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后》 1、第 1 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一过,卫都开始从凉转冷,眼看寒露就要到眼跟前了。 佩梅为卫国都城佩家佩氏女,其家族世代书香,其祖父曾官至翰林院大学士,而其父现在是翰林院编修,手上正主持着当今吩咐给他的词库修编。 她祖母一生计三女一子,她父亲乃家中三子,也是家中唯一独子,而她父亲一生只有她母亲一妻,而她母亲只生了她兄长与她两人,儿女双全,得一好字。 佩梅乃八月生人,生辰那天就是寒露,她是八月二十二日那天出生的,今年她就要满实岁十四岁了。 每一年佩梅都盼着她的生辰日,因着这日从她起床母亲帮她穿衣裳开始,直到晚上母亲帮她脱衣裳就寝,这一日她什么事都不用做,不用识字念书,无需拿针线做女红之事,祖父母和父兄会拿出早日为她备好的生辰礼,几个姑母家的人只要是住在都城的都会来家里吃家里特地为她备的生辰宴,外祖也会带着大舅和大舅妈过来家里亲自为她贺生。 这是一年当中独属于佩梅的一天,这一日,佩梅就是家中独一的宝,万事以她为先,谁也不会与她说半句重话,连哥哥都越不过她去。 佩梅每一年都盼着这天。 只是今年,随着她生辰的来临,娘亲脸上没有了笑,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佩梅心里知晓这究竟是为何。 翊儿的祖母想今年就让翊儿与她订亲,等到明年她一及笄,就让诩儿和她成亲。 都城里有名的相师说她是个颗辅星,有旺夫延助夫君之相,诩儿的祖母,皇宫里的皇后娘娘很是信这个相师所说的话,这些年间找了她父母亲甚至祖父母说过好几次了,想让她和诩儿结成一对。 相师说她旺夫,可诩儿自打一出生宫中太医就说他身本有亏,难以活着长大,就是长大了,一生也难逃药石,相师也跟她爹爹说皇太孙不是长命之相,她娘亲知道后,背着人不知哭过几回,让佩梅撞见的都有两回了。 宫里娘娘从她十岁就想让她和诩儿订亲,到今年没有松嘴不说,更是有威逼她家里人答应的之意,八月一近,娘亲已无法掩住内心的忧愁,见着佩梅的时候更是一言不发,神色木然。 佩梅的娘对着佩梅向来没有许多的话,她在外对着佩梅也不是甚亲近的样子,可她会把佩梅每一年从长辈手中得的礼归整在一个箱子里,从小就把钥匙交给佩梅,告诉佩梅那是她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 去外祖家拜年,外祖母若是少给了她那份压岁钱,她娘亲会在外祖母面前坐到她外祖母给为止。 佩梅的外祖母不是佩梅的亲外祖母,那是她娘亲的继母,佩梅有个大舅舅,跟她娘亲同出一母,她娘亲在娘家的时候过得不坏,嫁的也是不错,外人看来福份不浅,可佩梅听她娘亲跟她说过好几次,说话说得好听没有用,到手的才是自己的。 她就是这么对佩梅的,从佩梅出生那天起,她就开始给佩梅攒她以后的身家。 佩梅到长记性的年纪才知道,她娘亲嫁给父亲是没带什么嫁妆过来的,世代书香的佩家不在乎儿媳妇没有带嫁妆进门,可她娘亲用了许多年直到生下她哥哥,当起了佩家的家方才渐渐释怀,佩梅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从才娘亲的支言片语里零星捉捕到一些娘亲和外祖父家里的恩怨。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就是宫里皇后娘娘也是,为着把她说给诩儿的事,今年已经找过一遍她祖父母,昨天佩梅还从她哥哥那听说,中秋节那日皇后娘娘还特地找了她苑娘表姐进宫赏月,怕是也跟苑娘姐姐说了此事,祖父昨天从来家里的二姨夫那这个消息后很是不悦,等到父亲回来,还把父亲找去说了一顿。 家里人从父母亲到祖父祖母,还有哥哥,皆不想她嫁给诩儿那个不知能活到几时的病秧子。 佩梅还得知给诩儿看过病的神医说,诩儿此生都不可能有孩子,她娘亲就曾和父亲哭诉这样的亲事结下来,跟守活寡又有何异? 一家人都不想她和诩儿成亲,佩梅几次对着想方设法特地来她一面的翊儿欲言又止,可一对上翊儿那张故作轻松的脸,到底还是没把请求他向皇后娘娘求情的话道出来。 她是有些舍不得诩儿伤心的。 说来若是与诩儿成亲,来日就是守活寡,佩梅也是甘愿,她无所谓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寡妇,但看着她的娘亲为此事日夜痛苦不堪,祖父母甚至为之气病过,看着家里人为她焦虑忧心万分,佩梅这话也出不了口,只能沉默地看着一家人为着这事担忧着急,她甚至连今年的生辰都不想过了。 不过这生辰,亲就不用订了,娘亲也不会背着她偷偷哭了。 可她生辰这天,到底是要来了。 * “静娘。” 婆母的唤声传来,佩夫人从愣神中回过神过来,朝门内道了一声,“娘,是我。” “进来罢。” “是。” 佩夫人把连着小起居房和公婆就睡的寝房的门帘拿起打了个结,方抬步往里走。 佩家满家都是读书人,家里生的女儿嫁的也都是读书人,但家里规矩不多,佩夫人嫁的还是佩家唯一的一个儿子,她嫁过来不到十年,佩家就交到了她手里,家里没有瞒她的地方,就是公婆的住处,她也是随时可以进来的。 佩夫人早年在婆家还恪守着规矩,但多年下来,规矩也随不太讲规矩的公婆丈夫散漫了一点,不过但凡有那外人来,她这些规矩就又端了起来。 公婆自来由着她的心意,说让她当这个当,就让她当了这个家,就是她做错了事也不指手划脚,只是等她慢慢扳正过来。 亲戚们说她这辈子是上辈子积的福太好了,才嫁进了佩家,听得多了,她也经常难免会作此想法。 是以她眼睛都为女儿哭肿了,心也哭碎了,心里也已是下了决定。 等进了门,看到两老一个坐在摆满了书的八仙桌前发呆,一个披散着银发坐在老梳妆台前也是一动不动,她朝坐在桌子前的公公那边欠了欠身,身子则朝婆婆走去。 她走了过去,拿起梳子,“娘,我给你梳头。” “静娘啊……”老夫人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看了她一眼。 “是,娘。” “你今天要出去吗?” “要出去的,还有些东西没买。”明天梅娘生辰,要来不少客,她娘家要来人,三个小姑子和她们的家里人也要来,她算了算,来的不算少,桌子要摆到六七桌去了。 “把家里的人都叫去抬东西,老准儿呢?”老夫人道。 “他去上衙了。” “上什么衙?他那衙门多的是人,个个都识字,他去作甚?让我说,这小官不当了就是,修个文罢了,修一辈子也没几个人知道。” “他现在帮齐大人修他的农桑书,他答应了齐大人的。” “唉。”答应了的事岂能半途而废?老夫人苦笑了一声,转过头去朝老太爷道:“老头子,你要是开不了口,我跟二姑爷开这个口,你觉着如何?” 佩老太爷摇头。 见公爹摇头,佩夫人一言不发,手上依旧专心着给婆婆梳头,等到头梳好了后,她道:“爹,娘,静娘想好了,要是宫里确是想诚心结这门亲,他们想结就结了罢,媳妇没意见了。” 老夫人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她,但见儿媳妇神色如常,一身一贯的沉静沉默之气。 可老夫人知道,儿媳妇不想结这门亲,她这儿媳妇一生求子却只得了一儿一女,如若儿子是她这个儿媳妇的底气,被儿媳妇日日带在身边的女儿梅娘就是她这个儿媳妇的魂了。 让女儿去嫁给一个将死之人,对她这个外面看着沉静寡情,实则重情重义至极的儿媳妇来说,比让她自己去死还难罢? 莫说她,就是老太太自己也受不了明知会断送孙女的一生还把孙女往火坑里推,就是这是皇宫里的皇后娘娘的想法,她也不愿意。 “说的什么话,”老夫人顿时不乐意了,“你没意见,我有,我这个老太婆有。” 说罢,她朝老太爷看去,怒道:“你倒是想个主意啊,一家的人一年到头好生侍候着你,围着你转,现在用得着你了,你倒是放个屁出来听听啊。” 换以往,佩老太爷定要说老妻一声“粗俗”,可到了如今为难的境地,老太爷也无那跟老妻斗嘴的心肠了,他无视了老妻的话,歉疚地儿媳妇看去,道:“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事陛下其实已经找过你们二姐夫了,陛下那边……” “我知道,也是那个意思。”她昨晚听丈夫准郎说了。 以往只有皇后娘娘起意,她还当他们家尚有推拒的能力,现在连陛下都发了话,她知道这事已没有他们家转圜的余地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没跟我说?”老夫人在侧听着,甚是愤怒地说了一句。 老太爷朝她看了看,欲言又止,随即垂头叹了口气。 说了她也会生气,早说迟说都一样,她也拿不出什么办法。 “娘,爹不说,也是怕您听了生气伤了身子。”这厢,佩夫人佩康氏,佩静娘回了婆婆道。 “我能不生气么?”老太太怒不可遏地道了一句,也知她生气也解决不了事,便按捺住火气想了想,道:“我听说苑娘家的那个正当受着重用,若不……” 苑娘是她的外孙女,是她二女的女儿,苑娘这个当表姐的向来疼爱梅娘,其夫现在正得当今的重用,想来她夫君说的话应该管用。 “糊涂!”这厢,不等她说完,佩老太爷生气了,拍着桌子火冒三丈与老妻道:“这事就是皇后娘娘逼苑娘来说情,苑娘没答应拖了两天,结果她那边一拖,反倒让陛下把她爹找到宫里去了放出了话,还闹还闹,再闹这事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休止?” “那我们家也不能卖孙女求荣啊。”老太太也火了,朝着老太爷怒喝道:“你不是说你们佩家世代清流,铁骨铮铮忠君忠国,他们就是这么对我们这些清流的吗?佩老大,你装孙子装了一辈子,你连你孙女都保不住,你有什么可怒的?你说,有什么值得你跟我们这些为你们佩家生儿育女延续香火的女人发火的,有本事你对着正主去火啊!” 老太爷顿时便哑了,他垂下头颅双唇颤抖着不知所言,康静娘看着,只见老公爹那头灰白的头发比昨天更白了一些,都有些发死白了。 2、第 2 章 佩家满门上下,皆不同意这门婚事。 这厢,康氏轻叹了口气,声音甚轻:“爹,娘,这事就这么定了罢,有些事情你们也没法子,我心里知道的。” “你娘说得对,”老太爷颓丧道:“我发错火了。” “若是发火有用,您早就为梅娘出这个头了,”女儿到底是招祖父母疼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得一两样顺心的已然不错了,康氏不得不奈何,无奈一笑道:“康娘知道二老疼她就够了。” “再说罢……”佩老太爷抬手摆了摆,道:“这事怎么着也得再过问过老夫一遍,我到时候进宫再和陛下和娘娘说一说。” 老太爷心里知道,皇太孙于他们家来说非良配,可他们家梅娘于皇太孙来说就是良配了。 佩家家风正派,可佩老太爷也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他儿子佩准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为了自己只得一个的女儿,他那个儿子甚至想过把那想攀上东宫的人家那家中的美貌小娘子支到皇太孙面前去,只是此事太阴损,搭上一个无辜小娘子的一生,有背佩家立家的家训,被老太爷制止了,佩准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老太爷有时候被逼急了,也是恶胆横生,只是与儿子不一样的是,他没把主意打到无辜之人身上,而是想借力打力,想借他人之力救他家梅娘于水火,只是他这一动,与干政无异,佩家在他手里就要完了。 此举是万万行不得的,老太爷也仅是想想,连他儿子都没说过。 与佩准都没说过的事情,老太爷更不会让老妻与儿媳妇知晓他心思,这厢他跟儿媳妇说的意思也不过是到时候再哀求一番。 但看这陛下都开了口的趋势,此事怕是已成定局,无力回天了。 * 八月二十一日那天,梅娘在屋里头给父亲纳鞋底子,只听外面传来家中项婶的声音,她在外面甚是高兴地喊道:“小娘子,快出来,表姑娘,你苑娘姐姐来了。” 梅娘忙站起,走了一步方想起把手中还插着针线的鞋底子放下,快快往门边去。 项婶传话传得及时,梅娘也走得快,将将到了前院与后院的那个门口,就见到了来家里了的苑娘表姐。 表姐见到她,微微一笑。 梅娘连忙朝她请安,“苑娘姐姐。” 苏苑娘往前扶了她,牵着她的手信步往前走,头侧过来朝她微笑道:“我听说舅娘出去了?” “是,”姐姐的手掌柔软带着微温,她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气,梅娘自打头一次见到她这个表姐就甚是喜欢她这个姐姐,她自小就不喜欢人有跟她过于亲近,可因着对这个表姐的喜欢,自这个姐姐头一次拉她的手梅娘就没有不喜过,反倒乐于姐姐亲近她,这厢表姐问了话,她跟随着姐姐往祖父母住的地方走着,嘴里则乖巧回道:“娘亲出去买菜去了。” “是为梅娘明日的生辰罢?” “是的。” 舅娘对女儿看似冷淡,佩家又下人少,许多事免不了当家的夫人亲历亲为,梅娘在家跟着舅娘从小就要做家事跟着她的母亲打理家务,针线活也没少做,琴棋书画也要学,一天到晚都有事做,舅娘盯女儿盯得也甚紧。但苏苑娘跟佩家来往得久了,也知道了这家里舅娘是真心疼爱自己这个女儿的,许因着女儿是她日夜带在身边长大的,她对梅娘的关切比从小送去书院读书的长子还要多两分。 爱之深,责之切,这用到舅娘对梅娘的身上,恰如其分。 苏苑娘这厢又回头,朝妹妹浅浅一笑。 这次她虽没言语,但梅娘看出了姐姐的意思来,朝姐姐羞怯地笑了笑。 外人只当她娘亲对她严厉,但梅娘从小就知她娘亲是真心疼爱她的。 娘亲手里但凡得了好东西,让她尝过了,方才会给哥哥留,她喜欢的就要给哥哥留少一点,她不喜的哥哥才会得多的那一份。 在梅娘心中,她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姐姐这一笑,又得了她的喜欢,梅娘更是乖巧了两分,乖乖与姐姐道:“娘亲经常去买肉的肉铺子早上派他儿子来说铺子里凑巧得了条牛宰杀了,问我娘亲要不要,娘亲想明天多添个菜,就去看去了。” 梅娘不是碎嘴之人,从小家里教她的就是不要与外人多言道家里的事情,她向来做得很好,可她心里早不把苑娘表姐当外人了,与姐姐说起话来毫无隐瞒不说,还把招待姐姐的话都说了:“家里还有一些要添的东西,娘亲可能要在外头多呆一阵才回来,苑娘姐姐先不忙,你先陪祖父祖母说会儿话,等小半个时辰娘亲就回来了,你在家里用过饭再早,梅娘学了一道新的南方菜,今天想做给你尝一尝。” “学了新菜呀?” “是隔壁新来的邻居婶子教的。”他们家隔壁原来住的那户人家男主人没了,当家娘子卖了屋子还了家里的债说是回老家去了,临走前还把男主人还在世时当官当得好那阵抬回来的两个小妾又卖回了原处。新来的邻居则是从地方上调到都城当官的人家,听那婶子自己说,她家在原籍甚是风光,家里有上千亩的田,屋子大得正堂能摆十桌席,到了都城这屋子就不是屋子了,能在他们老家县城里能买百十个铺子的银子,在都城里仅能买个家里人一多点脚都放不下的小宅子。 “来了新邻居呀?” 表姐牵着她走着路,嘴里甚是温柔地说着话,像跟哄小孩儿似的,姐姐心里还把她当不懂事的小娘子待呢,梅娘抿嘴一笑,心中毫无芥蒂地回了表姐:“是呢,前面的张伯伯一家自张伯伯过世后就把房子卖了,这家新来的人家姓闵,听说是南方人,是从南方调回来的官。” “那还很厉害。” “是的姐姐,”梅娘乖巧地回了表姐,“新来的闵大人原来是春州春山县县令,在他治下八年,他修了一座春山河坝,在满是桑树的山上建了座春山县城,听说那里是有名的蚕虫之乡,丝蚕之家。” 苏苑娘听了愣了,回过头细细看了对此似是知之甚详的表妹一眼,方道:“梅娘知道得比姐姐要多一点。” “表姐夫可是在那里进过丝蚕?可有友人?”梅娘偏头问表姐道,她对此有些好奇。 “有,都有,”到底是外祖家独一无二的小娘子,再怎么寻常也寻常不到哪去,苏苑娘一下子就接受了小妹妹的见多识广,继续拉着小娘子的手往前走,嘴里回着她道:“你表姐夫在那里还有一个织坊呢,我听你表姐夫说那边的蚕丝比别处要好一些,结实一点。” “是吗?” “可不就是。” “结实多少呀?”梅娘想知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回去问问你表姐夫,明天答你。” 明天她生辰日,姐姐还要来,梅娘甚是高兴,这厢眼看祖父母处到了,她迅速摇了摇姐姐的手飞快松开,忙朝祖父母处的门处跑去,等到了门边,梅娘停下脚步,朝半打开的门口福了一记方才敲门,朝里高兴喊道:“爷爷,奶奶,苑娘姐姐来了,梅娘也来了。” 佩老太太早得了下人的知会,正坐在挨着门口的椅子上等着,这厢听到孙女唤声,她杵着打拐仗忙站起来,笑眯眯地转身,朝门口的小孙女道:“梅娘也来了呀……” 3、第 3 章 “奶奶,”梅娘进去扶了祖母,扫了屋里一眼没看到祖父,“爷爷呢?” “就惦记你爷爷。”老太太点了孙女脑袋一记,快步往一进来就朝她行礼的外孙女去,在半途扶住了孩子,看着她眼前模样清丽气质平宁静谧的外孙女笑得合不拢嘴,道:“今天怎地来了?” 外祖母眼角眉梢皆是笑,苏苑娘微微一笑,反手扶了老太太道:“来看看您二老,外祖父呢?” “就你来了?”老太太有点惦记着外孙女婿。 “就我来了,大当家这两天不在都城里。” “呀?”那明日他岂不是来不成了?老太太还想着他若是来了,明个儿这些来家里的姑爷外孙女婿就有话说了。 苑娘家的这个外孙女婿,为人甚是谦逊温和有礼,是个腹内有真章手上有真活计的,就是她那最为桀骜不驯的二外孙女婿,也就是她家大女儿家的二姑爷也很是喜欢这个表连襟,往年都不太往他们家走的,自从苑娘家的这位夫君举家迁到都城常往他们佩家走动后,这位二姑爷也常往他们家走了。 老太太对小辈们稍稍有一些偏好,难免有喜欢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的分别,但说来每个孩子都是她小辈,她还是盼着他们个个都好,也盼着他们多往家里来走动一点,如此能为他们两个老排谴一些寂寞,他们这些年龄相仿的小辈来往得多了,彼此还能学一点对方身上的好,有事的时候还能相互帮衬一点——比起平时不来往,一有事就找上门去来,还是多多相处,处出感情再找人帮忙方不突兀,对方也愿意帮忙。 外孙女婿当中最年轻有为的不来,明日就要少些热闹了,老太太难免有些失落,但这是人家有事,家里的事自然比去别人家做客来得重要,老太太瞬间调回了心情,拉着外孙女的手往手里走,笑道:“办事去了罢?忙点好,你会来罢?” “来的……” 苏苑娘想说她家大当家这两天是不在都城里,但明早就会赶回来陪她来外祖家吃梅娘的小生辰酒,但没等她细说,就听外祖母欢颜道:“那你会带着我曾外孙他们来罢?” 若说二女生的这个外孙女是老太太的心头宝之一,外孙女生的龙凤胎则是老太太心中的两个至宝了,那两个小儿长得粉雕玉琢不说,性子还分外地活泼开朗,还不过分调皮也不任性,小小年纪就张驰有度,两个孩子性格稍有些不同,小娘子活多一点,而小郎君则要安静一些,但两个孩子那讨喜性子真真是皆恰到好处长贴合在老太太的心里。 “他们也来的,”外祖母说起孩子就喜笑颜开,苏苑娘不禁失笑,“明则齐风也想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了。” 苏苑娘丈夫生常,她生的龙凤胎当中哥哥名为常明则,妹妹则名为常齐风。 梅娘也很是喜欢她这两个表外甥,等祖母和表姐坐下,她道:“我娘亲昨天买了不少羊奶放在地窖里冰着,我明早就给明则和齐风蒸羊奶糕吃,姐姐你带他们早点来,来家里一同吃早膳可好?” “可能要晚一点去了,”苏苑娘拉着站在外祖母和她中间的梅娘在身边坐下,与她道:“你表姐夫明早会赶回来和我们一同来家里吃你的生辰酒,他可能要到上午才进家,我在家等他回来了再随他一道来,我就不提前过来了,我若是不等他一起来,你姐夫就以为我要撇下他,心里就要不高兴了。” 闻言,梅娘不禁抿着嘴,笑个不停。 苑娘姐姐真是敢说,但事实也是如此,年初那边苑娘姐姐没等姐夫回家一起过来他们家里,姐夫后面就赶过来,趁人没注意的时候就把姐姐拉到一边,问姐姐是不是嫌他事多,不耐烦他了。 梅娘当时正巧遇过听到这话,还吓了一跳,她以前是知道她这个表姐和表姐夫恩爱得很,但不知道他们成亲好几年了,连孩子都有了,两人感情还能这般如胶似漆。 若不是亲眼所见,而是有人说给她的,梅娘都不会太相信真有人恩爱至厮,但现在表姐在她面前一说这话,梅娘对表姐所说的话毫无怀疑不说,还觉着表姐和表姐夫相处的样子有一些惹人发笑。 这厢梅娘笑着,那厢老太太尤为惊喜地道:“明天伯樊也来呀?” “来的,他出城的时候就和我说来了,会赶回来吃梅娘的生辰酒的。” “你这孩子,你费心了。”老太太岂能不知道外孙女婿看的是谁的面子。 “没有的事,对了,外祖母,外祖父呢?”苏苑娘自进门没看到佩老太爷,也没得外祖母的答复,这厢便又问道。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看了梅娘一眼。 仅一眼,梅娘就知与自己有关,她便弯起了眼睛,冲祖母甜甜一笑。 她不要紧的,不管家里做何决定,莫说是与翊儿订亲,哪怕是与诩儿今天成亲,明天翊儿就走了,她余生也会想法子让自己活得高高兴兴的。 梅娘知道不管她说什么,家里人都会为她担心,但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既然保证无用,家里免不了会为她担心,她只管做好了自己就是,往后过好她的每一天,想来就是对她家人的安慰。 梅娘那灿烂甜美的一笑,往日看在老太太眼里,是老太太这看似平静实则不平静的一生的褒赏,她大半生克己的忍耐,换来了后辈的安详如意,而现在梅娘的这一笑,则让老太太的心尖利地抽痛了一下,就像被一把快刀子捅进了她心口最疼的地方。 她就两个亲孙子,大孙子这一生注定要继承祖辈和父辈的意志,走上佩家那条孤独又漫长的证史路,他注定和他的祖父亲们一样,一生不得安宁,而梅娘出生后,她只盼着家里的这个小娘子不必如此,简简单单平平常常过完她这一样就好,不必受那些外界与内心带来的一生都挥之不去的痛苦与折磨,可谁料到,她比她兄长还要先一步跨进朝廷这个壑隙。 她的小梅娘啊,老太太不忍心再看她,转回头来与外孙女温声道:“你外祖父刚才出门去了,才出门不久。” “原来如此。”苏苑娘点了头,没往下问。 梅娘蠕了蠕嘴,很是想问祖父去哪了,但她莫名觉着这话还是不要问的好,便转了话意道:“那爷爷中午回家用饭吗?” “就不用留他的饭了,你告诉你娘亲一声,做家里在的这几个人的饭就好。” “梅娘知道了,那奶奶你和姐姐说话,娘亲买菜还没回,我先去厨房看看中午做什么菜。”要留表姐的饭,午间的膳食梅娘想自己做了,省得娘亲带着项婶子出去跑了大半天,回家来还要做饭,累得很。 “去罢。”老太太看孙女已站起,她知晓孙女的勤快,自知孙女的去看看不是简单的看看,而是要忙去了,她慈爱地看着孙女和她们告别,迈着轻快的步缓出了门,等她出去后,老太太转过头,看到了一个一脸平静淡漠的外孙女。 佩家世代书香,而老太太这个外孙女的父亲则是前朝的三科状元,她从小被她父亲亲自教导长大,如今她已经学有所成,年初秦山书院把她对朝廷科考必考的“列书”里的“传世”一文的注释列为正解,外面传言虎父无犬女,“德和郎”苏老状元生的女儿不一般,对学问的解释非常人所能及。 但老太太心里很清楚,世间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苏才女,她家梅娘不可能走像她表姐一样的路,因她家梅没有她表姐一样为托举她不遗余力的父兄,没有为了她甘愿她不像寻常大妇一样只让她一心专事庶务的丈夫,也没有她表姐一样一生能专注也只专注于学识一事的专心。 天时,地利,人和,造就了一个能在史官手里在“学问”两字上带上一笔的女子,但就是这简单的一笔,是背后有苏常两个大家的倾力相助,是这个女子数十年如一日勤奋向学,笔耕不辍的努力,试问世人有几人能做到? 这事老太太清楚,她这个外孙女心里也很清楚,是以老太太从没从外孙女看到一丁点的自傲,有的全是她想细水长流的冷静与平常。 她这一点,倒是像极了佩家人,也让她外祖父和舅舅对她欣赏有加,视她为他们的同一路人。 而她家梅娘姓佩,却从她出生那天起,没有走上向她父兄一样向学的方向,而是走向了另一条因佩家而起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方位…… 老太太在外孙女一切了然于心的视线中情不自禁叹了口气,这厢外孙女探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老手,老太太心头一酸,道:“苑娘,你家老外祖母不想瞒你,我是真不想把梅娘嫁给太孙,你看梅娘这般的乖,从小什么都听我们的,就没有一件事情违过我们的心,这世间让我去哪找这么合符心意的小孙女?让我把她嫁给一个注定要走在她前面的夫君,我不愿意,我们佩家以前从没有哪代想当皇亲国戚,我和你外祖父也不想开那个先河,现在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了,你老外祖今天去找你三舅的师兄去了,想让他找太孙把这婚事推了。” “我见过太孙了,”闻言,苏苑娘轻叹了口气,她如画一样的眉眼间瞬间如被乌云笼罩了一般被写上了轻愁,“是太孙想。” 皇后想结这门亲,太孙更是想,苏苑娘出宫的路上被太孙拦下说话,太孙跟她说他会保证梅娘进宫后绝不会受欺负。 苏苑娘静静听他说完,问了他:“那你走后,你也能保证?” 太孙当时气喘如牛,面泛潮红,咳嗽不止,他挥走来扶他的宫人,站直了,回了她一句:“我不管。” 他不管。 言至如此,苏苑娘半晌无言,看着太孙朝她行了一礼,又挥开来扶他的宫人,转过身走了,给苏苑娘留下了一个单薄瘦弱却又倔强的背影。 4、第 4 章 老太太怔怔,半晌没有说话,末了,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也是了。” 如若不是太孙想,有佩家的再三拒绝,上头想来也会想一下。 她家无辜的梅娘,看来免不了要被皇家用来成全太孙的想念了,皇后说这是太孙对梅娘的情份,可这算什么情份呐,她家梅娘以后要苦了。 “你今天来是为的这事?”老太太回过神来,问外孙女道。 苏苑娘没有出声,过了片刻方道:“苑娘过来是看您和外祖的,也是来看舅父舅娘和梅娘的。” 老太太欣慰一笑,又听外孙女道:“要是太孙能改变主意,您看有没有缓转的余地?” “你的意思是……”老太太听她是话中有话,迟疑地看向她。 苏苑娘握了握老外祖母的手,看着老人家的脸轻声道:“梅娘呢,梅娘自己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回道:“问是问过,你也知道她向来乖巧,听家里人的话,问她她也只会顺着我们的意思来。” “也是不愿意?” 老太太颔首,“当然。” “那苑娘就说了。”苏苑娘不是那多管闲事之人,但佩家的事她还是想管上一管,“既然太孙衷情梅娘,您说如若让梅娘自己去劝说太孙,动之以情说之以理,您说太孙会不会因着心悦梅娘,而对梅娘心存点丁怜惜?” 外孙女这一说,老太太又犹豫了。 要是换个人来说,老太太会觉着其人天真,但这话从她看重的外孙女嘴里说出来,老太太就不禁寻思起这话来。 她家梅娘和太孙是从小的缘分,太孙的数次险情当中梅娘还搭救其过,这更是加重了太孙对梅娘的赖重,他们家自从知道梅娘和太孙走得过近后,就关着梅娘不许梅娘出去走动,也从不让太孙上佩家的门,可饶是如此,太孙也会求着他的老师,他的皇祖母和母妃求见梅娘。 老太太问过自家孙女,且孙女在她膝下长大,她自认知晓孙女的性情,自是知道梅娘对太孙是没有男女之情的,有情的那一方说是太孙不为过。 而梅娘在外人面前从不多话,是个娴静良淑的小娘子,但她不是口拙之人,她是佩家的女儿,书香中长大的孩子,虽有不及她表姐的博古通今、学识渊博,但她从小在家中耳濡目染,对诗书世事有其独特的见解,这个连她祖父有时都会称道她的敏锐聪慧,让她去说服太孙的话,她不是没那个能耐。 只是…… 外孙女带来的下人皆候在外面,但老太太还是格外压低了声音,与外孙女道:“梅娘对太孙无儿女情,却是有义,说起来她比我们这些老东西要顾情义得多了,我们把东宫那处当是龙潭虎穴,她心里却是觉得如若太孙的确是需要她去续命的,她去一趟也无妨。” 听到此处,苏苑娘脸上微带错愣。 她没想到事情是这种的。 “她还小,”老太太轻叹了口气,“不知道寡妇在这世道活得有多难,皇家的寡妇更不好当,一辈子青灯作伴还是好的,要是有人心狠点,怕就怕人都要随着去了。” 说到此,老太太的声音更小了,有如蚊吟:“他们今日狠得下心让她嫁过去,来日想来人去了,更狠得下心让她去作陪了,不是他们家的女儿,没有会心疼的。” 心疼她的,只有她的家人,养育她长大看着她成人的家里人,他们这些长辈不能明知以后的结果,现在却不拦着她。 “那,梅娘自己是愿意的?”苏苑娘看了外祖母一眼,道。 老太太没作声,半晌后她捏住了外孙女的手,道:“你既然来了,梅娘很喜欢你,这话我来起个头,你帮着我说说梅娘,苑娘,你可愿意为外祖母说几句话?” “愿意的,”苏苑娘今天来就是为的看能不能帮外祖家点忙,明天梅娘生辰一过,很多事情就成定数了,她这个当表姐的是没有帮其解决的能力,但说几句话想个办法的能力还是有的,“外祖母是过来人,想的是她的一生,梅娘是个慧在心间的,为着她好的,想来她心里都清楚。” “你们两姐妹啊,是一路人。”老太太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招呼了外面外孙女的下人进来,让她们去厨房找梅姑娘。 佩家拢共就四个下人,家中主母出去买菜带走了两个,现在家里就剩下两个了,现在这两个一个在看门,一个在打扫家里,佩梅独自在厨房,听到是祖母有事,她忙把灶膛里的旺火歇了,方才跟着表姐家的下人回了祖父母处的小院子。 她到了在祖母的吩咐下坐下不久,就听祖母跟她道明了叫她来的来意,让她去找翊儿,让诩儿为了她好,跟他皇祖母去拒了这婚事,又听表姐轻柔接道:“梅娘自己的意思呢?” 佩梅看了看刻意放缓了神色,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祖母,又看了看娇美动人的表姐那满脸的柔色…… 苑娘姐姐是个温柔的人,可她就是朝人笑,也带着一丝丝让人不易靠近的疏离,可现在的苑娘姐姐则要比往常要亲切一些了。 如祖母一样,刻意放低了自己,只怕伤着了她。 家里娘亲爱她胜过自己本身,祖母也是把她当心肝宝贝疼着的,半路回来了个表姐姐,也是疼爱她呢,她福气不小。 许是她小,尚不识愁滋味,佩梅心里只有高兴,闻言她摇了摇头,乖巧地回了祖母和表姐:“梅娘和诩儿说过了,诩儿没答应。” 佩梅说罢,祖母和表姐齐齐呆了,错愣地看着她。 是的,她说过的,且不止是不答应,佩梅接道:“诩儿回去还大病了一场。” 也不止是大病了一场,佩梅顿了顿,狭长明亮的凤眼轻轻往上一扬,看着其祖母和表姐道:“梅娘猜那次他是存了死志的,我看不对劲,就又心软了,我私下找了小杨子,让他告诉诩儿只要他这次活下来,我就代表我自己,也仅代表我自己答应嫁他。” “我跟诩儿说了,”眼见老祖母为了她什么主意都出了,佩梅乖乖地把她私下和诩儿商量的话皆道了出来,“我答应了他不算,他还得让我祖父母,父母亲都答应了才算数,他要战胜你们我才能跟他成亲。” 佩老太太和其表姐常苏氏一听,皆傻了眼,两者面面相觑了片刻,佩梅才听表姐言语甚是艰难地问了她一句:“你还激发他的斗志来了?” 表姐就是聪明,甚是懂得她,佩梅的心思很难被人猜着,就是天天亲手带大她的娘亲有时也难以理解她在想什么,一听表姐开口就道中了她的心意,佩梅亮着眼回了表姐:“是的,自此之后诩儿精神就好多了,他还怕父亲嫌他身子骨不好,比以前爱吃药了不说,天天不用身边人催,他一早起来就会随武师活动手脚,我上次见他身边的小杨子,小杨子还说他比以前胖了不少。” 苏苑娘默然。 她前几天才看到的太孙,如若那是胖了不少的太孙的话,那此前他岂不就是一张纸片人? “你想嫁他?”佩梅又听表姐问道。 佩梅看了看祖母的脸色,见祖母双眉已然皱了起来,佩梅当下就站了起来,走到祖母腿边跪下,双手扶着祖母的膝盖,抬起小脸来看着祖母道:“奶奶,梅娘跟他说了,梅娘是梅娘,你们是你们,梅娘是祖父和您的孙女,是父母亲的女儿,是你们生我养我,我答应了不算,你们答应了才算数。” 这孩子。 有些人聪明是聪明在明处,他们家梅娘不一样,她的的确确就是佩家的种了,就是话说得让人顺心,但细细一探,棉里藏着针,不是那等好相与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摸着爱孙的头叹道:“虽说如此,可你此举更是让他铁了心,非你不可了。” 他们不答应也没用,卫诩毕竟是太孙,比他们的身份大,就冲着这个身份,他比他们佩家哪个人都尊贵。 “啊?”闻言,佩梅不解,小脸满是疑惑地看着祖母。 老太太苦笑不已,摸着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小孙女的头苦笑道:“要是你说的是对的,你激发起了他求生的斗志,让他想活着,去战胜拦他路的人,你有激励他的办法,皇后和太子妃看在眼里,你说她们能放开你吗?” 佩梅瞪大了眼,扭头就朝表姐看去,只见表姐嘴唇微微一动,似在无声叹息附应她祖母的话,佩梅刹那间就呆了。 她醒悟了祖母的意思。 “我……”佩梅哑口无言,身子一软,颓坐了腿上。 事情不是一码是一码的吗?怎么还联起来了?是她自作聪明了吗?此厢,佩梅心中满是茫然无措,不知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看表妹瞬间迷茫了下来,无措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她到底也只是个孩子,苏苑娘不忍小表妹自我责怪,这厢出声道:“梅娘还没和姐姐说,你可愿意嫁他?” “啊?”佩梅回过神来,魂不守舍道:“诩儿吗?” “对,太孙。” “愿意的,”佩梅确定自己的确是做错事了,可不知她到底错在了哪儿,她脑袋一时乱成了麻,双眼里满是茫然,什么都没想嘴里就回了表姐:“就是以后诩儿以后走在梅娘的前面,我也是愿意的,我小时候就答应过诩儿,只要他想要我陪他,我就不让他一个人,答应了人的事,一定要做到,言必行之,这是做人的根本,这是佩家家训,梅娘从不敢忘。” 老太太的眼泪顿时流了出来,手上发力重重捶了下孙女的肩,“那家训最前面那一句,让你们不要轻易许诺,这句话你怎么就记不住?” 那时她还小,根本不懂长辈教予的家训当中那些话句的份量,可话到底是送出去了,她不能因她还小不懂就不遵循。 是她做错了事,做错了就要承担后果,佩家人言必行之,行必担之,佩梅没有为自己出声辩驳,在祖母的眼泪当中黯然垂下头,担下了祖母的责怪。 是她让祖母伤心了。 “外祖母,”这厢,苏苑娘开了口:“梅娘也是心地善良,怪不得她。” “唉……”老太太仰头止泪,无话可说。 说起来梅娘这段孽缘也是因佩家而起,她父亲那亲如兄弟的亲师兄就是太孙的授业老师,她师伯从小家穷,受了佩家不少恩惠,视梅娘兄妹如亲生子女,他家就是梅娘兄妹的另一个家,来去自由,这才让她在她师伯家里碰上了太孙,结下了这段孽缘。 真怪孩子,也怪不上,还是因父辈才起的缘。 老太太是明理之人,可胸口这无奈与心疼也是挥散不去,眼中眼泪也是愈流愈多,她不禁哭道:“你这孩子啊,平时那么懂事,怎地这事上就犯上了糊涂,轻易就把自己送出去了啊,你都不知道你以后会有多苦,到时候谁来救你啊?” 梅娘被祖母哭得心都碎了,到此她知道自己确是做错事了,也知道她错在了哪里,她一时心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道:“奶奶,不怕,不怕,梅娘自己救自己,梅娘自己救自己……” 听到她少女带着哭腔的稚嫩话语,一侧的其表姐常苏氏不禁抿了下嘴,等到祖孙两人抱在了一块,听着哭声在耳边渐渐停止,她垂下眼看着手指中指的徽戒。 这是常苏氏苏苑娘的丈夫去年给她的戒面,这个戒指有两个,一个在她丈夫手上,一个在她手上,这戒指的戒面能经手所有他名下的常家铺子的买卖,只要盖下去就能成契。这个权力她得来的很容易,她丈夫状似随手一给,就戴到了她的手上,但苏苑娘心想只有这世间可能只有她和她丈夫知道,她这戒指绝不是靠他对她的宠爱得来的,里面藏着他们夫妻俩许多岁月里的相互扶持。 但在外人眼里,她得到这一切,都靠她丈夫对她的恩慈,都道她是好命,而她丈夫命运多劫终靠自己出人头地,东山再起。 就是她丈夫尊她敬她,她得到的也就是这个名声,没有人在乎她为之付出了什么,在世人嘴里,“好命”两字就能概括她的一生。 这世道,男人就是做尽了错事,也有人会在他们身上找出一点好来歌功颂德,倘若身上好处多过于坏处,那简直就是居功至伟了,多的是人围过来吹捧他们,而女人在其中不管做了何等付出都是她应该做的,哪怕就算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得的也不过是“自找的”几字而已。 梅娘这话说得是对的,她可怜了一个身份比她尊贵,命比她贵的皇家子,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以后她确实只能靠自己救自己了——家人的无奈,世人的误解,人与人之间的云谲波诡,这些都是她自己亲自要去忍要去尝的。 “是梅娘错了。” 佩梅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常苏氏,苏苑娘抬头,见表妹眼睛里含着眼泪朝她这边看了过来,朝她也道了一句:“是梅娘错了。” 苏苑娘朝表妹浅浅一笑,“无妨,且看外祖父和舅舅他们怎么说罢,梅娘莫急。” 看来事已成定局,她需着手给表妹准备寻摸嫁妆的事了。 这日中午佩梅到底是没做成午膳,午膳是表姐带来的下人做的,饭做好了母亲也带着家人回来了,祖父也没回,一家人吃完饭,表姐就回去了。 母亲要侍候祖母午膳,佩梅先回了屋子,等到母亲回来,看着娘亲,佩梅忍不住眼睛一红,跪在了母亲的面前红着眼道:“娘亲,梅娘做错事了。” 佩康氏在婆母处已听说了此前的事,婆婆和她说梅娘还小,做事不周全也是因着心善,这事就此揭过,不要再和孩子说了,佩康氏听完后当时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跟婆母道别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是挤出来的,这厢回来听到女儿的告罪,当真是恨不得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清醒一点。 可这是自己求来的女儿,是她从小捧在掌心恨不得把所有都给她的掌中宝,康氏这手抬了起来,半晌都打不下去,末了她惨笑道:“儿啊,这可是你求来的,你不能怪娘啊。” “梅娘知道了,”佩梅恨死自己了,爬起来道:“我去跟诩儿说。” 诩儿诩儿,康氏听着她的称呼闭上了眼,佩梅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到向来没有表情的母亲的脸上滑过了两道泪。 母亲没有叫她,佩梅走了出去,终是没有走出佩宅的小门,她在门口定定站了好半晌又回过了头去,跪在了母亲关上了的门前。 她跟诩儿许过诺,她不能背弃。 * 八月二十二日,寒露。 这日直到佩梅成为了佩皇后,佩太后的几十后,直至她年至九旬,扶她太孙为帝去逝那年,她尤记得她满十四岁,及笄前的那个生辰日那天一早就开始的阵阵阴风。 这天一早,刚至卯时,佩梅将将点上油灯不久,她的门就被敲响了,佩梅没有出声,走到门口扶着门栓的时候方才迟疑了一下,朝外叫了一声,“娘亲?” 外面,手上拿着一袭新衣的康氏冷淡地应了一声。 果然是娘亲,佩梅忙把门栓拔开,拉开门,突然一阵阴风吹了进来,把她的头发也吹了起来,往后一阵地扬。 “娘亲,快进来。”变天了,才一天,天气就似冷了不少,佩梅忙让开位置让母亲进来,顾不上去摸那被吹回到了脸上的头发,等到母亲的脚一进门就忙把门关上。 “给你梳个头。”康氏不看她,拿着手中女儿的新衣裳快步朝屋中女儿的梳妆台走去。 佩梅忙跟了上去。 母亲神色冷淡,但手上力道去是放得很轻,她帮佩梅梳了两条辫子,挽成了两个少女髻置在脑后,还找出了十四枚珍珠针,一一往髻边插。 这厢,“咚咚”两声,门又响了,有人在门外道:“娘,梅娘,是我。” 是哥哥,梅娘忙抬头朝母亲看去,却被母亲皱着眉头瞪了一眼,斥责了一句:“别乱动。” 康氏拿着险些扎到女儿头皮的针,朝门口喊了一句:“在,门没栓,进来。” 佩兴楠手上提着东西,单手推开门来,顾不上跟母亲和妹妹说话,转过身就去关门,一把门带上回头笑道:“变天喽,不知道我们梅娘今天穿什么?” 梅娘身上正穿着去年新做的晨裳,她知道母亲今天会给她新衣裳穿,起床后就着里衣披了一袭长裳,等着母亲过来,这厢听到兄长的话便甜甜一笑,道:“哥哥,梅娘今天还是穿娘亲给做的新衣裳。” “那里面多加一件棉布中衫,今天冷,袄子倒是不必穿了,你今天要待客,招呼来见你的姐姐妹妹,想来到时候会忙出一身汗,还是穿少点好,省得多出了汗还要换衣裳。”佩兴楠拿着东西过来,嘴里叮嘱妹妹道。 “梅娘知道了,”梅娘就着之前挪到的姿势斜坐着一动不动,看着兄长过来,“哥哥今天给梅娘备的什么?” “不是什么好东西,”佩兴楠过来了,朝母亲一笑,低头朝凳子上乖乖坐着的梅娘道:“哥哥攒了两个月的零碎银子,给你买了只宝石钗子。” 说着,他东西递了过来。 梅娘打开那个只有她巴掌长的小盒子,打开一看,见里面躺着一根镶着绿宝石的金簪子,不由地惊住了,抬头就往兄长看去。 他们的母亲康氏也看到了,皱着眉朝长子道:“你哪来的银子?” 这可不是他攒两个月的碎银子能攒出来的,就是他攒两年都攒不出。 “我还帮着师伯抄了几本书,师伯赏了我一点,我还帮书院里的同窗凑趣写了几首诗给他,也拿了他给的一些润笔银子,加起来就凑了这根簪子……”妹妹明年就要及笄了,也不好拿以前那些糖糕点心银镯子来哄她,那些都是些不值钱的,当不了傍身之物,而且妹妹在家也留不了几年了,就算是有些辛苦佩兴楠也四处寻摸法子凑成了一笔银子,给妹妹买了这根过得去的宝石簪,好歹也算是他给了妹妹点东西。母亲问话,佩兴楠不敢不敬,老老实实回道:“是儿子这两个月趁着空闲时间攒出来的。” “读书还不够你忙的?”康氏不快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些女人家的东西自有家里人准备,用不着你。” 佩兴楠再知自家母亲那刀子嘴豆腐心不过,闻言笑着与母亲解释道:“兄长也是家里人,我也疼梅娘的嘛。” 多嘴多舌,花言巧语,康氏冷眼看了这随着年纪一长,愈发像极了他那圆滑世故的亲爹的儿子一眼,冷冷道:“你也就今天像样点。” 这拿了才是好,要是不备那才是他的不是,佩兴楠也是摸准了母亲的心思,见梅娘握着嘴偷着乐,漂亮的风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促狭的兄长朝她挤了挤眼,嘴里的好听话跟倒豆子一样往外吐:“儿子平时也想像样点,可惜都让梅娘为我操心,让她占了先机,只顾得上让她对我好了。” 哥哥在他们面前就是调皮,梅娘咯咯笑出声来,见状,佩兴楠弯腰捏了下她的鼻子,躬着身笑问她道:“梅娘可喜欢这簪子?” “喜欢,”就是木头做的,只要有哥哥一片心意在里面佩梅就都喜欢,她弯着眼,笑靥如花,“哥哥给的,梅娘都好喜欢。” 5、第 5 章 “梅娘喜欢就好。”佩兴楠刮了刮妹妹的鼻子,站起身来,看见了母亲满脸不赞同的神色。 “好了,出去罢。”把小钗子别好,就要给梅娘换衣裳了,康氏朝儿子道。 “是了,那我出去忙了。”佩兴楠道。 “先去你爷爷奶奶那坐一会儿,我们就过来。”康氏想着家里这一天下来就老爷和长子操持着待客之事,尤其是兴楠,这迎来送往的都是他,一天不知道要跑多少脚,比他父亲还要累,这一早的早饭还是要看着他吃下才好。 她昨晚就炖了几只鸡,等会儿把鸡腿挑出来,让他跟着祖父母和过生辰的妹妹吃一只。 “这就过去,”听母亲一说,佩兴楠忙道:“我先去门外走一圈,松松筋骨就回来。” 佩兴楠一年当中大半的日子住在书院,住在家里的时日少。而他家男丁历来稀少,他父亲那一代佩家就他父亲一个男丁,到他这一代,与父亲相比他连姐妹都少了两个,就一个妹妹,兄弟连个堂兄弟都没有,和那种儿女成群的人家相比,他们家算得上人丁单薄了,是以他从小的时候,他就跟着他父亲一块儿访亲问友,小时候就被当成了半个顶梁柱用,到如今,他在家里的作用和他父亲没有什么区别,都用不着父母吩咐,只要他在家,这一天下来家里要做什么事,他心里都是清楚的。 今天家里要来的亲友不少,他家三个姑姑和她们的家里人要来不少,他父亲交好的朋友同僚也要来几个,还有可能还会来几家和祖父交情好的人家,要来的是什么人,佩兴楠心里早前有个大概的数,昨晚和他父亲一对,心中更是了然,他们家今天会来不少人。而佩家人少,下人也没几个,他那几个跟家里亲的姑姑心里也有数,可能一大早就会有那想帮忙的人一早就往佩家这边走了。 他得去迎一迎。 他这一说,康氏瞬间了会了过来,手上一顿,道:“厨房里有昨晚蒸好了的馒头,温在屉子里,你去拿一个先垫垫肚子。” “欸,那儿子走了。”走之前,佩兴楠还朝妹妹挤了挤眼,笑道了一句:“祝梅娘花开似锦,水木清华,寿比南山啊。” 说完他赶紧往门边走,只听母亲在背后骂,“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读的是什么书?就不知道用点好词,你这促狭鬼。” 寿比南山是给小孩子用的吗?也不怕折了他妹妹的寿。 佩兴楠笑着出去了。 梅娘坐着也是咯咯笑个不停,康氏收回眼,没好气地点了下小娘子的头,怒骂道:“你还笑!你可别给我学他。” “可是哥哥也说祝我花开似锦了。”这是好词,梅娘抬着脸看着康氏,一脸的笑,眼睛也亮晶晶的,比屋中那盏在空气中跳动的灯蕊还明亮。 看着如清晨的花一样鲜活明艳的女儿,康氏嘴角不禁随着她的笑脸往上翘了翘,很快她又想到了那些糟心事,笑容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扳回女儿的头,淡声道:“他油嘴滑舌的,你别学他。” 说着她顿了顿,接道:“不过哥哥确是疼你的。” 佩家的男人从小就要立志,兴楠十岁刚出头不久,就进书房和祖父与父亲共商大事了,往后这家也是兴楠的,康氏现在也跟以前的婆母一样,就指望着家里的这个男丁能耐一点,清醒一点,活得长长久久的能为家里的 女儿撑口气。 康氏从不管家里男人在外面的事,丈夫也好儿子也罢,他们只管做他们的事行他们的百年大计,她在家里操持好家计做好他们的后盾即可,可随着梅娘长大,随着她的小娘子命运的变化,康氏开始变得急切了起来,以前从不过问的事开始变得想知道,她想知道那些事与她的梅娘有没有关,能不能帮到她家梅娘。 康氏知道那自她嫁进佩家用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才修定的心又开始不稳了。 此时说着这话的康氏心里五味杂陈,她指着儿子能一直疼梅娘,梅娘也能念哥哥的好,可佩家世代只做学问不允许后代当权臣,兴楠就是再厉害,他把书读出来,他也只是个修史著书开书院的,往后能帮到妹妹的也有限。 也不知道他们以后会怎样。 康氏心绪复杂,佩梅端坐于凳子上依旧兴高采烈,“是的,娘亲,哥哥疼我的。” 她哥哥在书院不止是读书那么简单,他还是他所在的兴都书院的萧山长爷爷身边的随从,帮萧爷爷打理兴都书院的杂事,是以就算书院休沐他在书院也有事,很难得回来,都是家里有大事他才会回来帮忙,佩梅见到他的时候甚少,但每次只要她哥哥回来了,哥哥都会给她带东西回来,到了家里他要是有空,还会和她说说话,带她出去玩一下。 哥哥以后就是家里的家主,从小就被祖父安排了东西去学,在家的时间少还不忘带她玩,佩梅也知道这是哥哥疼她,像他这样的亲哥哥也并不是家家都有的。 梅娘从小乖巧乐观,她小时候就不吵不闹,小小的一个人一个人呆着安安静静也开开心心,康氏从小丧母,是跟的后母长大的,不明白自己的女儿什么都不要每天还能那么高兴,但也就是这个乖巧的女儿让她从此心思大定,再不去想自己没得到的那些东西,而是全心思地放在了佩家,操持家事,侍候公婆,看着儿女长大,如今女儿性情如初,康氏一想到就是女儿时这个性子才替自己招了那门祸事,心里难受得紧,这厢她看着无忧无虑一脸甜像的小娘子,险些从眼睛里掉出泪来。 “你知道就好,”康氏掩饰地掉过头去,道:“好了,你照照镜子看一看,看完了过来换衣裳。” “是。” 梅娘看着镜子,看到了母亲红了的眼眶,她嘴里高兴地应着母亲的话,眼睛却是看着镜子里母亲掉过去的头不放。 她好像开始懂得忧愁为何物了。 她的任性,换来了一家人的忧愁。 * 这一早的卯时一至,卫国都城长隆街的苏府主屋灯火明亮,只见苏府老爷,也就是当今的太子太傅德和郎苏谶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撑在方桌上支着头打盹,他感觉他这才垂下眼皮,就听耳边响起了叫爹的声音。 苏谶听而不闻,没作理会,只听那声音又往下道:“爹,娘让我来跟你说,你要是再不动脚,你这脚今天就不要动了。” 太子老师迅速睁开眼抬起头来,连忙起身:“走走走。” 他儿子苏居甫见状脸上笑容更深,道:“不困了?” 苏谶哼哼了一声。 父子俩快步出了门,外面指挥着下人往牛车上塞箩筐的苏老爷夫人佩家二女佩二娘见到父子俩出来了,回头对儿媳妇孔氏道:“等会儿你跟我坐轿子,让他们爷俩坐牛车。” “娘,若不多抬一辆轿子,让爹和大郎挤一挤,到了外祖家到时候再让他们把轿子抬回来就是。”佩家那地方小,放不下太多东西,尤其今天人多,他们家已经做好了坐轿子过去先让下人抬回来到下午再过去接他们的准备,这抬一台是抬,抬两台也是抬,孔氏便道。 “让他们坐牛马,他们平时享福也享多了,坐个牛马怎么了?”忙了一早,佩二娘也是累了,抬手别了别头上金凤钗,吐了口气道。 婆母一拒,孔氏便不说话了,歉意地朝其夫君,也就是苏家长子苏居甫望去。 公婆肯定是又斗嘴了,婆婆在拿公爹撒气呢,她夫君身为儿子受了牵累,她这当儿媳妇的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受苦了。 见妻子歉意地看着他,苏居甫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把腰间的扇子抽了出来往掌心敲了敲,寻思着他爹是凭何得罪了他娘,还得罪得这么深。 这厢夫人发了话,苏谶缩了缩脑袋,抚着胡须呵呵笑了两声,也不敢看夫人,抬起头来作势寻摸牛车,以示对夫人吩咐的听从,百依百顺。 不一会儿,苏谶还是跟儿子上了牛车,苏夫人说到做到,没有给其转圜的余地。 牛车未尾,苏居甫和其父挤在一堆箩筐麻袋后,苏长公子是个在任何地方下都能给自己找个舒服姿势的人物,此时他就背靠在牛车后面的挡背上,手搭在一只将将好让他放上手臂的麻袋上,翘着二郎腿,腿随着牛车的走动一翘一翘,嘴里则问他身边端端正正盘腿坐着的太子老师:“爹,你又做甚了?” “什么话,什么叫做我又做什么了?”苏谶吹胡子瞪眼睛,怒瞪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不孝子一眼。 “说给我听一下,指不定我还能帮帮你。” “你能帮什么?”苏谶不屑,“好像你气起你娘来的时候比我少一样。” “嘿……”苏公子一拍手掌,乐道:“你还别说,还真比你少,偶尔那么一两次,我不等她生气就跪地求饶,我娘一见我就乐呵呵的。” 可不就是乐呵呵的,气笑的!苏谶也是被儿子这城墙一样的厚脸皮气笑了,笑骂道:“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没脸没皮的儿子。” 6、第 6 章 “爹,到底是什么事?”苏公子用手肘推了推其父,道。 “还能是什么事,”苏谶被儿子影响着脚也放开了,姿势虽没儿子那般豪迈,但到底也是背靠着挡背放松了下来,“你梅表妹的事。” “又找你了?这次是谁?” “太子。” 苏居甫脸上那戏谑的笑止了,眉头微拢,“他们不是连苑娘都找过了,怎么又找上您了?” 他父亲说是太子太傅,其实是个虚职,太子都三十多岁快四十岁的人了,比他爹小不了几岁,哪还用得着什么老师教他。他父亲挂着这个“太子太傅”这个虚职,不过是太子那边用这官位牵住了他父亲,主要用来牵制他那能用钱生钱的妹夫而已,他父亲不太招皇帝陛下的喜欢,连带太子也不太愿意见他,一年到头都进不了几次东宫,这是朝廷上下都知道的事情,但东宫那边用不到他爹,但他们找他爹就很方便了,一传就能见,苏居甫不是很喜欢朝廷这般利用他爹,向来对那个与皇帝陛下一脉相承地狠辣的太子颇为忌惮,微词也不少,这厢听始央宫找过他爹,东宫也找上门来了,还没等到他爹说话,苏公子脸上难掩不悦敛着眉头就道:“上次您不是已经拒了陛下吗?” 苏谶乃卫国先帝在世时候的三科状元,是卫国出了名的天纵奇才的大学问家。他此前是当今皇帝顺安帝当太子的时候身边的人,如若不是半途出了事被流放他乡,他如今也是朝廷重臣之一了,如今他被召了回来,但用处却跟以前是太子的辅佐之臣不一样了,他如今是当今和当今太子用来牵制以他女婿,儿子以及以他为裙带联结起来的势力的一枚重棋,朝廷忌惮他的名号,要利用他,但又不给他实权让他做事,苏谶对着皇帝和太子也难有好心情,一见他们也难免直言不讳,顺安帝一找他说佩家的事,苏老状元郎也是直接与顺安帝说了,他这是在害给他忠心耿耿做事的佩家。 当时顺安帝扭过头指着门,连个滚字都没与苏谶多说,苏谶回来被夫人和儿子问起也是呵呵笑,说陛下听到他的拒词了。 苏居甫与他父亲一同去过始央宫和东宫,自是知道他父亲面对皇帝与太子那从不多做周旋的态度,不解陛下都找过他爹了,知道他父亲性情的东宫怎么也找上门了。 连番多次找外祖家的人就算了,连他妹妹也找过,现在又反复找他父亲,皇家这是要作甚? “这时候他们就不怕我们家结党营私树大成林了?”苏公子一生气,话就特别地多,不该说的也敢放在嘴里嘟囔了,只是他嘟囔的声音小,就是他父亲在他身边坐着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看得他一直在叭唧嘴,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欸?这怎么招了我娘了?你说什么了?”又一下,苏公子反应了过来。 “没大没小。”苏谶斥责了他一句,下一句则解了他的惑:“太子跟我说订亲那天要请我当见证人,让我当保媒人,你娘就着了。” 苏居甫目瞪口呆,喃喃道:“这给谁,谁不着啊?” 外祖家全家都反对这门婚事,结果他爹成了这门亲事的保媒人,他娘没半夜把他爹给赶出家门,那都是因为太明事理了。 “什么话!”苏谶见他儿子说这话就不痛快了,道:“我也没答应,只是跟你娘提了一嘴,你娘就不高兴了,她还高兴,我还不高兴呢!” 苏居甫“啧”了一声,这事他可管不着了,他没那能耐,他身子往后一躺,二郎翘一扬,“晓得了,您自求多福罢!” 苏谶头疼不已,拍了他一掌,“我还能指着你!” 太子找他去,不是找苏谶去商量的,这肯定是找他的幕僚商量过后找苏谶过去通知一声,苏谶就是明言拒了这事太子也不会轻易就此放过他,德和郎这也是有苦难言,夫人那边已经生气了,儿子又是个一旦事情超过了他能力就两腿一撒跑得比谁快的,是以老状元郎一进老岳父家就等着他那能耐的女婿过来,想和女婿商量下怎么解决这麻烦事。 他女婿的本事现在要比他儿子高,就是太子也要给其两分面子。 他们家是去佩家去得最早的一波人,一进家门,佩二娘就带着儿媳妇和两个得力下人就去厨房帮弟媳妇的忙去了,苏谶带着儿子坐在老岳父的小屋子里,佩家老爷佩准陪坐。 苏谶将将坐下,岳父家的老家人就端上了几碗长寿面过来让他们用早膳。 “快吃。”面条一上,佩老太爷就第一个拿起了筷子,催促着他们吃。 “爹你们还没吃啊?”一看碗数,老太爷和老太太的都有,苏谶忙道。 “等你们呢,知道你们一早要来,快吃快吃。”老太爷道。 “大姐和四妹他们两家也快到了罢?”苏谶估摸着那两家怕也不会晚。 “怕是要到了,”老太爷回道:“不急,你们吃你们的,兴楠在外面等着他们,我们就吃两筷子,等他们两家人一到,我和你们娘再陪着吃两筷子。” “哈哈,”苏谶懂了,笑道:“行了,我们您就别陪了,你和娘空空肚子,等会儿和他们一起吃,一大清早的吃多了不消化。” 二女婿就是个人精,老太太这厢笑道:“我们也不厚此薄彼,就吃一筷子,多吃点也行,等会儿客人们就要来了,也得陪着说话,不好老吃东西。” “也是,吃面比吃那些个花生瓜子强,”苏谶给两老摆上了那两碗看着就少的面,“那我和居甫就吃着了,一早过来是没吃东西,二娘让我们过来来家里吃。” “呵呵。”闻言,佩老太爷和佩老太太齐齐笑,就是佩家老爷佩准,翰林院当职的佩大学士也是连连干笑不止。 佩二娘早前随夫被贬去了汾地临苏,直到前年他们一家才从临苏回都城,以前佩家人还以为家中二娘在南边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很是受了些苦,等到一家人回来,发现了他们家的二娘就是二娘,苏府是她说一不二的后,受苦的人反倒成了二姑爷,这家人但凡听到二姑爷一说起二娘来,隔着姑爷都能觉察出二娘苏府当家主母的威王严后,心疼变成了心虚。 二娘还是厉害了一点,二姑爷被管得死死的。 “家里吃好,家里吃好。”老太太忙出声打圆场,把话翻了过去,“觉睡饱了没有啊,没有的话等会儿进里面屋子里去打个盹。” “不用了,”说来苏谶一晚都没睡,但老丈人家地方小,他躲到老太爷老太太的屋子里去睡觉也太不像话了,“估计等吃完饭,客人们也就来了,我陪佩准一起招呼下客人。” “嗯,”老太爷沉吟,“今年来的人怕是不少。” 老太爷这话让苏谶眼皮子直突突,顿时莫名心生了不妙之感,他朝儿子苏居甫看了一眼,苏居甫不明其意,不懂父亲为什么突然看向了他,他停了随着长辈们夹面吃的手,朝父亲那边探了探身子。 “今天……”这提前跟儿子商量也没用,苏谶没看他了,手拿着筷子不动,斟酌着字句道:“不会有贵客上门罢?” “贵客,哪个贵客?”佩老爷佩准不知二姐夫的意思,重复了二姐夫的话问。 这下坐在苏谶身边的苏居甫一下子就明了了其父的意思,搁下筷子就道:“爹,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太子要来?” “我这心口砰砰直跳,”苏谶摸着心口皱着眉道:“老觉得今天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苏居甫扭头就和在座的长辈们说了太子昨天找了他老子的事情,“太子昨天找了父亲过去,说让父亲保太孙和梅娘的媒,让他当这门婚事的这个见证人。”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一阵静默后,只见佩老太爷把筷子重重地扣在了桌面上,生气地哼了一声,打破了屋子里的这股沉默,只听他怒吼道:“我们家不愿意,他还想逼我们就范不成?” 老太太听着迅速拔动将将拿到手上的佛珠,闭眼不语,佩准则青着脸,一言不发。 苏居甫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有话要说但不敢张口,也沉默着不语。 末了,苏谶叹了口气,接了老丈人的话:“我也生气,二娘因着这个已经在家里发过火了,但这事我也知道东宫那边的意思,让我保这个媒,当这个见证人,也是跟您二老示好,他都不怕我又得了一门好亲戚,以后占这个的便宜,也是跟您二老显示诚意,我也生气,我生气的点在于东宫那边看来是铁了心了,想在今年就把这赶事赶紧着订了,不给我们再拖的机会。” “梅娘不是明年才及笄吗?”苏居甫估摸着开了口,朝长辈们发问道:“是不是太孙那边有情况了,他们才着急此事?” 苏谶看了儿子一眼。 “我也没听到什么风声,只是觉得这事从下半年开始宫里就开始着急了,梅娘才十四岁,太孙也就比她大一岁而已,而且最近都没什么人见过太孙,我有点怀疑……”苏居甫没再往下说,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太孙不行了,宫里想让梅娘进去冲喜。 7、第 7 章 “苑娘前几天去宫里,不是见过太孙?”这厢,老太太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去。 “苑娘昨日来了……”老太太把昨天外孙女的来意与苏谶父子俩说了,至于老太爷和佩老爷,昨晚就从她嘴里得知了,是以等老太太说完,一家人齐往二姑爷父子俩看去。 “这事苑娘还没跟我们说,最近她家里忙,没往家里来,她今天会过来罢?”苏谶道。 “说今天她夫郎要回来得晚一点,等到他到家就一同过来。”老太太道。 “等她过来了问问她。”苏谶说着回头问儿子,“要是不行了,苑娘会看得出来?” “儿子就那么一猜,等会儿问问她。”苏居甫道。 苏居甫年幼独身来都,受了佩家不少照顾,他跟佩家也亲,他在外是很圆滑的一个人,就是心中有所疑惑也不会轻言出口,也就在认为是自家人的佩家人面前直言不讳有话就说话了,佩家人自是知道他的脾性,也知道他们这个自年少就与他们苏家本家的勋贵族长打交道的外孙触觉之敏锐非一般人所能有,经他口说出来的话,绝不会是无风起浪,总归是有点原因的。 佩家人这下都没了好脸色,老太太甚是勉强挤出笑来道:“苑娘是个聪明孩子,若是真有什么毛病,她是能看得出来的。” “不猜了,等苑娘过来问问。”见老岳母娘挤着笑,喘气却是颇不顺的样子,苏二姑爷拍板道:“要真是去冲喜的,到时候就请老丈人领着我,我那边还找几个人,我们一家人凑几个上始央宫去。” 佩家自己家人在朝没有身居高位的人,但有当太子太傅的姑爷,有在刑部当了二十几年主事去年升为了刑部侍郎的亲家,还有太孙正儿八经拜其为师的同门,自己家的人不冒尖,但佩家有可观的亲戚,戚党之外还有戚党,这两年苏谶被顺安帝提防结党营私也是恼火得很,这下也是恶从胆边生,为着妻侄女的事,他打算就结个党营个私给皇帝看看。 姑爷这话发得让老太爷看了他一眼。 这亲缘平日里再好,最好的时候无非就是有事的时候能代为出头。佩老太爷以前还嫌他这个二女婿太打人眼,做事做人都太喜欢冒尖尖头,最后成了众矢之的,在最风光的时候着了算计被人断送了前程,连累了他女儿跟其受苦,如今看来,二姑爷的本性还是没有变,轮到自己身上,佩老太爷也是发现女婿这性子其实没那么讨厌。 “二姐夫的心意,佩准领了,”这厢,佩准开了口,苦笑道:“事情尚不明朗,我们先走一步看一步罢。” 身为梅娘的父亲,佩准也不想说出这话来,可如果始央宫和东家都铁了心,事情毫无周旋的余地,佩准身为佩家现在的当家人,他不能因此牵累亲朋戚友拖他们下水。 “时间也不早了,爹,娘,你们陪二姐夫和居甫用着,我去门口迎一迎客人。”二姐夫的话让佩准心里旗鼓大奏,心生不妙,他还真真是怕东宫那边为着太孙在他梅娘今日的生辰上闹出什么妖蛾子,他得找个人帮他去探探动静,免得被东宫打一个措手不及,这厢佩准说着话,搁下筷子站起来身朝苏谶揖了个礼,道:“我先失陪一下,二姐夫慢用。” “去罢,”苏谶说着使唤儿子,“你跟你舅舅去,帮着招呼下。” 佩家人少,他儿子还能帮着跑个腿。 “是。”苏居甫二话不说,应完话就把碗端起来,两三下就把一碗面扒到了嘴里,抬着手擦着塞满了面条鼓着的嘴站了起来,一点名门公子,官场后起之秀的风范都没有。 佩准失笑摇着头,带着二姐父给的儿子去了,他们身后,老太太哭笑不得地和二女婿道:“甫儿这性情,有时候真真是像了你。” 一样地明豁率真。 苏谶年轻时是出了名的仗义敢言之人,他是直被贬后连累了妻儿,方才收回浑身锋芒,而他儿子则与他不一样,因着父亲的牵累,他小小年纪一人只身上都求学,成了一个长袖善舞,见缝插针只求一己生地之人,他这短短三十来年受的苦,远比苏谶这个当父亲的要多,也是直到前年苏谶回来,他们一家人在都城团聚日子好过起来后,苏居甫在亲人面前方有小儿之举,苏谶夫妇对此相当纵容,闻到老岳母的话,苏二姑爷便笑着回了老母亲道:“与您二女婿一样地真性情是罢?” 老太太笑道:“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岳母娘笑了,苏谶也乐于彩衣娱亲,逗趣道:“我这还是夸少了,要依我的真心话,我这叫敦厚实在,朴实不矫饰……” 老太太傻眼,忙叫上老太爷,“听听,你听听……” 真亏他们这二姑爷说得出口。 老太爷也是失笑摇头不已。 这厢佩准带了外甥出门,刚出老父母的院子,就在游廊下见到了端着一盘点心果子的女儿。 正是梅娘,苏居甫看到,远远地抬起手来朝妹妹作揖,朗声笑道:“妹妹今日好吗?” 是居甫表哥,梅娘抓紧盘子欣喜地跑过来,“居甫哥哥,爹爹。” 梅娘外面穿着一身淡红色的丝衣,头上绑着同色的发带,她这一跑动,发带在风中飘,如同小仙子入凡一样人,佩准见到自家那飘然如画的小娘子,脸色不禁缓和了下来,嘴里道着:“慢点,别摔着了。” 梅娘过来了,在他们面前站定,洁白如玉的脸上两边泛着浅浅的红韵,明亮又狭长的凤眼欣喜地眨着,“爹爹,居甫哥哥。” 就跟一团小生命活活泼泼地眼前跳动一样,很难有人见到此不生心喜悦,女儿长得好,还是顺着她自己的性情长的,天生天养地一般□□疏朗,佩准一直都当这是老天赐给他佩家的好女儿,只是如今看来,她是好,但就是太好了,佩家留不住她。 “妹妹今日生辰之喜,为兄过来蹭蹭喜气,梅娘给哥哥蹭的罢?”苏居甫这厢笑道。 “不是梅娘给哥哥蹭,是哥哥来了给梅娘增添喜气,”面对表兄的促狭之话,梅娘抿嘴一笑,朝表兄一福身,落落大方道:“是哥哥给梅娘面子,梅娘心里欢喜得紧。” 他这表妹,外面看着极其文静不说话,但可不是那般羞答答躲大人背后不说话的小娘子,苏居甫哑笑了一声,道:“好好好,依梅娘的。” “居甫哥哥。”梅娘又朝表兄欠了欠身,谢过他的好意。 小娘子最懂礼,苏居甫掉头和一脸深沉看着女儿的舅父道:“三舅舅,我们先走罢。” 再不走,苏居甫怕舅父对着女儿都挤不出笑来。 “嗯,”佩准朝小娘子点了点头,“路上慢点,今天不用你做事,你先去陪陪奶奶,等会儿姐姐们来了,完就让姐姐们陪你,你想要什么跟家里人说,不要自己去拿。” “梅娘知道了。”佩梅见父亲脸色比以往要凝重一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爹爹说出关心她的话来,梅娘顿时便朝父亲甜甜笑了一记,回道:“爹爹,居甫哥哥慢走。” 梅娘端着点心盘子走了一段路,心里估算着父亲他们应是走远了,她回过头去,正好看到了父亲和表兄走到拐角处的背影。 爹爹低着头,正在和表兄说话,他的背垂了一些下来,这厢一阵风吹了过来,吹进了梅娘的眼里,也吹乱了她爹爹头下面那半头垂在背后的发,梅娘被冷风吹过的眼前一片白光闪烁…… 爹爹消失在了拐角,带着他的白头发。 不知道从什么起,她爹爹多了很多白头发,他似是老了不少。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会逗着她和娘亲笑,尤其今年一来,他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有时候见到她,连笑容都很少见,爹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其实变了很多,梅娘看得很清楚,爹爹关心她的心没有少,但让他对着她笑不出来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 她和诩儿的事,给爹爹惹了不少麻烦罢? 梅娘端着盘子,转过身去,她想,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拿自己的事日日折磨家人,她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了。 她不能把这一切都抛给家人为她担。 8、第 8 章 佩准带着外甥刚到小院的前堂,还没在小堂里坐下,就见外面传来了挺大的动静,苏居甫走到门口一探,转过头来道:“我听着声响是大姑爷家来了。” 佩家大娘子嫁的也是官家子弟,家姓公孙,公孙家以前跟佩家一样,家里都是当小官的人,家里有些底蕴但不显贵,她公公就是那个在刑部当了二十来年的差,到去年才当上刑部侍郎。 公孙家老大人这一升官,这固然有他在刑部当了二十来年差的原因,但多多少少有与其子的连襟,被起复回都城的苏谶有关,是以这公孙大姑爷公孙拾一进门见到舅郎和连襟的儿子,扫过苏居甫后就忙问佩准:“二妹夫也到了罢?” “回大姨父,我爹已经到了,在后面陪外祖和外祖母,就等您和大姨过去了。”苏居甫朝他作揖行礼,回道。 佩准的这两个姐夫和一个妹夫当中,二姐夫最为惊才绝艳最出色者,但三人当中他与大姐夫感情最好,与至亲兄弟无异,与大姐夫说话就要比别人要随性两分,这厢他也是没打算把人送过去,而是回了他:“大姐夫,二姐夫就在后面,你和我大姐先过去,我在这里等客人,就不送你们过去了。” “你娘也来了?”佩大娘已拉上了苏居甫这个外甥的手,得了他的点头,拉着他转身跟身后的儿孙子女道:“你们平日不爱走动就算了,今天见到居甫,你们当哥哥嫂嫂做表侄子表侄女的,可得跟他好好亲近亲近,说会儿话。” 不等佩大娘家那边的儿孙内眷说话,苏居甫已忙躬身给她家那边的请好,“不敢,居甫见过大哥大嫂,二哥,这位是……” 苏居甫见到了一个有点眼生的清秀少年,稍有迟疑,这厢站在佩大娘长子公孙兴身边的娘子作势正要和苏居甫解释,只听佩大娘淡淡道了一句:“是清娘娘家侄子。” “还不快叫人,叫表叔。”婆母脸色不太好,清娘当作自己没看见,忙笑着拉着侄子到跟前跟苏居甫笑道:“我这侄子有点腼腆,见到人不敢喊人,表弟可千万莫见怪。” 她就是带着来认人的,苏家东山再起,以后的势头可不好说,她娘家非要让她带着侄子过来认人,她抹不开脸,只得顶着婆婆的不喜把人带了过来。 “须儿,过来,”这厢佩大娘把三子生的小孙子召唤过来,“见过你表叔。” “表叔。”小子小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腿,怯生生叫了苏居甫一声。 苏居甫笑着应了一声,过去看了大姨家的二表兄公孙靖一眼,见这个身形有点发福的表兄乐呵呵地来回看着他和腿上的儿子,他把有点怕生的小子抱起,朝最后的两个表妹打招呼:“惜晴妹妹,巧晴妹妹。” 佩大娘二子三女,长子公孙兴,次女公孙盼晴,三子公孙靖,四女公孙惜晴,五女公孙巧晴,她次女早已出嫁,四女也已早订亲,今年年底完婚,巧晴则也已及笄,正在说亲当中。 她今天把家里的两个女儿都带来了,就是为了陪梅娘来的。 三儿子家带了一个儿子来,至于长子家的儿女,既然她大儿子答应让他妻侄来了,占了一个位置,亲儿子不亲非要亲妻侄,佩大娘也打算给她这个这一年来很是膨胀,别人一捧就昏昏然的大儿子点颜色看看,连长孙都没让带。 这厢公孙兴看着苏家表弟换着三弟的儿子,眼睛闪了闪,公孙家的两个小娘子这时也朝苏居甫行过礼,问过表哥的好,公孙大姑爷公孙拾见他们都见过了,就和佩大娘道:“夫人,你是随我一道过去爹娘处,还是等会儿再去?” “一道罢,我先带孩子们去和他们外祖曾外祖请个安。”佩大娘伸手把三子家的小孙子从苏居甫抱了过来,笑着和苏居甫道:“你娘和欣娘她们去厨房帮忙去了罢?” “去了。” “行,知道了。”佩大娘请完安也打算过去,她是个利索人,说完话就抱着孙子转身,招呼丈夫道:“老爷,走了,我们先过去,别堵着门了。” “欸。”公孙拾转身,嘴里不忘和舅郎说:“我去和爹娘打声招呼,你有事叫我。” 佩准颔首。 等他们一走,佩准带着外甥又刚刚走到小堂里,门边又响动静了,这次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到椅子处落坐,苏居甫听着动静转身就往回走,笑着跟舅父道:“这一早贵客连连临门,三舅您这一天有得忙了。” 佩准摇头,大姐二姐都来了,他还以为这次是家里四妹家赶到了,结果一出门,就见到戚伯哆嗦着手脚,躬着背在听一个白面无须的老宫人在说话。 那老宫人正在亲切地和佩家的门人问着话,见到人出来,以为是佩家又出来是下人了,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了佩大学士,这宫人顿时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快步朝佩准这边走了两步,恭恭敬敬一垂腰,乐呵呵地道:“小福子见过佩大学士佩大官人,佩大官人近来可好啊?” 苏居甫一瞧这人,居然是太子身边的大管事,东宫的第一内侍,心里不由地哀叹了一声,他爹那张乌鸦嘴! 小福子自称是小福子,可东宫还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年纪比东宫还大,苏居甫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人,见他面色自若自称叫小福子,苏居甫就感叹这人是个奇人,现在这奇人来了他外祖家的小宅处,他心里直打鼓,心道事情要朝最不好的方向去了。 小福子乐呵呵,佩准这厢是面色铁青,就是挤也没挤出笑容来,只觉自己额边两穴突突往外蹦跳不休。 佩准咬着牙,都没应上这声好,好在他身边还跟着个侄子,只听他侄子这时也乐呵呵地回了过去:“是福大人罢?下官见过福大人,我舅父近来身体好得很,您也好罢?” 小福子抬头,脸上笑容未减,眼睛往苏居甫脸上瞧去,等看清人,他眼睛一闪,笑容分外可掬:“是苏典使大人啊。” 苏居甫乃卫都应天府县尉身边的一介小文书,一个连九品官都不是的小吏,被东宫太子身边的老宦官堂而皇之地称大人,苏居甫顿时有种被人踩在油锅里活煎之感。不过他倒也知道皇帝太子父子两人虽对他父亲颇有微词,但对他还是网开了一面,他下个月就要升应天府主薄,到时候他就可以主持应天府事务了,天家没有打算对他们苏家赶尽杀绝之意,给他们家留着后路,苏居甫也知自己父亲跟帝皇父子俩也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关系不好,只是微妙至极,很难权衡平衡,他见东宫的老宦官如此客气,心里稍稍一作思量,便选了在这位老宦官面前当个怂人的路:“小子只是一介名不经传的小吏,托了家里人的福才入了大人的眼,可当不起一声大人,大人叫我苏居甫,苏家小子就好。” 他们苏家有他父亲一个连皇帝都敢骂的狠人就行了。 “呵呵,苏公子过谦了。”正主还没说话,小福子也不与苏谶那老狐狸家的小狐狸多说话,扭头又看向佩准,笑眯眯地道:“大官人,今日洒家一早来您家家里,是有事想提前告知您一声。” 佩准一听这话就想扭头关门,但太子的身边人不等他说话,端着一张笑得尽是褶子的脸接道:“太子说您家今日家门有喜,若是您不嫌弃的话,他想过来跟您老人家道一声喜,喝您家一杯薄酒。” 这往后就是亲家了,小福子看着佩大官人就像看家里老亲戚一样可亲,“太子怕他临时来来得太唐突,惊忧了家里人,就派小的过来知会家里人一声,也不用您准备什么,要用的东西我们都带来了……” 他说着,腰就直起来了,说到此往后扭过头去抬了抬头,连一声吩咐都没有,只见他这一抬头,巷子尽头的路口就有穿着太子禁卫军卫服的高大卫兵挑着担子往这边鱼贯而来。 9、第 9 章 禁卫军训练有素,打头一个卫兵走到福公公身后候就停了脚步,人到跟前了,小福子朝佩大官人笑得跟笑弥佛一样,道:“您看,都到了。” “家门小,”佩准开了口,素来笑不离嘴一看就是笑颜的佩大学士一早就没怎么笑过,这厢他神色淡淡道:“装不进去这般多的东西。” “您说的哪里话,这东西看着多,其实不占地位,放到角落垒起来就是,这个小的在行,您若是准许,我进去帮您拾掇好,一点心也不让您操。”太子身边的老公公道。 佩准还是没松口,皱着眉头朝那些卫兵看去,苏居甫在侧心里叹息不已,人都到门前了,太子逼到了家门口,舅父已是骑虎难下,跟人耗也耗不出个什么结果了,末了还是得随了人的心意。 但他一介小辈,这可不是他能作主的场合,苏居甫闭嘴不语,心道希望门里有那机灵的人赶紧去后面把外祖和他爹他们请来,这不是他能撑下去的场面。 “您看……”佩准一言不发,等了片刻,老公公又出言。 佩准把眼睛调到了他身上,定定看了这老公公半晌。 这福公公自进宫就守在了太子身边,跟着太子风风雨雨三十年,岂是能被佩准这等人轻易吓唬得住的?只见佩准看着他不放,他也笑眯眯的看着佩大官人一动不动,连那不停的阴风吹来,都没吹动他那头被他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的头发。 佩准不言,他不语,他身后那长长停住的禁卫军亦如泥塑一样站着不声不响不动,一时之间,连佩宅所在的巷中路边的树上的鸟鸣声皆清晰可闻。 “嘎,嘎……”有鸦雀扑闪着翅膀,叫着飞走了。 “咣铛。”紧接着,不远处接来传来几声声响。 苏居甫听到了附近不知道哪家有人连带着梯子倒地的声音,有人喊疼的闷痛声,他随着声音瞧了瞧方向,看出那是舅父左边的邻居,在户部当职的一个郎中家里发出的。 这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在看热闹,苏居甫又侧过身子,微微侧头往身后看去,盼着家里能作主的人赶紧出来,接了这心里拗不过去的舅父手里的局面。 他这一盼,还真真是盼到了人来,门后传来了他外祖的声音:“谁来了?是有贵客临门吗?” 一听到声音,苏居甫情不自禁长松了一口气,东宫的人嘴边往上一翘,脸上笑意更浓,等到门里说话的人一出来,他就长揖到底,唱喝到:“东宫小宦小福子见过佩先生。” 佩老太爷被大女婿扶了出来,等路过儿子,又让儿子扶着,“来,扶我下去。” “是福公公啊,好多年没见了。”等走得近了,佩老太爷看清人,亲自把人扶了起来。 “见过的,上次您去宫里面圣,老奴正好跟着太子在始央宫侍候陛下,老奴见过您一眼,只是始央宫是陛下的地方,不是老奴能当值的地方,不好随便走动,就没过来跟您打招呼了。”小福子笑容满面跟佩家的老太爷说话道。 佩老太爷在翰林院呆了一辈子,一生看似平平无奇,但他手里过手过不少世间难知的辛秘事,他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佩家的人品皇家是信得过的,也因着信得过,佩家就是看似清贫了一些,在圣上和太子那里,佩家女还是配得上太孙的,梅娘家世这一块,没得挑。 现在难就难在他们卫家愿意,佩家极不情意,但太孙喜欢,太孙愿意,就是有点为难人,小福子也想今天把这事办妥了。 “原来如此。” “以后见面的机会多是的,只要您不嫌弃,老奴随时都能给您请安。”年近五旬的小福子公公殷勤地扶了老太爷的另一边手,无视眼前眼神严苛,抿着嘴神色铁青的佩大官人,与老太爷笑道:“您近来身子好罢?” “好好好。” “欸,好就行,我扶您进去,跟您唠唠嗑,您看行吗?” 老太爷扫了一眼他身后之人,这厢他儿子扶着他的手紧了,差点把他的老骨头捏碎了,老太爷叹了口气,看着东宫之人直叹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公公心里跟明镜似的,老朽也不跟公公装糊涂,这事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我家佩准这一代,就一儿一女,除了儿子就一个女儿了,我孙儿罢,路从小就被我们安排好了,以后就是再有出息,也就开个书院打止了,孙女呢,就想放到眼跟前看着她平平安安,平平凡凡地过完这一生,她是小家之女,不是个有大福气的人啊。” 佩家从不图谋大事,也不想仗着手里知道的那点事情当大官行大运,一家人就想苛且着多传几代,多当几代读书人,他的有生之年里,孙子这辈都安排好了,没想成孙女身上却出现了波折。 “您这话说得,您家都是小家,那我们卫国就没什么清贵人家了,”小福子不敢苟同地长“欸”了一声,摇着头道:“您瞧瞧您家的姑爷,亲家,外孙,外孙女婿,哪一个拎出来都是有名有望的,您家若是小家,那我们卫国岂不是没什么大家了?” 佩家说是只想着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但也不看看他家现在到如今已经演变成何样了?过于置身事外的话说得太多,就难以让人信服了。 福公公嘴里说着这话,眼神却是冷的,他扫过此时佩宅门口站着的一大群人,看到了人群之后的苏谶,他立马又扬起笑脸,扬声朝苏谶那边送话道:“苏太傅,您也来了?好巧啊。” 巧个屁,苏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边,侧头朝跟过来的佩二娘道:“夫人,我能打他吗?” 佩二娘踩了他一脚,神色不变,翘着头昂着胸看着东宫的人往他们这边头走,嘴里则小声冷冷道:“别耍嘴皮子能耐,人都打到家门前了。” * 佩梅在祖父母处陪祖父母见大姨家的人,就见居甫表兄的下人跑着来报了东宫福公公来的事,外祖飞快领着大姑父和二姑父他们出去了,屋子里一时剩下了祖母和大姨家的人。 祖父他们一急匆匆地走,佩梅心就跟着他们飞走了,心神不宁地看着门外。 消息一到,老太太就把她揽在了身边坐着,捏着孙女的手沉默不语,等目送了老太爷带着女婿外孙他们们一出去,她扫了一圈屋子里神色各异的女儿外孙媳妇,外孙女们一圈。 “外祖母,”老太太尚未说话,佩家的大女婿家的大儿媳妇姬冰清,清娘子已沉不住气,她被东宫来人的消息震得双颊泛红,看着老太太的眼里满是兴奋,“这外面传的都是真的吗?东宫的太孙看中了我们家梅娘?” 亲眼所见传闻是真的,就是太孙早亡,佩家也是皇亲国戚,清娘子一想她往外能抬出这身份来不知能收到几多的景仰羡慕,就是心中一时之间对梅娘这个好运道的小娘子又妒又羡,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来,但一想到她在其中是能得到好处的,心里也不由地高兴了来。 她兴奋至极,也不顾这屋里这厢没人说话就先把话说出了口,她这话一出口,佩大娘心中顿时怒意横生,眼睛狠狠地往她这没头脑的大儿媳妇刮去,同时嘴里则怒声斥道:“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你当这是你屋里头,还是你们姬家?没规矩的东西,碎嘴婆子!” 被婆母当着众人如此狠狠责骂,姬冰清刹那面色苍白,眼睛含着泪,一派受惊的模样惶恐地朝婆母看去。 10、第 10 章 “出去!”佩大娘不屑地看了这心眼多的儿媳妇一眼,眼睛一带就转过了头,看了一眼侄女,朝老太太道:“娘,我带人去门口守着,有个什么我着人回来报。” “好。”老太太点头,只见大女儿拿眼刮了她那儿媳妇一刀,领着她那眼泪汪汪的大儿媳妇出了门。 老太太就当刚才没那回事一样,朝梅娘看去,朝孙女慈和道:“你领姐姐们去屋里玩一阵儿,等会儿我让你项婶给你们送吃的来。” 公孙家的两个小娘子同向梅娘看去,她们还以为表妹不会舍得走,却见梅娘这厢站了起来,乖巧地朝祖母应了一声“好”,且道:“梅娘这就带姐姐们去屋里玩。” 说着她就朝公孙巧晴她们走去了,等她们出了门,离外祖母住的地方远了,公孙惜晴扯着梅娘的袖子,按捺不住地问梅娘道:“是真的?” “惜晴姐姐问的是何事是真?”佩梅道。 见妹妹张嘴就来,公孙巧晴瞪了公孙惜晴一眼,回头与佩梅温声道:“妹妹莫管她,家里的事自有大人管,我们只管等他们的信就是。” “四姐姐……”这厢,公孙惜晴不依地叫了她一声。 “你想跟大嫂一起回去?”公孙巧晴回过头,冷冰冰地看着她这个妹妹。 “可现在娘亲不在嘛,我问问梅娘妹妹怎么了?”公孙惜晴不服地嘟囔道。 是这回事吗?娘亲明摆着是不许她们置喙梅娘妹妹的事,这私地下就能了?可真是会为难人。 公孙巧晴头疼不已,拿这个没长心眼还谁都不服气的妹妹无可奈何得很,便不与她多说,与梅娘道:“惜晴的性子你知道的,她没恶意,就是脑袋里没长弦,妹妹莫理会她就是。” 梅娘自幼与表姐们相处,自是知道她这几个姐姐的性情,惜晴姐姐确也如巧晴姐姐所说是个心里不藏事的人儿,不当着长辈们问且是她敬畏着她自己的母亲,梅娘的大姑姑在她心里的威严了。 佩梅莞尔一笑,主动去牵了那扁着嘴正不服气自家亲姐说教的公孙惜晴的手,嘴里道:“惜晴姐姐莫生气,这事梅娘也不知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这些都不是梅娘能做主的。” “可你是见过皇太孙的呀,还是打小就见过了的,以前还经常见,你们是青梅竹马呢。”公孙惜晴天真无邪地道。 公孙巧晴听妹妹这一说变了脸色,却听梅表妹浅浅一笑,温婉回道:“那是小时情谊,姐姐小时也跟不少小郎君一道玩过罢,如若每个玩过的小郎君都要成为我们的夫郎,这岂不……” 公孙惜晴闻言连连摇头,她小时候她家还没换大房子,住的地方偏杂,什么人都有,她小时候调皮爱四处窜门,可爱跟那些脸蛋都洗不干净的小汉子们们一道玩了,现如今她家好了,她祖父都是侍郎大人了,她连以前的地方都不愿意回去,怎么可能还嫁给其中的一人,那岂不是与她如今的身份不般配? “不说了不说了,梅娘妹妹,今天你收到什么礼了?外祖父外祖母今年给的你什么?”公孙惜晴忙揭过此事,另起了话,说得公孙巧晴直摇头。 她这妹妹还当自己是率真,岂不知她一个比梅娘大好几岁的表姐,早被梅娘摸透了,连怎么治她都有得是法子。 她们公孙家一母同胞的姐妹三个,大姐是最像她们娘亲的,眼光毒辣做事滴水漏,她也不差,只是手上经的事少,还差着一些火候,只有她们这个小妹是最不像母亲的,倒是有点像他们家里那个最不会说话做事从不管后果却自诩聪明绝顶的小叔。 * 这厢佩梅带着表姐们去了她屋里,这厢佩宅门口挤满了人,佩老太爷带着家里的人看着福公公指挥着禁卫军放东西。 那边忙上了,这边老太爷和身边的大姑爷和二姑爷低声道:“东西收下,人能不能别让来了?庙小留不下大佛啊。” “我和大姐夫去说,”二姑爷苏谶开了口,“您老放心。” 老太爷抚须不止。 公孙拾自知嘴舌没二娘家的这个妹夫好,在旁忙道:“我给谶弟打下手。” “有劳大姐夫了。”苏谶点了点头,又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跟上。 苏居甫接到眼色,朝父亲点了下头。 福公公这才让人放下几挑担子,就见苏谶那只老狐狸背着手领着人朝他走了过来,他脸上笑容一顿,飞快扬起了更热情的笑,“德和郎。” “福公公。”苏谶过来作了个揖,声音稍稍放低了些,“公公一边说几句?” “这……”福公公看了眼等着他安排的禁卫军。 苏谶一挥手,“居甫,去帮大人们安置一下东西,莫让他们累着了,放好东西你记得请他们喝两杯水酒,可莫让人担着担子来,空着两手回去。” “德和郎啊德和郎……”福公公手点着苏谶笑道:“你可是天下第一和善人,我敢说国都满城文武,没几个人比得过你的善解人意,不愧是陛下亲封的德和郎。” 苏谶被人叫了几十年的德和郎,也就是这两年托了有个好女婿的福,当今把本应他女婿受的功栽到了他头上,给他坐实了一个虚名,抵了他女婿帮他开疆拓土的功,“德和郎”三字也就听着好听罢了。 “公公抬举我了,”苏谶拉着他的手往边上走,“来来来,说事说事。” 一到边上,等德和郎一把家里太小,怕是接待不了太子这个贵客的事一说,福公公忙道:“太子是微服出访,就是为着佩大人家里小这事,所以提前让我们把东西送过来了,到时候他就带两个侍卫过来而已,太子说了,家里人不用管他,只把他当家里的寻常客人就好。” “唉,不是这个事,是今年梅娘过生辰,来的人比去年要多两三番去了,这一来是因着我和我女婿一个回了都城,一个在都城定居,这不我们两家就给家里连带着不少人了,且家里的亲朋戚友都当是我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趁着这日子能来的都想来,你看看那边……”苏谶朝岳父那边呶了呶嘴,“那一堆人,还仅是我大姐夫家的。” 佩大娘这厢正好带着家里人过来了,站在佩老太爷后面,又扩大了一圈。 “这还只是家里子妹几个,等亲朋戚友都来了,什么人都有,要是知道太子也在,我看太子爷今儿就甭想出佩家的门了。” “德和郎好口才,”福公公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我想这天下,至少这国都里,太子想走的时候,应该没几个人拦得住他罢?” “话不是这样说的,”苏谶道:“只是太子想要清流之家,而不是浊流之家罢?这一早早就让佩家掀起血雨腥风,这样的亲家,太子也不想罢?” “德和郎,慎言。” “唉,”苏谶叹了口气,道:“太子的诚意,佩家也收到了,您看这一早,我岳父一在后面听到消息就立马过来迎您了……” 不是来迎他,是来赶他的罢?福公公笑而不语,听德和郎往下掰扯道:“这事罢我们也知道太子的意思了,这几日但凡太子有空,我岳父他们必上东宫求教太子意见,您看如何?” 不如何,福公公听德和郎说完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脸上青灰色的眉毛一扬,问道:“如若今天太子非要把亲事定下来不可呢,你们当如何?拦着太子不进门?” “就今天,”福公公摆手,“不用说了,太子不会多带人,他是上门替太孙求亲,不是来结仇的,他既然亲自要上这个门,也请德和郎和老大人说一声,也给太子三分薄面。” 苏谶面色顿时铁青。 “若换往日,我定会给德和郎这个面子?”福公公见他面色难看,坦言道:“但今日不行,今日宫里上下,都知道太子要上佩家来替太孙求亲,您上次没答应作这个媒,太子自己来,您还想拦着不成?您当您真在这国都上下畅通无阻,谁的脸面都可以不顾了?” “给您脸面,您不接着,这是您自个的主意,可一旦过了头……”福公公笑笑,道:“我们也不介意让您知道这卫国是谁在当家作主的。” 苏谶冷下脸,“这么急吗?” “嗯?” “非得今天订亲吗?” “圣意已定,德和郎耳朵难道是聋的吗?” “太孙现今身体如何?”见他一说,福公公脸色立马大变,苏谶朝他揖了一礼,冷冷道:“既然太子今天要大驾光临,何不带着太孙一起来?” “好大的胆!”小福子被这软硬不吃的德和郎激怒了,怒极反笑道:“你还吩咐起太子和洒家来了?苏谶,你别以为你家有两个人用,你就把自己当盘菜了!” “我苏谶是什么样子的,我心里清楚,就如佩家是何等人家,佩家自己也明白,福公公,我就问你一句,如果佩家是那等东宫有请,就立马把女儿送进宫里的人家,那还是太子想结的那门亲吗?”苏谶一叹,道:“福公公,佩家佩准这一代只得佩梅一个女儿,他若是把女儿送到一个连生死都不知道的人身边,只为臣服结识东宫的权势富贵,您说,他还是个人吗?” 佩准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们身边,闻言,佩准青着脸,两手往下一掀袍,正欲跪下,福公公一瞥到,吓得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忙一甩手中的拂尘,先佩准一步跪下,从下往上扶住了那往下跪的人,失声道:“佩大人,使不得使不得。” 