度也很是不将宣国放在眼里。莫非燕国和凝国暗中讲和的传闻是真的? 许志才的心里并没有那么多计较,他认真打量起了眼前这位“声名狼藉”的燕王世子,燕洛。燕洛是个极为俊美的男子,并且这种俊美同时结合了武人的气质和文人的气质,刚健而不粗鲁,文雅而不造作,许志才寻遍记忆,也找不到在容貌上可以压过燕洛一头的男子了。但他更清楚燕洛的恶名。此人尤其钟爱未出阁的少女,且俘获过无数少女的芳心,但往往一得到便轻易抛弃,转头寻找下一个目标。至于那些被他诱骗过的女子,下场可想而知。而燕洛“花王子”的名号也由此得来。 许志才心里很是瞧不起这薄情寡义之徒,但出于礼节还是恭敬地回应了燕洛。 “无妨,无妨,燕王直爽之人,我国岂会计较?世子也请快快入帐吧!” 待燕王一行都入了大营之后,许志才询问起了曹承隐。 “你看燕王父子如何?” “燕王固然是一代雄主。只是以燕国如今的处境而言,现在的燕国毕竟需要我大宣的友谊,我若是燕王,不应如此无礼才是。倘若其中有其它计较,那自然另当别论。” “那燕洛呢?”许志才的眼里透着鄙夷。 “这个嘛……”曹承隐笑了笑。“您不妨换一个角度想一想,虽然那燕洛以荒诞著称,可他能把一众女子骗得团团转,未必没有些本领在身。世子,要多留心。” 许志才也笑了笑,但他并没有把曹承隐的话当一回事。 又过上一会儿,一队规模远超燕国队伍的庞大车队出现在了许志才二人的眼中。这支队伍少说有几百人,车队之中竖起了几十支写着“凝”的大旗,大到有些夸张了,令人远远就可以看见。车队行进至一定距离就停了下来开始重新列阵,原先处在前列的人员向两旁散去,为处在中央的凝王车驾开道。 凝王的马车是一辆极为豪华的马车,由镀金的木头进行打造,车身系着各式各样的锦罗绸缎,车头镶嵌了两颗直径足足一寸的夜明大珠,这令本就极为奢华的马车更加显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仿佛一座移动的灯塔。而拉车的马多达六匹,且皆为纯色的白马。这般豪华的景象,令同为王室的许志才也啧啧称奇。 马车抵达了二人身前,马车的帘子被一只大手掀开,露出了坐在马车里的微胖中年人。此人的相貌只能算是平平,气质上也不像燕悼宜那般充盈着刚猛之气,有一股乡下人硬要装作见过许多大世面的感觉。且此人眉眼之间那股不耐烦的神色更令人难以对他产生什么好感,他就是凝王叶修。 “世子哦!”还不等许志才开口,叶修便招呼起来。“本王驾临,怎么毋见侬家大王亲自相迎?寡人肯来侬这会盟,已经是给足了侬宣国面子,难道宣王忒不识好歹哦?哼!晓得了,无非寡人不会侬这鸟盟就是了。” 许志才即刻堆笑道 “大王息怒,我父王夜未央便等候起大王了,只是如今天寒地冻,而我父王身体欠佳,实在难以亲自相迎。小侄在此,就是代我父王前来迎候大王的。” 凝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面色明显缓和多了,毫不顾忌地将喜悦给挂在脸上。许志才扫视一番凝国车队,向凝王询问道 “贵国执政官不曾陪同吗?” “什么?”凝王如同被踩到了痛脚,肥硕的大脸刷地通红,大声呵斥道“我大凝只晓得有凝王,毋晓得有执政官!” 凝王甩下车帘,凝国的队伍在指引之下徐徐开进预设的行辕区里。曹承隐将凝王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明白,凝国的王室和宣、燕两国都无法相比,许氏和燕氏本就是一等一的名门望族,两国的文化也属于中原正朔。而叶氏仅仅是二流贵族,凝国之地更是长期与中原断绝的蛮地,凝国骨子里就有一种对中原文化的向往以及自卑。可随着上一代凝王励精图治,凝国迎来了一段名为“荣光时代”的高速上升期,凝人的心中虽然还没有完全形成对本国文化的自信,却已经在积极谋求老牌贵族们的认可。凝王的大排场以及渴望宣王的亲自迎接都是这一心理的反映。 只是……凝王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令曹承隐陷入了沉思。 “侬就是宣国太子许志才吗?” 一道甜美可爱的悦耳声音打断了曹承隐的思绪。许志才的身前正有一个相貌相当精致的人儿正在打量着许志才,那人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还有一双神采飞扬的大眼睛,这眼睛洁净而明亮,闪烁着一股天真懵懂的光芒,真叫人以为是上天遗落人间的宝石。那人的皮肤细腻白皙,仿佛是无暇的汉白玉。而那两瓣朱唇一样惹眼,饱满红润的双唇轻轻相碰,宛如晶红的玛瑙。而那人的身上则穿着蓝色华服,头上戴着一顶金冠,腰间还佩戴了一把长剑,剑柄处挂了两个小铃铛。这副穿着更为此人增添了一股俏皮可爱,令此人就像一个美丽纯洁的女子一般——不,这真的是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一脸崇拜的打量着许志才。看到如此美丽的姑娘这样盯着自己,许志才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更何况他可是有家室的人。他的脑海里还在想这个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不料这女子却一把抓住他的手,向他说道 “侬果然和传闻里一样俊美端正哦!宣国人杰地灵,这话真毋是讹传哦!您父王是毋是也在?我可崇拜他啦!他可是能和明王媲美的君王,能毋能让我先去看看他?” 许志才被这奇怪女子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他脸色发白,想挣脱却挣脱不开,勉强笑着对这女子说道 “姑娘先冷静,还不知姑娘的大名呢?” “哦!抱歉!失敬了。”女子尴尬地松开手,向许志才说道“小女一时激动,居然毋晓得介绍了。我就是当今凝王的小女儿,世子可以叫我叶绫,幸会啦!” 叶绫扭头看见了曹承隐,清澈的双眼又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她一个箭步走到曹承隐的身前道: “侬一定就是曹承隐将军了吧?侬可是是个大英雄哦!把胡马打得抱头鼠窜,就连我们凝国人都晓得侬——哎呦!我得赶上去了,小女就先走咯,两位见谅!见谅啦!” 叶绫一边向他们招着手,一边赶上凝国的队伍。许志才和曹承隐都觉得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虽然热情过头了些,却并不让人讨厌,反而很招人喜欢,想来凝王也是为此才肯带上她的。曹承隐的心头却在这时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燕王尚且不知道他是何人,怎么这个小丫头看他一眼就清楚地知道他的身份呢? 不待曹承隐细想,许志才便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凝王这副大排场,着实下了血本,看样子凝王依仗明王留下的基业,所图甚大!只是……听他的话语,似乎凝国在大力集权?” “大概真如此吧!”曹承隐点了点头。“凝明王时代加强了元老院以及众贵族的合作,凝王的权力也得以空前加强。凝明王本人或许没有意向于此,但他的儿子想趁机抓权,实属意料之中。只是,叶修既没有其父之能,又不愿像其父一样学会合作,就连其父留给他的老叶潇他也弃之不用,我猜凝国到了极盛后的衰落了,且‘荣光时代’落幕后,叶氏宗族的人才质量陷入断崖,或许天不祚叶氏。” 列国之中,凝国的政体最为独特。凝国立国之初,凝国太祖领兵进入凝地,和本地的六大贵族达成了协议,叶氏为王,但其它四大贵族和叶氏宗族占据元老院,共分权力。凝国还设立了大执政,由元老院推选而出,国王掌握大政方针,而大执政则负责具体行政。这种“双头”的政体使凝王的权力远比不上其它的王。只是现在看来,这些似乎成为了过去式。 完成了迎接,许志才二人返回了宣王的大帐。 许志才来到了当今宣王许银的身旁,而曹承隐则在更远的位置侍立。许银和燕悼宜年龄相仿,但二人的精神都十分焕发。只是许银的身体就衰弱多了,在等候的时候,他就打了三回瞌睡。他年轻时也是惯于马上征战,可现在却难于驰骋,就连牙口也差多了。尽管他仍然具备王者应有的杀伐果断,年龄的上涨却已经让多愁善感的一面在这位老宣王体内渐渐放大。 这时燕、凝二王尚未落座,许银向许志才询问道 “两王态度如何?” “甚为倨傲,言辞多有对我大宣的不服。” 许银不声不色地点了点头,随即吩咐下人往他的凤纹瓷杯里斟满茶水,饮下这一杯温茶,许银感到头脑清醒多了。许银一甩大袖,捻了捻银白的胡子,微笑着说道 “不忙!这时寡人倒是希望两王看轻我大宣些,终平沦陷在即,那时两王自然会对我大宣刮目相看的。” “有件事情还望王上注意。”一旁的曹承隐禀报道“燕悼宜有赖于我大宣相扶才避免了与凝国的恶战,然或许因燕国的外部压力徐徐缓解,燕悼宜甚慢我国,加之有传闻称燕、凝两国已经私下达成了和解,王上应当警惕。” “不足为虑!”许银轻飘飘地扔出一句。“燕悼宜为人如此罢了,当年这老枭即便急需叶绍的援救,不照样出言轻慢于叶绍吗?至于传闻,更是不足取信的东西。燕凝两国若和解的确会极大妨害我大宣的战略,但这是不可能的,燕悼宜没这个能耐耍寡人。燕国始终是我大宣的密友,也只有牢牢控住这个密友,我大宣才能在列国纷争中游刃有余。切记!” 燕王与凝王正式入帐落座。帐中的座次经过精心设计,并无主次之分,而是呈现三角之状,且各自对向的都是各自的国家,以免还未商议便因座次而大吵一架。 燕王随意扫了一眼座次,嘴角勾了一勾,便在自己的席子上盘腿坐下,而他的长子燕落则端坐在他的身旁,脸上一直挂着和煦的微笑。凝王嘀咕了一声“为何不是主座”,在侍从扶持之下进入了自己的位置坐好,他的身旁除了一众侍从,还有扮成男相的叶绫。 许银向两王拱手行礼,便正式交代了此次会盟的目的。 “距上次三王之会,已是十年有余。上一次盟会,三国通力配合,粉碎了林骁北犯的野心,昭人燃起的最后一团火焰熄灭在了我等之手。一转十多年,林骁死在了昭人自己手里,昭人如今已然成为了将倾之大厦,只待我等一鼓作气将之讨灭。然此伟业,在座的任何一国均无法独自完成,在座国君,也断然不会容忍哪国独自完成。故而寡人诚邀两位前来,共商大计。 百余年间,昭人恃其国大人众,地广粟多,肆行强暴,凌虐生灵。以至天下战乱纷繁,万民有倒悬之急,四方无太平之日。幸天诛无道,昭室倾颓,攻守之势异也。许银无才,原澄天下之沼浊,还九州之安泰,欲与二王勠力同心,吊民伐罪,诛灭无道。我等合军讨昭功成,愿与二王共分昭土,订立盟约,世世代代各保其境、不动刀兵,子孙后代及天下万世永熄战火,永享安乐!” 燕王和凝王都是明白人,早就清楚许银邀请他们前来是为了瓜分大昭,别的统统是虚的,至于什么“各保其境、不动刀兵”之类的话,三岁小孩才会当回事,只有掌握更大的地盘,才能在未来的兼并战争中占得上风。而“共分昭土”这简简单单四个字,牵扯的利益就太多了,燕王和凝王已经打好了各自的算盘。 “这事好说。”凝王先开了口道“东阁关以东的领土统统划归我凝国,其它的哦,就随侬商议吧!” 叶修一开口索要的就是如今大昭近半的领土,其中包含了大昭绝大多数的港口以及相当庞大的富庶地带,胃口不可谓不大。许银不动声色,他在等燕悼宜的反应。燕悼宜大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好啊!现在我大燕和昭人又不接壤,要几块飞地有个鸟用?你们就慢慢谈吧,本王国事繁重,就先行告退了。” 燕悼宜准备离去,叶修心中窃笑,而许银立马出言阻拦道 “燕王留步!寡人早就考虑到了您的担忧,倘若您肯出兵支持伐昭,寡人和凝王可以将本国的领土割让一部分给燕王作为补偿。” 燕悼宜坐回了位置上,叶修的笑容转移到了燕悼宜的脸上,他笑着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这才像话!昭人的领土你们随便分,宣王肯把青翼割让本王,凝王可以把长阳走廊割让本王,那本王就答应出兵。本王老了,只想保我大燕安宁。” 青翼位于宣国东部边疆,宣国与燕国的交界处呈现出“井”字形的山脉,而青翼恰好位于这“井”字的中心,是宣燕两国关键的军事重镇。而长阳走廊位于燕岭之南、阙海之北的狭长地带,这一带山南水北,故得名长阳走廊,是燕、凝之间的关键地带。 叶修一听燕悼宜的条件,气得指着燕悼宜喊道 “燕悼宜!侬怕毋是疯了!寡人毋向侬讨要易关,侬还敢索取寡人的长阳走廊?告诉侬!我凝国的战士用不着侬的兵,自己就可以打到东阁关。毋晓得当年是哪个被林骁打得抱头鼠窜来找我凝国求援的哦?” 燕悼宜对叶修的指责不急不恼,而是满脸讳莫如深的笑容,他的眼光移向了宣王。果不其然,宣王做起了和事佬,开始出言进行调和。 “还请宣王息怒,也请燕王不要动怒。我大宣愿意将青翼交割燕国作为补偿。”许银先是和蔼地说道,接着用责备的目光注视着叶修。“我大宣对贵国的领土诉求可以接受,承认贵国对东阁关以东昭土的占领,可凝王先要好好想想,区区一个长阳走廊难道还比不上昭人近半的领土吗?若凝王不顾大局,或者说凝王真的有信心以一己之力对抗昭人,那么许银无话可说,唯有先和燕王合力夺取长阳走廊再说。” 宣王力挺燕国打压凝国不是没有考量的。他的主要目的是达成三国联军的组建,怎么能让燕凝两国先开打?他必须采取倒向一方压制另一方的策略。许银预料,凝国才是大宣未来统一最大的阻碍,而燕国则是大宣牵制凝国最有利的武器,他没有理由不支持燕国。他的方针就是,不能让燕凝两国真的开打,也不能让燕凝两国真的修和,唯有如此,宣国才能在三国中占据主导地位。这架天平无论倒向了哪一方,他本次的会盟就已经与预定方向背道而驰了。但若选择一个最无法接受的结果,那么许银还是选择燕凝的修和,两国开战的话,顶多令组建联军的计划失败,可两国修和,威胁的可就是大宣的主导地位和国家安全了。 许银亮明了底线,叶修顷刻便没了气焰。单独对抗燕国,他无所畏惧,可宣国下了场,那就两说了,更不用提大昭一定会趁机下场,那么凝国立马就四面楚歌了。也正是忌惮宣国下场,他始终不敢对燕国采取大规模攻势。 叶修的脸上阴云密布,心里反复咒骂许银和燕悼宜是同一个婊子养大的。长阳走廊的割让还在其次,孰轻孰重他当然有数,关键在于宣、燕双方那副胁迫的姿态。他堂堂凝王,却要因为胁迫而低头?奇耻大辱!这口气就像鱼刺一样卡在他的喉咙里,叫他怎么也咽不下去。 “您消消气嘛!” 这声音压得很低,很轻柔,叶修一听就知道是自己的小女儿叶绫。看向女儿甜美的笑容,叶修的火气立马消减了一半,叶绫为叶修斟满了茶,并悄声对父亲说道 “初议的内容又不完全算数,干嘛要在还没落定的事情上大动肝火呀?不如先应许下来,反正还有几轮谈判呢,那时把他们从咱们这夺走的再夺回来不就行了?” 叶修的眼睛释放着商人一样精明的目光,他掂量掂量,摊了摊手说道 “好啦好啦!寡人也毋是贪得无厌的人,都晓得我大凝是厚道的,一个长阳走廊而已,寡人还是愿意交给燕国人当些补偿的。” “那好!”许银满是皱纹的脸庞绽放了笑容,他举起了酒杯,向二王致意道“暂时就这么说定了,还有什么不足的,来日方长。” 叶修选择暂时妥协之后,三方的利益诉求似乎都得到了满足,三方也达成了初步的一致。当然,这场谈判还没有抵达结束的时候,初步的一致远远不代表最终的一致,休会期间,每一方都在为各自的利益精打细算,以求成为最大的赢家。 诸王们,这些天底下最具权势的人,如果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处在一间屋子里,都可以搅动整个天下。可他们如果同时聚在同一间屋子呢?或许就剩下了一个“搅”吧!三个和尚挑水尚且没水喝,何况三个国王呢?诸王也好,孤骑也罢,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个样,大家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奋战在各自的雪原之上。那么正义何在?谁知道呢?神明已经死去,又有哪个凡人会不自量力地举起正义的旗帜?也许不用太悲观,静静看着就好了。 初步商议完成后,三王回到了各自的行营,敲着各自的算盘。 “大燕如今要考虑的,就是尽快把目前的商议内容定下来。长阳走廊倒不是核心,青翼是宣国人抵在我大燕喉头的利矛,宣国人要南下,我们就必须吃下青翼。” 燕王的大帐内,燕王抓着一根烤得焦红的鹿腿,大口嚼着鹿肉,一边还就着一壶燕地的烈酒。燕洛听了父亲的主张,心里十分不以为意,他谨慎地提出了看法。 “父王,宣国人和凝国人皆面向中原,而我大燕却始终将精力放在和胡虏拼杀上。列国形势风云变幻,此消彼长,长此以往,非我大燕长存之道。” 燕悼宜目光凝重地注视着燕洛,随后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有野心,不是坏事。你能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做老子的还是挺宽慰的。但是,被野心迷了眼,就成了蠢货一个了!有什么样的构想就有什么样的成就,滑天下之大稽!你老子和昭人干了那么多年仗,知道昭人虽然平时窝窝囊囊,可到了危急关头,却也是有真英雄的。林骁、余元……本王可都记忆犹新。昭人现在是表现出了灭亡的迹象,可到底还不到灭亡的时候,现在许银和叶修有多得意,那时就有多狼狈。我大燕是不会亏的。” 燕洛不置可否,而是在经过一番斟酌之后,提出了另外的见解。 “父王,我大燕如今的敌人,只怕未必是昭人。昭人虽仍然不乏勇烈,然其倾颓之势终不可遏。反观宣国,自宣高王举帜反昭不过百年,国势却如蒸蒸而上之朝日。此,我大燕真劲敌也!儿臣以为,也该放下和凝国的旧冤了。不妨就和叶氏联姻,两国永释刀兵,这样的话,我大燕的前途才更宽广些。像如今这样,又要仰仗宣人,又要防备宣人,北边对抗胡虏,南边对峙凝兵,恐怕远非上计!若联合叶氏一举击败宣国,也许……” 燕悼宜不满地看了燕洛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道 “叶氏是什么货色?嘴上说着讲和就真的不捅刀子了?凝人是一帮唯利是图的商人,不管道义,只逐利益,你想着和他们推心置腹,他们想的却是称称你能卖上几两肉。一群狗娘养的,和他们讲和?还联姻?我看是不是太多的女人把你的脑子给塞住了。” “父王您消消气,儿臣不懂国事,也就随口胡说一番,您千万别当回事。” 燕洛微笑着凑到父亲的身旁,一边进行着劝慰,一边为老父亲揉一揉肩膀,顺带帮父亲倒满了空掉的酒杯。燕悼宜见儿子又通过装糊涂的方式哄自己,虽然心里仍然藏着忧虑,面子上却也挂住了。 燕悼宜沉沉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儿子说出的话点明了大燕国的糟糕处境和他燕悼宜的心头之痛,他远远比自己的儿子清楚燕国面临着怎样的困境,他不是不明白燕国又需要防备又需要仰仗宣国,他也清楚与凝国冰释前嫌才是破局的办法,但他没办法这样做。 他是谁?是大燕国的大燕王!宣国和凝国还在给大昭当狗时,燕国就已经举起了反昭的旗帜,北御胡虏,南抗强昭,从来没有过任何的和谈,也从来不向任何国家卑躬屈膝。时至今日,大燕依旧是那个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大燕,怎么为了苟存就需要向两个后起的临邦献媚呢?岂有此理!他燕悼宜只要还活在世上一日,就绝对不可能让先祖遗留下来的荣光受辱。 燕悼宜动摇的心又一次坚定了起来,他举起酒杯打算再痛饮一杯,不料,他的身体却猛然颤抖起来,手中的酒杯滑落到了地上,他紧紧抓住了儿子。燕洛见父亲出状况,惊慌之下想要出声呼叫,却被燕悼宜拦了下来。 “不准……不准喊!呜——本王知道,本王知道……叶绍、达奚涉远、还有……还有林骁、余元……他们、他们想拉本王下去了,本王!本王还偏偏……偏偏不下去!狗娘养的!啊……呼!呼!呼……” 燕悼宜就像一个掉进泥潭之中死命挣扎的人,好在他幸运地挣扎了上来。尽管脸颊已经是通红,他的状态却渐渐平稳了下来,燕洛紧张的心也终于落了定。燕悼宜一脸凝重地抓住儿子的手,说道 “唉!你也看到了,本王的日子不多了,你这小子要有所准备。本王真是想不通,本王一生只有你娘,和你娘也就你这一个崽,怎么你却成了一个浪荡公子?劝你收点心吧,我大燕的未来,还得靠你呀。” 燕悼宜愧疚地看了一眼儿子,但燕洛回避了他的目光。他不会相信的,自己那顶天立地的父亲怎么会倒下呢?不会有这一天的,这一天一定不会到来的。他还要做出一番功业给他的老爹看呢,他的老爹怎么可能会先走一步?不会的。 “您就安心吧!”燕洛微笑地安慰父亲。“您老可是会长命百岁的,我会让您欣慰的。” …… 凝王叶修在自己的大帐里欣赏着宠姬们的舞蹈,他的脸上泛着红晕,时不时地叫着好。而他的小女儿叶绫则陪伴在父亲的身旁,一样是笑意盈盈。叶修看得有些疲倦了,忽然叶绫在他的身旁说道 “爹爹,当年爷爷也是在这里进行的会盟吧?那时的阵势是什么样的呀?是不是比现在还了不起呀?” 听了女儿的话,叶修不禁高兴地笑了笑,骄傲地说道 “现在的大凝比那时还厉害呢!绫儿呀,侬爷爷那时可没有侬爹爹这样豪华的阵势,我大凝更加富强啦。” “好厉害!”叶绫眼里崇拜的光芒令叶修分外得意,可叶绫似是无意间的话一下子改变了他的得意。“那宣国是不是比我大凝还要了不起呀?那时是爷爷主持的会盟,现在换成了宣王,宣王一定也和那时的爷爷一样威风吧?不对不对,按爹爹的说法,那时比不上这时才对……” 叶修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他强颜欢笑着揉了揉叶绫的脑袋,微笑地说道 “可别瞎说!宣王算个鸟呀?只是侬父王没有力争,才便宜那宣国。我大凝才是最厉害的,侬晓得没有?哼!告诉侬,那宣王就是个老昏蛋,也配压我大凝一头?连终平都没有打下来,还想和我大凝谈瓜分昭土?屁!我大凝这次来,就是搅合掉宣人的屁盟的,绫儿,以后你爹爹还会举行一场会盟的,那时我大凝才是盟主,侬就瞧好吧!可比侬爷爷威风多了!” 叶绫的话踩到了叶修的痛脚。叶修继承了父亲的强大基业,不但以强国自居,还时时渴盼着可以超越父亲,摆脱父亲的阴影。但这次会盟,凝国反而成为了宣国的从属,甚至还要被宣国、燕国联合施压,这怎么让叶修顺心?要会盟,也应该是凝国为盟主,宣、燕为从属才是,连终平都没有打下来的宣国,谈个屁的会盟。叶修打定了主意要在不和宣、燕同时交恶的情况下搅合掉宣国的会盟。 叶绫看向叶修的目光更加的崇拜了,她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向父亲提出了主意。 “爹爹英明!只是,光为了搅合掉宣国的会盟,未免浪费了大凝这么豪华的排场,能够破坏宣国和燕国的关系,才叫一个不虚此行哦!爹爹,绫儿有一个计划……” …… 夜晚的营区变得格外壮丽,三大行营区灯火通明、异彩纷呈,相邻的垚泽湖水水面倒映出了一个流光溢彩的灿烂世界。军旗猎猎、刁斗声声,有着军营的壮美,却没有战场的肃杀。营区之间那带着酒香和胭脂味的侈靡气息,随着深冬的微微寒风缓缓飘到了倦怠的云层上。 叶绫走出了自己的营区,来到了垚泽边上,她环顾四周,见周围没有人的动静,就安心呼出一口气,整个人的气质也随之一变。 “看来我那笨蛋老爹还算聪明,不曾真的指望上此次会盟。” 叶绫注视着湖水倒映出的自己——沉默、冷酷、严肃、敏锐,与深冬下冰冷的湖水没有丝毫违和之感,甚至宛若一体,而与先前那副甜美可爱的模样则是判若两人。她提拔地屹立于湖边,就像一名危险的剑士。 “公主殿下!”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叶绫猝然转身,并且切换到了甜美可人的模样。 “哎!唉?” 叶绫看清了来人,居然是燕洛。燕洛看到了叶绫,眼神之中绽放着狂热,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向叶绫说道 “我就知道我还会再次遇见您的,自从见到了您,其它的女子于我而言就如同尘土一般,您或许不曾记得我,可我却没日没夜地思念着您啊!您为何就不能考虑给我一个机会呢?” “你——呼!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渣会让我破功。”叶绫恢复了冷峻,杀气凛然地注视着燕洛,冷笑地说道“我信你一个字,我叶绫就该改名叫蠢猪了,我真是想不通你这样的烂人是如何拿着你的烂说辞骗了那么多的女子。” “此一时彼一时。”燕洛微微一笑。“像您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只有真诚这一个方法。燕洛不光抱着对公主的仰慕而来,而且还抱着燕、凝两国和解的使命而来,公主难道忍心看见燕凝战乱不休、百姓陷入水深火热吗?” “你这杂碎……你说所谓的和解,是燕王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燕洛如同抓住了希望,激动地说道 “此乃生民的意志!不知公主可愿成全这段佳话?” “够了,不准给我提联姻……不过,你们燕国为什么要和我大凝和解?”叶绫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燕洛,燕洛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促成燕凝友谊,见叶绫有松口的迹象,那他当然愿意顺水推舟。 “那好吧,家父碍于面子,始终不肯和凝国和解,而在下清楚,如今燕国的敌人不是凝国,凝国的敌人也不是燕国。至于垂垂老矣的大昭,那更不过低垂的果实,早晚可以拆摘之物罢了,也不值得为敌。公主难道不觉得燕、凝两国真正的敌人是穷兵黩武、野心勃勃的宣国?” “哦?”叶绫勾了勾嘴角,“那我倒是愿意听听世子的见解。” 燕洛微笑地说道 “我燕国和贵国的敌人,都应该是宣国。看看如今,宣国在我大燕和贵国之间挑拨离间,好让其从中渔利。更何况宣国人野心昭彰,企图驭使两国以吞昭室。其之狂妄、其之卑鄙、其所致之兵祸、其犯之罪行……足以表明宣国德不配位,又安敢以天命自称?无德无义之徒,天下共讨之!此匡扶天下、惩奸除恶之伟业,当由你我之二国为之。不知公主可有心与燕洛携手成此功绩?” 叶绫笑了,她微微颔首道 “没想到你这公子哥还挺有见识的……你说的不错,跋扈的宣国人才是我父王此时的心头之恨,这一点我能够代为传达,我父王势必也会欣然接受——只是,不知燕世子如何促成燕国与我大凝联合反宣?” “公主勿忧。”燕洛喜悦地说道“燕洛既然知道贵国的心意与在下一致,那么事情便大有可为了,公主可以等候燕洛的好消息。” 燕洛恭敬退下,心中还在盘算着燕凝合盟的大计。而叶绫要不是一直忍着,只怕早就笑得失态了。会盟?对不起,叶绫可是清楚地知道易关的战略地位,凝国夺取了易关,比跟燕国签一百张协议都管用。只有易关在手,凝国的进军中原大计才是完全消除隐患的,凝国将通过易关天险,把燕国彻底封锁在燕北高原上。而要是没有易关,那凝国随时可能迎接大燕铁骑的南下,这对凝国产生的牵制是无比巨大的,凝国将永远无法用出全力和宣国和大昭争雄。 叶绫也真的是佩服这位公子哥,即便他提出了自己的理论和战略意图,从宏观上也不能算错,甚至堪称优秀。可他的这份计划完全是向着燕国的,几乎都是在为燕国利益打算。而对于凝国的核心诉求,这位燕国世子却是盲目且自以为是的,以为结束了敌对就万事大吉。他只注视自己的燕国,没有考量到他的“盟友”,更何况他计划中的盟友和燕国可是较量了很久的老对手。但即便如此,这些都在情理之中,“有私视也,故有不见”嘛!燕洛经验尚浅,可以理解。他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不该背着他爹擅自行动,甚至还是这种关乎国命的大事。叶绫真不知燕悼宜知晓后会作何感想。 叶绫没有撒谎,凝国确实需要燕国的友谊,可却不是为了两国的和解。 “燕洛啊燕洛,这可是你主动来当刀子的。我若不全力以赴,又怎么对得起你如此的美意呢?” 瑟瑟晚风之中,叶绫注视燕洛背影的眼神格外寒冷。 …… …… 宣王大帐内,两鬓斑白的宣王正注视着地图出神,迟暮的双眼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世代宣王期盼的伟业,就要完成于寡人的手里了。” 身旁的许志才和曹承隐表示庆贺。曹承隐禀报道 “虽然伐昭大计初步定下,但燕王、凝王只怕不会止于眼下的利益。何况现今丰平、终平二城仍然未被攻下,不拔除这两座据点,伐昭之事也无从谈起,是时候急令二王子从速破城了。” 许银点头。 “寡人已经派发了急令。” “臣有一个请求,不知可否一叙?”见许银同意,曹承隐便看了口。“丰平守将石建之,是臣故交,其人勇而刚毅,且胸怀韬略,曾是林骁的左膀右臂。望大王可以派臣赶往丰平城,臣保证可以劝说石建之归顺我大宣,即便不能成,二王子见臣前去,也将奋力攻城。” 许志才也在这时向父王提出了请求。 “父王,曹将军为我大宣立下过汗马功劳,求父王可以准允曹将军的请求。” 许银从始至终都没有把目光放在曹承隐的身上,就好像没有曹承隐这个人似的。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许志才,见心爱的儿子提出了请求,许银便微笑着答应了他——许银仍然是看向许志才的。 “那好吧!就派他去吧。” 曹承隐退下之后,许银想起了曹承隐那句“二王子见臣前去,也将奋力攻城”,一时陷入了沉思。他的长子和次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他再清楚不过了,相比起文弱的长子,勇武的次子更得他欢心,可看着正细心服侍自己的长子,又想到许志威那骄横的性格,他不免伤感。他是想让更中意的次子接班,可那个心胸狭隘的儿子会容忍他的大哥存在吗?白天还在思索着宏图霸业的许银,现在困于自己的家长里短之中。 曹承隐得到了前往丰平城的机会,心中尤为喜悦。这件事是他和许志才商议后达成的结果,许银对贵族血缘看得很重,像曹承隐这种寒微之人,在他眼里和猪狗没有区别,曹承隐必须请求许志才的帮助。想到曹承隐将要离开自己的身边,许志才的内心其实很是忐忑,他一直将曹承隐看做他的辅翼,没有曹承隐的帮助,他根本不可能在继承人战争中对付许志威。尽管如此,他还是欣然答应了曹承隐去丰平寻找挚友石建之。 曹承隐自然清楚许志才的忧虑,他留给了许志才一枚锦囊,告诉许志才,只有当他觉得到了无以复加的危险境地才能打开它,它可以助他摆脱一切难关。接过这枚锦囊,许志才七上八下的心居然一下子镇定了下来,如同安上了一根定海神针。 做完了这些,曹承隐不准备等到天明,他打算即刻带上随从出发。多年以来,他的心里都惦记着那位故友石建之,苦于局势,他始终无缘与之相见,现在机会来临,他如何能不激动?他相信,石建之一定可以成为许志才的重要臂膀,他一刻也不能拖延。 辽阔的天空,此时正是夜色最浓厚的时刻,月亮隐匿不见,但却很轻易地可以看见这漆黑的天幕缀上了不少忽明忽暗的颗颗星星,就仿佛是晶莹剔透的无数宝石。一道接一道闪烁出的光芒,使得这寂然的夜色非但不显得死气沉沉,反而涌现出一股莫名的生气,就像是一个理想的世界与这个现实的世界之间的隔膜出现了孔洞,星光正是那理想世界隔着孔洞向这现实世界透射出的光芒。 “驾!” 曹承隐一挥马鞭,带上一众随从赶往了丰平城。恰在这时,荒凉雪原上的落魄孤骑与侈靡营区里的尊贵诸王将他们本该毫无关联的命运交织在了一起,双方将以各自为支点,将这沉寂许久的天下搅得天翻地覆。 一个脱离了世人预想的、重置了原先轨迹的崭新故事,就此扉页。 第三章:丰平 宣军走进丰平城的城门,大宣国同时也将走进崛起的大门。许恒对此深信不疑。 宣军的本次南征在初期顺利得出奇,定平城以及乐平城被兵不血刃地占领,大昭踏北总督洪辽则带着数万边军龟缩在终平城内,想必这个靠着和当今昭帝的姻亲关系上位的杂鱼总督已经清点好行李,就等着丰平城也沦陷后火速弃城逃往踏江以南。多么令人感到滑稽,林骁才死了不到两年,他一手构建的踏北防线就在一帮庸人的胡作非为之下分崩离析——但也并非完全没有能人,好比丰平城中的那个石建之。假如没有这一趟南征大昭一战,许恒断然不会相信昭人之中还有这样的勇烈。 许恒身为当今宣王许银的侄儿,地位之显赫自是不必多论,他还一向颇有大志,渴望为宣国建功立业。受宣室贵族宫廷风气影响,他和绝大多数的宣人一样,以为天下英雄唯出宣土,其它民族尤其是昭人,都已经是腐朽落后的民族。本次南征,他来到许志威的军营之中担任一支飞骑的统帅,在对丰平城长达三个月的围城战中,他对昭人的印象大有改观,也对这座孤城的守将石建之有了深刻印象。 丰平城内的数千守军在没有任何援军的情况下,硬是抵抗了宣军将近一百天的猛攻,宣国子弟伤亡惨重,仍旧没能撼动这座被遗弃之城。许恒是亲自登临过一线观战的,他亲眼看着对手是如何用血肉筑起一座磐石之城。他们用肉身抵御宣国死士的突击,即便身受重伤、回天乏术,也依旧要抱住登上城墙的宣国士兵一同坠下城墙。更有甚者,他们已经不甘于固守了,有一次,宣军壮志满怀地以为即将可以围困死敌人,提前为胜利举行了庆祝,没想到那石建之竟然趁着雪夜亲率骑兵劫营,懈怠的宣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反击还未组成,昭军便长驱直入,抢走了大量粮草军械,临走时还放了一把大火。等许志威亲自整顿好人马要进行围剿,昭军已经扬长而去。更为可气的是,此战之中宣王的另一个侄子也即许恒的堂兄许贲被昭军骑兵掳走,许志威用三天停止攻势和大量药物才换回了他。 在宣军内对昭人一致的唾骂声中,许恒保持了清醒,他意识到昭人虽大不如前,军士却仍然怀有胆气。这是个有着英雄的民族,这是个值得敬畏的民族。经过一番和昭人的对抗,许恒曾经的傲慢被涤荡一空。 尽管许恒对丰平城内的对手怀有敬意,他也清晰地认识到,昭军抵达极限了,丰平城沦陷的结局将不再能够被城中将士的意志的转移,除非会有援军出现。一想到这,许恒就只有嗤笑。无他,终平城的洪辽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宣军的攻势已经把这个鼠辈吓破了胆。丰平城已经被打残了,打废了,就算城中士兵还可以支撑,城墙却也支撑不下去了,它快轰然倒塌了,而没有城墙的昭军,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抵抗宣军的。 距离上一次大规模攻势才仅仅过去了四个时辰,宣军已经被组织好发起新一轮进攻了,许恒相信,战斗就要迎来尾声,大宣将会踩在昭人的骸骨上为自己加冕。许恒还思及了些战后的收拾——如果敌人能投降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尤其是那个石建之,他已经被许恒认定为了贤才,尽管以宣国的血统观,石建之这样的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人,可许恒还是下定决心,要为大宣国争取人才。一个要开创帝业的大宣国是不能没有充足的人才的,一个要开创帝业的大宣国是不能没有宽广的胸怀的。许恒坚信这一点,甚至超越了对宣国血统观的信任。 许恒披上甲胄,戴上头盔,踌躇满志地检阅一番自己的部曲。风雪停歇,迷雾退散,许恒相信这是属于宣军的苦尽甘来。他扫视了一番自己的部下,才几息功夫,他的双眼便通红了。在这场艰苦的战斗之中,宣军付出代价相当惨重,就拿许恒眼前的部曲来说,找不到一个身上没有一点伤的人。有的人是在冒着矢石攻城时留下的伤,有的人是在天寒地冻中留下的冻伤……然而,他们都是足够幸运的,那些不幸的,现在已经无法站在许恒的面前了。一张张许恒熟悉的、鲜活的面庞,永远地埋藏在了暴风雪之中。 许恒忍住哽咽,他走到士卒之中,像一个温和的长辈般看向自己的部下。 “儿郎们!”他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这场艰难的战役终结在即!昭人很勇猛,但诸君更为坚毅,并将迎接胜利!大宣永远铭记诸君,大宣的荣耀以及宣军的荣耀属于诸君!请各位奋起一战,我等勠力同心,必将克服眼前之险阻。” “战!战!” 不少宣军士兵们响应了许恒的召唤,但更多人却只是沉默着,面面相觑着,那一张张脸庞明明什么感情都没有表露,却已经尽书苦涩。许恒什么也没有多说,他知道,将士们累了倦了,也已经是极限了。打完这一仗获取胜利固然很好,可要是连这一仗都不用打,那不是更好吗?但这自然是不可能,宣军只有咬着牙,挺过这最后一关。 一面崭新的宣军旗帜被挂在一支暗沉的旗杆上,掌旗官将旗帜缓缓升起,那旗帜鲜艳得突兀,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如同被拖动的尸骸,一点一点地挪至顶端。风已遁形,鲜艳的旗帜像是精疲力尽了似的,耷拉在残旧发黑的旗杆上,仿佛一个上吊的女人散乱垂落的头发。 许恒还有士兵们都在这一刻屏息凝神,距离约定好的出战时间已经不远了,随着鼓声雷动,他们就将启程,迎接着未知而无情的命运。 还是没有风,也没有下雪,一切静悄悄的,不但许恒和他的士兵,就连世间万物也都安静了下来,就等着进军的鼓声与号声掀翻沉默,掀起浪潮…… 许恒拔出佩剑高举头顶,等到进攻号令正式发动,他便挥动手中长剑遥指丰平城,而他的部曲们将沿着他的剑锋前进。 许恒等待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久晌,什么都发生,一切继续匍匐在静谧之下。 许恒有些疑惑了,他正准备去打探打探是否是作战计划有所更改,然而正当他刚出发时,他得到了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昭军派遣使者商议投降。 简简单单几个字像是一道惊雷把许恒击晕在了原地,他花了好久才逐渐意识到这堪称梦幻一般的现实——把他们消耗得精疲力尽的敌人,居然主动投降了。 许恒还未能完全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便迅速奔往中军大营,许志威正在召集众将会商丰平昭军投降一事。 许恒走入中军大营,而诸将也都已经抵达。宣军统帅许志威岔开双腿,坐在帅案后的椅子上,两只手摆弄着一把精致的匕首,并用丝绢把这匕首反复擦拭,擦得锃亮也不停下。见到诸将纷纷到齐,许志威那带着轻慢的眼眸才微微抬起。 许志威的长相很具胡人特色,尤其是那高挺鼻梁和宽阔的面庞,以及惹眼的山羊胡。因此,许多的宣国人私下常常谈论,说许志威其实是老宣王和胡姬所生的子嗣,只是为了排除非议才没有公布。 在一众宣军将领面前,其中还有不少的将领比年轻的许志威资历更老,许志威没有丝毫怯畏,家常便饭一般地将匕首丢到帅案上对众将开口说道 “昭人投降,是真是诡,是拒是纳。” “昭人奸诈!”第一个站出来提出意见的是许贲,在面前年纪小过自己的主帅许志威面前,许贲面红耳赤,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大声道“所谓投降,必然是昭人奸计以诱我军懈怠,使贼虏可趁机劫营,乱我大军。元帅当磔杀敌使,部署防备,痛击虏寇!” 许志威看也没看许贲,又拿起了那把匕首把玩,毫不客气地把轻蔑挂着嘴角上说道 “看来一朝为人所虏,堂兄已然是草木皆兵了。昭人防守尚且无力,何谈再行出城?莫要以为我大宣将士都如……惊弓之鸟一般丧失了胆气,哈哈哈哈哈……” 许志威的笑声回荡在营帐之内,像是一个又一个巴掌抽打着许贲,许贲羞愤难掩地低下了头,营中气氛一时难堪。许恒心中不忍,挺身而出道 “前次遇袭,实乃我军松懈所致,今严防以免覆辙重蹈,正道也,岂有他哉?元帅当慎言。依某之见,不如先召昭人使者来见,若能兵不血刃夺下丰平,元帅之幸,将士之幸,倘真是其中有诡,则诛杀使者,大军攻城,亦不为晚。” 许贲感激地看了许恒一眼。许志威未多言,挥了挥粗壮的手臂,传昭人使者来见。 昭人使者步伐轻快有力,进入大帐。而这个昭人使者一出现,许恒的目光骤然间就被吸了过去——来者是个身长七尺的青年,相貌英气非凡,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缺失了象征健康的红润。如果细看他的长相,的确可以发现许多瑕疵,但这些统统被这青年最显著的特色即那双启明星一般璀璨的眼睛所掩盖。那眼中的光芒,释放着锐意进取,闪烁着坚韧不拔……他不卑不亢地向许志威抱拳行礼。 “大昭使者安仕黎,拜见将军!” 似乎是被某一字眼刺痛了一般,许志威目光阴鸷,前探身子,低沉着声音说道 “昭人使者拜见本帅,安敢不跪?” 还有许贲,他满脸涨红,恨不得冲上去去打安仕黎一拳,但被许恒匆忙拦下。许恒已经为安仕黎捏了一把冷汗。 “予闻贵国之高门贵胄得以称高贵者,以守礼为先。跪礼者,臣对主,今我大昭非为贵国臣属,何谈下跪?将军有逾礼数。” 安仕黎泰然自若地面对咄咄逼人的许志威,隐约之间,许恒感受到安仕黎在气势上已经压过了许志威一头。安仕黎这番反驳十分巧妙,其巧妙即在于利用了许志威这种人自视甚高、高人一等的贵族情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且这尽可能克制的言辞下还暗藏刀枪。因为从一开始,宣国才是大昭的臣属,指责许志威有逾礼数,实则是说要跪也是许志威跪。安仕黎的话的确难以从正面反驳,可许志威也正巧并非那样的人。 许志威憎恶地瞪着安仕黎,从椅子上上了起来,厉声下令道 “昭狗何其狂悖!推下,磔杀之。” 左右士兵立即前来要把安仕黎押解下去行刑,许恒大惊失色,几乎就要一个箭步挡在安仕黎身前为这个年轻人求情。但他还是停止住了,不是他畏惧了,而是冥冥之中,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可以独自应付。 “哈哈哈哈哈……”安仕黎的大笑声萦绕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畔,甚至迟滞了前来押解他的士兵的脚步。安仕黎俯视地看向许志威,便笑便说道“世人皆云宣国二王子雄才盖世,今日安某一见,实在是庸碌之辈!” “你!说!什!么!” 还不等士兵们触碰安仕黎,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许志威踢飞帅案,像头猛虎捕食般冲到了安仕黎身前,那粗壮的手臂狠狠扼住安仕黎的咽喉的同时,飞到半空的帅案轰然掉落在了地面,活似一道惊雷落下。许志威的暴起不仅逼退了靠近的士兵,许恒等人也无不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随着许志威的用力,在场的众人甚至可以听见肌肉绷紧之身,毫不值得怀疑,只要许志威再用力一点点,安仕黎便会血洒当场。这一次许恒的没上前阻拦,是正儿八经出于恐惧了。 “杂碎!有种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安仕黎在夹缝之中喘着气,即便命悬一线,他眼里依然带着轻蔑的笑意,紧紧注视着许志威道 “逞一时之意气……而…而舍弃兵不血刃夺城之机……徒增士卒伤…亡…延误战局……自讨…苦吃……呵!非雄主所为!” 许志威松开了手,解除禁锢的安仕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但不等他再多缓上一会儿,许志威便用刻不容缓的语气说道 “那你就快说!要投降,便不要那么多废话。” 安仕黎恢复正常的仪态,对许志威道 “我大昭有军法,守城百日而后城破者,士卒罪不及亲属。终平弃我丰平如敝屣,而我丰平将士死战守城者,唯顾及身处踏江南岸之亲属,恐其受牵连而已。如今我丰平昭军坚守孤城,九十三日矣。内乏粮草,外无援兵,历经血战,士卒已疲,愿归降贵国,然若投降,无论坚守几日,亲属皆要连坐。倘若贵军七日内停止攻势,待满百日,贵军再来攻城,则我丰平守军将无一人奋力抵抗,虚作阵势,以待贵军入城。贵军可安然进入丰平,此一举两得之计。” “笑话!”许志威冷冷一笑,“七天?我大宣破汝岌岌之城,半日足矣!焉用七天?昭人鬼蜮伎俩,垂死挣扎,实乃愚妄!” “元帅气魄,安某佩服。”安仕黎突然的奉承令许志威再次提足了兴趣,安仕黎郑重地说道“如今丰平城中尚且有数千可战之兵,安某不多算,姑且算作破城前每名守军仅能斩杀一名贵军士卒,贵军损失也是数以千计的。如今元帅之亲军部曲于丰平城下损伤惨重,试问将会便宜何人?在下笃定,将军兄长若得知将军白白舍弃不战而胜之机而将部曲消耗于此,必是仰天长笑。” 许志威的黄脸刷的一下黑了。他一言不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烦闷地坐着,铜铃般的双眼一会儿冰冻冷凝、一会儿熊熊燃烧。时不时,他的喉咙还翻滚着哼唧声。随着许志威一咬牙,他终于算是彻底打定了注意,他拔出腰间的长剑,一边将银色的剑身好好欣赏着,一边走到安仕黎的身旁。那宝剑凛然的锋芒好似匍匐的毒蛇。 “若你胆敢欺瞒,则当如何?” 许志威眯成一条缝的双眼盯着剑锋的同时,也在打量着安仕黎的反应。安仕黎全无心虚,正色回答道 “我丰平将士死战,岂是为了守护大昭这一腐朽不堪的政权?唯求家人之活命,唯求自己之活命,岂有他哉?今明眼人皆知,丰平绝难固守,若一味苟存,甚至以欺瞒换取喘息,的确可行,将军诚然当疑。然此举岂非自绝于贵国,使我将士再无得生之机?等贵军正式破城,如何能不将我丰平守军尽皆坑杀?我等之众,焉能迂阔至此?我军投效之心昭昭,万望将军勿复生疑。” 许志威把宝剑收入剑鞘之中,转身背对着安仕黎,又往前走了好几步。许恒知道,这是许志威再等待诸将的意见,但这一次诸将却保持了出奇的默契,这倒不是他们一下子都成为了孬货拿不出主意了,而是因为安仕黎的那句“将军兄长若得知将军白白舍弃不战而胜之机而将部曲消耗于此,必是仰天长笑”。 宣国的传统便是王室掌军,当今宣国军队除了边防军以外,一部分掌握在宣王许银本人手中,一部分掌握在世子许志才手中,还有一部分则掌握在二王子许志威手中。尤其是许志威,靠着屡建战功在宣国军方声名赫赫。许志威本人包括他帐中诸将都知道,许志威是要争夺储君大位的。争储之战,名分固然重要,但更加重要的,依然是手里拥有的兵马,这才是真正的硬实力,也是许志威和他哥哥许志才叫板的最关键资本。诸将和许志威关系深厚,对于真世子许志才反而不甚了了,当然更希望许志威得位,那么私下保存实力,自然是当务之急,只不过这不宜拿上台面。正因如此,尽管底下诸将对于昭军投降的怀疑更占上风,但没人提出异议,为避免落人口实,也没人明确支持。 被怒火冲昏头脑的许贲是个例外,顾不上更深一层的计较,他站出来高声叫道 “元帅三思!此必定是昭人之诡计,望元帅万勿答应,末将愿亲自领兵为元帅攻克丰平。” 许志威不置可否,他面色凝重,给了许贲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诡异的气氛,令许贲彻底不敢说话了。 这下子,信号再明显不过了,切身的利益考量压过了单纯的对当前作战形式的判断,影响并决定了许志威的决断。从安仕黎挑明许志威和许志才的矛盾时,许志威就已经下定了决断,哪怕冒着风险,他也要尽最大可能保存自己的实力。而之后对安仕黎的试探以及沉默不语等待诸将的反应,都只不过是让自己的姿态好看些,让这个“上不得台面”的想法说得过去些。 许志威发出了明确的信号,要是诸将还是傻愣着,不给主帅台阶下,那就太不识时务了。诸将异口同声,默契地把许贲当成了空气,赞成许志威接受安仕黎的条件,有的甚至一脸正气,大有许志威不同意就一头叩死在大营里的架势。 许志威面上表露出无奈,宣布答应了安仕黎的投降条件。只不过在一众赞成的人当中,没有许恒。 要说许恒心底里是认同昭军的投降的,既是为了减免士卒伤亡,令他欣赏的安仕黎也成为了不小的因素。甚至如果诸将提出反对,他也是要支持的,可诸将这奇异的默契,反而让他缄默了。 “将己身之利置于家国大业之先,岂是正道?唉!许恒啊许恒,你又能有何法?” 许恒在心底叹息一声。 见任务完成,安仕黎明显也放松了不少,直到许志威接下来的一句话。 “既然丰平早晚是要投降的,你也就不用急着回去了,就留在我军中,待丰平归顺,放你归返不迟。” 即便再贪求保存实力,该有的防范还是必不可少的,许志威还不至于彻底的利令智昏。安仕黎的脸上倏地一沉,马上又恢复正常道 “安某还要回去复命,恕难久留。” “复命有多麻烦?这样,我放一个昭人俘虏回去,替你复命,至于你就先留在我军中。怎么?难不成你是心生畏惧了?” 许志威戏谑地看了安仕黎一眼。安仕黎顿了片刻,微笑地答复道 “既然有人能帮安某复命,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正好让安某也尝腻了丰平的苦菜,可以品味一番宣军的炖肉了。安某便听凭将军了,还请让安某见一面所放俘虏,将复命事宜交代给他。” 许志威挥了挥手,让许恒带安仕黎完成这些事。许恒走到安仕黎的身旁,向他恭敬地道了一声“请”,安仕黎便跟着许恒退出了营帐。 “这下便万事大吉了。” 许志威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对许志威而言,还有什么诱惑比得上国主大位?每次清点部曲的伤亡,无不是令他肉疼不已,而今可以节省部曲,保存更多的实力,兵不血刃拿下丰平城,他当然是欣喜若狂了。这意味着他拥有了更多的筹码来对抗他的那位羸弱不堪的哥哥了。假如先前他还做不到排除疑虑,那么安仕黎坦然接受了留在宣军大营内的要求则是完全让他放宽了心。这小子敢耍诈,他有的是办法让这小子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除非——除非他能插上翅膀,从守备森严的宣军大营之中飞出去,但这怎么可能呢? 一切已然尽在掌握中。 第四章:许恒 宣军马厩旁的一间简陋棚子里,静静躺了两个昭国兵,雪白的沉默将这里本就所剩无几的生气压抑至缝隙,而血红的惨淡则在无形中涂抹着所有。 那个少了一条腿的独眼昭兵伤势最严重,严寒与饥饿交缠,他已经行将就木了。另外一个大胡子昭兵的精神面貌好了太多,他昂起头颅,抬眼望向陋棚外的茫茫天空。 这个大胡子昭兵名叫卫广,而那个独眼昭兵没有名字,或许应该说原来是有的,可是却因为不常使用而等同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绰号。凡是认识这名昭兵的,因他瞎了一只眼,都管他叫李瞎子。卫广和李瞎子都是丰平城的精锐骑手,跟随了石建之袭击宣军营的行动,但在撤退途中,卫广被流失射落了马,李瞎子回马要支援,让宣军骑兵一刀砍倒,两个人就这么成为了这次行动中昭军一方唯二的俘虏。 许志威关押了这两个人,打算拿他们把被昭军俘虏的许贲给交换回来,可石建之态度强硬,相比起两个士兵的性命,他更在乎全城之稳固,逼迫许志威交出大量药材并停战三天才交还许贲。至于这两个人干脆被许志威留在这给牲口搭建的棚子自生自灭,许恒有时还会来查看一番二人,免得他们死了。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休养,原本伤势最严重的卫广慢慢痊愈了,倘若他不是每天饿着肚子,现在早就是生龙活虎了。而挨了一刀的李瞎子就不幸多了,砍中他大腿的那一刀所留下的伤势很快恶化,再加上冻伤,他的伤势到了不截肢就不能活命的地步。断腿后,死神的脚步依旧不曾放缓,卫广和李瞎子都知道,李瞎子时日无多。 苍茫的天空明明纹丝不动地处在那,卫广总隐隐觉得它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瞎子,我有个感觉,咱们可能今天就能出去了。” 李瞎子什么也没说,双目继续紧闭,但鼻孔还能看见有气息进出。卫广拿胳膊肘顶了顶李瞎子,说道 “你小子,等咱逃出去,你可得记得把欠我的赌债换上。” 李瞎子终于有了反应,呼吸更加急促,两只眼睛也勉力睁开一条缝。 “赌鬼,还惦记那点赌债,怎么不惦记着老子杀回来救你?” “你这厮!”卫广坐了起来,瞪着李瞎子说道“谁救谁更多?当年从燕南退下来,老子为了救你这狗日的吃了燕国蛮子一刀,还吃了宣国狗一箭,把你这狗日的这条烂命抵给老子都不为过,你还想怎样?老子可不跟你东拉西扯,那笔欠老子的赌债,你小子一文钱都别想少。” 李瞎子再一次沉默了,卫广也跟着沉默,只是他的眼眶不知不觉地就红了。久晌,李瞎子再次开了口。 “别…别忘了。” 卫广愣在了,他非常清楚李瞎子指的是什么,他的情绪格外激动,连忙冲李瞎子说道 “不算数了!统统不算数了!你小子欠老子那么多,还想要老子把你送回老家?鸟!老子都十几年没回去了,你小子给老子挺住,把欠老子的债结清了,我看看我有没有空闲送你这瘸子一趟。” 李瞎子说不出话了,他只是用最后的力气仅仅抓住了卫广的手臂。卫广没有把那双通红的眼睛对向李瞎子,但他能感受到李瞎子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正渐渐变得冰冷。 “你听见没有?” 卫广喊道,但没有任何回应。 “别装聋作哑,你指望老子像个娘们一样心慈手软?” 粗哑的声音已经能听见些哽咽,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就像卫广是独自在一处封闭狭窄的空间自言自语似的。 “你要是敢欠老子一屁股债后拍拍屁股走人,老子到哪都看不起你!” 抓住卫广的那只手松开了。卫广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心里装满了茫然,仰头望着那破漏的棚顶。透过破洞望向天空,卫广总觉得这分明是纹丝不动的天空越来越遥远了。 他抓起一把带着雪的茅草敷在了脸上,等他松开手时,满张脸便都成了通红。 “操他妈的。” 卫广低头骂了一声。但当他听到棚子外似乎传来动静时,他又一次警惕地抬起了头,并握紧了他磨尖的一块小石子。 两个宣国守卫开道,进入棚内的是许恒还有安仕黎。许恒看到已经毫无生气的李瞎子时,眉头微微一挑,问道 “他死了?” “这都多谢贵军的款待。” 卫广那粗犷的面容挂着森然的笑意。许恒听到卫广的讽刺,仅仅是轻轻一声叹息,随即领着安仕黎对卫广说道 “这位是丰平派来的使者,他将要暂时留在宣军营中,放你出去,是要代替他回丰平复命。” 卫广惊讶地将目光转移到了安仕黎身上。 “真是稀奇,你们宣国扣完使者,还要再放个人回去?” 安仕黎在许恒说话之前先一步走到卫广身前,并向他躬身行了一礼。 “此事事关重大,烦请阁下不要莽躁,阁下归返后,只需告诉石将军,宣军已经接受了条件,其余的,阁下不宜多问。” 卫广谨慎地注视着安仕黎,丝毫没有为自己即将重获自由而感到喜悦。他嗤笑一声,直视安仕黎道 “叫老子说老子就说?你们拿什么和老子保证,这不是你们的计策?” 安仕黎神情肃然,解释道 “是非计策,你不知,石将军也不知?” 卫广闻言思索了一番,这才从地上坐了起来,他看向许恒并说道 “我要把他也带出去。”卫广指着死去的李瞎子。 “即便他不死,你也是可以带他离去的。我交给你一卷席子,你带他走吧!” 卫广长舒了一口气,并对许恒抱拳道 “多谢你了。” 在临行前,卫广又看了安仕黎一眼,他发现安仕黎神情坦然,毫无异样,但偏偏是这份坦然,令卫广察觉出了异样,无他,亲自体验过俘虏生活的卫广很清楚被扣留敌营意味着什么,那种朝不保夕甚至随时会身首异处的滋味决然谈不上什么好受的滋味。这种情况下能神情自若甚至表现得毫无异常,本来就是最大的异常。再者,丰平守军的面孔都是卫广的熟面孔,可他唯独不记得丰平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号人。卫广走到安仕黎身旁说道 “不知何时可以再和先生相见?” “见与不见,见不见得到,不都得看天吗?” 安仕黎面向卫广,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个笑容令卫广愣了好一阵,因为他总感到这份笑容中隐藏着一抹难言的苦涩。 卫广答道 “天算老几?何必看他?指望得了天,许多死了的人就不会死了。小子,要靠也得靠自己,不要管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事在人为。” 卫广说完便带上李瞎子的遗骸离去,这一次换安仕黎愣在原地了。 许恒吩咐人马遣送完卫广,走到安仕黎身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还请先生随许某来吧!” 安仕黎回过神来,跟随许恒前进。从初见到现在,安仕黎都不知道许恒的身份,可从此人的仪态和处事方式,安仕黎断定许恒必定是颇有身份之人,至少在宣军中有着不小的地位。一边走,安仕黎随口问道 “阁下身居高位而能宽仁容物,安某佩服。” “嗯?”许恒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安仕黎,“何以见得许某是身居高位?” “单凭一个‘许’字还不够?”安仕黎淡淡一笑,“贵国重王室,轻外门,凡是贵国高官,有几人不是许姓?”安仕黎说完,犹豫片刻,再补充了一句。“贵国之王室高贵而崇礼,正如阁下。” 面对安仕黎的恭维,许恒反倒是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是啊,单凭一个‘许’字,即便我许恒无尺寸之功,依旧可以身居高位,反倒是外姓之大贤,却错失了机遇。任人唯亲而不唯贤,可叹!” 安仕黎的眉头微微一挑,随即又说道 “阁下莫忧,许氏一门英才频出,此天下皆知,像是贵国两位王子,皆以贤明称于天下。” 许恒不再说话了,看似是选择沉默,但只从那对被压弯的眉毛中,安仕黎读取的讯息太多太多了,多到足以安仕黎打好一副算盘了。 安仕黎跟着许恒朝宣军营深处走去,一边走着,安仕黎一边打量起了宣军营内的模样,两只如炬的眼眸将军营中的排列方阵、军士面貌统统烙印进了双眼之中。许恒注意到了安仕黎正观察着宣军大营观察得出神,正准备说些什么,安仕黎先一步发出了感慨。 “宣军实乃天下之骁锐也!宣军大营排列整齐,组织严密,宣军军士亦是人皆可战,勇不可当,昭军之败,理固宜然。” 听到安仕黎大加赞叹起宣军,许恒难掩心中自豪,但还是以谦虚的口吻开始了互相恭维。 “丰平守军亦是骁勇善战,困守孤城而能死战百天,此我军所不能为。若他日能得诸君之助力,我大宣如虎添翼。” “不远矣!”安仕黎脱口而出,“再过几日,双方之苦战便能告终了。但若宣军仍然心怀仇恨,欲报复我军,还望您能阻拦。” “那是必然!”许恒冷哼一声道“我大宣王室,向来重诺守义。出尔反尔之人,天地神人共诛之!更遑论结战而杀俘,本就天理不容。我宣军既然答应受降,自然不会再行报复,倘有何人敢背信弃义,我许恒必拔剑斩之!” 安仕黎惊讶地看向许恒,而许恒也别有一番用意地注视了一眼安仕黎。安仕黎明白许恒这番话不仅有安抚之意,也有警告之意,背信弃义的人该死,说的可不仅仅是宣军,更是许恒眼前的安仕黎以及安仕黎所代表的丰平昭军。内心的忐忑维持了不到半息,安仕黎恭恭敬敬地向许恒深深一躬。 “阁下高义!安某佩服!” 行走许久,许恒带领安仕黎抵达一处营帐前。 “接下来几天,先生就暂且居住在此。许某会给先生配备几名仆役,倘若先生有何需要,可以告诉仆役然后转告给许某,许某会尽己所能。” 安仕黎走入营帐观察一番,其中的物件相当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以及一张木桌,除此之外,倒也算宽敞,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营帐原本是双开门,有两个入口可供进出,但其中一个入口现在已经被死死封住了,安仕黎要进出,只用走那一个入口,守卫要监守,也只用监守那一个入口。安仕黎点了点头,转头对许恒说道 “多谢阁下!其余物件安某别无所求,能给安某一块火盆、几卷书籍,安某也就心满意足了。” 许恒听后颇为喜悦地笑了笑,调侃道 “即便身处险境也不忘读书,先生真可谓有圣贤之风。” “您取笑了,安某到此又无一二熟识,也无其它可做,自然只有读书而已。” “那好,许某便把我帐中的《高王本纪》以及《许公兵法》借给先生,先生可感兴趣?” “怎无兴趣?”安仕黎兴致盎然,“宣高王一代豪杰,安某深为钦佩,我大昭忌其为敌手而禁绝其书籍,安某引以为恨,有幸读到这些书籍,安某感激不尽。” 许恒颔首。 “好,那么先生就暂且住下吧。” 安仕黎留在营帐中,许恒离开后很快召集了几名负责照顾安仕黎的军奴,当然,名为照顾,实际上更多的是监视。几名军奴畏畏缩缩地聆听着许恒的指示。 “……除了照顾好他的起居,将他严密地监视好是尔等更为重要的职责,倘若其有异样,甚至有逃跑的迹象,即刻汇报。但凡有一点差池,尔等皆难逃一死!” 面对这些个军奴,许恒收起了先前如我们所看到的那般和气,神情冷酷而决绝。他是坐在这些个军奴面前发号施令的,但那些个人高马大的军奴分明个个都矮了他一头,甚至恨不得把身体压缩到地缝之中接受许恒的命令。许恒一抬手,其中一个军奴仿佛是条件反射似的,几乎在同时去端一旁的茶壶,但被许恒又挥了挥手给打断。那军奴忐忐忑忑地缩回身子,许恒犹豫半晌又交代道 “另外,除了不要让他逃走外,也不要让别的宣军将领来找茬。给他的营帐是秘密布置的,除了元帅,许多大将也不知晓,如果有人来找麻烦,立即找我汇报。好,就是这些了,你们去吧。” 军奴纷纷退下,许恒自己端起茶壶,往瓷杯中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热茶,轻轻抿了两口。等他把瓷杯放回原位时,他的手显而易见地轻轻颤抖。无他,他心里也一点不安宁。没错,他不是什么战争疯子,不想延续战斗让更多的宣国自当血洒疆场,可这并不意味他会像许志威等人一样利令智昏。丰平投降,虽然说得很合情合理,可就是太顺利了,顺利到许恒完全不敢轻易相信。对安仕黎的牢牢监控,则是他为宣军上的一道保险,如果从安仕黎这里探知了丰平的投降是计策,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他虽怀疑着昭军的投降,心中却期盼着这是真实的。这主要还是因为他对安仕黎这个年轻人的欣赏,就目前许恒看到的而言,安仕黎具有一名年轻人应该具有的一切美好品质,不能让他为宣军所用的话,将是许恒莫大的遗憾。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许恒悄然一声叹息。 往后几日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之下,是许恒对安仕黎的严防死守。除了让军奴监管好安仕黎的动向,杜绝他逃跑的可能外,许恒甚至还让军奴监听安仕黎说过的话,把他的一言一行统统记录下来报告给许恒。但每一次都是毫无例外,安仕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就像他不是来宣军做人质的,而是来做客的一样。许恒的心中五味杂陈,既为安仕黎没有露出破绽而喜悦,又为自己没能查到破绽而忧虑。他活像一个被吊在悬崖上的人,上又不敢上,下又不敢下,就这么令人啼笑皆非地卡在中间。 在监视安仕黎表现出异常的情况下,许恒的确是一无所获,可在别的方面,许恒还真的了解到些东西。 首先,安仕黎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分别只剩下了一半,只是先前在和许恒的交流中刻意遮掩了右手,这才没有被许恒察觉到。其次,安仕黎的肩上有着不轻的贯穿伤,明显是箭矢造成的,但这伤提前经过处理,已经不致命了。最后,也是最引起许恒关注的,是安仕黎居住在宣军营后基本上没有别的动作,从早到晚,一门心思地翻看许恒给他的那几本书,读得日夜颠倒,几回连饭都顾不上吃。在安仕黎把那些书读完后并交还后,许恒又给了他几本杂书,并认认真真检查起被安仕黎读过的那些书。这一检查,许恒如获至宝。 许恒首先检查的是《高王本纪》,其中留下了不少安仕黎的批准,其中令许恒侧目的有这样一些话“高王立国,重王室,轻外姓,非许姓不得高任,非许姓不得厚禄,宣以此兴,亦以此亡”“古今圣王安民济世,立于不败之地,非其有超凡之能,在其能驭超凡之才,不知贤而不用,其国可忧,知贤而不用,其国可亡。”“欲得天下者当怀天下之心而得天下之力,若欲得天下而不以天下之心为心,不以天下之念为念,唯重其私门之得失荣辱,难矣!” 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字眼,像是一把接着一把锋利的箭矢射向许恒的内心。如果说先前,许恒对长久以来宣国所实施的王室本位政策抱有的是会令人才流失、官场人员才不配位的忧虑,即便会流失些贤才,但许氏自己就真的不会出贤才了吗?一二贤才的缺失,还会中断大宣的帝业不成?那么安仕黎笔下这句“欲得天下者当怀天下之心而得天下之力,若欲得天下而不以天下之心为心,不以天下之念为念,唯重其私门之得失荣辱,难矣!”则是血淋淋地昭示给了许恒,倘若宣国依旧只重其一家一姓,与天下相隔绝,那么所谓的争夺天下,到头来也只会是黄粱一梦。这已经不是得失几个人才的问题,这关乎的是宣国能否得到天下之人心、能否成就天下之大业了。 一旦生死攸关的问题被彻彻底底暴露在许恒眼前,许恒就彻底坐立难安了。仆役端上来的美味佳肴,不觉得可口了;铺上厚棉的床榻,不觉得松软了;即便是呛喉的烈酒,也分明是平淡如白水了。 一天到晚,许恒能坚持做下去的就是把安仕黎那刺眼无比的批注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读下去。他束手无策了,他黔驴技穷了,他像一团烂泥般瘫在了地面上…… 许恒猛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爬了起来,他想到了一个最好的办法,那就是前去拜访这些批注的作者,安仕黎。事关国家前途、宗室存亡,许恒本来是丝毫没有求助于外人的想法,许家人自家闹了灾殃,怎么好意思求助别家人?这是许姓王族根深蒂固的观念,即便是现在的许恒,依旧没能彻底摆脱其影响。不到抓破脑袋也想不出对策的时候,许恒不会去求助外人的。但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许恒没有办法,或者说以他目前的地位毫无办法,又应该说即便是位高权重如宣王许银,也是难有办法。无他,断人财路,其人焉能不断你生路?许姓王族早就垄断了如今大宣的方方面面,现在要叫这些既得利益者把已经吃到肚子里的利益吐出来,这些手里捏着刀子的人怎么不会跟你玩命? 许恒以自己的头脑思考,结果就是越思考,越绝望——不改革,大宣将来要完蛋,改革,大宣立马完蛋。想来想去,许恒得到的结果就是大宣迟早要完蛋,则不啻于一记重拳,把许恒打得晕头转向。 现在的许恒就像是一个行将溺死的人,拼了命地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以防止自己会沉没。安仕黎,是许恒现在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洁净的弯月高悬苍穹,无垠黑夜所有的光亮都在万籁俱寂之际汇聚到了这一弯无暇的月亮之上,令她看起来是那么神圣、那么纯洁……分明是一只洁白的小舟,踏着漆黑诡秘的海面,驶向光明蔚蓝的未来。仿佛是一位慈爱的女神,举着闪亮的火把,为迷失于黑暗之人指引着前路的方向。 披上柔和的月光,再裹上一件毛绒的大袄,许恒大步迈向安仕黎的营帐。三步并作两步地行走,许恒心中还在祈祷着安仕黎可不要已经睡着了,那他可就只能等到明天了,但现在的他已经是一息功夫也不愿意再等,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恨不得能一个箭步冲到安仕黎的身前,询问他到底有无方略解决宣国的困局。 至于什么关于丰平诈降之类的疑虑,已然让许恒抛到九霄云外了。许恒仅存的念头就是找到安仕黎,要是他已经就寝,那么许恒就摇醒他;要是他闭口不言,许恒揍也要揍到他开口! 第五章:尊嘉 许恒已经可以望见安仕黎的营帐,同时,安仕黎营外负责看管的两名军奴也悚然一惊,遥向许恒抱着拳头深深一躬。许恒丝毫没有理会两人,不过准确点来说,军奴对于许恒这种地位的人来说,压根也谈不上人。两名军奴就这么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没有许恒的命令,他们是一动不敢动的。许恒走近营帐,隐隐看见了从门缝漏出的烛光,他先是一喜,猛然伸向帐门的手倏地缓了下来,思索片刻,许恒决定还是不要太着急。 蹑手蹑脚地迈进帐内,许恒看见了正在书桌前看书的安仕黎。安仕黎脚边的火盆应该早就熄灭了,他桌上的三只蜡烛现在只剩下一小半支还有一点火苗在摇曳,其余两支蜡烛已经成了涂在桌面的两摊蜡油。安仕黎貌似一点也没受到影响,专心致志地提笔在纸张上做着批注。由于安仕黎用的是仅存完整的左手,他写字写的异常吃力,吃力到一旁观看的许恒恨不得上前去帮他写。 可不知怎的,许恒终究没有上前,安仕黎那专注的模样让许恒着了迷,就像一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花一般。许恒选择侍立一旁静静等候着。 眼看着安仕黎桌上那唯一一根蜡烛也快烧完了,许恒取来一根新蜡烛,亲自点燃,并小心翼翼放到安仕黎的桌子上。 “许兄?” 安仕黎惊讶地看向许恒,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叫令许恒有些措手不及,他整洁的脸颊微微一红,说道 “先生还不曾就寝呢?” “书读正酣,竟不知疲倦。”安仕黎尴尬地笑了笑。 安仕黎静静地看向许恒,似乎正是在等着对方开口,但好一会儿,许恒什么话也没有说,两只眼睛左瞄右瞟,唯独不敢对着安仕黎,他的脸庞也越来越红,几乎就是一颗熟透的苹果。见此情形,安仕黎不免一笑。 “许兄可是遇到何等难题?许兄待安某不薄,对安某多有照拂,安某敢不效犬马之劳?许兄但言无妨,安某若能帮上一二,也算是回报了许兄厚待之恩。” 许恒眼睛一亮,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安仕黎的两只手,好像是生怕他从眼前溜走了一般。见到许恒这般殷切,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安仕黎再也不好意思坐着,他赶忙站起身,不料许恒却按住了他。 “先生坐!先生勿起。” 安仕黎震惊地被许恒按住阻止起身,随后他又眼睁睁看着身为堂堂宣国王室的许恒亲自动手,把熄灭已久的火盆又点燃了。火光闪亮,但许恒眼中的光芒更加闪亮。也许是觉得居高临下地谈话太不礼貌,许恒端了一把椅子,隔着火盆坐在安仕黎的对面。一切就绪,许恒轻咳两声,压低声音吟诵道 “‘高王立国,重王室,轻外姓,非许姓不得高任,非许姓不得厚禄,宣以此兴,亦以此亡。’” 安仕黎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仅仅是一瞬,这抹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并被安仕黎脸上的疑惑取代。许恒没有理会,继续他的吟诵。 “‘古今圣王安民济世,立于不败之地,非其有超凡之能,在其能驭超凡之才,不知贤而不用,其国可忧,知贤而不用,其国可亡。’” 安仕黎饶有兴致地看着许恒,紧接着,许恒吟诵出了最后一句。 “‘欲得天下者当怀天下之心而得天下之力,若欲得天下而不以天下之心为心,不以天下之念为念,唯重其私门之得失荣辱,难矣!’” 念完这些话,许恒满头大汗,紧张地注视着安仕黎,但安仕黎却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好像是卸下了一块背在背上的大石头。安仕黎谦和一笑,随口说道 “此安某痴妄之言,万望许兄不要当真。” 许恒焦急地前探身子。 “先生何其过谦?先生之语,真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许恒虽知晓我宣制之弊端,但无先生之言,许恒只怕依旧以为此类弊端终无妨大计,而忽其中存亡之命脉。许恒鲁钝,经先生点拨而略有参悟,然日夜思虑,终无脱困之法。先生明慧,轻易而知我宣制之大患,望先生能教授许恒破解之法,许恒永世不忘先生之大恩!” 许恒的双眼紧紧盯着安仕黎,简直要把安仕黎的脸颊盯穿一个洞了。安仕黎了然一笑,胸有成竹一般问许恒道 “安某略有拙见,只是……愿闻许兄是如何思虑。” “唉!”许恒沉重一声叹息,道“起初,许某以为是自己位卑权轻,难有作为,后又思虑到,即便是宣王,恐怕也难大有作为。