11、第 11 章 苏谶也搭了把手扶住了佩准,不能让小舅子就这么跪下去。 佩准阴着一张脸不说话,人跟称砣一样往下压,压得福公公接连叠声道:“佩大人佩大人,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 他不能让佩准给他跪下,不说别的,就单单冲他是佩圻之子这个身份,传出去了他小福子就难做人了。 佩家老太爷在野名声不显,但也是他家有世代不得恋眷功名利禄的祖训罢了,佩老太爷自年少高中就在翰林院当值,一呆就是差不多四十年,这满朝文武但凡上了岁数的都认识他,就是陛下的恩师柳太傅见到他,也会喊他一声佩师弟,这平时无事不带上他无妨,但欺压他们家就不得行了,这也是太子最终为了太孙求到陛下面前去的原因,佩家迟迟不答应,太子怕事情有变,凡事不求陛下的太子为了太孙终是求了陛下一回。 陛下不答应太子便罢,一答应下来,小福子也知道这事定然是妥了,但太子的意思是这事但凡东宫能自行解决,便不想上佩圻带着人闹到始央宫去。 无奈佩家人就是骨头硬,他们这步步紧逼的也没逼得他们应承下来,硬扛着反将了他们一军,福公公此时心里也是又气又急,但又不得不奈何先退了一步。 “太子今天不能来,”佩准阴着脸一脸悲愤,人虽未掉泪,但只要是长着眼睛的人都能从他脸上看出他痛恨己身无能的难过来,“逼亲逼到太子亲自出马,满城都是我佩家的流言,你让我们佩家以后做人?” 让他小女如何做人?流言猛如虎,他们佩家清清白白的小娘子,就是一世无名,也不能让她的名流传于这种状似风流韵事的传言当中,烂于别人的舌根当中。 佩准想的都是女儿的以后。就是这事已成定局,以后她成了寡妇,他们佩家也会想法子带她出来养她一生,定然不会现在就让不知情的百姓嚼她的舌根,把她置于众人眼前,往后不定如何水深火热。 佩准是著史之人,自是知道甚嚣尘上身限风口浪尖者,不得善终者多,得善终者少,兴许有人心喜那一时的得意,但佩家目光绝计不会如此短浅,而他作为女儿的父亲,绝不会让此事发生。 “东西也不能要,还请公公现在抬回去。”在二姐夫和大姐夫震惊的目光当中,佩准已然下了决定,“下官的左右邻居,还请公公善后,至于小女的婚事,明日下官就去东宫,与太子亲自恳谈,佩准在此给公公下诺,明日必定会给太子一个交待,还请公公转告太子一声,请太子明日午时拔冗见下官一面。” 佩准的脸色阴得能挤出水来,他说出的这番话来就像是他从牙关里挤出来一般,那咬牙切齿崩出来的狠利让福公公心悸不已,见佩家的女婿二人也是震惊不已地看着他们这个小舅子,福公公心里已有数,这怕是佩准此人一时下的举动,看他此时脸色,和他话里的意思,小福子没作多想,稍稍一停留就应了佩大人的话,“佩大人如此作说的话,小人不得不从命,一切依佩大人所言,我这就叫人把东西抬回去。” “还有外边那些人,”佩准阴着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若是有人坏了小女的名声,佩家就是举家作赔,也不会应承此事。” 怕了怕了,这佩家的人平时不显,一旦狠起来那也是块硬骨头,福公公自是知道老实人一旦发起疯来是不管不顾的,此时也不敢再招惹下去,忙连声应道:“是了是了,佩大人的意思洒家明白,定会把后尾收拾好了,您只管放心,明日但凡您要是从哪处听到了一丁半点的风言风语,您拿我是问就是。” 东宫的福公公很快就把人带了出去,从他来佩家到他走,不过半柱香的时辰而已,但佩家已毫无替家中小娘子庆生的喜庆,这厢佩准回到老父亲身边,还没说话,只听老父叹了一声,朝他罢手道:“不用解释,我都明白,这次听你的,你来作主。” 佩准满腔悲愤,低头掩住突然而起的眼红,朝老父亲揖礼道:“佩准无能。” 佩老太爷摇摇头,转头朝二女婿看去,“谶啊。” “爹,您说?”苏谶忙道。 佩老太爷抓住他的手,“太孙的事,你能在明日之前打听到点消息吗?” 他们不能打无准备的仗,二女婿是他们家近亲里最接近皇宫的人了,他昨日去了环儿家一趟,环儿也是有一段时日没看见他的学生了,前段时日太子找了个名医替太孙看病,因此减了太孙原本不多的功课,太子让他这段时日休沐在家,他听着师侄话里那个意思,再佐以今早二女婿所说的话,太孙那边怕是凶多吉少。 只是宫里向来肃严,当今是个最厌宫人往外传消息的皇帝,只要抓到当即毙命,绝不姑息,以至于宫里的事情绝不轻易外传,就是有心人去打听,打听出来的事情也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但老太爷现在顾不上这个了,他为人祖,就是作出那断送孙女一生的事来,也想断得明明白白。 “中午伯樊就到,我和他商量商量,”苏谶安慰老岳父道:“实在不行,我就去宫里递牌子。” 这递牌子也未必能见到人,老太爷心里苦笑,嘴里则感激女婿道:“让你费心了,这是家里的大事,这个时候,就得你们几个帮忙了。” “应该的,您为我们费心操劳的时候,我们可没跟您这般客气。”苏谶道。 “就是,我回去也跟我父亲提一嘴,看他那边能不能打听到点什么。”佩家的大姑爷公孙拾在一边也悄声安慰老岳父道。 “唉,动起来罢,”老太爷看了一直阴着脸未变脸色的儿子一眼,摇摇头道:“既然人已经走了,我们回屋说话。” * 佩梅带着表姐们到屋中刚坐下不久,也就半柱香的工夫,就见大姑姑和二姑姑都过来了,大姑姑来了屋中就把表姐们都叫了出去说话,只留二姑姑留在屋中,把她牵到跟前两个人挨着一张椅子坐下,笑问着她道:“梅娘今日都得了些什么啊?跟二姑姑说说。” 梅娘忙把今天从娘亲处得的新衣裳,长兄手里手得金玉钗,祖父母手里得的一套笔墨纸砚,一对玉镯这些都和二姑姑说了。 二姑姑和表嫂也给了她贵重的,刚才给巧晴表姐她们看,她们都羡慕不已。 佩梅心里隐隐知晓二姑姑和表嫂对她有所偏爱,给她的都是贵重精巧的小物件,怕二姑姑不知情,以后给表姐们的给轻了,让表姐们心里对她们有所芥蒂,忙又道:“二姑姑和表嫂给梅娘的梅娘也很是喜欢,刚才我都给巧晴姐姐和惜晴姐姐看了,她们都夸极极好看,很是喜欢。” 见侄女在她的话后急急加了一句,她自认说得自然,殊不知看在大人眼里,她的那点小心思极容易看破,是个心善又明白的,佩二娘失笑,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小脸,怜爱道:“二姑姑知道了,等她们过生辰,也给她们送同样好看的。” 佩梅不知为何脸蓦地一下就红了,一时有些羞怯,讷讷道:“二姑姑和嫂嫂送梅娘的都是好东西。” “傻孩子……”佩二娘说着突然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与梅娘道:“告诉二姑姑你的心里话,你当真想嫁给太孙?” 佩二娘来之前,就看到弟媳妇站在那里默默地哭,她也是心里难受,她也是有女儿的人,从小捧在手心里带在身边亲自一饭一食喂着长大的,小娘子就是有个头痛不舒服的,她这当娘的都不好受,何况是明知女儿前路坎坷,还要亲自把她送上路,这跟割自己心口的肉没什么两样。 她懂弟媳妇心里的苦,当娘的不容易。 “我……”二姑姑这般问,梅娘明明心里知道自己的意愿,但在姑姑关怀的眼睛下说不出话来。 “你说,你做什么决定,二姑姑都听你的……”佩二娘宽容一笑,道:“你们这些有自己主意的孩子,二姑姑不会责怪你们,我知道你们,尤其是你是有自己担当的,不是那等轻易胡来的人,只是我们这些做大人的有看不到的地方,也不清楚你们到底是在想什么,你跟二姑姑说说,让二姑姑想想你到底在想什么,以后啊,二姑姑也好就着你的想法,看能不能帮到点什么。” 佩梅一听,心里一叹,当真是明白了苑娘表姐的灵慧豁达是随了谁了,她这二姑姑,是她三个姑姑当中长得最美貌的,也是祖父母嘴里最傻最执着之人,她小时候还有家中亲戚长辈说她性子最像她二姑姑,看着娴静不轻易张口说话,其实心里最明白,那时候佩梅从没见过当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二姑姑,但心里对她这个不曾谋面过的姑姑极有好感。 现在二姑姑随着二姑父回到了都城,亲眼见到人,佩梅方知当年祖父的好友,那个师公公为何说她最像二姑姑了,这是他变着法儿在向祖父母和父母亲他们夸她呢。 “二姑姑,”姑姑已说出了这般的话来,觉得自己愧不敢当的佩梅羞得耳根子都红了,红着脸与姑姑道:“是梅娘任性,梅娘私下答应了太孙,说想嫁予他的,太孙当真了,梅娘也是当真的。” 只是那个时候,她尚年少,不知诺言的份量有多重,更不知她好心的一信口安慰,被诩儿当成了救命稻草,从此死死抓住不放。 诩儿想活,而梅娘就是知道她嫁给他只单单是去救他命的,她也愿意去,她从没见过诩儿那般拼尽一切只为活下去的人,她不想辜负他。 12、第 12 章 “唉,”佩二娘叹了一口气,这小儿女私下订情说出来不是什么好事,看着眼前内疚不已的侄女,佩二娘苦笑道:“傻孩子,这事往后可别再与人说了,谁来都别说。” “梅娘只亲口与母亲说过。”佩梅知晓事情轻重,如若眼前的不是真心为她好,往后也不会伤害她的二姑姑,她定不会与其道出真相来。 佩家无稚子。 “罢,”佩二娘爱怜地抚了心清目明的侄女的头,“你自己选的路,往后要多保重。我们佩家人的性子,姑姑心里清楚,往后有什么难处,要记得及时和家里说。” 说归说,但佩二娘想来身上有佩家傲性的侄女不到那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和家里人张口难处罢?想当年她也是,看来往后她也不能像对待别的事一样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多少要嘱咐家里在外的男人们多看着东宫那边的动静一点,不过侄女一进东宫,一家人跟坐在同一条船上无异,不用她多说,她夫郎心里也是有数。 佩二娘心思辗转之际,佩梅因着姑母的话眼眶一红,掩下心中不断飞腾翻跃而上的歉疚,心道果然是自己荒唐了。 她自诩能体量大人的难处,可还是给家里人带来了最大的麻烦。 这厢佩二娘在屋里与侄女说话,那厢佩大娘在门外已叮嘱好两个女儿千万莫把今日听到的事情说出来。 佩大娘深知两个女儿的性情,她的四娘子自不必说,已到了知事的年龄,知道事情轻重,最小的小娘子则是说天真也不天真,愈大愈是嫌贫爱富,但心思倒是单纯得很,无论什么心思都表现得明明白白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且只要她自己想说,家里什么事她都能捅出去,实在说不上聪明来。佩大娘的调*教在小女儿身上从不管用,当母亲现在只盼着小女儿在跟前的时候能多教点,给她择个好人家,就是出事也出不了那大的去,也许等到她哪天开窍了,还能过上明白日子,佩大娘知晓光叮嘱小女儿几句不够,便对她多道了一句:“这事不管你多想和人说,但凡让家里人知道有话是从你嘴里知道的,到时候就是你是我生的我也保不了你,不说你外祖这边,就是你祖父和你父亲也饶不了你,到时候你要是被家法处置,那还能留口气,我怕就怕他们把你往千里外的庵堂一送,跟你那个以前和你玩得甚好的姐妹一个下场。” 公孙惜晴吓得脸都白了,她又怯又生气,小声朝母亲道了一句:“什么玩得好,我和她只是见过几面,不是什么好姐妹,四姐姐也见过她的。” 她眼带泪花朝公孙巧晴看去,公孙巧晴别过脸,躲开了她的眼睛。 那是董家的女儿,以前比他们家还要好一些,家里人的官位要比他们家的高,从小是被祖母宠着长大的,加止她的母亲是后母,也不怎么管教她,她也不服管,养成了她不知天高地厚骄横的性子,前年她及笄非要闹着嫁给她奶娘的儿子一介仆人不说,还亲自找了人去跟她说亲的人家登门骂人,那家人明着跟他们家地位相当,实际上比他们家还要位高一等,这下董家也保不了这个女儿了,头发一削,送去了庵堂,她家小妹确实是跟人家玩得好,董家小娘子天天穿金戴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吃有喝的,对人极为大方,她妹妹就收了人家当散财童子散出来的礼,极喜欢人家,还哀求过她们娘亲上门去找人家玩,如若不是她们娘亲管着约束着她,上门去骂人的人当中怕是还会有她一个,现在人家去了庵堂,小妹连认都不认这个人了,公孙巧晴此时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替人家寒心不至于,可还是觉得小妹薄情了一点。 公孙巧晴是见过人,但那是几家小娘子约着玩在一处才见的面,也亲自上门过,也没收过人家的东西,她妹妹反驳母亲还拉上她,公孙巧晴以前觉得妹妹还小不懂事,也就不计较,但日复一日她们也不小了,外面的人都见过了不少,她妹妹也及笄在相看人家了,她对嫁出去了的二姐极为讨好,想让二姐多给她点东西,对她这个日夜陪伴在一起的四姐姐,有时候掩不住透露出了公孙巧晴没碰上祖父升官的好时候,她自己碰上了,一定会找个比四姐姐更好的夫郎的得意洋洋来,公孙巧晴都快要难掩对她这个薄情妹妹的不悦来。 她转过脸去,抿着小嘴不说话,佩大娘看在眼里心里叹了一口气,她这两个相处最久的小娘子,看来也已离心了。 姐姐已转过脸不说话,公孙惜晴心中无她只有自己,就是看懂了她姐姐的不情愿也不在乎,只顾急急在母亲面前为自己争辩:“我以前都是和四姐姐和她一起玩的,不是玩得好,只是大家都在一起玩,我和那个人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罢了,娘亲,你莫要冤枉我……” “行了,你记住我的话就行了,”有怎么教都教不伶俐的小女在眼前,佩大娘心口堵得慌。以前她还听二娘家的那个宝贝女儿是个榆木脑袋,还心想她总算能比二娘稍稍强一点了,那些年间她虽教会了自己不去嫉妒二娘,但一听二娘总算有不及她的地方,她虽可惜二娘命运多舛,但心里深处还是有一点不好说出来的好受的,如今看来,她几个女儿加起来都不及人家一个,佩大娘只得叹惜自己就是这个命了,对着愈发想狡辩的小女儿也也有了些不耐烦,暴斥道:“以后见到人,哪怕是你自己以后的丈夫,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自己先想清楚,以前你小我还能护着你,以后你以后出了事,神仙也难救你,董小娘是怎么被她祖母送出去的,你心里最好是有点数。” 佩大娘转头,对着家中四娘子道:“你带着她先去外祖母处坐一下,我随后就来。” “是,娘亲。”公孙巧晴朝母亲欠了欠腰,温婉应了,带着被母亲训出了泪来的小妹走了。 佩大娘目送了她们去,看着摇头不止,她这个小娘子是个记仇不记好的,随了公孙家那边某些人的性子,教化都教化不了,以后莫说靠她孝顺,往后不恨她这个当娘的都行了。 等她们消失在了眼前,佩大娘走到了侄女门口,轻敲了下门:“是我,大姑姑,二娘,梅娘,我能进来吗?” * 佩家二姑爷苏谶的女婿带着苏谶女儿赶在了午时前到了佩家。 苏谶女婿现在掌卫国商事,是御赐的衣侯,他手上行的是皇商之职,因他是官家子弟,其祖上还跟着卫国的开国之帝打过天下也封过侯,到了他祖父那代才断了爵位,本是式微日薄西山的世家到他手上又重拾了起来,这两年都城当中满是他的传说,到如今都还没有全然淡去。 大姑爷公孙家的起势与他还有点直接的关系,刑部侍郎与禄衣侯相识,归隐的时候,就在其内部举荐了在刑部当职了多年的主事公孙辙,也就是大姑爷公孙拾的父亲。 公孙家接到喜讯后,还特地上侯府致谢过。 苏谶女婿不常往外走动,很少参加都城当中的席宴,公孙拾看到他来了甚是高兴,他们家多次请二姑爷家的这个女婿上门做客但没请动,他今天来也是想当着二妹夫的面请一请此人,看能不能请动。 但今天这事想来不好说了,岳家的事要紧。 苏谶女婿名为常伯樊,他身着一袭蓝色绵服,他家是出了名的富贵世家,他身上有的也皆是世家公子爷的贵气,且知书达礼温文尔雅,一看他温和儒雅的面相就易让人心生好感,他这带着妻子苏家女一到,佩家老太爷就赶身边的二女婿,“你让让,让伯樊坐到我身边来,我耳朵不好使,坐近点我好说话。” 苏谶啼笑皆非让到一边,干脆凑到了女眷坐的那一边,掀开纱帘看了看此时已经坐到了祖母身边的女儿,见女儿朝他看了过来,老状元朝女儿挤了挤眼,乐呵呵地笑了。 常氏妻苏家小娘子莞尔,她低头跟祖母说了两句,又与身边的母亲说了一句,就朝父亲这边走来。 “哟,这么好看的?”女儿一走进,老状元就弹了弹她头上戴的孔雀钗,促狭道:“这是什么鸟啊?麻雀还是孔雀?” 常苏氏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钗,笑着放下手捉住了父亲的袖子,“爹爹叫我过来什么事?” “新钗子,他给的,又做了什么亏心事讨好你了?”老状元现在最喜在女儿面前编排女婿的不是。 “不知道,回头我问问他。”常苏氏好笑,摇了摇父亲的袖子,又道:“爹爹,什么事?” 女儿正经,可当父亲的却是个老不正经,左右不谈正事只顾说女婿的不是:“那你要问清楚了,别问他,问他带出去的那些人,他这个贼滑溜,我都问不出什么来。” “爹爹。”也不知她丈夫又得罪她爹爹哪处了,常苏氏笑着定定看着她的父亲喊了他一声,大有纵容她父亲乱说之意。 “你这小娘子无趣得紧,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小娘子?”苏谶摇头晃脑叹气,等看够了眼前的女儿与她调*笑够了,方道:“你前几日进宫,见过太孙了?” “是。”常苏氏轻颔首,见父亲本来低低说话的声音这时又低了一些,她亦轻应道。 “他,嗯,看起来如何?”苏谶沉吟了一记,在女儿身边轻轻说了一句他的猜测,“为父以为东宫现今如此着急,怕是想提前把梅娘迎进去冲喜。” 常苏氏诧异地看着她父亲。 苏谶反问她道:“你认为呢?” 苏苑娘半晌无话,沉吟了半会儿过了片刻方道:“他跟我那短短一见,女儿当时还当他身体不好,说话虚弱,也就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 “外祖和舅舅意欲如何?”她接道。 “你舅舅明天要去东宫一趟。”苏谶简言几句把早上佩家发生的事和女儿说了,言毕又道:“现在伯樊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可能进得了宫的,你看他能进去探得到消息吗?且先不说进去的事,前提是你让他进吗?” 苏谶把女儿叫过来,最重要问的就是这最后一句。 在他女婿和女儿的家里,在大事上,他女儿的意思反而是最重要的,并不是男当家的说了算。 闻言,苏苑娘沉默不语。 13、第 13 章 女儿沉思不语,苏谶止住音,安心等她的回复。 片刻后,苏苑娘微抬眼睑,朝父亲浅颔了颔首,微启唇轻声道:“是能去的,都是一家人。” 常伯樊在宫里有几分人缘,就是不知道这时候会不会有人卖他这个面子。苏苑娘刚在想的是东宫和始央宫会不会因此恼了常伯樊,但转念一想都知道他们常家和佩家的关系,佩家这等还曾帮过他们夫妻俩的至亲有事,常伯樊若是置之不理,倒是要让这两宫里的人去思及他的真实秉性了。 苏苑娘这一思忖,考虑的是丈夫的处境——实则在她心里她父亲刚一张口她心里就答应了下来,细想一想,也是习惯了无论什么事都放缓了先站在她丈夫的处境先想一想,一是怕他为难伤了他,二是怕她的理应当然在他那里就是欠考虑,久而久之,有损他们两人的情分。 苏谶见她慎思之下答应了,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在你眼里,谁不是一家人了?” 他女儿就是个良性子。 苏苑娘菀尔,不管经过几多,在父母眼里她永远纯良如不谙世事的小白兔。 苏谶在女儿这里得了话,回了老岳父那桌处,这厢本站在常伯樊身后,听大家说话的佩家长孙佩兴楠极有眼色地抬来一把椅子放在了老太爷和常姐夫的中间,又见这时祖父朝他看来,随即朝门外抬了抬下巴,佩兴楠便忙出去帮其父招待贵客去了。 苏谶一坐下就和女婿说了拜托他去打听到的事,闻言,常伯樊朝女眷那边看了看,苏谶看到,瞪了下眼睛,没好气道:“打过招呼了,让你去。” 禄衣侯家不仅仅是岳母娘难侍候,丈人公是更胜一筹更难侍候,女婿做什么都有错,前刻是对的事情指不定下一脚就是错的了,常伯樊早就习惯岳父时不时的没好气,不改其君子之风微笑道:“伯樊知道了。” 苏谶扭头就和岳丈道:“您看看,对着我都是这张脸,特能唬人,他在皇宫里认识几个人,就让他去罢,指不定还真有人卖他个面子,给他透个口风。” 老太爷知道二女婿跟他说这话是想放缓他的心情,老太爷叹了口气,拍了拍外孙女婿的手臂,道:“为难你了,让你代家里出这个头。” 老太爷也没把他当外人,禄衣侯谦逊笑道:“长者有事能许小辈代劳,这是伯樊的荣幸。” 大姑爷听着猛瞪了自己的长子一眼,被母亲派人把自己妻子扭送回去了的公孙兴心中叫苦不迭,连连看了二姨夫家的那好女婿好几眼。 这厢佩家的几个女婿没在屋里留多久,就又出去帮着小舅子招呼客人去了,不多时,佩家这小席就开了。 这日中午天上还是未见阳光,外面刮的西北风呼呼地吹,一关门屋里就是黑的,大中午的不得不在屋里点上油灯。 佩家这天来的客人摆了足足有七桌,往常就是老太爷老太太过生家里就是所有的亲朋戚友都算上也就摆上个六七桌罢了,这日佩家的小孙女过个平常的小生辰就来了七桌,且还是男客居多,有好几家人家往常都是家里女眷带着儿女过来走亲戚的,这天家里男主人也来了,女儿也不带了,带的都是儿子。 佩夫人佩康氏准备了三桌的女客,上午见来的人多,还多让儿子去邻居家多借了几张桌子过来,以为女客这拨要摆到四桌去了,结果三桌还是坐下了,第三桌还余了两个空位置没有坐满。 客人一到,尤其是外祖家的外祖母带着几个舅娘她们都来了,佩梅就给她们端茶送水不已,康家的大娘,也就是康氏的亲大嫂康大婶悄眼看着外甥女忙上忙下,跟往常无异,心里直叹佩家家教之严,半路她去外面透气,碰到去厨房抬茶水点心的外甥女,见左右没人,拉她到一边,给佩梅塞了一个红封,道:“这是你大舅和我对你的一点心意,你回头跟你娘亲说一声就行,谁也别告诉。” 康大婶听说佩家是有一些家底的,但那些都是传家宝,从来不变卖,一家人粗茶淡饭过得颇有些清贫,他们虽不怠慢小娘子,小娘子从来都是家里穿戴得最崭新最好的,但是当亲戚久了,都知道佩家就是老太太,一身衣裳能穿几十年,浆洗得发白了也还是在穿,她家小姑子也是一样,一年到头来来去去就那几身衣裳,她今天身上穿的这身,还是几年前她过三十岁大生辰的时候康大婶特意扯布给她做的。 “这……梅娘不敢要,”佩梅还以为舅娘拉她到一边是要说事,没想是塞红封,忙朝舅娘欠身一记,道:“大舅和舅娘已经给过佩梅礼了。” 他们一进门,就把给她的东西交到了娘亲手里。 “给你的你就拿着,”康大婶不顾她的说话,趁她两手抬着东西不好拒绝,把红封往她衣襟头塞,“以后你要用的银子多着呢。” 佩梅愣然,抬头看向大舅娘,讷讷道:“您也知道了?” “唉,要不你外祖母怎么都来了?”家里的老太太是续弦,最不喜欢的就是她前面那个生的那一子一女,就是有人说她的闲话她都忍不住苛刻这继子继女两分,继女嫁到佩家这么久,这老太太都没上过门,今天这腆着老脸上门来,傻子都知道她图的是什么,“还给你带了份重礼来。” 是如此,她奶奶为了照顾这个难得上门的亲戚,陪笑都陪得脸僵了,佩梅轻叹了口气,道:“梅娘以为这事传得不广。” 傻孩子,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皇宫里的两个至尊频频找佩家的人进宫,早就妒红了有些人家的眼,佩家推之不及的事情,在有些人家里头可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康大婶是难得知道小姑子心里是最为爱重自家的小娘子的人,同为母亲,她也知道小姑子的不舍得,有哪个真心疼爱自己女子的母亲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当寡妇,她也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柔声和外甥女道:“这里头的东西你收着,实在不想要,你跟你娘亲说了就让她退回来,可你一定要知道,大舅和舅娘日子再不好过,可疼你的心和你娘对你是一样的,我们才是一家人。” 未必是一家人,大舅在她娘亲在娘家受苦的时候没有为娘亲出过头,不过是后来她爹替她娘撑了腰,大舅看佩家是个助力,方才与佩家多走动了,佩梅娘心里清楚,不过大舅家确实要比后外祖母要亲一点,闻言她又朝大舅娘行了一记礼,乖巧道:“梅娘知道了,梅娘会和娘亲说的。” “乖,进去罢,看这风大得,冷了罢?你先进去,我再站一会儿醒醒神就进去。”康大婶把红封送出去了也松了一口气。 不管她那小姑子要不要,这红封给出去了就是他们家出了力,往后佩家飞黄腾达了,也不可能把他们这个亲生的骨肉家全然忘了。 * 次日,佩准阴沉着的脸一早就候在了进东宫的门外。 自半夜他被拍门的声音叫醒,佩准的心就跟被冻僵了一样冰冷。 二姐夫家的女婿没从宫里打听出消息来,但他从别的地方知道了太孙命不久矣的消息,禄衣侯一得知消息就趁夜亲自来了佩家,给佩家递上了这个消息。 佩准只恨自己无能,以往得圣眷恩顾的时候没有趁胜出击调离翰林院,进入朝廷中枢议政,当那手掌权柄的权臣,他甚至都怀疑,他佩家自古以来的祖训就是在教他们忍辱偷生的,为了活着无论什么屈辱都得忍下。 冷风一阵一阵往佩准脸上吹,他的心是冷的,但头脑奇热无比,连冷风也吹不熄其炽热,直到有太监连连叫了他数声,他抬起眼,看到是昨天来佩家的福公公,他那烫得发疼的脑袋方才慢慢冷了下来,也方知吹在他身上的寒风如此刺骨。 “佩大人,”福公公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素来儒雅谦和的中年文士,赔着小心道:“让您久等了,您快请进,太子说了外面风大,他还有点事在始央宫与陛下一同小朝,暂时回不来,让您先进宫里暖和着身子等他。” 佩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半晌没说话,良久后,他道:“那太孙呢?太孙有空罢?下官想见一见他。” “这……”福公公赔笑道:“这就不用了罢,跟您谈事的是太子爷,太孙一介小孩也作不了主,还是等太子回了再说罢,太子说了,用不了太久的。” “我就想见一见他,”佩准执着道:“见了,我就知道该和太子爷说什么了。” 福公公脸上的笑顿时就没了,他亦冷冷地看着佩准,就像看着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罪人一般,他抬头来,冷着脸,居高临下道:“佩大人,昨天你是怎么说的,还是按着你昨天说的来罢,东宫又不是酒楼,不是你随便点菜的地方。” 14、第 14 章 东宫的福公公是个高大之人,面容刚毅,那副久经风雨的垂老之相更是让他身上增添了几分凌厉,他这一仰头,比他稍稍矮一些个头的佩准已在他眼皮子底下。 此厢孰高孰低,令人一眼皆知。 佩准蠕了蠕嘴唇,捏成拳头的手心被他夫人修剪得干净得宜的指甲掐出了血来,方才令他把想回眼前老宦官的话咽下。 佩准在东宫辰时未多久进的东宫,直等到午时过后方等到匆匆回宫的太子。 皇帝年岁已高,但身体向来康健,东宫十六岁立为太子,至今在东宫住了二十多年,今年他已年近四旬,常年参与政事的他身上威仪甚重,他脸上常年不动声色,不见喜怒,其身上的摄迫力尤还胜过他面相温慈的父皇顺安帝两分,令寻常人等不敢直视。 佩准以往甚少与东宫打交道,东宫治理朝政自有东宫的一派人马,而他则是听命于皇帝,东宫也不插手翰林院之事,他与东宫无过多交集,这两年因梅娘之事,他见东宫的次数都胜过之前的十年见的面了。 “来了,坐。”太子卫襄一进宫殿,扫了一眼两手相握恭敬站起来的佩准,大步往首位走去坐下,接过福公公送过来的温茶一口饮尽,眼睛瞥到佩准还没坐下,又道了一字:“坐。” “佩大人,坐下罢。”那就是头倔毛驴,福公公生怕他惹怒了太子,温言劝了一句。 佩准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几句来,“谢太子爷。” “你有事找我商量?便说罢,等会儿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卫襄简洁道。 “微臣来,是想……” “如若是你想拒亲的事,这事不用说了。”卫襄打断了他,“我已经与陛下请示过了,这事陛下也准了,将将我离开始央宫的时候又跟他提了提,陛下御口允我他将亲自为太孙赐婚,你回去也准备准备,过几天收赐婚圣旨罢。” 他话刚罢,就见佩准一个闪身,已然跪到了他面前,磕着头道:“求陛下,太子爷收回成命,求您了,梅娘乃小家之女,于身份德才皆与太孙不匹配,还请太子爷明察,为太孙择一户门当户对的欢喜姻缘。” “知道我为何还要求一道赐婚圣旨吗?佩准,”卫襄揉了揉眉头,“本宫每日那么多的事,没时间与你们佩家空纠缠,这婚事你们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已成定局,我话至此,这事你们是要闹出事来,还是当喜事办,端看你们家的行事了。” “微臣想见太孙一面。”他话刚落音,佩准的头猛往地上砸去,碰得地上的青砖砰砰作响。 卫襄默然,半会儿后,他道:“禄衣侯不是给你们打听出来了?” 佩准不敢置信抬起头来,看着太子的眼睛满目泪光。 卫襄放缓了口气,“这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儿虽有生死之忧,但有你家小梅娘相助,想必这坎他定然安然无恙,你只管放心,你女儿嫁过来就是我儿的正妻,往后只会享无上荣光,我们卫家定不会亏待她,就是族谱上,也会记她一笔情深义重。” 说罢,他蹙眉又道:“你就没问过你家女儿之意?” 连这个都知道了,东宫已是万事已备,只等事成了,佩准惨然一笑,两手往前朝东宫四体伏地伏拜了一记,抬高了声音道:“太子看重,佩准不敢不遵,但微臣有一事相求,还请太子答应。” “什么事?” “佩准只求如若太孙百年,小女霜居,等她守孝年满后,可令她返回佩家,到时佩家上下必然以礼待之,侍候皇妃到百年,送皇妃去陪太孙。”佩准已退无可退,只求女儿成为寡妇后能回到娘家度过余生,待她百年后再把她送回皇家,这是他作为父亲,目前能为女儿想到的最好的一条退路了。 卫襄闻言眉头敛得更凶,他朝福公公看去,福公公朝他状似叹息地摇了摇头,示意东宫佩家人上下就是这么个倔性子,今日佩准前来,想必也是冲的这事,他们若是不答应,恐怕佩家就要如他们自己所言,赔上满门也会抗旨不遵。 “这事本宫得问过太子妃和本宫母后,”卫襄回过眼,朝佩准道:“这事你求我没用,你应该明白这是内宫之事。” “臣,恳请太子答应!” “本宫说了,会替你问过内宫。”卫襄转头,“福哥,叫湘娘去母后那一趟,得了消息就送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福公公皱着眉瞪了不识好歹的佩准一眼,转身小跑着出去了。 “起来罢,你们去叫个太医过来。”卫襄前面那句是对佩准说的,后面那句是对候在一旁的小太监们说的,说罢又与佩准道:“我陪着你在这等,你总归放心了罢?这事是真不归我管,内外有别,我就是太子也不能坏了这规矩。” 佩准跪着苦笑不已。 为了自己的长子,自己的少年发妻生的唯一的一个儿子有个好结果,卫襄对佩准也是诚意十足了,“我儿是湘娘的命根子,而他对你家梅娘也是情深意重,想来他和他母妃也愿意你家梅娘独得世间好。” 这是暗示他相求之事十有八*九会成?这皇家的人做人呐,把刀架在人的脖子上还得让人感恩戴德,佩准嘴里苦笑不断,憋半天也未能从嘴里挤出一个“谢”字来。 末了,他伏地,一言不发朝东宫又磕了一记头。 佩家人这性子,他算是领教了,卫襄摇摇头,“不要本宫再说一次,起来坐着等消息罢。” 这日午后,佩准失魂落魄回了佩宅,告知了等候了半天消息的父母夫人他去商量的结果,听闻太孙是有恙在身,他们梅娘就是被娶进去冲喜的,佩康氏当场没忍住大哭,涕泗横流。 “也不是没有后路,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答应了等太孙百年,梅娘守足孝后就让她回来家里,兴楠啊……”佩准转头看向长子,木然道:“往后妹妹就靠你照顾了。” 佩兴楠点点头,他揽过大哭的母亲抱在怀里,垂下眼不让爷奶和父亲看他那已然发红的眼。 六日后,八月二十八,当日宜婚嫁,宜出行,佩家收到了皇宫里皇帝陛下亲自赐下的赐婚圣旨,当日皇帝派出了礼部侍郎带着上百人亲自上佩家宣旨,从此坊间再无佩家女与东宫太孙的流言蜚语,就是被那不知其中深浅的人提起,也让闻者之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 自长子定下与佩氏女的婚事后,太子妃刘氏精神就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每日一早起来就会亲自去厨房为自己的儿子煎药,亲自端到儿子卫诩的手中。 如此两三天,卫诩恢复了以往跟着武艺师傅白教习的早课,每早起来走出一身汗,莫说吃下的药不吐了,便连饭粥都能多吃半碗。 这日刘氏守着他用过膳,吃过药,想跟他说几句,抬眼一见诩儿头躺在枕头里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便止了嘴里的话,悄声起身,打算让宫人把床上的桌子收好,好让他安心睡上片刻。 她将将起身,就听儿子在枕里头喃喃了一句:“母妃,我只闭一会儿眼,不睡,您有事跟儿子说。” 刘氏忙坐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睡就是,母妃没什么事。” “不睡,我就闭闭眼睛,”卫诩睁开眼,伸手拉住母亲的手,“也不能真睡着了,睡着了就积食了,到时候又难受。” 刘氏笑道:“姜太医说了,你现在吃的是流食,稍稍打个盹也伤不了胃,不碍事。” 卫诩摇头,话虽如此,可他若偷懒就此躺下,多躺两天,这几天养起来的精神就又要坏了,到时候莫说吃流食不舒服,便是连流食在胃里也留不了半个时辰。 胃一坏,吃进去的药就与穿肠毒药一样,一进口就吐,于他病情丝毫无益。 “您想跟儿子说什么?诩儿想听。”卫诩说着撑着桌子坐了起来,见母亲伸手过来要扶他,他拦了她一下,拦开了她的手。 刘氏坐他一臂之远处,满眼的爱怜,看着他像毛毛虫破茧一样蠕动着,单凭自己一个人就坐了起来,待他坐定,听他喘气喘过后,她温声道:“要喝口水吗?” “劳烦阿娘了。”卫诩坐定,发觉自己此时的精神要比昨日还要好一些,不由有些心喜,朝母亲看去的眼睛也要比往常亮上两分。 刘氏看了更是欢喜,拿起桌上的杯子就往他嘴边送,送到一半方醒悟过来,连忙改往他手边送:“你自己来,你自己来。” “是。”卫诩双手恭敬地接过母给他抬的水,小心翼翼送到自己嘴边垂眼去喝,刘氏看着他直立着腰喝水的模样,心中有无尽的欢喜。 也就前面几个日子,她儿倒在床上,呼吸时断时续,为此刘氏灰了半头的发,只差一步等他去了就跟着他去了。 也不过几日,她儿现在已能吃得进去饭,还能不太费力地走动几圈,便连腰都能挺直了,自有他的太孙风范,如今想来如同做梦一样。 那佩家女,果真是个福星,光是与她订下终生,她儿两只脚就都从鬼门关出来了,刘氏如今也是对那进言献策的相师钦佩相信不已。 “母妃,您还没说呢,您想跟儿子说什么?”卫诩放下杯子,又与母亲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这佩家的彩礼,你还想添点什么,这是母妃这两日想出来的,你要是还想有添的,只管往上写,母妃给你添上去。”刘氏说着就与身边的宫人道:“你去把我屋里的礼单拿过来。” 15、第 15 章 闻言卫诩摇头,“一切听母妃的安排,有母妃亲自为儿子操劳,儿子放心。” “让你看你就看,”刘氏嗔笑道:“你们小儿女的喜好,母妃岂能都知道?有那落下的你过一眼,回头给补上,你家梅娘也高兴。” 卫诩听着也是高兴,却是忍住了笑摇首道:“我听母妃的。” 卫诩心思细,想的众多,母亲为他的事已是心力交瘁,哪怕只为他少操一点心都是好的,而他的梅娘只要她与他成亲,她想要的,他是扮猪也好装傻子也罢,他自会替她寻来。 “你啊你……”见儿子就是要订亲成亲了,亲事就是他亲自求来的,也没忘了她这个当娘的感受,刘氏欣慰不已,“母妃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们小两口感情更好一点。” 毕竟那是个福星。 以前她娘家还想把她侄女送进来,这两年便连提都不提了,妾室们也是一个赛一个地盼着她儿子早死,等着她收她们的儿子立为嫡子。这东宫,甚至整个皇宫,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他们母子俩倒下,可不到最后一刻,刘氏绝不咽下那口气,现在有了佩梅娘这个转机,就是把她抬回来供起来,刘氏也绝不会给她一点脸色看。 她和诩儿就两个人,儿媳妇进来了,就是多了一个帮手,背后还多了一个枝多叶茂的佩家当后盾,她没那么傻,去下这么个宝的脸。 不过作作戏,倒是可以作给那些人看看,她那儿媳妇也是个顶顶聪明的,他们娘仨联手,绝对要比之前他们母子二人孤军奋战来得强,刘氏深思着想道。 “母妃?”见母亲说着话就陷入了沉思,卫诩叫了她一声。 刘氏回过神来,笑靥如花,爱怜地摸着其儿的头发说道:“你只管放心,不要多想,梅娘母妃只有喜欢她的份,至于是为什么,你可以去想一想,不要担心那多的。” “孩儿知道了。”如若没有母妃替他谋划,他绝然活不到如今,也娶不到梅娘,自己居然还对母妃起了些小心思,事情虽然被母亲轻描淡写地带过,连说破都不曾,卫诩还是不禁为自己的多虑脸红了。 “没事,母妃也教过,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多想想,想岔了不要紧,总会有对的一条。”刘氏说罢,看着儿子苍白没有血色的脸赶紧补了一句:“但身子要紧,影响了身子就不好了,没有了命,想什么都是空的。” “儿子知道了。” “那就好。” 礼单拿来,刘太子妃还是让儿子过了一遍眼,卫诩什么也没加,太子妃也没走,就着礼单又看了一遍,思来想去,深思熟虑过后又添了两样东西。 是夜,太子来了她宫里,很是难得。 太子近一年来都歇在了他的正英宫,很少出来。 始央宫的皇帝陛下近些年已不近女色,老太子有样学样,这两年都没有新妾进屋了。 父子俩明面看着感情也不深厚,老皇帝也是连正月十五都不进一趟曾被他打入过冷宫的皇后的门,太子心中也是恨极了他的父皇对他的母后的寡情,以及他没成为太子之前那几年对他和他母后的残忍,可老皇帝后来立他成了太子,又亲手带着他治理朝政,还放权让他治着工部与刑部,且说放就放,从不轻易插手他的事情,就为着这份信任和器重,刘氏知道在太子的心里,实则是十分敬重老皇帝的。 始央宫是皇帝陛下的御所,是他开小朝批奏折的地方,始央宫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没去过几次,刘氏身为太子妃,说来外人也不会相信,她连一次都没进去过,便连太子如今也是一个月也只会在小朝的时候有他的事才会过去,一般轻易不会迈入始央宫。 可饶是如此,外界传言父子俩还是跟以往一样父子不和,君王两个人无论大小朝都很少直接说话,平日里除非有要事,皇帝不会找太子,太子也不会凑到其跟前去,可刘氏心中猜测两个人其实早就和好了,且父子俩早已达成了一致的目的,且他们想做的事早已徐徐展开,已经发生在她眼前,只是她不知道具体究竟是什么事。 可自皇帝免了太子的问安,太子这些年也没去问过安,同在一个皇宫,父子俩见的不勤,说话不多,所有人都当他们还跟以前那样,只有刘氏这个自太子卫襄没成太子之前嫁给他的太子妃心下猜测不断,就连这几日太子去始央宫去的勤了一些,明着是为着她求他为他们的儿子求娶佩家女的事,但暗中她心下也在猜他是不是正好就着这个机会借坡下驴,就此借这个机会明着缓和他们父子俩的感情。 刘氏甚至在想,那个想成就一番伟业的冷酷君王快要不行了。 太子一到,就是来得有些奇怪,刘氏心里想的也多,但丝毫没露出脸面来,问过他可曾用过膳了,得了一记摇头,她便道:“那你坐一会儿,我去小厨房简单给你弄点吃的。” “你别去了,让厨房随便弄点。”卫襄道。 “我还是去简单弄点,你去炕上坐坐歇会儿神,我这就来。”皇后还半居在冷宫的那阵,刘氏亲自侍候过婆母和他两三年,那时候他们的家小,婆媳儿子就三个人,许多事都得她亲自来,后来卫襄当了太子,皇后搬出了冷宫,她的日子反而难过了起来。 “湘娘,不用了。” 刘氏回首,淡笑了一记,“你难得来,尝尝我的手艺,往后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卫襄心中顿时起了愧疚,发妻对他不止是情深义重那般简单,她对他还有恩情,他对她虽也好,但也仅仅是好而已,不及她对他的退让。 他让她受过诸多委屈。 卫襄目露歉意,“是我来看你的时候少了。” “没有的事,你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刘氏待他如从前一样,朝他轻轻一福,“那我去了。” 卫襄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前些年他忙于立威,想让他父皇对他刮目相看,就把她放在了一边,就是疏解郁情,找的也是得他眼缘的小姑娘,不想见她一碰面就说内宫那些惹他心烦神厌的事,夫妻感情从此渐渐淡了,近些年他手中治理的国事愈来愈多,屋里虽没再添新人,但也没时间与她重归于好,也就想起的时候才到她房里坐一坐。 卫襄也是到了这几年方才发觉,他骨子里其实跟他以前痛恨万分的那个当君主的父亲一样冷酷无情,对女子没有什么过多的恩爱,再得他心的女子,说放也就放了。 可刘氏到底与他母后和父皇不一样,他与刘氏是共患难过来的,刘氏也从没有对他不起过,其半生在他这里受到的委屈她也只字不提,从来没有跟他闹过一次,她和诩儿还一同为他挡过一次灾,母子俩一同为他险些丧命,她也从来没有拿这事出来说过一次,连外面的人知道的也没有几个,也就他们身边的几个人知道其中内情罢了。 她愈是不闹,卫襄愈是惭愧,见刘氏说罢此话静静出了门去,卫襄心里着实不好受了一阵,等到她端来他熟悉的饭菜,卫襄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心口堵得慌,放下筷子刻意放柔了脸色道:“我先和你说会儿话再吃,我们夫妻俩好久没说过话了。” 刘氏微微一笑,她的嘴唇长得尤为美,不笑的时候都是微微往上翘着带着三分笑意,现眼下她这一笑,更是如春风徐徐吹来,美且温暖,她笑望着太子卫襄,笑道:“吃不下你就说,还非得找个借口,老夫老妻的,有什么是你不能跟我直说的?” 卫襄不禁跟着笑了起来,脸色轻松了两分,“暂时不吃了,没什么胃口,诩儿今天如何?” 刘氏伸手把他面前的馍馍拿起来掰作两半,又把其中一半撕开个口子往里夹菜,嘴里则回他道:“精神好多了,昨天下地走了两圈,今天走了两圈半,饭也吃得下了,药也不吐了,你费心了,千辛万苦的,就为了他能活命。” 卫襄摇头,“他也是我的儿子。” “那是,如假包换,他那倔性子,那脸,没哪处不像你的,尤其那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也不喊一声疼的性子,十足十地随了你。”刘氏把手中弄好的肉夹馍往他手里塞,“多少吃点,等会儿还回去吗?” “不回了。” “那好,我让他们把水弄烫点,你洗个烫水澡,好生睡一觉,”刘氏眼带温柔地看着他,“来都来了,少想点事,就当是陪我了。” 卫襄伸手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末了,夫妻恩爱过后,他跟她说了他今晚来的来意,“陛下今天和我说让我代他微服私服天下,旨意来得匆忙,我这几日就要走,我过来和你说一声,让你帮我收收行李。” 刘氏以为她对卫襄的爱早埋葬在无数个等人等不回来的夜里了,可听到他这一说,她的眼睛不知怎地竟有些疼痛,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16、第 16 章 刘氏心酸,也允许自己落了泪。 卫襄见状,把她揽入怀里,吻落在了她发鬓,一言不发,刘氏让自己哭了一会儿,也就片刻,她就抬起头来轻声问:“除了寻常的衣物,可有要我为你多准备的?” 发妻妥帖至此,一如她此前与他所说,他生她就生,他死她就死,他有荣华,她方才得得了那富贵,是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前途有多险阻艰难,就是刀山火海她亦会与他一道同赴,让他不要多想,只管去做他想做的事就是。 卫襄知晓她说这些话是有她的私心,可她再如何私心,亦如她所言,她与他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好她方才得好。不像那新人,初入他屋那身心再如何干净,日子一久,想的全是她的想得到,更有那眼见浅的被人利用都不自知,不择手段卖弄风情换取所需,索取无度,以为一副身子就可以换得整个天下,蠢到极点。 发妻心思深沉,比起寻常女子更擅隐忍,手段了得,可比起他那曾帮着娘家人算计枕边君王,还害得君王因此毁了一个长年的谋划的母后而言,他这个发妻就是刘氏一族因他有意冷落被娘家在她身上发力,她也抵住了那压力,从不到他面前为她娘家的人求过一官半职,还落到了娘家因女儿不帮娘家人连她死活都不管的地步,她也未曾向他抱怨过半句,就为着她这份从始至终站在他身边不变的魄力,哪怕他的大儿子救不回来,卫襄也愿意为他这个如同战友一般的妻子冒险把佩家女为他们的儿子定下来。 更何况除了同袍之情,他们之间还有夫妻之爱,见她收拾好眼泪抬头就是想他所想,卫襄心里一梗,按住她的头,重新把她按入了怀里,叹道:“湘娘,你大可不必,我们是夫妻。” 她大可不怕如此委屈求全。 刘氏闻言在他怀里笑了,她又笑又哭,含着泪捶了他胸口两下,带着叹息道:“说罢说罢,难得你来找我。” “湘娘。” 刘氏哭道:“我要不是我,不能为你做这些,我们娘俩哪有活路,您就说罢,给我们娘俩留条活路。” 卫襄黯然,过了片刻方轻声道:“我要去你去母后那边帮我要个人。” “什么人?” “母后身边的苗婆。” “啊?”刘氏抬头。 “你应该看出来了,苗婆长得跟我们有些不一样,她脸要比我们扁上一些,她是苗人,是以前苗地苗家土司的女儿,擅使毒,也擅验毒,我要去的第一个地方,要断一个下毒案,用得上她。”太子道。 这些年狄皇后都是刘氏在侍候,有儿媳妇侍候在前,太子去的趟数就不多了,母子俩从不捅破,但彼此心知肚明太子已经站在了他父皇那边,连带与曾犯过错的母亲都不再亲近。 卫襄不再是狄皇后那个说过要保护她的好儿子了。 卫襄也不是不能去跟他母后要这个人,但他思来想去,还是让侍候母后的发妻去的好,他不想亲自前去刺她的心,那毕竟是生养他的母亲。 “我知道了,”原来如此,刘氏抹过眼边的泪,又是一次不值得的泪,她心里反倒坦然了,“我明日去母后宫里就说。” “为难你吗?”卫襄问。 为难不为难,她都得办,他这问得太多余,刘氏从他怀里转过身躺到枕头上在床上躺平身子,拉过被子盖到他俩身上,把他们俩皆盖得严严实实的,嘴里轻柔道:“不为难,你放心,我在母后那里还是有两分面子的。” 他们的母后,皇后娘娘早就茹素向佛多年了,非得如此,她夜里才能睡上一时半刻的觉,刘氏陪她多年,不是没陪出感情来,为了诩儿的事,这些年从不见外面的人,尤其是那外臣的皇后娘娘还找了几次佩家的人,替刘氏把刘氏不好出的面都出了,是以仅要一个人,刘氏在她那哪有要不到的道理,刘氏担心的是,这是她儿子要的人,仅太子二字,便能把她念了多年经方得平静的心勾得再起波澜,可能又得过上几天被往事折磨得睡不着觉的夜了。 但男人岂会心疼女人的这点艰难,哪怕这个男人是她的亲生儿子,就是说了,她儿子既然开了口,就是要这个人,说出来也不过又给自己多添一件心绪难平的事情罢了。 没什么好说的。 第二日清早,刘氏没去厨房给儿子煎药,而是去了皇后宫里。 见到她来,一头白发的老皇后有些诧异,“怎么没去诩儿处?” “媳妇有几日没过来侍候您了,过来看看您。” 老皇后不在意地摆摆手,“我这边没什么事,你先顾诩儿那边要紧。” “昨天太子来我屋里了。”她话后,刘氏走到她身边跪坐下来,拿捏着力度按着她的腿方才启唇道。 老皇后微微愣了一下,抿着嘴垂头看着儿媳,眼前的美妇依然甚美,犹存当年天姿国色的七分姿色,不像她,老得难看得早就不照镜子了,狄皇后心里跟明镜似地,就是她儿媳颜色尚有七分,这个她儿子睡饱了睡够了的女子已不再能吸引他的眼睛。 “他找你有事啊?”末了,老皇后淡淡道。 “是,他似是要出去办一件验毒案,跟您要苗婆婆。” “要她啊……”老皇后“哦”了一声,随后她一言不发,漫长的时间过后,她把手放在腿上的儿媳的手上,道了一句:“跟太子说,就把我的原话告诉他就行了,跟他说:这人,你要,我给了。” 她不是不记恨,可她还在活着,这就说明她的债还没还完,她的皇孙也还需要她帮着他续命,她还不能死。 “儿媳知道了,谢您了。”刘氏抬脸,道。 老皇后连看都没看一眼刘氏,她挪开手,缓缓闭上眼,道:“我不是为你,是为诩儿那个小孩子。” “湘娘心里知道,”刘氏轻轻一笑,垂下眼掩尽了眼眸深处那些无穷无尽无处与人诉说的悲欢哀愁,“儿媳也是。” 只要看着诩儿,看着他拼命地想活着,她才能觉得她那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 皇帝赐婚,太孙与佩家女十月订亲,十一月成亲,时间赶在了一块,佩家自此事尘埃落地,每日前来贺喜者众多,佩家不得已用佩家老太爷年数已高,见客太多累病了的事借此托辞,婉拒了后面的来客。 婚事匆忙,订亲成亲赶在了上下两个月,可女方家的礼数佩家一点也不想少,为此找来了外孙女苏苑娘来商量。 她丈夫禄衣侯名下有整个都城,甚至整个卫国都有名的名贵家具。 佩家没有太多现银,家里的银子满打满算也不到千两银子,为此老太爷搬出了诸多前朝的古物给外孙女,让她拿去给孙女换一全套的家具送去东宫给孙女布置新房。 卫国嫁女,家具都是女方提前在两人未成亲前抬去夫家安好,佩家之前也是给注定要嫁出去的孙女有所准备,但他们只备好了木材,还只是寻了十几根好一点的木头先存着,连着手请师傅打家具的准备都没做,至于去家具铺子买的话,这嫁个一般人也就罢了,嫁给太孙还要去铺子买家具,那就是笑话了。 好在外孙女家就是做这个的,家里有的是名贵木材,底下还有大批人手,临时凑凑应该能凑出一套像样的家具来,为此老太爷跟儿孙打了声招呼,就把本应该传承到儿孙手里的古董抬了出来,去跟外孙女婿家换家具。 佩家的外孙女,常苏氏苏苑娘被外祖委以重用,应下了他之托,却没有要他们家的东西,她与佩老太爷说道:“来之前,当家的问及了我来您这里的事,当时他已有所猜测,叮嘱我说如果是您家里要家具的话,家里有,要什么样式的,您只管让家里人去他那挑,他说他会让铺子里的老师傅带着徒弟们这些日子都闲下来,就等着家里的人带他们去东宫量尺寸他们就着手改造,一定来得及在梅娘与太孙大婚前把崭新的家具全都搬进去,至于银子,他说他会定好一个价,让您别先着急,等材料定好了再说,不管您和舅舅要的是什么木材,我们家里只收成本价。” 送是不好送的,说出去不好听,苏氏那个深谙人情世故,世间情理的丈夫压根儿就没打算送。 “那怎么使得?”老太爷尚未说话,老太太就开了口,道:“这不是赔本买卖吗?亲兄弟都明算帐,伯樊挣银子有多难别人不知道,我们自家人难道还不知道?不行,不能让他吃这个亏。” 苏苑娘颔首,道:“当家说了,不算吃亏,回头等百姓们都知道太孙成亲用的还是我们常家打的家具,这名号只要我们家不倒,用上百年到明则齐风他们的后代都用得,到时候这生意来的银子就不止是几万几十万两的事了,到时候梅娘和太孙的子孙后代可别管我们家来要银子才好。” 这嘴巴,那个厉害劲,老太太都被她说笑了,不由笑着道:“敢情还是我们家梅娘被占便宜了。” 佩夫人坐在一侧听着婆母与外甥女的话,这时她那不苟言笑的脸上也因外甥女的话闪过了一道笑意。 17、第 17 章 “还得梅娘让我们家占了这个便宜才是好。”苏苑娘道。 “唉,你这孩子,”她说得委婉,但佩家人也知这是她想帮衬他们家,她家禄衣侯那种人,连皇帝的路子都让他走通了,早就是天下皆知的皇帝了,想挣钱有的是名目,哪还需借一介太孙的名头,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你们的请,你们外祖和我都领了。” “苑娘。”佩夫人也感激地看了苏苑娘一眼。 苏苑娘颔首,“改日不如撞日,今天苑娘也在,不如就让苑娘带着家里人先去郊城的‘苏做’去挑挑木料子,舅舅和梅娘他们都可在家?” “你舅舅去上衙了,”老太爷接了话,沉吟了一下,回头与儿媳道:“兴楠在家罢?” “这会儿不在,我让他去街上买东西去了。”外甥女过来,要准备留她的饭,佩夫人想跟公婆一道听他们在说什么,便打发了儿子带着老仆出门买菜去了。 “不一会儿他回来,让他去衙门一趟,把他爹叫回来,苑娘说得对,改日不如撞日,今天全家人就一起去挑一下木料子,兴楠梅娘都一起去。”过几日兴楠就要回书院读书了,家里长辈父母都在,没有让他操持妹妹婚事的道理,老太爷没打算让他一直留在家里帮忙,但趁着他还在,让他和妹妹多呆一会儿就算一会儿,也让他为妹妹尽点心意。 往后等妹妹进了宫,兄妹俩一年到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一面。 “是,儿媳知道了。”佩夫人应下。 这一日中午他们留了常苏氏的午膳,午里佩准也回了佩宅,一家人用过饭不久,就上了佩兴楠出去租回来的轿子往城外走。 走到城门口,常家人已派了马车在城门个等候,迎了他们上去。 马车上,与儿媳和孙女共一个马车的老太太与她们说道:“苑娘做事这是愈来愈周全了,以前还有点马大哈。” “那时候也不算马大哈,她对着家里人的时候一直这个样,心善,大方。”佩夫人接了话。 “是极,苑娘姐姐素来慷慨。”梅娘在母亲的话后接道,她这话一出,迎来了祖母和母亲齐齐向她看来的眼神。 佩梅吓了一跳,也不知自己哪句话错了,满脸讷讷地回看祖母与母亲。 老太太与儿媳妇对视了一眼,其后,老太太握紧了她老手里握着的小手,开口道:“那是她夫家有,你进宫了,你有什么,心里可清楚了?” 佩梅抿了抿嘴,她以往其实有想过,但想得不深,仅仅以为自己是进去陪诩儿过难关的,只要侍候好他就是,可她是写史的人家出身,也深知深宫内帏并不就是一滩死水,更不是人人皆相敬如宾,她进去了,绝计不是只一心侍候诩儿病愈那么简单。 她有什么?她有诩儿,但诩儿首当其冲的就是活命,不能用他;她有诩儿视他若命的母亲太子妃,是以她一定要处好婆媳关系,还有,听闻皇后娘娘也是心疼她这个亲皇长孙的,至于太子…… 听闻太子与太子妃夫妻情深,太子对太子妃也敬重不已,但他还有其他五子三女,皆不是太子妃所出,听闻太子最喜欢的其实是那个给他生了两个儿子的美貌妾室,诩儿说起他这个父王来时看似尊重不已,但梅娘听得出他口气里的淡漠,和他提起他父王时那厢眼神的错综复杂,绝计不是他们父子俩感情好的样子。 她有的不多,深宫里佩梅唯一敢肯定她能依仗的唯有她婆母一人,至于她的娘家人佩家,佩梅转首接连看了祖母和母亲一眼,这是她选的路,她绝计不能拖累家里人。 “梅娘?”佩夫人见女儿只顾看她们却不说话,皱着眉头叫了女儿一声,“祖母问你话呢。” “梅娘有想过。” “想清楚了?你有什么?”佩夫人比起婆母来更按捺不住两分,在女儿的话后就急切道:“你有想过,你进去了会遇到什么事?到时怎么解决?还有他若是真真出了事,到时候你应该要怎么做,你可知道了?” “好了,后面的她父亲会教她,”见儿媳妇急得捏住了孙女的手,她手上青筋毕现捏疼了女儿而不自知,老太太伸手过去拍了拍儿媳妇的手臂,示意她轻松,“前面的就让她慢慢想,一时答不上也不要紧,还有点时间,我们慢慢教。” 佩夫人回过神来,低头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又抓着女儿的手臂把她的袖子撸了上来,果不其然,女儿白嫩的手臂被她掐出了红痕来。 一时之间,只觉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的佩夫人颓然放下女儿的手,在信任的婆母和她一手带大的女儿面前再也难掩她心中沮丧,凄然道:“我能教什么?我出身差,没娘教,嫁进佩家什么不懂,这些年懂的还是您教我的那些,我就是没本事,甚至连要给她搜罗什么贴身人进去都不晓得。” 她娘家人还添乱,后娘还非要给她送人陪她家梅娘进宫,康氏真真是恨毒了她那个后娘,现在吃了其的心都有。 “这有甚?我也不晓得,我们婆媳俩慢慢找,实在不行,明天我就把你几个大姑子小姑子找回来,一家人一起好好商量,我就不信了,我佩家的女人一大堆,还找不出几个聪明点的丫鬟娘子给梅娘进宫用。”老太太一见儿媳妇的丧气劲又上来了,知道这段时日的事情让儿媳妇忙坏了不说,心里更是不好过,连忙出声给她打气道:“办法绝对比困难多,你经过的难事那么多,什么时候真被难倒过了?可别说这话了啊,来,挺起胸来,我们还得给孩子做依靠呢。” 佩夫人下意识按婆母的指令抬起了胸来,那满是郁结的心口果然舒服了一点,她朝婆母看去,咬了咬牙道:“娘,我这阵子想见一见太子妃。” 她得为梅娘去打听一下,看女儿以后要侍候一生的婆母性情如何,但愿她女儿有她这样的福气,有个明明不是亲生的还愿意带着她帮助她的婆母。 老太太不由看了她一眼,沉思了片刻,和好不容易提出个要求来的儿媳妇道:“行,这事我和你公爹去说。” “谢谢娘。”佩夫人闻言心底方才真正舒畅了,脸上也恢复了平日处变不惊端庄大方的原样,转头和佩梅说话的语气都缓和了不少,“祖母的问话你仔细想一想,明早和我仔细说一说,我们不求你得什么荣华富贵,只求你长命百岁,无论在哪都能活得健健康康的。” 佩梅眼见着母亲在祖母的安抚下又恢复成了往日镇定自若的模样,她心底知道她娘亲对她真正的期盼,就是盼着她这辈子什么风雨都没有,在家里被家里人疼,嫁出去了,有夫家疼,可她亲手打破了娘亲对她后半生的期望,找了一个注定不会平静的夫家进去,甚至连性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是她以往太想当然了,她是给了诩儿承诺,可她伤害的却是亲身生她亲手养她的母亲,现在母亲为了她,一个从来不说要出去见人的人竟然要见太子妃,佩梅眼中含泪,看着她娘亲道:“是梅娘对不起您,辜负了您。” 见她冷不丁地哭了,佩夫人愣了一下,不禁骂道:“哭甚?” 说着,她伸臂抱住了女儿,抽出手绢来擦她眼边的泪,轻声哄道:“不哭了,这是喜事,别人家嫉妒都嫉妒不过来,我们热热闹闹地办,有祖父母替你撑着腰,等会儿你只管往贵了的木料挑,我们要震住那些没长眼睛的人。” 要给最好的,震住那些别有用心的,别当她女儿背后没人,娘家不可靠。 * 这日佩家人到了外孙女婿打家具的作坊,禄衣侯恰好也在,领着他们去堆放木料和现成家具的库房转了一大圈,等到佩家人选好了木料出来,天色已黑,时辰已不早,还得赶忙往回赶才能在宵禁闭城门前赶回家里。 因着时辰不早,禄衣侯夫妻俩没留他们的晚膳,连着提了两个食盒一并把他们送上了马车,等到马车驶开,打开食盒一看,里头尽是热气腾腾的饭菜,新鲜得很。 老太太见了心中不知有多熨帖,不由笑道:“这小夫妻俩,都成精了,一个两个把人侍候得都成神仙了,夫妻同心同力往一处使劲,难怪小两口能有今日的出息。” 佩夫人点头不已,点着头的时候往女儿看去,见梅娘若有所思,她暗中满意地轻颔了下首,抽出暗屉当中的筷子往老太太手边送,道:“明显有为您准备的,这道酱瘦肉酥得很烂还不见肥,可能就是怕您牙口不好,晚上吃多了肥肉还不好睡觉。” “唉,苑娘啊,真真是长大了喽。”老太太接得筷子夹了儿媳妇所说的酱肉入口,肉入口即化,她笑得眯起了眼睛,老怀大慰地直点头不已,又朝孙女望去,满怀慈爱道:“现在啊,奶奶就等着我们家梅娘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去长大喽。” 18、第 18 章 为着她十月订亲的事,佩家上下皆忙碌了起来,母亲每日忙碌不休,佩梅不再像以前那样能常候在母亲身边打下手,她被祖母带到了身边教规矩。 祖母还托了人,找了以前在宫里放出来的老宫人来教她宫里的规矩。 宫里规矩众多,不止是民间那些在初一十五有的规矩,就是在平常日子有些事也是不能做的。就拿事关先帝的事情来说,如先帝的忌日、他在世时的生辰、先帝在世时不许人喧哗的日子,诸如此类种种都是不许人在外面随意走动,更不许兴歌舞,便是连饭菜都要吃清淡些以示诚心,最好是笑都别轻易笑。 那是一个连哭笑都要守规矩的地方,不该笑的时候,就是心里欢喜得紧也不能露出笑容来;该笑的时候,就是想哭也不能掉一滴泪。 这些皆是宫里出来的卫婆婆教佩梅的规矩,佩梅听了只觉胸口窒息不已,听着婆婆的教诲不禁往候在一边的奶奶看去,却被手执鞭仗的卫婆婆一个鞭仗挥过来,怒斥道:“非礼勿视,不该看的一眼都不能多看,但凡你眼前的是一个比你得宠的,抓着这一点借题发挥能治你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以为那是你家里?那不是,那里就是个站个泥人,也得守它泥人的规矩!” “梅娘知错。”佩梅道歉。 “哼。”卫婆婆冷哼一声,摆着脸,继续往下教。 佩家老仆项婶子跟在老主母身边一脸不忍,但见老主母平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来,她只得把心中的那些不忍强咽了下去。 没法子,梅娘进了宫里就得守规矩,现在教她总比她什么事都不懂,一进去一天能犯三个错来的好。 卫婆婆被佩家重金请来教习规矩,每日只教习半日,有时在上午,有时在下午,有时还会在晚上,皆由卫婆婆自行安排。 佩家请她花了三百八十八两的银子,这还只是头银,习成之后,还要给她包一个二百七十八两的红封,凑成六百六十六两银子。这还是佩老太太请了家里相熟的人家卖了个人情,方才让这户跟卫婆婆有旧情牵扯的人家把人请出来,要不然这个能安然无恙从深宫里全身而退的老宫人都不会答应出来教宫里的规矩。 卫婆婆十二岁进的宫,五十岁的时候,被皇后放了出来,听说放她出来还经了现今皇帝顺安帝的嘴。 东宫刘太子妃送走了出去微服私访的太子,就听说佩家请动了卫老去家教女儿规矩,她去给皇后请安的时候,顺道说了此事。 太子妃都记得的人,狄皇后自然没有忘记,卫婆婆侍候过先帝,先帝过逝后她守了先帝喜欢的一个小宫殿二十多年,直到皇帝大赦天下,她借此离开了宫里。 她离开之前,皇帝还叫了她过去赏赐了不少东西,借的还是当时皇后的名目颁布的懿旨。 “她还在都城?”狄皇后听了,微有诧异。 “还能去哪?都城再不好,总归繁华,只要身上有些银子,总能找到人给她养老,她回了乡下,双手难敌众拳,被子侄掏干了银子,许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刘氏给婆母按着腿,淡道:“她那般聪明的人,总不能连这点都看不破。” “唉……”狄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再说她,转而接了儿媳此前的话,“他们家找了个合适的,倒不用你想法子送人过去了。” 她们也怕进门的孙媳妇进来出岔子,想过在身边搜罗个合适的人过去教一教这宫里的忌讳,没想佩家还先行了一步。 “佩家也是有些根底。”刘氏道。 狄皇帝瞥了儿媳一眼。 这宫里,无论是老得快要死的那个,还是那个大的,最痛恨的就是外戚干政,她就是下场。而她生的儿子更甚,刘家还没干什么就已严防死守,她这个儿媳妇很聪明,一察觉到他的心思,就与娘家拉开了距离,被娘家人摈弃也没开那个口,她不希望临老临老,还看到儿媳犯这个错。 老皇后这一眼让刘氏笑了,她手上侍候婆母的手劲稍微未变,脸上笑道:“您放心好了,以前我都没做过的事,现在更不会做了。” 她不会把手往外伸的,但外面的手要自己伸进来,那她就管不到了。 佩家啊,佩家自己是不显,世世代代都沉得住气,就是太沉得住气了,没犯过错,刘氏才对这门亲事心动不已。 她要的就是行事谨慎,轻易不轻举妄动的亲家,省得找个还不如她沉得住气的,带累了她和她的诩儿。 “嗯。”狄皇后沉吟了一记,“大事已定,最近就歇停点罢。” 这节骨眼上不易生事,免得那心硬如铁的老家伙在临走前心一横,把她们都带了进去,这事他干得出来。 “儿媳知道了。”皇帝与太子都不是沉迷色相的人,可后宫的波谲云诡并没有因此稍减两分,反而因这老中两代君王的不动声色更显迷雾重重,让以为自己能取代皇后的贵妃癫狂,让以为自己能当上太子妃的宠妾遐想联翩,底下动作不断,从没有安宁过一日。就是刘氏想安宁,这些人也没有想放过她,可他们也不想想,她们婆媳俩一个是曾被打入冷宫被彻底冷落的皇后,一个是连娘家人都弃了的太子妃,皆没被她们算计住,他们也不想想这是谁的意思,只当她们婆媳俩手段了得,破了他们的局。 如若那个面相慈悲,实则心狠手辣的老帝王在他临走前能把这些人都带走,到时候她绝对会躲被子里大笑三天,心甘情愿给他披麻戴孝,哭瞎了眼也在所不惜。 “活得长一点。”比什么都好,老皇后此前还想一了百了,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想帮衬她的亲孙子,更想亲自熬死老皇帝送走他,在他坟前笑一场。 “儿媳知道了,您放心。”太子妃又应了一声。 * 这厢都城苏府,苏家女苏苑娘将进娘家不久,其嫂子就半路迎了过来。 “我去就是,嫂子怎么过来了?”常苏氏与来接她的嫂子道。 “娘正在和大姨说话,我也插不上什么嘴,就过来接接你。”常苏氏的长嫂孔氏道。 “大姨来了?” “来了,说是顺道,等会儿与我们家一同前去外祖家商量事情。”孔氏见小姑子的手挽上了她的手臂,不由笑了笑,放温了口气与家里这个备受人宠爱的小姑子道:“娘说这事你不管是对的,等问到你的时候你只管不说话,娘和我会替你答的。” “外祖家不会为难我。”苏苑娘摇头。 “总归是还有别家。”孔氏道。 外祖家不止他们家一门亲戚,而小姑子夫家风头正劲,家里有点什么事都想带上他们家,正如大姨家往他们苏家跑得勤,未尝不就是那个意思。 亲戚之间相互提携是应当的,但也得看时机,自己有没有那份本事,都有了,也上去了,还得学会适可而止,贪得无厌不过是连累了自己,便宜了别人。 孔氏对自家娘家的,夫家亲戚的一些频频上门的人心中也是生了厌,和小姑子说话的时候还带上了一点:“走得近了,反倒没以前走得不近时那般客气了。” “难免,”小姑子一笑,安慰了她一句:“热闹起来了,人就多了。” 人心就复杂了。 “嫂嫂,我们守住了自己的本心就是,”苏苑娘安慰家嫂道:“世上难得两全其美的事,有得必有失,就当这是我们现在的日子起的因果罢。” “唉。”孔氏轻叹了一口气,还能如何?不过她往日也不像今日这般沉不住气,只是最近亲戚们上门的多了,一个接一个,个个神鬼难拿,家里婆母又让她当家,见客的都是她,对这些上门的人,她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被那些婶婆姨姑缠得头大,没了好心情,好脾气也不见了,“不说这些了,你家当家的这几天在家里?” “在。”原本她丈夫是有事要出门的,但被他拖下来了,说要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再走,苏苑娘随他,要是有那重要的事,他底下的人会来求她,到时候她再说话让他走也不晚。 “那你今天忙晚还要回府里了?” “是要回,今天他留在家里看孩子,还得回去早一点。” “他又帮你看孩子了?”说到孩子,孔氏便笑了。 “看,他喜爱他的小娘子。” “你不是小娘子了?”孔氏又笑了,笑得更为促狭。 长嫂还捉弄起她来了,苏苑娘也是好笑,浅浅一笑后道:“有时候也是的,得看他心情。” 喜欢她的时候就是他的小娘子,不喜欢她的时候就是禄衣侯夫人,她闺名也不愿叫一声,只叫夫人。 “咯咯……”孔氏被小姑子的话逗得笑了,连笑了几声方道:“你和你家当家倒是还像新婚刚刚那阵。” 常苏氏笑而不语,这一会儿工夫她们已经走到了主堂外面,听着外头姑嫂俩说笑不断的声音,这厢坐在里面的佩大娘头从大门上转回来,朝她们的娘佩二娘艳羡地道:“你从来都是好福气,我是怎么比都比不上了。” 19、第 19 章 “伤神的时候你是不知道。”佩二娘笑着回了她大姐,她知她大姐只是谦词,她也并无得意之处,这养育过儿女的都知道,这外相看着再乖巧的小娘子,养好了也不知有多劳神费力。 “唉。”佩大娘笑着摇头。 这厢孔氏带着小姑子已进了门来,两人朝长辈和母亲请过安坐下,佩大娘便亲切地向外甥女问道:“家里小孩儿可好?是奶娘在看着罢?” 常苏氏道:“明则齐风都好,谢姨奶奶关心。” “这就好,呃,对了,我听你娘说,”佩大娘说着看了二娘子一眼,见妹妹脸还淡淡笑意,没有明显不悦的样子,更放心地接着往下说道:“梅娘挑近身人去宫里陪伴的事,你不打算替你妹妹寻一寻?” 常苏氏颔首。 “你眼光那么好,不替梅娘找一找,多可惜呀?”佩大娘叹道,见外甥女淡笑不语,她试探地问了一句:“可是来都城不久,也不认识几个人?要不要大姨帮你过一遍眼,先替你找几个出来?” “她就是不想找,觉得自己年纪小,没眼力,”佩二娘这厢开了嘴,打断了她,笑着道:“要是我们都找过一遍的她再过眼,那跟我们自己找的有什么两样?她呀,就是怕办不好事,又有长辈帮着操持,就放心地等着我们怎么挑人,她到时候还好学一学呢。” 佩二娘四两拔千斤,把大姐家的小心思皆拔了回去。 娘家现在稍微欠着点她女儿夫妻俩的人情,加之她女婿又是禄衣侯,是皇帝陛下眼前的大红人,她家苑娘要是提个人出来,佩家碍着人情都不得不答应,她女儿就为着这个已经把自己摘出去了,她大姐非要来凑这个热闹的话,那就是占便宜了。 “也是,也是。”佩大娘被厉害的妹妹挡了回来,拍着腿略带自嘲地笑了两声,回头和二娘子道:“不瞒你说,我是在打苑娘的主意,我家小姑子利欲薰心,回娘家在老太太面前闹了一场大的,非要把她女儿塞到梅娘身边当丫鬟一起进去,还说什么她家女儿是贵人贵相,带在身边绝对能给梅娘添福气,还能助梅娘一臂之力,我看我家那婆婆被她带过来的东西说动了,找了我过去,让我想办法把她外孙女送过去,这事只要一成,她说过年的时候就让我把家接过去,让我当那个家。”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佩大娘是个爽快性子,也很是知道她家二娘这个人看着和和气气,温温软软,跟谁都是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样子,但这种人那都是棉里藏着针,你要是敢找她的事,指不定哪天她就刺你一针,还让你有苦说不出,佩大娘不想得罪她这个妹妹。 “你也知道,爹娘疼我,但那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随我胡来,”佩大娘委实也是个藏不住什么话,她也知晓自己的性子,两双一摊道:“我婆婆那精明人也知道我的能耐,知道我馋涎掌家权很久了,拿这个来激我。” “常家权一到手,不瞒你们说,巧晴和惜晴两个还没嫁,到时候我还能多给她们添一两分嫁妆,要比她们二姐姐要好一点。”佩大娘接连不停地道,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这是她家里的事,把她办不到的事转到他们家来了,孔氏眼睛往小姑子身上略略一转,转而把眼睛看向了婆母。 儿媳妇都能想到的事,佩二娘更是心知肚明,她不是没有自己家好了就不带携姐妹们的意思,但这里面也有度,她大姐要是管她来要点银子,帮忙出个什么主意,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但拿她女儿做梯子,佩二娘自己都没拿她女儿做过梯子,怎可能许别人来,闻言,她笑而不语。 她那笑而不语的样子,与此时坐在她们下方的她女儿苏苑娘此时脸上的笑样子一模一样,母女俩这时候的神情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 佩大娘两个人的样子都看到了,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她二妹道:“那这事苑娘更不能插手了,她一个小辈,仗着丈夫得两分器重已经在家里上蹦下窜许久了,还让她管到你的家事里去,如此嚣张跋扈,连个安分守己的本份都守不住,就是她父亲丈夫不说她,我都要关她的禁闭,禁她的足了。” 佩二娘这话是说着笑出来的,从她的话里听不出丝毫不悦来,但佩大娘这厢却莫名觉出了她妹子心中浓浓的不悦来,连忙飞快改道:“也是,她还是个小孩子,哪能操这么多的事?我看我还是再想想法子去。” “我看时候也不早了,”佩二娘温和道,她说着站了起来,“苑娘也到了,不由我们现在就起程去家里罢。” “欸,正好。”佩大娘跟着起身附和。 两个长辈走在了前面,孔氏吩咐了家里人去抬轿子等事情后就回了小姑子身边陪她,她一回到苏苑娘身边,就侧身与小姑子交头接耳道:“让你出主意,你就和刚才一样就行。” 让小姑子莫出太多风头不单单只是她婆母的意思,这还是她公公和她丈夫的意思,此前为了佩家的事皇后把她家小姑子叫过去已让诸多人的眼睛放到她小姑子身上了,为着保护他们苏家这个小娘子,一家人已做好了现在就断她风头的打算。 “苑娘知道了。”苏苑娘轻声应道。 孔氏朝她笑着颔了一下首,她婆家对这个小姑子千娇百宠,但胜在小姑子性子柔顺乖巧,对家人百依百顺,从未持宠而骄过,对孔氏也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当长嫂尊从,人心是肉长的,孔氏如今对她也是越发地多喜爱了两分。 一行人去了佩宅,这厢佩宅所住的巷弄安静无比,连以往能听到的宅子里头传出来的的小孩的玩耍哭闹声也不见了。 佩二娘前面见父母,听说他们家左右对面已经搬走了三家,搬到了何处也不知情,宅子有没有恁给他人更是不知晓。 因着没人来住,昔日的邻居也没跟他家来告别,对这空了的宅子的去向佩老太爷心中已有所猜测,只等结果落定。 佩大娘是和佩二娘一起来的,还带了苏苑娘,佩四娘已经到了,她和嫂子佩康氏一起在门口迎人,看到大姐和二姐一起来的还以为她们是巷口碰上了,笑着与她们道:“你们要是还早点,我们三姐妹就能一起碰上进家门了。” “你啊,回家你最快,宣亭上次还跟我说不拦你的话,你三天能回一次娘家,别人还以为他对你怎么了。”家里的小妹妹是最恋娘家,也是回娘家看望二老最多的人,佩二娘回都城后知道她们三姐妹当中还有一个能代她们姐妹几个承欢父母膝下的,不算父母都白养了她们,她对她这个心思简单明快的妹妹迅速就亲近了起来,这厢拉住了她的手便笑道。 佩四娘一听,弯起嘴角就笑,道:“他还有脸说我,我回家里来就是来打秋风的,每次我回家里拿回去的东西他吃得最多,我三天要是不来,他没书看了,催都要催着我来呢,二姐,你被他骗了。” 佩四娘嫁的门户最低,家里公公以前就是户部的小吏,早几年前就荣退了,她丈夫姓张名宣亭,做的官也小,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只是吏部一个佐理文书案牍的小书令史,从八品的官位,是整个佩家姑爷里头官位最低的人。 张宣亭官虽做得小,但爱书成痴,为人不拘小节,心胸又开阔,很得佩老太爷的喜爱,也是老太爷最喜欢的一个姑爷。 “傻里傻气,”佩四娘弯着嘴,还跟佩二娘继续道:“还知道跟你告嘴了,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 “呀,这你可不能说他,你一说,不就是说这些话是我跟你说的吗?”佩二娘见弟媳妇康氏在等着她们进,便拉着她的手往里走,笑说道:“你可莫闹,宣亭最是信我。” 佩四娘掩嘴笑个不停,笑得佩二娘直拿眼睛横她,嗔怒道:“怎么了?” “他哪是最信你,他是想跟你打好关系,回头去府里借书,他听说二姐夫家里书最多,连岳父大人家里没有的书德和郎姐夫家里都有,前面他跟二姐夫借书,二姐夫说家里书不归他管,得经过你的答应才能借给他,他这不就打上你的主意了。”四娘哈哈笑道。 “原来如此!”佩二娘也是气笑了,“什么我管书,不关我的事,那是你二姐夫舍不得借他书,让他管你们二姐夫借去,不要来跟我没话找话。” 上次被四妹夫找上来绞尽脑汁说话,佩二娘当时还有些受宠若惊,以为自己以德服人连妹夫都敬佩她两分,敢情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为了她家老头子的书来的。 “唉,宣亭借书不还的名声,看来二姐夫早就知道了。”佩四娘笑叹道,被姐姐牵着进了门去,心里着实欢喜家里二姐姐回了都城,二姐姐这一回来,家里都活了,她们这两年每过两三个月就能回家看父母聚一趟,姐姐妹妹有说有笑的,比当年还好。 20、第 20 章 “这傻妞儿。”佩大娘在侧见状笑道了一句,她脸上也是一片笑意,但心里因四妹妹跟二妹妹就这般亲近上了,心里也有些泛酸水。 她是做不到四妹那般热情亲近的,就是做到了,二妹也不一定会对四妹那样对她。 这人不一样,对待的方式也不一样,只有她家四妹这般直接的,才让人对她生不起防心。 二妹为何防着她,佩大娘心中清楚,道理她都懂,只是真亲眼目睹了,就是眼睁睁看着曾经同睡一个被窝的姐妹们是如何生疏起来的,这感情还不如以前二娘子远在临苏,彼此没什么来往,仅仅知道她还活着的时候来得好。 “大姐……”康氏这厢走到了她身边,往后招呼着外甥媳妇和外甥女,“欣娘,苑娘,小心看路。” “欸,是,舅娘。” “是了,舅娘。”小辈们答了。 一行人到了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地方,知道老妻召女儿们有事,老太爷借故访友躲出去了,屋子里只有老太太在,进去坐下没多久,佩老太太就和女儿们说起了给梅娘找贴身丫鬟的事。 梅娘前两年身边还有个小丫鬟给她作伴,那是佩家相识的一个农户家的女儿,把女儿给梅娘当丫鬟主要是为了放到佩家浸染一两年书香往后好找人家嫁的,是以去年人家说了门好亲事,就回家嫁人去了。 不过就是她如今还在,她也不适合跟着梅娘进宫。 “你们看着,是去买两个机灵的,还是要亲戚们当中找那愿意跟梅娘进宫的?”佩老太太道。 老太太这一提出,佩大娘眼睛一亮,她环视了两个妹妹和二妹家的儿媳妇和女儿一眼,忍住了没说话,等着有人说。 “娘,这个事,我看还是买罢。”佩四娘是当中最沉不住气的,母亲一问话她就道:“这个时候亲戚家找的,心思太杂了,我看梅娘是个聪明的,她最需要的帮衬就是听话,要说见面行事,我没见过比梅娘更会随机应变的,有时候我这个当小姑姑的反应都没来得她快,她在大事上是个能拿得定主意的,嫂子从小把她带在身边,把她教得很好,我看买几个老实听话的就行,胆小点都没事,宣亭说了,胆小好,不敢惹事,听话,不会自作聪明也不敢轻易背主,聪明人都喜欢用这种人。” 佩大娘的神色一下就淡了下来,佩家夫人佩康氏听小姑子话里话外都是在道她对梅娘的好管教,嘴里叹着气朝小姑子笑看了一眼。 家里老爷跟大姑爷的感情最好,她则和这个常常来家的小姑子来往得最多,她是只要小姑子来了,从不让人空着回,这人心呐,平时不显,重要的时候就显出来了,哪怕只是两句肯定的话,听在耳里也是一种宽慰。 “嗯……”老太太沉吟,朝大娘子和二娘子看去。 “娘,”佩二娘这厢也开了口,道:“您心里什么主意,您就定罢,是买人还是找人,我们几个帮着您办,这拿主意的事还是您来,您只会比我们想得更周到。” “这……”佩大娘见主意回到老母亲身上了,生怕她家老母亲买人,连忙道:“这买的人也不知道来历,那人贩子的嘴里有几句真话?我看往亲戚里找有一点好处,那就是知根知底,四妹担心的也有道理,但有一点她岔了,知根知底的人更不会背主,且不说她有没有那个胆敢生二心,就说她们家一家老小都在我们家眼皮子底下,她们敢如如何?” “老大说的也有道理,”老太太道:“我之前也是想你们帮着找,过了你们的眼就是知根知底了,往后有什么事也能找到由头,但是……” 老太太沉吟,佩大娘紧张地看着她,只听老太太听了一口气,道:“这要是不出事则罢,出事了,到时候找到由头又如何?我说句难听的,你们的心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敢说能料得准,只知道你们还是我的女儿,到死都说,可要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那是不可能的,你们是我亲生女儿况且如此,皇宫里那等地方,我更不敢随意往梅娘放人,这皇宫里,被身边人害了的事又不是一两桩。” “也得分情况,也有帮大忙的。”佩大娘挣扎着说了一句。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 是有帮大忙的,如现在的曲王,母亲就是皇后身边和皇后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婢,皇后被打入冷宫当年,她就怀了曲王,成了贞妃。 宫里宫外不少人都知道,贞妃这皇妃是她卖了皇后当上的,而老太太为何这般操心于孙女身边婢女之事,还不是这些近在眼前的前车之鉴让人无法松懈。 “苑娘,你的意见呢?”老太太转头看向外孙女,脸色都柔和了不少。 “苑娘听祖母的。”苏苑娘道。 “您就拿主意,我们帮着跑腿罢,”佩二娘这厢接了话,“我这乌鸦长的脏嘴跟您说一句,您拿了主意,到时候有什么不妥的,我们只有为您擦屁股的份,没人敢说您一句,要是我和大姐她们拿主意出了事,到时候我们姐子妹们离心是轻的,怕就怕还会成仇。” “这脏嘴,你在外面呆了这么多年就是把嘴呆成这样了?”老太太一听三个女儿当中最为好看聪明的女儿说话如此粗俗,不由怒骂道:“亏你还是状元夫人,传出去了让人知道你是这么个粗俗妇人,我看你脸往哪搁?还败坏了我外孙子们的名声!” “娘,”佩二娘见母亲骂她的中气比说事的中气还足,无奈道:“您先拿主意再骂我,这时候也不早了,很快这十月就要到了。” “苑娘,你怎么说?”老太太又转向了苏苑娘。 佩二娘听着也不由朝女儿看去,这厢屋里的佩大娘佩四娘,佩梅的亲生母亲康氏皆也朝她看了过去。 “问问梅娘罢。”苏苑娘见她们都看了过来,外祖母也非要问她一句话出来,她也不想辜负外祖母对她的器重,道了一句:“这人生的命运是好是坏,就看做主的人是什么人,能做自己主的,心里都有想法,她拿定了就好了,往后无论遇到坏人还是好人她都知道怎么办,如外祖母刚才所言,人心易变,就连我们自己都料不到明年的我们会是什么想法,更何况是别人,交给梅娘罢,她往后的每一步对她来说都是巨变,不会容易到哪去,就从现在开始,从家里开始,让她知道怎么办罢,外祖母,您说呢?” 老太太听罢,喃喃了一句:“谁说不是呢。” 她黯然垂下头,朝康氏挥手,“我们能做主的,就是让她去做主,儿,你去把梅娘叫来,不用避着她了,如她苑娘且姐所说,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 佩梅从屋里被母亲叫出了房,一路上母亲跟她说了祖母和姑姑们商量的结果,听到最后说是表姐提出的让她做主,佩梅浅浅一笑。 “你都听懂了吗?”见女儿笑,康氏不由问。 “梅娘听懂了,”佩梅见母亲敛着眉,眉头里写满了忧愁,她朝母亲轻言道:“祖母说得对,梅娘在你们的护翼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还不如现在就开始。” “开始什么?” “开始自己定笃自己的命运。”梅娘浅浅笑着朝母亲道。 康氏听了眼睛泛红,她停下了脚步,掉过头去擦眼睛里的泪,佩梅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没有催促她走,也没有问她母亲是不是哭了。 半晌后,康氏回头,双手捧着她的脸,红着眼道:“你真是你爹的女儿,你们兄妹俩都像了他,也好,不像我就好。” “梅娘也像您的,”佩梅摸着自己的心口,和母亲道:“我的心像您,看到您哭,您伤心,就会难过,就会自责,娘,以后梅娘走了,您少伤一些心行吗?就当是为了孩儿。” 康氏一手把她抱入怀里,仰制不住地大哭道:“你为何要这么懂事啊,你少懂事一点,这难你就不要遭了啊。” 许这就是命运罢,她佩家明明不显,师伯早年也只是一个累举不第怀才不遇的书生,却未料中年发达,成了臣相门上客,还收了当年年幼的太孙为徒,而师伯感恩当年祖父和父亲的关照,一朝发达恨不得立地就报,收太孙为徒没两天,就带着太孙上了佩家的门。 那是她第一次见诩儿,他瘦瘦小小比她还矮,一顿饭下来,就是有身边的人侍候,也只吃了两口饭,佩梅以为他是小弟弟,他又是客,她亲自端了碗去喂人,一口一口把一碗饭喂尽,听他让她叫他诩儿,说下次要带礼物来见她,感谢她对他的关照。 一来二去,佩梅把自己搭了进去,哪怕她如今已有悔,悔的亦不是对诩儿的承诺,而是她对家人的伤害。 苑娘表姐的意思她懂,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命,她给自己做的主,那就得自己做主下去,把命握在自己的手里。 21、第 21 章 “梅娘想买人。”进屋祖母问出话后,佩梅答了她。 这厢老太太还没说什么,佩家大姑姑就道:“你可想好了?” 佩大娘这话一出,从老太太到常苏氏,屋里的人皆看向了她,佩大娘讪讪道:“也不是的,这外面的人龙蛇混杂,就是用心挑,指不定也挑不到好的。” “这事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了,凡事有利有弊,”老太太开了口,朝佩梅点头,“这事就依梅娘的,她自己的人,她自己做主。” 在座的人无不同意,佩大娘见她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结果,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说什么了,依你们的。” 她是有私心,但也不想跟娘家人对着干,她往后还要指着这个家呢。 “好了,你们出了主意也辛苦了,在家里用过晚饭再走罢,儿媳妇……”老太太转向佩康氏,“今天你早一点做饭开饭,让大姐她们吃了再走。” “是,我这就去厨房看一看。”康氏道。 “我们也去帮忙罢。”佩大娘说着已经站了起来。 “好,上次的酒酿圆子你们二姐夫爱吃,我去学学。”佩 二娘附和,佩四娘跟在站起道:“嫂嫂,这么多帮忙的,四娘帮你去烧火。” “欸。”康氏拉着她的手笑了笑往外走。 一行人去了,苏孔氏也跟在长辈们后走了,只留下了佩二娘的女儿苏苑娘没走。 这家里家外的人都知道,无论是在娘家和夫家,这一位是轻易不进厨房的,就是进了也只会远远看着不会动手,是出了名的有福气的人。 佩梅却是不一样的,她从小就帮着母亲在厨房掌厨,她本来想跟在母亲姑母们身边一同过去,但中途只见祖母朝她细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她便留了下来。 这厢屋里只剩祖孙外孙女三人了,几家带过来的下人此前就留在了屋外,这厢也没人进来,人一出去,老太太就朝外孙女开了口,道:“你大姑没别的心思,只是人在夫家,活在那处,做事做人由不得她的心来。” 老太太看得比她仔细多了,苏苑娘颔首,“苑娘知道。” 她这外孙女,心是极好,早年随父母住在临苏城,生也生在临苏城,听说以前还是个不灵敏的,可现在性子可能是随了她丈夫,心思有些深沉,这说话从来不说那多的,没有把握的话更是牢牢把着嘴巴一字不出,老太太倒是想从她嘴里多听到一点,但也知外孙女对家里已是尽心尽力了,不想过多逼迫,见她说得不多,便回头朝孙女说起话来,“买人的事,我们就不托你姑母们了,这事也不要靠苑娘姐姐,不是她不帮忙,而是这事他们家一插手,被人知道了,往岔里想的人就多了,虽说我们佩苏常三家左右都是一家人,再怎么避嫌也是避不开的,但大事上这嫌不避也得避,你记牢了,往后进去了,遇到什么大事,你只管你自己就好,莫要想着这家是亲戚,那家是姐夫家,你就是个小媳妇,手上什么都没有,顾不了那么多的,反倒私心太重会被人厌恶排斥,你记住了?” “梅娘记住了。”佩梅乖乖道。 “你梅娘妹妹啊,”老太太又掉头与外孙女叹嘘,“有一点从小要比人强,那就是告诉她的话她都能听进心里,领悟力要比同年纪的小娘子稍稍强一点,这知道的多了罢,眼睛里看到的也就多了,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都看得到,许就是这个,入了太孙的眼,时也命也,外祖母有时候真不想信命,可又不得不信。” 若不然,一个从小都要自己梳妆打扮帮着打理家事的小家碧玉,怎么能和那皇宫里的金枝玉叶有所交集,还让人非卿不娶。 老太太这话说得简简单单,佩梅听了却是热泪盈眶,从来只问她冷暖肚饱的老祖母原来一直都在看着她,知道她是什么人。 佩梅泪如雨下,苏苑娘转过头来,一转脸就看到了表妹满脸的泪,当下就怔了,老太太随着她的眼神看了过来,不由地叹了口气,把坐在身边的乖孙抱入怀里,轻抚着她尚还孱弱的薄背,叹息道:“孙儿啊,你是奶奶的心肝,是你娘亲心口的那块肉,我们不求你别的,只求你今后一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我们女儿家这一生,最轻松的时候莫过于在娘家里当女儿的那几年了,本来还想多留你几年,等你到十七八才送你走,未想还早了两年就要亲手送你出去,以前我还跟你娘亲商量着要把你嫁到跟前,你这一代我们佩家就一个女儿,还是放在跟前放心一点,可现在看来,往后想帮也帮不到你什么喽,你要自己多加保重啊。” 佩梅在祖母的怀里失声痛哭,“奶奶……” “傻孩子,”老祖母眼里的泪珠子在眼睛里直打滚,痛声哭道:“这就是你的命啊,你要自己争气,自己护着自己啊。” “奶奶……” 这厢苏表姐静静转过脸去,悄悄抹去了脸边的泪。 * 这年九月中旬,卫都的天气一反往年接连放晴了好几天,连风都吹得甚少,比起往年的日渐寒冷,这一年的冬天似乎要来得晚了点。 这个月西北又传来了好消息,听说西北大捷,他们卫国的大军还打进了呼呼日族所在的草原,只等打到他们的王庭,一举拿下侵扰他们卫国几十年的异族。 佩梅收到的诩儿给她的信里,还说了他堂兄卫次郎这次在交战当中立了大功,还说等他身体一好点,他堂兄就会带他去西北看千军万马。 佩梅从他的信里看出了他的踌躇满志,明明走几步都会喘气不息的人,却总梦想着仗剑驰骋边疆,建功立业,定国安邦。 佩梅一如既往地在回信当中给予了诩儿肯定,跟他说等他身体好了他就去,因着她来日就要嫁予他的原因,她还在信中说,她等他出手得卢,马到成功回家来。 