无他,我大宣之弊,由来已久,许氏王族早已霸占大宣之各处,其兵强而马壮,地广而粟多,欲以一纸政令而废其权位,其岂会不殊死一搏,使社稷玉石俱焚?倘若宣国偏安一隅,自然无妨,然如今已是大宣大出天下之日,旧法不更,旧制不除,我大宣命途多舛!先生若能提供破解之法,为我许恒之恩人,为我大宣之恩人,望先生赐教。” 安仕黎没有说话,他把桌子上的几摞纸拿了起来,并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火盆中,火苗腾地一下冲起,侵蚀着纸张,安仕黎再用铁钳伸进火盆,把抱团的纸张挑开,薄薄的纸张一旦摊开,便以飞快的速度被燃烧殆尽。 “其聚可畏,其散可欺。”安仕黎自信一笑。 “先生是教我,要化整为零,逐一击破?”许恒不解地望着安仕黎。 “不知许兄为何独见宣国王室之强大,而未见宣国庶民之可畏?” 许恒难以置信地瞪着安仕黎。什么?庶民的力量?区区一帮目不识丁、手不开弓,胆怯而卑贱的庶民,能起到什么力量?许恒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安仕黎讲错了。见许恒一脸不可置信,安仕黎摇了摇头。 “看来许兄虽然熟背了安某的句子,但未能尽通其意。正所谓得天下者当得天下之心而得天下之力,天下何其之广大,许兄奈何唯见其中之翘楚,而不见芸芸之众生?需知昭祖起于田亩,燕公举于行伍,其余功名盖世而出身卑贱者,亦不可胜计。宣国王室虽强,其粮从何来?钱从何来?兵从何来?答曰;取于庶民、纳于庶民、征于庶民,王族之有民,譬如水之有舟,试问旱地行舟,孰能为也?” 安仕黎轻蔑一笑,而许恒已经听得入迷了。 “贵国之王室可为其权位而鱼死网破,焉知贵国之庶民不能为其存续而破釜沉舟?欲废王室而唯念王室,欲得天下而不知天下之所谓,许兄谬哉!” 安仕黎悠然说完,许恒惭愧地底下头,态度更加的谦卑,此时他完全对安仕黎心悦诚服,并再次向安仕黎请教道 “先生所言甚是,许某知错!但……如何得庶民之力,还请先生教我!” 面对许恒如此诚恳地询问,安仕黎却选择了笑而不答,并且反问道 “许兄以为,将来孰可继宣王。” 许恒又愣住了,明明上一秒还在讨论怎么得到庶民之力,怎么下一秒就跑到八竿子打不着的继承人问题了,对这个问题许恒想都不用想就能给出答案,可他并未回答。他很是焦急地说道 “二者相去甚远,有何干系?望先生切莫搪塞,教我……” “怎无干系?”安仕黎的眼里是洞穿一切的光辉,“试问谋略虽精妙,然无人用之,与废纸何异?今宣王已老,纵有长策,亦需新宣王图之。” 许恒恍然大悟,忙为自己的莽撞而道歉,回答了安仕黎的问题。 “新宣王非二王子志威莫属,且不说宣王宠爱二王子尤甚,二王子骁勇善战,屡建战功,军中众将无不钦服。而世子而孱弱多病,懦弱无能,纵侥幸为王,众心难附。更有甚者,世子疏于王室而亲外臣,王室如何见容?” 安仕黎又一次摇了摇头,道 “非也,听君之言,安某以为世子或许将是宣国完成改弦更张的英主。” 许恒先是闻言一愣,接着自己也领悟到了一二——恰巧是因为许志威勇烈而服众,许志才文弱而亲外,许志威成为宣王的基本盘一定会是积极拥护他上位的以将领为代表的许姓王族,至于许志才,他想要继位宣王,那他的基本盘就只剩下了结合非许姓王族的外人,也就是庶民,而这,不就正好与宣国改革之路相同吗?好不容易的希望火炬,很快又在许恒心中熄灭了。无他,因为他对许志才能够上位太不抱希望了,即便许志才可以通过结好提拔外人积攒力量,但宣国里拳头最大的,仍然是王室,许志才根本难以敌过许志威,宣国改革的小小火苗刚一燃起就要熄灭。 看到许恒的颓丧,安仕黎微笑着出言安慰。 “许兄切莫太过悲观,安某倒是以为,贵国世子大有可为。” 许恒激动地看向眼前这个带给他一次又一次希望的人,连忙道 “先生教我!” “君不见我大昭乎?” “大昭?” “是也,先帝在时,其二子正如宣王之二子,当时的太子也即今上庸碌无为,而二皇子也即信王则是英勇善战,得先帝之宠爱。先帝一崩,信王尚在外领兵征战,今上一纸诏令便夺了信王之兵权,轻而易举地召信王回京软禁。贵国二王子虽然看似势大,但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老宣王有何不测,世子若未被废,即刻便可继位,并以老宣王之命废黜二王子。二王子虽有精兵强将襄助,然名不正言不顺,孰敢助其为逆?孤掌难鸣,唯有束手就擒。” 许恒差一点就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费力压制,才没在安仕黎面前失态。安仕黎的分析结合事实,并有现成案例可依,不可谓不令许恒大为振奋,他仿佛已经可以看到许志才继位加冕,带着宣国改弦更张,走向国富民强、一统天下的不世伟业。 但许恒也知道,不能因为安仕黎给了他一个乐观的预测便失去了忧患之心,一心一意躺在榻上等待宣国的复兴,再美好的前景,没有勤劳肯干的人们的奋斗,统统只是幻梦。许恒厘清了方向,看清了道路。虽然他不是那样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找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道路并为之驱驰的人,但一旦他了解了自己走的正是一条美满的康庄大道,他就会爆发出无穷无尽的热情和勇气,任劳任怨地为之而拼搏奋斗。 大宣的致盛伟业之中,我许恒又可以做些什么呢?斗志昂扬的许恒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等他再次把目光转移至安仕黎身上,许恒发现,目标这不是很明显吗?曾经的许恒感叹、无奈,是因为他发现宣国的贤才正在枯竭,其中最为主要的表现,是宣国再也找不到一个谋划全局、规划路线的战略型人才,这也使得宣国没能有一种长期维持、行之有效的大战略。长久以来,宣国的行动谈不上纲领,东山有利可图,便奔往东山,西坡有利可图,那就再跑去西坡……不知不觉间,国家的命运已经从人的手中溜到天的手中了。这种急于眼前利益的方式虽然也能给宣国带来不少好处,可太过随机了,眼睛一旦紧盯着面前的利益,就极有可能忽视不远处的陷阱。跌跌撞撞的宣国,难保没有在阴沟里翻船的一天。 如今的宣王许银虽然靠着其阅历和雄才伟略,形成了事实上的战略,也即让凝、燕两国维持不战不和,令身处第三方的宣国能够在三国之中占据主导地位,并结合三国之力打垮大昭。但是,这是一名杰出的雕塑师在独自雕塑而非一支雕塑队伍的齐心协力,且这名雕塑师已经垂垂老矣,不要说战略的延续性,连战略的稳定性也维持不了,天知道会不会因为老宣王的一时兴起或者某一重要人物的冲动,宣国苦心经营的优势局面就毁于一旦。宣国的战略构建即将后继无人,没人能把这半成品的雕塑给雕刻完成了。 就在这时,如同是上天庇佑一般,安仕黎被送到了许恒的面前,安仕黎清晰的头脑与惊人的远见,以及那比老宣王都要深入的观察和宏大的构建,这几乎是摆明了告诉许恒,安仕黎就是宣国所急需的战略人才。许恒不能把这样的大才留住,让他为大宣所用,那他许恒真真切切是国家的罪人。 许恒已经丝毫不怀疑安仕黎是来诈降的了,开什么玩笑?前来诈降顺带还附赠一套指引大宣富强的方略?什么逆天才能搞出这样的花样? 许恒知道,要留在眼前这个大才。他想到的第一个方法是画大饼。 “先生。”许恒说道“先生可有意来我宣国为官?以先生之才,乃王佐之才,若仕我大宣,必能得高官厚禄、封妻荫子,望先生相助!” 安仕黎闻言一愣,他没有很快的给出答案,那紧皱的眉头显然昭示出了他内心的纠结与犹豫。许恒紧张的等着答案,心里已经做好了继续加码的打算。安仕黎向许恒一拱手道 “蒙许兄看重,如若不弃,安某愿效犬马之劳!” “先生!” 许恒哽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并走向安仕黎,等他走到安仕黎身边时,许恒已经是泪眼婆娑了。他情难自已地牢牢抓住安仕黎的双手,泪水不知不觉就顺着脸颊淌到地面上。安仕黎见状吃惊不已,急忙安抚起许恒。 “许兄这是何故?万勿太过激动!” “我许恒忝为王族,数十年来尸位素餐、碌碌无为,今日能为国举贤,我许恒安能不欣然而涕下?先生再受我一拜!” 说罢,许恒又要弯下身躯向安仕黎躬身行礼,被安仕黎急忙阻拦下来。 “许兄折煞安某!想我安仕黎漂泊流浪,怀才不遇,今日却能得许兄看重,感激涕零者,当是安某也,许兄万勿再行大礼,安某受之有愧!” 一番谦让推辞,二人终于是冷静下来,安仕黎特意向许恒交代了一句。 “许兄切记,今夜安某与许兄所言,万勿与外人道哉,尤其是其中语及二王子之言,一旦泄与他人,安某恐有杀身之祸!” 许恒立马点头。 “先生放心,我许恒说到做到!必不为先生惹来祸端。” “好!”安仕黎颔首,大体算是安心了,“时辰已晚,许兄也早些就寝。” 许恒赶来的目的基本上都已经达成了,许恒向安仕黎道了晚安,接着他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安仕黎的营帐。在临走之际,许恒还特意叮嘱了看管安仕黎的军奴,让他们多为安仕黎准备一床棉被,并多拿些炭火和蜡烛来。 …… 隔日的军事会议,许恒略有些倦怠。 昨夜的畅谈,令许恒兴奋得几乎一夜无眠,且这一次的军事回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鲜的东西,许恒难保不疲倦。 许志威召开军事会议,商议的核心便是丰平投降后的进军方略。大昭的踏北防线是以终平为轴心,以丰平等三座前沿阵线组成的综合防线,踏北防线的缔造者林骁在构建这一防线想的就是以三座前沿阵线拖住敌军攻势,再让终平城的主力军马相机行事,守终平而不战于终平。但事实上,三城中的两城被轻易拿下,大昭踏北总督洪辽龟缩终平,毫无作为,林骁的心血,被可悲的后继者搅得粉碎。 许志威预计,丰平沦陷,宣军便可集中力量对付终平,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强攻终平,围三缺一,是许志威所采取的方略。这不仅是许志威为了减免伤亡做出的努力,更是归结于宣军难以为继的后勤。曾经的踏北平原是一片沃土,大昭的重要粮仓,宣军一南下,遍地可以抢到粮草,丝毫不用为粮草而担心,可随着昭人节节败退,踏北平原便被昭人要塞化,除非可以一举破城,宣军那种以战养战的模样是再也别想复刻了,这意味着宣军要南下,粮草必须从自家出。 此次宣军以十万之众南下,除了边军,全国可以征用的兵马几乎悉数在其中,粮草之消耗极其庞大。不久的开春,将是宣军所能承受的极限,不能在春耕前让大军返回屯垦,宣国的新年将是一场灾难。对此,许志威仍然是极其乐观。 “……丰平既克,我军修养亦足,以全军围攻终平,吾料洪辽鼠辈必不敢困守终平,俟那洪辽小儿见石建之等辈受缚于城下,岂不胆寒?我军围三缺一,洪辽必全军南渡以寻苟活,及其南渡,我军一面封锁终平,一面掩杀而上,纵然那洪辽小儿能侥幸脱逃,必令其军马折损殆尽。我军进驻终平,可大掠城中,终平富饶,我军之粮草可无忧矣!” 许志威神采飞扬地向众将描述了自己的作战计划,由于许志威本人殊为刚愎自用,且其亦有刚愎自用的资本,军事眼光和战术水平堪称杰出,除非有大的漏洞,诸将是没有人愿意触他的霉头的。于是和往常绝大多数一样,诸将一致赞成了许志威的方略,齐声高呼“二王子英明。”最后,许志威嘱咐众将休养生息的同时也不要让军马太过松懈,仗离打完还有些距离。 “许恒。”许志威突然一声呼叫,令许恒吃了一惊,他连忙称在,许志威便询问道“那个昭人使节,可有异样?” “禀元帅,经在下日夜监察,此人并无异常,料想石建之决然不敢欺瞒我军以自断生路,元帅大可放心。” 听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许志威欣慰地点了点头,蜡黄的脸颊浮现着春风掠过般的红润。但在许志威得意洋洋时,许恒不自觉地看向了许贲,许贲咬牙切齿,面露凶光,显然是对许恒的描述不以为意,在昭人手中遭受过的屈辱、积攒的仇恨已经压过了许贲的一切,如今不能手刃仇敌,许贲断然咽不下这口气。丰平到底是不是诈降,对许贲来说并未意义,许贲在心底已然认定,丰平,就是诈降,因为只有这样,他许贲才有机会报仇雪恨。 可要该怎么坐实呢?这是许贲面对的最大问题。许贲没有开口向许志威提意见,先前的吃瘪告诉了许贲此路不通,许志威与他恰恰是反面,出于保存自身实力,许志威已经认定了投降是真,除非证据确凿,他决然不会有所行动——那么该怎么得到确凿的证据? 许贲目露凶光。对啊!那个昭人使者不是还在宣军营中?逮住他,然后让他好好吃一番苦头,还怕不能让那小子屈打成招?哦不!什么屈打成招?分明是从实招来才对。 许贲狡黠一笑。办法有了,那还等什么呢?是时候为了伟大的大宣国赴汤蹈火了。 第六章:挣扎 安仕黎想过他很有可能会凄惨地死在丰平城外的荒郊野外,可当他如释重负地抵达丰平城上时,他如何也想不到等着自己的会是一只黑色的麻袋。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 安仕黎的嘴也被士兵用手堵上了,他像一块破布一样被士兵们提了起来,进行押送。由于眼前只剩下了一片黑暗,行动也完全受制于人,安仕黎怀着忐忑的内心思索着应对之策,同时也在周围士兵的窃窃私语之中寻找着线索。 “又是一个,你说这也是宣国人的细作吗?” “我看没跑,丰平城现在连蚊子也飞不进来,终平那边怎么可能往咱们这派信使?” “你看他的肩膀还插着箭呢,宣国人不至于这么狠吧?万一真的是援兵到了呢?” “说不清楚,但石将军都说过了会有援军的,咱们再咬咬牙,总能挺过去的。” 安仕黎默默地跟随行进,没过多久便感到自己进入了一间屋子内。 “将军,人带来了。” “嗯,你们都退下,我一个人审讯他。” 安仕黎被带到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仍然被死死捆住。接下来的几声脚步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沉寂,安仕黎猜测这间屋子内应该只剩下了自己和士兵们口中的“将军”。 随着头上的麻袋被揭开,安仕黎看见了自己面前身着戎装的中年人。在这间光线稀少的暗屋子里,那中年人锐利深邃的目光就仿佛是烛火一般,他的目光落到安仕黎的身上,竟让安仕黎隐隐有股灼烧之感。借助这房间微弱的光芒,安仕黎可以大致看清中年人的面容。那脸庞黝黑瘦削,就仿佛是一道峭壁,他的胡须浓密而富有层次,茂密却不失整洁,显示着他的威严和成熟。 安仕黎看到此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是英雄人物。安仕黎急忙用沙哑的声音为自己进行着申诉。 “我不是奸细!” 将军看向了安仕黎那血肉模糊的右肩,露出了一抹令安仕黎无比费解的笑容,道 “我也相信你不是奸细。” 安仕黎像块石雕一样愣在了原地。他的大脑还在运作着,那将军将一个酒壶递到了他的嘴边。 “辛苦了你,暖暖身子吧。” 将军微微俯下身子,动作缓慢地给早就干渴无比的安仕黎喂着水。安仕黎尝了尝,这水味道十分甘醇,水里还夹杂着米粒,是甜米酒无疑了,虚弱的他大口大口将之喝下肚子,不料还呛了一下。将军见他呛水了,就端好酒壶耐心等待他缓一缓,随后又将酒壶递到他的嘴边,但安仕黎却摇了摇头。 将军眼神复杂地打量着安仕黎,而安仕黎也抬起头望向了将军。 “您如何料定不会有援军?” 安仕黎谨慎地注视着将军。将军既然知道自己不是奸细,为何还要把自己给控制起来?安仕黎根据自己所送信件之内容,他认为这一切能说得通的理由就只有一个了——将军知道终平城那边没有也不会有派援军,就算派来信使,所能传达的无外乎“将士们继续坚守,日后必加官进爵”这种画大饼的话。这里的守军们苦苦坚守换来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空头许诺,而将军又不能让终平城没有派援军且始终对浴血奋战的将士予以敷衍的这一消息影响到士气,最好的办法就是以细作之名解决自己。安仕黎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安全。 将军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安仕黎,沧桑的面庞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洪辽那杂碎有胆子支援,会像只王八一样缩在终平?就算他派了,宣国人会让他如愿?无非是发来些兑现不了的东西忽悠我等继续坚守罢了……这般消息,如何不让将士心寒啊!这仗也就没法打了。我希望你可以保守好这个秘密。” 说完这些话时,将军注视安仕黎的眼中流露着惋惜,这是一份让安仕黎如坠冰窟的惋惜。安仕黎当然清楚这份惋惜是怎么一回事,死人才能保守好秘密,将军的意思显然就是要送自己上路啊。安仕黎如同被放在了火上炙烤着。 “援兵已经来了!” 安仕黎急切地向将军呼喊道,怎料下一秒,将军的佩剑就已经架住自己的脖颈。将军的眼里寒光森严,杀气凛然,他语气冰冷地向安仕黎说道 “若你是为了求生而诓骗于我,那我呢……就只好帮你体面一把了。” 锋利的剑刃轻轻抵在安仕黎脆弱的脖颈处,只需持剑者稍稍加重力气,安仕黎便会命丧当场。利剑的寒气顺着锋芒蔓延至安仕黎的全身,他的呼吸都几乎要被冻结住了。安仕黎用他那克服过无数艰难险阻的意志力压制住了喷涌的惊惧,全无血色的面颊绽放着从容不迫的笑意。 “援军,不就在你的面前吗?” “什么?”这回轮到将军疑惑不解地看向安仕黎了,将军嗤笑着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你还能施展什么仙术一掌拍死城外的数万宣军不成?听着,我没兴趣和你胡扯。” 安仕黎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笑容,他那富有魅力的双眼微微眯起,像一只寻觅到猎物的野狼故作漫不经心地盯着将军。他的声音虚弱却铿锵。 “能帮我把绳子解开吗?我的手腕麻了。” 将军警惕地注视着安仕黎,这名原先就像一块破布的年轻人,此时却像深渊一样叫他捉摸不透了,但无可否认的是,安仕黎那动人的自信正一点一点征服着他。两人的目光碰撞着,沉默维持了五六息的功夫。将军把剑从安仕黎的脖颈处移开,往下轻轻一划,紧缚安仕黎双手的麻绳便散落在了地面。 安仕黎活动活动有些酥麻的双手,也是在这时,将军注意到安仕黎的右手没了半截食指和半截中指,且断面还缠着带血的布条。安仕黎微笑地对将军说道 “多谢!” “废话少说,告诉我你能做什么。” 将军不耐烦地将剑柄捏在手中,等候着安仕黎的回复。安仕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郑重地看向将军,道 “我的方案,投降。” “什么?” 简短的两字顷刻就在将军的心头烧起熊熊大火,他怒不可遏地挥剑直指镇定得如魔鬼般的安仕黎。 “在下说的可不是真的投降,而是诈降。” “呵!”将军冷笑一声,“诈降?你把宣军都当傻子了不成?小子,你为了活命,还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将军的剑刃又一次像一条毒蛇般锁定了安仕黎,安仕黎的脸庞闪过窘迫,但他还是维持住了镇定。 “就算不成,于将军、于丰平守军又能有何损害?宣军要杀,徒杀安某一人。然若能成,便能为将军争取喘息之机,使丰平继续固守,将军又何故不让安某一试?” 将军那注视安仕黎的眼睛里,正散发着更加浓烈的兴趣。他把剑收回了剑鞘,并询问道 “你——不是洪辽的人吧?” 仕黎愣了片刻,旋即正色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与安某从属何人又有何干系?将军知安某乃我大昭之臣民足矣。” “你也配跟我谈国家?”将军突如其来的话语令安仕黎不知如何回答,这份默然很快便又被将军自己给打破,他笑着说道“别谈什么国家,你嘴上说得漂亮,你自己真的信?你们这些文人啊,尝到国家所予之恩泽才知道唱两句颂词,放下碗筷没多久,立马便要骂娘……呵!功、名、利、禄,岂有他哉?” 将军的话语可谓一点也不情面,将大义的外衣统统剥下,暴露出里面的那包裹肮脏污秽的利益纠葛,可实在不宜拿上台面来讲,换句话说,这可一点也不体面。安仕黎难以置信地看了将军一会儿,可既然话也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反而是自讨没趣,安仕黎迅速调整好了心态。 “安某自幼寒微。”安仕黎开了口,他决定袒露心迹,“安某虽自以为身负大才,奈何只凭门第卑微这一条,安某哪怕呕心沥血,依旧对那些出身显贵之人望尘莫及。安某曾入京参加会试,不幸遭遇落榜,在京羁旅,因路见不平而与地痞争执,遭其痛殴,断我二指!安某悲愤交加,欲告官惩办诸地痞流氓,奈何这些地痞又有权贵庇护,安某无可奈何。离京之前借酒浇愁,又为娼妓所辱!安某钱财散尽,无颜返回乡里,又闻北疆战事突起,安某为建功业,遂欲北上投军。途中安某听闻丰平城被围日久,又遇到一重伤而死的终平信使,得到了其身上送往丰平的密信。便想到了这条诈降计,私以为此计若成,丰平保全,安某功业就矣。安某亦知此行九死一生,然若能实现安某之志向,便是刀山火海,安某有何惧哉?安某寒微之人、卑贱之身,累累若丧家之犬,苟存人间,于世何补?安某不甘,不甘终我一生都要为高门贵姓踩于脚下,不甘心怀壮志然到头来终究有志难伸,不甘浩瀚之史书连我安仕黎之名也未曾留下。只要能有一丝机遇,哪怕只有一丝机遇,安某亦要为之殊死一搏,纵然粉身碎骨,虽憾无悔!” 将军惊讶地看着安仕黎,从安仕黎的眼中,将军可以感受到蓬勃的欲望,这种欲望可以说是近乎疯狂,疯狂到令人感到悚然。尽管是如此赤裸裸的欲望,却未必令人多么厌恶,极端的欲望分为两类,一类是已经拥有了足够的东西,却仍然想要继续拥有更多,另一类则是什么都没有,所以渴望到达了顶点。安仕黎就属于后者,他的欲望,透露着可悲,也透露着无奈。因此将军的眼中没有轻蔑,并表现出了相当的郑重,他说道 “那么,你就一点后路也不肯给自己留?” “后路?”安仕黎苦笑一声,“将军所指的后路指的是从此忍受这一无是处的现实?若安某永远不能按照期望的方式活着,安某虽生犹死,纵然气息未绝,亦不过是一副行走之骷髅。” “如果……”将军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安仕黎,“如果你一败涂地呢?拼死拼活,依旧没能得偿所愿,那你又该如何?那时的你,不会觉得今日之豪言壮语分外可笑?” 这一询问的确令安仕黎犹疑了片刻,可很快他便转为了爽朗之大笑。 “哈哈哈哈哈……安某怎会不明白?世间之事,败是寻常,成是异常,然畏惧失败而踌躇不前,终将一事无成。安某自知成功之希望微乎其微,但只要这一希望成真确能助安某如愿,安某何惜一命?安某愿以一切身家性命,搏上一搏!” “亡命之徒。” 将军面无表情地撇下一句。 将军悄然叹息一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坐下,他捡起火折子,拿它点燃一旁的蜡烛。光线微弱的屋子里,蜡烛释放着飘摇的火光,将军看向安仕黎,交代道 “你先去把肩上的伤治好,别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我们这有一个神医,治外伤很了得,你处理好伤口后,我派你为信使,向宣军诈降。到了宣军营面对许志威那帮人,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领了,亡命之徒光有运气也是不够的。但愿……你能成功吧!” 将军凄然一笑,两只炯炯的眼睛注视着那飘摇不止的火苗,那火苗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又好像还能燃烧长久的时间…… …… …… 安仕黎无数次地憎恶过自己,他憎恶过自己的无能,憎恶过自己的怯懦,憎恶过自己的弱小……但这一次,也是头一次,安仕黎憎恶着自己的卑劣。 从安仕黎记事起,他都遇到的人都是怎样对待他的?养父母虐待他,同乡人轻视他,出了乡里,前往京师,高门贵胄不屑于看他,地痞流氓殴打他,青楼里的娼妓也可以羞辱于他,离开京师,再前往丰平,石建之拿剑刃抵着他,许志威差点掐死他……许恒,是除了她以外,安仕黎遇到的唯一一个友善而诚恳地对待自己的人。 在许恒面前,安仕黎非但不是无数人眼中一文不值的卑贱之人,许恒以国士之礼待他,赞誉他是王佐之才,对他推心置腹、关怀备至。可安仕黎是怎么回报的呢?安仕黎从始至终都在欺骗许恒,因为这是安仕黎在绝境之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只有接近许恒,安仕黎才有机会逃脱宣军营、逃脱被许志威碎尸万段的命运。安仕黎无奈而又痛苦,但他又能怎么办?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在宣军手中,他还想要往上爬,想要走出一条生路,想要让曾经羞辱于他的人统统付出代价……可是,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什么?” 独坐榻上的安仕黎喃喃道。 许恒诚心诚意对待他的每一幕,都像是一把把刀子从安仕黎的心上割下一块肉。倘若许恒也和绝大多数的人那样对安仕黎冷眼相向,安仕黎也许还会好受些,但事实无可更改,安仕黎就是欺骗了许恒的真心、辜负了许恒的诚意,利用许恒对自己的敬重和信任当作自己逃出生天的筹码。安仕黎找不到办法面对自己了,他感到自己扭曲了。 曾经,安仕黎只是以为不断向上攀爬的过程意味着艰难和辛苦,但安仕黎已经习惯了吃苦了,再多的苦,安仕黎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坚韧顽强,就足以将之克服。安仕黎一直以为在渊底挣扎的人,要么是运气差,要么是不够坚韧。安仕黎相信,在运气足够的前提下,他是一定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坚刚不可夺其志得到自己渴望的一切。但现在安仕黎刻骨铭心的明白,自己想的终究是太简单了。 现在,安仕黎要计较的根本不是够不够走运、够不够坚韧的问题了,他现在要面对的,是自己的良心和原则。安仕黎所以为的良心是什么?善良的人值得被善良地对待,而卑鄙的人也应该被卑鄙地对待。尽可能得秉持善意,这世上的积攒的恶意足够多了,实在不应该再多挥洒一份恶意。安仕黎所信奉的原则,便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恩怨两清,绝无妥协。许恒是善良的人吗?对安仕黎来说当然是。许恒有恩于安仕黎吗?这当然也是一个无可争议的肯定。那么安仕黎要该怎么做? 投桃报李,将诈降的消息告诉许恒,让宣军立马采取措施,那么无疑是坑害了石建之还有几千坚守丰平的大昭将士,甚至于许志威一怒之下,把自己砍了也是毫不意外。是的,这个恩是安仕黎难以报答的恩情,其代价极有可能是自己的生命。继续维持谎言,利用许恒帮助自己逃走,这固然是对安仕黎最为有利的选择,也是绝境之中的安仕黎唯一的求生之道。可,这样的话,安仕黎,还是安仕黎吗?一个为了活命、为了上升而不择手段,连如此诚恳对待自己的人都欺瞒、背叛的自己,与自己深恶痛绝的人又有何区别?区别就是更加的无耻!更加的龌龊!从活生生的人,变成生不如死的鬼。 即便是看到自己落榜、看到自己用来写字的右手被摧残时,安仕黎的心情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痛苦。倘若不是宣军营中有严密看守,安仕黎早就放声嘶吼了。安仕黎只能在心中抒发自己的无穷苦闷。 “天!我安仕黎前生前世到底犯了何等罪孽,使你如此薄情待我?为何我受尽屈辱与折磨,到头来迎接的只是更剧烈的痛苦?而那些王公贵族又是何德何能?凭什么他们生来就能将我这般的人践踏于脚下?凭什么他们可以悠然一生,而我却只能彷徨于渊底,挣扎于悬崖……天!你若仇我恨我,为何不降下天雷殛了我?使我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寒冷无处不在,安仕黎却几乎满身大汗。不等他彻底想出答案,不速之客就赶来了。 许贲带着随从悍然冲进了安仕黎的营帐中。不等安仕黎反应过来做出应答,那人高马大的随从便抓住了安仕黎,将他拖拽至地面,令他跪着接受许贲的审讯。 “昭狗!”许贲怒目圆睁,指着安仕黎大喝道“老子知道,你们昭狗必是诈降,速速向本将承认,本将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许贲雷霆一般的怒喝让安仕黎懵了好一会才彻底反应过来,起初他还以为是诈降事泄,宣军要拿自己开刀了。现在看来诈降之事应该未曾泄露,许贲这是在严刑逼供。安仕黎自然不能承认,他严肃地斥责许贲道 “将军意欲何为?我丰平守军乃是诚心投效,将军奈何至此?屈打成招,法之大忌……啊!” 许贲拔刀,一刀砍在了安仕黎的大腿上,顷刻之间鲜血淋漓,安仕黎痛得钻心,紧紧咬住牙关来减缓疼痛。许贲非但不罢手,抬起自己穿着铁靴的脚往安仕黎的伤口上狠狠踩了几脚,安仕黎差点就疼晕过去了。剧烈的疼痛,令他的头脑都开始了眩晕。 “快交代!你还能少受些苦头,再不交代,本将再在你身上开几个窟窿。” “你!”安仕黎怒不可遏地注视着许贲,此时他所唯一能做的,就是咬死不承认,“贵国元帅得知将军擅自胡来,岂会不严惩将军?贻误丰平归宣大计,将军安能脱罪?将军慎重……呜!” 许贲往安仕黎的腹部重殴了一拳,安仕黎顿时感到自己的胃里翻江倒海,喉咙涌上浓重的腥味,血液不住地从嘴角流出。许贲不屑地注视着安仕黎,他可从来没有把安仕黎当作过人,这种低贱之徒,杀了就杀了,随手的事情,许志威怎么可能会和许贲计较呢?对于安仕黎的威胁,许贲丝毫不在意。 “这昭狗还没吃够苦头,你们把他按在地上,本将往他的背上剥点皮下来,看看这家伙除了嘴硬还有哪里硬。” 随从将安仕黎按倒,正要动手扯安仕黎的衣服,却听得营门传来的一声怒喝。 “给我住手!” 许恒身上没有披甲,他的手里紧握着一把大刀,气势汹汹地冲进营帐中,许贲等人被许恒的闯入惊住,一时都不敢有何动作。许恒先是冲到安仕黎身边,作势要砍按住安仕黎的两个随从,那两个随从被许恒的阵势吓得躲到一旁,许恒丢下大刀,连忙蹲下去扶已经不省人事的安仕黎。 “许…兄。” 见到许恒赶来,安仕黎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的眼睛缓缓地闭上。见到安仕黎这副凄惨模样,许恒两眼通红,他像是燃烧的大楼一般冲着许贲怒斥道 “许贲!谁让你在此胡来的?给我退下!” “堂兄,你怎可如此偏袒这昭狗?昭狗必是诈降,绝不能……” “放肆!”许恒更加愤怒,他捡起地上的大刀,对着自己的袖子说道“给我滚!安仕黎是我负责监管的人,与你何干?现在你居然还敢拷打我的人,你若再要胡搅蛮缠,我许恒从今往后与你恩断义绝!” 许贲从来没有见到温文尔雅的许恒露出这样暴怒的一面,即便他还蛮横,现在也不得不退出了。许贲愤恨不已地瞪了安仕黎一眼,带着自己的手下退出营帐。 许恒连忙检查安仕黎的状况,发现受伤过重的安仕黎已经晕厥了过去,许恒脸色苍白,手忙脚乱地去捂住安仕黎大腿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他对着安仕黎连呼了几声“先生”“先生”无果后,泪水不知怎的从许恒眼里夺眶而出,他扯着嗓子大喊道 “快来人!快传军医!绝对不能让安先生有何闪失,快!” 第七章:得失 安仕黎首次离死亡如此接近,接近到他几乎可以体会真正的死亡会是什么滋味。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什么也找不到,唯有寒冷,就好像是在朝着幽深的极渊下坠,任何的挣扎化为白费,任何的呼喊皆是无效,只有不停地下坠、下坠…… 安仕黎能够感受到,寒冷正像无数根钢针钉进自己的身体之中,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血肉,统统在冰冷的獠牙下被侵蚀殆尽。肉体瓦解,紧随其后的便是意志,安仕黎看着自己所珍惜过的张张画面,逐渐被没有边界的漆黑污染、然后粉碎,他像是沿着狭窄巷子逃亡的乞丐,死神高举着森然的镰刀追逐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次响起,死神永不腐朽的身躯便更加地靠近。安仕黎无处可躲,只有朝着深不见底、漆黑恐怖的巷子深处钻去,仿佛一条老鼠,以期逃离死神的追杀…… 可总是毫无意外的,他再怎么卖力、跑得再怎么疲惫,死神的视野依旧像是阴霾在笼罩着他,死神那沉闷的脚步依旧有规律和节奏地响起,仿佛一支安魂的乐曲。巷子越发狭窄了,他越发跑不动,而死神不会,它会越发地逼近安仕黎,直到冰冷的镰刀完成收割。安仕黎气喘吁吁,挪动着躯壳,奋力地将它往窄巷里塞去,安仕黎挤进深巷求生的路程似乎到头了。一步、两步、三步……死神挥舞起了硕大的镰刀,高高举起,重重砍下…… “不!” 安仕黎从榻上苏醒了过来,等他醒来时,他感到自己的脊背湿透了。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安仕黎喃喃一声,随后他心有余悸地说道“还真的是糟糕透顶。” “先生,你终于醒了。” 见到安仕黎苏醒,第一个扑上来的是许恒。安仕黎昏迷期间,许恒就守在一旁,守的时间一久,许恒难免坐着打起了盹。安仕黎的苏醒一并惊醒了一旁的许恒,许恒立马上前询问安仕黎的伤势。 “先生可有无大碍?若有异常,许某即刻呼唤军医前来……” “不必!”安仕黎摇了摇头,从苏醒到现在的短短时间,促使安仕黎下定了一个决心,濒临死亡的安仕黎深刻体会到死将是一种什么感受,它绝不轻松与美好,充满了压抑与折磨,安仕黎只要回想起便是冷汗涔涔,他绝对不愿意再去感受一遍。“许兄救命之恩,安某感激不尽,有重大讯息告与许兄,然此事事关重大,万望许兄清退外人。” “何事?”许恒遗憾地看着安仕黎,“先生大可放心,外人早就被许某打发走了,绝无外人探听,先生但说无妨,先生若有事相求,许某必尽心竭力。” 安仕黎犹豫了好一阵,许恒看着安仕黎沉默而凝重的模样更加的不解。安仕黎连续叹息了好几声,紧随着,许恒看见安仕黎竟湿润了眼眶,泪如泉涌。安仕黎哽咽地许恒道 “许兄!安某实辜负兄之厚意,安某此来,确为诈降。” “什…什么?” 许恒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安仕黎,极为突然的告知令他像块木头一般愣在了原地。安仕黎继续为许恒解释道 “唉!实不相瞒,那丰平守将石建之曾因安某出言顶撞而对安某怀恨在心,并想到了向宣军诈降以拖延时间的计策。石建之因与安某有隙,便逼迫安某为使节前往宣军诈降,安某不从,竟被其拷打,断我二指,又以安某之妻小相逼,若诈降事不成,石建之便要诛杀我满门,安某为保妻小平安,不得不赴宣军营诈降。安某自知一入宣军营便再无得生之可能,早已心怀死志,然许兄以至诚待安某,安某铭感五内,又对安某有救命之恩,使安某感激涕零,掩面惭愧于君以至诚待我而我以谎言欺瞒,故将丰平诈降之内情全盘托出。安某自知必死,但若丰平城破后许兄能照看安某之妻小,安某来世必结草衔环报君之大恩。” 许恒愣怔了好一会儿,才从巨大的震惊之中渐渐缓过了神。他没料到安仕黎居然真的是前来诈降的,更没料到那石建之竟如此卑鄙,无耻到以妻儿相要挟逼迫安仕黎来向宣军诈降。许恒看向安仕黎的眼神之中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充满了怜惜与不忍。许恒定心凝神,尽力收拢已经零乱如麻的思绪,试图找出一条应对之策。许恒声音颤抖地对安仕黎说道 “先…先生暂…暂且宽心,若及时将实情禀告元帅,再加上由许某出面为先生求情,元帅未必不会放过先生。” 安仕黎叹息着摇了摇头。 “许兄你当比安某更加了解贵军元帅,其若得知中计,安某得保全尸已是万幸,又何敢奢求保命?此事一发,安某必死无疑……安某别无他求,若许兄能在此给安某一个痛快,安某足矣!” “不!”许恒的身体已经是轻飘飘的了,连带着脑袋也陷入混沌与眩晕,他悲痛万分地说道“一定会有办法!天下可无我许恒,不可无了先生。先生冠世之才,必能想到脱逃之计,请先生相告,许某必为先生两肋插刀!许恒死则死尔,唯望先生能助我大宣除弊兴利,振社稷之永昌。” “许兄折煞我也!”安仕黎连忙推阻道“许兄为安某用心至此,安某岂敢再连累先生?若想从防卫森严之宣军大营脱逃,寻常之手段断无可能,安某逃无可逃。” 寻常之手段断无可能?安仕黎“无意间”的话启发了许恒,没错,即便有许恒暗中帮助,想要逃出戒备森严的宣军营仍然是概率无限趋近于零的事。但暗的不行,又为何不直接试试明的?比如说让安仕黎把刀架到自己脖子上,以自己为人质,再让安仕黎撤离。这是可行性最高的方案了,在许志威等宣军高层眼中安仕黎地位卑贱,他们不可能冒着害死一名宣国王室且是宣王子侄的风险强行击杀安仕黎,这种行为势必让许志威遭受多愁善感的老宣王极为强烈的指责。 许恒心中有了方案,可他,真的要迈出这一步吗?迈出这一步的意义许恒不会不清楚——叛国。毫无疑问,与敌国使者合谋,隐瞒敌军诈降的真相,甚至帮助敌国使者逃脱,这是板上钉钉的叛国,宣国王室的荣耀即将在许恒手中蒙尘。许恒真的要这样做吗?他尽可能冷静地想了想。 距离双方停战已经过去了五天,无论许恒在得知中计真相后以多快的速度禀告许志威,损失的五天永远没有办法弥补,这是铁一样的事实。也就是说,许恒在这个时候禀告许志威,其对止损所能起到的效果也近乎寥寥,而能保住安仕黎,意义就大了。安仕黎是令许恒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当世奇才,有望帮助大宣成就霸业的绝代英杰,若如安仕黎所说的那般,安仕黎显然是无法被石建之所容忍,他最好的选择无疑就是带着妻小再前来投奔许恒。那时,许恒可以帮安仕黎改头换面,以全新身份加入宣国,或者直接把他派给世子许志才,让他在许志才帐下效力,为大宣的伟业出谋划策。这是许恒所认为收益最大的方案,也是以他的个人情感最能接受的方案。 “先生若能成功脱逃,该去往何方?”许恒突然问道。 “安仕黎若侥幸逃出生天,并能解救妻儿,愿为许兄效死力!” 安仕黎几乎没怎么思考便给出了回答,许恒点了点头,他彻底下定了决心。 “先生放心,有我许恒在,定保先生无恙。明日,先生可以许某为人质换先生逃离,宣军见先生以许某为质,必然不敢强留,先生定可平安归返。” 安仕黎张大了嘴显得不敢相信。 “岂可如此?安某岂不连累许兄?” 许恒两眼湿润,极其诚恳地握住了安仕黎的双手,以请求般的语气对安仕黎说道 “先生勿虑,许恒虽辱,断无性命之虞,此计,是保先生脱逃之唯一计策,先生若推辞,则许某事友不能尽力,唯有自刎于先生灵前。先生能平安脱逃,并助我大宣成就霸业,许某足矣!先生亦决然不可谓亏欠我许恒,望先生明断。” 看着许恒的双手轻轻握住自己,安仕黎的眼泪滴滴落下。许恒的眼神十分坚决,丝毫不逊于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烈士,燃放出了耀眼光芒,更是令安仕黎的心为之而牵动。 安仕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许恒欣慰地笑了,“先生答应就好!天色已晚,具体的脱逃计划,容许某明日与先生细商,明日之内,许某定助先生逃出生天。” “许兄……多谢!”安仕黎的心脏就好像在打鼓似的。 望着许恒的身影走出营帐,安仕黎瘫软在了床榻上。他仅仅将刚刚他所做的事情略微回忆一二片段,便已然无尽的羞耻与惭愧充满。“许兄为安某用心至此,安某岂敢再连累先生?”“安某自知必死,但若丰平城破后许兄能照看安某之妻小,安某来世必结草衔环报君之大恩。”安仕黎觉得,这可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将无耻与卑鄙演绎到了出神入化。 安仕黎无奈、痛苦、彷徨……他只有这样做了,他并不想欺骗许恒,但他也不想死,安仕黎想着,要是他能不是他,该有多好?假如他有一个好的门第、好的出身,那么他又怎么会处在如今这般炼狱般的境地?降生的那一刻起,安仕黎就没有什么资本,他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唯一值当的就是这条命,能拿来挥洒的也就是这条命,能拿来出卖的,依旧是这条命。 有的人走了一生都不曾出卖过自己的灵魂;有的人走到最后才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有的人走到中途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有的人,从一开始,就只有灵魂可以拿去出卖。 只要我还活着,一切就是可以挽回的。这是凄惨长夜中支撑着安仕黎不曾崩溃的最后信念。是的,现在,他的的确确是亏欠了许恒,但只要他还能活着,他还有以后,那么一切不就还有机会挽回吗?到了以后,他仍然有着机会去弥补自己的这位恩人,相反他要是死了,连有没有会祭奠他都尚在未定之天。 安仕黎将自己安慰住了,他终于给自己找了一个可以不用那么愧疚的理由,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安仕黎得到了逃出生天的钥匙,失去的又是什么呢?长路漫漫,命运的箭矢悄然离弦。 …… 黎明的脚步还只能隐约听见,宣军营中似乎起了骚乱,嘈杂的声音惊醒了本就睡得很浅的安仕黎,他睡眼惺忪地穿上衣裳,要外出查看。刚一下榻,安仕黎正要如平常一般走动,不料他一大步迈进,便感到大腿撕裂般的疼痛,看着自己那还是血肉模糊的腿部,安仕黎才记起许贲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疤。他只好放缓速度,一瘸一拐地走向营门,他的手刚要推开营门,竟然有人冲了进来。 是许恒,他行色匆匆地赶到了安仕黎身前,不等安仕黎询问宣军营发生了什么,许恒激动地握住了安仕黎的手。 “计划有变!丰平守军发起了夜袭,元帅亲自前去领兵抵挡,现在军营一片混乱,正是逃走的绝佳时机,快!先生你拿刀挟持我,元帅派来杀你的人就要到了。” 许恒将佩剑递给安仕黎,迅速明白情况的安仕黎颤抖着手,接过了佩剑,他拔出佩剑,低头看向冰冷的剑刃,又抬头看向许恒温暖的眼神。他的牙齿在打战,并深深咽下了一口唾沫,他能拿来回报许恒这份温暖的,就是手中的冰冷了。安仕黎眉毛一横,手里的剑刃轻轻抵住了许恒的脖子。两人走出了营帐,许恒走在前面,安仕黎紧紧贴在许恒身后,将剑架在了许恒的脖颈上,两人协同着进行前进。 许志威派来斩杀安仕黎果然很快就赶到了,他们杀气腾腾,每个人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手里还举着砍刀,分明是要把安仕黎碎尸万段的架势。可看到被安仕黎挟持的许恒,他们纷纷傻眼了。 “退下!”安仕黎朝宣兵怒喝道“把路让开!尔等再敢上前一步,便来给尔家将军收尸吧!” 许恒成为了安仕黎的人质,这下那些宣兵无论任何也不敢轻举妄动,安仕黎的命事小,许恒的命事大,稍有闪失,他们全部都要给许恒陪葬。宣兵统统陷入了在犹豫,在安仕黎的威逼下只得后退并让出道路,安仕黎见这一招果然奏效,几乎就要蹦出胸腔的心脏可算安分了些许。他的“人质”许恒还压低声音声音告诉他,只要往前一直直走,便能逃往丰平城。 安仕黎周围的宣军已经越聚越多,即便他们不敢上前,可一个个张弩开弓、横刀立马,像是狼群似的紧紧注视着安仕黎,只要他敢有一个闪失,他就立马会被扑上来的狼群撕成碎片。安仕黎和许恒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安仕黎感受到自己的大腿正在流血,血液沿着大腿流向地面,但未能往往碰到地面便因严寒而凝结在了安仕黎的腿上,令他的腿和裤子渐渐粘黏在了一起。旧的血液刚刚完成粘黏,新的血液就又涌下来,让吸附维持得更加紧密、广大,如同一条满是污泥的鲶鱼趴在他的腿上似的,糟糕透了。至于伤口的灼烧疼痛,那就更不必多说了,世间最难熬的滋味也无过于此了。安仕黎拖着这条累赘般的腿前进,仿佛一个囚犯拖拽着镣铐行走。 他尽可能地加快步伐了,但就是走不快,他几乎要对剧痛麻痹了。但再慢,他毕竟还在走着,与宣军对峙着,将僵局维持着。他经不起任何的意外。 “昭狗!” 一道颇为熟悉的大吼令安仕黎愣了神,就在他快要抵达宣军营最外围时,一名宣将带着人马围了上来,看清楚那人的相貌,许恒和安仕黎都不禁心下震颤了一下——许贲骑着战马,提着一杆长枪,像一道天堑般立在了安仕黎身前。 “退…退下!”身心都濒临崩溃的安仕黎试图在气势上压过许贲,他的手里有人质,他赌许贲不会轻举妄动的。“给我退下!安某贱命一条,宣王之侄可是高贵之躯,再敢靠近,便是鱼死网破!” 安仕黎冲着许贲歇斯底里地咆哮,并向前迈进了一步以示对许贲的威慑。安仕黎紧握着剑,以为许贲会被他吓退,但许贲一动不动,驻马原地,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在许贲的银枪上泛起寒芒。 周围的宣军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许贲,安仕黎一路走来却没有哪个宣军敢动手,是因他们没有一个敢冒害死许姓王族的风险对安仕黎发起进攻,许姓王族在宣国的地位太高了,高到和许姓王族一比,其余人等的命压根就不是命。但许贲一到,一切事情的性质可就变了,要是他们是在许贲的命令下动手,怪罪也只会怪罪的许贲头上,再说了,许贲自己也是许姓王族,就算害死了许恒,宣王还会让他偿命不成?看着安仕黎在宣军腹地中穿行,骄傲的宣国战士早就怒不可遏了,只要许贲明确下令,他们保管让安仕黎碎尸万段。 许恒也慌了,就在昨日,他还措辞激烈地斥责许贲,甚至还拔刀相向并不惜当场割袍断义,许贲要是怀恨在心,那现在可就是一箭双雕的绝佳机会——只要许贲轻轻挥一挥手里的长枪就够了。 许恒注意到,除了刚抵达的时刻,许贲的眼神几乎不曾在安仕黎身上停留,而是紧紧地注视着自己,眼神中流露着复杂的神情。难道就要功亏一篑了吗?许恒痛苦地想到。迎着许贲那有些冰冷的眼神,许恒脸上浮现着哀求,并朝许贲摇了摇头。 许贲愣了许久,握住亮银枪的手一时收紧、一时放松,他注视着许恒的眼神似乎有着微妙的变化,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令人窒息的气氛发展到了极点。 许贲缓缓张开了嘴。 “把路让开,放他们离去。”许贲身后的骑兵不敢相信地看向许贲,一时没有动作,许贲转头瞪着他们加大音量吼道“都聋了吗?我弟有何闪失,你等有谁吃罪得起?闪开!” 许贲与身后的骑兵迅速为安仕黎和许恒让开了道,安仕黎长舒了一口气,继续挟持着许恒向前进。从许贲身旁走过时,许恒感激地看了一眼许贲,而许贲却回避了他的眼神。 安仕黎已经可以望见在宣军大营外围和宣军厮杀的昭军精骑,心中五味杂陈——昭军的突袭,究竟救自己的,还是害自己的呢?不管那些了,他已经接近出口了,凭着他的超凡的智慧以及顽强的意志,以及对原则的舍弃,他就要逃走了,尽管他身上的某些东西永远留在了这里。 又有一支轻骑在向安仕黎的位置奔驰而来,处在极限的安仕黎几乎都懒得再去管,他像一个机器似的挟持许恒保存前行。那支轻骑是昭军轻骑。 “好小子!你的命是真硬呢!” 安仕黎发现这似乎是令他有些熟悉的声音,他抬起了头,卫广与跟随在他身后昭军骑兵正惊讶地注视他。安仕黎愣住了,援军居然真的来了?他们是石建之派来救自己的?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卫广从面条般的安仕黎手中接过许恒,他猛地挥动马鞭在许恒的脸颊抽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并严厉地朝宣军喝道 “愣着做甚?给安先生牵匹快马,磨磨蹭蹭,老子就给你们的爵爷化个妆!” 安仕黎突然伸出手抓住卫广的马鞭,朝他急呼道 “不要打他!” 卫广有些疑惑地看着安仕黎,但更疑惑的,还是许恒,浓烈的疑惑,几乎让他忘却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宣军很快把马牵了过来,安仕黎骑上了马,许恒则被卫广提在手中。见卫广等人要带走许恒,许贲立马喊道 “不准带走他!” 安仕黎朝许贲作揖道 “将军放心,我等一安全,立即放许恒将军归去。” 卫广撇了撇嘴,没有作声。有人质在手,宣军不敢和昭军交手,卫广一行带上许恒离去,许贲则率领人马跟在后头,以免卫广等人不交还许恒。 骑马驱驰,安仕黎一言不发,卫广则主动找起了话题。 “老子还真是佩服你小子,这一次我军出击,一是打宣国狗一记闷棍,叫他们尝尝苦头,另外就是试试看能不能顺带把你给活着带出来。虽然石将军也知道救出你的希望很渺茫,但你小子毕竟不远千里跑来帮助丰平脱困,又把我卫广给救了出来,不能对你不管。我呢起初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你,没想到你小子动静闹挺大,还挟持了一个姓许的,我远远瞧见你一个人和那么多宣军对峙,就带了些弟兄过来救你——哈哈哈哈……看着那么多宣国狗只能对咱们礼送出境,还真他娘过瘾!” 卫广一边说,一边还朝着身后跟随的许贲队伍吹了一个口哨。安仕黎脸色铁青地听卫广说着,而许恒哪怕再单纯,也明白了其中的不对劲,他怒目圆睁地瞪着安仕黎道 “安仕黎!你不是说是石建之以你妻小为人质逼你来诈降的吗?这番又是作何解释?你!你……你给许某一个交代!” 安仕黎挣扎了好久,才慢慢把目光挪向许恒,这时的许恒眼里充斥了愤怒、不解以及困惑,他在等待安仕黎能够给他一个交代,即便是骗他,只要能在现在安抚住他就好。可安仕黎不能,安仕黎所能做的,只剩下把已经搭上弓弦的箭矢,彻底射出去。 “许兄!我……我别无他法!”安仕黎默然许久才挤出这么几句话,“安某是不得已才…才蒙骗了许兄,安某但凡有其它选择,绝不会欺瞒许兄。安某自…自知罪孽深重,安某不求许兄原谅,但求许兄明白,我…我只有这样做……抱…抱…抱歉……” “住口!安仕黎!我许恒若不杀你!不复为人!” 被卫广提在手中的许恒开始了猛烈的挣扎,但虎背熊腰的卫广只要一用力,许恒挣扎得再厉害也只是枉然,他所能做的就是不断朝安仕黎破口大骂。卫广没有弄清许恒和安仕黎之间的纠葛,许恒这副怒火中烧的模样,难道是被安仕黎欺骗感情了不成?许恒差不多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都朝安仕黎骂了过去,安仕黎什么也没有说,一言不发地垂头望着地面。就连一介武夫的卫广都觉得许恒骂得太难听了,想要再抽他已编制叫他住嘴,但当他刚挥起鞭子,怒发冲冠的许贲便脱出了他的队伍,一个人提着银枪冲了上来。 “不准动他!给我放开他!” 卫广被许贲突然的衔尾突击打了个措手不及,手臂去拔刀之际让一直死命挣脱的许恒从自己手中滚落了下去,许贲见许恒滚落下地,不顾一切地要把他救起,他好不容易伸手抓住许恒,迎面而来的却是卫广锋利的马刀。 许贲的脸部鲜血泉涌,血肉模糊的脸部俨然成了修罗恶鬼。许贲的双眼都受伤了,视野成了一片漆黑,可即便痛苦难忍,他还是顽强地把许恒抱了起来,并朝卫广的方向猛刺一枪,逼退了卫广,随即调转马头迅速撤回。 还不及返回队伍,许贲便因伤重摔落下马,即便是从马上摔下,他也仍然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许恒,让自己的身躯先坠落到地面上。统帅重伤,宣军骑兵不敢再追,纷纷前去查看许贲伤势,而由于丢失了人质,卫广和安仕黎一行也只得加速逃亡。 安仕黎愧疚地回头望向宣军的方向。许恒将身受重伤的许贲抱在了怀里,声嘶力竭地呼喊。 “贲兄!不!快!快送他回营,快啊!” 许贲轻轻抓住了许恒的一只手,艰难地喘息道 “没用了,我双眼已瞎,纵是侥幸苟活,也是废人一个。” “不!贲兄!你挺着,你一定嫩被治好的!” “听着!”许贲急迫地说道“咳咳!先前我为昭军所虏,又遭换回,军中将帅无不冷眼待我,唯你始终未曾嫌我,且是亲和有加,此恩,许贲始终…始终铭记在心。莫要…莫要自责!许贲无恨于你,能…能偿…偿还你的恩情,许贲…荣幸之至!你若要为我报仇…那…那就守好大宣…守好历代先祖留下的基…业……战…战胜昭人,证明我大宣才…才是最伟大的民族!” 许贲用最后的气力讲完了这些话,话音一落,许贲气绝身亡。看着满面鲜血,再也不会苏醒过来的许恒,许恒没有办法不让自己陷入自责。他的两行清泪洒在了许贲的脸颊,那血肉模糊的脸部微微变得清澈些许。 “贲兄!是…都是许恒之罪啊!要是…要是不曾相信安仕黎的诓骗,又…又何至于此?” 沉郁的天空,渺远的雪原,凄厉的哭声回荡耳中,随着行路人的渐行渐远而逐渐消散,却始终不曾完全消失。那声音,像是上升到了天空,像是穿越过了雪原,像是随着冷冽的风飘散到了世界上的所有角落……无论行路人走到哪里,那声音始终都若隐若现,回荡于耳畔,缠绕着命运。 卫广用力一拍安仕黎的后背,才将他从失魂落魄之中唤醒过来。 “三心二意,可是要坠马的!这个我拿一锭金子和你做赌。”卫广回头看向了先前昭军与宣军交战之处,昭军已经在逐渐摆脱战斗,撤向丰平城了。卫广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地说着,“小子,人这一辈子,就和做买卖一样,有的卖,有的不卖,有的卖是觉得划算,有的不卖是觉得不划算。卖了我们有的,去买我们没有的,把买来的再卖,卖来了再卖,兜兜转转就过完一生。但是呢,什么是可以卖的?什么不可以卖的?什么卖了还可以再买回来,什么一卖了就再也买不回来了。人吧,其实一生都在琢磨这些个问题,但当我们身处其中往往想不透彻,等一切尘埃落定,把什么都看得没那么重了,最后的结果也就自然而然地有了。” 对向安仕黎疑惑不解的眼神,卫广微笑地说了最后一句。 “小子,你还年轻得很呐!就算目下是一穷二白,天知道会不会有哪一天,你能把卖掉的东西再加倍赎回来。” 丰平的城门向卫广与安仕黎一行敞开,清晨初升的太阳也已然彻底登上了地平线。美丽而温暖的晨曦挥洒在所有曾被冰雪侵袭过的地面上,驱逐着风雪、驱逐着寒冷,昭示着春回大地、昭示着新生来临…… 出现过,并追寻过,宿命的诅咒永远无法束缚纯洁的羽翼。 第八章:大海 海日,同其它的日是不一样的。 先是天边泛起鱼肚白,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无数颗钻石在水面上闪耀。无垠的天空与浩渺的海洋之间,那模糊的边界正在变得明晰。渐渐的,一轮朝日从海平面上缓缓升起,无边铺开的海面被朝霞染成了奇异的金红,混沌中透着鲜亮。没有渔人飞舟,没有盘旋海鸥,除了海潮的呜咽,这里始终是一片静谧,无论艳春、无论寒冬。金红的光芒,笼罩着一片孤寂的苍凉。 沙滩尽处,耸立着一座孤独的茅屋,茅屋潮湿的门扉被推开,从中走出了一个老人。白发苍苍的老者头戴斗笠,一手提着板凳,一手提着水桶,水桶里还有渔具,向海边缓缓走去。 到了海边,他坐下垂钓,柔和的海水轻抚着他裸露的双脚,和煦的阳光填满了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他的脸上尽写悠然与舒适,像是让这美丽的景色给灌醉了似的,心绪全然不在是否有鱼上钩上。单从外貌上讲,这分明是一个人畜无害、和蔼可亲的老者,谁又会觉得把他和曾经叱咤风云、名震天下的凝国传奇大执政官以及大元帅叶潇联想到一起?现实往往就是这样具有欺骗性。 “叔公!” 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叶潇并不意外地挑头看去,是一身便装的叶绫来找自己。 “叔公,我……” 叶绫才刚开口,叶潇感到有鱼上钩了,还是一条大鱼,力气相当不小,鱼竿被狠狠拽动着,逼得老叶潇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并用力捏住鱼竿,不让大鱼逃走了。 “绫儿,你先稍等,看老夫……嗨!把这家伙钓起来。” 叶绫见状,毫不停留,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前,抓住鱼竿,使出浑身解数要帮助叶潇把这大家伙拉出来。见叶绫一上来就用出全部力气,叶潇连忙劝阻道 “别别别!两相都出全力,这鱼竿怎么撑得住?慢慢来,把这家伙的力气耗光,再一招将它制服。” 叶绫未曾迟疑,听从叶潇的话语,将力气减轻,仅仅将力量维持到不让鱼竿被大鱼给带走的程度。大鱼挣扎了好一阵,叶绫的脸上渐渐露出急躁的神色,而叶潇的沟壑纵横的脸庞始终平静。叶绫心里想了几次,要不就立刻一鼓作气,直接把这大鱼给拽上来,可见叶潇一直都不动声色,叶绫也没有做任何动作。 搏斗终于迎来了尾声,海底的家伙难以再支撑,反抗的力量明显地减弱,叶潇也在这时露出了笑容,并对叶绫说道 “好!用力!” 一老一小齐心使力,肥硕的大鱼被拉出了水面,叶潇哈哈大笑,忙将这家伙丢到水桶中,一边还兴奋地笑道 “哈哈哈哈哈……好!午饭这就有着落了,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话,叶绫眼睛泛酸地注视着叶潇,不忍地说道 “您明明可以回长凝的,那里有您的侯府,有那么多下人可以服侍您,您又为什么要在这儿受苦呢?” 叶潇仅仅是轻轻一笑。 “长凝那里,有太多人不想看到我了,老夫又何必回长凝碍人眼呢?留在这儿做个优哉游哉的渔夫,不比成天斗来斗去,防这防那快意得多?” “他们都是蠢猪!”叶绫断然说道“还有我父王也是,没有您的辅佐,他根本就坐不稳王位,您当初分明可以取而代之的。可如今呢?三王会盟又将举行,他非但不邀您同去,反而对您不闻不问,处处提防,古来绝情无义者,无过于此!绫儿为您……为您不值!” 叶潇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他颇为不安地注视着叶绫。 “绫儿,记住,你要想成就大功业,首先就是慎言,轻言妄论,自古就是取祸之道,不要再有下次。” “我……”叶绫委屈地底下头,小声地说着,“您是我最新任的人,所以我才对您说了真心话。” 叶潇温柔地摸了摸叶绫的脑袋,等叶绫惊喜地抬起头,看到的是叶潇和煦的浅笑,他语重心长地对叶绫说道 “你父亲毕竟是凝王,王者要有自己的考量。但你父亲不是神,他仅仅是个人,哪怕他的头上戴着王冠,人会犯的错误,他一样会犯,甚至会因为他的位置太高,听见的真话太少,连自己犯了错的也不知道。可他依然是大凝的领袖,是叶氏的族长,臣不能择主,唯有尽心侍之,先求无过,后求无愧,不能求无过,则力保无愧。所谓清君侧、正朝纲,皆是为己身谋权位,将祸乱加吾民,当弃之、绝之。老夫当年的确可以做凝王,只要老夫想,没有人阻挡得了老夫,但老夫没有,为何没有,你一定很清楚。” 叶绫明白叶潇的意思,可心里积攒的不满却未因此尽数消散,她更加不解地看着叶潇,询问道 “我知道您爱爷爷,可就因您那么爱爷爷,您亲眼看到他的儿子将爷爷生前的构建毁灭殆尽,您真的一点不恨?” 叶潇摇了摇头道 “治国之道,焉有固定之说?鱼竿能抓鱼,渔网就抓不到吗?你爷爷未必一定对,你父亲也未必一定错,在于顺天、因时、便民,欲求一制度能适用于千秋万代、天下每处,纵然如神明,想必也是无可奈何。绫儿,目光可以向后看,但脚步一定是向前的。” “不是的!”原先俯身蹲在叶潇身旁的叶绫急切地起身争辩道“先王在时,与四姓携手同行,协力谋国,为我大凝开疆拓土,北屏燕虏,西破强昭,扬威万里,天下惊骇,我大凝疆域之盛,于古未有。在其治下,百姓安宁,府库殷实,商旅大振,开垦大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故先王在世之时,得誉‘荣光时代’。我父继位不过十余年,尚贤尊嘉之风没落,弃用贤臣,奋私智而不法古,独夫之念骄固,北战易关,屡不能克,西进昭廷,亦是寸土难得。更有甚者,我大凝之国势已隐隐不如那最晚反昭的宣国,此等日渐糜烂之形势,还不能证明谁是谁非?” 叶潇面色深沉,如同面前的浩瀚海洋。海风吹到叶潇面前的,除了大海的气息,还有波澜的往事。他抬起了头。 “先王和当年四位家主的合作,是可遇不可求的。这样的模式难以复制,四大家族有各自的姓氏,他们背后有着各自的族人。先王可以成功,与先王的魅力固然分不开,但先王只有一个,先王没有了,天下再也不会有先王,也再也不会有‘荣光时代’。绫儿,你很好学,但学习对你而言仍然是不够的,多和四大家族打交道,你会明白先王当年有多了不起。” 即便叶潇如今已经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从他当提及先王之际眼里释放的无限自豪与英气,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如同在叶潇身上复活了似的。叶潇的这些话,更加坚定了叶绫的决心,她点了点头,对叶潇说道 “我明白了!谢谢您,我一定…一定会更加努力的。” 叶绫的眼中充满热忱,这名少女的决心是巨大的,投射到她那明亮的眼眸中,就连叶潇也为之而动容。看着叶绫那坚定不移的样子还有那股令叶潇感到无比熟悉的气概,叶潇的心里百感交集。 “先王的后代里,你和先王是最像的。”叶潇缓缓说道,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叶绫一愣,紧接着就是一股极速的溪流注入叶绫的胸口,她的心砰砰直跳,绯红也在不经意间攀上她的面容。但叶潇又叹息一声道“你从小聪明好学,老夫就教你读书、武术、还有骑马,老夫和你讲先王的往事,讲我们这些遗失之人的旧事,先王毕生鲜血的结晶——他的那本笔记,老夫也交给了你。但,老夫并不想你承担什么,尤其是承担凝国,这个担子对老夫还有先王来说也是沉重无比的,遑论对你一个十四岁的女子?老夫其实希望你可以远离这些,轻松快乐地度过一……” 这次,不等叶潇把话说完,叶绫就开口了,她殷切地注视着叶潇的双眸,双手也紧紧握住了叶潇那满是皱纹的双手。 “建立独属于叶绫的功业,实现大凝的千秋伟业,这正是绫儿想要做的。” 看向叶绫朝阳般璀璨的眼眸,叶潇不说话了。久晌,他才颇为感慨地开了口,看向叶绫的双眼不禁泛起一丝泪花。 “是啊!你和先王这么像,老夫应该知道你会和先王做一样的选择。绫儿,老夫现在对你说,可能你并不能完全理解,但老夫必须告诉你,你选择的路,远远比你想的艰难得多,亲朋好友可能变成豺狼虎豹,明枪暗箭无处不在,四面八方到处都可能出现敌人,很苦、很苦……要是先王没有承担起这些,他今天也许还在世。你年纪尚轻,又是一个女孩,你会比先王还要艰苦。” “绫儿不怕!”叶绫坚定地回答道“绫儿会克服一切的困难,绫儿……绫儿会让您骄傲,也会让爷爷的在天之灵骄傲。” 叶潇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大海,他对叶绫的豪言壮语其实是不以为然的,他很清楚,就算他向叶绫讲述了,年轻气盛的叶绫也依旧不会退缩,她没有真正经历叶潇那辈人所经历的,这注定她了没办法真正理解叶潇话中的分量。她就像初生牛犊似的,虽然听说过老虎的凶悍,但绝不畏惧老虎,反而对挑战老虎跃跃欲试。叶潇此刻的内心,是充满焦虑的,只有海风能将这份忧虑渐渐抚平。 他身边这个“不自量力”的少女会成功吗?叶潇在心中默默询问着大海。也许呢?叶潇试图眺望到大海的边界,但大海没有边界,正如世界的可能性没有边界。一介女子,想要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占据一席之地,创造不世之功,这真的可能吗?似乎有些太过荒诞了吧?但这世界从来不缺乏荒诞。 叶潇收起鱼竿准备回去,叶绫帮他拎着水桶和板凳,叶潇边走,边对叶绫说道 “等你参加完三王会盟回来后记得第一时间来找老夫,老夫给你准备了礼物,这是老夫毕生的鲜血,老夫把它交到你的手上。另外,你要记着,凝国不能受制于人,尤其是许家人。不要期待三国会盟能有何结果,士兵在战场上无法取得的,在谈判桌上照样无法取得。攻占易关是必不可少的,易关在手,比和燕国人签一百份和平协议都有用。挑拨燕国和宣国,是大凝目下的当务之急。燕悼宜狂悖之辈,所受之危若缓,必将与许银生隙,隙生,间可入焉。以上是关于此次三王会盟老夫所能告诫你的,你可量力而行,适时辅佐王上。” 叶潇讲述这些话时眼神严肃,但话语里却是风轻云淡、胸有成竹的样子。来自无形之中的笃定,让人不敢升起丝毫的质疑,只有按照这些话语执行的余地。这便是元戎的气魄。 叶绫愣住了,她惊讶不已地看向了泰然自若的叶潇。在她表露心迹却看到叶潇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大海时,她的心是七上八下的,她担心叶潇并不支持她,甚至会觉得她是不自量力、妄想蚍蜉撼树。她几乎要把心给提到嗓子眼上了。她可以接受任何人否定她,当她还是孩童时,她对别的兄弟说她想要成为先王那样伟大的人时,她的兄弟嘲笑她是个女孩,是不可能成功的,她很气愤,但心中更多是委屈,最后她毫不客气地把嘲笑她的兄弟给揍了一顿。即便出了这一口恶气,那抹根源于时代、产生于性别的自卑依旧潜藏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无论她怎么磨炼并让自己看上去坚不可摧,都无法将这抹令她羞愧的自卑抹除掉。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是叶潇注意到了她,他全心全意地对待叶绫,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培养她、激励她,令她得以坚定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可如果叶绫这份经过叶潇呵护的理想却遭到叶潇本人的否定,那叶绫一定会十分痛苦。 叶潇没有。他如曾经那般,继续全心全意地对待着叶绫,叶绫无比的感动,险些就要落下眼泪。叶潇听完叶绫表明心迹,他很快就教授起了叶绫,为叶绫即将前往的三王会盟定了性,提醒叶绫将要怎么做。看到叶潇教授计划时的风姿,叶绫差点就要为之而倾倒了,叶潇的往事她听了很多,却也只有在这一时刻,在叶潇“指挥”着她的时刻,她真正得以窥得当年那个战无不胜的元帅些许的风采。她心里默默下定了决心,倘若再没有一个如她叔公一般的男子,那她宁可终生不嫁。 …… …… 进行了十多天的三王会盟不曾取得任何进展。 理由是叶修提出要是宣国方没能攻克终平这座南下进攻的大昭的桥头堡,三国不可能达成实质上的合作,宣军会被终平卡死在踏江北岸,凝军则要承受来自大昭一方的全部力量,至于燕军的南下也将是纯粹的空谈。叶修认定终平没有被宣国收入囊中,他将不会与宣、燕两国缔结任何协议。 在许银看来,叶修的做法实在是浪费时间。他敢举行这次三国会盟,就说明他对终平已然是势在必得了,当初他亲自率领大宣十二万兵马南下,兵不血刃攻占定平、乐平,让许志威率领他自己的部曲总计五万兵马围攻丰平,自己则围困终平并让洪辽龟缩终平城中。眼见大势已定,许银便离军筹办会盟。再说了,本来此次会盟是把三国分昭的基调定下来,又不是会盟完毕,三国就立马组织人马开干。退一万步说,就算宣国此次没有攻下终平,也不妨碍把共同进军的协议先签订,等宣军拿下终平再行进军也不是不可。叶修的托词使得会盟迟迟没能有进展,做梦都在等着领导三国伐昭的许银很是不忿。 许银的忍耐尚未超出限度。于他而言,叶修的推辞很可恨,但也并非不可解释,谋国诚然当谨慎。况且,终平的沦陷是迟早的事,等攻克终平的捷报传来,那叶修还能再说什么? 许银为何不能在彻底攻克终平再举行会盟?他不能令另外两国对宣国的实力产生忌惮,使燕、凝两国畏惧宣国的程度超越大昭,不但三国会盟不能成功,很可能还将燕、凝两国握手言和,令宣国陷入孤立。包括许银此次的南征终平的作战也是践行了这一理念。宣军除了对丰平是强攻猛攻,对终平始终采取的是只围不攻,目的就是让昭军自己南逃,这样就只会凸显出大昭太废物而不会暴露宣军太强悍。对于昭军会选择放弃终平,许银是很有信心的,一来等丰平也被拔除,终平在踏江以北就是孤城一座,负隅顽抗只会遭受围歼。二来,终平的守将,大昭踏北总督洪辽是个顶级大草包,许银吃准了他不会把命绑在江北,眼下只怕连细软都收拾好了。在终平将破而未破,两王忌昭而不忌宣的情况下组织会盟,在终平彻底告破的情况下正式订立三国伐昭协议,许银认为这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许银为了防止终平战场那边出岔子还上了一道保险,围攻丰平的许志威带的都是自己的部曲,许银离开军队前去会盟后,许志威不是没有为了保存实力而放松攻势的可能,把曹承隐派过去,就是许银给与许志威的告诫。曹承隐是毫无疑问的世子派成员,许志威看到许银把他派过去,还能不明白什么意识?哪怕许志威真的有保存部曲的想法,见到曹承隐来,他也必定全力出击。丰平沦陷,再然后,终平的陷落也将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等就等吧!叶修小儿想拖就让他拖,等终平那边捷报传来,万事大吉——一开始许银是这样想的,可最近,许银琢磨起叶修的拖延琢磨出了新的意味。 一切还要来源于许银的欢喜冤家燕悼宜还有许银不经意间发现的一些不小的小事。 许银和燕悼宜发生了什么事呢?许银眼里,燕悼宜是宣国对付和压制凝国的一柄利矛,要紧紧抓在手里,并好好利用上,和燕悼宜处理好关系自然是不可忽视的。为表尊重,许银甚至派出了自己的长子许志才去拜见燕悼宜,促进友好。但许志才去了多次,有好多次连燕悼宜的面都见不到,而是被燕洛用冗长的官方话术给推辞掉了。许志才想避开燕洛直接去见燕悼宜,比如趁燕悼宜游猎归来时迎接燕悼宜,向燕悼宜传递来自宣国的友好,可得到的却是燕悼宜毫无尊重的冷嘲热讽,即便是素来柔弱的许志才也大感羞辱并回去向许银告状。 许银固然不快,但想到燕悼宜的为人,他并没有多想,尤其是没有往燕、凝和解的方向上想。他也绝不会因为燕悼宜的傲慢而采取敌对,要是把燕悼宜推到了凝国一方,这可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总之,燕悼宜的态度没有引起许银多大的疑心。顺带一提,燕悼宜放肆的底气何在?这与其本人的性格固然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许银是什么想法。 再说许银发现的不小的小事。由于会盟迟迟不能有进展,许银这些天的日子就很休闲和松弛了,王者的一面在他身上渐渐褪色,表露出来更多的是作为一个老年人的一面。叶修的女儿,那个活泼可爱的叶绫时常来拜见他。许银当然是很看不上叶修的,觉得他就是一个暴发户,强装起贵族的架势罢了,可对叶修的小女儿,许银实在是喜爱有加。这个小姑娘样貌漂亮,热情活泼,而且一点不曾亏废礼节。她对贵族礼仪颇为精通,贵族该有的繁琐礼节她都践行得很是周到,令许银看得很舒服,未将她当作是暴发户的女儿。更重要的是,许银一生有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女儿,看到叶绫这样聪明美丽、并用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请求他讲讲他辉煌过往的可爱女孩,许银没有办法压制自己的宠爱和慈祥。 当向叶绫讲述起自己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过往,被放大的不光有许银心中的骄傲,还有那种逝者如斯夫、往事匆匆过的忧伤。他越来越像一个走不出过去又多愁善感的老人了。而叶绫恰到好处的宽慰和鼓励,轻而易举就令老迈的许银对她推心置腹了。这般迅速的进展,就连侍奉了许银几十年的许志才都不由地咋舌,即便这个女孩确实很招人喜欢,但不至于用几天功夫就迈到了许志才几十年都没能迈进去的距离吧?其实还有更令许志才难以置信,要不是因为叶绫是叶修的女儿,许银几乎就要让她当许志才的后妈了。 所谓不小的小事,也正是由此而来的。 不仅许银会向叶绫讲述他的往事,叶绫也会和许银讲述她的一些趣闻之类。叶绫的方寸把握得很好,凡是与国际相关的话题她是只字不提,就连她无比崇拜的叶潇和凝明王她也闭口不谈,就怕引起许银的质疑和毫无必要的争辩。她所讲述的基本上都是生活上的趣闻,比如她第一次学骑马、第一次学射箭等经历,不但引出了更多的话题,还令许银对她的好感再度增加。 有一次,叶绫在许银身旁愁眉不展地叹息了一声。 “宣王爷爷,唉……” “小绫儿,怎么了吗?”许银看着叶绫憔悴的模样很是心疼。 “绫儿在想,如果绫儿的父亲是您就好了。” “嗯?”许银有些惊讶,他宽大的手掌不自觉地抚摸起了膝旁叶绫的秀发,听到叶绫的这句话,他的心里有些得意地开起了玩笑“哈哈哈……你若是寡人的女儿,寡人到哪都要带着你,就连出嫁都不舍得让你出嫁,那时你还不怨寡人?” “不出嫁,绫儿还高兴些呢!怕就怕绫儿要被逼着出嫁?” “怎么?”许银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聊到了这个话题,叶绫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看着她那珠子一样的泪滴一滴一滴地落下,许银的心都要跟着融化了。叶绫哭诉道 “呜呜呜……宣王爷爷,您会为了讨好其它国家把自己的女儿也嫁出去吗?绫儿不明白,为什么我父亲为了和燕王结好,就得把绫儿嫁给那个燕洛,宣王爷爷,您也知道那个燕洛是个轻浮之辈,把绫儿嫁给他,绫儿还不如死了呢!要是您的话,您一定不会逼绫儿的对不对?” 许银愣住了,凝王要和燕王联姻?这不啻于晴天霹雳!许银那衰老迟钝的狼鼻子骤然恢复了灵敏,他嗅到了极其强烈的危险气息。许银身为王者的一面再次被激活,那个慈眉善目、满心关怀地看向一旁女孩的许银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此话当真?” 许银的声音很低沉,因为他就要按捺不住怒火了,他表情凝重而冷漠地注视着刚刚还令他心疼无比的叶绫,等待着她的答案,并对她的两泪涟涟视而不见。 似乎是慑服于许银顷刻间爆发出的王者威严,叶绫颤抖着点了点头。 许银猛地咬紧了牙关,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并叫叶绫退下是眼下的许银最后的一丝理智和温柔。 全明白了,许银全明白了。叶修的拖延,燕悼宜的无礼,还有叶绫的婚姻……所谓的三王会盟,难道已经变成燕、凝两国私下商议结盟并讨论怎么对付宣国的会盟了吗?岂有此理? 冷静,冷静……许银反复告诉自己冷静。也许这都只是巧合呢?是凝国人欺骗他的诡计,好让他和燕国决裂呢?许银!不要中计了!冷静! 好不容易从怒火中烧状态里恢复过来的许银尽显王者风范,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就做好了主方案和备用方案。许银首先决定好的主方案是向下属安排行程,他要约燕悼宜见面,当面试探燕悼宜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免得真的中了凝国人的计策。 至于备用方案,许银准备向驻扎在垚泽不远处的燕军统帅派出密使——虽然燕悼宜带着十几个骑士就来会盟,但作为基本的防范措施,在垚泽不远处是驻扎了一支燕军部队来保障燕悼宜的安全,应付可能出现的埋伏的。而这支燕军部队的统帅是燕悼宜的亲弟弟,燕非。许银准备派密使询问燕非,有没有兴趣取代他哥哥,做新的燕王。 第九章:燕王 燕悼宜游猎归来,一身的甲胄丝毫不妨碍他的敏捷,他轻快地跳下战马,脱下甲胄交给下人就径直返回了营帐,燕洛正在营帐内等候他。 走入营帐内,燕悼宜把貂裘也解了下来,挂在一旁,随即坐了下来,亲自动手保养起了他的弓。燕悼宜给散开的弓弦涂上弦蜡,再用鹿皮进行擦拭,而燕洛两手握着卷宗,在一旁进行汇报。 “都城传来消息,是催促父王在开春能够举行大燕的第一次科举的。” “急什么?本王还能跑了不成?”燕悼宜很是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但手里的活计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回书,任何事宜,本王回了燕永再行定夺。” 燕洛放下一卷卷宗,又读起了第二卷。 “另一则消息,是宗室大量弹劾陈将军,父王看……” “叫他们滚!”燕悼宜吼道,他虎目一张,身体顿了片刻,继续给弓弦打蜡,“这帮宗室,一帮饭桶!他们有能力消灭胡虏,陈前手里的兵马都可以是他们的,哼!他们吃里扒外,本王还没痴傻!” 听到糟心的消息,燕悼宜似乎已经极度不耐烦,燕洛的眼里泛起一丝喜悦。燕洛再次放下一卷卷宗,拿起了新的一卷,但拿起这卷卷宗后,燕洛的眼睛丝毫不曾注视卷宗,而是紧张地注视着燕悼宜,他犹豫了一会,开口道 “还有就是……宣王邀请父王与他会面。” “嗯?”燕悼宜诧异地扭头注视起了燕洛,燕洛不敢注视这道目光,如同蝙蝠不敢直面阳光。燕悼宜的表情十分微妙,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以为呢?” 燕洛一愣,他谨慎地去打量燕悼宜脸上的神情,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他鼓起勇气,开了口。 “宣王狡诈,父王应防备为先。” “蠢!”燕悼宜冷冷地瞪了燕洛一眼,“你以为你背着本王三番五次地推脱许志才的求见,本王不知道?本王没有作声,是知道宣王到底是不会计较。但连宣王本人的会面邀请都给搪塞掉,宣王会怎么想?嗯?本王纵然视两王为草芥,却也知道不能轻易树敌——除非是他们先亮刀子。” 听到这些话的燕洛已经冷汗涔涔,但燕悼宜的嘴巴还在继续。 “燕王,毕竟会是你的,你有什么想法,本王现在压得住,以后就没办法了,你身为未来的燕王,要好自为之。” “儿臣知道。” 燕洛战战兢兢地答道,但燕悼宜注视着燕洛的模样,最终只是轻轻一声叹息,就挥手命他退下。 燕洛走出营帐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燕悼宜,他还在那里轻轻地、慢慢地抚拭他的爱弓,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旧友了。不知怎的,这一眼令燕洛觉得父亲似乎又老了。燕洛抓紧了为父亲分忧的想法。 …… 清晨的垚泽微风轻拂,湖面上的薄雾开始缓缓流动,如同仙女的裙摆轻轻摆动。湖水在风的吹拂下泛起层层涟漪,波光粼粼,闪烁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难以想象这片平静、温柔的湖泊承载的却是血与火的历史,背后满是干戈和枪戟间的交错。现在,宣王和燕王即将在这片湖泊上展开会晤。 宣王许银一身正装,身后站满了随从,他面前不远处停了一支船只,那里就是许银和燕悼宜将要谈话的地点。燕悼宜也穿上了正装,但长长的袍子并不妨碍他步伐的轻快,很快他就来到了许银面前。 许银疲惫的双眉撑起一抹温和,他恭敬地向燕悼宜施了一礼,道 “燕王好精神!既然到了,请!” 许银伸手,示意燕悼宜跟着他上船谈话,燕悼宜看了船只一眼,又看向许银,笑着说道 “宣王也是好胆魄,那走吧!” 两王登上了船,而还在岸上的许志才和燕洛则各自捏了一把汗。 船只向着湖心缓缓驶去,燕悼宜和许银在船头相对而坐,而下人则在舱内准备伺候。 许银举头眺望着垚泽周围的景色,远处的山峦在晨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美感,山峰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是仙境中的景色。湖边的树木静静地伫立,枝叶间透出的点点晨光,像是镶嵌在绿宝石上的金色点缀。如此如梦似幻的美丽场景,令许银不由地大加赞叹。 “山水美艳如画,使我亦心旷神怡啊!” “呵呵呵,宣王您不是还渴盼着入主中原吗?怎么也像个隐士似的,吟哦起山水来了,莫非宣王退意已萌?” 燕悼宜满不在意地扫视起了周遭景色,觉得乏善可陈,随口对许银说道。许银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不管退意之有无,终归是老矣!老矣!” “呵!”燕悼宜更加精神了,“宣王此番前来,应该不会是和本王伤春悲秋,哀叹时光的吧?我燕悼宜不是文人,不喜欢兜兜转转、弯弯绕绕,宣王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燕贤弟何必着急?”许银不紧不慢,维持着端坐,他平静地说道“你我都是老人了,就算仍是志在千里,也逃不过岁月的无情。峥嵘一生,见惯了荣耀,历经了坎坷,活到今天这个岁数,又有什么是值得去追求呢?” 许银一脸疲惫倦怠的模样令燕悼宜心存疑虑——这老匹夫前不久还踌躇满志、豪气冲天地举行了三王会盟,口号喊得那叫一个震天响,大有老当益壮、再创辉煌的架势。这才过了几天,怎么这老小子就满脸疲惫地叹息着年老了?葫芦里卖着什么药?燕悼宜思量片刻,决定继续装傻充愣,不怕许银不吐露目的。 “嗯,的确是老了,也什么好追求的了。” “是啊!但老夫唯一放不下的,还是老夫那不成器的儿子啊!”听到“儿子”这个话题,燕悼宜立刻动容了,但也仅仅是片刻,燕悼宜的面色便恢复如常。精准捕捉到了燕悼宜细微的变化,许银心中掠过一丝笑意,面上仍旧愁容满面地说道“老夫知道,留给老夫的日子不会太多了,还幻想着什么问鼎中原?能让老夫的儿子平稳地接过政权,老夫也能含笑九泉了,难道燕王和老夫不是同样的想法?” 燕悼宜盯着许银,但始终默不作声,许银接着说道 “犬子不成器啊!老夫那世子虽然不是顽劣之人,但其太过软弱,绝非雄才。而老夫那二子许志威虽然勇烈过人,无奈秉性骄横,老夫若以社稷相托,其必不容其大哥。恐老夫死后,我大宣动荡将起呀!老夫为此几乎是夙夜忧叹,寝食难安,使我之世子如燕王世子一般,老夫又……何至于此?” 许银一脸心痛。而燕悼宜一听到许银提起自己的儿子,脑中满是这个儿子种种轻率的举动,忧伤也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起来。燕悼宜苦笑一声。 “宣王您老可太看得起我那混账儿子了,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遇过的坎少便以为自己有个几斤几两,我这当爹也是头疼不已,生怕到了那边,要被这小子的娘给痛骂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堂堂燕王,居然还怕老婆啊?” 两个老头子开怀大笑,笑中有喜悦、有无奈,仿佛两个同病相怜的老友。笑了一阵,许银端起酒杯,向燕悼宜敬道 “来!许银敬燕王一杯!” 燕悼宜立马拿起酒杯回敬了许银。 “燕悼宜也敬许兄一杯!干!” 两杯清酒各自入肚,气氛轻松到了极点。 许银放下酒杯,微笑地注视燕悼宜,说道 “待你我二人百年之后,那叶修小儿可就正当其时了,你我的儿子,将来恐怕都要吃他的亏啊!” 燕悼宜收起了温和,甚而变得警惕起来,他灵敏的鼻子似乎已经可以嗅到许银此行的目的了,但他还是继续装傻充愣。 “哦?那倒要问问宣王以为,该如何是好。” “现在,贵国北边要应对强胡,倘若南边又有凝国携重兵来攻,贵国岂不是捉襟见肘?”许银试探性地问道。 “哈!”燕悼宜嗤笑一声,用滑稽的眼神注视着许银,“如果贵国能撤掉驻扎在青翼几万精兵,那本王不就游刃有余了?宣王以为呢?” 许银的脸上闪过一抹铁青,笑容却依旧不改地说道: “燕王说笑,宣国从来不是燕国的敌人,许家和燕家一直都是亲密的好友,这是从你我祖辈便开始的不是吗?” “那是自然!”燕悼宜以一种奇怪的腔调说道,“永远是密友,永远不是敌人。” 燕悼宜绵里藏针的态度使得许银已经很恼火了,许银压住不满,但招式难免出现变形,他采取更直接的方式说道: “既然是密友,倘若贵国之易关因遭受凝军强攻而告急,我宣军自当竭尽所能,不使凝虏遂意。我大宣为大燕之密友,又岂可令密友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燕王还请宽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燕悼宜对许银的目的已经是十拿九稳了。许银先是装老迈,玩煽情,唤起燕悼宜对继承人处境的忧患,从而强调叶修的祸患,并意图将矛盾引至凝国身上。再然后说宣、燕“牢不可破”的友谊之类,说白了就是向燕悼宜重申燕国的危险环境以及抛橄榄枝,意图是什么,燕悼宜再清楚不过了——许银无非是想要让燕国成为宣国手中压制凝国的矛。尤其是许银所谓的“我大宣为大燕之密友,又岂可令密友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看似说宣国不会让燕国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可反过来说,那不就是没有宣国的帮助,燕国必将孤立无援吗?宣国挟制燕国之心可谓是昭然若揭,这显然超越了燕悼宜的底线,只要他还活在世上,燕国不会成为别有用心者的枪,更不会让人摆布和挟制。 燕悼宜注视许银的目光发生了丰富的变化,先是像一只盘旋的秃鹫,接着像一只悠闲的老猫,现在则变成了敏锐的狼。只听他冷哼一声道: “何必劳烦贵军呢?只要贵国撤掉在青翼的守军,本王哪怕是同时对付胡虏和凝寇,照样不会皱一下眉头。” 燕悼宜大致了解许银意图,立刻便是一记强硬的回击,而在许银的视角里,他对燕悼宜的意图获知几何? 许银此次邀约,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探知燕、凝两国的关系,从燕悼宜的态度里试探燕、凝两国有无和解、关系发展至了何地,有则竭力破坏,无则勉力杜绝,绝不能让燕、凝真的实现了和解从而令宣国陷入危局。许银大概掌握了以下信息。 燕、凝之间并不能确定已经建立了一个反宣性质的同盟或者实现了和解。可从许银强调宣、燕合作之重要性时燕悼宜的态度并不友好,对宣国保持了明显的敌意,这就令许银疑虑万分——燕悼宜不会不明白燕国所处地缘环境,可依旧在被明确提出的宣、燕合作问题上展示出了敌意,其底气何在?其意图何在?其立场又是什么?尽管不能以此直接断定燕国和凝国达成了同一立场,却也相当值得许银忧虑了,但许银并非没从燕悼宜的话中察觉到破绽。 燕悼宜强调了青翼,许银可以断定燕悼宜还存在领土诉求,而在先前的会盟中许银答应了燕悼宜以宣国的青翼和凝国的长阳走廊为代价换取燕国在伐昭战役中出兵。如果燕悼宜仍然没有放弃此方面的诉求,许银感到这将是破坏可能存在的燕、凝友好以及逼迫叶修即刻订立协议的绝佳机会。 …… …… 不远处的船只冒着无形的硝烟,湖岸上这边也并不太平。宣国方和燕国方都进行着漫长的等待。 许志才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被汗水完全浸湿的手帕,他表现出了明显的无所适从,额头的汗水滑落就不曾有停歇的时刻,即便现在的天气仍然很寒冷。他的心里反复呼唤着曹承隐的名字,可他的这位贤才辅佐没有办法回应他的呼唤,许志才只有独自面对一切,唯一能让他感到慰藉的,就是被他紧紧揣在怀里的曹承隐给他的那枚锦囊。 站在一旁的燕洛,无论内心作何感想,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燕洛向着许志才靠近,凑近到许志才身边时,燕洛说道: “贵国近些年南征北战,贵国之子民可谓勤苦耐劳。” “多谢燕世子挂念,我大宣子民皆是纯良之辈。”许志才回应道,他本能地想要远离燕洛,可架不住燕洛的步步紧逼。 “贵国子民能征善战,吃苦耐劳……但到底便宜了何人呢?以在下之拙见,贵国每多一场战役,世子的弟弟可就多一份军功,对世子的威胁也更大,世子难道不明白这是何意思?在下说句良心话,贵国征战多年,也该歇歇啦!” 燕洛和煦地微笑着,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许志才的肩头。许志才不忿地瞪向燕洛,并远离了一步道: “我大宣国策,岂可许他人置喙?” “欸,世子误会啦!”燕洛上前一步道:“在下岂敢干涉他国国策?自古以来敢挟制他国者,又有几个不是国灭身亡?在下只是提些意见罢了,世子身为堂堂储君,可不能不为自家安危筹算啊!燕洛对世子,是一片赤诚呐,他日世子有难,我燕洛一定鼎力相助。” “不…不必燕世子挂念。”许志才虽然嫌弃地扭过了头,但不可否认,燕洛的话在他的心里钉进了钉子,使他越发为许志威的威胁感到恐惧和紧迫。几乎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但他还是坚决地说道:“我许志才头可断,身可灭,凡有负国家之事,终不为之!” 燕洛挑了挑眉,许志才短暂爆发的坚决,令燕洛对这个唯唯诺诺的世子有些改观,他微笑着说道: “好吧!那么愿世子保重,我燕国的大门,永远向世子敞开。” 许志才看似不动声色地一点头,实际上他都快要窒息了。他父亲、燕悼宜、意图不明的叶绫、还有眼前这个燕洛……没有一个是他能应付得了的,曹承隐不在他身边,和这些人精打交道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他完全是靠着心中对宣国的赤诚在勉力支撑。 好在他马上可以解脱了,载着两王的船只正在缓缓靠岸。宣国人、燕国人以及凝国人,都在紧张地翘首以盼。当今天下战力最强的两大国家的国君会晤,每一分每一秒,都生死攸关地决定着天下的轨迹以及历史的轨迹。形成的均势将可能被打破,建立的优势将可能被瓦解,沉积的劣势将可能被扭转……实在难以不让人屏息凝神。岸上的人怀着种种心情,迎候即将下船的两位国君。 接着,岸上的人们以震撼的神情注视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幕。 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头子,手挽着手,肩碰着肩,像对老夫老妻一般地走下了船,走上了岸。这其中尤其是宣王许银,那表情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一抹温和的笑容再加上脸颊微微泛起的红晕,俨然一个慈祥和蔼的醉翁。他不仅紧紧挽住燕悼宜的手,还伸出了一只手朝宣国队伍的人以及燕国队伍的人频频挥手示意。宣国人惊讶地看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宣王此时笑得像孩子,燕国人也不可思议地看着宣王居然跟素来威严的燕王如此亲密,说他们是患难与共的战友,底下人估计完全不敢怀疑。 燕悼宜的表情虽然显得局促许多,可那架势也摆在那里,脸上维持着礼仪性的笑容以向众人展示。全场群众可谓是暗流涌动两国最高领导人居然摆出了这样的架势,莫非昭示着两国合作的时候到了?两国就要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了吗?变天了啊! 许银和燕悼宜手挽手地走了好一段距离,走到要各自返回的时候,许银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燕悼宜,即便在行将告别之际,他也不断用眼神向燕悼宜传递着独属于老年人的浪漫。燕悼宜则用点头回应了许银的这份热情。两王的会晤就这么在最高潮的时刻落下了帷幕。 燕悼宜带着随从大步返回行辕区,其中跟随的燕洛心里正惴惴不安着。而许银则在许志才的细心搀扶下向着自家行辕区前进,亲手扶住老迈但山岳般坚强的父亲,许志才得以安心许多,对一切都有了一个乐观的估计。瞧他爹那脸,这都走了这么一段路了不都还是如沐春风的吗?有什么好再担忧的。 迈进主营,许志才没想到许银紧接着便是一个踉跄,许志才羸弱的身体发挥出全力才没让许银坠地。眼见情况突变,许志才本能地要高声呼喊侍从前来照看父王状况,却让许银挥手拦下。许志才亲眼看到一直都是温和微笑的父王在转瞬间神情便变成了最阴冷的模样。他让许志才把他扶到位子上坐好,几乎是咬碎了牙一般地向许志才低声下达命令。 “给燕悼宜的弟弟燕非派密使,快去安排!” 许志才诧异地盯着父王,他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给燕非派密使,就是和燕非取得联系并将燕悼宜铲除,扶持燕非为新的燕王。许志才不明白父王刚刚还和燕悼宜表现得如胶似漆,怎么现在就使出了最毒的杀招?他开口询问了父王,得到的回应却是一声冷笑。 “燕悼宜此人,心思难测,又绝非宵小之徒。留此枭雄人物在侧主国,我大宣便永无宁日,唯有除之而后快,使新燕王履行对我大宣有利之政策。” “那……”许志才汗流浃背,“要…要是不幸失…失败,该……” 许银诧异地看了一眼许志才。 “所以就要派密使去,没有书信为证,燕王即便察觉又能如何?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计,去办吧!” “是!” 许志才忐忑地退下。他现在已经是欲哭无泪了,不是说好的三国联合反昭吗?怎么折腾了那么多天后,反昭的相关议程寸步不进,又是什么燕、凝联合,又是要搞政变整死燕王,这都是些啥啊?许志才不禁找出了曹承隐给他的那枚锦囊,他犹豫了片刻,现在虽然情况复杂,但毕竟不是最为危急的时刻,不能打开。许志才小心翼翼地又把锦囊收了起来。 …… …… 被燕、宣两王会晤和两王亲密地走下船等消息震撼到的也包括凝王叶修。 叶修这些天的时光可就过得相当惬意了,从长凝带过来的杰出歌舞表演女子组合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连轴转,再有众多专业的“相关从业人士”为他提供“全身心”的指导。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举行歌舞表演,让一群衣着性感的美女给他吹拉弹唱,还不会像在长凝时那般被大臣上奏批判。叶修简直爽得乐不思凝了,他脑子关于此次会盟该有的谋划还剩多少,实在是很存疑的。 得知了燕、凝两王之间举动亲密的消息,叶修恼则恼矣,还是没有太放在心上了。 “唉,晓得咯,那两个老不死的,哼!都是狡诈之徒。” 随后,叶修表示接着奏乐接着舞。但一旁叶绫心思可就比叶修深多了,叶修不明白,她可很明白燕、宣友好意味着什么。在先前,她和燕洛私下联手,试图离间燕、宣之间的关系,让燕国向凝国靠拢。为此,她可是下了相当的成本,扮成乖乖女的模样接近许银,还放任这个老匹夫在自己身上乱摸,为的就是靠一些恰到好处的“说漏嘴”迷惑许银。但许银却又来了这么一出,直接和燕王会晤,会晤完毕还手挽手地离开,这几乎宣告着她计划的彻底破产。可她总觉得还是不对劲,她对她叔公叶潇有着宗教般的信仰,她叔公说了燕悼宜是狂悖之徒,那燕悼宜就一定是狂悖之徒。她总觉得这看似的友好其实与大海一般深不可测。而燕洛那里,她或许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信息。 叶绫准备偷偷去见燕洛。在此之前,她还想要鼓励与劝慰一下自己的父王,告诉他不要轻信宣、燕表面上的友好,要时时刻刻以孤立燕国并夺取易关的大局为念,从而使自己离间燕、宣的计划可以得到这位凝国之主的协同。可看向叶修这副痴迷于喧嚣的模样,叶绫的心里一半是悲凉,一半是鄙夷,双手长长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柔嫩的皮肉之中。每多看这凝国如今的独裁者一眼,叶绫就多一分恨意,即便他是自己的父王。可无论叶绫的恨多强烈,多坚定,这份恨意的矛头终究会对到自己的身上——为什么我是一介女子?为什么凝国的领袖不能是我?如果我是一个男子,如果我能领导凝国——那么本该有序运行的一切,就都将回到它该有的位置。所以,这一切的错误都是…… 叶绫不再想了,她还要继续行动,为了凝国,为了叔公、为了祖父、也为了她自己。她只允许自己的眼中有一种情绪,那就是无可撼动的坚定。 只要她能一直表现着坚强,那么她就是一个坚强的人,不会有其它。叶绫安心地这样想着。 第十章:昭昭日月不同弦 叶绫眺望着寂暗无光的夜空,她面前夜空的宁寂与身后大营的喧嚣正对峙着,两者之间似乎产生了不可逾越的屏障,几乎将相同的世界分为截然相反的两片。恰巧处在这分界线上的叶绫,心里总感到一抹说不出的悲凉。 如果注定要被无可改变的现实步步紧逼,该怎么办呢?叶绫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垚泽边上,她透过湖水,借着营区的灯光审视起了自己,她感到很不安——她并没有看到她所期待出现的坚定、冷酷,她沮丧了、失望了……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女孩。 叶绫猛地往脸上洒了一把冷水,她告诫着自己,如果她继续将她那毫无用处的软弱表露在外,那么她的结局就是一事无成。冰冷融入了她的面庞,她渐渐恢复到了她理想的状态。 “公主殿下。” 熟悉的嗓音从叶绫身后传来,她从容地转过身,燕洛微笑地看着自己,动作轻盈地向自己躬身行了一礼。 “您果然会出现在这儿,公主您与在下的缘分就如同踏江以及南河,经历何等的回环往复,最终都会一同相聚于大海。” 面对燕洛那英俊脸庞上的温和笑容,叶绫回了一个鄙夷的眼神,她无意和燕洛废话,一见面就直接说道 “你既然也过来了,那你不会不清楚我因何到此。那次会晤,燕王到底是何态度?燕王和宣王究竟有无发展?” 洛挺直身子打量起叶绫,轻笑道“公主殿下有求于在下,何以连基本的礼节也弃之不顾?在下深表遗憾呢!” “你!”叶绫一咬牙,她极其敷衍地向燕洛行了礼,动作还未彻底收回便开口道“好了吧?事关重大,你快把详情告诉我。” 燕洛摇了摇头。 “不,我父王知晓了在下有意阻挠宣国方面的示好,只怕对在下也心生了防备,此番会晤详情以及他心中真正想法,他都未曾告诉与在下。” 叶绫不甘地叹了一声,她的眉头紧锁,似乎若有所思。看着叶绫美丽脸庞上多出一个拧成疙瘩一样的眉头,燕洛轻轻上前一步,用自信的口吻对叶绫说道 “公主且宽心,即便父王对在下有所隐瞒,但身为他的儿子,在下总能揣测到他的想法的。” “那你不早说!”叶绫急切道。 “哎,长夜漫漫,何曾差这点时间?公主不觉得今夜的垚泽,分外艳美?” 叶绫冷冷地看着燕洛,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觉得。” 燕洛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好吧!公主谋国之心急切,在下可以理解。在下可以告诉公主一个值得欣慰的消息,我父王从来没有对许银怀有信任,即便今天两人举动如此亲密。我父王对宣国的厌恶丝毫不亚于——您明白的。我还可以大胆预测,许银突然找我父王会面,这不正说明你我的措施收获了成效,使得许银感到情况危急以至于必须进行应对?许银和我父王表现出亲密,凸显两国关系友好之心昭昭,但以在下之见,这多半代表了宣、燕关系远不如看似那般稳固,否则又何必那么急切地作秀?故而在下推断,燕、宣联合不会实现,今日发生的也不是终点,而是宣王反制的起点,倘若宣王再次采取步步紧逼的方略,燕、凝的联合势必指日可待。昏暴的君主将遭受审判,你我将成为拱卫天下之正义的先锋骑士。” 燕洛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听了他的分析,叶绫缓缓点了点头,看来这位燕国世子是铁了心要让燕国和宣国决裂了,意外的顺利令叶绫心头不禁浮起一抹喜悦。同时,她对燕洛的印象再次有所改观,不论这人的道德水平,其眼光和头脑都可以称得上人才。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燕洛几乎无完全视了燕、凝在易关归属问题上不可弥合的巨大分歧并堪称一意孤行地推动燕、凝联合对付宣国?真的就如燕洛所说的因为宣国是更强劲的敌人? 狐疑潜伏在了叶绫的眼眸中,而燕洛则显得尤为亢奋,特别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转移到叶绫的脸庞上时。 “公主殿下。”燕洛轻声开口,“您不觉得您与在下很像吗?” “哦?”叶绫冷笑一声道“世子何出此言?” “公主殿下的父亲昏庸无能,而在下的父亲则顽固骄傲。他们都是遗留在现在的过去之人,秩序、正义与公理……不再被他们所维护,但公主与在下却承担了这份使命,忍受着压力不懈前行,未来应该是掌握在公主与在下这样的人手中的。” 叶绫疑惑不已地看着燕洛。她还是第一次感到,这燕国世子怕不是有点二吧?列国纷争,虽然哪个都自诩正义,追求正义,不能没有正义,但不能太当回事了吧?能得天下又不全靠这些名义上的东西。她觉得有些可笑,但燕洛的样子却显得从未有过的庄严和神圣。燕洛回头看向了灯火通明的营区,即便垚泽湖畔与营区已经有了相当的距离,那里的乐曲声、那里的欢笑声、那里的佳肴香气……被浪潮一样的风给拍了过来。燕洛背靠着沉寂夜色,他与叶绫站在了相同的界线上。 “看呐!我们眼前的这些喧嚣,不也是旧的时代遗留在现实的痕迹吗?时代在向前,却积攒了太多太多遗留之物,累赘的叠加下,时代的脚步将会停滞,正如你我当前之所见——这并非是一个理想的现实。” 燕洛的目光显得分外深邃,他的话令叶绫也陷入了思考。没错,这样的现实,不是通向未来的现实,而是堆积着遗留之物的现实,这样的现实,不是她想要的现实。从这点上看,也许她真的和燕洛有些相像?不!燕洛太天真了,而叶绫不是的,她一向认为改变世界只是稚子戏言,一个成熟的谋国之人怎么可能会抱有这样幼稚的想法?与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古往今来,适者生存才是不变真理。叶绫觉得自己可比燕洛清醒多了,也聪明多了。她不会认为她和燕洛是一路的,她是这样想的。她当然会这样想。所以她依旧毫不客气地说道 “举世皆醉我独醒,世子还真是不凡呢!” “为什么要否认呢?”燕洛眼里的炽热没有因叶绫话语里的冰冷而被影响,他兴致盎然地看向叶绫,“公主您真的不觉得,作为一名向遗留丑陋之物发起冲锋的骑士,矢志不渝开创一个理想之世间乃天下最为浪漫之事?看到的是心之所厌的,却要将这份厌恶归咎于心,公主以为这样才是正确的吗?” 叶绫愣了愣。 “至于所谓的举世皆醉我独醒,在下虽然不敢自称是独醒,但还是愿意做一个有心人的。”说到这儿,燕洛低下了头,目光坠入冰冷的湖水,“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总是喜欢给自己做无数的分类,把人分为贵族、平民、奴隶或者把人分为自己人和敌人……实在是多如牛毛。但在下看来,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有心人,和无心人。” 叶绫疑惑地皱了皱眉,燕洛解释道 “有心人是规划世界的人,无心人是被规划而按部就班的人。有心人操控甚至奴役着无心人,前者不光要从后者身上敲骨吸髓,还要竭尽所能地压抑着无心人,尤其要让本来的无心人始终是个无心人,这样有心之人所强加的规则、戒律、标准等用以低成本从无心人身上进行压榨的工具就能成为不可动摇的神谕。要是有心人始终是同一批人,无心人也始终是同一批人,世界将因此变成一个封闭的世界,遗留之物将越积越多,从此令世界停滞不前。” 燕洛叹息一声。 “就以在下所见的而论,或许公主您也能感同身受。您以为女子和男子有什么不同吗?女子比男子差?可在下眼前的公主殿下不正是最有力的反驳?但境遇呢?所谓的贞洁烈女,所谓的贤妻良母,所谓的以顺为正……这就是有心之人用以压迫、控制无心之人最为典型的例子。您难道就一点未曾察觉吗?” 燕洛的这些话正中叶绫的心灵,令她感到震撼与不可思议,叶绫的心里产生了一些认同感,但这也仅限于对这些话而已。要是别的人说这些话也就罢了,可她眼前的是何人?是臭名昭著的“花王子”燕洛。她很难忍住不反唇相讥。 “被您玩弄并抛弃的那些女子听到世子的这番话,想必一定是感慨万千。” 叶绫有些意外,她本以为燕洛听到这番话一定会是面红耳赤,羞愧万分,若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可燕洛只是面无表情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感叹的笑容。 “有心人会竭尽全力使无心人永远是无心人,在下提到过的。”叶绫不解地看向燕洛,他接着说道“您可以辱骂在下是风流下作之辈,毕竟每个人都在这样说,而在下也早就习惯了。在下给了无心之人一个成为有心之人的机会,这必然会遭受原有的有心之人强烈的抨击。在下结识过许多女子,在下告诉了她们她们并不必要受礼教的压迫,超越那些教条,她们可以活的更出彩。也许初见光明的喜悦的确发自内心,可恐惧总会在最后占据上风。无一例外,她们最终还是选择做了一个无心之人,固然令人惋惜,可谁让这个时代积攒了那么多的遗留之物。她们还是摆脱不了被驯化的结局,她们与我到底不是一道的。” 燕洛的眼里流淌着落寞,叶绫看向燕洛的眼神则发生着急剧的转变。难不成这个花花公子并非传说的那般劣迹斑斑?不对,叶绫还记得初见这厮时,燕洛对她那恶心的表白。他怎么可能有他说的那么纯良?扯淡!但在这时燕洛却又开口了。 “而您不一样,您与她们都不一样。您是和在下一样的愿意成为有心之人的人,而您和在下也是在努力将现实改变成预期模样的人。在下对您的爱慕是真心诚意的,倘若有可能的话,在下很期待您能是那个跟随在下一同建立一个崭新天下之人。” “呵!”叶绫又是一声冷笑,她感到自己听了一个蠢问题,“世子怎么不先好好想想,世子您想要的那个天下会与在下一样吗?” 这个问题令燕洛为之一愣,他的眼里流淌着忧伤,这一抹淡淡的忧伤令他本就英俊的脸庞展现出了全新的魅力。 “你见过战争吗?” 叶绫愣了愣,随即她摇了摇头。尽管她酷爱兵事又听过叶潇讲述的许多往事,但她也的确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燕洛见她摇头,便开始了讲述。 “十多年前林骁北犯,兵锋一度直指燕永,那时我也才不过十来岁。由于林骁对燕永采取包围,加之燕军主力正全力对付南下的胡虏,燕永陷入了缺援断粮的困境。父王每天都要待在军营,很少再回王宫,且宫中侍从大多也被征召入伍,这个时候照顾我的几乎只有我娘。原本我父王出征,我娘也是形影不离的,但那时她刚好有孕在身,所以只好在后方照料我。相信公主对这场惨烈的围城战有所耳闻,轻兵突进的林骁虽然没有攻城手段,但彻底断绝了燕永的补给,父王只有试图率兵出城通过野战的方式战胜林骁,有时战况激烈,父王一天就率领军队和昭军血战七次,可林骁率领的昭军极其顽强,父王的每一次破围均告失败。到了后来,粮食快吃完了,父王只好放弃和林骁野战的打算,全力维持住燕永的城防。我们燕国人是极其喜爱马的,在那一场大战中,战马也被杀掉充作了军粮。父王要集中粮食供应军队,王宫也没了粮食,我和母亲一天只剩下了一餐,有时我饿得实在熬不住,早就骨瘦如柴母亲便喂给我她仅存的奶水。” 说到这里,燕洛不禁哽咽了,那明亮的眼眸泛起了朦胧。而一直都对燕洛抱有敌意的叶绫听到这里也不禁为之动容。燕洛顿了一会儿就继续讲述起来。 “之后她顽强地生下了一个孩子——那是个死婴。她埋掉了那个死婴,吃了脐带充饥,然后就和平民们一样在去挖野草、扒树皮。可她去的时候,早就挖不到野草了,连树皮也找不到,她两手空空地回来,紧接着就是高烧不退,父王闻讯后没办法从军营赶回来,只好挤出了些粮草和药材派人偷偷送了过来。但我娘还是没有挺住,她死后两天,林骁撤退了,燕永的围困解除了,燕国各地的粮食源源不断运向燕永,只是一切都晚了。” 燕洛平静地讲述着往事,在这份平静之下是巨大的哀伤。他叹息一声,目光却变得坚定起来。 “我痛恨战争,也痛恨这个被战争诅咒的时代。我希望我将能够结束这个时代无穷的战争,我希望能够建立一个国家联盟,由正义且强力的国度出任盟主,通过强力的手段建立和平的秩序。这个盟主国度会公正地调节列国之间的纷争,并制裁卑鄙残暴的行径,从根源上遏制战争的爆发。以战止战的时代,应该划上一个句号了。这是燕洛的愿望,也是燕洛促成燕、凝同盟的初心,不断发动侵略的宣国应该被制止,天下的公道该由更加正义的一方主持。如果可能的话,燕洛希望燕国和凝国在成功遏制住宣国的侵略后,再和昭人进行联系,结束百年来未曾停止的纷争。燕洛还希望公主您能够襄助在下,在下的父亲一生只娶过在下的母亲,而我母亲也是闻名天下的女将,曾跟随过我父亲建立过赫赫战功,其地位丝毫不逊于男子。您若不嫌燕洛,燕洛亦终身不负。” 再一次,燕洛诚挚地向叶绫伸出了手,这一次叶绫没有干脆地回绝。她对燕洛的印象发生了巨大的改观,看来燕洛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一无是处,他居然还怀有如此宏远的理想。结束战争吗?叶绫何尝不想呢?只是她并不认可燕洛的做法,他还是犯了以前那样的老毛病,即对一切的认知太过理想化,他还是天真了,这并不适宜这个时代。叶绫相信,必须要靠统一才能结束战争、获得和平,所谓同盟终究是行不通。只是不再她对燕洛怀有轻蔑,她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仰望天空的人是值得尊敬了,哪怕迎接他们的是粉身碎骨。她的叔公、她的爷爷,都是仰望天空的人,他们也怀着这份理想建设出了现在的凝国。她和燕洛的目的或许是一样的,但她和他并不是一路的,她要使用另外的方式实现这一相同的目的。 叶绫没有后退,也没有露出鄙夷的神情,她仅仅默默地摇了摇头,而燕洛见状也坦然接受了这些,但眼角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惋惜。他恭敬地缩回手,随即向叶绫深深一躬。 “恕在下打扰。” 叶绫又摇了摇头。 “不,叶绫对世子已无成见,叶绫与世子您也怀有相同的目的,只是叶绫所信仰的途径与您所信仰的途径终究不是一条。如果世子真的爱慕叶绫,还请您全力以赴,用你我的行动证明究竟谁的道路才是正确的。也许一切尘埃落定,叶绫归隐桃源耕云钓月之际,能与世子成为至交知己,再行把酒言欢。” “全力以赴证明究竟谁的道路才是正确的吗?”燕洛不禁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是个钟爱浪漫的人,每时每刻都希望营造出一些浪漫的氛围,可叶绫刚刚说的那一番话却是他平生听过最为浪漫的话——既然爱慕对方,又心怀相同之理想,全力以赴地以各自方式将之实现才是对这份爱意最完美、也最浪漫的诠释。他不禁开怀地笑了。 “好!好!燕洛虽然不能与公主殿下同道而行,然能于各自之途径实现相同之目的,实乃人间之佳话也!” 浩渺垚泽水波荡漾,无垠天空银河流淌,天地山林全部埋进了无边无际的、从人间蔓延到天界的潺潺流水之中。只有那悬挂天河的点点星火在茫茫夜色中闪烁着温暖的亮色,像是来自天宫的灯笼,曲曲折折、蜿蜿蜒蜒,但指引的总是相同的地方。此情此景,燕洛不禁引吭高歌,悠长的歌声随着风随着雾,无拘无束地飘荡在绿水青山之间。 “碧水长天兮昭昭日月不同弦 知向谁边兮点点星火不同眠 青山如黛兮幽幽燕弓共凝剑 孤舟一叶兮化做了淡梦云烟” (注该诗歌并非作者原创,改编自长篇历史小说《大秦帝国》) “好!好!好一个昭昭日月不同弦!”叶绫大笑着,燕洛也大笑着……笑声随着流水,流向无尽的远方。兴致乘着云雾,飘向无穷的天穹。两人相对一拜,终于还是流失在了各自的潮水里。 归还的途中,叶绫不免有些挣扎地想到燕洛至诚至性之人,而自己从始至终在利用对方的信任意图摧毁对方的国家……自己是不是错了呢? 她猛地摇了摇头,动摇的眼神强行恢复了坚定——我没有错,我在践行自己的道路,兴生亡灭之道,就应当无所不用其极!谁又能指责得了谁?要怪,就怪燕洛太过的天真、太过的轻信,就连仇敌也肯推心置腹。要怪,就怪这个毫无回转之余地且再无重来之机会的时代吧!有理想的燕洛自然值得尊敬的,却并不妨碍他因之而灭亡。 叶绫想通了,面对一个步步紧逼的无可改变的现实,只有顺应其脚步一条道路。理想固然伟大,但那也是在顺应了现实的情况下。明知战火不休、明知水深火热、明知仇恨怨怒……谁让时代是如此呢?那她也只有接过时代递来的刀刃了。 她向往理想,也尊敬有着理想的人,但她宁可在现实里苟延残喘,也不愿跟随理想而粉身碎骨,这就是她的选择,只有这样她才能实现她所渴望的。她觉得自己没有错,一点错也没有错,她践行着时代所赋予的康庄大道。 如是而已。 …… …… 宣王和燕王的会晤不过两日,许银便火急火燎地开始推进三王会议的进度。 叶修满不在意地进了大帐,反正他态度明确,终平陷落的消息没有传来,那他不会和宣国人达成任何协议。就算终平城真的被宣国人拿下了,那他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同意许银的要求,而是以各种理由进行搪塞,无他,叶修觉得你宣国人什么的也敢搞会盟?脸都不要了,凝国才是第一次实现了三国联合对抗大昭的国家,你宣国算什么东西?哪怕凝国自己单干,也绝对不和混蛋宣国和狗日的燕国一起。 于是叶修从就座起就反复打着哈欠,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许银冷眼看向傲慢的叶修,并没有失了仪态,他恭恭敬敬地两王一揖,开始了他的发言。 “两王与寡人在此相会已久,然关于会盟讨昭之事却进展寥寥,吊民伐罪迟迟不得实施,寡人甚为忧虑。今两王与寡人离国都皆颇有时日,国政难免荒废,为求早定大局、早安国事,寡人希望能在今日将合盟之事彻底议定。” “寡人倒是对宣王的意见毋啥意见,是啊!都离开国都怎么久了,也该散盟了。”叶修散漫地说着。 “凝王莫急,盟约既成,自然可以散盟。”许银紧盯着叶修道。 “哈哈哈哈……”叶修大笑起来,“宣王,侬怕不是老糊涂咯?寡人早就说了,终平被贵军攻下了再谈会盟,贵军攻不下终平,只怕寡人的大军已经长驱直入了,而贵军还没渡过踏江呢!” “无妨。”许银摆出了一副狐狸式的笑容,“今日订立的盟约难道明日就要立马实行?宣王可以放心,终平已经是我大宣的囊中之物,有洪辽那个饭桶在,终平早晚沦陷。退一万步而言,哪怕我宣军没能攻克终平,那也可先把合兵伐昭的盟约签署了,等日后我宣军攻克终平再行履约又有何不可?还请凝王以大局为重,灭昭之日,东阁关以东之昭土,可今归凝国。” “宣王说的正是!”说话的是燕悼宜。 叶修原本只是不忿地看着许银,可燕悼宜的开口却令他震惊了,不光是他,连底下的燕洛、叶绫都不约而同而大惊失色。燕悼宜继续说道 “凝王呀凝王,您迟迟不肯签订盟约,究竟是在犹豫什么呢?东阁关以东那么大的领土都划归给了你,莫非你还要贪得无厌不成?还是你要和昭人媾和不成?我燕悼宜告诉你,我大燕与昭人血海深仇,谁敢不支持反昭,我燕悼宜拼绝不与之善罢甘休!即便拼上我大燕最后之人。” 燕悼宜极其强硬表态令局势瞬间明朗了,别看燕悼宜说得义正严词,他之所以也帮腔许银威逼许银订立盟约,原因再简单不过了——盟约规定,三国联合伐昭,燕国正式出兵后,则宣国割青翼给燕国,凝国割长阳走廊给燕国。燕洛和叶绫都明白了,难怪两王会晤后表现得那么亲密,原来共同的利好在这里。对于宣国而言,三国会盟能够正式建立,并且还能破坏掉燕、凝关系;对于燕国而言,能够在正式出兵那一日将青翼和长阳走廊两块重地收入囊中,对于宣、燕两国简直是双赢,只有凝国输麻了、凝王气傻了。 叶绫感到情况空前的危急,如果凝国在宣、燕两国合力威逼下屈服了,那她所构想的战略全部只得化为泡影,凝国将成为宣国称霸天下的其中一环。然而面对这种情况她又怎么使得上力?她只能祈祷自己的父王可千万别因为燕、宣两王一时的威慑而屈服,她敢相信,只要拖下去,燕、宣两国的矛盾一定会超越彼此间合作的利益。 叶修气得一把甩开了再身边服侍的下人,他气愤地须发竖立,从上到下每一块肥肉都打着颤。叶修喊道 “岂有此理?侬燕悼宜算是个什么东西?告诉侬,休想……” “凝王!”不等叶修彻底说完,许银用沉闷的语调低吼道“违背大势而行的究竟是谁?昭廷百年积弊,早已是天怒人怨,正待守正怀义之士匡扶大道。唯尔凝王不顾大局,不视人心,此为取亡之道也!我大宣十万铁骑必不坐视此等罔顾天道之举。若尔等心中尚存仁义,当迅速顺应人心,响应大势,不该因昏乱而贻误大计。与我等携手抗昭,可享万世之福,若自取灭亡,我大宣只得奉天讨逆!” “叶修!此盟你到底签还不是不签?”燕悼宜同样显得一副道貌岸然之样,拍案而起,怒目迫视着叶修。 叶修不禁畏缩了。宣王、燕王这两位王者拿出全部的威严之气势排山倒海一般压向他,叶修性格中的色厉内荏展露无遗。叶修本就不是一个刚强之人,他所能拿出来的也只是以势压人,可他的气势和两王的气势终究是无可比较。在两王无比强硬的威胁之下,他害怕了。他像是一只被碾碎了壳的蜗牛,软趴趴地跟燕悼宜与许银维持着对峙。 叶修的心理防线濒临崩溃,仅仅靠着一点尊严在支撑,很快他就要松口并向合力的燕、宣两国妥协了。而一旁的叶绫心急如焚又愤怒难忍,宣王和燕王的言辞和姿态她简直可以记上一辈子,满口不离大义,就连侵略他国都要说成是奉天讨逆,还以各种大气磅礴的词句修饰着他们龌龊不堪的利欲。天底下上哪去找更加虚伪的事?这就是堂堂王者的真实面目!没有兼济天下,也没有践行仁义,更没有匡扶大道,只有最虚伪、最无耻、最卑劣的利益考量。 叶绫不免颓然地想到偏偏就是这些最虚伪、最无耻、最卑劣的人站在时代的顶峰,如果她想要和这些人站在同样的顶峰,那她是否也会……她有些羞于再想了。 瞠目结舌的还有燕洛,他竭力想要促成燕、凝合盟以遏制宣国继续发动侵略的目的成为了泡影,偏偏自己的父王还成为了宣国继续发动侵略战争最大的帮凶……究竟眼前所见是现实的梦幻,还是令他无比憧憬和向往的愿景是梦幻?他目眩神迷、分辨不清了。 “报!” 就在这场气势上角力即将迎接尾声之际,急忙冲入帐内的传令兵打断了对峙。 “什么事情?”许银很是不悦地看向那名传令兵。 “禀王上,二王子发来战报。” “好!”许银脸上的不悦一转为极大的喜悦,他伸出手略带颤抖地指向那名传令官,一边还得意洋洋地瞥向已经被唬住的叶修,“哈哈哈哈哈……我儿神勇啊!凝王,这下你可没话说了吧?哈哈哈哈……快!快把攻克终平的好消息念给凝王听!” 豆大的汗珠从那传令官的额头上滑落,他颤颤巍巍着低下了头,忐忑地念出了许志威那边发来的战报…… 第十一章:最终抉择 安仕黎受伤的腿被缠上了一卷布条。 “好了,绷带用完了,捆上布条凑合吧!” “多谢您了,孙大夫,您又救了仕黎一次。” 安仕黎向面前的老者行了一礼,而那老者只是看也没看地摆了摆手,那眉头拧得像一块疙瘩。 “行了行了,要谢就谢你自己有求生的意志,老夫只是不愧自己的良心。” 这名老者名叫孙修仁,丰平城中医术最高超的医者,先前安仕黎肩膀中箭,也是由他亲自操刀剜除了箭簇。他在外科手术上有着相当卓越的成就,只要不是伤及内脏或者拖延太久,他都有办法把伤者给拉回来。在近百天的终平围城战中,孙修仁每天都要治疗数十名伤者,有数不胜数的战士被他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这名没有杀死过一个敌人的老人,足以称得上这场大战中功勋最为卓著的人之一。 “安先生!”一个文官打扮的中年男子带着温润谦和的笑容,如春风吹来一般进入了安仕黎所在的营房内。他敞开双臂,激动地对安仕黎说道“看到先生您状况颇佳,实在令武平欣慰至极!武平就知道一定还可以再见到先生的,哈哈哈哈……您有贵相,迟早是做大官的材料!” 这名热情洋溢的文官名叫武平,是丰平主簿,负责协助丰平守将石建之处理文书和政务。见到武平赶来,安仕黎顾不上才刚刚包扎好的大腿,“腾”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急不可耐地询问道 “石将军怎么样了?” 一听安仕黎提起了石建之,武平的脸上不禁泛起一抹苦涩,他试图用微笑缓和紧张的气氛,犹犹豫豫地回答道 “四刀三箭,情况嘛……不能算好,但石将军他的气色还算尚可……” “四刀三箭?”安仕黎吃惊地喊道,他双腿一软,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正当他大脑一片空白之际,他看到了朝他不满地摇着头的孙修仁,他正在擦着自己的手术刀。安仕黎连忙说道“那快让孙大夫去看看石将军的伤势啊!石将军之安危关乎丰平城之安危,孙大夫之医术举世无双,一定可以治好将军。” “这个嘛……”武平表现得有些为难,目光在孙修仁和安仕黎两人的身上来回流转,“这你倒是要问问孙大夫愿不愿意了。” 安仕黎不解地看向了面色一直很凝重的孙修仁。 “老夫治人,乃是为了成全其求生之心,若其本无求生之心甚至怀有死志……老夫不会给这样的人操刀。” 安仕黎更疑惑了,武平连忙来到安仕黎身旁打圆场。 “哎呀,安先生您不要激动,尊重孙大夫的意愿,连石将军也没有说什么的。石将军他的状况没有你想的那么差,这老小子还受过更重的伤,照样挺过来了,他现在气色不错呢!您要是不信就跟在下前去看看。” 安仕黎将信将疑地跟着武平出发,并最后看了一眼神情一直像雕塑一样严肃的孙修仁,他擦干净医疗用品,抬起那有些跛的腿,准备继续医治其它的伤员。 武平带着安仕黎走进了石建之的帅帐。这已经是安仕黎第二次来这儿了,只是先前那次前来太过的惊心动魄,安仕黎对帅帐内的场景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安仕黎这次进入,打量了一番帅帐内的陈设——安仕黎惊讶地发现这所谓的帅帐几乎是空空如也,一张帅案,一把椅子,还有一座破破烂烂的柜子,就找不到什么了,整个帅帐唯一值点钱的,恐怕就是挂着墙壁上的虎纹雕弓了。连盔甲架都没有一个,甲胄和佩剑被七零八落地扔在了帅案旁边,即石建之脚边的位置。 全屋子最为显眼之物,莫过于此时的石建之了。他赤裸的上身缠满了绷带,红一片白一片,足以称得上安仕黎见过的最为奇特的“衣裳”。令安仕黎放下心的是,半个身子都被绷带裹住的石建之气色尚可,一手拿起战报看着,一手捏着大饼,大口大口地嚼着。石建之立马注意到了进入的安仕黎和武平,他看向安仕黎的眼神格外的复杂,既不像惊讶,又不想多么镇静,倒有一股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感觉。 “哟,你这亡命之徒命挺大呢!真没让宣军给剐了。” 石建之的这句话把刚想说些关怀话的安仕黎给呛住了,他百感交集地看向面前这个与他设想的边疆大将相去十万八千里的丰平守将石建之。虽然石建之差点杀了自己,但自己和石建之毕竟已经到了一条船上,何况自己平步青云的梦想还要依靠石建之来实现。他决定先就石建之袭击宣军大营并派出卫广救自己一命之事向石建之道谢 “多谢您袭击宣营,派人救了仕黎一命。” “别介。”石建之一摆手,“本将军好歹是个讲究人,你有恩于丰平全体将士,我没让你在宣军营等死也是应该的。” 虽然石建之说得很敷衍,安仕黎还是难免感到心头一暖,只是想到他是通过背叛许恒来逃出生天,他就不由地心神难安。他竭力挥去令他挣扎不已的回忆,并向石建之询问道 “许志威自知被耍,只怕即刻就将发起报复性的强攻,不知将军有无退敌之法?” 石建之笑呵呵地回答了安仕黎。 “没有。” “啊?” 石建之看着愣神的安仕黎不觉有些好笑。 “小子,我有用得上的退敌之策还需要等现在?除非宣军自己撤了,不然咱们除了死战,没有别的应对。” “那好吧!”安仕黎勉强接受了现实,是啊!即便他几乎以生命为代价换取了宝贵的修整时间,可距离真正的胜利还有些距离,而这段距离又恰恰是最为凶险和血腥的……安仕黎坚定地说道“既然只有死战,那么安仕黎别无他言,若将军不嫌,安仕黎愿与丰平将士抵抗到底。” “不,你离开。”石建之冷冷地开口。 安仕黎不可思议地看向石建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何?” “呵!”石建之轻蔑地笑了笑,“你自己也承认了,你来丰平是来博功名的,石某可以如实告诉你,即便这一场围城战能够胜利,你的愿望也只会落空。你知道上一任踏北总督是谁吗?就是我,林元帅南调后我成为了代理总督,而林元帅死后,皇帝连忙派出了他的老丈人洪辽顶替我并让我驻守丰平。我连自己什么被洪辽弄死都不知道,我拿什么帮助你平步青云?你冒死前往敌营诈降,建之对你感激不尽,但如你所见,我几乎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典当了拿去给士兵发军饷,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现在的石建之唯一的能做的,就是劝你离开。你是个难得的人,虽然遭遇重重挫折,却尚存良心,胸怀热血。如遇机缘,能成就林元帅那般的伟业也未必不可能,不要这么白白牺牲在这儿,想想你的亲人,想想爱你的人。趁宣军的进攻还在组织,我可以把我爱马赠予你,快点走吧,活下去。” 话音落下,石建之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的。安仕黎哑口无言地注视着石建之,而一旁的武平也轻轻拉着安仕黎,关切地劝说道 “是啊!安先生,您就走吧!即便修整了几天,可丰平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未必扛得住许志威接下来的全力猛攻。丰平城里的谁都有退路,唯独您是绝无退路可言的,你年纪轻轻又富有才干,怎么可以轻易地死在这儿?武平都告诉过您了,您有贵相,是能封妻荫子的,可别在这里贻误了性命。” 安仕黎感到浑身无力,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似的。他六神无主地喃喃了一声。 “让我想想。” 随后,安仕黎走出了帅帐,在帐外思索着,而帐内的石建之和武平相对而视地轻叹一声。石建之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嚼着大饼,看着战报。武平则来到了他的身旁。 “唉,将军,你和那个小伙子一样,都值得更好的……” “战死沙场,就是堂堂将军最好的结局。” 见石建之态度坚决,武平只得点了点头。 “好,武平明白了。孙大夫不肯给您疗伤是有道理的,您从这一场战役开始就没想过可以活着,您带头冲锋,几乎就是奔着战死去的……即便孙大夫认识您不久,他也和在下一样明白这点。” 石建之颇为感慨地将战报丢到了帅案上,仰头望向帐顶,眼神之中流露着追忆。 “曾经我立下誓言要追随元帅拼死捍卫大昭,结果元帅死在了昭人自己手里。而我痛苦万分,既不愿意效忠害死了元帅的皇帝,又不能起兵对抗元帅曾经守护过的大昭……建之对不起元帅,能够战死沙场或许就是建之唯一的选择了。那老武,丰平沦陷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嘛……”武平的两眼不知不觉间有些湿润,“我一直都只是个混吃等死的底层官吏,和您共事的岁月是武平最充实的岁月。但武平没有办法和您同死,我必须照顾我的女儿。” 石建之理解地轻轻颔首。他坚守着这座城足足百日之久不是他有多么热爱大昭这个政权,也不是他想要击退敌人以求生,他坚守至今,为的仅仅是兑现与林骁的承诺,并多杀一些宣国入侵者。而现在,他的使命似乎也到了完结的时候——其实这一时刻应该早就到了,是那个戏剧一般出现的安仕黎冒着身死争取了更多的时间。安仕黎的勇敢、安仕黎的机敏还有安仕黎的坚韧都是他所钦佩与感激的,只是他的的确确没办法给安仕黎做些什么,即便他能够打赢这场惨烈的围城战。劝安仕黎离开并把自己的马也赠予他,是石建之没有选择的选择。 惨淡凄凉的现实已向石建之和武平展开了全部的绘卷,面向令人窒息的终焉,他们两人各自无言,守望着这份狂风骤雨前的片刻宁静——安仕黎迈了进来,两只明亮清澈的双眸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坚定。 在安仕黎离开营帐进行思索时,他想了很多。与其说他的北上投军是处心积虑地为了谋求官爵而打算,倒不是说完全是他一气之下的出走。那时的他科举落榜,被地痞流氓围殴,为青楼娼妓羞辱,用来写字的右手还被断了两根手指,在想通过科举入仕已经是很难很难。不仅如此,他离乡时就已经做好了衣锦还乡的打算,倘若他是狼狈不堪地回去,他恨不得当场自戕。又怒又羞又甘心的情况下,他选择了逃跑,向边地逃跑。 他在中途听说了丰平遭受宣军猛攻即将支撑不下去的消息,就有了向宣军诈降拖延时间的计划,并一厢情愿地认为能够通过保全丰平的大功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一切,就是这样的想法支撑着安仕黎一次又一次从鬼门关杀出来。但现在,梦醒了,石建之的话清楚明白地揭露残酷而冰冷的现实,即安仕黎的升迁梦是不存在的,没有人感谢丰平守军,没有人感谢石建之,自然,除了石建之和丰平守军,也没有人会感谢安仕黎。如果说他是为了他平步青云梦做了这一切,那么他的努力统统毫无意义。 所以,再一次逃走吗?安仕黎露出了苦笑,天下之大,还有何处是他的容身之地呢?对了,还有那个她,那个照亮他被阴霾覆盖的内心的女子,不论安仕黎沦落到何种境地,都会全心全意接纳他的女子。可是,自己真的就甘心一无所有地回去见她,即便她一定不会嫌弃自己。安仕黎咬了咬牙,那就战死在这里吗?平心而论,在这段时光里,他由一文不值的卑微之徒成为了武平等人口中的“先生”,石建之也对自己是推心置腹,在自己陷入敌营之际亲自领兵袭营,还派出卫广专程来接自己,尽他所能给与了自己一条可行之道路。这让漂泊许久的安仕黎的产生了久违的归属感,如果注定要湮灭在寒冷的世界里,跟随石建之等人一同湮灭,或许未必不是一种归宿。 如果不能证明自己曾经活过,那么谁又会在意自己的死去?安仕黎决定留下,与丰平守军共存亡。不为了功名,不为了官爵,不为了发财……非要说为了点什么,那为的就是还残存于他伤痕累累的胸腔中那一点点的热血吧! 安仕黎脚步铿锵地迈进了帅帐,动人的眼眸满是自信与坚定。 “石将军,武大人。天不绝壮士之命,吾辈不自弃,天忍弃之乎?” 石建之与武平都有些惊诧地望向安仕黎,尽管安仕黎的面色充满了虚弱的憔悴,可就是好像释放着一股璀璨的光芒,令他们为之倾倒。那股神采就仿佛长在峭壁石缝之中的一株小草,固然没有牡丹华丽,固然没有茉莉清香,固然没有莲花高洁,可就是那份在绝境之中也要顽强生长的毅力,足够无数的人为之驻足赞赏了。 安仕黎镇定自若地说着 “宣军空国而来,其势久焉?某料其忍诈降之险与我相约,此其势之竭也!何况如今春耕在即,宣军又是军农一体,其安能不顾春耕与我长战?今若以死战相抗,遏其余威,待春暖花开,敌焉有不退却之理?我丰平上下无不以决战到底、不死不休之心力抗敌寇,此自助者,天亦助之,仕黎不才,愿随将军御虏抗敌,纵不幸殁于刀剑之下,能为将军、能为丰平之将士铭记,仕黎足矣!” 看向如此豪迈之安仕黎,石建之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好!算本将军从今往后有你这个兄弟了。”他捡起放在地上的自己的佩剑,将它扔给了安仕黎,“拿着,这剑跟了本将军十几年,现在是你的了,话说得惊天动地,让本将军也不由地心潮澎湃,可别轻易就死了。” 安仕黎惊喜地接过抛来的佩剑,看着这佩剑陈旧却透着庄严的玄色剑鞘,安仕黎不禁拔出剑刃仔细欣赏一番。此剑一开,一阵熟悉的寒冷扑面而来,安仕黎记得当初自己就是被石建之用这把剑抵住脖子的,那股刺骨之寒,他可记忆犹新。 “这剑有名字吗?” “归易,林元帅起的,既有表归乡之意,也有收复易关之意——那是元帅毕生的夙愿。你拿着,多杀几个贼子,不要辱没了这剑的荣光,它曾饮过燕悼宜之血呢!” 安仕黎庄重地点了点头,将剑刃收入鞘中。 “在下明白!” “嗯!” 精神振奋的石建之也重新穿上衣裳,披上铠甲,将箭篓和挂着墙壁的虎纹雕弓取下来背在背上,威仪的沙场宿将之气概即刻喷涌而出。看着斗志昂扬的安仕黎和石建之,武平偷偷抹去滑落眼角的一滴泪水,不知究竟是感动,还是难受。他挤出笑容,手舞足蹈着说道 “嗯!咱们同心力战,一定可以度过难关。” “报!” 一名传令兵急匆匆地冲入大帐,石建之见到传令兵赶来,大步迈向前,他紧握着弓,轻狂地说道 “看来宣国虏寇终于来了!” “禀将军,宣军似乎未开始攻城,而是只派出了一人。” “一人?”石建之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宣狗是来劝降的不成?简直可笑!他们的脑子是被打坏了吗?给我乱箭射回,叫许志威亲自率领全部兵马跟本将军决一死战!” “将军,那个宣国派来的人说是您的故交,您确定……” “什么玩意儿?”石建之诧异地说道“故交?呵!老子数得着的故交几乎让宣国狗给杀得差不多了,哪还……” 石建之的心里闪过一抹奇异的预感,他隐隐觉得这所谓的来自宣国的故交真的确有其事。一旁的安仕黎向石建之劝谏道 “将军,即便是宣国人使诈,也不妨一见,多争取些时间,我们的胜算就多一分。” 石建之决定亲自赶往城墙边上看看,这所谓的故交究竟是何方神圣,而安仕黎与许恒则跟在了他的身后。 石建之半信半疑地来到了城墙边上,等他往城墙下观望时,他像是石化了一般愣在了原地。安仕黎惊讶地碰了碰目瞪口呆如同雕塑一样愣住的石建之,可石建之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安仕黎不禁好奇地望向城下,只见城下一名骑着黑马的灰袍将军正朝着城上缓缓招手,俊朗且富有英气的脸庞挂着一抹和煦的微笑,从那两只炯炯的眼睛中所感受到是泉涌而出的喜悦。 “老石,还记得我吗?” “曹…曹兄?” 冷冽的空气好像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第十二章:久别故友 宣军众将齐聚大帐,帐内充满了肃杀的气氛。 许志威背向众将,他的心情相当糟糕,不但让昭人给耍了,连那个被被看管在宣军营内的安仕黎也跑了,曾经以为是万无一失的谋划结果把自己钉在了耻辱柱上。倘若四下无人,他现在早就开始咆哮并摔碎自己能看见的任何东西,但现在,新遭挫折,诸将无不以各种各样的心思盯着他的后背,他的当务之急之安抚人心。 许志威转过了身,走向排成两排的诸将之间,曾经如黏土般附在许志威脸上的傲慢自恃消失不见了。 “各位将军,今日之失,乃志威之罪也!志威轻率而无能,信贼虏之言而挫我军,连累诸将、连累士卒,志威愧矣!”言罢,许志威拔出佩剑,挥向自己的头顶,转眼间,许志威的发髻被斩断,头发散落一地。诸将见状无不惊忙,要上去劝阻许志威,却被许志威一声厉喝斥退,“退下!志威之罪孽甚矣,本该枭首以示众,然尚统大军,不可轻死,故以发代首以明心迹。不日,我便向父王上书,陈明我之罪责,定我之生死。为今之计,乃是重整旗鼓,讨灭贼虏!” 听到许志威说明了他会向宣王请罪,把贻误战局之罪都一个人揽下,众将算是安下心了。许志威虽然狂妄自大,但能得军士之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可是相当清楚对什么人要摆什么脸,尤其懂得身为领导要勇于承担过失才能让下属尽心为自己卖命。 许志威完成了一番表演,又走到了许恒的身边。他对许恒其实是抱有了滔天的怒火,连个人质都看不住,还让人质拿下并挟持了,为此还连累死了一个宣国宗室,简直把许姓王族的脸面都丢尽了。最重要的是,老迈的父王现在最听不得宗室里再有什么人牺牲,许志威这一次多半逃不过父王的怒骂。 遭遇了背叛、害死了堂兄的许恒早就已经被自责内疚的铁爪紧紧抓住心灵,看到许志威走向自己,不等许志威开口,羞愧不已的许恒便低着头说道 “元帅!许恒无能,许恒有罪!但求将军责罚,许恒绝无怨言……” 话音未落,许恒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许志威温和地看向自己,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许志威用柔和的语气对许恒说道 “昭人狡诈,莫要自责,本帅亦为昭人所欺。弟若心怀惭愧,当勉力杀敌!” “许恒……”许恒双目通红,哽咽地再一次低下了头说道“许恒明白!多谢元帅!” 许志威点了点头,在心底得意地笑着。好了,要的就是许恒这种感恩戴德和愧疚自责交缠的心情,这样在宣王问责许贲之死时,许恒势必挺身而出揽下所有罪责,帮助许志威度过难关。许志威彻底满意了。 现在摆在许志威面前的,还剩下那座横在他们面前的丰平城,再也不能拖延了,一定迅速拿下这座该死的城池,然后挟战胜之势恐吓终平的洪辽弃城而逃。但一想到攻城付出的伤亡,许志威的心头就在喷血,他接受昭军的诈降就是因为他想要尽可能保留更多部曲,可等来的结果就是他将要付出更庞大的伤亡才能攻下丰平。许志威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报!王上特使前来!” “什么?”突如其来的消息令许志威大吃一惊,他略作思量,便立刻说道“快传!不!我亲自去迎接父王使者。” 许志威快步迈出大帐,当他看到面前出现一个身影时,他熟练地要向那使者行礼,可当他看清了那身影的模样,他连忙停下了动作,转而以仇恨的目光看向对方。 “曹承隐?” 来者正是从垚泽赶往此处的曹承隐,曹承隐冷眼看着许志威的无礼,随后说道 “末将奉王上之命,前来协助二王子攻克丰平城。” “你!”许志威气得发抖,狰狞着笑道“曹承隐,你自己就是昭狗,到底是协助破城还是帮助你的昭人同伴……哼!我看未必说得清。” “何必说得清呢?”曹承隐坦然一笑,“王令在此,只看二王子执行或不执行了。” 许志威不说话了,在心底咒骂曹承隐是个狐假虎威的东西。但他仍然不愿意让这个昭人尤其还是许志才身边的人掺和到这场战役中,他继续阻挠。 “王命归王命,须知不在军不知军情,汝辈又何谈协助本帅破城?” “不必二王子费心,丰平守将石建之乃我故友,二王子只需派我为说客,末将定劝其归降。” 劝石建之归降?现在的许志威听这句话都觉得好笑,曹承隐可不知道石建之的诈降计多么狡猾,当然了,他也不可能会让曹承隐知道他现了大眼。他只是嘲讽道 “呵!什么劝降!怕不是你这昭狗想要投降。” 曹承隐无语地盯着许志威。 “我之妻小皆在大宣,如何可能投降?二王子未免太过欲加之罪。” 许志威冷哼一声,但他心下仅仅是思量片刻,便爽快地答应了曹承隐的请求。 “好!既然曹将军愿意一试,也未尝不行,志威等候曹将军的好消息。” 许志威的态度固然令曹承隐心生疑虑,但他还不能确定许志威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加之见到石建之是他不可动摇的目的,他决定即刻赶往丰平。 “那好,末将即刻出发前往丰平劝降。” “恕不远送。” 曹承隐头也不回也离开,攀上坐骑,直奔丰平而去。望着曹承隐的背影,许志威露出了阴冷的笑容。 对于曹承隐这个许志才身边的昭人,他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这个昭人与许志才为伍,时常跟他作对,倘若现在许志威不是遭遇挫折而已经攻克了丰平,那许志威绝对要乘着战胜之威以及曹承隐进入他大营的机会做掉他。自己有战功,杀的还是一个昭人,随便找些理由,父王势必不会怪罪他。可现在许志威战事不利,在丰平城下进退不得,想强杀曹承隐就必须掂量掂量了。思来想去,他有了一个一石二鸟的绝佳计划。 他原定计划是攻克丰平后吓退陷入死地的洪辽,即便现在没有攻克,可靠着严密地封锁丰平与终平的通讯,对于还在终平的洪辽而言,丰平是否沦陷,还不是许志威一张嘴的事?现在就带着大部分围攻丰平的大军奔往终平,大肆宣扬丰平已经沦陷之消息,洪辽如何能不信以为真?洪辽恐惧之下撤退,许志威就足以迅速夺下终平。而终平沦陷,丰平的结局也就没有悬念了。 另外,这也是他借刀杀人的办法,在曹承隐和石建之交谈之际,自己带着大军赶往终平。石建之得知在曹承隐和他交谈的这段时间里许志威带领主力撤围,如何不以为是曹承隐在诓骗他并拖延他的时间?曹承隐便将面临死在故友剑下之命运,许志威则不费吹灰之力就除去了一个敌人。这样的计划简直天衣无缝!哪怕曹承隐侥幸没死,等自己拿下了终平,完全有底气让曹承隐来个“意外身死”。 曹承隐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许志威的视野中,他再也控制不住地狂笑起来——是时候开始实施他的天才计划了,即便有些波澜,但一切仍然还在掌握之中! …… 四目相对,没有谁的眼睛不是湿润的,这是曹承隐与石建之阔别近十年的相见。 “快!快放下吊篮,迎曹兄入城。” 石建之激动不已地向一旁手下下命令,而安仕黎则有些分辨不清楚情况了,来者究竟何人?能让不久之前还说要和宣人拼死到底的石建之露出这样感动的表情。安仕黎的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惊悚的念头——石建之不会在这个人的劝说下投了吧?他果断地抹除这个想法,他相信石建之,他相信石建之一定会带着丰平将士死战到底的,即便来的人真的是石建之曾经最亲密的挚友。他决定在一旁静观局势。 安仕黎不会想到的是,在曹承隐升上城墙的短暂时间里,石建之已经进行了深刻的思考。他的内心不只有喜悦,甚至可以说他那在重逢之际满溢而出喜悦于短短时间内便被稀释得微乎其微。 石建之扶着曹承隐登上城墙,石建之见到以为早就故去的战友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激动的笑容自然是不必多说的,但压在这份笑容上的,是石建之难言的慨然。 “你现在是在宣国麾下效力吗?” 石建之忐忑地开了口,而听到石建之的这句回答,隐藏曹承隐心底已久的愧疚被引爆,令他难以正视石建之不解的双眼。久别重逢带来的喜悦,迅速被涂上一抹黯淡的色彩。 “说来话长,可否找一处清净之地再行详谈?” 石建之默默地看着曹承隐,看着一别十余年,他的这位故友老了、壮了、更有威严了、穿上宣军的服饰了。一旁的安仕黎不希望看到曹承隐和石建之的密谈,他正准备出言劝阻,却被身后的武平拦了下来。 “别着急,相信石将军。” 武平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暂且安抚住了安仕黎躁动的心灵。另一边,石建之点头答应了曹承隐的请求,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曹兄随我来。其余人等继续戒严,一有异常即刻赶来通报。” 石建之和曹承隐说完便向士兵吩咐道。而听到这句话的曹承隐不禁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自己的这位故友并不信任自己。 曹承隐跟随石建之来到了石建之的帅帐内。 曹承隐扫视了一番环境,不禁为帅帐内的简陋而惊叹。 “你身为丰平守将,帅帐内居然如此简陋不堪。大昭如今的当权者何其昏聩不明矣!使未能鼠辈锦衣玉食,使忠心报国者饥寒交迫。” 石建之不动声色地听完曹承隐的感叹,他对曹承隐的目的几乎完全有数了,这番抨击大昭并勾起石建之对该政权厌恶的话,显然是在为招降做准备。石建之不免感到些心痛,他搬来了一把板凳和曹承隐相对而坐,等他坐下开口时,他的一字一句都是用心斟酌后的结果。 “有什么简陋的呢?当年你和我还只是元帅帐下的小兵时,不比这简陋多了?哈哈哈哈……” 石建之的笑声回荡在帐内,曹承隐则只是愣了片刻,随即肃然地说着。 “你就……不想知道当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我到现在都觉得眼前的一切是梦幻,我以为你那时为了保护我们独自引开宣兵,并在那里牺牲了。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吧!” “当时的我们前有宣军堵截,后有燕军追击,且凝军也随时可能参与截杀,情况万分危急。你我所在的队伍已经和元帅的主力人马失散,处处面临敌人围追堵截。如果不留下人马断后,谁都没办法逃走,所以我们仅剩的几十个弟兄就抓阄决定谁留下断后,结果……” “结果我抽中了断后的签,你没有。可我那时太怕死了,你就和我交还了签,留下断后。” 石建之缓缓地说着,当时的场景是他一生之中最难忘的场景,身陷绝境的紧张,抽到断后的恐惧,以及曹承隐跟自己换签时自己的庆幸……他全部都记忆犹新,到了今天,这些记忆都成为了压在他心头的巨石,他无数次责问着自己为什么要怕死,为什么选择了苟活。当他再一次触摸这些深埋心底已久的伤痛,他像是骤然间苍老了许多。 曹承隐同样动容地看着他,抿紧的嘴唇逐渐张开。 “不要自责,我从来没有后悔替你留下断后,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知道我做了一个正确无比的选择。”石建之闻言没有回应,曹承隐继续说道“加入断后后,我与宣军且战且退,一路纠缠,但终因敌众我寡而身陷重围。看着宣军的箭雨,我以为我命休矣。可并没有,宣国世子许志才救了我,还派人给我疗伤,我也想过逃走和自杀,可都没有成功,世子劝慰我,留得有用之身总是比一死了之要好些的。在世子的诚挚下,我被打动了,并留在世子麾下效力,世子对我也是进行了重用。可我不愿意与故国为敌,在宣国的这十多年里,我都在与北方的突羌人作战,从来没有参与过南下战役。我以为这些,既可以报答世子的知遇之恩,也算不愧元帅的再造之恩……” “可你终究是南下了。” 石建之冷冷地说道。他打心底里为曹承隐的存活而高兴,他更没有脸面指责曹承隐是贪生怕死之人,可现在,曾经的战友站在了仇敌的一方,与他,与他敬仰无比的林骁元帅站在了对立面。这没有回旋余地地逾越了石建之的底线。石建之接着说道,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没有任何宽容。 “你知道宣国人杀了我们多少弟兄吗?当初我们那一个营的弟兄,除了我和你,全部死在了宣国人手中。老傅、老田、还有牵家兄弟……都死了!他们全都死了!而你呢?你现在和那些杀了我们兄弟的仇人成为了一伙,死去的弟兄会怎么想?元帅又会怎么想?” “可林帅如今在哪?”曹承隐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了石建之,这个话题同样是石建之心中不可触碰的逆鳞,但他没有说什么,静静听着曹承隐接下来的话,“没错,我对林帅的敬爱绝不比你少,甚至我敢断言,倘若林帅现在还在世,那么谁也不能让承隐南下。可林帅为大昭戎马一生,换来的又是什么?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押解进京的途中!他是被如今的大昭皇帝给陷害而死的,是含冤而死的。建之,倘若你对林帅仍旧敬爱,难道看不出谁才是敌人?是尸位素餐、除了争权夺利、陷害忠良便一无是处的大昭朝廷!看看如今,林帅一死,大昭的边防成什么了?林帅用十年心血构筑的踏北防线,在洪辽那个鼠辈的统率下顷刻瓦解,得知此消息的承隐,心中之悲怆又岂会少于你?但承隐明白了,大昭朝廷自毁长城,此其天命之终末矣。天亡昭室之心昭然,大势孰可逆转?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昭主作孽如此,而君以愚忠待之,岂不大谬?林帅在天有灵,又岂能安心?宣世子志才虽无雄略,然秉性宽和,尊贤重才,由我为君引荐,以君之才,何愁不受重用?君当与我一同进军中原,讨伐昭主,报林帅之深仇,此为正道!” 曹承隐殷切地看着石建之的脸庞,希望能从他这得到同意的回复。可他仔细的注视,从石建之脸上注视到的却是一股黯然的悲伤,仿佛笼罩了一层阴霾。石建之突然笑了,笑得分外凄凉和哀伤,笑得曹承隐的心头隐隐作痛。石建之一边摇着头一边开了口。 “不,不是这样的,你根本就不了解林帅。”石建之以决绝的目光看向曹承隐,继续说道“元帅忠的从来不是大昭的哪个皇帝,他忠的是大昭的苍生黎民。忠的他挥洒热血的这片土地。身为石建之个人,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诛杀当朝皇帝为元帅复仇,但身为元帅的追随者,建之有义务在元帅离开之后,替他守护好他为之付出一切的土地,哪怕洪辽等辈迫害我,哪怕宣军全力围攻我,我亦不会退让。石建之这个曾在死亡前退缩的庸人,将会为了元帅的理想战斗至最后一息。” 曹承隐沉默地看着石建之,短短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渺小了,渺小得像一粒尘埃,飘荡在石建之的眼前。他紧攥着双拳,他并不能理解石建之此时的想法,他仍不愿意放弃努力,他急切地椅子上坐起来,向石建之喊道 “建之!死在丰平,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许志威不久就将发起强攻,你没办法支撑的!投降吧!哪怕算我求你。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了。” “住口。”石建之也从椅子上坐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曹承隐,但那副绝情的外表下掩盖的仍然是一颗叹息了无数声的心灵——十多年了,太久了,久到曾经亲如手足的同伴,早就不是同道而行之人了,甚至除了相貌,也谈不上还有什么熟悉的了。都变了,都不再是过去了,也不可能回去了。 “敌将曹承隐!大昭丰平守将石建之告诫汝,勿作痴心妄想,丰平必将抵抗到底,丰平的将军绝不屈膝投降。” “你!”看着石建之威严的模样,曹承隐不再多说了,他知道劝说已经没用。而且在他短暂的思考后,他也能够体会到石建之的心情——就像曹承隐和许志才一样,许志才对曹承隐有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曹承隐对大宣这个政权无感,但会为了许志才本人效犬马之劳。假如为的是许志才的理想,曹承隐也必将赴汤蹈火,即便自己会战死在荒郊野外——他感到这个想法很不吉利,迅速挥去了这一念头。 曹承隐叹息着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接下来他所能再表达,也只剩下了对这位早已不是同道的故友表达祝福。但在此之前,一名传令兵急忙冲入了大帐内禀报。 “禀告将军,城外宣军主力已经撤围,正朝终平方向进发。” “什么?” 石建之和曹承隐同时发出了惊叹,石建之狐疑地看了一眼曹承隐,并挥手示意传令兵退下,自己即刻会给出对策。曹承隐迎上石建之那狐疑的目光,算是明白了许志威那厮的歹毒算计,他合上双眼,轻轻地叹息一声。 “唉!党争误国,承隐无言以对。” “你走吧!”石建之淡淡地说道。 “你放我走?你就不怀疑是我在拖延你的时间?”曹承隐惊讶地看向石建之,石建之微笑着回答道 “我放你走,这一次,是作为你的故友石建之。兄弟,看来你在宣国那边处境不佳,多多保重了。” “你……”曹承隐沉默了,随即也露出了一抹会心的微笑。他向石建之抱拳道“兄弟,保重!” 就这样,两条遥望的平行线在分离多年后再次相交,然后再次远离,从此永远地行驶在各自轨迹之上,维持着彼此距离,再不为彼此留恋。留在过去的,终究去不了未来,哪怕再不舍的思念,也请永远飘散在过去吧!也许到那尘埃落定的未来,还会有重逢于缤纷花海的时光。 见曹承隐离去,安仕黎舒了一口气,接着他连忙冲进帅帐,此时的石建之已经收起了怅然的神色,安仕黎喜不自胜地开口道 “将军!宣军撤退了!我们胜利了!我们击退了敌人!” 石建之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他们是往终平去了。” 安仕黎不解地挑了挑眉。 “对,正是因他们往终平去了,我们丰平的围困不就解开了吗?敌军势竭,终平城坚,敌军如何能在开春之前攻占终平?” “呵呵呵……看看定平和乐平,它们不是被宣军给攻下来的,而是或逃或降。宣军开往终平,势必大肆宣扬丰平城破,洪辽那个无胆鼠辈,得知终平已然成为孤城一座,兼宣军不断示威恐吓,只怕是会弃城南渡。如此一来,丰平也将穷途末路。” 安仕黎一时无语,如果真按石建之所说,局面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强大的敌军不可怕,强悍如许志威的大军,照样在丰平城下被绊了上百天,可愚蠢的队友就足以致命,洪辽倘若直接弃城,那丰平的努力也就统统付之东流。 安仕黎不禁为这样被动的局面感到棘手,他思索片刻,脑中浮现了先前石建之亲自带领精锐袭击宣军大营的画面。他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似乎可行的方案,于是安仕黎谨慎地询问道 “敢问将军,以如今丰平城内的士卒,还足以发动一场突击吗?” 石建之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会意的笑容。 “丰平城内还有三千轻骑可用,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老卒,只要我亲自统军上阵,随时可以组织一次突袭。莫非你的想法是……” “不错!”安仕黎神采飞扬地说道“许志威不是试图欺骗终平那边说丰平已陷吗?那我们就闹出动静,打出声势,许志威的伎俩势必不攻自破!只是……安仕黎未经战阵,不知以将军之庙算,我军究竟能营造出多大的声势?” 石建之骄傲地笑了笑。 “一举收复定平、乐平二城,彻底斩断十万宣军的补给线,你以为如何?” “嗯?”安仕黎惊讶地看向石建之,这话似乎有些太过“猖狂”了,丰平可出动的骑兵虽然都是精锐,野战能力强悍,但缺乏攻城器械这一点是不可改变的,难道……安仕黎想起了石建之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定平、乐平二城,本来也不是被强攻拿下的。他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天不生将军,我大昭长夜难明!” 石建之没有表现得像安仕黎一样兴奋,哪怕他对自己的作战计划已经明晰,战局总是瞬息万变,谁也没办法一以贯之的。即便他能完全实现自己全部的作战目标,只需洪辽把终平拱手让人,那么石建之等人奋战仍然无济于事。这使得石建之的心中始终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石建之尽力平复心情,不去思考那些令他不安的事情。他长舒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尽自己所能就好了!哪怕终是失败,终是惨死,发出了最后一分光亮,释放出了最后一丝余热,也就足够了。岂有他哉? 也许终平飘来的乌云终将会吞没这位勇士的肉体,但没有什么能阻碍坚强不屈的灵魂升上永远蔚蓝明亮的天空。 战斗将持续到最后一刻,不论是否会失败。 第十三章:争分 新一天的第一抹曙光照进终平城内,召唤着雄鸡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高昂的鸡鸣之声传播了很远、很久,终平城内的大街小巷仍然覆盖着冷清与萧瑟。如今的终平处在战时围困状态,兵士或许还在城墙边上进行轮换维持城防,而民间则自然而然地陷入百业萧条之况,除了富家大户有着用不完的情操玩狗斗鸡,百姓们都两眼无神地仰望天空,期盼着这战火纷飞的寒冬能早日终结。 终平城内庞大的踏北总督府另有一番境况。无数人是随着鸡鸣之声而苏醒,但众多的权贵包括踏北总督洪辽则在宴饮一夜后于黎明时分沉沉睡去。倘若细致到总督公子的宅院,则又有一番新的境况。 踏北总督洪辽的长子洪福熟睡一夜,让鸡鸣之声给吵醒了。耳听鸡鸣一声半天不停,睡眼惺忪的他心情不悦,踢了踢睡在他身边刚刚苏醒的洪思用,对他说道 “吵死了!思用,让那鸡别吵了!” 言罢,洪福翻了个身决定继续睡觉。洪福身边的洪思用是洪福的表弟,此时年仅十二岁,洪思用的父亲娶了洪辽的妹妹,但洪思用的父母均早亡,孤苦无依的洪思用只得投奔了舅舅洪辽,而洪辽则让自己的这个侄子给自己的儿子当伴读。由于洪思用天资聪颖,他一向能博得洪辽和洪福的喜爱。 洪思用没有去阻止鸡鸣,而是推了推赖床的洪福,说道 “雄鸡司晨,此其职责之所在,又怎么能是恶声?闻鸡而起,此我辈成才之磨砺,又怎么能是恶行?我闻大军征伐,常有夜起以应敌,公子天明而犹自沉睡,只怕古之名将断无此等作为。” 听了洪思用的这番话,上一秒还困倦不已的洪福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并显得精神充沛。他急急忙忙地要起床,一边还激动地对洪思用说道 “嗯!你说得对,本公子将来可是名将,区区困倦,怎么可能困住我?哈哈哈……思用,咱们练剑去!” “好!”洪思用欣慰地点了点头,两人很快穿好衣服,进行一番洗漱,随后便前往庭院里练剑。 练了一上午的剑,洪思用浑然不觉已是正午,而洪福早已经气喘吁吁地丢下了剑,坐在地上休息起来。洪思用见洪福坐下休息,便停下舞剑,向洪福搭了把手。洪福接过洪思用的手,被洪思用一把拉起。 “公子倘若疲惫,不如用过午膳再来练吧!” “嗯!好!”洪福满意地点了点头。 洪福与洪思用出发吃午饭,途中,洪思用从总督府的卫兵处听到了些非同寻常的消息。 “听说了吗?总督大人好像决定要弃守终平了。” “早听说了,丰平被攻陷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终平已经成了踏江以北的孤城,再坚守下去也没用了。” 洪思用感到自己听到了非常不得了的东西,他赶忙拉住了洪福,让他和自己一起听着这惊人的消息。 “唉!总督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过不了几天,我们就都要撤离了。想想我们的家乡都失陷在了宣国人手中,真是让人窝火啊!” 弃守终平的消息令洪福也大吃一惊,他差点惊叹出声,但被洪思用及时拦下。 “公子,冷静!” “思用,这…这也……”焦急的洪福语无伦次地说道“怎么能这样呢?大昭的土地,还有那么多的百姓,难道…难道就统统放弃了吗?天呐!思…思用,你……” “倘若总督大人选择南渡踏江,洪氏一门恐将有灭顶之灾。”洪思用这个十二岁的少年以一种镇静到可怕的语气说道,洪福看着洪思用那发着寒气的双眼,一时木然在了原地。 洪思用轻轻抓住洪福的双手,以一种泰然的口吻对洪福嘱咐道 “公子,您想要守护终平吗?”洪福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洪思用露出了微笑,接着说道“现在只有您可以拯救终平了,在下教公子些话,请您务必要转述给总督大人。洪氏一门的兴衰以及终平的命运,都掌握在公子的手中了。” “哎?”洪福诧异地咽了一口唾沫。 …… 大昭踏北总督洪辽正在自己的屋子内享受着午膳,他的胃口一向很好,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影响不到他的饮食习惯。这位掌管边地防卫的军事长官对饮食有着超乎寻常的研究与严谨。譬如他一天只吃两餐,午餐与晚餐,他的晚宴是通宵达旦的盛宴,与宾客开怀畅饮之际,还有如玉之美人的歌舞助兴,厨师们严格按照洪辽本人的喜好与用餐分时间段端上来肉食、蔬菜、水果、甜品,确保一个夜晚内满足洪辽所有的饮食需求,并保证在晚宴结束之际他的肚子处在饱腹的临界点上。而到了中午,这位总督的饮食便细腻了许多,品尝的都是诸如银耳、红枣、莲子以及燕窝之类养生之物,没有一样荤食。即便终平进入战时状态已久,洪辽始终维持着这样严谨而精致的用食。 洪辽苏醒不久,此时正穿着一件睡衣,坐在桌前,用一把银勺舀着陶瓷碗里的银耳莲子汤。洪福也是这个时候前来拜见的他。 洪辽似乎不为所动,继续喝着碗里的汤,随口问了一句。 “福儿,今日练武还算刻苦?饿了吗?我叫下人再端一碗过来。” “父亲,听说您要弃守终平南渡踏江,是真的吗?”洪福一个弯也不拐,直接询问洪辽。洪辽的脸上出现明显的不悦,他眉头微皱,冷淡地回复道 “军国大事,孺子不要多管!” “事关我洪氏一门存亡,洪福岂能不管?” 洪福炽热的目光注视着洪辽,洪辽感到一丝惊讶,便放下了勺子,正襟危坐地说道 “呵!那你倒是说说,为父即便撤离终平,对我洪氏一门又有何损害?” “父亲听孩儿一言。”洪福急迫地开口,可随即却顿了顿,低下脑袋好像是在进行一番思索。他抬起头说道“现在陛下正在推行改革,与朝臣争执激烈,而父亲又是堂堂国丈,倘若父亲南渡,朝野上下势必加大对陛下的抨击。届时,陛下为了平息争议,只怕会移祸父亲……” “福儿。”洪辽打量着洪福,出言打断了洪福的话,“这番话,是谁教你的?” 洪福愣在了原地好半晌,慌忙地向洪辽解释道 “没有谁教孩儿,这些…这些都是孩儿自…自己想的。” “知子莫若父,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你老子?”洪辽看也不看洪福,接着拿起银勺,舀起汤羹继续品尝,显然已经不屑于再和洪福争辩。洪福只好一言不发,不知所措地把头低下,像块木头似的杵在原地。 “是洪思用教你的对吧?”洪辽淡淡地开了口。 洪福惊讶地看着父亲,慌张地矢口否认。 “不!不是!这…这些…都……” “唉!”洪辽叹息一声道“别傻愣着,把洪思用叫过来。” “是。” 无奈之下,洪福只得去把洪思用叫来。等洪思用进了洪辽的屋子,洪辽又让洪福退下。洪思用勉力维持着镇定,等候洪辽的发落。洪辽观察了一会洪思用,开口说道 “是你教了我儿子那些话,并让他转述给我的?” 洪思用连忙跪在了洪辽面前,低头说道 “大人恕罪!侄儿听传言说大人有撤退之心,以为此举恐有不妥,汲汲于为大人建言献策,故出此下策。” “哼!”洪辽轻轻一声冷哼。洪思用的话很中听,念及这小子是急于为自己出谋划策,洪辽没有对这小子教唆自己儿子的事情再作追究。他转而询问道“传言也值得取信吗?小儿辈,终究是急心气躁!” “是!小侄失虑,多谢大人教诲。” “起来吧!” “是!”洪思用小心翼翼地站起了身。洪辽瞧了他一番,洪辽虽然嘴上没有承认弃守终平一事,其实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丰平沦陷的消息已经传来,丰平那边的许志威大军正加加入对终平的围攻。成为孤城一座的终平,只有撤退一条路,不然等着宣军展开合围,城里的人就都等死吧!洪辽知道自己的这个侄儿天资聪颖,敏于世故,不是自己的那个天真儿子比得上的。洪辽产生了些兴趣,便问道 “我问你,倘若本总督真的决定撤兵,又有何不妥?” “小侄以为如此一来,那大人便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哦?”洪辽微笑着说道,兴致更加提升,“如何便是工于谋国,着于谋身了?” “倘若大人得知丰平沦陷而有撤离终平之意,侄儿以为深得兵法之精髓。所谓‘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丰平既失,终平即为死地,不疾破敌军,将为其所困,然寡不可击众,我军恐难战胜,长留必亡,故南渡踏江,此保全之策!然大人之明举虽能保全将士,却实难以保全己身。大人安边护国之心昭然,然朝臣终不明也!必大举攻击大人丧失王土。兼陛下本因改革诸事圣躬不豫,艰难维系,闻大臣抨击大人,未必不治罪大人以抚朝臣之心。故曰大人工于谋国而拙于谋身。” “这……”洪辽的脸色铁青,他明白这些的确是那些除了口嗨什么本事都没有文官们可以干出来的事情,内心不禁为诸如自己这般公忠体国却举步维艰的社稷肱骨而叹息。他再三思考,觉得自己虽然是当朝国丈,皇帝也未必会因此庇护自己,现在是皇帝推行改革的时机,他很有可能为了他的变法大业把自己扔出去平息众怨。洪辽斟酌了起来。“唉!吾不欲以己身之安乐贻误国家之大事,只恨无两全之策!” 洪思用的心脏加速着跳动。从洪辽询问他如果真的弃守终平有何不妥时,洪思用便已经可以确定哪怕洪辽没有正式决定南撤,对该方案也是跃跃欲试的。洪思用明白,洪辽选择南撤,洪氏一族哪怕不会覆灭,至少也不会再是当今大昭最炙手可热的家族,这对于洪思用攀附洪家以求上进的理想是致命的,他为了出人头地,连姓都改了,投奔洪家成为洪辽长子的伴读,他绝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洪思用笃定,洪辽感叹没有两全之策,可不是将国家大义置于小家之上,他感叹之处,在于撤离终平他可能被皇帝收拾,不撤离终平那他就要被宣国人收拾了。所谓的两全之策,两全就两全在怎么让他不被心力憔悴的皇帝收拾也不被来势汹汹的宣国人收拾。洪思用紧张万分,这个问题正是洪辽给他的考验,也是他上升的台阶。如果回答不来,洪思用的隐忍与努力就可能化为乌有。 “大人。”洪思用自信地微笑起来,答案,他早就思考好了,“撤退无妨,重要在于时机。宣军势大,终平亦为坚城,守至开春,宣军唯有撤退。事后,大人可向陛下上书南撤,陈明利害,令陛下下旨准允南撤。倘若大人之南撤为遵从陛下旨意行事,陛下焉能治罪大人?群臣又焉能非议大人?全国而全身,或可慰大人公忠体国之心。” “好!”洪辽拍手叫好,欣慰之色溢于言表,他欣赏地看着洪辽道“不错!你小子着实聪慧,智谋不凡。相信你也看得出来,我那长子洪福好勇寡谋,日后,他还需要你多多扶持。” “谢大人看重!”洪思用激动地跪倒在地,洪辽这番托孤式的言论已经洪思用隐约窥见自己前程似锦的未来了,他如何能不激动到不能自已?他感到自己那颗滚烫的心都要冲出胸腔了…… “砰”的一声,洪辽的银勺子掉落在地上。 “哎,真是,贤侄,帮本都督捡一下勺子。” 洪思用愣了愣,他现在跪倒在地,而那掉落的勺子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现在他要么站起来,走过去,蹲下,然后把勺子捡起来递给洪辽,要么就爬过去捡起勺子,再把它递给洪辽。但洪辽迟迟没有发出起身的指令,始终只是默默注视着他,等待他把掉落在他脚步的勺子捡起来递给自己。 洪思用动身了,他像一条狗似的爬到洪辽脚边,捡起那只勺子,将之双手托起举过头顶,递向洪辽。洪思用不禁试图俯视着从他手中取走勺子的洪辽,发现他看也没有看自己,哪怕只是一个瞥过的目光。 洪辽接过勺子,拿在手里用丝绢仔细地擦了擦,吹了吹,然后才想起对洪思用说道 “哦,起来吧!你可以走了。” “是!” 洪思用恭恭敬敬起身,以轻盈的脚步离开洪辽的屋子。在这个过程中,他那张青春稚嫩的面庞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的表情,仿佛是一张冰冷冷的面具。 …… 曹承隐告别石建之后直奔宣军大营而去。 许志威率领主力前往终平之后,留下了六千宣军用以看管丰平内的昭军。曹承隐知道许志威是想要直取终平,他对这一企划不置可否,但对于许志威只留下六千宣军的决定,曹承隐是嗤之以鼻的,光靠六千疲惫不堪的宣军,只怕未必敌得过城内蓄势已久的昭军精锐,更何况他们的统帅还是石建之。 为了避免局势发生恶化,曹承隐没有急于回到宣王那里复命,他直入剩余宣军的大营,请求留守于此的将领能够加强守备并呼叫支援。但这名将领是许姓王族,曹承隐得到的只是不屑一顾的讥讽。 “荒唐!石建之等鼠辈敢过来,我高兴犹且不及!先前那些昭军鼠辈只会趁机袭扰,等到我宣军正式做好迎战之准备,这些鼠辈却又仓皇逃走。哼!他们敢从丰平城里出来与我军交战,这六千人马足以破之!你这昭人,休要损我捧敌!退下!” 曹承隐见和这名宣军将领完全说不通,只得放弃了从他身上进行努力的打算。曹承隐参与到了巡营的工作中,期待正面击退随时可能发生的昭军突袭。 一整天的时间都是风平浪静,丰平那边没有传来任何的动静,到了傍晚时分,就连曹承隐自己也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太过多疑,有些敏感过度。出于直觉,曹承隐真的不敢相信石建之会在这样的时候无动于衷。 曹承隐尚且如此,在这傍晚生火做饭的时分里,许多的宣军士卒更难免懈怠。炊烟袅袅,饭香四溢,饥肠辘辘之声此起彼伏,包括曹承隐本人也是如此。他连日奔波,马不停蹄地操心、办事,饥饿实在在所难免。闻着诱人的饭香,曹承隐咽下了一口接着一口的唾沫,他的思绪不禁被晚餐给占据。 造饭的炊烟,掩盖了战火带来的硝烟。 撼天动地而来的马蹄声,震碎了宣军饱餐一顿的美梦——昭军来袭了。 “该死!果然如此!” 曹承隐顾不得晚饭了,他拔出佩剑,高声号召士卒迎战,但状态与士气无不堪忧的宣军士卒组织的效率释放有限,他们的阵势还没有列成,有序的防守还没有组建。昭军轻骑以无垠长空为苍白之披挂,以森然枪阵为银白之剑芒,以隆隆马蹄为惨白之丧钟……分明是数千的骑士,分明如同数千的箭矢。人、马、枪、甲……都汇聚为一体,成为了无坚不摧之箭矢,穿梭于苍天大地,穿梭于远古未来,将寂寂山河唤醒,将沉沉国命延伸,随着大江之奔流,随着狂风之疾驰,击碎长空、击碎天堑、击碎一切之阻拦…… 看着昭军摧枯拉朽一般撞开宣军的防线,曹承隐明白,他眼前的战役之结局已然被揭晓,他所能做的只是延缓并改善这一结果。 他骑上马,挥舞着长剑,对抗着昭军。 这样的战斗固然是曹承隐不愿见到的,与故国同胞为敌、与昔日战友为敌……他痛心疾首,但别无他法,生死存亡之较量,安可容下儿女情长?他持着宣国的剑,披着宣国的甲,誓与一切宣国之敌手行一切之斗争。 曹承隐毫不犹豫地将杀奔于他面前的一名昭军骑士斩落马下,带领宣军士卒发起反击。 曹承隐的反击很快便被昭军更猛烈、更团结的攻势压制住,更加糟糕的是昭军骑兵已经直捣主营,帅旗的倒塌、主帅的阵亡……宣军的阵势正以飞快的速度土崩瓦解着,任凭曹承隐做怎样的努力。 战斗快结束了,曹承隐明白。宣军的人数优势已经荡然无存,在昭军的穿插包围下像是被砍瓜切菜。再不撤离,曹承隐自己也势必陷入昭军之围困。等他决定撤离之时,曹承隐发现了蹊跷。 昭军锁定胜局之后,应该四面出击,剿杀或迫降崩溃之宣军才对。但昭军却出人意料地“网开一面”,东面方向几乎没有设防,任由宣军从此处溃散逃亡。 为什么要“网开一面”?又为什么会是东北方?曹承隐思索片刻,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被宣军占领的定平、乐平二城可都在丰平东北的方向,而且这两座城的守备都很薄弱。倘若石建之抓住信息差,把溃散的宣军驱赶到那两座城下,守将见前方有宣军溃散回来,势必以为是前线发生了大溃败,士气全无且惊慌失措的情况下,这两座城池有极大的可能再一次被兵不血刃地攻占,只是这一回,它们重新回到了昭军手里。 如果定平、乐平回到了昭军手里,那么等待终平前线十万多宣军的…… “将是灭顶之灾!”曹承隐脸色苍白地惊呼出声。 是的,定平、乐平也丢失的话,前线十多万宣军的补给线将被完全切断,这条由林骁构筑的踏北防线将实现林骁生前所能预想到最佳战果——将入侵的宣军困死其中,令宣国数十年之积蓄一朝间灰飞烟灭。 寒风凌冽,曹承隐却早已是汗流浃背。他不可思议地望向天空,发出一身短促的叹息。 “元帅啊元帅,您分明已经身死,却还在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守护您的祖国吗?承影永远以曾身为您的部下为荣,但……”曹承隐攥紧了拳头,决然地说道“但承隐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您和您意志的继承者石建之,大宣兴盛之大势与昭室衰亡之命运,无人可以扭转!更何况是鬼魂?” 曹承隐高扬鞭子,策马狂奔,迅速消失在了战场之上。一场激烈紧张的角力,正式拉开帷幕。 昭军的战斗已经进入尾声,石建之下令士卒休息一刻钟的时间再继续进发,顺便把宣军没来得及吃的晚饭给解决了,吃饱了才好讨贼杀敌。 大快朵颐的人群之中,并不包括安仕黎,他也参与了这场战斗,但是他的位置很靠后,石建之还派来卫广保护他的安全。整场战斗之中,安仕黎挥舞那把石建之赠予的归易,斩杀了一名敌人,现在他正注视着那个死于他剑下的尸骸发着呆。 这不是安仕黎第一次杀人,但他的心绪依旧难以平静。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自己剥夺了,他没有办法表现得心安理得。他在这个世界上活得不轻松,活得很艰难,因此他比许多人都更加珍惜生命、敬畏生命,尤其是比那些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人。 他知道活着很困难,但为了他的活着,却要造就别人的死亡,这真的正确吗?安仕黎百思不得其解。一路走来,他掠夺过生命、辜负过信任,有过残忍,有过卑劣……他正与最初的自己渐行渐远,还是说自己本就如此,只是事到如此才逐渐发觉?他不敢想象,等到了终末之时,他将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或者说,怎样没有底线的人。 “小安先生,宣国人烙的大饼还真不错,你不尝一块?”卫广走到了安仕黎的身边,见他正对着尸体发愣,一下子明白了情况,对他说道“第一次杀人?” 安仕黎摇了摇头。 “这是第二次。” “这样……”卫广沉吟了一会,“他不会怪你的,我可以拿一百张大饼和你做赌。” 安仕黎诧异地看向卫广,惊讶地问道 “为…为什么?” “就拿我自己的军旅生活来讲,我们在战场中拼杀,不是因为觉得和对方有仇,也不是觉得这样很了不起。仅仅是因为,这是上级的命令,这是国家的指令。听起来很吃惊?但就是如此,哪怕有一天我们大昭的兵马能打到爪哇国去,把看得见看不见的土地统统征服了,于我们这些士兵又能有什么用?还不是拿那么多的军饷。财富、荣誉,统统归的是庙堂上的家伙,我们连在史书上留下姓名的资格都没有,而帝王们、将相们,却可以此铸就他们功业的丰碑。哈哈哈哈哈……小角色就是这样啦,能怪得了谁呢?”卫广满不在乎地笑着。 “是吗?如果……我可以终结这一切的话……” “嗯?你说什么?” “把饼给我来口。” 第十四章:夺秒 曹承隐驾马飞奔,一路上不眠不休,终于抵达定平城之下。不止昭军,连朝该方向溃散的宣军都远远没有赶到。曹承隐松了一口气,既然及时赶到了,那就没有什么好忧虑的了,曹承隐向定平城上呼唤,请求入城。 “我乃宣军大将曹承隐也!昭军将至,速速放我入城!” 大出曹承隐意料的,是他的喊话如同石沉大海,久久得不到回应。曹承隐陷入了焦急的等待。曹承隐还记得,当初宣王许银亲自统领大军南下之时,定平守将耿文桂当即献城投降,许银很鄙视这个滑跪的软骨头,想要当场处死他,但在许志才和曹承隐的说情下,对宣国“立有大功”的耿文桂继续驻守于定平城。按理说,曹承隐对耿文桂有救命之恩,耿文桂听到自己的名讳,应当早就来迎接了,至少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毫无回应。 正当曹承隐心急如焚之际,耿文桂才刚刚悠闲地沏好一壶茶。 “禀告大人!”耿文桂品茶之际,守城的士兵赶来汇报,“城下有异,一骑自称是曹承隐将军,正请求入城,还说昭军将至。” “什么?”闻言一愣的耿文桂失手令茶水洒在了地上,顾不得再管,先将茶杯放回案几,耿文桂惊讶地说道“昭军将至?这……” 耿文桂倒吸一口冷气。当初他吃准了以洪辽的无能与宣军的兵势,投降宣军是保全定平的唯一方案,在洪辽的领导下硬扛宣军没有任何胜算,所以他选择了向宣军投降。可现在昭军来袭的消息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令他坐立难安。他好好思索了一番。 耿文桂猜测,倘若昭军来袭,恐怕前线宣军已然是兵败如山倒,等待耿文桂的命运,要么是被杀奔回来的昭军给收拾掉,要么就是跟着宣军一同北还,可去了宣国,他还能保有如今的地位吗?耿文桂谨慎地斟酌着,而底下负责汇报的士兵则难忍诧异——他是来询问耿文桂是否放曹承隐入城的,但耿文桂的不置可否令这名小兵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再问一遍道 “大人,究竟放不放曹承隐将军入城?” 耿文桂被点醒了。虽说有消息称昭军来袭,可到现在为止连一个溃散而来的宣军也没看见不是?万一这所谓的曹承隐和所谓的昭军来袭,统统是昭军使用的伎俩以诓骗他?耿文桂冷冷一笑,如此以来可就巧了,他可是知道曹承隐的长相的,只要去看一眼来人的模样,不就可以立马戳破昭军的伎俩? 耿文桂朝城墙那边赶去。 走到城墙边上之前,耿文桂已经准备好了下达乱箭齐发的命令。他可不相信宣军会战败,洪辽那蠢货可以反败为胜,这一切都是昭军的计策,一定是这样!他悠然地走到城墙边上,漫不经心地望城下看去——居然真的是曹承隐本人!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会有大军在身边吗?怎么独自来到了定平城下?莫非……前线大军真的已经溃败了?惊疑之下,耿文桂探出的脑袋立马收了回来,一旁的士兵等候耿文桂放行或者射杀的命令,但耿文桂却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不停朝城上张望的曹承隐看到耿文桂露头之际大喜过望,可见他急急忙忙地收回了脑袋,仿佛一只受到刺激的乌龟,曹承隐的心情跌入了谷底。他只得继续朝城上大喊道 “我军主力尚在,二王子不曾战败!耿将军,快快放我入城。” 耿文桂更加踌躇了。他思索着,如果正如曹承隐所说宣军主力尚在,昭军凭什么能打到定平?前线的宣军是都傻了不成?再说了,既然宣军没有战败,曹承隐赶到这里时应该有随从跟随护卫吧?结果他却是独自一人,灰头土脸地抵达城下,狼狈到了极点。这令耿文桂难以相信前线的宣军没有发生战败。 耿文桂不紧不慢地思索,抽丝剥茧般地寻求真相。相同的每分每秒,在耿文桂那边是风轻云淡,在曹承隐这边却成为了十万火急,如卧火盆。 曹承隐急不可耐,但又毫无办法,眼前这堵高大而坚固的城墙无情拒他于门外,仿佛笼子囚禁住鸽子。不论曹承隐的内心有多么煎熬,冰冷的城墙与坚硬的城门始终纹丝不动,包括城墙之上的人也没有回应。曹承隐唯一的办法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朝城墙上呼喊,向城墙上的人解释情况。 “宣军主力没有溃败!是丰平那里派出的袭击部队,宣军主力没有溃败!宣军主力没有溃败!昭军即将来袭,请耿将军放我入城,即刻加固城防、组织防守。宣军主力没有溃败,很快就可以支援。” 饥肠辘辘又滴水未沾的曹承隐撕扯着喉咙,一遍又一遍地朝着城墙上进行呼喊。他的心在燃烧,他的喉咙也在燃烧,可面临眼前的冰冷如铁,再怎么燃烧,似乎也都无济于事。 守城的士兵又一次询问耿文桂,到底要不要放城下的曹承隐入城,耿文桂给出的回答却是 “曹将军抵达,怎么可能没有护卫相随?此必诈我也,任其叫唤,不必理会。” 守城的士兵遵循了耿文桂的指令,没有理会在城下撕心裂肺呼喊着的曹承隐。而耿文桂也没有离开城墙,他命下人端来竹椅,小桌,还有茶具,继续品尝不久前耽误了的茶水。同时,他也在观望着局势。他已经想好了,不论城下的曹承隐如何喊叫,宣军究竟有无溃败,看待会儿有没有溃兵朝这里赶来便一目了然了。倘若宣军真的败了,那他可绝对不能在宣军身上耽误了自己,必须要拨乱反正。通过剿灭宣军溃兵、擒拿近在咫尺的曹承隐,再带着定平重新归顺,耿文桂相信自己是能平安过关的。如果事实证明宣军没败,那到时再把曹承隐放进来并编点理由搪塞过去,耿文桂一样不会有闪失。 继续观望,不作理会,是耿文桂所能想到的万全之策。 现在已经入了夜幕,耿文桂躺在竹椅上享受的同时也没有忘记部下,他吩咐下人给站夜岗的将士都准备上至少一杯茶水,提提神,并多拿些炭火来,再给将士们暖暖身子。而那些站了一下午岗的士兵们下岗离去之际,耿文桂还会微笑着并以温和的语气嘱咐道 “将士们,晚上好好休息,做个好梦。” 城上是炭火、是热茶、是灯光、是温暖、是无与伦比的闲适……这些统统不属于在城下忍饥受冻的曹承隐,他抬着沉重的眼皮,干渴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以急切又无奈的目光注视着城头,等候着回应。他靠着顽强的毅力与绝望斗争着,可他所有的坚韧,在面前这堵高耸城墙下都不过是滚滚奔腾之江水中一叶逆流而行的扁舟。 “竖子!竖子!” 曹承隐愤恨地辱骂着,等他听到了从后方传来的巨大喧哗,他那跌落谷底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昭军驱逐着溃兵,已经杀向定平城。 耿文桂看着不远处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宣军溃兵与紧随其后那铺天盖地的昭军骑兵与昭军旌旗,手一发抖,杯中的茶水又一次洒到了地上。他放下茶杯,从竹椅上坐了起来,眺望着局势——看来他所预想的都已经成真,前线的宣军分明是大败而归,昭军真的反败为胜了。那耿文桂的选择也没有什么疑问了,他打开了定平城的城门——通向内瓮城的城门,他要把溃逃宣军吸引入此,再联系追杀上来的昭军,将困在内瓮城的宣军围杀殆尽。 曹承隐绝望地看着昭军已然抵达,又惊奇地注视着被打开的定平城城门,但外城门之内,内瓮城的城门却是紧闭的。曹承隐瞬间明白了耿文桂的意图——这个混蛋已经决定再反水回去了,他是要把溃逃的宣军引进去歼灭。认清耿文桂的意图之后,曹承隐心中对耿文桂的鄙夷再添三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入城,也不能让溃逃而来的宣军将士入城,可看着已经全无秩序、只顾逃亡的宣军溃兵们,曹承隐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所能做的就是全速赶往乐平城,那里守将是许姓王族,及时赶到那里,一切便不是不可挽回的。 曹承隐没有入城,而是策马朝着乐平城的方向狂奔,城上的耿文桂见曹承隐居然没有入城,感到十分惊诧,他可是要将曹承隐当作自己回归大昭的投名状的。失去生擒的机会,耿文桂便下令部下朝逃亡的曹承隐乱箭齐发。 曹承隐的头顶,箭矢如同暴雨般着落,他一边挥剑格挡着箭矢,一边催促着战马加速狂奔,抓紧冲出定平守军的射程范围。曹承隐没有受伤,他的骏马却被流矢射中身体,吃痛的马儿发狂般奔腾着,转眼便带着曹承隐脱离了箭雨。而耿文桂看着那扬长而去的曹承隐,也只得发出追悔莫及的长叹。 大鱼已然漏网,只好抓些小鱼小虾了。耿文桂下令准备好两样东西一是埋伏在内瓮城城墙上的弓箭手,二是一面崭新的大昭旗帜。 被昭军一路驱赶着的宣军见到敞开的定平城城门,以为终于是得救了,但噩梦才刚刚开始。宣军洪水一般灌进定平城,可紧闭的内瓮城城城门与城墙上张弓搭箭、杀气凛然的弓箭手让许多人意识到不对劲,有些人前一秒还在为自己迅速而庆幸,现在便为之而后悔了。后面的人害怕留在外面,还在源源不断涌入,前面的人害怕不能出去,却怎么也没办法出去。 内瓮城已经聚集了足够多“投名状”,昭军也临近了,耿文桂下令立即斩断悬挂城头的宣军旗帜,重新换上昭军大旗。并给弓箭手们下令,朝瓮城内的宣军倾泻箭矢。 看着大昭的旗帜重新飘扬在定平城头,一路以来始终提心吊胆的石建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着不远处正鬼哭狼嚎的宣军,石建之的眼中没有怜悯,迅速收拾掉定平城的残局,再以最快的速度杀奔乐平城,这是他早就决定好的计划,不容一丝懈怠。 “一定…一定要赶着洪辽那厮弃城前……”石建之心中默念着。 一番毫无悬念的战斗后,溃逃的宣军或死或降,石建之的昭军轻松开进定平城内。石建之带着人马走在前方,耿文桂亲自前来迎接。他谄媚地微笑道 “石将军!耿某再见王师,实喜不自胜!还请石将军带人马入城歇息,耿某即刻便为诸位献上热茶和炭火。” 石建之面无表情地下了马,走到耿文桂身前。耿文桂有些诧异地看着石建之,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将…将军,先前耿某乃是诈降,是为了等待时机,好与将军里应外合,将军……哇!”眨眼间,蛰伏在石建之鞘中的剑便贯穿了耿文桂的腹部,耿文桂看着腹部喷涌而出的鲜血,不可思议地看向石建之,“石建之,你……” 石建之利落地拔出剑,任由耿文桂倒在地上,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看着倏忽间丧命的耿文桂,安仕黎不禁走到石建之身边提醒道 “此人虽然无耻,但归降有功,轻易杀之,只恐定平城内人心难定。” “这种杂碎不杀留着过年吗?”石建之冷冷地说道“此人临敌投降,使元帅之心血险些毁于一旦,既入我手,不杀非我石建之。” 解决了耿文桂,石建之朝人心惶惶的定平守军喊话道 “诸位放心,本将此来,只诛杀反复小人耿文桂一人,余人为其胁迫,本将必不论罪。踏北之土,你我之家乡故土,万不可陷于宣虏之手,诸君当勉力坚守!” 匆匆安置好定平城,石建之决定要迅速杀向乐平城,绝不能让宣军反应过来。但在此之前,安仕黎又询问了石建之一个问题。 “现在溃兵已经被歼灭殆尽,乐平城又是由宣人将领驻守,该如何迅速破城呢?” 石建之轻松地微笑道 “何足忧患?正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如今知己知彼的是我方,不知彼不知己的是乐平,胜负岂不了然?” “原…原来如此。”安仕黎默默地记下了石建之的话。虽然他喜爱阅读兵书,对许多军事理论也算如数家珍,可现在由真正的战术大师结合目前实际来为他亲自讲解他在书上看到过的军事理论,感觉绝对是不一样的。安仕黎相信,跟随石建之等人的这趟旅程即便不能实现他平步青云的理想,能带给他的感悟依然是无可替代的且无比宝贵的。 石建之的队伍即将再度高歌猛进之际,曹承隐却停止了进程——陪伴他多年的战马终因伤势过重,倒地不起了。 曹承隐跪坐在奄奄一息的老友身旁,轻轻抚摸着马儿的额头。寒风吹过,马儿停止了呻吟,曹承隐颤抖着为它合上双眼,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悲伤也罢,他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了,抓紧!抓紧!要赶回乐平城,要赶在石建之之前赶到乐平城,绝不能让十几万大军被断绝后路。剩下的几十里路,他就是用两条腿也要走完! 曹承隐艰难地在雪地走着,幸好诸如前些时日连绵不绝的暴风雪已经停歇,只剩地上还有着厚厚积雪,否则他早就撑不住了。太过的饥饿与口渴之下,他只有捧起一捧雪充饥,勉强维持着行程。他越是想要走快些,事实便越与愿违,他的腿上像是锁上镣铐,迟滞着他的脚步。如果真的可以,他恨不得让自己的魂灵冲出躯壳飞到乐平城那边,提醒乐平的守将不要被昭军的虚张声势给欺骗了,宣军主力没有溃败。 第十五章:围困 石建之激动地挥动着手臂。而安仕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钦佩地说道 “将军英明,不逊古之名将,仕黎实在是受益匪浅。” 石建之将一只手搭在安仕黎的肩头上,像是一个前辈教授晚辈似的,对安仕黎语重心长地说道 “仕黎,以你的心性和魄力,是有成为名将之潜质的,但成为名将,最难的不是遭遇恶仗,而是第一次打仗。从古到今,有无数的将才就是败在了第一仗上,并由原本可能冉冉升起的将星沦为了纸上谈兵的典范。记住,有锐气归有锐气,该打则打,该退则退,万勿恋战,切记切记!卫广虽然没有担任将领的天赋,但绝对是一名杰出的战场老卒,他可以为你提供帮助。你明白了吗?” “仕黎明白!谢将军教诲。”安仕黎恭敬地朝石建之躬身行礼。石建之以欣慰的目光注视着安仕黎,轻声对他说道 “好了,你去吧!” 安仕黎带着一定人马赶往了定平驻防,石建之的帐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这是奇迹吗?早就疲惫不堪的石建之瘫在座椅上自问自答着。他不仅没有死在丰平,上天给他降下的安仕黎还帮助了他解除了围困。甚至在一系列的极限运作下,他夺回了定平和乐平,令宣军反倒陷入了绝境。如果真的是梦幻的话,他多害怕下一秒会醒来啊…… 可如果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幻的话,也许他可以为未来做些打算。以石建之目前的观察,安仕黎足以称得上人才,这不仅在于他本身有才,也在于他是可塑之才,即不会因为身负才干而恃才傲物,而是乐于学习、善于思考,这样的人才能在未来成为真正的大才。但无论是不是大才,这仗打完后,跟在石建之身边的安仕黎注定是一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人。如石建之早就说过的那般,他没办法给与安仕黎什么,就让这么年轻而富有进取心的安仕黎跟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埋没在边地,石建之很难过意得去。 石建之的心里浮现出了一个危险无比的想法,仅仅是一息之间,这个想法便被石建之抹除。如果真的照这个想法执行,安仕黎的愿望可以被满足,他石建之的愿望也可以被满足,但这件事的关键不仅在于需要他有杰出的才干与魄力,更需要超凡的品质,倘若安仕黎有那么一瞬间的利欲熏心,一切就会毁于一旦,他石建之最好的下场就是老死边地。 他石建之真的可以相信安仕黎的品质吗?他又是否该去赌上一把呢?这个答案,也许石建之可以等待卫广的报告。当然,至少得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 …… 抵达定平后,安仕黎的首要任务便是清点人马物资,定平早晚是要弃守的,安仕黎下令抓紧时间先把一定量的物资运往丰平,以便安仕黎正式从容撤军后宣军没办法在定平获取给养。 布置在终平到定平途中的斥候也是必不可少,通过严密侦查,宣军的行踪亦无法逃离安仕黎的掌控。现在安仕黎要畏惧的不是宣军的攻击,而是宣军不来攻击。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许恒领兵北上后,第一时间便是直扑定平城而来。定平是丰平等三城中位置最中间的,攻占定平,不但可以重夺补给线,还能隔绝丰平、乐平两城。考虑到此,许恒没有采取分兵策略,而是集结所有之兵马,誓要一举攻克定平城。 许恒不知道此时定平城的守将就是安仕黎,他更没有料到他苦苦等待的报仇时机已然近在眼前。而安仕黎则通过斥候,得知了来进攻的宣军主将居然是许恒。 “什么?居…居然会是他?”安仕黎不可置信地聆听着斥候的汇报,他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地示意属下退下,呆呆地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可恶,为什么会是他?” “怎么?”一旁的卫广发出了嗤笑,“念及旧情,便要自乱阵脚?念及一人,结果就要害惨你统率的千人?” “仕…仕黎不敢。”安仕黎有些羞愧地说道。见此情形,卫广不禁摇了摇头,道 “统帅嘛,一个人的轻举妄动可能就是不可胜计的人命,我才一直没肯当统帅,做个冲锋在前的战将,也不赖。当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统帅,就不要只望着统帅的风光,这是你要面临的第一堂课,这个我可以拿一袋银子和你做赌,自己好好想想。不管你自己是怎么决定的,别辜负了石将军的期待。” 卫广前半段话还有些安慰的成分在其中,后半段的话就是不留情面的冰冷了。安仕黎听完,沉默良久,而卫广则把玩着手中一枚铜币,同样没有理会安仕黎。许久,安仕黎决心下定,郑重地对卫广说道 “我明白了,请您放心,安仕黎绝不会为私情所羁绊,我一定会竭力打好此仗,不负石将军,不负众将士。” 卫广收起铜币,将它揣进怀中,对着安仕黎露出了一个微笑。 “行了,你肯用心就好,少犯浑。你只要一声令下,我卫广便会用手中之刃,竭尽全力为你破除障碍。” 卫广将手搭在剑柄上,朝安仕黎轻轻眨了眨两下眼,吹着口哨,悠闲地走出帐内,大有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样子。实际上,这意味着卫广将一切都托付给了安仕黎,安仕黎从中感受的不止有被信任的温暖感,也有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他在心中是对许恒感到万分愧疚的,可这绝不意味着他要这里手软,他的肩上,承担着像卫广这样交托到他肩上的许多性命,他必须为之而尽责,这是身为一个统帅该做的。 安仕黎结束内耗,继续将精力投入到作战部署之中。 …… 一名斥候完成探查,正赶回定平,忽然间,他在路边发现一个倒地不起的人向他呼救。 “求求你,救我!救…我……” 那人有气无力,喊得格外哀伤,即便那名斥候知道那人多半会是宣国士兵,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想着不如把这人当作俘虏押回定平。 斥候策马来到那人身旁,见那人已然是形容枯槁,心下怜悯,打算下马去扶起他,可他下马后一蹲下身,那人便如同暴起的蟒蛇般扑向他,将一把利刃抵在了斥候的脖颈上。斥候大惊失色,只得高举双手配合此人的行动。 那人冷冷地注视着斥候,握住刀柄的手稍微用力,斥候的脖颈便多出一条浅浅的血痕。斥候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了一般,任由那人的摆布,浑身残留的动作就是颤抖。那人从斥候的身上摘下佩刀丢到一旁,夺取斥候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开始了大吃大喝。 用餐完毕后,那人开始了对斥候的闻讯 “不想身首异处,那接下来的问题就给我好好回答。你是从哪来的?” “定…定平那里。” “你们那的守将是谁?是不是石建之?” “不…不是的,石…石将军在乐平,定…定平的守将叫作安…安仕黎。”斥候胆战心惊地回答着,生怕那人的手腕再多施加一点力,令自己立刻人头落地。 那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刀刃从斥候的脖颈处挪开,斥候刚有些劫后余生的喜悦,不料那人直接跳上了斥候的马。马上的那人俯视着被落下的斥候,昂声说道 “如果不想回去后被治罪,就禀告说袭击你的人是宣国大将曹承隐。” 那斥候还在愣神,曹承隐已经甩动马鞭策马狂奔,往宣军方向而去。 正为自己的首次亲自领兵出征而感到忧心忡忡的许恒很快就将得到了一名助手。他正在行军的途中,却听得下属赶来汇报,说是有一人自称是曹承隐将军,请求见他。听了这个消息的许恒先是一愣,随即便是大喜过望,曹承隐可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先前他下落不明,许恒还以为他是回到宣王那里,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了他,许恒赶忙吩咐下属迅速把曹承隐传过来,自己要亲自接见他并向他请教。 许恒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曹承隐,曹承隐见到统帅是许恒,顿觉有些意外,他还以为这等生死攸关之战许志威会派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将,不料派来的却是一个曹承隐不怎么熟悉的年轻面孔。曹承隐正准备向许恒行礼,不料许恒反倒是热情地挽住了自己,许恒难掩激动地说道 “许恒忝为统帅,自知才德浅薄,不足以讨贼建功,所幸遇到曹将军了,恳请曹将军能够协助在下,倘若得胜克敌,许恒必不争功。” 许恒太过的热情令曹承隐都有些错愕,这般热情的态度,在宣国里,曹承隐可只在许志才那里感受过,没想到居然还有许姓王族能像许志才那样对他这个昭人如此恭敬。曹承隐不免被许恒打动,但是凭心而论,他总觉得许恒会因此而吃亏,就如曹承隐见过的许志才那般。推诚相见和轻信他人之间的距离可是很微小的,信任的代价从来不菲。 不过曹承隐能为许恒感到庆幸的一点是,他遇到的是自己,如果他能相信自己,那他一定会竭尽所能。 “许将军。”曹承隐郑重的说道“如今之计,是尽快开辟十万多大军的补给线,曹某想知道您携带的兵马数量,并听听您是作何打算。” “我……”许恒顿了一下,给出了答案,“我麾下现有一万五千之众,我以为如今首要之方略是集中全力攻下定平,保障补给线的重新畅通并隔绝丰、乐两城,一旦前线大军摆脱补给断绝之窘境,这盘棋便又活络了,那时便可再相机行事。不知将军有何高见?” 曹承隐沉思着点了点头,而许恒见曹承隐不置可否,生怕是自己的计划错漏百出,正要开口询问,曹承隐便微笑地说着 “嗯,方略很好,但将军应该考虑一个问题,即定平未能及时攻克,又该怎么办?无论收益多高的方略,不仅要考虑其成功,也需要考虑其失败,否则作战便不是作战,而是赌博。敢问将军如果未能及时攻克定平,应该如何?” “这……”许恒面露窘迫,犹犹豫豫着回答道“那时,恐怕只有迅速撤离一法。” 曹承隐摇了摇头,指点道 “不可,久攻未克,前线宣军只怕早已士气惶惶,如此规模之撤退,势必酿成大祸。倘若进攻定平不克,并不妨碍我军重开补给线。” “这是为何?”许恒不解地惊呼道。 “补给线之断,其核心在于昭军拥有三城后可以轻易出兵堵截本土派来之运输,而不在于三城之本身。如果定平不克,仍然可以联系本土使其继续运送粮草,而我军一万五之众即可作为护卫队,只要有这等规模之军马在,即便三城仍然在石建之之手,其安敢出兵截粮?然此法消耗巨大,本土断难维持,此乃保全前线大军之不得已之下策。如此或许此番南征将无功而返,但保全了大军,情况总不至太坏。” “将军远虑,许恒佩服。”许恒向曹承隐躬身道。 “何必多礼?”曹承隐微笑着劝阻道“这是曹某一些亡羊补牢之见而已。将军之策略并无错漏,也并非难以实现,石建之如今并不在定平,而是在乐平,现在驻守定平的是一个叫安仕黎的无名之辈,不值得太过担忧,相信将军一……” “定平守将是谁?”不等曹承隐把话说完,许恒便急切地询问道。曹承隐疑惑地把安仕黎的名字重复一遍,而许恒始终保持温和的表情立马变得无比凶狠起来。 “安!仕!黎!”许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了这三个字。曹承隐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询问道 “这…这…这安仕黎到底是何人?” “此人乃是天下最无耻、最无信、最卑鄙、最该杀之孽障!我许恒今生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他生不复为人也!曹将军您不必多言了,既然安仕黎在定平城内,那许恒纵然万死,也必将此城攻破,不然我许恒誓不罢休!破城之日,我必擒拿鼠辈安仕黎,将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方血我心头之恨!” 许恒说这话时每一根毛发都像钢针一样竖立,先前那副谦逊温和的模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修罗烈狱之中冲出来的罗刹恶鬼。 而曹承隐则难以置信地看着许恒,他用大概几秒钟粗略了解了下状况,接着就如同被石化一般愣在原地。他感到自己现在心痛异常,吐血在即——天哪,求求了,给我一个正常的队友吧!曹承隐抬头仰望着灰蒙暗沉的浩渺天空,两眼欲哭无泪。 第十六章:反击 安仕黎踌躇满志地准备迎战宣军,当然,迎战也只是过渡,安仕黎真正的战略目标是牵制一定时间就迅速撤离。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宣军抵达后第一时间不是采取攻势,而是围势。换句话说,宣军把定平给围困了,安仕黎的撤退骤然成为一个艰巨而又危险的任务。 看着宣军一抵达便在定平城的四面都部署好军队,安仕黎都看傻了,围师必阙不是最基本的作战理论吗?更何况是在宣军完全没有本钱打消耗的情况下?搞包围不是逼着定平城内的守军和宣军死拼吗?所以宣军这样做的底层逻辑是什么?顶层设计又在哪里?最终的交付价值是什么?过程的抓手在哪里?如何保证结果的闭环?亮点又在哪里?优势又在哪?总之,安仕黎看不懂但大受震撼。 既然宣军铁了心要打围城战的话,安仕黎就窘迫了。为了避免撤退后城中军粮落到宣军手中,安仕黎将城内大部分粮草都提前转移了,城内的物资顶多供城内两千多守军支撑上两天。两天后,宣军可能要完蛋,但他安仕黎和定平守军十有八九也要完蛋。 宣军进行封锁,城内昭军想要强行突围也未尝不可能,只是会付出极大代价,士兵伤亡势必达到一个庞大的数目。可身为主将的安仕黎,生还希望总是比普通士兵高得多的,所以他也许……安仕黎立马将强行突围的想法给否决,靠着麾下无数将士之鲜血铺就他安仕黎一个人逃生的道路,安仕黎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就算是死,他也理应和自己麾下将士死在一起,这是作为一名统帅该做的。 安仕黎沉思之际,卫广来到了安仕黎的帐内,卫广的脸色明显不佳,他面露为难地对安仕黎说道 “我的将军大人,看来宣军是要和咱们死磕了,您的那位故人还真是肯下血本。啧,到了这步田地,您可有何头绪?打呢,还是撤呢?” “能撤吗?”安仕黎苦笑一声。 “嘶——”卫广认真地思索一番,随后便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安仕黎,嘴上仍然是那抹悠闲自在的笑容,“有我护着您,您肯定是能安全撤离的,这个我拿项上人头跟您做赌。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等宣军攻上来了,可就没这么好撤咯——您肯定是不想死这儿的,对吧?” 卫广漫不经心却又意味深长地注视安仕黎,而安仕黎也的确犹豫了一下——他不想死在这儿,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他已经为求生而做出过违心的选择了,他是靠着卖掉自己一半的魂灵逃出的宣军大营。这一次,难道他要靠着把剩下一半魂灵也卖出去,以换取自己逃出这座遭受围困的定平城吗? 卫广的安全保证令他心动,但念及将堆积于此的累累白骨,安仕黎羞于做出这样的决定。他目光坚定地直视卫广,道 “许恒如此疯狂地包围定平,为的想必就是安某的项上人头。此番意外之危,仕黎背信弃义所致,自当由仕黎承受,又焉能弃守军于不顾?若仕黎不幸死于许恒之手,此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仕黎别无他怨,唯坦然受之。君之好意,安仕黎心领,但安仕黎绝不会独自逃走,定平的守军如果将遭遇灭顶之灾,身为统帅,我安仕黎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不错!”卫广像是很欣慰地笑了起来,这份笑意令刚刚还一脸严肃的安仕黎有些无所适从,紧接着卫广就开了口,“嗯……有个名将该有的样子了,将来你会在石将军或者林元帅之上也说不定呢!我卫广还是那句话,你只要一声令下,我卫广便会用手中之刃,竭尽全力为你破除障碍。” 言罢,卫广又一次悠然地走出帐内,而在安仕黎看不见的地方,卫广拿出那枚自己珍藏的铜币,对着这枚铜币轻轻擦拭了一番,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的幸运铜币呀,告诉我,这个安仕黎能不能带定平渡过难关呢?” 卫广将铜币抛向空中,铜币高升后坠落,卫广再敏捷地将铜币抓在了手心里,他缓缓打开手掌,以紧张的目光看向那枚铜币…… 卫广一走,彻底卸下坚毅外表的安仕黎抑制不住疲惫了,从他离开家乡,踏上这条漫长的寻求功名之路起,到抵达北地边疆并坐镇定平的如今,他的功名之路是如此的坎坷,如此的艰难,重重的折磨与摧残下,即便有着再旺盛的勇气和斗志,安仕黎也无可避免的疲惫不堪了,甚至他还一度产生过不如一死了之,这样还能彻底解脱的想法。再者,尽管他再三选择回避,石建之曾告诉给他的话也依然如梦魇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哪怕他和石建之等人都挺过来了,安仕黎的功名梦仍然是虚无缥缈的,石建之已经向他坦白了,石建之没法给他什么。到头来,安仕黎除了无限的疲惫,什么也得不到。 安仕黎的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了一个问题——假如他踏上这趟旅程前就知道这趟旅程所面临的种种磨难,他还会义无反顾地出发吗? 安仕黎想了想,很快就给出了一个确切的答案会,即便重新来过,他还是会踏上这趟旅程。他追求功名,自然包括实现抱负、青史留名等目的,但最重要的,是安仕黎希望她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而不是跟着他一起受苦、忍受排挤与奚落。正是来自安仕黎心中这真挚纯洁的爱的支撑,他挺过了磨难,哪怕是叫他再选择一次,他仍然不会动摇。为了她,安仕黎愿意付出一切,并不惜与世界之至寒至恶血战到底。他还要穿着锦袍,骑着白马,并在无数随从的簇拥下,回去见她呢,他又怎么能在这里倒下? 安仕黎深吸一口气。他将全力以赴,直面这场战斗,即便他的对手是许恒。 定平城外,许恒即将下达进攻指令前,曹承隐第四次前来劝谏许恒。 “许将军!”曹承隐殷切地说道“不能进行围攻啊!围师必阙,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留下缺口,敌军不支便会寻求撤退,彻底封锁,那敌军见无望逃离必将拼死一战,值此力求速胜之时,又焉能这般意气用事?累死三军,悔时晚矣!” 一心想着雪耻报仇的许恒早已听不进曹承隐的话了,杀死安仕黎是他心中无可动摇的目的,他在安仕黎身上所遭受的耻辱与悔恨早已如同滔滔江水将他给吞没,只要安仕黎还在世一天,羞愧的记忆便将像一把利刃狠狠插入他的胸口,他唯有将安仕黎挫骨扬灰。何况如今的机会简直仿佛上天赠予他的一般,刚好统军的是他,刚好守定平的安仕黎,不趁此机会将安仕黎围杀于定平城中,许恒岂能甘心?他言辞激烈地反驳了曹承隐道 “敌军见逃走无望,投降便是!放虎归山,岂不为祸?遗恨无穷,才是追悔莫及!我军中一万五千之众,皆是骁勇善战之兵,而城内人马,不过尔尔,必趁此时机一举吞灭,以慑昭军。将军勿复多言,看许恒夺城歼敌便是!” “你!唉……”曹承隐还想据理力争,但见许恒态度坚决,明白多说也无益,现下所能做的也只有说许恒那般,能凭借宣军的实力强行碾碎面前的定平城了。 一万五千宣军同时对定平的四面城门展开猛攻,城内守军人数处于劣势,只有勉力抵抗,但情况十分不容乐观。在许恒的亲自擂鼓助阵以及宣军重新开辟补给线以获取生路的士气加持下,宣军的攻势就如同海潮,一波接着一波,打得没完没了。昭军防线处处告急,而安仕黎与卫广则带着总预备队奔波于各处防线,哪里情况紧急就立马支援上去,情况一旦缓和,安仕黎便带着预备队赶往其它告急的防线。靠着四处救火,定平守军勉强可以支撑下去。 战斗从白天持续到傍晚,宣军疲惫不堪,昭军也抵达极限,两边都已经成为绷紧的弓弦。许恒哪怕再复仇心切,也明白驱使气力衰竭的士兵攻城只有徒增伤亡。他下令暂且收兵,让宣军将士修整后再度攻击,另一边,定平城上的守军也总算迎来喘息。 风尘仆仆、半身污垢的安仕黎看上去和普通士兵已经没什么两眼,甚至还要显得脏一些。先前宣军采取纵火烟熏的方式进攻,守军在浓烟呛鼻的状况下险些瓦解,而安仕黎无所畏惧,带上总预备队亲临一线,稳住防线并打退一波宣军。安仕黎本人也在此次战斗被烟雾熏得不成人样,满面尘灰,几乎辨认不出来了。在之后更加紧急的战斗中,他当然也完全顾不上清洗,到了战斗结束后的短暂休息,安仕黎索性就忘了此事。 守军们正抓紧时间用晚餐,安仕黎也在人群之中,和士兵吃着同样的晚餐——白菜配稀粥,而伤兵还可以领到馒头,这样的伙食自然十分简陋,可城中粮食稀少,只能靠省吃俭用的方式维持。 守军整日苦战,伙食简陋不足饱腹,且城内许多守军都是被石建之处死的耿文桂的昔日部下,不满的情绪自然而然地就在守军中滋生出来了。 “这混账日子真该到头了,想想耿将军带咱们的那段时间,好吃好喝,又不用打这该死的仗。哪像如今?又是拼死打仗,又是忍饥挨饿,图啥?” “唉,是啊!想想投降宣军的那段时间,郁闷是郁闷些,好歹不用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啊!白白地拼死作战,为了什么?” 他们说话声音很大,听到的人有很多,包括不远处的安仕黎,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安仕黎在他们的不远处静静听着他们的话语。出于身为统帅的考量,安仕黎知道自己当然有义务也必须将动摇军心的所有行为扼杀于摇篮,哪怕施以雷霆之手段。可身为一个从磨难中走过来的人,安仕黎犹豫了许久,他同情且体谅着这些不久前还在拼死作战的士卒们,甚而至于觉得他们的抱怨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这份理解使得安仕黎没有立即下令严惩这两个士兵。 安仕黎还在纠结着,卫广却已经挺身而出,他面如寒霜,身如巨石,手捏着马鞭,直朝着那两名士兵走去。 “你们还是定平人吗?”伴随着怒吼,卫广一挥鞭,打在了第一个开口抱怨的人的脸上。 “这里还是你们的家乡吗?”又是一声怒斥,卫广挥出第二鞭,打中另外一人的脸颊。 被鞭挞的两人似乎很不服气,想要起身教训卫广,但卫广仅仅是一瞪,那股浸泡在尸山血海才能练成的杀气令这两人完全不敢动弹,只敢震惊地注视着卫广。周围的无数士兵都看向了此处,气氛逐渐变得微妙起来,卫广指着这两名士兵,义正严词地说道 “你们知道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哪里吗?是生你们养你们的故乡,你们哪怕不是为了大昭朝廷而战,难道也不为你们的家乡而战?还是说觉得向宣国人举手投降,做宣国的奴隶很光荣?多少年来,宣国人侵略我们、压迫我们,大昭在踏北的领土几乎完全落入宣国之手,朝廷无能,难道你们也要眼睁睁看着故土沦陷?你们看看!”卫广将手指向了安仕黎,继续说道 “我们的将军不是定平人,可他也愿意为定平这片土地战斗至死,而你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定平人却所谓的安逸而滋生倦怠,祸乱军心。我卫广不是江北人,而是南方人,我一直听闻江北人是全大昭最有血性、最为武勇的,还曾跟随过林元帅鏖战宣、燕、凝三寇。可你们看看你们的表现,你们有什么资格说你们是江北人?有什么资格说你们是林帅的部下?奴才!江北大地没有孕育你们这样的儿子!想做奴隶,想给宣国人做狗,想要做亡国奴,那就滚吧!现在就滚!滚去宣军那里!不想做奴隶,是真正的江北儿郎,那就跟宣人血战到底!至死方休!” 被训斥的两名士兵羞惭地低下了头,卫广慷慨的发言也打动了其它的士卒——卫广说的很对,他们在这里坚守,不是为了大昭朝廷,仅仅是为了这里是他们的故乡,如果为了贪图安逸就向宣国人屈膝投降,他们对得起自己的故乡?对得起江北儿郎的气节?又对得起他们追随过的林骁元帅?更为讽刺的是,安仕黎和卫广都不是江北人,可他们却愿为了守卫定平不惜豁出性命,而土生土长的定平人却有了投降之意。因羞惭而低下的头已经不止那两个被卫广训斥的两名士卒,其它虽没说出口却也萌生过降意的士兵也都纷纷低下了头。 气氛一时非常凝重,安仕黎也起身向众将士们说道 “诸位,仕黎非常能理解各位的厌战之情,仕黎与各位一样,厌恶着战斗,期盼着平安。但请各位想想,这场战斗又是谁带来的呢?贪婪的人到底是谁?我们想要和平,但这难道意味着宣国人入侵时,我们就要举手投降吗?这绝不是真正的和平!投降永远不能为大昭、为定平带来和平,只会滋生宣国人的傲慢,践踏我们的家园,加大对我们的凌虐。我们寻求和平的唯一方式,就是击退宣国人,这并不容易,我们很多人都会死。但仕黎不会放弃,仕黎将会与宣国人抗争到底,直至流干最后一滴鲜血。但仅凭仕黎一人,所能做的终究是杯水车薪。所以,仕黎希望,能得到各位的襄助,唯有如此,定平才有度过难关的可能。” 安仕黎低下了头,向众士卒们抱拳行礼。久晌默然,唯见月光无声地抚摸着城头,唯听燃烧着的火把在微风中烈烈燃烧的声音。 “弟兄们,咱们江北人可不能让南边人看扁了!跟宣国人拼了!” 不知是谁高声呼喊了一声,紧接着人群就都沸腾了起来,叫好声与呼喊声直冲天穹,冲散天空的霾云。人们的叫喊摇撼城墙,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跟宣国人拼了!跟宣国人拼了!” 原本低迷的士气已经回归了充沛,在人群欢呼求战之际,安仕黎来到了卫广的身旁,向他道了声谢。 “多谢你及时训斥了那两个士兵。另外……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似乎很随心所欲,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我看错了你,很抱歉。” 卫广随意地笑了笑,回应道 “哎呀,大事上还是不能马虎的。你体恤士卒的心不坏,但可别忘了身为将领注重的是恩威并施,放任厌战投降的情绪滋生,不可能不出乱子。但还好,你刚才的表现挺妙的,咱们唱了一出精彩的红白脸。” 回答完安仕黎,卫广扫视了一番士气高昂的将士们,不禁有些感慨地说道 “林帅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他一直贯彻用当地人守卫当地的策略,弥补了军饷严重亏欠下士气低迷的情况,倘若这里驻守的不是定平本土人,只怕我们早就败了。可惜林帅一死,北军的家属大多被押往踏江南岸成为人质,不然士卒说不定可以爆发更强的战意。” “这样……”安仕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他由衷地赞叹一声,“林元帅是真正的名将啊!倘若他还在在世,宣军怎敢南下?” 广的神色略显黯然,发出轻轻一声叹息,“没有元帅,大昭如今已经灭亡了也说不定……唉,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宣军随时可能攻击,准备迎战吧!” 许恒对城头昭军忽然爆发的欢呼感到万分诧异,按他的设想,昭军此时应该是士气衰竭、人心思降才对,又怎么可能在经历如此艰苦之作战后重新产生此等士气?这太不可理喻了。 许恒正思考着,曹承隐进入了他的帐内。曹承隐此来的目的不为其它,还是来劝说许恒放弃对定平的包围。曹承隐的额头似乎多出了一道皱纹,显得相当疲惫,但他还是急切地向许恒提出谏言。 “许将军,难道您还看不出来?靠围困,我们难以迅速打垮定平的守军,甚至会让定平守军同仇敌忾,死命抵抗。而我们宣军已经没有办法支撑打一场丰平那样的持久战了,前线大军现在是断粮在即了!您要么不打定平,采取在下准备的预备方案,要么就解除围困,给予昭军一线生机使其不与我等鱼死网破。继续围困,将会把十多万的宣军逼上绝路,这样的后果,没有谁能承担起!” 许恒的眼里闪过一抹犹豫,他疑虑不定了好一阵,最后坚决再一次回到了他的眼眸里。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决绝地说道 “昭军还敢负隅顽抗,我等接着打便是!昭军突然发出欢呼,无非就死前之幻梦,何足道哉?他们不能认清形势,我大宣铁军便帮他们看清楚形势!我即刻传令全军,再度发动猛攻。” “将军不可啊!”曹承隐心力憔悴,欲哭无泪地继续争辩道“就算将军要强攻,又怎么能在如今敌军士气如虹之际发起强攻?至少需等昭军热情退却才能发动猛攻,否则岂不……” “够了!”许恒喝止道“正因其现在士气高涨,所以才要猛攻,将他们的势头打压下去,不然这些安仕黎岂不更加狂妄?曹将军不必多心,我许恒必将战胜安仕黎!” 许恒夺门而出,冲出营帐以指挥宣军的新一轮攻势,独留曹承隐站在原地,并在烛火映照下在地上留下一道落寞的影子。 “‘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唉!许恒啊许恒,你怎可如此不知缓急?世子殿下,承隐尽力矣!” 许恒带领修整后的宣军发动夜战,方才还士气高昂的宣军士兵便立即将涨至顶点的战意倾泻在宣军的头顶,苦战再一次爆发。定平的夜晚注定不会是宁静的夜晚。 比起白天时的强攻,夜晚的宣军进攻明显吃力多了,自身的状态在下降,而守军却越发顽强。从月光朗朗到晨曦闪烁,定平城的城头成为了宣军怎么也无法跨越的高峰,除了靠着堆积尸体压过城墙一头,已经没有宣军士兵相信还有其它方法可以突破昭军钢铁一般的防线。在这种情况下,宣军的冲锋几乎没有了意义。再怎么不甘,许恒也只有望着那怎么也攀不上去的城头,下达收兵的命令。 望着仓皇奔跑着撤下一线的宣军士兵和再一次爆发欢呼的定平城头,那欢呼声中,还隐隐有着安仕黎的名字,许恒木然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在优势兵力下居然不是安仕黎的对手,难道他终究不能洗刷安仕黎带给他的耻辱吗?不可能啊!为什么上天给了他和安仕黎对战的机会,却不让他战胜安仕黎这个背信弃义之徒? “许将军。”许恒像块雕塑般愣在原地时,曹承隐来到了他的身旁,他长叹一声,对许恒说道“将军,我们败了。我们攻不下定平了,收手吧!” 许恒握紧了拳头。 “我…我还想再…再试一试。” “你还想再害死多少的宣军士卒?”曹承隐咆哮了,许恒错愕地看向曹承隐,曹承隐继续朝许恒怒吼道“我大宣子弟不是你公报私仇的武器,十多万宣军将士的鲜血,你承担不起,也没人承担得起,非要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你才肯回头吗?想想十多万的宣军士卒,你许恒一个人的仇又算得了什么?” 曹承隐的声音如同撞钟,在许恒的脑海里嗡嗡地响着。他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了那他怎么也攀登不上去的城头,城头上残破的大昭军旗晃了晃,如同对许恒无声的嘲讽。 城头的昭军的确打退宣军并爆发出喜悦的欢呼,可他们的情况也的确不容乐观,昼夜的苦战,已经造成了定平守军高达三分之一的伤亡。且高强度的战斗让补给品的消耗比安仕黎设想的还要更多,摆在定平守军前的终末已经很明了了,不是在宣军的猛攻下死伤殆尽,就是在给养完全消耗完后等死。 如果在战前,他们成功突围还有一丝可能的话,现在,他们放弃城防出城突围与找死无异了。 但又能如何呢?安仕黎将头倚靠在了坚硬的墙砖上闭目养神,能支撑一会儿是一会儿,不必再想更多了。 安仕黎刚合上眼睛,城墙下又传来动静,难不成刚刚退却的宣军又开始攻击了?安仕黎爬了起来,看向城下,并没有看见攻城的大军,只有许恒带着护卫,正在向城墙上呼喊着。 “定平的守军们!我知道你们已经精疲力尽,无力维持,而我们宣军尚且还有万余之众,攻势继续维持下去,你们只有死路一条。但是,我们宣军并不愿意赶尽杀绝,可以给尔等一条活路,只要交出尔等长官安仕黎,宣军立即撤围,之后你们要是撤离,我们宣军绝不干涉,任由离去。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如果不同意我的条件,宣军持续猛攻下去,尔等全部难逃一死!我宣军只要安仕黎一人,交出安仕黎,再不牵连他人,尔等速速做出决定。” 许恒狰狞着眺望着城头,等候着定平守军可以自行将安仕黎交出来。而此时定平的城头,正陷入一股诡异的沉默。 和安仕黎一起奋战到了现在的卫广见气氛有些不对,想要挺身说些什么,却被安仕黎拦着了,卫广诧异地看向安仕黎,却见安仕黎只是坦然地摇着头,轻声说道 “多谢你一直以来给与我的帮助,但这次,你不用再出面了。我是借助了将士抵抗之决心才能支撑至今,倘若将士有了献出安仕黎以换取逃走求生之心,仕黎亦绝无怨言,仕黎不能因一人之命而贻误上千人之命。卫兄,我走之后,这里就交给你了。” 安仕黎冷静的注视着卫广,卫广愣在了原地,半天没有说一个字。 “宣国猪把我们当什么人了?出卖同伴?江北儿郎永远不会有这样的行径!我们与将军共生死。” 起初,这样的话语只是孤例,随后便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很快就汇聚成为无数人异口同声的呐喊。 “江北儿郎绝不出卖同伴,誓与将军共生死!” 呐喊着的守军们目光只注视着一个地方,那就是安仕黎所在之处。这些土生土长的定平人们跟随过耿文桂投降,在一时的安逸中麻木过、沉沦过,但他们却在安仕黎的话语与行动的感召下恢复了作为江北儿郎的血性。他们看着他们的这位年轻统帅是怎么带着人马亲自抵达一线作战,看着他哪怕疲惫不堪又有着不轻的伤势却仍然不下前线,他们只要都还是良知未泯的江北儿郎,就不可能靠着出卖安仕黎来换取他们的苟延残喘。 安仕黎接受着人群的欢呼与簇拥,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处在不真实的梦境一般,尽管没有花瓣,条条沾血的布带便是最美丽的装饰;尽管没有演奏,士卒嘹亮的呼喊便是最动听的乐曲。尽管没有安仕黎从来没有登上过殿堂,在这座残破却镌刻着不屈的城头,他登临了独属于他的殿堂。一切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他的泪水不知不觉间就滑落脸颊。 许恒知道,自己诱降的计划也宣告失败了,城上的欢呼更是深深刺激着他——为什么安仕黎那种无耻之人也能受到士兵们的爱戴?让这些士兵不惜一死也要和宣军对抗到底?他带着懵懂回到军营,看向了军营内的惨状——唉声叹气之声不绝于耳,每一张脸庞都托着沉重的忧虑,哪怕是耀眼的晨曦,也没有办法缠绕在这些士兵身上的浓浓暮气。 许恒已经明白,自己彻底输了,在安仕黎面前输得可谓是一败涂地。摆在宣军面前的道路,似乎只剩下了最后一条,令他意外的是,许志威那边的宣军主力却传来了重要消息。 第十七章:陡然生变 洪辽已经做好了撤退的打算。 原本宣军虽然乌泱泱地陈列在终平北面,但一百多天内只围不攻,让终平内一众高官毫无战争感知度,除了不能出门游猎,可谓是一切照常。但最近,宣军居然采取了大规模的攻势,告急的警报从白天响彻到夜晚,这座坚固的终平似乎转眼就成为了风雨中飘摇的小船。 骤然间恶化的局势令洪辽的心理正发生着变化,由于担忧着宣军随时可能破城,洪辽连举行宴会的兴致都大损,他开始怀疑终平在宣军高强度的猛攻下还可以支撑多久,进而又萌生出了南撤的打算——他固然担忧如洪思用所说那般南撤后被皇帝清算,但总好过城破后让宣军俘虏。 很快,洪辽准备南撤的消息不胫而走,终平城中人心惶惶。 这个消息,自然也为总督府中的洪福和洪思用所得知,两个人无不为洪辽的南撤决定而忧心无比,洪福更是一拍桌案,痛心疾首地说道 “父亲怎么可以南撤呢?难道要置终平无数军民之于不顾吗?不行!这绝对不可以!这怎么能是大将该做的决定?我要去阻止父亲。” “公子!”洪思用急切地拦着了洪福,“公子慎言!总督大人还是英明的,只是一时失察而已,您且冷静,此事万不可急于求成。” 洪福转过身,着急地一把抓住洪思用,对他说道 “思用!那你说,你有什么好办法?你那么聪明,肯定有办法劝一劝父亲的对不对?” 洪福的话令洪思用冷汗直下,洪思用忙回答道 “公子高看思用,思用从来没有劝过总督大人,都是总督大人明慧,自己想清楚了罢了。在下也为总督大人的南撤而忧心,但此事绝不可强为。想要总督大人坚定守卫终平抗击宣军,只怕不太可能,但拖延时日,或许可以为之,只要拖到宣军主动北返,总督大人自然会放弃南撤。” “那……那该怎么做?” “只有,再次向总督大人陈明利害,令他心生犹豫,多坚守几日,只要他能坚持得比宣军更久就行。” “好!”洪福拉住了洪思用,不等洪思用再开口,就带他赶往洪辽居处,“思用,我们快走!” 洪福二人匆匆忙忙地赶到了洪辽居处,却发现似乎有人已经捷足先登,先他们一步赶来劝谏洪辽。 那是个拄着拐杖的中年人,看气质像是武人,散发着一股独属于武人的威仪与庄重。他的相貌看着颇为沧桑,但须发却是放亮的乌黑,不含一点杂色。那人正郑重地说着什么,他对面的洪辽的脸色则是越发的暗沉。洪福与洪思用躲在门外,悄悄听着两人的对话。 “大人。”那个中年人正说着,“终平城内有着数万精兵,城防设施均为大昭首屈一指之坚固。即便是丰平,也能在城小兵寡的情况下抵挡宣军逾百日,而大人仓促之间便要舍弃终平,我大昭国祚绵绵,独不闻此等荒谬之举!” 门外偷听的洪思用听到这个人如此的发言,手心都捏出一把汗了,而那个中年人似乎完全不顾洪辽越发阴沉的脸颊,继续说着。 “仓皇弃城,败战亡师,大人将为千古之笑柄,遗臭于万年。敌军攻势虽猛,然我军将士仇敌之心亦坚,同心死战,何愁不能御敌?奋力抵抗,敌军必不能长持。此天授大人之战功,奈何不顾?恳请将军勿要南撤,号召将士对抗宣军。” “辛梦阳。”洪辽用颤抖且阴森低沉的语气念出了中年人的名字。“汝是以为,独汝一人知兵吗?一时之坚守,此小计也,唯有南撤当为大计。丰、定、乐三城皆失,终平何足长守?继续抵抗,待宣军围困,你我皆为宣贼所俘!数万将士亦将没于敌手,这便是汝之大计?荒谬!国家大策务求长远,又岂在一时?不舍终平一城,何保将士无虞?辛梦阳,难道你以为你资历老些,便敢如此放肆?滚出去!呵!忘了你是个瘸子,滚出去太难为了你,本总督发发善心,你立刻退下!” 辛梦阳冷漠地看了洪辽一眼,再不废话,转身离去。在辛梦阳离开时,洪思用以一种诧异无比的目光注视着他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今天见到的这个辛梦阳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这个辛梦阳刚刚的做法对自己究竟有什么好处?这难道不是吃力不讨好甚至可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吗?辛梦阳到底是图什么?如果说洪思用去劝说洪辽也就罢了,毕竟洪家的兴衰关乎他的前途。那这个辛梦阳呢?他这样做对他到底有什么利益?完全得不到利益的行径,究竟有什么做的必要?洪思用完全没办法理解辛梦阳,他将对方当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异端、昏蛋。 一旁的洪福没有洪思用这么多的心思,他对辛梦阳的行为是赞赏的,现在要做的不就是想方设法阻止父亲南撤吗? 洪思用拉着洪福在门外等候了许久,让洪辽先消消气,两人再进去劝说。进去之前,洪思用特别叮嘱了洪福,让他跟着洪思用的节奏走,千万不能鲁莽。 两人进了洪辽的屋子,洪辽看向两人,用不着多说,他也能明白两人此行的意图。所以从一开始他的脸色便不好,不等两人开口,洪辽便说道 “你们两个,也是来劝说本总督的?” 洪福的脸上立马浮现一抹急虑,好在洪思用先他一步开了口回答道 “我等不敢!大人弃城南撤,乃是真知灼见,洞若观火,纵给我二人熊心豹胆,又何敢非议大人?大人误会我二人。” “哦?”洪辽产生了些许疑惑,问道“那你们二人前来作甚?” “大人。”洪思用接着回答,“南撤大策,施行无疑,总督大人不必理会鼠目寸光者之见。然思用以为,南撤大策或许可以完善一二,譬如由于南撤消息的不胫而走,将士难以体会大人之良苦用心而心生惶恐,此恐将有损于大人之大计,私以为或许应当稍行调整。” 洪辽手托下巴思索一阵,认为洪思用的话的确有道理,就是因为南撤的消息不胫而走,才让辛梦阳那个混蛋跑过来犬吠一通,于是他问道 “嗯,不错,你的话确有其理,将士不明本总督之苦心,实在令本总督烦心,那你既然提出来,不妨说说如何应对?”洪辽冷静地注视着洪思用。 “以侄儿之见,不如大人明面上宣称将坚守到底,把南撤之诸多事宜秘密执行,或可使将士免于惶恐,专心抵抗。否则任由辛梦阳之辈胡言乱语,使将士继续离心,恐有损于大策。然众心多疑,单是宣称,未必足用。侄儿看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总督大人亲自巡视军营,慰劳鼓舞将士,必能地将士之忠心,使其尽力抵抗,而南撤大策也可方便执行。” 辛梦阳的话已经很赤裸裸了,洪辽被气得面色涨红,但碍于周围虎背熊腰的将士们,他没有破口大骂,而是直直注视着辛梦阳,咬牙切齿地说道 “放肆!你你你……你这是以下犯上!你你你……你安敢如此?退…退下!不然,尔等皆是谋反,尔等皆…皆难逃一死!” “给我住口!”辛梦阳的剑猛地出鞘,直指着洪辽的面孔,利剑出鞘之时,洪辽连心跳都停止了一秒。辛梦阳迈着残疾的腿步步向前,这令洪辽曾发出过嘲讽的脚步,如今成为了洪辽的催命符。他脸色苍白地注视着辛梦阳那仇恨的双眼,一步一步向后退却。辛梦阳接着呵斥道 “洪辽!我等将士每日忍受饥寒,艰难戍守,而这百日来汝却是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汝在汝的府邸中品尝山珍海味,而我等将士却是食不果腹,数万将士,汝竟然只肯准备区区两千馒头。汝今日衣着光鲜,而我等无数将士连甲胄亦没有,汝这酒囊饭袋、无耻之辈!休要多言!来人,送洪总督进大帐,看护好总督大人。” “你……”不等洪辽说完,洪辽便被一拥而上的士兵们扣押,洪辽那些想要抵抗的随从在士兵刀剑威慑下纷纷作鸟兽散。洪辽在士兵一路“护送”下住进了大帐,“亲自坐镇”终平的防守战役,当然,他仅仅是被摆在军营里的吉祥物罢了,辛梦阳知道洪辽绝不可靠,不将他控制在手里,安知他不会为了一己之利弃守终平?那时终平就完了!辛梦阳只有这样做才能感到稳妥。 而辛梦阳也不会不清楚,当他迈出这一步时,他的结局就是可以预见的了。扣押踏北总督,哪怕朝廷没有严惩,心胸狭隘的洪辽又怎么肯放过他呢?除了直接举反旗,辛梦阳没有别的路可选,只有一死。 接下来的路,要该怎么选呢?辛梦阳低头看向自己的因伤残疾的腿,露出一声苦笑。 “元帅,梦阳应该很快就能去见你了。” 辛梦阳紧闭了一会双眼,等他再次睁开眼时,眼里又恢复那纯粹的坚毅。他挥手向部下下达号令。 “将士们,继续警戒,万勿懈怠,绝不能让宣国人玷污我们的故土!” “是!” 无数将士们齐声高呼,暗沉沉的天空如同炸响一声巨雷。 …… 宣军刚刚结束一轮攻势,许志威望向终平的双眼充满了不可置信,想不到被他寄予厚望的洪辽居然在掉链子这方面掉了一回链子!许志威为了吓跑洪辽,已经进行了两天的全力猛攻,可终平从始至终的勉力坚守,大出许志威的意料。 战斗顺利时,己方的一切矛盾都可能被掩盖,而当战斗遭遇挫折,一系列隐患便会井喷式爆发。两天猛攻下来,许志威能明显感受到己方阵营的气氛发生着微妙变化。 任凭许志威怎么掩盖,他终究是没办法完全掩盖掉后方失陷的消息,这个消息已经如同幽灵般游荡在宣军大营中,逐渐啃食着宣军的士气。而对于那些宣军大将们,后方失陷就不是什么传闻了,而是为他们所确定的事实。许志威清楚地感受到曾经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众将们对自己是越发之不逊,甚至以冷嘲热讽责问自己关于后方失陷之事,有的人指责许志威无能,有的人提出应该马上撤退……他们没有人体会许志威的难处,这就加重了许志威心中的不忿,他将夺下终平看得越发重要,希望靠着夺下终平扫清一切反对与质疑之声。 结果并不如许志威之意,终平的昭军越战越勇,丝毫没有表露出南撤的迹象。而他的猛攻指令更加深了士兵对后方沦陷的怀疑,反而令庞大的宣军陷入了惶惶不安。许志威逆着质疑与反对之浪潮而前行的步伐,似乎将要到此为止了。 许志威将一切之希望寄托在洪辽身上了,只要他能再多掉一回链子,哪怕就这一次,也足够许志威扫平非议、再次成为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他无比渴望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只是注视着自己,带着崇拜注视着自己,而不是转移至其它。 许志威更不会想到,在上一轮攻势结束的不久,终平那边就传来了消息,终平城头忽然高举起了踏北总督的大旗,并宣扬起了洪辽亲临一线坐镇指挥的消息。许志威听到这番消息时完全傻了,坐镇指挥?洪辽本人?这老王八蛋是让人夺舍了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骨气和魄力了,要是宣军刚南下时洪辽能拿出这一半的骨气和魄力,宣军何以轻松攻克两城并进逼终平? 真正令许志威头疼的还没有来呢,即便洪辽亲自坐镇前线的消息还不能辨明真假,但只要终平坚定抵抗的消息一传开,宣军众将又要令他心烦意乱,对他肆意指责,丝毫不体谅他的难处。而宣军士卒也势必在低沉的泥潭里越陷越深,直至完全不能自拔。 摆在许志威面前的道路似乎已经很清楚了,只是这个抉择对于许志威而言太过太过的艰难,艰难到话分明已到嘴边,却如同钉进去一颗钉子似的,怎么也没办法令它被说出口。 许志威思索着、思索着,思索到满头大汗,思索到坐立难安……他用了十多年的时间让宣国众人的目光都紧紧围绕着他,就像望向一颗星星似的,长久以来,他甚至都将之视为了一件理所应当之事。难道只是短短一朝之间,他便要失去所有人的目光吗?许志威不能甘心,不愿甘心。他想啊想,觉得还会有办法、觉得还会有办法…… 属于许志威和宣军的夜晚,是望不到尽头的漆黑。 第十八章:破局 洪辽的一去不返令总督府上下陷入疑云,等跟随洪辽前往军营的随从们逃回时,总督府才得知了洪辽被辛梦阳为首的军方扣押的消息。这样的消息无异于惊天巨雷,令整个总督府人心惶惶,已经有传言宣称辛梦阳这是要造反,很快就会带人来总督府施行赶尽杀绝。偌大的总督府乱成了一锅粥。 洪辽不在,身为长公子的洪福自然要挑起大梁、稳固人心并想方设法收拾局面。但这个时候,洪福的慌乱并不比任何人要少,他的周围还能保持冷静思考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个洪思用,洪福迫不及待地想要洪思用可以帮助他,焦急地询问道 “思用,父亲被扣押了,现在该怎么办啊?” “公子冷静、冷静……”洪思用现在也是心乱如麻,要知道当初就是他劝说洪辽去军营,可结果洪辽却让军方扣押了,他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吓得几乎要昏死过去,那时他心中的惊恐比总督府上下所有人加在一起还多。勉强冷静思考一番局势,洪思用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如果辛梦阳决心谋反,为何要将总督大人的随从放回?悉数诛杀,不是更能掩人耳目?” 洪福还是有些不懂,呆呆地看着洪思用,洪思用只得接着说道 “我料定辛梦阳并无谋反之心,只是担心大人会暗中南撤,才强行将大人扣至军中。” “啊?”洪福惊叫出声,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还是洪思用给他出了主意。 “公子如果想要保全父亲、保全总督府、乃至保全终平,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宣称大人就是去往前线坐镇指挥,不是被兵变扣押,并将那些逃回的随从以造谣罪统统拿下。然后试图和大人取得通信,得到大人平安的消息以彻底安抚人心。尤其不要刺激军方,否则大人真的就回不来了。现在事态紧急,您已经是总督府的顶梁柱了,公子,必须立刻挺身而出,等下人胡作非为激化事态,只怕就晚了。” “我?”一想到自己成为了总督府的顶梁柱并要挺身而出安抚事态,洪福的脑子就是一片空白的。洪思用以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注视着洪福,恨不得在他的身上盯出一个孔来,洪思用急切得几乎吼叫着说道 “公子!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此绝非名将之风。公子您若不出马,终平都可能会覆灭,下令吧!公子。” “好……好!” 犹犹豫豫之下,洪福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安定局势,只是对于具体应该做,他仍然是一头雾水的,他的行动都是在洪思用指导下完成的。先是召集总督府下人,让他们的工作一切照常,不要被消息所影响,又派出护院将那些个随从以造谣罪统统逮捕,并放出消息洪辽没有遭遇险境,而是亲赴前线指挥作战去了。当然,以上的措施也就糊弄糊弄无知群众,想要瞒住明眼人是远远不够的,总督府的骚动仍然没有平息,甚至有愈演愈烈的风险。一些被洪辽提拔上来的文臣武将正在蓄谋着集结兵力反攻辛梦阳,解救洪辽。 情急之下,只能由洪福出面、洪思用劝说,令这些个文臣武将冷静下来,不要激化事态。但威望浅薄的洪福等人想要镇住这些人等自然是力有未逮,尤其是在这些文臣武将已经方寸大乱的情况下,他们无不害怕要是他们不尽快下手,拥兵自重的辛梦阳就会抢先一步把他们解决。没有洪辽出面,事态就不能迎来缓和。 能对破局起到作用的,此时也就只剩下洪辽的亲笔书信了。只是对于如今的洪福和洪思用,该如何取得洪辽的亲笔书信呢?他们自己都没办法完全保证辛梦阳真的不是谋反,更何况下人?现在要派人前往可能的叛军总部内和被扣押的人质取得联络,任谁都知道这是一桩虎口夺食的要命差事。就算强行派人前去,安知这人靠不靠得住?在如今人心惶惶的情况下,洪福和洪思用发现除了他们两个,别的谁也靠不住。洪辽一边感叹着洪辽白白当了那么久的总督,结果连个关键时刻可以顶上的心腹都没有,一边为焦灼的情况而焦头烂额。 派洪福去吗?总督府的两个话事人全部不在,总督府立马便会四分五裂。让洪思用自己去?他不认为自己走后,洪福有办法应对这糟糕的局势。 正当洪思用感叹局势的棘手时,辛梦阳那边却送上了助攻。辛梦阳居然派来了人送上了洪辽的亲笔书信,信上还有总督印章盖的印迹。书信上称洪辽是自愿、主动留在前线指挥作战,且因前线战况焦灼难以归返,并责令总督府上下不准异动。 这封书信暂时解除了洪福和洪思用的燃眉之急,虽然光靠一封信就想打消众人的疑虑显然不现实,但这封带着总督印的亲笔信一出现,在名义上那些文臣武将就已经不占据优势了,本就胜算不高的反攻计划将更加难以实现,他们都面临投鼠忌器,至少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生出大乱吧…… 洪福为混乱的终结而欢呼雀跃,但洪思用早就精疲力尽,没有余力再欢呼。无他,于他而言,洪辽被扣押在军营之时,他就已经是危在旦夕了,之后为稳定局势所在的种种,终究只是亡羊补牢,等待他的,势必不会是什么好的收场。 看着一旁已经无忧无虑、放肆地欢笑着的洪福,洪思用的心底五味杂陈。他分明应该感到痛恨,却连痛恨的力气也不剩下了,明明自己比他们更有才能、明明自己更值得身居高位……但面对这冰冷凄凉毫无公平可言的世间,洪思用除了低头,别无他法。除了,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着自己,未来一定会有希望的,他终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 辛梦阳控制住洪辽,解决掉后顾之忧,他本来以为可以无所顾忌地与宣军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血战,没想到宣军居然攻都没再攻,而是,撤…撤兵了? 十多万宣军居然没有继续攻击,甚至也没有做任何掩饰,而是大张旗鼓地撤兵了? 望向城外浩荡离去的宣军大营,辛梦阳感到又庆幸又不幸,庆幸之处无疑在于终平暂时解除危险,不幸之处有两点。其一是辛梦阳不惜背上谋反之罪强行扣押洪辽就是为了跟宣军打一场惊世大战,并以此作为自己的谢幕演出,结果对面就这么撤了?其二则是,丰、定、乐三城不在己方之手,如果后面三座城池仍然在昭军守军控制下,辛梦阳势必会发起追击,配合后方三城的协力堵截,辛梦阳保证这十多万宣军将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烈狱。现在这样的情况下,辛梦阳只有目送宣军离去,难有任何办法。 辛梦阳已经可以预想到了,假如丰、定、乐三城就在昭军手里,等宣军一撤退,终平与三城共同出兵从多个方向阻击逃亡宣军,这将是一场多么辉煌、多么耀眼的巨大胜利,这是林骁当年设计踏北防线时就梦寐以求的事情了,要是辛梦阳能将宣军在踏北防线中被打得大败而归的消息带给他的元帅,这该是何等的值得骄傲?那样的场景分明近在咫尺,但却已然成为了遥不可及。 辛梦阳在没有得知丰、定、乐三城被石建之收复的情况下,最为稳妥的方法就是坚守不出。没有丰、定、乐三城协力,十多万宣军的一个回马枪就有可能令追击的终平方面军被打得溃不成军,从而令终平也陷入绝境。 辛梦阳憎恨着、不甘着、也在仔细斟酌着。他想过了,就算只有终平一城,就真的不能追击吗?也许只凭借终平城中的几万昭军,真的可以将十多万疲惫的宣军击败也说不定?辛梦阳不愿自己没能以一场大战作为自己的谢幕,他期待着在他断绝所有退路并全力以赴的情况下能够和宣军展开一场大战才对啊!怎么可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宣军退却,使自己与期盼的大战失之交臂呢?他实在不甘,他实在不甘…… “将军,要…要追击吗?” 部下的询问令辛梦阳明白,自己必须做个决断了,是为了自己的荣誉与心愿将数万昭军置于险境前去追击宣军,还是力求稳妥放弃追击并放弃自己的谢幕演出,在不声不响中迎接自己悲凉的命运。 辛梦阳一手按住拐杖,一手按住坚硬陈旧的城墙,他的双眼远眺着离去的宣军,他的双眉仿佛被压弯的松树枝。 多年来,宣军不断南下蚕食着大昭的土地,大昭曾经的优质粮仓踏北平原被战火所弥漫。转眼间,大昭偌大的踏北领土就剩下了终平等四城还在苦苦坚持。 在一开始,辛梦阳只是踏北平原上的小小士卒,他亲眼见证着宣军的侵略令沃野千里、百姓殷实的踏北平原千疮百孔,这些宣军肆意劫掠、随意屠杀、纵情奸淫……辛梦阳的家园便是这样毁于一旦的。他跟随着溃败的大军一路南下,在宣军马刀的呼啸声中亡命狂奔——他的腿也是在那时瘸的。他本以为大昭在踏北残存的领土早晚会被凶残暴虐的宣国人完全侵占,大昭朝廷再也无力与宣国争锋。那时他可谓是麻木地度过每一天,毕竟这日子已经完全看不见希望。直到林骁的出现。 那时的林骁刚刚结束燕国战役,并被调到踏北主持防务,辛梦阳昏暗无光的日子自那时起重新有了希望。林骁不仅是一位天才的将领,更可贵的是他那份强烈的家国情怀与个人魅力。在林骁的努力下,一盘散沙的踏北边军被重新凝聚起来,之后林骁更是带领踏北军数次击退宣军的入侵,看着那些宣国兵狼狈北逃的身影,辛梦阳的信心复活了,他坚定不移地相信林骁将是带着像辛梦阳这样的踏北人归乡的领袖,而事情在很长时间内也正是如此发展的。 在林骁的领导下,猖狂许久的宣军不敢再南下牧马,组织的几回进攻也统统被林骁率军打退。林骁又组织构建了踏北防线,使宣军被迫放弃南下的战略,不再与大昭对抗。大昭北境迎来了相当难得的一段宁静。 看着越发壮大的踏北边军,年近五十的辛梦阳没有一天不是精神焕发,他时时刻刻准备着在林骁的领导下,将宣国人从他们这夺走的一切统统夺回来。可是,变故突发,数百年内几乎与大昭从未往来的南国出现了一个新兴政权,率兵入侵大昭,大昭自建国以来就几乎未遇战事的西南迅速告急,林骁被南调抵挡,但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之后,就是洪辽的走马上任,是新总督的胡作非为,是踏北防线在宣军的进攻下的濒临崩溃…… 辛梦阳没有办法不去痛恨洪辽,没有办法不去痛恨宣人,但他最痛恨的,仍然是这无常的命运。 辛梦阳做梦都想着与宣军决一死战,他以为林骁可以实现,可林骁死了。他忍耐了好久,终于抓住机会,以为在扣押不得人心的洪辽后可以实现,就算冒着一死他也无怨,可宣军主动退了。 命运是何等之无情,就真的不能实现辛梦阳毕生之夙愿吗?不,也许可以,摆在辛梦阳面前还剩下一条路,不去管更多,现在就带兵出城,和宣军死战!只要他带兵出城,一场大战将是毫无疑问的,而他毕生之夙愿也将得到实现。他可以如他所愿的那般在与宣军的最终决战中挥洒热血…… 可如果代价是会赔上这些追随自己的士兵的性命,这个代价是不是太高昂了?辛梦阳扪心自问道。 他攥紧拳头,指甲都几乎嵌进了肉里。经历重重的挣扎,辛梦阳给部下下达了指令…… …… 石建之正不遗余力地将定平与乐平收复的消息传回终平。 定平那边突发的变故是石建之始料未及的,他万难想到宣军将领居然这么极端,跟定平死磕上了。如此一来,石建之放弃定平以换取许志威多停留的计划就将面临重大挑战,石建之必须重新调整自己的战略。 石建之的第一反应并非支援定平,这不难解释,作为一个统帅,此时情况下救援定平将是风险且收益最小的一种选择,且不说能不能击破一万多宣军,就算击破了宣军,那随之而来的十多万宣军主力呢?也靠手头上的几千兵马抵抗吗?没有终平的数万主力部队配合,石建之这边将无力完成任何战略。 定平那边,石建之只能遥祝安仕黎会顺利。现在,他手上有更重要的任务,便是抓紧、不惜一切代价地与终平主力取得联系,完成进攻上的协同。只是这一任务比石建之想的还要困难的多,许志威采取的阻截措施是最为强力的,连自己人都要严防,更不用提防备石建之了。 石建之通过斥候得知许志威正对终平发起猛攻,在进攻期间想要使密使入城无异于痴人说梦,石建之只有给密使们下令,待宣军停止进攻时相机入城。但等宣军停止进攻后不久,宣军便在准备撤退了,石建之本以为这正是密使入城的绝佳时机,可这一次他完全落入许志威的算计之中。 大撤退执行前后,许志威对截断消息的力度提升到空前之强。他早就预料昭军趁机取得联络,他笃定在不知道定平、乐平等城北收复的情况下,终平势必不敢出兵追击,许志威大可大张旗鼓地退军,而截断消息,毫无疑问成为了此时宣军的重中之重,甚至成为左右这场战役的关键。昭军密使者被截杀者足有十之八九,剩下的虽侥幸免死,却也未能完成任务。石建之为密使的死亡感到痛心,但他不能为这份痛心花上哪怕一分钟的时间,他还在期盼着发动一场对宣军的惊天合围,怎么可以让许志威的计划得逞? 石建之决定采取饱和式的密使派遣,派出密使总计达上百名,兵分上百路,只要有一路可以成功抵达,那就万事大吉,难不成许志威还能把这上百路密使统统拦下不成? 于是,在宣军与昭军两方之间维持表面风平浪静、未曾大动干戈的情况下,一场毫不引人注目却又关键无比的战争正达到高潮。 许志威为了阻截密使可谓是使出浑身解数。首先他将撤退兵马分为数量基本相同的三路人马,从丰平、定平、乐平三个方向撤离,并以三队为轴心展开对三座城池的消息封锁。由于每一路都有着碾压级别的兵力,三城在没有终平配合的情况下不可能出兵阻击。且三条道路同时也是三城前往终平的主要道路,三路齐发,容许密使通行的空间立即便被压缩大半。 大路不能走,小路也不能走?踏北是大平原,何愁没路前往终平?密使们数量庞大,散落各处,总是可以另辟蹊径抵达终平的吧?然而正因为地形是大平原这一点,许志威的布防同样得到便利。他派出充足的游骑兵部队接力式、地毯式防守,只要密使撞上了他们,躲都没地方躲。许志威还为截断信使的任务开出高额赏金,每颗密使的脑袋都可以换取一笔丰厚的赏金,拦截信使几乎成为了一个宣军上下争先恐后抢夺的美差。在许志威的全力以赴之下,昭军密使成为了一项极其高危之职业,损耗率高的可怕,但为了胜利的荣耀并将侵略者们消灭殆尽,所有的密使都在竭尽所能,为将消息传达成功而奋战,即便他们会死得不声不响,死得默默无闻……英雄的殿堂在召唤者他们,他们从向死神发起挑战起,就已经是胜利者。 有的密使深谙唯快不破,试图以全速从宣军的包围中冲出去,让那些宣军游骑望尘莫及。他们不怕暴露,只追求速度的极限,可他们难以料到,只要宣军游骑发现了他们,等待他们的就是一场不死不休的追杀,宣军可以轮番上场进行围追堵截,昭军密使没有半点容错率,所有妄图以速度冲突而出者都在围猎中殒命。 有的密使力图隐秘,一路躲藏,可在茫茫平原上,躲藏的空间又有多少呢?还是在宣军的重重封锁与不间断的巡察下。这些密使或许可以靠运气度过第一关、第二关甚至第三关……但他们距离终点仍然是遥遥无期的,这片平原早已被死神之羽翼所覆盖,找不到一丝隐蔽,没有人可以靠着天神眷顾般的运气在宣军巡察下安然无恙,他们如同一片又一片的树叶,在阳光聚焦下被烧成灰烬。 当赌运气的种种方法被鲜血证实彻底行不通,密使们商议着一场联合行动。 第一队密使作为诱饵,他们将大摇大摆地从宣军封锁线上冲过去,将大量守卫力量全部引走,与他们进行纠缠,争取更多时间。这时,第二队便会上场,他们将趁着宣军防守力量被牵制时秘密潜入,如同水滴一般从吸引火力的战士们以性命为代价撕开的裂缝中渗透而入,向目的地终平靠近。 昭军勇气惊人,他们的敌人,宣军游骑,同样是一批具备强大勇气的人,这是一场勇气的交锋。 昭军在配合,宣军一样在配合,宣军每个人都知道自己面临极有可能是覆亡的局面,全军将士、无数同胞的安危都被他们所肩负着,他们又何尝不是在向死神发起挑战?这些宣军中的精锐以强大的纪律性维持着追捕,哪怕遭遇昭军密使引诱,他们绝不会全部一拥而上,保证每条封锁线都能有人在防守。负责追击的士兵们固然想要将密使解决,可当他们发现密使的路线偏离,他们会立即进行协同,派大部分将士回防,仅留少量将士继续追捕。 而在原处继续维持封锁的宣军士兵通常会面临两种情况,其一是发现昭军的潜入,其二是被优势数量的昭军袭击。当两种情况发生,宣军会留大半人力作战,再派出人马前去下一道防线,提醒下一道防线的守卫们昭军接近,加强防守,如遇敌军,即行诛灭。 昭军可以通过配合突破更多道封锁,可随着他们的深入,他们的力量注定被锉刀般的防守层层剥开,一旦他们的力量分散、薄弱,他们的抵抗便会彻底步入死境,在宣军围杀下宣告灭亡。 他们都具备着不相上下勇敢与智慧,但宣军数量上的巨大优势,决定了胜利天平倾斜之方向。 宣军的严防死守令石建之的希望逐渐破灭着,不能把消息传给终平,那石建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如此多的宣军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他甚至完全拿不出反制的手段。现在的石建之只有祈祷,祈祷自己派出去的无数信使可以赶到终平,祈祷终平那边可以派兵。 而在石建之的对面,许志威正做着与石建之完全相反的祈祷。 许志威自从见到那个安仕黎后一路的不顺已经令他麻完了,遭受挫折并认清现实的许志威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十多万大军给安全带走,要是连这次撤退都遭遇重大变故,那许志威也没脸回去见他父王了。他不惜一切地阻止着信使,但这些仍然远远不足以令他安心,他的心早就如同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绷断。要知道百密一疏,他许志威或许拦截下成百上千的昭军密使,可只要出现了一个漏网之鱼,便有着极大可能摧毁掉许志威努力维系的一切。比起丰平城下的志得意满,在进行撤军的时日里,许志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 以许志威和石建之为代表的宣军、昭军两方进行着紧张的拉锯,而这场拉锯的核心,毫无疑问便是当下的终平城。终平出兵,胜出的将会是石建之,终平没有出兵,那胜出的便会是许志威。终平,成为悬在一支维持平衡的天平上的石头,它落在哪一边,哪一边便将以压倒性优势成功。即便交手的互为彼此,石建之和许志威都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彼此身上,决定这一场双方角力的已经不是彼此了,而是场外的终平。 一边诚心祈祷着终平将会按兵不动,一边望眼欲穿着终平可以派兵出动。 十多万大军的存亡,整场大战的胜负,此时全部维系在了终平城头上辛梦阳的一念之间。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念头,是每个人生命浮现中浮现出的无数念头的其中之一,是不需要一秒就能完成的瞬间……然而正好是如此卑微的存在,却极其罕见的可以左右一个时代的走向。 此时的辛梦阳并不会意识到这点。此后,他再怎么后悔也将毫无意义,机会从来是不可复得的。 当属下询问辛梦阳要不要追击时,辛梦阳纠结犹豫了很久,他还是选择了最为稳妥也最为问心无愧的方法。他不能以数万将士的性命冒险,他宁可自己黯然地从历史舞台上退场也不能令无数大昭健儿置身险境,他叹息一声,选择放弃追击,任由宣军自行离去。且由于宣军的高强度封锁,辛梦阳得知丰平从未沦陷,定平、乐平也遭收复的消息已经是战争结束以后,宣军早就逃回了国境。 许志威的人马行至定平时,许志威感到如释重负,距离逃离踏北防线只差一步之遥,而终平那边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哪怕现在终平方面反应过来并派出追兵,为时也晚了。许志威下令负责堵截信使的部下赶快收工进行撤离,他明白,自己在这场拉锯战中胜出了。 抵达定平附近后,许志威和许恒的兵马也完成汇合。进攻定平失利后不久许恒便收到许志威准备撤离的消息,许志威命令许恒防止定平向终平传递任何消息。许恒便继续对定平采取围困,但在尝到苦头后,许恒的军队只围不攻,双方并没有再爆发大战。 许恒一见到许志威便向他叩头请罪,称自己无能,没有攻下定平城。许志威没有怪罪许恒,他自己不也没有拿下终平?且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撤退,他当然不好意思去怪罪许恒。尤其是在许志威因这次重大失利后颜面扫地,他必须更加卖力地收买人心。许志威好言安抚了许恒一番便草草了事,对于在许恒军中的曹承隐,许志威固然嫉恨,但终归不是动手的时候,他干脆选择无视。 许志威率部安全撤离,宣军摆脱了随时可能覆灭的危局并奔往国境内。许志威不用担心会在踏北一败涂地,现在,他要考虑的就只剩下该怎么给在垚泽举行三王会盟的父王一个交代。一想到许银得知宣军无功而返消息时脸上可能浮现的表情,许志威不禁头皮发麻。 战斗落下帷幕。毫无疑问,石建之明显是大获全胜的一方,宣军南下折腾了百余天时间,最终什么也没捞着,不战而破的定平、乐平也让昭军以相同的方式夺了回去。说宣军的南下是虎头蛇尾、灰头土脸的一次南下,丝毫不为过。 可即便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战果,石建之仍然高兴不起来,他预想的是将宣军全歼于此,可到了最后,他还是只得眼睁睁看着宣军安然撤离,自己甚至不能派出一兵一卒去堵截。 最终,石建之所有的不甘与愤懑都只能化作重重砸在城墙上的重重一拳,并在石墙上留下深深的裂纹。石建之仰天长叹道 “月盈则亏,日极则仄——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真好啊!人能胜过人,又如何胜过天呢?” 黑白色的荒诞与无常之中,昭、宣大战,草草收场。然而,在另一处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新一轮的战斗才刚刚打响。 第十九章:撕裂 令官结结巴巴地将终平那边的战况汇报完毕,大营之中的宣、凝、燕三方同时陷入沉默。方才营帐内的剑拔弩张顷刻化为墓地般的死寂。 “哈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之声掀翻了沉默,回荡在大营之中,纠缠在每个人的耳畔,久晌不散。而发出这朗朗的笑,并非别人,而是燕悼宜。此时的许银和叶修等人还未从巨大之震骇中完全清醒,默然的群众之中,就只有燕悼宜不顾礼数、一手捧着腹部,一手拍打着桌案肆意狂笑。 叶修还在发懵,两王的施压刚才给他造成的恍惚还在持续。而许银则已经脸色铁青,紧盯着失态的燕悼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底下的叶绫、燕洛等人也已经明晰了局势,他们很清楚,宣军没能攻下终平甚至还把已经到手的定平和乐平给吐了出去,这势必将会给如今的局势产生重大甚至决定性的影响。他们都静静地关注着局势的发展。 “本王,本王还以为——哈哈哈哈……”燕悼宜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以轻佻的语调说道“本王还以为宣军可堪一战,至少可以拿下终平,结果呢?让人家洪辽给打回去了,哈哈哈哈哈……宣军只有这样的实力,连个终平都拿不下,谈个屁的会盟伐昭?本王奉劝宣王,趁早洗洗睡吧!回去含饴弄孙,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枉本王对你们宣人还有所期待,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宣人竟然没用到了这个地步,只有这种水准,我看这盟也就不用会了,宣军实力已经证明三王会盟就是一场笑话,哈哈哈哈……” “燕悼宜,你!”许银忿然指着燕悼宜,但没有做出反驳。 宣军战败的消息无论多令许银难以置信,许银也不会忘记战败会导致的巨大影响。许银知道,自己能拉拢到燕悼宜靠的就是许诺领土,承诺三国正式出兵联合伐昭之际将青翼和长阳走廊割让给燕国。燕悼宜会帮助许银威逼叶修,为的也正是如此,逼迫叶修签个条约就能在不久后拿下两处要地,何乐而不为?现在情况变了,宣军没有拿下终平,甚至连终平的几座前哨城池都没能攻克,这表明所谓的三国联合伐昭根本无从谈起,拿不下终平的宣军拿什么向大昭腹地进兵?既然三国联合伐昭无法成真,毫无疑问,燕悼宜也没有可能获取许银许诺的土地。许银对燕悼宜而言,立即失去了利用价值。 燕悼宜的反戈相向令许银感到那么的仇恨,又那么的无力。因为他要是燕悼宜,他很有可能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即抛弃宣国,故而许银一时竟没有办法指责燕悼宜什么。 然而燕悼宜接下来的举动,彻底加重了局势的形势并使之近乎不可收拾。 燕悼宜悄声对着下属吩咐了些什么,随即下属便快步离开营帐。燕悼宜继续对许银嘲讽道 “宣王呢宣王,没攻下终平也别太伤心,人,最重要的就是接受自己的弱小,才不会生出太多的落差。您老稍等,本王还有一件小礼物赠送给宣王,权当是给您一些慰藉。” 燕悼宜对“慰藉”两字的咬字格外奇怪,他话音一落,意识到形势骤变的叶修也开始了对许银的嘲讽。 “哈哈哈哈……寡人以为宣王气势汹汹,是对攻克终平胸有成竹,不晓得竟然是纸扎老虎,真是令人贻笑大方。” 许银冷眼看着向他发出嘲讽的两王,不禁感叹一声攻守之势异也!宣军没能攻克终平,三国伐昭的基础根本就不存在,燕悼宜毫不犹豫的反水的那一刻起,许银知道此次会盟彻底的失败。而他所能做的不是继续恶化与两国的关系,而是缓和局势。 而在许银身旁,许志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父亲被燕王和凝王如此羞辱,一向唯唯诺诺的许志才起身挡在父亲的身前,驳斥着两王道 “燕王、凝王且住口!胜败乃兵家常事,两王奈何纠缠不放?我父王本来就是为了和两王匡扶大义、讨伐逆昭才举行的此番会盟,两王如今因一时战事之失利而口出嘲讽,未免太过令人心寒!” “哼!”叶修冷哼一声,道“方才宣王咄咄逼人之际,怎么没想到如今呢?” 而燕悼宜则完全没有兴致和许志才展开辩驳,他神色慵懒地在座位上坐好,并用一只手支撑着一边脸颊,像是正在等待着什么。 燕悼宜身旁的燕洛感慨地看着局势的转变。不久前他为之忧心忡忡的宣、燕联手对抗凝国迅速瓦解,成为了他原先预想的燕国、凝国联手向宣国施压。可他并不怎么高兴,他父王展现出的姿态令他感到费解。燕国是和宣国翻脸了,可这是因为燕国从宣国身上攫取不到利益,燕国瞬间弃之如敝屣。国与国的关系为何非要紧随利益而不是追逐道义?何况在利益为引导下,这些王者的面目虚伪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几乎使燕洛感到反胃。这不是他渴望的燕国的,燕国的将士应该为正义而战,为利益而各自为战的人间将是不断下沉的人间,燕洛厌恶这一切。 而叶修身旁的叶绫险些控制不住要像燕悼宜那样哈哈狂笑了,刚刚还对凝国危险无比的局面,一下子转为对凝国最为有利益的了。许银和燕悼宜的联手不攻自破,所谓的三王会盟土崩瓦解,现在凝国只需要静观其变。倘若四下无人,叶绫恨不得畅饮一番聊作庆祝。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下沉已久的昭人可算帮了大忙了。宣军败绩终平带来的种种有利条件,叶绫几乎眼花缭乱,她相信在如此有利的情况下,凝国大有希望获取到本次失败会盟的最大利益,即促成燕、宣的决裂。而这一情况之发生,很快就由燕悼宜亲自送上。 三方僵持之际,燕悼宜的部下将一个满身伤痕、明显遭到过严刑拷问的人押到大帐内,两王见之无不心惊。叶修心惊是因为他见不得这种血腥场面,觉得反胃,而许银…… “宣王。”燕悼宜冷冷注视着许银,开口道“这个人,不知宣王还认不认得?” 燕悼宜走到那人的身旁,揪住那人的头发将他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对向许银。许银极力维持着镇静——他当然认识那人,那人就是他派往燕悼宜之弟燕非军中的密使,但这人居然被燕悼宜所捕获。许银面色如常,平静地说道 “寡人不认得此人,燕王不要因抓住一个囚犯就胡搅蛮缠。” “哦?”燕悼宜嘴角上扬,看着被他揪住的那个人,说道“问你呢,宣王说的是真的吗?告诉在场的诸位,你是干什么的?” 燕悼宜虎掌一般的手牢牢扯着那人的头发,使那人失声尖叫。看那人的神色,早已面如枯槁,不似人形了,他惊恐万分,看着回避着他的目光的许银,急切地交代道 “是宣王派我来的,是宣王派我来的!宣王派…派我前往燕非将军帐下,劝说燕非将军与…与宣王联合,要对燕王不利,宣…宣王还说要…要扶持燕非将军做新燕王。这些都是宣王…宣王派小人做的,与…与小人无关啊!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哈哈哈哈哈……”燕悼宜接着发出大笑,而他的双眼正以一种极度阴狠的眼神紧盯着许银,道“堂堂宣王,敢做不敢认?什么狗屁的正义之师,狗屁的匡扶大义。居然还妄想我弟会暗害于我?许银,本王告诉你,你的密使一见到我弟便被押送至我帐下,事到如今你还敢死不认账?” “燕悼宜!”许银表现出了一名王者的魄力,即哪怕他真的派了密使试图推翻燕悼宜,依旧可以表现出毫不心虚并怒斥道“我宣国没有派密使联络贵国的燕非将军,燕王的欲加之罪,暂且收手吧!我宣国绝不会任人欺负,倘若燕王不惜与我大宣为敌,我大宣铁骑又何惧一战?” 许银表现出自得知宣军在终平失利后最为强硬的态度,他忍受的嘲讽与挑衅已经够多了,这次燕悼宜更是不留情面地将他派密使一事搬上台面,他绝不能容许燕国对宣国尊严的继续践踏。 一旦嗅到威胁的气味,燕悼宜的怒火仿佛浇上一桶油。当他得知许银居然敢派出密使联络燕非试图谋害他时,他盛怒之下差点就要冲进许银的大营把他给手撕了。还是再三思考后他才勉强冷静,之前他和许银本来就是表面兄弟、互相利用,他还需要通过和许银联手来把青翼和长阳走廊拿到手,即便那时他因底线被触及而怒不可遏,他也没有马上发作。 当他听到宣军从终平撤兵的消息时,他忍不住笑了。燕悼宜意识到自己是让许银给耍了,宣军根本没有实力夺下终平,被昭人给打回去了,而他燕悼宜相当于白白给许银站台帮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本就是性情中人的燕悼宜完全不曾考虑后果和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直接把许银派出的密使押了上来,他要跟许银好好算总账。 等许银话语中表露出威胁的意味,这再一次触及燕悼宜的底线,令他愤怒无比。威胁?威胁我燕悼宜?是可忍孰不可忍!燕悼宜狞笑着看着许银,没有说话,虎掌一般的手掌伸到那名的密使的脖颈处,紧接着,在场众人无比震骇——燕悼宜单手就将此人的脖子给生生撕开,猩红的鲜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叶修被如此血腥暴力的场景吓得连连后退,让随从护在自己身前,大骂燕悼宜是个疯子。一旁的叶绫直愣愣看着燕悼宜的凶残举动,随后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窜上她的喉口,被她极力忍住。兴奋归兴奋,源自生理的恶心还是难以抹除,可即便差点就吐出来,叶绫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停留在那血肉模糊、鲜血喷溅的脖子,这份最直接的残忍、最简单的暴力如同在挑动她的神经,令她始终感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激动。她直视鲜血,眼里翻腾着欲望,喉咙沸腾着恶心。矛盾,却又兼容。 鲜血喷溅至许银身上,许银不禁因燕悼宜的疯狂举动站起身怒斥道 “燕悼宜!你干什么?” 燕悼宜将手中的人扔在地上,他的手臂都是鲜血,半个身子也都被鲜血污染,他走向许银,气势汹汹地朝许银逼近着,一边靠近一边还说道 “许银!本王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可以挟制燕国或是要挟本王,我燕悼宜绝不容忍任何人之胁迫,你不是想要本王的命吗?本王现在就在这,你敢动手吗?” 面目狰狞的燕悼宜杀气凛然,一步一步走近许银。饶是许银久经波涛也极少见到如此可怖之气势,他脸色苍白,双脚不知不觉间就向后退却,可他退后的速度显然没有燕悼宜逼近的快。如同修罗烈狱中走出来的燕悼宜,即将来到许银的身前。 许志才早已大惊失色,现在的情况不正是紧张到无以复加之情况吗?他想起了曹承隐交给他的锦囊,可巨大的紧张感令他的双手抖个不停,完全没办法去把藏在怀里的锦囊拿出来。眼看着燕悼宜就要来到自己父王的身前了,许志才再也顾不上其它,以羸弱的身子猛冲向前,挡在自己父亲身前,他手里攥着一把匕首,许志才拿匕首指着燕悼宜,用以逼退燕悼宜的脚步。许志才眼神坚定,呵斥道 “燕王不得放肆!再敢近前,志才必让燕王血溅当场!” 燕悼宜停下了,以一种惊奇的目光注视着许志才。他绝不是怕了,哪怕他现在没有武器,就凭许志才这双颤抖不停的手,燕悼宜可以轻松将匕首夺过,且燕悼宜只是想要吓唬吓唬许银,看到这老东西恐惧的模样,没有杀他的打算。令燕悼宜感到惊奇的,是这个一向软弱平庸的宣国世子许志才居然战胜恐惧,为了保护自己的父亲以身挡在自己身前。燕悼宜由衷地为许志才这份勇敢感到赞许。 燕悼宜向许志才投去一眼欣赏,接着他的目光绕开许志才,看向许志才身后狼狈躲闪的许银。 “老匹夫,你生了个好儿子。” 话音落下,宣国的侍卫已经冲了上前,与燕国方的随从形成对峙,两方都在注视着自家领袖,为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局势而准备着。 燕悼宜不再逼近,他捡起一块布帛擦了擦手,毫不畏惧地迎着宣国护卫的刀剑迈出脚步,反而宣国护卫见燕悼宜靠近,惊吓地连连退后,生怕自己的刀剑伤到这位燕王使局势一发不可收拾。燕悼宜见状又发出了大笑,并向自己的随从说道 “儿郎们,待在这儿也毫无意义,我们走!” 燕悼宜带着自己的随从大步离开,燕洛也跟在他的身后。在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大营中的一片狼藉,并将他最后一道目光落在叶绫的身上。此时的叶绫如何呢?她正笑着,笑得无比高兴。燕洛百感交集地回过了头,跟上燕悼宜一行的脚步。 王,这个简单的字意味着什么呢?包括曾经的燕洛在内,许多人认为王象征着庄重,象征着威严、象征着肃穆,王代表着超乎常人的伟大,代表着凌驾世间的权威。一提到王,很多人脑海里构想的便是一位举目庄重、雄才大略、英武不凡的杰出人物。可真正的王是什么样的呢?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人戴上了一顶王冠罢了。王并不象征正义,甚至还可能毫无底线地追逐利益;王也不会剔除正常人拥有的七情六欲,甚至还会将之变本加厉;王更不意味着英明贤能,甚至会因为种种蒙蔽连现状都不明了。 燕洛清楚地看见了,各国的王,并不是最杰出的人,而是最有代表性的人——代表着野心的无限膨胀,代表着欲望的恣意挥洒,代表着情绪的随心爆发……他们是摆脱了社会法则束缚的人,但这份束缚的失去,到底是将他们引向高尚,还是何处呢? 燕洛感到一阵后怕——这不是一个骑士公平竞争、伸张正义的时代,这个时代披上了绚丽夺目的外衣,可这件外衣所掩饰的,却是一副野兽的躯体。既然每个人都在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正义又该被置于何方? 燕悼宜一走,叶修当然也没必要留在这里,方才的血腥场景令他受到不小的刺激,他向许银说道 “燕王也走了,寡人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期待宣王您早日攻克终平,那时寡人再和您老谈会盟。” 叶修赶忙招呼随从,随从立马带着叶修离开,凝国方与燕国方都退出了会盟,曾令许银寄予厚望的三王会盟最终什么也达成,徒留一地鸡毛。而许银甚至还让燕悼宜给羞辱了一番,许银猝然苍老的同时,怒火也盘踞于心头。 “燕悼宜!我许银与你这杂种不共戴天!” 许银紧咬牙关,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一句话。许志才丢掉匕首,来到许银身旁扶持着许银颤颤巍巍的身体。 “父王!您没事吧?万勿大动肝火,今日之辱,他日奉还便是,还请您镇静。” 看向许志才,许银的目光恢复了平和。许志才勇敢挡在他身前时的背影令他无比感动,他亲切地抚摸许志才的脸颊,愧疚很快萦绕他的心头——多年来他一直不喜欢这个羸弱而又缺乏魄力的长子,将更多的宠爱投入到二子许志威身上,但许志才不但毫无怨言,尽心竭力地侍奉着自己。这一次,他宠信的二儿子许志威给他惹了大祸,但当燕悼宜咄咄逼人之际,却是他这个不受宠的长子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的身前。 他一边抚摸着许志才有些苍白的脸颊,一边又痛心地说道 “儿啊!父王……有愧于你!” “父王这是从何说起?”许志才惊讶地看向许银,“父王待儿臣有养育之恩,即便是替父王赴死,儿臣也绝无怨言。” 许银不说话了,他怕自己再说话,两只迟暮的眼睛就泪水涟涟了,他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轻轻点了点头。 许银想明白了,自己曾打算的更换继承人这一念头要被彻底打消,许志威的耻辱败逃令他完全丧失对这个儿子的信赖,而自己的长子则几乎彻底赢得他的宠信。这次南征的无功而返后果太严重了,宣国威信扫地倒在其次,宣军战力终究没有大损。它令许银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有生之年恐怕是看不到大宣入主中原、成就帝业的那天。之后的种种重担,怕是只得留给自己的儿子了——瘦死骆驼比马大的大昭朝廷,虎视眈眈的燕国和凝国,暗潮汹涌的国内形势…… 短短一天时间,许银如同苍老了十岁。 相比之下,许志才没有许银那么多的忧虑,他对形势的感知总是很迟钝。他知道宣军的战败是值得惋惜的,可对于其产生的连锁反应,许志才不甚明了。他只知道今天是惊险的一天,燕悼宜想要对他父亲不利,而他英勇地挡在了想要伤害他父亲的人的身前。他为此感到很开心。 将狼藉的一切收拾得差不多后,许志才终于想起曹承隐那个留下的那个锦囊。曹承隐嘱咐说等到危急到无以复加的情况下才能打开这一锦囊,在燕悼宜威逼自己父亲时,许志才认为那是最危急的情况下,他想打开锦囊查看,可是根本来不及。现在会盟已经结束,不日宣王一行就将返程,这个锦囊肯定也就失去了用处,许志才决定把这一锦囊拆开看看。 许志才小心翼翼地将锦囊拆开,从中找到一张揉成一团的纸,他用满是汗渍的手将这团纸打开后惊奇地看到,这张纸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 …… 返程途中,叶绫不禁望向燕国方离去的方向——那里是十几只骑手,他们的身影跟随着缓缓落下的血红夕阳,一同从地平线上坠落下去,在朦胧不清的暮光之中消逝,并为无边黑夜所吞没。 瑟瑟晚风中,叶绫绽放着笑容。她无比高兴,无比激动,差点就按捺不住想要在草地上打滚。她向燕悼宜一行离去的方向投去一道目光,这道目光锐利无比,仿佛离弦之利箭,射向这无垠之夜幕。 叶绫不得不感慨天意何其之无常,她真想用力亲吻一下那个改变终平方面之战况的人,尽管她连对方长什么样姓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似接受宿命的指引般,凝国正得到冥冥中的帮助。燕悼宜在许银面前的那副凶狠模样叶绫还记忆犹新,她知道她苦心破坏的燕、宣关系在燕悼宜自己的狂妄之下被一刀两断,宣国将不再是燕国潜在的盟友,叶绫的目的达到了,也许很快,凝国就将迎来和燕国人一决雌雄的那天。 此时叶绫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插上翅膀飞到她叔公叶潇的身边,告诉他自己做到了,宣燕真的交恶了,局势正朝着有利于凝国的那面发展着,她没有辜负叶潇的期望,她是叶潇的骄傲…… 跌宕起伏的经历,荒诞不经的遭遇令叶绫更加坚信,自己正为天命所庇佑着,自己生来不凡,注定要成就一番功业。她是优秀的、杰出的,她将为凝国建立辉煌的功业,并在史书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叶绫坚信着自己将能乘风破浪,正如坚信着太阳落下后,总会在第二天升起。只是……万一那是个阴天呢? 她眺望着湖水,又眺望向星空,不禁又想起燕洛曾吟诵过的句子。 碧水长天兮昭昭日月不同弦 知向谁边兮点点星火不同眠 青山如黛兮幽幽燕弓共凝剑 孤舟一叶兮化做了淡梦云烟 叶绫合上眼睛,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燕洛,你期待的那个世界终究不会到来,我与你,也不会是同路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强者才是一切,只有强者——叶绫对此深信不疑。 第二十章:潦草 终平城的城头迎来曙光。 洪辽在所谓的帅帐内徘徊不定,内心七上八下。高度担忧下的食欲不振,令洪辽看上去消瘦了许多,当然,这只是和先前的他相比,即便在这时,他的状况也远优于无数缺衣少粮的兵士。 辛梦阳板着脸,进入帐内,就在不久前,他已经收到石建之从未丢失丰平且早已收复定平和乐平的消息。汹涌而来的悔恨令辛梦阳当即吐了一地血,随即还晕倒了过去,经军医抢救后得以复苏,但他的精神面貌却大不如前,宛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了。 辛梦阳清醒后什么也没有说,哪怕部下们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他也无动于衷。那场勇敢而充满遗憾的仗,辛梦阳打完了,现在,辛梦阳就要迎接属于自己的命运。他不会谋反,也不会让终平的局势持续失控,战斗结束后他首先要做的就是释放洪辽。 洪辽一见辛梦阳,脊背便弯了下去,他低眉顺眼地看向辛梦阳,笑容可掬地说道 “辛将军作战辛苦,倘若前线有何需要洪某襄助,洪某必尽己所能……” “总督,宣军退兵了,您可以走了。” “什…什么?”洪辽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辛梦阳。宣军走了?然后辛梦阳还要放自己走?洪辽连忙说道“大功!击退宣军乃是大功!洪某必向朝廷上书为辛将军请功,保举将军为……” “不必了,总督归去便是。”辛梦阳淡淡说了一句。他现在只想让洪辽从眼前消失,不要让洪辽这副恶心嘴脸污染他的双眼。拿这种洪辽自己都不相信的话糊弄辛梦阳,真当辛梦阳是傻子? 洪辽愣在了,待在原地不敢动弹,他生怕这是辛梦阳在试探他,他说错一句话就会辛梦阳处决,不安之下,他又说道 “怎可不必?有功赏之,有过罚之,辛将军为朝廷立有大功,自当与将士接受封赏……” “呵!”辛梦阳无情地冷笑一声,“那末将恭候着,您快走吧!” 见辛梦阳再三重复,洪辽终于迈出脚步,但当他脚步迈到半空时他想起来临行前怎么能不向辛梦阳辞行呢?一产生这个念头他就慌忙地要向辛梦阳辞行告退,但他的腿才刚刚迈出去,结果令他打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洪辽匆忙地向辛梦阳致礼辞行,随后走出营帐。 走出营帐后,洪辽的心依然是高悬到嗓子眼的,生怕军营中不知哪里冲上来几个士兵要了他的命。但直到走出军营,洪辽虽然能处处感受到锐利的敌意,但到底没有人真的冲上前来要了他的命,他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走出军营。 出了军营,洪辽发现洪福带着洪思用等一众下人等候多时,看来辛梦阳和总督府联系过了。洪福一见洪辽便献上关心。 “父亲!您辛苦了,坐镇指挥,令您都消瘦了。” 洪辽大手一挥,爽朗地笑道 “哈哈哈哈……此总督应尽之责,何足道哉?我们回府。” 洪辽登上下人为他准备好的马车返回总督府,从军营出来后,他感到空气从未有过的香甜,在军营里他要担心辛梦阳下手黑了他,可一出军营,那他不啻于鱼入大海。登上马车前他以阴冷的目光注视向军营的方向,两边槽牙被紧咬地咯咯作响。 “辛梦阳!汝胆敢挟持与我!此仇不报,我洪辽誓不为人!你就等着吧!” 洪辽目光狠厉,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并登上了马车。 从见到洪辽起,洪思用便抑制不住地恐慌着,他万分担忧洪辽会因是自己提出了巡视军营而迁怒自己。惴恐之余,他不敢接触洪辽的目光,却又忍不住看向洪辽这个主宰他命运的神明。他畏惧而期待着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可直到洪辽登上马车,洪辽也没提及此事。确切些说,从始至终,洪辽唠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家常之类,还夸赞洪福在自己离开后管理有方,但没有提及有关的洪思用的任何事,就连目光也不曾在自己身上停留哪怕一毫。在洪辽的眼里,似乎洪思用完全是个微乎其微、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洪思用胸中之阴郁加重着、积攒着——难道在自己为洪辽和总督府做了那么多后,自己在洪辽眼里仍然是个连关注都不配得到的小角色?他的出路究竟何在? 洪思用扫视周围,眼中唯有一片萧条,等他回过神来再去看向洪辽马车一行,他已经被远远甩在了他们的后头,同样,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洪思用的落伍。唯有马车扬起的尘埃,正朝洪思用滚滚袭来…… …… 辛梦阳的部将得知辛梦阳放走洪辽后,极其不解地赶到辛梦阳身旁询问道 “将军!您为何要放走洪辽那个混蛋?灭了他,大家都愿意推举您为踏北总督,大不了跟那狗日的大昭朝廷拼了!” 辛梦阳平静地摇了摇头。 “辛梦阳一人死不足惜,若使踏北危乱,梦阳何颜见元帅于地下?” “让洪辽管辖踏北,踏北才是真正的危乱!”部将急切地说道“将军!这样的朝廷还有什么值得效忠的?趁现在为时不晚,追上去,杀了洪辽老儿……” “你我边将,又能有何作为?朝廷奸邪当道,终是无法!若无大贤辅正朝纲、焕然图强,大昭覆亡之势,不可逆转。唉!我明白你在为我着想,但梦阳不能成为终平的罪人,终平不能再经历一场大战。” 部将的眼里噙着泪水,似乎还想争辩些什么,但辛梦阳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再劝了。辛梦阳死志已决,静静等候洪辽的报复就行了。他屏退了部将,独自在自己的营帐内坐着,思索着。 辛梦阳对洪辽恨则恨矣,但他更清楚是谁让洪辽有了今天的地位。不将祸乱的源头剔除,辛梦阳在边地做的一切都会是徒劳。可那又是何其之困难呢?推翻当朝皇帝?几乎就是痴心妄想!如今的大昭就是一个千疮百孔逐渐下沉的船只,而船长又是无能之辈。更换船长固然是一个解法,可安知剩下的众人不会为了争夺这一大位而把大昭这艘破船打得四分五裂?死局,辛梦阳无力地意识到,这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死局,无非在死得快和死得慢之间做选择。 越是细思,辛梦阳的叹息声就越是沉重。而当戎马倥偬的时光浮现他的眼前,下令不许追击的场景重现他的脑海……他遗憾地意识到,也许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流沙上的宫阁楼宇罢了。再繁华,又有什么价值呢? 辛梦阳升起了自我了断的念头,可他终是没有这样做,他还有唯一一份的希望能够寄托——在他回忆完他如痴如醉、似疯似狂又终告凄凉的人生后,留在他眼前的面孔是石建之的。辛梦阳明白,或许之后的一切也就只有石建之可以托付了,在辛梦阳见过的人里,他对石建之的评价仅次于林骁,而在先前的战役中,也是石建之力挽狂澜,为歼灭宣军创造绝佳机会。自己想不通也没办法解决的问题,也许石建之就能呢?只是辛梦阳也没办法活着看到答案。 辛梦阳找来笔墨,他决定给石建之这位相识多年的老同事最后做些事情,他绝不能让石建之因他的事而遭受牵连,他希望石建之能够稍稍挽救日渐糜烂的形势,辛梦阳一死,那石建之就是最后一个还在踏北出任重要职务的林骁旧部。他提起笔,将思绪简单整理,开始书写交给石建之的书信。 “贤弟建之如晤吾将与弟永别矣!终平一战,洪辽怯战欲逃,吾囚之使其不得为乱。今战事已毕,吾不欲终平烽烟再起,遂放其归返。洪辽其人狷狭,必不容吾,吾将为其所害也!梦阳心知必死,然心尚念弟,不欲弟受梦阳所累,故特书信与弟。 第二十一章:祥和与夜 “这样啊……”小女孩心情复杂地听完了安仕黎讲述自己如何逃出的宣营,应该说是如何利用的许恒逃出的宣营,“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是像传闻说的那样单骑冲出宣营,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 看着小女孩眼中的崇敬被困惑所取代,安仕黎的心难免感到一阵羞耻。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将自己不堪的往事讲述了原来,且做好了为人所不齿的准备,但当真的看见女孩的脸上浮现异样,安仕黎仍然很是慌乱,他张开嘴,似乎是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很快许贲被杀的场景、许恒仇恨的表情浮现于他的眼前,绝了他辩解的想法——自私自利就是自私自利,有什么值得辩解?安仕黎啊安仕黎,做都做了,还想给自己立个牌坊?当你为了一己之私利用许恒时,你就当有此报! 安仕黎苦笑一声,道 “唉,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传闻是怎么说我的,总之……那不是真的,我并非圣人,仅仅是一个苟且在世上的俗人。” 女孩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安仕黎,很快,她的目光就转向晾衣竿上安仕黎的衣服,问道 “你似乎很在意那件衣服?” “唉?”安仕黎愣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那是我离开家乡前,我妻子给我做的,我很珍惜它。” “我知道了。”小女孩若有所思,接着微笑着对安仕黎说道“你都给我讲了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吧!” “唉?好…好啊。”安仕黎不解地点点头。 小女孩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 “有一次爹爹带着我逛街,到了一家水果摊,他说他要买几个橘子,叫我待在原地不要走动。但我那时被一群表演杂耍的人吸引了,就跑过去看。但我一看就入了迷,不知不觉就到日暮了,我这才想起回家,跑回家时,我发现我爹爹因一直找不到我,在家门口等着我,我还记得那时他的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他一见到我就把我紧紧抱在我怀里,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都是很和善却坚韧的人,唯有那一次他泣不成声地训斥我乱跑,责怪自己没有看好我,我从来没有见他这么伤心过……爹爹告诉我,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如果我不见了,他会非常非常伤心。 我想说呢……骗人的确是不好的事,爹爹也教过我。可假如有一天,我遇到和你一样的处境了。我要是没办法回去,我爹爹一定会特别、特别伤心,我爹爹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为了让爹爹不会为我伤心,我也会做我本不想做的事。你和你的妻子不也一样吗?你如果再也不能回去了,你的妻子肯定也会特别、特别伤心,为了不让她伤心,你没有做错。” 安仕黎看向小女孩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小女孩轻柔的声音触动着安仕黎的内心,如果说许恒仇恨的目光是积压安仕黎心头的阴霾,那他妻子临别前给与他的微笑则将他心头的阴霾驱散,如果是为了能回去见她的话,还有什么不值得的呢?再沉痛的黑暗,也能令他甘之如饴,他一路披荆斩棘,为的不就是让她过上幸福的日子。他露出了笑容。 “谢谢你,小姑娘,我明白了。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武缘,缘分的缘。”武缘笑着说道,她拉着安仕黎,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你跟我来!” 安仕黎跟着武缘进入一间屋子,安仕黎惊奇地发现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木制兵器,有木剑、木矛、木弓甚至还有木马、木战车模型等等。 “看!”武缘自豪地说道“这里就是我的武库!怎么样?嘻嘻,等我长大了以后,我就做一个石将军那样的大将,抗击宣国侵略者,让他们再也不敢打丰平的主意。这样一来,爹爹就不用天天忙碌,就可以陪我玩啦!” 安仕黎不禁啧啧称奇。他的许多观念与时人有着显著不同,譬如对待女性上。受礼教等影响,当时的女性地位低下,彼时的大昭作为发展最久、底蕴最深厚的政权,在这一点上更为严重,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女性相夫教子、以顺为正以及无才为德几乎与一日三餐一样成为了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哪怕是处在压迫中心的女性群体,一样不会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妥。 而在安仕黎的生涯中,对他帮助最大的是一个女性——这个女性正是他如今的妻子。在安仕黎忙于科举的时间里,他的妻子几乎分担了家中绝大多数劳务,包括但不限于耕田、纺织、洗衣、做饭……看着自己妻子美丽的容颜日渐憔悴,那双纤细的双手越发粗糙,安仕黎曾想过要让妻子给自己出人头地的理想埋单是否太过自私?当夜深人静,安仕黎每次告诉妻子自己不想远赴科举,就想陪着她做一对农夫农妇,清贫但充实,他的妻子总会告诉他君本高山,而非溪流,君本人杰,而非草芥,君当凌九州之穹顶,奈何匍匐于卑微?安仕黎大受感动,立下誓言要让妻子能过上享尽荣华富贵的日子。他悬梁刺股,日夜苦读,就是希望一举中第,风风光光地把妻子接来京城,只是…… “命运弄人啊!” 安仕黎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正是靠着自己妻子的扶持才得以走到今天,安仕黎的印象中,女性从不代表柔软、依附、无知,她们身上的坚韧几时较男性少了?于是当安仕黎看到壮志满怀地说要当一个将军驱逐宣兵的武缘时,他很欣慰地提出了鼓励。 “好!加油!我大昭立国数百年还从来没有过女将军,你继续努力,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大昭第一个女将军!” “嗯!”武缘高兴地连点几下头,她拿起一杆木矛,坐上木马,在木马上挥舞着手中木矛,就像一个陷阵杀敌的大将。“看!是不是很英武呀?” “嗯嗯!英武极了!” 安仕黎一边称赞着,一边望向一旁的木剑,心中有了想法。他拿起木剑,朝武缘的方向挥去,而武缘反应神速,用木矛一下子招架住安仕黎的进攻,她瞬间明白安仕黎正在向她发起“挑战”,兴致勃勃地开始迎战。 “呔!区区小将,也敢跟本将军对阵?哼哼!本将军与你大战三百回合,定要取你首级!” 娇小的武缘骑在木头战马上,可爱的长相尽力表现出忿然,并用柔美的声音拿捏着出戏剧般的腔调。这副天真懵懂的模样更加惹人喜爱,安仕黎欢快地与她展开“紧张战斗”。 