卫诩身边的小杨子第二日来取回信,收到回信溜回宫里,见小主人打开信一下子的工夫就眉开眼笑,他便跟着笑了起来,深觉自己死皮赖脸和太孙妃讨回信的无耻万分值得,他在侧喜滋滋地道:“太孙妃说什么了?跟您说也盼着跟您早日成亲和您在一起罢?” “说什么呢!”闻言,卫诩故意板着脸,“梅娘是个知书达礼的人,恪守礼节,怎会说出这等孟浪的话来?” “哎哟,”小杨子连忙往脸上轻扇了几记耳光,喜不自胜道:“奴婢的错,奴婢的错,瞧奴婢这嘴,就是不会说话。” “你是哪不会说话,你是说错了。” “是,是说错了说错了,奴婢有眼无珠,不会看人。” 瞧他愈说愈离谱,卫诩摇头,“我上课的时候你就知道睡觉,也不知道跟着听一点,这对你往好有好处你又不是不知道。” “嘿……”小杨子见他端坐着捏着信不放,这坐的时辰也有点久了,上前一手扶着他往椅背倒,一手往他背后放靠枕,“这书您读着就是,奴婢读了也没用,也不用考功名,我呐,只管侍候好您就好,只要您长命百岁,小杨子活到八九十不成问题。” “唉……”卫诩直摇头。 小杨子生怕他说那丧气的话,忙打断他道:“您还没跟我说,太孙妃在信里跟您说什么了。” “她说她让我身体一好点就去和次郎哥哥打仗,她在家里等我回来。”卫诩不禁笑着与他道。 “哎哟喂,”小杨子听着快活得蹦了起来,原地跳了个半尺高,“我就说了,太孙妃日日惦记的就是您身子骨,只要您好了,您去哪她都答应,她一心就是想您好。” 卫诩听着他说话也是高兴得很,平日笑不露齿的人也不禁展颜露出了两排白牙,“梅娘打小就心善,她知道我想出宫。” “唉,就是这信这个月只能通这一回了,我今日去信都被舅爷逮着了,舅爷冷冷看着我,吓得我腿直打颤……”小杨子说到这,“欸”了一声,不解问太孙道:“舅爷不是只是个秀才么,听说上次恩科他也去了,连个举人都没考中。” “醉翁之意不在酒,”卫诩摇头,与身边人解释道:“佩兴楠是佩家这一代唯一的一个男丁,我岳父和岳家祖父两代已经为先帝和我皇爷爷编写了两代人的史书了,我听老师说,舅兄这一代不打算入翰林了,他要开书院,他现在就在他那个读的书院学师,跟的还是山长,我看他这一代并不打算入朝。” “还有不想当官,只教书的啊?”小杨子不解。 “叫你跟着我读书你不读,”卫诩躺下,眼睛直看着手中的信,小心地叠放好放下胸口,“大家行事不是只看眼前,都是以百年计,佩家这等读了一百多年两百年还在读着书的,行的都不是百年计了,你看他们宁肯扶起我老师来入朝,我岳父都只窝在翰林院写书著史。” “那不当官,读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又发不了财,您也知道,佩家连两个像样的下人都没有,太孙妃还得自己下厨做饭给家里人吃呢。”小杨子还是不解。 “唉,榆木啊,”卫诩见身边人一点也不懂,召了他过来敲了敲他的脑袋,“有些人图的不是这个,荣华富贵不是他们最终的追求。” “奴婢听不明白。”小杨子挠挠腮帮子,还是不懂,他只知道读书都是为了升官发财,要什么有什么,读书如果连这个都没有,还读那劳什子的书作甚。 22、第 22 章 东宫来了信,家里的小娘子也回信了,佩家人都知道,但没人和佩梅提起,佩准为此还敲打了自己性子还有些不稳的长子两句:“你娘之前已经提醒过梅娘了,梅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要去梅娘面前多嘴,让她忧思,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你少责怪她两句。” “我没有怪梅娘的意思,”佩兴楠硬邦邦地回了父亲,“只是东宫那边里的人得寸进尺,明明下个月就订亲了还非要找过来和梅娘传信,他是嫌我们家梅娘名声太好了是罢?” 长子对卫诩的不喜显而易见,一个惯来随和热切的人,一旦谈及到东宫的太孙就会笑容尽无,眼见订亲在即,两边来往的人逐日增多,见长子毫无掩饰自己心情的打算,佩准警告他道:“事情已经定了,你心里不快也没用,倒是你这张脸出去,让个人就知道你的不满,到时候这好意了谁都好意不了我们家,更好不到梅娘身上去,莫说那不怀好意的,就是自家的人一看你这张脸,也得怀疑你以前的谦逊温良和聪明皆是装出来的面子货。” 闻言佩兴楠一摸脸,沮丧道:“可我们家就一个梅娘,您不是都说让我在书院里寻摸几个家境德良的同窗瞧一瞧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他不信他儿子不知道,佩准瞪了装傻充愣的长子一眼,这都什么糊涂话!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装也得给我装出个笑样子来。你既然跟你师傅请假回来了,代我去东宫商量事情的事就交给你了,佩兴楠,你可给我听好了,我们家没想着嫁女求荣,但事已即此,这是你人生当中第一次碰到的家里的大事,我说难听点,这事情的重要程度比你自己的婚事还要重要两分,这事你做好了,你就能早两年在我这里出师,做坏了,”佩准深深地看了长子一眼,“我和你祖父就不得不再仔细想想,我们能你的期望是不是……” “行了,”佩兴楠打断了他父亲的说话,他敬佩他父亲,也知道他父亲对他的期望,但有时候他真的怀疑他父亲骨子里还有没有血性,还是不是个活生生的人,“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说罢,佩兴楠也没跟他告辞,转头就转了。 是夜,佩康氏发觉了丈夫的心不在焉,便问道:“怎么了?” 佩准看着自己老妻关切的脸。 他家娘子有一双过于沧桑疲惫的眼,当初这双眼长在十几岁的小娘子身上的时候,有许多人家嫌她面相又苦又老,相过一次眼便没下文,佩准也险些失眼,可他娘说这种小娘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娶回家了,就是那种会忠心忠意跟丈夫跟过日子的人。 佩准成亲之初还不甚明了他娘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觉自己夫人小心谨慎过度,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担惊受怕什么事也没有也担心怕做错事,他一旦没注意与她说话的声音稍稍大一些些,在人找不到她的地方她会偷偷躲起来哭,可如他母亲所言,日子着实是过出来的,人也是时间久了方才明了对方身上的好处,自他妻子当家几十年来她任劳任怨,从没有问过他什么时候升官,也不会问他拿出去的银子是给谁,她就在家里给他生儿育女,主持家计,侍候父母,诚诚恳恳十年如一日,佩准这才明了他娘当初的话是何意。 他的自在,皆由她不言不语的付出所得来。 日久生情,佩准是一个心中没什么情爱的人,可现在他已视老妻和他一体,从没想过离了她的日子要怎么办,看到老妻的关心,他叹了口气,把白日和兴楠的说话与她说了,与她道:“我在想要不要和兴楠好好谈一谈,也不知如今怎么了,现在我说什么他心里都不服,明明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小时候他还会张着崇拜的大眼睛看着他,天天嘴里左一个“父亲,”右一个“爹爹,”不知有多亲热。 见丈夫叹气,康氏很少见到他为他最得意的儿子如此愁眉苦脸,也是有些好笑,道:“他听话了十多年,还不许他少听一句啊?你是没见过别人家的,天天跟老子对着干,兴楠从来没跟你顶过嘴不说,你今天就是说他了,他明天还不是按着你所说的去做?隔两天烧酒铺的新酒出了,拿着酒坛子去给你打第一坛酒的人也是他。” “唉,”佩准听了直叹气,“看看你给我生的好儿子。” “还不想要啊?” “没有没有,夫人言重了,是佩准谢夫人给我生了这么个好儿子。”见夫人难得开颜,佩准心头那点事也不算事了,“不说了,你我早点歇息,明日你还有得忙,辛苦夫人了。” “不辛苦。”康氏摇头,只要有他这几句话,她做什么都不辛苦。 * 因着要合妹妹的嫁妆家具尺寸,佩兴楠这日上午一早辰时,带了个老师傅就候在了东宫门口,他昨日就去了帖子问能不能进宫,下午得了回信,他还又去了一趟表姐夫的作坊仔细对了对尺寸,就怕今日对不好耽误了时辰。 作坊三十多个师傅在赶工,有一队人马原地等着他对尺寸回去,佩兴楠什么心思都没有,只想把数对好就赶紧去表姐夫郊区的作坊交尺寸,连老师傅都是昨天下午交完工赶到他家的,就为着一早两个人能一起来。 他这一到东宫这边的侧大门候人开门,没过多久大门就打开了,里头走出了个和皇太孙年纪差不多的小太监,佩兴楠认识他,一见是他出来,嘴角不由地抽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来东宫,前几次都是他父亲来的,他不知道开门引路的还是那小子身边的太监。 “奴婢见过舅爷,舅爷久候了……”小杨子一见到人就点头哈腰,谦卑不已,说着转过脸又是另一翻嘴脸,“还不快把门拉开点,这次是太孙的舅郎爷来了。” “是,杨公公,是,舅郎爷,您快快请进,是小的怠慢您了。”里头开门的人忙不迭地道。 通往东宫的侧大门轻易不开,就是有人经过允许进东宫,一般人也只能从小门过,佩准来是如此,佩兴楠能过的也是小门,这小门拉得再开也只是多半条缝的地方,佩兴楠见这小太监还非要逞一下威风,嘴角又不由抽了一记。 “快请进,您请入内。”这厢,小杨子又请了一道。 “……”佩兴楠定了定脸上神色,拱手朝小杨子行了一记礼,“谢过杨公公。” 小杨子吓了一大跳,当场脚跟子不受控制地往上跳了跳,惊魂不定地看着这个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看的舅郎爷,吓得魂都没了,他躬着腰,反应不及地失声连连:“不敢不敢,舅爷吓煞奴婢了,奴婢担不起,担不起……” 这行过礼,回头就要拿刀砍他了罢,或是太孙面前参他一笔,让太孙把他宰了?小杨子欲哭无泪可怜兮兮地看着舅郎爷,心里想的尽是些不好的事。 他也没说什么,这小太监就一脸担惊受怕地看着他,佩兴楠被此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抬起脸来,漠然地就着打开的小门看着宫里面,“是不是可以进了?” “可以可以,”小太监原地又跳起来了一下,回到地上诚惶诚恐地往里跑:“舅爷,您快请进啊,太孙在宫里正等着您呢。” 佩兴楠将将抬起的脚停下了,厉眼朝小太监看去,“你说什么?” 厉声厉色,不说话都像是在凶人,这才是舅郎爷,小杨子一见到他脸上熟悉的神色,顿时心安了,躬下腰说话也规矩了起来,“回舅爷,太孙有请。” “我姓佩,”佩兴楠咽下了他不叫舅爷的话,强撑着他以为的欢颜道:“杨公公能叫佩某人一声佩公子,佩某人就感激不尽了。” “哪里使得,”舅爷又开始阴阳怪气了,小杨子又开始诚惶诚恐,“您就是舅爷,佩大人就是亲家老爷,太子妃若是知道我胡乱叫人,对您不恭敬,小杨子就得受罚了,舅爷,您快快请进罢,昨儿太孙知道您要过来,特地一早就起来做好了功课,就等您进去拔冗和他喝一杯清茶,您请进。” “佩某有事在身,家里还等着佩某量好尺寸好打家具,你也知道这日子紧,我怕耽误了时间,要不,佩某下次有空再来专程拜见太孙罢?”佩兴楠一点也不想见那个小子。 “这……”小杨子真真是欲哭无泪,舅郎爷确实是不喜欢他,也不喜欢太孙,他抬起脸,一脸的哭意,“可太孙等您一早上了。” 23-30 第23章 诩儿哥哥。 大庭广众之下,太孙身边的贴身近侍作此举态,佩兴楠无法,就是心有不甘,当下也立马躬身举起手来,诚惶诚恐道:“这哪使得,让太孙久等了。” 卫国童男六岁即可入宫,小杨子就是六岁入的宫,他入宫近十载,因心思明净被太子妃择在太孙身边侍候近十年,在太孙身边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但舅郎爷这等立刻就前后不一的,他真真少见,瞠目结舌之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当下木若呆鸡,看着舅郎爷不知所言。 “杨公公?小杨公公?”见人不说话,佩兴楠连叫了两声。 “舅郎爷,舅郎爷,小杨子被叫回了神,忙不迭请人入内:“您快快请进。” * 卫诩自昨日从母妃那得知梅娘兄长要入宫,就一直在忐忑不安。 他在岳父曾不知他对梅娘心思前,托他先生的福,他亲眼见过岳父几次,一如他想的那样,岳父是个心胸博大,知识海广之人,就是见到他这个命薄之人,对他亦恭敬有加,关心之余对他不乏祝福,盼他学富五车学有所成学有所用,来日为国为民造福。 岳父是他尊敬的岳父,但舅兄此人,他只亲眼见过一次,还是舅兄来先生府里接梅娘回家,他远远看过一眼。 舅兄模样普通,状似平常普通百姓家的小儿,看不出那人中翘楚来。卫诩那时见他一眼还不解,待来日见到梅娘,问她兄长为何长得与她不一样,梅娘当下就笑了,说兄长是他们家祖孙三代以来长得最像先祖的人,他拱鼻面长,下巴宽,不是面呈英俊俏美的男相,可因着这返祖近似先祖的长相,祖父反而对兄长器重有加,从小就对他有所展望,精心培育。 因梅娘这一说,卫诩自此不敢小觑梅娘兄长,就是因种种机缘未亲身面见过舅兄,因着要梅娘对她兄长的描述,卫诩对其也是敬畏有加,因此此次他请舅兄面见的会晤,他从昨日下午禀告过母妃,得她应允后,就一直期待到了早晨。 他早课完毕,将将在他的翼和殿中喘过气来,闭目打坐将息了片刻,就听到了前方东宫侧门下人传过来的消息。 他那侍卫禀告他道:“舅郎爷已经过来,但看神色,看起来似是有些不情愿。” 卫诩让他的忠心侍卫一五一十禀告给他,听侍卫道完舅兄的说话,卫诩当下就闭上了眼,右手掐着左手拇指与食指中间的穴位,掩下了所有心思,与忠心侍卫道了一句:“他是自家人。” 言即于此,卫诩说归说,但对佩兴楠到来的期待已然少了许多,茫然之即他之才想起,与他承诺,想要应诺和他在一起的人从来只是梅娘,而不是佩家。 他以为事已至此,佩家对他的期望,要比梅娘对他的要多一点,可看来不是这个样子,佩家他们这一代唯一的那男丁不是这般想的,梅娘兄长不喜他。 卫诩在他的翼和宫见到了佩兴楠。 他现在呆的翼和宫地方甚窄,为着他大婚,他母妃把此前东宫位于东面的一小块花园彻平建了一间大屋,当作他大婚的起居室,日后也好在此见客,此时也正在兴建的时候,他此前居住的寝窒也因改为了婚房,让了出来在改造,他便搬到了此处,卫诩去过佩家,知晓佩家宅小,从未因他所居之地的地窄有过想法,但佩兴楠一至他暂时居住的翼和宫,那眼睛从头到尾迅速扫了屋子一遍之后,皇太孙莫名觉出了窘迫来。 他这舅兄奇貌不扬,气焰却莫名颇盛,卫诩困窘之余,不得不面对此等神情的舅兄,硬着头皮道了一句:“之前的翼和殿因婚事在改建,我现在住的地方小了点,等大婚过后就能搬回原来的地方了。” 佩兴楠未回他这句话,在扫过皇太孙所住之地之后就掀袍落地跪拜,“小民佩兴楠见过太孙殿下,殿下金安。” 卫诩真真是明了他这舅兄是万分不喜欢他了,当下苦笑道:“请起。” 佩兴楠起身,“谢过太孙殿下。” 这一次的舅郎相见甚是不快,佩兴楠在翼和殿与太孙不言不语僵持片刻后,卫诩当时挥臂就叫了小杨子带舅爷去了先前的翼和殿办他要办的事,他当时心情郁郁,只想着梅娘唯一的兄长其实也不喜欢他,可一会儿后,小杨子来报,舅爷为了量好尺寸,都没让带来的老师傅帮忙,而是亲历亲为跪下地拿着尺子一丈一丈地细细地衡量…… “那老师傅想抢过去量,舅爷都没让,跪在那冰凉的地上,头都挨着砖了,量了一次又一次,”小杨子跟小主人报了他的亲眼所见,“量到那五六遍,老师傅都说确凿无疑了,舅爷方才停下手中的墨斗,前后左右又打量了一遍,方才说行。” 太孙抿着嘴未说话,小杨子难掩感叹,明知不该,还是不住多道了一言:“奴婢看得出来,这婚事,佩家是诚心的。” 算不上诚心,只是佩家这等人家做事,不答应便罢,答应了就得尽全心全力。卫诩自知他非要梅娘不可的心思不单纯,他喜爱梅娘,但不是非卿不娶,非要娶她,那也是在知晓她的表姐夫是皇爷爷非要不可的人后,他才起了这心思,跟他母妃痛诉他非她不可的心肠,逼得母妃不得不答应。 若说不诚心,他方是最不诚心的那一个,有利可图,他钻尽心思也要绑住人,佩家至多是被绑在了船上,不得不为在船上的家人的安危担扰。 他和他母妃能定下佩家,皆是确定佩家百年来不干涉朝堂的史历,不会轻而易举参与朝事,这一代的佩家当家人,佩家人的希翼也不过只是一院之掌,为一书院院长而已,这对他们母子俩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可佩家清醒至此,还是不得不被算计至此,小杨子看不明白,可自小就沉浸于其中的卫诩心中不忍,为那心思单纯,真心一心只为他平安喜乐的小娘子多道了一句:“是诚心的,舅兄不喜我,只是觉得我已命短,却不得不赔上梅娘那等至美至纯的人心疼而已,那是他的亲妹妹,是同一母所出,他若是为此不心痛,倒是让我要多想了。” 小杨子听了咋舌不已,“梅娘子为了您,当真是什么都豁出去了。” 当真是如此,此前卫诩已如此觉得。佩梅这个只比他小半岁的小娘子,眼中见不得有悲切忧虑的人。他就是只与她相处半刻,吐出一口他不想吃的饭来,她比他还要着急一些,只以为他不久就要与世长辞,对他万般妥协,一心只盼他能好起来…… 卫诩敢说,他现在就此辞世,这世间能为他真切能哭的,除了他的母妃,便只有佩梅娘…… 便是他的皇祖母,许是为他的痛逝掉几滴泪,哭过后,那个活到至今的至尊天后,还是会继续勇往直前。 “等她进来了,你要记得视她如我。”此刻,卫诩掩下心中所有心绪,与他的贴身人道:“小杨子,我也不知道我能活到什么时候,能图谋到哪个时候,梅娘往后不管做了什么,也只有她对我是最真心,她可能是这宫中心思最干净的人了,我若是不如期望,她也只是我们这主仆几人当中最不幸的那个人。” 亦如人的掌拍到了人的魂,小杨子被小主人一语道破真相,这是往常谁也不敢说的,他心如胆颤,与太孙忙不迭道:“奴婢不敢对太孙妃不恭,您放心。” 他说着,眼中也战战兢兢地掉出了泪,他状似懵懂,心里却是最懂得从小侍候到大的太孙的话里的意思。太孙死了,他就死了,太孙图谋的助力若是不帮太孙,只有太子妃和皇后娘娘的太孙在这宫中也活不下去——他敬畏佩舅爷,不是真的敬畏,而是怕佩舅爷因他们裹架住了太孙妃,不听从他们的意愿和他们作对,这一点,太孙怕,他更怕,他们主仆两人心底深处皆因此胆寒于心。 “梅娘现在只是不知事,你说,她懂事后,会怎么想我?”卫诩问从小跟着自己长大的身边,轻轻细语道:“她现在信我我没了她就不能活,她若是知道我图谋的是她所有的一切,她还会不会对我如今这心地,这心思?” 小杨子听着不敢说话,僵在原地连眨眨眼都不敢。 “你说呢?” 小杨子不敢答,只听他的小主人自言自语另道:“母妃说我少年不知愁,说我还小,不懂那些大人说的话,可我觉着我怎么现在就懂了,我现在就觉着,我如若活过二十弱冠,我活过了二十,一旦结冠就会另起一翻天地,等梅娘知晓我就她的势起飞了上天,那个时候,就是她恨我的时候了罢?她祖父的势,她父亲近四十年对朝廷国势的付出,她表姐夫的兴起的利,甚至她兄长往后走的路的利,皆会被我利用干净,她会恨我罢?到时候,她就是生了一两个儿女,是万人之上又如何,会像我母妃一样不高兴罢?” 小杨子听了胆颤心惊,呐呐不知所言,又听他小主人自言自语,若有所思道:“梅娘会恨我罢?梅娘会厌恶我罢?” 卫诩说着,眼泪已从眼眶中掉落了下来,他流着泪,脸上却是一片木然,他看着眼前那片看不清楚的虚境,与那个不知道要走往何处的自己道:“她对我是真的好,她是真的喜爱我,谁都不喜爱我,唯独她。” 唯独她,不嫌恶瘦瘦小小的他,在知晓他年纪比她年长后,也愿意心甘情愿真心实意叫他一声“诩儿哥哥。” 第24章 太子啊,也是不得了。 小杨子还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知道他的小主人,和这宫里每一个身份尊贵的人一样,现在他掉眼泪,回头他亦能杀人不眨眼,心如铁石。这深宫里,绝没有懦弱之人,便连他这个当奴婢的,也只是学着福公公的样,披着一层胆小怕事的皮,也不过是借此躲开一些不能做的事,借此绝不越那雷池半步。 他哪是不想读书,可这书是他一个当太监的能读的吗?他今天敢读,明天可能就会曝尸哪个荒野。 这当中,最无辜的是梅娘子,小杨子心知肚明,可太孙就是看中了她,小杨子没有可怜她的力气,他连自己能活几年都不知道。 “唉……”近侍躬着背不敢说话,卫诩也知这不是一个下人敢说的,他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看来只有等和梅娘成亲了,舅兄才愿意接近我罢?” 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就是为着梅娘,想来佩家也不会弃他于不顾。 佩兴楠量好尺寸走了,傍晚太子妃来了翼和宫看他吃药,顺道问起了白天的事来:“见到梅娘兄长了?” “见到了。” “你们聊得如何?” “还算不错,舅兄与我说了几句话。”卫诩回母妃道。 “是吗?我怎么听说他在你这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舅兄急于把尺寸量好送回去,这时间确实也紧得很。” 刘氏看着脸上一片平静无波的孩子,她这个孩子啊,有时候想想真不愧是他父王的儿子,卫家的根,那性情和能藏心思的本事和卫家人像极了。 “慢慢来罢,”刘氏没有揭破儿子的云淡风轻,反而安慰他道:“你别想太多,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子。” “是,孩儿知道了。”卫诩无法不多想,他要想自己,还要想他母妃,他不能总躲在她的羽翼之下让她一个人去保他们两个人的命,他母妃明明和那个人是少年夫妻,可宠妾能发的脾气,能撒的娇,她一概不能做,她小心翼翼攒着那些情分,皆用到了保他命的事情上。 他以前还小,只能看着无能无力,现在他长大了,不管他以后能不能活着,现在不图谋的话就晚了。 与他母妃不同,卫诩不信命,善恶若有报的话,这宫里就活不下几个人来,若不是他母妃为他委屈求全,他也活不到今天。 “唉,少想点。”刘氏端过药送到嘴边,明知劝无用,还是道:“你就要当新郎官了,这是你求来的婚事,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梅娘着想,她家里人最怕的也是你的身体,你只要好了,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明白了吗?” 也是,梅娘跟他过得好,佩家就是不满于他,想来也不会不满太久,母亲的话说到了卫诩的心坎上,当下不禁笑了,低头张嘴吃药。 还是个小孩子,一句话就笑了。刘氏摇摇头,心头的欣慰与辛酸不停交织,不怪诩儿像他父王,这都是被逼出来的,诩儿若是健健康康,得他父王看重,他岂会长成如今的这副样子。 时事造人呐,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 一进十月,天气就又冷了下来。 离订亲也没几天了,佩家更是忙碌不休,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为此,佩家的几个姑母都回来帮忙了。 佩老太太和老太爷也从里侧的暗房里请出了一批祖上的古物,放到了梅娘的嫁妆单子里,康氏早上去公婆房间请安的时候,老太太就把昨天俩老口掌着油灯找出来的东西交到了儿媳妇的手里。 他们找出了一对白玉瓶,一套前朝皇宫里的青铜奏乐俑,一块纯金打造的金色富贵饼,一箱六卷的近三代朝廷的名师画出来的名画,还有几块年代已久的名砚,一箱古书…… “这是跟准儿和兴楠都商量过的,他们也同意拿去给梅娘当嫁妆,你记得理进去装个新箱子,这几天家里来的人多了,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跟他们说一说,也不用什么都不说,这都是家里几代积攒起来的老物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只管说。”老太太温和地与儿媳道。 康氏抿紧了唇,她盯着把公婆房间占满了的东西,过了半晌方道:“这是爹和您以后要传给兴楠的,您和爹给梅娘的够多了,我们也不亏东宫什么,这不是我们求来的婚事。” “你啊,”老太太对儿媳知之甚详,把人拉到身边坐下,责备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说这负气话作甚?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风风光光把梅娘嫁出去,我们佩家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该有的气度也得摆出来,这不仅仅是为梅娘,也是为了佩准和兴楠,娘知道你心里有怪,但别人家怎么想的怎么做事的我们管不着,但我们得做好了自己的,你怎么就老拗不过这个弯呢?” 她是心里有疙瘩,康氏也只在婆婆面前说这负气话,这厢她听到责备也没说话,起身又看过一遍东西,转头和婆婆道:“娘,把书和画还有砚台都留下罢,兴楠以后用得着。” “我们家都是读书人,你爹说了,这嫁妆里也得有点这些东西才衬得起梅娘,兴楠要用的还有,你放心,我和你爹想过了的。”儿媳妇什么都好,就是把家里的好东西把得有点牢,怕她舍不得,老太太忙道。 “那我问问夫君。” “抬走,占地方。”老太太挥手,“赶紧抬走,你爹那眼睛不利索,这东西堆得他转身都不好转身,要是绊了脚那就坏了。” “夫君今天在家,没去衙里,他在书房那替兴楠温书,我就去问问,去去就来,娘您先坐一会儿,厨房里的饭菜正好也好了,我顺道给爹和您抬进来。”康氏朝婆母欠欠身,忙出去了,走到外面的小起居室,见先前避嫌的公公远远拿着一本书,正眯着眼睛在看书,她忙道:“爹,现在天色还早,您少看一会儿,等外头光头足了您再看。” “哦,哦,有事啊,去罢,知道了。”老太爷不在意地朝儿媳挥了挥手。 康氏去了没回来,家里的大姑子小姑子都来帮忙了,她要去告诉她们今天要做哪些事,抬饭来的是佩准,佩准一把东西抬来进屋就道:“爹,康娘说了,让您等天色亮一点再看书,莫把眼睛看坏了。” “我就瞄一瞄,没看。”老太爷嘴犟道。 “大姐她们都来了,在前面。” “你姐夫他们有来的?” “没有。” “那算了……”解闷的没有来,老太爷放下书走到八仙桌前来,“你娘在里头,你去喊。” 佩准进了里面,见屋里的油灯还没熄,他老娘正坐在她那个漆都掉了的小梳妆台前清东西,佩准远远叫了一声娘,走近了看到老太太正在往手绢上放玉镯。 “娘,吃饭了,你清这个作甚?要戴啊?”佩准过去弯下腰,摸了摸老母亲头上的银发,笑着道:“二姐不是在她姑爷家那给你做了新衣吗?我看好瞧,订亲那天你就穿那身,富贵。” “调皮。”老太太打了他放在她肩膀上的手一下,示意他看妆台上摆出来的首饰,“我的东西都是老物件,适合我们老人戴,以后就给儿媳妇,等她和你老了后戴,有一些是你两个姐姐送给我的,尤其是二娘,她在临苏的时候没少给我送好东西,我看都很新颖,我现在理出来,中午叫梅娘过来把她用得上的都挑走,我反正不会戴,这些东西不是你给娘子的,就是给她的,早给晚给都是给,她现在用得上,就先拿过去。” “她娘刚才还跟我说呢,你和爹给的东西不能要,至少书画这些不能,我跟她说两老都是想好了才做的人,不要跟你们说去,不要找我,她还瞪了我一眼,嫌我不给她撑腰。” “她还瞪你了啊?”老太太笑道:“稀罕事,那我倒是要瞧瞧。” “哈哈。”佩准的夫人是贤妻,瞪丈夫的事她是一次都做不来的,佩准也只是说笑,逗母亲玩玩罢了,他扶起老母亲,不在意地道:“您要给就给罢,左右您就一个孙女,您不疼谁疼?” “是啊,一个孙女,”老太太跟着他往外走,“心肝儿啊,是真舍不得啊准儿,我们家里本来就人少,现在走了个一年都见不了一次的,别怪你媳妇心里苦,我这是想看开都难看开,你二姐当年去了临苏,我一想起来就想哭,现在老了老了没了眼泪,哭都不知道怎么哭。” “你看开点,”她说着已走了出来,老太爷听到了她的话,“这不一定的事,现在二娘不是都回来了?这天下的事说不清楚的,你就先管好的身子骨,等着以后的好日子罢。” “倒也是。”老太太说着见满团和气的儿子脸上的笑没了,忙不迭就着老爷子的话回了一句。 佩准陪父母用过饭,就去了前面,碰到了将将进门来教课的卫婆婆。 “佩老爷。” “卫婆,早啊,用过早膳了没有?”佩准脸上很快就扬起了笑来。 那年近五旬肤色白净,依旧能看出她当年年轻时清秀模样的婆子又朝他欠了欠腰,道:“老婆子谢过佩老爷的关心,用过才来的。” “那您请进,就不耽搁您了。”佩准也很客气。 “呃……”卫婆子顿时迟疑了一下。 “有事?”佩准一看她似是有事的样子,忙道。 “老婆子想和您说点事情,您看您方便吗?” “方便方便,”佩准左右看看,往头看了下道:“我这家里前头闹得很,我家的娘子们都回家来帮忙了,您看去我老母亲小院里的凉亭坐坐您看如何?” 佩准可不想把她往屋里带。 “好,老婆子无碍。” “请。”佩准刚从父母屋里出来,就带着个人回去了,他也没进屋,把人请进了凉亭坐着说话,“请问卫婆,是什么事?” “是梅娘子的。” 佩准猜也是如此,忙道:“但闻详情,您请说。” “老婆子也不知当说还是不当说……”卫婆子迟疑着道。 “您尽管说,她要是有什么问题您不好说的,只管与我们说就是,我家梅娘向来听话,是个听劝的好孩子。” “就是太听话了,”卫婆子看着眼前一团和气的佩大学士,她是知道这家人都是好性子,是好相与的人家,但处得久了,她也是看出来了,这家人不是没心思,只是把心思藏在了一般人看不出来的地方,如她那个女学生,见对面的人一副诧异的样子,她接道:“学东西也很快,让她记住的事情当天就记住了,第二天让她复述也没问题,老婆子还没见这等聪明的小娘子,可是……” “可是,怎么了?”佩准听着,心里已经开始在琢磨这卫婆婆到底想说的是什么话了。 “可是太听话了,佩老爷,我这话说得不好听一点,但我既然拿了你们家的银子,有些事不该我也想跟您说一说。梅娘甚好,可她没有与人争的心,她现在就像一只家雀,以为嫁人只是腾个窝,做好了自己本份就是……” “她是个安份人。”佩准笑道。 “可宫里要的是安份人吗?”卫婆婆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道。 “是吗?”佩准眼睛在她脸上来回打量了两回,突然道:“是有人找您说什么了吗?” “没有的事。”卫婆婆当下飞快回道。 “是吗?”佩准笑容淡淡,“可我听我娘和我夫人说,找您来就是教梅娘听话懂事识眼色的,怎么着就突然不行了?” “卫婆,”在卫婆婆欲要反驳之前,佩准先开了口,“您这是在我们家,我和我老爹在朝廷里打滚了一辈子,看人的眼色我还有的,您想好了再说。” 卫婆婆哑然,沉默了下来。 “宫里找您了?”看她不会说的样子,佩准猜测,“是太子还是太子妃?还是别的人?” 卫婆婆继续沉默,这厢不敢看佩准的厉眼,转头看着地上不放。 “太子妃罢?我记得您还是经皇后的手放出来的女官,您承了她的恩,想必给恩人帮点忙,也是举手之劳罢?” 卫婆婆见已被他识破,不由苦笑了一声。 她找佩准说这事,是因着他不是女眷,男人好争,他又是朝廷官员,想必会把她的话听进去,找想让女儿当贤妻良母的佩夫人说这事反倒是说不通,可她不曾想没两句话她就被佩准识破了,她也不知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也是好意。”她含糊道。 “还没进去,就要让我女儿争了吗?”佩准甚是可笑道:“这么急啊?” 不说是不行了,卫婆婆硬着头皮道:“不是娘娘急,是娘娘不得不急,太子这次出宫很快就回了,您可能现在还不知道,听说太子在文州查破了一个大案,得了青莲居士的帮忙,青莲居士在俗有一俗家女,太子有意与他结为亲家,此女与梅娘年纪相当,太子把她定给了辉世子,辉世子此次就是同太子出的门。” 辉世子是太子的第二子,为他宠妾所生,佩准前面听到的可不一样,“不是说辉世子明世子他们都在学堂上学吗?” “这个老婆子就不知情了,”卫婆婆已然明了来找她人为何要把来龙去脉都说了,她无奈道:“找我的人就说了这些,我一五一十都跟您说了。” 她出宫几年了,也是没了戒心,人家这哪是找她帮忙,只是想借她的嘴,把形势说给佩家人听罢了,她就是个传话的。 “好,还有事吗?” “没有了。” “那我送您出去。” “谢佩老爷,是老婆子越逾了。” “哪里的话。”佩准依旧笑道。 等把人送了出去,他又回了小院,走进了父母的起居室。 “您听到了没有?”父母起居室的窗户对的就是凉亭,老人家嫌屋里闷,只要外面不起风,都要开着窗户透气的,今天天气甚好,也没起风,佩准进门看到窗户便是开的,便和坐在窗户旁边看书的老太爷问道。 凉亭离窗户不远,只是凉亭那边看不到屋里这边,从屋里倒是能看出半个凉亭的角来,老太爷听到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双手合掌磨搓了几下,“青莲居士啊,当年才名还胜你二姐夫两分,比起你二姐夫来,他就是个淡泊名利的,早早就离了朝廷不愿当官,怎么和太子有关系了呢?” 佩准按着老父身边的小桌桌沿,在母亲的那个位置上坐下后,他道:“爹,我们家真的要趟进去这场浑水吗?” “被算进去喽,也来不及了,找了这么久找到了我们家头上,”老太爷摸着手盘算着以后,“太子啊,也是不得了。” 把他们佩家给了太子妃,是安抚太子妃,也是为了断太子妃最后的路罢。 第25章 她是佩家女。 佩家不入阁不称相,但佩家历代以来就没有几代不入朝的,家中人对朝廷的运转知之甚详。佩准别的能耐没有,他在立史著书之余以史观现局,朝廷动向他向来一清二楚,又因他常进出始央宫面见顺安帝,对朝廷未来几年的走向不说清清楚楚,但也能猜出个大概样子来,而家里老太爷虽归隐了,但姜是老的辣,父子俩闲着没事说的都是朝廷事,父子俩对现在朝廷局面的了解,满朝上下去找也找不出过多比他们更懂的。 “太子素来和陛下是一条心,”佩准琢磨着道:“他这次微服私访,我听说是去替陛下办事,您看,这青莲居士是不是也中其中的一件?” “你说呢?”老太爷反问儿子,“你是见得多的人。” 那个人就是顺安帝,佩准现在手上立著的四库全书,就是顺安帝之令,他是主掌,全权负责修订立著,是以每过一段时日,佩准都要进宫面见顺安帝禀告进度,他怕是整个翰林院除去在内阁的那几位老学士之余去始央宫最多的人。 “青莲居士有善名,顺安甲午年,洒州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公孙江和长龙江两岸皆被淹埋,朝廷忙着镇洒州江河两岸的灾,忽略了洒州内陆山间的险情,他以一已之身,跑死了两匹马一条腿,力劝位于山间的三县百姓赶往州府伏洒府,那一次他救了近十万人,现在当地还有他的青莲庙。”佩准道:“这一段被写入了当地的地志史,就藏在翰林院干字号的书库里,我列的表。” “他身上有功德,这些年民间但凡有大灾大难贪官污吏之事发现,就有百姓怀疑朝廷无能,不纳像他一样的仁义之士入朝,尽命些欺压百姓的坏官,”佩准接道:“他在民间名气多年都没被忘记过,也就这几年,天下太平了一段时日,这个人也不怎么出来了,名气这才下去了一些。” 佩准沉吟了一下,“但要用还是能用的,毕竟他声名在外,稍稍一抬就抬起来了。” “朝廷要用?”老太爷又反问。 “陛下大许不会,”那是个不屑于沽名誉之辈的帝王,在老帝王的心里,他二姐夫那等人都是无能之辈,不堪大用之材,青莲这种只寄身于民间,却不入朝廷的官员于老帝王来说,也是无能之徒。于陛下而言,若有那真有抱通天之能的人,岂会连一个朝廷都呆不下容不入?是以就佩准对老帝王的了解,他不觉?*?得老陛下在无视青莲这人多年后,现在要把他找出来用,不过,“太子就不一定了,我没和太子过多说过话,如此前我跟您所说,太子这个人,此前性子是有些浮躁的,这些年也是陛下带得好,压下去了,可实际上如何,儿子就不得而知了。” 他能这么说,就说明他觉得太子另有想法,老太爷又问他,“你觉得太子为何要用他?” “正如儿子此前所言,青莲居士身上有名声,名声就是名望,这两年陛下在考察他,交给了太子一些事情,依儿子看,他在找帮手。”佩准道。 “你二姐夫家的姑爷也是帮手。”老太爷道了一句。 “他是陛下的人。”太子绝不会动陛下的势力,这也是他这些年稳坐太子之位,还得皇帝亲手调*教的根本。 “妙啊,”老太爷嘴里说“妙”,却是轻叹了一口气,“把我们分给了太子妃,太子妃得多满意呀。” 他家也好,他家的姻亲也好,皆是皇帝陛下的肱骨不二之臣。 用陛下的人,解决了他的内患,顺道还向老帝王坦明了他绝不染指父亲势力,还欢迎他父亲的势力进入他身边进驻的忠诚。 这厢佩准冷脸不语,老太爷与他道:“你中午把梅娘叫过来,就说她祖母要给她分首饰。” 佩准抬眼看向他。 “我来教她,”老太爷停下一直摩擦不止的手掌,闭目养神道:“她是我佩家女。” 他们家会养韬光养晦的子女,但绝不养坐以待毙的女儿。 “可这不就称了有些人的心了吗?”佩准道。 “称了谁的心?”老太爷睁开眼,这厢他的眼睛比平日还要黑一些,精光在他眼里乍现,气势如虹,“准儿,没有人是能光靠自己就能成事的,梅娘要自保,她也不可能跟人对着干,你把话说死了,只是断了自己的路而已!” “儿子明白。” “你只是不甘心。” 佩准黯然,“兴楠梅娘的命,我明明早就安排好了的。” “你啊,”老太爷懂他这个儿子心里的自负,佩家是不显,但他儿子最得意的就是他能观世事知详情,洞若观火,一望而知,他自认他是跳出了朝廷个局的,也没人算计到他,现在真有人算计到他头上了,他也只有无能为力,这大许就是读书却不掌权的人的通病,自以为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他也有斡旋迎上的能力,却不知帝皇的拳头一落下来,也不管他是不是忠臣。他就在局中,一直都在,只是不承认罢了,“这次你应该也看明白了,你就是有点份量,但在大局当中,便是帝王又如何?” 都是棋子,一旦入局,皆身不由己。 “爹,我……” “你啊,”见满脸茫然的老儿子,老太爷目光慈祥,“一辈子太顺了,现在遇到点挫折也好,不晚。” 佩准苦笑,“儿子知道自己的弊端,可那是梅娘的一生啊,她从小就乖,坐在我腿上长大,我宁肯带着兴楠去冲锋阵,也不想搭上她。” “她不比兴楠弱,也不是只能躲在父兄的背后,”老太爷点点桌子,“你既然疼她,那就不要小看她。” 闻言佩准怔怔,良久后,他长叹了一口气,起身朝父亲一躬到底道:“儿子知道了,儿子知道要怎么办了。” 佩准有些虚弱地出了门,他出门后,老太太掀了里门的门帘出来,坐到了此前儿子坐的凳子上。 她道:“原来这么复杂啊?” “要不呢?”老太爷见老妻也是失魂落魄,把手边的茶水端给了她,安慰她道:“皇子娶妻,哪是那么简单的?肯定是方方面面都考虑过了,千挑万选才出来的,有些人是看不明白才觉得简单,我们家要不是各方面都有点了解,也看不明白,不过……” 说到这,老太爷也叹了口气,“也是因着我们家枝枝蔓蔓多,才挑上了我们家,梅娘也是因为家里才被人挑上,现在我只但愿太孙身子好点,莫让我们佩家一入就是死局,生生搭上了我们佩家这一代唯一的一个孙女。” 老太太眼眶含泪,“这就是你们这些男的喜欢的朝廷,天天都放下不的史?” 老太爷长叹了一口气。 * 佩梅上午上完卫婆婆的课,中午依言去了祖母处拿首饰,这一拿就是近一个时辰,她抱着重重的梳妆盒出了门来,她母亲在门外等她,她一出来就接过了她手中的首饰盒,佩梅不想让她拿,但犹豫了一下,把梳妆盒给了想帮她的母亲。 母亲什么都没跟佩梅说,接过盒子后道了一句:“饿了吗?” 家里姑姑们都来帮忙了,家里人多了起来,往常都是中午一块儿用膳的,这日佩梅和祖父、父亲一道在祖父母屋里的里间说了阵话,耽搁了。 不过祖母中途出去了一趟才回来的,想来带着家里人一起用了,佩梅朝母亲浅浅一笑,道:“梅娘不饿,爷爷和爹爹还在里头说话,娘亲等会儿去问问他们,我把东西拿回去,就去厨房自己找吃的,姑姑们呢?她们还在前面写请帖绣花屏?” “都在前面。”康氏淡淡道。 “那梅娘等会儿吃完饭就去帮忙,上午的课上完了,下午的爷爷刚才教了我,我今天没事了。”佩梅笑着与母亲说道。 “说什么了?”康氏抱着梳妆盒,抿着嘴看向小娘子,说出来的话又轻又淡。 “嗯,说……”佩梅挽住母亲的手,轻声道:“说梅娘往后要多几个心思,毕竟以后家里人不住宫里,梅娘只能靠自己了。” “就这些啊?” “是的。”大概是这些,佩梅只是隐去了一些局势没跟母亲说。 她也没打算要和她母亲说,她一进门,可能就要和她的婆婆太子妃一起为守住他们的地位要去拼斗了。 太子找天子陛下把她赐给了想要她的诩儿,另一边,他就把他想要的助力的女儿赐给了他宠妾给他生的儿子,诩儿得的是帝王同宠的声名,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得到的是真正的实力相助,东宫也是一片血雨腥风,至于更多的,诩儿想娶她其实不单纯,看中的还是她背后的身家之事,佩梅就更不想与她母亲说了,这些都是说出来皆无用处的事,不过是让心思敏感易忧思的母亲多添愁绪罢了。 祖父说,他们佩家已入局,但他们佩家什么也不能干,他们佩家能做的就是还是像以前那样为陛下尽忠尽职,在外面替她把靠山立好了,让她胆凡有大事要必须用到娘家的时候有靠山可靠,但在深宫里,她有的只有她自己,她只能靠她自己保住自己的命。 此翻前去,刀光剑影,皆不能与只想照顾他们长大,侍候父亲与君一同白头偕老母亲细说。 “他们说得对,祖父也找你说话了,你要听进心里,”康氏听了莫名松了一口气,她见老公公亲自找梅娘说话,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这家里,最不会害你的就是你爷爷奶奶和你爹爹了。” “还有娘。”佩梅探头,朝母亲眨着眼睛笑说道。 “哼……”康氏抿着嘴哼笑了一声,“我倒也是不图你什么,还是那句话,你是什么人我都不管,只要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就好。” “梅娘知道。”佩梅挽着娘亲的手,心中极其地安静,她似是闻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但许是这也是她自己选择踏入的,她心里极其静然,冷静地、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命运光临。 她是佩家女。 * 亲事愈来愈近,佩梅再见到东宫的人,是要订亲前一天,太子殿下派宫里的人给佩家送了一点他此次微服私访带回来的一些东西,还是东宫的福公公亲自送来的。 福公公这次要求见佩梅,佩梅在母亲的陪同下,见到了这个在诩儿和他的近侍小杨子嘴里是太子身边的第一人。 福公公看起来很高大,五官粗犷,脸孔比佩梅见过的叔伯要白净许多,但饶是如此,如若他身上穿的不是那身宫里的内侍服,换身衣裳出来,佩梅都看不出他是个已无势的太监。 佩梅朝客人请过安后,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眼,退到了母亲身边,听东宫的公公和母亲说话。 “小娘子果真是出水芙蓉,出落得亭亭玉立,一看就是明净善良之人,”福公公朝康氏赞道:“太孙有福了,夫人把小娘子教得甚好。” “谢公公,公公盛赞了,不知您这边,是不是宫里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家梅娘?”康氏客气道。 “也没什么事,主要是太子吩咐我,明天他和您家两家就是亲家了,让我今天送东西过来,亲自代他和太子妃向佩大人佩夫人,还有老太爷老夫人问声好,也让我代他俩给梅娘子送声好。”福公公道。 太子和太子妃请人算好,这算是很抬举梅娘了,康氏领了这份情,回头朝梅娘道:“还不快谢过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梅娘谢过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佩梅侧身朝面向福公公的正位那边福了福身。 看她礼数知得不错,福公公哈哈笑了两声,满脸悦色和康氏道:“洒家就是代家里的两个大人来看看您几位还有梅娘小娘子,也不多呆了,就此告辞。” 也就说了几句话就走了,看起来没事,康氏松懈了下来,等东宫的人一走,还朝丈夫道:“看起来只是想抬举我们梅娘两分,算他们有心了。” 佩准摇头,对夫人的话没有多说。 这厢福公公回了东宫,入了正英宫,见到了将将回宫不久的太子卫襄。 他禀道:“看来佩家是认了,奴婢去的时候,他们家还在为明天的订亲忙碌不休,屋子里都挤满了人,家里堆了很多新东西。” “嗯。”卫襄看着手中的公文沉吟不语。 “他家的小娘子我也看了,以前奴婢还见过她一两次,跟印象一样,是个小美人,但……”福公公偏了偏头,斟酌着字句道:“也还算好,至多算是个清秀美人。” 美归美,但离倾国倾城就远了,不比清莲居士的女儿。 “是么?”闻言,卫襄抬起头,蹙着眉心道:“之前不是说是个美人么?” 第26章 姐姐吃茶。 “美是美,福公公斟酌着道:“就是隔着点。” 卫襄摇摇头,“湘娘要多心了。” “太子妃能懂的。”福公公只得安慰道:“再说,佩家的事也是她亲自求的。” 卫襄沉默了片刻,忽又叹了一口气,道:“是我对不住她,只是诩儿身子骨不好,经不起劳累劳顿,我想带在身边也没法儿带。” 他到了这个年纪,有儿有女的,身边总得有个小的出没,也好让其与臣下家中的子弟接触,他不可能为了诩儿的身子,这一块就不做了。 “好了,这事就是她想来难过,卫襄也不可能为了她弃大局于不顾,他吩咐近侍道:“你过去把你去佩家的事情跟湘娘说一说,我就不过去了,跟她说我将将回来事情忙,今晚就歇在正英宫了。” 他哪都不会去,但愿她能少多些心。 “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 “把我在路上买的那盒珍珠也一道拿去。” “是。” 福公公拿了珍珠去见太子妃,刘氏见到他笑靥如花,一脸的喜气,“福哥来了,你来得正好,明天家里的八王叔亲自去替诩儿去下聘,母后临时知会我的,说是陛下那边的主意,我正在给八王叔备媒人礼,你快来给我看看,给他老人家准备哪几样的好。” 刘氏的小凤栖宫里,几个长桌案几上皆摆满了东西。 “是老八王爷啊?”福公公假装讶异道,这事他早就知情了,这还是太子去求的,太子一回宫,心觉对太子妃不住,一回来跟陛下禀告完公事后,就又为太子妃求了这个请。 老八王爷是陛下的皇弟,卫家公认的老好人,正直公正,出来操持也只操持卫家祠堂的事,只主持皇族内部的事务,从不干予朝政。 他能出来当这个媒人,还有陛下的亲自赐婚,太孙这婚事也算得上得天独厚,世间独一份了,就这个,太子也还是怕太子妃伤了心。 夫妻之间的事很难说,福公公也不敢置喙主人们之间的恩怨,这下讶异过后也是一脸欣喜,“八王爷历来和陛下亲,族里的许多事都是他替陛下去办的,这跟陛下亲自主持太孙的订亲仪式也没什么两样了,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刘氏脸上笑容更盛,“谢你吉言,来,你过来帮我挑挑。” “是……”福公公又假意踌躇着看了手中的盒子一眼。 “这是什么?”太子妃果然道。 福公公立马回道:“这是太子在路上偶遇一珍珠商人,跟人攀谈了一阵,从人手下买下来的,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但这是太子这一路来唯一亲自掏银子买下的东西,奴婢来之前,他特地叫住奴婢,让奴婢把这个给您捎来,您打开看看,看喜欢不喜欢。” 刘氏笑着伸手,“那本宫得看一看了。” 打开盒子,只见里面列着一排璀璨夺目,每颗大小一样,有鹌鹑蛋一般大的珍珠。 就是在深宫之内这等异物已属罕见了,且一盒有六颗,是珍贵珍奇之物。 刘氏心中各种滋味都有,她把盒子合起,宫女上前来拿,她没给,单手揽在腰边和福公公道:“你快来帮我挑一挑。” 从福公公来到福公公走,刘氏自拿过盒子就亲自端在手中没给人,直到他离去,她方才把盒子给了身边的女官,“闻香,收起来,收到他的箱子里。” “是。” 女官去了,刘氏身边的老嬢嬢见她呆坐着不说话,便轻声道了一句安慰她道:“不管如何,太子多少是顾忌着您的,多少还念着当年您陪他的情分。” 闻言刘氏莞尔。 就冲着当年卫襄跟她说的那些绝不像他父皇那样的话,卫襄也不会像他父皇那样对她太绝情。 可这又如何?当他想要的和她想要的一旦起冲突,她就马上被他抛之脑后了。 是啊,老嬢嬢说得对,他对她不是没有情分,他事后还能作一点弥补补偿,看起来是他有良心——可也是如此,他也在逼迫着她不断地往后退,丝毫不敢得寸进尺,仅为保存住他对她的这一点良心。 这中间,可有丝毫夫妻情分可言? 不过这些年她都习惯了,刘氏回过神来,掸了掸腿上的灰,她红着眼睛,笑着回了老宫人:“是啊,念着呢。” 念着,还不如不念,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不红这眼睛。 * 这一年的十月十日,礼部为当朝皇太孙挑选的订亲日子到了。佩家一早就响起了轰鸣不止的鞭炮声,有那住在附近的小儿成群结伴一早就来了佩家的门口,怯生生来讨喜糖。 皇帝赐婚那日就是皇家的提亲,今日之事就是定亲,定亲前的议亲礼部官员在圣旨下完之后已替太孙走完,今日就是把议亲当日说好的礼品抬到佩家,定下定亲文书。 卫国订亲是早上开始的事,夫家的人上午近中午一点到达女方家,待中午过完礼,前来主持定亲的媒人为双方写下定亲文书,择下良日迎亲的日子,在女方家用过午间的订亲宴,收到女方的回礼回去,即文定已成,即待来日好日迎亲。 佩梅早早就起了床梳洗打扮,等到天亮不久,鞭炮声一起,姑姑家的表姐表妹和母亲家里的表姐表妹已来了不少,挤满了她的屋子。 依家里人之托,卫婆婆昨天就没回去,住在佩家陪佩梅今日订亲,有她坐镇佩梅身边,她厉眼一望过去,往日在佩梅身边叽叽喳喳的表姐们都规矩了不少,佩梅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让卫婆婆留下还是二姑姑出的主意,这主意出得委实是好,佩梅这厢心中全副心神想的都是皇家来人订亲的事情,对应表姐妹的问话着实有些勉力,有些分不出来神来。 好在姑姑家的表姐妹们都是帮她忙的,这些姐妹当中还有已经出嫁了能当事的,有她们在着招呼那些对她订亲之事好奇不已的小表姐小表妹们,佩梅只管端庄坐在椅子上,害羞地聆听着她们的说话即好。 不一会儿姑姑们家送过来帮忙的丫鬟又端来了吃的,有了吃的,好奇的姐妹们转移了些心思,又见佩梅回话回得少,见她有宫里出来的厉害婆婆守着她们也不敢太放肆,很快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说起了她们自己的闲话来。 佩梅脸上带着恰好其分的笑干坐着,以为这一天会很漫长,但实际上比她以为的时辰要早很多,前面就有人来说,卫国德高望重,皇帝陛下最信重的八王爷来了。 屋里的姐妹们瞬间兴奋了起来,大姑姑家的惜晴表姐扭过头来就朝她喊道:“妹妹,八王爷来了!八王爷来了!” 她亢奋不已,声音比平时尖税了不少,被佩梅身边站着如松柏一样巍然不动的卫婆婆厉眼看了她一眼,公孙惜晴这厢朝她吐了吐舌头,按着头上富贵亮眼的珠花满心欢喜往外走,“我先去看看,到底来了些什么人。” 她这一动,跟着她去的人就多了,屋子里十来人瞬时走了一半,只留下佩家稳重的大表姐和几个听话的小表妹没走。 这厢,佩大娘家的大娘子公孙盼晴看了梅表妹一眼,朝屋里的人道:“你们想去的就去看看罢,难得热闹,我陪梅娘在这里坐着就好。” “这……” “去罢,巧晴,你带上月照双影一起去。”公孙盼晴让家里的四妹带上小姨家的两个小娘子。 她们两家还留下了几个,梅娘舅舅家的那几个表姐表妹早跟着跑没影踪了。 “那我去了?”公孙巧晴着实也有些好奇前头。 “去罢。” “欸,梅娘,婆婆,那我带着照娘和影娘去了。” 待她带走了四姨家的两个小娘子,屋里只剩下卫婆婆和佩梅还有她了,屋里没有了太多的耳目,这厢公孙盼晴问了佩梅:“你苑娘表姐怎么没有来?她说了要来吗?” “梅娘不知。”佩梅确实不知情,苑娘表姐自皇宫下了圣旨后就轻易不来佩家走动了。 “啧,她呀,”公孙盼晴轻啧了一声,“前面不是来得很勤快罢?这个时候避嫌有点晚了罢?这心思……” 她这话说得甚轻,但她是挨着佩梅坐的,佩梅听得甚是清楚,也从大姑家的大表姐里听出了不以为然来。 二姑家的苑娘表姐是嫁了人的,但她有个好丈夫,想出来就能出来,大姑家的大表姐则不一样了,她是个守礼的人,一年也就奉年过节的时候能回娘家,至于到外祖家来探望外祖舅父一家,则与她这外嫁女无关了,去年过年的时候,佩梅就从大姑姑家的大表姐嘴里听出了对二姑家的苑娘表姐的不以为然,这次又听到了一次,梅娘没有装作没听到,大表姐一落声她就看了过去,但也没说话。 “怎么了?”见梅娘看着她不语,公孙盼晴微微一笑,问道。 梅娘朝她也是一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苑娘表姐是往家里跑得勤,以前二姑姑家的这个姐姐是为着二姑姑想替二姑姑尽那份孝,后来是因着要跟爷爷论书说道,也来得多。 来得多了,对她也好,大姑家的大表姐可能几年也来不了几次,但来得多的二姑家的表姐,则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对她伸出援手——也许于大表姐而言,二姑家的苑娘表姐是不守礼的人,可于佩梅而言,那是一个眼睛里会关照着她好坏随时准备着帮她忙的好姐姐。 这也是个好姐姐,只是好的不一样,佩梅双手端起她面前一口未喝的茶来,双手奉给了大姑家的大表姐,甜甜一笑道:“姐姐吃茶。” 第27章 我这都有些等不及了。 这妹妹,年纪小小,却是滴水不漏,也难怪被里面的人看中,公孙盼晴接过她的茶,就是心中知道她这小表妹是圆滑,可人家姿态摆的好,她也受用,她抿了一口茶,朝佩梅调*笑着道了一句:“你这小机灵鬼。” 佩梅羞涩地笑了笑,卫婆婆在侧置若罔闻,便连眼皮都未眨动一下。 这看热闹的去了,直到前方文定已下,要佩梅的绣品作回礼,佩梅这屋子里顷刻又挤满了人,家里的表姐妹们又都来了,七嘴八舌要看佩梅给太孙准备的绣品,卫婆婆厉眼望过去,把先前准备好的绣品给了佩家的老人项婆子。 一群打趣的得了个没趣,有人羡慕佩梅能请动这么个高明的宫里出来的婆子,有人则心里想着梅妹妹毕竟是不一般了,都是要嫁太孙的人了,姐妹间已不能像以前那样能随意玩闹了。 佩梅这边由小娘子出的那头回礼一过去,佩家中午女方这边的订亲宴就开动了,佩梅房间里也开了一桌,姐姐妹妹们十来个人挤做了一桌,皆在佩梅屋里陪佩梅用席,中途一直未来的二姑家的苑娘表姐来了屋子,让佩梅以茶代酒,与佩梅敬了杯水酒。 敬完酒她就去了,说要去前面陪老太太一同招呼皇族里来的王妃和长世子夫人她们,等会儿再过来看梅娘她们。 公孙盼晴这她二姨家的这个表妹被丫鬟管事娘子们前呼后拥进来,敬了杯薄酒,又被前呼后拥着出去了,众姐妹被她一句“见过各位姐妹”一并打发了,连句多的招呼都没有。 人家风风光光走了,她就听有那吃醋的人酸溜溜道了一句:“这是梅娘妹妹哪家的表姐啊?这般风光的,还能陪佩家奶奶的客,陪的还是王妃和世子夫人,将将奴娇和姐妹们去前面看都没看着,真叫奴娇好生羡慕。” 说话的是佩梅外祖家的表姐妹,她话将将落音,只听卫婆子与佩梅道:“梅娘子,您用快一点,等会儿皇家的王婶王嫂们要过来看您,您赶紧吃完我替你还收拾一下,妆点一下妆容佩饰。” 佩梅刚才都去看姐妹们的神情,听她们说话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苑娘表姐这是过来传话的,当下也顾不上和那说话的表姐说话,忙低头用起了膳。 桌上听着话的人也呆了,又有佩梅外祖家的表姐出声道:“请问婆婆,等会儿皇家的人过来,我们这些姐妹可也要留下?” 这话问出了在座之人的心声,她们齐齐一致皆朝卫婆子看去。 “人太多了,皇家至多也就来一两个长辈,带一两个小辈,你们两边人都多,不由就一边选两个,等会儿陪梅娘子。”卫婆婆把话说罢,就低头打量起梅娘子身上的装扮来,寻思着等会儿要把哪几处改一改,好让人挑不出错来。 “大家都用快一点,”公孙盼晴见卫婆婆说完了,也帮起了忙,“吃完了收拾一下,免得让人见了还以为我们是那不讲究的人家。” “在这屋里见啊?” 有人问,卫婆婆撩了撩眼皮,瞧了那说话的人一眼,淡淡道:“不是,去老太太屋里。” “那也要用快点,”这厢佩家四娘家的小娘子宣月照忙道,小娘子在外人面前羞涩得很,在众姐妹们面前却是个热心肠,她性似其母,是个心直口快的,“我们家这边就从我们大姨家的三个姐姐家中选,康家的姐姐妹妹也快快选好了也稍作收拾打扮一番,好陪梅娘妹妹恭恭敬敬去见王妃娘娘。” 她家的小妹妹宣双影也想去,可家中姐姐发了话,她怯生生地看了大姨家的表姐们一眼,人脸都没看清,又飞快收了回来。 公孙盼晴也看到了,她实则不想去,同是佩家娘子所出的女儿,二姨家的那个托家里男人的福在前头陪客,她在这里陪梅娘,这算作什么?她不做那自取其辱的事。 可她不去,回去了指不定还要挨她那个丈夫的说,尤其是她那个打她自嫁进去就没看她顺眼过一天的婆婆的,她不得不强咽下那股令她难受的气,含笑道:“正好,我们两家都在,一家出一个就好了,没有两个都是同一家的道理。” 公孙惜晴见二姐姐要做好人,当下毫不客气道:“梅娘妹妹今天订亲,二姐姐已经嫁人了,巧晴姐姐也早早就订亲了,照娘姐比我大半岁,去年也订亲了,只有我和双影皆是没说亲的小娘子,就由我们两个小娘子陪梅娘过去,也好沾沾她的光,沾些她的福气。” 公孙家的人自是知道公孙惜晴那口无遮拦的性情,宣月照和宣月影与她是表姐妹也知晓一些,康家的人却是没见识过,见公孙惜晴说得这般的不客气,她们还真真没见过这等真性情的小娘子,这厢掩嘴的掩嘴,眼睛大的 睁大了眼睛,皆错愣不已地看向了公孙惜晴。 公孙惜晴也真真是想去,她也想嫁入皇家当王妃,也顾不上她此举回去肯定会被母亲责骂,这厢颇有些赌气地道:“难道不是吗?用成了亲订了亲的,叫王妃娘娘她们怎么想?” 她这话一出来,莫说是她家里的姐姐,就是康家那边成了亲订了亲的表姐们也皆都变了脸色,康家有那成了亲的表姐当下就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成了亲的订了亲的就不是人了,就下贱了是罢?” “走!”那表姐也是个脾性大的,说着就拉着身边的妹妹站了起来,气急败坏迁怒道:“嫌我们作贱了是罢?我们还不想留了!” 好生生的喜宴,就被小妹妹搅乱了,公孙家的四娘子公孙巧晴这厢也是被她这个无论怎么教都教化不了的妹妹气得满心的悲愤,可这时候不是生气的时候,她立马转头朝梅娘妹妹看去,眼带哀求地看向了她,希望梅娘妹妹不要生气,还能帮她不懂事的小妹挽回这局面。 佩梅这厢不说话是不行了,她把吃了一半的碗筷搁下,没去拦人,任人拉着走到了门边上,反过头与卫婆婆道:“婆婆,你是最懂规矩的,人你替我选了罢。” 卫婆婆看了那不知道佩家今儿哪处招了她,心怀不忿一点就炸的康家外嫁女一眼,收回眼尔后道:“每家就选家里最前面的两个罢,以大为尊,年纪大一点的陪你去也好,稳重不出事。” “依婆婆的。”佩梅道。 那走到门边停了脚步的佩家女听到话顿时这脚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不是佩家最大的女儿,但她排位第二,是第二个大的。 这不走丢人,走了——她委实舍不得这大好的能见王妃的机会。 她眼光余光不断朝佩梅望去,盼着这个表妹能出声挽留她。 佩梅这厢正好看向了康家她这一辈里的大娘子,她温婉一笑,朝这大姐姐笑道:“雯娘姐姐,您可愿意陪梅娘去?” 自进佩家就说话很少的康家大娘子康雯当即颔首点头:“自是愿意的,是我要多谢梅娘妹妹的看重。” 佩梅又朝公孙家她这一辈里最大的那个女儿家,“盼晴姐姐,您可愿意赏脸陪梅娘去见来看梅娘的尊贵长辈们?” “自是愿意,”康家那边点头点得甚快,公孙盼晴这下也没犹豫,巧笑倩兮道:“姐姐求之不得。” “花娘姐姐?”佩梅这厢面向了门边,神情温婉,“您可愿意陪梅娘一道?” 站在门边的康寻花顿时大松了一口气,抓着自己妹妹的手回过头,歉意地朝佩梅道:“刚才是姐姐失礼了……” 她犹豫了一下,接道:“妹妹若是对刚才姐姐的失礼不介意的话,我自是要应妹妹之请的,难得你有事求我。” 说罢,她也自知她这话说得太托大自傲了,当即讪讪然地笑了笑,连忙说话力求赶紧把这话带过去,“自是万分愿意的,梅娘只管叫我就是。” 佩梅微笑着朝她颔首,“那梅娘就此谢过姐姐了。” 说罢,她也未多看这人一眼,起身回过头朝卫婆婆道:“我吃完了,请婆婆帮我安顿一下姐妹们,我去娘亲的屋里等你过来为梅娘补妆。” “妹妹,”这厢公孙盼晴慌忙站起来,“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佩梅浅浅一笑,“盼晴姐姐也收捡一下,梅娘去的是父母亲的屋子,也不方便带外人进去,还请各位姐姐妹妹们就在梅娘屋里稍作歇息。” 佩梅朝在屋里头今日来她家做客的众表姐妹们福了一礼,有些懂了之前苑娘表姐来她屋里简言之后的转身离去。 这做人有些时候罢,能少说一点就少说一点,能省不少事,只可惜她做不到像那位姐姐那般的绝决,以前她做不到,以后想做到想来更难。 * 佩家宅小,今日订亲皇家来了不少人,女客也来了两个身份颇重的,一个是八王爷的长媳长世子夫人,另一个是长世子夫人的亲妹妹小燕王妃。 佩家把前堂拿大屏分了一小半出来,由老太太带着家里的姑奶奶们来陪她们,席过一半之时,有卫婆婆打发过来的丫鬟过来在老太太身边说了几句话,老太太点点头当作是听到了。 这厢小燕王妃正在和禄衣侯夫人说话,见到丫鬟来说话,就知道后头已经准备好了,便止了之前和禄衣侯夫人的话,与她说起了那个太孙相中了非要不可的小娘子:“你这表妹可当真是个大福星?我这都有些等不及了。” 第28章 这些个呢,是我给你的。 小燕王妃虽是王妃,但她家王爷是世袭到了第三代的王,他们家地位虽高,却与顺安帝这一枝的皇族血脉到底是远了点,还不如她姐姐长世子夫人与宫里来得亲近,血缘也要更近,不过当年小燕王妃能嫁给小燕王,也是借了她姐姐的势,她家王爷也是想借她和?*?她姐姐的关系和宫里走得更近一点。 小燕王妃与八王府走得近,也常与国都里数得出来叫得上名号的贵勋内眷来往,她去年就在皇后主持的宫宴里见过禄衣侯夫人,与她相谈甚欢,这厢见到熟人,说话也就随意了些,还带着一些与禄衣侯夫人一见如故的亲昵。 禄衣侯现眼下正是陛下眼中的红人。 “您见到了就知道了,禄衣侯夫人说罢顿了顿,又道:“是个好女子。” 小燕王妃早就见识过了禄衣侯夫人不轻易评议他人的谨慎,难得听她说自己表妹一句好,当下莞尔,“那我更想看看了。” 长世子夫人见她拉着禄衣侯夫人用着膳都说话不停,一脸威严富贵的长姐含笑摇头,道:“乔乔不得如此无礼。” 她朝佩二娘看过去,朝这位华贵一身的夫人轻颔了一记首,目光最终落到了身边陪客的老太太身上,言辞温婉道:“我妹妹去年在宫里见过禄衣侯夫人,与她一见如故,今年本来还想找禄衣侯夫人一起聚一聚,哪想年初被她家王爷带回了封地,直到九月才回的都城,没成想这回也回得巧,赶上了您家的喜事,家妹还能在您这里碰到禄衣侯夫人。” “看王妃的样子年纪应与我家苑娘相当,老身托大说一句,两个小娘子玩得来也是应当。”老太太满脸慈祥道。 小燕王妃听了直掩嘴,娇笑不停,便连手中的筷子都搁下了,长世子夫人见状失笑不已,朝明显捧着她家妹的老太太好笑道:“她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平时最喜扮嫩,身上一点当王妃的稳重都没有,我怎么说她都没有用,这倒好,您也说她年轻,回头她又有得是嘴回我了。” “姐姐……”小燕王妃这厢不依地叫了长世子夫人一声,那娇俏不依的声音逗得在场之人皆笑了起来。 康氏在坐赔着笑,心底这厢也分外舒畅。 不管东宫的太孙身子如何,可皇家这面子确是给够了,找了这般讨喜身份也足的人过来订亲,算是费了些苦心了。 这席很快就吃完,吃罢长世子夫人让下人去公爹八王爷那边送了话,这边她跟着老太太回了老太太住的屋。 因着孙女订亲的事,老太爷老太太的屋子也被女儿们亲自动手收整了一番,老太爷四处搁置的书本皆被纳入了书柜书箱,空出了不少地方来。饶是如此,一行人到了屋子,也没有地方让所有的人都有坐,人太多了,康氏忙向大姑姐望去,佩大娘连忙替她出了头,站在门口先请皇家来的人先和老太太进去坐下,又把二妹拉了进去,正犹豫着要不要舍下其实无关紧要的四妹时,见二妹微微侧回头来朝她细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当下佩大娘想都没想,就对四娘道:“小妹,你快跟着二姐进去。” “欸。”佩四娘粗心,没看到大姐和二姐之间的眉眼帐,高高兴兴地随二姐进去了,康氏却是看到了,心中又一块石头落了地。 二姑姐这眼神送得好,今日家里的小姑妹没进去,小姑妹至多也就心里不痛快,但这事情老太爷和老太太要是知道了心里不会舒服,小姑妹家里那个疼小姑妹的妹夫也不会轻易罢休,这事后就又是一笔怎么清算都无法清算清楚的帐。 “亲家母亲,”这厢佩大娘无暇多想,面对今天大驾光临的康老夫人,还有自家弟妹的亲嫂子康夫人赔着笑道:“您快快请进,大妹子,你也进。” 这两个进去了,屋里委实坐不下也站不下几个人了,佩大娘见康家的那个老的脸上挤着别人一眼看过去就很明显勉强的笑进去了,她撇了撇嘴,飞快把嘴边的不屑掩下,对二妹家的外甥女格外和气道:“苑娘你也进去罢,你跟长世子夫人和王妃娘娘是熟人,你进去了我们家也有个好陪贵客们说话的。” 苏苑娘今日来就是当陪客的。这订亲宴原来她没有来的打算,但自昨日她从丈夫嘴里宫里请了八王爷来当这个媒人,她想着她见过八王府的女眷,当时还与她们好生说过一些话,算是熟人,她略沉思了片刻,觉着她来了能帮上些许忙,这便朝她母亲递了个信,让母亲知会了外祖一声,上午就来了。 这厢大姨一请,她朝大姨欠了半身,顺从道:“是。” 佩大娘最佩服她这外甥女的就是这不骄不躁的姿态,她这外甥女在任何时候都沉得住气,她几个女儿,也就巧晴的性情能和她这表姐比一比。 “好了,你快去看看梅娘她们来了没有,这边我看着,”屋子快满当了,佩大娘让弟妹赶紧动,“别让贵人久等了。” 康氏只是不喜欢打人的眼,尤其是在女儿订亲的这个大日子,她宁肯循规蹈矩一些,让人说太孙妃有个守规矩木讷的母亲,胜过有人说太孙妃有个厉害的亲娘,她心里有成算,这厢看二姑姐一进去就替婆婆和长世子夫人和王妃介绍起了屋中的布局来,等二姑姐家的苑娘一进去,连长世子夫人的身边人都有人搭话招呼了,她这心又放了下来,她感激地朝大姑姐看了一眼,朝替她主持了局面的大姑姐匆促谢了一声,就赶紧紧着女儿那边的事去了。 她在半路接到了女儿,还有女儿的那几个表姐妹。 人太多了,康氏一见到人数心里就“咯噔”了一声,随即对了对,发现挤一挤,人挤在门边还是放得下的,便什么也没说,牵着女儿的手就往前走。 康氏眼神沧桑犀利,她通常默不作声的时候乍一眼看过去就易给人凶神恶煞之感,佩家姑姐妹们的女儿还好一点,她们小时候常随母亲来外祖家做客,知道舅娘对她们好得很,对这个舅娘还是有几分亲近的,但康家的娘子们对这个怨恨娘家的姑姑实在是忌讳害怕得很,康氏这一来,路上还在说着话的她们顿时成了哑巴,一言不发跟在了最后,生怕她们这个对娘家有成见的姑姑一个恼火,便不让她们去了。 这人很快就带到了,佩梅一进门就听见站在门口的大姑姑爽朗地笑了起来,欢声说道:“我们家的乖梅娘来了,这么快,你快进来让长辈们好好看看你。” 佩梅被千喜万喜的大姑姑欢天喜地地带到了随外祖母坐在首位的两个看起来珠光宝气,一个威严,一个娇俏的两位夫人面前。 “这就是梅娘了?”娇俏的那个顿时就说话了,带着笑伸出来手来,亦带来了一股怡人沁脾的香气,“快来让小婶婶看看,我是你小燕王婶婶。” 随着她亲亲热热的话,就是她滑得像柔软的丝绸一样的柔荑松松软软地握住了佩梅的手,小燕王婶婶的手握得矜持又礼貌,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看着屈膝方便她握手的佩梅赞道:“当真是个好女子,我说句公道话,配太孙足够好。” “你快起来,这个是八王府的长世子夫人,是太孙的堂婶婶……”小燕王妃这厢起了半身,双手扶了小娘子起来带到了她长姐面前。 “佩梅见过长世子夫人,佩梅给您请安了。” “好孩子,起来,过来一点……”长世子夫人说着话时,小燕王妃已帮她扶起了人往她靠近了一些,这厢长世子夫人先是摘下脖子上戴的金玉福颈链,伸手往佩梅头上戴,她威严端庄的脸上这时起了一点笑,她微微低头,一团和气地与佩梅道:“你和我卫家皇太孙是难得的金玉良缘,这个金玉福有点新,是太后娘娘初入大凤栖宫的时候先帝爷赐给她的礼物当中的一件,因机缘巧合,它被太后娘娘赐给了我母妃娘娘,也就是你们八奶奶,你八奶奶知道我今天要来看你,特地翻出了这件太后赏给她的大礼,她说,这说起来算是物归原主,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愿你以后和太孙长长久久,和和美美,白头偕老一生。” 这长辈的祝福经一脸威仪的长世子夫人说来异常庄严隆重,听得在场之人皆屏息以待,佩梅心中也因她的话油然而生了一股肃穆,真真切切从这个人的身上感觉出了她嫁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当今皇太孙的沉重与庄重来。 “佩梅在此跪谢长者的赐福,”沉重的金玉福挂在了身上,就如同皇家的扣锁挂在了身上一般,佩梅已知她从今往后不再是佩家女,而是卫家妇了,她就势跪了下来,朝长世子夫人磕头道:“佩梅谢过八爷爷,谢过八奶奶,谢过长世子婶婶。” “好孩子。” 佩梅又被扶了起来。 “这些个呢,是我给你的。”长世子夫人这时就笑得慈祥多了,她眼睛弯了起来,人都因这个年轻了不少,她拔下头上的朱钗,小心插到了佩梅的头上,又把手镯取下为佩梅戴上,等到她身上的一半饰物都到了佩梅身上,长世子夫人握着眼前浑身珠光宝气的小娘子的手,一时竟迷了眼,不禁怔愣住了。 她依稀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懵懂无知,不知一入侯门深似海,万般无奈不由己的自己。 第29章 也好让她以后走得顺一点。 长世子夫人见过佩梅,又叫身边人把备好的东西分赏给了佩家一众的小辈,小燕王妃又拉着佩梅说了一会儿话,没多久,前头就有八王府的人来说八王爷准备回去了,让长世子夫人和小燕王妃和准备准备就回。 又一通告辞,老太太让卫婆婆把孙女带回屋,就带着家里的儿媳女儿亲戚等人拥着她们浩浩荡荡往前头去,送别她们。 没多时就把人送到了大门,老八王爷已经到门口了,在长媳和侄子媳妇与他请过安打过招呼后,他和佩家老太太相互问好,之后他特地与站在老太太身后不远处那身着命妇华裳的女子道了一句:“这是禄衣侯夫人罢?” 站在母亲身后的禄衣侯夫人上前来朝老八王爷请安,“妾身正是,妾身给八王爷请安,您贵体金安。” “是了,八王爷是个面容慈祥的老人,看起来极好说话,他抚着胡须一笑,道:“你是佩老太君的外孙女。回去替老夫向你家禄衣侯问声好,那个小郎君上次随我老皇兄来我家里,屁股都没坐热就走了……” 禄衣侯夫人顿时一脸讶异。 “哈哈,”八王爷见她突变的神色笑了起来,“没得事,他是去替陛下办事才走的,我那个老皇兄陛下,就那急脾气,就是带新人来做客给我认识,一有事也只管让人去了,都没让我来得及招呼你家禄衣侯一杯热茶。” “妾身回去定与他说,劳您老记挂。”禄衣侯夫人又朝他欠了欠身。 “嗯。”八王爷抚须颔首,末了温和地朝禄衣侯这最宠爱的夫人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带着一干人等上了马车归程。 八王爷一众人等一走,禄衣侯夫人也未在外祖家停留太久,她与祖父母和舅父舅母告辞了一翻,领着下人回去了。 她是走了,这厢来佩家吃订亲宴的亲朋戚友却是走得不多。 往常宴到此刻已是散宴,客人们应也是走得差不多了,只是今日皇家的人来的排场大,一个订亲宴,不仅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让他代以族务的老八王爷亲自来了,连长世子夫人都代年老病重不便出行的老王妃来相看了太孙媳妇。这订亲宴来的又都是与佩家走得极近的人物,八王爷一走,他们不仅围住了佩准说话,连佩准的师兄,太孙的老师江高环也被他们团团围住追问不休,想弄清楚佩家与皇家的关系,更想知晓太孙现在身子如何。 他们都是走得近的人家,在把法码压在佩家之前,他们想把这中间的条条框框皆弄明白。 佩家还是人声鼎沸,不仅是走的人不多,得信往佩家赶来的人还更多了。 一拔又一拔的新客上门,还带来了贺礼,且多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羡慕得康家的老太太直阴着脸,见佩家的人也没个主事的上前来招呼她,她逮着身边的继儿媳妇就阴阳怪气地编排佩家的不是,“这是还没成事就上天了罢?眼睛都长脑冒顶上了,眼里没人喽。” 康长嫂撇过头翻了个白眼,当作没听到。 她们这拔客被安排在了原先隔出来的小堂里,这厢佩康氏收礼收到手软,等她派去问夫郎和婆婆的下人送话来,说晚上要留这些人的膳,家里还要弄几桌不下于中午的宴席来招呼这些客人,她不得不又找上大姑子她们,去商量晚上的事。 佩大娘正和女儿她们躲在一角歇息。此前看到二娘家的女儿与人家皇族的老八王爷谈笑风生,若说她心里痛快也是不痛快的,可她也无太多嫉妒,那毕竟是她的外甥女,可女儿们一找上来,听着她生的家中二娘子酸溜溜地意有所指地说她苑娘表妹现在和她们完全不在一个地位了,她们这些姐姐妹妹也入不了她的眼了,佩大娘听这话听得心里直冒火,不想与她这不成器的二女儿多说话,等到四女儿巧晴说了此前小女儿惜晴此前在梅娘屋里的事,立马又见小女儿朝她四姐姐跳脚,当着她的面就骂四姐姐是告状精,佩大娘顿时就火了,用尽了浑身力气方才克制住了心头的火气,方才没一巴掌扇到小女儿的脸上。 不过她那怒火涛天的神色已把公孙惜晴吓住了,当下话也不敢说,讷讷低下了头去。 “我现在恨不得家打死你,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打吗?”佩大娘压低着声音,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道:“不是因为你是我生的,不是我疼你,而是我不想让你这孽根坏了今儿这气氛,不给主人家添堵,我都能忍下不打死你,你怎么就学不会闭上你那张臭嘴!啊!” 佩大娘最后一字咬得痛彻心扉,语里的狠劲吓得她面前的三个女儿皆齐齐朝她跪了下来,异口同声道:“母亲息怒,是女儿的错。” 就在这个时候,佩康氏听着人的指路找了过来,见到此景便一个转身,打算速速离去,末料却被佩大娘眼角余光看到了,喊住了她:“弟媳妇,找我的吗?” 佩康氏只得回头,犹豫着道:“是的大姐……” “什么事?” 佩康氏便把前头不停来的来客的事说了,又道:“晚上还要加宴,家里的……” “要采办,安排厨房的事是罢?”佩大娘看都未看跪着的女儿们一眼,朝佩康氏走了过来,揽上人的手,“我来安排,叫你二姐她们了吗?” “没有,我先来找的您。” “我去找找二娘四娘,把事安排分发一下,我们各就各位,你莫慌,忙得过来。”这人的位置是靠做事做出来的,不是靠嘴说出来的,佩大娘不想在这等重要的日子还跟不受教的女儿掰扯那些她们无论如何都听不进心里去的道理,她拉着弟媳妇的手,找上了两个妹妹,几个人一合计,很快把事情落实了下去。 佩家晚上又开了八桌的席,和中午开的八桌席一个数。 等到送走客人们,佩家来帮忙的三个娘子都没来得及走,留宿在了娘家。佩康氏也是忙得昏头昏脑,这时候眼睛已经犯眯瞪了,还不忘来女儿房里,让佩梅在三个姑姑休息前去给她们送盏燕窝过去润润喉,问问她们的好。 “燕窝我叫你项婶守着替你熬好了,我带着你现在就去厨房,你亲手端过去给她们,姑姑们为你忙一天了,这是你的一片心意,”康氏殷殷叮嘱女儿道:“她们都是为的你,你这孝一定要尽到了。” 母亲累得满脸掩饰不住的疲惫还为她作人情,这大好的日子,佩梅着实不想哭,可眼睛不听话还是疼了起来,她小心地摸了摸娘亲的脸,含泪笑道:“梅娘知道了。” “傻孩子,”康氏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尽力维持着清醒再行叮嘱女儿,“人家不是白帮我们的,你听好了,无论是在家里,还是以后去了夫家,一定要跟人有来有往,你惦记别人的恩情,人家知道你不是白眼狼,才会想着下一次也帮你,走了,不多说了,娘带你去。” 康氏言传身教,恨不得在女儿成亲之前,把那些教过女儿的没教过女儿的通通再教她一遍,也好让她以后走得顺一点。 * 礼部为太孙择的大婚吉日在十一月底十一月二十九日万事大吉各事皆宜的那一天。佩家为女儿打的家具在十一月中旬就抬入了东宫,安放完整,而佩梅的嫁衣则在其表姐夫的帮忙下出动了近百个的绣娘,把嫁衣的大体样子都做了出来,最后落到佩家手里的只需安些扣子,作一些细节上的改动。 最繁琐的皆已弄好,是以在佩康氏盼星星盼月亮的期待下,嫁衣在这十一月十六日这日终于送到了佩家,一看嫁衣不需她们费太多时间工夫,佩康氏当下喜极而泣,一颗高高悬挂的心可算是落回了实处。 离梅娘成亲的日子就十来个日子了,嫁衣还没做好,康氏每夜夜不能寐,就是外甥女给她下了保证嫁衣一定能成,能赶上日子,康氏还是为此两鬓皆染上了灰发,直看得佩梅心里揪心不已。 可她这时候不能乱,是以佩梅每日稳如磐石,不止每日勤加温习卫婆婆教的功课,还每一天把母亲做的事拿了一点过去做。她每日多做一点,积少成多,现在她不仅是知道了她成亲当日家里要她抬多少嫁妆过去,还把她成亲当口她应该要做的事情,与家里人要做的事情皆了如指掌。 嫁衣到了家里,母亲哭了,佩梅双手揽着母亲的腰抬起小脸朝她笑道:“这是大好事,娘亲怎么哭了?可是嫌弃梅娘的女红太差,镶不了扣子急哭的?” 这小娘子,康氏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假意斥道:“无礼,女孩子家家的,说话要规矩一些。” 佩梅比以前要粘她母亲多了,她自有记忆起就不太让娘亲搂搂抱抱,她娘亲也不喜欢搂搂抱抱这些太亲近的举止,是以往日佩梅与她娘亲最亲近的时候就是她娘亲为她梳头,她生辰那日亲自为她系衣裳,这些时日佩梅却是不顾以前与冷硬的母亲的距离,动不动就往母亲怀里钻,她母亲也纵容着她,母女俩似是想在这短短时日里,把以往母女俩没有太多过的温情一道补上。 母亲轻轻敲打,这厢佩梅含着笑,小脸贴在母亲的胸口,粘在母亲的怀里一动不动。 第30章 吉时已到…… 十一月的寒风被挡在了花轿外面,佩梅昨天听说始央宫的大帝下旨,特准她从东宫正东门的大门抬入进入东宫,那是正太子妃方才得有的礼遇。佩梅不知这礼遇从何而来,只知家里人又喜又担忧,喜她被皇家高看对待,又担忧这里面藏着他们家不知名的凶险,末了还是祖父发了话,当这是大喜事办,从明日家中一开门,家里人每个人必须喜笑颜开。 祖父发了话,母亲也展了欢颜,只是一早她还是哭成了泪人儿,佩梅为免扰乱脸上的妆,强忍着眼泪不哭,吉时一到上了花轿,在一路震天响的鞭竹声中,来到了嘈杂声音渐渐小了一些的地方。 没多时,她耳边响起了悠长的撞钟声,一声接一声,响了六声。 卫国皇后登位,立在皇宫正中央的天地钟响彻十二声,王储妃太子妃为九声,佩梅为王储长子之妃,天地钟为她响了六声。 她到皇宫了。 卫国嫁女,送亲者多为至亲叔伯堂表兄弟,今天为佩梅送嫁的是她的师伯,诩儿的师尊,她的表兄苏居甫,当今禄衣侯的大舅子。两人皆是在官场多年的人,佩梅身边带的都是她亲自挑选出来的婢女,还有决意跟她来的家中多年老仆项婆婆,师伯表兄送她到皇宫就要走,她身边呆的只有她的下人。 钟声响过之后,佩梅似是听到了她师伯的声音,这厢她的花轿外,响起了来迎她的诩儿的声音,只听他在外面咳嗽了两声,虚弱道:“梅娘,到了,等会儿我母妃身边的老嬢嬢会带你去正英殿大殿,那是我父王的正殿,今日我俩拜堂的地方……” “太孙,您在作甚?还不赶紧过来,小轿在这边。”有人打断了他。 佩梅竖着耳朵,再没有听到诩儿的声音,只听到了一连串匆忙的脚步声…… “梅娘,梅娘?” 是家里老人的声音,佩梅没说话,她在头盖下睁着眼,伸出手在花轿的前门轿骨那处易响的地方轻敲了一记,外面的人听到了她的暗号,声音紧接着响起,“宫里的人这就来了,您准备一下,来了好多人。” 佩梅竖着耳朵细听,听到此处,项婆婆的声音也止了,这时更远处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只听远处有人在和项婆婆说话,有点远,她听不太清楚,只听得到婆婆毕恭毕敬的回答。 没多时,脚步声近了,有人在外面恭敬地请安:“佩家娘子,老奴乃太子妃身边的管事婆婆,奴婢姓鲜,您叫我鲜婆子就好了。” 佩梅静默无声。 鲜婆子接道:“今日路顺,离吉时还有两柱香,太孙那边先去准备了,您这边就由老奴带着先去正堂的外大门,太孙那边会立马赶过来,牵你去正英大殿拜堂。” 佩梅猜诩儿是身子不行了,他今日亲自骑马来佩家迎她,想必路上已耗尽了他的力气,这稍作歇息存些力气拜堂,想来也是早做好了准备才提前了一点把她抬入了宫中。 佩梅还是未出声。 她是不能随意出声的,鲜婆子对新娘子的沉默甚是满意,是个稳重的,年纪虽小,但只要沉得住气,不怕她在这宫里活不过两年。 “那奴婢这就带您过去了。” “起……”有人吆喝着。 停止的花轿又摇晃了起来,这一路的声音就大了,就像是她刚抬起佩宅,街坊邻居皆为她炸响了鞭竹一样,到处都是响亮的炮竹响声。 要有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她还听到了丝竹声,有人在奏乐,声音悦耳,在炮竹声的交夹下,就像一汩清泉流入了人的耳。 佩梅以为这一路会很长,她仔细听着一路的声音,辨别着这些声音的动向和它们的主人,她全神贯注地耳听八方,没多时就又听外面响起了清晰的声音,只听刚才那个自称是鲜婆婆的人惊讶道:“您怎么现在就来了?” 外边去小殿稍作歇息喝完了药过来的卫诩朝母妃身边的鲜嬢嬢颔了一记首,快步朝见到他来便停了的花轿走来。 他已恢复了精神。 他走到轿边,朝里道:“梅娘?” 佩梅听到他恢复了中气的声音,在盖头底下笑了,她还是没作声,但这次她伸手轻轻敲了门骨一记,回复了他。 外面的卫诩听到了她的回复,此前冷若冰霜的眼里闪过一道笑意,他道:“吉时快到了,今日是我父王母妃亲自为我们主持大婚,唱诺的人你也见过,是父王身边的福公公。” 佩梅在盖头下点了下头。 卫诩没看见,只是手摸着轿门,给予着花轿里那个被他带入深宫的小娘子他想给予她的勇气,回头朝她带来的老人轻声道:“等会儿拜完堂,你牢牢把着你家娘子的手不要放,亲自送她去洞房,你给我记住了,今日宫里大半的人都来了东宫,人多是非多,我没回洞房之前,不要给你娘子喝屋里的水吃屋里的东西,记住了?” 项婆子,原来佩家的老人项婶心惊胆颤,颤颤危危叠声道:“记住了记住了。” 谁想这才进门,就要防着了。 卫诩这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不是无缘无故就身子弱活不过成年的,听他母妃说,他五岁前调皮得能爬上两丈高的树还不喘气,五岁大病一场后,他就成了一个病秧子,今夕不知明夕。 今天东宫外来的人太多了,且东宫他母妃也只能保证她的小凤栖宫的人没有外心,其它殿宫可不会只听她的话,卫诩信不过,现在他满眼望去,皆是想害他太孙妃的人。 “好。” 就在卫诩话音刚落之时,空气中突然响起了欢快的宫乐声,卫诩身边的小杨子踮着脚尖看着不远处正英大殿殿坪里的样子欢声道:“太孙,吉时到了。” “吉时已到……”高亢嘹亮的喊礼声传来,“新郎,新娘入堂,拜天地祖庙高堂。” 外面有人撩起了轿帘,佩梅看着脚边的亮光,只听诩儿的声音在她身前柔声响起:“梅娘,到了,我们要拜天地了。” 皇家大婚礼事繁琐,佩梅先是要去大殿拜天地,还要身穿着细金绣成的重达十来斤的凤霞披冠随太孙殿下去祖庙拜见列祖列宗,让在祖庙今日为他们主持入谱仪式的八王爷把她写入卫家族谱,尔后,他们又在福公公的带领下,一众人等的前呼后拥下再行步入正英殿,拜高堂太子与太子妃。 礼成后,天已大黑,被送入洞房的佩梅背后背着一身湿透到了外层嫁衣的汗,她踩着宫中红得浓洌似血的灯光,被项婆婆和她的女婢扶着迈入了今口的洞房翼和宫。 外面丝竹声不断,洞房里静悄悄的,诩儿送她回洞房不久就走了,项婆子牢守着太孙的叮嘱,守在她家娘子身边寸步不离,眼睛死死盯着门不放,连洞房都顾不上打量一二。 这厢外面,狄皇后冷眼朝起哄要去看新娘子的太子宠妾王春诗望过去,王春诗一见那心眼全偏在了太子妃身上的老皇后那张冷淡的老脸,心下一抖,又因被老皇后这般看待,赤*裸*裸地看不起她,她羞得脸上都燥热了起来。 她甚少能见到老皇后,有时她忍不住心头对老皇后的不满,试探地去问过太子爷皇后娘娘为何不喜欢她的话,得来的却是太子爷似笑非笑的打量。 她本已停了刺探老皇后心意的意思,可如今,她生的儿子是太子爷最喜欢的儿子,也是模样最俊身子最好人也最聪明的皇孙,他还跟太子爷最看重的以后的辅佐大臣的女儿订了亲,王春诗以为皇后会看在这些的份上,会对她客气一点…… 她说不定以后就是太子的亲生母亲,也指不定就是以后的皇后!老东西凭何多年看不起她,只一心帮着那个连男人的心都留不住的怨妇?别以为那怨妇的儿子娶了个所谓的福星就能保命,她看他连活过今年都难,到时候看这老东西怎么办,别以为到时候又来笼络她,她就会给脸。 王春诗这厢满腹怨恨,低头看着腿上的眼睛带着毒意。 她低着头,狄皇后看不到她的脸,可她都不用去想,就知道王春诗怎么想她…… 这也是她在深宫里活着最有意思的事了,她儿子那个以前最痛恨美貌女子的人,如今睡的最多的,也是那最美貌的女子。 说要保护他的母亲,如今连他一个宠妾都能暗中对他的母亲恨之入骨,他明明知道,还把她愈拱愈高,指不定哪天把她抬得高高来羞辱他的母亲,方才是他的正意罢。 狄皇后有时候都想不清楚闹不明白,这皇宫里最恨她的究竟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儿子。 “诩儿身子本就有恙,今日他大婚也辛苦了,”狄皇后合上眼,不想看底下那群她一眼就能看透她们的爱恨情*欲的人,“新娘子就别看了,让他们小夫妻这洞房夜安宁点,也算是我们当长辈的对他们的一点心意,这事就这么着办罢。” 她不咸不淡地说完,说罢合着眼不声响了,留下底下的宫妃宠妾们等了一阵没等到她后面的话,慢慢抬起来头来,看到首座那尊荣华贵的皇后娘娘半躺在凤椅上合着眼,似是睡着了。 30-40 第31章 诩儿对我的赤诚没有作假过。 太孙大婚,宫里能来的人都来了,便是皇帝陛下亦派了身边的吴公公过来观了礼,给新婚小夫妻送来了圣旨赐予了祝词。皇后还没死,刘太子妃的势还没倒,在场的卫家皇室内眷都不想在这时候明着与皇后作对,就是王春诗正当宠,那与她走得近的人也不想为着讨好一个宠妾得罪了至尊的皇后娘娘,是以这一时半会的,竟无一人出声。 末了,还是刘氏打破了这片安静,她翘起她那张不笑尤带三分笑意的嘴,启唇不紧不慢地温声道:“今日我儿大婚,诸位亲朋戚友能来喝这杯喜酒,在此我替我儿谢过诸位长辈对他一片拳拳祝福之心……” 她端起面前酒杯,撑着桌几潇洒地站了起来,双手奉上前,柔声道:“本宫替他敬各位长辈一杯。” 至于宠妾,再宠也是妾,当不上长辈,在场但凡有身份敢称是太孙长辈,能受得住刘太子妃这一辈敬的人这厢皆站了起来,留下一群不够辈分不够名分的人坐在原地,尴尬得无地自容。 王春诗本又羞又怒,可眼睛一瞥,就见到了许多不够身份站起来受那杯酒的人脸躲的躲,还有眼睛里藏着不屑的,这刘湘娘话一出,得罪的人可不少。 这就是皇后钦点的太子妃!片晌之间,王春诗心里都快笑坏了,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诺。”站起来的人此时应了太子妃之请。 王春诗这偷着乐,刘氏敬完酒,笑意吟吟环视了诸位站起来的宫妃一眼,口中略带了些自嘲道:“还请各位长辈能体谅一下诩儿的身子,今天如若不是要完全这人生大事在撑着他,他早就倒下了,不瞒您几位说,他今天续命汤都喝了三趟了,就为的能亲自迎娶他的太孙妃,还望?*?长辈们能怜惜他一二,就让他留着余着的那点力气,让小夫妻俩过一个安稳一点的洞房夜罢。” “你这话说得,”顺安帝最看重的弟弟靖王王妃这厢开了口,她是个常年冷面的人,宗室当中有人送了她一“冰妃”的外号,这厢她手持空了的酒杯站着未动,冷着脸冷冰冰地道:“有人想要他的命,我们这些当叔婶伯娘的,难道还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不成?让他歇着,今日有那不要命的不懂事没事找事的非要去闹他洞房,明日你找麻烦的时候,你带上我一个,我带家仆过来帮你。” 靖王府靖王玩世不恭,谁都不怕得罪,靖王妃毫不逊色,宗室当中她不说话不开口则罢,一开口那气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众人怕她,更怕她背后那个混不吝的偏偏爱把她的话当真去处置的靖王。 满朝上下,皇帝一心偏让信任的人不多,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靖王就是其中的一个。 “湘娘谢过婶婶。”这宗室里,刘氏谁都不敢走得太近,她与靖王妃也是相识不相知,她从未给自己与这位只年长她几岁的族中叔婶建立交情的机会,她以为这宗室里除了凤栖宫的婆婆,她谁都得罪了,却未料这刚烈的婶母这厢不顾在场那错综复杂的权利纠葛,站出来状似冷冰冰,实则顶着靖王府的权威出头为她说了一句公道话。 公道就是她儿子为了成亲一事,已耗尽了力气,他这成完亲,兴许在床上躺上半月一个月都不见得能起身,这些人心知肚明,各路探子打听到的她儿子喝了百年人参熬出来的续命汤的消息想必已经送到了她们耳里,这些人却还想着去闹他的洞房看他媳妇的戏,这不是明摆着想看他是怎么死的吗? 想他是怎么死的,跟害她的命,看着她去死又有何异?面对一群居心叵测的人,刘氏连怒都不能怒,她连泪都没有,眼泪她早就哭干了,她站起来身来敬这杯酒,只是为的想让这些老一辈的人能碍着她们是长辈的那张脸,别做那种连脸都没有的事情来,替她儿子拦住那一遭。 但这世道,哪怕是在这宗室里,也不尽皆些乌漆墨黑的人,靖王婶这个谁都想巴结一番的人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为她说了话。 刘氏的感激,当下深藏于心,她不敢过多表露她对靖王婶的感激,免得太子以为她想玩弄权势,是以她只朝靖王妃欠身谢了一记,连神情也平静得很。 她谢过后,靖王妃都没看她,这厢靖王妃把眼睛压下,看着坐着的那群心思各异的妃子们,她那犹如冰僵了一般的脸依旧蔚然不动,“省省你们那看热闹的心,卫家的嫡系就是死绝了,这热闹也不是你们这些人能看得起的。” 说罢,她放下酒杯,朝首座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的皇后冷冰冰道:“皇嫂,喜酒喝完了,我要去前头找我家那闯祸鬼去了。” 狄皇后朝她摆摆手,“去。” 靖王妃都不曾施礼,皇后话一罢,她就撩起身下华丽的长裙提步出了桌几,转身背着皇后施施然往大殿门口走了去。 狄皇后这厢也收回了眼,朝拿起琉璃瓶跪坐到她跟前来侍候她的太子妃道:“她就这脾气,刚嫁给靖王的时候靖王没少说要休了她,后来处来处去处出了感情,现在倒是成了手中宝了。” 刘氏笑笑不语。 她没那福气。 “她是长辈,你以后要敬着她点。”狄皇后吩咐她,也暗中叮嘱了她一句。 有这脾气还能在这皇室存活下来的,不是神就是圣,而这种人,反倒是所有的人当中最好相处的,你敬她一尺,她敬你三丈。 狄皇后当年没拿她这弟媳对她的不敬说过事,她这弟媳回馈的就是这些年从不在对她赃灾陷祸的事中插一脚,有时甚至暗中会帮她的忙,且从不出一言到她面前来邀功过一回。 女子当中,为人处事比男子更为贞洁者多不胜数,而像她弟媳妇靖王妃此类的女子,但凡她对你公正公平,你就不能对她有失公允,一旦让她失望,她就会彻底放弃你,狄皇后当年自己的事都操心不过来,魂伤魄损之余根本管不上她弟媳妇是不是对她不恭,心思全放在皇帝身上,可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因着她没计较过,靖王妃后来默默献上了她的回报。 这天下之事,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道不明说不清,狄皇后无法把这些教给太子妃,只好趁机在这个恰当的时机叮嘱她不要错待今日为她张口的这个人。 婆母自太子去了正英宫后,话就一日比一日少了,张口说出来的话不是为了安慰她,就是为了帮她叮嘱她,刘氏心中清楚,这厢她柔柔一笑,放下把水杯注满了的流璃瓶,朝婆母柔笑道:“妾身懂得。” 她不笨,只是卫襄防她太甚,那个明明是这世间应该与她最亲近的男人,为了她不重蹈他母亲的覆辙,在事情没发生之前,就把她推在了远远的地方,自此让她懂得世间艰难,人间疾苦,作为女人,她曾被他深爱过,但未被他捧在掌上之前就被推开了,她能成为的就是一个母亲,抚养好她生下来的儿子,带着那些她咬牙咬下的不甘心,拼命让他活下来,刘氏道:“母后,我懂得,您放心。” 她不是不懂得,只是现在她什么事都不能做,但凡她做了,卫襄会一边哭着一边为她挖坟埋她。 还没到时候呢,她还得忍,忍到她儿子活得好好的那一天,她深信,所有卫襄对不住她的,她必双倍奉还。 只是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她还得再忍忍。 * “娘子?”新婚夜的洞房里,屋门口站着两个不苟言笑一动不动的宫女,尤如木雕,洞房里的陪嫁下人当中,门口的人只许项婆子留下来,女婢皆被她们请了出去,项婆子守着她家娘子,时间过去,她愈守心愈慌,在一片静悄悄的光景当中,她忍了又忍,末了忍不住到了端坐在婚床上的佩梅悄悄声道:“都亥时了,姑爷怎么还没回?” 佩梅也是竖着耳朵听了一来个时辰的鸦雀无声了,这之间她还打了个盹,听到项婆婆的声音她笑了,她小声地抽笑了两声方在项婆婆着急的催促下回道:“那是太孙,是姑爷也是太孙,婆婆以后叫他太孙为好。” 项婆婆急了,抚着她的腿求饶道:“这些我都懂,好娘子,小梅娘,你告诉婆婆,这下面是怎么个章程,怎么就没人进来,我心里好渗得慌,要是出事了,我都不知道带着你怎么办。” 婆婆还想带着她逃命,看来娘亲叮嘱她的话,婆婆是深记于心了,佩梅好笑之余又有些心暖,她握住婆婆放在腿间的手,道:“婆婆,我嫁过来了,不管诩儿对我如何……” 不管诩儿对她有没有真情,佩梅都信那个她曾帮了又帮的小男儿,“是不是真的一心只有我,可有一事我是坚信不疑的,那就他娶了我进来,他必会以性命护我性命,婆婆,诩儿对我的赤诚没有作假过。” “唉……”项婆婆听着直叹气,她不知道小儿女是如何作想的,只知道这都快半夜了,那个走一步喘三口气的姑爷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回不回得来,指不定能回来还是抬回来的。 她家小娘子,难道一嫁进来,就要成寡妇了吗?项婆子惴惴不安。 她原本以为她这一生最大的不幸是选了个不安份的所谓老实人嫁了,最后不得不又重新卖了良善的老东家才逃过一劫,得以安宁,却没曾想为了报答恩人一家对她的善待,她陪家中小娘子入了宫,却没成想,小娘子都不知道明天是死还是活,项婆子惶恐得连呼吸都弱了,满心想的皆是如何带着小娘子逃回东家的事。 第32章 是,梅娘,小梅娘…… 就在项婆婆的话后不久,门边起了声响,声音细微,仔细听着外面的项婆子却是听了个分明,她来回着急走了几步,马上回到自家小娘子身边,压低着声音喊:“娘子,可是太孙回来了?” 不等佩梅出声,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只听小杨子的声音这时也压低了嗓门道道:“裘大哥,慢点。” 被侍卫背在背上的卫诩自进了翼和宫就睁开了眼,这厢哑着声音道:“把我放过去。” “欸,欸,太孙爷,这就过去了……”小杨子紧张着道。 “姑爷,太孙,您回来了……”这厢项婆子见姑是被背回来的,还能说话,离她原本想没命被抬回来远了十万八千里,本六神无主的她当下心神大定,也恢复起了老仆的老练,连忙扑到小娘子坐的婚床的床凳前,等着人过来好侍候他。 “啊,婆婆?”小杨子见状忙道:“您帮我扶着太孙一点,我出去迎一下鲜婆婆。” 太孙不许他回来之前有外人进出他的婚房,门口只放了两个死卫,便连太子妃身边的老宫人也不得入内,他紧张兮兮,偏生太子妃也依了他,这便是太孙没回来之前,今晚主持太孙和太孙妃合卺酒的鲜婆婆不得入内,还得等太孙回来了才能进来。 “婆婆有礼。”离床边一段距离后,侍卫深沉的声音响起,正听完小公公说完话的项婆婆不解地朝她喊有礼的侍卫看过去,一时不解其意。 “婆婆过来扶我一下。”这厢,太孙发了话。 项婆子立马明白了过来,侍卫不能近婚床,她连忙过去扶被放下的姑爷。 她干了一辈的粗活,一天到晚忙进忙出,力气大,扶住太孙后感觉手里轻飘飘的太孙心中还大吃了一惊。 这哪是个人,份量轻得跟个纸片人一样。 项婆子扶着手里轻得还没两只小猪仔一样重的太孙,心中沉甸甸的,这厢卫诩被她扶了过去,眼睛里一直望着那个坐在他们的婚床边沿的红盖头,待过去了坐定,他伸手长又瘦骨嶙峋的手,小心地去触碰被梅娘放在腿上的那双洁白如玉的小手。 终于触碰到了,卫诩手脚忍不住哆嗦,便连嘴亦是。 “冰吗?”他颤抖着双唇问。 “冰,”梅娘在红盖头回了他,想了想,又道:“诩儿,屋里还有谁?” 卫诩抬头便朝屋里的两个人看去。 裘侍卫正看着地上,似是看到了太孙的眼神一眼,他朝站在太孙一边的项婆子转过身抬起头来,朝她划拉了一下手,把忐忑不安,在他的眼睛直视下不敢出言的项婆子带了出去。 这前后不过一眨眼,卫诩无声地咽了口口水,刻意把干涩的嗓子放湿润了一些方才放缓了声音道:“梅娘,他们都出去了,现在只有我们。” “婆婆也出去了?”佩梅的声音带着笑意。 “出去了。” “你莫吓唬她,婆婆只是家里一个帮着做活的老下人。” 佩梅清亮的嗓子里带着笑意,还有轻松明快,卫诩听着那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的胸口为之都轻松了一点,他亦情不自禁含着笑意回道:“我没吓她,我不吓唬下人的,你知道的。” “是了……”是不吓唬,只是他自带太孙的威严,眼睛静静看着人不放,就让人心惊胆颤,佩梅笑叹了一声,在红盖头下看着他那只还在不自禁细微颤抖的手,随即她双手双拢,把那只冰冷又细颤的手合在了她的手掌心。 她还低头朝那只手吹了口热气。 “这些日子你还睡得着吗?”把冷手护到了手里,佩梅也不嫌弃他的手冷,关心地问着这些日子以来她最为担忧他的心。 诩儿心重,浅眠不说,还不易入睡,佩梅见他的时候他做得最多的就是让身边人搬来躺椅,请求她守着他睡一会儿。 卫诩正要说话,此时门口传来了小杨子小声的声音,“太孙,太孙妃娘娘,鲜嬢嬢来了……” 卫诩的手在佩梅两只合拢起来的手掌心里猛地抖动了一下,随即他飞快把手抽了出来,放到了身边,哑着嗓子朝门边道:“请嬢嬢进来。” “是。” 小杨子端着他亲自从太子妃手里接过来的酒水点心的盘子,跨进门来道:“太子妃娘娘在大门口把盘子给了奴婢这才走的。” “外面风还大吗?”闻言,卫诩心口一疼,忙道。 “大呢,”小扬子领着老嬢嬢进了门,道:“不过太子妃娘娘穿得很厚,身上披的还是厚实的棉披风呢。” “老奴鲜氏见过太孙,太孙妃娘娘……” “嬢嬢请起,辛苦你了。” “您哪的话,太孙先喝口水润润嘴,这里还有小碗汤,是太子妃让小厨房的人刚熬的,您先喝一口。” 卫诩知晓这是母妃为他熬的解酒汤,他之前在前面因诸兄弟多方围堵,不得已被灌进去了两杯酒。 他本应该滴酒不沾的。 卫诩接过老嬢嬢递过来的汤,握着温热的碗壁一口饮尽了汤,温热的烫水沿着他因说话过多而炽热干痛的喉咙滑落了下去,让他痛得紧绷不已的身子稍稍好过了一点。 “嬢嬢,您请。”卫诩把碗还了回去,让她尽快主持掀红盖头喝合卺酒的事。 “是,那奴婢就开始了,揭盖头……”老鲜氏拿过装着喜秤的盘子走过来。 等太孙挑开那红盖头,痴痴地看着那凤冠下稚嫩的面容,眉眼间跳动着她这个老人从未见过的喜悦,老奴婢常年严苛皱着的眉头一松,在痴儿子望着新娘子凝视下唱诺道:“郎才女貌结姻缘,高烛拜堂醉乡眠。举案齐眉共琴瑟,海枯石烂日月天。喜秤一杆挑喜帕,从此称心又如意。” “新郎新郎请喝交杯酒……” 酒拿过来,放到了新人们的手中,老人看着他们,只见小女儿眼中看了太孙手中的酒一眼,得了太孙一记轻轻的摇头,启唇不知轻声道了句什么,只见小女儿柔柔地笑了,与他交臂把酒喝了下去。 老鲜氏垂眼看着他们,又唱道:“诗题红叶同心句,酒饮黄花合卺杯,意似鸳鸯非比翼,情如鸾凤宿同林……” “吟近台前缘赐娣,金银侦测与物华。新妇新婿行结发礼……”一礼接一礼,在翼和宫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一对新人听着老人主持的贺词,在她礼成喜结行洞房的结词下,她退出了屋子。 佩梅接过老人家在走之前放到她手里的盘子,里面有两面小面,两盅鸡汤,还有一粒药丸子。 “诩儿,这丸子我们是在膳前吃,还是在膳后吃?”佩梅把四脚小盘放到满是桂圆花生莲子的床上,问诩儿道。 卫诩手撑着床面,直看着她说话笑个不停,且笑而不语。 佩梅抬头看到的就是他的笑颜,还有他迷离失神的眼睛,她连忙把盘子往床边放了放,挨了过去紧紧坐在他身边,把高她一个头的诩儿抱到怀里让他靠着她的肩。 诩儿一个低头就枕在了她的肩膀上,那脑袋压在佩梅厚重的嫁裳上有些沉重,可佩梅此时也顾不上了,她担忧地问着倒在她肩头上的人,“诩儿,你难受了?” “嗯……”诩儿半晌方回她:“难受。” “那我们睡罢。” 卫诩笑了,眼中含着泪,他靠在他梦寐以求的温暖怀抱里,她比他矮小甚多,甚至都抱不住他,可她还是让了整个身子腾出了半边肩膀撑着他比她高大许多的身体。 这就是他的梅娘。 “不了,我们先用点吃的,吃完我们说会儿话,歇一歇,等我吃过药我们就睡。”他道。 “药是这么吃的吗?”佩梅回头去看散着浓郁药味的黑色丸子,道。 药闻起来就有些苦臭,想来难吃得紧。 诩儿身上总是带着药味,但他以前从来没有在佩梅面前吃过药,就是和她在一起到了吃药的时辰,他也总是去吃了再回来,不会当着她的面吃。 这是佩梅第一次看到他吃的药,她一闻便知,这不是诩儿身上常带的那股药味,这个比诩儿身上的味难闻多了。 “是,梅娘,小梅娘……”卫诩在她的肩头抬起头来,连喊了她两声。 佩梅收回了看药的脑袋,转回来看着他,她鲜活静谧幽深的眼里,有着卫诩那张苍白的脸的倒影。 第33章 我才把佩家给了她儿子。 “诩儿?”佩梅喊了他一声,面前之人只痴痴望着她一动不动,佩梅眼睛往下看去,同时蹲下了身。 她把卫诩的腿放在了膝盖上,给他脱靴,卫诩的腿随之抽动了两下,意欲挣扎,佩梅轻拍了一记他的腿,轻斥道:“莫乱动喔。” 她语气含有一些对不听话的人的责怪,卫诩便不敢动了,他呆呆望着她头上的凤冠,胡乱的脑子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嘴里只管喃喃道:“梅娘,凤冠重不重?” 佩梅解开了他的一只软靴,择了另一只,等这只也解好了,方抬头道:“重的,你快上床,我上来坐下你帮我解开罢。” 卫诩速速上了床,把盘子往旁边挪,又把花生莲子这些碍事之物飞快扫开清出了一片地方来,他拍打着铺盖,“梅娘,上来。” 佩梅便坐到了他的面前。 诩儿的手瘦,却很长也很大,他这些年不长肉,骨架倒是愈长愈大了,听说是像了他祖父的骨架子。 他手有些拙,拆钗子的时候力道下得有些重,佩梅没吭声,头发拉到极疼了方出言道:“诩儿你轻点。” 正全神贯注全力以赴的卫诩吓了一跳,失声道:“弄疼了你吗?” “有点欸。”佩梅放柔了声音。 “那我轻点?” “好,轻点。” 卫诩更是小心了,小梅娘这头上的凤冠眼下于他来说与他只身闯龙潭虎穴并无二致了,等到凤冠拆好完整地落到了他手,卫诩长纾了一口气,没被解酒汤当下逼出来的那身汗,这厢竟然泛了满背。 佩梅头上的重量顿时轻了不少,就像一块石头从她头上移了出去,浑身有说不出的轻松。 “诩儿……”佩梅叫了他一声,低头解嫁衣最上面的扣子,卫诩忙止住了她,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佩梅抬首,“可嫁衣也好重。” 金丝绣成的,就这一袭嫁衣,还是祖父拿了一箱子的上朝古物和表姐家里换的,佩梅的嫁妆里头,这个是最值钱的一件,份量也是最重的,比凤冠还要重。 “那……就也解?”卫诩说着紧张了起来,背后的冷汗一茬接一茬,“我帮你?” “好。”诩儿已是与她成过亲拜过堂的夫君,他们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过多忌讳的了,佩梅当下点了头。 她这头点得甚快,卫诩伸过去的手却是哆嗦个不停,佩梅看着他潮红冒着汗的脸,以为他发病了,可又觉着不是,她仔细打量了几眼,发现真不是。 诩儿是羞了。 佩梅红着脸,她反应过来后也有些害羞,一时之间也是说不出话来,竟红着脸看着诩儿哆哆嗦嗦地为她解衣裳,直到衣裳解下,她服侍诩儿用膳的时候,这脸上的潮热亦没有褪下来。 她的小脸红得就跟一个水蜜桃似的,卫诩恍恍惚惚的,只知饭送到嘴边她叫他张口就张口,直到她叫来了外边的宫女和她带来的下人打来热水为他擦身之时,他这才反应过来,如惊弓之鸟一样大叫,“不用,叫小杨子进来为我擦身即可。” 他叫出来的声音都是哑的,苍白的脸上透着孱弱的红,佩梅握着他跟鸟爪子一样还不停哆嗦的手,轻声道:“诩儿,没事的,你忘了,我进来是作甚的?我是来照顾你的呀。” 是他请求她进来照顾他的呀。 小杨子这厢也跑了进来,此前他去翼和宫的大门边和人吩咐明早的事情去了,这厢听到太孙的惊喊连跑了回来,恰好听到了太孙妃的那句话,他犹豫着此时要不上前时,只听太孙已经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张了嘴:“可……可我难看。” 他身上全是骨头,不见肉。 “和手一样吗?”闻言,佩梅说着还惦了惦手中骨节甚大的长爪子。 “一……一样。” “那不难看,等病好了,长肉了,就是一个高大俊朗的大郎君,”佩梅不嫌弃他没肉的样子,诩儿自小身上就没肉,他也不是一朝两日才是这个样子的,她早习惯了,他长啥样于她来说都无关紧要,只要他是那个小心翼翼想接近她,请求她接受他,希望得到她的帮助的诩儿即可,“现在你是没有肉,可不是也有先生曾说过,美人在骨不在皮?诩儿你的骨头就是美的,我不怕。” 佩梅不想与他有隔阂,她为了诩儿违背了家族世代传承下来的家律嫁给了他,她不是毫无所求的,她进来想做事得做到了,若不然,她不过是空来了一场,还搭上了她的家族。 “我……”卫诩一时竟无话,他转头就朝门边望去,未料那个在他身边一直以来给他意见的母妃不在。 母妃不在,卫诩收回求救的眼,落在了梅娘的脸上,只见她小脸如玉,目光清澈地看着他,一如他认识她的每一个时刻一样,她单纯的心里,似乎装的只有那个生着病,需要她照顾看顾的诩儿。 “我……” “我来照顾你,你问我好不好,我说好,你的呢?”佩梅问。 原来索求的是他,怯懦的也是他,卫诩心都是抖的,他胡乱地颔首,答了一句好。 鲜婆婆在外头直呆到小夫妻歇下,龙凤烛烧干了,屋里的火灭了,已至寅时,方才回了小凤栖宫。 刘氏还没睡,正在绣花,见到她回来了,还把绣框子放她眼前让她看了看,问她道:“你说梅娘会不会喜欢这个花式?我听小杨子说,现在宫外头时兴的就是这种小鸟小虎还绣两句诗词的帕子。” “您还给她绣这个呀?都进宫了,”鲜嬢嬢在她身侧跪下,拿过竹锤子给她锤着腿,嘴里道:“您这般疼她,倒要惹人碎嘴了。” “那有甚?这点说我还是禁得住的。”若不然她这太子妃当得连层皮都没有了,刘氏不以为然道。 “他们屋里的喜烛将将灭了,老奴就回来了,”不等她发问,鲜嬢嬢便把太子妃想听的那些话先道了出来,“小杨子说太孙睡香得很,原本他还以为太孙会让他把太孙那床睡习惯了的旧褥子翻出来盖才能睡得着,没想成将将到床上太孙就睡着了。” “面吃了,补汤喝了,药也吃了,”鲜嬢嬢把得来的消息详详细细与太子妃作了禀告,“太孙吃了醒酒汤后不久就发了汗,还是太孙妃亲自为他擦的身子,她忙前忙后没假下人之手,都是她自己干的,中途奴婢送水进去过一趟,太孙就看了我一眼,途中那眼睛就跟着她转个不停,都没看老奴二眼,问老奴是来作甚的。” “还能作甚?”太子妃笑叹道:“为我去打听消息回来的呗,我还以为你要回来得早一点。” 她还以为儿子会嫌她的人碍眼,早早打发了回来。 可诩儿防的到底是今晚宫中的生人,不是她。 刘氏有想过她的诩儿羽翼一丰,可能就是他的父王,第二个卫襄,可就是到头来事实会如此,刘氏那腔爱子之情也无法消褪,纵使被辜负,她想算帐的亦从来只有他的父王,从来不会是她的孩子。 可能做母亲的大多是这般的罢,再恨也无法恨到自己十月怀胎的亲骨肉身上去,她唯一所想做的,就是竭尽所有不择手段也要扶他到他能自保的那一天,哪怕他的功名成就日,亦或是她死亡的日子。 “我看不止是太孙知道,太孙妃心里也有数,没有嫌弃老奴,还对老奴谢了又谢……”鲜嬢嬢轻敲着老主人的腿,缓缓道:“小小年纪就如此稳重大方,心里又极有主见,做事有章程,您有个好儿媳妇,不比哪个的差。” “你呐,就尽知道安慰我了。”话只挑好听的说给她听,可这一次她说的顺了刘氏的心,她放下绣框,躺向背褥子靠着道:“我没觉梅娘比谁差,这是诩儿自己求来的,你也亲眼看到了,在她身边他就睡得着觉,这不是福星是什么?” “就是。”老奴婢附和着。 “就是有些人这亲还没订,人就已经跳起来了。”刘氏那带着三分笑意的嘴角往上翘了翘,“比她当年生了两个儿子那份得意劲还要厉害一点,她怕是不知道那个睡他的人如若真有那个意思想把她儿子扶正了,她儿子也只能是我的儿子,或者是我死了,继太子妃的孩子,她儿子若是真出息了,她指不定死得比我还早呢。” 说罢,她朝老奴温婉地笑了笑,道:“这次她最好别动我的诩儿,若不然,我就是舍了这条命,我也要让她死。” 老鲜奴一听,手中锤子一松,当下就给她刘氏跪下磕了一个头,哭着道:“娘娘,使不得啊。” 寅时中时,卫襄从正英宫里走了出来,欲要步行去前朝门的方向的金銮殿上早朝,路上福公公把刚才从小凤栖宫听来的话和他说了,说罢他道:“依老鲜奴的话,太子妃最近似是,似是……” 卫襄看了他一眼。 如今是老福子的福公公压低了脑袋,轻声道:“也不知是知道了什么作给我们看的,还是真的是如此,太子妃似是有点心灰意冷了。” “什么意思?”卫襄当下停下了脚步。 福公公也停了下来,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就是那个意思。 卫襄瞬间懂了,他当即冷哼了一声,道:“死谁都不可能死她,以后莫要说这种话了,我才把佩家给了她儿子。” 第34章 儿女双全,和和美美,你看如何? “是,奴婢不敢。”福公公亲自侍候过太子妃,不信那历来心中有成算的湘娘子是那轻易放弃之人,太子防她,却也是爱重她的,她若是借此来试探太子的话,那就落了下乘了。 太子多年对她不离不弃,还不是看在她从没让他失望过的份上,一如太子所言,她想要佩家,就是知道她有小九九,太子不也成全她了,可她若是过份了得尺进寸,反倒是不美了。 “湘娘她……”卫襄本想说他是有些对不住她,可这话一开闸,下面的事就没完没了,就如他今天不可能去小凤栖宫陪她一道喝那杯儿媳妇茶一样,他不可能事事都按了她的心意,他上完朝还要坐镇刑部当值。 眼下事太多,卫襄长袖一挥,“随她去,她自有分寸。” 富公公紧跟其上,不再多说。 * 刘氏将将睡下不久,似是打了个盹的片刻工夫,她就被身边的女官周女史叫醒了过来。 周女史在床侧恭敬道:“娘娘,太孙和太孙妃来了。” “什么时辰了?”刘氏觉着自己才躺下不久。 “回娘娘,刚好卯时。”周女史道。 刘氏寅时末睡的,算来也睡了一个来时辰,睡的不算少了,刘氏坐了起来,接过女史手中端的温水清了清口,醒了醒神方道:“太孙也来了?” “来了。” “怎地来得这般早?” “说是要早些来给您敬茶,让您赏顿早膳给他和太孙妃吃。”女史道。 刘氏带自带三分笑的嘴角往上扬了一下,“我记得给他的翼和宫起了小厨房,还跟皇后娘娘都说了,她老人家都答应了的事,怎地,尚食局没给送份例过去?” “应该是送过去了,我听太孙的口气,”周女史道:“就是想带太孙妃来陪陪您,吃这头一顿饭。” “也是娶了媳妇了。”刘氏靠着墙,接过宫女递来的热帕子拭了把脸,拭后折好给了宫女,道:“看着怎么样?” “太孙脸色还算不错,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就是……” “说。” “就是奴婢听说太孙一早就出来了,走过来的路上还歇了歇,在翼和宫和我们小凤栖宫的小庭亭中坐了一会儿方才走过来。”周女史把刚才从小杨子公公嘴里听到的事情禀告给了太子妃。 “比往常差点?” 周女史略迟疑了一番,道:“似是。” “差点而已,”刘氏听了却是精神一振,刹那极高兴地掀被下床,不等宫女过来已自行穿上了鞋子,“他今天能起来,那都是托了我那好儿媳的福,快,周女,帮我梳妆。” 见她高兴,女史脸上也起了笑跟了过去,等到站定,她想起还有一事还没来得及与太子妃禀,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没有了,只见她站在已在妆凳落坐的太子妃身后,小心翼翼道:“正英宫那边来人说,太子公务在身,今天去刑部有要事,就不过来了。” 他昨晚没歇在这,刘氏就不盼着今早他会过来了,闻言漠不在乎地点了香膏揉手,淡道:“他忙,这茶我这当母亲的喝了是一样的。” 不过是传出去,她和她儿子免不了要被人笑话一场就是,这些年她遭受的非议不少,多添一桩也不多,这她倒是想得开。 “奴婢给您梳头。”周女史识趣不再说,朝她福了福身,去妆台上拿了梳子。 小凤栖宫的前厅里,卫诩不得已坐着,他身子撑不住,他的小娘子却是恭敬站着他身侧不动,卫诩很想叫她坐下,可母妃没来,他不敢擅作主张,只得探头朝后头来人的方向瞧了又瞧,殷殷盼着他母妃赶紧地来。 是以等刘氏一踏出屏角处到了前厅,就听她儿异常惊喜地道了一句:“母妃,您来了!” 那中气十足带着欢喜的声音让刘氏的眉毛不禁一跳,她朝他们看来,见儿媳妇已经跪下跟她叩请早安,她那傻儿子这下就收回了惊喜看她的眼看到了媳妇身上去了,随即又飞快投向了她,献宝一样地道:“母妃,梅娘等您一早上了?*?就等给您好好请安敬茶。” 刘氏失笑,上前几步扶了地上娇儿起来,仔细看了她两眼,见她肤色白净,颊边染着自然的红,煞是好看,她朝娇儿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小儿媳的手,随即转头朝她儿看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尔后道:“太孙今儿这是身子骨爽利了?” 母妃难得如此打趣他,打趣得还似有深意,令人不敢深思,卫诩当下红了脸,不敢回母亲的话,还偷偷地偷瞄了梅娘一眼。 佩梅的手还被当太子妃的婆婆握着,婆婆打趣诩儿,诩儿还不忘看她一眼,佩梅这下也觉出了几分羞耻感来,脸也红了。 她这一句话,惹得这小脸蛋一个赛一个的红,刘湘娘看了好笑不已,心怀难得地畅快了起来,她拉着娇儿就往首座去,笑道:“这一早就逗我笑来了,喜鹊喳喳的,都是孝顺孩子。” “快上茶。”刘氏握着小儿媳的手坐下吩咐了身边跟随的女史一句,回头欲要问小儿媳妇的话,一转头,只见身边的小娘子娇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这小女儿红脸的情态真真是好看,刘氏见了真真是不自禁地心生喜欢。 也难怪卫襄他…… “母妃……” 这厢小娘子羞怯地叫了她一声,令刘氏回过了神来,刘氏迅速收敛了走神的心神笑道:“听说还是你带诩儿过来的?” “不是,”佩梅摇头,“是诩儿一早就起来了。” 诩儿昨晚睡的好,佩梅歇息了一会儿被担心误了时辰的项婆婆叫醒,本来她被婆婆叫醒就要叫醒诩儿的,可她一看诩儿睡得沉,她想等洗漱穿戴梳妆好再去叫他,未料她才坐到梳妆台前诩儿就醒了,闹着要下床,倒没误了佩梅先前划算好的时间。 她本就打算提前一点来,哪怕太子妃婆婆没醒,早到一点到门口守着要比晚到的强。 她也划算好了中间诩儿走得慢的工夫,是以这一路来什么都没耽误,也是早到了。 大婚后的第一日,一切没出佩梅的意料,只是对婆婆对她极度亲近的喜欢稍有不解,她听见过太子妃两次的苑娘表姐说过,太子妃是个看似亲和,实则对人非常疏离之人。 如今看来,她婆婆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里面有何缘故,佩梅按下对其中的不解,听拉着她的手不放的婆婆与她亲热随和道:“起这一大早,你费心了。” “这是媳妇份内之事,何来费心之说?请母妃莫要与梅娘见外。”佩梅道。 这厢又落落大方了起来,就是脸红也没忘了应对,这哪看得出是个小家碧玉,佩家真是养了个好女儿,这一年来刘氏这心里真是从来没有这般痛快过,当下朗笑了两声,道:“好,好,不见外,不见外。” 等到茶上来,奉亲茶只有刘氏一人喝,便是卫诩也没有问他一声他父王何在,似是从一开始就没期待过他父王会在一样,刘氏把他的神情讷入眼里,心底无声叹息了一声。 不是她想让诩儿与他父王隔着只与她亲,而是卫襄所作所为,早就让诩儿对他毫不抱希望,他早就不信卫襄了。 喝过茶,小凤栖宫按太子妃的吩咐上了早膳,佩梅本想站在一边服侍婆婆用膳,但她只在旁边给婆婆夹了两筷子菜就被婆婆拉下在她右侧坐下了。 婆婆甚是温和与她道:“夹过就是服侍过了,你是我的儿媳妇更是太孙妃,这宫里人多,还轮不到让你从头到尾服侍我,你只管和诩儿吃好喝好了,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来年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就好了。” “母妃,”自刘氏道出“大胖孙子”几字,卫诩就变了脸色,等到母亲话一落,他难掩脸上的难堪道:“莫再说了。” 就是不能活不能生,哪怕他们现在连圆房也未曾,可说还是要说的,就是装也要装,有些事她儿子放弃了希望,可刘湘娘还没有,他撑不住的气,她得替他撑住了,刘氏跟没听到她儿子的话一般,继续与儿媳妇慈爱道:“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母妃在呢。” “梅娘知道了。”见诩儿满脸胀红,只是这红不是羞的,是气胀而成的,佩梅恭敬地回了婆婆的话,又道:“母妃,我和诩儿说两句话。” 这孩子,连说两句话都要问过她,真是受教,是个心思清白的,刘氏含笑回道:“你说就是。” “诩儿,等你身子骨好了,我们就依母妃的意思生个孩子罢,”佩梅知晓外面都说诩儿不能人事,太医说他的身子骨无法蕴育子女,她不觉得诩儿不能人事,至于子女,诩儿身子骨还没好,她还没跟诩儿圆房,这两件事没成,那些说的事是不能作数的,“到时候你想生几个?” 卫诩看着她清澈的眼,艰难地道:“生……生一个罢。” 她眼含着确信他身子骨会好,他们会有孩子的笃定问他,他无法不对此作答。 “还是生两个罢,生一个小郎君,生一个小娘子,儿女双全,和和美美,你看如何?”佩梅又问他。 第35章 会用能用之人。 卫诩笑着颔首,只是他刚一点头就突然站了起来,朝刘氏道:“母妃,孩儿出去一趟洗个手。” 洗手就是小解,她的孩子很少在膳桌上提出此等有些无礼的请求,刘氏一怔,随即她颔首,温声道:“去罢。” 卫诩速速去了,看都未看一眼佩梅,佩梅目送了他离开,等小杨子扶着他的身影消失后方收回眼神。 她一收回眼,就对上了婆婆那一切皆了然于心的眼,只听她的太子妃婆婆温柔与她道:“你知道他是为何去的罢?” “他呀,怕在我们婆媳两个人面前哭出来丢人,自己一个人偷偷哭去了,刘氏探手摸了摸听到她的话怔住了的孩子的脸,笑道:“还好你来了。” 她作为母亲所能为他做的都做了,她能改变诩儿的已不多喽,现在来了个小娘子,给他带来了新希望,这是好事。 就像是老天都不想放弃他们母子一样。 “诩儿他……”佩梅想说他很坚强,不会哭,可婆婆这话说出来就是说给她听的,想来不会有假。诩儿到底是承担得太多了,他作为太孙是不能掉眼泪的,他掉就是软弱,他身为太子的长子,一介皇孙,怎敢让自己落下此名,婆婆这么说,不过是想明言告诉她,诩儿对她的在意到底有多深,佩梅一下子释然了下来,吞下了先前想说的写,恭恭敬敬地回了母妃道:“媳妇知道了。” “那就先两个罢。”孩子虽小,可她真挚清澄的眼神骗不了人,这是一个会扶持着丈夫走的人,就像当年的她一样。 但愿诩儿少辜负她一些。 刘氏对儿媳起了怜心,这厢说话的神情更显柔软,眼角因此都松驰了下来,她这神态被佩梅纳入了眼里,就像看到冬天的寒梅在她眼前缓缓吐出了花蕊,露出了她最为美丽高洁又柔软的样子。 佩梅看得有些呆了。 刘氏见她傻傻呆呆地看着自己,嘴角往上一扬,心情更是情不自禁地好了一些,她笑道:“怎地傻了?母妃哪句话不对,还是说只想生一个呀?” 母妃真好看,佩梅把这句不敬的话咽在心底,脸上羞涩一笑,她摇摇头,道:“生两个,一儿一女。” 她和哥哥就是一儿一女,二姑姑家也是一儿一女,他们两家兄妹之前相处得非常好,哥哥尤为疼爱妹妹,像她哥哥最喜欢的就是宠他,比爹爹还宠。 佩梅但愿自己也能养出一对像她和她哥哥一样的兄妹来。 “好,生两个,来,不等诩儿了,我们先吃,等吃完,我带你们去见你们的皇祖母。”太子不喝这杯奉亲茶也罢,她求不来,但她还有一个会为她和诩儿打算的婆母,当今的皇后娘娘虽不被皇帝信任宠爱,可这皇宫里掌内宫的凤玺在她手里,她手握着内宫的权柄,只要事情在情理当中,就是皇帝也拿她没办法,且他想要通过内宫回应朝廷之事,还得借她的皇后之名,刘氏不是没有倚仗,只是这倚仗在卫氏父子眼里,不过是他们权力之下的权力,这父子俩不是很当回事罢了。 “是。” 卫诩去的不久,回来后佩梅还仔细看了下他的眼睛,没看到他有哭过的迹象,当下她就放了心,松了一口气。 不管卫诩对她情真与否,她都不想他为她掉眼泪,若是为她笑着的时候多一些,那才是她的心愿。 “梅娘?”见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了很是释然的笑,卫诩有些不解,叫了她一声。 “诩儿,”佩梅朝他笑,为他夹去一筷菜,“你多吃一点,等会儿吃完母妃要带我们去给皇祖母请安。” “这么高兴啊?”见她小脸红通通,脸上皆是笑,卫诩不由跟着她面露笑容道。 “嗯,”佩梅连连点了下头,看着他笑了,她弯起了眼睛,道:“跟你去哪儿我都高兴,更何况是见疼你的皇祖母。” 他曾和她说过,这宫里只有两个女子是一心为他的,一个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当今太子妃;一个就是他的祖母,当今皇后娘娘。 见真心疼爱她的人,佩梅自然是高兴。更何况她听说昨日皇后娘娘就来了小凤栖宫参加他们的婚宴,只是她身为新娘子拜完堂之前就送入了洞房,无法拜见其人,今日能过去亲自当面致谢,有这等能及时谢礼的机会,佩梅心中感恩不已。 如若不是诩儿得皇后娘娘的心,她不可能在新婚第二天就能见到一国之后。 她不过是个小家女儿。 卫诩跟着她一道笑,转脸就朝母亲笑道:“那就劳烦母妃大人带孩儿们一道去见诩儿的皇祖母了。” 他难得俏皮,还说是我的皇祖母,学了他的小媳妇那讨喜的口气,刘氏啼笑皆非之余忍俊不禁,“行行行,带你们去,也让你们祖母笑一笑。” 刘氏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到凤栖宫前,狄皇后先一步收到了来禀告她消息的周女史的信,听到这两个孩子一早做的事,老皇后摇摇头,道:“这两个小孩子。” 狄皇后早些年就很少笑了,这些年她无论见谁都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就是见到皇帝陛下她也是冷漠无比,这厢她神色淡淡摇着头说两个小孩子的神情已是她身边人难得见到的和睦神色了,周女史常跟随太子妃过来请安,自是知道皇后娘娘这口气已属难得,这厢也是浅笑着回道:“是,如您所言,太孙爷跟着太孙妃都学得调皮了,太子妃自打一见以他们俩,嘴巴就笑便没合拢过。” “是吗?”狄皇后淡淡道。 她对她那个见人就带三分笑的儿媳妇是不是笑不感兴趣,刘湘假笑的时候太多了,她怕她这个儿媳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笑是不是还带着真意。 等到太子妃带了人到她跟前,两个小的和她请了安,听过小孙媳恭恭敬敬的致谢后,狄皇后就听她的孙儿神态异常柔和地与她道:“皇祖母,诩儿难得来与您请安,今天带着梅娘来,就是想告诉您老人家孙儿娶媳妇了,往后这世间就又多了一个疼诩儿的人了。” 狄氏听得一愣,朝这软嘴的孙儿望去。 刘氏的儿子看似虚弱,可他那内里的魂就是卫家的魂,这就不是一个会说软话的人,狄皇后也从未从她的孙儿嘴里听到过类似这般近乎软势的话。 “皇祖母……”见常年不变神色,暮气沉沉的老祖母朝他看过来的脸上似有错愣,今天不知为何心软得就像一滩水的卫诩很是想朝这些艰难自保却还不忘竭尽所有用来保护他的女子们说点什么,他的母亲,他的祖母,都是这在这宫中为了保他的命,不惜对上对她们有成见的至尊的人,“诩儿成亲了,等诩儿身子好一点能当事了,您和母妃就能少为我操点心了,到时候,到时候,如若诩儿真能活下来,您和母妃就能少辛苦一点了,若是到时候诩儿还有福,能让您抱上曾孙,让他们承欢曾祖母膝下,那诩儿这辈子欠你们的就能还上一些了。” 卫诩说着眼眶一红,但这红色转瞬即逝,他慢慢地用平常那般平淡的口气说完,如若不是他眼睛那刹那间的那一红,都以为他这话只是随嘴说来的,不曾经过心。 狄皇后却是看以了,当下她就有些不耐烦地道了一句,“行了,什么还不还的,你活着就行了。” 有他这句话就行了,她的凤栖宫也不是固若金汤,他这话说来也没什么不妥,但不说还是不说为好,省得他那个多心的父王还以为刘湘的心思急不可耐了。 他这皇帝都没当上,可是不喜欢有个成器的儿子的,卫诩现在这样恰恰好,要不也临不到他娶佩家这等看似地位低下,实则枝根庞大的家族的女儿。 卫襄抬举宠妾的儿子,还不是因为宠妾的儿子再怎么抬,也抬不到嫡子嫡孙那个层面的地位。 “是。”皇祖母看似不耐烦,不是很喜他的样子,但她自来如此,卫诩见怪不怪,还经祖母这不变的脸色提醒了一下他这是在凤栖宫,不似太过于自我,这下便收敛了脸上的神色,低了头下去,恢复起了以往在他皇祖母和母妃前不言不语,不轻易说话的姿态。 佩梅这厢坐在他下首,在谢过皇后娘娘后她就不打算再张口,除了进门必要的请安,这里不是她能轻率主动说话的地方,也轮不到她说话。 往常刘氏带卫诩过来请安,也是她说话的多,她孩儿除了请安外就一言不发,这厢听他主动听了一番话,她是又是好笑,又想叹息,她心里百感交集,心中什么念头都有,只有她的婆婆依旧稳如泰山,丝毫不变,刘氏也被婆婆拉了回来,笑着朝婆婆软声道:“到底是娶了媳妇,您看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狄皇后侧头看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直看得刘氏心里直打鼓,方听她婆婆动嘴冷漠道:“娶了媳妇,就是有家室的人了,他是太孙,也是皇长孙,这成了亲也算是个男人了,回头带他去见见你公公,这事我会去跟始央宫那边说,你们回去准备准备,等我的信。” 刘氏听了当下就跪了下来,抬头朝婆婆惊恐地看去。 这使不得,这事没经过卫襄,卫襄绝对会多心。 她不说话,狄皇后也看明白了她脸上之意,老皇后冷冷地笑了一声,跟她这儿媳直言不讳道:“你以为你躲着,一退再退,他就会知你的好了?他要是个知好歹的,他会让你一个太子妃过得还不如一个宠妾痛快?少蠢了刘湘,该争就争罢,皇帝是个狠心的,但他有一点本宫也得承认,他会用能用之人。” 第36章 那句话在他耳边轰隆作响。 这是让她儿子一个孱弱之人直接跟他年富力强的父王对上! 皇后知道的事情,卫襄怎能不知。 刘氏惶恐,磕头道:“还望母后收回成命,卫诩不敢,他年少无知又弱无能,无德无才,连书都没有读完,远远还没到陛下面前献丑的程度!” 这女子…… 狄皇后面无表情,冷冷道:“那他就等死罢。” 说罢,她掉头,看向她话中的他,“诩儿,你是博还是不博?” 卫诩不敢抬垂着的头,他把手捏得紧紧的藏在了袖中,只是他虽把能藏的都藏住了,可他脖间暴露出来的青筋此时正在上下剧烈起伏,出卖了他的内心。 “不是让你一过去就抢你父王的事情做,而是让你跟着你皇祖父学习,你看可成?”狄皇后道。 刘氏更是惊恐,眼睛瞪得如牛眼大,她惊恐地看着婆婆,失声道:“这能使得?” 这如若使得…… “要不他能作甚?”狄皇后冷冷道:“你不是都说他书没读全吗?” “可……”她那公爹会答应?刘氏不敢置信地看着突然提出了这种事情的婆婆,就跟天降奇福似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话。 “我先去问问,今天天气不错,我等会儿就去始央宫走一趟……”狄皇后往外看了看,这是一个阴天,她坐在宫里也能觉出这日子的阴沉,但这不妨碍她去始央宫,她的日子,无论哪天都是阴天,犯不着挑日子,“我说了,你等信。” 就当这是刘氏儿子刚才对着她说的那番话的她的回应。 “母后……”刘氏依旧惶恐,不知所言。 “行了,”狄皇后也不非要他们个准信,他们就不是能拿定主意的人,说什么都是错,她不为难他们,她合上眼,道:“安也请过了,我也累了,回罢。” “是,儿媳告退。”刘氏哑声道,魂不守舍竟回不过神来。 佩梅见状,扶了那腿直哆嗦尤不自觉的诩儿一同在母妃娘娘身后跪下,她握着诩儿的手,见诩儿还不说话,忙捏了他一下。 卫诩竟没反应过来,睁着茫然的眼朝她看过来,只听梅娘嘴唇动了动,说的似是“跪安”两字,他方才回过神来,在母亲身后拜倒在地,颤声与上面那天命之女,一国之后的祖母道:“诩儿多谢祖母栽培。” 栽培?就是博了,这孩子倒是要比他母亲胆子要大一点。 不过狄皇后也不怪她这个儿媳妇胆小,卫襄那个心比嘴还狠的男人从没给过她胆子大一点的任何一点机会。 “嗯。”狄皇后闭着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心里漫无边境地想着这事过后,卫襄大概会来凤栖宫找她了。 那个男人,她的儿子,嗜权如命,为了回报皇帝给他刑部工部的权力,连抚育他成长的母亲都不要了,她把他的儿子送到皇帝面前去,这可能就是在剜他的心罢。 不知道他的心是不是肉长的,还会不会疼。 * 儿媳妇领着两个小的走后不久,狄皇后让身边的女官去了趟始央宫,顺安帝将将下了大朝不久,他带回始央宫谈事的大臣们就候在殿中,等着他换好常服过去继续商讨国事,不料凤栖宫身边的女内司过来了,说她要见他。 这些年,她也不过来了。 许是老了,顺安帝有时候午夜梦回,还能梦到她跪在地上涕汩横流求他回心转意的场面,她曾求过他的那句话,只要梦到她就会在他耳边响起。 她哭着说,她嫁给他的时候也只是个不懂事的人,就不能允许她犯一次错吗?明明他们是这天下最应该彼此体谅的人。 顺安帝每每回她:你要朕体谅你,谁来体谅朕,朕差一点就没命了,朕如果没逃过这劫,你跟谁哭去,在朕的坟前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此后,狄皇后必会绝望嚎叫,爬伏过来扯着他的腿脚,求他原谅她,再给她一个机会。 他没给。 只是二十多年后,他会梦回当年,以前还是几年做一次这种梦,现在许是他老了,心智没有以前坚固,当年的事跑回他梦中的次数愈来愈高,高到他听到皇后要见他,他竟然顿了一下。 皇帝不说话,女内司也不敢,跪在下方等着皇帝陛下的回答。 “是什么事?”末了,吴英都看了他两眼,顺安帝开了口。 “娘娘说,陛下若是见她,她亲自当面过来说。” 顺安帝没说话。 吴英见状,在侧小心翼翼道:“陛下,萧相他们还在正殿等您过去商议国家大事。” 顺安帝看了给他抛出了拒绝话头的吴英一眼,收回眼朝女内司道:“她现在要过来?” “是,娘娘正等着奴婢回去回信。”在皇帝面前,女内司不敢含糊其辞,一五一十道出了皇后娘娘的本意。 “让她过来。”顺安帝轻敲了桌子一记,偏过头与吴英道:“叫相爷他们先回各衙司,我下午叫他们。” 吴英这厢心里也是百感交集,这一对几十年的夫妇,多年来连过年都很少坐在一处,如今竟然要见面了。 也不知那一位的来意,但愿她不会惹怒了陛下爷。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如若只是一般人背叛陛下,陛下还不会如此痛彻心扉,可那一位是陛下第一个深爱的女子,当年的皇后娘娘是如此天真烂漫,陛下捧着心给了她,可她去帮着娘家亲手给陛下下了毒,虽说如今看来她也是被娘家陷害的,可错已铸成,那裂痕如海,陛下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她的。 吴英心怀忐忑,临走前带走了女内司,路上侧面敲打了一番皇后的来意,可这位女官嘴巴紧得很,只管以笑容面对他,不吐露半句真言,吴英见撬不开她的嘴巴,只得让她走了,他则去了正殿和萧相他们说事。 半柱香后,皇后的凤辇抬往了始央宫,这一路过去,惊现树梢鸟儿拍着翅膀不断尖叫之景,沿路看到凤辇的人皆在确定皇后的座驾是往始央宫去的后,竟无一人能守深宫内苑不许奔跑的规矩,皆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全力狂跑往自己侍候的主人的宫里跑回去报信。 始央宫里,顺安帝看着奏折,直等到门口吴英进来道皇后娘娘来了。 “宣。” 顺安帝说罢,看着手里的奏折顿了一下,眨眼后,他放下了奏折,起身从龙位上站了起来绕过御桌往殿中走。 这厢,狄皇后走了进来。 “见过陛下。”狄皇后进来看到他,只看了一眼就别过了头,朝他福了福身,淡淡道了一句。 她连臣妾也未称,自皇帝说她不配当他的妻子的一些年头后,狄皇后放弃了她所有的痴心妄想,从了皇帝的心意,从此不再以他的妻子自居。 “嗯,起。”夫妻陌路多年,顺安帝就是有事要经她的手也是叫吴英过去的,他很久没跟狄氏同处一室过了。 顺安帝恨她,可再恨也就是不见她罢了。 狄氏曾是他心头的至爱,她的背叛让他从此断了男女之情,可他既然下了留着她的决定,让她还当着这皇后,他也没想再折辱她。 他不会再给她夫妻之爱,也不会给她太多难堪,他们如今无非就是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后,他会给她皇后应该有的。 “谢陛下,”狄皇后起身,头看着与他相反的另一处,道:“我来是有件事想拜托您的。” 闻言,顺安帝久久未言。 他不说,狄皇后亦不语,顺安帝想了一阵笑了起来,绕有兴致地问道:“什么事?” 她何来的脸面来拜托他?皇帝想不清楚,倒是被她激起了兴趣。 “卫诩您知道罢?” “知道,”顺安帝更是笑了起来,“朕孙子,朕还没老糊涂到连朕的长孙叫什么都不知道。” “您要不要带带他?” “哦?”顺安帝更是惊奇连连,“朕为何要带他?” “因他和他父亲不一样,卫襄像我多一点,卫诩,他像您多一点,”狄皇后看着那空白的那处,看着那深处自己苍老的灵魂道:“您带带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卫襄像你?”顺安帝不怒反笑道。 “像我,像我那样一心只有自己,以为自己得到了那天大的恩宠,那世间的一切就必定要合从我的心意,不从,那就是爱我不够。”就像她当年,“他对刘湘,就像足了我,卫诩不太一样,他骨子还是卫家人,但他像父系一族的人多一点,他赤诚,有仇必报,有恩也一定会牢牢记在心里等着他能回报的那一天,他还害怕死,就是身子支不住他的想念,他还是心心念着一定要为这天下做点什么的野心……” 一如皇帝当年。 顺安帝颔下的白须因笑意抖个不停,他毫不被狄氏的话所惑,笑着摇头道:“他还没到他父王那个年纪,看不出来的。” “看得出来,”狄氏回头,把她苍老的脸呈现在了他的眼前,她面容平静,眼里藏着无止境的哀伤,缓缓道:“卫襄为了您连我都不要,卫诩不会,他就是心性全像了他父亲又如何?他有一个不像我的母亲,刘湘不是我,那个女子为了保儿子的命连娘家都可以不要,不像我,把娘家看得比您重,是以他不会像我的报应卫襄,为了帮着您报复我,弃我于陌生人都不如,他的根立得比卫襄稳,比卫襄正派,您说呢?” 听着她自戕自贬至此的话,顺安帝竟发现自己有点难受,且亲眼看着她疲惫苍老的脸,竟还要比铜镜里的他还要老两分…… 她老了,从容颜到眼睛,都老了。 顺安帝看着昔日的绝色红颜这已化作了枯骨了的脸孔,耳边竟响着她那曾绝望朝他喊出的那句话:就不能允许她犯一次错吗?明明他们是这天下最应该彼此体谅的人。 那句话在他耳边轰隆作响。 第37章 如今连您的儿子也不想放过吗? “您考虑考虑,我退下了。”顺安帝看着她不说话,狄氏不想他再看她,她退了半步欠了一记腰,转身就走。 顺安帝看着她消失在了他的寝宫大门前,久久未语。 吴英候了一会儿,走到他身边轻喃道:“陛下,您会答应吗?” 连他都猜不出陛下的心思。 陛下如若不重情,当初就不会伤得那般伤,当初他对皇后有多真心,后来他对皇后就有多无视,他甚至然是把那个他爱过的狄女当是死了。 而皇后这些年也不好过,吴英是知道她的不好过的,可没想到没用陛下亲自出手,这些年皇后娘娘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惩罚自己。 一国之后,如若不是放弃了自己,万万不会苍老至此。 “应了她又如何?”出乎吴英的意料,顺安帝回了他的话,“朕想看看,她口中那个像朕的孙子是什么样的。” 其实顺安帝不在乎卫诩究竟本性如何,至于卫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了,他择卫襄为太子,就是看中卫襄那重权的性子,一个有企图有雄图霸略不顾女子的男人或许不是女子之福,但会是天下之福,卫国这天下,他走了第一步, 第二步交到卫襄手中恰恰好。 可她来了,与他说出了这番话,顺安帝只当这是她这一世对他最后的一个请求,应了便罢。 “您答应了?”吴英惊呼道。 顺安帝转身,看着吴英静默半晌,尔后他道了一句:“她老了。” 看起来时日无多了。 他怕他不答应,她就真的会时日无多,用死逼迫他答应助卫诩一臂之力,到时他兴许不会心软,可她若是借此走了,他记起她的次数,只会只多不少罢。 狄女以前就像是应该天生长在他的心上一样,顺安帝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笃定了她应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妻子,成亲之后,她的狠,她的美,他一一都爱,后来事情变了,在有人请命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处死她,只是放她入了冷宫几年又请了出来,让她掌了后宫。 这些年她把后宫掌得不错,但凡他要做的事情她无一不应,从没给他使过绊子。 她曾也有极好的地方,那些好后来也没变,只是顺安帝已无法再爱她,已不能容忍她睡在他的枕边。 “……”顺安帝这话一出,吴英哑然。 谁能料到,当时倾国倾城的狄氏之女,变成了如今这副苍老疲惫的模样,就像一个心灰意冷只剩一副苍老的躯壳包裹着身体的老妇人一般,只等合上眼的那一天。 说来,莫说陛下见了有所感触,吴英也不敢往深处想,一想就哆嗦。 皇后还是跟当年那般地狠,只是这次她狠到了自己的头上,对自己如此残忍。 如若这是赎罪,吴英不得不说,她这次来得…… 他抬头看向陛下,轻声道:“陛下,您心疼了?” “心疼?”顺安帝笑了,他摇摇头,“朕早就过了还记着旧情的年纪了,只是她还是朕的心魔,淡了还是心魔啊,吴英,朕这一辈子,有些东西早就被她毁了。” 这天下最能伤他的人无非她而已,从此他放弃了对女人有感情之事,临到老了,他对她谈不上感情不感情,只是她的存在,还是要比别人特殊一点。 卫诩若是像他,那倒是个难过的人。 “陛下……”吴英听着也是有些难过,就因为陛下一朝被蛇咬,他们这些当奴婢的也是战战兢兢,一点错也不敢犯。 皇后从没得到过陛下的原谅,可她改变的,那是陛下的这一生。 “看看罢。朕尽量对她一点也不欠,下了黄泉路,也好当个毫无牵系的陌路人,能撇下她就撇下她,”顺安帝淡淡道:“这个朕的心魔,朕早晚是要把她彻底忘却的。” 吴英已然听不明白眼前陛下的话,听到这时,只知陛下嘴里对皇后的绝情,他不再吭声,心里莫明纠痛无比。 * 狄皇后前脚刚回到凤栖宫,后脚始央宫就有小太监送来了消息,说陛下答应了她的话,让她吩咐太孙每月每逢初一十五,陛下休朝之际去始央宫替陛下抄书。 这个消息一到凤栖宫,不久后就传遍了整个皇宫,不仅是小凤栖宫那边还没从凤栖宫里得到准信就先听到了风声,就是今日在刑部当值审理重案的卫襄也听到了。 福公公把消息送到了他耳边,只见太子爷立即就停了手中写字的笔,抬头朝他看来,只他脸上的鹰眸冷鸷如刀,朝福公公射了过来。 福公公躬身苦笑道:“这消息是奴婢从始央宫当值的同仁那听来的,万万不会有假。” 还是他在始央宫的熟人专门给他送过来的消息。 “她去始央宫了?什么时候的事?”卫襄冷冰冰地道。 “就近午的那一阵,”福公公硬着头皮道:“太子妃带着太孙和太孙妃上凤栖宫请安的不久后。” 福公公心里叫苦不迭,他委实不想带上太子妃和太孙,可今天上午太子妃就是?*?带着人去了凤栖宫,他就是不说,太子爷早晚也会知道的。 “刘湘过去了?” 好的时候叫湘娘,不好就直呼刘湘,福公公心里苦笑不断,嘴里却是连苦笑都不敢露了,连忙道:“是去了,说是带太孙和太孙妃去请安。” “是吗?”卫襄揉了下额头,把神提回了案件上,继续下笔批他的折子断他的案,此后不再发一言。 福公公却是绷紧了皮,小心退到了门口,把前来请教太子的官员都好声劝走了,生怕他们这一进去引了太子的雷。 太子一生气,官员如何倒不是最要紧的,最怕就是传到始央宫和凤栖宫,不知道要横生多少节外枝。 趁他知道太子此时心情不美,他先拦一拦。 卫襄这时下衙下得比往常早了一点,回宫的路上走到一半,他道:“去凤栖宫一趟。” “是。”到底是来了,福公公是侍候着太子长大的,这些年太子对皇后的感情已没以往深了,甚至因母子俩性情上的有些相似,一个狠,一个绝,关系一年比一年僵持,太子这几年甚至连请安都不太去,就是去了母子俩也说不上几句话,太子请过安就走,皇后娘娘也从不挽留,她那毫不在乎的态度有一度把太子气得不轻,对他的母后更是疏远。 可福公公从小福子跟太子跟到成了老福子,再是知道太子爷的心思不过,太子对皇后娘娘冷淡是冷淡,可在太子心里,他到底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儿子,太子妃还是因着他才会把她当活祖宗一样地侍候,他远比太子妃太孙重要,甚至是还要超过那个对皇后冷落多年的陛下的。 他毕竟才是她唯一的亲儿子,往后能让她当上太后的人。 如福公公所料,他们进凤栖宫后不久,他在门口只站了片刻,就听殿里头太子在里头大声喝道:“始央宫是卫诩能呆的地方吗?你也不怕你这不是在给他铺落,这是在断他的路,让他去死!你以为你说什么,父皇就会好心答应你什么吗?我看您是深宫呆久了,连脑子都废了!” 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儿子,狄皇后依旧神色不变,神情冷冷淡漠。 她不发一言,被她的心思气坏了的卫襄这厢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在她面前把事情弄得太难堪,他吸过气后竭力平静地道:“湘娘还是在怨我给辉儿订亲一事?您犯不着为她出头,谁也不可能动得了她的位置,且您也得明白,她是您的儿媳妇,我才是您的儿子。” 她儿子,当她是被刘氏怂恿了,他也不想想,他那个太子妃有没有这个胆,狄氏看着他漠然道:“有一点,你怎么不说,我是想养出第二个卫襄?” 卫襄刹那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母亲。 “您,”他喃喃道:“您疯了,我……” 他母后恨他? 想想这些年,他确实忽视了他,可他把刘氏留给了她啊…… 所有的猜测最终有了一个解释,卫襄冷静了下来,他望着他眼前已经行将就木的生母很是冷静地道:“您生我养我,不就是想有一个让他喜欢的儿子?我做到了,还得了他的认同,他甚至在还没走之前就开始着手把他的大业交给了我,您还想如何?在死之前,再毁掉一次您曾想念过的日子?母后,您还想如何,您告诉我?是不是让我与他决裂,不当这个太子,我才能当回您想要的好儿子?” 狄氏闻言眼睛往里猛缩个不停,只见刹那之间,一个身上没有活气的老妇人身上顿时杀光大绽,她猛喝了太子一声:“卫襄!” 知母莫若子,卫襄被她这一声叫得笑出了声来,只见他荒唐且悲凉地笑道:“您被刘湘侍候几年,就又改变了心意?您曾玩*弄了您的丈夫,如今连您的儿子也不想放过吗?” 第38章 她儿子不像,她送一个像的给他。 “你究竟怕卫诩什么?”狄氏一声猛喝,竟恢复了她尚年轻时的那身刚烈狠绝,她不被卫襄的话所动,只见她愈发厉声喝道:“是你胆小,怕斗不过你一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还是你怕刘湘,怕她扶着他,要了你的命?” “我怕?”卫襄匪夷所思地笑,更狠绝地回过去道:“您想说什么?想说我怕有一个像您一样的湘娘罢?是又如何,哪个帝王身边经得住有个比毒蛇还毒的发妻!” 是又如何?他防着又如何?她就是他活生生的前车之鉴,他不想走他父王的老路,不像有个像他亲生母后一样的妻子,难道还错了吗! 就如最了解卫襄心中隐痛的人是狄氏一样,最知道狄氏心中那不可能抹灭的痛苦的人就是卫襄,卫襄的话一出,因过往和顺安帝形同陌路的狄氏脚下一个晃颤,跌坐到了她身后的椅子上。 她身后站在一角暗处不敢出现的一个丁姓氏的女内司忙上前来,还没扶到她,只见皇后娘娘别了别头,不让她过去。 一句话,似是把狄皇后身上绽现的活气抽光了一般,就如此前那个杀气腾腾的人如同昙花一现一样,她又成了那个暮气沉沉一身死气的老皇后。她撑着椅臂抚着额头闭着眼,不看卫襄,嘴里淡淡道:“当年啊,是我有二心,心里想着狄家,仗着皇帝对我的宽容,什么事我都敢干,因此毁了皇帝对我的夫妻之情,说我活该不为过……” 她也认。 “你现在就像当年的我,不过你是太子,刘湘就是个无权无势的太子妃,你欺负她,谁也说不了什么……” 不像皇帝还能把她打入冷宫,刘湘只能逆来顺受,“你倒是确实不用怕刘湘咬你一口,谁叫她不是你父皇那般地位的人呢,她只能忍着受着,只是这结果也是你自己求来的,我帮她抬举卫诩,呵……” 狄后闭着眼嘲弄地笑了一下,“但愿你这儿子能多活两年罢,你也最好想着他像你多一点,若不然,你最后能不能等到你父皇死了帝位能传到你手里都不一定。” “卫襄啊,”老皇后睁开眼,看着地下,“他这个人,虽然是这个天下的至尊,这个天下都是他的,可他也是这天下最遵纲守纪不过的那个人,他看上你,是有你自己能耐的原因,最重要的是你是他的嫡长子,这个你比我懂。” 她已不想她这个儿子说,皇帝当年承诺过她会让她肚子的孩子当太子,皇帝这个人,轻易不承诺,一旦他说过的话,只要他还没死,他都会做到,就像他说过这辈子会让她一直当他的皇后,瞧瞧,她给他下毒差点让他死了,这皇后他还是让她当了。 这个男人啊,狄后这心啊,就是她这个人脖子以下皆埋到黄土下去了,也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她是有她的算计,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也就像个跳梁小丑罢。 “他是开始把一些事情挪交到你手上了,可你自己也小心点罢,宠妾灭妻?呵,我这个杀他的原配他都没杀,他忍得了替他治理天下,继承他鸿图大志的下一任皇帝就是你这等原配他还没死就抬举庶子的货色?”狄后抬头,不屑地看着她的儿子,“回去好好想想,别还没当皇帝,就被到手的一丁点东西就冲昏了头脑,你又与当年的我有何异?滚!” 卫襄被她说得手臂不自禁地发抖,狄后一个“滚”字出来,他牙一咬,差点把嘴里的舌头碎破。 其后,他咬着嘴往后退了一步,掀袍跪在了地上,朝狄后磕了一个头,随后一句话都没说就站了起来,转身大步朝外走了出去。 他依言滚了。 站在狄后身边未退的女内司这厢跪到了地上,手放到了皇后的腿上轻敲了起来,她抬头来,轻声道:“太子对您误解太深。” 把他的亲生母亲想得太坏。 “又如何?”她自己做的事她自己当,狄后对她儿子对她的误解毫不在乎,只是对卫襄说她的话有些耿耿于怀,“男儿大了,心只会在天下权力和新的女人身上,对我这等恶母存有恶念,是他干得出来的事,他毕竟不是皇帝。” 顺安帝这种皇帝,百年难得一个,皇帝先前还有些儿女情长,对她额外心慈手软,可她就像一道磨练他的坎一样,一越过她,他就成了一个决断分明,身上再无软肋的帝皇。 她公公给他留下的是一个满朝皆是世家子裙带关系的朝廷,一大群人皆擅长玩乐吹捧,国家几近被掏干,富绝了的全是那些称他为皇帝的蛀虫,连她狄家也是,个个嘴里都说得出一口漂亮话,家里一个下人喝水用的都是金杯,上下皆舌灿莲花,凡事皆顺着人来,把她都哄得都得意忘了形,只顾听他们的,从不听他的。 这个朝廷,他慢慢治理,用了近二十年才现出了如今这副清明向上的模样。 他甚至有耐性把他做不到的要交给卫襄。 可卫襄到底是不是那个对的人,他可能已经想透了,找不出比卫襄更好的了,可狄氏还没看分明。 “卫诩像他,”狄氏缓缓合上眼,“皇帝会喜欢的。” 她儿子不像,她送一个像的给他。 她只但愿,他能比她活长一点,活得长长久久的,就是全忘了她也无妨。 * 佩梅十一月二十九日月底与诩儿成的亲,十一月只有二十九天,十二月的头一天就也是初一,她婆婆领着他们去了趟凤栖宫,当天下午,凤栖宫来人,传诩儿每月初一十五去皇帝陛下的始央宫替皇帝祖父抄书,跟着皇帝祖父学习。 学习的是什么,凤栖宫的女官没说,婆婆看起来也没有想问的样子,佩梅只见女内司大人走后,婆婆走路都是飘的,神情恍惚,佩梅扶了她坐下,又去陪在一直在闭眼吸气吐气的诩儿身边,直等到他气息平了一些,她方把小杨子端来的药拿起盛起一勺,放到了他嘴边。 “我……”卫诩睁眼,不想吃。 “要吃,吃好了才有力气抄书,”佩梅没放过他,“这个药小杨子说是要吃在膳前,等你吃完了,你还得用膳。” 卫诩忙张嘴,连喝了两口药汤,眼睛忙朝也在闭眼不断吐气吸气的母妃身上看去。 “药要凉了,你赶紧吃,我们等会儿一起陪母妃用点饭,午膳她都没吃什么。”佩梅又举了一勺到他嘴边,卫诩连忙张嘴。 那边听了他们说话的刘氏睁着眼朝他们看了过来,见小儿媳妇坐在宫人抬来的凳子上,一口一口地喂诩儿药,还不忘安排后面的事,她不由得自嘲地摇了摇头。 宫里呆了这么多年,竟还不如一介小儿心性来得稳。 刘氏那纷杂紧张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许,静静看着他们一个喂药,一个吃药,等到儿媳妇药喂完,放下碗转头朝她看过来时,她朝儿媳妇露出了一笑。 看在佩梅眼里,就是绝色天香的婆婆朝她露出了和蔼可亲又爱重她的笑容来。 皇室重相貌,择后择太子妃,择的都是相貌极出众的,佩梅一进宫,发现她这在外面算是清秀的模样到了皇宫已显平平无奇,有些宫女长得都要比她好一点。 她的婆婆已有些年纪,却还是这群美人当中最艳冠群芳的,不过短短一两日,她在佩梅眼中模样堪称完美。 婆婆是个好母亲,也是个长得好脾气却是更好的婆婆,这对佩梅而言,现已足矣。 “母妃,我们早点吃饭罢,这已下午了,今天就是初一,等会儿我们是不是要去哪儿问一问,诩儿今天要不要去抄书。”凤栖宫来人后,佩梅心里想的是今天就是初一,要不要去皇帝陛下宫里抄书的事。 按理来说,是不应该去的,可这一天没有度过,那就还是初一。于佩家人来说,今天要做的事情今天毕,哪怕是晚上要做的也得晚上做完才能睡,是以她这心放不下,见婆婆没有去问的意思,她便先把话说了出来,生怕才第一天第一次,诩儿就失了规矩,那就失礼了。 刘氏听着愣了一下,道:“才来的旨意,这都下午快天黑了……” 她看了看外面。 “今天还没过呢,”佩梅浅浅一笑,“今天就是初一。” 她说着话,卫诩的眼睛在她和母妃脸上直打转,来回看着她们。 “可丁内司没说今天要去,按我对她的了解,没说要去,那就是今天不用去了。”刘氏犹豫着道。 但个中内情可能就是始央宫那边没明言说清楚,凤栖宫不好转达始央宫没说明白的话,是以今天这去不去,确是个问题。 “母妃,孩儿去问问。”卫诩这厢站了起来,突然道。 “你去作甚?”当下刘氏想也不想地道。 他能走得了那么远吗? “现在天色不早了,孩儿先去一趟皇祖母宫里,要是问不到准信,孩儿就去皇祖父的始央宫问一问。”卫诩道:“这是皇祖父和皇祖母对孩儿的恩宠,如梅娘所说,今天就是初一,头一天的日子,皇祖父就是想让孩儿今天去,孩儿要是没去成,那孩儿就是失信之人了……” “我先叫人去一趟你皇祖母宫里,”诩儿说得也是,刘氏其实也是偏向他这个说法的,她也站了起来,“那边没准信,你再去你皇祖父宫里。” “不够诚心,”卫诩摇头,瘦瘦高高恍如一道纸片人的皇太孙摇头道:“没有去皇祖母那边问话是宫人,去皇祖父那边是我的道理。” 这机会还是皇祖母替他求来的,此时在卫诩心里,皇祖父固然是最尊贵,是天下至尊,可在他心中皇祖母要比皇祖父的份量重多了。 第39章 您忘了,还有梅娘娘娘呢。 “好,先去你皇祖母处。”刘氏稍作沉思就应了儿子的话。 “母妃,让诩儿用口饭再去罢。”这厢,佩梅道。 “……好。”太子妃本想说让儿媳妇跟着一道去,她也是看出来了,只要是梅娘说的话,诩儿几乎是言听计从,且从此前得来的信来看,梅娘对宫中规矩已知之甚详,对各宫各忌讳也能做到如数家珍一般仔细,可转念一想,才嫁进宫里两天的媳妇实在不宜四处走动,这对儿媳妇的名声有碍,她便收住了话,接着话头道了一句好。 “那现在就用罢。”卫诩略有些着急。 “是,母妃……”佩梅转脸向婆母。 刘氏朝鲜嬢嬢点了下头,让她去传膳,将将回头,就见儿媳妇扶了诩儿去坐,嘴里温言细语道着:“你先坐着积点力气,等会儿你还要去好几个地方呢。” “坐轿子过去罢?”刘氏跟着在他身侧坐下,问卫诩道。 她儿时常倔强,皇祖母恩赐他在宫中可以自由坐轿出入各宫,可她儿觉得就他一个小辈是坐轿子的,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万万不会坐着轿子在宫中行走。 凤栖宫在正西,始央宫在正北,他们的小凤栖宫是在西东方向,是离凤栖宫比较近一点,但这就是走最短的小路过去,步行也是一段不短的路程。 以她儿的体力,刘氏怕很难成行。 “不坐了。”卫诩拒绝了母妃的提议,见他说罢,她脸上难掩失望,他顿了顿,方朝母亲解释道:“母妃,现在宫里想必已谣言四起,孩儿若是坐轿子过去,他们难免要说孩儿这还没到皇祖父跟前学习就翘起来了,皇祖父自己就是谦逊勤勉从俭之人,有时候就是去金銮殿上朝,孩儿都听说只要时辰来得及,皇祖父都是头顶皇冠身穿龙袍自己走过去的,龙辇都不用。” 这也是卫诩只要不是神智不清醒就绝不坐轿子在宫中行走的原因,祖父尚且清俭自律至此,他这个当孙子的反而让人日日抬着轿子行走,皇祖父就绝不会有喜欢他这个孙子的可能。 就是卫诩得了皇祖母的恩宠可以坐轿子行走,他也没坐过几回,可卫诩身为祖父的长孙,祖父也没召见过他几回,虽说祖父对他的孙儿辈一视同仁,谁也不会多召见,可卫诩身为长孙却从未有过独例被单独召见过,他怀疑他祖父早就把他摒弃在皇家子孙之外了。 是皇祖母疼他,在乎他的生,也在乎他的以后,方才有他今天。 他绝不能把皇祖母给他求来的机会浪费了。 卫诩心思重,是个绝不向他人轻易解释之人,他对生母太子妃刘氏亦是如此,这厢刘氏听了他的解释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她还不知道这个时候她的嘴角已然高高翘起。 她笑道:“我儿可能?” “孩儿能的。”卫诩说着转头,想问梅娘可愿意与他一道同去,她就是他的支撑,可一转头看到梅娘那张小小的有种说不出的从容脸,话到嘴边他又咽下去了。 梅娘予他而言,在他心里她早就是他的妻了,他早认定了她,可于宫中人而言,她不过是一个初嫁入东宫的小太孙妃,还不到她抛头露脸的时候,他也不愿意因着他一时的需要就把她推入流言蜚语当中。 远不至于此。 “梅娘,你在凤栖宫里陪母妃,等我回来就接你回小翼和宫。”他转口即道。 “是。”佩梅朝他欠了欠身,乖顺地听了他的安排。 待卫诩在凤栖宫用了点药膳,接过了母亲给他递过来一小包用油纸包裹住的参片,他揣着药片,在母亲和妻子的相送下出了凤栖宫。 他带着小杨子和宫门前的两个侍卫走后,刘氏收回了药,朝儿媳笑道:“比以前惜命多了,以前让他带药他还不带,得交给小杨子才行,你啊,真是我们母子俩的福星,这才第几天啊,你将将进门,哎呀喂,这天大的喜事就降到了我们宫里来了。” 这得气死多少人啊,一想到这个刘氏就止不住高兴,拉着儿媳妇的手高兴地往里走,“走,陪母妃还吃点,今儿这日子好,我们喝一盅。” 见婆婆眉飞色舞,眉眼间没有了那深藏的淡淡忧郁,佩梅也高兴,回头看着婆婆的笑脸,一时连路都忘了看。 这个时候就看得出诩儿很像婆婆了,诩儿高兴起来笑的时候就跟婆婆一样飞扬、骄耀、美丽。 * 小凤栖宫离凤栖宫近,东西是相对的方向,小凤栖宫位于两个地方的中间,方位偏东一些,但比起真正的东宫——太子的正英宫就要离凤栖宫近多了。 快要至凤栖宫时,卫诩的对面远远地来了一行人马,这厢他和小杨子还有他身后的两个带刀侍卫皆停下了脚步。 一厢一行四人皆相对面面相觑,竟无人说话,末了,小杨子眼见人愈来愈近,他吞了吞口水,躬着身小心翼翼地问太孙道:“太孙,我们要不要避一避?” 卫诩看着前方,一动不动。 小杨子也知他们都看到来人了,想必来人也早看到他们了,他也是太害怕太子爷了,才说出这话来。 太子对太孙是好的,可太子都没说过让太孙进始央宫跟着陛下学**后娘娘与太子近些年感情也不太好,显然和始央宫说话之前根本问都没问过太子的意思,现下看来路,太子已经去了一趟凤栖宫,按以前太子和皇后娘娘见了就不会太愉快的过往来看,这次见面想来也不会有多好,小杨子可是真怕这节骨眼上跟太子对上。 太子是个冷厉的人,就是对太子妃和太孙要比对常人柔和一些,但也仅此柔和一点,别人不明白,小杨子能不懂太子对太子妃和太孙的苛刻?姨娘们和姨娘们的儿子能做的事,太子妃和太孙是一件也做不得的。 太子对太孙的要求就是让他做好嫡长兄的表彰,要谦让弟弟们,也要为他们做好表率,不得做错任何一件事。 如今…… 就在小杨子在心里叫苦不迭时,卫诩已抬脚朝前方走去,前方的人也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很快到了他跟前。 “儿子见过父王,儿子恭请父王金安。”人将至,那步子尚未停稳,卫诩已然拜下,双手举揖朝他的父亲太子恭敬请安道。 “嗯,去凤栖宫?”卫襄看了他这快有他高的儿子一眼,见他脸色苍白,额头间还冒着汗,一副不堪劳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眉头情不自禁地拢了一下。 卫诩太弱了。 卫襄都有些真信卫诩就是他母后借来敲打他的。 “是。”卫诩这厢回了。 “去作甚?” “去皇祖母宫里问皇祖母一点事。” “什么事?” 卫诩闭嘴不答。 “说。”卫襄见长子低头不语不看他,淡淡道:“男子汉大丈夫,畏首畏尾像什么话?抬起头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是。”卫诩抬起头来,毕恭毕敬回道:“今天下午皇祖母宫里的丁大人来母妃宫里告知孩儿初一十五可进始央宫随皇祖父抄书,孩儿鲁顿,当时只顾心喜孩儿能得皇祖父青眼一事,忘了问丁姑姑今天就是初一,孩儿是不是得去始央宫拜见皇祖父一番,听听他老人家对孩儿的安排。” “你就是去问这事的?”卫襄话说得甚是温和,“那不用去了,天晚了,你皇祖父这个时辰已经是处理过公务,准备用晚膳夜间御花园散步的时候了,这是他休息的时候,你不用过去打扰他了。” 卫襄厌恶他生母皇后不经他允许就把卫诩送到了他父皇面前,其中最要紧的就是连他这个当太子的都不能随意进出始央宫,宫里的人都当他是因着他生母皇后跟他父皇之间生了闲隙,可只有太子明白,实则是当今天的皇帝陛下不太喜欢他每日随意进出始央宫,卫襄一闻到他的这个味,不用他父皇明说就已识趣地少去了,现在去的多了,还是因着他那个父皇不得不多见他,与他当面商讨交给到他手上的那些政事。 他都不能随意进出的地方,卫诩却能每个月去见两天,跟的时间长短还不好说,卫襄不喜,因不知他母后心里真正的用意,不喜上加不喜,更添不喜。 这不喜之情一在心里泛滥,他也不愿意去帮他儿子问这一趟,就直接拒了他这儿子的用意,他挥手道:“你也不用去问了,回罢。” 说罢,他迟疑了一下,道:“一起回,我正好要去找你母妃,见见你媳妇,早上那杯儿媳妇茶我还没喝到,正好喝了。” 卫诩僵在了原地。 “走。”卫襄提脚就走。 他走了几步,福公公在他身后小声道:“爷,太孙没跟上来。” “哼。”卫襄轻哼了一声,脚下步伐速度不变,他不信卫诩敢不跟上来。 “爷,太孙爷,”他们背后,小杨子都快哭了,他带着哭脸道:“您就回罢,您要是不回,太子爷不定怎么借故发落娘娘呢,您忘了,还有梅娘娘娘呢。” 卫诩阴着脸朝那行人的背影看去,只见这天色将黑的暮光下,他苍白的脸就如黑夜当中竖着的一张白色招阴幡一样地糁人。 第40章 这趟小凤栖宫她铁定会去得值。 “回。” 夜暮中,小杨子只见他家太孙的身子在十二月的寒风当中就像纸剪的人一样摇晃了几下,声音轻飘飘得就像空中的风。 卫诩不得不回。 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不被为难,胜过他去博取皇祖父那不知名的欢心。 他也担不起那不孝子逆子的罪名,他父王从张口那刻起,就没给他拒绝的可能。 太子啊,他的父亲。 卫诩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他母妃为了他委屈求全,他还能不能活到如今。 “是。”太孙终究是认了,只有小杨子知道他家太孙这轻飘飘一字后的血泪,这厢卫诩未哭,他却是掉了眼泪,又怕前面的人看到,他飞快别过脸去擦去眼睛,再回头又是一张笑脸,“太孙,小杨子扶您。” “好。”卫诩让他扶了他,放软了身体,虚虚弱弱地走了两步,又叫来了其中的一个侍卫,“时令哥,过来背我。” 侍卫秦时令获令出列走到他前面弯下腰背了他。 一行四人的速度快了,很快跟上了前面的人。 福公公转头看到了跟上来的太孙,还没说话,他今儿带的小太监小喜儿眉毛一挑,尖着嗓子惊讶地道:“太孙原来走不动了呀。” 就这身子,还想走到凤栖宫去呢。 小太监和小杨子不对付,说着眼睛还带了小杨子一刀,刮了小杨子一眼。 怎么今天跟着福公公的是这厮?小杨子心里叫苦不迭,也不知怎么地,他在福公公的徒弟们面前已经很是伏小做低了,可福公公有两个徒弟老是看他不顺眼,这小喜子就是其中一个,今天这厮拿他作筏子,是他带累太孙了。 小喜儿嗓子尖锐,说话自带三分讥讽味,这话一说出来,那意味就跟说太孙爷是个走不动的废物差不多。 福公公看了他这徒儿一眼,小喜儿一见师傅的眼睛看过来就低下了头,跟鹌鹑一样乖巧。 “太孙累了?”徒弟太尖刻,却未必没合太子的心意,福公公摇摇头,转身上前一步,向卫诩走近了一点,关心问道:“太孙,可有哪儿不适?要叫太医吗?” 福公公这话听来就好多了,小杨子也分辨不出福公公对他们太孙是好还是不好,可人家满脸的关心作出来就是令人舒服,他强笑着回了福公公:“是有一点点乏了,将将太孙有一点点不舒服,怕回去了没精力陪太孙妃一道给太子爷奉茶,就让秦侍卫背了他好养精蓄锐,等会儿也好有精神多和太子爷说几句。” 小杨子说罢,福公公点点头,和气道:“是了,那我们走快点,太子爷都走在前面了。” “是。”小杨子道。 福公公转身,转过身的时候眼睛冷冷地看了他那徒弟一眼。 太子身边比他还小两岁的小太监已能独当一面,应付起他来都井井有条,他这个心眼小的徒弟还以为他比人家高明,要高人一等,见到人就要踩人一脚,也不知从哪来的底气。 小喜子被他这一眼看得背后一寒,肩膀都拱了起来,头低着看着地上,再无找小杨子茬的心情。 这厢小杨子看在眼里,他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依旧满脸愁容,可他心里那心肠因这一眼又冷了些许。 这欺善怕恶里的宫,就是太孙也比不过一个老太监的眼神令人害怕。 * 秦侍卫背着太孙到了小凤栖宫门口,就见太子妃已迎了出来,他把太孙放下,悄然退到了一行人的身后。 卫襄见到太子妃,肃厉的神情明显柔和了下来,见刘湘笑意吟吟朝他行礼,他快步上前扶住了她,道:“爱妃不必多礼。” “您来了?”刘氏让他牵着她的手,顺带着他往里走,眼睛只带了她儿一眼就顺势转过了身子,朝卫襄温言道:“可用过晚膳了?” “还没。” “可有要紧事在身?要是暂且没的话,就在宫里用过再去忙正事罢。” “也好。”卫襄颔首,回首看了一眼安安静静跟在他们身后的卫诩一眼,回头与她道:“路上碰到诩儿了,我一想今天早上没空没来得及喝那碗儿媳妇茶,这便就过来了。” “您有心了。”刘氏微微一笑,说着吩咐了身边的鲜嬢嬢,“嬢嬢去找一下太孙妃,我刚才让她去里面帮我找个东西,她应该在我房里。” 听到太子来了,身后还跟着她儿子,刘氐让儿媳妇去她寝宫里帮她找一条有梅花花纹的帕子,她则带着人去了门口迎人。 “是。”鲜嬢嬢应了话。 那厢她去了内宫太子妃的寝室,看到了帮太子妃找帕子的太孙妃,帕子正在太孙妃手上,可带太孙妃来的周女史却不在太孙妃身边。 鲜嬢嬢眼睛转了寝宫一圈,嘴里道:“太孙妃,太子妃叫您过去,太子到了。” 说罢,她没看到人,又道:“周女史呢?怎么不见了?” 佩梅浅浅一笑,道:“嬢嬢,我叫她去帮我做事去了。” 做事?鲜嬢嬢一顿,斟酌了一下方问道:“什么事啊?她是小凤栖宫的女官主掌,太子妃时不时有事找她。” “就一点事情,我等会儿就跟母妃说。”佩梅朝她一笑,小心地把手中帕子又仔细叠了一叠,方才拿着往外走,“嬢嬢我们去罢,莫让父王和母妃等久了。” 这厢佩梅去了小凤栖宫前面见公公太子,那厢受了太子妃一拜的周女史抄小路双手捧着裙子往凤栖宫跑了几十丈,见头上戴的长钗来回动荡不停,她干脆拔了揣到了怀里,朝凤栖宫更快跑了过去。 她很快到了凤栖宫,正好碰到了要出门的丁女司。 “丁大人,下官有事要禀。”周女史一见到丁女司就拜了下去。 丁女司一看冷静自持的周女史居然没有了平时的自矜,忙扶起人,二话没说带着她往里走,边走边道:“可是急事?” “是,也不是……”一想小凤栖宫那艰难的处境,周女史一时也是有些茫然,可太子妃和太孙妃让她过来就是为求一线生机的,周女史迅速把心头那丝茫然压了下去,低头与丁女司急急道:“不瞒姐姐说,奴婢是受了太子妃和太孙妃的嘱托,过来寻求皇后娘娘的帮忙的。” 太子妃听到太子来了,背后还跟着太孙,当时这传话的人是他们小凤栖宫的宫人,是远远看到太子他们过来了才过来禀告的,当时太子离他们也就十几丈远,太子妃什么也没说,就静静地看了太孙妃一眼,然后让太孙妃去她殿内找条帕子。 周女史当时以为太子妃只是支开太孙妃避一避,好等太子过来后再叫出来见人,她万万没想到,一进娘娘的殿内,太孙妃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找帕子,而是朝她弯下腰,道了一句:“求姐姐帮梅娘一个忙。” 她让周女史来凤栖宫问一问,这始央宫今天是去,还是不去。 周女?*?史便来了,这厢天都快黑了,她怕传回去的消息不及时,一路没停过脚。 好在老天没有绝了小凤栖宫的路,她刚到凤栖宫门口,就见到了内宫的第一女官,帮皇后娘娘处理内宫事务的丁女司大人。 “好了,我这就进去禀报。”丁女司拉着她到了皇后娘娘寝宫的门口,见同僚妆容全乱,连头发都不成形了,她扶了扶其头上的头发,见其散形了,干脆一手拉开迅速挽了个女官头的花样,拔*出她头上的一根花钗帮其定住了头发,她这动作前后也就两个眨眼的工夫,话也刚说完不久,说罢她就转身敲了敲门,见里面没声响,便推开门进去了。 周女史很快被传了进去,不一会儿后,她又从凤栖宫出来,用比之前还快的速度跑向了小凤栖宫。 凤栖宫里,将将见过人的狄皇后坐了起来,朝替她梳头的丁女司道:“你说,我一天见他两次,他会不会把我轰出去?” “陛下最是儒雅,不会。”丁女司替她梳着头,道。 狄皇后叹了一口气。 “倒是您等会儿要去太子妃宫里接人,太子要是还在,您就又得受委屈了。”丁女司似是没听到她的叹息声似地,接着往下道。 “对上就对上罢,卫襄这些年过得太顺了,他媳妇也好,我也好,这些年太依着他了,久而久之,我们这些女人他也没放在眼里了,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真当我们是死了……”狄皇后说了一通话,也有些疲倦了,她合上眼,缓缓道:“恐怕这次最让他愤怒的不是本宫了。” 而是他的太子妃。 刘湘现在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希望,那丝希望还来自始央宫,就是要了她那条命,她恐怕也会为着那一丝希望博上她的一切,包括她对卫襄强装出来的温顺,不会再任由卫襄对她予取予求。 卫襄最终会发现他以为的那个仰承他鼻息而活的湘娘,会为了他们的儿子不惜连他都不要。 他牢牢控制在手的发妻最终也还是背叛了他。 他什么都不是。 一想到她能看到她儿子那张因背叛而怒不可遏的脸,狄氏心中一片苦涩当中又有一丝丝的想发笑,这趟小凤栖宫她铁定会去得值。 40-60 第41章 你给本宫退到一边去。 这厢小凤栖宫里,卫襄接过了长媳太孙妃的奉亲茶,他只稍稍带了他这儿媳一眼,也就一眼,他心里闪过了小福子和他说的话。 这岂止差着青莲先生家女儿的是一丁半点,佩家这女儿看样子不差,但在美人如云的皇宫里,着实是平平无奇,毫无亮眼之处。 卫诩看上的就是这等女子?还为之倾心?见过人,卫襄难免有丝讶异。 他喝了过茶,把杯子撂下,朝刘氏道:“诩儿喜欢就好,小夫妻俩以后好好过日子,你当娘的就费心点,替我多关照他们点。” 刘氏自他进来嘴边笑意就没断过,闻言她眼睛从他只喝了一口茶的茶杯上抬起,笑意吟吟颔首道:“是,妾身知道了。” “好,喝过茶了,卫襄也想早点用罢膳回他宫里,便道:“我回去还有点事要处理,你早点传膳,我好陪你们母子用过膳回去务公。” “这就传。” 热腾将将传上来,只听外面有声音高亢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卫襄当下就朝宫门口看去,刘氏则飞快看了儿媳妇一眼,垂头等着用膳的卫诩眼皮子眨了一下,就在他心神星驰电掣间他像是抓到了什么,在桌底下飞快紧紧握住了他身侧小娘子的手。 佩梅眨了一下眼,仅一下,其后她依旧眼观鼻,鼻观嘴,看着她的膝盖一动不动,一言不出静待桌子上的长辈们的举止。 她有想过要不要作此举措,婆婆什么都没说,只是朝她看来的那一眼充满了令佩梅心口窒息的绝望和不知望的恳求,那一眼是如此的绝望虚妄,令佩梅的胸口痛得差点停摆,她也就没多想,路上就下了那个决定,自作主张恳请周女史大人替她走那一遭。 那一眼不能代表什么,她知道只要婆婆道出这是她的自作主张,那她就完了,可佩梅在那一刻还是赌了。 她嫁给诩儿,何尝不是一次盲目的决断,可她还是做了这个盲断,是以后果就是她死,佩梅也认了。 她想替诩儿去博得一个机会,或许是来日方长,以后看来这个机会实在不必她作如此牺牲,可婆婆的眼神当时是那般地绝望,她要是不做点什么,她想断了的不仅是诩儿的希望,里头还有她婆婆的,整个小凤栖宫的,包括她的。 她得做点什么,无论她的结局如何,佩梅知道自己不会后悔。 诩儿的手抓过那一刻,抓得她都疼了,却令作此那般胆大行为的佩梅的心一下子安了,她看着她的膝盖,不知为何竟觉得眼睛疼。 卫诩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不知觉地闭眼长长吸了一口气,尔后睁开眼,就在这时,他听他母妃站起来道:“母后来了?不知所来是为何事?” 这厢站在一角的鲜嬢嬢已回味过来,看了站在太子妃身后等待吩咐的周女史一眼。 刚刚周女进来,老鲜氏就从她身边闻到了一股汗味,她进来后虽一言不发,没跟太子妃说过一句话,可老鲜氏总觉得哪里不对。 随着皇后娘娘的到来,现在这种不对愈来愈强烈了。 那一位很少出凤栖宫,前天来小凤栖宫喝喜酒,今天就是去始央宫,都是为的他们母子俩,这次来不知是…… 就在老鲜氏心作揣测之时,太子皱眉看向了太子妃,“怎么回事?” “我们去迎一迎罢,迎迎就知道了。”刘氏笑着道,这厢她心口仿如正在裂开,为她即将可能要迎接的厄运疼得不得了,可她却是一点也不害怕,她不害怕了,佩家果然是著史的人家,教出来的女儿果然不一般,她儿媳妇居然不用她说半个字都知道要怎么办,她儿果然娶对媳妇了。 “去罢。”卫襄看了她一眼,见她笑得满脸都是亮光,那瘦削白净的脸竟因这笑显得光芒万丈,卫襄满心的不悦竟因她此刻这绝世容颜心悸得漏跳了一拍,不悦刹那间就消失了一大半,口气因此都柔和了不少。 “是,太子爷请,妾身跟着您。”刘氏开心地朝他欠了欠身。 皇后不来则罢,来了那就是肯定来帮她的,哪怕这帮不见得是真心只为她母子二人,可刘湘不在乎。 帮就是帮。 这宫里,没有哪个人身上不是背着一堆事的,这世上哪得纯粹简单的人来?有那也只是沉醉在自我癔想当中自以为是的蠢人罢了,于刘湘而言,只要帮过他们母子俩的就都是她刘湘的恩人,包括她的儿媳妇,也是她的恩人。 “你们也来。”卫襄看长子看向了他,便道了一句。 “是,父王。”卫诩站起,去扶妻子,“梅娘。” 佩梅垂着眼让他扶着起来了。 卫襄往前走的时候正好带了一眼,回头朝跟在身边的刘湘软声道:“还好也是个对身边人好的。” 刘湘知道他意有所指,闻言她嘴边的笑容更为深遂,看在卫襄眼里,竟有几分她初嫁他之时的那份少女甜美的味道。 卫襄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 他人生当是最为喜欢刘湘的就是她初嫁他的那段时日,直到她生了卫诩,夫妻之情慢慢地变成了亲情,他这才没以前那般迷恋她。 好在宫里还是有少女的,尤其像她最美的那个时候的十八九岁的小娘子也能找出几个,香诗年轻的时候就最神似她,还比她多了几分娇憨更惹他喜欢,如今看来,香诗还是要差着她一些。 至少香诗绝不会有她这等容颜,身上带着五光十色的光芒。 “儿臣见过母后。”直等到见到凤辇上的狄皇后,卫襄方才收敛住了心神,他目光中因颜色而起痴迷在看到凤辇那捂得严严实实的帘子后退得干干净净。 “臣妾见过母后。” 刘湘之后,卫诩带着梅娘也与皇祖母请了安。 “我就不出来了,”请安声过后,辇车内传来了狄皇后那需尖着耳朵方能听明白的声音,“我要去趟始央宫有点事,今儿初一,正是陛下要令太孙去始央宫抄书的日子,诩儿就随祖母一并去了,上车来罢。” 丁内司这厢朝太子夫妇欠了欠身,歉意道:“娘娘身子骨不好,外面风大,她又赶着去始央宫去见陛下,就不出来了。” “哪能劳动母后出来,正是,外面风大,她老人家下来了就要吹着冷风了……”刘氏笑意吟吟别过头去了,对上了她丈夫太子卫襄那如寒刀一样冰冷的眼。 大风吹走了他眼中的痴迷,刘湘竟觉得此刻他这般看向她的眼睛才是最好看的,带着毒,如同她是什么蛇毒妇人一般。 “您说是不?”刘湘换早前会被他这样的眼神吓得晚上做恶梦,可许是这些年世事把她的人心磨成了铁心,她不仅没被吓倒,反而因着他们母子俩终于能看到点光了高兴了起来,“那就依了母后的意思,让诩儿上了祖母的车一道去罢。” 好一个刘湘…… 卫襄目如寒光从她脸上刮过,别过头,看向凤辇中央,“父皇这个时辰都休息了,母后找父王是有何要事?” “你父皇休息了,谁告诉你的?”狄皇后在里面似是轻笑了一声,又道:“皇儿,本宫找陛下有事,还得经过你的允许了?” 卫襄冷着一张脸,背过手,淡淡道:“孩儿只是怕您不知道,提醒您一句。明儿前朝还是大朝日,母后可能不知道,今**上父皇说了,今天大朝过后明天文武百官接着上大朝,把今天众臣子没商讨好的事情接着商讨,为着国家计,父皇这个时候想来已歇息养精蓄锐去了。” “这个就不劳皇儿操心了,太子妃,把诩儿扶上来。”狄皇后那口气,说得比他还淡。 “是。” 刘湘这一声“是”,惹得卫襄当即就回过了头来,那张刚刚还令他痴迷不已,令他想今晚歇下来的脸就在眼前,卫襄当下想也不想一巴掌就甩了出去。 只见“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拍在了刘湘的脸上。 在场的所有侍卫,太监,宫女,除了跟随狄皇后来的宫人与太子身边的福公公,在太子打在太子妃脸上的一这记耳光后皆一致趴伏在地,脸朝着地,皆不敢抬头看人。 这厢,由卫诩扶着的佩梅改扶住了诩儿,她牢牢地扶着他的手臂,不许他动,可她是把他的人扶住了,可诩儿的身体颤抖不停,看着地上非视不视的佩梅不禁抬头担忧地朝他看去,只见诩儿的嘴边一片红。 诩儿忍得把他的嘴咬破了。 这电光火石间一厢,随着巴掌拍下,卫襄看着头被甩到一边又回来一脸倔强看着他的刘氏,这令那心头的怒火烧得更甚,熊熊燃烧成了汪洋海火,他不禁开口冷斥道:“妇道人家,插什么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你给本宫退到一边去。” 第42章 你给朕问清楚了回来说。 刘湘身为太子妃的威信瞬间扫地。 卫诩当下一口血随着嘴角流了下来,佩梅看着一个心惊,竟没扶住他,随着他身子的软倒一并与他跪了下来。 “皇……” 卫诩口中的皇祖母只道出了虚弱的一字,就听凤辇里的老妇大怒道:“太子!” 卫襄回过头去,寒刀一样的眼睛直朝辇门看去。 “丁大人!”孰料老皇后没跟他对上,而是大怒着叫了身边女官一声。 “在!”丁内司当下神情一凛,只见这位年过四旬的女官大人神情肃穆,满身肃杀之气严阵以待。 “扶太子妃进来!” “是!” 丁内司当下就朝刘氏走过去,听老皇后在后面带着震怒道:“把太孙也给本宫带进来!” “是!”丁内司目不斜视穿过太子,朝太子妃走了过去。 “皇后娘娘……”卫襄大怒的声音响起。 他声音将将响起,只见狄皇后用震怒过极后的那道含着大怒的苍老沙哑嗓音道:“太子,你要当在大卫第一个弑母立你太子威名的太子不成?” “您,您……”卫襄被她的话顿时气得浑身颤抖。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他是她唯一的一个亲儿子啊! “太子妃,请。”丁内司已走到了太子妃身边,身为内宫第一女官,她一身吏官的威仪,此时她一身执行上令势如破竹英勇无畏的吏气,弯腰恭请刘太子妃的气势竟不比刘湘这个站着的身为太子妃的妃子弱。 刘湘一言不发,把手伸给了她。 “殿下,请。”丁内司捧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把太子妃交给了她身后的宫女,让宫女扶了太子妃去凤辇内。 这厢,她一个转眼就定向了太孙,又目不斜视走向了太孙殿下。 卫诩已站了起来,他紧紧抓着梅娘的手,看到丁姑姑过来,双眼满含哀求地看着她。 他要带着梅娘走,不能留下梅娘一个人。 “太孙殿下,获皇后娘娘懿旨,请!”丁内司走向前,再行了屈膝躬腰礼。 卫诩抓着梅娘的手埋头就往前朝走,没有人拦他,直到他越过他父王之前,只见太子殿下冷冷道:“你带她去哪里?” 卫诩充耳不闻,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抓住梅娘的手往凤辇里冲,他浑身上下想的都是他不能把梅娘留下,就是他死都不能。 他已经拖累她进宫了,不能连她的命保不住,就是死,也该是他这个亡命鬼死在她的前头。 “小娘娘……”这厢卫襄没出口,他身边的福公公却是开口了,他伸脚一拦,正要说话,却见前面不远处的太子妃冲了过来抱住了被他伸脚绊住往前倒的佩家女。 刘湘先倒在了地上,抱住了倒在她怀里的孩子,抬头朝后极为凄惨地大叫了一声,“母后……” 救救她,救救她的孩子,她的两个孩子,她唯一的两个孩子。 “都进来,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给本宫进来!”狄皇后挥手起身,抬身掀开门帘,朝外勃然大怒道:“本宫是叫不动了你们了?把这三个人给我抬进来,起驾去始央宫,丁女!” “在!” “叫李太监去始央宫报信。” “是。”丁内司朝凤辇边上闻声已恭身待命的老太监走去。 吩咐了一句,李太监侧过身转身就往始央宫那边小跑,丁内司则转过身扬声喊道:“起驾!” “是,起……驾……”抬辇的内侍扬长着声音喊着,抬起了凤辇。 三人挤在了狄皇后原本宽敞的凤辇内,两个小的不敢随皇祖母与母妃同坐,这厢跪坐在了她们的脚跟前,他们这时还没坐稳,辇车就已抬起,刘氏也是将将在老皇后身边坐下,担心地看着她儿子那张嘴角带血的脸,还没回过神来,辇车一动,心身皆不稳的她身子一个摇晃,竟落到了婆母的身侧。 “母后!”刘氏忙惶恐地欲要坐直,正要坐起,却见素来冷漠不近人情的婆母朝她摇了摇头。 刘氏瞬间便不动了。 看着任劳任怨侍候了她十几年的儿媳妇,狄皇后在心里轻叹了口气,淡淡道:“你慌了,歇会儿神,等会儿要到始央宫了。” “儿媳去作甚?” “跟我一道呆着罢……”狄皇后呆了呆,闪了会儿神,方回过神,看三双眼睛都在望着她,凤辇里那昏黄的灯光映在他们的脸上,这几张脸,竟一张比一张凄惨,一张比一张更为渴求地看着她。 他们都在希翼得到她的怜悯和保护。 