安仕黎粗通一些战场搏杀之法,又是成年人,本想和武缘玩闹般地打斗一下。而武缘则全神贯注起来,她的力量大出安仕黎所料。这个小姑娘有着惊人的膂力,全力一击,差点把安仕黎的木剑打掉,她的反应力也相当厉害,哪怕招式中没有章法,凭借超凡的速度和力量也足够使安仕黎捉襟见肘。 武缘的表现令安仕黎的冷汗都要下来了,怎么自己这个成年人对付一个小姑娘这么费力?又是劈又是刺又是挑,严丝合缝的连招几乎令安仕黎无法招架,再加上安仕黎从始至终都是使用完整的左手迎战,残破的右手一直被他藏着袖子里——这是他永远的耻辱与苦痛。安仕黎完全靠着体型上的巨大优势在支撑。 好在安仕黎终于可以解脱了,他的木剑在武缘的摧残下,直接断成了两截。 “好!哈哈哈……缘儿真厉害!” “爹爹!” 战斗结束时,武缘和安仕黎这才发现武平在门口站着。武缘一见到武平,立马丢下木矛,跳下木马,扑到了武平怀中,与刚才那副压制安仕黎的模样判若两人。安仕黎则有些羞惭地看向武平,尴尬地笑了笑。 “令媛好生厉害,仕黎佩服!” 安仕黎赶忙将断掉的木剑丢到一旁去。见此情形,武平微笑着说道 “安先生,缘儿天生练武奇才,那可是连石将军都赞不绝口的,你要是先前就小觑她,当然是会吃亏的。也多谢你在我不在这段时间里照顾了我女儿。” “岂敢岂敢?是仕黎先要感谢您收留了烂醉如泥的仕黎。” 安仕黎边说边朝武平作了一揖。武平怀里武缘难掩激动地对爹爹说道 “爹爹,他是个好人,他一直在陪缘儿玩哦。” “嗯,缘儿高兴就好。”武平柔声说道。 “对了!”武缘忽然想了起来,她看向了安仕黎,不解地询问道“你是左撇子吗?刚刚和我对打时你好像就没有使用过右手哎?” 安仕黎与武平的心都抽了一下,见安仕黎面露伤怀,武平连忙向武缘解释道 “安先生之前作战的时候右手受伤了,当然不能拿出来使用。” “这样啊。” 武平轻轻抚摸武缘的小脑袋,将她从怀中小心放下,生怕她会磕到碰到。当看到武缘因挥舞木矛,小手掌让木屑擦破些皮时留下血痕时,武平的脸上立马浮现出焦急,惊叫道 “呀!怎么擦破了?疼不疼?快去拿水洗洗。” 武缘连忙摇了摇头,似乎是怕让武平觉得她痛了,她还故意张合了几下拳头,道 “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爹爹别担心,缘儿最坚强了。” 武平勉强放下心,但还是叮嘱武缘去拿水好好冲一冲。向武缘交代完后,武平看向安仕黎,见安仕黎抬起那只缺少了两根手指的右手,并用沉痛的目光注视着它。气氛一时尴尬,武平微笑着对安仕黎说道 “安先生,有个大好消息给你,石将军即将回去终平述职。届时洪辽要在终平大办庆功大宴,石将军希望你能跟他一起去,他说他会向洪辽禀报你向宣军诈降、守卫定平等功绩,争取你能在踏北总督府上任个一官半职,哈哈哈哈……安先生,你出人头地的时候来了。” 安仕黎不敢置信地看着武平,眼睛瞪得跟两颗铜铃似的。他的脑袋嗡嗡响着,关于右手带来的伤痛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自己梦寐以求的平步青云之日真的来了吗?自己从此可以在踏北总督府下任职,再也不是任人欺辱的白身?他终于…终于能和他的妻子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吗?他经受过的磨难、跨越过的坎坷……就要迎来回报了? 他仿佛置身于仙境,浑身上下都被彩色云团包裹着,变得轻飘飘的、轻得如同是一缕云烟…… “真…真的吗?” “千真万确呀!安先生,我就说,你面有贵相,迟早可以做大官,哈哈哈哈……苟富贵勿相忘呀,石将军已经在等候了,你快些随我去吧!” “好!” 安仕黎跟随着武平前去军营寻找石建之。虽然安仕黎的肉体尚紧紧跟随在武平身后,他的魂灵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荣誉、地位、权势……一切似乎都触手可及,使得安仕黎心潮澎湃,目眩神迷。他就像一抹幽魂,飘到了石建之帐下。 这时的石建之脱下戎装,穿上官袍,其气质从勇武的堂堂大将一转为了威仪赫赫的封疆大吏。安仕黎一行进入时,石建之正提笔计算着此次战役结束后该发给将士的犒赏与阵亡将士的抚恤,并将之与丰平财政比较。显然,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哪怕是大敌当前,也不见得石建之的眉头锁得如此紧。 见到安仕黎前来,石建之放下笔,勉强缓解了一番因事务带来的苦恼,对安仕黎说道 “你来得正好,武先生应该和你说了吧?这次返回终平述职我会带你一起,争取帮你谋上个一官半职——当然,我不保证能成功,这我早就说过了,成不了也别赖我。” “岂敢?将军为仕黎谋事,仕黎感激尚且不及,又何谈怪罪?” 安仕黎朝石建之深深一躬,哪知石建之“嘁”了一声,道 “谁为你谋了?投桃报李罢了,我石建之不喜欢欠人人情,此行谋官成功,你我也就两不相欠了,明白?” “此行若成,仕黎永记将军大恩!” 安仕黎向石建之叩首道。石建之连忙挥手让他起来,眼角之间却流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惋惜。 “行了,收拾收拾,跟我出发吧!” 石建之带着安仕黎开始了前往终平的路程。一同前去的还有卫广,这一次,他仍然肩负护卫安仕黎的任务。起先安仕黎还很疑惑,这是回终平又不是上战场,怎么还需要配备一个护卫?难不成是石建之用来监视自己的不成——安仕黎迅速将该念头给打消掉了,怎么可能呢?自己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何必石建之怎么大费周章?而且卫广这人也是颇为有趣的人,有他在,至少不至于无聊。可怀疑的闸门一旦拉开,总是止不住的,骑马行进时,安仕黎小声询问一旁的卫广道 “卫兄,按说此行终平应该是风平浪静、无灾无险才对,怎么将军还需要派你担任我的护卫?” 卫广打了一个哈欠,昨天整夜的狂欢使他精神颇为萎靡,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天有不测风云呗!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瞧你这副细皮嫩肉的模样,天知道会不会让人贩子给拐了。再说,这次去终平也是我自己的意愿,丰平的赌庄跟终平的完全没法比,我都做好大杀四方的准备了。” “这样啊……”安仕黎有些羞惭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为妄加揣度而愧疚,“石将军想的真是周到。” “当然当然……” 安仕黎没有注意到,在卫广表面上的心不在焉下,他的双眼正以警惕而慎重的目光打量着安仕黎。 “对了。”卫广又开了口,“昨夜把你灌得不省人事,我得向你道个歉。” “哎?”糟糕的记忆涌上心头,安仕黎尴尬地笑了笑,“这……小事罢了,那时仕黎因举目无亲,难以合群,还得多谢卫兄帮我跟将士打成一片。” 卫广噗嗤一笑。 “哈哈,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啧啧,从宣营逃出来那次也是的。做人嘛,得多多想着自个才是,你多多想着自己,好歹这些心思都能有个着落,天知道你绞尽脑汁的为别人考虑,别人又将你当作何物呢?今天你遇到的是我,是石将军,是武大人,我们没有欺骗你,安知明日遇见的某某会不会把你耍得团团转?心要狠些,手要脏些,才不会让自己吃亏。” 卫广的话语令安仕黎陷入沉思,不一会儿,安仕黎抬起坚定的眼眸注视着卫广,说道 “卫兄谬哉,人生在世,又岂可唯利是图,自私自利?人之于世,当铭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是而行,方可有补于天下,损人利己之辈,天下之蠹虫,仕黎绝不为……” “呵,希望你十年二十年后,还能这么想。” 卫广用冷冷的话语打断安仕黎的慷慨陈词,随后就摆起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悠闲地吹着口哨。安仕黎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卫广,便皱起眉头,垂下了脑袋——这个世界上究竟是善人多还是恶人多呢?在京城他遇到过横行不法的恶霸,但在边地,他又遇到了本性善良的石建之一行。前者伤害了他,后者帮助了他。总的来说,安仕黎还是相信世上善人更多。何况,安仕黎始终坚信,不能因为别人作恶而也去作恶,否则自己与自己所痛恨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哪怕世道浑浊,也并不妨碍他秉承一颗纯良之心——至少现在的安仕黎,还能坚守这一想法。 驾马走在前列的石建之听到了卫广和安仕黎短暂的争论,饱经风霜的石建之当然可以理解安仕黎此时心中的想法,他还不是有过年轻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良心这东西,卖掉它,多半不值几个钱,可是呢,你要是不卖掉它,那它的代价可就贵重了,贵重到无法承担。” 石建之话音一落,就注意到有一名骑手正朝他的方向赶来,那骑手蒙着面,显然刻意遮挡着容颜以免有人辨认。他抵达石建之身旁时,骑手停了下来,将一封书信递向石建之,并说道 “石将军,这是我家将军交给你的。” 石建之疑惑地接过书信,那骑手一刻也不停留,迅速策马离去,如同是命在旦夕似的。石建之拆开书信,只看上一眼便大惊失色,他令马停下,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封书信,而卫广与安仕黎则等候一旁。 两人清楚地看见,在读完这封信时,石建之那双坚毅的眼睛都湿润了。他失神地放下信,呢喃了一声。 “辛兄!奈何?” “将…将军,怎么了吗?”安仕黎问道。 石建之果断地摇了摇头,硬生生将挂在眼角的泪珠憋了回去,他正色着回答道 “无碍…无碍,不必担忧。” 说罢石建之将信给撕成粉碎,并让碎屑散落原野之上。安仕黎与卫广只要不傻就会明白石建之绝不是嘴上说的那般无碍,而是大碍。只是石建之表了态,再去多问显然也是自讨没趣,安仕黎与卫广都没有再多问。看着碎屑融入雪中,淹没在雪融水里,并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掉……石建之勉强恢复平静,抬起头目视着前方,他攥住马鞭的手格外用力,恨不得要将鞭柄捏碎一般。如同宣泄愤恨一般,他猛地抽打了一下马,并高喊道 “我们继续走!” 卫广与安仕黎跟随石建之的脚步,继续向终平前进着。临行之际,安仕黎不禁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碎屑,心中难免生出疑问到底是什么内容能让一向刚强的石建之露出那样的表情?只可惜安仕黎已经没有办法得知了。 黄昏时分,石建之一行终于抵达终平。怀着激动与忐忑,安仕黎的双腿迈进了这座大昭朝廷的边疆重镇。 夜晚是诚实的。在白昼时,清澈的也好,浑浊的也好,繁荣的也好,破败的也好,美的也好,丑的也好……全部因光明的普照而成为了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团杂烩,彼此交融、彼此汇合,那一层穿在外面的衣裳掩护了所有,叫人再怎么瞪大双眼,一样无法看得真切。光明就是如此,“光明所到,黑暗自消”是人们称颂惯的,可谁知光明只跟着“光明”走,待光明一走,所谓的光明世界也将褪下他的外衣。 而如果是夜,光天化日下的超然与璀璨就将抹杀得一分不剩。所有的人都将因这黑暗的普覆,被赤裸裸地包裹在这片黑色的巨大棉絮中。清澈与浑浊,繁荣与破败,美与丑……都随着夕阳坠入地平线之下而变得泾渭分明。 安仕黎亲眼所见的终平就是如此。 从终平中心也即总督府向外延伸,灯火变得越发稀疏、薄弱甚至消失,而消失的这一部分占比显然是最大的。令安仕黎触目惊心的不是从城门口远远就能望见的冒着彩光的总督府,而是在流光溢彩的总督府衬托下,绝大多数的民居如同深渊底部的鬼城,从中看不到一点光亮,找不到一点生气,只有从中传出的若有若无的抽泣声表明,这些地方不是无人居住的,这里有人,生活在鬼城。 安仕黎越看,越觉得总督府像一堆篝火,无边夜色里的篝火,而这篝火的燃料是什么?是簇拥着这座府邸的其它民宅,是居民的血、居民的肉、居民的灵魂……总督府这团耀眼的火熊熊燃烧,散发出夺目的光芒,夺目到其余一切都是渣滓,完全微不足道,谁也不会在意,因为光明只需要跟着光明就走就好了,而那些身陷黑暗的呢?完全不必多管,要知道光明就绝不会陷入黑暗,只有黑暗才会与黑暗为伍…… 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算一算,大概也有个几千年了吧! 反正一夜既尽,光明再一次普照人间,再一次成为黑夜的饰衣,就像狰狞的面目涂上胭脂,陈尸的坑洞填上土壤。 一路上,安仕黎如鲠在喉,这场旅程中的歌舞、乐曲、佳肴、美酒……种种奢华之物都是安仕黎前所未见,可唯有幽巷中那若有若无的抽泣声,成为了安仕黎挥之不去的烙刻,并伴随了他的一生。 第二十二章:盛宴 洪思用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 衣裳是笔挺的,脂粉是摸匀的,精神虽谈不上朝气蓬勃,却也算是神采奕奕……这样一来,大概就好了吧?洪思用还是不放心,还是继续观看着,很快他就觉得自己的冠冕像左偏些,于是他立马移了移,又觉得往右偏了,于是再移,再觉得偏了,如是来回了好几次,洪思用才堪堪满意。好不容易调整完成,洪思用深呼一口气。 “一定要让大人满意,一定要让大人满意……” 洪思用在心中默念着,他决心要在待会的宴会上好好表现,争取到洪辽的欢心。 自洪辽从军营返回,洪思用一直在为洪辽被扣军营一事而忧心忡忡,他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洪辽的信任,距离被洪辽抛弃也没剩多久。剧烈的恐惧如同渗透进了洪思用的血液中,流淌于他的全身。他再没有办法平复紧张,他知道这次宴会将是他仅存的机会。只要有可能,他就将做足一切之准备,包括仪态,但这种心思越强烈,他便越是觉得什么都没有做得足够好,焦虑在所难免。 “思用,你怎么看上去那么紧张?”身旁的洪福询问道,“待会儿的宴会上有各种各样好吃的好看的,可有意思了!” 洪福喜上眉梢、心情愉悦,而洪思用只皮笑肉不笑地回复了一句道 “无碍,公子多虑了。” 洪福“哦”了一声,便不再理会洪思用,他双手交叉撑住后脑,懒散地躺在叠席上,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宴会中的山珍海味上。洪福浮想联翩,全然不顾涎水都沿着嘴角流了下去,而一旁的洪思用则淡淡地看着,看着那滴涎水是怎么从洪福的嘴角滴落到他的衣裳,而洪思用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只是他的拳头却在不知不觉间紧攥。 …… 宴会即将开始,宾客陆陆续续到场。 踏北总督府的宴客厅堂称得上全总督府乃至全踏北最豪华的一处建筑。它的规模丝毫不逊于皇家厅堂,厅堂内的每一根柱子都有全大昭顶级雕工留下的雕刻,每一根房梁都挂满了精美的锦罗绸缎,就连任宾客随意践踏的地毯也是由丝绸制成。即便是如此精美的堂内装饰,与厅堂中的方桌一比也会立刻显得黯然。 仔细一瞧,会发现这方桌中间的桌面其实是一幅由黄金、玛瑙、螺钿、青金石、祖母绿、白银、翡翠……绘制成的一幅美丽的春日江水图。此等之奢华,任谁遇见都不免为之啧啧称奇,若侥幸拥有,必将当作瑰宝收藏。而对于洪辽而言,这仅仅是宴席上的小小装饰;是茶余饭后的些许谈资;是宴会一散,他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多余之物。 踏北总督尚且如此,踏北上下的官僚作风也就可想而知了,终平表面繁荣下的羸弱不堪,是宣、燕、凝都知晓的——唯有昭人自己不知晓。 高悬的红烛、璀璨的灯光,映照着四方的金碧辉煌,投射在香醇诱人的酒水——本就使人昏昏然而不知所以的酒香,又额外点缀上了金银珠宝的幽香,这更加诱使人们在迷醉中沉沦、下坠,直到下坠至渊底,摔个粉身碎骨。 宾客差不多到齐,而宴会还没有正式开始,人们都在这段时间里进行着寒暄,包括石建之也与一些终平同僚说着话。这些人里大约只有两个异类,一个是通过石建之保举得以进场但因初来乍到而分外拘束的安仕黎,一个是换上麻布袍子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的辛梦阳。两个人就这么地在喧闹的会场里独守属于自己的一份宁静。 当然,两个人的心情肯定是大相径庭,安仕黎固然因着无与伦比的奢华而惊叹了许久,也为自己能登上这等上流之场所而自豪许久,只是紧接着,就有一股莫名的不适压在心头令他喘不上气。他难免想着,假如这些东西不是充作百无一用的装饰而是换成粮草赈济百姓又或者是为兵士打造更多的兵器,那该有何等之收益……而辛梦阳不同,他的心中,只有无限的淡然,只是那偶尔微微抬起的眼眸仍然会时不时看向与周围人欢笑着的石建之。 伴随戊时钟声的敲响,洪辽带上他的长子洪福与洪思用等一众正式登场。 洪辽出场时面含笑意,显得尤为和蔼。他今天的打扮也并不奢华,反而比在场多数人都要简朴。他浑身上下贵重些的就只有彰显身份的深红长袍以及挂于腰间的玉佩,即便是头上的发簪也只是寻常乌木所造,并不稀罕,与他拥有的这栋豪华厅堂一比简直格格不入。 洪辽身侧的随从一个个都是精神充沛,哪怕没有精神也得强打起精神。可被这些随从簇拥的洪辽本人则是一副疲态,没有涂脂抹粉的面庞明显看得出挂着一对黑眼圈,像是睡眠不足似的。 洪辽微微躬身向众人作揖,便在主座上落座。见洪辽到来,底下一众宾客无不献上赞颂之词。 “总督大人御虏抗敌,保境安民,我大昭之栋梁也!” “总督大人为谋抗虏大计劳心伤神,日渐憔悴,我等心有不忍,万望总督大人保重!“ “总督大人崇俭尚朴,体恤民力,我辈之楷模也!” 赞赏一声不绝于耳,如同柳絮般拂向洪辽。在这些赞赏的声音中也有石建之的一份,安仕黎只见石建之以前所未有的谄媚姿态向洪辽称赞道 “末将凭赖总督浩荡之威、天人之谋得保丰平未陷,踏北无恙,皆仰赖总督!踏北之有总督,譬如天之有日,舟之有河!” 安仕黎不免感到一阵肉麻。 面对着花样百出的赞赏,洪辽统统置之一笑。 “诸君客气!所谓‘在其位者谋其政’,洪辽忝居总督大位,保我国境,庇我国民,此分内之事,又何足道哉?为之殚精竭虑,又何足誉哉?至于崇俭尚朴,诸君岂不知国事艰难,国用匮乏?崇俭尚朴者,乃圣上身体力行以首倡,洪辽不过遵循圣上之意,所谓楷模者,洪辽愧不敢当,皆为圣上之圣明,诸君不可忘也!” 洪辽举杯向天,人们也做出一样的动作,并随洪辽高喊道 “圣上英明!吾皇万岁!” “好!”洪辽坦然一笑,挥手示意众人安静,接着对众人说道“此次宴会,除了欢庆大捷,论功行赏也是必不可少。我大昭忠良何其多也!‘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尤不足表我大昭将士赤忱之决心。诸君跟随本总督日久,明白本总督向来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使忠良之士勉励,使宵小之徒胆寒,绝不容一丝之偏袒。在正式开宴前,便先由本总督表彰有功之士。” 洪辽顿了顿,念出了一个令在场众人都感到意外的名字。 “辛梦阳将军!” 在场众人无不惊诧之目光注视向辛梦阳,而辛梦阳则是一副淡漠的表情,眉头压得像是屋沿似的。在场众人几乎都知道辛梦阳曾挟持过洪辽,哪怕洪辽出言否认过多次,不代表众人真的就相信他说辞。洪辽居然会将这个挟持过他的人作为首功,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洪辽没有理会众人的惊讶,继续说道 “诸君知道,身为总督,洪某之职责在于安抚人心,毋使乱发,前线之战斗则交由辛将军统管,辛将军亦不负本总督之重望,稳固前线,振奋军心,痛击入寇之虏寇,使之仓皇败逃,解我终平之围困。推为首功,此众望所归!洪辽愿向朝廷上表封辛将军为县侯,然洪辽以为此尚不足配将军之大功。以将军之才,当统领一方,为洪某之下属,实在委屈了将军。如今我大昭四方皆缺良将,西北有弋戎人作乱,西南需防备南蛮寇边,东南沿海又有水匪肆虐,东面还要警惕凝人兴兵。只需辛将军一言,洪辽即刻向朝廷上表,保举辛将军出镇一方,将军,意下如何?” 这下所有人都猜不透洪辽的意图了,如果走正常流程,洪辽处置辛梦阳的手段应该是冷藏、边缘化、然后下黑手,可洪辽这么一来,岂不是要让辛梦阳从自己的手中逃掉?太不可思议了,实在不可思议,众人已经在思考会不会洪辽被辛梦阳扣押才是真正的谣传? 最震惊的还是石建之,收到辛梦阳的密信后,尽管艰难无比,他还是接受了辛梦阳命不久矣的事实,但洪辽的突然之语,如同一束光线照进石建之的心房,使他再一次有了期待。朦胧希望的眩晕下,石建之没办法镇定下来思考,甚至几近一厢情愿地认为是洪辽良心发现,辛梦阳判断失误,辛梦阳不会有事。石建之紧张地注视着辛梦阳——石建之并不知道,与此同时,洪辽正在注视着自己。 辛梦阳闻言后同样愣了片刻,但在略作思虑后,他断然给出答案 “梦阳生在踏北,为踏北而战,亦愿为踏北而死,终不忍去之。谢……将军之厚意,梦阳不会离开。” “这……”洪辽的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叹息一声道 “未能察将军之情,洪辽过矣!也罢!将军是有功之臣,洪辽绝不勉强。洪辽明白将军之志在于收复踏北失地,还请将军放心,洪辽会向朝廷上表挥师北伐,复我失地!将军且放心!” “是……” 辛梦阳的淡漠被打破,这一次,连他都有些摸不准洪辽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他至少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药。他要冷静,绝不能被虚假的生之希望所迷惑,绝对不能让石建之等人遭受自己的牵连,向死而生,才是辛梦阳唯一的选择。 “接下来就是第二位功臣。”洪辽清了清嗓子,又念出了一个名字,相比起辛梦阳,这个名字就没那么让人意外,“石建之将军!” “末将在!” 比起辛梦阳几乎不把洪辽放在眼里般的全程泰然安坐,石建之一听见洪辽的呼叫便从椅子上坐起,郑重地向洪辽作了一揖,显得恭顺极了。洪辽见状颇为满意,微笑着继续说道 “石将军功勋卓著矣!宣虏大军南下,定平、乐平皆不战而败,使宣虏气焰至为嚣张。而石将军却能于困境之中坚守孤城逾百日,大挫宣虏之势,又伺其不备,一举收复定、乐二城,大振我大昭之军威,大显我边军之气概。踏北四城,危而复安。石将军当得大赏!” “谢大人!建之侥幸立功,皆总督大人坐镇后方、统筹全局之故。无大人巩固后方,建之早为宣虏阶下之囚。建之今日之荣,皆拜大人所致!且此次守卫丰平,非建之一人之功,将士多有与力。经此一战,丰平将士伤亡惨重,死者尸无所敛,生者衣不蔽体,建之不求大人大赏,惟愿大人能调拨粮饷犒劳将士,建之感激不尽!” “哦?”洪辽的眉头皱了皱,望向石建之,很快又恢复笑容,说道“将军体恤将士,甘拒封赏以为将士请赏,本总督亦不忍,又怎会不允?然将军需念我踏北之开销早已是处处赤字、处处紧张,难有余钱。这样,唯有功过分明才可安抚人心,定、乐二城不战而破,乃是大过,本将即将派发给定平、乐平的粮饷各减去十之有三,以作丰平将士之犒赏,将军以为如何呢?” 在忐忑与惊忧间,石建之反而更安心了——对味了,一切都对味了,什么良心发现,狗屁的良心发现,洪辽还是原来的洪辽,还是原来那个将卑鄙无耻“发扬光大”的洪辽! 洪辽玩的是一手挑拨离间的阳谋,将原本发给定平和乐平的粮饷转移给丰平,看似是功过分明,实际上完全就是挑起矛盾。定平、乐平的将士缺衣少粮,吃不饱,穿不暖,而本属于他们的粮饷都给了丰平,在石建之的请求下给了丰平,让丰平守军不必遭殃。就算是有天大的正当性,饥寒交迫的两城守军又怎么能不将怨恨转移到丰平将士、转移到石建之头上?洪辽清楚石建之在踏北素来有威望,这正是他用来摧毁石建之自收复定、乐两城后更加崇高的威望的一记妙招。 石建之明白,自己要是接受,定平、乐平必将与他和丰平产生嫌隙,他不接受,丰平将士的粮饷就没有着落,同时还极有可能遭到洪辽猜忌,这完全是一个送命的选项。 “大人。”石建之犹豫一番后开口道“定平、乐平两城士卒无罪也!其之陷落,守将所致,士卒皆从命令行事,又怎可苛责太甚?且在末将收复两城时,两城士卒亦多有与力,无此,末将断难收复两城。圣人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人不忍丰平将士受冻馁之患,又安忍定、乐两城之将士受之乎?此,有损大人之明。末将以为所该惩处者,乃是定、乐二城之守将,定平守将为末将所杀,乐平守将逃归终平后也为大人所杀,可将二将抄家、藉没其家产,以作军资,犒赏将士。如此,方为真正之赏罚分明,踏北上下必咸称大人之明。” 洪辽思索着。定平守将耿文桂和乐平守将都是靠着给了自己一笔不菲的雅贿兼对自己言听计从才得到了这份官位,失去了这两个得力忠犬,洪辽还是挺难过的,不过斯人已逝,难过有什么必要?一想到这两家靠着官职也敛财不少,自己把他们抄家,还可以再从中捞取一笔,何乐而不为?思考完毕后,洪辽答应了石建之的意见,道 “嗯,说得有理,耿文桂二人误国误民,死而不赦。本总督待会儿便派一道命令,将两家查抄,所获财货,即充作军资,将军以为可好?” “谢大人!大人英明!”石建之向洪辽深深一躬道。 稍顿片刻,石建之将目光转移向一旁的安仕黎,又向洪辽禀报道 “大人,此次战役中末将可以守住丰平,我身旁这位年轻人功不可没。” 一听到石建之提及自己,安仕黎起身向洪辽行了一礼。安仕黎的动作不急不缓,显得不卑且不亢。他紧张吗?自然会紧张,但他好歹是接受过许志威等人磨炼过的人,于重大场合保持冷静的心性还是有的,而且,安仕黎所见到的令他先前无法设想的种种已经在他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 “在下安仕黎,拜见大人!” “哦?” 洪辽打量了一眼安仕黎,并为之而眼睛一亮——这个年轻人青涩而不失稳重,额头饱满俊朗的面庞富有一股锐意进取的蓬勃朝气,尤其是有一双如同蕴含着星斗的明亮双眼,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安仕黎的超凡面相打动了洪辽,这是他喜欢的相貌。于是洪辽生出了不小兴趣,并询问道 “我观你一介书生,如何能左右丰平之战局?建之,你且说来。” 石建之向洪辽讲述了安仕黎从向孤身入丰平到血战守定平的种种事迹,在场众人大多为之这段跌宕起伏的传奇经历而啧啧称奇,便是辛梦阳也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停留了会儿目光。听完石建之的讲述,洪辽对安仕黎的好感更甚,不禁抚掌称赞道 “好!壮哉!壮哉!我大昭忠烈何其多也?安壮士,可否让本总督敬你一杯?” 洪辽向安仕黎举酒示意,安仕黎双手拿起酒杯对向洪辽,恭敬地说道 “在下惶恐!” 两人各自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而底下人则怀揣了各种各样的心思——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洪辽对这个年轻人称得上是“一见倾心”,这小子年纪轻轻,又得堂堂踏北总督兼当朝国丈洪辽青睐,日后之前途不可限量啊!唯有洪思用的目光已经尖锐得如同一柄利刃,他胸中嫉妒翻江倒海、几乎快从喉咙喷涌而出。他恨得牙痒痒,自己为总督府出谋划策、殚精竭虑,可得到的只不过是狗一般的对待,而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安仕黎一出现就得到洪辽青睐,这苍天究竟何其之不公? 默默的,洪思用用目光把安仕黎撕碎了上十遍。悄无声息的,石建之发出一声叹息。 洪辽发出了笑声,愉悦地面向安仕黎开口道 “你可愿在总督府中任职啊?” 洪思用的目光更加尖利,石建之的黯然也随之加重。但安仕黎犹豫片刻,给出了一个令在场众人都感到惊讶的回答。 “多谢大人提携!然仕黎资历尚浅,年纪尚轻,功勋不足以服众,威望不足以成事,贸然高升,恐有损大人论功行赏之英明。仕黎实不敢高攀矣!愿循序渐进,从基层做起。望大人能准允仕黎从丰平之小吏做起,待仕黎磨炼有成之日,若大人不嫌,仕黎当入总督府为大人鞍前马后!” 在场众人都有些错愕——不会吧?能在洪辽府中任职,这可是普通人祖坟冒青烟都等不到的大好事,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安仕黎却推脱了,反而要从基层小吏做起?这不会是个没经过社会毒打的愣头青吧?他们哪里知道,这个选择正是安仕黎在见惯了无数风风雨雨、并进行了深思熟虑得来的结果。 安仕黎早就从石建之口中听过洪辽的各种不堪,尤其是当安仕黎看见众官员齐刷刷向洪辽献媚讨好,即便是石建之也不能免俗之际,他受到了巨大刺激。平步青云的代价是什么?是舍弃尊严?从此像一条狗一般对主人摇尾乞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安仕黎没有办法做到,他的尊严虽早被打到过泥土了,可还未曾粉碎、零落。尚且怀揣着少年傲气的安仕黎,没有办法让自己在虚伪与阿谀奉承中度日,他相信自己是有别的机会的,不是非要靠卑躬屈膝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他还不相信这世道蛮横无理到了这种程度。所以他拒绝了在总督府中任职。 得知自己被拒绝,洪辽多少还是有些不悦,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对安仕黎的欣赏。安仕黎的这段推辞说得无比谦虚,并且还把洪辽给抬高了,其中传达出的脚踏实地之愿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洪辽点了头,答应了安仕黎的请求。 “那好吧!让你一个新人一下子高升进总督府,确实也是操之过急了。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本总督便容许你先避避风头,在基层历练历练。” “谢大人!” 安仕黎称谢,随后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石建之以诧异的目光看向安仕黎,悄声询问道 “此机千载难逢,你为何要放弃?” 安仕黎目向石建之,微笑地答道 “留在将军左右,仕黎更加安心。” “你……”石建之愣了愣,又把头撇了回去,作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道“反正我也帮你请职了,是你自己推脱,不干我事,你我两不相欠了。” 安仕黎闻言也是一愣,微笑地说了一声 “日后在将军手下办事,还望将军多多指教。” 石建之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心中却是掀起一阵巨浪。 唯有洪思用是最不能理解的,这个安仕黎一定是疯了,肯定是疯了,怎么会将大好的机会舍弃掉呢?明明这些东西都是洪思用拼了命在追求的,这个安仕黎哪里来的胆气去拒绝这一切?洪思用的痛恨非但没有平缓下来,而是如火烹油般熊熊燃烧着。他不认为安仕黎这是在谦虚,安仕黎明明是在嘲笑着自己,蔑视着自己……洪思用真想冲上去把安仕黎劈成两半。 接下来,洪辽又罗列了一大堆功臣,这些“功臣”基本上囊括全场宾客,不管你有没有功劳,只要你是洪辽所欢心的、亲近的,那论功行赏之时,你就是洪辽的有功之臣。 开完表彰大会后,洪辽似乎为之而心潮澎湃,颇为兴奋地对场上宾客说道 “诸位!今日之表彰,更使洪辽感喟我大昭满朝忠烈。若无诗赋,何能对此慨然之情?这样,下人即将上菜,诸君不妨趁上菜的间隙吟诵几句,正合今日大胜庆功之气氛。” 于是底下的许多宾客都开始了绞尽脑汁,趁着上菜的间隙向洪辽献上诗赋。诗赋之内容也无什么新鲜惊艳之物,核心主旨就是夸赞洪辽的英明神武、指挥有方之类。洪辽听了很是高兴,兴致也越发高涨。他兴头一起,就又有了新的打算,向宾客们介绍了自己的侄儿洪思用。 “诸君,这位是我的侄儿洪思用,今年十二。他父母早亡,被我收养在府中。此子才思敏捷,我看可以让此子赋诗一首,诸君以为如何?” 场上宾客没有不答应的,洪思用就这么的成为了全场目光的焦点。洪思用激动且紧张,他明白洪辽会产生这一念头,来源于洪辽见到宾客们赋诗后,也产生了附庸风雅的念头,想向宾客们展示展示洪家的才气,这才推选出了自己。而如果自己在这个关键关头掉了链子,让洪辽在大庭广众下丢失面子,这是比让洪辽被扣押军营更加恐怖的事情。 洪思用心中默念道绝对不可以出错,绝对不可以出错。 洪辽见这小子面露紧张,不免为自己的脑子一热想要炫耀上一番感到了些后悔。洪辽安抚般地笑了笑,对宾客们说道 “才高八斗之人赋诗还需要走上个七步,让这小子先想一想……” “不必了,大人,思用已经想好了。” 洪思用的眼中露出自信的光芒,信誓旦旦地对洪辽说道。洪辽期待着看向洪思用,等候着他的诗句…… 第二十三章:总督府下 思用拔高音调,慨然地吟诵着。 “素雪黑城金鼓振,白刀玄甲赤旗摇。 飞将雕弓如满月,胡骑安敢望临洮?” 洪思用忘情地吟诵着。吟诗作赋确非他的长项,仅仅算是略懂一二,但他深知这种关键场合重要的根本不是诗词的内容,而是不能怯场,反正自己背靠洪辽,水平再烂也会有大儒辩经。但想要更进一步的话,就得取巧了。洪思用的这首诗整体来看其实并无什么感人之处,一个没见过战场的人想要写出杰出的边塞诗,又或者一个没有感情经历的人想写出一首动人的苦情诗、一个没经历过羁旅的人想写出一首感人的怀乡赋……统统只能成为蹩脚的无病呻吟,诗词写的从来不是辞藻、语句,而是作者的人生。 洪思用的这首诗取巧之处就是两句诗包含了六个代表颜色的字眼,其中的“素”和“白”,“黑”和“玄”在字句上相对,在颜色上相同,乍一看也许的确会给人一种巧妙之感。最重要的是,这给了那些想要通过捧洪思用以讨好洪辽之人的发挥空间。 “好诗!小公子年纪轻轻便能写出如此气势磅礴之诗,前途不可限量,不愧是总督大人之侄。” “妙哉!诗中所描绘之色彩,真是令人身临其境。公子高才,总督教导有方,当浮一大白!” “头两句诗每句都蕴含三种色彩,三种战场之物,公子好巧思也!再以大气磅礴之句作结,使全诗气概非凡,气吞山河。善!” “哈哈哈哈哈……” 洪辽欣慰地笑着,他对文学之类的东西热衷,但是并不专业,也无意思考洪思用的诗到底是好是坏,只要底下宾客大赞特赞一通就足够他满意了。他拍了拍洪思用的肩膀,微笑着对众人说道 “哪里哪里,小子年轻气盛,哪懂什么战场?各位过誉啦!” 洪思用满心欢喜,他积极的表现终于再一次为自己博得洪辽的欢心,而他的第一反应却是以得意的眼神看向了安仕黎。而安仕黎则根本没有关注洪思用。 如果说先前安仕黎拒绝洪辽的提拔,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踌躇,那这副景况则是连这份踌躇也打消了。安仕黎对文学并不甚钟情,他的文学水平主要集中在策论上,且他一向认为如今国家处在衰落危亡之崖边,诗词歌赋于大局毫无利处反而加剧了人们的醉生梦死。他只是出于理性地觉得,一个从来没见过战场的十二岁少年,拿什么写出一首气概非凡的歌颂战胜之诗?至于紧随其后的那些人们的赞美,则使安仕黎的不适加剧,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所谓的总督府从来不是群贤毕至的场所,而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主子配上一群阿谀奉承的小人。他安仕黎哪怕得以在总督府中任事,一样不过是洪辽豢养的宠物。 整场所谓的诗会,安仕黎都表现得没什么兴致。 诗会落下了帷幕,宴席则正式开席。安仕黎拿着筷子,面对着满桌子千奇百怪的食品,一时间不知如何下筷。他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发现食物还可以有如此多花样。这里的菜品上至天上飞的,下到水里游的,涮的、烤的、蒸的、炸的、煮的……一应俱全,叫人眼花缭乱。 相比之下,石建之则大方许多,就近夹了几个菜吃了起来,他见安仕黎似乎因这些菜肴有些惊讶,便用手肘推了推安仕黎,悄声说道 “不要太拘束,既然菜都端上来了,那就放开了吃。” 安仕黎点了点头,夹起一块鹅肉放进了嘴里——入口即化,美味无比。安仕黎不禁眼睛一亮,又夹了几道菜尝了尝,他不得不承认这些菜都是极品,这洪辽可当真不是一般的会享受,还是说……这就是上流人士的生活吗?如果能关上大门,对世间一切之疾苦不闻不问,就这样在自己的屋子里快活自在,这样的生活虽然不公平,可也只有享受不到的人才会觉得不公平不是吗?若身在其中,谁又会觉得这不是自己理所应得的?人们从来不是仇恨不公,而是仇恨自己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 而安仕黎姑且还做不到躲进麻木的小屋中。他是从人间疾苦中走出来的,即便他现在正在享受着堪比神仙的奢靡,他也忘不了他亲眼所见的,在饥寒中连呻吟都做不到的人们。他口中的食物,美味虽美味矣,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但也如石建之所说的那样,端都端上来了,那就放开了吃便是。在和石建之的相处中,安仕黎渐渐明白了石建之的处世之道。石建之固然是一个信念坚定、底线分明的人,同时他知道适时变通是必要的。刚而易折,若渴望在浑浊之中也能做些实事,就得学会表现出迎奉顺从,那些绝对不向邪恶低头的人固然可贵,但谁又能指摘那些怀揣理想、渴望实干,只是因为身处泥潭而必须和光同尘的人呢?说到底,是时代造就了石建之这样的人,倘若世道光明,则心怀光明之人又何必躬耕于黑暗?简简单单的和光同尘四字,是那些真正的妥协与堕落者的饰词,却是高尚之人无法言明的痛楚。 看着石建之面无表情地迅速吃下那些山珍海味,几乎没怎么把这些美味佳肴好好品尝,和吃米饭啃大饼似的嚼烂就吞下。安仕黎更能体会到石建之的心境,他对这些食物的兴趣大损,仅仅是为了充饥而快速地吃着。 相比之下,从洪辽到底下众多宾客,无不对这些美食是热爱之至,仔细品味,恨不得像牛一样学会反刍,把这些佳肴反复地品尝,就连一滴油汁也不肯放过。 品尝之余,还有不少宾客对这些美食大加点评,说某某食物有着如何如何的优点。每当听到这些对食物的赞誉,洪辽都会哈哈大笑起来,他对美食的研究最杰出的,用食也是最为讲究的。这些宾客对食物的品评都会引发洪辽的兴趣,他就从这些菜肴的材料讲到烹饪方法,从色泽讲到口感。宾客听完,无不高呼总督大人见多识广,真乃天人也!这个时候,洪辽又会高兴地笑起来,并且说上一些显示谦卑的话语。宴会上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 而在这些人里,安仕黎看见了一个格格不入之人,那便是辛梦阳。辛梦阳既没有与任何人搭话,脸上写满严肃。安仕黎记得此人就是那个被洪辽表彰为首功的人,且在被表彰时,辛梦阳也是满脸的冷漠,没有一丝一毫的献媚。安仕黎顿生好奇,便低声询问一旁的石建之道 “那边的那位辛将军,您应该认识吧?仕黎难以想象,这种满是讨好与献媚的场所能有这样的豪杰存在。” 石建之头也不抬,但从他那颤抖的眉头可以看出他远没有看上去平静。他以惋惜的口吻对安仕黎说道 “离他远点,他是个将死之人,不要被他牵连,这也是他期望的。” “什…什么?”安仕黎非常诧异,他打量了下左右,把声音压得更低道“这…这是为何?难不成洪辽是…要杀了他?以及,您又是如何得——” 石建之扭过头严肃地盯着安仕黎,道 “不要多问,也不要多管,将死之人的事情再重要,也比不上还活着的人,就是这么简单。” 石建之的眼神冷冰冰的,与当初将剑刃抵在安仕黎脖颈上时如出一辙。安仕黎脊背一凉,但他总觉得这份冰冷并不锐利,恰恰相反,这正是为了掩盖柔软。安仕黎忐忑地问了一句。 “您……很在意他,对吗?” 石建之没有回话,安仕黎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的心中有了答案,这份答案又为他增添了一份惆怅。石建之这样的人,太难了,他有着远超洪辽的能力,却被迫要向洪辽阿谀奉承;他分明对战友包含深情,却必须压抑情感装作冷酷。到底是什么在促使他坚持下去?安仕黎很疑惑,他想起了曾来劝降石建之的曹承隐,他想着,如果自己是那时的石建之,面对抛来的橄榄枝,自己可以抵住诱惑吗?看看,现状糟糕到了何等之境地,又有什么理由为守卫这些肮脏之物而豁出性命?安仕黎觉得石建之是一个充满谜团之人,但无疑,他也是一个高尚之人。安仕黎相信,自己没有选择跟随洪辽而是留在石建之身旁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肉香弥漫,酒香四溢,宴会的气息已经令一切都陷入了朦胧之中。 洪辽轻轻抿下一口淡酒,微笑地看着喧哗的众人,他的目的差不多达到,现在是该启动下一步了。他轻咳两声,示意人群安静,听他发言。洪辽站起身来,对众人说道 “诸君皆英才也!不妨趁大战刚毕,酒兴正酣,展望一番我踏北之前景,谈谈将来之战略。提前声明,此番是随心随性而谈,与终平大政方针无干,诸君可各抒己见,本总督统统当作是酒后豪言,不会挂怀,诸君也不必拘束,都来说说!” 洪辽此次宴会的目的正在于此,此战的得胜并没有令洪辽感到多少宽慰,经历此战,他感受到只要宣国人大军南下,终平立马便会陷入巨大危险。踏江以北,早已无一处是安全之地,洪辽迫不及待地想要南渡踏江,回到真正安稳的地方。但南渡不是他想想就可以办成的,其一,他需要皇帝诏令准允,其二,他得探一探终平的人心所向是在何处,免得自己正筹划着南撤时又冒出来一个辛梦阳坏他大事。 第一个问题,洪辽相信不会有太过麻烦,根据他掌握的情报以及从宣、燕、凝传来的消息显示,三国国君正在组织一场会盟,这场会盟所瞄准的目标必定是大昭。洪辽已经拟了一份奏章发往京师,称维持踏北防线劳而无功,宣军大军出动,踏北昭军就将陷入死境,同时夸大了三国会盟所造成的影响。他还在奏章里表明,将大昭仅剩的踏北领土割让给宣国将是破坏三国同盟与延迟三国联合攻势的唯一方法,请求圣上准允踏北军南撤以收缩防线,并派出密使和宣国方面订立盟约,以割让踏北四城为条件换取昭、宣停战,从而达到三国同盟的不攻自破。 第二个问题,洪辽也相信不会有大麻烦,因为圣旨一到,底下人反对有什么用?他举行这一场战略商讨的目的在于把主战分子都锁定出来,特别是像辛梦阳、石建之这类手握兵权之人,要提前采取措施,以免届时产生变数。辛梦阳,洪辽早已断定此人是主战派,要不遗余力解决掉,只是现在还没到下手的时候,至于石建之……此人的态度还有待观察。而选在宴会正酣之际举行,便是降低此事的严肃性,使所有人尽可能地放松警惕。 洪辽突然的商谈战略,令绝大多数人都颇觉摸不着头脑,以为是洪辽有了些金戈铁马的兴致,想要附和附和,讨洪辽的欢心,唯有洪思用敏锐捕捉到洪辽的正式想法——他不止一次地得知过洪辽南撤的打算,他知道洪辽的这一出,为的就是确立踏北不可守,唯有南撤的中心思想,并将所有主战分子都锁定上。 然而在准备大施拳脚前,洪思用还是不免感叹洪辽的狭隘。很简单,这位踏北总督的耳边早就没有所谓的实话,大家都只会根据洪辽的心意揣度他想要说的话,倘若众人以为洪辽是想要抒发豪迈,从而献上些慷慨激昂实则不着边际的主战言论,这与洪辽的目的不就背道而驰了吗?但这也恰恰给了已经揣度出洪辽心思的洪思用发挥之机会,令他喜不自胜。 洪思用激动地向洪辽说道 “大人,可否让小侄发表些意见?” 洪辽挑了挑眉头,让一个十二岁少年大谈战略是否有些不妥当?但他很快想起了洪思用当初是如何教授他如何安全地南撤,他相信这个小子一定可以说出自己的心声,立马就向洪思用颔首道 “好!少年壮志,果然可嘉!诸君莫嫌此子年轻,当与我一同听听他的看法。” 洪思用微微勾起了嘴角,他先是向众人恭敬地行了一礼,接着就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踏北不可守!北疆安宁之长策,唯有南撤。”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没有人不清楚南撤将是一件波澜何其之巨的重大话题,稍有不慎,便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可想想说这话的是洪辽之侄,他们看向洪辽,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见怒气,反而满是赞许,他们基本上便明白了大致的情况。 这些人中当然也包括石建之和安仕黎,但他们没有哗然,而是如遭雷击般愣在了原地。石建之紧绷着继续坐好,维持着有些森冷的沉默,似乎是表现出波澜不惊的模样。而一旁安仕黎几乎快气炸了,他难以想象,踏北四城是无数大昭将士不计代价、豁出性命才守护住的,这里铭刻着勇士们顽强不屈、抗击外敌的精神与意志,这其中甚至也包括了他安仕黎。安仕黎无法想象,就是这样的踏北四城,上位者说放弃就要放弃?当他们想到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们,就不会感到羞愧吗——他们当然不会,因为他们压根不会去想这些。 安仕黎明白洪思用的惊人之言极大可能代表了洪辽的意志,他以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洪思用,看他接下来还将说出何等暴论,并做好了反驳的准备,但他没想到,石建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低声说道 “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不要在意,不要理会,不要有任何反应。” “哎?” 安仕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等他向石建之询问,洪思用已经在继续发表意见。 “此番大战已经证明,宣军奋力猛攻,四城难以保全,贼寇一旦长驱直入,我边军立将陷入围困之窘境,届时悔将无及!我昭军孤悬踏北,虽有强兵,不足使也!数万将士固可堪一战,若遇重围,又该如何抗衡?外,难与数量占优之宣军野战得胜,内,若遭遇围困,难在强兵猛攻之下破围,宣军围困之时日长久,我昭军皆难免覆亡之命!此正是固守踏北之大弊也!踏北与大昭其余国土相隔一江,联系薄弱矣!踏北边军虽有朝廷支援之名,如遇大战,此联系必将为敌寇所断,踏江南岸之军欲救而无力,唯有隔江叹惋,踏北边军将为孤军以寡敌众,岂可能久守?此番大战,我昭军诚然以坚守支撑至宣军退却,可此次得胜,实有赖宣军后方防守之松懈,为我军所乘,断其补给,促其撤退,安知他日复有此幸?踏北于大昭,实如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正所谓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为求边军之无恙,集中全力以御强虏,当使踏北边军南撤,以踏江为要,重新构筑防线,则我边军近有天堑可倚,远无陷围之忧,宣虏何能为也?守踏北,事倍功半,守踏江,事半功倍,我边军不应再挂念寸土之地而不顾大局之重,南撤乃边防之长策,当速行勿疑!则边军可安,边境可宁。” 洪辽捻了捻胡须,并没有对洪思用的言论发表意见,但从他那双微眯的眼里流露出的笑意,众人基本上都可以猜测洪辽的真实想法。洪辽笑了笑,向众人一拱手道 “让诸君见笑!也请诸君各抒己见,不要太在意,与大政方针无干,诸君只管表达看法便是。” 说是各抒己见,实际上,正确答案已然公布。 “公子说得好!就应该南撤,踏北不可守,必须南撤,边军方可保全” “在下也赞成公子之见,公子真可谓远见卓识,深知我边军只困守不过是徒劳无功,南撤之谋,存人失地而人地皆存,不可谓不虑远!” “说得极是!苦守踏北于事无补,反而贻误大局,长此以往,难免倾覆。依我之见,早就该南撤了!” “是也!至今之苦守,真可谓审小计而失大数,徒逞勇武,而不明大局,若早就南撤,以踏江为屏,宣虏焉能造次!哪像如今投入钱粮无数却难见回报?我大昭边境可安也!”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对这些赞成南撤的意见,洪辽统统不置可否,可他却一直在笑,笑得越发大声,越发得意,越发得不知所以,仿佛他真的在和真理并肩。轻飘飘的笑声,如同一阵狂风,吹向飘荡在踏北土地上的无数忠魂,不知要将这些魂魄吹去何方…… “诸君大谬!” 一声铿锵有力的驳斥,将越飘越高的笑声与附和声都掷在了地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这声驳斥的源头望去,只见安仕黎巍然而立,正气凛然地注视着洪辽。洪辽心中一沉,但面上还暂且维持着和气,以温和的口吻对安仕黎说道 “无妨,有意见,都可一叙。” 安仕黎顿了顿,将一口唾沫像一块石子般咽了下去。他原本是想像石建之说的那样,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理会,可这些道貌岸然之徒的言辞实在令安仕黎无法容忍。所谓的“保全”保全的到底是何人?徒劳无功又是何等无耻之暴论?于事无补说的又究竟是谁?没有那些将士们披坚执锐、死命抗敌,这些人如何能在此坐谈?可这些残酷的话语,便是这些“仁人志士”们的回馈,他们从不感恩,他们心中只有轻蔑,他们永远只会坐在尸骸堆砌的城堡中对供养他们的人颐指气使。 安仕黎彻底无法容忍这些人嘴脸,一怒之下,他拍案而起,发起了反驳。当他的驳斥脱口而出之际,他知道自己的行为违背了石建之的意愿,也极有可能为自己招来巨大祸患,可既然站都站了起来,他便没有理由退缩了,他决定冒一切之风险,为浴血奋战过的将士们说上一句公道话。 “丰平之战,丰平将士以血战将数万宣军将士牵制百日有余,宣军无可奈何,唯有集中全力攻打终平,正是期望终平守军能畏围而逃,却也因此被丰平守军抓住破绽,一举奇袭定、乐两城得手。宣军见补给决断,不得已间仓皇北逃,此不足以证宣军之不可惧与我军之断不可撤乎?诸君咸言宣军强兵围困,则边军尽为其虏,试问宣军若真有此能,何为百日内对终平围而不攻?此宣军清楚,纵然强兵攻城,除徒增伤亡外将无济于事,其所盼者,正是城中人心慌乱,畏困惧守,诸君蜂拥南撤,使彼可兵不血刃攻下终平。宣军尚且自知自身实力难以强攻破城,诸君又奈何为其鼓吹,正中其下怀? 诸君复言长久攻城,踏北必为敌所破,此又是一谬论。试问天下之城,又有哪座可以久攻不落?攻城之时日足久,天下无不破之城,无不陷之地,难道诸君就要一退再退,把整个大昭都拱手相让吗?宣军远道攻城,补给艰难,且其施行兵农一体,又怎可能不顾春耕秋收与我踏北军死拼?哪怕前次战役没有将定、乐两城夺回,终平再坚守些时日,宣军一样要因春耕而退军。诸君所谓困守徒劳无功者,便是令十多宣军卡在踏北防线内进退不得,几乎就要被我昭军全歼于其内?诸君何忍埋没将士之功? 昔我茫茫踏北为宣人侵袭蚕食,到今只余终平四城,无数踏北儿郎无不思求收复失地,驱逐昭虏,皓首苍髯,犹铭深仇似海,蹉跎半生,未忘离乡怅恨。终平四城虽小,而先辈终未弃者,何也?欲图光复之大业也!终平四城尚在,则我昭军便随时能够挥师北上,收复失土。若如诸君所言,尽弃我大昭在踏北仅存之终平四城,率边军南渡,不知边军儿郎有生之年,能见归还故土之日乎?我昭军可沿江布防,彼宣军不可乎?如若南撤,我大昭永失踏北之地,亦将永失踏北之人心,这便是诸君所谓的‘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我大昭边军缺衣、少粮、乏饷、多战……纵是此等绝境,我大昭边军犹能奋起一击者,在何?在其捍卫家乡之热血赤忱也!也正如此,诸君才拥有了开怀畅饮、高谈阔论的今日,弃之不顾,君等何以对将士耿耿之忠心? 仕黎虽为微末之身,不忍见边军将士历经苦战,终不能免家乡沦丧之苦痛,恳请诸君万勿再做南撤之想,真正宜速行者,当是整饬武备,抚恤士卒,严明军纪,强固防线,勿使定、乐二城不战而败之事复发,待他日宣军南下,我大昭边军众志成城,又岂惧他半分?人皆可与之战也!万望诸君明鉴。” 洪思用快气疯了,又是这个安仕黎,又是这个安仕黎!这个王八蛋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得到洪辽的赏识还不够?为何他还要再一次挡在自己的身前?为何这个混账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大家安安稳稳地各得其利不好吗?非要搅局、非要搅局! 偏偏安仕黎的反驳有理有据,又流露真情,有着一股震慑众人的强烈气场。不光是盛怒之下的洪思用一时想不出反驳,就连那些刚刚还满口附和的众人也无言以对。洪思用可以清楚地看见,洪思用那张没有表露任何表情的脸上,阴翳正逐渐扩大着,洪思用的心脏也随之而加速跳动,他绝不能让洪辽失望。情急之下,洪思用顾不上那么多,厉声开口。 “你……”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豪迈的笑声伴随着鼓掌声响起,中断了洪思用气急败坏之际要脱口而出的反驳。洪思用转移视线,惊讶地看到原本肃然而坐的辛梦阳居然站了起来,他合上双眼,眼角处滑落着泪水,忘情地鼓着掌,像是在诉说他对安仕黎之言的无上认同。 “好一个后生,无他在,梦阳还以为举目皆是寡廉鲜耻之辈!” 辛梦阳轻蔑的眼神从除了安仕黎的在场每一个人身上徐徐滑过,用最简单的方式传达着最纯粹的蔑视。 辛梦阳之言显然令在场无数人恼羞成怒,很快就有人拍案而起,指着辛梦阳痛斥道 “汝这老革,安敢造次?” “无我为老革,尔辈岂得高坐?” 辛梦阳拖着长长的语调缓缓说着,话音一落,还不忘捎带上一声冷笑,似乎他不是在同人对话,而是在以神明般的身姿俯视着虫豸。呵!假如当初不是他拼上一切抵抗宣军,真不知道这些混账又该在哪里抒发他们的高见。早已放下一切的辛梦阳眼里,只有着对这些人毫无保留、不加掩饰的轻蔑。 见来者被自己怼的哑口无言,辛梦阳抄起一盏酒,就着周围人的怒火与洪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目光一起灌入了腹中。是非功过,快意恩仇,也都遁入了滔滔水流…… “哈哈哈哈哈……快哉!快哉!” 辛梦阳一擦脸颊,双眼展示出从未有过明亮,就仿佛他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辛梦阳昂起头颅,俯视地看向洪辽,大声地呵斥道 “洪辽!汝在终平倒行逆施,穷奢极欲,无能鼠辈,无耻之尤!呵!你不就是想要南撤吗?怕你高贵的脖子挨了宣人的铡刀,贪生怕死也就罢了,还要摆出一副公忠体国的模样,真是令人恶心!说起来,本将还真怀念您在军营那会儿,那副百依百顺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告诉你,还有你在这儿的这些伥鬼们,你们就跑吧!跑吧!跑得再远点!哪怕你们跑到天涯海角,你们也跑不出巍巍史册,跑不出晃晃人心。” 掷出手中酒杯,辛梦阳头也不回地走出厅堂,他还是用他的那根拐杖支撑着他的那只瘸腿,可他的步伐,却是安仕黎见过的,在这个世界上最坚定的步伐。 狼藉一片,满目潦草。洪辽的脸色已经成为淤青般的颜色,别的人的心里也各怀各的忐忑,譬如洪思用,他几乎忘记了怎么说话,全身上下仅存的身体功能便是呼吸。安仕黎一样未从震撼之中解脱,原来蛇鼠一窝的总督府内,真的有这样的豪杰。哪怕满是污秽,英雄的光辉仍然会夺目地闪烁着。 安仕黎尴尬地站在原地,虽然他的措辞也算是很激烈,但他可不敢像辛梦阳那样指着洪辽的鼻子骂啊!幸运的是,辛梦阳的开火,早已吸引了洪辽全部的怒火与愤恨,相比之下,在洪辽眼里安仕黎反而算不得什么了,甚至还成了用来维护洪辽残存颜面的凭借。 洪辽先生强颜欢笑地对众人举杯说道 “辛将军醉了,诸君不必理会,酒后都是戏言,不要将戏言挂怀。大家接着吃,接着饮。” 安抚完众人,洪辽转头看向了安仕黎,迎接着洪辽难以察觉情绪的目光,安仕黎心中七上八下。洪辽并不打算把安仕黎怎么样,他所有思绪都集中在了报复辛梦阳上,对安仕黎,洪辽出于彰显宽容的本能,温和地说了一句。 “与你也无关,本总督说了,都是随心的讨论而已,都可以各抒己见,无论内容。你不必担心,你说得也很好,坐下吧!” 安仕黎缓缓坐了下来,偷偷将目光移向一旁的石建之。石建之知道安仕黎正在看着自己,以目光怯畏地询问着他是不是闯祸。石建之只回了一个微微的摇头,既像在表示着否定,又像在抒发着无奈。 尽管洪辽声明过不要将辛梦阳的话当回事,让宾客们接着尽兴,但谁都知道,这场宴会已经以最大的丑陋与不堪宣告了落幕…… 第二十四章:残喘王朝 这天夜里,大昭正明(年号)皇帝没有用晚膳。 宫灯黯然的养心殿内,这位大昭帝国的心脏正在等候着一位臣子的觐见。 今年,是这位四十岁中年人登极御宇的第二年,再过几个月,就满第三年了。相比起其它处在不惑之年的男子,正明皇帝看上去憔悴太多了,从他登基起,他的王朝就是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苟延残喘的破船,他夙夜忧叹,渴望能够支持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实现王朝的复兴。因此他拼命挣扎,心情忧郁,两颊在宫灯映照下显得苍白憔悴,眼角也有了深深的鱼尾纹,就连眼窝也是不健康的暗色。 一连几夜,他几乎都没怎么睡觉,先是在朝会上忙活,然后就是批阅每天都如雪片般飞到御案上的奏疏。他处事非常谨慎,凡是文书,他都要亲自经手,绝不交由太监。顶多在他实在疲倦之际,让秉笔太监把奏疏读给他听。可是,他连身旁太监也完全不信任,原本交由太监读给他的奏疏,最后他还是要亲自检查上一遍,以免左右太监和文官勾结,将他给蒙蔽。 在这样的勤政下,三更后睡觉已经是正明皇帝习以为常的事情,就连通宵不眠夜并非稀罕。 而今天,事发突然,他必须从批阅奏章的时间里挤出一点,处理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为此,他甚至连晚膳都顾不上吃。 “皇爷……” 一名太监入殿禀报,不等说完,正明皇帝便着急地询问道 “萧茂到了吗?” “皇…皇爷。”小太监答复道“不是萧大人,是皇后娘娘命人给皇爷送来了晚膳,皇爷操劳一整天了,也该吃些了。” 正明皇帝的脸上闪过一抹厌烦,高强度的操劳下人往往会变得冲动易怒,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例外。但想起是自己的爱妃在关心,正明皇帝虽毫无食欲,还是尽可能温和地说了一句。 “知道了,先放着吧!” “是!”太监不敢多说一个字,从殿上退了下去。 焦躁不安地等了许久,由于他实在口渴难忍,他端起一旁茶几上的一只碧玉杯,轻轻喝过几口,将它放回了原位。杯子一放下,侍奉的太监立即就将茶杯重新倒满。又等了好一阵,正明皇帝终于听见了想听的禀报。 “启禀陛下,萧大人已经在殿外等候。” “传他进殿!” “奴才遵命!” 伴随着太监的离去,很快,一名大臣走进了大殿。 这是一个十分俊美的男子,他身材高大,年纪在三十岁上下。在这世上,如果单论长得漂亮,也即所谓的“俊”,这样的人并不很稀罕。但要是找一个长相“俊”,同时又富有英气的人,这样的人就弥足珍贵了。萧茂便是这样一个面容俊俏,同时又面含英气之人。但再美的容颜,也抵不过忧伤的侵蚀,可以很明显看出,此人的容颜因附着着一股消沉悲痛,显得格外黯淡,那原本光滑的脸蛋也因忧心过甚,添了几道皱纹。 这名大臣名叫萧茂,是大昭的外交大臣。走入殿内,萧茂的每一步都显得稳重与彬彬有礼。他的脸上虽带着一股忧郁,精神尚不算差,双眼炯炯,令人感到精明强干。 萧茂向皇帝躬身行礼,道 “臣萧茂,拜见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正明皇帝说道,声音有些低沉。萧茂恭敬地站立,等候正明皇帝开口。正明皇帝明显犹豫了许久,又深深叹息了一声,对萧茂说道 “萧爱卿,想必你也有所耳闻,逆宣、逆燕与逆凝正在举行会盟,三伪王既然聚在一起进行会盟之事,其矛头必是对准我大昭啊!” 这是个萧茂从接受召见起就知道皇帝会问的问题,而他也抛出了他一早准备好的回答。 “风言传语,不足取信,更不足以定国家大计。敢问陛下,此事可有塘报证实?” 皇帝没有说话,指了指御案上堆放到最高处的一份奏章。他又叹了一口气,眼窝也陷得更深了。 “这是踏北总督那里发来的,已经证实了,会盟确有其事,会盟由宣国人牵头,会盟内容正是三国联合伐昭。形势,危急啊!” 说完这句话时,正明皇帝的情绪没有多大波澜,就仿佛他已经对这些糟糕的事情麻木了似的。 萧茂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身为大昭的外交大臣,在正明皇帝登基后就只干过一种外交任务——割地赔款。他进入这座大殿前,他就猜到了正明皇帝这次召见多半是派他去求和,但抱着仅存的幻想,他还是明知故问般地说道 “敢问陛下有何对策?臣……愿效死命!” 正明皇帝发出了一声苦笑。 “为今之计,只有将踏北四城也割让给宣国,与宣国人达成和议,以免三国真的组织会盟,联合寇边。我大昭……国势危如累卵,若再起大战,后果不堪设想。我欲派卿为密使,前去宣国与宣人和谈,唯有如此,方可保社稷之安。” 萧茂的内心如同被刀割一般疼痛,他猝然失礼,竟抬起头直直看向坐在御座上的皇帝。而面对萧茂似悲怆、似责备的目光,皇帝非但没有恼怒,而是像一个心虚的孩童般扭过了头,躲避着萧茂的目光。 “陛下!”萧茂清澈的嗓音带上了哭腔,“踏北四城方才传回捷报,十万宣军见破城无望,仓皇北还。踏北将士尚可一战,陛下……又奈何弃之?” 皇帝沉痛地摇了摇头。 “将士忠烈,是朕…无能。国家财政早已难以维持,民变亦是此起彼伏,朕励精图治,才使财政稍见好转,若兴起大战,我大昭…前途黯淡!” 皇帝越说越悲愤,甚至情难自禁,拍打起了自己的大腿,他哽咽地继续说道 “朕亦不愿割地,亦知和谈之屈辱,然为求社稷存续,朕别无他法!唯有割让踏北四城,与宣国达成和议,才可免将临之战,朕……” 正明皇帝越发黯然的眼睛忽然又明亮了起来,如同将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的语调一下子就铿锵了起来,难掩激动地说道 “朕是为了卧薪尝胆,养精蓄锐!待朕扫除弊政,彻平内乱,练成强军,必令昔日割让之领土加倍奉还,使三逆血债血偿!只是…只是……只是朕还需要些时间,太多的改革朕还没有完成,不能在这时兴起大战,只能争…争取喘息,朕就要中兴社稷的信心!朕一定…一定会打回去的!” 曾经割让土地时,正明皇帝也因屈辱而夜不能寐,整夜整夜的跪在祖宗灵位前叩首、流泪,恨不得就这么叩死在这大殿之内。从那时起,他就告诉着自己,自己是会了争取更多时间才做了这样的决定,自己是为了将来的兴复大业才选择了眼前的屈辱。正是这样的思想,支撑他一次又一次从无尽的消沉走出来,为国家振兴大业而奋斗,这一次也是这样。他还是用积攒实力抹平割地求和带来的苦痛,只是他眼睁睁的看着大昭国势一天天衰弱下去,中兴的曙光,到底又在何时何处才会显现呢? 听到皇帝这样的话,萧茂固然悲痛、固然心酸,但他知道,再争辩也只是枉然。他恨则恨矣,自己将这份和约一订立,自己立马会在卖国贼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可谁让自己的祖国衰弱到不靠媾和就无法生存的地步?他难,他面前的皇帝更难。 萧茂甘愿承担这次使命,也做好了多承担一份卖国贼的罪名,他和皇帝一样,用今日的苟且是为了明日的中兴以冲淡心中的悲怆。很可悲,他比谁都不愿意看到这屈辱的和谈,但执行之人又偏偏得是他。 萧茂向皇帝跪下叩首道 “微臣领命,微臣愿为陛下远赴宣国谈判,达成和议。臣自知此去,将为千夫所指,然臣无悔矣!臣相信以陛下神武之姿,必能实现我大昭之中兴,以证今日之屈辱皆是效力于中兴大业,使臣不必背负骂名于千古。微臣将去,望陛下保重!” “爱卿……”皇帝的视野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那正是泪水在作祟。他相当清楚,卖国的命令都是自己下令的,但骂名都是眼前的萧茂承担,自己永远是那个神武圣明的天子。他深感亏负萧茂,也深感为国家兴复,自己唯有继之以死。他哽咽地说道“爱卿退下吧!爱卿要尽早出发,以免事泄,陡生波澜。朕也会提前给洪辽下旨,命他配合你的行动。” “微臣遵命!” 萧茂退了下去,整座大殿除了一言不发小心伺候的太监们,又只剩下正明皇帝孤独地瘫坐在御座之上。仿佛他不像是大昭的万方之主,而像是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中兴大业……中兴大业……” 正明皇帝失神地呢喃着,他朝思暮想着的中兴大业,到底又在何方呢?自己夜以继日的努力,何时可以见到回报呢?不知道,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重复告诉自己,只要自己足够勤政,中兴的那天一定会抵达,上天不会抛弃大昭,列祖列宗更不会。 正明皇帝的中兴大业尚且是一个缥缈的幻梦,而由他下旨执行的昭宣和议,已经如一块参天巨石般压向了踏北四城…… …… …… 总督府的盛宴正式结束,宾客们披上星辉,纷纷离去。 这一路上,安仕黎和石建之彼此间都没有说什么话,直到走出总督府的门口,安仕黎才忍不住询问道 “将军,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石建之平静地回答道 “的确,你根本没必要和他们争辩,没有皇帝下诏,他们没有一个人可以决定是否南撤,谈论毫无意义。” “那…那……”安仕黎忐忑地说道“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有诏令呢?” 石建之顿了顿,神情肃然。 “你一样没有必要和他们争辩,因为你什么也阻止不了,这同样毫无意义。” 安仕黎很震惊,他面前的石建之则仍然冷漠得如同这凄然夜色。安仕黎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有一种越发沉重的憋闷感。 “为什么?”安仕黎以颤抖的声音询问道“难道我们就要看着那些人出卖我们拼死守卫一切,难道我们……” “我们当然不会。”石建之压低眉头,展现着寒冰般的冷峻,并打断了安仕黎的质问。石建之看了一眼周围,面色恢复如常,对安仕黎说道“这里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回到驿馆再说罢!” “是!”安仕黎毫不犹豫地称了是,从石建之刚才打断他的话时眼里散发出冷峻,安仕黎感到也许眼前的这名将领远比自己想的还要疯狂。他是在隐忍,可他不是漫无目的的隐忍,他一直都清楚自己卑躬屈膝为的是什么——用自己的生命铸就踏北的长城,并坚守踏北直到他一息未存。安仕黎向石建之道了歉。 “很抱歉,我的冲动,很可能为您惹了麻烦。” 石建之平和地笑了笑。 “不,你的举动证明了,或许我真的没有看错你……” 石建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安仕黎,一时间令安仕黎有些无所适从。不料正在此时,一声厉呵却突然扑来。 “安仕黎!” 安仕黎循声转头望去,正是在先前宴会上被自己出言驳斥过的洪思用。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正站在总督府门前的台阶上,以狠厉的目光俯视着顺着台阶往下走的安仕黎。安仕黎心头一颤,担心这是洪辽在找自己报复,而洪思用则质问道 “安仕黎!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得到了总督大人的赏识,却还要胡作非为,扰乱大计?权力与地位于你而言分明已经唾手可得,可你又为何要放弃?你简直愚不可及,不可理喻!” 安仕黎愣愣地看着几乎歇斯底里的洪思用,原来他特意追出来为的就是问这个问题。此时发生的变故已经吸引了周围不少离去宾客的目光,就连石建之也颇有兴趣地注视安仕黎,他一样对这一问题有些好奇。 从短暂的愣怔着走出,安仕黎面对洪思用的狠厉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怯畏,他笔直地挺立,像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山,他的眼神透露着坚定,昂起骄傲的头颅,高声回答道 “功名权势可贵,孰与大道?圣贤曰朝闻道,夕可死,又岂独惜此身外之物?” 安仕黎再不看洪思用,与石建之顺着台阶直直走下去。洪思用气愤难抑,伸出右手,颤抖着指着安仕黎的背,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着。 “蠢材!蠢货!无知!自大!等着吧!你们就等着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统统踩在脚底下!你们就等着吧!” 洪思用一扭头,快步冲进了总督府内,好不让别人看见他那夺眶而出,象征软弱的泪水。在安仕黎的衬托下,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原来自己追逐的一切,是那么的渺小吗?自己将自己可以出卖的一切都出卖了,换来的又是什么?没有人可以给洪思用答案。一切都在这沉沉夜色中下坠,即便此刻的总督府还有着耀眼的灯火…… 走到四下无人的地方,石建之忽然停了下来,安仕黎也跟着一起停了下来,他疑惑地看向石建之,巧的是石建之也在注视着他。石建之微微眯起双眼,开口道 “好了,这里没有别人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关于那个孩子问的问题。” 安仕黎惊讶不已地看向石建之,笑了一声,说道 “您怎么就不肯相信那是仕黎真正的想法呢?” “哦?”石建之挑了挑眉头,“你拒绝洪辽,难道不是因为不愿跪下当狗吗?怎么又和大道扯上关系了呢?当初初见时你,你眼中对功名的狂热,我还记忆犹新呢,亡命之徒。” 安仕黎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思考了好一会儿,眼里的坚定并没有消退,回答道 “平步青云、功成名就的确是仕黎之志,但仕黎岂是只知利益,不知忠义之人?如果仕黎是甘愿同流合污之人,又何必来到边地?您已经与仕黎走过了那么多难关,却还是不肯相信仕黎的人品吗?” 石建之微眯的双眼一下子瞪大,这次,轮到他一时间无言以对了。石建之似乎颇为羞愧地垂下了目光,过了一会儿,才努力把目光提起来,对准安仕黎青涩而坚毅的面容,道 “抱歉,我……太久太久……不曾见过你这样的人了,在这个荒诞的世道里。久到,令我习惯地以为你也只是用高尚之词掩饰自身卑劣的…那些人。” 安仕黎很吃惊,石建之的话无疑是一句很高的赞誉,高到他听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总觉得今天晚上的石建之似乎显得格外谨慎,哪怕从总督府走出来也没有改变,不过他没有察觉出别的异样,他向石建之走近一步,轻轻一笑,说道 “将军用不着抱歉,您愿对安仕黎坦诚相待,安仕黎又有何不满?前途坎坷,仕黎还需要将军多多扶持。” 石建之也露出了笑容,他抬起头,望向这耀眼夺目的星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石建之相信,人死以后,会化作天上的星辰,继续照耀着人间,既然如此,那林元帅去世后,一定也会在这片天空上,俯视着他挥洒鲜血守护过的芸芸众生,石建之努力寻找的,正是那颗象征林骁的星星,同时他还在心中默念道 “元帅啊元帅!不知您在天上,可以看到属下吗?属下又……真的可以信任安仕黎并将这项重任交给他吗?如果您能像当年那样给与建之答案,该有多好!” 石建之越注视着星空,越觉得入迷。这星空多么璀璨、多么美丽啊!超脱人间一切污垢肮脏,只有纯粹到不含一丝杂质的纯洁,并消除了所有之烦扰。