好久没有人赤*裸*裸地跟她求什么了。 她得给他们一点什么。 总得试试。 * 始央宫里,御桌前看奏折的顺安帝听到吴英手下的小太监传进来的消息,眼睛从奏折上移到了小太监的身上。 见从不正眼看他们这些小公公的陛下看向了他,小吴公公瞬间僵了身体,小心翼翼地朝他师傅看了过去。 吴英正在发呆,见他看过来熟视无睹,转脸朝陛下颇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娘娘这是何意?” 不惜得罪太子,一拖三把太子妃和将将成亲的孙子和孙儿媳往跟她宿怨未结的陛下这边走。 吴英一时竟想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娘娘以为陛下会为她出头不成? 她要是这般作想,未免……也太胆大了点? 可这若是他们顺安帝的皇后娘娘所作所为,这又能说得通,狄后自年少时就是这般胆大妄为的人,只是她无声无息沉寂在后宫多年,令许多人不知她的过往,怕是只有近身的老人们还记得一二。 吴英就是记得的那一个,若是一般人所为他惊诧难免,可是狄后所为,他惊诧过后又觉得毫不意外。 娘娘就是这种只要起了意就不顾后果,只图一时爽快的人。 临老这一出,许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罢,也不是甚费解之事。 吴英自顾自地想着,不等陛下说话,他自行有了解答,顺安帝看他片刻间变了数几个神色,常年端着一张笑脸的人居然被皇后吓到了,不禁有些哑然,朝他哂笑道:“朕怎么知道。” “那让他们进来,还是不进来?”吴公公见陛下笑了,不禁问道。 顺安帝顿时无话。 他不说,吴英便转过身,朝他那小徒弟挥了挥手,让他先出去。 吴英这一候,直候到小徒弟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小家伙驼着腰,张着嘴无声地禀告他皇后娘娘他们到了。 吴英又朝他挥挥手,让他走,别打扰陛下的静思。 他挥手的时候顺安帝已经看到了,等小太监退下后,他朝吴英道:“叫进来罢。” “陛下?” “她这些年没做错什么,卫诩是朕卫家朕这脉的嫡长孙,才娶媳妇不久,卫襄做的也太小气,皇后都把他们带到朕宫前了,朕要是不回护一下,倒是朕的不是了。”卫诩是他的子孙,他身为祖父不知情便罢,既然知情了,长孙危难之时不伸手拦阻一下,那就是他的绝情了。 “是,那老奴就让小吴子请娘娘他们进来?” “不用,就让他们在外殿先坐一会儿。” “那老奴知道了,您看老奴去说,可行?” “去罢。” “是。” 吴英出去后,顺安帝又愣了会儿神,末了方收敛起心神端起了前面未看完的奏折,等到吴英再进来,却是听到了皇长孙卫诩昏厥了过去的事。 吴英想着太子妃那张想哭却在始央宫强忍着一滴眼泪不敢流的脸竟心酸了一下,与陛下禀告时舌头还抖了一下,叹了口气,“太孙也是有一点可怜,嘴唇都咬破了,老奴过去了才敢放心晕过去,临晕头之前还求老奴救救他的母亲,老奴听了也是,也是……唉,老奴也是不成器,听了竟有一点难受,一叫了人去传太医过来,就后脚跟过来向您禀告了。” 顺安帝忍不住皱眉,把奏折放回桌上,目光冷肃,“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朕问清楚了回来说。” “是,老奴这就去。”太子历来果断狠绝,在公事上绝无丝毫徇私之举,是位铁血太子,可这铁血子太子若是不顾人情到了自家妻儿身上,还让事情闹到了圣上面前,吴英也不知后面事况会如何了。 这厢吴英在心里哀叹了一记,他应该从皇后开始不请自来开始就应该明了后面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第43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吴英又去了前面,找了丁内司去了外殿大门,寒风瑟瑟当中他正要问话,却见他的小徒弟领了一个背着医箱,看样子年纪尚不及弱冠的少年朝他们这边过来了。 吴公公攸间板下脸。 小吴公公飞箭一般射了过来,跟公公请罪:“太医局只有这位小太医在当值,奴婢找了一圈没找到别的太医,就带着这小太医过来了。” “胡闹!”离始央宫最近的太医局为的就是为陛下看病的,就是陛下这些年身子康健,没找过什么太医,可时不时的也会找个一次两次,因着陛下年纪颇大,吴英前段时日还特地去太医局转了一圈,就怕那边的人有所懈怠,结果还真找不到人,吴公公震怒,“太医局的人都死了吗?” 那边小太医本忙着擦汗,听到这句,懵懂的小孩瞬间觉得大事不妙,身上沉重的医箱都来不及卸,驼着背箱就趴伏在了地上。 吴英扫了一眼又回来。 他认识这人。 太医局副主掌章立人的孙子。 “公公,”丁内司见同寅的吴公公脸色不妙,弱着声,恭恭敬敬请示道:“既然来了,就让他进去看一看罢,太孙还在不舒服着。” 吴英当真是脸色难看至极,可这厢也不是他算帐的时候,他朝小徒弟挥了挥手,小吴公公汗如雨下,见师傅开恩让他带人进去了,顾不上跟师傅多说话,跑过去就扶小太医,“小章大夫,您快跟我过去看看太孙殿下。” 这时候太孙殿下要紧,小吴公公也顾不上师傅心中有多不快了。 他扶着小太医跑了进去。 涉及到始央宫左右的事丁内司不敢管,连问都不便问半字,她就着先前吴公公找她出来的话道:“公公先前想问奴婢何话?” 她乃内宫第一女官,而吴公公则是皇宫内监司司史,整个皇宫的内侍都是他下面之人,听起来两人地位相当,实则吴公公不仅是权力在她之上,连品级也在她之上。 丁内司乃内宫正一品女官,而吴公公乃是特一品,高出丁内司一个特等品级,丁内司但凡见到他,施的都是下官礼,从没有过半丝不恭敬之处。 她为人处事滴水不漏,行事严苛,却待下属厚道,只要不犯错都能从她那得到好处,她自己倒是什么都不图,吴英对这个他接触得颇多的同寅是有几分敬重的,当下收敛了不好看的神色,与她道:“陛下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你跟我一五一十细细道来,我要进去和陛下禀报。” “是,奴婢知道了。”丁内司欠了欠身,站定后定了定神,略作寻思,便从头到尾,从周女史找到凤栖宫开头,把后面的事仔仔细细与他说了。 * 这厢,章承林背着药箱去了始央宫外殿。 始英宫外殿乃群臣候顺安帝召见呆的地方,这还是章承林第一次来,他一进去,只见始央殿那新铺的地毯上跪坐着一个美貌至极,脸颊异常红肿的妇人,她腿上则躺着一个躯干高大的瘦弱之人。 太孙殿下…… 章承林曾跟着祖父去看过太孙殿下的诊,这下不等小吴公公好意提醒他,他箭步跑过去就跪了下去,伸手探他的鼻息。 好在有气。 他迅速把脉。 章承林今日一人当值,不仅是当自己的值,当的还是太药局主掌,他祖父的好友,半辈子的好上峰鲁怀恩的值。 鲁主掌以为今天也没有什么事,叮嘱他两句就回家去了。 这人他今晚要是救不过来,太药局危也。 大势不妙,章承林一跪下来心神皆在太孙殿下一人身上,无视了殿中的所有人,在探完脉发觉人不仅有气,还有意识的状态下,他忙把背上药箱解了下来,掀开药盖急急和那躺在美妇身上的人道:“太孙殿下,鄙人乃太药局副主掌章立人之孙章承恩,我师从澜亭,就是曾经替您看过病的澜圣医,我是他唯一的一个徒弟,三岁就拜他为师,请您放心,我家世代行医,且拜名师学医已十五年载,十八岁那年就从师傅那出了师,我这就给您施针了,您什么都不要想,您会昏过去一点时辰,稍后就会醒来,放心,我会救您醒过来。” 章承林说着,针已到他手上,他朝那美妇告罪拜了一礼,“夫人,得罪了。” 说罢,他的针朝卫诩胸口扎去。 “啊,梅儿……”抱着她儿的刘氏惨叫,回头叫了身后跪坐在她身侧支撑着她身子的儿媳一声。 “母妃,梅娘在。”佩梅眼早已红透,满是血丝,她含着泪抱着把头埋在她肩上不敢看诩儿惨状的婆母,心就像是被刀劈作了两半一般,疼得她痛苦不堪。 还好她来了。 她若是不来,诩儿岂不是只能一个人陪着他的母亲生生熬着这一切。 大夫的手下了一针又一针,佩梅只觉自己脸上的汗落入了脖颈,许是太多,它们汇流成何往下滴,滴到了靠在她肩头的婆婆脸上。 她低下头,看到了泪流满脸的婆婆。 佩梅憋着泪,下巴在婆婆肩上蹭了蹭,又深吸口气,坚强地抬起头,看着小太医下针。 她听到了,这小太医师从澜亭。 澜亭是她宛娘表姐的亚叔,是宛娘姐姐的第二个父亲。 佩梅不知道这小太医是不是认识她,她此前就没听说过苑娘姐姐的亚叔有当太医的徒弟,她憋着泪,颤抖着嗓子和小太医道:“你是澜圣医的徒弟吗?我叫佩梅,我是苏苑娘的表妹,我姨母家中排行老二,为二娘,我二姑父叫苏谶,乃德和郎,我表姐夫是,是……” 是禄衣侯。 可佩梅说到这时,眼中眼泪翻滚欲出,她不敢哭,婆母在她怀里,诩儿还在他们母亲的腿上,她不能哭,是以她止了话用力憋住了眼中的泪。 佩家最不喜攀亲戚,且耻于樊亲戚,佩梅一直以来以为自己也是如此,可时到如今,她发现她身为佩家女的傲骨在诩儿的性命之前已化为了灰骨,她太渴望小太医认识她了,会因为此从而救下她的诩儿。 章承林只顾施针,等到施针一毕,他探了探太孙没有了燥气的呼吸,抬头朝那美妇背后那张着大眼,满眼是泪脸上却没有一滴泪的小妇人道:“我听到了,你是,你是……” 章承林寻思了一下,方寻思好称呼,朝那小妇人恭敬道:“苑娘姐姐是承林师姐,您是苑娘姐姐的表妹,我听师姐说过您要比我小,我理应该也随师姐叫您一声表妹,可您现在在宫中,是承林要侍候的大人,承林就叫您一声太孙妃殿下了,请您莫要见怪。” 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他不敢不恭。 “扶着太孙的这位大人,”章承林猜她是太子妃殿下,说完跟太孙妃殿下的话他紧接着十万火急地接道:“您千万别动,委屈您一下,您得等太孙殿下醒过来才能动,若不然太孙殿下有性命之忧。” 刘氏瞬间僵在了儿媳妇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连夺眶而出的眼泪也止在了她的眼边,一动不动。 狄皇后坐在吴英亲自给她搬来的软椅上看着他们,末了,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强忍着泪水不流的孙媳妇脸上。 * 吴英从丁内司听了来龙去脉,回了陛下的寝宫,和顺安帝把丁女告知他的话一一皆说了,道毕,他道:“丁内司最后跟老奴说了一句,说当时太子怒火太盛,还多责问了太孙妃一声,娘娘怕小孩子将将进卫家门就受了牵连,就一并把她带过来了,也没有别的意思,许是娘娘当时想新媳妇将将进门,还是宠着点好。” 其实就是不能让孙媳妇出事,让人知道卫家欺负刚进门的新媳妇。 太子也许当时没想太多,可娘娘毕竟是掌内宫的皇后,她若是不顾新媳妇死活,那还真是要寒不少人的心。 他们陛下这个皇后,吴英畏惧她的天赋异禀,持傲行凶,可她能活到如今,她凭的绝不是陛下对她的余情未了,而是那种就是与陛下情绝意断之下还能把事情做得击中陛下的心的那种决断。 这一桩就是。 吴英听了,都不得不佩服她对大局的把握。 她是曾有失误过,可她对的时候,比她那一两次的失误多得太多了。 “卫襄打了他媳妇?”顺安帝没就他最后的这句话说什么,不过对卫襄的行为倒是颇有点匪夷所思,“他那个顺着他的刘氏?” “是。” 顺安帝愣了一下,当下笑了,他道:“朕要是当年敢这么对他母亲,莫说打了,但凡朕有这个意思,他母亲能抓花朕的脸。” 陛下又笑了,吴英也不知是不是黄昏在即,陛下的心又回到了过去,不在乎曾经的伤害了,可陛下笑了,为他当年拥有过的夫妻之情笑了,侍候了他一生的吴英也想笑,甚至他看着因着老得不成形的皇后还在回忆过去的老陛下有些鼻酸,他躬身笑道:“您呐,出于您的心思,什么都是娘娘对,她不对,您不得也得包着点她呀……” 顺安帝看了眼吴英,看穿了忠了他一辈子的吴英的心思,他收回了当年和狄女的过往,和吴英道:“卫襄有一点朕也不能说他不好,他知道朕对他母亲的芥蒂,是以这些年,朕当年没做的,他都想替朕做到了。” 陛下都看在眼里,吴英躬身,静待陛下的表态。 “可这治国,跟治家,”顺安帝扔了手中一直拿着舍不得放的折子,瘫下身子倒在龙椅上,他道:“其实是一样的,不用心,太绝情……”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第44章 他母妃要是没了我,他能活几天? 吴英躬着身,没回陛下的话。 娘娘也说了,太子像她,说起来太子是有点像她的,绝决起来对自己都狠的人,对别人可想而知。 “你去前面看看,顺安帝沉思了一阵,道:“太孙要是醒过来了,没什么大毛病的话,就扶来见朕。” 顺安帝倒不是要帮皇后,只是太子驳下的面子,他得替太子妃找回来。刘氏这些年安安份份当着她的太子妃,对外谦和温婉,对内恭敬小心,行事无不妥帖的地方,这等贤妇太子说打就打,传出去他卫家成什么了? 他对皇后尚且如此,对贤淑良德的儿媳妇受的不公,传到耳朵里了就不能视而不见。 他朝廷安稳,上下的人心齐,靠的就是他多?*?年治国治人的公平,他不知他死后卫襄要如何稳住人心,但只要他还没死,卫襄就不能坏了他定下的规矩与道。 “是。” 吴英还没走,见陛下突然道了一句,“卫襄为何要拦下他们?” “这……”吴英错愣,过了片刻他斟酌着回道:“奴婢一时也想不清楚,奴婢猜可能就是这是皇后娘娘出的这主意,似是没有提前和他商量,惹怒了太子爷。” “好,去罢。” * 太孙殿下半途休克了过去,章承林吓出了一身冷汗,等到连施了三针,太孙殿下的气息强了起来,嘴里还能发出呻*吟声,章承林捏着手中的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已没有了力气,朝小吴公公看求救地看去,小吴公公立马坐了下来,急问道:“章小太医,怎么了?” “后生已没有力气了,无力拔针,还求公公去太药局走一趟,找一个人来。”太药局危矣,可章承林这厢确实是无力做后面的事了,他不敢在脱力的情况下去拔针,一个拔不好,太孙殿下就有性命之险,他不敢冒这个险。 “怎么回事?”小太监见他这等时刻居然说出这话来,当下就恼了。 “公公去罢,”腿上的诩儿已睁开了眼,见母亲满脸的泪,他还朝她笑了一下,见他眼睛清明,刘氏喜极而泣,抬头朝小吴公公道:“这位小太医已经尽力了。” 大冬天的,他头上的发都湿了。 “是,太子妃,奴婢这就去。”太子妃发了话,小吴公公顾不上抱怨,又去该死的太药局找人去了。 吴英出来,小徒弟不在,等问清楚了情况,他朝被扶在一角坐下的章承林走了过去。 章承林本在喝太子妃娘娘好心替他请来的茶水,才喝了一口吴公公就来了,等到吴公公探试过太孙殿下的情况问完话,居然朝他走过来,章承林想咽下这杯水也无心去咽了,他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两手合拢揖起,等着吴公公的责难。 哪想吴公公只是走过来看了他一眼,就转过了背,朝龙椅下方摆着的太师椅走了过去。 “娘娘,天已黑,您可用过晚膳了?”吴英站在狄皇后的面前,躬着身恭敬问道。 皇帝好涵养,他身边的这个皇宫第一公公亦如此,就是当年请狄皇后入冷宫,也是恭恭敬敬请她进去的。 面子情,皇帝都给了她,是以狄皇后这晚膳没用,人家客气一句,她也不想真在始央宫用膳给皇帝添堵,便淡道了一声:“谢吴公公关怀,本宫用过了。” “是,陛下让我过来说一句,等会儿太孙殿下要是醒了,使得上力气的话,就去正殿一趟。” 闻言,狄皇后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她颔首,“本宫知道了。” 还在地上一动不动支撑着卫诩的刘氏闻言泪流不止。 小吴公公那边很快就带来了另一个人,是太药局药库的一个抓药大夫,小吴公公进来就急喊道:“奴婢只在太药局的药房里找到了这个,奴婢问他能不能拔针,他说能,奴婢就带过来了。” “郑师傅。”章承林见到来人,惊喜地叫了他一声。 那郑师傅朝他点点头,就飞快去看了病人,见病人脸色红烈,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他说了一句“得罪伸手就拔针,吓得刘氏惊呼了一声,如若不是身后的儿媳妇定住了她的肩膀,她险些歪倒。 来人的手比章承林的要稳,章承林这厢也过来了,跪坐下来牢牢地看着太药局药房师傅那一笔稳准漂亮的拔针手法。 随着针一根一根拔掉,卫诩只感觉身上的炽热慢慢平息下去,他脸上那异常的红韵也消下了不少。 “学生这针可是下准了?”章承林见郑师傅拔完针,他长嘘了一口气,虚心请教道。 郑师傅瞟了他一眼,章承林正要再虚心问话,但他一随着郑师傅抬起的眼睛往上一看,看到了吴公公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太孙能动了?能动就扶一扶罢,太子妃已经在地上坐了一阵了,你们这还有药吗?替太子妃看看脸。”太子妃肿着一张脸坐在这大半天,太药局的人先救太孙殿下无可厚非,可皇家的儿媳妇还肿着脸在这他们还有闲心谈话,吴英也是觉着他这些年让太药局的日子太过好了,简直没把他们皇家看在眼里了。 吴公公这话一出,章小太医如梦初醒,歉疚地看着太子妃,郑大夫不是太医,但他就职太药局,也是个大夫,这厢看到章承林那大打开的箱子,里面就有他备好放下的伤药,当下就翻开了箱子的第二格,拿出了药交到了章小太医的手里。 “有药。”章承林忙道。 “给我就好,我给我母妃擦。”佩梅见苑娘姐姐家的小师弟一副生疏笨拙的呆样,伸手替他解了这个围。 “是。”章承林感激地看向她。 太药局就几个人,他是太药局最小的太医,可在前辈们都不在的时候,他就是最大的,郑师傅就是医术比他好,因着他不是太医,也不能出这个头,可让他出头,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寻些什么求罪的话说才好。 “太孙可能起来了?”佩梅又道。 “能能能。”章承林先看了郑师傅一眼,见把脉的郑师傅放下了太孙殿下的手朝他点了点头,他忙道。 佩梅也不由随着他多看了那胡须发白的老者一眼,其后扶了诩儿起来,只见诩儿定定望着她,眼眶发红。 佩梅朝他浅浅一笑,在小吴公公的帮忙下,扶了他去坐下。 “太子妃,我来扶您。”吴英则亲自扶了刘氏。 刘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她身在内宫,当的还是太子妃,实则很少见到当皇帝的公爹,还有公爹的身边人。吴公公身为皇宫的大总管,侍候在皇帝左右,内宫之人很少见到他,这宫里兴许只有她婆婆有那个机会见到他,可她婆婆也不轻易见始央宫的人,都是让丁内司去接洽的,从不轻易让吴公公进凤栖宫正式面见她。 是以刘氏这些年还真只见过吴公公几次,以前只听说他不近人情,对所有求情的人从不会网开一面,落到他手里就是一个死字,如今真亲眼见到了,方发现这人和传说当中的那个吴公公出入颇大。 比起太子身边的那个一心只为太子的小福子,帝皇身边的这个老公公显然要大气大度许多。 “拿片参片让殿下放在唇下含着。”见太孙过去坐下了,太子妃也走了,这厢郑师傅小声叮嘱了章家的小太医一句。 “谢师傅提点,我这就拿过去给太孙殿下。”人总算救过来了,章承林别无所求,人家说得小声,他却大声朝老师傅道了一句谢,引得上位的狄皇后的眼睛都从儿媳妇孙子身上挪到了他们脸上。 章家这个小傻子,郑师傅摇摇头,起来后恭敬地退到了一边。 * 卫诩被扶进始央宫顺安帝就寝的大殿不久,外面响起了小吴公公的声音,只见小公公用喉咙喊破了后像鸭子一样的嘎哑嗓子在外面道:“陛下,太子求见。” 吴公公听着,他那没成气候的小徒弟像是都要哭了。 他看了眼将将被他搀扶到了椅子上坐着的太孙,见他瘦得只剩骨头在架着的脸明显僵了一下,他掉头转身陛下,问道:“陛下,让太子进来吗?” “传。”卫襄很少不请自来,他来了顺安帝都是见的,他对他这个儿子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也不会藏他事。 “是。” 卫襄很快大步走了进来,一进来,他连眼睛都没斜视坐着的卫诩一眼,掀袍跪下拜道:“儿臣见过父皇。” “起,坐。”顺安帝一如以往对他无所赘言,只是见太子这一请安,他那孙子也站了起来,随即跪下,等到卫襄一起,他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跟着起。 仿如惊弓之鸟。 老狄女说卫诩像他,顺安帝可没看出有哪一点像,可能就是他那身架骨和那张脸,身上长点肉的话,可能兴许和他年轻的时候有点像。 “来有事?”顺安帝带了小辈一眼,问了站在殿中间不动的太子一句。 “儿臣来请罪的。” “请什么罪?” “为儿臣的一时冲动,”卫襄看着上头温和威仪满身帝王之气的老者,沉声道:“儿臣众目睽睽之下打了儿臣的发妻,是儿臣的不对。” “哪不对?” “湘娘乃我正妻,乃东宫正妃,储君王妃,儿臣随心所欲当众折她的面子就是折辱了她身为王妃的尊严,是儿臣的不是。” “还有呢?” 还有?卫襄自认他已自省过度了,半晌没明白他父皇的意思,他蹙着眉,看向顺安帝,“儿臣还有哪不是,还请父皇指教。” “朕听说你对着你母后大声咧咧……” 顺安帝话一出,卫襄脸色大变,他身上气息顿时突变,一身的怒火冲天。 “您为何至今还护着她?她做了什么事难道您不清楚吗?如今我好不容易跟了您一些年,她就又出来捣乱,她自己做错了事不要紧,她还带着湘娘也如此,父皇,您明鉴,若不是她,湘娘岂会与我作对?他……” 卫襄说着手臂一转,手指着卫诩,看着顺安帝怒火涛天道:“您以为我不心疼湘娘?那是我的太子妃!她要什么我给什么,就是诩儿,这些年我为他求过多少人?我若是不心疼这孩子,他能活到今天?他什么都不知道,以为他祖母对他是真心好,可您不能不知道啊,他皇祖母是真毒,她见不得人好过,他母妃要是没了我,他能活几天?” “闭嘴!”见他口无遮拦,顺安帝也怒了,“她再有如何不是,她也生了你,你糊涂,她没糊涂,她没少为你担事,卫襄,你身为太子的大度呢?你竟说出这等丧尽天良的话来。” 顺安帝当下就明了了老狄女说太子像她的话来,太子在私情上的执拗偏激,简直就是跟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 这平常看不出来,一被刺激,原形毕露。 第45章 是以叫她如何甘心仅带着愧疚死去。 “太子,卫国以孝治国,以长为尊,立国之本到了太子嘴里居然遭到了如此轻视,顺安帝勃然大怒,“给朕回你的东宫反省,没想清楚之前,不许你出东宫!” “您!” “太子,”顺安帝顺了顺心中的怒火,方压下了心头那片大火,竭力冷静道:“你是卫国储君,朕对你寄予的厚望,不是让你去指摘你母后的,你是雄鹰,不应是藏在阴暗之处的秃鹫。” 他的太子,卫国未来的皇帝,绝不应是这等狭隘之徒。 卫襄愣住了。 “朕老了,带不了你几年了,顺安帝双眼深沉地看着他的皇长子,“你切莫让朕失望,下去!” 末了“下去”两字,皇帝说得果决狠厉,丝毫未给太子置喙的余地,而卫襄亦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了失望来,当下心中一痛,当即跪下,朝皇帝拜了一记,道:“儿臣,儿臣……这就去。” 卫襄心中虽有所屈辱,可他自搬入东宫后,他父皇对他的栽培可说得上尽心尽力,且润物细无声,卫襄受了他的好,不敢说他父皇会因为一己私情而来驳斥他。 他会,他父皇不会。 他是让他父皇失望了。 卫襄大步而来,大步而去,他急急而去,吴英看着他急驰而走的背影摇摇头,收回眼,看皇帝支着手撑着脑袋,顿时便急了,“您头又疼了?” 顺安帝放开手,由着吴英走到他身后给他按头。 他给了太子许多他父皇没给他的,栽培也好,权力也罢,他为了后继有人,对卫襄那是从不保留他的用心,只望他这个以身作则的君父,能养出一个胸怀坦荡磊落的下一任君主出来,以正心,仁义,宽慈领导群臣,治理出一个清明富足坦荡的天下来。 狄女临老给他来这一遭,未尝不是坏事,他怕就怕他后头的教养,扭不过卫襄真正的本性来。 祸福相依,凡事皆有两面,这让顺安帝原本对太子的笃定又变成了不确定,他想着太子的以后,朝下首的皇长孙望去。 奇高干瘦的皇长孙这厢低头驻立着,居然没有坐着。 “坐。”一想他刚离太医之手,顺安帝不忍为难一个小辈,道了一句。 卫诩没动,吴英见状劝了一句:“太孙殿下,陛下让您坐您就坐,您身子刚好,莫累着了。” “谢……皇祖父。”卫诩手在空中晃了晃,小心摸着椅臂,又探到椅面上,方才让自己不过于失态坐了下来。 他眼睛看不见东西了。 顺安帝看到了状况,朝吴英看过去。 吴英忙松手,急步过去握了太孙的手,回头就道:“凉的。” “太孙殿下,您看得见吗?”吴英又在他眼前挥了挥。 卫诩挤出笑来,恭敬回了吴公公:“暂且看不见,刚才卫诩起身起得猛了,眼前有点发黑。”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是正常,听在吴英耳里,他的声音细如蚊吟,吴英耳边凑到他嘴边都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却只见他面带着笑容动着嘴说着话,看着无事人一般,偏生说着话的时候身子还往后仰倒,吴英握着他冰块一样的手臂哀叹了一声,回头就蹲下背他,对龙椅上的至尊道:“陛下,我看是不行了,我背他去前面。” 但愿太药局的人还没走。 “陛下?” 顺安帝看着长孙脸上那依旧未变的笑容有些愣神,吴英又喊了他一句他方才回过神来挥手,“去。” 吴英背着人急去了,顺安帝看着大门发了一阵呆,眼前闪现的皆是长孙脸上那温良谦逊的笑容。 这是病入魔怔了?还是…… 顺安帝怔忡了起来。 * 卫诩又被背了出来。 太药局的两人在外殿还未走,章承林不放心进去面圣的太孙殿下,怕太孙殿下又出事,为以防万一,便拉着郑师傅硬着头皮站在外殿门口一角候着。 殿内还有皇后娘娘在,他心里着实忐忑得很,郑师傅见他一副害怕不已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强撑着等着治病救人的模样,心中对这个与其祖父截然不同的章家后生又多了一丝认同。 不愧是从小离家跟澜亭四处行医的徒弟,有敬畏之心却不畏难,跟了个好师傅,不像他祖父为了不惹事,凡事能推托就推托,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说来是个老好人,实则毫无担当,对不起圣上赐他的“太医”之名,也不像他郑老人,为了生计偷生苟且,毫无风骨。 卫诩进去不久,卫襄就来了,卫襄出来不久,卫诩就出来了,卫诩这一被背出来,便连狄皇后当下也站了起来,脸色冷酷地朝那出来的人看去。 “快,你们快过来。”吴英把人背到了椅子上,他一眼就找到了在门口的人,急叫唤道。 不等他多说,章承林背着药箱跑了过来。 “无妨无妨,没大碍,是脱力了,太孙殿下心力本就比常人要弱一些容易休克,背回去躺下歇几天就会无事,只是……”章承林说着抬起头来,犹豫着看着那两个一脸着急看着他的大小妇人,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小声道:“现在就得背回去躺着,后生才能施针,施针之后,太孙殿下可能就得躺个一两天,不易挪动。” 这是不能在始央宫再呆下去了。 刘氏闻言,瞬间掉过头,朝上位的婆母看去。 “背回去。”狄皇后当下下了令,“公公。” 她身边的李太监出列。 “背上太孙殿下回翼和殿。” “是。” 狄皇后抬步。 “皇后娘娘起驾回宫……”李太监见状忙停下脚步,躬身让皇后走在前面,方才快步去了太子妃处。 婆母做了决定,刘氏紧抓着扶着她的儿媳手臂,朝章承林道:“小神医,还有这位郑大夫,请随本宫一道去翼和殿一趟。” “后生遵令。” * 狄皇后半道与东宫一行人分开,回了她的凤栖殿。 不久,丁内司抬来了她的晚膳,狄皇后以为自己没有胃口,但筷著一举,竟比往常要多用了半个馒头。 “奴婢叫李公公候在那边,又叫了两个宫人守着,一有消息就回来回您。”丁内司见往常半个馒头饭量的娘娘吃了一半馒头又捡了另一半吃完,这位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官眼里闪过一道喜色,她不动声色地把远着的那道没夹几筷的菜换了娘娘手边那吃空了半盘子的菜,嘴里则如常禀道:“奴婢刚刚还听说,陛下责令太子回东宫闭门思过。” 狄皇后听着搁了筷子,见丁女瞬息脸色一暗,她抬了抬眼,道:“不吃菜了,给我添碗汤罢。” “是。”明知娘娘皆一切看在眼里,丁内司心里还是忍不住一喜,她朝狄皇后欠了欠身,“奴婢这就给您添。” “思什么过?”狄皇后看她动着手道。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是从正英殿里面听来的。”凤栖宫从不过问始央宫的事,这是皇后娘娘亲自下的令,但除始央宫外,这宫里的消息丁内司都是可以打听的,娘娘也不管她如何打听,只管随她按她的方法行事,丁内司在正英殿有人,是以这消息到耳里的速度也快,“听说太子一进正英殿就令人把书房的门封了,叫任何人没有他的命令都不准趟入正英殿,除非始央宫有圣旨。” 虽没明言这是禁足了,可太子此令,无疑就是闭门思过之举。 “您说这是为何?”丁内司把汤放到娘娘面前,见娘娘不语,便又道了一句。 “不急,等诩儿醒来再说。”狄皇后吃了一口汤,汤一到嘴,胃口就又没了,她撂开勺子,道:“不喝了。” “娘娘……” “我先去歇着,翼和殿里有事,只管来叫我,对了……” “您吩咐。” “佩家出来的那个女儿,是个可造之材,你以后帮我看着点她,有那过得去的机会,你不妨替我指点一二。”狄皇后道。 “娘娘?”丁内司睁大了眼。 “你以后跟不了我,就去跟太子妃,不过我看刘湘心已被伤透,也不知道能熬多久,但愿……”但愿太子不要逼急了她,让她和他鱼死网破,卫襄那个目光短浅的,连自己发妻的心思都看不破,还自以为刘湘的生死富贵皆握在他的手里,狄皇后都已不屑点醒他,“你听我的意思,向她示好就是了。” 丁女可能跟不了太子妃长久,但那个佩家女,可跟一跟。 “娘娘!”闻言,丁内司急得跪了下来。 “本宫累了,要去歇着了,你出去准备准备,进来侍候。”狄皇后不愿与她多加赘言,说着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往内寝走,留下茫然的丁内司,不知她还能跟她的皇后娘娘多久。 当夜,翼和宫传来了消息,太孙殿下无恙,吃过药脉息平稳,已安稳睡着,狄皇后半夜被叫醒听罢消息,又听丁女在她身边细细道:“奴婢听说,陛下责罚太子,是因太子说了您。” “说了我什么?” “说您是毒妇,带坏了太子妃,陛下因此怒不可遏,从不骂太子的人,责令太子闭门思过,不想清楚了不许出门。” “从哪打听到的?”昏黄的油灯之下,狄皇后撇过头去,看跪坐在床墩上细细与她禀告始央宫事件始末的丁女。 “奴婢去了趟翼和宫,”丁内司小心翼翼地掖紧了皇后两臂边的被子,“朝太孙殿下问来的。” “你去作甚?” “奴婢去问事。” “诩儿这般跟你说的?” “是的,只要是您的事,太孙殿下绝不会隐瞒。” “他倒是偏心我,”皇后淡笑了一记,合上疲惫的双目,“倒让我不忍对他太绝情。” “是呀,陛下呢,也是的,他心里有您。” 狄皇后合紧的眼睛旁边流下了两行泪,她合着眼,疲惫不堪道:“不一样的,他钟意过我,就是绝了情,他也不会对他用过真情的人无情,他跟我生的太子不一样。” 是以叫她如何甘心仅带着愧疚死去。 第46章 诩儿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陛下是不一样,心里有您。”丁女夜入翼和殿问来消息,就是想着能不能从中为娘娘寻些慰藉,一问果真如此,她喃喃着这句话,不忍心娘娘心里太难受。 “唉,奴婢的心意,狄皇后知晓,她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不早了,去歇着罢。” 她心里有数。 她这时间过得煎熬,可目前还没到那个时候。 丁女忠心,她只是提前替她这个老奴安排下后路罢了。 丁女当不了皇后,可却志在游走内宫,等她死了,能给丁女权力掌管后宫之事的只能是下一个后位,她得提前打算着。 “娘娘?” 狄皇后摆摆手。 “那您好生歇着,奴婢走了。” 丁内司安静地退了下去。 * 翌日清晨,翼和殿。 佩梅挨着床柱醒来之时,只见她带进宫的婢女墨松担忧地看着她,小声道:“太孙妃,才将至寅时。” 她们娘子丑时一刻睡的,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佩梅侧目朝床帐当中的诩儿看了一眼,床帐为白幔所制,殿内宫灯暗淡,便连诩儿的轮廓也看不清楚。 想来诩儿应还在沉睡,章小太医说诩儿许要睡到今日夜间去了方得醒。 佩梅收回眼,手撑着床沿欲要坐走,墨松赶紧扶了她,她站了起来,朝墨松微微一笑。 等离床远了,她启唇小声问道:“小厨房来人了?” 昨晚她送了婆母到了翼和殿门口,婆母体贴她劳累,没让她多送,佩梅回来后叫来了她带来的丫鬟,安排好事宜后方去陪诩儿。 她原来是让丫鬟到卯时叫她,没想成她早醒了一个时辰。 “还没来,”墨松回道:“青柏在门口守着。” 娘子昨夜吩咐她们宫中的公公把翼和殿小厨房当日的份例一送到,就让她们择好菜洗好备在一边,等她醒来做早膳。 娘子说要做八宝粥,项婆婆一等娘子进内殿,就去厨房找来花生莲子糯米这些个泡了,她和青柏值夜,劝了项婆婆几句,方把担忧的老人家劝去睡觉。 “还早,”听说宫中也是要到寅时方走动,佩梅不急,吩咐墨松道:“你去叫醒紫桃她们几个,帮我打水找来我今日要穿的衣裳,我洗漱一番再说。” 佩梅的娘亲担心她,佩梅还在家中时就带着卫婆婆把佩梅进皇宫头几天要穿的衣裳都给备在了一边,无需佩梅操太多心,丫鬟们也不用担心这头几天出差池。 “是,奴婢这就去。”墨松道。 佩梅只带了七个人进宫,项婆婆是家里的老人,跟随她进宫是注定要在她身边终老的,把生死皆鳞挂在了她的身上。 其余的六个丫鬟依次名叫青柏,墨松,紫桃,蓝兰,红菊,翠竹,她们最大的比佩梅周岁要大五岁,如青伯今年已是十九岁的年纪,小的周岁要比佩梅还要小五岁,就是最小的青竹今年方才九岁。 这几个人皆是佩梅自己从家中为她搜罗出来的各色人等当中挑选而来,青柏以前是官家女儿,中途娘家家道中落,她嫁的纨绔子弟把她发卖了出来还赌债,正好被佩梅买到了手中,被佩梅赐名为青柏,是佩梅几个丫鬟当中最为懂事之人;最小的翠竹是自己卖了自己,拿的银子则拿去埋了她暴病而亡的奶奶和母亲。 她们每个人身后皆是孑然一身,无亲人,没有牵挂的地方,是以佩梅选了她们,给自己带了几个和她只能坐在同一条船上的帮手。 翼和殿位于东宫的一角,原本只是太孙卫诩的住处,太孙大婚,翼和殿从从前的一间变成了内外两间,一小进的小殿也变成了两小进,里面住主人,外面那进侧边则住着侍候小殿两位主人的宫人,还有厨房杂物间等地方。 墨松很快带着下面的妹妹们端来了水。 翼和殿今日只留了佩梅带来的下人,夜里时分,太子妃走的时候把以前留在翼和殿侍候太孙的几个宫女带走了,只留下了太孙的近侍小杨子,这厢小杨子在外头候着没进来,进来的都是佩梅的身边人。 佩梅洗漱,小杨子听说太孙妃一早就在等尚食局的份例,殿门口还派了个人守着,他在小正殿门口溜达了一圈,转身往大门口走去。 “是青柏姐姐罢?”小杨子一过去就道。 这两日事赶事的,小杨子只认了一遍太孙妃带来的人,还没认全,生怕叫错了人。 刚才那个叫他小杨子公公的人他就叫错了,他以为是叫青柏,结果那个小娘子说她叫墨松,让他叫她墨松就好。 太孙妃家的人就是不一样,起的名儿都透着书香气味儿。 小杨子昨天跟着他们太孙生死场里走了一圈,看着他们在背后鼎力支撑着太孙的太孙妃无一处是不顺眼的,连看她带来的奴婢也是觉着分外赏心悦目,无一处不好的地方。 “小杨子公公安,是,奴家就是青柏。”青柏朝小杨子欠了欠腰。 “哎呀,使不得,姐姐多礼了,你我同是侍候太孙太孙妃的人,哪来的这礼?弟弟受不起,青柏姐姐不嫌弃的话,就叫我一声小杨子就好了。”小杨子忙道,又凑上前翘着脚朝大门外看了一眼,道:“这天还黑着,风又大,姐姐还是里头去等罢,我帮你看着。” “谢谢小杨子公公。”青柏浅浅一笑,摇摇头,道:“小杨子公公,尚食局送来的份例可是天天一样?” “那不一样,就看采办的人一早经手的是什么了。” “是了。” “姐姐为何有此一问?” “太孙妃说要做些清淡的小菜,我怕没有。” “那放心好了,小菜是天天都有些的,这新鲜的瓜果肉菜是每日都有的,不可能没有……”若是没有,丁姑姑治不死他们,小杨子对这个放心得很,尚食局短谁的食都不敢短他们小凤栖宫的,“姐姐,等会儿厨房里若是欠着点什么太孙妃想要,你只管跟我说一声,我去给你寻摸过来,万没有让我们太孙妃想吃点小菜都吃不着的道理。” “那劳烦公公了,”青柏这心顿时便放下了,又朝他福了一记,道:“太孙妃想给太孙做点温补宜人的小膳吃吃,这早上还想亲手做点饭菜端去太子妃娘娘那边,让娘娘尝尝她的手艺,让公公费心了。” “我费的什么心?”小杨子吃了一惊,“太孙妃还想亲自做早膳给太子妃送去?” “是。” “哎呀……” “可有什么不妥?” 小杨子摇头如拨浪鼓,叹道:“没有没有,太孙妃太有心了。” 他都没想到,这个时候太孙妃还有那心肠顾忌到太子妃娘娘,太有心了。 * 这夜刘氏喝了药睡得沉,一醒来脑袋还昏沉着,就听周女史道:“娘娘,太孙妃一早就进了厨房给您做了早膳,很快就要到了,您看您是不是现在就漱口净脸?” “她不是在侍候太孙爷吗?”刘氏身边的老人,她的老奶娘鲜嬢嬢捧来温水,有些犹豫着道:“太医说太孙爷今日还有些危险,她怎地到处乱跑?” 刘氏接过她的水清了清口,把盐水吐进盆盂里,方回道:“就几步路,也算有心了。” “也是,”老嬢嬢附和着道:“也是关心您。” 刘氏垂下眼,看着跪地的侍女为她穿鞋。 她这小凤栖宫,到底不是凤栖宫,她的人也不如她婆母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忠心。 不过说来她心里也疼,母后重用的人是母后半道方才起用重用的,对母后却忠诚无比,她的这个老家人从小带大她,到了宫中也对她忠诚了许多年,就是不知她刘湘有哪儿对不起她的,最不可能背叛她的人成了背叛她的人。 人老成精,刘氏若不是受了她婆母的指点,她都觉察不出她身边最放心的人成了她最大的内患。 “娘娘,今天穿素色的罢?”周女史这厢道。 “可。” 刘氏穿戴洗漱好,就听外头传令的公公说了太孙妃到的话,她步入外殿,快步朝门口走去。 佩梅将将走到小凤栖宫门口,就见到了脸颊上还看得出一丝青肿的婆婆。 她婆婆脸上没上粉,可美人到底是美人,就是脸略有瑕疵,也是风姿绰约,非寻常人能匹之,佩梅抬脸上前一步浅浅一笑,弯腰蹲跪请安:“梅娘给母妃请安,母妃早安。” 刘氏弯腰亲手扶了起她起来,扫了她后面抬着食盒盘子的侍女一眼,转身带着她往里走,嘴里则道:“什么时辰起来的?” “寅时过一点。”佩梅如实道。 “怎地这般早?”刘湘侧头看她。 “醒了就醒来了。”佩梅道:“梅娘一早想给母妃做点吃食送过来,这就送过来了。” “那陪我一起用点,一道用了就回翼和殿看看诩儿,诩儿还在睡着?” “睡着,睡得甚是香甜,梅娘还把诩儿常睡的那副寝具让小杨子搬了出来换上了新的,诩儿枕着旧的睡得甚是香甜,母妃等会儿过去看看就知道了。”佩梅来之前又去看了她的丈夫一趟,诩儿睡得出乎她意料地好。 “你还搬出来了?”见儿媳妇说得甚是自然,刘湘略诧异之余还有些啼笑皆非,“你还当他是小儿呢?” “只要让他安心的,梅娘都做。”桌处到了,佩梅扶着婆母坐下,等婆母坐定,她朝婆母福了一记腰,道:“诩儿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刘氏看着朝她欠身的小娘子脸上眼底处那圈淡淡的青色,闻言眼眶不禁一红。 第47章 和诩儿在一起啊。 “你坐下,我不用你侍候。”刘氏说着眨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泪滴,拉着佩梅坐了下来。 “就让孩儿先侍候您。”佩梅没坐,婆母对她是真好,可宫中这么多眼睛看着,该有的礼数她不能少。 刘氏停了一停,没再?*?说劝她的话,而是把儿媳妇送到她手中的吃食悉然吃完。 佩梅煮了粥,还备了小菜蛋羹虾饺等佐食,婆母吃的不少,她服侍的皆吃完了,等到婆母进食的速度慢了,又叫了她坐下用膳,佩梅谢过恩,这才落坐,把桌上剩下的皆打扫进了肚中,吃了个干净。 “饿了?”太子妃看着她把最后一个虾饺都吃了,不禁面露慈笑,“这都是你做的?” 佩梅把嘴里的吃食咽下,回道:“是孩儿做的。” 见婆母微笑看着她,佩梅便又道:“孩儿从小就在自己母亲身边打下手,我娘亲擅厨艺,梅娘跟着她学了不少,不知母妃可用得惯?” “用得惯,你母亲教了好孩子。”她欠亲家母不少。 刘氏想着归日的归宁,诩儿想必是不能陪着她去了,诩儿又生病之事,佩家一得到消息,又不知要怎地担心女儿,这都是她欠佩家的,刘氏脸上还带着笑,可心中一片苦涩,看在佩梅的眼里,就是婆母眼中的泪光在她眼睛里蒙了一层泪水结成的雾,惹人难过得很。 “母妃,等来日诩儿身子好了,等他能陪我回家省亲,到时候我就让我娘亲亲自做些吃食带进来给您尝尝,您说可好?” “好。”刘湘心中一疼,她抹过眼边突然掉出来的眼泪,笑道:“那就有劳亲家母了,到时候我尝尝她的手艺。” “欸。”佩梅朝她嫣然一笑。 * 次日,太孙妃归宁这日,佩家没有等来家里的小娘子和太孙姑爷,太子妃身边的女官前来了佩家,告知了他们太孙身子不适的事情。 佩家昨天其实就已经得到了一点风声了,佩老太爷关心过太孙的身子,得知无大碍,只要休养几天就能下床后,老太爷抚须道:“太孙身子无恙就好,梅娘回家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等太孙身子好了,抽个空陪她回来一次,把礼补齐了是一样的,重要的是小夫妻和和美美过日子,我们佩家就住在都城里,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是,太子妃说了,等太孙身子一好,她就让太孙带着梅娘回来看家里人,给您和家里其他的长辈道歉。”周女史恭敬。 “太子妃客气了。” 佩家没为难人,说的都是客气话,临走前,周女史见到了太妃母的娘亲,一个面容端庄肃厉,看起来面相不好惹的中年妇人。 只见这妇人把手中的两个包袱交予她,很客气道:“这是家里原本要给她带进宫中的小东西,一时没做好没取回来,她兄长昨天才从订做处取回来,麻烦这位女大人帮老妇捎进去给我女儿。” “夫人客气了,您叫我周女即好,要不然,叫我周大娘子也行。”周女史当不起这一声女大人,按过东西,恭恭敬敬和佩夫人道。 “好,那就劳烦你帮我带进去了。”佩康氏淡淡道。 佩家还留了周女史的饭,周女史没用,在交待后拿着佩家给太孙妃带的东西走了,等回了小凤栖宫,她朝太子妃禀道:“佩老太爷佩老夫人对奴婢很客气,还问候了太孙的身子,盼太孙赶紧好起来,说太孙身体好了有空再带太孙妃回去是一样的,奴婢没见到佩大官人,大官人上衙去了,不过奴婢见到了佩夫人,太孙妃的母亲也问候了太孙的身子,还让奴婢把说是没来得及给太孙妃的东西让奴婢捎进来给太孙妃,还给您备了一些回礼,说都是家里的寻常物,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您不要嫌弃。” 刘氏是让周女带了重礼过去的,收到回礼也不奇怪,只是看着那两个周女说是梅娘母亲给她的东西,半晌没有出声,末了她道:“给太孙妃送过去罢,这原本是她母亲给她归宁备的东西。” 女儿不回去,东西还给来了。 刘湘听说佩家就一个女儿,在家里极为得宠,那种得宠是读书有人教,女儿穿得比当娘亲的还要好,今日亲眼见到佩家夫人对女儿默默无声的牵挂,同为母亲,她懂那种牵肠挂肚无法诉说的感觉。 “是。”原来如此,周女史之前还以为真如佩夫人所说,这是没来得及给太孙妃的,听太子妃一言道破真相,她方才明白为何交给她包袱那一刹那间,那面容坚毅的佩夫人那眼睛里转瞬即逝的那一抹红所为何。 不能把备给女儿的东西亲手交给女儿,想来那位做母亲的夫人极其心里不好受罢。 * 顺安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三,翼和殿。 佩梅从周女史手中接过了她母亲给她的东西,拆开一看,居然是一套和她曾经闺房里摆放的十二生肖。 新的十二生肖样子大了一些。 旧的那套是她十岁的时候,家人为她买来的,一直放在佩梅的梳妆台上,因着佩梅梳妆的时候时常摆弄,样子都有些旧了,佩梅本想带它们进宫,可想想就作罢了,留在了家里,她和她娘亲说把它们留在家里等她回家来看是一样的。 其实佩梅说这话也有她的小心思,她就盼着家里留着她那间小屋子,就好像她还在佩家一样,她还是佩家女。 她任性嫁出,可还是希翼家里人把她当是他们的小娘子。 现在母亲做了一套大的新的来给她,而不是把屋里的那一套给她,佩梅欢欢喜喜看着新的小老鼠,小牛,眼泪不知不觉当中流出来了而不自知,她拿着她的那只小老虎和诩儿的那只小牛跑去了床边坐下,把它们探到诩儿面前,道:“诩儿,看,小牛,小老虎。” 诩儿比她大一岁,他是牛,她是老虎。 佩梅知道民间家里不喜欢说属相老虎的娘子做媳妇,但相师说她是诩儿的福星,她是有些信的,在她眼里,诩儿就是只孱弱的小牛,需要威猛一些的媳妇来护着他一点。 卫诩靠在枕头上,眼睛从她欣喜掉着泪的脸上转到了她两只手上拿的小动物身上,他微微一笑,道:“老虎看起来威风一点。” “也没有,小牛也很壮。”佩梅把小牛放到脸边贴了贴,把小老虎往他枕头下塞。 只见她靠近时,诩儿抬起了手,她眨眨眼,塞好了小老虎,只见诩儿冰冷的手贴在她的脸上,小声朝她道:“梅娘高兴吗?” “高兴。”佩梅这才知道自己脸上有泪,她拉下诩儿沾着她泪迹的手放到胸口擦了擦,笑道。 “等明天我好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好。” “不哭了?” 佩梅笑出声来,眼睛弯弯,睫毛翘长,清秀美丽的少女弯着月亮一样好看的眼睛笑道:“不哭了。” * 卫诩身子日渐好转,可也在床上直躺了近十日方才下床,等到他下地活动了两天腿脚,就提出了要陪佩梅回佩家的事情。 东宫太子被禁足在正英殿,昨日方才出禁上朝,宫中这段时日除了太子被皇帝陛下令命他闭门思过一事外看起来无风也无雨,可佩梅听说这几日宫就出了人命,听说是宫女不守规矩夜中乱走动失足落了井丢了命,这让尚食局的人都不敢走那条路,往翼和殿这边来送份例都要绕开那口井,比往日要迟了不少时辰。 佩梅这事是小杨子打听来告知她的,小杨子说得甚是含糊,说这段宫里因着这事说夜里闹鬼,让她约束着她带进宫来的姐妹们莫要四处走动,尤其是晚上不要出翼和殿的门,便是小凤栖宫也不要去,有事叫他传话就好。 佩梅听着,这不是小事,只是她身为太孙妃,只管在翼和殿照顾好太孙即好,小杨子也好心,她便听了劝,就是白日有事要问婆母也是叫小扬子去的,不让自己的婢女出去走动。 外面看起来不像是有大事发生的样子,可佩梅却闻到了风声鹤唳,见诩儿要陪她回娘家,当下连犹豫也未曾就摇头道:“不急在这一会儿,诩儿,过两天你就要去始央宫抄书学习了,你应当在殿中好生再休养两天,你陪我回去来回奔波一天,等回来就要累了,休息不过来的。” 卫诩看着直言不讳的小娘子半晌未言。 见诩儿看着她近乎无语的模样,猜测着外头处境的佩梅回过神来,道:“诩儿,你莫要嫌我烦,你要听我的。” 她好言好语又霸道无比,卫诩哭笑不得,可她是真心为他好,便直点头道:“好,诩儿听梅娘的。” 佩梅嫣然一笑。 “怎么这么爱笑?”比以前爱笑多了,卫诩不明,小心地掐着她的脸蛋道。 “高兴。” “有甚好高兴的?” “和诩儿在一起啊。” 卫诩听着不由地笑了起来。 他明了她为何突然爱笑,他也好,母妃也好,因着她的笑都高兴了不少,连吹进翼和殿的冬风似乎都要比往年温暖许多,不再那般地寒冷。 只是亲耳听她说出来这句话,就像她亲手把一枚春天的花种子散在了他的心坎间,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在他坚硬寒冷的心防上开出了一朵花。 第48章 孩儿好似懂得了她当时与我说这话的心情。 这月十五,翼和殿内殿一早就亮起了灯。 昨日始央宫送来了消息,让太孙上午巳时去始央宫跟随皇帝陛下读书,是以翼和殿一早就亮了灯,卫诩早间起来复习着昨日他老师江高环给他布置的功课。 如若不是太孙妃拦着他睡了三个时辰,卫诩会捧着老师布置的功课彻夜不眠。 太子妃一早就来了翼和殿,见儿子在书房里念书,她没让宫人通报,也不进去打搅,坐在小殿的外殿处与儿媳妇小声说着话。 佩梅说了昨晚诩儿睡得不安的事,与婆母小叹着气道:“中途睡是睡着了,卯时时分儿媳想起来,手脚也是放得轻的,哪想他起得比我还快,一骨碌就爬起来就问我什么时辰了。” 其后就起了床,衣裳也没穿整齐就要去书房,佩梅拿着衣裳在后面追赶,方把长袍为他穿上。 那时他已一脸的急迫了。 “唉,莫怪他,昨晚我也是一晚没睡,”卯时中的深宫内苑还是黑的,翼和殿没有别的声响,刘氏把声音压得极低,与儿媳妇道:“这毕竟是第一天。” 诩儿毕竟不小了,她也怕皇帝陛下考校诩儿的功课,诩儿答不上来。 “我看师伯昨天来的时候胸有成竹得很,诩儿不会有问题的。”佩梅安慰婆母道。 刘氏笑叹了一记,道:“那是当师傅的。” 没有那份笃定,装也要装也自信的模样来,得替徒弟撑住了那份气。 她相信江先生比她儿还要紧张,她儿昨晚还睡了一会儿,先生怕是一夜辗转难眠。 诩儿去始央宫学习,这是诩儿的机会,何尝不是他江高环的机会。 “梅娘相信诩儿。”这厢佩梅道。 “这就好。”也不过半月而已,刘氏对这个总在诩儿危难之能时在背后扶住诩儿的儿媳妇满意得不得了,以前她以为诩儿病危时她这个儿媳总能帮到他是凑巧,如今看来这哪是凑巧,而是她有那份机灵发现危机且能想到办法解决,这若是换个人,不慌里慌张帮倒忙那还是轻的。 “母妃,诩儿很用功的,师伯历来都说他功课学得很扎实。” “你师伯教的也细,对我们诩儿的要求十年如一日,从没放松过。”刘氏亲自督促过她儿功课很长一段时间,自是知道江高环教书尽心尽力,他每教的一个篇章,必要诩儿融会贯通方才准许诩儿通过,先生对他的要求奇高,就是在按皇长孙的要求在教身弱体虚的诩儿,诩儿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可也因着江高环的高要求,卫诩从不进以当朝太傅为主授业恩师的族学,可做出来的文章拿去给老太傅看,老太傅也会道一声“可矣,为着此,刘氏对绞尽脑汁为太孙授业的江高环很是敬重。 “是了,”佩梅附附和着婆母的话,“诩儿腹内有真文章,母妃不必太担忧。” “可不是。”刘氏被她说得笑了,抬手摸了摸她的额边的发,说笑间她思忖了一下,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她重新开口说了另一件事,“你最近都不来母妃宫里了?” 佩梅颔首,小声道:“小杨子说最近外面人多,让我少出门。” “你倒是听话。”刘氏笑道。 “他是诩儿的人。”总不会害她。 “母妃也没过来找你们,你们倒是沉得住气。”也没派个人来问问她这宫里出了什么事。 诩儿从小长在宫里,沉得住气是当然,小儿媳妇沉得住气,就有点让她叹服了。 她这儿媳妇,说是小家碧玉,可那气度就不小家了。 江高环得势后还感恩戴德常年来往的人家,果真不一般。 “我陪诩儿养病,不好出门。”佩梅一时听不出婆母的意思,便捡了话道。 确也是如此,她是新媳妇,不宜露脸太多。 “小杨子跟你说什么了?”刘氏爱怜地拍了拍她的手,道。 佩梅便把小杨子和她说的宫里死了个投井的人,夜里还闹鬼的事告知了婆母,刘氏听了直笑个不停,险些笑出声来。 末了,她笑叹了一口气,低着声音和儿媳妇说起了这件事的起因来。 事情不大不小,不过是有那不死心的嫔妃想买通始央宫的人上龙床,末了搭上了始央宫侍卫的线,一来二去,帮嫔妃走关系的宫女跟侍卫有染,肚子里有了孩子,被同一个睡房的宫女告发,结果这宫女被妃子打死,连夜送进了井中。 这事凤栖宫查了几天方才把来龙去脉查清楚,可这事是不宜说出去的,不能让外面的臣子知道,更不可能让天下人知道,这事的结果就是宫女死了,侍卫被族里在朝廷当高官的大伯保住接了回去,末了,过个半年,这正二品的嫔妃才会被降为正四品的容华,此事会了结得无声无息。 “你要知道,这宫里做错事就是一时不报,事后这报应也会等着你,没有人是可能永远得势的,”儿媳沉得住气,刘氏不免要多教她一些,低低警告她道:“不让人抓住把柄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是你亲手做的这事,你懂吗?” 有时候不为就是为,总有些沉不住气的人先跳出来。 “另一件事,我不说你不会知道,你知道卫诩那个订了门好亲事的弟弟卫辉吗?他生母是太子的贵妾王氏……” “孩儿听说过。”佩梅点头。 “她大前天唆使太子前阵子的新欢去正英殿送太子喜爱的吃食,被太子身边的侍卫以为是探子,一刀了结了性命……”刘氏说着,见儿媳惊讶得小嘴都张口了,她镇定自若地把其的嘴合上,道:“才爬上床的小丫头,被王香诗哄得心花怒放,以为她就是太子的命根子,结果命就断在了一个侍卫手上,末了侍卫警醒有功,还被赏了十两金,她被送去了乱葬崖任由底下的野兽吞噬,你说她的命值钱还是不值钱?她是不是太子爷的命根子?” 刘氏说得淡淡,佩梅听得却是惊心动魄。 她才进宫半个月,两条命就在她身边不知不觉地没了。 “那王夫人她……”佩梅见婆母说到此没了下文,不由地着急问了一句。 “你想问她有没有受罚是罢?” 佩梅颔首,善恶皆有报。 “唉……”刘氏笑着轻叹了口气,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她爱怜地摸了摸梅娘那企盼正义得到申张的小脸,道:“没有。” “太子爷难道不知情?” “他知道。” “那为何?”佩梅讷讷,说罢,她也知道了这是为何,便讪讪然地低下了头,亦发出了一声轻叹声。 她明白的,王夫人为太子生了两个儿子,只要不是触及到根本,两个儿子就是王夫人的保命符。 更何况她听说诩儿的父王是极喜欢王夫人的,王夫人很是善解人意,并且不善妒,太子的另一个爱妾就是她所荐,还是她娘家王家长得最美的族妹。 她出嫁前,她祖父与父兄曾与她分析过,这也是她婆母太子妃在太子的新欢上从不多置喙一词的原因,贵妾是朵解语花,太子妃身为大妇若是善妒,那就是送给别人抨击她的一把刀。 王夫人是她的亲婆婆太子妃在这宫里置在她脖子上的一把利刃,是她婆婆如鲠在喉的那根刺。 “知道为何了?”见儿媳低下了头,刘太子妃一脸的似笑非笑,又似如泣如诉。 “知道了。” 刘氏没问儿媳妇知道了什么,又轻抚了下小孩子额边的软发,这是个懂事但心肠尚软的孩子,她不能任由这孩子要去吃过苦头方知疼,被人伤害过方学会心硬,她冷下心肠,在儿媳妇耳边轻喃着道:“母妃告诉你这些是要告诉你,哪天若是有人哄骗了你,你得此下场,母妃和诩儿就是想救你,也来不及救,刀一下,你的脑袋当时掉了,我和诩儿就是想把你的头安回去也安不回。” 佩梅被婆母所说的话惊呆了,呆若木鸡。 “这宫里,无论是哪个女人,她若是没有一子半女傍身,她就什么都不是,哪怕她是太孙妃……”见儿媳妇吓得呼吸都止了,刘氏狠了狠心,把话彻底说绝了,“你在我和诩儿的眼里就是宝,可在王夫人的眼里,你就是她杀了都不用偿命的普通人,你懂吗?她杀得起你。” “孩儿懂了,”佩梅屏住了呼吸,艰难地回了婆婆,“孩儿不会掉以轻心的。” “欸,母妃失态了,”刘氏收回身,她知道自己太狠了,不应该吓唬一个才进门不久的小孩子,可这深宫啊,一旦稍有失足就会丢掉小命,别人她管不着,可这个孩子她得护住了,“你原谅母妃个。” 佩梅摇头,她知晓婆母对她说这番话绝不是坏心,可她还是被为番话里的意思吓着了,她茫然地摇着头,头一次切身地懂得了到她的命如草芥,祖父和父亲对她的担忧是从何而来。 “苑娘姐姐……”佩梅突然想起了她的表姐。 “苑娘姐姐?”乍听之下,刘氏不解,困惑地看着莫名口出此言的儿媳妇。 “苑娘姐姐说,我想好了就要自己担当起来,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佩梅愣愣地说着,喃喃道:“孩儿好似懂得了她当时与我说这话的心情。” 苑娘姐姐当时很无奈罢,她把自己血的教训说给不懂事还义无反顾的妹妹听,而妹妹满心身想的皆是要去成全自己的一腔孤勇。 第49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你那姐姐,刘氏见过儿媳口中的那位表姐,禄衣侯之妻常苏氏,那妇人有着善贾之妻的长袖善舞,身上也有着一些书香人家出身的清冷之气,那是一个看似热情实则冷淡的妇人,刘氏看得穿,也为着诩儿和梅娘的婚事说情的时候被找来的禄衣侯夫人拒绝过,是以她是有些不太喜欢那个心中过于有主见强硬的妇人,她很难与那个看似百毒不侵的禄衣侯夫人惺惺相惜,如今听儿媳这一说,立场也与之前不同了,刘氏对那个与儿媳能道出这话来的禄衣侯夫人没有了此前的反感,这厢她叹了口气,道:“是个好的。” “是。”苑娘姐姐对她的关切从不掺假,佩梅心中有数。 婆媳说罢这事,又说起了诩儿去始央宫后的事来,低声数语了好半会儿,就见里头传来了太孙呼唤太孙妃的声音。 “母妃随我一同进去罢。”佩梅迎声站起,与婆母道。 “好。” 卫诩知晓母妃一早就来了,在外头干坐了近半个时辰只为了等他读书出来,当下惭愧不已,看着刘氏的眼里满是歉意。 太子妃见孩子对她的尊重与孺慕与此前丝毫不差,心中那丝因王夫人儿子定了能臣之后的愤怒到底是散了。 她儿媳差就差在娘家身份低了点,可仔细算来,实则也不差,人聪明的,身边只要有点用的都能用起来,不聪明的,就是亲爹是天王老子,也能把一手好棋下坏。 她儿媳就是那个聪明的,看其在始央宫的表现就可知,看诩儿如今的身子更是能看出其慧心来,她是福星无遗。 * 佩梅与婆母送走了诩儿后,又送走了婆母,翼和殿因此寂静了不少下来,殿中只有她和她的下人在。 这是她自嫁中皇宫以来头一次这等清闲,便叫来青柏墨松,让她们把放入翼和殿小库房里的那厢书抬了出来,在她和诩儿的内寝寻了个地方,想把她日常研读作习的书箱摆放上去。 “小娘子,您可和太孙商量过了?”跟着她的项婆婆听着,问道。 “……未曾。”佩梅听罢,缓缓摇头,迟疑地看向项婆婆,“婆婆,你觉得我应当要问?” 这些日子以来,翼和殿大半事皆由她作主,只有在诩儿醒着的时间内,有事情她才会问及诩儿,来不及的她都已先行下令。 “娘子觉着呢?” “梅娘觉得不用问,诩儿不会在乎这些小事。” “那听您的。” 佩梅寻思了片刻,还是让青柏她们抬来了书箱,不过没有摆放进去,婆婆的话提醒了她,现眼下诩儿已清醒,内殿是她与诩儿同有的,做改变之前,她应当与他商量一番。 她是新妇,才与诩儿一同过日子,惹了什么诩儿在意的忌讳那就不好了。 此厢佩梅在翼和殿外展清理着她的书,这厢始央宫里,卫诩坐在始央殿正殿的一角,抄着他皇祖父让他抄写的《礼记》。 殿中除他之外,还有人,且此人非同一般,乃朝廷大臣萧丞相。 卫诩只在几次皇宫的宴席上见过这位在朝廷上叱咤风云老大臣,他正与皇祖父在商谈政事,卫诩一进殿就听他们在商谈国事,他被吩咐到给他安排的小几落坐后就一直尖耳听着,但一等吴老公公送上他皇祖父让他抄的书一翻开,看书内有他皇祖父朱笔落下的笔迹,上面明晃晃写着他皇祖父的天下之道,治国之道,当下心神一敛,逐字逐句开始抄写了来,前方人说道什么,皆未入他的耳。 这厢萧相把内阁定下的事情与陛下道清利弊之后,回首看了那末端门口之人一眼,便回头朝皇帝道:“您不认您那个死理了?” “哦?”顺安帝不知他认了哪个死理,眼皮略略一掀,道:“朕又认了哪个死理?” “您不是不带孙辈吗?”这外面揣测最多的就是皇长孙是个不长命的,皇帝陛下又是个最认长的,是以皇长孙不死,陛下就不会与哪个孙辈过多亲近,但被顺安帝一手提拔上来做了手掌崇政院的左丞相,萧相不止替顺安帝管着内阁,还替他掌着军务,且常与顺安帝同榻而眠,他这个比皇帝还年长几岁的老人心里自是清楚皇帝不带孙辈的原因。 皇帝自认精力不济,带好太子即可,不必三心二意。 帝皇是专心致志之人,老相得意于他跟随的帝皇的英明,可也因帝皇过于固执,他想说服帝皇在太子身上不必过于执着亦非易事,且这口还不能开。 如今皇后凿开了这个口子,果然不愧为有杀君之实还能稳坐皇后宝座的狄后。 萧相对此佩服,对这事也乐观其成,他对太子和太孙看好也不看好,他向来不想看到的就是帝皇把宝押到一个皇子皇孙身上,这事太孤注一掷了,稍有差池,他们计划的百年大计就会崩塌。 如今开了口子,木已成舟,老丞相难得高兴,便调侃起帝皇来。 “谁说朕不带了?朕现在不就带了?以前小孩子太小,朕太忙。”顺安帝被他说得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他与左相政见不一,论起左相信奉的路皆是用血杀出来的道,顺安帝则是不喜欢内耗,卫国的百姓,他的皇子皇孙皆是有数的,死一个就少了一个,可这些年来为他冲在前面杀官换新血的皆是酷吏萧老,两人政见相左,可也把朝廷清理出来了一派欣欣向荣,是以面对老丞相的笑话,顺安帝愣了一下,也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这就像是命中注定他要依了老相一样,他没听从老相的想法,对老相的心思视而不见,可阴差阳错还是带起了孙子。 “也是。”帝皇是个心胸宽广之人,但毕竟还是帝皇,萧相说了一句不再多说,撑着桌几站起,道:“老臣先回去了。” “有急事?”顺安帝道:“没急事就再坐片刻,朕叫了禄衣侯进宫,你也见见他。” 萧相也有一段时日没见禄衣侯了,闻言坐下道:“禄衣侯这是一点也不想上朝啊。” “怕死。”顺安帝笑道。 禄衣侯的爵位禄衣侯只承一代,特地跟皇帝求了旨不承袭给儿孙,这外面知道这事的人不多,知道的都说禄衣侯脑子被驴踢了,到手的荣华富贵还有不要的,老相也知禄衣侯也在防着他们卸磨杀驴,说是怕死,确也是怕死,但未雨绸缪到禄衣侯这份上的,敢把到手的爵位亲手削减的,就这份定断,就合了老丞相的心意。 老相着实喜欢禄衣侯,他坐下后,与顺安帝道:“老臣听说他要这个侯位,也是想给他内子封诰,让她出去风风光光的,至于儿孙,他说他就管不到那么多了。” “你从哪听说的?” “上次老臣找他上门吃酒,他夫人跟我老妻说的。” 顺安帝大笑,“你还信了?” “内宅出来的话,到老臣面前来说,十句也得给老臣说八句真的罢?”欺瞒他的事,只要是个聪明人就不会做。 “戏言罢了。” “等会儿我问问禄衣侯。”老相道。 等禄衣侯到了,带来了他的商队从北疆带回来的消息,这厢君臣俩再无戏谑之心,便连在殿角一处抄书的卫诩也被吴英请到了外殿。 卫诩中途在外殿用了午膳,吴公公过来问他要不要回宫午睡,被卫诩拒绝了,他与吴英解释道:“午后时日短,酉时就天黑了,我回翼和殿一去一来,加上午歇的时辰,回来始央殿呆不到一个时辰天就黑了,做不了什么事,还请公公让我在外殿稍坐片刻,我打个盹,半柱香即可。” 卫诩怕撑着打盹的时候被视为偷懒,忙和吴公公道了个清楚。 “既然太孙心里有成算,那奴婢就依您的。”吴英回了他。 “谢公公。” “太孙客气。” 等到下午申时,卫诩方把《礼记》当中皇祖父的笔迹誊抄到十一章,就见里面走出了一个步履匆忙的公子出来。 此人已快步错过了卫诩,走至前方时又回过了头来,走到了卫诩的桌面。 “禄衣侯常伯樊见过太孙。”此人开了口,朝卫诩作揖道。 他脚步匆忙,是以卫诩自他一出来就在看他,见人过来还朝他行礼,诩儿忙站起,回了禄衣侯一个礼,还忍不住多看了禄衣侯一眼。 禄衣侯是个俊逸非凡之人,神色温和,君子如玉,矜贵又优雅,他成了皇商,很是让一些人感叹他作贱了自己的出身,又妒恨他得了顺安帝的重用。 卫诩见过禄衣侯夫人,也见过禄衣侯,这厢再见到对他吟吟浅笑的禄衣侯,突然觉得这两夫妻神态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似。 他们夫妻俩对着人皆是温和,且疏离。 “卫诩见过……禄衣侯。”卫诩迟疑了方许,还是叫了禄衣侯,未曾叫人表姐夫。 这厢禄衣侯微微一笑,道:“我见太孙神色不错,想来这些日子太孙身子康健罢?” “好很多了,谢禄衣侯关心。” “是极。”禄衣侯略顿了一下,接道:“常某有事在身,就不多打扰太孙了,就此告辞。” “禄衣侯慢走。” 这天卫诩总计抄了十五章,被吴公公叫了进去,皇祖父在高位拿着他的抄本翻了几页,就朝卫诩挥了挥手,卫诩进来不过眨眼的工夫,又被吴公公带了出去。 一回东宫,卫诩先去的就是凤栖宫,与母妃道了白天所有的事情,其中包括禄衣侯折返问候他之事。 “你皇祖父国事操劳,这休沐之日还要忙着处理国事,诩儿不必介怀皇祖父对你的冷落,相见的时日多了,有你和他说话的时候。”刘氏一听皇帝陛下没有与诩儿多说话,忙安慰他道。 “诩儿没有介怀,母妃请放心,只是禄衣侯那一回头在孩儿眼里看来是欲言又止,母妃,您看可是梅娘家里人担心梅娘了?” 孩子一心挂怀媳妇,连皇祖父的冷淡都比之不上,这是心里存了愧疚,刘氏想至此又转念一想,她目光正视卫诩,摇头轻叹了一记,道:“也许还有别的意思,常侯爷那个人,我听你皇祖母说是个城府极深的,比起他岳父德和郎来还要深沉两分,他万万不会为佩家与我们牵扯太多,和你打招呼,许只是为着你们那层亲戚关系罢,你不要对他寄望太多。” 卫诩知晓母亲话里的意思,他与梅娘成亲之前有想过借用佩家的关系,可梅娘到了他身边,这一日日地下来,对佩家的逐利之心去是淡了不少下来,梅娘在他眼前与他的生死相伴重过了那些利用。 “那孩儿就当这是寻常亲戚见面打的招呼了。”卫诩回道。 他说得异常平静,刘氏从他眼里看不到以前他说起禄衣侯,德和郎,佩大学士这些人来的狂热,她不禁面露出了笑意。 孩子成亲了当真是不一样了,平和了许多,从空中楼阁下来开始务实了。 自己的根盘不稳,没有能耐,算计往往只会被反算计。 “极好,诩儿,你做好你皇祖父身边抄书之事,方才是你当务之急,你皇祖父的亲笔手迹,目前只有你能看得到摸得着,这是你皇祖母好不容易替你求来的机会,你切莫辜负。” “孩儿晓得。” * 佩梅的书没有搬进他们内殿的一角,她丈夫在他的小书房里?*?挪出了一角放她的书,还让小太监去寻了一张小书桌进来,挤在了他书桌下角的地方,让她与他同读,就是他不在的时候,也准许她进书房来,他房内的书皆准许她看。 这日师伯午后随了诩儿来了翼和殿,佩梅很少能在翼和殿见到师伯,见到亲人,她不禁有些雀跃,脸上满是欢色,连声音也较平常活泼了两分,“师伯,你来了。” “你去放书,我和梅娘说两句。”江高环回首和学生说了一句,等卫诩听到话带着小杨子去了,转过身来慈祥地看着有些困惑的侄女道:“不请师伯坐?” “师伯,您坐。”佩梅上前想去扶他,手一伸见师伯朝她摇了摇头,她才想起她如今的身份不可再作以前的小娘子之态,便忙收回了手。 “我和你说几句话。”江高环一坐下就道。 佩梅一听,心想师伯今天来翼和殿是为的她来了,她朝项婆婆看去,“婆婆……” 项婆子忙领着殿内的下人出去了。 殿内没有人了,江高环轻轻咳嗽了一下,他看了眼侄女,又看了眼外面,佩梅见状忙朝门边走去,又与站在门边的丫鬟说道了几句方才走回来,走到师伯身边轻声道:“伯伯,可以说了。” 他这侄女一点就透,江高环都怀疑他学生非要娶她就是冲着她这份机灵来的,小小年纪应对起事情来,就是经历过深宅内苑深浅的人都未必有她老辣,得此助力,如虎添翼,这厢江高环见侄女站着不坐,也未与她客套,没让她离开去坐,而是放低了声音与侄女道明他的来意,“你爹让我来跟你说,这几日之间,你请太孙和你回一趟娘家,补一下之前的归宁之礼。” “……是。”佩梅一想她还没回去,家里人还在等着她,心中一刺疼,小脸顿时一白。 江高环见状摇摇头,道:“这个月不少外地官员进了都,青莲居士也进都了。” 佩梅前日已从婆母处听说,正月诩儿的弟弟卫辉要订亲了,结的就是青莲居士的女儿于金钗。 “青莲居士进都,是为着正月辉世子订亲之事吗?”佩梅就着师伯的话回道。 “是。” “梅娘归宁之事,与这事有关?”佩梅站在师伯面前,小心地看着师伯小声道。 “有。”江高环拍了拍她的手臂,道:“太子意欲大办。” “啊?” “风头恐会与太孙和你的大婚那日一样。” “梅娘不在意,”佩梅说罢,迟疑了一下方道:“诩儿也不会在意的,他现在只想重新念好皇祖父给他的书。” 他们夫妻二人,皆不会因这个而失态。 “唉……”从太孙进始央宫那天开始,局面就不一样了,太子这些日子以来就没进过小凤栖宫,反倒夜夜留宿王夫人处,太子能让王夫人的儿子结了青莲居士的女儿,也能把人送进始央宫,这些事情不是能与小娘子说道清楚的,江高环叹了口气,与侄女道:“这事你就与太子妃禀明就是,你与她说你归宁那日你家里人都在,姑姑家的人也都会来,你把这话转告娘娘就好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小凤栖宫只想守着始央宫给的机会不动,可到底因此与太子离了心,太子不依呐。 “梅娘知道了。”佩梅说罢,见师伯面露不忍看着她,她不忍师伯心疼她,便朝师伯灿烂一笑,重复道:“师伯,梅娘知道了。” 她会转告婆婆的。 等刘氏听到佩梅的转告,当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胸脯上下起伏不停,气喘连连,佩梅不知婆婆为何听了她的话一时就怒不可遏了来,一时有些茫然。 “意欲大办?好一个意欲大办……”刘湘怒笑道:“你不来就不来罢,庶子订个亲还要盖过我儿大婚的风头,太子,原来您在这等着我呢!” 婆婆话一出,佩梅诧异地眨了一下眼睛。 这是公爹在……朝婆母示威吗? “儿……”刘湘随即就拉住了儿媳妇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怒火,道:“你娘家既然有心,想为你撑这个腰,你就去,一定要替母妃感激家中两老,还有你父母对诩儿的帮忙。” 撑腰?师伯的话佩梅已揣度出一二,婆母的话一出,佩梅心里隐隐有了想法,可她不知家中为何要为她撑腰。 她爹爹绝不是这等强出头的人。 佩梅不明,讷讷看着婆母不知回话。 儿媳妇一片茫然,刘氏见她听不懂的模样,心里又有些急,这厢说话更是急急:“他们肯定想了办法要替你撑腰,你几个姑姑家现在都不是等闲人物,你只管听你祖父他们的就是。” “是。”佩梅还是不懂家中为何要出头,她隐下忧虑不解,恭敬回了婆婆。 佩梅出了小凤栖宫,第二日,刘氏去了趟凤栖宫,回来就找了佩梅过去,让她准备准备后日回娘家之事。 佩梅又闻到了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而这股气息,现已吹到了她的头上,而她心中满是困惑不安与不解。 有些话她不能与婆婆问,她想问诩儿,可看诩儿绷着脸,夜晚又辗转难眠,她到底是把话忍下了。 十月二十一日,腊月下旬的头一天,佩梅跟着丈夫归宁,回了娘家。 * 这厢东宫西侧一角宁秀殿,太子贵妾王夫人所住之处,正与来宁秀殿走动的德妃说话的王夫人得了小凤栖宫的人领了新媳妇回娘家的消息。 “德妃娘娘,”王夫人示意来报消息的人退下后,微微一笑,与被她奉在上首坐着的德妃道:“您也听到了,那宫里有个什么举动,不冒到我们眼跟子前,我们是一概不知的,跟我们个个都打他们主意一样,妾身看呐,那一位看我们哪个都像是凶手,现在她宫里多了一个人,防得更紧了,妾身也是可怜她,这千日防贼的,妾身怕她心思过重,老得太快不成样,太子爷更不想进她宫里喽。” 德妃不耐地听她说罢,这厢紧蹙的眉头拢得更紧了。 太子妃不得宠,按王夫人所说,她这个十年没让皇帝掀过牌子的妃子岂不是连活都不用活了? 这王家的女儿果然是个没脑子的,嚣张得让人心生厌恶。 可如今她娘家和王家成了亲家,她弟弟娶了王夫人的侄女当续弦,两家绑在了一块,她在内宫也不得不和王夫人走近一点,可就是如此,她也着实讨厌这个话里话外只会抬举自己比所有人都会侍候男人讨男人欢心的贱妾。 “哎呀,”王夫人一看德妃满脸的不悦,再看德妃那不屑看她一眼的样子,她心中冷笑不已,这德妃是正二品的妃嫔,可还不是要讨好她这个得宠的如夫人,就是看不起她,也得乖乖的自己送上门来和她走动,这些人抓不住男人的心,嫌她这个能抓住的人是骚狐狸,也不知是谁更贱一点,王夫人心里极不喜德妃给她摆的脸色,可面上笑靥如花,为图痛快,她娇笑了一声,口中带刺了刺了不给她面子的德妃一句:“不怕您听了见怪,太子这些日子天天睡在我这里,奴家的腰都要不行了,咯咯。” 第50章 表姐夫,殿下有空。 德妃当下站了起来,只见端庄秀丽的中年美妇抿唇一笑,朝人道:“原来如此,既然你身子欠妥,那本宫就先走了。” 不等王夫人说话,德妃已提脚走人,在她自己宫里的人的前呼后拥下径直往门口去了,一眼也未多瞧王夫人。 王夫人在背后气笑了,等这一行人出门后,她死死抓着手中的帕子,与身边的宫女道:“我早晚会让她跪在我面前。” 到时候看她们谁最尊贵。 * 佩梅回娘家,婆母备了重礼,可派的人却不多,他们只带了两个侍卫,佩梅带了项婆婆和墨松,留下了青柏带着余下的丫鬟留守翼和宫。 内宫不能行走马车,卫诩出门的时候还兴了叫轿子过来让梅娘坐的心思,不过被梅娘拦下了。 佩梅随了诩儿一同往外走,小杨子则先他们一步去了东宫门外去备马车,两个侍卫挑着两个大担子,便连项婆婆和青柏两手上都提了东西,墨松更是背上还背了一个包袱,一个身子不高的小娘子,身上挂满了东西,佩梅见了都不忍心,可碍于身份,到底是上前帮忙,只是一走到宫外马车旁,她忙过去帮青柏解东西。 “娘子,不要紧,”墨松却是为她高兴得很,“娘娘给您备了好多东西回去。” “你坐檐上,手扶着婆婆的背一点,她背不好。”见大丫头还高兴,佩梅浅浅一笑,叮嘱了她一句。 “欸,是,我扶您上去。”墨松退到一边,让小杨子公公先扶太孙上马车。 等两个小主人都上了马车,小杨子还过来扶了项婆婆上去,项婆婆受宠若惊,忙和他道:“小公公,哪使得,老婆子担不起。” “太孙妃还叫您婆婆呢,我扶您一把怎地了?”小杨子殷勤地把老人扶上了木檐。 许是近乡情怯,路上佩梅忐忑不安,愈是近家门口时愈是坐不住,卫诩一直拉着她的小手未放,这厢见她手里满是热汗,他轻吐了一口气,展开她的手,拿帕子拭着她的手心,问道:“梅娘担心出事?” 佩梅摇头,定了定神后方回他:“只是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有些担心。” 师伯和婆婆打的哑谜她猜不透,很是惶恐不安,她最害怕的就是带累家人,她以为她不会牵连他们,如今她成亲连一个月都没有,事情却都来了,佩梅已经觉出了她在这些事情当中的弱小无力。 她太想当然了。 “梅娘,莫怕。” 佩梅瞅着沉声安慰她的诩儿,看着他一路颠簸脸色也没变化太多,还能看出丝丝血色来…… 这算是她的安慰罢。 且事已至此。 佩梅掩下了心中不安,朝诩儿露出了弯弯笑眼,“我听到了,诩儿。” 佩家就住在国都内城,离皇宫不远,马车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佩宅那处如今只住了他们一家的宅府。 佩兴楠在门口等着,马车还未停稳,墨松就先跳了下来,朝大公子行了礼,佩兴楠上前一步,扶了项婆婆下来,项婆子笑得合不拢嘴,“大公子,小娘子归宁回家来了。” “婆婆辛苦。” “哪的话,我就是服侍我们梅娘的。” 佩兴楠淡淡一笑,见后面的侍卫下马牵了只驮了东西的马车过来,这厢梅娘从马车里探出了头来,佩兴楠无视她头上那华贵的玉冠,伸手去够她,“梅娘快下来,带你夫郎进门,我去后面安排马车。” “哥哥。”虽心中有诸多不安,乍见到兄长,佩梅还是惊喜不已。 “下来,哥哥扶你。” “是。” 佩梅被兄长扶了下去,双手刚搭上身上那袭华贵的妃袍回过头去瞧诩儿,只见头戴玉巾的诩儿被小杨子扶住了,她便没有着急过去,只见兄长没走,等诩儿下来了,双手作揖朝诩儿行礼,她顿时便放了心。 “佩兴楠见过太孙殿下。” “卫诩见过兄长大人。” “是。”佩兴楠神色淡淡与卫诩见过礼,回头朝妹妹道:“你们先进去,家里人都在等着你们,苑娘姐姐和姐夫也在。” 说罢,他提脚往后去,归置随行人员去了。 佩府现在还是没有管家,也没有添置下人,家里但凡大小事还是如以前一样由着家里的老爷公子出面。 卫诩眼睛随着舅郎兄走了几步,他觉察出了他这个舅兄对他的冷淡,可等他撇过头来一看,只见梅娘挂着他的手臂,笑眼弯弯兴奋地往前走,卫诩心下一顿,等随她跨过门槛那间隙,他便掩下了他心中那些见不得光的灰涩。 他多望了梅娘两眼,只见她一进门就清脆地喊了站在门口朝他们施礼的老人一声:“戚爷爷!” “欸,”佩家老门人戚伯把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小娘子,姑爷,你们回来了,快里头去,老太爷他们在里面等着你们,你们去老太爷那边就成。” “是,戚爷爷我和诩儿去了。”佩梅心急如焚,可还是等诩儿先走了,她方跟上。 就这一等候,卫诩心口一松,低头在她耳侧小声道:“禄衣侯也来了。” “是呢,”到家了,佩梅心口的石头仿佛知道有了落地处反而松下了一些,她双手挂在诩儿的手臂处,释然道:“诩儿,大人们自有主章,我们就听他们的罢,左右他们不会害我们。” 她注定要欠家里人的。 * 卫诩一进门,没有见到他老师口中所说的佩家会到的诸多亲戚,便连他先生也不在场,屋里只有禄衣侯夫妻俩,还有他的岳父,老祖父和老祖母五人,便连岳母娘也不在,梅娘几个姑父当中那最有才德声名的姑父德和郎,也就是禄衣侯的岳父大人也不在。 他当下一怔,佩梅也没想到家里人这么少,也是一愣,不过她随即就反应了过来,朝祖父祖母弯腰行礼,“爷爷,奶奶,梅娘回来了。” “爹爹。” “苑娘姐姐,姐夫,诩儿……”梅娘叫过人,拉扯了诩儿一下,卫诩接过她给的台阶,随着她之前叫的人,从祖父到表姐夫也叫了一遍,行了一遍礼。 禄衣侯夫妻见在最后,他们俩受了卫诩的礼,禄衣侯居然没回礼,只点了一下头示意,紧接着佩老太爷叫了卫诩坐下,“太孙殿下,你和梅娘坐下罢,一家人不要见外,我们先说说话,梅娘娘亲在厨房里做饭,等她做好了,我们就能吃了。” “伯樊啊,刚才说到哪了?”老太爷略过孙女婿那双犹疑不定来回打量他们的眼,与外孙女婿接着此前他们说的话道:“你说那象兹国来的不是一般使者,而是王子?” “是,伯樊手下有个去过象兹国的老脚夫,听得懂一点象兹语,伯樊见来使的时候带着他过去了,听来使和身边人说话,说是有人叫他王子。”禄衣侯道。 “那陛下让你接待也是有道理的。”佩老太爷抚须道。 这厢佩准沉着一张脸听着,一字不发。 “太孙殿下,”只见温文尔雅的禄衣侯这厢转过头来,朝卫诩温和地笑了笑,道:“不知太孙殿下这几日可有空闲?” 卫诩那放在膝盖上的手情不自禁地抓了抓衣袍,他朝禄衣侯望去,不敢去相信自己此时听到的话可是禄衣侯想要说的意思。 “表姐夫,殿下有空。”这厢,佩梅清脆明亮的声音响起,“他最近都有空,他才去过皇祖父的始央宫,近十日都不用去了,要等到明年的新年伊始方才能去随皇祖父学习。” “有空啊?” “是。”禄衣侯将将说话,佩梅就在他的话音未尾接道了一声。 禄衣侯平日不太仔细看妻子的那些表姐妹,这厢不由多看了妻子这进了宫的小表妹一眼,只见这小娘子平视着他,脸上带着异常明显的急切。 他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同样眼里饱含着期望,却一副强迫自己摆出镇定姿态来的太孙殿下。 这是一对急急想摆脱困境的小夫妻,有点像他和他妻子当年。禄衣侯一顿,道:“有空就好,不知太孙殿下可能陪本侯一道接待象兹国来使?” 第51章 那宫里的残废连你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我……我……”卫诩紧张地抓着衣袍。 佩梅见诩儿说不出话来也是急了,意欲说话,这厢她那一直端坐在椅子上不语的父亲朝她看了过来,微敛着眉头朝她摇了摇头。 佩梅立即反应过来,她太急了,答应表姐夫的事只能诩儿来做,她不能代俎越庖。 且诩儿是男子,有他身为男子的脸面,她不能越过他去。 她太心急了。 佩梅歉意地朝佩准看去,佩准见女儿还懂得他的意思,到底也是不忍心对小女儿太苛责,缓和了脸色朝小娘子颔了一记首。 佩梅见父亲脸色一好,朝父亲感激一笑,转头就朝诩儿望去。 卫诩心如擂鼓,“我”字后只见他垂眼深吸了一口气,方抬眼用着已沙哑了的声音回了禄衣侯:“卫诩随时有空,任凭禄衣侯差遣。” “殿下言重了,”禄衣侯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耐心听卫诩说罢,这厢温和道:“殿下是皇家长孙,又跟随陛下学习,本侯能请到你陪同本侯一同接待异国来使,这是本侯的福分,到时候还有劳殿下帮忙了。” “侯爷抬举卫诩了。”卫诩的声音沙哑无比,他垂下头,显出了几分恭敬来。 到底是谦逊,佩准知他这个女婿心思深沉,但也知这个女婿不是妄自尊大,不知死活的天真之人,就冲他今天的这一低头,就知他只要他身子撑得住,他绝计能为自己求出一条活路来。 木已成舟,他们佩家已入局,佩准心中再是不悦,这厢也不想对女婿冷脸下去,碍了大局,这时他开口道:“这事你们表姐夫已在陛下面前禀明了,他请示过陛下,你放心跟着他接待就是。” “岳,”卫诩猛地转过头去,“岳父大人……” 他眼含感激与不敢置信。 见状,佩准摇了摇头,道:“你就当这是为了梅娘罢。” 是他求的伯樊。 皇宫的事师兄巨细皆与他分析过,但佩准得知太子想把辉世子也送入始央宫后,他的心思就开始动了。 他不能等到女儿向他求救的那个时候再动手,那个时候动手就晚了,他需向太子表明,既然他佩家女嫁给了皇长孙,他佩家就不是可随意宰割之人。 佩准也容忍不了他女儿将将大婚,就有人为了惩治太子妃,拿他女儿去杀鸡儆猴,这事若是成行,被庶子之妻压下去的他女儿得被人笑话一辈子。 他是不同婚梅娘的婚事,可不是不同意从此就撒手不管了。 “于家的人已进都了,昨天于家的族长还带着人去了东阳公主府,东阳公主历来与太子走得近,是太子的好姑姑……”佩准说着轻轻哼笑了一声,撇头与禄衣侯道:“他们没想到我还有人可求罢?” 禄衣侯淡笑不语,想来太子是没料到佩家会下水如此之快,太子当佩家是低调的人家,绝不轻易生事,为女儿强出头这等事想来佩家不会做。 就是他也没想到妻舅会作此举动。 “若是那青莲居士有你们说的那般有名,德才兼备,他怎么让他女儿嫁给太子的庶子?”这厢,佩老太太开了口。 “他经常把人带在身边,”老太爷说着看了孙女婿一眼,见孙女婿闻言神色平静,他顿了顿,接着往下道:“有些人以为他就是太子想栽培之人了。” “正如爷爷所说,”这厢谁也没料到,开口的居然是卫诩,只闻他道:“我身子长年累月的不好,父王莫说带我在身边,就是见我见的也很少,这次我进始央宫,没事先经他的允许,也是开罪杵逆了我父王,是卫诩的不对。” 他父王拿庶弟压他一头,是想惩治他母妃,何尝也不是在敲打他这个不听话的逆子。 闻言,老太爷朝禄衣侯看去,道:“你们舅舅所说的事可是真的?说来你说已经与陛下禀告过了,陛下当时是怎么说的?” “舅舅所担心的事,十有八*九是真,苑娘昨天还收到了小燕王王妃送过来的消息,说在公主府见到了于家那位千金娘子,东阳公主对其十分喜爱,席谈间也说了她将与辉世子成亲的事。” “哦?”老太爷立马朝外孙女看去,“小燕王王妃给你送了消息?” “王妃娘娘近来与苑娘走得近,”禄衣侯的夫人常苏氏回了外祖,“有什么消息都往苑娘这块儿送。” “前阵子苑娘帮了她一个小忙,王妃可能就此放在心上了。”禄衣侯见夫人不想多说,替她补了一句。 “原来如此……”老太爷垂眼,他沉吟了片刻,与孙女婿道:“殿下,就如你岳父所说,你就当我们家这次是为了梅娘和你以后的好罢,不是我们多事,而是这次你岳父怕其中有什么凶险,这事要是逾过你去了,你年纪渐长,杀了你的威风,下次也不知道从哪找补回来,与其那样,还不如我们兵行险招,先发制人,就请你跟你表姐夫这次一同招待一下我们大卫国这次来的异国使者罢。” 老太爷话说得太客气了,方方面面无不是在照顾卫诩的面子,卫诩感激涕零,手指掐进了手心方才忍住心中的感激,如寻常般言语道:“梅娘的父母,就是卫诩另一双亲生父母,梅娘的祖父祖母,亦是卫诩的……” “欸,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怎么比得上你亲祖父亲祖母对你的慈爱关怀呢?”老太爷打断了他的话,慈祥道:“坐这么久了,也没见你喝口水,你先喝水解解渴,我们接着往下说。” 被老太爷这一打断,止住了卫诩心中奔涌的感激,等他喝过水脑子清明了些,他看向老太爷的眼睛更是充满了感激。 * 这日直到傍晚,卫诩方带了佩梅回宫。 他们先进的小凤栖宫,佩梅朝婆母请过安后就回了翼和殿,诩儿和母妃有话要说暂且留了下来。 小凤栖宫里,卫诩与母亲道明了他今日去佩府之后,又与刘氏说了他明日就要出宫陪禄衣侯带着象兹国来使去国都四处看看之事。 “禄衣侯还说,那个来使有点不简单……”卫诩兴奋不已,在母亲耳边轻轻声了来使可能是王子的身份,说罢又叮嘱了母亲一声,“这些事外面一点风声都没有,只是我要随表姐夫一同接待来使,岳父让表姐夫与我解释了个清楚,母妃切莫让外人知道。” 还提醒起她来了,刘氏见他说话有劲,比平日要精神了许多,因此她的眉目柔和了不少,显得很是温柔慈蔼,“母妃知道了。” “我儿可算是有人帮你了,我们要苦尽甘来了。”刘氏抬起手,怜爱地替他挽着他头上那丝丝乱了一点的发。 “还早呢,”卫诩摇头,说着他又摇了一记,道:“还早呢。” “早点回去罢,去陪陪梅娘。”刘氏替她儿子高兴,也替自己觉着悲哀,卫襄对她太残忍了,刘氏现眼下只想静一静,也想好好想想他们母子婆媳三人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好,那孩儿回去了。”卫诩顿时察觉到了他母亲的累倦,临走前他犹豫了一下,又转过身来,朝母亲道:“母妃,我和梅娘会好好孝敬您的。” 她有他,现在还多了一个很好的梅娘。 刘氏莞尔,朝他摆手,“回罢。” * 象兹国来使之事在腊月下旬传遍了国都上下,此时朝廷已休沐,只有几个陛下的心腹大臣得以召见进宫,是以民间都知道了有异域使者来了他们大卫国朝拜,朝廷里见过来使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这来使据说是禄衣侯在接待,是陛下把这任务交到他手中的。 又过了两天,民间听说陛下还特令了皇长孙一同与禄衣侯接待这来使,正带着使者在民间察看卫国民情,百姓们一听他们不仅能撞见异国来使,还能见到禄衣侯和皇长孙,这收拾屋子都勤快了不少,屋门前的地都扫得干干净净,唯恐皇长孙禄衣侯带着来使察看到他们家门前,他们家里是乱的。 等到腊日二十六日这天,百姓听闻在南方赫赫有名的青莲居士进了国都,他们也只议论了几句,他们最为关心的还是禄衣侯皇长孙带着人看到了哪头,今日会去往何处。 听说昨天迎了禄衣侯皇长孙和来使进了自家院子看了一眼的人家,就留了人家一顿饭,就得了禄衣侯一百两银子的赏。 国都的百姓已无心过年,皆盼着禄衣侯会带着来使往他们家这边来。 这日东宫门开,太子的正英殿里,迎来了远道而来的青莲居士。 同时宁秀殿,王夫人也收到了青莲居士已进宫的消息,这厢卫辉过来与姨娘请安,只听他姨娘听到宫人传来的消息后,拉着他的手满面春风道:“你就等着罢,等着你皇祖父见了人,到时候我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到时候就连你皇祖父也会和你父王一样明白,那宫里的残废连你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第52章 她引见,比婆母亲自引见要来得好一些。 “姨娘,被亲生母亲握着手的卫辉木着脸,道:“您又过了,这话若是让外面的人听着了……” “这里没外人,王夫人打断了他的话,扫了一眼她殿里禁若寒蝉垂首恭敬站着的宫人,若无其事道:“不像有的人,他们知道好赖。” 卫辉沉着脸,因着母亲之举,他眉眼之间藏着一层郁色。 “娘知道你怕外面的人说娘,拿这个作筏子,见儿子不高兴了,王夫人心疼他,忙放低了身段柔声道:“娘心里有数,这不有你父王,娘这才放心的嘛,再则这要是在外面,娘也不会这么说,娘这些年在外面也没给你们兄弟俩真惹出过什么麻烦来,你说可是?” 是也不是,卫辉从小进族学跟着柳太傅等一众学儒学习,前有名师教导,后有管着族学德高望厚的族中族老督促,自是知道他母亲的嚣张之举,沉没只是没到时候罢了,他有心劝她收敛,可他作为儿子的话生母从未放在心里过,只管用她那一套手段笼络父王的心,她管那叫俘虏,可卫辉不用先生与他分析,也知他父王的温柔乡从来不在他姨娘或者哪个美人的被窝里,可他与生母一说,换来的只是生母的一声他不懂。 “你这孩子,就是心思重,你啊别管那些多的,娘心里有数,你且放心,哎呀,来,娘看看你今天穿的这一身……”王夫人说着拉着儿子起来上下打量,见儿子一身青色的棉袍,还是半旧的样子,她当即摇头道:“这身太素了,换娘给你做的。” “姨娘!”王夫人的自做主张到底还是惹怒了卫辉,年方十三的辉世子沉着小脸道:“那是青莲居士,你以为他是内宫你们这些以金银铜臭论长短的妇道人家吗?我穿一袭华袍过去,您这是想让他当我是草包!您觉得他此前看中我的是什么?是一袭华裳吗!” 有着一个目光短浅,还说不听的生母,卫辉一见到她,只觉惴惴不安,不知何时她会带着他们兄弟二人陷入泽沼,他感激她对他们兄弟俩的用心,却也恨极了她的看不透做不到。 被儿子怒斥,王夫人也不以为忤,见他发怒,忙顺从着他来,道:“好好好,娘知道了,娘听你的。” 卫辉就是王夫人的骄傲,他得太傅的夸,得族中老王爷的看重,还能得他父王的欢心,如今他还能凭自己的本事给自己找来了门好亲事,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他的怒斥王夫人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依旧喜笑颜开道:“都依我儿,不换衣裳就不换,你等着,娘叫宫人去给你端碗鸡汤来,你喝点补补,等会儿见你皇祖父也好精神点!” 卫辉闭眼,忍耐方许方展眼道:“皇祖父不一定见我,姨娘慎言,另且姨娘自重,您是我的姨娘,不是娘。” 这等时候,但凡透出一点风声传进极重嫡庶尊卑的皇祖父的耳朵里,他就完了! 小凤栖宫里的坐的那尊笑面玉佛不是真的笑面玉佛,她也不是摆设!他生母为何总是不懂! “辉儿……”王夫人未料他会这么说,一脸受伤。 “您这若是让那听见了,”见她还是不懂,卫辉悲戚地指了指天,道:“您有没有想过,到时您会置孩儿于何地?” 小凤栖宫的那一个才是他的嫡母,娘亲。 原来如此,王夫人不是不懂,只是一时得意暂时忘却罢了,她讪讪地笑了一下,道:“娘,不是,姨娘知道了,你放心,姨娘会管好这张嘴的。” 见她又是退让,卫辉也是于心不忍,他叹了口气,低下头轻声道:“姨娘,您就当是孩儿无能不孝,再为孩儿忍忍罢。” 有他这句话就够了,王夫人眼睛一红,忍着泪张开笑脸点头道:“姨娘知道了,姨娘听你的。” * 青莲居士入宫,这厢刘氏被婆母皇后叫进了凤栖宫,商量着大年二十九那晚宴请朝中重臣的宫宴。 今年的宫宴跟去年一样,始央宫宴请的官员名额只有二十个,去年始央宫在腊月二十五就把名单送到了凤栖宫,今年晚了一天。 刘氏一看宫女奉上的官员名额,果然里面添了一个名字的于青眼生官员。 于青就是青莲居士了。 不过,她看名单里,不止是禄衣侯夫妻在名单里,便连禄衣侯夫人的亲父亲母,德和郎苏谶夫妇也在名单里。 二十个官员能携一名内眷进宫,只四十人而已,她儿媳娘家的人就占了四个。 今年她和诩儿的面子全了。 禄衣侯也好,其岳父德和郎也罢,都是朝中说一不二的人物,现眼下这朝中还真真没几个人想开罪他们。 刘氏舒了口气,气虽短,但还是被靠她甚近的狄皇后发觉了,她看儿媳妇不是太顾忌那个青莲居士,若是换往年,宁秀殿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人揽了这样一个人,她儿媳早如临大敌了。 如今有了点底气,就是把枕边人都得罪了,她还沉得住气,她这儿媳也是了不得。 “本宫老了,精力也不如去年了,你就帮着本宫与丁女一道这两天布置一下这宫宴,人也不多,等他们布置好了,你帮着清点一下桌子就好,其它的自有尚食局他们操心,你跟往年本宫做的一样就成。”狄皇后这厢缓缓说道。 闻言,刘氏吃了一惊,去年她还只是跟着婆母看婆母布置,她帮着跑跑腿罢了,婆母今年这是要完全放手给她?*?了? “这……”太子那边还跟婆母冷着呢,婆母把事情完全交手给她,这不是…… 刘氏有所犹豫,见婆母不甚在意地收回眼,接过丁内司奉过来的茶吹了吹,不打算说话的样子,刘太子妃犹豫着看向丁内司,朝皇宫第一女官迟缓着道:“丁姐姐,那就麻烦你辅助本宫了。” “能为殿下做事,是奴婢的福分,”在皇后腿脚前跪蹲着服侍的丁内司转过身来,朝太子妃垂首恭敬道:“殿下尽管有事吩咐奴婢就是,奴婢会尽心尽力按您的吩咐行事的。” “哪里的话,”这宫里没有比丁内司更熟悉宫务的人了,刘氏忙客气回道:“你亲手为母后处理宫务多年,这宫里没有比你更熟手的人了,我比不上你。” “喏。”丁内司淡淡一笑,垂下首未与太子妃过多言词。 “于青于大人,”这厢刘氏也收回看她的眼睛,望着手上的名额上的于青两字旁边的于金钗三字,道:“这是带的家中爱女?” “是,奴婢打听过了,于大人带的不是家中夫人,而是女儿。”丁内司回了太子妃。 “原来如此。”刘氏颔首。 王诗香知道了,不得翘起来。 “这……”刘氏又迟疑着看向婆母,见婆母已闭眼养眼,一派不想多过问的模样,她看向丁内司,放轻了声音道:“于青大人就是青莲居士罢?” “正是。”内司大人回道。 “陛下让他携女参加宫宴,有什么用意没有?”太子妃轻轻问。 内司大人柔和地看着她,回道:“是有的,奴婢从始央宫的公公那里得知,我们皇家明年就要和于家结亲了,结的就是于家的这个女儿,太子前些日子就在陛下那禀告过了,于大人有才,陛下又看重,得知于大人要来,还会和皇家成为亲戚,特地把于大人请进了今年的宫宴,还让吴公公代而转告了皇后娘娘一声,让娘娘多加照顾,这几日娘娘身子稍有些不适,精神欠佳,到时候还得请殿下替娘娘多加照顾那位于家小娘子几眼了。” 这就是,她婆母要让她代而把于家小娘子引见给诸有功之臣的内眷认识了…… 显示她太子妃气度的时候来了,刘氏无奈之余又感激地看了婆母一眼,她明白婆母为何借故要让她主掌今年宫宴的用意来了。 她引见,比婆母亲自引见要来得好一些。 “殿下可想问于家千金是与皇家哪位世子结亲?”这厢,内司大人又道。 “这个本宫心里已有数。”见丁内司谦卑恭敬地面向她说话,刘氏坦然一笑,道:“本宫早听到风声了,丁姐姐刚才一说,本宫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辉儿与于家千金结缘?” “正是。”丁女温柔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脸上无任何悲色,甚至因嘴里说着一桩喜事而添有一丝喜色的太子妃殿下,心中满是对这位被蹉磨得不敢有任何妒色忿恨的女子的悲怜。 第53章 对太孙是好事,可对太子…… “这是喜事。”刘氏笑道,想必这事经由婆母的宫里与她说出,太子是不会来小凤栖宫与她道一声了,只是太子铁了心要与她疏远,她这个当太子妃的嫡母,倒是不能做得太小气,该操持的免不了要操持,王氏那边也免不了要把人叫到跟前商量一翻。 这都是事啊,刘氏笑而不语,这厢合眼假寐的狄皇后启唇道了一句:“你到时候把诩儿媳妇带上。” “是。”刘氏恭敬应了。 刘氏回去就叫来儿媳,把这事与佩梅说了。 佩梅听婆母说那天要见与辉世子结亲的于家女,听婆母叮嘱她道:“到时候你只管坐在我身后不出声便是,王夫人若是话间带上你,你不要轻易张口,有我替你挡在前头。” “梅娘知道了。” “那天你那表姐也在。”禄衣侯夫人看着冷清,却是个不吃亏的人,想来前年她受封禄衣侯夫人,头一年当功臣的妻子进宫受赏,在几位禄衣侯劲敌之妻的贵妇联手围攻下从头到尾未变过脸色,便连平平的语气也不曾变过分毫,却杀得那几个贵妇脸色大变,有一个甚至因失态被她婆母斥责了一句。 那是个面柔心冷之辈,刘氏忌讳其的冷硬,但一旦其成为了她这边的人,她就有说不出的欣喜了。 禄衣侯夫人与外家极亲,对佩家极为尊重,从侯府动用数百人在短短时日内为梅娘打造嫁妆之事就可看出常侯府对梅娘的重视。 这亦是皇后一说,刘氏想都未曾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的原因,有那位杀人不动刀子的禄衣侯夫人在,只要她稍微帮一点忙,刘氏就能把她儿媳护个全乎,绝不会让人从她儿媳那里劈开道口子来。 “是。”婆母说表姐,佩梅知道能进宫宴的表姐也只有她为禄衣侯夫人的苑娘表姐了,这厢她浅浅一笑,道。 儿媳娴静沉着,刘氏见过儿媳妇的眼泪,其彷徨无助的那一面,可还是对这小小年纪却格外沉得住气的儿媳满意不已,她握着儿媳妇的手道:“你遇事不慌,那天也只要如此就好,旁的事,有母妃。” 自那天诩儿要带她去始央宫,婆母跪下求皇后娘娘道的那句救救她的孩子,只那一次,就能让佩梅感激她这个婆婆甚久了,有一个不放弃自己的婆婆,这大概是她进皇宫得的第二份大幸罢,因此又听婆母如此说道,佩梅虽未说话,可她看向刘氏的双眼因笑意笑成了一双弯月亮。 刘氏看着面前这欢喜快乐的小女儿,也不禁笑了。 * 同日傍晚,常侯府的常苏氏迎来了一身宫内常服的吴英公公的登门。 老吴公公上门来与她说了她和她父母过几日要同去功宴之事,问道她这次同父母同去可欢喜,苏氏当下听闻便颔首,道:“自然。” 侯夫人是个温柔内敛的妇人,她这一两年来说的话一年比一年的少,就这禄衣侯还离不开她,远了的地方都不去,宁肯把功劳让给人交给朝廷的人去办也不行远路,吴英也是不懂这对男女的夫妻情是怎生维持住的。 “哈哈。”对着侯夫人的简言,吴英哈哈一笑,道:“常侯爷这几日可好?” 吴公公这等忙碌的人,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苏氏便仔细把丈夫这日的行踪与他说了,她丈夫带着人去了哪几个地方,见了何人,做了何事,皆一一与陛下的这位近侍都说了,说罢又道:“这几日的近身招待下来,侯爷也确认那位来使就是象兹国的王子,听说这位王子是象兹国的小儿子,他主要是抱着为他的王父来卫国求医的愿望来的。” “哦?”吴英挑高了话音,好奇道:“这么一说,象兹国的国王生病了?” 禄衣侯夫人垂着眼看着桌几一角,闻言脸色不变,回他道:“好似是国王的身子不行了,侯爷与我说求医是其一,求助我大卫的帮忙是其二。” “帮忙?”吴公公更奇怪了,“帮什么忙?” “出兵。” 吴英闻言五指抚着手中的拂尘动作不止,半晌方哑笑道:“侯夫人这话是侯爷说的,还是来的小王子借侯爷的嘴说的?” “借嘴。”侯夫人淡道。 这侯夫人说话也是一年比一年更直接了,吴英忍俊不禁,手指头点着她道:“这是侯爷明知洒家不愿意听那些废话,指点您来与洒家说话的罢?” 侯夫人摇首,轻轻一笑。 不是,是吴公公喜欢与她说话,她察觉到后就跟她丈夫领了这个差事。 她极愿意,她丈夫倒是有些不情愿,只是她执意如此,他无可奈何。 “既然是借嘴,”玩笑过后,吴英恢复了正经,斟酌着道:“那这事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是,侯爷说了,象兹国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好说,要弄清楚了方好行事。” 这是催着他们去象兹国弄清楚啊,吴英又点了点她,笑着道:“你们这小夫妻俩,滑头,滑头!” 苏氏也是无奈,她丈夫几日就打探清楚了象兹国来使的来意,这可不是简单陪几天就能打听出来的,到了吴公公嘴里就成了滑头,她摇摇首,默而把未竟之意皆吞回了肚中。 吴英见她摇头不语,一派不与他等辩驳的模样,接而失笑道:“洒家这是夸你们机灵,也好,没什么别的事,那洒家就先回宫了。” 他说着站了起来。 “我送公公。”苏氏别手让下人去提给打发给吴公公的礼,她则走上前,与吴公并肩行走着道。 “也好,那有劳侯夫人了。”吴英常来禄衣侯府,与侯府夫人的熟稔程度同禄衣侯不相上下,也习惯了同侯夫人送他的这一路闲话家常几句。 “太孙这几日都是跟在侯爷身边罢?侯爷可使唤得上手?”这走着,吴英便道。 “跟着,甚好。” “没给侯爷添什么麻烦罢?” “一家人。”苏氏摇首道。 “啧,你们这有点偏心啊,”吴英摇头道:“陛下可是知道你们这是在帮衬着的,你们这次就不怕被卷入大事里面了?” “佩家早已入局,躲不开。” 这侯夫人,也太直言不讳了,吴公公都拿她这不虚言的嘴舌有些头疼了,撇过身,刻意拉下脸与她道:“您也是跟着常侯爷一路走过来的,也知道有些事情有人做得,你们是做不得的嘛。” 太子做得,那是因着他是太子。 “外祖家的人无法对至亲骨肉不闻不问,我与侯爷受过外祖家的恩惠,也无法置身事外,这一早就是注定了的,”侯夫人微微叹了口气,与好意警告她的吴公公道:“这岂是想躲就能躲开的,我等皆是世俗中人。” 世俗人,逃不开世俗事。 等吴英回去,就与顺安帝把禄衣侯夫人的话都说了,末了道:“这夫妻俩有他们圆滑狡诈的一面,可也有情有义,难怪身边留得住人帮他们做事。” “前面你不是说常家有人告他们夫妻俩欺宗灭祖吗?”顺安帝道。 吴英哑然,过了片刻方道:“那都是些贪得无厌的,怪不了他们。” “朕看你是护着他们。”不过吴英护着那对夫妻俩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顺安帝也不甚在意,这厢挥手道:“你叫太孙过来。” “叫太孙过来?”陛下临时起意,吴公公一时却没反应过来。 “对,叫他过来,朕答应了太子让他的庶子和于青家的女儿结亲,朕给了朕的长子脸面,朕的皇长孙也不能少太多。”顺安帝也想看看,他一力尽心栽培的太子会在这些事情当中做出什么事来。 “呀,”吴英反应过来了,讶异道:“您这是想功宴那日让太孙跟随太子也陪在您身边?” “嗯,不成啊?” 吴公公诈舌不已,“您这是打算要让朝臣都知道太孙入了您的眼呐?” 这对太孙是好事,可对太子…… 太子尚且忍不下陛下对皇后的宽容,对太子妃这个长媳的看重维护,因此心中憋着隐怒,这些日子甚至跟陛下还有些赌着气,这下他能受得住陛下眼下对皇长孙的偏疼吗? 第54章 这厢,禄衣侯夫人道:“娘娘,您的事急吗?” “也好,朕老了。”疼疼孙子辈,也理所应当。 “我看您也是偏心。” 顺安帝看向他。 “您这是给禄衣侯脸呢。” 对于那个识时务的年轻一辈,顺安帝是有几分喜欢的,不过给脸倒是不至于,吴英也是捡了好听的话出来说,他身边这老人也是看禄衣侯好用,帮着他在笼络人,顺安帝心知肚明,挥手道:“去罢。” 卫诩将将赶在宫里落锁之前进了皇宫,他前脚将进小凤栖宫与母妃请安,后脚就接到了皇祖父召见他的旨意,且还传旨的人还是皇祖父身边的老人。 “陛下想叫小殿下过去说说大后日他陪太子一同召见诸臣之事,”吴英客气说着,见太子妃不敢置信面露狂喜,他微微一笑,道:“还请殿下让洒家领小殿下过去一趟。” 刘氏当下就道:“谢公公。” “太孙这是刚回来?”吴英转身那恭敬站在其母妃身后半步的太孙。 “公公,是。” “那您现下随奴婢过去?”吴英上下扫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含着些许尘色疲态,不过也不至于劳累过度不能行走的样子。 “好,我这就随公公前去。”卫诩朝吴英颔首。 “诩儿……”刘氏惊喜又担忧地看着他。 “母妃,孩儿先过去了,不能让皇祖父久等。”卫诩朝母亲恭敬作了个揖。 “殿下放心。”吴英朝太子妃行了礼,便领着突然之间一扫疲态等候他一道前去的太孙回了始央宫。 等到佩梅得到消息从翼和殿赶到小凤栖宫,诩儿已去了一段时间,婆母一见到她喜得握着她的手不放,嘴里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大福星,你就是,那相师一点也没有说错,你就是我们诩儿的那颗辅星,你一归位,诩儿就什么都顺了。” 事到如今,刘氏都信了她找的算命先生说出来的话。那人是她找的没错,可那相师也是坊间传奇的相师,她当初找人算命的时候也没有让他说出这等话来,如今看来,他这话说出来不是猜中了她的心思,而是事情本就如此。 刘氏已深信不疑。 “母妃,只是时候到了,梅娘没做什么。”佩梅见婆母喜不自胜,她看着跟着也欢喜,只是她到底不敢托大,颇有些含蓄地回道。 “欸,好孩子,”刘氏是真真高兴,这下她脸上已然喜出了一朵花来,“等到大后日诩儿跟着他皇祖父,你呀,跟着你们皇祖母和我,你们小夫妻俩于里于外,那都是顶顶般配。” 婆母高兴,佩梅羞涩一笑,她不愿扫诩儿母妃的兴,这厢很是温顺地道:“是,母妃说得极是,梅娘听母妃的。” “你这孩子。”刘氏忍不住内心的欢喜,探手抱了一下儿媳。 她挨得近了,佩梅听到了婆母胸口传来的砰砰跳得甚快的心跳声,那经由血肉传来的狂喜让佩梅一怔,她在莫名间有一丝懂了婆母身上那些按捺不住非要流露出来的欢喜。 * 顺安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前夕之日,这日一早寅时时分,刘氏就带着儿媳佩氏去了凤栖宫,她留下了儿媳陪着婆母皇后,她则带着丁内司去往了今日宴待臣子与臣子内眷的宴殿布置宴臣宾前的最后事宜。 今日宴臣的宴殿与往年没有区别,安和殿身为皇帝陛下主持礼宴的大礼殿,此次还是今*上这次宴宾的主殿,皇后娘娘宴请内眷的殿堂则还是安和殿十余丈远处的时中秀殿,中秀殿小,但它是离安和殿最近的宫殿,方便有个什么事两边及时传话。 卫国从高祖那辈算起本是帝后两人共同主持这种赏赐的宫宴,只是这规矩从有一辈开始就不这么做了,而是经由当时的帝后两人分别接见臣子与臣子家的内眷,这传承传了几代,到上一辈的帝后两人恩爱,分开宴席又成了帝后两人共同主持,只是到了顺安年,帝后两人又承了上上辈祖宗的规矩,又成了帝后两人分别主持宴宾赏赐之事。 这当中,也可窥见了卫国每一代帝后两人间的关系,刘氏曾想过她如若能活到太子让她当上皇后的那天,她与卫襄,沿的恐会是他父皇母后的老路。 刘氏在安和殿与中秀殿来回穿梭忙碌不休,这厢凤栖宫里,佩梅接替了侍候皇祖母腿脚的宫女手上的活,替皇祖母小心揉捏起了腿来。 中途皇祖母嫌她力气轻,让她重点,佩梅手上便加了两分力,自此之后,闭目养神的皇祖母就没说话了,直到午时宫人进来侍候皇祖母午膳,她方才放下手,跪坐在膝下的软垫上,静待当今皇后娘娘的吩咐。 “娘娘,中午了,您用两口汤饭罢,丁大人早上吩咐了厨房让厨房熬了点汤饭,您试试可能顺口?”一身着宫装的中年女婢手端乌檀刻琢而起的木盘过来道。 狄皇后睁开眼,眼中尚有些迷色,过了一会儿她神色清明了过来,在宫人与长孙媳的相扶下慢腾腾地坐了起来。 她一言不发,佩梅跟着凤栖宫里的宫人一道舒服着她用膳,也未出言,直到皇祖母用完膳,转过脸来看她,佩梅连忙朝这个身上写满了威严的当朝皇后局促一笑,跪下再行请安道:“孙媳见过皇祖母。” 狄皇后颔了一记首,人来了一上午,侍候了她一上午,她知道。 只是没想到的是,这小娘子年纪不大,倒是格外沉得住气,一句多余的话也未试图张口说出来。 年纪轻轻有这份心性,刘氏有福了。 “几时了?”这厢,狄皇后又偏过头偏向了一角,问道。 “娘娘,快到午时末了,”侍候在一旁的宫中女官李女史回道:“离未时也就一柱香不远了,依奴婢看,诸位大臣、夫人,想来已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了。” 皇宫申时开北面的正大门迎人入内,到时候暮鼓一敲,整个国都的百姓皆会知晓今年皇帝陛下宴请有功之臣的家宴已开。 “那就给本宫梳妆罢。”时辰已到,这宫里过年的喜庆狄皇后染不上分毫,却也不想一身狼藉给皇帝添麻烦,她虽年老体衰,可撑一身凤袍还是不在话下的。 “是!”见娘娘可算是提起了梳妆之事,到底不用去请丁大人回来劝说娘娘,李女史不禁喜上眉梢。 不多时,宫人鱼贯而入,井然有序,佩梅怕打搅到她们,退到一边,静看她们服侍当今皇后一国之母梳妾打扮,途中宫中女官看到她略有迟疑,但见诩儿那闭着眼睛似是又在假寐的皇祖母似是背后长了眼睛似地摇了摇头,女官大人随即就朝佩梅恭敬矜持地欠了欠身,就回过了身去,其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请她出去。 狄皇后穿戴妆点完不久,就有人报已有大臣夫人进了中秀殿了,太子妃殿下在那边招呼着。 接着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传进了凤栖宫,等到佩梅听到她表姐禄衣侯夫人也到了时,不等她多想,就见那半躺在凤椅上一动不动的皇祖母突然开口道:“传禄衣侯夫人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 此前被皇祖母赐了坐,端坐在一侧的佩梅闻言不禁朝诩儿的皇祖母望去,却见那脸上神色全无,颇有些冷酷的皇后娘娘此时依旧纹丝不动,便连看她一眼的意向也无,佩梅心中一凝,心中一时竟猜测不出皇祖母传苑娘表姐来的用意。 禄衣侯夫人很快就到了凤栖宫,她一被传进来,目不斜视朝皇后娘娘行了跪礼,待她请过安,狄皇后伸了点手,在女官的服侍下坐了起来,朝底下还跪着的妇人道:“平身。” “臣妇谢皇后娘娘。” “赐坐,把侯夫人的凳子搬到本宫身边。” “是。” 凳子搬来,禄衣侯夫人离皇后娘娘坐的凳子比太孙妃殿下坐的凳子还要近得许多,等她一落坐,狄皇后挨近她这边靠着身子,这厢帝后离禄衣侯夫人这个臣妇的距离更是近了不少。 “上次见你,你说你亚叔最近不在都城,要到过年才回家来?”这厢,狄皇后开口淡淡道,问的是上次她问禄衣侯尚未问完之事。 “是,臣妇当时是这么回您的。” “那人回来了没有?” “回禀皇后娘娘,家中亚叔回了,昨晚回的。”禄衣侯夫人道。 “这要呆一段时日罢?” “要呆的,往年家叔皆是要在家中呆到正月过了方才准备出门。” “嗯……”狄皇后说着陷入了沉思。 这厢,禄衣侯夫人道:“娘娘,您的事急吗?” 闻言,狄皇后抬眼,她略有些浑浊却冰冷的眼此时射出了两道光来,直定在了禄衣侯夫人身上,只听这厢面带温色的禄衣侯夫人神色不变,口中话轻轻柔柔道来:“若是急,就让我亚叔今日进宫一趟,若是不急,就等到正月一过,我留亚叔在家中多住几日,您看可成?” 闻言,狄皇后冰冷的神色有所缓转,她缓缓颔首道:“不是本宫要看病,这事还得你帮本宫一个忙。” 第55章 她在这里,就像是一只小麻雀。 “娘娘请说。”禄衣侯夫人没有推托,当下道。 “还得请你亚叔今日自行往始央宫一趟。”狄皇后淡淡道。 禄衣侯夫人半垂着的眼这厢抬了起来,她双眼如展翅的蝴蝶在空中飞了飞,看了皇后一眼,她又收回眼半垂着,复而静止不动。 她似在思索,也不过眨眼工夫,只听她道:“是给陛下看病吗?” 狄皇后一脸冷漠,轻而颔首。 自然。 禄衣侯夫人的亚叔澜亭,世人称之为“圣医他游走世间为人看病,他给权贵富人看病,也给百姓看病,一年到头除去一身尘衣之外孑然一身回家。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入过宫,当过太医的。往上一数,他家还出过两代御医,他的父亲和祖父曾都是宫中太医,只是命不好,他们都死在了宫中的权力倾扎之下,他的祖父和父亲就是死在了先帝的手里,而当时是当时的皇后非要让他们死,先帝便下了旨令。 澜家当时差点满门皆灭,澜亭的祖母,母亲,几个姐妹因传来的说要把他们家满门发卖为奴的消息,当天所有人皆悬梁上吊,其中包括澜亭借居在家中的未婚娘子和岳母,等到在外奔走的澜亭回来,看到的是满府尸首,每一个皆是他的至亲家人。 死的人死了,生的人还要活下去。 这是当时禄衣侯夫人的亚叔与她说起往事来,与禄衣侯夫人是所说的话,也间接朝义女道明了他一生不娶,一文不积的原因。 他救不了家人,那就去救一些濒死无人肯救之人,至于过娶妻生子安稳的日子,他说总不能家里人都死了,留下他一个人跟没事的人一样去享这世间繁荣,实在良心难安。 当年禄衣侯夫人亚叔进宫为太医,是来救当时为太子的顺安帝的,也是那个时候,禄衣侯夫人的父亲苏谶结识了澜亭,从此引而为一生挚友,两人相交一生。 但一等顺安帝病愈,澜亭借此洗清了祖父和父亲身上的冤屈,就离开了都城,从此人踪成谜,很难被人找人,只有他缺银子的时候,他才会在都城出没。 她亚父跟皇家有仇吗?有仇,不过他也曾为了他想的东西救过皇帝,是以这人不是不能救。 “这事臣妇不能擅自做主,”禄衣侯夫人这厢垂眼看着膝盖不动,“臣妇能想法子让臣妇亚叔进宫,可亚叔愿不愿意,就是臣妇能为之事。” “十万两银,再加上一些名贵的外间难得一寻的药材。”狄皇后接着开了口。 禄衣侯夫人先是静默不语,尔后她又抬起眼,这次她看向皇后的眼没有转眼即逝,而是定定看着狄皇后未动,只听她启动薄唇,道:“是哪些?” “李女。”狄皇后叫了一声。 “是。” 李女史转身拿来了一本烫金的薄子,奉到了禄衣侯手上,“侯夫人。” 禄衣侯握着薄子看向狄皇后,见狄皇后颔首示意她可以看,她便翻开了薄子。 宫中静默了下来,佩梅都有点不敢相信,她的表姐竟然跟身为一国之母的皇祖母在谈的……竟然是这等事。 谈事的人一个比一个冷静,佩梅却听到了自己胸口急促的心跳声。 “这些确都是我亚叔想要,”至于银子,更是她亚叔所缺之物,侯夫人就不多说了,皇后若是不知她亚叔软肋,也不会开出这等价来,“但臣妇还是要问过他一声,臣妇可能现在派回家一趟?” “也行,你家也近,本宫拿牌子给你。” 禄衣侯夫人顿了顿,把薄子收拢,朝皇后那边倾了倾身,客客气气道:“臣妇丈夫身边有快脚之人,还请娘娘把这薄子和话带给臣妇的丈夫就好,他会知道怎么办的。” 狄皇后斜睥了这看着恭敬客气,实则对着她这个皇后也不让半步的妇人一眼。 着实硬气。 “这事不能只经你的手?”狄皇后不想把事情延伸到朝臣身上去,至少今日不想,她不想在事成之前让皇帝知道这是她的意思。 闻言,禄衣侯夫人摇首,“娘娘应该也知道,臣妇不是那个能拿主意的人。” “那就这样罢。”狄皇后早就见识过此妇的软硬不吃,转头对李女史道:“你拿上东西去中秀殿,找丁女。” “是。” 禄衣侯夫人把薄子交给了李女官,还未回过头来,只听皇后娘娘冷冷道:“我让丁内司去找禄衣侯说,把薄子也带出去给你亚叔亲自过目,这总该成了罢?” “依臣妇对我亚叔的了解,十有八*九会成,他今年在外面建了两处善堂,那都是花银子的地方。”禄衣侯回过头来看着膝盖,淡淡道。 狄皇后先是被她的话震惊,接而她怒而拍了一下凤椅那裹着棉垫的椅臂,怒道:“合着这天下就他一人会做善意不成?他做了善事就可不听话,连君王都不尊?” 禄衣侯夫人摇首,神情丝毫未被皇后娘娘的震怒所震慑,她不紧不慢道:“岂可不尊?就如您的银子到了他的手里,不过也只是经了他的手,养育那些孺弱年老的,还是您。” “哼,”狄皇后冷哼了一声,冷冷笑道:“话倒是说得好听,可没见你好生听过本宫的命令。” 皇祖母生气了,佩梅小心地看了诩儿的祖母一眼,只见她脸上虽含怒气,可神情神采奕奕,且目露精光…… 看起来比平常要精神许多。 她将将瞧了一眼,只听她的表姐这厢又淡淡道:“只要是您,臣妇都是听话的,您一开口,臣妇想的都是先应承下来,再想办法去解决。就如今日此事,臣妇也是赌上了这些年臣妇对亚叔的那份孝心,明知是为难亚叔,还也还是答应了您去为难他,我视您在他之上,好在这世间像您这样的人只有一两个,若不然臣妇的罪过就大了。” 狄皇后听了怒笑了一声,只是这怒笑过后,她脸上的怒气已然散尽,她哼了一声,又懒懒地躺了回去合上眼,手指朝佩梅那边别了别,道:“你这妹妹,日后有你一半,还是能成点事的。” 被她们的说话说得心思乱成了一团麻的佩梅一听,当即抬起眼来,看向了她表姐,只见她表姐朝她这边也看了过来,微微朝她颔了颔首,接而回过头去,朝凤椅上的皇后道:“娘娘用心之良苦,臣妇知道,等梅娘日后长大了,她也会明了的。” 狄皇后不想再听她那些没用的话,朝她这边挥了下手,“退下罢。” “是,臣妇告退。” 禄衣侯夫人走了,凤栖宫更静了,佩梅见站在宫里的宫人一声不发,尤如泥塑,那椅上的老妇人又散去了一身的光,成了一个身上尽是暮气的死沉老人,不知为何她的心更是慌了。 她不是很听得懂皇祖母与表姐的说话,更看不懂如今她眼前面现的情形——她不懂为何一个人在半刻前一身凤临天下的威仪,转眼之间就成了一滩死泥,而这宫,也因她成了一处死宫。 * 佩梅这日下午在凤栖宫里没等来苑娘表姐的回信,倒是等到了天暗,她随皇祖母去往了中秀殿。 在中秀殿里,她见到了艳光十射,神彩飞扬的婆母。 刘太子妃见到儿媳,就示意儿媳往她身后走,其后往带着一众臣妇给婆母皇后娘娘请过安,各人被赐落坐后,她带着儿媳往她首位下首的位置走去。 佩梅眼睛眼光看到了她的表姐禄衣侯夫人走向了她和婆母对面的斜角处,也就是皇祖母椅下左边的第二处桌几处。 中秀殿小,殿内摆放的诸多桌几是那种不过长不过三尺的小桌几,她表姐右手,也就是在左边首位打算欲要落坐的是一个面容慈祥可亲的老人家,她看着年纪颇大,与首位已经落坐的皇祖母相差无几。 这肯定是相臣大人家的大夫人,还是左相家的,佩梅心里想道。 只有那位相爷家的内眷,方是这个年龄,配得上这个位置。 她只是没想到,她表姐能坐在其下,但一想表姐在凤栖宫里与皇祖母的对话,佩梅又释然了下来。 她在宫外的时候,从来没想到,那个站在佩家小宅里都安然自如,在祖父母面前温柔小意恭敬顺从的表姐会是这等处事严峻果断之人。 “那里……”见儿媳脸微有倾斜,在察看殿内大局,快要落坐的刘氏不经意地朝下方扬了下脸,让儿媳往她们右边的这边下方看去。 佩梅随着婆母的提示略一转头,就看到了她们这边下首处的人。 那是一个灵秀美丽至极的小娘子,只见她身着淡蓝色的绸衣,小脸洁白如玉,丹唇外朗,娉婷袅娜,行走之间优雅从容,好一个处世不惊的绝世小美人,美得让人不禁侧目。 佩梅尚还记得及时回过头来,只是一回头,她看向刘太子妃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她在这里,就像是一只小麻雀。 第56章 “太子的意思,你就别问了。” “儿。”这厢,刘氏猛地抓紧了儿媳的手。 佩梅一下就回过了神来,垂首低低应了一声。 刘氏听出她声线里有一丝丝气弱,无奈此时一殿的人都在等着她落坐,刘氏身为太子妃先坐下了,她们方好落坐,她不能让人等,刘氏轻拍了下儿媳的手放开了她,扬起笑脸朝殿内命妇们道:“诸位夫人,请坐。” 说罢,她先行坐下。 “坐坐坐。” 命妇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着身份比自己贵重的先坐了,这才自己坐下。 但凡这进了宫,丝毫差池也不能出,在这等场面上惹了比自?*?己身份重的人不快,后患无穷。 待殿内的人差不多落坐了,佩梅发觉自己身边坐下了一个身带香风,浑身香气飘飘的美妇人,待她眼睛转了过去,只见这美妇朝她嫣然一笑,头上珠钗摇摆相撞,响起了轻脆好听的叮铛声。 她身装宫装,佩梅以为是宫里的哪个妃子娘娘,正要启唇问候之时,她看到了这美妇身着的宫装是深粉色。 这深粉深到近乎成了红色,如若佩梅身后恰好点了一盏灯,灯光明亮照出了这宫装底色的粉,佩梅还以为这是哪位贵妃。 卫婆婆教过她,宫里只有二品以上的妃子和贵妃才能碰红色的衣裳,而粉色是等级不高的宫中美人穿的,因宫中有一种深粉色接近于红,有些别出心裁的美人就会用这种衣裳做衣裳,讨一个彩头,同时这个颜色也容易让人误解,看不出这个颜色来的人也大有人在,免不了把身着深粉的美人等尊贵的妃子看待。 宫里不乏有人钻这个空子。 是王夫人…… 婆母说过,王夫人唯一一个替太子生了两个儿子的贵妾,太子曾替她向皇后娘娘请过命封她为贵妾,她得了皇后亲口颁布的旨意,已是卫家妇,是能出席宫宴的。 佩梅当下就扭过了头去,她转头转得太快,也就没看到王夫人那笑意加深的脸上眼里那浓浓的不屑。 向她们看来的刘氏却是看到了,她微笑着朝不远处的王夫人点了点头,笑容不减低头对儿媳道:“我儿可好?” 佩梅颔首。 “姐姐,这是太孙妃罢?我还是头一次见,太孙妃长得可真清秀。”这厢,王夫人略弯过身来,笑容满面道。 “正是诩儿媳妇,诗娘也不常往我宫里走动,不认识诩儿媳妇也是正常的。” “哎哟,瞧您这话说得,哪是我不想走动,姐姐若是欢迎我,就是晨昏定省,诗娘也是愿意的,还不是姐姐不愿意,诗娘不敢轻易踏足您的小凤栖宫,这才连太孙成亲这么长时日,我连他媳妇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姐姐您说可是?”王夫人娇笑着道,珠钗摇曳间,万情万种。 王夫人是个喜欢故作天真的人,刘氏曾被她日日踏足小凤栖宫炫耀过她得太子的恩宠,她的两个孩子得的太子的欢心,这些刘氏尚且能忍得下,刘氏忍不住的是王诗娘那些话里话外对她孩子的诅咒。 王诗娘这个人,话里话外好意说以后把她生的孩子送给刘氏当亲儿子,一定会把刘氏当亲生母亲,送她终老,听着是好话,但话里的意思她已把卫诩当是死的了,刘氏气了几回,怕自己还没拉扯大孩子就被妾室气死了,就止了王诗娘的请安,如今到了王诗娘的嘴里,就成了她不愿意让其请安了。 她这等手段,刘氏早见识多年了,这厢笑着回道:“你这个姨娘啊,又娇又美,替我侍候太子都忙不过来,又极得太子的心,本宫岂敢叫你过来天天晨昏定省,若是如此,太子爷不得心疼死?到时候我就要遭说喽,你还是好生呆在你的宁秀殿罢,我没人请安不要紧,委屈了你这个姨娘,那就是本宫的不是了。” 这番话换以前刘氏绝不会张口,只是今日非同往日,卫襄不给她脸,她又何必留他的脸面。 他打她一巴掌,她还他半巴掌。 所谓夫妻同心,就让它成为过往烟云罢。 刘氏说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不像王诗娘还要压着点,她这话一出,不大的中秀殿前后左右但凡在里面的人都听清楚了她所说的话。 这下不少的眼睛皆朝她们看来,还有人朝王夫人身上停了片刻,更有甚者看出了王夫人身上的那袭衣裳藏的技俩,因此不禁莞尔。 这能来今日宫宴的皆是大臣的原配正室,身份不正的,都出不了这个面。 她们早前就听说太子把庶子要说亲的未婚妻都抬进来了,这下连妾身也抬了出来,上不了台面的都往上抬,也不知太子是怎生想的。 “皇后娘娘,”这厢,坐在禄衣侯夫人下首的吏部尚书徐中的夫人徐夫人抬首朝上首的狄皇后道:“臣妇初来乍道,认识的人不多,这位姨娘是哪个大功臣的姨娘呀?” 徐中夫人今年年中来的国都,她丈夫徐中以前只是个小县令,前年方调来国都,去年就当了吏部尚书,比禄衣侯更得皇帝的赏识,朝中有云他往后就是取代萧相位置的人,陛下正在把他往那个位置挪。 这是徐中夫人头一次参加功臣功宴,她这明着装傻得罪人的话一出,王夫人当即变了脸色。 与她隔着一个禄衣侯夫人的萧相之妻,萧老夫人这厢笑眯眯地朝王夫人看去,王夫人被权臣夫人注目,那是太子见了都要停下问安的老夫人,王夫人当下强行挤出了个笑来。 老相夫人见状,笑眯眯别过头,看向了上首的皇后娘娘。 她懒得管闲事,可徐中是她家老头子的半个弟子,以后要接手老头子的遗志,其后还要还他们萧家再造之恩要帮着他们萧家的人,这比他们的儿孙还重要,徐中那鲁莽夫人的脸面,今日她护定了。 这个就是皇后娘娘也得给她三分颜面。 这才坐下,事就来了,这把椅子坐着真是片刻安宁都不得,狄皇后接过丁女递来的茶抿了一口,一并把心口的厌倦咽下,方启唇道:“太子妃不是说了?是太子的。” 说罢,狄皇后也没去掩眉目之间的厌烦,把杯子甩到宫女抬着的茶盘上道:“太子的意思,你就别问了。” 若了皇后不快,徐夫人怏怏地收回头,抿着唇嘟了一下嘴。 她方到国都不久,却已是都城有名的妒妇,最恨有人往尚书府抬人,还曾因纳妾之事抓花过徐尚书的脸,让徐尚书带伤脸上朝,从此举朝有名。 她一听姨娘两个字就讨厌,这两日还为着姨娘的事跟家里当家赌气,就是听明白了这是太子的姨娘,也还是忍不住心头的那口恶气想下姨娘的脸。 禄衣侯夫人也是知道这位夫人为了丈夫不纳妾室的赫赫战绩,她家禄衣侯跟徐尚书走得不近,徐尚书还有些讨厌她家禄衣侯,经常当朝当着众臣反驳她家禄衣侯的话,但实则上两人私底下还有一点交情,徐尚书还带着他夫人上侯府做过客,这厢见徐夫人又不快了,她撇过头去,朝徐夫人轻轻声问道:“怎么了?” “有人又给中郎送人,还是中郎的叔母,老不死的胡搅蛮缠,今天还在家里住着,赶都赶不走,”徐夫人朝与她很是投缘的侯夫人撒娇道:“我不高兴嘛。” 见她说得仔细,实在不是这等场面能说的话,侯夫人朝她轻轻摇首,“回头静下心来,使个好法子就是,莫要迁怒。” 侯夫人说话就是能说中她的心坎,徐夫人也知道丈夫同僚的这位夫人是为她好,也不使小性子了,朝禄衣侯夫人扮了个小鬼脸,就端端正正坐着了。 她不傻,侯夫人这是还不知道,她这还是在为她丈夫出气呢。 去年中郎考核太子的人就没如太子的意,没给太子底下的人马全都加衔,今年的考核又不可能如太子的意了,且她那个倔中郎在太子奉于青为太子太师这事一上也是不赞同,太子闻到了风声,他底下的人天天为难她的徐中郎,这些日子就让他好过过一天,徐夫人没见过太子,却已视太子为敌人,见太子果然不是个好太子,连姨娘也抬到明面上来下她们这些正室的脸,这厢她也是装傻借题发挥,明里是不给姨娘脸面,实则借今天到的都是正室的场面暗中讥讽太子,想为太子多竖两个敌人。 “侯夫人,”这厢,老相夫人也开口了,她依旧笑眯眯地问身边妇人道:“老身听说你家常侯爷很忙啊?” 萧相夫人这一说,她们这排坐着的一排人皆朝侯夫人看了过来。 她们已听说象兹国来使之事。 “是。” “那来使长什么样啊?老身听说他们牛高马大的,小儿见了还会夜哭,可是真?”老相夫人好奇地问。 “妾身没见过人,”侯夫人回道:“不过我听侯爷提过一嘴,来使一行人长得是有一些高大,却皆是知礼之人,他们的眼睛颜色也跟我们有些不一样,是蓝色的,肤色也要比我们白一些,侯爷说这是象兹国祖先与我们卫国祖先不一样,瞧久了都是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也不用太奇怪。” “原来如此,这说得老身更是好奇了,这牛高马大蓝眼睛,也不知真人是长什么样的。”老相夫人笑着道。 这也吊起了在座之人的好奇心,相夫人问过后,她们这一排又有夫人问起了禄衣侯夫人关于来使的话来,那先被引人注目的王夫人皆被她们忘到了一边,无人再多看她一眼。 第57章 算你命好。 夫人们说着话,等安和殿那边上了菜,这边也上了。 此时安和殿,卫诩垂首坐在其父身后尤如隐形人一般,听着皇祖父如寻常人家和善的老人一般与诸位臣子闲话家常。 今日来的人,顺安帝每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又常找来他们说话,是以君臣说话少有冷场之时,等酒过三巡,酒喝了不少了,他话说了也不少了,他朝这一年为国为君都做了不少事的功臣们道:“朕嗓子都说哑了,朕让太子陪你们说,朕歇歇。” “儿臣遵旨。”卫襄作揖。 “左相大人,襄有一事不解,还请相爷指教。”卫襄当即从善如流,向萧左相请教了来。 这厢太子下角处,今日功宴唯一一个不请自来的宾客,当朝靖王爷朝他身边的禄衣侯说起小话来,“我听说你接待的那位是个王子?” 禄衣侯看向他,不语。 “说说,我俩谁跟谁啊。”靖王拿手臂杵了杵他。 “您问陛下去。”靖王混不吝,禄衣侯不与他一道。 “问就问去,等会儿我就去问,靖王就没把这当回事,嗤了一声道:“还当本王稀罕你说不成。” “您今天怎地来了?”皇家的家宴是在明天大年三十,禄衣侯不懂靖王叔今天怎地来凑他们臣子的这个热闹来了。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靖王拿手指戳了戳禄衣侯的肩,脸色严厉道:“是你叫澜亭进的宫?” “是我带的。” “做甚?” “您问……” “你信不信本王现在就当着你同僚的面揍你?”靖王见他又开托,举起手道。 靖王还真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禄衣侯无奈,低声道:“替陛下看看身子。” “我皇兄没病!”靖王瞪他。 “就看看。”那边是皇后之请,这边是靖王相胁,禄衣侯干脆自己担了下来,当是他的意思。 “滚蛋。”靖王瞪眼睛,说着他拉下脸垂下头,悄声问:“看过了,把过脉了?” 禄衣侯点头,不等靖王说话,他立马接道:“这个就是您今日当着陛下的面动手,微臣也不会说。” 靖王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伸手拿了桌上的酒杯把玩沉吟了片刻,又挨近禄衣侯的身边,道:“我就问你一句话,本王这段时日是留在都城,还是不用留,本王答应了王妃,过完初二初三就陪她去娘家老家那个小村子小住几日。” “这……”禄衣侯迟疑了一会儿,道:“您难得陪王妃,还是陪王妃罢。” “你确定?”靖王斜着眼看他。 禄衣侯不吭气了。 靖王被他气笑,轻拍了下桌子,轻喝道:“你封侯本王没少给你出力,现在让你跟本王说几句真话,你就说不得了?” “留。”这下禄衣侯张了口,言简意骇。 靖王当下心一凝,半晌后道:“严重吗?” “这个要看陛下了,微臣不知。”禄衣侯道。 接下来不管靖王如何逼问,禄衣侯回他的皆是“微臣不知,”气得靖王末了扇了他脑袋一记,被上面的顺安帝看到斥了一句:“幺弟莫闹。” 靖王立马回道:“他头上有灰,我帮他拍拍。” “不用感激我,本王是大方人。”说着,靖王朝禄衣侯摆手。 禄衣侯回他一脸微笑。 安和殿这边很是和气,中秀殿那厢自皇后把各家的赏赐分放下去后,殿内就没什么人说话了,等到安和殿那边传来了要散宴的消息,东宫太子妃方才端起酒杯起身敬最后一杯送客酒。 中秀殿的宴即散。 散宴后,佩梅被婆婆吩咐着跟着皇祖父先回凤栖宫,等婆婆和丁内司处置好两殿事后之事后就去凤栖宫请安把她带回去。 佩梅随了皇祖母又回了凤栖宫。 “你过来。”狄皇后坐下后就与孙媳道。 “是,皇祖母。”佩梅过去,见宫女拿来软锤递予她,她双手接过,跪坐到了宫人放好的软垫上,轻轻敲打起了狄皇后的腿来。 狄皇后方才下凤辇的时候吹了几股冷风,这下精神尚可,也因着禄衣侯那边已把人请进了宫中之事,她心想趁这个人在跟前的机会,她亲自多指点孙媳妇几句也未尝不可。 “刚才你都看着了?”狄皇后躺好后便发问。 “孙媳看着了。”佩梅坐在婆母身后,已把诸人的神情说话都纳入了眼里心间,只等回去后在那宽裕的时间里细细琢磨。 “可有不解的地方?” 有,且诸多。 佩梅本来以为婆婆引见青莲居士那位国色天香的女儿是今日席间的重要大事,哪间婆母一番引见后,席间的功臣夫人只有几个出言寒暄了几句,且那寒暄还是对着婆母说的,无一人去与那于家小娘子说话。 佩梅这才清楚发觉,于家小娘子长得再美,她也依旧是那个地位低下之人,在场的夫人无一人因为美色自降身份与她搭话。 她婆婆引见于家小娘子时,于家小娘子得的注目还不如她将进中秀殿那让人眼前一亮的片刻,这确实出乎了佩梅的意料。 她原本以为,美人无价。 “有。”这厢,佩梅如实回了狄皇后。 “有哪些?” “孙媳还以为今日会被人当作过桥梯,本来小心翼翼,现下看来,是孙媳多心了。”佩梅道。 她这话一出,狄皇后不禁多看了她一眼,老皇后的嘴此时往上翘了翘,“多心?倒也没,如若不是禄衣侯夫人在,你不姓佩的话,就是被人吃了吐出来也不算冤。” “这……孩儿还有您,有母妃。” “呵呵,”老皇后皮笑肉不笑地轻笑了一声,“有我们?孩子,你要不是回事的话,没人当你是回事。” 靠天靠地不如靠己,自己没用,谁也不会帮。 “孩儿明白了。”佩梅手中的捶子一停,忍住了胸间神思的波涛汹涌,竭力平静乖顺地回了狄皇后。 “今天你这个新媳妇能逃过一劫,不在你,不在你母妃,甚至都不在你表姐侯夫人身上,而萧左相的夫人身上。”老相的那个夫人,才是今日把局面定下来的那个人,看在禄衣侯夫人帮她办成事的份上,狄皇后多说了一句:“太子那贵妾,看似没长心眼,可王诗香比谁都知道这宫里她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她甚至知道太子有办法拿下本宫,她连本宫都能打心底里看不起,可她知道萧相是能左右皇帝决定的人,就是太子对着他也得毕恭毕敬,她就是给老相夫人赔笑也不会当着人的面下老相夫人的脸,你就说你们父王这个贵妾是不是个能耐人?” 狄皇后话中的话意让佩梅不敢接话,可又不好不回话,她咬着嘴,倍感为难地看着皇祖母。 太年轻了,狄皇后看着她摇了摇头,道:“算你命好。” 姓的姓也好。 她这年轻的孙媳妇一进来,宫中局势大变,诩儿也被她下定决心送进了始央宫,刘湘有了希望,也敢跟卫襄对峙了。 她那个病秧子的长孙的最后奋力一博,确实给自己博出了一线生机来。 “皇后娘娘,太孙妃殿下,太孙来了。”这厢她们说着话,外面轮守的李公公进来禀道。 “传。” “是。” 卫诩进来就请安,“孙儿拜见皇祖母,诩儿深夜过来叨烦您老人家了。” “不必多礼,起来。” “是……”卫诩撑着地面起身,手一软又倒了下去,在下方跪着的小杨子心急如焚,他不敢上前,便哀求地朝李公公站的地方望去,这时李公公已上前去扶人,他这一搀竟也没扶起人,被他将将扶起一记的太孙又倒了下去。 “太孙殿下……”李公公惊呼。 “诩儿……”回首看着卫诩的佩梅急得放下了手中的软锤,朝卫诩那边跪爬了过去。 第58章 道她连小妾都不如。 狄皇后蹙着眉头,看着他们把长孙扶到了椅子上坐着,就这间隙,她那孙儿着急地朝她看过来,未等坐下就喊她道:“皇,皇祖母……” “安心坐着,歇会儿再说话。” “是,太孙殿下,您先坐下,您哪儿不舒服?”李公公细声细气问道。 卫诩喘着气坐了下来,手里牢牢抓着梅娘的手不放,佩梅被他抓得生疼,也强自忍耐了下来。 等他坐下,狄皇后朝已松开了手的李公公点点头,这厢李公公用眼神示意太孙殿下身边的小杨子到一边说话,李女史已端了红参水过来,手里还拿着一盒参片,等喂过太孙红参水,又拿上参片放入他舌底,“殿下您先含一会儿,莫急着说话。” 卫诩不能说话,撇头朝梅娘看去,抓了抓她的手,佩梅忙道:“谢谢姐姐。” 李女史温婉一笑,“殿下客气,奴婢退下了。” “皇祖母……”佩梅才想起她先前的侍候来,她松开诩儿的手,却未能松开,便拉着诩儿的朝狄皇后那边跪了下来。 好生一派小儿女情深,狄皇后看了无端心中刺疼,就跟被针扎了似的。 她跟皇帝当年也曾如此如胶似漆过。 够了…… 狄皇后险些失态喊出声来,嫉妒如蛇一样缠绕在她的被针刺的心口,她合上眼,不敢看这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的世间。 在佩梅这边看来,她的请罪得了皇祖母忍怒的一瞥,皇后母甚至然不想看她闭上了她,佩梅以为自己刚才那不合礼数的一举惹怒了皇后,她当即用力甩开诩儿的手,低头即往地上磕头,“孙媳有失礼仪,是孙媳的不是,还请皇祖母降罪。” “梅……”卫诩张口嘴,双眼大睁朝那把头磕得咚咚作响的妻子看去。 就在他跟着往下跪之时,李女史一个箭步过来拦住了他,朝他摇首,轻声道:“殿下,使不得。” 娘娘最讨厌这种不该有人求情有人却非求情的情况,殿下又不是不知道。 “够了!”狄皇后睁开眼,就看到了长孙那双带着血丝,包含着绝望与悲戚的眼,这双眼,与他祖父的那双何其地相似,狄皇后终还是把这句话喊了出来,她含着怒气朝卫诩斥道:“你是皇长孙,为一个女子失态成何体统!” 当年有人当着皇帝的面说她的话,如今却经她的口说了出来,狄皇后出口后想起她这一生的荒谬,那真真是天大的讽刺,被困在当年怒火与梅恨当中的狄皇后这厢讥笑出声,讥讽道:“就你这心性,还想护你母妃安危,收复你父王对你的器重,我看你那是痴心妄想!” “皇祖母……” “怎么?”狄皇后更是怒火涛天,“这等轻辱你都忍不下,你还想从你父王手里谋出一条生路来不成?” “不是,皇祖母……”卫诩睁着眼,试图从生气的祖母脸上看出她的怒火是从何而来,她是对梅娘生气,还是对他生气,亦或是…… “诩儿是想说,是想说……” 老皇后双眼含着噬毒的恨意朝他看去。 那双眼里有着刻骨的恨意,还有如泣似诉的埋怨与自怜,卫诩曾从他深夜躲在床上哭泣的母亲脸上看到过。 他父王是他母妃在这个世上最恨的人,却也是她在这个世间最爱的男子,那些说不出口的爱恨皆在她以为身边无人时的痛哭声里,这时,也藏在了他皇祖母那双阴鸷又危险的眼睛里。 “诩儿想说,”卫诩眼里噙着泪,道:“诩儿不是受不住辱,而是诩儿只得一妻,拜堂之日就是诩儿与她立下白头偕老之盟誓的那日,她孤身一人来到诩儿的家里,除了孙儿外她谁也不认识,诩儿若是不护她,又有谁能来护她?不是诩儿心性不坚,而是她为诩儿而来,诩儿如若连她都不护,诩儿枉而为人……” 不止今日,哪怕以后,只要他活着他就会护着。 狄皇后原冷冷讥笑不已,等卫诩说到末了,老皇后嘴边的冷笑渐渐淡去,等到他说完,她抬起眼冷冷地盯着她这个说了与皇帝当年如出一辙的话的长孙。 “往后你会变的,”她开口冷道:“不过你现在有这心,也成罢。” 就如皇帝后来也变了,而她现在也不怎么恨他就是。 “起来罢,”狄皇后看向长孙媳妇,依然冷冷道:“我说过,你命好。” 真真是命好,就算日后生变,她也曾得过真情,总比什么也没得过要好。 * 是夜,刘太子妃从凤栖宫领回了儿子儿媳。 儿子是被侍卫一路背着回来的。 这一夜,太孙小夫妻俩歇在了太子妃的小凤栖宫里,刘氏听儿媳道过她在凤栖宫里所发生的事后,又叫来了小杨子,听他道了太孙跟随其父在安和殿内的表现。 与太孙妃在中秀殿内的拘谨谨慎一致,太孙卫诩在安和殿内沉默寡言,前后拢共说了三句话,且句句皆是为了回应皇帝陛下与太子而出。 太孙沉默得像个影子一般,小杨子是如此与凤栖殿的李公公说的,与太子妃说起来也是这般说的,不过是与太子妃说话,他小心地多道了一句:“太孙不说话,禄衣侯也仅仅朝太孙点了下头,都没主动跟太孙说过话,奴婢看不穿这是为了什么,但这一夜太子爷脸色很好,跟诸位大人也是有说有笑的,奴婢很少看到太子爷这般快活过。” “还有吗?”刘氏颔首道。 “没有了。”该说的都说了,小杨子只能看到这一些。 “那去歇着罢,多歇半日,等到明日下午你再过来。”刘氏给儿子的身边人多放了半天休息。 “是,奴婢谢过太子妃。” 等小杨子退下,刘氏扭过头淡淡道:“也好,谁都没找他的兴,你那表姐夫也没有,倒是会做人。” 这当中最不想扫他兴的,恐怕是他们的儿子。 她这个儿子啊,说是皇长孙,实则比谁都懂他父王的心,比庶子们还会看人脸色。 “那这事,是过了吗?”佩梅见婆母满脸疲色,扶着她往殿内走,嘴里小声问道。 “什么事?” “父王生诩儿气的事。” “呵,”刘氏轻笑了一声,“于青被他请了回来,还降了身份把嫡女配给了他的庶子,他呀,正春风得意着,也聪明着呢。” “母妃?” “我还是小看他了,我以为他会借诩儿敲山震虎,可他没有,他比我还知道始央宫的规矩……”刘氏冷下脸来淡道:“我等他出事,他就是不出,还能拿大小两个的妾室来恶心我,这何尝不是在罚我。” 道她连小妾都不如。 “母妃,”见婆母说着话时鼻息渐浓,气已上来,佩梅急忙止了脚步,轻抚着她的背道:“莫气,今日我们都没让人讨着便宜,您没看到,王夫人后面一句话都不敢说了,儿媳沾了您的光,您是不知道,这中间有好几位夫人朝媳妇笑了不说,散宴的时候临走前,皇祖母和您还有相夫人在说话的时候,那位徐尚书夫人还来儿媳面前跟儿媳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刘氏当时没看到。 “说孩儿长得周正,等回头有那时机,就进宫来给您和孩儿请安。” “这位也是个虎人,”刘氏闻言笑了,轻叹了一口气,这厢她身子松懈了下来,道:“以前我也不好与她们结交,如今倒能依了她所言,有那时机,倒是可以与她们结交一番了。” 太子舍了她,她也不怕事了。 “是。” 这夜婆媳俩歇在了偏殿,守着吃了药陷入沉睡的卫诩,这时太子东宫正殿正英宫书房里,太子看着青莲居士与他的门下幕僚对奕,等到胜负已定,青莲居士赢了他的谋士之后,太子起身提起温在一角炭火上的铜壶泡了两杯茶,双手拿了过来递给了他的谋士,与他的太子太师二人。 “请。” “谢太子爷。”谋士双手接过茶杯掀开盖子,嗟了一口茶水,又双手搁下茶杯,抬手朝对面的青莲居士作揖喟叹道:“居士胸怀之大,谋略之深,鄙人自叹不如。” 第59章 狄后不语。 于青亦抬手作揖,这厢头上挽了一个道士发髻的中年文士甚是谦逊回道:“区区只赢了阁下两步棋而已,且棋局与世局不同,只要心算得当,擅下棋者先人一步唯手熟尔,世局当中只要一个人的人心算不到,那才是一着棋差,全盘皆输。” “居士谦虚了。”谋士道。 对方着实抬举,于青莞尔,平心静气受了这奉承,卫襄见状,这厢笑道:“居士不必见怪,白卿是个老好人,不止是对你,但凡本宫身边的人他皆会抬举一二,唯恐少赞了他人一句,拦了他善人之名。” 白谋士当下羞愧偏过头去,朝卫襄连连作揖不止,“惭愧惭愧。” 王臣俩人这厢说着笑,于青在他二人之间来回看了两眼,更是安下了心。 他入世是为求权而来,但就是他对权利有所求,也不想泯灭了他的志向,只要太子能容得下人,他就不怕跟错了人。 这厢始央宫里,吴英侍候顺安帝睡下,顺安帝躺下见老公公掩了下嘴,也知他是疲倦了,便道:“你去歇下罢,明早让小吴过来侍候朕就是。” “奴婢是有点乏了,等您睡了,奴婢出去巡视一圈就回监房。”始央宫的安神香今晚停了,吴英怕皇帝睡不着,便想等着他的陛下睡着了方回屋去。 “你回去就是,朕没事。” “奴婢担心,”吴英着实是累了,说着跪坐在了床榻前,放软腰歇着道:“澜大夫说您今晚可能睡不着。” “那个庸医,朕没事。” “澜大夫说这不是一两天的事,您还有得熬呢。”吴英锤了锤他的老腰,笑道:“不过他说只要这香戒了,调理几个月,您多活三五年不是事,就冲他这句话,老奴也就忍下他那脾气了。” 顺安帝未言语。 “欸,您说,”吴英说到这想起了澜亭以往的脾气,语带疑惑道:“这尊火爆菩萨怎么有人劝两句就进宫来了?老奴记得当年他说再不医卫家人,老奴还当他真能说到做到。您都不知道,今天老奴着实忍得好辛苦,才没把这句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怎么不医?他去过老八府里,老八说请他去一趟没十两金子送不走他,都请了好几回了。”顺安帝道。 吴英噗嗤一声,“老奴也听说过,他现在认钱得很。” 只是君臣俩都知澜亭这些年在民间所做之事,虽说嘲笑澜亭自己打自己的脸,可也不是对澜亭所做之事无感,吴英当下略过了此话不谈,又“欸”了一声,另道:“您说,皇后娘娘怎地想起非要请他进宫啊?” 顺安帝合眼,未回奴婢所问。 吴英见状,正想另起话头,只听床上合着眼的皇帝道:“朕睡不好,这宫外面的人都知道,皇后毕竟是与朕同床共枕过几年的人,澜亭当年救过朕,朕身子是亏损在身上还是在心里,她多少知道一二,也知澜亭会有诊治之法,那就是个医痴,虽说过不想再治朕的话,但朕也曾是他的病人,这些年想来也没少想过朕现在的身子走到哪一步了。” 狄女知道澜亭的性子。 “娘娘有心了。”吴英听了怔了怔,叹道。 “唉。”闻言,顺安帝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对了,”见陛下暗淡,吴英立马转过话道:“青莲居士看来不是虚有徒名,奴婢见他学识也是扎实得很,老相看起来跟他谈得来,今天在殿里他跟青莲居士那个相谈甚欢,还大笑了好几次,老奴都吓着了。” “嗯……”一说政事,顺安帝沉吟,眼睛攸地睁开,里面呈现出清醒的精光,“就不是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入朝。” 以前的那些年,于青可是很不屑进朝廷之事的。 “这个已经去查了。不过就目前来看,太子这次也是没走眼,于家的小娘子老奴之前被东阳公主请过府正好看过她一眼,老奴没见于先生之前,还以为他是有所图,可今日一看于先生的气魄胸襟,老奴就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了,可能就是如他所说的,不曾入世,就无法谈及出世,此次出山,就是为着施展他的鸿图大志来的。”吴英道。 “先查罢。”这里头有不对劲的地方,顺安帝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看人几乎没走过眼,这次也不例外。 “是,还有啊……” 吴英还要说,顺安帝打断了他,“别说了,朕乏了,朕睡着了你就退下,不用跟朕请退了。” “那您睡,奴婢去吹灯。” * 大年三十这晚皇宫的家宴,帝后二人还是未同席,但凡进宫的皇族中人男丁去了礼殿安和殿,皇室内眷则去了与凤栖宫同等大小的彩春宫入席。 这一晚狄皇后只与她相邻近的几个妯娌说话,远着的那些亲戚她则吩咐了刘氏过去说话敬酒。 顺安帝最小的妹妹东阳公主已听说昨天的功宴就是刘氏代狄后出面,这晚又见狄后这个嫂子又在抬举刘氏这个儿媳,她与太子走得近,是知晓太子与他母后之间的?*?恩怨的,说来她历来是个知情趣的,她与太子能走近,自是与皇后这个嫂子关系也是不错,从没来闹僵过,这厢她坐在老八王下首身侧,见刘氏去不远处与族中女眷敬酒去了,她便探过头,朝上座的皇后嫂子满脸笑容玩笑道:“湘娘子看起来可是意气风发走路有风,嫂子这是要放手让她接手宫务了?” 狄后瞥她一眼,淡道:“本宫这几日提不起精神,就让她代几天。” “原来如此,”东阳公主恍然大悟,“就几天啊,东阳明白了。” 说着甚是关切地问道:“皇嫂哪儿不精神?可是脾胃不舒服?” “小事。”狄后道 帝后的身体是不容人多问的,东阳公主问过两声表示过关心后就不问了,她沉吟了片刻,想及了皇长孙这几日在外扬开的名声,还有他那个媳妇的…… 东阳公主被太子所托招呼过青莲居士的女儿,说来她着实是喜欢那个小娘子,再则,太子现在已开始接手帝皇的重任了,他接位不过就是这几年的事,她也得为公主府的以后着想一二,是时候为太子做点事立功了,是以东阳公主在沉吟过后,眼角带了那坐在她对面那排皇室内眷中间的太孙妃一眼,眼波一转,又回到了上首的帝后身上,“东阳听说您昨日已经见过您内定的那个孙媳妇了?” 皇帝给人安排了个位置,这到底是为着要纳青莲居士这个贤臣,还是给太子面子,狄皇后心知肚明,就像她知道东阳说这话是图的什么一样,狄皇后朝东阳看去。 狄皇后常年一身阴沉之气,很难有人看到她开怀,东阳公主瞧得多了便不以为意,见皇嫂看过来,她便接道:“您可看中她了?” 狄后不语。 东阳公主等的就是她不说话,皇后不说,她便多说几句,也是帮人在皇族里扬名,等今天来的内眷回去一说,卫家上上下下,里里外个,想来也没几个人不知道太子最看重的儿子,定了一个举国有名的贤士之女。 “东阳见过她,那小娘子长得怪好瞧的,知书达礼得很,写得一手好字,还画得一手好画,东阳一见她就喜欢,还强留了她在公主府住了一夜,当真是个好闺女,配我们太子生的儿子,那当真是般配至极。”东阳公主话里带着笑意,舌灿莲花,娓娓道来。 狄皇后静待她说罢,见东阳公主说完不说了,她朝东阳公主点了下头,眼睛从东阳公主看到了老八王妃身上。 “老妹子,诩儿媳妇见过你了?”这厢,狄皇后道。 太孙卫诩和他的媳妇佩家娘子的婚事是由八王府八王爷保的媒,整个国都的人都知道这事,八王妃这厢朝她低头回道:“回嫂子,见过了,我一进来,小湘娘就领着诩儿媳妇来见我了,还让她恭恭敬敬给我这个老叔婶磕了个头,要不是老八给她和诩儿保的媒,我还真受不住她这一磕。” “是佩家的女儿,”狄皇后淡道:“德和郎夫人的亲侄女。” “嫂子,这个我知道,”老八王妃乐呵呵道:“德和郎女婿禄衣侯那个夫人,和小湘娘儿媳妇就是亲表姐妹,侯夫人经常被我大儿和她那个妹妹叫到府里来吃茶赏花,我都见过侯夫人好几次了。” 八王府老八王妃早不管事,她口中的大儿就是她大儿的妻子,她的长媳长世子夫人,代她掌管八王府所有内务许多年了。 这是皇族中人皆知晓之事,狄后这厢道:“你还让易儿媳妇替你管着府里的事呢?” “呵呵,管着呢。”皇后嫂子要打东阳的脸,老八王妃依着她,“她是长媳,我的不就是她的?既然让她管了,我就没有拿回来自己瞎操心的道理,我年纪也大了,身子也不好,她能替我分忧就是我的福气,这样我还能多活两年,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也是我们卫家的祖宗保佑,才让我得了这么个好儿媳妇。” “易儿媳妇确实是个好的,湘娘还得向她学着点,湘娘……” 这时,太子妃早已来到了狄皇后的身边,谦逊地退在她身边的一角候立着,闻言出列福身道:“是,母后。” “去给你婶娘家里的弟媳妇敬一杯,往后庶务有不懂的,你不妨虚心问问她,她替你婶娘掌家多年,懂的要比你多一点。”狄皇后沉着脸吊着眼睛不紧不慢地道。 彩春宫殿内已鸦雀无声,东阳公主此时也变了脸色,只能看着刘湘柔顺地应了一声“是双手拿过宫女奉过来的酒水,神采奕奕地往坐在中席的八王府长媳走去。 第60章 荒唐! 八王府的长世子夫人早已站起恭敬立着,不等刘湘伸手敬她的酒,她双手已端起酒杯朝刘湘敬起,“皇嫂,不敢,如意先敬您一杯。” 她一干而敬,刘湘朝她额首,把手中酒也饮尽,喝罢朝身侧女官看了一眼,周女史很快又端了另一杯,刘湘这厢率先一杯朝长世子夫人敬道:“这杯我敬弟妹,往后嫂子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望弟妹不吝赐教。” 王府的庶务与皇宫的内务岂能一致,皇后出此言,不过是借来敲打某人罢了,长世子夫人心里有数,她婆婆站在哪边,她便站在哪边,闻言便道:“我懂的少,不能与皇嫂所知相比,不过如若皇嫂有如意知之您还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的,您尽管来找如意就是,如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八王府的长世子颇有些纨绔,从年少时候就喜欢留宿花柳之地,长世子夫人没少因他受委屈,婆母八王妃又是个身子弱的,是个鬼门关里头拉回过几次的人,早早就把八王府交给了这个八王府对她有愧有儿媳妇,长世子夫人也是贤惠,把八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是皇族中出了名的贤妇。 刘湘跟太子好的时候,还心疼其的忍辱负重,还有那把外头抱回来的私生子放到膝下当嫡子养的心胸,换她她是做不到的,可活到如今,她的孩子已经长大,她方明白她这个在世人眼里只能看着丈夫寻花问柳还要伏小做低的弟媳妇当年的一些心思。 这嫁了人,哪是就能与所嫁的人和和美美一辈子的,她们这种出身,怎么可能嫁一个人就是简简单单地嫁了一个人,那是嫁了一个王府啊一个皇宫啊,还不如早早认清,在这块地方里谋到自己的位置,这远比靠丈夫一时的怜爱可靠。 图谋得好了,兴许当丈夫的还得靠自己。 就如现在的长世子,在八王府被他发妻一手打理的情况之下,他想多要几个银子,还得提前几天讨好一下他这位夫人。 刘湘不如她这个弟妹,太子比长世子远有出息得很,也心狠得多,但她对她这个弟媳妇好名声和手里的权利齐握的弟媳妇,现在唯有敬佩两字方可描述出她的心情。 她是真想从她弟媳妇手里学到一点东西的,以前碍于卫襄盯紧,她不敢,眼下她已与卫襄决裂,但凡对她有用之人,刘湘皆想去碰一碰,接触一番。 “你还真别说,我心里确实有好多事想问你,过年你忙,我知道,我这边若是没事,就过来八王府给王叔王婶请安拜年的时候找你说话,还请弟妹到时不要嫌嫂子烦才好。”刘氏此前也会代婆母出宫给卫家各家德高厚望的人家拜年,今年想必也无例外,是以她便提前说了此话,传递出了她意欲与她这个弟媳妇交心的话音。 长世子夫人一听,当下神色不改,只见她柔柔一笑,回道:“您来了就是我们八王府的贵客,如意只有陪您陪得不好的担心,几句话算得了什么,只怕如意嘴多,到时候招了您的烦,惹您生厌。” 愿意就好,刘湘笑道:“那到时候就有劳弟妹招呼我这个脸皮厚的嫂嫂了。” 说罢,刘湘一脸如沐春风朝狄皇后那边走去,到了跟前屈膝笑道:“为了向易郎弟妹请教,儿媳先斩先奏先讨了去八王府拜年的活,都没提前跟您请示一番,母后可莫要怪罪湘娘的好。” 若说刘氏没从她身边的那些妯娌身上学到什么,还真真不是,这些年她在狄后面前鞍前马后,唯狄后马首是瞻,对狄后百依百顺,其中的苦劳功劳对恩怨分明的狄后来说,刘氏这个儿媳不比儿子重要,可儿子不是她的人,儿媳方是那个会听她话依她话行事的,就为着这个,狄后愿意宠着她,一听儿媳故意当众撒娇的话,她淡淡道:“这些事早就让你去做了,今年本宫难道还换个妾室替本宫给族里上了身份的亲戚家人拜年不成?本宫丢不起这个人。” 本就寂静的宫殿因着狄皇后这句明显打亲儿子太子脸的话更静了,便连脸色难看的东阳公主也垂下了头去,不想让人看到她那种震惊的脸。 她知道侄子跟他母后闹翻了,可不知道竟然闹到了这种程度,母子俩竟跟仇人一般,当母亲的当众折亲儿子的脸面,这跟亲自扇他的脸有何区别? 她这皇嫂,太令人心寒了,难怪太子要与生母决裂。 这夜彩春宫的皇室家宴的火到散宴时分也没烧到佩梅身上,佩梅静坐小辈中间,因着婆母有心,她左右两边坐的都是看来亲切好说话的嫂子,有隔得远的美妇人俏丽娘子过来和她说话,她们还会帮着她说几句,还教她认人,佩梅临走前朝她们欠腰请了安,招得那两个得了皇长孙妃礼的族中嫂子娇笑不止,连连道今天她们讨了个巧,只是卖个乖和她说了几句话还得了太孙妃的回礼。 狄后走坐到散宴人都走了方才起身,她只跟和她坐得近的人说话,但也不曾提前离去,要等人走完了她才走,有她盯着,来的人犹如芒刺在背,往往尚未掀出什么风浪,就在她的注视下离开了皇宫。 狄后擅震慑,但凡被她抓住错处之人不是死就是伤,从无一人能逃脱罪责,久而久之,除了皇宫那些居心叵测想借着娘家势力往上爬上一爬的宫妃,住在皇宫外的皇亲至今无一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作怪。 内有狄后威慑,外有八王府长世子夫人代其各家走动抚平事端,卫家这些年在内院这一块从来没闹出过太大的事来,反倒是管得甚严的皇族中子弟就是有痛恨他们纨绔无能的皇帝陛下亲眼盯着,也闹出过不少淫*秽*肮脏,欺男霸女的事来。 佩梅送走了两个今年帮扶了她不少的族中嫂子,跟着特地被婆母安排过来随她送人的周女史回到了彩春宫内,这厢彩春宫内人已散得差不多了,皇祖母被母妃和丁内司扶了起来,佩梅见状忙上前去,见没有她扶的地方,便替人看着地上,看着皇祖母走动的脚步。 “丁女先送我回去,就不用你送了,你……”狄皇后起来走了两步,别了别刘氏扶她的手,朝佩梅看了一眼,回首朝刘氏道:“你也教教你这个儿媳妇,诩儿也是出去做事的人了,他媳妇也不能什么都不懂。” “孩儿知道了。”再说带诩儿做事的还是梅娘的表姐夫,无论怎么样,她也得做出个表态来让佩家知道她太子妃这个当婆婆的不是个不知好歹的。 “我送您到门口,不远。”刘氏又道。 狄后点点头。 等出了彩春宫,狄后在轿子里坐定不过片刻,尚不到已回了凤栖宫的时候,只见轿子停了下来,丁女在外面贴着轿帘道:“娘娘,安和殿那边出事了。” 狄后抬起眼皮,在轿内微弱的灯火当中,眼睛定在了轿帘上的一处,只听在她眼前的一片黑暗当中,丁女在外头道:“有人酒醉冲撞了陛下,被陛下令人拿下了。” “死了吗?”听到此处,狄后启唇道。 “没有,今年是大年夜,有不少族老替他求了情。” “该死!”狄后常年古井不波的心突生恼怒,她抿紧了唇,“是为的何事?” “听说是求陛下赐恩不成,借酒生胆朝陛下跑了几步,当下就被侍卫拦下了。” “他求什么?” “这个奴婢不知道,奴婢刚才一听到消息,就让李公公跟着人过去和安殿了。” “停轿不动,等他。” “可……娘娘,我们离凤栖宫只有几步路了。” “停住。” “是,娘娘。” 李公公很快带回了消息,他气喘吁吁跑回来禀明了详情,原来是老守王,陛下的堂弟想让陛下下旨,扶一个孤女为他的续弦当正妻,末了,守王的侄子,也就是小燕王突然冒出来说,这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实则是守王已故的小儿子的原配,而小儿子之死是守王一手而为,为的就是想占儿媳为己用,守王当即斥他胡说八道,又向陛下哭求这孤女已身怀六甲,他要是不把人抬回来,他心爱之人的儿子就要成为私生子了,陛下不依,他就冲上了前去,侍卫当即拿下了他。 “始央宫的人见是老奴,”李公公在外头躬着身朝里道:“就放老奴进去了,老奴拉着吴公公的小徒弟到一角把事情问了个七七八八就回来向您报了,老奴出来的时候守王世子在说话,老奴现在就过去再打听打听,您先回去歇着,老奴打听好就回。” “荒唐!”一听是皇帝堂弟惹出来的事,狄后厌恶地皱下眉,“你去罢,回宫。” “是。” 60-80 第61章 那还是她生的儿子。 这夜虽说因守王之事搅了皇室家宴,次日大年初一,吴英去了凤栖宫向狄后拜年,狄后亦派了丁内司去了始央宫向顺安帝问安。 帝后二人如往年一般没有见面。 小凤栖宫这边,大年三十这夜,太子往年都是夜宿小凤栖宫的,今年他没有来,刘氏也料到了,只是一早没想到,听到了昨晚太子宿在了宁秀殿王夫人处的消息。 刘氏听到也没有了以往的怒气,她吩咐了周女史这个身边的女官代她去正英宫给太子请安,让周女史如果在正英宫没碰到人就回来,不必去等人,更不必寻人。 刘氏的老奶娘鲜嬢嬢听到她这个吩咐,偷瞧了神色淡定的刘氏一眼。 这一早卫诩带着佩梅早早就来了小凤栖宫向刘氏拜年请安,他听到了他父王夜宿王夫人处的消息,也听到了他母妃的吩咐,等到周女史出去,老嬢嬢也被打发去了厨房,他方开口淡淡道:“父王这是皇祖母作一头,他另作了一头?” 因着太子是他父王,卫诩没有明言他父王这是在与皇祖母作对,皇祖母说他两句,他父王就能无视她坐实了皇祖母的斥责,更是没把皇祖母放在眼里。 “也不知他哪来的这么大气性,若是不在乎太子所为,刘氏也说不上,只是这心口疼着疼着她也习惯了,说起丈夫所为来,还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清醒与自嘲,“他恨起你皇祖母与我来那是十分力地使,若是对我们好起来也能这样,莫说一个王夫人,就是十个王夫人,我也能替他好生疼着,一点委屈也不让他的心肝宝贝受。” 母妃说起这话来,卫诩便沉默了下来,佩梅见母妃一脸自嘲,诩儿也不好说话,她便轻轻出声安慰婆母道:“母妃,您还有我们呢。” 说罢,她也知自己的安慰苍白无力,她与诩儿岂是能与公公是相比的,佩梅顿了一下,又道:“母妃,不知何时我们去凤栖宫给皇祖母请早安?” “这就便去。”刘氏已起身,把卫襄之事抛到了脑后。 等到鲜嬢嬢知道太子妃又撇下她带着太孙和太孙妃去了凤栖宫,已是一柱香过后了,老家人见刘氏三番五次故意摞下她去凤栖宫,就知她向太子告密的身份已败露,事情走到了这步,老家人也不知她从小养大的娘子会不会放她出宫去,把她交给她的侄子给她养老送终,就是不然,也不知湘娘子会不会看在她这些年陪着她的份上发发好心,把她的尸首交给她的侄子,把她埋到鲜家的祖坟里。 她左思右想,末了还是朝正英宫送去了消息,告知了她身份败露,太子妃已防着她的事情。 这厢刘氏带了儿子儿媳去了凤栖宫,请过安后,凤栖宫也来了各宫过来请皇后安的皇妃。 皇帝四夫人四妃之位俱在,其中三妃之贵妃,淑妃,贤妃很多年没换过人了,她们都是背后娘家根底雄厚之人,这四妃当中的一个娘家兄弟是南边镇定海防线的镇南将军,手底下握着能调动南边二十万水军的兵权,另一个其父是漕运司司使,再有一个就是内阁之首,替皇帝主持内阁事宜的太保,只有德妃是后来居上,取代了前面犯错被处死的德妃成了四夫人之一,也是未受过皇帝恩宠,膝下连一子一女也无的四妃之一。 而贵妃,淑妃,贤妃膝下少的至少有一子,多的有一子二女,她们背后有娘家撑着,素来与皇后关系淡淡,狄后身后的狄家早就被贬为了庶人,对着这些娘家是皇帝股肱之臣的妃子,只要她们面子上过得去,她们就是一个月只来请一次安她也不予计较,自她从冷宫出来后,她连与她们斗气都未曾有过,也看着她们一个个为皇帝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对她们赏赐分明,也曾为她们的肚子保驾护航过。 她护过三妃,这三妃也有不领她这个情的,就是私底下嫌狄后怎么还不死,但看在狄后的手段上,面子上还是与她过得去,未在明面上仗着娘家之势刻意刁难过狄后这个后宫之主。 四妃过来,在皇后这小坐片刻就走了,等到刘氏在凤栖宫这边听说太子从始央宫请完安,就带着身边的臣子还有他的三个世子一道出去走亲戚之后,刘氏这颜面是再也撑不住了,一听到宫人报完,她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双目充斥着血,朝门边的女官青衣叫道:“周女可来过?可有漏报?” “回太子妃,未曾。”小凤栖宫的青衣回禀太子妃道。 “一定是宫里人没传好太子的旨意,一定是……”刘氏喃喃自语,随即她精神一振,抬高了声音道:“还不快去问!” 卫诩看着他们小凤栖宫的女官顾不上凤前失仪,不等与皇祖母请示在他母妃仓促的号令下拔腿而去,他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未发一言阻止,只是他突地抓住了妻子规规矩矩放在她膝上的手纳入了其袖中。 握着佩梅的那只凉手颤抖不止,佩梅朝他看去,却见诩儿脸色平静,连目光也无波无澜,不见丝毫涟漪。 “母后,怕是我在您这边,太子那边传消息过来我不在,这才落了诩儿……”刘氏转过身去,朝皇后笑道。 只是她看不见她脸上的笑容,也就看不到她此时脸上挂着的笑是颤抖的,狄后那双冷漠的人定在她那有着一双腥红的脸,可怜的笑的脸上,慢慢地,老皇后那双阴鸷浑浊的眼里出现出了一状似怜悯的东西。 “他没有落,”老皇后怜悯地道:“他为着昨晚之事在报复你,也借着你在报复我。” 只是这事伤不了她分毫,而有着皇长孙的太子妃,则要被卫氏皇室全族都知道,她不被他所喜,且连他的长子,他也不喜欢了。 娶了一个佩家女,等于他把他欠刘氏的恩情全还了似地,她这个儿子,当真是……狠呐。 随着她的话,刘氏的眼泪静静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诩儿还没去过他皇祖父那罢?丁女,你带他去。”皇帝大年三十晚上会见孙子,昨晚他已见过了,但大年初一他历来是免了孙辈的请安的,但狄后想着,她替皇帝请来了澜亭,不管皇帝看她顺不顺眼,她对皇帝这些年从没有过一丝伤害之情,兴许皇帝会看在她这点的面子上,全了她今天这面子。 她也不妨让皇帝看看,一个与生母斗气的太子,究竟能干出什么事来。 “是。”始央宫这时应是来了不少与陛下私交甚笃的老臣大臣了,这是一个老功臣们带着家里着重培养的子孙后代来宫里面见皇帝的重要日子,一年就这一天,这是陛下对心腹的赏赐,也是心腹们向朝臣彰显他们甚得陛下的恩宠,娘娘让她这个时候带太孙过去,丁内司心里很是没把握,但娘娘既然吩咐了,她就得带太孙走这一趟。 也就一瞬间,丁内司已经想到了如何沟沿儿吴英公公帮忙帮太孙递一句话的办法,这厢见到了母亲脸上眼泪的卫诩一怔,他在皇后的话后突然跪到了狄后面前,头趴在地上道:“今天是皇祖父见重臣家人的吉日,朝中大臣们辛苦了一年,高高兴兴地带着家中孙儿过来领赏,诩儿过去就是不讨嫌,等日后他们知道诩儿是为何去的,恐会心里不愉,还请皇祖母收回成命,父王不带我就不带我罢,诩儿去年今年得的已够多,父王对我不薄,诩儿对父王心中唯有感激。” 诩儿松开佩梅的手之时,他的手还是颤抖的,这厢他跪到了地上,佩梅看他口齿清晰,一通话说下来一个磕巴都没有,说话甚是有力,掷地有声,说到未了,他口中的感激溢于言表,似是就是他心中所想,佩梅愣了愣,呆呆地看着地上那道瘦弱却坚强的背影,不知为何,她此时的心揪成了一团,闷闷地让她疼痛不已。 “哈……”这厢刘氏笑出了声来,她匪夷所思地连笑了数声,末了笑着擦去了眼边的泪,在其子身侧跟着向狄后跪了下来,“诩儿说得是,还请母后收回成命。” 她儿说得是,她得罪不起卫襄,更得罪不起公公的那些宠臣,她不能用诩儿跟他父王斗气,毁了他们的好日子。 佩梅在末尾亦双手触地,跪在了他们身后。 狄皇后看着一大两小,年长的那个泪中有笑,她已经哭出来了,却装得自己在笑一般,小的两个一个强作镇定,一个茫然安静,一家三口被至亲欺压得喘不过气来,还要装作无事人一般,狄后就是在这皇宫里见多了恶意,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可还是觉得眼前此景可怜可叹,可笑可悲。 那还是她生的儿子。 狄后收回眼,垂下眼睑,道:“起来罢,回你们宫去,本宫累了。” 他们走后,狄后道:“禄衣侯来了没有?” “来了。”丁内司恭敬回她道。 “去,把事情和禄衣侯一说,让禄衣侯带太孙出去走走他的亲朋好友,跟禄衣侯说,他要是做到了,本宫欠他一个人情,这人情只要本宫活着,他随时可用。” “是,奴婢知道了。” 第62章 做了,她会生气。 大年初一这日,卫国国都中午下起了雪,丁内司候在始央宫一角外,等她的人传来禄衣从始央宫出来,她半路拦下人的时候,她身子已冻僵,与禄衣侯道明详情的唇舌上下打颤不止,好在禄衣侯没有面斥她的不雅,也未怪罪她的拦路,转而转身回了始央宫。 丁内司又在风雪当中,等到了朝东宫那边去了的禄衣侯,吴英公公走在他的前面,他远远看到了她,朝她点了下头,丁内司回了他一记万福。 吴英裹着棉袄子,缩着肩膀披着没有骚味的羊毛做成的毛披风走在禄衣侯前面侧边领着路,等去到东宫的路上没什么人了,只有他们两人,吴公公脚下慢了两步,等禄衣侯过来与他走在了一道,他开口道:“侯爷,您这……呸呸……” 吴英开口,喝了一嘴风带进嘴里的细雪,手中有伞的禄衣侯把伞打到了他头上,吴英吐掉嘴里的风雪后接着道:“您这何苦掺和太子的事,我也不把你当外人,实话告诉你,皇家的事不好搀和,轻则掉帽子,重则掉性命,您何必?” “皇后娘娘说会欠我一个人情。”禄衣侯道。 “皇后的事……”吴英恨铁不成钢,咬着牙望向他,“您更掺和不得,经她的手的人没几个活下来的。” “苑娘说,能帮,皇后是个会还情的。”禄衣侯朝吴公公道了他妻子所说的话。 “她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何况是这宫里的事?”吴公公一听他这话脑袋生疼。 “嗯。” “你是还不改主意是罢?”吴公公瞪他。 禄衣侯颔首。 “糊涂!”骂归骂,吴英对禄衣侯夫妻不止是面上的那些情义,他曾跟禄衣侯出去办个差事,危难之事是禄衣侯不顾生死救的他,吴英这条命算是他捡回来的,说罢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哪个鬼迷了你的心窍,苑娘子说半个字你也非听不可,算了,日后出了事,你别怪洒家没提醒你。” “不怪。”禄衣侯言简意骇。 很快他们到了小凤栖宫,禄衣侯等在外面没进去,吴英进去了,刘氏听了他的来意又是一番好生惊讶,上次吴英过来叫太孙去始央宫她也是这番震惊不已的神情。 堂堂一个太子妃,像是没受过什么恩宠似的,这些年太子对她的打压也是有些狠了,吴英以往也赞同太子的未雨绸缪,可想及太子今日所做之事,这点体面都不给太子妃留,也难怪太子妃惶惶不可终日,终日唯皇后马首是瞻。 “太孙呢?他今日可……出得去?”想及太孙的身子,吴英也所有迟疑。 “能,能!”外面的风雪声就是刘氏呆在炭火烧得十足的殿内也听得到,这等天气,诩儿的身子出去讨不好,可这是她那面冷心热的婆婆为她讨来的机会,不管她婆婆是为了何事才有所作为,刘氏也只当这是她和她的儿子翻身的机会,“他和他媳妇就在他们的小殿里,我这就叫人去。” 等吩咐完了宫人去了翼和宫叫人,太子妃看了看门,犹豫着朝吴英道:“您说,禄衣侯就在外面?” “是,还请太子妃见谅,侯爷是得了陛下吩咐过来接太孙,方才能在内宫行走,现在他到了您门外,这门内他万万是不能进的,侯爷还托奴婢请您一声安。” “是了是了,”刘氏连连叠声应个不止,又道:“是父皇让禄衣侯亲自来接的诩儿?” “是,陛下说了,年前太孙跟着侯爷去见过不少人,受了他们不少照顾,这大年初一的,也应该让侯爷带着他去给这些人拜个年,别失了皇家的礼貌。” “那要去哪几家?可要备礼?”刘湘闻言,说着话时已不止是嘴抖发出了颤声,她那尤还存着三分血丝的眼睛这厢更红了。 那样子,当真是楚楚可怜至极。 能把一个心性坚定,犟倔要强的小娘子逼到时至今日这步,吴英心中为太子叹了口气。 陛下是与皇后娘娘泾渭分明,那是因着陛下与皇后之间曾有过生与死的距离,太子妃从来没有对不起他过,太子做到这地步,就有些过于绝情了。 也不知太子今日此举,陛下心中会作何感想,他回去要是陛下问起他来小凤栖宫的事来,他就是想偏袒太子几句也不好张口。 这事,只能交由太子向陛下交待了。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得问侯爷。”吴英心中叹气,嘴里则道。 “那我多少备点,以防万一。”半日之间,刘氏从就像被人一巴掌拍到了尘埃里,到又有人扶着她起来,她就像在生死相交之间打了个转,这下她心听感激之情已溢出了她的心胸,她顾不上礼数,朝吴英福了个不成形的礼,回头叫上周女,匆匆回她的殿内去翻东西去了。 这厢站在殿内的老鲜女犹豫着看了眼未使唤她的太子妃的背影,随即她转过头来,对上了吴英那双似是含着冰刀霜剑的眼。 她赶紧低头,避了过去。 东宫分为太子所住的正英宫,和太子妃所住的小凤栖宫,吴英身为大内第一监侍,自是知道两宫之间暗中埋伏的波云诡谲,他知道随太子妃进宫的老奶娘早就成了太子的人,但今日亲眼见到这老奸人,吴英只能说太子妃的命那是真不好。 不等刘氏翻出她这些年收起来的好东西,翼和宫那边的小夫妻很快就连伞都没来得及打,冒着风雪穿过风廊来到了小凤栖宫,佩梅一听说母妃在殿内准备诩儿要随表姐夫出宫见人的随手礼,她朝吴公公说过话后就到了母妃的内殿。 刘氏一见到她,长呼了一口气,“你快过来,帮周女她们认一下东西,不不不,你来写礼单,告知诩儿哪个包是包着哪一样。” 佩梅忙过去,也就忙了一会儿,外面传话来说,吴公公要走了,刘氏听了顿时急了,“让公公等一等。” 来传话的宫女怯生生道:“吴公公说不好让侯爷在风雪当中久等,想让太孙早点过去。” 刘氏看着摊了一桌的大小珠宝等皆是女人之物的东西,凄然一笑,“刘湘羞也。” 做了十几快二十年的太子妃,她手中竟然没几样像样的给她儿子带出去随礼的东西,这平日无事也罢,一等要用得上,她竟一无所用。 “母妃,”佩梅这厢拿过一张崭新的白纸,提笔在纸上起笔游起了起来,“您过来一下,为孩儿画个押。” 佩梅给她表姐写了个借条,其后她留了一个空白处,在空白先写了自己的名字,转手把笔交到了过来的婆母手上,“孩儿怕孩儿年少言轻,作不了数,您出写一个您的名字,我苑娘表姐见了自当会尽心。” 禄衣侯夫人…… 那是一个在当今皇后娘娘身上都敢下押的妇人,禄衣侯有她,如虎添翼,禄衣侯的得势何尝没有她的暗中操持,刘氏当下接过儿媳的笔,不作他想就写了自己的名字,她一笔挥就出了刘湘两字,回头朝周女果断道:“拿红泥过?*?来。” 她要按手印。 是以在外面等候了一点时辰的禄衣侯带了皇长孙出口,一出宫门,他就收到了与他同挤一抬轿子的皇长孙交给他的借条。 长孙满脸的羞愧,禄衣侯则看着宫里太子妃与太孙妃一道打给他妻子的借条,半晌后他嘴角一扬,他那张略显冷酷的脸就像冰化雪融一般温暖如春,他看着借条,低低笑道:“看来齐风往后她娘亲给她的嫁妆里又要添些好东西了。” 卫诩因母亲与妻子为他求借东西脸红得欲要滴血,听着禄衣侯这话一出,他忍着满心的羞愧与愧疚,道:“请侯爷放心,卫诩日后当会双倍奉还。” 他不知母妃与梅娘会出此契,若是早知道一点,立契人处落的绝对是他卫诩之名。 让母亲与梅娘为他立据此契,是他卫诩之耻,尤其梅娘将将嫁给他短短一月,他竟然得让她像他母妃一样作出那无止境的牺牲退让。 “不用,这个给我夫人,”禄衣侯没有当太孙妃表姐夫的心思,也没有把太孙当成自己连襟的意思,他出入皇宫为的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己之私罢了,帮太孙,也是因着岳父和妻外祖家昔日对他的帮忙,还情罢了,这一些他皆坦坦荡荡朝皇帝道明过,自然在皇长孙面前他也不当那君子,“我夫人的情面,她知道怎么要回去,我就不替她做这个主了。” 做了,她会生气。 第63章 她有好久没看过此等美景了。 卫诩随禄衣侯先回了侯府,侯夫人接了他的借条,只扫了一眼条子,只见气质清雅洁如兰的侯夫人朝禄衣侯道:“侯爷今天要去哪几家?” “八王府,禄衣侯初一只得后半日,本想拜访的是那些与他生意有来往的东家掌柜,只是带了皇长孙,这些就作罢了,他临时想了一圈人,与夫人道:“小燕王府……” 这两家是他夫人走得近的皇族中人。 “柳太傅府,”禄衣侯与当朝主持坐镇皇族族学的柳太傅有些交情,他给柳太傅送过黑金木,送至至今还没让老太傅还过人情,今日带太孙过去,让人还了罢了,“萧相相府?” 禄衣侯沉吟了片刻,摇摇头道:“还是去罢。” “只半日,这四家可能都能走得到?太孙今日要回宫罢?”侯夫人的目光落到了卫诩身上。 卫诩听着禄衣侯所说的人家心口狂跳不休,前两家一家是代皇祖父行族长之行的八王叔公家,另一家是昨晚在大殿内敢于质问守王叔的小燕王叔,亦是卫诩钦佩之人,而柳太傅自不必说,他教了卫家皇族两代子弟,就是他父王见到老太傅,也得叫人一声先生,而萧相……那是能夜宿始央宫,与他皇祖父抵足而眠的心腹老臣。 这当中无论何人皆是卫诩以前可望不可及者,如若这四户人家他都能走遍,不回宫又如何? 可他不能不回,他不怕他父王朝他发难,可宫里还有他的母亲与妻子,卫诩朝侯夫人垂首点了一记头,道:“是,夫人,卫诩要在宫里落锁之前回去宫里。” “这时候也不早了,”侯夫人算了算时间,冬天皇宫落锁的时间比夏秋之际要早一个时辰,太孙是午后来的,他在外面呆不了两个时辰就要往皇宫走,这中间也就只有走一户的时间,侯夫人朝丈夫道:“侯爷,今日走四家怕是来不及了,先去八王府,再去萧相家,他们两家近,就隔条街,这两家离北门也近,到时候您护送太孙一程,让太孙从北门回,就走这两家罢,通秋,去备礼,就拿我先前给这两家备的那两份拿来就好。” “是。”侯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去了。 “那听我夫人的,可行?”丫鬟去了,禄衣侯侧首向卫诩。 “听夫人的,卫诩谢过夫人。”从时辰到人家到回宫之路,侯夫人皆为他做了极妥善的安排,卫诩已对梅娘的这位侯夫人表姐感激不尽了。 “那你们现在就上马车罢,随礼我让管家带上骑马跟在你们身后,今天下雪,路上不好走,你们先行一步,我送你们出门。”侯夫人见天色不早,长话短说言罢已然起身,要送他们出门。 禄衣侯在家中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夫人往外送,途中无奈与她道:“今天上午已经来了不少人了罢?你去这些来拜过年的人家说一声,就说我今日有事不能上门,明日必登门造访给他们拜年。” “欸。”侯夫人应了禄衣侯的叮嘱。 “铺子里老掌柜的他们晚来的你就留他们的饭,都自家人,让他们陪你说话话,你不妨多问问他们家里的事。”禄衣侯又道。 “是,听您的。” 等卫诩随着禄衣侯上了马车,禄衣侯方才止了他对夫人的叮嘱,卫诩心想侯夫人那等灵妙之人,岂能不知侯爷所说的那些?是以等一坐定,马车一动,他便忍不住问禄衣侯道:“侯夫人似是极喜欢听你叮嘱她话?” 禄衣侯看他一眼,随后摇首道:“不是,是我喜欢。” 说罢,禄衣侯闭目养眼,卫诩不解其意,但见他不想再说下去,便也止住了嘴,听着马车压过石板路过的声音,还有那些在他的左右耳此起彼伏的竹炮声。 赶走岁兽又一年,只是他的这一年与去年已发现天翻地覆的变化,卫诩忍着胸口的憋闷心想,等他活到明年,想来光景又会不一样罢。 * 这日夜晚,卫诩被北门的侍卫背着送到了小凤栖宫,小凤栖宫里,太药局的章氏爷孙早已备好药石侯在殿内,一等人被背回来,章太医只握了一下脉,就转身对太子妃道:“把太孙送入姜汤当中。” 章立人一进小凤栖宫,就太子妃和太孙妃所说的这些日子太孙身子的好坏备了好几副药候着,这厢昏迷当中的人一到,他诊出病情,就让人把太孙往先前备好的用老姜熬出来的老汤里送。 “爷爷,是冻着了?”祖父出马,章承林没有把脉的机会,闻言忙问道。 “你背着药箱跟我进来,”见他说罢,孙子背起了他自己的那个,把他的那个忘了,章立人怒斥道:“我的就不背了?” “哦哦哦。”章立人一心只想跟着背着太孙的人走,忘了祖父的药箱子,闻言忙手忙脚乱去提了祖父的箱子,跟在了他们后面。 佩梅走在最前面,领着侍卫去了炭火烧得十足的浴堂,等到她把门打开,让侍卫背着诩儿进去,她意欲进去之时,却被章氏祖孙拦下了。 “太孙妃,您不能进。”章老太医把人拦下进了屋,来不及吩咐孙子就自行把门关上了。 佩梅站在门外听着老太医在里面跟人说:“拿针出来,不是那一排,最底下的那排,最粗的,等会放血出来,太孙若是喘不上气,你记得给往他胸口按下去,就用你师傅教你的那套手法,我没喊停你切不可停,可记着了?” “记着了!”小太医嘹亮的声音响起,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生机勃勃。 真是个神童…… 和她从小疾病缠身今日不知明日的诩儿相比,真乃天壤之别。 佩梅眼睛含着泪,她双手合十转过身跪了下去,当她抬头想求老天爷保佑的时候,她看到了在她面前站定的婆婆。 “母妃……”佩梅喃喃喊着她。 “欸,”刘氏已在她的屋子里哭过,她眼睛里已经没有泪了,她抱住儿媳的头,淡淡道:“以前我听那些人说富贵险中求,还想我是太子妃,富贵早到我身上了,要求也不是我求,哪想如今我求得比谁都狠,连唯一的一个儿子的命都敢搭上。” 佩梅依着她的脚,失声痛哭。 不止是婆母没拦,她也没拦,她也舍不得这个机会。 “哭罢,”这还只是个小孩,自她入宫以来,说是步步惊心也不过,刘氏庆幸她带来的玄机,而心底深处她与她的孩儿一样,对这个被他们母子扯入深宫恩怨情仇的小娘子有着无法言语的愧疚之情,她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入宫,可说到今天没有过上一天该是她太孙妃身份该受的荣光日子,刘氏轻抚着她的头颅,低下头爱怜地道:“哭罢,你受苦了。” 佩梅止住了泣声,她无声地哭着,把那些日夜交杂在她心中的恐惧与害怕一道哭了出来,她知道等她哭完,她还是那个会给予诩儿无穷勇气的梅娘,她还是会想办法让诩儿哥哥活下去,甚至然比她初嫁时还想。 这宫里,他太难了,他的母亲,也太难了。 这夜卫诩到底是熬了过来,章太医出来与刘氏道:“娘娘,太孙明日应该能醒来,只是这几日太孙都不宜出门,要好生养着身子,不管如何都不能出门,要不到时出了事,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您别怪微臣说话难听,微臣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是若是出了事,您找我也没有用。” “知道了,今天辛苦你了,我送你出去……”刘氏是拿了皇后婆母的懿旨去请来的人,这厢已是深夜,她打算亲自把人送出宫去。 “梅儿,你去看着诩儿。”刘氏吩咐眼睛红肿的儿媳道。 “是。”佩梅得了婆婆的令,赶紧着去了婆婆的内殿,诩儿现在躺的地方。 刘氏则送了章氏祖孙出宫,宫中早已落锁,刘氏拿着盖了皇后凤印的懿旨一路被查了过去,等到她回来的时候,皇宫上面的雪停了…… 天也亮了。 刘氏听到周女说娘娘雪停了,她扬起了轿帘,看着眼前被银装素裹,就像天上天堂的皇宫…… 雪把一切肮脏都埋了下去,皇宫竟漂亮得令人惊心动魄。 “娘娘?”周女见她不放帘子,带着疑惑叫了她一声。 刘氏干脆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踏上洁白的雪地,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朝周女微笑道:“你看,多美,纯洁得就像一颗赤子之心……” 让人心生欢喜。 她有好久没看过此等美景了。 以前皇宫里也可能有过,只是没纳入她的眼里,她也不知为何今天就偏生能看在了眼里,觉出了它的美。 刘氏不懂,等她的眼睛朝周女的脸上转到周女的身后,看到雪地里那个浑身威严肃穆的男人,她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第64章 那太子,太子,会怎生作想? 刘氏未动,卫襄迈了步,朝她走了过来。 “娘娘……” 刘氏朝说话的周女颔首,周女官便领着宫人抬着轿子让到了一边,给太子让开了路。 “妾身见过太子。”卫襄近了,刘氏浅浅一笑,风云不动,波澜不惊朝他请安。 白雪下脸上带着残妆的刘氏有一些憔悴,她那带着三分笑意的嘴角一扬,那淡定从容的微笑像是在漫天雪花当中带来了一股春意,她身上已无丝毫当年的娇嫩骄傲,如今这光景看在卫襄这个心里只喜娇花的人眼里,又为他年至中年竟生出了别样年华的太子妃心悸了一下。 他顿了一下,方抬手,“免礼。” 刘氏起身,抬首,脸上笑容不变,“您这一早是要去哪?” “去你宫里。”卫襄顿了顿,方淡淡道:“诩儿可好?” “缓过来了。”刘氏见他是步行而来,便转身让到一边,打算与他步行同去,“您要去宫里坐上片刻吗?要是您没有那时间,等诩儿能下床,妾身就让他过去给您请安。” 刘湘言行举止恭恭敬敬毫无不妥之处,却也因着她这份与以往对他不同的异常恭敬,卫襄心中不知为何突然被刺疼了一下,等到他心口那阵疼意过后,他望着站在一侧恭候他回复的发妻一阵哑然,半晌方道:“昨天没叫诩儿,是因我要走好几户人家,第一家就是青莲居士的住处,他是我请出山的名士,初来乍道,大过年的,我便略尽了些许地主之谊。” “理当如此。”刘氏颔首,浅笑。 她脸上没有丝毫怨怼,卫襄反而无话可说,就是想借此点她几句,道她胸小狭窄,急于替诩儿拉帮结派,反而误了诩儿的身体,也因她此时的毫无芥蒂而止了了话。 “要不您还是去妾身宫里坐一坐罢,”去坐一坐,全了他的为夫之德,也全了她的为妻之道,皆大欢喜,一片白雪皑皑当中,刘氏微笑着道:“妾身那里还有您爱喝的茶叶,去喝一盏罢。” 卫襄颔首。 一路他无话,刘氏该说的也已说罢,带着笑脸陪着他走,也不言语,中途她难掩嘴间咳意,忍不住咳了两声,余光中见他皱眉朝她看来,刘氏便当没发现一般,掩嘴把咳意忍下,脚下步伐未亭,若无其事往前走。 