在那里,他可以和战友们笑骂一辈子的荒唐,可以听见他敬爱的元帅衷心的关怀,心疼地对他一声一路辛苦……石建之向那片星空伸出了手,想着化为一缕轻烟,悠扬地飘上这无瑕的天空,追逐他的同伴,该有多么好?他的思绪越来越迷离,直到冥冥之中,他听见了一个令他感到无比亲切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对他诉说着。 “建之,这里不是你的归宿,你的路,在你的脚下,在你的面前。” 石建之猛然回过神,将心神从无垠星空中剥离出来,他回过神后连忙放平仰着的脑袋,他的面前是一脸关切的安仕黎。 “将…将军,您没事吧?”安仕黎关心道。 石建之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太累了。” 言罢,石建之小心翼翼、最后看了一眼头顶这璀璨的星空。他默默地对自己说道自己在人间还有未完成的事情,又怎么能为重重疲倦所击倒,提前去到那个世界?他的目光离开了明亮星空,重新回到眼前这漆黑与暗沉的夜景,这正是他还未走完的夜路,它与石建之理想的星空相去甚远,却是还活在世上的石建之必须完成的使命。 他不再言语,脚步坚定地朝这夜色深处走去,而安仕黎则与他并肩而行,紧紧追随在他的左右…… …… …… 独自在房间中来回踱步的洪辽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在大庭广众下,他会格外爱惜自己的颜面,而在四下无人的私下,他毫无掩饰地释放自己的怒火。 “辛梦阳!汝胆大妄为,大逆不道,本总督顾全大局,不忍加诛,如今却又变本加厉,当庭辱我,欺我太甚!” 空旷的房间内,洪辽肆意痛骂着。 他口中的对辛梦阳“不忍加诛”,完全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话,从他被辛梦阳放出军营起,辛梦阳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死人了。洪辽没有立刻动手,也是为了维护颜面,免得留下一个嫉贤妒能的坏名声,他的手段,一在捧杀,二在将辛梦阳的同党连根拔起。只是,洪辽没想到辛梦阳那么快就敢和他撕破脸,不过也没什么大碍了,趁着为辛梦阳加官进爵、大行表彰之时,洪辽已经慢慢拔除了辛梦阳的实权。辛梦阳若老老实实,或许他还会让辛梦阳多活一段时间,辛梦阳不老实,无非洪辽尽快动手便是,罪名嘛,总是好找的。 最令洪辽不放心的,是不能将辛梦阳的党羽也一网打尽,此时洪辽心中首要的怀疑对象,便是和辛梦阳共事多年的石建之。他对辛梦阳表现得客客气气,并把辛梦阳和石建之先后进行表彰,也有探查石建之真实意图的考量。只是石建之的表现滴水不漏,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和辛梦阳关系密切,而且从石建之表现出的那副奉承样,似乎他早已向洪辽屈服,不敢做违逆之事,和辛梦阳这种狂徒划清了距离……洪辽还是怀疑。 洪辽知道,石建之和辛梦阳可都是那个林骁的部下,如果说洪辽初达终平时最大的感受,就是这林骁分外擅长收买人心,哪怕林骁本人当时已死,他的旧部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洪辽依仗皇权,各种权术使尽,才把将官中的林骁旧部清洗了个七七八八,只有辛梦阳、石建之等为数不多的人,出于维持踏北防务的需求,没有被洪辽清洗掉。可即便就只留了这么几个,潜在威胁依旧比洪辽原先设想的还要大。 虽然现在还拿不出直接证据,可为求稳妥,要不要把石建之连同着辛梦阳一起干掉呢?让他们黄泉路上做个伴,倒也未尝不可呀……洪辽还在犹豫着,多解决一个石建之,也就是多罗织一项罪名而已,自己要不要赶尽杀绝呢? 洪辽坐在靠椅上,仔细斟酌着,许多的画面都逐渐涌上他的心头。在他上任踏北总督前,这个石建之就是林骁南调后的代理总督,洪辽还依稀可以记得自己上任时,石建之的那副讨好的笑容,那时洪辽初来乍到,是石建之将一系列事物都向自己交代清楚。在那之后,石建之也是对洪辽最毕恭毕敬、最唯命是从的林骁旧部。洪辽正是看重石建之的听话,这才派他为丰平将领。更为难得的是石建之还能力出众,这么一个好用又听话的人,除掉了,多少还是有些不舍得啊! 那个安仕黎!洪辽猛然想起,这个坐在石建之身旁,由石建之保举的年轻人。当时他满心欢喜地听着洪思用的南撤之论接受众人一致认可,是这个安仕黎坏了他的好事,只是他当时的不悦被之后对辛梦阳的愤恨给掩盖了下去,现在想来,那一个小小白身,无官无职,更无背景,到底哪里来的胆魄敢出言忤逆呢?难不成,此人是受到石建之指使?洪辽猝然从靠椅上站起。如果这样,那么似乎一切就说得通了,如果此人是受石建之指使、如果此人是受石建之指使…… “那他们就都得死!” 洪辽重重一拳砸在了一旁的案几上。很快洪辽就冷静了下来,单凭这一点,也不足以说明石建之和辛梦阳狼狈为奸,现在辛梦阳还活着,石建之和那个安仕黎也还得在终平待上一阵子,有的是时间让自己慢慢下手,何必那么着急? 阴影中,洪辽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不错,辛梦阳也好,石建之也罢,又或者是那个安仕黎,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最关心的还是发往京师请求皇帝准允南撤的折子,只要皇帝听信了他的说辞,批准他的计划,那他就算是大功告成了,谁也无法阻止自己,自己就可以安安稳稳地退到南岸——不!是边军从此可以安全退守南岸了。 至于三王会盟什么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会盟是否真的会成功并向大昭发动入侵,就不关他的事情了,他只需要将所有存在的威胁“一五一十”地禀报上去就够了,然后让皇帝做出明智的抉择,这可是他身为踏北总督的职责所在呢! 前线的将士只需要拼死就好了,自己在后方要考虑的可就多了。 第二十五章:意难平 这是难得的闲暇,能让安仕黎在终平这座边疆大城里清闲度日。 根据洪辽的安排,前来述职的官员还要留上一阵子,处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繁琐公务。并且每隔上几天都要去参加总督府上的宴会。而宴会以外的时间,就是一段相当长的空闲了,既没有公务,也不用有应敌的打算,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空闲,安仕黎一时都不知道该干嘛了。相比之下,石建之和卫广就忙碌多了,石建之天一亮,就到终平的各个达官显贵府上挨个拜访去了,卫广也一早就泡进了赌场里潇洒,把安仕黎孤零零留在了驿馆住处中。 闲来无事,安仕黎决定上街上转转,为了防止真遭遇什么意外,他还穿上官袍,别上宝剑,相信这样即便他孤身一人,也不会有任何差池。 终平才刚刚从围困中挣脱出来,民间的百业萧条同样正艰难恢复着。 说起安仕黎见过最繁华的城市,毫无疑问便是京城了,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士农工商无所不兴。没有宵禁,即便夜晚也是欣欣向荣。如果有某种享受或者奢侈品在大昭京师也找不到,那么找遍全大昭,你一样也找不到。作为边疆重镇的终平无疑萧条得多,与京师一比很难不令人感慨天下至大,各地差距能抵达多大的地步。 年久失修而破碎的石板路坑洼不平,仿佛大地的伤疤。街道两旁的房屋参差不齐,如同残缺的犬牙。许多墙壁已经剥落,露出斑驳的砖石。窗户大多破损,有破布和木板勉强遮挡,就像是这座城市黯淡无光的眼睛。 街头人影不少,却鲜见孩童,谁也不知道自家孩子如果上了街,会不会被谁给拐走。每个人的脸上都雕刻着饥饿与疲惫,战争留下的痕迹没有在达官显贵们身上留下的印记,统统加倍留在了百姓身上。 街上零星地开着几家酒庄、餐馆,可无一例外不是一片萧条,一贫如洗的民众根本没有能力消费。只有时常会有富庶人家光顾的胭脂铺、玉佩铺以及赌场、勾栏瓦舍之流保持着应有的繁华,但它们多半集中在富人区,出现在安仕黎现在身处的普通居民区是万万不可能的。 如果说安仕黎在总督府中见过的繁华可谓是上穷碧落,那么如今他眼前的场景毫无疑问便是下达黄泉。人与人的巨大不平等令他望而惊心,并深深疑惑于世界的不公。凭什么有的人辛劳一辈子却贫穷一辈子?凭什么有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安乐一辈子?血统什么的真有高下之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还是说真存在前世因果这一说?更是荒唐,人凭什么要为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承担恶果?苦尽甘来到底是谁编织的谎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又是谁虚构的童话?所谓的劳动最光荣又是…… 安仕黎只有叹息,只有无奈。 安仕黎还注意到,似乎因自己身上这件官服的缘故,周围百姓要么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要么就投来一个仇恨的眼神。想也知道,一座从头到脚都漫溢着腐败汁水的城市,官民关系势必不会融洽。只是不融洽到让安仕黎需要担心自己随时可能会被哪个冲上来的暴民一顿痛殴的情况实在少见,那些百姓在以仇恨目光注视着自己时,可是完全没有隐藏或回避的。 忧心归忧心,安仕黎决定,此地不宜久留。但当他准备离去之际,他看到了一副令他差点将牙齿咬碎的场景。 几个地皮流氓正围在一个老翁周围,抢夺着老翁刚用粮食换的、准备缴税的银子。地皮流氓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对着那骨瘦如柴的老翁推推搡搡,嘴里还说着很是下流的话。而那老翁一面将银子紧紧捂在怀里,一面涕泪横流,对着地皮流氓们苦苦哀求着。周围有不少人都看见了这一场景,可从他们的神情可以感受到他们早已对这一场景习以为常,顶多叹息一口气,喃喃一声。 “总督府又来敲竹杠了。” 地皮流氓们对老翁的哀求置若罔闻,为首的一人指着身上一点水渍,粗着嗓子说道 “老东西,你把老子的衣裳弄湿了,知道老子这衣裳多少银子做的吗?把手里的银子交出来,老子还能放你一马。” 老翁极力哀求着。 “大人!这水分明是您自己往身上泼的,怎么能赖到我的头上?求您啦!我这银子都是准备缴纳免役银的,您要是都拿走了,官府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呀!” 安仕黎看着这一幕,这份感觉是如此的熟悉。他抽出了一直被他掩藏在袖子里的右手,看向了他的断指。他的思绪像被一把铁钳子给抽到了过去。 …… 那时的安仕黎刚刚得知自己落榜的消息。他从皇榜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找到自己名字,随着视线从最后一行名字上滑落,他也心也随之一同坠入万丈深渊。 遥想当初,他本可以本本分分地做一名农夫,可他孤注一掷般踏上旅途,一意孤行地相信自己的理想一定会为自己驻留,自己想要的一切都会因自己的执着而实现。直到放榜的那一天,他的全部幻想都被撕碎,连同他的尊严、信仰,沦为一地鸡毛…… 不得不令人感慨,有时候就是如此,我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自己生活的主角,拥有一个精彩无比又称心如意的剧本,相信自己渴望的东西都会等候着自己……没有多少人愿意过那遵循他人意愿、被固化的社会结构所封锁的日子,可我们的一生就是在被这个社会体系不断驯化的过程,除非我们生来就是人上人。倘若胸中热血还在流淌,高傲的头颅不愿向现实低下,我们也许会向我们所厌恶的发起冲击,向剥削说不,向压迫说不,对不公与由不公产生凌辱大喊一声去你妈的。可我们不是故事里的角色,我们得不到一个心仪的结果,当我们忙忙碌碌、奋不顾身,转过头来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的臆想。 主角会拥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主角心灰意冷之际为主角加油打气;主角还会有一个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放弃主角、坚定站在主角左右的伴侣;主角遭遇挫折时,一定会有种种机遇帮助主角度过难关。我们不是的,事实上,我们只是主角故事里名字都不会有的路人甲和路人乙。 面对不理解,我们只有忍受,面对孤独,我们只有坚持,面对失败,我们只有习惯……谁不想活在梦中,成为梦中的王子公主呢?谁不想啊!可,那些美好的、理想的,我们努力触碰,却都……触碰不到啊!到头来,也就只有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度过一生,就像一只企鹅,明明拥有翅膀,却没办法飞翔。我们当然也可以试着展翅高飞,只是,太难了,后果又太难以承受了,我们都不是无牵无挂啊…… “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枷锁之中”。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安仕黎也是如此,他没有选择循规蹈矩,而是选择了展翅高飞,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那种无拘无束、幸福美满的生活——但就如同现实中的绝大多数选择了展翅高飞的人一样,他摔得很惨,现实从来不是童话。 也如大多数梦碎之人一样,安仕黎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仿佛一具行尸走肉。身旁人一举中第的欢呼、榜下捉婿的热闹,都与安仕黎无关了。喜庆,绝不是抚慰,而是向粗衣草鞋的安仕黎发出的最尖利的讽刺,讽刺着安仕黎这等卑微之人,却也妄想和高门大姓们争夺科举名额。 安仕黎努力地从繁华中逃脱出来,努力地想为自己留下一处安静的养神之地,可在这繁荣匆忙的京城,哪里可以找到这样的地方呢?安仕黎只是不停地奔波,漫无目的地奔波。 好不容易,安仕黎在京城中的贫民住宅区迎来一丝喘息。直到那时,他仍然没有从落榜的失落中走出来。他拿出了几乎全部家当踏上征途,本以为能一举功成,让自己的妻子可以过上幸福日子,让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乡人们能付出代价。但所有的付出,终究是一片潦草,一地鸡毛。 安仕黎倚靠着一面石墙坐下,仰头望向头顶阴沉沉的天空,思索着自己的出路。正当他的眼睛无神地四处张望时,他发现了些异样。 一名一脸横肉的大汉手里抱着一个酒瓶站立,两眼左顾右盼,且他身旁还站着几个大汉,单看相貌便知道这些人统统不是善茬。一名老翁行色匆匆地从大汉身旁走过,那大汉突然面露喜色,撞向了那老翁,并趁势把手中酒瓶扔在地上,碎了一地。那老翁被撞后没有大碍,退了几步便站定原地,可随即便被那几个大汉给团团包围。 那个摔了酒瓶的大汉一脸奸笑,朝地面猛淬一口痰,走到老翁的面前。 “真他妈晦气!撞翻了老子的酒,你自己这酒多少钱吗?快赔,不然咱们就去见官。” 老翁大惊失色,连忙辩解道 “这这这……大人啊!分明是您自己撞上来的,跟老汉我无关啊!” “嗯?”那大汉怒瞪老翁一眼,又指向了围在老翁周围的几个大汉,斥骂道“你放屁!我的这些个兄弟都看清楚了,就是你这不长眼的冲上来撞的咱,还敢不认?快快赔钱!” 眼见几个大汉步步紧逼,老翁明白这群人是铁了心敲他的竹杠,他只要哀求道 “求求几位爷行行好吧!老汉我真的没有钱啊!您们就当积个德,放我一马吧!” 几个大汉对老翁的话充耳不闻,只咄咄逼人地重复着要老翁赔钱,否则就带老翁去见官府,让老翁倾家荡产。就在这焦灼之时,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走了上来,但这读书人长得贼眉鼠眼,看上去似乎也并非良善。 那书生走到老翁身旁,向大汉行了一礼,说道 “这位老翁牵的钱,由小生替他垫付如何?” “哦?”那大汉双眼微微眯起,“小子,你可知道这老头打碎的这坛酒多少钱吗?一千文铜钱,一个字也不能少!” 那书生从怀里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大汉,大汉捏到手中掂量掂量,向弟兄们使了使眼色,对老翁说道 “今天算你走运,咱们走!” 大汉拿起银子与手下离去,但他们并没有离开太远,而是走到不远处饶有兴致地注视老翁和书生。那老翁见终于解了围,忙向书生躬身行礼,连声拜谢。 “多谢您啊!您是老汉我的救命恩人啊!您放心,这一两银子肯定不让您白花,我跟您签一个字据,这钱我一定还您!” 书生笑着点了点头,嘴上说着自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什么大不了。然后就从怀中拿出了像是早已好的字据,喜上眉梢地递给老翁,对他说道 “您要是不识字的话,在这上面画个押便是了。” 老翁正准备画押,就在这时,安仕黎走了上来,一把拿过了字据看了几眼,对老翁说道 “这字您不能签,这字据是利上起利,您要是签了,用不了多久,您所有的家当都要抵押出去。这书生和那些个大汉是一伙的,他正看中您不识字,专门来蒙骗您。” “什么!” 那老翁大惊失色,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书生。而书生则脸色铁青,明显是气急败坏,对安仕黎说道 “小子,这可不关你的事!” 安仕黎冷哼一声,不屑于再看这书生,说道 “坑蒙拐骗,尔衣冠楚楚,竟不觉得羞耻!” 话音刚落,刚才走掉的那几个大汉来到了安仕黎面前,一脸凶神恶煞地对安仕黎说道 “小子,砸我们买卖是吧?” 大汉们人人手上都拿着棍棒,将安仕黎围了起来,而老翁见情况不妙,偷偷逃走了。安仕黎一人对峙如此多人,却没有丝毫害怕,他不相信这堂堂大昭京师天子脚下还能没有了王法不成?安仕黎义正严词地呵斥道 “尔等所谓买卖,便是欺压百姓,为非作歹?以为我大昭无王法乎?” 安仕黎不想再和这些个无耻恶霸纠缠,想要起身离去,可那些个大汉刻意挡在了他。安仕黎的话,令周围的大汉一齐发出哄笑。 “哈哈哈哈哈……”为首的那大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安仕黎,像是同一个傻子说话,“这是哪里来的傻子?王法?哈哈哈哈……搞笑!在这大昭京师,官大就是王法,你这个不长眼睛的小兔崽子,真没被教训过是吧?” 安仕黎顿时一惊,见周围大汉纷纷面露凶光,越发逼近,他连忙去拔腰间佩剑,但那几个恶霸眼疾手快,其中一人一棍子就敲在了安仕黎的后脑勺,安仕黎只觉脑袋一涨,浑身都软绵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一拳,痛殴在安仕黎的腹部。这重重一拳,令安仕黎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震颤,他整个人都酥麻了,差点就跪倒在地。他努力用手支撑着身体,不料又有一人一脚就踢中他的面颊,将他踢翻在地。 安仕黎连挨重击,惊诧不已,那为首的恶霸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带着手下将他向小巷拖拽而去。 “小子,咱们到里面去慢慢玩!” “你!”安仕黎死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呼喊道“你们以为官府不会拿你们吗?放开我!我要找官府,将你们投进大牢!” 回应安仕黎的只有周围人的哄笑。 “你去告呀!哈哈哈哈……你不会以为官府是用来给穷人伸张正义的吧?哈哈哈哈……天真的小子,今天我们哥几个就来给你好好上一课!” 安仕黎被拖进了深巷中,接着等候安仕黎的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与谩骂羞辱。那几个恶霸看出来安仕黎是个读书人,还是个穷酸的读书人,便想方设法地摧残他的尊严。将泥土塞进他的衣裳里,把他的脑袋塞到水缸中令他窒息,将安仕黎打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安仕黎咬牙忍着,他不相信官府真的会不管,这可是京城啊!他一定要挺过去,去告官,把这些个地皮流氓告上公堂,让他们统统被丢到大牢里去。 在初遭痛殴发出了数声惨叫后,安仕黎开始了坚忍,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声惨叫,试图忍耐到这番狂风暴雨能成功度过,维护自己已经被践踏到尘埃里的、为数不多的尊严。可那几个恶霸看安仕黎被自己反复殴打着,却连一声惨叫也听不见,反倒是兴致更甚,更想折磨安仕黎到他彻底崩溃。 为首的恶霸有了主意,他掏出一把小刀,奸笑着对手下说道 “让这小子把右手伸出来,这小子不是用右手写字吗?老子让他再也写不了一个字!” 那些个恶霸无不更加兴奋,忙夸赞老大想了个好主意,便抓住蜷缩的安仕黎的右手,几个人使劲抽出并固定住了安仕黎的右手。安仕黎见那些个恶霸想要对自己的右手下手,彻底慌了神,见收回手臂不成,就只好将右手牢牢握成拳。但安仕黎的努力终告无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手掌被扒开,手指被固定,然后刀刃落在自己手指上…… “啊——!” 安仕黎惨叫着,先是食指,再是中指,刀刃割裂手指,痛苦直钻内心。恶霸将安仕黎的两根手指生生截断,大笑着看着他的这副惨状,又往他的身上狠狠啐了一口口水。 “剩下的三根,全当大爷赏你的,哈哈哈哈……弟兄们,咱们走。” 刺耳的嬉笑声渐渐隐去,那是恶霸们都走远了。安仕黎还趴在冷冰冰的地面上,眼神黯淡地看向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他视野里的那片猩红仿佛正在蠕动着,就像一条恶心的蛆虫,他眼中的世界也逐渐为猩红所弥漫,红色的蛆虫盘踞着他的视野,包括那刺鼻的气味。一切都完了,一切都随着他手指的截断而跟着断裂。 倘若说科举失利,对他还是一次短时间的挫折,而手指的伤,对他的损伤无疑会是终生。不要说在下一次科举中努力了,以他现在的情况,几乎无法写字,就算他能把那些个地皮流氓碎尸万段,也弥补不了他断掉的手指。安仕黎靠着努力说服自己给自己创造出的一点光明,顷刻便变得晦暗无比。靠着这只残破的右手他还能做什么?走到哪里他不会被人嫌弃?没有人可以给安仕黎答案。在手指被断的巨大打击下,身体上其它创伤,安仕黎甚至都无感了,他只茫然地注视断指,茫然地匍匐在这幽暗陋巷,匍匐在这青天白日也依旧照不明朗的深深陋巷。 …… 安仕黎的意识再一次被拉回现实。 他眼前的场景和他之前遭遇过的那次,可谓是别无二致,但先前那一次的挺身而出,安仕黎没有受到任何赞扬,没有得到任何帮助,甚至还留下了终身的伤痕。这一次相同的场景,安仕黎又会怎么做呢? 安仕黎看了一眼身上的官服,眼神瞬间便焕发坚定,他握紧剑柄,横眉立目、咬牙切齿地冲了上前,拔出剑刃指着那几个恶霸,怒斥道 “光天化日尔等胆敢讹诈?退下!” 那几个恶霸被一身官袍、眼神决然又手持利剑的安仕黎吓了一大跳,立马便放开了老翁,老翁趁这时机连忙逃窜。恶霸以极为震惊的目光看向安仕黎,仿佛他活在世上已久,第一次见到有安仕黎这样的人存在似的。那恶霸不可思议地打量了几眼安仕黎,又瞧了瞧安仕黎身上的官服,他思考了片刻,觉得此人肯定只是个愣头青而已,他在终平坊间兴风作浪这么多年,该交的孝敬一分没少,就没见哪个敢在他“做生意”时坏他好事的。 恶霸收起惊愕,目光透着凶狠,他昂起脑袋,厉声道 “你是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你难道不知道老子背靠的是谁?老子收来的这些银子,可都是要孝敬给总督府,劝你下回识相点,不要坏了老子的好事。” 说罢,恶霸招呼手下打算离去,考虑到安仕黎是个官身,恶霸打心眼里不愿和他纠缠,只想警告他一番,省的下一次“买卖”又让他给搅合了。恶霸口中的将收来的银子多半上交给总督府这话不假,但以他的档次,他又怎么可能和总督府的大人物有来往?更别提会为他出面。恶霸想吓一下安仕黎,令此事就此作罢,但安仕黎只冷冷呵斥一声。 “本官让你们走了吗?” “你是故意找茬是吧?” 恶霸恶狠狠地瞪了安仕黎一眼,他没想到自己已经甘愿先退一步,这小子居然还不依不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吧?这可是给脸不要脸了。他向爪牙们使了使眼色,那些个爪牙个个摩拳擦掌,有的还抄起了棍棒和砖头,眼看着就要发起攻击。恶霸气势汹汹,仗着人多势众,这次他非要把被安仕黎驳掉的面子挣回来。 恶霸注视着安仕黎的剑锋,非但没有畏惧,反倒主动贴了上去,把脑袋前倾,让自己的鼻尖和安仕黎的剑锋只有一厘之隔。 “小兔崽子!”恶霸喝道“毛都长齐的东西,拿着你的这柄破剑觉得很威风吗?你拿你的剑动动老子试试啊?你敢吗?告诉你!老子背靠总督府,谁也不敢动老子,老子是为踏北总督挣银子!你还想把你的这身官袍穿下去,劝你老老实实的,敢动老子一下,你看看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恶霸挑衅地看着安仕黎,故意扭动着脑袋,仿佛就等着安仕黎挥剑来砍似的,当然,他不可能那么傻,他只是吃定了安仕黎一定不敢对自己动手。而恶霸身后的爪牙们也都一齐发出哄笑,看着安仕黎一脸严肃,却迟迟不敢动手,任由恶霸在自己剑锋下扭来扭去。 果然,安仕黎将自己的那柄归易剑收入剑鞘之内。见安仕黎收剑,恶霸立马便开始了捧腹大笑,一边搂着肚子,一边指着安仕黎,笑骂他是一个孬种,连同他的爪牙们也都爆发出炸锅般的笑声。尽情嘲讽着面前的安仕黎。 安仕黎轻描淡写般地还以一个冷笑。他面向周围那些早已忍耐许久却敢怒不敢言的百姓们,从怀中拿出一把碎银高高举起,朝他们大喊道 “这些恶徒假借总督大人之名义招摇撞骗,横行不法,本官此来,正是奉命来将这些恶徒缉拿归案。各位当中如有能协力缉拿这些恶徒者,重重有赏!” 刚才还在狂笑的几个恶霸们立即笑不出来了,无数个曾遭受过或目睹过他们欺压的百姓抄起武器,气势汹汹地朝他们围了过来。那些遭他们肆意宰割的羊,在这时化为了即将吞噬他们的狼。恶霸大惊失色,却还想做最后的狐假虎威,朝人群嘶吼道 “你们想要作甚?老子的背后是总督府,伤了老子你们统统吃不了兜着走!” 安仕黎又是一声冷笑,朝人群晃了晃手里闪亮亮的白银。 “这些恶霸殴差拒捕,谁第一个出手将之拿下,本官手中银两尽数归他!” 话音刚落,人群便如同冲堤洪水般冲向了恶霸们,要将这些个恶霸统统撕成粉碎。这些百姓没有一个不想要将这些恶霸痛打一顿,可这些恶霸都和官府沆瀣一气,就算他们有再大的不满也只能忍着。可现在居然有了一个官员愿意为他们出头,甚至还拿出了白花花的银子当作悬赏,让他们既可以出了这口恶气,又能赚一笔不小的钱,只要他们身体之中还有一丝血气存在,就没有不冲上去痛打这些恶霸的道理。 曾经仗势欺人、趾高气扬的恶霸们像几条蛆虫似的在地上翻滚、挪动着,被锄头、扁担、擀面杖、鞋底……打得发出一声又一声尖利哀嚎,求饶之声不绝于耳,就像他们曾对别人做的那样。 每一个施暴者,本质上都是渺小可悲的弱者。 安仕黎冷冷欣赏着这副盛况,他能感受到缠绕自己已久的、那份来自断指处的幻痛似乎间隐隐消退了。正在这时,安仕黎听见自己的身后有掌声传来,他愕然回过头,是卫广正喜笑颜开地打量着自己,并缓缓给自己鼓掌。 “干得漂亮啊!” “哎?”安仕黎愣在原地,“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一早就去了赌庄吗?” 卫广哈哈一笑,摇了摇头。 “真当我这么心大?我可是受命要保障你安全的,刚才你和那些个恶徒对峙时,我就准备出手了,不过你比我预想的出色多了。” 安仕黎明白了过来,不过他并没有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卫广,他的眼里充满疑惑,询问道 “是将军命你这样做的吗?” 卫广一听顿觉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猜到安仕黎是怀疑石建之命他来监视安仕黎,连忙解释道 “不不不!绝不是将军的意思,将军绝对没有监视你的打算,都是我自己擅作主张,我是觉得吧,我躲在暗处,我自己行事不会拘束,你行事一样不会拘束。倘若你觉得不妥,我以后不会了,我用我的性命和你打赌。” “不…不必!”安仕黎意识到自己怀疑过度,忙向卫广说道“卫兄你也明白,我安仕黎行得正,端得直,不怕德行有亏,更无愧于人,若知道自己遭人怀疑,难免有些愠色。你且不要在意,只是以后你若打算护卫我,还请不要躲起来。” 卫广笑着点了点头,道 “一定一定。” 言罢,卫广将目光转向痛殴恶霸的人群。其实卫广没有全部说实话,他没有奉石建之之命监视安仕黎,此言不假。可若他的潜伏毫无目的,那就不对了,他选择潜伏,为的是使自己能多了解安仕黎几分。且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潜伏并不能算一无所获,经此一役,他对安仕黎的认可与钦佩已然又增添了几分。只是这份认可与钦佩,又难免连带上担忧,卫广意味深长地对安仕黎说了一声。 “安先生,不是我故意扫您兴致,只是放眼天下,这种欺压百姓的行径数不胜数,您真的都能应付过来吗?” 安仕黎的神情不禁随之黯然,他的双眼还显现着坚定,只不过这次,他的这份坚定不再那么纯粹。 “只要我见到了,那就没有不伸出援手的道理。” 卫广咋了咋嘴,闭上双眼聆听着百姓对恶霸们的围殴与斥骂一声。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他不无惋惜地看向了安仕黎,道 “希望你可以成功。但……” “嗯?怎么了吗?” “没什么!”卫广摇了摇头,眼里承载着太阳穿过云层洒下的金辉,“你走的是一条没有人走通过的路,可谁说前无古人,就一定后无来者呢?放心大胆地走下去吧!我呢,我会尽我所能为你献上一些绵薄之力,我以我拥有的一切向你保证。” “哎?”安仕黎愣了愣,随后他郑重地点头,浑身包裹在这纯洁无瑕的光芒中,道了一声“多谢!” 第二十六章:酒祸 “总督大人邀我见面?” 安仕黎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洪辽派来的使者,驿馆内待在安仕黎一旁的石建之和卫广也都投以疑惑的目光。那使者闻言点了点头,笑着对安仕黎说道 “是也!大人备好了美酒,邀先生一叙。” “这……”安仕黎有些犹豫地看向一旁的石建之,石建之面色沉静,并无反应。安仕黎心知躲也躲不过去,索性利落地答应下来。“善!总督大人专程遣您相邀,仕黎惶恐之至,不知仕黎即刻上路还是如何?可否容仕黎准备片刻?” 那使者摇了摇头道 “大人说了,他已经备好美酒等着您了,您实在不宜让他多等啊!还请您即刻启程,跟在下上路。” 安仕黎的心砰砰直跳。连准备对策的时间也不给吗?看来此行无疑是凶多吉少,这下真可谓是让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呀!只是……洪辽找自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作甚?甚至还专门等候?为的是自己在宴席上驳斥他的事?为的是自己解决了顶着他名号为非作歹的恶徒的事?还是说真的单纯只是赏识自己? 安仕黎掌握到的信息微乎其微,所能做的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他用目光向石建之与卫广道别后,便跟着那使者前往总督府。 安仕黎还是第一次进入白天的总督府,之前的几次总督府宴会都是在夜晚,这是安仕黎头一次能仔细欣赏一番白天的总督府。如果说夜晚的总督府是用黑夜下依旧耀眼的金碧辉煌将繁荣、奢华体现得淋漓尽致,那到了白天,庞大的总督府透着一股深沉的庄严,就仿佛一座巍峨的高山,令人望而生畏。 “府内庭院众多,还请先生跟紧在下,不要迷路。” “是!” 使者的话将安仕黎的思绪拉回,他心情忐忑地跟在使者身后,走入这深似汪洋的总督府内。以前安仕黎对总督府的了解还仅限于主厅堂,深入后才发现总督府居然如此庞大,花园、池塘、练武场、靶场、马场、粮仓、银库、珍奇古玩库……一应俱全,数不胜数的各色房间更是不在话下,只是其中绝大多数房间虽然有着豪华的装潢,但都是空无一人的,顶多偶尔看见有婢仆正按时打扫。庞大的总督府,俨然是一座城中之城,很难想象这一座旷世府邸到底需要多少百姓付出多少血汗才能建成。安仕黎只有心惊。 走了好一阵,安仕黎才在引领下抵达了一间屋子前,这屋子看上去和别的屋子并未太太差别,只是采光显而易见的好。相比之下真正引人注目的,是屋子外成列的卫兵,这些卫兵手执利刃,一个个整装待发,就像时刻准备行刑似的,见此情形,安仕黎感到脖子凉飕飕的,此行不会是鸿门宴吧?自不待言,他面前的这屋子,正是洪辽所在的屋子。 走进此屋子内,来到的是客厅,走到这,使者就再不多待了,他指向客厅里一座敞开的门,道 “总督大人就在那等您,您快去吧!” 安仕黎小心翼翼地迈进了那间房间,果然见洪辽穿着一身白色睡袍,在一张桌子后等待着自己。安仕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先是恭恭敬敬地洪辽施了一礼道 “卑职安仕黎,拜见总督大人!” “哦!你终于来了。”洪辽一见安仕黎,立马喜笑颜开,换上一副和蔼无比的神色,朝着安仕黎招手道“来!仕黎,快坐,坐我对面来。” 安仕黎诚惶诚恐地在洪辽面前坐下。安仕黎一坐下,洪辽便亲自举起酒壶,往安仕黎的酒杯里斟满酒,安仕黎忙说不用,却让洪辽拒绝。安仕黎在这时瞧瞧打量了洪辽几眼,看着洪辽现在这副散漫而和蔼的模样,要是没有屋外戒严的卫兵,安仕黎倒真要把洪辽当作亲切的长辈了。不知不觉间,安仕黎的手心满是汗渍,上次那么紧张,只怕还是宣军营里,可也与在宣军营那次相同,不论多么紧张,至少安仕黎都能表现出一副镇静的态势。这也是他最令洪辽欣赏的一点。 察觉到洪辽也正暗自打量自己,安仕黎的脸上显现出惭愧,并开口道 “卑职惶恐!卑职一介微末之身,寂寂无名之辈,怎敢耗费总督大人千金之时同卑职在此饮乐?卑职愿为大人犬马,肝脑涂地无妨!” “哈哈哈哈哈……”洪辽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摆了摆手说道“不必惊惶,本总督为国举贤,怎会连些许之光阴也拿不出来?仕黎你大可宽心!” 安仕黎更难宽心了,之前在宣营危则危矣,好歹他对对方意图一清二楚,应对之策也了然于胸,一切皆可按预定计划徐徐推进。这一次,直到现在他也摸不准洪辽到底是什么想法。 “先生……”洪辽抬起眼眸,端详着安仕黎,道“先生雄才,当真不愿意在我总督府下任职吗?从政从戎,君可自选,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一方之封疆大吏。” 又是招揽自己?安仕黎稍稍放心戒心,微笑地推辞道 “承蒙大人厚爱!仕黎资历浅薄,功劳微小,使仕黎猝然高升,有伤大人论功行赏之明。仕黎愿于基层多加历练,再为大人所用,还望大人恩准。” “嗯……” 洪辽沉吟片刻,脸上看不出情绪。过了好一阵,他才表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意。他端起酒杯,示意安仕黎也把自己的酒杯端起,洪辽向安仕黎发出了询问 “仕黎,你可善饮酒乎?” “哎?”安仕黎不明所以。但说到饮酒,被卫广等士卒们灌得烂醉如泥的经历他还记忆犹新,于是安仕黎升起一阵恶寒,朝洪辽轻轻摇头。 趁着安仕黎还是一头雾水之际,洪辽很轻松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以“请”的眼神看着安仕黎。安仕黎见状,心知对酌而已,也无大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安仕黎一饮下这杯酒,立马察觉出不对劲,他本就不是什么海量之人,一喝多就容易醉,且他刚刚喝的这杯酒也很不对劲,酒才一下肚,安仕黎便觉察出面颊有些发赤。 安仕黎生怕烂醉如泥后不省人事的往事重现,尤其是怕自己会在这种状况下说什么不该说的。但好在只是喝一杯酒,他酒量再差也不至于出大问题。 洪辽又往两人的酒杯里斟满酒,他笑着更欢快了,而安仕黎登时便感到如芒在背。气氛越发诡异,洪辽突然就吟诵了起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哈哈哈哈……先生壮志凌云,本总督佩服,再饮,再饮!” 不安之中,安仕黎跟着洪辽饮下了第二杯酒。第二杯酒被安仕黎艰难饮下,还不算完,洪辽又往安仕黎的酒杯里斟满了酒,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半杯,又说道 “本总督老矣,便少饮半杯,来来来,继续继续!得遇先生,本总督高兴,今天你我不醉不归!” “大…大人。”犹豫了一阵,安仕黎说道“卑职不胜酒力,实难奉陪与大人之畅饮,还望……” “哎!”安仕黎的话被洪辽轻描淡写的打断了,地位上的悬殊差距,注定了安仕黎只能被洪辽拿捏,洪辽再怎么轻飘飘的话,对安仕黎而言统统是千钧之重。洪辽摆了摆手说道“年轻人又怎么能不善饮酒呢?先生莫要诓骗于我,来来来,这些酒可是罕见的佳酿,再饮!再饮!本总督不尽兴,是不会放你离去的。” “是……” 洪辽无形中威逼着,安仕黎别无他法,只有应允,他乖乖地又喝完了一杯酒。安仕黎嘴里的酒都没有完全咽下,紧接着就又来了一杯、第二杯、第三杯……安仕黎明白,洪辽不把自己灌趴下,是铁定不会放过自己的,既然如此,那他唯一的脱身之计,就是赶紧表现出酩酊大醉的模样,等到了真正的酩酊大醉、神志不清时,安仕黎会做什么,他自己都不太敢想。 安仕黎的头已经痛得快炸开,他索性顺势一倒,就这么趴在了案几上。洪辽的笑容更加得意了,他的大计现在才开始,他缓步走到安仕黎的身旁,用手探了探安仕黎的鼻息,接着洪辽便凑到安仕黎耳旁,轻轻说了几个差点让安仕黎窒息的字。 “你还没醉吧?” 安仕黎的心在顷刻之间跌落谷底。正当安仕黎还在纠结到底是一装到底还是解释一下时,洪辽一手把自己从案几上扶了起来,另一只手端起酒杯,放到安仕黎的嘴边。安仕黎起先还想抗拒,但洪辽完全将之无视,粗暴把酒水灌进安仕黎喉咙中。安仕黎的头更痛了,这下他是真的要醉了,神智也越发模糊。洪辽将安仕黎的酒杯再一次倒满,摆在安仕黎面前,明晃晃的酒杯,宛如陈在安仕黎面前的一块磐石。 洪辽保持许久的温和口吻一下子就变了,他口气严厉地质问安仕黎道 “辛梦阳谋反!石建之与之狼狈为奸,汝为石建之从属,若及时供认石建之之罪,还可免除一死!” 安仕黎惊了,谋…谋反?这是哪里冒出的罪名?洪辽分明是欲加之罪才对,这都是他铲除异己的手段!惊吓之下,安仕黎的酒立马醒了一半,即便头痛欲裂,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一定要据理力争。 “大人这是从何听来之谣言?石将军对大昭忠心耿耿,对大人也是满心敬重,奈何疑之?此…此必小人谗言,大人英明,万…万勿为谗言所蛊惑!自毁长城,将为后世所笑!” 洪辽不说话了,他缓缓举起安仕黎面前的酒杯,又给刚刚恢复些许的安仕黎灌了下去。这一次,洪辽的言辞变得缓和多了,他轻柔地拍了拍安仕黎的后背,就像在施以安抚一般。洪辽轻声询问道 “先前你在宴会上出言反对南撤,可是石建之授意你如此说的?石建之已经被证实谋反,你身为其从属,本是难逃罪责,但本总督惜才,不忍见贤良受戮。你若承认先前劝阻南撤之事正是石建之授意你所为,或是供认石建之其它罪责,那你大可放心,本总督必力保你无虞。快说啊!你反对南撤,是不是石建之不敢亲自出头,转而授意你所为?你只要说,石建之的罪责与你统统无关!本总督还许你高官厚禄,许你荣华富贵,对你委以重任,你跟着本总督,不比跟着石建之强上一万遍吗?啊?快说呀!你快说呀!” 哪怕意识陷入高度朦胧,安仕黎也明白洪辽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且意图十分之明确,那就是探查清楚自己先前驳斥南撤之发言到底是不是受石建之指使,石建之又到底有没有和辛梦阳有密切来往。步入如今这般局面,安仕黎知道自己责任重大,装醉倒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之法,但对消除由他先前冒失行为所导致的洪辽对石建之之怀疑毫无利处,甚至极有可能使得洪辽加剧对石建之的怀疑。安仕黎更为先前那次冲动之举而懊悔了,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必须豁出一切为石建之洗清嫌疑。 “大人!”安仕黎哽咽地说道,情深意切,竟让他都流出了泪水,“石将军对大昭之忠心天地可鉴,绝无与任何人有任何之勾结!先前宴会上安某之言,皆是安某擅自所为,绝非受石将军指使!安某狂悖妄言,大人尽可罪我罚我,然石将军断无过失,唯见其忠贞,大人若因安仕黎一人之过而罪及忠良,则仕黎死不瞑目!万望大人明察!” 大醉酩酊、神志模糊的安仕黎犹且在言辞恳切地为石建之做着辩护,即便多疑狡诈如洪辽,也不禁稍稍放下戒心,打消了许多对石建之产生过的怀疑,他已然更加倾向于石建之似乎真的没有和辛梦阳有何勾结。洪辽准备继续打听下去,但正当洪辽还要通过灌酒的方式从安仕黎嘴里逼问出更多消息,安仕黎直接吐沫子了,浑身像烂泥一样软,自己搀扶也扶不住,眼看着他直接一头埋进自己的呕吐物中,昏迷不醒。 洪辽捂住口鼻顿觉十分恶心,随之打消了再追问下去的打算。他将安仕黎撂在原地,自己在屋子里独自踱着步,脑子不断进行着思索。 事情发展至今,洪辽邀安仕黎畅饮的意图也显而易见了。鉴于石建之本人行事滴水不漏,洪辽就想从安仕黎这个由石建之举荐的年轻人身上探得些消息,看看表面上唯自己马首是瞻的石建之背地里到底有没有图谋不轨,特别是和那个辛梦阳有无瓜葛。在洪辽的名单上,辛梦阳已经被认定为是个死人了,只要石建之真的和辛梦阳有勾结,那石建之毫无疑问也是一个死。 洪辽提前预料到安仕黎不会那么好松口,就提早准备好酒水乱其意志,看看安仕黎酒后到底会吐出怎样的真言,结果是安仕黎在大醉状态下还是没有说出任何不利于石建之的话,即便洪辽甚至还以屠戮恐吓之、以富贵诱惑之。可以这么说,根本不需要拿出任何证据,只要安仕黎在面对洪辽发问时点一下头,就足够洪辽的死亡名单上添加石建之的名字。洪辽这般想方设法找证据证明一个他几乎已经相信的结论,却依然一无所获,这似乎表明石建之真的是无辜的?真的是自己太过敏感,怀疑错了人? 再次想起石建之那副恭顺的模样,洪辽不禁感到些愧疚。不管石建之心里到底做何想法,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违逆自己哪怕一次,自己就这么没有证据、全凭臆想地把石建之给干掉,世人会怎么想他洪辽?洪辽猛一摇头,觉得这样实在太有损其声望了,再三思索下,他决定还是暂且放弃对石建之的追查。 正当洪辽堪堪下定决心之时,下属传来急报,京城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一名密使奉皇帝密旨,有极其重大之事宜同他汇报。洪辽一听是京城传回消息,立马就明白是自己上表南撤之事可终于有了回音!他立马把别的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就在客厅接见了皇帝派来的密使。 就在抵达客厅迎候密使的短短时间,洪辽便大概猜到,自己上书南撤之事一定成功了,否则等来就不会是皇帝密旨而是明诏不准南撤,想必南撤在朝中也一定是阻力重重才使皇帝出此下策。 密使进入客厅,洪辽起身朝密使作了一揖,密使也旋即回礼。来的这名密使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名宫中太监,南撤事关重大,传入朝中,一石激起千层浪。除了宫里人,正明皇帝谁也信不过,甚至为求稳妥,皇帝连明文诏书也没有给出,而是下达了口头诏书让太监传述给洪辽。 洪辽满面春风,先笑着对太监说道 “公公奔波疲惫,先坐!这儿还有茶水,公公可先休息一番,你我慢慢聊。” 太监和洪辽坐下,洪辽立马传唤下人给太监倒茶,太监轻轻抿了两口茶,连日奔波留在面颊上的疲惫顷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太监仔细瞧了一眼雕花陶瓷杯中的茶水,又用鼻子嗅了嗅,感叹道 “好茶!味好,色好,口感也好。世人称踏北总督府尽得天下珍藏,真名不虚传!这般好茶,哪怕在宫里也不多见。” 洪辽笑了笑。 “哈哈哈……哪里哪里,此世人之谬言。公公若是喜欢,不妨带些回去,也给皇上带些回去。” 洪辽朝下人招了招手,下人便将一包茶叶提了上来,太监见之,更为喜悦。 “那咱家也就不跟大人客气了。还是先交代公务吧!总督大人先前上书陛下主张南撤,陛下同意了,但是碍于朝野得知此消息必有汹汹议论,陛下不能明诏赞同。陛下的意思,是派使者入宣谈判,以终平四城换取与宣虏的停战,从而避免三国联合入侵我大昭。等协议正式签订,总督大人就可以正式带着边军南撤,南撤一完成,朝中再生非议,也都无关紧要,北境便可转危为安。三日之内,陛下委派的赴宣谈判使者便将抵达终平,使者抵达后,还请总督能协助其行事,争取早日与宣虏停战,安我大昭北疆。” “洪辽遵旨!”洪辽喜上眉梢,恨不得当即大笑三声,但面子上还要维持对旨意的尊重,他必须努力压制住上扬的嘴角,使他的表情看上去比哭还要滑稽。 心中最紧要的一块巨石算是彻底落了地,洪辽整个人都轻松愉悦了许多,甚至连辛梦阳、石建之等原先让他烦恼不已的诸事都变得微不足道。 大事交代完毕,洪辽和太监又展开了攀谈,洪辽询问道 “近来圣上龙体尚安乎?吾闻圣上改革大业推进艰难,如今又新添了议和南撤之事,只怕圣上压力甚大!” “是啊!”太监缓缓叹了一口气,“万岁爷难啊!万岁爷为实现中兴之大业,日日劳累,夜夜忧叹,龙体如何能维持?我等奴才实在为万岁爷担忧啊!可叹诸臣竟不能体万岁爷之心,令万岁爷连分忧之人也找不到,唉!” 洪辽点头,露出一副感同身受的表情。 “是啊!世人多以忠良自居,却又有几人明时务、顾大局?不在其位,不知其难,更看不清当务之急,徒逞口舌之利!沽名钓誉的成了忠臣,专心于实事的却要被打为奸佞、打为昏庸,天下又岂有此等之道理?若要我说,天下第一欺世盗名之人便是林骁!此人抗旨不遵,破坏我大昭同南虏和议之进程,本就是万死不足抵其过,以忠烈自居,却于押解进京途中自刎身亡,这不是畏罪自杀,又是如何?可叹世人不斥骂林骁之过,反伤陛下公正之明,岂不恼人?依我之见,陛下还是太过仁厚。” 一听洪辽之言都是输出观点的激切之言,太监身为宫里当差的,当然明白不能牵涉过深,没有与洪辽就此话题做深入之谈。太监简单地附和几声道 “是啊!圣上难!总督您也难!” 见没能获取太监赞同,洪辽也不多说,很快换了一个话题,他向太监询问道 “陛下和皇后娘娘,感情还算融洽否?” 洪辽的目光中再一次透露出忧色。皇帝和皇后也即洪辽女儿的关系是否融洽,对洪辽的地位有着重大影响,这个问题是洪辽无论如何也必须过问的。好在太监立马给了洪辽一个满意答复。 “皇后娘娘真贤后啊!倘无皇后娘娘对万岁爷关怀有加,无微不至,怕是万岁爷的身体早已垮了。万岁爷本就不是好色之人,政务繁忙,也无心宠幸其它妃嫔,如今万岁爷只与皇后娘娘育有一儿一女,也只与皇后娘娘关系融洽,对其它妃嫔都甚为冷淡。总督大人大可放心!” 洪辽捻捻胡须,显得颇为得意。自己的诸多亲属里,也就长女最令他省心了,他不止一次地为自己将女儿嫁给还是皇子的正明皇帝感到庆幸。 两人又聊了许久,太监也是时候该告辞了。告辞前,洪辽不但让太监把准备好的茶叶带上,还送给了太监一只玉如意,一只玉镯子,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太监收下这些宝物,眼里像是在发光一般。洪辽笑着对太监说道 “公公回到宫里,记得帮洪某在陛下面前多美言几句。” “哈哈,一定一定!” 将太监送别后,洪辽这才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大事,自己在和太监谈论重要机密时,那个安仕黎可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啊!洪辽赶忙冲进房间查看,悬着的心这才勉强放下——那安仕黎还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烂泥一般瘫在案几上,枕着自己的呕吐物,似乎动也不曾动过一下,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只是还有微小而均匀的鼾声传出。 见安仕黎都这副样子了,洪辽自然不相信他会听见不该听,泄露不该泄露的。洪辽招呼下人来把安仕黎带下去梳洗一番,再把房间里打扫一番,等安仕黎苏醒后就遣他回去。 该办的都办完了,该吩咐的也吩咐完了,洪辽畅快无比,在庭院里边散着步,边哼着小曲。悠闲散步之时,洪辽好好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总督府邸,不时生起一丝感伤。啊!马上就要离开终平了,如果说洪辽最不舍什么,那无疑就是这座自己穷尽心血打造的府邸。洪辽敢说放眼天下,除了皇家,再找不出哪家有如此豪华之府邸,自己一直以来都引以为傲,只是可惜自己很快就要搬离这里了。 自古别离多伤感啊!洪辽不禁发出一声感叹。罢了罢了,为了国家大计,自己舍弃掉一座府邸又有何不可呢?大不了去了南岸,再打造一座全新的、更奢华的府邸就是了。目下,就先委屈委屈自己吧! 第二十七章:名将之陨 大昭元帅林骁身亡之消息传至终平,不啻于天崩地裂。 最先得知这一消息的石建之没有任何办法相信这一惊天消息,他从未有过的失控,并反复询问从南方归来的密探这一消息是否属实。可任他怎么呼喊、怎么咆哮,得到的仍然是密探哭着禀报的 “元帅于被押解进京的途中自杀身亡!” 石建之的天塌了,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顶天立地、拥有无限魅力的林元帅会有身死的那一天,更不敢想他是死在了昭人自己手里,于押解进京的途中“自杀”身亡。石建之绝不相信林元帅会自杀,一定是昭人自己下的黑手,一定是这样的……再去考虑这些也毫无意义,他的无数筹备与箭在弦上的大计都随着林骁之死而烟消云散了。踏北军完了,大昭完了,而他石建之眼睁睁看着这急转直下的一切后,又能苟延几时? 不行!怎可在此时倒下?石建之劝谏着自己。林骁一死,踏北军的支柱就成为了自己,自己还需要稳定局面,安抚人心,以及许许多多的事物都等待着自己完成,自己还得支撑起这个烂摊子。石建之命密探退下,但不要将林骁一死的消息散布,先等待自己琢磨出对策。他在帅案前坐下,开始了思索,可早已心乱如麻的石建之从白昼想到黑夜,仍然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唯有焦躁地抓过一卷又一卷卷宗,将之撕成粉碎。 夜深人静,石建之的脚边全部是散乱一地、零乱不堪的卷宗碎片,面前正摆着一支没精打采燃烧着的蜡烛。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却又不知道到底在注视何处,看上去仿佛一具失掉魂魄的尸骸,直到有人推门进来。 只听那拐杖点地之声,石建之便能判断来者一定是辛梦阳。辛梦阳的神色一样满是担忧,等他看了看石建之的状态与他周围的狼藉,辛梦阳像是定住了似的,他那抿紧的双唇好不容易才轻轻吐出几个字。 “元帅他……怎么样了?” “元帅他……”石建之咬紧了牙关,简简单单的字眼,他却费尽气力才将之说出口,“元帅遇害了。” 辛梦阳表现得没有石建之预想那般激动,似乎他对这样的结局有所预料也有所准备。辛梦阳拄着拐杖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那张饱经风霜的面颊也遍布黯然,只能靠着一声接着一声的悠长叹息稍缓心中阴郁。 那疲倦的烛火似乎显得更加明亮,但堆积在这逼仄空间里的哀伤、忧郁却更加的浓重,这是任何光明都无法驱散的幽暗。 “那你……有什么对策吗?” 沉默许久,辛梦阳终于开了口。石建之纵然早想了很久很久,但当他正式面临这一问题时,他的回答仍旧只有默然。 “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石建之恍然地重复着。 辛梦阳神情肃然,走向石建之,那条脆弱的木拐杖点地的声音成为了这昏沉营房内最铿锵有力的声音。辛梦阳来到石建之面前,他也得以看清了石建之脸上凿出来般的疲惫,即便心中不忍,辛梦阳知道,有些话还是必须得说。 “石将军。”辛梦阳与石建之对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发出了光芒一般,并将这光芒传送至石建之黯然的双眼中。他说道“也许我这么说逼你太紧,我并非不知道你此时一样心乱。但你必须知道,曾经元帅还在时,你、我还有踏北无数将士都有可以依靠的人,但元帅不在了,你是如今也是唯一的踏北总督,如果你想要元帅的心血可以保存,你必须站出来,成为众人新的依靠。踏北边军是元帅光复失地的希望,同样是你我恢复故土的希望,即便林帅不在了,你我也必须将之守护好。我知道你正在隐瞒元帅遇害的消息,可终究隐瞒不住的,你必须提前站出来确定一条路线。” 石建之不是不明白自己要挺身而出,但困扰他的在于,他该呼吁士兵们做什么?先前在林骁因抗旨破坏和议被下狱时,石建之与身处南方的一位林骁幕僚就制定好了计划,趁着林骁下狱,天下怨之,北部军区与南部军区都群情激奋之际,幕僚派人劫持出林骁,率领南军北上,石建之带领踏北军在北边起兵南下,南北夹击,一举进京,取腐朽的大昭王朝而代之,推举林骁为新的天子,开创新朝——这是石建之原先所预料到的最佳结果了,甚至石建之都做好了起兵准备,就等林骁出狱、南方举兵的消息传来自己就起兵响应。可他们机关算尽,终是没能料到林骁会在狱中身亡,整场计划的核心就此陨落。 问题便出现了,自己到底是放弃起兵打算,接受一定会到来的移交兵权、接受朝廷宰割,还是说趁势而起,率领边军南下反抗朝廷为元帅报仇?这是一个事关大昭王朝命运以及无数人性命的决断。对于石建之而言,无论哪个选项,他都没有办法轻易做出,哪个选项的后果都绝非他一人可以轻易承担。 辛梦阳明白石建之的心思,一开始他不反对起兵,尽管他也不愿意见到内战,可为了保住林骁这一收复他故土的希望,辛梦阳不介意跟随石建之起兵对抗这腐朽无能至极的大昭朝廷,那时的辛梦阳知道石建之也在做着起兵筹划,却不动声色地等候局势发展。可在林骁已死的当下,起兵还有多少价值吗?辛梦阳怀疑了起来,进而怀疑起了起兵本身。既然连自己这样坚定不移的主战派兼林骁铁杆都有了迟疑,踏北军中呢?辛梦阳决定向石建之袒露心迹。 “建之,放弃起兵计划吧!” 石建之惊愕地看向辛梦阳。再去追问辛梦阳是如何得知自己起兵想法已毫无意义,石建之握紧着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案板上。 “我……恨呐!元帅不白身亡,此深仇大恨,建之本应与昏君奸佞不共戴天,若忍气吞声,使元帅在天有灵,该作何感想?将士对元帅一片敬重,又该作何感想?建之……无权替被害的元帅原谅这混账王朝!也无权…就这么向这混账王朝举手投降。” 辛梦阳的眼里透着沉静。 “起兵,当然是可行的,报仇,也未必是不能实现的。但就算我们真的能成功,真的可以攻入京城推翻大昭,可然后呢?谁能独揽大权?谁又能做新的皇帝?是你?亦或者是谁?元帅在,精兵良将也好,南军北军也罢,大家只有一个领袖,可元帅不在了,还有谁拥有统领全局的威望?你没有,我没有,整个踏北没有任何人有。就算我们起兵成功,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内部的四分五裂?要知道宣、燕、凝可都在虎视眈眈。我们会成为黎明百姓的罪人,元帅在天之灵,真的希望看见这样的局面?建之,我明白你对元帅的情感谁也无法比拟,可事到如今,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选择。我相信,只要踏北边军可以保存下来,光复失土的那一天一定…一定会到来的。”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辛梦阳便已热泪盈眶。他又何尝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他本以为追随林骁北伐光复故土那一天近在咫尺,所等来的却是林骁身死的噩耗,他的心痛,又比石建之少上多少?若不是对故土的思念还未曾熄灭,只怕辛梦阳也垮掉了。 石建之震惊地看向辛梦阳,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再不忍、再艰难,低头成为了石建之此时唯有的选择。石建之缓缓颔首,道 “我明白了,但我想……我们向朝廷缴械,怕是噩梦才刚刚开始,天知道朝廷会派一个什么样的人来踏北,天知道踏北军又将遭到怎样的清洗……辛兄,长夜漫漫,真的有重见光明的那一天吗?” 辛梦阳没办法给出答案,他低下默然许久,等他抬起头时,留下的又是一声充满无奈的叹息。 “总得要人去做!”辛梦阳拿出全部的信念说道“总得要人去做,建之。我们拼尽全力或许终将是枉然,可总归不至于毫无成功之希望,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么一切都会失败。元帅身死,朝廷派人接管踏北军务将成定局,到了那时,就必须有人通过卑躬屈膝、隐忍示弱,甚至不惜向新任总督献媚以最大限度保全踏北军……” 石建之快步走到辛梦阳身前,紧紧握住辛梦阳的手,以托付后事般的语气对辛梦阳交代道 “卧薪尝胆的任务,便交给你了!石建之没有办法再在这个混账朝廷下为官,也没有办法向杀害元帅的仇人献媚,就让皇帝老儿的狗腿子来了却我罢!至少我还能在地下继续追随元帅,我石建之没有悔遗!” “你胡说什么!”辛梦阳一把甩开了石建之的手,一脸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石建之,“要活着,也该是你活着,我年近五旬,你才多大岁数?轻言身死,便是对得起元帅吗?不准多说!建之,你必须活着。” 石建之苦笑一声看向辛梦阳,说道 “那你呢?你口口声声劝我活着,劝我当隐忍潜伏的那个,你又作何选择呢?” 石建之的问题再一次令辛梦阳沉默无言,好半晌,辛梦阳回避着石建之的目光,答道 “你知道我为人刚直,嫉恶如仇。” “呵!”石建之笑了,“所以,你说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你说我得活下去,可你却是那个想一死了之、想永远逃避这一切的那个?” 辛梦阳的双唇抽动着,努力将视线移向石建之的双眼,却仿佛有一股无形阻力死死阻挠着他。 人言死最可畏,人一死,一切皆成虚无。但当面前的现实成为了毫无希望的现实,所有道路都被封死,找不见任何出路,行走的每一步成为了艰难无比又毫无意义的每一步,这种情况下,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死固然痛苦,生又何尝不苦?死苦,苦一时,然后一切烦恼统统化为乌有,但若是生,就只有死命忍受一条道路。当灾难降临至石建之与辛梦阳面前,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死,可谁又能说他们是懦夫呢?应该说若能面对,谁又甘心逃避?逃避不能解决问题,逃避后问题仍然存在,这问题也亟需解决,但一旦选择逃避,至少还有着片刻甚至如死一般永远的轻松。此等情况下,一般人大都会做出逃避的选择,没什么丢人,也没什么好指责。而那些选择了面对的人呢?这样的人,我们往往称之为勇者。而勇者,既需要勇气,也需要毅力,更需要忍受寂寞、忍受误解……这样的人,到底是少数啊! 石建之和辛梦阳所面临的何尝不是这样一个问题呢?活下去,意味着忍受,意味着屈辱,意味着误解,意味着艰苦……但唯独不意味着一定会成功。谁又甘心付出一切后,得来的仍然是失败的结局? 辛梦阳终于看向了石建之的双眼,对方的眼里,没有一丝责怪,反而尽是理解和释然。辛梦阳思考许久,卑躬屈膝地活下去仍然是一个难以让他接受的结果,他缓缓开口道 “抽签吧!由抽签决定谁可以如愿地不向奸佞低头,谁必须坚守忍让,不惜一切地维持局面,并不惜一切地存活下去。” 听到抽签,梦魇般的记忆涌上心头,激起石建之一阵强烈的眩晕。抽签?怎么又是抽签?他这一辈子还真是跟抽签过不去了啊!当年被敌军围追堵截急需留人断后,也是靠抽签来决定,石建之抽到是留下断后,但曹承隐却顶替了他。这一次,又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呢? 石建之点点了头。 “好,就用抽签,抽到什么是什么,谁也不能有怨言,就算是以最屈辱的方式活下去!” 辛梦阳颔首赞同。石建之撕下两片纸并做上标记,抽到画圈的即可以遵循自身意愿,画叉的便需要做坚忍潜伏的那个。做好标记,揉成纸团,在掌中晃了晃,石建之摊开手,让辛梦阳先选择一个,自己便取留下的那个。 辛梦阳打量这两个不起眼的纸团,正是这两个小小纸团,代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命运,也代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道路,它足以决定一切,却又好像什么也决定不了。辛梦阳伸出的手在半空悬了许久,终于还是伸向了属于自己的纸团,也伸向了属于自己的命运…… …… …… “辛梦阳涉嫌谋逆,即刻拿下!” 辛梦阳看着洪辽派来捉拿自己的鹰犬,一句话也没有说,任由他们将自己逮捕、带走。 辛梦阳被捕的消息毫无疑问轰动了整个终平城,前不久还是保卫终平头号功臣的辛梦阳,此时竟然以谋逆大罪被下狱关押,听候处置。即便不少人对此结果早有预料,但当它真的来临时,还是有许多人觉得猝不及防。但更加猝不及防的还在后头,辛梦阳被捕后不久,洪辽便召集终平上下文武商讨对辛梦阳的处置,并展开对辛梦阳以及相关人员的审讯。 洪辽的下属们对这位顶头上司的秉性算是十分清楚的,辛梦阳一下狱,谁都知道他不可能活下来,可召集文武商议处置又是为何呢?答案无外乎是洪辽又想作秀一番,彰显自己的“逼不得已”和“大公无私”。 等到一众文武抵达之际,看到的果然是洪辽满面沉痛地站立着,眉头紧皱的如同一个疙瘩。他先是叹息一声,随即说明此次会议之主题。 “诸君也知道了,辛梦阳涉嫌谋逆,如今已被下狱。实不相瞒,本总督听闻此消息,亦是痛心疾首、难以想象,然辛梦阳私藏兵器、勾连下属密谋为乱等罪证皆已确凿。本总督……唉!本总督别无他言,唯有按律行事,将辛梦阳缉捕审查。” 众人无不清楚,拿下了曾扣押并当众羞辱洪辽的辛梦阳,这位踏北总督怕是要乐开了花。能将心花怒放演绎成悲痛万分,底下的大臣不得不对洪辽精湛的演技佩服得五体投地。但用到他们的时候也到了,这出戏,他们可得好好配合洪辽演下去。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一名大臣跳出来劝慰洪辽道 “总督大人何必哀叹?总督大人待那辛梦阳可谓仁至义尽,授其官爵、赏其功勋,又不计较其酒后之失言。是那辛梦阳自己自恃有功,遂狂悖无状,自取灭亡,又能怪罪何人?总督大人不计私怨,奉法为公,我等钦佩!” “我等钦佩!”其它大臣一致开口喊道。 洪辽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这是他最期待看到的效果,不能表现得是因自己顾及私仇才处置了辛梦阳,而是要表现出辛梦阳建立大功后矜功自傲自取灭亡,自己则一直是守己奉公,遵纪守法的那个。眼下还需要补充的表演还剩下一个,洪辽便又做出了为难的表情,说道 “辛梦阳虽然有私藏兵器等涉嫌谋逆之举,但念辛梦阳忠勇有加,未必就真怀叛乱之意。本总督爱其才矣!惜其功矣!终…不忍加诛,诸君以为,或可饶其一命乎?” 底下文武无不有些傻眼,行,洪辽是要让自己唱红脸,让底下人一齐唱白脸以表现洪辽的“无奈”是吧?行吧,谁让人家是堂堂总督呢?谁让人家是皇亲国戚呢?人家身份尊贵,注定了人家是主角,底下的人不管情不情愿,只要还想在舞台上待着,那就只有演好配角的戏份。 “大人!辛梦阳此獠罪证俱全,不杀之,人心安服?大人如何能爱一人以谢天下?臣请待会审完毕,即将辛梦阳明正典刑!” 第一个人说完,其它大臣也都纷纷附和,请求洪辽务必按律将辛梦阳处死。洪辽扫视了一番众人,不置可否,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石建之身上,他才语重心长地开口道 “石将军以为,该如何处置辛梦阳呢?”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石建之看齐,谁都知道石建之和辛梦阳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共事,可谁又能说得清楚石建之会不会在这个时候给辛梦阳说情呢?而石建之表现得面色坦然,向洪辽回答道 “末将以为,按照律法行事即可,辛梦阳其人有无谋反之意,何足道哉?致人伤亡者焉能因其无心而赦其无罪?待审讯完成,若谋逆之人证物证俱在,便以谋逆论处,夷其…三族!” 众人无不投以惊讶的目光,石建之若仅仅是支持处死辛梦阳倒也无可厚非,可石建之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将共事多年的老战友夷灭三族的话,众人实在震惊。 “这个石建之真是无耻之尤,我听说林骁在时,石建之就是阿谀奉承、换取高位的好手,如今在总督麾下,更是变本加厉,连多年情谊都可不顾,当真是卑鄙啊!” “是啊是啊!说是这些个武将最重情义,今日一见,却是为了官位无所不用其极!” “哼哼!我尝听闻这石建之乃是能臣良将,没料到也不过尔尔!” 众人在私下悄悄议论着,直到洪辽轻轻一挥手,这些人才一个个战战兢兢地把嘴闭上,一动都不敢多动。洪辽眼神复杂地盯着石建之,石建之支持杀辛梦阳,不超出他意料,但连辛梦阳三族都要夷灭,洪辽便觉得有些太激进了,有损自己仁义之名,便说道 “夷灭三族未免太过!也罢,便押人犯上大堂吧!纵然罪当严惩,不宜祸及亲属。” 眼下的环节就差最后一步了,那就和辛梦阳对簿公堂,彻底将辛梦阳打到泥土里,成就洪辽的美名与佳话。不一会儿,遍体鳞伤的辛梦阳便被带上大堂,身上还佩戴着沉重的镣铐。他淡漠地看着洪辽,而洪辽见辛梦阳抵达,一敲桌案,开始了呵斥,道 “辛梦阳!汝罪及谋逆,认还是不认?” 辛梦阳笑了,他说道 “我有罪与否,还不是总督您一句话的事情?” “大胆!传人证!”洪辽忿然说道,于是很快就有几名一样是满身伤痕的人犯被带了上来,个个都已经是精神恍惚的面貌。洪辽开始了询问 “我问尔等,辛梦阳私下曾有谋反等言论,是还是不是……” 那几个人还没有等洪辽话音落下,就便叩头便说道 “是啊!大人,辛梦阳曾亲口辱骂圣上、辱骂总督,此我等亲耳听闻,千真万确啊大人!” 洪辽笑了,辛梦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也没有怪罪那几个士兵的意思,他知道那些人都是被胁迫的。洪辽看向辛梦阳,不无得意地说道 “人证在此,汝府中私藏之甲胄也被尽数寻得,罪证确凿,汝还不认罪伏法?” 还不等辛梦阳回话,洪辽便向卫兵使了眼色,命他们按住辛梦阳,逼迫他在认罪的状子上按下手印,辛梦阳没有反抗,任由自己性命的判决书就此落定。等他再抬起头时,辛梦阳以极度轻蔑的目光注视着洪辽,冷笑一声,道 “梦阳含冤而死,此梦阳早有预料,只是不知汝这欺世盗名之徒,还能笑到几时?哈哈哈哈哈……” 辛梦阳豪迈的笑声回荡在大堂上,如同有一股奇异的穿透力,穿透着一切虚伪与肮脏,宛如一柄利剑。出人意料的是,这振聋发聩的笑声竟使打定主意要维持好体面、保持住形象的洪辽出离愤怒,他重重拍打着桌子,极其失态地吼叫一般道 “混账!把这厮给我拖下去!拖下去立斩不赦!” 洪辽的确很受刺激,自己是什么人?自己是堂堂踏北总督,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国家大计而不得不为,可这辛梦阳呢?擅作主张不论,干扰大计不论,辱骂自己不论,居然还妄想向自己这样真正的公忠体国之臣发出轻蔑与不屑?胡扯!这种将恣意妄为粉饰成刚正不阿之徒最是可恨!林骁如此,辛梦阳也如此!他们没有一个有资格在自己面前谈爱国,更不配指责自己欺世盗名,他们才是最为欺世盗名之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像自己这样体谅正明皇帝的难处,体谅我大昭朝廷的难处! 单纯是将辛梦阳正法,洪辽丝毫感受不到尘埃落定的愉悦,且辛梦阳被押下去时那副傲然眼神更加激怒了洪辽,洪辽不想让辛梦阳死得这么痛快,于是他手指指向一旁的石建之,开口道 “建之,本总督承认此前一直怀疑你与辛梦阳勾结,现在,由你去监斩辛梦阳,本总督便彻底相信你与那辛梦阳并无往来。” 全场都有些傻眼,洪辽怀疑石建之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稀奇之事,但被洪辽毫不体面地放到台面上来说,不难看出洪辽是真的怒了。事已至此,石建之又如何能拒绝呢?他唯有接下监斩辛梦阳的任务。 辛梦阳死在了初春,一个晴朗的天空下。 那曾铺天盖地、席卷一切的风雪与严寒,都消散在了明媚阳光之下。新芽从被大雪封冻过的土壤中钻出,茫茫大地,像是竖立起了一支旗杆。而天边那如轻纱般的云朵亲吻着遥远山丘的额头,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将他们无数憋在心头、令他们辗转难眠的情话,诉诸这悠扬绵长的潺潺流水中,天地间,多了一抹永不褪色的浪漫…… 多么、多么美好的时节啊!辛梦阳笑了,无数的伤痛,也都在顷刻间愈合了。原来就在他穿行于荆棘的不经意间,冬,过去了,雪,也过去了,唯有春,正尽情展现出它无与伦比的魅力,且随着春的深入,还有有着更为盎然的生气等候着、抚慰着那些从严冬中煎熬而来的人们。一切,如此璀璨,生命,何等耀眼!严冬之后,的确是美丽的春天啊!辛梦阳还有什么怨言呢?他已经从寒风中走出来了,现在,他正要前往另一个目的地,他的元帅与战友,在那里等候着他。 石建之沉默地注视了辛梦阳很久,看着辛梦阳这副释然而又陶醉的模样,石建之的心里,装着的到底是苦恨更多,还是羡慕更多呢?春天吗?真的很美呀!但属于石建之的严冬,似乎还不能望见尽头。 石建之知道,问斩的时候快到了,不能再为多余的情感所羁绊。可到了真的要开口执行斩首之前,石建之还是忍不住询问 “辛梦阳!死到临头,汝悔还是不悔?” 石建之嘶吼着询问道,这是他压抑泪水的唯一方式。 辛梦阳抬起头望向天空,那是一片永远纯洁、永远无瑕的神圣之地,正如他那永远纯洁又无瑕魂灵,他相信死后的魂灵,一定也能够去到那里的吧! “我辛梦阳此生,无悔!” 辛梦阳凌乱的头发被吹拂飘动着,似乎是有谁的魂魄化作了飙风来临…… …… …… 抽签完毕,打开纸团,辛梦阳看到是一个醒目的圆圈,这意味着他可以成为如愿以偿的那个,而石建之则必须为一切而坚忍。辛梦阳不无愧疚地将抽签结果展示给石建之,石建之只回了一个无妨的笑容。 辛梦阳直到死的不曾知晓,石建之给两个纸团上画的标记,都是圆圈。 第二十八章:迫在眉睫 这一天是石建之返回丰平的日子,也是石建之和安仕黎告别的日子。 夕阳西下,黄昏惨惨,骑在马上的石建之的影子落寞地铺在草地上,同时也遮住安仕黎的面庞,令阴翳与忧郁交融、模糊。 安仕黎抬头看向马上的石建之,犹豫许久,艰难地开口道 “将军,您就真的不打算再考虑考虑?” 石建之眺望夕阳,微微一笑。 “没什么好考虑的,洪辽也好,皇帝也罢,没有谁能让我将踏北的任何一寸土地拱手相让给宣国人,谁动这个念头,我无外乎死战到底。” “可……”安仕黎急迫不已,“您本不用这样!请您相信我,所谓的三王会盟一定不会成功,朝廷通过割地的方式向宣国议和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朝廷怎么可能蠢到白白割让土地的地步?” 石建之又笑了,这一回是轻蔑的嗤笑。 “谁知道呢?有什么是洪辽和他那女婿做不出来的?大昭正式向宣国割让终平四城之际,就是我带领丰平部下起兵抵抗到底之际,昭廷也好,宣军也罢,我只会死在踏北的土地上,不会让我的双腿迈过踏江。可你不一样,你知道的,丰平已入绝境,你跟着我回去只有寻死,你过去也为保卫丰平做了很多,石建之对你感激不尽,但这一次,我们的敌人不仅仅是宣军,还有背后的大昭朝廷,不会有一点胜算的。你不是林元帅的旧部,没有必要为这片土地做到这种地步,我会派卫广保护你,争取让他护送你返回故乡,这是我最后能做的……安仕黎,再会了!” 石建之策动马匹,黄昏朦胧了他的脸庞,他的身影在落日余晖映照下渐行渐远,直至从地平线上下沉、消失,夕阳也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的脚步,一同遁入大地之下。于是天空残留给人世间的,就仅剩无边的黑暗。 “哎呀呀,想不到东奔西走了那么一大圈,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结果,啧啧,心寒!心寒啊!唉……” 卫广用故作轻松的口吻感慨着,只要有人稍加仔细打量他的脸就会发现,他那张粗犷的面容已然堆满哀伤,连他上扬的嘴角,看上去也是那么勉强。他刚刚感慨完,就听见身旁传达“扑通”一声,卫广转身一看,原来是安仕黎无法接受现实,双腿一软,瘫坐在了草地上。卫广赶忙扶起他,那张嘴巴想试着说一些安慰的话,只是每每话到嘴边,就统统被咽了回去,是啊!这样的现实连卫广本身都无法接受,他又如何能强求自己说些安慰他人的话? 卫广没有说话,反倒是安仕黎最先开了口,而且一开口就是震住卫广的惊天言论。 “卫兄,考不考虑做回刺客?” “哎?” 卫广难以置信地看着安仕黎,却发现对方的眼里似有一团熊熊烈火正在燃烧着,并隐隐成为这幽暗长夜唯一的光亮。 事情还需从安仕黎离开总督府那天说起。 安仕黎在洪辽面前吐沫子和醉倒,其实都是他装的,为的就是躲避洪辽继续灌醉并盘问自己。为此,他甚至生生忍受住自己的呕吐物并一动不动了好久,所幸没有引起洪辽的怀疑与紧逼。而在安仕黎装昏迷时,他竟意外听到了极其重大的消息——大昭皇帝为了防止三国会盟成功后三国联合侵昭,居然同意了向宣国割让终平四城以换取议和!甚至赴宣谈判的使者不久就要赶到终平!并在洪辽协助下完成这场荒谬的割地求和! 安仕黎初听这一消息简直无法相信,脑中首个想法便是赶紧赶回将此消息汇报给石建之。之后洪辽回来,也没有发觉异样,很快就把自己打发了回去,自己朝驿馆住处赶去,一抵达,还不等石建之盘问自己洪辽都找自己说了些什么,安仕黎便将自己意外获知的一切悉数禀报给石建之。安仕黎不会忘记石建之那时候的神情,既有着一股出乎意料的惊讶,又有一股意料之中的释然。随后就是石建之沉默不语地坐在椅子上,如同变成了一块木头,只是面颊的皱纹不知不觉就变深了许多,仿佛一条条的沟壑。 安仕黎也惊讶了,他忐忑不安着,在说出自己的想法前,先询问石建之道 “将军您……可有对策?” 石建之摇了摇头,疲惫地说道 “这次的对手是大昭皇帝,我能有什么办法?” 安仕黎、石建之、甚至是一向最诙谐的卫广一致埋在了沉默的阴影之中。他们都展现过超凡的勇气与不可思议的毅力,但他们这等人再怎么努力,与那统御四海、执掌天下的九五之尊相比,算得了什么呢?这是小人物莫大的悲哀啊!他们再伟大的奋斗,于上位者而言连涟漪都未必算是,可上位者一个轻轻的喷嚏,就足以掀起淹没他们的巨浪。这样的差距,如何可以弥补呢?他们如何能不一致沉默呢?悬殊的力量,正分明地摆在眼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安仕黎不甘心,他想啊想,难道自己都奋斗到这等程度了,换来的仍然还是竹篮打水?不!他绞尽脑汁,誓要找寻希望的曙光。 他思索了很久,似乎终于找到了些值得乐观的线索皇帝为什么要割地求和?因为害怕三王会盟成功,三国联合入侵大昭,大昭即将面临巨大的军事压力。的确,安仕黎也耳闻了些有关三王正在垚泽举行会盟的传闻,但除此以外就是完全的一无所知,大昭方面根本不清楚三王会盟的具体进程与是否达成了任何的协议。破局的关键也在于此,试问三王会盟要是失败了,皇帝不就没有理由割让领土了吗?而仔细思索后,安仕黎又发现,三王会盟失败的可能是极大的。 安仕黎从来不是只会闭门读书的书呆子,他最感兴趣的便是了解各国形势,并时常幻想着如果自己是上位者自己又该执行怎样的战略。通俗来说,就是沙盘战略家。以他对当前国际形势的了解,他做出了如下判断 其一,宣、燕、凝三国的明争暗斗就从来没有停歇过,三国看似有着联合对抗大昭朝廷的历史,实际上彼此之间矛盾重重,谁也不愿意向谁俯首,除非三国都遭受来自大昭的巨大压力,谁也没有办法让这三国精诚合作。其二,联合攻昭,其涉嫌的利益分配无比巨大,所引发争执势必无休无止,使三方矛盾愈演愈烈,三方将极难达成统一意见,更遑论达成有效协议。其三,三国既然想要联合攻昭,那进军路线是什么?如今燕国已不和大昭接壤,想进军大昭必须从宣国或者凝国借道。找凝国借道,要跨越阙海,复杂无比,凝国本身也不太可能同意,找宣国借道,宣国在没拿下终平四城前,自己都没办法向踏江南岸进发,拿什么给燕国借道? 对了!安仕黎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就在终平四城本身!因为只有宣军拿下了终平四城,三国联合攻昭的桥头堡才算正式搭建完成,所谓的三国联合进军才在军事上真正可行。否则三国联合进军就只能是凝军在东面鏖战,而宣军和燕军眼巴巴地等待终平四城陷落,这完全不可能成真!三王不可能就此达成一致! 安仕黎激动地将思索成果说了出来。 “将军切莫太过忧心,三王会盟想要成功难如登天,和谈事宜不攻自破!” 石建之的眼睛里透着波澜不惊的平静,说道 “你以为割让踏北仅仅是为了这知之不详的三王会盟吗?不!是洪辽等宵小就盼着躲到南岸去,天知道他呈递皇帝的奏章是如何夸大,而那皇帝又是如何畏缩?呵!不重要了,都不重要,洪辽一心南逃,皇帝又只听得见他的声音,踏北……完了。” 安仕黎痛心不已地注视石建之,这次是他犯错误了,当局者迷,他身为一个不牵涉其中的外人当然可以制定出符合他心目中最大利益的决策,但真正身处其中的人,在乎的往往是自己的利益,又或者说是让自己在眼下更舒服。正是这般心理成为了一切战略、谋略的绊脚石,让人们心中行之有效的方案永远落不到实处,永远倾轧个没完。这是道沉重的枷锁,令再伟大的战略家或者谋略家都只有带上镣铐起舞的份,遑论他安仕黎? 卫广看着安仕黎消沉的模样,知道他正因一腔热血被辜负感到难受,出声劝慰道 “哎呀!安先生,您也尽力了不是?肉食者自己作死,咱们没法啊!听我一句劝啦,何时何地都把自己的期望放低些,特别是对那些当权的,失望什么的,习惯习惯就好啦!又不是咱们的错,更不是你的错。” 安仕黎没有回答,垂眸间,他的眼中满是不甘。他注视着石建之,注视着这位丰平的守护神,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道 “将军,等到终平四城被割让那时,您准备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石建之笑了笑,笑得万分无奈,他叹了一口气,目光冷峻,压低声音说道“我……是绝不可能将踏北任何一寸土地交给宣虏的,谁下令都没有用,如果大昭朝廷真的要出卖踏北,出卖踏北的人民,我死战就是了,我将带领丰平将士与侵略者抵抗到最后一息。” 安仕黎与卫广都愣在了原地,卫广赶紧起身检查了番门窗,见门窗都是紧闭的这才勉强放下心。安仕黎一个箭步来到石建之面前,颤抖着说道 “您……您不会有任何胜算的!这完全是自杀!” “奸佞当道,我只有自杀!”石建之坚定地答复道,他勾起嘴角笑了笑,“让我亲眼看着踏北彻底沦陷,元帅多年努力成为泡影?做梦!” 如果安仕黎能拿出对策好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以阻止石建之等同自杀之举。但这次任他如何思考,他也毫无解决办法。他真正要战胜的,是上位者们偏安、退避、怯战的心啊!古今多少贤臣良将,就折在了这上面啊! 安仕黎还在沉思着,石建之又开了口。 “这一次,你无论如何不准跟随我回丰平,不要把命断送于此,没有商量的余地。卫广,我命令你留下看住安先生,他要回哪去,麻烦你护送他一程,唯独不许他来丰平。用不了多久,踏北军就将不复存在了,我记得你是南方人吧?你征战多年,也是该还乡去了。” “您……”卫广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昂着头,好好冷静一番,回答道“将军您还真是自私啊!如果这是您的命令的话,卫广遵命!卫广永远……以曾与您并肩作战为荣!” 石建之的眼眶也在同一时间泛起泪花,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安仕黎呢?他既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也无力改变这个现实,他将自己置于焦虑的火盆上炙烤着,这是他唯一不让自己陷入悲伤的办法。他重复地告诉自己,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啊,一定…… 火焰焚烧着蜡烛,也焚烧着沉默、焚烧着心灵。看着安仕黎这副肃然而急迫的模样,石建之和卫广都知道安仕黎还不愿认命,还试图挣扎。他们都没有说话,默默注视着安仕黎,他们并不是在期待安仕黎能想出破局之法,他做得够多了,他毕竟不是超人。谁让这个世道太过残酷呢?像安仕黎这样的人,终归没有立足之地。石建之和卫广呢?他们又愿意认命吗?谁甘愿呢?只是相比较年轻的安仕黎,他们两人对失望与无奈,早就习惯了。 安仕黎绝望了,经历那么多的艰难险阻,一路支撑到现在,结果他还是无能为力吗?他就要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创造的成果、好不容易结交的挚友统统毁灭吗?那他一路走来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呀! “难道……就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吗?” 到头来,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吗?如果做些什么可以阻止这些,安仕黎不惜赌上一切,就像他孤身一人前往重围中的丰平时一样…… …… …… 风尘仆仆,萧茂一行渡过了踏江。 从现在起,从萧茂的双脚踏上地面起,他举目望去,眼里看到的所有领土便是大昭踏北之地的领土,讽刺的是,他踏上这片领土,为的却是割让这片领土。多么滑稽可笑啊!一想到这,萧茂的双脚在这片土地上每行进一步,所带来的都是极其强烈甚至几乎令他呕吐的负罪感。 起先萧茂是想要在这片即将脱离大昭的土地上步行一段路程,以示对这片土地的眷念与痛悔之情,可他发现他根本没有这个资格,就好像连茫茫大地上的一株小草都在以最粗鄙的言语辱骂着他,他没有办法再走下去。萧茂跳上马车,拉好帘子,把自己关在这逼仄空间里,以与外物隔绝开来。 萧茂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苦胆,萧茂拿起这枚苦胆,用牙齿狠狠咬了上去。胆汁四溢,苦味弥漫,像荆棘般绑在在萧茂的舌头上,令他白净俊朗的脸庞都黑了下来,五官拧作一团。钻心的苦味令人作呕无比,可萧茂却强忍着,连一滴苦汁都不舍得吐出来,坚毅地将所有苦汁都咽了下去,如同咽下一团污泥。 萧茂呆滞地看向手中被自己咬破的苦胆。他知道,他是国家的罪人,他是大昭的叛徒,他出卖了每一个为保卫踏北浴血奋战的勇士,是名副其实的卖国贼!这是他应得的,他凭什么好端端的?只有通过这样自虐的方式,萧茂那颗沉痛的心灵才能稍稍得到些抚慰,并在这劳累的奔波途中能有一丝沉沉睡去的间隙。 连日赶路,萧茂终于在日落前抵达了终平城。 萧茂一抵达,便得到了洪辽的迎接,考虑到保密,迎接举行得很简朴,并没有大张旗鼓,而萧茂显然也无心于这劳什子的迎接会,只有某某有心人才会特别关注。很快,萧茂一行就在洪辽引领下前往总督府商议赴宣和谈事宜。 人马抵达总督府前,萧茂不禁注视这在黄昏下显得格外庄严、宏伟的总督府注视得出神。洪辽见萧茂的眼里写满惊讶,不无得意地笑着说道 “敝府简陋,萧特使见笑!” “如果说这也算是简陋,终平无数百姓的房屋与猪棚牛舍有何区别?” 萧茂冷冷地回复道。洪辽当然能感受到萧茂话语里明显的讽刺,不禁暗自嘲笑萧茂是个不趣的人,一点没有他老爹圆滑。京城里这样的府邸还少吗?自己多个什么?不修一座气派的总督府,拿什么彰显自己身为总督的威严?拿什么彰显终平物力之雄厚?心中不忿,但对于这名由正明皇帝亲自授命派来的密使,洪辽并不敢有所怨言。 洪辽没有接萧茂的话茬,仍旧以笑脸相迎,带着萧茂进入议事厅,准备进行详谈。 在开始详谈前,洪辽拿出了招待先前那名太监的规格招待萧茂,两人一坐下,下人便将沏好了茶端了上来,为两人的杯子满上。洪辽拿起雕花陶瓷杯细细品尝了番茶水,并对萧茂说道 “萧特使一路辛苦,不妨先喝杯茶润润嗓,这茶叶珍奇的很,即便是在京城也未必喝得到这般好茶啊!特使……” “洪总督邀萧某来这议事厅,到底是开茶会的,还是议正事的?” 萧茂看也没看那茶水一眼,一直紧紧注视着悠哉不已的洪辽。洪辽瞬间觉得嘴里的茶水不香了,他的笑容僵住,好半晌才答道 “当然是说正事,当然是说正事!” 洪辽缓缓把茶杯放回桌子上,心里感叹眼前这家伙还真是个难对付的主!说是要说正事,但当洪辽再次开口时,所说的仍然与正事毫无关系。 “萧特使,洪某也曾与君父萧老将军共事过,萧老将军实乃良将也!那时洪某忝居萧老将军上级,也算对萧老将军做了些力所能及的提拔。洪某深深钦佩萧老将军的为人啊!先前洪某听闻萧老将军战死的消息,不禁深为悲痛,望萧特使也能节哀!” 一听洪辽提及自己的父亲,萧茂悲痛不已地紧握双拳。可想到是眼前这名声名与品德都不佳的踏北总督在谈论父亲,萧茂的脸上又额外多了一抹厌恶。他花费不少心情平复心情,并将被洪辽岔开的话题再次引了回来。 “不必总督挂怀!萧某此来,是来商讨赴宣谈判事宜的,不是来感伤的!死者的事再重要,也不比了活人的事。萧某有些疑问,还请总督您能如实相告,总督在献给陛下的奏章上里极言三王会盟对我大昭之威胁,请问以总督所掌握之情报,对三王会盟还有何了解乎?” 这一问题正是萧茂心中最大的疑问,他知道皇帝是畏惧三王会盟成功将对大昭造成巨大危害,这才动了割地求和的念头,可萧茂思考了一路,认为因这还没有任何定论的三王会盟就决定割地,实在欠缺妥当,特别当他亲眼看到这位大昭的北方柱石是什么货色后。萧茂必须得向洪辽询问清楚。 一听这一问题,洪辽不免犯难,因为他除了知道三王在垚泽开始会盟,其它就一无所知了,会盟结没结束、成没成功他都毫不知情。反正在洪辽的眼里这个问题根本不重要,早点南撤才最重要。情急之下,洪辽拿出了经典话术,即虽然你问了问题,但问题不在这,问题在巴啦巴啦…… “萧特使谬矣!此次赴宣谈判,为的是未雨绸缪,为的是防患于未然。若真的待三王会盟成功、三国联合侵昭开始后再行割地,于事无补啊!即便三王这次不联合,安知下次岂不联合?合兵攻昭之日,便是踏北军覆亡之日啊!此番和谈不光是为了与宣人实现和平,更是为了将踏北军转移至南岸,将防线收缩,将兵力集中,北境方可无忧。萧特使出身文人,不通军事,洪某明白,愿萧特使勿因小计而失大局,皇命威仪,特使万勿怠慢!” 萧茂很是无语地看向洪辽,东拉西扯,这家伙分明没有好好配合自己的意思,偏偏洪辽有一点说对了,自己的确对军事知之甚少,难以拿出专业知识进行反驳,而洪辽则可以自己不通军事压住自己。萧茂定了定神,继续追问道 “洪总督上奏支持割地,到底是为了阻止三王会盟,还是想要南撤?如果总督的首要目的是为了南撤,您应该在奏章上言明并向陛下写明,让陛下再度斟酌一番。极言三王会盟的危害以使陛下忧心惊惧,满足总督南撤的愿望,只怕绝非为臣之道。” 洪辽愣了片刻。这个萧茂还真是有够棘手的,就不能老老实实地按流程执行吗?这个问题是洪辽非解释不可的,他能让皇帝答应南撤,关键就在一个快准狠以及足够隐秘,现在皇帝派出使者赴宣和谈正是他太过忧惧下的决定而且是暗中执行,要是没能及时成行,被捅到台面上来,朝堂上可以争论到洪辽老死,他也别想什么南撤了。洪辽必须唬住萧茂,让他乖乖去和谈,千万别给自己节外生枝。 “预防三王会盟与南撤是同等重要之事,何必分出一个高下?前者对外,后者对内,相辅相成,都是巩固我大昭边防的重要一环,互不矛盾,奈何生疑?此赴宣之谈判,乃安定边疆之大计,损小而利大。若待三王会盟真的成功,悔时晚矣!此等过失,又岂是你我可以承担?萧特使切莫多疑!北境之安,在萧特使一举啊!我洪辽忝居总督大位,不敢言怀社稷之才,然洪某此心,忠贞为国,所思所谋,皆为大昭,不敢有他,君可疑我之能,不可疑我之心。匡国之道置于面前而不能行之,洪辽痛矣!萧老将军亦痛矣!君不可重蹈前人之覆辙啊!” 洪辽说得格外动情,俨然是一副肱骨忠臣的模样,情到深处,甚至连泪水都从眼角滑了下来。萧茂有些动容了,诚如洪辽所言,要是萧茂执意让皇帝再斟酌斟酌,耽误了时间,使三国联合攻昭真的到来,他萧茂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尤其是洪辽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打动了萧茂,萧茂的父亲萧嘉一生为国,忠勇有加,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提出了无数方针大策却无人采用,并被四处贬谪。萧茂当然不认为洪辽有资格和自己的父亲相提并论,但这份遗憾,萧茂并不愿意重现。 思考一番后,萧茂再没有追问下去,而是缓缓点了点头,说道 “我明白了,不日我就将启程赴宣谈判,尽快将协议订立完成。总督您……还请放心!” 洪辽笑了,走上前去亲切地握住萧茂的双手说道 “萧特使辛苦了!洪某代踏北全体将士向特使您致敬!您是真正的能干实事的官员,洪某钦佩!” 萧茂面对洪辽的殷切毫无反应,难免让洪辽有些尴尬,见天色已晚,洪辽便对萧茂说道 “时辰不早,萧特使不妨就在我这总督府住下?我府中空房甚多,尽可腾出一间给您。” 一想到洪辽这座总督府豪华到了很等地步,萧茂心里升起一阵恶寒,赶忙摇了摇头。他认定自己这样可憎的人没有资格住在这么豪华的府邸,在这座极尽奢华的总督府住下只会加重他的不安,他对洪辽说道 “大可不必,萧某在驿馆下榻即可,不劳您费心!” 洪辽暗自“嘁”了一声,不识相的东西,随你去吧!而在面上,洪辽仍旧维持了春风般的笑意。 “那好吧!洪某也不强留,兹事体大,萧特使注意休息,不要太过焦虑。您无论是需要茶也好,要听曲也好,都尽可找我。” “不必!” 萧茂看也不看洪辽,转头离开了议事厅,带上随从前往驿馆的方向,这个忧郁的夜晚,就在那里度过吧!如果不会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就是他赴宣谈判,和宣国订立和议,将踏北之地尽数割让给宣国并从此承认宣国对踏北之地的占领等事情了吧!屈辱至极,却又不得不去做。积贫积弱,注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萧茂唯一可以祈祷的,便只有这艰难维持的一切,到头来可以有一个好些的结果。 第二十九章:弄险 “我拒绝。” “什么?” 安仕黎不可思议地看向卫广,如同听见了一件不可能在世上发生的事情。卫广勾了勾嘴角,那抹笑意仿佛天边轻飘的浮云,随时会在风中消散。安仕黎无法接受,他继续言辞激烈地劝说道 “为什么?难道你真的愿意看到踏北被割让出去吗?如果不想,那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只要可以将赴宣谈判的使者刺杀,势必大大拖延和谈进程,等朝廷割地求和的消息被传扬开来,定使天下士民哗然,彻底阻止这所谓的和谈!来吧!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将携手改变历史,挽救这糟糕的一切!” 安仕黎的眼里还是富含那股由永不枯竭的激情与熊熊燃烧的热情汇聚而成的耀眼魅力,譬如荒漠中一口源源不绝的井水,漆夜里一抹璀璨夺目的光芒,总是可以没有悬念地紧紧吸引对方。可即便如此,卫广依旧无动于衷,勾着的嘴角还勾起了一丝慵懒。他笑着说道 “我是看透了,不是活腻了,好吗?你的计划,说好听些是计划,说不好听点,不就是你一厢情愿的押注吗?你知不知道,怀有你这般念想的人,我在赌庄里可见多了,下场都一样,赔得倾家荡产。凡是妄想靠赌博发财或者梦想着以孤注一掷翻身的人,统统是蠢货,包括你。就算你侥幸赢了一局,不立马撒手,那还是一死。不论你我能不能刺杀成功,就算刺杀成功了,那又怎么样?当权者要舍弃踏北,谁也拦不住。除了回丰平,你想要去哪我都可以送你去,唯独这个我绝不可能同意。” 安仕黎张开了嘴,他本想怒斥一句“你又懂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由地咽了下去。如果说这个世界可以给他一条平稳的道路,他又何乐不为?但这个世界残忍地封锁了他一切的出路,他只有押上性命在内的一切去赌那微乎其微但还总不至于不存在的希望,这是安仕黎仅有的选择。他不想要低头,就唯有弄险。 安仕黎极快地叹了一口气,再不言语,最后看了一眼卫广便转身离去。卫广见安仕黎走了,本想动身阻拦,刚迈出的腿却一下子收了回来。卫广摇了摇头,似是颇为烦躁地一脚踢飞脚边的一粒石子,默默离去。他知道,他没办法给安仕黎想要的,毛毛躁躁地将他拦下,有什么意义呢?倘若这是安仕黎发自内心的决定,卫广也没什么好说的。卫广的确说过,凡是妄想靠赌博发财或者梦想着以孤注一掷翻身的人,统统是蠢货,可他更清楚的是,真动了这样心思的人,谁也劝不动!谁来也没用!如是的例子,卫广见得太多太多。 走之前,卫广回头看向了安仕黎那黑夜中踽踽独行的身影,只顾着地说了一声。 “可惜呀!真可惜了。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呢?” 安仕黎紧紧抓住腰间的归易剑,不顾一切般地前进着。他很想歇斯底里地呐喊,可喊声只能在他的心底回荡不就是赌吗?烂命一条,他有什么好可惜的?反正他都赌过一次了,而且那次他赌赢了,再赌一次又何妨?会成功的。安仕黎对自己说着,会成功的。 安仕黎走着走着,脚步忽地慢了下来。分明是漆黑之夜,可他仿佛又看见妻子向他招手的身影。他忙告诉自己这是幻觉,可眼泪还是先行一步打湿了他的眼眶。安仕黎慌慌张张地将他看来代表懦弱之物擦去,并深吸一口气——会好起来来的!他一定、一定可以风光无限地回去见她。 安仕黎的身影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 …… 床榻上翻来覆去,萧茂总是无法入眠。他的记忆,不知怎么地老是回到最令他刻骨铭心的那天,也就是告别他的父亲和兄长的那天。 他是在京城郊外送他父亲萧嘉和他大哥萧仁前往南方任职的,那天的天空灰蒙蒙的,就和萧茂的心情一模一样。不过他父亲萧嘉的情绪倒很高涨,一路上嘴巴就没有停歇过,随着讲述到有趣之处还会变得眉飞色舞的,就如同酒馆里的说书人一般。 “哈哈哈哈……”讲到令萧茂心感心酸之处,萧嘉非但不颓丧,反倒笑得更激烈,连泪花都挂在他那刻着皱纹的眼角上,“要说消遣人,还得是京城的老爷们!也好也好,瞧瞧老夫这也一大把年纪,正好能到从无战事的西南颐养天年去!嗯,戎马倥偬的岁月固然让人留恋,但还是安稳来得好,是安稳来得好呀……要说遗憾吧,也就是不能和凝虏接着斗了,哼!尤其是那个老叶潇,害老夫那么惨,老夫却没机会去找他算账,真是可惜!还有现在那个新凝王,老夫这一远调,他小子就有好觉睡了,太便宜了他小子!不对,这么算来,老夫这一远调,有好觉睡的可就不止那叶修了,老夫还真是造了一大功德,这还得多亏了京城的老爷们呀!呵呵呵,等老夫到了西南,可不敢忘了沐浴斋戒,天天给他们祈祷呢!” 嬉笑怒骂,既像毫不在意的轻蔑,又像是早已习惯的无奈。萧嘉的言辞里瞧不出颜色,而萧茂的话里便是显而易见的丧气。 “父亲!您为国戍边多年,才能出众,可却屡遭打压、甚至还被发配去百年无战事的西南,茂儿…实在为您不值!以您的功劳和才干,与林骁平起平坐分明是绰绰有余!林骁除了一场功败垂成的伐燕又有何功绩可言?而您所有的一切都是靠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您……” “不要再说了!”一直都看不出情绪的萧嘉,这次表现出了明显的愠色,他转过身看向一身华袍的萧茂,正色道“有的话,不该说,更不要说。记住,朝廷有千错万错,那也都是朝廷,是朝廷给与你父亲还有你一切,不管朝廷做何选择,都不允许与朝廷离心,明白吗?只有这样,我萧氏一门才有振兴的希望,才能在纷乱中立足。我支持你学文,助你步入仕途,为的也正是如此。茂儿!你需谨记,我们萧氏一门虽是武将世家,但决定我们萧氏一门前途的,不是老夫还有你大哥你三弟那样的武人,而是你这般文人。你必须牢记,要永远与圣上同心,为圣上效肱骨之力,不管圣上作何决定,都不许反对。圣上愿保,我萧氏一门就能繁荣!” 萧茂惊讶地看着老父亲,走出惊讶,他连忙颔首道 “是!孩儿明白!” “明白就好。行了行了,就送到这儿吧!你还有你的事务,就先分别吧!你大哥跟着我身边,你则谨慎稳重,我也不会太担心,唯有你弟弟,我多少放心不下,你留在京城,要多多照拂你弟弟。” 萧茂再次点头同意,父子便要在此处分离了。在分别前,萧茂的大哥萧仁走到萧茂面前,紧紧攥住萧茂的双手,与父亲不同,萧仁为人忠厚,沉默寡言。当萧仁攥住弟弟的手,他的嘴巴张了张,似是要说什么离别的寄语,可终是都没机会说出口,萧仁凝视萧茂的双眼不一会儿就在欲言又止中噙满泪水,久晌,他轻轻吐出了一句简单的,却如同蕴含了千言万语的“保重”。萧茂同样眼含热泪地点了点头头,道了一声 第三十章:迫不得已 黎明的天边,只剩几颗残星依稀悬挂空中,宛如孤独的守夜人。天空呈现出一种深沉而模糊的灰蓝色,像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未曾涂上明亮的色彩。这深海一般的蓝色渐渐浓重,似乎昭示着朝阳将升。时间流逝,朝阳还未升起,可那几颗发着微微光亮的残星却已然消失不见,渺茫天空,空荡荡的,在这段间隙里,谁来向大地投射光明呢? 一场谋杀正在辽阔的踏北平原上悄无声息地上演。一伙盗匪截杀了一名赶路的行人,并将行人身上洗劫一空,抛下尸体,匆匆离去,一望无际的平原就这样又多了一块不明不白的尸体。而那灰蓝的天空仍旧沉默着,那轮耀眼朝阳,也仍旧没有到来。 斜阳朦胧的光照进总督府内,洪辽端坐厅堂,像在等候着谁。没一会,他等候的人便出现了,来人身着便装,看上去与寻常仆役无异,可从那人进入时那矫健的身手便能看出此人并非凡人。那人手捧着一卷密折,递到洪辽的手中。 “大人,东西拿到了。” “好!”洪辽朝部下和蔼地笑了笑,随即打开密折查看,等洪辽看完,他猛地将密折捏作一团,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萧茂!何等大胆!贻误军国大事,该杀!” 洪辽将密折狠狠摔在地上,这密折上的内容正是萧茂向皇帝陈述三王会盟不会成功,不宜割让踏北的劝谏。洪辽从椅子上起身,左右踱步一阵,先是大骂了一通萧茂什么都不懂,只会自作主张扰乱大策,是个卑鄙无耻的沽名钓誉之徒!接着他低头看向这份密折,对属下说道 “拿去烧了吧!” “属下遵命!” “对了,人处理干净了吗?”洪辽眼里闪着冷冷的寒光。 “大人放心!都处理干净了,包括那几个下手的都已领到报酬并潜藏了起来,‘伏原虎’那里也吩咐人去打点了,不会留下半点证据!” “办的好!”洪辽称赞道“呵呵,茫茫踏北,多出一个被草寇被谋害的尸骸再正常不过了,就算他是个官差,也只能自认倒霉!” 刚刚还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下一秒洪辽却一脸忧伤地坐回了椅子上。 “唉!洪某也是迫不得已啊!任由萧茂派人上书,引发朝廷争论,只怕等三国联合攻了过来,也未必讨论得出结果。蒙蔽上听,洪某之罪过啊!” 那名属下立马劝慰道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总督大人所行无愧于心,更无愧于朝廷,是非对错,后世自有公论!” “说得好!”洪辽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名下属,越看越觉得顺心,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荆翼。荆条的荆,羽翼的翼。” “荆翼?好名字,你就做本总督的辅翼!以后你便跟在本总督左右,但你这个辅翼,必须得是暗中的辅翼,你可愿意?” 荆翼连忙跪下叩首道 “承蒙大人看重!小人愿为大人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哈哈哈哈……”洪辽笑了起来,他自认为对这些下贱之人的操控是得心应手的,只需要施加一些小小的恩惠,就足以让这些下人对自己死心塌地。这次似乎也不例外,他又一次让他的属下对自己心悦诚服了。 洪辽不会想到,在他昂着脑袋得意地大笑时,伏地叩首的荆翼脸上同样露着笑容,他那咧开上扬的嘴角,仿佛是用锐利的刀刃剖出来似的…… 洪辽屏退了荆翼,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把那阳奉阴违的萧茂给叫过来了。虽然他可以轻松截杀一次甚至多次派往京师的使者,但做多了势必惹人怀疑,且对当务之急起不到帮助。洪辽唯一的办法就是劝说萧茂,让他赶紧赴宣谈判,把和谈给安然完成,洪辽的准备早已充足,就等着和议签订,他挥师撤往南岸了,可不能在临门一脚之际前功尽弃啊!如果萧茂坚决不配合,那自己逼不得已下,就只能做出些违心的措施了,洪辽也是无奈啊! 日上三竿,萧茂正在驿馆里等候着。直到现在,他其实还在徘徊不定,可劝谏圣上的奏疏已经送了出去,再犹豫、再思索,也没有了意义。但求无愧于心吧!萧茂默默告诫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的举动很有可能永远失去陛下信任,并让整个萧氏一门为之付出代价,可他实在无法做有负于国家、有负于踏北百姓之事,他还记得昨夜临别之际,安仕黎那感激不尽的眼神,与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语。 “多谢大人!您是踏北的英雄,踏北百姓以及踏北将士一定会向您、向陛下证明,没有放弃踏北是正确的!” 话刚说完,安仕黎想起了什么,他连忙将挂在腰间的归易剑连同剑鞘递向萧茂,说道 “百金之剑,难酬君之大义!见大人甚爱此剑,仕黎愿将此剑赠与大人。” 萧茂得以好好欣赏这合在剑鞘里的归易剑,这剑的剑鞘是罕见的鲨鱼皮制作而成,看上去就爽滑贴手,令爱剑的萧茂差一点就伸出手去接过宝剑。可萧茂还是收回了手,他的脸上略显憔悴,微笑地拒绝了安仕黎。 “我并非什么义士,仅仅是希望无愧于心罢了。而你只身潜入此处,冒着身死的风险以挽救踏北,你才是真正的义士。这把剑固然是好剑,可留在我手里,没有多大价值,留在你手里,它才能发挥应有的价值。倘若你真的对我感激不尽,就手持这把剑继续做些正义的事情吧!” 安仕黎颇受触动地望向萧茂,他将剑放回腰间,向萧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 “仕黎明白!请问先生,安仕黎可以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吗?” 萧茂愣了片刻,抿了抿嘴唇,轻轻答道 “萧茂。” “哦?”安仕黎隐隐感觉这是个很熟悉名字,他试探性地问道“您和那位萧嘉老将军有关系吗?” “那正是家父。” “啊!” 安仕黎震惊不是因为眼前之人是萧嘉之子,而是他很清楚地记得当初被派去和景国人签订《并城之约》的人正是这个萧茂。因和杀害自己父亲的敌寇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当时的萧茂遭受了时人一致唾骂,说他是个不忠不孝的千古大奸佞。甚至当初连安仕黎听闻此消息时,都不由地发出对萧茂的鄙夷。可就是这个眼前的萧茂,现在却为了反对割地与他站在了同一战线上,这不得不令安仕黎感叹世界的奇妙。 安仕黎再次向萧茂躬身行礼,说道 “那仕黎与萧公就此别过了!很抱歉,因为先前种种传言,仕黎对萧公多有误解,现在看来,是世人错看了您。您绝不是不忠不孝的奸佞,您是忠臣,我相信萧老将军在天有灵,一定会您感到骄傲!” “是吗?” “我明白了,萧茂即刻踏上赴宣和谈的路。” “好!萧特使果然明理,早点同意,你我也就不就像这样剑拔弩张了,哈哈哈哈哈……” 洪辽大笑着,宣告自己的得胜。他一面把密旨交还给下人,让下人收好,一面吩咐出使队伍可以准备出发了,还特别交代了一句“一定要好好伺候萧特使,可别出了差池”。而这句交代他是给荆翼说的,他要让荆翼一路上能监视好萧茂,他可不希望出使途中萧茂再惹出什么幺蛾子,在踏北境内惹出了事洪辽还方便摆平,惹恼了宣国人,那对洪辽而言可就十分棘手了。 萧茂两手空空地登上了马车,在登上马车前,他抬起头望向了天空,阳光是闪耀的,刺得他睁不开眼,可为何在这朗朗晴空下,还充斥着如此多的罪恶呢?强盛无比的大昭王朝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究竟是上天不佑,还是咎由自取呢?这辆即将隆隆启动的马车又会将萧茂的命运引向何种轨迹?一切的答案,又能由谁来告诉他呢? 洪辽目送着马车离去,悠然地抬腿返回总督府中。这下可以安心了,萧茂终于被自己打发走了,一切的一切都遵循自己心中的轨迹运行着,还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呢?好了好了,现在是回总督府吃午饭的时辰了,对了,筹备一场告别宴会也是必不可少的,都要离开终平了,在终平的最后几场宴会可得安排得隆重一些,要比历次宴会都隆重。等离开终平以后,洪辽想着,自己应该还会怀念这座城池的吧!这里可留下了那么多可以令他怀念的事物啊…… 安仕黎失神地走在大街上,上一次他如此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着,还是在京城啊。那次他科举失利,几乎输掉了一切,这次,他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夺回的一切从眼前溜走,而他却无能为力。他就像一抹幽魂飘散着,随着浊世的风,不知将飘往哪里。 或许是祸不单行,或许是上天嫌安仕黎还不够狼狈,当他拐进一处巷子里时,他踩到了一滩水渍,脚下一滑,便一头栽倒在地上,摔了个灰头土脸。安仕黎扑在泥地里,但他没有急着起身,就这么一直扑了下去。他想啊,活在世上真不够意思,失败、失败、到头来,还是失败。究竟是他还不够努力还是怎样?与其继续迎接失望,倒不如埋葬在这尘土里啊!是啊,至少还有墓穴是舒服的。他不想再起来了,他多想永远就这么趴下去,反正自己的一切就这样了,除了一团糟还是一团糟,看不见一星半点儿的希望。 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安仕黎耳畔,“我亲爱的安仕黎先生,您还要在这泥巴地里睡多久呢?要不我再等等,您没睡醒就继续睡呗!” 安仕黎抬起头望去,见是卫广蹲在自己的旁边,他像是看笑话一般瞧着自己,同时他的眼神中也流淌着怜悯。当看到先前被自己丢下的卫广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安仕黎心里头不免温暖,不免感慨,可最后,也许是忧伤太甚,又或许是矫情作祟,安仕黎又把脑袋埋了回去,并说道 “别来劝慰我!就让我埋在这里吧,我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谁说要劝你了?我只是过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喝酒去,你要想的话,还可以炒俩菜,算我请你的。” 安仕黎一动不动,没有反应。卫广站起了身,一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数三个数,再不吭声,我就一个人去了。一……” “我去!” 卫广才数了一个数,安仕黎便从地上爬起来,答应了卫广的邀约。卫广戏谑一样地打量了安仕黎好几眼,想要张口调侃些什么,但见安仕黎刻意回避着他的目光,他也无心多问了,转身朝酒馆的方向前进。 “跟我来吧!这次咱们得喝个痛快!这就叫一醉解千愁嘛!哈哈哈哈……等喝完酒,我还可以带你去赌庄玩玩,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快来吧!” 听着卫广那像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哈哈大笑,安仕黎反而轻松了许多,就连他那沉重的步伐也变得轻盈起来,如同附上了羽毛似的。谁说人活在世上就必须要有无休无止地追逐?谁规定了我们非要做出些什么才算活出价值?贪图一时之欢乐,又有什么谬误呢?我们忙忙碌碌,奔波一生,所追求的还不是让自己可以快快乐乐?来吧!就让这辛辣烫喉的酒水来冲淡掉一切吧,让愉快掩饰住痛苦吧!至少眼下,我们可以不必太过压抑,可以无忧地唱,可以无忧地跳。足够了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 …… 距离终平也有些距离了,萧茂还在苦恼地思索着应对之策。眼下唯一可行的方案,或许就只有拖了,他已经命人把奏折带了回去,如果陛下看到了奏折并改变了心意,派人来阻止,且那时自己还没有签订割地的协议,那就算万事大吉了。但萧茂隐隐感到一股不安,他总觉得以洪辽的手腕,这份奏折发挥上作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除了这份奏折,萧茂也没什么可以指望的了。 倏地一下,萧茂的车帘被掀开,令他被吓了一跳,萧茂定睛一看,来人竟是荆翼。看到来的是洪辽的狗腿子,萧茂本能般地没有给与什么好脸色,可那荆翼悄悄告诉萧茂的话令萧茂陷入了无以复加之惊愕。 “你发回京师的奏折已经被洪辽拦截了,洪辽手中的密旨是假货,他一直都在恐吓你。听着,如果你想要守护自己的国土,到了宣国那边,拖,一直拖下去,不要和宣国签任何协议,拖的时间足够久,终平四城也就保住了。需要重复吗?” 巨大的信息量令萧茂的脑子过载了。什么?洪辽胆敢拦截自己的奏折,甚至还胆敢伪造圣旨?还有,什么叫“守卫自己的国土”,难道说这话的人不是大昭人不成?而且奏折都被洪辽拦截了,那自己怎么能拖到陛下回心转意?陛下没办法接收到自己的信息才对呀,莫非……萧茂的脑中产生了一个惊人的猜想,他并没有这一猜想说出来,而是惊疑未定地看向一脸平静的荆翼,问道 “你为什么帮我?” “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 荆翼浅浅一笑,一个字都再未多说,甩下车帘潇洒离去,独留萧茂一人在马车内静静呆愣着、思考着。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冷汗完全浸湿了萧茂的后背。 第三十一章:潮水 竹杖芒鞋的叶潇独坐滩头,默默注视着面前这无垠阙海上的潮起潮落。 潮水初起,平静的海面渐渐泛起涟漪,潮水渐涨,海面波涛汹涌,天地一片壮志凌云,待到潮水退却,纵是冲天的豪情,也都匍匐在了波澜不惊之中。潮起潮落,人生如梦。世间的一切,最后也都逃不过一句简单的潮起潮落。这也是为何看惯世间风雨的叶潇在垂垂老矣后,最大的兴趣的就是坐在滩头上,看这大海的潮起潮落。如是这般,他能永远是个局外的旁观者,起也好,落也罢,于他而言,一壶浊酒,一声大笑……话虽如此,至少现在,他的两只赤脚还是踩在水里的,等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他的双脚这才离开了海水之中。 “叔公!” “哎!” 熟悉的声音,令叶潇须臾便发出了亲切的回应,他转过身来,还不及看清,来人便一头攒进他的怀抱中。 “叔公!绫儿想您了!” 来人正是叶绫,她像一只小猫似的依偎在叶潇的怀中,叶潇和蔼地抚摸着叶绫脑袋,似乎在为叶绫感到高兴一般,笑着说道 “绫儿,这次三王会盟,你想必收获颇丰吧?” “当然啦!” 叶绫脸上绽放着一抹甜美的笑容。她虽离开了叶潇的怀抱,但手还是紧紧握住叶潇那宽大的手掌,兴致勃勃地向叶潇描述起了她在三王会盟中的经历。 “……绫儿实在想不到,当绫儿以为离间宣、燕的计划失败,我父王要在宣王和燕王威逼下屈服时,居然传来了消息,宣军战事失利,甚至连到手的定平和乐平都丢失了,狼狈地逃了回去。绫儿以为最不可能发生的变数竟会的成真,昭人没有仓皇南逃,成功守住了终平。” 不像叶绫的一脸疑惑,叶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 “昭人还是有骨气的,十多年前,当宣、燕、凝三国一致以为大昭气数已尽时,大昭出现了一个林骁,振臂一呼,率轻军北上直取燕国国都,把自矜功伐了一辈子的燕悼宜打得山穷水尽。我们三国一起主力尽出,才勉强把林骁掀起的势头给弹压了下去,这也是为何之后的十多年,三国都不敢再对大昭大举进军。” “可林骁却死在了昭人自己手中。”叶绫眼里闪着轻视。 “没错。”叶潇惋惜地叹了一声“昭人自毁长城,也是咎由自取,但石建之、马灿、周翼等辈,也不可小视之……哦,抱歉,打断你了,你继续说吧!” “没事的!”叶绫摇了摇头,“绫儿也喜欢听您讲述这些往事。” 说罢,叶绫继续讲述三王会盟的经过。 “……最终成功使得宣、燕翻脸的,却是那燕悼宜!燕悼宜也是狠辣,听闻宣军失利,一点情面也不给宣王留,直接当众把宣王派去联络燕非的使者虐杀了,那老许银气得脸都快绿了。枉绫儿还对这三王会盟有所期待,以为会是一场当世翘楚的盛会,不料成了一桩闹剧。所幸我大凝绝对收获甚多,燕、宣翻脸,直接将对燕开战的最大阻碍清除了,攻占易关,指日可待!” 叶潇轻轻颔首。 “不出所料,燕王此人急利逞意,与宣王合谋有利可图他会收起獠牙,待宣王不能为他提供眼前之利,他便会逞当下当下之意气而忽日后之忧患。宣王联络燕非之举有失分寸,但燕王不顾场合急于报复,未免不妥,燕宣决裂,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叶绫看向叶潇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崇拜。 “叔公料事如神,盖世无双!倘若由您领导凝国,我凝国早已睥睨群雄,称霸天下!” 叶潇笑了笑,没有把叶绫的赞誉放在心上。他眺望海面,对叶绫询问道 “会盟也彻底结束了,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叶绫眼中满是憧憬,显然对未来早有打算。她心潮澎湃,正如一旁这汹涌的潮水。 “我希望我可以效仿明王走过的道路。爷爷他生前与四大家族的家主都是挚友,四大家族也得以与爷爷通力配合,与我大凝同心同德,共同致力于大凝的国强民富。如今四大家族的家主虽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但绫儿仍可以与四大家族的新生一代俊才多多结交,争取等到我们这一代人掌握政权时,叶氏王族与四大家族携手合作,重现‘荣光时代’的盛况!” 听完叶绫的话,这一次叶潇没有立刻予以赞成。他的目光时而黯淡、时而明亮,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像是一段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正纠缠于他的心头,令他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快。叶潇勉强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对叶绫说道 “兴国大道,从不只有一条,也未必需效法先人。我想啊!或许……你能走出一条全新的道路呢?四姓显赫虽显赫,曾人才辈出也确实事实。可我茫茫大凝,又岂只有叶氏王族与四大家族呢?寒门子弟,便无俊杰乎?芸芸百姓,便无贤才乎?与他们联合,基础更大,范围更广,能为我大凝创造超越‘荣光时代’的盛世也未必呢?” 叶绫疑惑地看向叶潇,她以坚定的口吻回答道 “叔公这又是从何说起呢?诚然,兴国大道,不只一道,可明王已然证明过了,这条道正是行之有效的兴国之道。放着被证明过的可行之道不走,反倒另寻他路,道阻且长不论,还极有可能将国家引入歧途。国家大政,务求稳妥,而这样的做法所虑甚多,风险甚大,恰恰是失之稳妥。再者,我不敢断言平民百姓之家便无才俊,可孰与高门贵胄?叶氏王族与四大家族皆是百年经营,家学渊源深厚,家族底蕴深厚,家中子弟无不能接受当世顶尖之教育,享受当世顶尖之资源,还有累世养成之家风家训正其行、明其德,又有哪一点是寒微之徒所能比拟?更不论世间大众多为愚夫愚妇,指望其独立思考犹且难如登天,又如何指望其承受社稷大业?唯有高门贵胄之子弟才是真正的精英之精英,我大凝也唯有在一群精英们的领导下才能走向振兴!叔公,您的意见恕绫儿不能苟同。” 听完许久,叶潇都不置可否,到最后他也只留下一声平静的笑声,并伴随海风飘入大海的波涛中。叶绫心情紧张地等候叶潇的认可,叶潇转过头来微笑着注视她,对她说道 “那好吧!如果这正是你心目中的兴国大道,那何妨一试呢?你还年轻啊!要知道你爷爷在你这个岁数还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又哪有心思思考这些呢?你已经比你爷爷还要优秀了!大胆去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叶绫感动地看向叶潇,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润,笑靥如花地说道 “好!绫儿明白了!绫儿一定、一定会让您对绫儿感到骄傲的。” 叶潇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他再一次好好看了看叶绫一番——这个在他心目中与他兄长最为相似的女孩,她勇敢机敏,她美丽聪慧,她不甘平庸,她志在天下……叶潇轻轻抚了抚叶绫的头,用宠溺的语气对叶绫轻声说道 “你早就是我的骄傲了。” 叶绫愣在了原地,红晕如潮水般涌上了她洁白如玉的面颊,让她的脸看上去就像一颗熟透的红苹果。 “对了,绫儿,我这次见你,是有一样重要东西交给你的。” “哦?” 不等叶绫发问,叶绫便猝然发觉原本空空荡荡的周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如同鬼魅般的黑衣蒙面人,那人的目光深邃如深渊,正幽幽地注视着叶绫,令叶绫不寒而栗。叶绫登时大吃一惊,叶潇连忙安抚道 “不必惊慌,这位是我的老朋友,绫儿,如果你有什么想要了解的情报,都可以询问他。” 情报?叶绫心头闪过一抹不解,可她紧接着就想起了她曾听闻过的一个传说,于是她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着,思索了片刻,叶绫试探般地向那黑衣人询问道 “您能告诉我……昭人是怎么在踏北反败为胜的吗?” 黑衣人向叶绫一拱手,随即开始讲述。 “许志威率重兵围攻丰平九十余日,丰平守将石建之派出一名名叫安仕黎的使者前往宣营诈降,许志威同意昭军投降并将此人扣押营中。待约定投降之日到,石建之率军奇袭宣营,安仕黎挟持一名许姓王族逃出了宣营返回丰平。许志威见围攻不克,决意撤围而去,率主力前往终平,意欲诈洪辽弃城南逃。洪辽本想南逃,但部将辛梦阳将之扣押前线,阻止其南逃,决心与宣军死战。许志威撤围后,石建之率军击破丰平城下留守的宣军,将之往定平、乐平方向驱赶,营造出前线宣军溃败之势,赚得定平、乐平一降一逃,兵不血刃夺回两城。许志威得知后方沦陷派军欲夺回后方,安仕黎率部于定平成功阻挡住宣军,许志威进退维谷,只得仓皇北逃,但许志威严密隔绝住终平与其它三城的消息往来,避免了被昭军围歼在踏北,安全北还。” 叶绫不可思议地看向黑衣人,如此详细的战报,只怕就连大昭皇帝都未必知道得有这般详尽。踏北的战局令叶绫颇为吃惊,昭人居然在如此劣势下还能创造这般奇迹的反攻,那许志威也是荒唐,接连犯下大错险令宣军陷入绝境。此外,安仕黎这个人名给叶绫留下了不浅的印象,能只身进入宣营诈降还能全身而退,不免有些离奇,看来此人一定是昭人新发掘的贤才,值得多多留意。但这些惊奇,在更大的惊奇比较下瞬间就显得不值一提了。叶绫心中已经有了对眼前这黑衣人身份猜想,她刚想问出,叶潇就先向她揭晓了答案。 “你所看到的,正是我大凝顶尖情报部队,‘荫影’的主管,你可以称呼他为,卢令,不过这不是他的本名。这支情报部队由我与你爷爷经营多年,建立了一套遍布昭、宣、燕的情报网,哪怕在大昭宫廷,在宣王王宫,还是在燕王行营,都有来自‘荫影’的耳目。当然,也包括我凝国本土。你爷爷在时,这支情报队伍由你爷爷和我共掌,你爷爷去世后,我成了‘荫影’唯一的掌握者,即便是当今凝王也不知道我手中握有这样一支部队。但我也老了,‘荫影’中的具体事务都是由卢令来打理,他才是整个‘荫影’的枢纽,我仅仅是听取些汇报再做些必要的发号施令,维持‘荫影’的存续罢了。情报的力量是巨大的,大到足以左右一国兴亡,这使得‘荫影’强悍的同时也无比危险,如果它成为某人或者某一派系铲除异己的工具,后果不堪设想,不管是当今凝王还是我凝国军方,我都无法放心地将之交付。尽管很不舍得,我最初的设想就是在我有生之年完成对‘荫影’的拆分,将力量巨大且集中的‘荫影’拆解成多个无害的小单位并入凝国之中,让‘荫影’不至于成为祸乱之源。但见到你后,我有了新的想法,绫儿,你有着足够的魄力与雄心,像你爷爷那般志存高远,我想将这支部队交托与你,它将成为你追求兴国之道上最为锋利的利剑,为你保驾护航,排除艰险。不知你愿不愿意收下它。” 叶绫激动地说不出来话了,凝国的传说现在被证明了是真实的,而自己即将成为这个传奇机构的掌握者?她难道是在做梦不成?这真的是……太棒了!也许是太过激动还未恢复语言功能,也许是觉得说话不够快速,叶绫点头如捣蒜,赶忙答应了叶潇。 “好!好!我愿意接下它!叔公,请你放心。” 看着激动不已的叶绫,叶潇的笑容下还是难免潜藏了些担忧,他不忘向叶绫叮嘱道 “在接下它之前,我希望你可以答应我,这柄利剑,永远只许让它对准凝国以外的敌人,不要拿它的锋芒对向凝国内的同胞,这是你爷爷和我都在避免的事情。你能做到吗?” 叶绫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做到!” “好!”叶潇转头看向了卢令,向他说道“从今往后,我便将‘荫影’的控制权移交给她了,你不再需要对我负责,只需要对她负责就够了。她年纪尚浅,望你可以对她多加照顾。” 卢令平静地回复道 “如果这是您的新指令的话,卢令遵命!‘荫影’部队从此即听命于叶绫公主一人。但卢令对您所谓的对公主殿下多加照顾持有疑虑,这代表的是否是‘荫影’不必对公主殿下无条件服从?卢令可以在关键时候代替公主殿下作出决断,以及当公主殿下表现出才能不足时,卢令将保留公主殿下对‘荫影’的使用权限?” 卢令的话语可谓不留情面,丝毫不理会叶绫就在旁边,直接质疑起了叶绫的能力。叶潇素来清楚卢令的为人,他知道卢令一直都是将命令放在首位的人,会无条件服从上级下达的一切指令,这也是为何他能成为整个“荫影”的实际主管,可这不意味着卢令对自己的领袖就毫不挑剔。特别是当自己说出了“对叶绫多加照顾”这种相对模棱两可的话,给了卢令提出质疑的空间。也无怪卢令说得这么露骨,他本来就是一个有傲骨的人。 叶潇本想出言缓和一二,向卢令说明清楚,但叶绫先他一步开了口。叶绫本就不是甘于忍受轻视的人,她是个自尊心与自卑心都非常强烈的人,这共同汇集成了流淌在她血液中的争强好胜,见到除叶潇以外的人质疑起了她的能力,她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反击回去。出于对长辈的尊重,叶绫保持了克制,回击前先向卢令拱了拱手,回击时脸上也始终挂着一抹微笑。 “叶绫明白您的担忧,没有人愿意由一个草包、窝囊废骑在自己头顶。如果您觉得叶绫能力不足,您甚至可以不听叶绫的指令自行决断。但如果叶绫证明了自己能力足够,希望您可以发自内心地遵从叶绫的号令,唯我叶绫马首是瞻。如果说叔公对‘荫影’的移交已经生效,这是我下达给你的第一道命令。” 卢令蒙面下的眉头轻轻挑了挑,似乎是传达着他对叶绫的一丝欣赏。而叶潇听罢也笑了笑,这样一来,将“荫影”移交给叶绫后,自己应该可以放心了吧?叶绫注视着卢令,而卢令轻轻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卢令奉命!” 见卢令点头同意,叶绫相信自己目前已赢得了卢令的认可服从,殊不知卢令的考验这才刚刚开始。卢令向叶绫汇报道 “如今您是‘荫影’的新负责人,卢令有义务将最新获取的情报汇报给您。” 叶潇闻言后,这一次连他都不禁有些愣在了原地,原来卢令真正的考验藏在了这里,这一步棋超出了叶潇的意料。虽然自己提前和卢令说过,可现在看来卢令对更换上级的抵触比自己想的要大,现在他就只能寄希望于叶绫可以完美应对了,他相信卢令傲虽傲,却是相当明事理和可靠的,如果叶绫能在这里征服卢令,她将得到卢令的鼎力支持。 卢令接着说道 “根据我们安插在昭廷的密探汇报,踏北总督洪辽抛弃终平四城的意图明确,意欲以割让四城的方式换取和宣国的媾和,且这一方案得到了昭主的暗中肯定,赴宣谈判的使者即将抵达终平。” 叶绫听罢很是惊讶,昭人还真是有意思的很,明明通过血战成功守住了终平四城,阻挡了宣国人的侵略,结果战事胜利结束,却要白白把终平四城再割给宣国?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一时间连叶绫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昭人了。不过反正这也不重要,她最需要做的永远是保证凝国的利益。而宣军进驻终平四城,显然与宣国核心利益背道而驰。 叶绫略作思考,敏锐地抓住了要点,并向卢令询问道 “昭主割地求和的消息有无在其朝野流传?” “昭主刻意封锁,并未广泛流传。” “好!”叶绫胸有成竹地一笑,显然对一切都有了把握,她直直看向卢令,对他下令道“既然没有流传开来,那就帮昭人一把,发动内应,将此消息广泛传播,其必在昭人之间引发轩然大波。昭人朝野势必因割地争论不休,定能极大阻碍此事,迫使昭主收回成命。至于那名已经被派出去的使者,还请您发动在踏北的内应,对其进行试探,如果其可以利用,便通过他来阻碍昭人和宣人的谈判进程,不能利用,就…除掉他!等昭主发出旨意否定割地,大事可成。在此之前,绝不能让昭人和宣人达成任何协议,更不能让终平四城落入宣人之手,我大凝还需要昭人在踏北留有力量以牵制宣人,卢令,你可明白?” 卢令好好看了叶绫几眼,如果以前他对叶绫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还多有不满,那现在他算是心悦诚服了,在叶绫向他阐述方案、发号施令的同时,他是真的从这个小姑娘身上看到了先王的影子,那一言切中要害的敏锐,那波澜不惊的从容,那令人无可质疑的迷人魄力…… 这次卢令是真的服了,从叶绫的这份在极短时间想出计划足以证明她的聪慧,她深知昭廷的分裂与效率的低下,并将借力打力发挥到极致,“荫影”几乎不需要有什么投入,只需要做传播消息的任务,就能让昭人自己争论起来,在无休无止的争吵中把割地事宜抛到爪哇国去,还能极大损害昭主威信,破坏昭廷本就脆弱的团结。为求稳妥,她还对那名已经派出去的使者做出了安排,防止他在昭主收回成命前就和宣人签订协议。按照叶绫的方案执行,可谓是万无一失,彻底粉碎掉宣人进取终平四城的幻梦。 一旁的叶潇也在心中对叶绫赞不绝口。他和叶绫的看法是一致的,都是利用昭人内部的不团结与低效率阻止这荒唐至极的割地求和。但他的思维明显没有叶绫迅速,他能和叶绫在差不多的时间把方案想出来,可若要组织好语言再阐述出来,就必须额外花上功夫,他的岁数已经很大了。可叶绫则是即想即说,措辞严密,毫无纰漏,在一点上他已经输给了这个他引以为傲的女孩。还是同样的话,将“荫影”移交给叶绫后,自己可以放心了,只是这次没有“应该”也没有“吧”,更没有问号。 卢令颔首表示遵从,也表示赞同,他肃然地回答道 “卢令遵命!从今往后‘荫影’将听凭公主殿下差遣!不日,卢令会带公主殿下前往‘荫影’总部,并将‘荫影’各项情况悉数向公主殿下交代明白。” 在向叶绫说完后,卢令转头看向了叶潇,向这位自己多年的老上级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卢令永远铭记在执政您麾下的岁月。” 叶潇充满释然地笑了笑,他脚上的水渍彻底干掉了,如今他便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岸上的旁观者了。承载无数辉煌的大凝执政官叶潇至此彻底落下帷幕,现在只有一个毫不起眼的渔夫叶潇。叶潇感慨地看向卢令,对这位老友说道 “委屈你了,一直以来都在默默守护着凝国。去吧!跟随年轻一代继续前进吧!我老了,就让我停留在这里吧!” 叶绫眼眶湿润地注视着叶潇,这位叔公对自己真的是太好了,好到也许自己穷极一生,都无法偿还其恩情之万一。没有他,就永远没有如今的叶绫。她所能做的,就是像她的叔公一直做的那样,为守护大凝不惜付出一切,致力于实现于大凝的富强。她会不懈努力的。叶绫整理了番有些乱掉的仪容,来到叶潇身边轻轻挽住叶潇的手臂,对叶潇说道 “您放心吧!绫儿一定…一定会守护好凝国的!您一定会看见的。所以…所以请您能在世上活很久很久吗?等绫儿老了,您依然活着,那绫儿就能有更多更多的时间去回报您,您能看到绫儿接续您守卫着大凝,您能看见绫儿实现了大凝的兴复大业,您能……” 说着说着,叶绫哽噎了起来,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只顾得上不停擦拭这滴滴答答掉落的泪水。叶潇的心里又何尝没有千言万语呢?他早已把叶绫当作了他的亲孙女来疼爱。他是想再对叶绫说些安慰的话,是想让叶绫不必太把自己放在心上,是想给叶绫献上发自肺腑的祝福……但当他真的张开嘴时,他说的话只有简短的一句。 “放心吧,我会的。” 第三十四章:帝国群臣 第四位,大昭中书令,由正明皇帝一手提拔的新政排头兵、改革急先锋,高鹤。高鹤也是世家出身,祖上是曾显赫一时的丞相高邕,但到后来家道中落,高鹤通过科举步入仕途。高鹤此人,乃是心怀远大理想、不向现实妥协的刚正之人,在前朝时就因对昏昏朝政表达不满与太过刚正遭到严万忠等辈迫害,屡遭贬谪。正明皇帝登基后锐意求治,召见高鹤与之畅谈了一夜的治国之策,大喜下提拔高鹤为中书令,令高鹤成为了变法重臣之首。诸臣鲜少将对正明皇帝的不满转移至高鹤身上,这是因高鹤虽受主提拔,却绝非一味奉承之人,遇到君主有过失,照样会犯颜直谏,赢得了士林的尊重。此次事关国土的重大争论,群臣都期待着高鹤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不会对和谈表示赞同,即便主持和谈的是一手提拔高鹤的皇帝本人。 第五位,这位名声就烂多了,大昭工部尚书,汪亿。他是严万忠麾下第一忠犬,各项脏活累活的主要负责人。为人奸诈狠辣,贪婪卑鄙,据说他曾借职务之便,在各种工程中污钱巨万,只是受严万忠势力庇护,一直查无实据,逍遥法外,是最受朝野鄙视的大臣之一。像汪亿这样的小人,很难说他有什么立场,或者用更合适的说法,严万忠的立场便是他的立场,他永远是严万忠的白手套,替老丞相揽下一切恶名。 第六位,这位的风评同样不好,只不过比起汪亿,这位是由正明皇帝一手提拔的。此人乃是兵部尚书曹刻,他有一个妹妹,嫁给了一名军官,这名军官的名字叫作洪辽。曹刻的上位之路堪称对严万忠的复刻,那就是对皇帝讨好讨好再讨好,坚定支持正明皇帝一切决定。正明皇帝见此人如此忠诚,又和自己沾亲带故,索性让曹刻成为了改革势力的骨干之一,只是在改革派里,曹刻曲意讨好的行为连高鹤都感到不耻。虽说曹刻在模仿严万忠,但严万忠时期的皇权与现在的皇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光靠讨好正明皇帝并加入改革派,远远不足以令曹刻权倾朝野,他还需要向严万忠势力献媚,而严万忠等保守老臣又往往是改革派最大的敌手。曹刻既不愿意背离皇帝,又不肯和严万忠势力撕破脸,等着他的无疑是成为骑墙派的命运与众人的鄙夷。 第七位,大昭有名的日子人,礼部尚书蒋羽。此人也是一名圆滑谨慎、长袖善舞的官员。与曹刻不同的是,虽然蒋羽也是个在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摇摆的人,但蒋羽极善拿捏分寸,在他那两头讨好的装扮下,他有极强的原则性,绝不做落井下石的事情,牢牢占据大义的名分,显得他行事从始至终为了大义,从不落人口实。这使得两派都不讨厌他,都将他当作潜在的自己人,而蒋羽在成功维护中间派路线后,开始了他的主业——开摆。是的,与其说蒋羽恪守中立是为了什么远大志向,倒不如说他是为了将躺平混日子贯彻到底。蒋羽此人作风奢靡,酷爱排场,数次与人斗富,他还很喜好风雅,在府中养了一帮文人成天为他吟风弄月。除了文人,他府中还有不少奇人异士供他娱乐,什么胸口碎大石、嘴里吞宝剑之类的绝活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传言,京城中那几家生意最红火的青楼就是蒋羽名下的产业。 也许在你看来这荒唐极了,但我只能说,在当时的大昭这完全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平民百姓听了或许会惊奇,高门贵胄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因为这正是上流阶层普遍的生活方式,蒋羽多个什么?就因为他是尚书?排场比蒋羽更大、府中豢养各色人士比蒋羽更多、作风比蒋羽更荒唐的比比皆是,丝毫不足为奇。在国库穷得耗子进去都自杀的情况下,大昭内部却是腐化横行、奢侈当道,众人都在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谁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你说不怕亡国吗?就算亡国也是明天的事情,先在今天好好享受了再说! 你可能还会疑问,蒋羽这么奢靡还能当上尚书,这不是扯淡吗?我只能说你要是以为帝国官僚真的是按才能选拔,那你实属太过幼稚。蒋羽当然也是有才干,可他做到这个位置靠的仍然是关系硬。在各派眼中,应该大力对付的是有利益冲突的对方才是,谁吃饱了没事要去集火一个啥都不参和的日子人?这正是蒋羽的保身之道,而在这场即将到来的争论中,蒋羽还会恪守他的中立原则吗?让我们拭目以待。 主要参赛选手均以介绍完毕,这场事关大昭国命与无数人安危的大混战正式拉开帷幕。 “上——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明皇帝端坐龙椅,紧张地听着太监用尖尖的嗓音拖得长长的“上朝”,与朝臣们那齐声的呼喊。他知道,这是战斗打响的号角。 “臣有本要奏!” 这是群臣的第一波冲击,但说话的人并不是什么高官要员,这种打头阵的活永远只能交给手下人来干,开口的仅仅是一个礼部的小官,真正的大佬还在攒大招当中。正明皇帝示意那官员可以说下去,那官员先是感谢圣恩,接着立马开启了对皇帝的输出。 “臣闻陛下私下遣官员赴宣和谈,意欲将踏北之地尽献宣国,臣不肖,以为陛下此举,谬误太甚!不可不三思之。大昭之国土,乃太祖所开拓之国土,为太祖所有,陛下虽是承袭太祖之业,可于太祖之国土,只有拱卫之理,绝没有授之他人之理!使陛下将太祖栉风沐雨、披荆斩棘所得之国土轻易间割让于人,敢问陛下将来有何面目见太祖于在天?对大昭列位先帝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悖先祖而割地,可曰孝乎?瞒众臣而擅行,可曰礼乎?弃生民而求和,可曰仁乎?朝下诏而夕改?可曰信乎?此不孝不礼不仁不信之举,将使亲者痛而仇者快,窃为陛下不取啊!陛下天资雄才,又怎不辨其中之理?万望陛下再莫一意孤行,及时收回成命,臣等依旧讴歌陛下之圣明!” 该臣子不愧是礼部的,一上来就用大义名分对着正明皇帝贴脸输出,几乎把正明皇帝贬低得什么都不是,而对于实际问题可谓是只字不提,这就是饱读经书的大臣们最拿手的一招——抛开事实不谈,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然而以上这点攻击仅仅是开胃菜,有人从大义角度向正明皇帝发起俯冲,就肯定不缺人再从实际出发向正明皇帝火力全开。 很快,兵部又有臣子站了出来,请求发言,正明皇帝一样准允了他,已经面色凝重的皇帝等待着这名臣子又能有什么高论。 “陛下!宣人安可信乎?以地事宣,无异于抱薪救火,薪不尽而火不灭!昔日,宣国不过为靖武帝所封一藩国,一朝得势,反我皇庭,拒关自守,大逆不道!百年间侵吞我大昭国土无数,狼子野心,贪婪无度,无耻之尤!陛下英明,又岂可与豺狼为伍,共逆贼和谈?莫非以为一纸协议便可使宣人与我大昭相安无事,从此不起刀兵?谬哉!谬哉!宣虏之心,在于亡我大昭啊!又岂是几块地盘便可安抚?岂不见宣虏夺我偌大之踏北犹且不知足乎?今畏与其战,而割终平四城与其,倘若他日兵戈再起,陛下连京师也要一并割让给宣虏吗?图存图强之计,绝不在一夕之苟安!陛下万万不可割地媚敌,贻误社稷!整饬武备、厉兵秣马,待宣虏至,与之死战到底,方为正道!臣等皆愿与宣虏抗衡,纵身非铁石,亦万死而不辞。黔首百姓之家,敢与宣虏势不两立者亦不在少数。士民皆堪一战,而陛下奈何媚虏求和?陛下若强欲割地,从此天下人心不附矣!陛下悔而欲战,亦无人可用!陛下绝不可与宣虏议和!” 两篇谏言无不言辞犀利,态度强硬,大有正明皇帝不听取就把对方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意味。即便是正明皇帝本人也不禁在心中打起了退堂鼓,考虑着要不和谈之事就此作罢,可他心心念念的新政还是支持者他坚定自己的想法。正明皇帝终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开口道 “诸卿所言,良有以也,可却是缓不济急之言,远水难解近渴。朕岂不爱惜我大昭之国土乎?朕忍见将大昭国土授予他人乎?朕……就甘心和逆贼妥协乎?朕不愿!朕也想抗争,也想将逆贼统统扫平、剿灭,可朕又岂非不明白,国家之兴,不是意气所能左右的啊!士卒堪战,何故王师北败宣虏、东畏凝寇、南避景蛮?此非人谋不利,乃天时未到啊!我大昭如今需要的是养精蓄锐、是扫除积弊,无一段安稳和平之时光不能为也!朕岂不知宣人狼心狗肺,不可轻信?可若是将国力集中到抗衡外敌,而无力无暇以整饬内部,我大昭终将在有失无补的境地下流血而死!死战又有何用?可只要为我大昭争取到哪怕片刻的喘息之机,让大昭做好调整、改革积弊、练成强军,则地虽割,犹可复得也!战虽败,犹可复胜也!国虽辱,犹可复荣也!诸卿奈何不明朕之苦心,而苦苦相逼?‘明者因时而变,智者随事而制’,正是此理啊!” 正明皇帝的口气并不强硬,甚至还颇有些哀求的意味在,不过要是他觉得靠示弱就能博得文官们的同情属实过于天真,示弱不会让官员们罢手,只会让其得寸进尺。实际上,文官已经在私下嘀咕了,为什么王师会败绩连连?当初林骁带的多好,还不是你个昏君把林骁给杀了,你不把林骁杀了会有当今这个破局面?正当一些官员准备反驳,高鹤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臣附议!”许多官员都有些意外,高鹤居然也赞同割地企划吗?高鹤面向众官,用洪亮的嗓音开口道“某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钝斧不可以倒木,锈剑不可以击敌,挫锋之锥不可以凿玉石。强欲为之,事倍功半,劳而自损,悔而无及。此所谓‘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也。今我大昭无一战之力,而欲与宣虏死战,纵幸而得胜,便足自满?宣军若败,必使凝虏、燕虏惮我大昭,三国复结盟好,共犯我境,则我大昭危在旦夕,虽诸臣死战,于事无补,且若敌虏当真兵临城下,堂上衮衮诸公,又有几人能为社稷死难?诸君不务实际,只图虚名,将忧患加于陛下,将清名加于己身,此即诸君之为臣之道乎?高鹤不取也!使诸君以为和谈不妥,谁有异议,高鹤愿向陛下保举其为将,使之北上击虏,若尽破敌寇,便再无需虑及割地,不正合诸君之意?诸君意下如何?倘无异议,反对和谈等言,便无需再提!” 高鹤的发言令惴惴许久的正明皇帝大受鼓舞,将正明皇帝想说却表达不出来的话都说出了口。特别是高鹤那句“谁有异议,高鹤愿向陛下保举其为将”直接堵住了不少官员的嘴,让沸腾的反对情绪竟有了退潮的迹象。正明皇帝心花怒放,难道在高鹤直言下,和谈真的可以能办妥吗? “哈哈哈哈……” 伴随着悠扬的笑声与阵阵的掌声,一名身材中等、其貌不扬的文官站了出来,可在场众人没人敢对此人抱以轻视。此人的敌人也好,此人的盟友也罢,都予此人以极大重视。他便是礼部侍郎王沧。 高鹤以如临大敌般的谨慎,郑重地注视着笑个不停的王沧,等候着对方的反驳。 “高兄啊!您真是讲笑话的好手啊!把王某逗的是乐不可支呀!您的宏论,岂不是在说要是您家里请了一个郎中,可您家里人嫌这郎中治病没有成效,您大吼一声,谁觉得这郎中治病没效果,就让那人自己来治?您是当真不怕出人命啊!如果您连专业之事交给专业之人都不知道,而是谁有异议便让谁出马,我得庆幸您请到家里的郎中都是好郎中,不然您能活今天还真是一个奇迹呀!” 群臣发出了哄堂大笑,纷纷附和起了王沧。王沧乘势追击,高声对高鹤说道 “踏北战役,十多万宣军进退不得,险些覆灭于此,敢问高兄为何视而不见?我大昭分明还有可用之将,可退宣军、可守国土,可高兄却要将从未上过战场的文臣推向战场,不知高兄是为了坐观昭军覆灭吗?其心可诛也!” 王沧瞪了高鹤一眼,一甩大袖,再不多看那面色涨红的高鹤,转而向正明皇帝禀报道 “陛下所虑者,三王会盟联合侵我大昭,然现今有任何证实三王会盟成功的证据?没有!有的仅仅是踏北总督的一纸空言!如何能证明此事真的发生过?陛下为了一不足证的事情大费周章、煞费苦心,与杞人忧天何异?为今之计,不是像高大人这般争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是请陛下即刻下诏召回北上赴宣谈判之使者,待诸般事宜证实后,再行下一步之行动。” 王沧的发言令各方陷入哑然。对啊!现在还争个什么玩意?赶紧把派出去的使者,那个萧茂快点叫回来啊!但正明皇帝很清楚,放出去的使者可不是放出去的风筝,以目下的抗争力度,他把萧茂召回来,和谈的事宜只怕从此告吹了。而如果咬紧牙关拖延些时日,岂不是可以等到萧茂和谈完成,让和谈成为既定事实?这样的话,哪怕群臣把他骂死,也无济于事了,他的目标已经达成——可他……真的有必要这样做吗?为了他心中正确的事情,他真的有必要做到这样的程度吗? 这是一个正明皇帝无法独自做出的决定,他抬起疲惫的眼眸,注视着面前众多的群臣,他们分明个个光鲜亮丽、清晰无比地站立在正明皇帝眼前,却又如同潜藏在深不可测的云雾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