周女在后面跟随,听到娘娘的咳嗽,她担心地抬起眼看了前面披着披风陪太子在寒风小雪中行走的娘娘一眼,末了终还是没忍住担心,她解了身上的披风,上前轻声叫了刘氏一声,把披风压到了娘娘肩上。 刘氏被周女叫了一声,就见周女把披风披到了她身上,她看着担心她的女官,往上翘的嘴角这厢多了几分真意,她拍了拍周女的手,拉过带子,让周女退下,自行打了结。 她驻足,卫襄停步等她,等她系着带子打着结走过来,卫襄皱着眉道了一句:“你去轿子里坐着罢,我不怕冷,我在外面走一走,你先回去,我在后面随后就到。” “难得能陪您走一走,我陪您。”刘氏不是非陪不可,只是这美景难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此等美景下把她心中对卫襄留下的那点情份作个一刀两断,葬了那点薄情也甚美。 再则,她也想让卫襄知道她还是那个会为了他退让的刘氏女,她对他的真心可葬,虚情假意可不能少。 “莫傻了,”刘湘的话让卫襄冰冷的脸色一缓,“莫冻着生病了,大过年的。” “您就让我陪罢。” 看卫襄一脸不苟同,刘氏又道:“也不远了,就几步路,妾身想陪您。” 卫襄以为她是想作给人看,让人知道他还是敬着她的,他顿了顿,末了还是颔首,成全了她这片心意,随后他回首,朝一路给他们掌着大伞的宫人道:“替太子妃撑着伞,不用理会本宫。” “是。” 伞往刘氏那边偏了一点,刘湘一笑,朝卫襄欠了欠身,“妾身谢过太子爷。” 她礼数尽到,却生份无比,似是在与他赌气,卫襄不喜她这番作派,便皱着眉扭过了头,背着手默不作声朝小凤栖宫步行而去。 到了小凤栖宫,刘湘先请了卫襄进殿,其后在周女耳边耳语了几句,让周女去她内殿和梅娘说不管外头有什么动静不要出殿门。 等到卫襄喝过宫人端来的热茶,问及卫诩在何处,刘氏回他道:“诩儿尚还在昏迷当中,无法前来给您请安,他一身病气,大过年的怕过到您身上,妾身也就不请您过去看一看他了。” 卫襄今日过来,是想补了她大年三十和初一折了的脸面,可听她这般一说,莫名心中就生出了怒火,连带嘴上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了起来,“他是怎么生的病,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你一个当娘亲的,还是他的生母,就为了和我作对,罔顾他的生死,你还算不算是一个当娘的?” 如若换作以前,刘湘能被他这番话气出眼泪来,这厢她听着这话却只想叹气,只是叹气也不好,她便忍住了叹气声,不紧不慢温和回了他:“是父皇作的安排,让禄衣侯带他出去见识一番,父皇难得对孙辈有如此关照,臣妾不忍心推拒,便答应了下来,是臣妾贪了,还请太子爷降罪。” 说着,刘湘起身,毫无怨气跪到了与她年少成亲有过相濡之情的丈夫面前。 “你……”卫襄顿时眼前发黑,他指着敢拿他父皇压他的刘湘,这一刹那间恨不得把她千刀而剐,方才能解这毒妇刺他的痛。 “是臣妾贪心,是罚还是贬,但请爷降罪就是。”刘湘止了往上扬的嘴角,云淡风轻道。 “刘湘,你别以为我奈你不何!”卫襄那从不在外显露的喜怒被他这个对他性情知之甚详的原配一激,就是知道她不安好心,这下他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拍桌而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跟着凤栖宫干,你以为她是为你好,你这个蠢妇,那一位心里永远只有她自己,她曾经干过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你跟着她学,你以为本宫会像我父皇那般好说话?休想,你想都不用想,我不是我父皇,你心里应该清楚,这些年够你知道的了!” 是够了,要不她怎会带着她时刻命悬一线的病儿为求一线生机不惜赌上他的性命,要知道她儿要是死了,她活着可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刘湘颔首,话中依旧未起丝毫波澜:“您说的臣妾都知道,只是臣妾若是凡事顺着您的心意来,臣妾就是被践踏到尘土里,您也只会让臣妾接着忍,臣妾今天就是忍过了又如何?今天您让妾室踩到臣妾的脸上,臣妾今天忍下了,明天您妾室的媳妇家要体面,让我们母子俩都去死腾出位置来成就您的大业,您也不是不能答应的……” “刘湘!”卫襄咆哮。 “唉,”刘湘到底是叹出了声,她抬首平静看向她的丈夫,道:“臣妾不求您给我们母子留条活路了,臣妾自己去拼,您就让臣妾母子去博一博罢。” “哈哈,”当真是可笑至极,卫襄怒极反笑,反倒坐下道:“我不给你们母子留活路,要不你以为你们是怎么攀上佩家的?禄衣侯这个近臣是谁让你们母子俩攀上的?” 攀上的?刘湘细细琢磨着她丈夫嘴里的这个字眼,她身为太子妃,她儿子身为皇长孙,到她儿子的亲生父亲嘴里,他们母子俩认识一介异姓侯竟成了攀…… 她和她儿在他心里到底是有多低贱。 可若是不低贱,他怎会让王夫人一介妾身的风头压过她这个正室?是她想多了,过于自以为是,刘湘摇摇头,道:“原来如此,是妾身回您的情回得少了,您就当作这是妾身欠您的,往后妾身会还您。” 诩儿这门亲是结的好,如若卫襄觉着这是他怒不可遏对她倍加惩罚的地方,刘湘认了。 “还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卫襄甚觉荒唐可笑,道:“你拿什么还?你身上的哪一样不是我赏的,你的妃位,就是你那儿子,不也是我赏你的?这小凤栖宫里的哪样东西是你的不是我的?” 她居然还敢和他讨价还价,她以为没有他,她还算是个东西了? 刘湘从未想过她丈夫会与她说出此话来,可他这话一出来,她竟无话反驳。 是,都是他给的。 刘湘从未觉着自己的心如此冷过,她俯下身,双手放在头前,五体投地向太子请罪,“妾身屋里的一切皆是您所赐,是妾身猖狂了,请您宽恕!” “你知道就好,”卫襄也已心灰意冷,对她已无夫妻之情,他起身挥袖背手,对着那五体投地的妇人冷道:“凤栖宫那里你以后就不用去了,你最好是知道我的意思,若不然,你说的让妾室踩到你的脸上的事,本宫就让它作真。” 说罢,他挥袖而去。 太子和太子的人走后,周女扑到了还在趴伏着的太子妃面前,人至,她眼中的眼泪也掉了出来,“娘娘……” 刘湘就着她相扶的手跪坐了起来,见女官满脸的泪,刘湘叹了口气,抬手擦着她脸上那不断往下滚落的泪珠,摇头道:“傻孩子,这有甚好哭的?” 刘湘说得甚是平静,眼睛里连泪意都没有,可周女史看着这样的娘娘,眼中眼泪不止,当下竟悲哭道:“娘娘,您好苦啊。” 小凤栖宫里,这厢但凡在殿内站着的女官宫人皆流出了眼泪,低头擦泪不止,就连抿着嘴站在一角不声张的鲜老妇人,这厢也别过了头,不敢看那个她从小侍候到大的女子。 “苦在哪?”她现在有希望了,刘湘不觉得苦,她挽起一角衣袖擦着女官脸上那往下滴落不止的泪,道:“不苦了,往后会好的,你要信娘娘。” “娘娘……”女史悲哭不止。 连接殿内外的一角,佩梅跪在地上,脸上的眼泪无声地流,她想,还好诩儿现在是昏迷的,要是他醒着,听了他父王的话,可能不用等到阎王爷收走他的命,他今天就会命丧在他父王对他母妃的话里罢。 * 卫都的雪,从初一晚上下到了初四这日方停,卫诩初四这日将将醒过来能靠着床头坐上片刻,下午就听梅娘从外面小步雀跃跑进来,人还没到跟前,只见她欢喜的声音已然响起,“诩儿,表姐夫派人来看你了,你猜猜是谁?” 卫诩飞快睁眼,看着身穿素色妃袍,脸上不施粉黛的小娘子像小蝴蝶一样朝他跑来,他脸色不禁柔和了下来,等她到了跟前,他抽出被子里暖得有些温色的手握住了她的,笑着猜道:“是侯夫人,苑娘姐姐来了?” “你再猜。”佩梅眉眼里藏着喜色,摇头道。 “那是侯爷亲自来了?” “是派人,派人……” “那是……”侯府的下人也进不了宫,卫诩脑子一转,猜测着道:“是澜圣医!” “对了!”佩梅兴奋得跳了起来,“诩儿当真是聪明至极,就是小章太医的亲师傅,苑娘姐姐的亚叔来了,他现在在母妃宫里,母妃留他喝完茶说完话就过来,他还背了医箱过来,诩儿诩儿……” 她雀跃不止,诩儿胸口因此松了两分,他顺着她的心意含笑道:“机会难得,那我得让圣医好好替我看下病才好。” “正是如此,”听到来人是举国有名妙手回春的神医后,佩梅一扫这些日子以来头顶上的乌云,如今对她来说,只要诩儿的身子能好,那些事情皆算不了什么,“诩儿,我们让圣医好好看看。” “圣医这是从……”卫诩颔首,同时放低了声音问道:“始央宫那边过来的?” “正是,诩儿你怎么知道?” “梅娘傻了?”卫诩微笑。 佩梅自是知道如若澜圣医不是进宫替身为皇帝的皇祖父看病,在大年这等日子是万万进不来宫里来的,替皇祖父看病是正事,来看诩儿方才是顺便,且澜圣医还是皇祖父身边的吴英公公亲自送过来的,她猜都不用猜就知道圣医是从哪儿过来他们东宫这边的,确是她乐傻了,方才问出了傻话来,她在床角坐下,不住欢喜道:“是乐傻了。” “梅娘不知……”卫诩说着声音更是小了,他压着小娘子的耳角轻声道:“我被侯爷送进宫那晌已有些撑不住了,虽说那时我有些糊涂了,眼睛睁不开了,但我知道有人救了我,那个人还是侯爷认识的人,我想能有那等医术的想来就是侯爷和侯夫人的这位亚叔了,你说可是?” “啊?”佩梅闻言,沉思着慢慢抓紧了他的手,她蹙眉仔细想了片刻,方轻声叹了口气,道:“我欠苑娘姐姐的又多了。” “未必是表姐,”卫诩松开他的手劲,由着她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侧头看着她那张陷在沉思当中的小脸,道:“兴许是你祖父和父亲。” “诩儿……”佩梅猛地转过头来,看他。 “我知道我欠的是谁,”卫诩歉意地看着她,“梅娘,我知道,我很抱歉。” 佩梅胡乱擦掉眼睛里突然掉出来的泪,甩了甩他的手,强笑道:“没事,你是我非要嫁的人,帮你就是帮我,祖父父亲他们心中都是愿意的。” 她说着这时,已然哭出了声,卫诩眼里亦含着泪,看着她的泪脸不放,任由她的眼泪化为万箭穿透他的心…… 他欠她良多,他父王可以任由他娘亲不明不白地牺牲他娘亲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尊严,他不能,他不能让他的梅娘成为那样可怜的女子,他卫诩不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可他欠梅娘的,他一定会还。 他一定要活下去。 * 澜圣医的到来,给卫诩留下了不少药,皆是成包配好的药材,只需下砂锅按时辰煎熬即可。 刘氏送了他来,又送了他走,吴英一路相陪,等到了凤栖宫门口,吴英与澜圣医告辞,让徒弟领他出门,等人走后,吴英没离开小凤栖宫,而是留了下来,转身和刘氏道:“太子妃,殿内一叙?” 外面太冷,见他还有话要说,刘湘当即回了道:“公公请进。” 等进了小凤栖宫,吴英没坐,站着和太子妃道:“我说几句就回,陛下那边还等着我回去回话。” “您说。” “您这几天没去凤栖宫?” “是,诩儿病着,我不放心,就没过去母后那边请安,母后也知道诩儿的身子,也吩咐了我安心照顾诩儿,她那边暂时不用我过去侍候。” “是以你不知道皇后娘娘这两日凤体欠安?”吴英说着,一脸复杂地看着刘太子妃。 刘氏没有闪避他的眼神,她坦然地迎着吴英打量她的目光,道:“不瞒公公说,我知道,而且知道这几天是母后心病的日子,这几天她夜夜难眠,就是浅睡片刻也会被恶梦惊醒,这段时日她总会病一阵,我想公公也知道我母后的心病究竟是为何而起。” 这几天是她婆婆亲手把毒碗端到皇帝面前,让皇帝差些许一命呜呼的日子,她婆婆就是死了,身后也难逃弑夫之名,如何能不夜夜惊梦? 她侍候了她婆婆多年,岂能不知其这几日的痛苦。 “那您知道,也不过去看看?”吴英淡道。 “不去,”刘氏看着顺公公摇首道:“不是为着太子前几日在我宫中所说的话,而是母后说不让我去。” “公公,”这厢刘氏略沉吟了片刻,接道:“不是我不去,去年我也只在那边呆了一天就被母后赶了出来,母后这几年愈发地不想见人了,她今年甚至把宫里的宫务移交了一些给我,您也看到了,不瞒您说,我怕的是等过两年,等母后认为她什么事都安排妥当了,那就是她……” 刘氏未再往下说,而吴英已知她的未尽之意,他抬起眼瞥了她一眼,未再多言,躬身道:“那奴婢先告退了。” “公公,”刘氏在他转过身后,只顿了片刻,心中一横,话便出了口:“母后现在只有一腔弥补之心,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天地可鉴,日月可证?晚了…… 吴英顿足片刻,摇摇头去了。 弥补也无法让人重来一次,他吴英这辈子只见过陛下哭过两次,一次是先皇死的那天,另一次,就是知道皇后是给他下毒之人的那天。 陛下是痴情之人,他甚至想过只独守皇后一人,并为此日日斟酌如何借力平衡权臣世家之间的关系,只为着能让狄后一人独住后宫无后顾之忧,许也是这痴情得来的毫不费工夫,狄后回应陛下的是一碗她亲手端来非要喂他喝下的毒药。 陛下年少时遭宫妃陷害过,生平最恨的就是行陷害等卑鄙行事之人,那是他谁都不能触的逆鳞,皇后还能活着隐坐后位,是陛下的恩赐,亦是陛下借此警惕自己不要沉迷男女之情,不恨已是陛下最大的胸怀,谈何原谅。 太子妃这话说得太过于轻巧了。 吴英回了始央宫,把太孙的身子说了,也把太子妃所说的话一一告知了顺安帝。 皇帝听罢,未停翻看奏折的手,吴英等了一阵没等到回话,便安静躬身退了下去,等到是夜他侍候皇帝用完澜亭给的药,要侍候皇帝洗漱上龙床入寝时,他听皇帝道:“吴英,你说皇后是不是想在临死前求朕一个谅解?” “兴许,是罢。”吴英小心翼翼回道。 “那你说朕该不该?” “这……”吴英苦笑,“奴婢不敢为您作这个主。” “那朕说,朕不原谅,朕也不想原谅,和当年朕不原谅不一样,现在朕已不在乎这些事了,顺她不顺她,已不在朕要做的事内。”顺安帝颔首,“不过她这事做得相当地聪明,朕以前没想过朕还有个皇长孙,她说得对,朕与她的这个孙子,像朕。” “陛下……”吴英惊讶地抬起头来。 “他在太子妃宫殿一侧住着?” “是,叫翼和宫,是个年前还修缮了一翻的小宫殿,太子妃开出来让他成亲住的,以前叫翼和殿。” “那这两天,等太孙能动了,你去传朕的旨,把太孙叫到始央宫来和朕住一阵,澜亭既然在调理朕,也让他调理一下太孙,省得他两头跑,满内宫乱转。” 顺安帝说完,半晌没听到内侍的声音,他便转头朝老宫人看去,只见吴英张着眼睛,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道:“那太子,太子,会怎生作想?” 第65章 也算是言传身教了,你母妃是个好的。 闻言,顺安帝瞥了他一眼。 他一个当皇帝的,还管儿子怎生想他?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吴英忙解释道:“奴婢的意思是,太子难得如此愿意与您亲近……” 以往太子受教是受教,却轻易不往陛下身边来。 顺安帝对他这个长子,感情也是复杂得很,可再如何复杂,太子也是他卫国储君,这才是首当其冲的,顺安帝道:“这点心胸都没有,那朕错教他了。” “欸,是。”这段时日来,太子做出这些事来,未尝没有跟娘娘和陛下赌气的成份在里面,吴英想说怕太子为此更是想偏,但转念一想,陛下说得也没错,太子如若这点心胸都没有,那以后要如何当这天下至尊? 太子最好是一时想岔,能尽快迷途知返方是好。 * 皇帝让太孙入住始央宫的事情很快传遍了皇宫上下,等福公公把消息送到太子耳边,他以为太?*?子会大怒,没想到太子听后怔忡了片刻,抬头与他道:“前日我对湘娘是不是太过份了?” 是过份了,福公公躬身低头,不敢直接回太子这话。 “父皇对母后素来宽容,”卫襄说罢笑了笑,“前日我从她宫里出来,冷风一吹,脑子一冷,也是知道我是被她气着了。” 这…… 福公公这厢小声回道:“爷,您既然说了,老奴也斗胆说一句,这事您怪太子妃气您,也算不上是太子妃的错,初一那天的事您是没考虑周全,初二您本是去安抚太子妃说几句定心的话的,就是太子妃有几分心机,可您也不能跟着她走啊,您才是爷。” “呵。”身边人这话一出,卫襄冷不丁地一怔,轻笑了一声,随后道:“是我轻率了,湘娘打小就聪明,她啊,忍得下我忍不下的事。” 福公公说完谏言,这厢又住了嘴,卫襄瞟他一眼,知道他今天不会再说让主人刺耳的话来,他也便放弃了,坐直了身子道:“这事你不用替我操心了,过几天等太子妃气消了点,我过去赔个罪。” 始央宫已插手,卫襄就是心里厌极了她,这时候也不是他能动手的时候,且还得装出样子来让始央宫放心。 刘湘那边好办,就是她一时不会心软,他多过去几趟也能收回她的心,只有他母后之心深不可测,他母后是想让父皇厌了他,还是真帮父皇考校他,还是想帮刘湘和她的长孙一把,卫襄一时也不好说,只是打心底厌极了她的无端出手,徒生是非。 “是,爷。”福公公说着叹了口气,他到底是看着太子和太子妃一路走过来的,他当下人的着想不想多管主人们的事,可想归想,事到临头又不免多嘴了一句:“太子妃心里怨您啊,可怨您也是心里有您,她是太子妃,您的细君,您什么事都做得,可折辱她的事情却是万万不能做的。” 卫襄顿时眼睛一瞪。 说已说到这个份上,福公公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到:“您说作真那句话,奴婢觉得过了。” “只许她伤本宫,不许本宫伤她?”卫襄冷冷道。 福公公哑口无言。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香诗那边这几天我也不过去了,你让人去送句话,让她安心忙着辉儿订亲这事,不要老派人往我这边来。” 年底的时候,卫襄从她那里得了个小美人,因此多去了她那边两趟,但公归公,私归私,他该给的恩宠也给了,他这妾室脑子又不好,不派人去提醒的话,她又要得寸进尺了。 卫襄喜欢她的没脑子,可有起正事来,也嫌恶她的没脑子,不知轻重。 “是,奴婢知道了。”说到王夫人,福公公只能道一声其的好手腕,她以色侍人,最是知道太子的喜好,更是知道借太子和太子妃的心结和至亲至疏是夫妻的事情牟取她的利益,从她一人能为太子能生二子,至今还能留住太子的心看来,就是太子言语中不屑于她,她生的辉世子却是太子最喜欢的儿子,她还是靠自己坐稳了她太子如夫人的位置。 太子妃身为大妇必须宽慈待人,螳螂捕蝉,麻雀在后,最后鹿死谁手尚不可知,难怪太子妃现在慌了。 * 佩梅与婆婆太子妃一道把卫诩送进始央宫没两天,就收到了诩儿送回来的消息,说正月十五上元节那日,他会随皇祖父一道去那天招待象兹国来使的宫宴,那天岳父佩准身为翰林院大学士,作为记载当日盛景的书记郎,也会出现在当日。 佩准不是翰林院那班为皇帝起草诏书的亲信官员,他是另一波为皇帝立史修书的亲信官员,同是皇帝的亲信,身为立史官员,由他来书记那日招待他国来使之事很是正常,佩梅在娘家的时候也听说过父亲记载过几次这等大况,只是这一次,她听到的消息不是来自母亲嘴里,而是当朝太孙让人送回来的消息。 时移世易。 刘氏听后,见儿媳妇怔忡着不知在想什么,便关怀了她一句,“梅娘在想什么?” 佩梅忙回过神来,道:“孩儿在想父亲那日来的事。” “你想你父亲了?”刘氏顿时爱怜地道。 佩梅连忙摇头,摇罢,又点了一下头。 她是想的,却是无脸见人。 “这事啊,不好办……” 刘氏斟酌着那日能否让父女俩见上一面的可能来,她尚在沉吟,只见儿媳妇急急朝她摇头,道:“母妃,您莫要为媳妇费那个心,孩儿不见,就是能见孩儿也不能见,父亲会说我的。” “怎会?他们……”佩家人对梅娘那可是难得的好,在女儿身上如此用力费心,图的还不是富贵,只是她的生死,这在哪个世道都是极为难得的,刘氏讶异。 “父亲再守规矩不过,能见他就会见,不见他就会不见,那等接待来使的大日子,孩儿无故出现在他面前,父亲得的恐怕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母妃切莫为梅娘例外的好。”佩梅知晓婆婆对她好,尤其这些日子来,那好是一日胜过一日,她这几天日日与婆婆一同共进早午膳,婆婆甚至会迁就着她的胃口来,膳桌上一半以上皆是她在娘家所喜的口味,佩梅受宠若惊之余,也知婆婆对她的好从何而来,可她不能持宠而娇,这是她身为佩家人的家教,亦是她作为佩家人的自矜。 “你啊,”她这话一出,刘氏不敢苟同摇头道:“还是太年轻了,这宫里,不说别的,就说你眼前的,母妃以前守不守规矩?我守,可我得来的是什么?王夫人守不守规矩?是,大规矩她守,她不敢明着顶撞皇后,没生儿子之前也不会明着对我出言不顺,可现在她还能明着讥讽我了,你觉着,她这是守规矩吗?有人教训她吗?好,我敢教训,可太子不依,我的教训到他和他人的嘴里,这是我容不了人,连一个以色侍人的妾室都嫉妒,心胸狭窄……” 见儿媳妇被她说得垂下了眼,刘氏微微一笑,道:“母妃不是跟你说怨气话,而是跟你道明实情,你是个身上有书香气的,佩家世代从文,你读的圣贤书多,可这书本里的道理那都是大道,是圣贤用来正身的,我们罢?孩子,能活着就好了,母妃当年也跟你想的是一样,不屑与卑劣者为伍,更不屑为一时宠爱作贱自己去行那自贱之事,可母妃下场如何,如今你也是看到了的。” 母妃的口气并无怨气,佩梅抬眼看她,也未从她脸上看到意有所指,婆母只是平平静静,甚至是从从容容地把这些话娓娓道来,告诫她莫要意气行事,不要不懂得周旋。 可佩梅还是朝婆母摇了头,她又垂下眼,看着膝盖上华裳的裙面,道:“孩儿知道您的意思,孩儿在宫里听您的,可事关父亲之事,孩儿只想作出让父亲不责怪的事来。” 说罢,佩梅沉默了片刻,道:“这是佩梅身为佩家女儿,能让父亲不对孩儿失望的一点地方了。” 是最后一点地方,从她目光短浅,不顾家中的周旋阻拦,毅然决然地进宫为太孙妃那天开始,她就不愧当佩家的女儿了。 她才是家中最蠢的那个。 如今她能做的,就是不让父亲对她彻底失望,且,尽力保全家族。 如若去年,短短一月余之前,佩梅只想诩儿长命百岁,如今她想的不止是诩儿的性命,婆婆的难受,还有她祖父母,父母亲乃至兄长从今往后不得不与她绑在一块的命运。 儿媳身上一袭沉重,这身沉重之气压在一个面相稚嫩的小娘子身上,这让刘湘眼睛晃了晃,恍然间她突然觉得她这个聪明的儿媳妇已经连背地下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原因都想明白了想透彻了似地了然…… 刘氏沉默了下来,半晌后方道:“也好,依你。” 她说得甚是冷淡,佩梅瞧了一眼婆母,随后她起身跪坐到了婆母身边,把头搁在了婆母的膝盖上,喊了她一声,“娘亲。” 刘氏铁石心肠,却被她这一声“娘亲”喊得心中一动,过了些许她抚摸着朝她撒娇的儿媳妇无奈道:“你莫多心,娘亲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娘亲只是……” 只是无能,无法为她与诩儿做得更多。 “孩儿知道,您是刚强之人。”宁肯责怪自己,也不会去责怪他人,佩梅知道。 “欸,好孩子……”丈夫不想懂她,没想到一个刚嫁进来不久的小孩子却懂她的为人,在她一身傲骨被磨得差不多了的如今,刘湘爱怜地轻抚着她的侧脸,道:“你莫学我,女子坏一点,自私一点,日子反倒好过,你听娘亲的。” 刘湘这一刻懂了婆婆这些年提点敲打她的心情,知冷知热知心人,就是比不上从她们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个儿子,可也忍不住心底的那点怜惜想做点什么让她开窍好过一点。 “孩儿知道了。”佩梅听着,且记在了心里。 * 正月十二中午,始央宫。 卫诩用吴公公另给他的筷著夹碎了碗中的那块青豆腐,夹了最小的那一块均匀地涂抹到了他掰开的半个馍馍上面,然后把软香的馍馍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祖父。” 顺安帝喝了一口碗中的小米粥,瞥了那半个只沾了一点稀碎豆腐的馍馍一眼。 “您吃罢,澜大夫说了,您只能尝个味。”见祖父嫌青豆腐少,卫诩便抬出了圣医的名。 实则澜圣医说了,这经由发霉而做成的青豆腐皇帝陛下是一口都不能沾的,可顺安帝午膳必吃两块借此下饭,他吃了几十年,一个不是太医的大夫进宫来跟他说不用吃了,顺安帝不想给予理会,吴英侍候的时候陪着小心也不行,老皇帝不见提筷,太孙来了做了个聪明事,青豆腐每日上一块,他给陛下抹一点,剩下的他都吃了,陛下不好在小孙子面前就吃食这点小事废话,见还有得吃,就没费那个嘴,哪想这孙子来住了不过几天,这下饭的青豆腐一日比一日抹得少,今日大概只沾了一点豆腐灰罢,难免他抹得那般均匀。 这连味都尝不出来,顺安帝接过馍馍,想搁到碟碗里不吃了,哪想这碟碗这下被孙子拿了过去,只听这孙子恭恭敬敬道:“这鸡汤烫的青菜好吃,就是有点烫,诩儿帮您夹一点凉一凉。” 馍馍被皇帝拿在手里,没地搁了,太孙看着不像是个动静大的人,可他这眼睛就是看着不动,也是把全局观在眼里的,吴英守在门口看着偷笑不止,正侧过身偷偷笑着时,就见他那小徒弟猫着腰快步跨过门槛往他这边的小门走,吴英顿时心敛了神色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就进了门来,朝正在用膳的祖孙道:“陛下,太孙,太子来了。” “宣。”顺安帝回了公公。 “是。” “行了,”吴英退下传人,顺安帝见他将将把青菜吃完,长孙又要给他夹小菜,便道:“朕自己来。” 说罢,他随口道了一句,“你这是跟谁学的?” 这布菜的眼见力,都比得上吴英了。 “诩儿是跟母妃学的,诩儿从小体弱,吃的少,母妃便时时盯着我,一看我喜欢吃哪道菜,不等宫人侍候,她就便替诩儿夹了。”梅娘也是如此,总是知道他要什么,以前梅娘还没进宫的时候他当母妃之举是理所当然,但梅娘嫁给他后,他多了一个照顾他的人,卫诩方才发现他的妻子和母亲竟原来有这么多的相似之处,他看在眼里,也学了她们,陪母妃用膳的时候他也会关照母妃的喜好,梅娘的喜欢他心里也有了数,等到了始央宫,侍候起进食有忌讳的祖父来,卫诩只看了吴公公侍候了祖父两次,不用吴公公特地叮嘱他如何行事,他已举一反三自行寻摸出与祖父一道好好用膳的方法来。 “嗯……”闻言,顺安帝微怔,道:“也算是言传身教了,你母妃是个好的。” 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好儿媳,顺安帝不太见他这个长媳,但对她历来的识大体还是满意的,太子说这是他管教有方,他的太子妃才没生出事来,当时顺安帝听了不语,对太子的话不置可否。 他不管后宫的事,皆交给了皇后,听太子一说,太子管得倒是有点多。 “是,对诩儿来说,诩儿母妃是个好母妃。”卫诩说着听到脚步声,说到此便没再往下说了,而是站了起来退到了一边,低头恭敬地站着,迎接他父王的到来。 第66章 这就足够了。 太子这几日来始央宫来得比以前多,卫诩这段时日见他父王的次数,加起来比以往几个月见的还要多,他以为他父王见了他会没好脸色,不曾想他父王在始央宫见到他,每一次脸色就是称不上和颜悦色也甚是温和,还称得上有些慈爱,会神态温和叮嘱他要好生跟着皇祖父读书。 卫诩皆恭敬应了,他心知不管他父王是不是看在皇祖父的面子上,此时是他靠近他父王最好的时候,可母妃受辱之事近在他眼前,是不日前将将发生的事,他无法忘记,是以他对他父王的叮嘱皆恭敬应了,但也只是应下,从不向前一步,也不多嘴,显得颇为呆谨木讷,其聪明气度不足,不像是一个皇家长孙所应有的风范。 太子来得多了,也不以为忤,还是会和这个在顺安帝眼皮子底下与他不亲近的长子说几句话,倒有点像此前颇为疼爱长子,为长子四处寻医救治的慈父。 “儿臣叩见父皇。” “来了,吃了没?” “儿臣还没用,想着过来陪您用一点。”太子坦荡道。 “坐。”顺安帝说着,瞥了恭敬站在一侧的长孙。 “儿臣见过父王。”他这一眼过去,看着地上的卫诩似是知道了他的眼神一样,立马从侧边过来,两手作揖朝太子请安。 “在陪你皇祖父用膳?”卫襄神色缓和,道了一句。 “是。” 卫襄点点头,这厢顺安帝也让卫诩坐下了。 顺安帝用膳没有食不语的规矩,但无紧事也不多谈,席间卫诩也不太侍候着祖父用膳了,见吴公公过来替祖父布菜,他便垂首用着自己的饭,只在眼神当中关注着祖父的进食。 卫诩对他的皇祖父还是生疏得很,皇祖父于他来说,身上笼罩着一层神光,卫诩就是靠得近了,也不敢猜测其的心思,他能与皇祖父相处出现在的这副样子,是他牢记着禄衣侯的那句话:按你的性子走,不要行那多余的聪明事弄巧成拙。 卫诩是小心谨慎之人,便在皇祖父面前成了其小心谨慎的样子,就是有他气度与皇祖父极其相似的父王在,卫襄也没改他那谨小慎微,甚至然有些不擅言词的木讷性子。 他父王在皇祖父面前也从未提过他一句短处,卫诩这个为人子的在他面前除了恭敬之外就显得冷淡了,他父王不以为意,便连卫诩有时候也觉得他父王是个极宠爱他的父亲,对他很是宽宏大量。 这如若是真的,说来卫诩去死也甘愿,可惜这不是真的。 太子一来,等到顺安帝搁下筷子不打算再进食了,他便开口道:“儿臣是想来问问您大后日见象兹国来使的事,您说后日让儿臣先见他一面,儿臣便把后日的事挪开了,今日过来是想问一下是儿臣召见他,还是由禄衣侯那边安排?” “就由伯樊引见,你去侯府,伯樊那边朕已经跟他说了,他应该这一两天会来请示你,”顺安帝道:“顺道你也带着诩儿过去。” 卫襄看了也已搁了筷子的是长子一眼,回过头来点头道:“儿臣知道了,父皇还有嘱咐儿臣的没有?” “后日徐中也在。”顺安帝接过吴英送过来的擦手帕子,道。 “徐尚书也在?”卫襄微有些不惑,道:“那傅尚书也去?” 吏部尚书去了,礼部尚书更是要在场罢? “你想带傅卿?”礼部是皇帝让太子辖下之所。 闻言,卫襄理会了过来,他就是代礼部出面,先去打个头阵,他马上回道:“傅尚书现在手头上忙着上元节诸多事宜,就不带他了,由儿臣出面就好了。” 顺安帝见他没话说了,接道:“对方是象兹国的小王子,听说他身上还有他王父身上的密令,想向我朝借精兵三千擒他们象兹国一敌国将军的头颅,这事是他已和伯樊说了,你代朕见一下他,谈一下这个事,主要是把密令要过来,朕要先对一下他们的国印。” “您打算出兵?” “可出。” “是哪个敌国?密林小国?”太子问。 密林小国有一块地方是在他们卫国和象兹国之间,按他父皇的行事,绝不会为了象兹国给的一点好处就轻易出兵,他应该另有打算。 “对。”太子一猜就中,顺安帝本来这一两年就打算把兵部也交一半到太子手里让太子练一练,如今看来,还是往后推一推罢。 “要动的是密林小国的镇国将军帕果?” 顺安帝颔首。 “您的打算是?” “我们就要靠近我们卫国这边的一半就好。” “那儿臣知道了,您给了儿臣话,儿臣后日就知道怎么说了。” “好,你们陪朕出去走一走,消消食。”顺安帝说着站了起来,见孙子先一步过来双手过来扶他,他顿了一下,让长孙扶了,说着他回首与太子道:“以前朕忙于国事,没跟诩儿怎生亲近过,如今带过来放身边两天,倒让朕尝到了有孙子侍候的好处,你啊也多来,我们祖孙三代多在一起呆一呆。” “儿臣知道了。”卫襄想着去禄衣侯府之事,回得不是很专心,等他们在御花园走了一圈,皇帝让他长子卫诩退下后,卫襄这才收回心神,沉默着等着他父皇的话。 让长孙回去读书后,顺安帝走了几步,开口道:“此事若是谈成,朕会派禄衣侯前去督战。” “禄衣侯?”卫襄讶异,“他不是从不出远门的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 卫襄颔首,道:“也是,您的吩咐,侯爷十有八*九都会应。” “他那性子,有偏颇之处,好在他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那个来的小王子也信他,他手下也有不少能人,听得懂密林语,也知道说象兹话,他去是上上之选。” “诩儿也去?”卫襄便顺带道了一句。 他这话一出,令顺安帝瞥了他一眼,太子见状忙道:“儿臣见诩儿跟着侯爷,还以为是您安排着侯爷当他老师。” “诩儿身子不行。”太子的话让顺安帝的心稍稍往下沉了沉,老皇帝脸上神色不变,依旧淡然道。 “也是。”太子似是之前说的是无心之话,这下他点头,也像是他不经意随便说说而已。 “诩儿身子看着好了不少,圣医出手果真不凡。”太子又道。 太子这话不出也罢,一说出来,令顺安帝想起了初一晚上太孙被送进北门的事来,听常伯樊说,那日如若不是他夫人临时想起太孙身子不宜在寒风雪天当中奔波找来他们亚叔过来寻他和太孙,诩儿那天下午就去了。 长孙到底是为何要冒着寒风出去走这一趟,归根结底,还是太子带了妾室的儿子出去,却没带嫡长子,引起后宫动荡,又让皇后出了手。 “嗯……”这两天天气不错,御花园的雪早就化了,地上也干燥得很,顺安帝这几日手脚也暖和,极喜欢出来走一走,他在一棵在风雪过后还郁郁葱葱的青柏树前负手站定,抬头打量着最上头的树冠,嘴里道出了一句:“太子,你想废妃?” “啊?”卫襄当下错愣,“父皇何出此言?” “不想?”顺安帝转了转头,看向了树顶的另一个方向。 “儿臣从未想过!”卫襄斩钉截铁。 “那就好,”顺安帝说着垂回头,负手接着往下面在寒冬当中已然冒出了几枚芽色的竹树走去,“要是让朕的朝廷知道,朕心爱的太子是个宠妾灭妻的,那朕的朝纲就要不稳了。” 闻言,卫襄扯了扯嘴唇,发现自己连笑都不笑,他跟在皇帝身边,半晌方回道:“怎么会?您想做的事情,儿臣绝不会乱。” 顺安帝没再说话,等转过一圈,他对跟在他们身后的吴英道:“太子忙,送太子回罢。” “是。” * 正月十五上元节之日,由礼部主持的百官大宴在皇宫的正大殿迎前门开宴,这日前来上元节百官大宴的还有象兹国的使臣等诸人,这令百官大宴更是热闹喜庆。 迎前门离内宫颇有一段距离,佩梅呆在深宫,偶尔也能闻到一丝前宫传来的丝竹声,她坐在翼和宫里纳着鞋底,正面坐在正北面前迎前殿的方向,偶尔会多针线上抬起头,往那边瞧一瞧。 项婆子从跟在小娘子身边的大丫鬟那里知道了家里老爷会在迎前殿迎来使的宴上,今日太子妃去了凤栖宫侍候皇后去了,她家小娘子是随太子妃去凤栖宫请完安先回来的,难得太子妃那边一时不会来叫人,项婆子这厢见小娘子老是往北边那边看,她说话也放心了点,低下头朝纳着鞋底的小娘子道:“您若是想家里人,就想法子找找小姑姑,小姑姑有办法的。” 项婆子嘴里的小姑姑就是禄衣侯夫人,婆婆是家里的老人,佩梅听了,停下手中的针钻,不瞒她道:“婆婆,梅娘想娘亲了,可苑娘姐姐不到最后一步,梅娘不能主动找,婆婆也知道,麻烦人的麻烦事找多了,会遭人厌的。” “那不能这么说,你是什么人,小姑姑又是个重情份的,她才不会厌了你,不说她,就是二娘子疼你都疼不过来。” “人情不是这般用的。”佩梅摇头,无法与婆婆解释苑娘表姐已经为她和佩家做了不少了,她还找上门去,不过是替人多找麻烦罢了。 她连太子妃婆婆主动给她的情面她都没要,她不会去找苑娘姐姐的,前面求苑娘姐姐师弟的事情已让佩梅万般警醒,如若有下次她还是会卑微求人,可不到那境地,她不会的。 她不像以前那般有骨气了,可还是留有一点小小的骨气的。 “欸,可您想夫人了啊,”项婆子说着鼻子一酸,“太子妃对您再好,可那毕竟……” “婆婆,”佩梅摇头,打断了家中老婆子的话,“梅娘只是往那边看看,心里想想就好了,往后时间长了,不得已的地方甚多,你和我只能一道忍着,你知道梅娘的,梅娘忍得住,只要你不说,梅娘便能只字不提。” 便也不会哭。 佩梅眼睛已红,项婆子见了抽了下自己的脸,苦笑道:“是老婆子碎嘴,让娘子难受了。” 佩梅牙齿咬着嘴唇笑着摇了摇头,收回看向北边的眼,继续钻着手中鞋底的孔,穿针引线纳鞋底,“诩儿说了,他会代我多看爹爹两眼的,也会代我问候爹爹和家人一声。” 这就足够了。 这深宫里,至少还有一个诩儿还肯为她说话。 这厢皇宫第一道门内的迎前殿丝竹声不断,席间百官觥筹交错,卫诩坐在其父王太子身边,他下手坐的则是他的庶弟卫辉。 再往下两个位置,则是他庶弟未来的岳父大人——青莲居士。 而他的岳父大人则坐在帷帐后的一角,书记着今日他们卫国招待来使的盛况。 他父王这厢被萧相招手招去,坐到了萧相一角与萧相说话去了,卫诩见人去了,他回首,朝他这边的帷帐后望去,依稀看到了他岳父端坐于长桌之后,执笔长书的影子。 他离岳父离得不远,就是回头一看也能看得到影子。 “兄长,您在找谁?”卫辉见他回头定睛不放,这厢他们父王去和左相说话去了,他便跟着长兄调过头朝帷后望去,当即就明白了那帷后的是谁。 他便回过了头来。 此时岳父公职在身,卫诩不便前去,回过头朝庶弟道了一句:“今天的书记官是你嫂子的父亲。” “佩大人,辉知道。”卫辉颔首。 “说来我们兄弟好久没好好说过话了,辉弟学业斐然,为兄自愧不如,你近来可好?”卫辉是他们父王带来的,他父王这等场合把庶弟带过来,说是庶弟懂一些象兹语,刚才卫诩听庶弟和使臣说了两句话,他庶弟看来是懂几句,不过看使臣看禄衣侯,而禄衣侯则似笑非笑看着庶弟的模样,他庶弟懂的应该也不多,说得也不甚好。 但到底是懂,这点卫诩不如他,和庶弟在族学能从柳太傅为首的各大名师身上学到天下各国各族语言的情况不同,他和他老师学的是治国为民之道,因他从小体弱不常出门与族中子弟来往的缘故,他连他们卫家老家的话都不会说,只会一嘴官话。 “兄长自谦了,辉哪里如您?您才是在皇祖父膝下受教的人,辉自觉形秽,才是自愧不如,”卫辉说着恭恭敬敬低下头来,“兄长所言,羞煞辉也。” “姨娘近来可好?也好久没见到她了。”卫诩一笑,他这个二弟小小年纪已颇具君子之风,温良恭谦,听说初一那天他还没回来,他这个二弟一回宫,就带着底下的弟弟妹妹过来给他母妃请安了,还因来得太晚和他母妃自罚跪了半柱香的时辰方才起身。 他二弟在外颇具声名,可二弟这俨然一派庶子庶女之首的风采碍了他母妃的眼,卫诩前几年还不觉着他二弟于他有何碍,可是随着这年景一年变过一年,卫诩爱护他这个庶弟的心,到底是淡了不少。 第67章 娘,水,我能活。 少了儿时那腔爱护弟妹的心意,多的是懂得了母亲的艰难。 卫诩以前身为皇太孙,对圣人们所说的尊老爱幼铭记于心,小时还不忍母妃言辞间对姨夫人及其儿女们透露出来的异见,稍大一些懂事一点了,见这宫里的许多人都比他们母子俩过得好,方才断了那份想替他母亲慷慨他父王妾室极其儿女的无知。 是以他心中那份对弟妹天然的亲近就断了,断了之后,他这才发觉,他的弟妹也不是单纯地把他当兄长,他的那份爱护如今看起来颇有几分多余。 天家哪有什么儿女亲情。 “姨娘甚好,劳王兄惦记了。”这厢卫辉忙回道:“辉听宫人说今日姨娘一早本来要去小凤栖宫给母妃请安的,只是着人前去问,母妃说宫里事忙,她要代母祖母主持上元节大礼,就免了姨娘的请安,姨娘前些日子还与辉说多日不见您,也甚是惦记您。” “如此。”卫诩颔首,也不像以往那般客气,以儿辈自居,回庶弟一句不劳姨娘走动,来日去看望姨娘的话。 以往他姿态倒是放得甚低,也没讨过好,如今他有梅娘,这姿态就得守住不能放低了,免得她出去了难做人,多少他要替她撑着点。 佩家一门清正,梅娘温驯在外,由家族而来的傲骨却是深埋在她胸间的,他万不可给他人欺凌她的借口。 “兄长这些日子可好?”卫辉这时满是歉意道:“辉初三一过,就一直埋头于先生们布置的功课,期间有向父王询问兄长的身体,但听闻兄长身子不佳,闭门谢客,辉过去多有打扰,为免扰了兄长的清休,辉就没过去了,还请兄长勿怪。” “不怪不怪,我这身子要清养,前些日子连说话也费力气,你们来了我也跟你们说不上几句话,还劳得你们走一趟,实属不必。”卫诩淡笑一记,道。 “兄长言重了。” 就在兄弟俩说话之际,与大臣说话的禄衣侯往这边看了两眼,等到卫辉欲要与兄长皇太孙还要说话之时,只见禄衣侯朝他们这边招了招手,这厢卫辉看到,尚未回过神,只见兄长扶着桌子欲起,与他低语了一句:“禄衣侯招我,为兄过去一趟。” 卫辉忙跟着起身,拱手相送,眼看着其过去被禄衣侯极其亲近地揽住后背,把卫诩带进了来使和礼部的几个大人的谈话之间,他忙垂下了眼睑,掩下了胸口莫名起来的妒意。 他这兄长,当真是结了门好亲事。 这厢就在卫辉转过眼,低眼不着痕迹寻觅其岳父青莲居士所在之位之时,禄衣侯带着表妹夫和礼部几位相熟的大人说了几句话。 禄衣侯做的是民野之事,他名声在外,在朝廷之间无实职,却又直接受皇帝调谴,他未入内阁,却是皇帝真真正正的心腹之人,六部只要是在殿堂内做事的,除了那几个喜欢参禄衣侯一笔的言官,谁都愿意与这位在野侯交好,是以他带着皇太孙进来说话,他们就是心中想法颇多,面子上也都与皇太孙见过了礼,来往问候说话了几句。 “太子公事繁忙,陛下就把太孙交给了我,他身子不太好,”禄衣侯与他面对的几位礼部大人说道:“今日难得出来,我带他认认人。” “侯爷最近带太孙认的人可不少,”礼部一位大人来回看了他和卫诩一眼,笑着回道:“侯爷也是有心了。” 这话意有所指,禄衣侯之所以被百官敬重,无非就是他往日从不插手朝廷中事,与人无利益瓜葛,这次他插手了,这刺也就来了,这厢只见禄衣侯回他道:“难免,太孙是我外祖父的孙女婿。” 那人一怔,另一位在侧的礼部大人听了也深觉如此,这朝廷当中有几人不是亲连着亲?以前不管事是没到那个厉害关系,这到了要是还不动弹,那才是薄情之人,他知道说话的同僚是太子那边的人,怕场面不好看,他连忙打岔朝卫诩道:“太孙平日甚少出来走动,微臣以前也只在宫宴当中远?*?远见过您两次,这还是打头一次和您说话,不知太孙平日喜欢什么?来日微臣家中要是有那太孙瞧得上的小宴,微臣还想请您过去一叙,做做诗,赏赏花,不知可行?” 从来没有人与卫诩下过去此等邀请,他只听说他的庶弟们常去,与皇室百官子弟相交甚好,卫诩以往只是养病,读书,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他老师的府第,他母妃为保他们母子性命,连娘家都不要了,他们哪敢朝其他的百官家中伸手。 卫诩也曾想过只要他能活下去,他当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时景到底是变了,庶弟们能结交的人家,他也想看一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反正他不争也是一个死字,何不如去争一争。 他早做好决定,是以等到这机会到来,就显出几了分从容不迫,当即就朝这位大人作揖道:“能得肖大人之请,是卫诩的荣幸。” “太孙这身子……这是好了?”刚才说话的那位大人此时面露出了些许的诧异。 “像蹴鞠踢饼之类的就算了,”禄衣侯拍了拍卫诩的背,温和地与面前人道:“来日我做东,请各位尝春茶,到时候就请太孙过来,诸位大人若是当日得空,也请过来品一品常某这从老家山上捎过来的春茶,那是拙内认过亲的药王庙里出的春茶,清甜可口,回味全是甘甜,一年也只得一茬,陛下尝过也说过一个好字,还请到时各位大人赏脸。” “还有这么一说?”当即就有看着他们说话不发一言的礼部侍郎此时出了口,捋着胡须当仁不让道:“那到时老夫就要厚着脸皮,求禄衣侯赏老夫一盅药王茶了。” “是极是极。”侍郎大人开了口,围在他们身边的官员们纷纷出口,不约而同朝禄衣侯问起了这茶的细节来,与陛下品尝过后的反应。 卫诩混在其中,虽没有再出口的机会,但混杂在这些朝廷官员的他,鼻息间似乎闻到了一丝丝别有意味的味道。 这是权利的味道,是那种曾逼着自己不去向往但骨子里还是渴求的东西。 * 入夜,百官离去的迎前门恢复了以前的清静,皇宫大总管吴英关闭迎前门回来,见了还在皇宫中间西侧的偏殿养心殿等着听报的刘太子妃。 听到吴英回来了,刘湘走到了门口迎人,小太监一打帘,吴英冒着寒风进了门来,见到门边的太子妃,忙躬躬身道:“您怎么过来了?折煞老奴了。” “公公辛苦了,前面可好?”刘湘浅笑道,同时手袖一挥,请吴公公与她一道入火炉侧坐。 “都收拾好了,老奴带着人清的殿关的门,娘娘放心。”皇后把礼宴之事交给了太子妃,吴英在这等大事上也不容下面的人包藏祸心,他能出面的事他都出面了,这宫里,敢算计他的人都得死,他这也算不上是帮皇后和太子妃的忙,不过实际上,太子妃主持这等大事能不出差池,还真真是托了他的福,太子妃的这位客气吴英想领还真是领得起,是以他也未过客套,在太子妃请他入座先行入座后他跟着坐了下来,他在火炉上烤了烤冻僵的手,接道:“您就放心回去罢,后面金樽玉碗入库的事老奴也会让人盯着,到时候老奴这边画了封押,让他们把单子送过来给您过目。” “这哪用得着,您办事还有谁不放心的?”刘湘忙道。 “往日我也是要送给皇后娘娘过目的。” “那就……劳烦公公了。”刘湘迟疑了一下,浅浅颔首。 说过几句话,吴英提出告辞,刘湘亦道:“正好我也要回宫了,与公公一道出门。” 说是一道出门,刘湘还是送了吴英几步,送了吴英去往始央宫的方向,方才回首转身了相反的西宫凤栖宫,在回殿之前,刘湘还要去凤栖宫走一趟,与皇后禀报今日事宜。 刘湘到达凤栖宫已是入夜颇晚了,宫里已经落了锁,她这一行在黑夜当中行走还要唱诺,提醒巡夜的御林军这边走路的人是太子妃一行人。 这也让宫里的人都知道接了皇后权柄的刘太子妃去向皇后附命去了,被皇后一连串让权扰乱了心思的人更是心神不定,那夜里睡不着的人更是睡不着了,眼睛耳朵纷纷往凤栖宫而去。 刘湘到达凤栖宫,狄皇后已经躺到了床上,丁内司不等通报就带了刘湘进去,刘湘一进内殿,就见婆婆坐在床头靠着枕头闭目养神,床帐也未放下,似是一直在等她的模样。 刘湘到了门口,女官就不往前走了,她无声无息过去,跪到了脚凳上,她轻声道了声“母妃”,伸手给皇后拉了拉被子,方接道:“我来了。” 狄皇后未出声,仅颔了颔首。 刘湘便轻声细语与她说了今日的事。 今日上元节迎前殿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事不少,有踩乱了舞步往皇帝大臣面前倒的舞伎,也有打乱了酒杯借酒发疯的官员,还有针对她而来故意上错了菜拿错了盘盏金银玉器的事情。 “吴公公心好,这些灾祸都替儿媳挡了去,以前儿媳福浅,没跟公公共过事,这次才知道,您说的他心正是个什么意思。”以往婆婆说过,心不正的人是不可能要皇帝身边呆那么久的,刘湘以前当这是婆婆说的玩笑话,如今看来婆婆的话不假,能在公公身边呆大半辈子的人,那过人之处显然无人可及,就是她亲眼目睹,也是惊叹至极,此前她很难想像在深宫的人,那无数的心眼子里还能藏着丝正气来。 “那是他的份内之事,”见太子妃无端感动,狄后睁开眼,她那双苍老阴鸷的眼睛冰冷得就像此时外边那冷凛的寒风,无情又放肆,“太子妃,摆正你的位置。” “是。”刘湘一愣,苦笑了一声。 狄后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眼闭上。 她这个儿媳妇,是挺能忍辱负重的,可也是这么多年没尝过好了,只要别人释放出一点点善意就饥不择食迎过去,这还是在前头,等后头见到的人多了,那些人就不是吴英佩家禄衣侯夫妇这等人了,刘湘到时候若是是个人就敢用,分不清是非好歹,她怕她这个儿媳妇也是斗不过她那个儿子的。 “今日还有一事,禄衣侯带了诩儿……”刘湘收了收心神,又与婆婆把今日常侯爷带卫诩认识朝臣的事说了一道。 说毕,她更是放轻了声音道:“诩儿今日与列位大臣说了不少话,倒是与他父王说的话甚少。” 她儿子是凑上前去了,可太子不给脸,对着长子上前恭敬的请安与请示仅淡淡说一两句话,有时甚至只是看一眼,很是冷淡,更万不如他带在身边的辉世子那般亲和。 一个是凑上前也说不上一句话的长子,一个是带在身边迎百臣的庶世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百官个个熟视无睹,却很是看了一番热闹。 刘湘不在迎前殿殿里,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不妨碍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被太子隔空扇的耳光到现在还留在她的脸上,换到婆婆面前,却也仅仅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罢了。 皇后听了也是跟没听到似的,不置一词,刘湘顿了顿,见她无话,接着往后说了后面的事情,等到她把该说的都说了一遍,这半个时辰也过去了,殿门边起了细微的声响,那是内司时在提醒她时辰已到,刘湘听到声响微微侧头一听,尔后就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道:“今天的事儿媳想到的都说了,还有些细节之处忘了禀告您的,等儿媳回去细细想想,明日来与您报。” “去罢。”狄后这次开了口。 等到她去了,送人的丁内司回了内殿侍候她躺下,狄皇后睁开她那些阴暗昏聩的双眼,此时她那双眼眸的中间就似突然点亮了一盏灯似地清明无比,她斜头看向丁女,道:“刘湘只知道太子对她们母子俩的心狠,却不知道对太子来说,只有死了的女人才值得怀念。” “太子妃不是那样的人,奴看她心里是有成算的。”丁女跪下,双手轻轻捶着着她的腿。 “你错了,她只是在挣扎,卫襄是我的儿子,我知道有一天他会让刘湘回心转意的,但愿刘湘那个蠢人能把握机会,而不是死在卫襄的手里。”狄后说罢,想到了她儿子那与她极其相似的性子,她嘴角一翘,闪过了一道笑意,她抬手摸了摸丁女的头,道:“我活的日子不长了,不过也不想死在自己儿子手里,你最近注意一点。” “娘娘!”丁女饶是她一手调*教而成,喜怒从不形于色,这厢也惊呼了一声,脸色惊恐地朝皇后娘娘看去。 却只见皇后神色不变,脸色甚至说得上是愉悦地道:“本宫狠起来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你以为我生的儿子呢?他是男人,只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要是动手,本宫还敬他是个枭雄,是个人物,”狄皇后淡淡道:“可惜我到底是他的母亲,还是要给留他几分颜面的,到时候你不要让他得逞就是。” “娘娘……” “你啊,多见点也没事,以后这宫里,也没难得住你的事,你就看着罢,”狄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停下,等丁女过来扶了她躺下后她接道:“到时候我说得到底准不准。” 准的,丁女就是怕太准了,怕她的皇后娘娘到死还要经受这一遭,娘娘受得住,她这个为人奴婢的却是未必,她心里疼啊。 “奴婢只盼您不准,”扶了娘娘躺下,丁女为她盖好了被子,她垂下眼睑,盖住了眼七眶里的泪光,轻轻道:“您这生准的事太多了,错一两桩也不要紧,您说呢?” “哼。”狄皇后哼笑了一声,合着眼不再说话。 她这一生,爱过恨过,也曾狂烈绝决过,看似是最不适合这内宫,其实她才是最适合这内宫的人。仁善的都死在了前头,只有他们这些心狠手辣说得到做得到的,方才是活到最后的,正如卫襄一样,连她看着他都不像他父皇,可谁要是轻看他,未必能活过他,皇帝也一样,当然若是没有她的一时愚蠢,让他当断则断,乱刀斩乱麻,他这天下也要被她和他周围的那些吸髓敲骨的人耗死了。 心不狠的,岂是那么好过的。 * 这夜翼和殿内殿灯火未熄,卫诩半夜起了高烧,他拉着佩梅不许她去请太医,也不许她派人去前宫叫母妃,只让佩梅陪着他就好。 佩梅喂了他药,抱着火烧一样冒汗不止的诩儿,等来了衣冠不整的母妃。 刘湘匆匆而来,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儿媳妇腿上躺着脸色胀红,拼命咬着牙神智不清的儿子,她一在床沿落坐,只见眼里冒着泪光的儿媳朝她急急道:“母妃,您快劝劝诩儿。” 刘湘的急切已在一路疾驰经过的寒风中掩了下来,她接过宫人手中的冰帕,爱怜地为儿子拭去了头上的汗水。 她朝儿媳摇了摇头。 “母妃。”佩梅哭道。 “不能叫了,”刘湘紧紧握着诩儿那只迥然于发热的脸孔的冰手,朝儿媳不停摇着头道:“儿,今昔不同往日,我们小凤栖宫,我们娘俩不能再有一个不论白天黑夜都会发病的太孙了,要不然,不止是这宫里,就是举天下,都会当太孙是死的,我们叫不起太医了。” “可诩儿要是没了,我们就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诩儿在她怀里冷颤不止,佩梅全身上下就跟被刀子割一样地疼,“母妃,求求您,诩儿活着比什么都强,大不了,大不了他不当这太孙了……” “那我们往哪儿去?我不说是我往哪儿去,你往哪儿去,而是他往哪里去?你以为他不太这太孙,他就能活得下来吗?你信不信我现在出门去叫太医,到天亮我都叫不到一个太医过来,好,就算我今天叫他过来,那明天,后天呢?等到这宫里想让我们活着的人都死了,你觉得我还能叫一个能救他命的太医过来吗?”刘湘说着,她的儿媳已在她面前泪流满面,刘湘心如刀割,她手指着门,说话的声音打着颤,“他连这道命都熬不过,你能指着他活过明天?梅儿,这事不是靠我们就成的,还得靠他自己!” “娘,娘说得对……”不知何时,卫诩已睁开了眼,他不断喘着气,竭力制止着上下打颤哆嗦的嘴,等他说了头一句又顿了顿,方接着道:“不能再……叫了。” 一个正月,他就是在叫太医过来的,宫里和朝廷有关于他的流言已很是难听了,禄衣侯冒着他那有今天没明日的名头替他引荐人,他若是天天病在床上,还有谁敢来请他? 不用他父王出手,他已自取灭亡。 他这命就是欠着些。 “诩儿,诩儿,你听我说……”他的性命胜过这世间所有的一切,佩梅胡乱擦掉脸上的水渍,把手在身上擦干,小心翼翼摸着他的脸道:“要叫的,等你好过来,命好好的,你想要什么,我替你去求,我替你去争,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好不好?” 卫诩的眼睛都烫得流出泪来了,他睁大眼,想看清楚他眼前这个小娘子此时的容颜,和她眼睛里那无休无止流出来的每一滴泪,看着看着,她脸上的泪滴进了他的眼睛里,烫得他都看不清她了,他笑了,探出手去摸她的脸,小声地叫了她一声,“梅娘,梅娘啊。” 他的小梅娘,小师妹啊。 真好,所幸他还遇见了她。 卫诩被高烧烧得疼痛的脑子一下子清明了起来,溃散的心神瞬间拢聚在了一起,他艰难地干咽了一下嗓子,朝眼前呆呆地看着他的母亲道:“娘,水,我能活。” 第68章 你儿媳比你清醒多了。 翼和殿的动静到底是没瞒过始央宫的眼睛,清晨时分,吴英带着太医匆匆赶到,小凤栖宫忙成了一团,外殿中,吴英坐在刘湘下首,直到内殿出来人说太孙病情稳了,吴公公方才转首向太子妃,轻启嘴唇,“娘娘,不是奴婢说您,您草率了。” 刘湘的背从听到儿子无事那一刻就弯了下来,听到吴公公的话,她轻笑了一声,合上眼睛轻轻地长吁了一口气。 有些事,皇帝做得,她做不得,公公的话,他说得,她听着且是。 她不是以前那个心高气傲的太子妃了,刘湘暗中提了一口气,又把背挺了起来,她朝刘公公望去,嘴间温声道:“是,您老说得是。” 面对身上毫无棱角连一根刺都没有的太子妃,吴英到底没有再多说。 太子妃与太子离了心,在他明着抬举辉世子,对真正的太孙,唯一的一个嫡子熟视无睹的现今,太子妃说多错多,做多错多,四面八方都是围堵她的墙,她确也是动弹不得。 “罢,”吴英站了起来,淡道:“您看,太孙是今日随奴婢回始央宫,还是留在您这,等病好了再回去?” 卫诩自入始央宫与其皇祖父一道接受澜亭的调理就住在始央宫的一处小殿当中,昨日上元节,方请命说要留在翼和殿歇息,他新婚不久,顺安帝当时就应了太孙之请,可也没想到也就仅仅一夜,皇长孙就又病倒了,他将将起床准备上自开年以来的第一次大朝就听到了长孙病倒的消息,顿了一下便叫了吴英带人过来看看。 皇帝第一次临大朝,长孙就病倒了,吴英也不想带一个病秧子回去引晦气,可心里是知道陛下是不在意这些个的,倒是他喜欢有始有终,既然把太孙叫过了去调理身子,半途而废是他不喜的。 太孙这也是命好,这个时候入了他皇祖父的眼,不过…… 吴英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没有马上作答的太子妃。 刘湘沉吟了片刻,犹疑着朝吴英看来,“诩儿眼下身体有恙,会不会给父皇添麻烦?” “娘娘心中如何作想便如何与奴婢说就是。”眼看天色不早,吴英把人带回去还想去迎一迎下朝的陛下,便不再与太子妃周旋,直道。 “那就请公公带诩儿回去了,宫里有圣医在,我也放心。”刘湘立马道。 “也好,那奴婢这就出去吩咐他们准备车辇。” 佩梅守了一夜的人,将将守到他气息缓了过来,没有半夜那般炽热,这厢刘公公就带了人过来抬人,佩梅跟在忙前忙后,等太监们把卫诩抬起了小凤栖宫的大门,她被人拉了一把,方才回过神来止住了步。 外面不知何时又起了雪,有高大的侍卫替诩儿撑住了大伞,诩儿躺在躺椅上,提着四方扁担的公公们很是健壮,手稳得很,轻巧一抬,就把诩儿放进了辇车当中。 小杨子很是机灵,马上就爬了上去替他家太孙压帘帐挡风。 过去的人更多了,当中有他们凤栖宫的老人,佩梅看着不禁稍微放下了点心,等吴公公喝了一声“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她方才慢慢收回了眼,这厢才发觉一直拉着她手没放的人是他们的母妃。 “……回罢。” 行人影子渐消,刘湘也收回了眼,回过眼就看到儿媳红着脸羞涩朝她一笑,道:“母妃为孩儿煮碗退热汤罢,孩儿好像也有点着寒了。” 佩梅生病也是静悄悄的,她长得清秀生性安静,便连生病也是毫无动静,刘湘眼见着她回去躺倒后额头烫得就像水烧开了的铜水壶,眼睛还是清亮水润,周女史喂她汤药,她还记得道一声:“多谢姑姑。” 刘湘留了她在自己的殿里,这一天佩梅吃了药用了膳睡了一觉,入夜就能坐起来和刘湘说话,次日就能拿起针线,接着绣欲要献给始央宫皇祖父的鞋面。 “母妃要去拜见你皇祖母,你可要随我去?”刘湘本不想带佩梅过去,可见儿媳精神尚好,皇后的面如今是少见一面往后就见到了,她犹豫再三,还是朝儿媳道了这句话。 “梅娘过去不碍事罢?” “无碍。”她这儿媳与她本是一体,带着过去婆母不会说什么。 且不先说这婚事也是婆母点了头的,就冲禄衣侯那始央宫心腹的那门亲戚,皇后娘娘向来也是高看了梅娘一眼的,皇后虽未就梅娘多言语过半句话,可从她已经说出来的那些,刘湘知道她现在很是满意诩儿娶的这个媳妇。 “那孩儿侍候您过去。”佩梅放下了手中针线,起身让周女史领着宫女为她收拾打扮。 婆婆对她甚好,不仅留她在小凤栖宫里,连侍候照顾她的人都是自己的身边人,佩梅虽对这些小到连足鞋都有人跪着为她穿戴,已无微不至的侍候略感不适,可也甚是认真地观看着这些宫人的侍候。 她不是大家闺秀,知道的规矩还是后来家里人为她请来的宫中老姑姑教的,但这到底与亲眼目睹略有不同,她所这不同之处暗暗记在心底,省得日后露怯。 这宫里,诩儿身子不好,婆婆处处受制,她若是不想出事,还得看自己。 * 太孙被抬去了始央宫,太子妃带着太孙妃日日去凤栖宫侍疾,宫中人底下不乏讥笑,到底是没露于明上,朝廷当中礼部却有官员向顺安帝谏言让太孙回去让太子妃照顾。 他道:“古来只有孙辈孝敬尊者的份,哪有尊者屈尊降贵照顾孙子的事情?这也是折太孙的寿,太子妃历来贤淑,想来也不想因着圣上慈悲,反倒给圣上添了麻烦。” “朕以前忙于朝事,对他也没关注过,太子妃抱来给朕看,朕也只是看两眼,连抱都甚少抱,如今他大了,朕想弥补一二,卿就不必多言了,就当是成全朕这片心意。”顺安帝驳回了他的话。 顺安帝的话是这般说出来了,但朝廷上下都知道了太孙非要住进始央宫不动,给皇祖父招晦气的事来。 不到一天,民间就出了暗贬太孙不孝不仁的诗来。 这谏言是礼部官员献的,而礼部是太子辖下,没他的首肯,这话也不会在金殿说起来,刘湘在朝廷当中没有耳目,这事还是第二天她在凤栖宫里听丁内司说起来的,她当场听罢就忍不住讥笑了数声,气得胸脯起伏不停,嘴中牙齿被她咬得咯咯作响。 佩梅很是愣了一会儿方才明白婆母的气愤从何而来,朝臣这番言辞一出,不管皇祖父如何维护,诩儿的名声也如此散了去。 她记得礼部是公公的部门。 这话一出,诩儿以往再好的名声也毁了,佩梅呆愣了下来,愣愣地看向了宫中凤首,那阴沉着脸不说话的皇祖母。 “娘娘,”凤后面前,周女史不敢放肆,站在太子妃身后垂着眼担忧地看着太子妃,丁内司这厢上前轻柔地扶住了刘湘的手臂,道:“您可要喝口茶?” 她立马接过了宫女奉上的茶,送到了刘湘嘴边,刘湘启唇连喝了几口,急急掉头朝上首望去,就见当朝皇后娘娘冷冷地,吊着眼睛似是不屑地看着她。 “母后,”刘湘煞白着脸,“太子是想我们娘俩马上就去死吗?非得如此,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那你想如何?”狄后冷冷道:“我们越过他把诩儿送进始央宫,你难道还想他抬着你,夸你做得好吗?” 不过就是她们进三分,他还她们一寸罢了,还得多了,耳光子扇得狠了,刘湘最后对着他还不是得服服贴贴,她这儿媳妇,不至于到这个时候还这么天真罢? “……”刘湘哑口无言。 “也罢,”狄后不似太子妃那般心潮起伏,她几近无动于衷,神情冷酷,嘴唇抿得很是严苛,“太子在朝廷之上,你我也做不了什么,诩儿那边倒是要说一说,做好声名狼藉,被人诟病的准备。” “声名狼藉?”刘湘失声叫出口,“他这般小,如何承受得住?母妃,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狄后漠然直视她道:“你带着他,去他父王面前,给他父王磕头认错,放他一条生路,别的不说,我估摸着你们至少能多活个一年半载罢。” 说罢,她无视儿媳那神魂皆惊的神态,转过头来看向了她那个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孙媳妇,“你呢,你怎么想的?” 此厢,佩梅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她小脸也是煞白,嘴角绷得甚紧,她朝上位的皇祖母福了福身,轻轻道:“回皇祖母,梅娘想起了告天下书。”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闻言,狄后转头,道:“你儿媳比你清醒多了。” 第69章 她得想着怎么在公爹手下活下来的事了。 刘湘迟迟回不过神来。 狄后没那菩萨心肠,与太孙妃冷道:“想活着,就得拉下那脸面,你母亲拉不下,那你就得出那个面,你去不去?” 佩梅犹豫不定望着诩儿的皇祖母,他们卫国的天后。 “去哪?”刘湘惊疑不定眼睛来回在她们脸上穿梭。 “母妃,是去父王那。”佩梅小声回她。 “如何使得?”太子那等精悍深沉之人,梅娘一个小小女子岂是他对手?刘湘失声叫道,瞬间回过了神。 狄后垂眼,不屑看她。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等她死了,她看她这个儿媳妇在这宫里能活几天。 “母妃,儿媳能去,儿媳也想去,见婆母花容失色,本还有些犹豫的佩梅横了横心,柔声道:“儿媳就是一个小女子,本是父王的儿媳妇,去请个安奉个茶,本就是儿媳的本份。” 她跟诩儿说好的,只要他活得好好的,他要的她去替他求,她去替他争。 “他不会领你这个情。”刘湘迅速回道。 “不领,那也是儿媳的本份。”他们小凤栖宫不能一个都不往东宫走,闲话只会更多,她去了就是小凤栖宫在示弱,明眼人看在眼里,知道他们小凤栖宫还会服软,东宫的公爹也看他们会服软,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身为一国太子,哪怕只为他的气度着想,也会留三分面子情给他们。 小凤栖宫毕竟住的是他的嫡妻嫡子。 婆婆服不了的软,她去服便是。 皇祖母这是真心为着他们小凤栖宫着想。 “可你能如何受得了?”刘湘脸色煞白,“那是太子。” 是皇帝带在身边当下一任君主培养的儿子,他但凡使出一个手段,梅娘这种只占着一个名头的太孙妃出了小凤栖宫就有出无回。 不似她,她好歹也是他的原配,给皇家生了一个太孙的太子妃。 “梅娘还是皇祖母的孙媳妇,您的儿媳,诩儿的太孙妃,佩家的女儿……”在婆母大惊失色的神态下,佩梅一一缓缓道来,说的愈多,她就愈发明白为何皇祖母为何主持让她成了诩儿的妻子。 婆母性刚,公爹绝情,这小凤栖宫里需要一个会做人的出这个台面。 佩家世代出读书人,往上数得出的祖宗最早的还是在三百多年前了,每换一个朝代,朝廷上都有他们佩家祖宗的身影,他们佩家别的本事没有,夹缝中求生存的本事似是与生俱来,就是佩家的女儿她的姑姑们,无论哪一个在夫家皆自有她们的处世手段,没有一个是受着委屈被轻忽的。 这都城里,像他们佩家这样来路清晰可循,能追溯到几百年前家谱的书香人家,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 更何况她的父亲,她的弟弟,家世清白,人丁凋零,她一动,他们需得在她身上压上全副身家,绝无退路可言,不似她的婆婆,不给娘家好处,娘家就弃她而去。 她还有三个姑姑,其中有一个姑姑就是她婆婆见到了,也得客客气气问一声好;她身为禄衣侯夫人的表姐,对寻常臣妇来说进一趟宫难于登天,可这宫中每次招臣妇受封接赏,她这表姐必出没在其中,据说禄衣侯夫人这几年间在宫里得的封赐可替侯府上下包一层金边了。 佩家位低,可姻亲地位了得。 是以她这个佩家女替小凤栖宫站起来,大约能在公爹手下保下性命。 “那又如何?”刘湘满心皆沉浸在卫襄手段了得会要了梅娘命的恐惧当中,没仔细去想儿媳妇嘴里的话,想也不想回道:“在这宫里,有几个人不是蝼蚁?” “太子妃……”狄后却是听不下去了,她抬眼,鹰眼如刀朝刘湘射去,“慎言。” “可是……” 佩梅见婆母神色溃散,知晓这段时日以来的事怕是让婆母心力交瘁了,她真真是可怜她这日日被逼得喘不过气来的婆婆,在皇祖母即将大怒之际,她打断了婆婆的话,“母妃不必为梅娘担心,梅娘只是请安罢了。” “刘氏,你要糊涂到什么时候?”狄后到底是没放过太子妃,只见她神情冷冷说着,行色如常,未料这厢她手已抬起,一巴掌果断利落抽到了刘湘脸上,抽罢,她挥了挥那只抽人的手,抽过手绢擦了擦,把手绢扔到了地上,神情冷酷道:“打你还脏了本宫的手。” 狄后这突如其来的一掌让刘湘瞪大了眼,狄后话一出,她腿一软,跪到了狄后面前。 “跪我有什么用?”狄后嘲笑她,“你可怜我一时,我护了你多少年了?我就快要死了,你还在这跟太子杠着呢?我告诉过你多少遍,小事要忍,大事要狠,你哪一条做到了?命都要没了,还在这哀哀戚戚的,连个小媳妇都比不下,我看你还是别活了,找跟柱子一头撞死得了。” 婆母一跪下,佩梅也紧跟着跪了下来,她跪在后方看不到前面婆婆的神情,只知皇祖母这话一出,婆婆突然掩面失声痛哭,背影颓废,溃不成军,佩梅急了,她拖着膝盖急走了两步,从身后抱住了尤如一滩软泥倒在地上痛苦的婆婆,朝座上的皇祖母急急道:“皇祖母,母妃是无路可走,她也想护着诩儿和我,可形势不由她啊。” 狄后高高抬着眼,居高临下垂视她,老脸倨傲冷漠,“你替她说话,她替你着想了吗?哦,想着你出去会死,就把你拘在屋里头陪他们娘俩一起死就是为你着想了?佩家女,你是这么想的吗?” “她若是真清高,她就不应该叫她儿子把你娶进这吃人的宫里来!”说至此,狄后陡然暴喝:“现在在这里假慈悲什么?这宫里有退路可言吗?这里头活着的哪一个人不是在争得头破血流,抢得头破血流?你以为你是太子的原配,太子就会把一切捧到手心奉到你手里来吗?真天真!瞅瞅你这凄惨的模样,你要天真到哪一天?我要死了啊!” 狄后弯腰,后面的几句话她一个字放得比一个字轻,朝跪着的儿媳妇轻轻声说道。 皇后的话语虽轻,落在刘湘耳里,每一个字皆像无情的刀剑一样狠狠扎在了她的心口。 “母后……”刘湘涕泗横流。 “别叫我,”狄后被丁女史扶了起来,不过眨眼间,她已恢复了一身的平静,“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就好,我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你就怎么活下去。” 话至此,狄后已把她想说的话全和刘湘说了。 刘湘是她的儿媳妇,可那点子婆媳情分委实算不得什么,如若不是刘湘运气好,救她于几次濒死之间,让她欠下了这份情,活到如今还能见着皇帝的份上,狄后也不会帮她这儿媳什么。 刘湘更应该感激的是她侍候的是一个还能帮上她的皇后,而不是一个手中没有权柄的废后,而她这权利?*?是如何得到手的,刘湘更应该比谁都清楚。 “佩梅……”狄后转向佩家女。 “是。”佩梅恭声应道。 不等她说话,此女就反应过来应上了话,这等年纪有此等机敏,哪怕在狄后一生当中见过的所有女子当中也屈指可数,寥寥无几,狄后神色稍微缓平了些许,道:“你婆婆是个嘴上说得狠手段却软弱的,你不要学她,这宫里对于我们这里宫里的人来说,出不去的地方处处全是死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你比我们要稍好一些,你家里有能时常进得出宫的人,你活路比起很多人来说,要多上一两条,这一两条在哪里,你心里可有数?” “佩梅心里有数。”在父兄,在姻亲。 她父亲是翰林老官,表姐夫是禄衣侯,皆是当今皇帝的心腹大臣、重臣。 “你有数就好,太子像我,性烈,他想学他父皇,可皇帝岂是他能学得了的?”说起皇帝,狄后老迈凌烈的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来,那神情当中有说不出的讥俏的,亦有几分道不明说不清的苍凉,“别跟他硬碰硬,你们打不倒他,就没有和他硬碰硬的本事,等哪天你们能扳倒他了,再和他放狠话不迟。” 佩梅放下扶婆婆的手,张开双手伏地,朝皇后磕了一个头。 她一言不发,狄后却极其满意她的态度,扭头对太子妃道:“你们宫里总算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了,给我记着,别担她的后腿。” 刘湘奄奄一息,垂头“诺”了一声,等到儿媳过来扶她,她惨淡一笑,轻轻摸了一下佩梅的小脸,道:“苦了你呐。” “梅娘不苦,”佩梅不觉得苦,便连害怕也不再那般害怕了,有了要完成的目的,她只想着怎么达到她的目的地去,她替婆母擦着眼泪,轻轻声安慰着她可怜的诩儿的娘亲道:“示弱罢了,梅娘本是弱女子,家里最小的人,示弱本就是孩儿该做的事。” 她得想着怎么在公爹手下活下来的事了。 她是有保命符,可保命符总有来不及救命的时候,她若是枉死了就是枉死了,古往今来,死得太快等不到救兵到来的人比比皆是。 第70章 这才开局而已。 佩梅扶起婆母后面带微笑,脸上无悲无苦,狄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头向刘湘,陡地拔高了声线,厉声道:“立起来!让这天下的人,这满朝文武看一看,你们小凤栖宫的人是值得帮的!” 机会就只有这一个了。 刘湘泣不成声,朝她低首俯身,道:“是,母亲,湘娘知道了。” 母亲啊…… 说她是刘湘的母亲也不为过,狄后眼中滑过一道水痕,她该说的,皆已说完了。 她别了别手,“退下罢。” “儿媳告退。” 刘湘紧紧拉着儿媳妇的手,退出了小凤栖宫。 佩梅转身之后,回过头又看了皇后一眼,只见苍老的老妇人满身颓废疲惫,奄奄一息躺在堆着狐毛的凤椅当中。 没有了气势的皇后,就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妇人,只等那暮色入夜,最终沉入黄土。 这就是宫外令卫国上下无数万千人敬慕的一国之后。 母妃以后也会似皇祖母这般吗?她呢,她也会如此吗?还是说,她们婆媳两个人甚至走不到这一步,功败于深宫,死于无迹之地,从此绝于众人之口,就像藏在祖父书房里史书中那些连一笔都不配提,藏在记载下死于无声的诸多皇家女眷的下场一样。 她不想成为那样连死都死得悄无声息的人。 “母妃,您能跟我说说父王的喜好忌讳吗?”扶着婆母出了凤栖宫的门,佩梅便道。 刘湘听罢摸了摸她的小脸便回过了头去,驻足看了凤栖宫片晌,等到送她的丁内司在大殿门口的廊下朝她又弯腰送别,刘湘扬手朝丁内司挥了挥,方才回过身去,道:“好,回去就跟你说。” 她这眼泪啊,总以为已经流尽了,没想着流的时候还有许多的眼泪可以流,也不知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凤栖宫里的主人如今已油尽灯枯,这宫里很快就要没有护着她的人了,她这眼泪再多,从今往后也不能哭了。 “回去就跟你说。”她重复道。 “是,母妃。” 刘湘眼眶一热,险些又掉出眼泪来。 她曾也叫过母后母妃,她们这一个个女人啊…… 什么时候这命运才不会重复下去。 * 次日,佩梅午后便去了东宫请安。 这几日卫都天气甚好,日中当午时分阳光甚好,春风习习,好一片盎然。 午后是东宫太子较常呆在东宫的时辰,一般在大小朝下朝后,太子皆会回到东宫歇息一阵,会带着太子属官回东宫继续议事。 午后就说不准,指不定太子会去他治下的礼部和刑部坐镇去了。 佩梅午后去了东宫,一路被宫中巡逻走动的执监太监拦下过两道,听到她要去东宫请安,第一道的太监上下扫了她好几次,方才慢腾腾问道:“以前怎地没见过您往那边走动过呀?” “以前不熟悉,这些日子才熟悉过来,这几日天气甚好,雪也化干净了,路上好走,是以最近我便想去东宫去给父王请安,弥补一下前些日子的不足。” “咦,就您吗?太子妃娘娘呢?”太监不解道。 “就我。” “就您一个妇道人家?”太监眉毛挑得高高,上下不停打量佩梅,那诧异的脸色就像是在看一个妖魔鬼怪,不像是在看正经人。 佩梅没有直视人,饶是如此,那带着恶意的眼神在她身上扫荡她还是感觉到了,她视线往下,看着另一头对着空气含蓄温婉一笑,道:“母妃这几日病了,身子不好,皇祖母身子这几日凤体也欠安,昨儿母妃还抱着病躯去给皇祖母请安,今儿就不行了,她本来要陪我过来的,可我不忍心,太孙也去始央宫陪皇祖父去了,一时回不来陪我去给父王请安,公公,可是我此去不妥?我需得请太孙陪我一道?” “太子妃也就让您这么出来了?”执监太监不为所动,高高挑着的眉头拢作了一团,语带困惑道。 “是我非要去的,我出来的时候母妃已经睡着了。”来人咄咄逼人,佩梅略一思忖,便自行把事情揽在了身上。 “是吗?”执行太监得了想要的话,捉住了能治太孙妃的话柄,似笑非笑的怪笑了一声,挥尘弯腰让道,“那您慢走。” 这是佩梅前去东宫遇到的第一道关卡,小凤栖宫在宫里敌大于友,敌人远远胜过友人不少,不过也有许多暂且作壁上观非敌非友的看客,佩梅遇到的第二波跟随御林军执行巡逻的太监就只过来问了她这一行去哪,便放佩梅离开了。 离开后,佩梅心想这想来不是敌人,此前盘问她的,应该就是她们小凤栖宫的敌人了。 待她带着周女史她们走到东宫,东宫门口的小太监听到太孙妃来请安了,不敢置信的连看了佩梅几眼,在周女史的厉眼之下才慌忙和佩梅请安,这才进去通报。 “您没必要,有些话奴婢说是一样的。”太孙妃离东宫大门口有半丈远,门口留着的小太监频频往里看,贼眉鼠眼的不知道在给里面的谁打眼色,周女史这厢挨着太孙妃小声道了一句。 “您是母妃身边的老人,您说的和母妃说的是一样的,就由我来罢,姑姑放心,我有分寸。”佩梅暂不想把婆母拖下水,她想先拿自己试试水深水浅,她也想看看自己在这宫里有几斤几两重。 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己彼两方,佩梅皆把不到她想探知的那根脉,听母妃所说她也只一知半解,这宫里的贵人也好宫人也罢,于她皆太陌生了,事实到底如何,不如她前来亲临敌情一趟,亲自领会这险情。 她早晚皆要全行领教,不如在初出茅庐的时候就一探究竟,古语也曾有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您……”周女史不知说好话是好,转念一想如今小凤栖宫和东宫的僵局,太子对太子妃和太孙的厌恶,能出面的也就太孙妃这张薄脸了,便把所有不忍强吞了下去。 皇后娘娘也寄希望于太孙妃,想来太孙妃这步棋有她想不到的妙用,她还是听命行事的好。 她们在宫里这一站,站了小半个时辰有余,风和日丽的风吹到身上也变得凉了起来,周女史已上前为太孙妃拢了两次披风,整理了数次被风吹乱的头发,末了太孙妃的秀丽的小脸还是被吹得一片雪白。 周女史在宫里见多了人被折磨的事情,可看着退烧不过两日的太孙妃小脸被吹得冰冷,手上也是凉凉的,心中起了丝丝钝痛。 这个小娘子不过将将及笄罢了。 “太孙妃,看来太子是没空,我们回罢。”明知此来没听到回信回头就走,肯定会惹诟病,周女史还是道出了此话来。 “来都来了,姑姑,不要紧的。”这风吹得久了就有些冷了,佩梅摇摇头,黑眼里一片澄静。 “走罢。”周女史又劝。 “再等一会儿罢,姑姑。”见不到人,也要等到一个回信,若是真真见不到人也是一桩好事,她站在这里多一时刻就多一份孝心,佩梅想等下去。 “回去就病了。”周女史不忍心道。 “没事的。”病了更好,佩梅霎时展颜一笑道。 “太孙妃……” “姑姑。”看周姑姑劝个不停,佩梅朝担心她的女官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再劝下去了。 这才开局而已。 第71章 可这往后,还得靠你们自己。 等到东宫的太子从近侍的嘴里听到太孙的媳妇在外头拜见,彼时一个时辰过去了,太子卫襄将将从书房议事出来。 “太子商量公务才出书房,这厢刑部还有犯人等着太子去审,还请公公去跟太孙妃道明一下实情。”最近深得太子恩宠的东宫女史高女史朝福公公福身道。 太子这厢已带着人匆匆去了,福公公等来了近身服侍太子的高女史这番话,也是有些无奈。 太子这也是太不给太子妃面子了。 他不是嫉妒高女史这段时日取代他对太子的近身服侍心怀不满,他也知太子贵人事多,可那毕竟是儿媳的拜见,是小凤栖的求和,太子连句话都不说,哪怕是仅仅喊人到面前说两句话也比不见的要好。 世人听了兴许能当太子贵人事多,可传到陛下耳朵里,那就是连一点骨肉亲情也不在乎。 皇家兄弟反目,父子相杀的是多,可一点儿也不在乎,一点情份也不顾忌,就得让人怀疑品德有失了。 太子对太子妃的成见太深了,福公公心里叹息,面上却是不显,颔首道:“那洒家出去依言传话。” 高女史还要赶着过去服侍太子,这厢也是有些急忙,歉意朝福公公一笑,恭敬朝老公公福了个身道:“刑部那头还有人等着太子去救人,公公,奴婢不敬朝您告个退,回来再向您请罪。” 高女史得宠却不骄横,这做人真真是做得滴水不漏,面上绝挑不出一点错来,福公公明知这一切只会让太子与太子妃愈走愈远,太子也会离始央宫那颗卫国心脏愈来愈远,可他一介阉人,岂有力挽狂澜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在自己的路上一去不返回。 “请。”福公公让出一步,让出了一条路来。 “谢公公。”高女史不卑不亢朝他恭敬一福身,步履匆匆跟着去了。 东宫门外,佩梅目送了东宫浩浩荡荡出来的一行人远去,等来了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福公公。 佩梅见过他多次了,等到东宫身边的老太监走至面前,她嫣然一笑,等到人快至眼前了,她往前走了两步,率先叫了人一声,“福公公。” “奴婢小福子见过太孙妃娘娘。”福公公没有大名,只有小名,他只有一个名字,那就叫小福子,后来年纪渐长,宫里的人就都叫他福公公了,连吴英公公也会跟着叫他一声福公公,说来他此生命薄,也不薄。 他在小凤栖宫面前,就是太子妃也会尊称他一声福公公,可太孙妃这一句福公公,让福公公自行降了半道身份。 他是为太子降的,他力有不逮,无法让太子前来一见,只得希翼他这个太子身边的老人十分客气,能替太子挽回两分情分。 “您来了……”佩梅往已经远去的一行人翘首望了望,回过头来道:“可是父王有事忙去了?” “正是。” “原来如此,我来得不巧,”佩梅乖巧笑了一记,道:“那我就先回去了,等下次父王有空了我再过来请安,还请公公费心,下次要是父王有空,记得公公跟我说一声,劳烦您了。” “哪儿的话,”小凤栖宫娶了个书香世家的女儿,书香世家门楣虽小,可家道家业不小啊,太子当初也是夸过太子妃的眼光不俗的,如今怎么就不懂了呢?福公公如今也是揣磨不清他家主公的想法了,“您下次来之前也叫宫人递个话,省得白走。” “是极。”佩梅颔首不已。 她与福公公告别,领了周女史等女官宫人回了小凤栖宫。 她风寒刚愈,在四面敞风的宫坪里来回带站近两个时辰,这一回好好和婆母说了会儿话,还喝了点驱寒的药方才去床上睡着,没想这一倒下,她醒时已是一夜一日已过去了。 佩梅心里有事,睡得不踏实,这病得也不踏实,昏迷当中她知道她已经病倒了,宫里的人在哭喊,婆母喊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悲切,可她醒不过来,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耳边响起了表姐禄衣侯夫人的声音。 表姐非寻常人,她在佩梅耳边道了一句“好好睡,等醒来再说话,”佩梅就等到了醒睡,一睁眼就看到了穿着一身命妇服的表姐,果真见到了表姐,一切非她梦中,她头一句话便问了心中所想,“苑娘姐姐,诩儿可是知道了?” “不知道,”禄衣侯夫人那仿如稚子一样天真亦如磐石一样没有感情的脸上依旧神色淡淡,“你睡梦中说不让告诉太孙,太子妃便瞒了下来,只托了人告知我。” “不过陛下知情,你姐夫是先请的始央宫的令牌后让凤栖宫的皇后娘娘叫人带我进的宫……”禄衣侯夫人进宫后听了太子妃说了表妹梦中所言,她是个只要但凡人所言她皆放在心上的,就又让她丈夫去始央宫去跟皇帝请话了,按她丈夫性情,就是跟皇帝死皮赖脸也不会负她所托,是以禄衣侯夫人依旧淡淡道:“我已经让你姐夫去求让陛下不要告知太孙,太孙不会知情,不过你们宫里若是有人告知他,我就不能和你保证了。” 表姐的性情,从她这番说话谈吐当中就能知其大概,在深宫当中听到这面色淡如水,情深却重如山河的表姐的说话,佩梅喜极反泣,哭道:“梅娘谢过姐姐。” 禄衣侯夫人神色不变,抽出袖中帕子擦她的泪脸,道:“这事就这么过了,此事不宜宣扬,不是时候。” 不是他们小凤栖宫说道太子不是的时候。 “是。”佩梅流泪应道。 见她悲切不忘应好,禄衣侯夫人抬了抬下巴。 她自来疼爱这个万事万物纳入眼中从不言悲的表妹,她表妹在她看来钟灵毓秀,能嫁人的时候她当个小书生的娘子掌一家生计也好,哪怕深藏闺中做一辈子的学问不被世人所知,也比进这宫中当一个痨病鬼的太孙妃要好上甚多,可如今表妹做了这个太孙妃,连祖父祖母都求到了她头上来,如若不是她父母拦住,老外祖母差点就与她丈夫下跪,只求他们那外孙女婿禄衣侯能多保孙婿几年性命。 表妹这一嫁,带累了整个佩家,也坏了佩家祖辈几代的根基,让佩家不得不把祖宗传下来的家法推倒重来,重新演练出那新的求生法门。 佩家的根底几近地震,表妹在宫里苦苦求生,她外祖一家上下在外面何尝不是日日人人夜不能寐。 “这次是你母妃太子妃先找的你姐夫,不过在此之前,你祖父祖母,我外祖父外祖母先行一日来了禄衣侯府求了我们夫妻俩保太孙和你的性命,”禄衣侯夫人说至此,想到了一代大儒的老外祖那满脸的无可奈何与哀莫,她轻轻叹了一记气,道:“太子在朝廷上谈及过太孙和他的兄弟后,老人家在家就替你们推算演练到了这一步,他说我们夫妻俩是你们小夫妻俩这次的生门,好,那你姐夫和我便当你们这次的生门……” “可这往后,还得靠你们自己。”禄衣侯夫人怜惜地碰了碰小表妹的脸,“你姐夫和我只帮得了你们一时,我们过几年就会自行请辞远离都城,这其中可能会有三四年的光景,过了这三四年,你们就得靠你们自己了,可懂了?” “懂了,”佩梅感激涕零,泣不成声,挣扎着爬起来朝表姐重重磕了一个头,“谢谢姐姐,谢谢姐姐,卫诩和佩梅谢谢姐姐了。” 第72章 我们也是会心疼的呐。 门外,太子妃别过头去,拿手绢压住了眼睛,周女史上前轻声安慰道:“太子妃,太孙妃醒来了,您应当高兴才是。” 刘湘擦尽眼边的泪,露了个笑脸出来,“是啊。” 人醒了,有何好哭的?太子往后对她做的事只会更绝,她若是次次掉眼泪,她就是水做的人,也该哭干涸了。 这厢禄衣侯夫人身边的丫鬟出了让来,请示太子妃娘娘要去拿煎来的药,她道:“娘娘,我家夫人说她看着太孙妃吃完药,等太孙妃睡了她再走,奴婢这就去随女官大人去拿药,您看如何?” 禄衣侯夫人带了一个女医进宫来,是她为太孙妃把的脉,她还带了些药材来,小凤栖宫为太孙妃煎的药就是出自她带来的药材,这厢她正在小凤栖宫的厨房里煎药,这奴婢话一出,刘湘便是对着一个丫鬟也放缓了口气,道:“去罢,我让周姑姑带你。” “是,娘娘。” 周女史带了禄衣侯夫人身边的丫鬟去了,刘湘摒弃了身边的宫女,让她们守着门,她只身进了她入寝的内殿。 见到她进来,禄衣侯夫人站起了身,刘湘连忙加快了步伐快快往前,亲密地扶住了她的手,亲自扶着禄衣侯夫人在床沿坐下,嘴中道:“侯夫人就别跟我多礼了。” 能带着女医和药材进内宫,禄衣侯夫人着实有心了,换个人哪敢有这般作为。 “母妃……”躺在床上的佩梅又要坐起,被一转身就坐到了床头的刘湘按下。 “我看看,”刘湘伸手去探她的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比较了一番喃喃道:“没那么烧了。” “母妃。”佩梅望着刘湘,又叫唤了一声。 她身后躺的是她母妃的床,这几日间她皆住在小凤栖宫,就是大病母妃也没叫她回翼和宫。 病体躺在贵为太子妃的婆母的寝床上,佩梅也知晓婆母对她着实有心了。 “你歇着,闭眼歇会儿,我和你表姐陪你一会儿,等会儿药端来你吃了,你再睡一会儿,明天就好了。”刘湘伸手去捂儿媳的眼睛,见她乖乖闭上了眼,脸色便约略松弛了一些些。 “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这厢禄衣侯夫人开了口,“我要趁宫里落锁之前出宫,呆会儿叫柳大夫也给您把个脉,她是我亚叔刚收的女徒,此前她已在民间行医多年,颇具佳名,您若是不嫌弃的话,让她给您调理一下身子。” “我听说了,听说是临苏那边的老家过来投奔你的女医,可是?”刘湘很是亲热地与禄衣侯夫人说道道。 禄衣侯夫人颔首,并未就此多说,接道:“她极擅妇科,曾经也为我治过病,您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刘湘接了她的话,见禄衣侯夫人看着她放在其手腕不动的手,刘湘连忙收回手来,笑道:“你有心了。” 禄衣侯夫人素有高傲清冷之名,可又极善与人周旋,说她坏话的道她冰清玉洁者,一半占一半,而说那坏话的,皆是不入侯夫人眼的,道侯夫人好的那一半皆是高官贵族家中的当家主母,这当中哪边的份量重一些,这有心之人皆心中有数。 刘湘还曾见过那背后诋毁禄衣侯夫人的贵妇人突然一得禄衣侯夫人的青睐,那得意得跳起来的模样也是令见者之人百感交集。 以前离得远,刘湘不甚知这禄衣侯夫人看着不好相处,却有许多人以与她亲近为乐,这厢因着儿媳多接触了几次,也是知晓了那些内妇对其的看重。 这侯夫人给人带来的皆是实打实的好处。 再想想她背后那个给卫国带来千金万利的丈夫,但凡能近她身者入她眼者,委实没几个人不喜欢。 “您先试试,不好就说。”柳女想名扬天下,求禄衣侯夫人相助,禄衣侯夫人得了其亚叔的首肯,便把人带进了宫来,徐徐图之。 侯夫人过于直接了当的话让刘湘耳目一新,深宫呆久了,含讽带刺的话听多了,像禄衣侯夫人这种就事论事的话她都有些听不习惯了,她叹息着颔了一记首,道:“侯夫人有心了。” 这厢药已端进了屋来,禄衣侯夫人看着女官喂了表妹吃药,便朝太子妃福了福身,刘湘看儿媳进药正常,便对侯夫人道:“来,出去罢。” 一出去,侯夫人带来的女医柳女已侯在小殿里,她将将给太子妃把完脉开好药,外头就有人来报,说禄衣侯叫人过来知会侯夫人一声,他们该回去了,就跟算好了的一样。 “那臣妇就此告辞,要是还有什么事,娘娘只管让凤栖宫的大人往始央宫那边的公公送个信即可,”禄衣侯夫人起身朝刘湘福身,说道:“臣妇夫君已跟吴公公打过商量,您这边的消息他只要收到信,就会派人尽快知会侯府。” 这跟过了皇帝的明路有何区别?以后小凤栖宫若是出事,还能逃过始央宫的眼不成?这是条活路啊,刘湘身为太子妃,此时她内心满是感激,如若不是身份所制,她也想给侯夫人道一个万福了。 “侯夫人有心了。” “那臣妇告退。” 禄衣侯夫人走后,刘湘忍住心中激荡,回了屋去看儿媳,这厢佩梅还未睡着,等婆母进来,又意欲起身,被刘湘用力按了下去。 “我们说是婆媳,可往后这宫里,恐只有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了,诩儿要在始央宫博一条性命,这小凤栖宫里,只有我们娘俩了,你跟我客气那甚多的作甚?”说至此,刘湘苦笑着道:“要说客气,还得我跟你多客气才是正当,你这一来,我们娘俩不知能多活上多少个好日子。” “母妃,”见婆母话重,佩梅朝她摇首,“孩儿不跟您客气了,您也别跟孩儿客气,宛娘姐姐可是走了?” “她家侯爷让始央宫的公公来把她请走了。”刘湘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道:“我没想到,你家里的老先生已经算到了你和诩儿会有此劫。” 祖父读了一辈子的书,懂得一些相术也不为奇,便是佩梅从小耳濡目染,也是知道如何推算一点事情。而家里最为厉害的,便是她的兄长佩兴楠,她在父亲和众师叔伯的嘴里已是天资聪颖,而她从小就过目不忘的兄长则是天资绝伦,祖父算出他但凡出众在世人眼睛当中恐会半道夭折,从小就压着他去最混杂的学堂读书,长大一点便放入了都城里那学生皆集五湖四海而来的“归一院”读书,现已跟着同为他们师叔的书院山长打理归一院了。 如今恐怕兄长的命运也要被她所改了,她牵累的岂止是眼前的家人的前途,便是佩家打算的往后百年家业也得被她牵累了。 这些皆不能与婆母说道,这是她欠父母家族的债,她要争的岂止是诩儿的命,她还有佩家的亲人的债要还,佩梅另顾他言道:“母妃可是听到了苑娘姐姐和我说的话了?” “在外面听到了。” “诩儿不知如何了,您可知宫里可有人会知会他?” 见她病着还不忘顾忌着诩儿,这小娘子对诩儿可真真是情深意重,一往情深了,刘湘怜爱的摸着她的脸,道:“就是知情了又如何?总不能你替他担着这般千斤重的重担,而他却不知情罢?同甘共苦,同甘共苦,我盼你们往后能同甘,而这苦,我也望诩儿和你同担,我们娘俩欠你的何其多,梅娘,你的好,我和诩儿都懂,你不要太委屈自己了,我们也是会心疼的呐。” 第73章 这不,儿臣就来您这尝味道来了。 这厢小凤栖宫找了人看病,那厢东宫也来了人替太子解释,道明了那日太子急于去刑部解救刀下冤魂,没有见太孙妃的真相。 与公事相较,太孙妃前来请安这点小事在其面前不足挂齿,无法与其相比,前来替太子说话的人是东宫的福公公,他是太子身边的老人,他这前来也显出了东宫的诚意,是以太子妃便温声朝福公公道:“那日也是梅娘想着多日未与父王请过安,心里惭愧不安,是我连累了那个孩子,她是个孝顺的,自来知礼,碍着我……” 说到此处,她自嘲一笑,方接道:“唉,那日也没提前打个招呼就去了,是我疏忽了,太子爷不怪小儿唐突,也是太子的大度大量,难为太子还劳您过来跟我解释,妾身着实有愧,还请您回去代妾身朝太子爷告个罪,下次若是儿媳过去请安,我会叫人提前去知会一声的,这次着实是妾身错了。” 太子妃的眉眼柔和,福公公以往还能在她眉眼看到几许刚硬不服,这次见到太子妃此番柔柔顺顺的话道出来,福公公竟呆愣了住,心里翻起了涛天巨浪。 太子妃身上已无怨气了。 这得是何等的心冷,才让一个原配嫡妻对着打脸不止的丈夫毫无怨言? 哀莫大于心死,太子妃身上已找不见她对太子的情分了。 少年夫妻竟然走到了此步,福公公早知这一天早晚会来,可亲眼目睹,他竟悲怆到无言以对。 太子妃还是小小娘子的时候就进了宫,陪着太子走到了今天,而这一天,两人终是反目成仇,恩爱全无。 太子妃此刻笑得柔顺贤淑,是再再好不过的宫中贤妃模样,福公公却是止不住眼睛酸涩,泪意涌上了眼眶。 “娘娘,”福公公低头,止不住哽咽道:“您何必如此,太子没有怪您的心。” 话虽如此,可太子在朝廷大殿当中落起她的脸来可从不手软,这话呐,听着好听,听听便罢了,刘湘脸上神色不变,温声柔气回道:“是刘湘的不是,还请公公回去,不忘替妾身向太子告个罪。” 她服了,愿意向太子跪地求饶。 只要她的两个孩子能好好活下去,求饶又算得了什么,别人愿意踩她几脚就踩几脚罢,死不了人就好。 “娘娘!” 就在福公公即将要落地下跪之时,刘湘先他一步扶住了他,慢慢声温声道:“公公,您就别折煞妾身了,您是老人,腿脚也没以前好了,您珍惜点自个儿啊,啊?” 她扶着福公公坐了回去。 小福子浑身冰冷,眼前的太子妃这厢神色不显,无悲无喜,夫妻终是彻底离心,太子还没走到那至尊之位,却离孤家寡人的位置只余咫尺。 “我该回了。”侍候着太子长大,看着他和太子妃成亲生子的小福子知晓再无撼动太子妃的可能性了。 太子妃的心死了喽。 “妾身送您。” “太子妃客气。” 刘湘哑然,扶着他出了小凤栖宫的大门。 四月的卫都过了倒春寒,天气更是暖和了,刘湘送着人出了门口,不忘叮嘱公公:“您路上慢点。” “欸。”福公公撇过头,含泪离去。 回了东宫,夜晚太子回归,福公公便跟太子说了今日的事情。 “她说跟我致歉?”卫襄听罢沉默了片刻,方道。 “是,太子妃的原话是这次是她错了,下次要是太孙妃过来请安,会提前知会一声,谢谢您这次大人有大量,不跟太孙妃计较前日冒昧唐突请安之罪。”福公公道。 “她这头低得倒是快。”卫襄是因禄衣侯插手此事被始央宫关注,给始央宫一个面子,也给那些暗中关注此事的人一个说法,方才去解释了一句,可他没想到,刘湘没借势刁难,反而还放软了身段。 刘湘这是知趣,知道服软了? 她前有凤栖宫,后有禄衣侯府和佩家,卫襄还以为她会借着这两边的势向朝廷内外彰显一下她太子妃和她那个病子的威风。 卫襄对长子已起了厌心,此番抬举庶子倒也不是纯粹打小凤栖宫的脸,而是想借此把庶子正式抬出来面世。 “娘娘也不想跟您再生疏下去了。”听着太子的口气,福公公也断了和太子解释太子妃此时已大变的心。 太子爷已听不进去了。 “知道就好,”刘湘知道低头,总比她唆使禄衣侯府和佩家给他找不痛快的好,她知道退让,辉儿他们这些世子也能多多出来走动,她能把卫诩送进始央宫,那就得接受他让世子们出来走动的结果,总不能她做了初一,他连个十五也占不上,卫襄这厢心中那股子对母子俩的厌恶心到底是少了点,道:“底下有人不是送了些新鲜果子进来?听说里头有桃子?” “是,有冬桃。” “挑几个送过去。” “是。” “退下罢。” “是。” 次日,小凤栖宫收到了东宫送来的还水淋淋的冬桃,刘湘自己留着全吃了,一个也没给儿媳妇。 她宫里还留着东宫的耳目,她的老奶娘鲜嬢嬢,刘?*?湘在外头一概不与儿媳多说那多的话,只有在私下婆媳俩睡作一床的时候方才与儿媳妇解释白日种种。 “桃子虽好,想来也不会做什么手脚,可那毕竟是东宫送来的,往后这宫里除了凤栖宫和你娘家那边的人亲手递给你的东西,你一概不能碰,你可知道了?”床角一处亮着浅黄的油灯,刘湘轻轻抚着小梅娘的额头,轻轻声道。 佩梅颔首不已,乖乖巧巧,哪瞧得出一点心思来。 刘湘极喜欢她这个样子,心有文章的人,显得愚笨天真些又如何?没有人知道她的灵巧才是最安全的。 “不要学我,活生生把自己糟蹋死了,”刘湘见儿媳此厢猛地摇头,不由失笑,轻轻哼笑了一声接道:“有我这前车之鉴,你就知道该低头的时候一定要低头,别凭着点骨头非要跟人争个你死我活,争不赢的,听到了没有?” 佩梅点头不止。 “好了,睡罢,明儿啊,还有明儿的事呢。”今日太子送桃,明日太子就又有事要让她忍了,以往刘湘对他给一颗甜枣又敲她一榔头的事情每每恨得五脏六腑俱疼,眼下看开了,还能赞太子一声好手段,她要学他的地方多着呢。 “是,母妃。” 翌日,刘湘又去凤栖宫请安,临走前,丁内司看着她欲言又止,被狄后转着眼珠冷眼瞟了一眼,内司大人便无奈与她道:“太子爷今日带着辉世子去刑部点卯了。” 刘湘来凤栖宫想听的就是消息,他们小凤栖宫打听不到,见临走之前内司大人不忍心到底是把消息告知了她,她心中满是感激,朝丁内司感激道:“谢谢姐姐。” 丁内司朝她欠腰福身,脸上苦笑连连不已。 这厢刘湘已转过身去,朝精神不济的狄后嫣然巧笑道:“儿臣不打扰母后休息了,儿臣就此告退。” 她似是浑然不觉太子带着庶子去刑部点卯有何奇之有。 太子连太孙也没带去过,见太子妃还笑得出来,狄后终于抬眼,肯正眼看一眼她这儿媳妇了,只见她冷哼了一声,张嘴阴阳怪气道:“知道就好,你要受的,可不止是这一桩两桩,东宫的桃子岂是那般好容易让你进嘴的?” “儿臣知道,儿臣吃过,”刘湘朝她福身,巧笑着恭恭敬敬道:“这不,儿臣就来您这尝味道来了。” 第74章 他的小师妹啊,他可是好生对不住。 狄后哼笑了两声,见这儿媳妇真正有了长进,挥手道:“去罢。” “是了,儿臣告退。” 刘湘走后,丁内司侍候皇后歇息,她扶了皇后躺下,给皇后盖了被子,正当要退下,突听皇后娘娘道:“小凤栖宫手里握的牌面还是小了点,太孙不争气,她们娘俩再生厉害也没用。” 太孙死了,这娘俩怕是也不得好死,佩家的老头为此不敢蛰伏了,找到了禄衣侯君头上,也算是小凤栖宫的福气,可这后面能不能成事,还是得靠她那孙子。 “奴婢听说澜圣医厉害得紧,有妙手回春,从阎王爷手里夺人的手法。” “呵,你也见过的,他若是有那么厉害,本宫这江河日下的身子,怎不见得他张口多保我两年啊?”说也只是说让她遵医嘱,能活过今年,极其可笑。 “奴婢听说这次禄衣侯夫人进宫带了专门给她治病的女医,这女医还给太子妃把了脉开了药单子。”丁内司转移话题道。 狄后不出声。 “也不知这女医是个什么样的人,劳侯夫人亲自带进宫来,也不知太子妃这身体调理得如何,若是见效,奴婢还想着,请人过来替您看看。”丁内司轻轻声说着,见娘娘呼吸愈放愈轻,便知娘娘快要睡了,她的话说到最后几近无声,手脚放得愈发地轻,放下幔帐又等候了一阵,听到帐内的已然睡着后这才放心离去。 * 刘湘回了小凤栖宫,她去时神色淡然,回来时亦是如此,无甚变化,回来坐在儿媳身边,见她绣着献给始央宫的鞋面,还出言指点了几句。 等听到佩梅请示她想拿些新锻子出来挑一点父王喜欢的颜色,也想给父王多作一双鞋面,刘湘微微一笑,摸了摸儿媳妇的头,回头便嘱咐周女史道:“把库里那匹最好的紫金锻拿出来,让太孙妃给太子好生绣一副鞋面,尽尽她的孝心。” “是。” “你有心了。”东宫的耳目就站在她们的身后,刘湘拍了拍乖巧的儿媳妇,满脸爱怜道。 佩梅朝她羞涩一笑。 鲜嬢嬢站在她们身后,心道小凤栖宫这是进了个极为会谄媚人心的,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机手段,看来她得好生提醒太子爷两句,切莫中了这小女子的套。 她的话经由福公公的耳,由他的嘴一五一十传到了太子卫襄的耳里,太子听罢纹丝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待忙完了手头的事,方启嘴不以为然道:“她们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常伯樊那个原配就是极有城府的,太孙妃是她表妹,一丘之貉罢了。” 一听此言,福公公便深知,这便是小凤栖宫抬来一座金库,也未必打动得了太子的心。 太子又道:“佩圻父子最近动静大,佩家世代翰林,就是如今在翰林也有一定的影响力,本宫也不可能不给他们一点面子,下次他们家女儿要是过来,不管本宫在不在,你不妨叫下面的人先把人领进门来。” 别连个大门都不让进,惹人闲话。 太子已是有点后悔给小凤栖宫找这门媳妇了,佩家那真真是看着不显,却根深枝盛,这家人一旦动起来,那力量也不可小觑,是他当初考虑欠周到,大意了。 那阵子刘湘小意奉承他,百依百顺,看在她委屈求全多年的份上,他实乃心软,被她利用了。 “奴婢知道了。”福公公道。 太子这厢看着福公公不动,他身边的这个老人最近对他有些拘束,他得了个新鲜的人,正在尝鲜的阶段,他对老人是有点生疏了。 “你的心我知道,”公公一心为他为他出生入死,哪怕当即让他自刎想来也不会有所犹豫,卫襄知道他的忠心,不想让他寒心,脸色一缓便道:“湘娘的心思不用你提醒,我也是知晓一二的,我和她夫妻多年,岂能不知她性情?她早些年早为了儿子已经不要本宫了,后面不管她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会惊讶,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小看她。” 福公公哪是这等心思,他只想太子对太子妃好一点,女人的心狠,可女人的心也软呐,夫妻两人,非要走到兵戎相见那一步吗? 可太子的话也不无道理,且太子走的就是帝王无情道,太子妃死了还有下一个太子妃,这宫里的女人是随时可替代换人的,小福子无力回天,只能自保,他朝太子跪下,磕头道:“奴婢只想您一生安安康康,一切皆得偿所愿,成就您的鸿图大业,受万民敬仰爱戴。” 这便是太子心中所想,老人的话听来就是熨帖,他难得展颜笑了笑,道:“放心好了,本宫当不负你所望。” 福公公趴下头去,呜咽出声,“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 天气日渐暖和,始央宫里的顺安帝经过一段澜圣医的亲自调理,身子渐舒适了许多。 人的身子一好,精神便会跟着好起来,就是那脾气也会变得宽容大度一些,顺安帝便是如此,瞧着澜亭那张一看他就皱眉头的老脸也不像前些日子那些不顺眼,对澜圣医种种规束他的话熟视无睹,这圣手爱说话便由他说就是。 “这咸菜是万万不能吃了,”好好一看皇帝,无论何等山珍海味都吃得着,非得吃那重口的东西,皇帝不听他的话,澜亭便朝吴公公说话道:“霉豆腐也是,一口也不能吃,必须戒,吃不下饭也不成,就是用塞的,一口三顿也得给尊上塞进去。” 吴公公瞟了悠然自在看着奏折,全然未把医嘱听入耳的皇帝一眼,方扭过头来朝圣医赔笑道:“陛下也是吃习惯了,不就这些个罢,总觉得缺点什么,这改也不是一时能改的,再说了,陛下也改了不少了,现今吃的比以前少多了,您看这事情总得有一个过渡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觉得不是这个理,您跟陛下说一声,若是再这样下去,莫说过八十,就是过六十,我看他都悬。” 这也太能说了,吴公公闭眼,不敢相信他耳朵所听到的。 哪有当着陛下的面咒陛下的,澜圣医当然离开圣庭恐不是他自己想离,是陛下受不了轰走的罢? “您别当听不见,”澜亭才不管他这话合宜不合宜,找了他进来调理身子,应是早就做好了面对他这性情的准备,“您若是觉得不忍心,我给您出个招,现在就去找御膳房的人,把那些酱缸子霉缸子搬出这宫去,要是毁了好好的粮食不忍心,您不妨找禄衣侯卖个好价钱,还能给内加增点银收,您看这不两全其美吗?” 还真真是敢说,吴英顾不上气就被他这话逗乐了,噗嗤一声乐道:“怎么着,末了还给您女婿挣点花银子花花,涨涨名头?” “这扔了不是也是白废了?您就别磨工夫了,这事今儿就办了罢,这腌的臜的就是一口也不能入,除非我头落地,若不尊上是别想吃一口了。”澜亭神情自若道,还不忘淡然地抚抚胡须,以示他的坚决。 这还真是不怕得罪人,光着脚就进宫来了,吴英朝陛下望去,见陛下还是一如之前那般陷在奏折当中,对这边的说话置若罔闻,吴公公略略思忖了片晌,便回过身来朝圣手走近了一点,问道:“那是什么价钱?便宜了御膳房可不卖。” 又替干女儿的家计找了个好营生,澜圣医这下着实是喜笑颜开,眉花眼笑道:“这个你跟伯樊谈去,他今天也会进宫来,就晚一点。” 等到卫诩替皇祖父去大殿门口迎禄衣侯常伯樊,正是半个时辰后,圣手的晚一点还真真是晚一点。 “姐夫今天减衣了?”看到禄衣侯,相互见过礼后,卫诩便率先朝禄衣侯攀谈。 “减了件中衣。”禄衣侯颔首,看了他一眼道:“太孙还捂着?” “秋冻春捂,圣医说我这身子骨太弱了,没个几年调不好,没好之前还是捂着些好。”卫诩姿态谦逊回道。 “是极。”禄衣侯道。 “姐夫姐姐近日可是有点忙?”卫诩又道。 禄衣侯一听,顿了下足,方才抬步接着走路,这厢他嘴里回道:“你想问小凤栖宫的事?” 不等卫诩为难,他又接道:“想问什么就问罢。” 卫诩怔了怔,过了片许,他酸涩自嘲一笑,道:“是诩儿画蛇添足了,诩儿想问的是师妹身子如何了,她连着生了好几次病,对她以后的身子可否有什么要命之处?” 他的小师妹啊,他可是好生对不住。 第75章 要是早早没了,还是有点可惜了。 “目前无忧,她底子算好,”禄衣侯目视前方,嘴里不紧不慢回着皇太孙道:“日后若是多来几次,就保不准了。” 卫诩低低应了一声,“是。” 皇太孙这是龙困浅滩,禄衣侯也是这般过来的,他没有刻意怜悯皇太孙,略略沉思了一记,接道:“这段时日我不便带你出宫,六月我要同象兹国的小王子去象兹一趟,前去参见象兹国主,圣医同行,你这段时日若是有空,就多学点象兹国话,来来回回这一来也免不了舟车劳顿,太孙若是有心想去,也请这段时日里好好保重身体。” 象兹王子打的是为父君向卫国求医的旗号来的,卫国便送去了为君主调理身子的圣手圣医,禄衣侯跟过去,主要是代君主跟象兹国王商讨一些国家大事,他带着太孙过去,同行的还有圣医这等能救人于生死的国手,他这等于是双手把功劳捧在手心白白奉上给太孙。 禄衣侯答应了妻族外祖的请托,眼前他手上最要紧的国事便是此事,便带上了太孙躺在他的功劳薄上吃他的功劳。 卫诩没料到竟有此等好事落到他头上,心神一个荡漾,险些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欲躬身大谢禄衣侯,好在走他面前的是城府颇深的禄衣侯,就是放出这话来他的脚步也未见停顿,就似在闲话家常一般,卫诩紧跟着他,等他们快走至始央宫的大门之时他方才敛住了心神,低声回道:“卫诩谢过姐夫厚爱。” “客气。”禄衣侯不骄不躁,侧头朝他一颔首,方才抬步往殿内走去。 * 顺安帝一见到禄衣侯,眼边便多添了两道笑纹,看禄衣侯一行过礼,便朝禄衣侯招手,“离朕坐近一点。” “是。” 禄衣侯过去,等吴公公替他搬来凳子,他垂首双手搭起握住,无形朝吴公公道了个揖以示感谢。 吴公公历来偏喜他们夫妻,给他们行了无数方便,他喜欢的就是这对小夫妻的为人处事,现如今禄衣侯已成气候,手中握着的权力愈来愈多,依旧不改对他的态度之余,还因着他们来往的增多,对他还多了几分对亲长的亲昵,吴公公这心里更是欢喜了。 禄衣侯可不是个好近身的,这情分,得来不容易。 “侯爷,请。”吴公公带笑退下,还多了句嘴,多说了句话。 禄衣侯又朝他那边看了一眼。 顺安帝见状,摇头道:“朕这身边人都成你的人了。” 禄衣侯握手成揖,朝向他站定,回道:“是您慈悲。” 这禄衣侯的嘴舌不愧是在市井中练出来的,顺安帝失笑,道:“好了,坐下罢,别让朕再说了。” “是。”禄衣侯恭敬应道。 顺安帝见过禄衣侯的小娘子,那小娘子也是个妙人,顺安帝问她平日在家是怎么当家主持庶务的,这当家主母当时便回他,道她不用不尽忠职守之人,用了就不给尽忠职守的人气受,这便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完便与顺安帝道用他们夫妻俩就不用怀疑了,他们夫妻俩过几年攒够银子便远离卫都,只当他的一朝臣子。 这夫妻俩之胆大,如出一辙,更妙的是这些话经他们的嘴说出来,还令顺安帝深信不疑。 顺安帝放着吴英接近他们,说来也是吴公公顺的皇帝的心意。 禄衣侯看穿了还不忘说穿,顺安帝点了点他,道:“不是朕说你,你这也是持宠而娇啊,他们不敢说的话都让你说了。” “也是您慈悲。” 可不就是他纵的,顺安帝笑道:“你家亚叔刚出去,你们爷俩可是碰上了?” “宫门前碰上了。” “那价钱可是商量好了?” “小臣想好了,一两一金,您看如何?” 顺安帝便朝吴公公看去,“御膳房可有多少来着?” “起码得有四五十个大缸去了,我去年数的时候就有四十五坛,今年就是减了一些,我看头一年他们拿不准减得也不多,待会儿我就问问去。”吴英道。 “一坛有多少斤?” “哟,那装得可够重的,陛下,我们宫里的都是大酱缸子腌菜,分小坛子一年也是上千坛才能装得下,一小坛五斤,这千把坛也是五千斤多去了。” 五千多两金子,不少了,卖个酱菜霉豆腐,够让内宫上下过一个好年,算算还算值得,顺安帝便与禄衣侯道:“那就卖给你了,你亚叔说这买卖得今天成,朕也不拦你们,晚点时候你让吴英叫宫里闲着的人帮你把东西抬起去称一称,金子不要紧,你明儿记得拿来给朕就好。” 今天称货,明天就要钱,禄衣侯面不改色,“听您的。” 接而他又道:“臣有一事想和您商量商量。” “说。” 禄衣侯便说了他要带太孙走象兹的事。 顺安帝听罢敛了笑,朝静站在一侧的皇太孙望去。 他这孙子说来也乖巧识相,没让其坐他便不坐,悄无声息静站在一角,不止是皇帝与禄衣侯说话的时候他如此,就是太子前来说话,明知太子不喜自己,他这个孙子也会安静站在一角,直到太子发现出言撵他出去,要不他就站在偏角处,看着来者之人的一言一行,甚至会学着这些的言行举止来与皇帝说话。 而其长进也一日千里,今昔非同往日可比。 他这皇太孙,不管身子如何,这胸襟至少是一个皇太孙的胸襟。然而身子才是当一个帝王最紧要的要素,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明帝王的豪情壮志皆是惜败于早亡,顺安帝说是把他这长孙带到始央宫里调理身子是为了成全皇后,但实则皇帝也是拿太孙来调*教太子,太孙是他太子父王的试金石点睛笔,也是他太子父王走向帝王之路的垫脚石。 这是一颗聪明的试金石,一只清醒的点睛笔,还是有点用的,这往后的用处也是有的,要是早早没了,还是有点可惜了。 要是他去象兹还能活着回来,往后倒是可以在其身上多放点心力,顺安帝沉吟了片刻,朝禄衣侯颔首。 “多谢陛下。”禄衣侯这厢恭敬回道。 卫诩站在墙角,没得到吩咐他不敢说话,听到座上君臣俩人此番对话,他便连谢恩的话也不敢冒然出声,他垂着头不动,藏在袖子下已拧作了一团,他逼着自己不动不想,生怕此时心里那些充斥着酸甜苦辣还有委屈的眼泪从心中溃败出逃,从眼睛处夺眶而出。 第76章 吴公公会给你安排好此行最好的教学先生。 “陛下,喝茶。” “侯爷……” 吴英这厢端来茶水,奉给顺安帝后,又给禄衣侯上了。 “谢您。”禄衣侯先行谢过顺安帝,又朝吴英颔了一记首,方才拿茶,这不卑不亢的姿态由他拿捏出来,让见者之人有说不出的舒心。 这便是君子之风,如若卫都里的那些豪门贵胄之后个个有这禄衣侯的三分担当手段风度,顺安帝养着这群废物也不至于见天地闹心。 “朕上次跟你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思忖之间,顺安帝想起了让禄衣侯带徒弟的事来。 顺安帝最疼爱的弟弟端王有一逆子,还有一傻子,两子一逆一傻。 逆的那个是长子,这两年才从外祖族里归回都城,天天游走于青楼酒坊之间,傻的那个依旧沉溺于种花养草当中,每日与娘亲问安,是靖王妃那个冰王妃的心头爱,靖王原乃不顾忌别人对他的看法,当年为了给顺安帝出头出气,可是没少为顺安帝干过装疯卖傻的事,此前他跟顺安帝说的是只要卫家肯养他和王妃的两个逆子百年,就是顺安帝对他的好了,可顺安帝提出让禄衣侯带他两子一段时日,靖王当即就失了声,没等到第二日,当晚就携了他的那个从来不轻易插手皇家事务的冰王妃进了始央宫谢恩。 顺安帝便挂在心上,这才过了几日,就来追问禄衣侯了。 禄衣侯在家已招待过靖王夫妇了。 靖王夫妇一热一冷,性情各异,他夫人却说他们心底是同般的性烈如火,是直爽却又聪慧之人,一个人直爽,又懂得收敛自身的锋芒,在这时刻险象环生的都城能占据上风,活到如今的风光,想来儿子们再差也是差不到哪儿去的,毕竟父母们传给他们的天性必不会差,他们表现得不尽如人意,许是靖王夫妇当局者迷,也许是孩子们还没长大,没绕过那道人生的坎坷来,锦衣玉食对许多人来说,吞噬的不止是他们上进的斗志,还会无端给他们增添许多看不破的妄象虚路来。 禄衣侯便把他和他夫人在家中说过的话皆搬过来与皇帝学了一便舌,接而道:“小臣也派人去了解了大小两位世子,大世子和小世子皆是有主见之人,若是他们二位若是有意,陛下哪天有空,把他们叫到跟前,就叫臣过来领他们回去。” 过了皇帝的眼,两个世子再是不服气,就是条龙也得老实在他手底下盘着。 “你这是答应了?”顺安帝扬了一下眼皮,神情似笑非笑,“还让朕亲手把他们交给你?” “是,回头他们告状,也只能告到您这来,您这也不是好见的,一来一回的熬点时间,兴许小臣能熬掉他们一层皮来,脾气也能好点。” “大的是这样,小的不一定了,是个小呆子。” “不见得,听说您屋里开的最好的花是他送您的?一个能把花草照料到如此精细的人,还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世子,岂非呆钝?”禄衣侯摇头淡道:“无非是他心不在富贵上罢了。” “哦?”顺安帝挑高声音,道:“你这都看得出来?” “小臣尽力让他找到一条立足之地,”禄衣侯淡声与皇帝下着保证,“小世子之聪明在藏拙,在他以为他学着他父王不争不抢,庸庸碌绿就能保一家的平安安顺,是个懂事的孩子,小世子的以后小臣心里现在有个三四成的成算,就是大世子,臣了解得不多,过些日子臣带一带,您得空的时候,再来打扰您。” 顺安帝颔了一记首。 禄衣侯这是真看出来了,还不忘在他跟前挑明真相,顺安帝不怕跟他说真话的人,尤其是像禄衣侯这般说真话的人,他容得下,这厢他道:“就劳你费心了,你把他们带出来,朕在心里记你一功。” “臣全力以赴。” 禄衣侯往往做事皆会做到顺安帝的心坎上,顺安帝最最看重什么,他就把那件事做到极致的好,若不是顺安帝知道他从小没什么时间读书,还以为他把为臣之道的那些书读了个透。 “诩儿这段日子朕就让吴公公照顾下他的起居,药要好好吃,书也要好好读,这强身健体之术也要跟上,朕让吴公公给他排一下课程,让老师们看着,诩儿啊……”顺安帝说到末了,叫了卫诩一声。 卫诩连忙上前跪下,“孙儿在。” 见他一上来就跪,明则为孝敬恭顺,底下无非还是敬畏敬怕罢了。 小凤栖宫的小棋子,外面的人以为他得了圣恩圣宠,却不知他每日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半步,顺安帝对此从不闻不问,却是看在眼里,对他眼皮子底下的这一切事情皆了然于心,这厢见孙儿诚惶诚恐,这是他的亲孙子,还是头一个孙子,顺安帝到底是不忍心,道:“你要来一段时日了,朕喊你不是什么大事不必下跪,朕是你皇祖父。” “是!” “起来罢。” “是。”卫诩喉口似是含了口痰,含糊着喊了声“是”,方起身站起。 “往后你不必日日跟着朕了,吴公公会安排你的文武术,你按着他安排的来就行。”懂事的比不懂事强,自卑的要比那傲慢的要好管教,从孙辈这一代来说,顺安帝还是很喜欢他这个聪明的长孙的,这厢亦是温和平常道:“禄衣侯六月要出使,你能准备的时日不多了,跟着先生们好好学,有不懂的尽管问他们就是,吴公公会给你安排好此行最好的教学先生。” 卫诩垂头,“是,孙儿听到了。” 太孙这下说话自如了一些,先前的些许失态已然被他按捺了下去,也是孺子可教,他这一日千里,学的东西可不少,顺安帝这厢想到太子那个骨子里刚烈狠决的性情,与禄衣侯道:“你这喜欢聪明人的性子,何时也帮朕点一下太子?” 禄衣侯神情迟滞了片刻,过了些许,他摇首道:“太子沉稳刚毅,胸怀若谷,如海纳百川,小臣行的是那牵丝攀藤的小道,没得可比,您折煞小臣了。” 禄衣侯这话一出,顺安帝便知禄衣侯为求自保绝计不会做出什么插足他教子的事来,他也不强求,摇摇头便不再就此话说下去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吴公公送的禄衣侯出门,等送走禄衣侯,吴英思忖了片刻,到底是给了禄衣侯夫人面子,往小凤栖宫那边送了句话过去,让小凤栖宫给太孙准备几套换洗的练武的劲装过来,顺便也把太孙要出使象兹的消息送到了小凤栖宫耳里。 太子若是知道了此事,不定会生出什么事来,还望小凤栖宫这阵能沉住气,莫出什么让东宫抓到把祸事来,断了太孙的前程。 第77章 他也不怕太孙死在路上,平添晦气。 那厢刘湘见到始央宫的吴公公的徒弟小吴公公前来要衣裳,要的还是练武的劲装,便问道:“可是太孙练得太勤,衣裳不够换的?” 太孙是有早晚练武打打太极的习惯,可那岂是吴公公安排的传侍陛下强身健体的武师所能比的?小吴公公便笑道:“回太子妃娘娘,是这样的……” 他便把禄衣侯要带太孙去象兹国,陛下让吴公公给太孙安排学象兹国话,陛下身边的武师老师傅亲自教导他强身健以便行路等等的安排皆一一道来,为讨喜,小吴公公一个没沉住气喜眉笑眼邀功道:“奴婢来的时候还听说柳太傅要独自来给太孙上国课,毕竟我们太孙这次是代表着卫国前去象兹那等小国的,太孙的脸面,就是卫国的脸面,娘娘这段时日若是有空,也不妨给太孙多准备一点出使的小物什,像帕子鞋垫这些小东西多带一点,路上也好更换。” 小吴是他师傅派来传信的,而今太孙上了禄衣侯的船,那是他师傅在外面的外家,小吴公公也是有心想跟太子妃示好,借着话把许多的事情从话间点了出来。 这次太孙所得不少。 刘湘这厢又惊又喜,难以自持,当下一个站起,喜不自胜道:“当真?” 小吴公公也是忍俊不禁,垂首道:“再真不过,奴婢不敢传妄言。” “好好好……” 刘湘喜得在当地团团转,一同见公公的佩梅也是欢喜得小脸通红,这厢她前去扶住了婆母,笑靥如花道:“母妃,我去拿诩儿的劲装。” “去去去……”刘湘喜得眉毛色舞,这厢她一个眼神过去,见小吴公公好奇的看了儿媳妇一眼,她便拉着小梅娘和人道了一句:“这是太孙妃,太孙的师妹,小吴公公之前也是见过的。” “是,奴婢远远见过太孙妃的芳颜,这还是打头一次这么近亲眼所见,小吴拜见太孙妃。”小吴公公朝太孙妃恭敬垂头行了个礼。 “公公客气。”佩梅朝人温婉一笑,回头去看婆母,刘湘朝她点头,她这才领了项婆婆和娘家带来的丫鬟墨松青柏她们去了后面她和诩儿的翼和殿去寻衣裳。 待她寻好衣裳回来,刘湘已从嘴松的小吴公公嘴里套出了不少话,等把包袱交给小吴公公待人离去,就是殿中指不定还有太子的耳目,刘湘还是情难自禁对儿媳妇言道:“梅娘,诩儿这次是真的要的出头之日了。” 佩梅看了眼殿外,鲜嬢嬢已被她们婆媳支着去负责洒扫了,轻易不能进小凤栖宫大殿的门,小凤栖宫陆陆续续的也清洗了一批人出去,可还是指不定里头还有东宫的耳目。 还得再行清洗一遍才行,鲜嬢嬢也得寻着个错处,堂堂正正扔出去,他们小凤栖宫任何一个薄弱之处皆容不得懈怠,更不能放着不管,佩梅寻思着,她小脸含笑,露出洁白的贝齿朝,婆母甜甜一笑,尔后摇了摇头。 这等时候,她们更要谨小慎微才是,天大的欢喜也要藏在心里头,若不然她们的高兴落在别人的眼里,就成了必须得除之而后快的心头大患。 她们不能喜形于色,隐容方才是她和母妃对诩儿的助力。 事者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诩儿和她们处境堪忧,还万万不到她们喜满自傲的时候。 佩梅生于长于史官之家,再是懂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她祖父和父亲为她求来的送到了宫里的机会,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母妃这些天才教会她的道理,不能一遇到喜事,母妃自己就开始往外露了。 她也高兴,可她不能高兴,佩梅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眼神却分外锐利的看向了她的婆母——没到她们高兴的时候。 在她的眼神之下,刘湘的欢喜慢慢地熄了火冷淡了下来,末了她自嘲一笑,再行明了了凤栖宫的一宫之后为何说她不如她儿媳妇的话。 这个小娘子,绝非一般,初初进宫那般懵懂无知,这才几天,其心性的坚定,竟比刘湘还略高一筹。 “都收拾了些什么?”刘湘到底不是当年稚嫩的那个太子妃,心旌摇曳之间很快就收回了神,拉过儿媳妇的手坐下说话之时已恢复了往常的雍容大方。 “诩儿留在殿里的劲装还有五身,新旧梅娘全给他收拾过去了,他身体容易出汗,梅娘怕他里褂子不够穿,也收拾了五六件过去,母妃,您看这够不够呀?”佩梅马上回道。 “够了,够了。”刘湘慈爱的看着她骨肉的救命星,小娘子是被他们母子俩生拉硬拽求进宫来的,如今看来,相师的话说得没错,他们母子生死,就指着她了。 “有皇祖父关照,想来诩儿什么都不缺,就是皇祖父勤俭,诩儿的衣裳我们宫里多的是,我们屋子里也存着不少能用的布,也不能让皇祖父宫里的尚衣嬢嬢婶婶公公们跟着一道操心,母妃,我们在殿里闲着也是闲着,这几日给诩儿多做几身衣裳您看可好?” 小梅娘这些日子忙着给皇帝祖父做鞋垫衣裳,也给她公公太子做了不少,现在又要给诩儿做…… 就没见她歇停过,刘湘垂下眼,看着她半肿的手指头。 这孩子,进宫来真真是一日福都没享过。 可这孝心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表出来的,刘湘无可奈何,小心的摸了摸孩儿的手,亦没去问她手疼不疼,她缓了半会儿,方道?*?:“好。” “那梅娘这就让周姑姑去拿布。”一得应允,梅娘就转过了小脸去,朝静侯在一侧的周女史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姑姑。” “是,奴婢这就去。”周女史朝她福了福身。 * 始央宫的公公方才去过小凤栖宫不久,东宫太子身边的高女史就匆匆找到了宁秀殿。 太子今日忙完公务回宫,就被宁秀殿的王夫人请到了宁秀殿。 王夫人一见到高女史,瞬间就拉下了脸,抿嘴不说话,只听那新得宠的小贱蹄子近了太子的身,在太子耳边窃窃私语了半阵,那样子恨不得把胸都贴到太子脸上去。 王夫人心中生恨不止,双脚在桌下摩擦不已,方才按捺住那股子把小贱人拉过来抓花她脸的冲动,就在王夫人癔想着如何把这小贱人糟践死的时候,太子突然朝她这方看来,王夫人瞬间心神一凝,按下了心头恶意,朝太子柔柔娇美一笑。 “禄衣侯要带诩儿出使象兹国,父皇今日安排了以柳太傅为首的老师为他授课,内阁有近半大臣皆担当了此次为他讲解授业的老师,你把辉儿他们五个叫过来,机会难得,我带他们去拜见他们皇祖父,让他们也跟着一道旁听,沾沾他们大哥这次难得的福气。”卫襄听完女官的来报,瞬间就想好了对策,与王夫人吩咐道,让她去把他的庶子们叫来让他一并带去始央宫。 卫诩也只是因着自身身为皇太孙看着大度,他和刘湘的儿子他知道,气性不小,这多年名医环侍,痨病却一点儿也好不了,何尝不是因他心思重之故。 王夫人听进耳朵的是卫诩要跟禄衣侯出使象兹国的事,这是何等大事,太孙一出,举国皆知,这是在给卫诩长威望,她当场站起,花颜失色道:“禄衣侯是脑子糊涂吗?他也不怕太孙死在路上,平添晦气。” 第78章 不也容着你去了。 王夫人当众失态,太子一个厉眼过去,王夫人这厢也知自己说错了话,生怕太子一个恼怒起身就走,当下就扑着过去抱着太子的腿跪了下来,惊慌失措泣道:“妾身说错了话,还请太子爷原谅妾身一时之失,千岁,千岁,是诗香嘴欠,妄自评论朝臣,您就饶我这一次罢。” 卫襄毫不留情一脚蹬开了她,双目不怒而威冷视王夫人,“太孙死不死,与你何干?” 他如何安排他的儿子是他的事,王诗香一个夫人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论他嫡子的生死,看来他对卫辉的看重到底还是助长了她的气焰。 卫襄起身,吩咐高女史:“把世子他们带过来见我。” 说罢,他疾步而去,高女史只来得及朝他的背影行礼。 他走得太快,打了王夫人一个措手不及,正当高女史想与她请示前去请辉世子等世子之事,就见被宫女扶起的王夫人张着手朝她扑过来,厉声喊道:“我要撕了你这贱人的脸……” “夫人!” “高大人……” 宁秀殿与东宫两边的人马顿时惊呼,纷纷前去拉架,忙作了一团。 事情很快经人的嘴传到了东宫和凤栖宫,凤栖宫也着人送了消息到了小凤栖宫,刘湘听罢捂嘴偷笑了好一阵,甚是好心情的帮儿媳给太子做的足衣添了两道花草,吩咐周女史道:“等送去东宫,告诉他们这足衣上的草叶子是我绣的。” 这有功劳的事得大大的宣扬,当个贤妻不难,刘湘已当了十多年了,以前她忍气吞声都当成了贤妃,如今她这心里头已无怨气,当个贤淑大度的太子妃又有何难之有? 刘湘乐得太子的新欢旧爱闹成一团,她也好出面当个大度公正的正室夫人,好让朝廷里那些想表彰正室大度贤惠的臣子们找到个好由头。 以往刘湘这太子妃是假装贤淑大度,有朝臣夸她淑良她还会冷笑两声,如今隔岸观火,以前让她焚心烧肺的那些人,如今个个瞧起来竟有几分讨人喜欢了来。 “你歇会儿,剩下的我来绣。”刘湘一手好绣功,此前皆收了起来,不想给太子添了美人,还把一双手绣出来的真心意双手呈给太子糟蹋,如今看着儿媳为赶时间日夜拿绣花针而肿胀的手,她倒不觉得她这双手有何尊贵之处了,她帮着绣一来能帮上一些忙,二来也能为此添上些美谈,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她以前真真是太傻,也不知是跟谁在置气,若说是为太子,太子从来不为此正眼多看她一眼,还甚是厌烦她这番小心思,她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还坐在小凤栖宫里成天想着太子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太子悲秋伤春,真真是好笑至极。 “母妃,梅娘还不累。” “歇着,高女,去把消肿的药水端过来让太孙妃泡着。”刘湘道。 “是。”高女史去了。 “我儿,你看为娘绣一会儿,我这绣法儿和一般的不一样,这走针是我娘家母亲传给我的,她这是……”想到那与她几近恩断意绝全然没有了来往的娘家,刘湘一顿,接着若无其事道:“我学的绣工是有讲究的,叫寥氏女红,这针法就是寥氏女红中的一绝。” “梅娘听过。”佩梅知道寥氏女红,她在家里娘亲跟她说过名绝天下的寥家女红的故事,便是她出嫁前来教她宫中规矩的卫婆婆也跟她提过几嘴绣工了得的寥氏女红,佩梅还知晓,她婆婆太子妃的母亲本家就是姓寥,这外面的人能知晓太子妃母亲姓氏的人甚少,她父亲却是对朝廷百官姓氏姓名来龙去脉皆了如指掌的翰林学士,她嫁进宫里当太孙妃,她父亲就亲自给她上了好几课,其中就有婆婆与她娘家的相关事宜,关于婆婆母亲寥氏女的渊源来历就囊括其中。 婆母不多说,佩梅便不多问,等高女史端来温热的药水,她便把水伸进水里泡着,安静的看着婆母走针,偶尔听婆母说个支言片语,教授她寥氏女红。 小凤栖宫安安静静,婆媳俩除去往凤栖宫请安,剩下的时间婆媳二人便坐在小凤栖宫里为祖孙三人缝制衣履,一片岁月静好,这厢宁秀宫王夫人的话经有心之人经传到了众朝臣的耳朵里,引起了一股非议。 当日太子带着庶子们前去始央宫请安,并代庶子们请求了旁听柳太傅等传世大儒授业的恩宠,顺安帝应允了他之请。 卫诩上课跟着一群不轻易能见到的庶弟们,最小的只有三岁,将将到他膝盖高而已,上课的时候小弟喧闹啼哭,宫人为难,没得吩咐不敢轻易把小世子抱出去,他便把小弟抱到膝盖安抚,小弟嫌他腿上硬不肯坐,卫诩便把身上防寒的披风解下垫到腿上让他坐着,环抱着小弟听课。 座上老师对底下太孙世子的喧闹置若罔闻,定力好的不管底下动静多大,拿着书本只管说他的书,有那脾气好的听到吵闹就会停下来一段时辰,等到底下王子们安静好了方才接着说书讲解。 眉眼不抬授课的先生居多,他们身上皆有公务在身,一堂课说罢,扔下让太孙解答的功课就拂袖而去,不会过多停留开解太孙之惑。 不出两日,卫诩的老师江高环被吴英请进了宫里,被皇帝授令为太孙太傅,亲身伴随太孙学习。 江高环是卫诩朝他的皇祖父亲自求到身边来的老师,太子还以为这是禄衣侯又插手了他的事情,这日他在始央宫与皇帝禀报公务,待与皇帝说罢他经手的两部的事务后,他趁歇休的间隙不经意朝皇帝问道:“江先生这是经常侯之请入的宫陪诩儿读书?” 顺安帝此时手里握着香茗,他这喝的茶还是禄衣侯孝敬的,禄衣侯这几年频频出入宫里,没少给顺安帝孝敬好东西。 禄衣侯来宫里往往手不挂空,总会捎点东西进来,他在外面也是这行事,他跟顺安帝说他去哪家拜访总会带点东西去,没有空手去的道理,一听他要来宫里,他妻子也会跟他走人家一样会备好礼,他便会顺手带过来,还请皇帝若是觉得他家过于客气,也可适当的回他一点礼。 禄衣侯变着法儿从他手里骗东西,皇帝岂可能如他所愿,自然是没回过几次,每次皆心安理得收取禄衣侯带进宫里的小礼。 禄衣侯这几年出没宫廷之多,说是他最得宠的臣子也不为过了,顺安帝感慨着此事,嘴里则与太子道:“不是禄衣侯,是诩儿和朕说的,朕看他友睦兄弟,便把他先生叫进了宫里陪他读书。于阁老他们有自己的事,没过多的时间为他讲解那些他听不懂的,朕也是没那闲暇,江高环读书还是可以的,他不像他老师那样能写出传世之作,可讲解你先生和于阁老的意思的资格还是有的,你大可放心,你的事,禄衣侯就是想插手也会适可而止,朕这朝廷里,最爱惜羽毛的人莫过于他了。” 他父皇说的这话,也是偏心得没边儿了,太子听他一番解释居然是为禄衣侯解释,还说禄衣侯对他敬而远之,这厢卫襄垂着眼看着眼前的桌面不动,嘴里则回道:“常侯若是对儿子真心存敬意,他也不会频频插手诩儿之事,莫非他对儿子管教儿子的方式有什么意见?” “他哪有,不是你们让诩儿娶了他内子的表妹吗?他爱妻如命,侯夫人又是个顾娘家的,他多少会管着点,他若是连这点情义都不顾,还能让利于你们这一个个的?你们当初定佩家女的时候不就是图的他这门亲戚?”顺安帝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道:“你想管你的儿子,谁不让你管了?朕连你那个三岁的儿子把朕的阁老们的学堂闹得不可开交,不也容着你去了。” 第79章 朕手把手教他,还是教不会。 顺安帝不喜欢兄弟相争,他还没死,儿子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争得死去活来,是以他立了太子,王子们一到岁数就会出宫立府,非大节大事,不得召见轻易不得进宫。 这些年他后宫几近没有子女出世,顺安帝也不再轻易召唤妃子,他不去皇后宫里,也不在妃子宫里多落脚,让人以为能爬到皇后的头顶上去。 他不见皇后,可皇后的体面,他一直给着。 顺安帝不自认是个好皇帝,年少时不谙世事的无知无畏,尚年轻时的那些盲目的自以为是,让他走了不少冤枉路亦犯了不少错,因此也遭受过众多的背叛,无情的攻讦,等到终有一日能手起刀落,他也成了孤家寡人了。 可他这孤家寡人,不是什么人都不管什么人都不顾了,若不然这个皇帝只会被天下弃之,进而人人诛之。他这孤家寡人,是每一个当皇帝的宿命,是他把这天下一个人背在身上,没有人能与他感同身受,因着这天底下,同时不会有第二个帝皇,面临像他一样面临的处境,要做同他一样的决择,要跟他做一样同样无情的事。 这才是孤家寡人。 他儿子远远还没走到他这一步,却把自己弄得亲离了,这最亲的人都离了心,离众叛还有多远? 顺安帝知道他这儿子在学他,可惜他这犬子画虎不成反成犬,想避免他的前车之鉴,却没看到他跟皇后这离着身离着心,义却从未断过。 夫妻之义,君臣之义,他对皇后何时断过? 他没让皇后日日不得安宁,他们的儿子却恨她入骨,连带不喜欢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太子妃。 太子出自皇后肚中,乃她自亲抚养,为太子前程更是亲自斩断她与太子的羁绊,把他放到顺安帝膝下让顺安帝放心调*教他,顺安帝也从未在太子面前说过皇后半字的不是,可太子对生母的怨恨、忌惮一日胜过一日,这非顺安帝所教,更非太傅先生们所传授,其心胸之偏狭,似是他天性如此,这令顺安帝不得不去想,这兴许就是狄氏自己的报应。 天性呐…… 也不知这个能不能扭得过来。顺安帝喝着茶,垂着眼,听太子这厢道:“常侯之心胸,儿臣历来佩服,当初确也是因着佩家与他有亲,湘娘又极力想给诩儿找一门好亲事,儿臣便顺了她的心意。” “何尝不是你点了头?”顺安帝说罢,轻叹了口气,与太子温言道:“你是东宫之主,不管是太子妃也好,还是下面的人也好,但凡由你点了头的事,那就是你的主意,回头有人说起来,你去怪下面的人,你叫那些有学之士谁服你?你身边那些都是对你恭顺的,只要你坐在太子这把椅子上,他们只会给你天天说好听话,事事顺从你,可换到萧相这些老臣面前,那就是你难担大任,一个太子,连一点自己小家里的责任都扛不起,怎么去扛天下的?难不成你认为……” 顺安帝抬了抬眼皮,目光射向太子,嘴角冷冷一撇,道:“朕立了你这个太子,你就永远是这个太子了?” 皇帝从未与卫襄说过这般重的话,卫襄得他温声教导的时候多,顺安帝就是再没空,累极乏极,也从未跟卫襄如此冷言冷语过,卫襄当太子二十来年,这是头一次听到他父皇对他当面这般冷斥,其冷酷之神色,如同面对罪臣。 卫襄心里一冷,顿时掀袍跪了下来。 “呼……”顺安帝轻呼了一口气,别别手,“好了,事情说完了朕也累了,你下去罢。” 说罢,他合上了眼,吴英眼观鼻,鼻观嘴走到太子面前,躬腰小声道:“太子,请。” “公公……”卫襄哑然,竟也不敢大声,小声叫了吴英一声。 吴英朝他轻轻摇了下头,示意他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儿臣告退,您……休息好。”卫襄磕头告退。 吴英送了他出去,一出门,东宫的人就围拢了过来,卫襄蹙着眉头朝他们厌恶的看了一眼,领头的名叫大顺子的太监脚往前走了两步,方才看出太子脸上的厌恶,忙不迭往后退了三大退,慌忙挥手把同进的那些人往回叫:“回来回来,避让!” 东宫的太监们仓惶往后退。 吴英瞥到,回首道:“小福子呢?” “守在东宫主持事务,他年纪也大了。”卫襄眉头扭得紧紧,阴着脸道。 这是用上新人了,吴英也大概知晓太子身边最近换了不少人。 太子这几年办了几件大事,尤其前几年劳军慰军镇守边疆有功,回来陛下就又放了刑部让他练手,近年太子手中的权柄愈来愈重,这身边的人不够用,也是愈来愈新呐。 看来是太子妃也要换新的了,吴英心中琢磨了一句出来,脸上不显,与太子又道:“陛下对常侯心里有愧,常侯早晚是要走的,这禄衣侯他也就陛下需要他,他替陛下坐上一阵子罢了,他是忠臣又是良臣,所求不多,为了陛下,为了天下安宁,那家仇说不报就不报了,他就是想帮太孙点小忙,也是跟陛下有商有量的,陛下喜欢他,奴婢罢,也跟他有渊源,不瞒您说,奴婢这心也是向着他那边的,可您是太子,打小就在陛下身边跟着陛下治理国家,您是陛下的亲儿子,是这个天下的储君,奴婢也敢当着您的面跟您说,这天下的人在奴婢的心里,陛下第一,您是第二,是以老奴倚老卖老,跟您说一句,别拿常侯跟陛下说事了,陛下不是主要针对您拿常侯说事,而是您这样对待一个忠臣,非太子所为,非帝王心胸,常侯再重要如何能重过您去?您才是这天底下最重要的。” “常侯只是其一罢了,萧相他们这些老臣啊,皆看着您呢,您打小就想帮陛下完成陛下那些夙愿,陛下能不知道吗?要不是知道,他今天能跟您生这么大的气,说这么重的话?您都走到了今天这步,可一定谨慎行事,千万可别功亏一篑。”吴英絮絮叨叨说毕,见太子脸上阴云散去了一些,垂头站着一脸若所思,就知他的话还是起了一定的成效,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嘴里的话更是放得徐缓:“陛下一心只想您把心思放到大事上去,您可知晓?” 吴英是看着太子长大的,他对太子恭恭敬敬从未阳奉阴违过一次,诚如他所说,在他心里,天子第一,太子第二,他贯来是这般做的,这宫里他是最有资格跟太子说这个话的,以往他也如此循循善诱指点过太子,只是太子这几年年纪大了,他便不如此了,如今听来,卫襄听着他这口气还有点怀念,吴公公的好心他也听到了,他寻思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回了公公:“不是卫襄想把心思放到打压小凤栖宫,而是母后……近年在布局,卫襄已在局中了。” 他答应了刘湘让卫诩娶佩家女,就是他的大失,如若他还不找补,等到刘湘被他母后抬出后宫,成了他的掣肘,那个时候他的后宫就不是他说了算了。固然刘湘在后宫站稳一席之地不是大事,可他的后宫不需要第二个主人,他也不喜欢被那对后妃俩人如此算计。 “老奴刚才跟您说的话,您可是没往心里去?”未料太子还作如此之答,吴英甚是想叹气,末了还是隐了下来。 “卫襄自小就是这个性子。”卫襄抿嘴冷声道。 “是了,您也有您的难处。”劝已至此,不想做的人是听不进话的,吴英便说了收场的话。 “公公知道就好。”卫襄脸色已变好,听了吴公公的话,知道他父皇还是一心为他的就好,说罢他跟吴公公客气道别,领了东宫一众人出了始央宫。 吴英等送走了太子方回始央宫,见到皇帝,他朝皇帝轻轻的摇了摇头。 顺安帝见状有些失望,却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摇头略带讥俏嗤笑了一声,道:“朕手把手教他,还是教不会。” 第80章 到底是她大胆了。 “……”吴英躬身想安慰皇帝,又无从安慰起,只得哑然。 殿下快年近四旬了,若是能教得会,他早就会了,无需陛下直至今日还在苦苦寻思规劝他的法子。 “陛下……”末了,吴英只得无奈叫了一声。 顺安帝摆摆手,“无碍。” 说罢便敛住心神,全神投入了手中奏折。 吴英便噤声,无声无息走至他身后站定,等着皇帝陛下想起事来吩咐他。 * 小凤栖宫婆媳二人也很快就知晓了始央宫庶弟陪嫡兄读书的事,头几日刘湘若无其事,和儿媳一道忙着手中的针线,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看似无风亦无雨,可这日子过了三四天,等到始央宫传来消息,说太孙身子累病了又要吃药,这正当午,刘湘一听到消息,喉口一甜,吐出了一口血来。 “母妃……”佩梅就坐在她身侧,立马扑过去跪下撑住了抚着胸口往下倒的婆母,转头失声喊道:“周姑姑,快,请太医。” “不……”刘湘抓住胸口朝周女史摇头,咽回口中的热腥,抓着儿媳的手直起身来直喘气道:“别叫,不成样。” “母妃……” “梅娘,诩儿叫了就行了。”不能让外面的人认为小凤栖宫里的主人一个两个都是病秧子。早亡之相,有谁愿意把筹码押到像他们这等的人身上?母后说得对,小凤栖宫成天哀哀凄凄的,只会把为数不多的福气悉数败尽。 刘湘若无其事擦了擦嘴,这厢她放眼看过去,只见儿媳的眼睛里的眼泪滚来滚去,且有愈滚愈多之势,刘湘欲伸手去擦她的眼睛,抬手之时方才发现她手中这张帕子沾了她的血,不禁莞尔,这厢周女史悄悄送过来了一张帕子,刘湘接过,去擦孩儿眼边已弥散开来了的泪,出言安慰她道:“我这是一时心忧气岔,没得事的,你表姐叫柳女医给我开的药不是没吃完吗?我吃一剂就没事了。” “不能乱吃,”佩梅抽着气,竭力从乱轰轰的脑子里挤出话来,“母妃现在的身子不是当初柳姐姐看脉时的那个身子,这药不能吃了,等柳姐姐看过后开了新药方子,我们抓了新药再吃。” “也是,你看我这老糊涂,就是不如你们年轻人脑子机灵。”刘湘颇为赞成颔首道。 婆媳俩一同把叫太医的事忽略了过去。 等佩梅带了她的下人回了翼和殿,要去取澜圣医给她当陪嫁的养生丸拿来给刘湘吃,刘湘叫来周女史,吩咐道:“你去敲打下诩儿的那几个小太监,让他们别这种事都拿去给太孙通风报信,告诉他们,这宫里的喜事高兴事,就像太孙妃多吃了几口饭,多笑了几下,我陪太孙妃多绣了两副鞋面,还陪太孙妃看了几页书这等事大可多说,不高兴的事,不说也罢,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奴婢知道了。”周女史欠了欠身。 “唉,说来也是我心气小,一点儿小事就着急上火的,这涵养功夫还是不到家啊。”刘湘摇头自叹道:“诩儿诸多功课缠身,学的还是那以前从未学过的话,还要学着当好一个出使的王子,还要带弟弟们念书写字,这还只是累病,我这当娘的天天在宫里安享富贵,什么事都不用操心还不如他,着实惭愧。” 太子妃也是苦得没法儿说了,周女便只是看着她,亦觉得嘴里苦得比黄连还苦,她蹲下跪在太子妃的跟前,小力替她敲打着腿,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奴婢昨天还听您和太孙妃说起了这句话,太孙妃说她家老先生说过福祸互为因果,互相转化,这福事到头不一定还会是福事,这祸事到了头也不一定还是祸,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坏事,这坏事到头了,也会成好事,奴婢听说澜圣医这几日天天住在宫里呢,有他老人家在,太孙累病了反而是个好调理的机会,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昨天刘湘为了让儿媳养养眼睛,别小小年纪就为着绣花把眼睛绣花了,便提议给儿媳念一段书听,没成想周女在旁侧听着,还把话听进耳了,说得还有模有样的。 “是了,”刘湘未成想从小侍候她,到了进宫还陪着她的老奶娘成了东宫的人,她在东宫收的奴婢却成了她最忠心的奴仆,这世上的事果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她朝周女轻轻颔了一下首,笑叹道:“看来往后我这心胸还是得学着更宽点,你啊,你往后就学丁姑姑,对太孙妃好点,她是集大运者,在哪都有人帮,有着我没有的福气。” “娘娘!” “好了,”见周女大惊失色,刘湘却是淡定自若,神色不变,说着她微微一笑,道:“丁姑姑那是遵的懿旨,我呢,也没什么好给你的,就想着你能帮我照顾着太孙妃一点,也盼着梅娘啊,对你也好一点。” “娘娘!” “也不知道能熬到哪一天,”刘湘摸了摸她那近时日子时不时就痛得她喉口发甜的胸口,喃喃自语道:“但愿能比……多熬一阵子。” 她得死在母后后面,不能让那个宫中唯一对她心存怜惜的老妇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腔好意付诸东流水呐。 “娘娘!” 刘湘抚去奴婢眼边的眼泪,神色木然朝她摇首,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了。 人若有命,她的好命许是在出嫁那日就断尽了。 她不该进宫的。 * 这晚佩梅半夜惊配,叫来宫人点亮灯火,在渐渐亮起的灯火中,她看到母妃朝她望来的眼睛里也渐渐燃起了神采。 此前婆母睡在她身侧,仿如没有了生气,佩梅睡中惊醒只觉惊慌,这厢看到人还好好生生活着,佩梅只当自己心重,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便未放在心上,也无心再行睡去,便披衣倚在床头,替婆母掖紧被子,温声轻柔道:“您睡罢,孩儿有点睡不着了,坐一会儿再睡。” 刘湘半夜心悸,这厢已喘过气来,见儿媳安慰,心中不由一暖。 她还是有些福气的,这灵珑人儿进了她小凤栖宫,便是她的福气。 她倦极,便合上了眼,不一会儿睡了过去,佩梅这夜未睡,看了她一晚,清晨时分周姑姑端来热参汤,望着她的眼里眼含感激,还跟她道了一声“谢谢太孙妃佩梅还愣了一愣。 过了片刻,她方了会到了这对主仆之间的情谊,便朝周姑姑浅浅一笑,道:“梅娘份内之事。” 小凤栖宫看着前有皇后撑腰,后有太孙在始央宫,实情却是他们母子婆媳三人在风雨中飘摇,命运不知归处,她婆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佩梅便知她就是陪葬之人,活不了长久。 到时,又要辜负祖父和父亲在外的一片心意了。 她已欠了生恩养恩未还,末了还要老祖父老祖母带着父母亲和兄长为她伤心,那她这罪过就大了。 佩梅这日起来,让周姑姑带着稳靠的宫人在房内服侍照顾婆母,她则把手头上绣出来的衣裳鞋袜在当日下午未时挑出了一成套出来,前往始央宫。 她在午时就派了宫里听她话的小公公去始央宫那边打探消息,未时前小公公就满脸喜气回来了,道他很快就找到了太孙身边的小杨子公公,小杨子公公很快就请示了小吴公公,小吴公公说太孙妃可以未时去始央宫找太孙,给太孙送东西。 太孙未时到申时之前能休息半刻,能跟太孙妃见一面。 小公公还把太孙妃给他的办事银子还了回来,与太孙妃喜滋滋道:“奴婢这一路运气太好了,没碰到要使银子办事的,可省了大钱了。” 佩梅菀尔,给他塞了一角银子他也不要,扭扭捏捏说他是太孙的人,听太孙妃的话办事而已,不要银子。 佩梅以往只知小杨子忠心,没想这小凤栖宫里,诩儿还有跟小杨子一样忠心的奴婢,着实难得。 她本意带着墨松,青柏几个陪嫁丫鬟和领路的小公公就去始央宫,没想将将出了宫门,周姑姑就追了上来,跺着脚和她急道:“您就孤家寡人的去了,连声招呼都不打,您这不是想急死娘娘吗?” “母妃知道了?”佩梅愣住,她特意嘱咐了宫人不要往屋里送消息。 “这么大的事,她们敢不说,我撕烂她们的嘴!”周女史见太孙妃听着话垂下了头,叹道:“我让项婆婆看着娘娘,娘娘让我随您一道去,走罢,不拦您。” 佩梅便知她的这次自作主张又得了婆母的撑腰,路上她想跟周姑姑解释一二,末了还是隐了下来。 她不是想念诩儿要去见诩儿,她是想亲自去始央宫一趟,看看能不能见到吴公公,见不到也不要紧,能留下她想表姐了的话也成。 她想让苑娘姐姐带着人再次进趟宫,给母妃瞧瞧病。 给皇帝祖父送去孝敬的衣裳鞋袜,只是个名头,佩梅心里急,坐立难安,到底是没沉住气,才这般急不可待。 到底是她大胆了。 佩梅也不知此行会不会给婆母带去麻烦,明明吴公公前些日子才派了小吴公公给她们递了话,让她们安份守己千万别出那让太子爷逮到要害的错处,她今日就撇开了婆母大胆行事,也不知此行是福还是祸。 一行人一路安静前往始央宫,周女史几次想安慰太孙妃太子妃其实一点也不生气,可外面人多眼多,几次她都欲言又止,正待她寻了个好时机要和太孙妃耳语几句,却见前方来了一行人,正是始央宫的小吴公公带着几个小公公过来了。 “小吴公公……”周女史朝太孙妃一福身,快步越过她,上前迎接小吴公公。 “是周姑姑啊,小吴有礼了。”小吴公公眉开眼笑朝她低了低头,道:“这不,吴公公听说太孙妃要来始央宫看太孙,这还是太孙妃头一次来始央宫呢,怕太孙妃走岔了道,公公特地叫我过来迎一迎我们太孙妃娘娘呢。” 80-100 第81章 他懂了母妃的吐血是为何物。 “小吴公公。”自打太孙妃入宫,始央宫的公公往小凤栖宫走动的次数就多了,以往一年就一两次,皆是皇帝爷给小凤栖宫封赏,今年仅仅是来传话就有了数次了,太孙还住进了始央宫,周女史已跟小吴公公打过数次照面,吴英公公的徒弟她自然是寻不出错处来,可这一次小吴公公比以前还要多几许热切,她还是看出来了。 不知是为着太孙妃娘家那边给的面子,还是太孙今日不同往日,这终归是小凤栖宫的脸面,始央宫的公公多了两分热切,周女史神情间也多面露出了几分欢喜,领了对方这份情,她朝小吴公公欠了一记身,加浓了脸上的笑意,方接道:“请您随我来,我领公公去见太孙妃。” “姑姑客气。”小凤栖宫的人还是会做人的,小吴公公紧随她过去,朝太孙妃请了安,“奴婢见过太孙妃,吴公公叫我过来给您领路,娘娘请随奴婢走。” “谢公公。” “太孙妃客气了。” 得知梅娘要来,卫诩前去了偏殿廊下等候,站了片刻他便站不住了,频频探头往外看,着急之余,便没沉住气,抬脚往外走。 “您去哪?您可是寻太孙妃?太孙妃这就过来了,你何苦出去,这里到处都是眼睛呐。”见太孙要出去等人,小杨子叫苦不迭,紧跟着太孙,嘴里则不停嘀咕:“您好不容易把世子他们支开,还请出了吴公公,欠了武校尉人情,这若是出事,他们又要拿您说话了,太孙爷,我的爷,您就悠着些罢,这暗处里都是眼睛呐。” “无碍,不是大事,我就出门接一下人,我怕梅娘走错了。”卫诩面不改色道。 “不是小吴公公去接人了吗?怎会走错?”小杨子见劝不听,急得直跺脚。 卫诩置若罔闻,脚下步伐未停。 他这将?*?将出去,踮脚往前方一看,就看到了一队人马往这边走来,卫诩已瞧到眼熟之人,眉眼之间不禁露出喜色,不等小杨子拦他,他就快快往前小跑而去。 小杨子追在后面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太孙,这是始央宫,这是始央宫!太傅他们皆看着呢。” 又不是以前在江先生的家里,他想在门口等太孙妃多久就能等多久。 卫诩好生一段时日没见到梅娘,心里着急,对小杨子的担心充耳不闻,上前赶到了人,他上下急急看了梅娘一眼就回到了她的小脸上,道:“病都好了?” 佩梅先是一愣,待回过神,便抽出袖中帕子擦他额上的虚汗,嘴里道:“你先别急,多吸两口气。” 卫诩这才发觉自己气喘吁吁,刚才他走得太急了。 他喘着气一笑,道:“下午跟柳太傅学了一段国经,后面是武校尉的课,我前后站了一个时辰的马桩,最长的一段时辰站了足足有三柱香余。” “在宫里的时候,是只有半柱香来着?”佩梅想了想,道。 “是。”卫诩直点头,这厢因他急急走来的喘气声已平,说话间眉眼神采飞扬,以往藏在他眉眼间的晦色被喜悦取代,脸间的病气竟也寻不着踪迹了。 脸上淡去了病气的诩儿目若朗星,眉如墨画,就像大雨过后拔去乌云的晴空一样眉清目朗,佩梅望着不同于往日的他,竟有些挪不开眼,傻傻望了他几眼,方回过神,浅浅一笑道:“还是皇祖父这边养人。” “诩儿好极了,”唯恐她担心,卫诩握着她的手殷殷道:“皇祖父对我也好极了。” 那是,瞧诩儿的模样也差不到哪去,真真见到了人,佩梅心下大定,对她想做的事也下了决定。 “诩儿,屋里走了。”见诩儿只顾得上和她说话,也不走路,佩梅便道。 “哦,是了是了。”卫诩这才回过神来。 等入了他所住的偏殿,佩梅看了看被笔墨纸砚挤满了的小殿,寻到了放脸盆架子的地方,过去打湿了手帕,见诩儿这厢已紧随着她跟在身边,也不用她去寻人,她便拉起他的手,为他擦拭中指食指之间的墨迹。 卫诩这才看到午后为了上习武课没来得擦干净的墨渍,见梅娘为他擦试,他傻笑着道:“有点难擦,要搓好一阵才行,小杨子从宫里拿过来的胰皂子早就用完了,是吴公公让人给了我新的,那个可好用了,我还让小杨子留了一块,等会儿你带回去和母妃一起用。” 哪用得着带一块胰皂子回去呀,小凤栖宫再不济,那也是最得后宫之主心的宫殿,这宫里的好东西想要还是能得一些的,诩儿傻起来哪有什么深心思,也是平时聪明,傻起来那也是一片赤子之心,就是佩梅看来,也是一眼能望穿。 情真情假,佩梅瞧得分明,这厢见到诩儿见到她是真真高兴,什么话儿都说,她心中也是十分欢喜,明亮的眼里也因着这份欢喜起了几分笑意,她嘴角噙着笑,手中擦试着他手间墨渍,嘴里则与傻诩儿玩笑道:“这么好用呀,一块可是不够。” “那我朝吴公公再讨上一块。”卫诩立马道:“目前我用的那一块用了大半了,不好带回去给母妃和你。” 小杨子在侧欲哭无泪,他眼巴巴望着太孙妃,求她莫领着太孙说话了,太孙这傻话说得太多了,这小殿里站的三个人,只有他一个公公是小凤栖宫的人呐。 佩梅瞥到,见诩儿喜上眉梢,说得是傻话却不是假话,小杨子眼角则不断往小殿里的公公望去,担心又着急,不禁莞尔。 “诩儿,我有事要同你说。”她便道。 “你说。” 佩梅拉他去坐下,先是把她带来的东西给了卫诩,道:“这是母妃和我亲手为皇祖父缝制的一身常衣,还得你在皇祖父得空的时候奉给皇祖父,到时你记得替母妃和我向皇祖父请安,替我们祝皇祖父如日月昌明,福乐远长。” “皇祖父的寿辰还没到,不过,这是母妃和梅娘的一片心意,我一定会替你们送达。”卫诩接过佩梅递过来的包袱,没送到来接的小杨子手上,而是放在膝上与佩梅道:“梅娘还有什么事吗?” “有。”佩梅则让他把包袱交给小杨子,“你把包袱交给小杨子先收起来,我想跟你说说母妃的事。” 卫诩一顿,接而把膝上的包袱给了小杨子,这厢听到太孙妃的话,跟随卫诩的两个始央宫太监躬身悄无声息退出了太孙在始央宫居住的这处小殿。 “母妃病了。” 佩梅见她话一出,诩儿眼睛里的瞳孔就放大了一圈,她过去搭住了他的手,不等她说什么,诩儿反手就握住了她,失声道:“是什么病,病成何样了?” “梅娘不知,我来始央宫,就是想找人帮母妃看看,母妃不肯,怕给你添麻烦,怕给人落话柄,可我心里不安,诩儿,明明前段时日苑娘姐姐请人来看过母妃,母妃还身体康健,吃着女医开的强身健体的药,可昨天母妃就不明不白的吐血,一口就喷了出来……”佩梅抬起眼,小脸绷紧,异常严肃道:“我觉得母妃存了我看不明白的死志,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是你的母亲,你知晓是为什么吗?” 卫诩呆住,过了片刻,他惨笑了一记,看着小脸绷紧的小师妹喃喃道:“这次若是父王敢拦我前往象兹,我想母妃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罢。” 佩梅只觉握着她的手冰冷无比,她心中隐隐生疼,拉过他的两只手放到手心捧到嘴边哈了一口气。 “不到那个地步,”佩梅垂眼看着他满是墨渍的手,突然间她就懂了她婆婆的心,诩儿在始央宫奋力一博,要是东宫的公公连这点他们小凤栖宫和佩家博出来的机会都要夺去,换成是她,就是以卯击石,她也想以死明志,“诩儿,想想办法,我们不能没有母妃。” “母妃这是心病?” 佩梅摇首,她轻轻声道:“可否能请圣手过去一看?母妃不想,怕东宫说话,阻碍了你前去象兹国出使之事,可我们顾不了那么多的,诩儿,我想好了,我们一步一步来,先顾好母妃可好?” 佩梅也不想东宫说话,可她想来想去,有太子妃娘娘的小凤栖宫才是她和诩儿的家,太子妃若是没了,她和诩儿就是活着,又能往哪儿去呢?诩儿有身份为太子妃的母妃方才是太孙,母妃没了,他就是从象兹活着回来了,到时候,没有了母妃护翼的他们就是翼和殿这样的小殿,也轮不到他们小夫妻住下。 苑娘姐姐家的女医固然是好,可若是能请到澜圣医,就是给东宫递话柄,让满朝都知道小凤栖宫不止是有了个病太孙,现在还多了个病太子妃,佩梅也只一心想择大放小。 “好。”卫诩吞咽了一口唾沫,其中他喉间青筋爆起,方才把他涌到喉口的那口腥甜强咽下去。 他懂了母妃的吐血是为何物。 第82章 你就闭嘴罢。 佩梅心中含着诸多隐忧,这厢见诩儿脸色煞白,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掩不下心中担忧,捏紧诩儿的手,道:“诩儿,没有事的。” 是他连累母亲和她了,卫诩一笑,道:“我这就去请示皇祖父。” 佩梅朝他摇首,小声道:“若不,先问一下表姐夫?” “侯爷?” “是。” 卫诩迟疑望着她,佩梅轻声道:“他在外面,本有帮我们的心,就是不帮,我祖父他们也能知晓我们的处境,他们会求表姐帮我们的。” 卫诩大惊,惊望向她。 “佩家已无法置身事外了,”是她的天真拖了娘家下水,事已至此,不可悔恨,佩梅轻轻声道:“诩儿,我祖父和父亲不会扔下我,你想用就用罢。” “我……”卫诩心如刀绞,说不出话来,望着佩梅的眼里满是歉意。 佩梅朝他轻摇首,浅浅笑道:“诩儿,梅娘已把盾送至你手上,母妃和我,就看你的了。” 卫诩紧抓住她的手。 这厢佩梅已然站起,拉着他一并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脸色已比此前好了不少的少年丈夫,她脸带浅笑,眼里闪着微弱的光芒,与他道:“诩儿,母妃和我,就靠你了,你可知晓,要如何护好我们?” 堵住卫诩胸口的郁气不知何时已散去,他颔首,道:“我知。” “好。”诩儿懂的道理只会比她多,如今师伯也在他身边,佩梅也放心。 “事情说完了,我该走了,母妃还在宫里等着我回去。” 卫诩紧抓着她的手,送了她出门。 佩梅来得甚快,说上了几句话也就走了,等到吴英从服侍顺安帝阅折的大殿中退出来,就听到了太孙妃已经走了的消息。 听到她未多作停留,在太孙就寝的小殿里坐了片刻就坐了,吴英略感奇异,他还以为太孙妃还会见他一面,毕竟他与她表姐夫与表姐夫妻交浅不浅,便与前来说话的徒弟问道:“不是说太子妃病了吗?不是来请太医的?” 小吴公公探身,在师傅耳边耳语了两句,说了太孙妃在太孙殿里说的话。 听到太孙妃这是想用上常侯爷,吴英想及侯夫人跟他说过的她表妹性情的话,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等他再进始央殿,等到顺安帝用过晚膳,说道起今日宫中的大小琐事来,吴英便把今日太孙妃前来的事与顺安帝说了。 他道:“陛下,太孙妃看来是个极有主见的,当时侯夫人与奴婢说她这佩家表妹学问不显,道她这表妹是从小跟在其祖父膝下念书的,读的书比她只深不浅,她这表妹的进宫,不知是福还是祸,让奴婢再去问问皇后娘娘,奴婢当时还不懂,还以为是侯夫人怕牵扯到侯爷和她,不好和您交待,如今看来,她当时那话里的意思,可没那么简单呀。” “多大了来着?”顺安帝抿了口淡参茶,对吴英的话不为所动,道。 “今年十六,十七,估且算十六罢,她去年才及的笄。” “前面还去过东宫一趟?太子没见她,她回去还病了?”顺安帝道。 “正是。”还让侯夫人带着禄衣侯进了宫,就为的给她表妹治病,是以吴英才对禄衣侯夫人这位表妹颇为关注。 “这动静不小啊。”顺安帝那两天也是天天见禄衣侯来请安,看着禄衣侯不想来还必须得来,在他这里沉住气摸鱼的样子,倒是让顺安帝颇有些开怀。 禄衣侯为了他这孙子,这些日子做的事可不少,连太子都因此有些恼怒,已在皇帝面前给禄衣侯上过眼色了。 “正是,小小年纪,带出来的动静也不算小了。” “听你那口气,你还有点喜欢她?” “哪是,奴婢跟您一样,您是为着禄衣侯保太孙,您就给了太孙机会,奴婢是侯夫人话里叮嘱着让奴婢看着她这表妹一点,奴婢这也不得不用点心,若是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丢了小命,奴婢也不好跟侯夫人交待。”吴英只觉女子小小年纪就如此心机深沉,配上命薄福浅的太孙,怕是只会夭折得更快。偏生佩家结了门好亲戚,世人喜好玩弄心机,侯夫人却是一句让人涂生误会的话也未与他说过,吴英得此真心真意,就冲着禄衣侯夫人的面子,也会为她护她这表妹两分。 “听听你这话,似是朕为着个外人才给朕的亲孙子机会,你为着个侯夫人才给太孙妃面子似的。”他这后宫,这些年也只比先帝在世时好几分,顺安帝已是尽量削减后宫的人员了,没成想添了一个太孙妃,这朝局后宫就乱了两分了,“也罢,她不过是想保太子妃性命罢了,你叫诩儿过来,顺道把澜亭也传过来。” “是,奴婢遵旨。” 待卫诩手捧着母亲和媳妇为皇祖父缝制的衣履过来,不等他多说话,便听皇祖父让他带圣手去小凤栖宫给他娘看病。 “朕听说你母妃病了,澜大夫正好今日还在宫里,澜亭啊,你就随太孙去小凤栖宫一趟,要什么药,你只管往朕那边的小库里拿。”心病还需心药医,他那儿媳妇,恐怕这病是给太子吓得,她进半步,太子就持枪拿棒在她眼前吓唬,拿的还是她当命一样的儿子吓她,这女子就一个从不插手朝廷之事的皇后撑腰,被太子吓破了胆,以命唬之,不得不为之的孤注一掷之后也算是英勇有加了,顺安帝说到这沉吟了片刻,转头朝吴英道:“皇后这几天身子可是有些不爽利?” 吴英不明所以,嘴里则如实回道:“是有一些,圣医也是常常过去,今天也过去了。” 顺安帝看向澜亭。 澜亭在太医房里好生备着药,就被小公公请了过来。他这备的是宫里好几个人好几天的药,备着药还得斟酌一下药方子,不容人打断,可打断他的是皇帝,他这也是有气没处撒,见顺安帝问他话,他憋着气道:“去过了。” 君臣几个等了他片刻,也没等到下文,见医手不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又跟陛下赌上气了,吴英啼笑皆非,只能接上他的话道:“那娘娘身子如何啊?” “不太好,拿药吊着命,我以前说过,想得开,两三年,想不开,明天殁毙也极有可能。”澜亭道。 圣医还是闭嘴不说话的好,吴英当机立断转过身去,面向顺安帝,道:“回陛下,是不太好。” 顺安帝正冷冷盯着澜亭,听到这话,他转过眼来,淡淡道:“不好好,这后宫的事,她就转给太子妃帮她处理罢,你去问问她,看她愿不愿意把凤印给她儿媳妇。” 吴英没想成皇帝是这主意,当下跪下道:“是,奴婢遵旨。” “退下罢……”顺安帝说罢,见让退的孙子呆愣愣的不知所措,他想留下训话的澜亭脚后跟一转,提脚就要走,他便立马道:“澜亭你先留下,朕还有两句话跟你说。” 已转过身去的澜亭又转过身来,老眼一垂,生无可恋的重重叹了一口气,把顺安帝气得一个气不顺,当即大拍桌子,“若不是朕大度,朕跟你讲理,你能活到今天?” “是,您圣明,您圣明您就送老臣出去罢,走两步……”澜亭也真真是生无可恋,他本该在家带义孙子,可为着这君后两人的性命,他一个老头子日日耗在这冷冰冰的宫廷当中,他一生不求名不求利,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也算是给自己积了不少德了,没想到老命运却不见好,圣人欺他也,这厢他说着,揽袖请皇帝下椅,“您这坐半天了,老头那边叫徒弟给您煎着药,劳您抬抬贵脚走几步,去把药喝了。” “朕这宫里是没人了吗?” “您就跟我来走罢,您就按我说的,老头包您还多活个十来年,那一位就是殁了,您还有的是时日立第二个,立第三个呢……” 顺安帝转头向吴英,“你说说,你还有什么理由拦着朕不砍他的头?” 吴英含着眼泪哭道:“您就看在他说包您多活十来年的份上罢,到时候少活一天,您就把他儿女孙子都杀了,灭了他的门。” “呵,”顺安帝冷笑,背手抬脚下梯,“那都不是跟他一个姓的,他胆大包天,灭的是常苏两家的门,打的好一手如意顺盘。” 澜亭见他下来了,跟在他身边,接话道:“谁叫澜家的人已为您皇家死的差不多了,就剩我一个了呢。” 这话真真是堵心,顺安帝再是如何心胸宽大也是听不下去了,斥道:“你就闭嘴罢。” 第83章 梅娘明白。 卫诩把捧来的衣裳送到了吴公公手中,在吴公公眼神的示意下战战兢兢跟着澜亭陪顺安帝走了一段路,把皇祖父送到了太医房,在那里见到了此前来过小凤栖宫为他看过病的年轻太医章承林。 章承林是圣医澜亭的徒弟,其小被祖父太医章立人送到了澜亭手下学医,曾小小年纪就跟着师傅走南闯北过,到了戴冠之年方回都城成亲,继承家业。 他是个面相清秀俊朗的儿郎,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甚是讨喜,澜亭把皇帝带到,指着小徒弟道:“我这几天理出来的那些药草,你带陛下去看看,一样分一小点让他尝尝,这些都是温补药,陛下都能尝一小口,你也给陛下说说药效。” 说罢,回首与急步跟过来的吴英道:“昨天回去了一趟,我把伯樊让人从四处带回来的白参红参黑参挑了些好的带进宫了,让承林带陛下认认。” 这已然好极,陛下就对认识些新东西感兴趣,何况是温参这种虚体也能受补的好东西,果然留着圣医的命就是好,吴英笑得合不拢嘴,挽着拂尘朝他躬身,“圣医有心了,您忙您的去,陛下这边奴婢会作安排。” “别欺负我小徒弟。” “您这话说得,章小太医可是打小就在洒家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陛下也喜欢他得紧呢。” 澜亭这才朝他露了个笑脸来,这厢他挑李报桃,招呼着那跟着他们跑一声也不敢吭的可怜孩子道:“太孙爷,走了,老朽跟您去一趟。” “是。”卫诩赶紧跑了过来,朝背手而立的顺安帝忐忑叫道:“皇祖父……” “去罢,朕在这看看,”这孩子也是沉得住气,在让他母亲代后掌后印这等大事面前一路跟来一句话也没说,这气度胸怀,比当年被皇后一手调*教出来的太子可是好上不少,这根子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顺安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和顺,“你回去跟你母妃也说说朕的意思。” “孙儿……”卫诩此时已热泪盈眶,末了却哽咽得吐不出字句来,他心中对他皇祖父的这番恩情感激涕零不止,这千言万语不便说,当下便跪下朝顺安帝大拜了一记。 “孙儿磕谢皇祖父大恩。”他掩住心中泣声,用力喊道。 “行了,回罢。” 吴英去把人扶了起来,把他送到了澜圣医手中,悄声与太孙道:“奴婢这就去凤栖宫,您走快一步,好给太子妃娘娘报个信,提前有个准备。” “欸,是,卫诩……” 吴英拍了拍他的手,拦了他的话,转脸与圣医道:“您好好给太子妃看看,您义女可是也得叫她一声婶婶的,你们两家是亲戚。” 他义女那不相干的亲戚多了去了,眼前这老太监也算得上一个,也不知她一个大门不出的大家闺秀是怎生跟这险恶的皇家生出了此等的纠葛,还好她以后会举家搬离,能保全全家性命,如今小夫妻俩走不开,他这老家伙不得不也多为他们盘算点,澜亭转手扶了太孙,朝吴英颔首,“我送他过去,你叫几个人跟着我们,这天都黑了,我可不想在宫里大半夜的走黑路。” 这人老成精,在宫里也没几个人斗得过他,吴英摇摇头,招手把侍卫叫了过来,“带两队人马跟上。” “是。” * 两柱香后,小凤栖宫内,佩梅正安静服侍婆母太子妃进食,就见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间或有人在哭着叫“太子妃,太子妃……” 倚在床头的刘湘顿时后背一立,满是病气的白脸一凝,竟凝出了三分杀气来,就见儿媳妇放下了碗已起身。 “母妃,梅娘出去看看。” 不等佩梅走到门边,就见外面有一个小太监闯了进来,竟然是卫诩身边的忠心心腹小杨子。 这小杨子冲进门来,竟无视了迎面走来的太孙妃,直朝床边奔去,一下就跪倒在了床边上,给太子妃磕着头哭道:“娘娘,娘娘,小杨子来给您报喜了……” 佩梅惊愣不已,忙朝跟进来的周姑姑望去,周女史已在外面追问到了是什么消息,此时她眼睛里也含着泪,扶着佩梅急急往前去。 那厢小杨子已道:“陛下让吴公公现在去凤栖宫了,说只要皇后娘娘愿意,就把凤印给您,就把凤印给您呐……” “什么意思?”刘湘不敢置信她耳朵所听的话的,她掀被而出,一下就坐在了床边,手抓着床边的木头檐子,定定望着小杨子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陛下说了什么?你跟我仔细说一遍。” “太孙在后面,就来了,让他跟您说,还有澜圣医来了,陛下让他过来替您看病,奴婢就知道这些了,太孙让我回来跟您说,让您赶紧的梳妆打扮好,凤栖宫那边恐会来人,吴英公公也会来,今晚可能会有圣旨到。” “什么圣旨?接凤印的圣旨?”刘湘说着,话已沙哑得不成形。 “娘娘,娘娘。”小杨子不敢说这般明确的话,连连朝她磕头不止,欢喜的哭着道。 “太孙妃,快……你们快点灯,”这厢周女史已转过了头,朝跟着进来和那些站在角落等候吩咐的宫人厉声喝道:“太子妃要侯旨,快把太子妃娘娘的正装宫服拿来!” 周女史这一喊,喊破了音,佩梅从未见她这般激动过,错愣之后她就回过了神,跑到了床边跪下拿起了鞋子为婆母穿鞋。 “母妃,我扶您去妆台。” “啊,好好好……” 小凤栖宫一时忙了个人仰马翻,等到东宫那边收到送来的消息,皇帝皇后的圣旨懿旨皆到了小凤栖宫,同时而来的还有手捧凤印的吴英。 “奉天呈阅,皇帝召约……” 后宫由皇后做主,皇后便做主让皇帝也出了一道旨意,帝后两人道太子妃上孝老,下抚幼多年有功,如今皇后身子欠安,后宫便交给太子妃为她打理,送上凤印,是帝后两人对太子妃的深切寄望与重托,望太子妃不要辜负帝后二人的重望。 圣旨乃皇帝亲述,由今日内阁执勤的大学士蔡铭世执笔,懿旨则由凤栖宫内司所抄,由狄皇后亲自执印盖的凤印。 吴英念完两道旨意,亲手把凤印交给了太子妃,见太子妃沉着站起,面上虽含喜色,可那股喜气未冲破她身上那股沉静之气,当下心下也大定。 看来陛下此举,不会仅仅只是让小凤栖宫高兴一会儿。 太子妃撑得愈久,这对太子何尝不是一种历练。 “恭喜您,从今往后,这内宫各大事务就得您主持了,今个儿天色已晚,奴婢不好久留,等到明日一早,奴婢这大内总管再往您这来跟您报述一下奴婢如今手里之职……”送佛送到西,吴英张口就给足了太子妃面子,明儿由他第一个率先来给太子妃作述职之人。 “公公……”往日刘湘也替皇后跑腿主持过宫务,绝不是嘴拙之人,可今时今日面对今日之况,心中万万种情绪在心中一时翻滚奔流不已,让她竟对皇帝身边的大内大总管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得体话来。 “您好好休息,奴婢明日再过来。”夜已深,吴英不能再作久留,留下这句话,便带着浩浩荡荡的宣旨队伍离开了小凤栖宫。 小凤栖宫里,刘湘捧着凤印被周女史送进了内殿,这厢佩梅见姑姑已把母妃送进了内殿,她又想起一事来,急忙跑去了此前她让家人项婆守着的小殿,见项婆还坐在里面抱着澜圣医送的药匣子没动,她连忙把婆婆拉起来道:“项婆,你把匣子抱过去,和姑姑一道在母妃殿里守着。” 项婆怕自己不懂事情轻重,一声不吭跟着她家小娘子去了太子妃娘娘的寝殿内。 这厢刘湘还坐在床边沉思不语,周女史见到自太孙报信回去后就主持着小凤栖宫大局的太孙妃,见项婆抱着匣子守了过来,她连忙走了过去,朝佩梅欠了一记腰,道:“明天怕是有许多人要来,您看您有什么吩咐?” “我们殿内坐不下太多人,为免明早乱成一锅粥,我们今晚恐要把殿厅那挪一下桌子椅子……” “不用,”这厢坐在床上沉思的刘湘抬起头来,打断了儿媳的话,“明早一早我就去凤栖宫请安,跟凤栖宫借殿主持后宫,往后也是这样,我只会凤栖宫大殿处理宫中事务,不会让人到我们这小凤栖宫来。” “母妃……”佩梅走了过去,在她脚边跪下,抬起小脸。 刘湘摸了摸她的小脸,“我们须得朝皇后娘娘借势,没有她,我们镇不住她们,可明白?” “梅娘明白。” 第84章 德妃,看来你有想说的,好,你先说。 次日清晨,刘湘穿着妃袍去了凤栖宫,众人以为她只是去谢恩,未料前往小凤栖宫的人回来报,今日太子妃一天皆在凤栖宫那边服侍皇后娘娘。 吴英也早早得了小凤栖宫的传话,来人说公公若是有事,可像往日那样去凤栖宫找皇后娘娘便是,太子妃在那里等着他。 听罢,吴英哂笑不已,皇后娘娘这放开大印,第二日儿媳妇就携印回了凤栖宫,他不该说这是皇后娘娘儿媳妇调*教得好,还是这儿媳妇太懂事。 不过太子纪此举,做得甚是聪明,吴英既然开了口要给她这个面子,自然不会落,打算服侍过皇帝早膳后,便去凤栖宫走一遭。 “太子妃打算在原凤栖宫的凤栖殿替皇后娘娘主持后宫大计,奴婢这就打算前去,您可有什么吩咐奴婢的?”顺安帝膳毕,吴英等公公们撤下食具,便与皇帝道。 “凤栖殿?”闻言,顺安帝看了吴英一眼。 “可不就是,一大早就去了,奴婢听小凤栖宫传话的那个宫人的意思,太子妃往后就在那接待人了。” “胡来。”顺安帝道。 “您的意思是……”吴英没听明白。 “她这胆小怕事的,看不出当初还定主意娶了佩圻的孙女。” “怕那是皇后娘娘给她出的主意,且……”吴英顿了顿,方缓缓道:“您也照看了太孙一段时日了,他不愧师从江高环。” 那就是个没考取前三甲,却也在朝廷当中谋求到了一官半职的圆滑书生,还成了太孙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恩师,若是手里没点手段,他哪能在太子妃这等深宫妃子面前冒出名头来。 且他还是佩准的同门师兄弟,他们那个老师从官至三品,到死时的官至一品,步步高升中间逃过的死劫没有上十次,七八次是有的。就吴英记得的近十年来他就在他们陛下手底下逃过了两次抄家之祸,那位老尚书深谙为官之道,是根再知道死活不过的墙头草,这种恩师教出来的说徒,说来就是学问不行,这祸中取生,反败为胜的本领想来不俗,太孙有这等先生,想来就算不青出于蓝胜于蓝,他先生的本事想来也是学了几分到手的。 他在始央宫前后这段时日,无论哪方面皆有所精进,不着痕迹就把陛下的为帝之术学了几分,还甚是知道分寸,知晓帝王的手段非他这个太孙所能施展,一切瞧在眼中,从不现于眼前,哪怕在吴公公这些太监面前也格守本份,从未轻挑过半分。 此子极擅忍耐,与其父太子刚烈的性子一相较,就似是两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毫无相似之处。 “……且去罢,朕这里暂且用不到你。”吴英的话让顺安帝顿了顿,接着若无其事道。 “是了。”吴英甚是想问要不要让他带句话给皇后娘娘,可一看陛下毫无此意,他便把话掩了下来。 待他去了凤栖宫,凤栖宫面前已站了不少人,看那站在外面的宫人的模样,宫中四妃这时居然来了三个。 “吴公公……” “吴公公……” “于姑姑好啊,裘才人,丁才人……”吴英一路与宫里的女官们打着招呼,朝与他行礼的宫女太监点点头,很快就被迎过来的凤栖宫宫人请了进去。 半路丁内司就朝他迎了过来,“公公前来,有所远迎,还请公公见谅。” “您就是太有礼了,洒家每次来丁姑姑都要远迎,折煞洒家了。” “奴婢去始央宫,公公也是每次都要叫人侯我,是公公对奴婢有礼在先。”丁内司朝他福了半腰,“您请随我来,娘娘在屋里等您。” “贵妃她们都到了?” “是,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她们四个都到了。” “都到了?我怎么在外面就瞧见了贵妃娘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她们三个宫里的人呐。” “德妃娘娘就带了一个姑姑侍候,没带多的人。” “哦?”这倒是跟德妃一贯的品性不符,且德妃娘家与太子打得火热,听说太子宫里还进了一个传说是德妃娘家庶女的宫女,德妃这只带一个宫人来见掌管凤印的太子妃,这倒是有趣了。 见吴公公似笑非笑意味不明挑了一声,丁内司神色不变,依然神态从容领着他往内殿走,嘴上则不急不缓说道:“德妃娘娘来得也早,就快了您两步,将将进殿。” “原来如此,洒家这还是来得慢了。”吴英笑道。 “您要侍候陛下用早膳,陛下离不了您。”这宫里的皇后和四妃加一块儿,也不如吴公公侍候陛下的时日多,连皇后娘娘见到吴公公都要给他支凳子坐,哪怕说不上几句话,也要问候吴公公几句,这宫里,可没几个人及得上吴公公的脸面,是以他可以自谦,丁内司却不能不识抬举。 “是了。”吴英在陛下那里也有几起几伏,可相比陛下对皇后四妃的无情来,陛下对他可谓是宽容仁慈,从不与他计较小过,吴英在外倒是毫不忌讳陛下对他的格外器重与恩宠,他笑颜颔首,道:“娘娘可是用过早膳了?” “用过了。” “用得可好?” “今日尚好,太子妃来得早,替奴婢服侍了娘娘一阵,太子妃很会照顾娘娘,有她侍候,娘娘总是要多吃两口。” 说着话时,他们已行至?*?了皇后所在的内殿。 狄后在她寝殿的外殿见了四妃,未去她主持事务的凤栖殿,外殿不大,四妃连着一个太子妃带着一个太孙妃坐着就已坐满了,吴英进来与她请过安,她便对已带着太孙妃乖觉站起的太子妃道:“你让你儿媳妇给公公搬个凳子过来,就搁我身后。” “这哪使得,奴婢担不起,您可……” “她辈小,让她搬,她若是不在,我让湘娘给你搬,你且过来……”狄后冷着脸,朝吴英招手。 皇后娘娘一辈子我行我素,连进冷宫也是一副“天下人能奈我何”的凛冽,连陛下都拿她没办法,吴英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违抗她,这厢连忙谦卑的躬着背快步走了过去。 “娘娘。” 这厢太孙妃手脚麻利的接过了宫女搬过来的凳子,放到了皇后身后,朝吴英羞涩一笑,又极快的退到了太子妃身后,得了太子妃一个带着褒奖的赞赏眼神。 “娘娘,您说。”吴英退到皇后身后,站在凳子前,一站定又怕皇后与他说话不方便,又往前走了一步,躬下腰附耳到狄后身侧,恭听她说话。 “陛下可用过早膳了?”狄后淡淡问。 “奴婢侍候过陛下早膳才来的。”吴英道。 “用得可好?” “用了两碗八宝粥,一碟子鲜肉炒的莲子仁,圣医不许陛下挑食,令奴婢盯着陛下吃那陛下说只有小儿吃的羊奶,奴婢今日也盯着陛下用了一碗,好险被陛下打发到那塞外去养羊去了。”吴英笑道。 “他哪舍得。”狄后漠然道,斜眼往后瞥了一记,道:“坐罢,我问完了,陛下这是让你来看一看太子妃第一日掌凤印的样子的?” 吴英躬着背,屁股虚坐在空中不落座,嘴里则回道:“奴婢跟陛下说了来您这跟太子妃叙职之事,陛下说暂且用不着奴婢侍候,就让奴婢过来了。” 倒不是陛下让他来的,是他要来的,可皇后这话问来就是给太子妃长脸的,吴英从善如流,如了皇后的意。 “你们也坐。”狄后见太子妃带着她儿媳妇不坐,便发了话。 “是,谢母后。”刘湘这厢方领了梅娘坐下。 “坐罢,你是陛下身边老人,我这有你坐的地方。”狄后朝身后道。 娘娘治下也是极有手腕,可惜早年得的专宠让她迷失了心智,一手断了和陛下的恩爱,从此宫中再无卫郎与狄娘,唯有君皇与皇后两人,吴英在心中叹了口气,朝皇后恭敬回了一声,“是,那奴婢恭敬不如从命,就坐下了。” 狄后浅浅颔首。 吴英代她服侍皇帝多年,皇帝视他如师如兄,这点坐的地方还是有的。 “你们也听到了,”狄后这一早从太子妃到吴英,是见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她昨晚又是没睡好,这厢脸上疲意尽显,因着她神情间总是挂着几许厌世之情,这疲意一出来,她眉眼间的厌烦也随之加深,这厢她说出来的话更是带着几许不耐烦,“这是陛下的主意,陛下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我这也不知道哪天两腿一蹬就走了,我不妨在这把话说给你们听,这天下有朝一日只会是太子的,我这后宫也只可能是太子妃的,这是我大卫正统,我掌不了的凤印只有她能掌,你们若是嫌她年幼办事不牢,那我倒是要听听,你们是怎么个嫌弃法……” 狄后眯着眼往四妃一个一个望去,见四妃垂下去了三个头,唯有德妃躲闪着她的眼睛,末了又偏着头看了回来,她嘴角噙着冷笑,看向了德妃,道:“德妃,看来你有想说的,好,你先说。” 第85章 此时不宜提他的私心,以免凭添隔阂。 狄后在后宫积威颇深,但凡她所下决定,就是有悖违前朝当中一些人的意愿,被人诟病送到始央宫案前,也从未被始央宫说过半个字的不是,久而久之,后宫人尽皆知,皇后在后宫说一不二。 德妃亦然,她对狄后颇为忌惮,这厢就是背后有人撑着,她也不敢直视狄后,闪躲着狄后的眼神,便是声音也放得轻了,显出了几分怯懦,“妾身看您身子尚好,这权柄就且放了出去,妾身怕前朝的人知道了,有话要说。” “前朝的人?哪个人?”狄后勾了下嘴角,加深了她嘴边的冷笑,此厢她脸上尽是讥俏,令见者之人无不胆寒,便连太子妃刘湘这厢也躲开了看她的眼,回避了过去。 四妃为首的贵妃见状,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这便是皇帝倚重的皇后,哪怕半生不沾点滴雨露,在后宫当中也无人能逾越过她去。 狄后此话一出,德妃只觉窘迫,头不断往下垂,再说话的声音更小了,“妾身,妾身也不知晓。” 狄后冷冷的轻哼了一声,未再追问,掉头问向贵妃她们,“你们呢,你们也觉得本宫老糊涂,不应该把凤印交给太子妃?” 无人说话。 四妃到齐,狄后不过寥寥几语就让人胆寒无话可说,吴英斜坐在一侧,对这几个各怀心思的娘娘亦冷眼看之。 这后宫,但凡皇后活着一日,她就是这后宫之主,谁想在她活着的时候挑衅她,那他吴英真真敬她是个有手段的厉害人儿。 若是只是背后的人有点能耐,撑起她这份胆气她就出这个面,那四妃也不是不可取代。 德妃背后的沐阁老这阁老当得久了,其子也进了兵部尚书身边当了员外郎,成了尚书,侍郎之外的兵部第三人,看来是自认为沐家有了底气,不怕事了。 午门前的血还没干透,沐家的阁老就跳出来了,看来还是嫌陛下最近杀的人少了,这些人,唯恐陛下不成暴君,是要逼着他杀人呐,吴英心中怒火四起,这厢冷着脸往前朝皇后身侧递了句话,“陛下只想您专心养病,这后宫的事,太子妃跟着您打理甚久了,陛下后宫清净,奴婢相信由太子妃来替您主掌,也是绰绰有余的事,您说是不是?” 吴英这话递得甚得狄后的心,她看了吴公公一眼,淡淡颔首,不再看那四妃,朝刘湘冷冷道:“你的事,本宫准了,以后凤栖殿就交给你主持宫务了,你尽管操持,有什么不懂的,来后面问本宫就是。” 她还当定了她儿媳妇的靠山,只要她没死,她看这后宫有谁能跳到她头上去,便是前朝的人来了又如何?就是她亲儿子亲自前来,她也能让他铩羽而归。 狄后知晓德妃只是一枚卒子,可德妃到底还是惹怒了她,等到刘湘在前面处置后今日宫事,见过来见她的人,回了后殿请示回归,便听皇后道:“我会跟太子说,他若是这段时日敢惹你,断了诩儿这步的后路,我亲自下手,撕下他一块肉。” 说罢,她看了刘湘半晌,直看得刘湘心口砰砰狂跳不已,方道:“我保你的时日不长了,哪怕我还活着,有些事情我做得了一次,做得了两次,我做不了三次,太子才是我的亲儿子,你心里要有数。” 太子是她的亲骨肉,她尽可磨砺他,亲自送他一场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人生,但她绝不会毁了他,让他去死。 说到底,她爱护她亲子的心,只会比皇帝更甚。 “湘娘有数。”以往刘湘心里有数,今年下来,她心中更有数了,母后对太子的心意,亦如她对诩儿。 “回罢。” “是。” “等等……” 刘湘便停下,只听狄后这厢朝梅娘道:“今日如何?” 佩梅朝皇祖母羞涩一笑,看向刘湘,刘湘怜爱的看了她一眼,回首朝狄后禀道:“回禀母后,梅娘今天我身后乖乖站了一上午,侍候起我来不比周女差。” 看起来就不像个多话的,便是回话,还等着她母妃回,狄后看在眼里,对这孙媳妇的性情心中更有了数。 佩家看来是蛰伏不下去了,佩家的命数,看来要大变,想来佩家那位老先生,他也知道佩家世代累积到如今,已然势不可挡,命里终归会推着他这一家走上朝廷大争。 也不知佩家如何应对,狄后心道看来她得找个机会,见见佩圻,和他聊上几句了。 * 当晚,太子受皇后召令,来了凤栖宫。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太子走后次日,圣手澜亭受召唤来了凤栖宫。 凤栖宫沉死气沉沉,他给狄后脑袋扎了数十根针,亦没令狄后张口说话,等到狄后起了点生气,朝丁内司转了转眼珠子,凤栖宫的女官方才放澜亭出去跟随从说话。 澜亭叫来了他的女徒柳女,在柳女的针法施展下,狄后身上淤堵的血气方通了一些,方能开口进食,说话。 澜亭在凤栖宫足足呆了一天,呆到夜晚晚上凤栖宫不能留男客后方抬足,在吴英的陪同下前往始央宫。 “劳您给我抬点吃食来,我这一天还没进食,肚子空得很。”澜亭进始央殿前,与吴公公央道。 “是。”知道狄后危在旦夕,昨晚险些大毙,吴英心情沉重,朝澜亭躬了躬身,目送了澜亭进殿,并没有跟随进去。 澜亭进了始央殿,顺安帝在御桌前翻看奏折,澜亭进来,他没抬头,澜亭走到他跟前,对着御桌正中间跪了下去,身上少了他平日在顺安帝的狂浪,他一身的沉肃,开口即道:“娘娘时日不久了,此前老臣能保她活一年两年,老臣能跟您说这个话,可一经今天,老臣要跟您说,百日之内,我大卫的凤凰可能就要留不住,要从她栖息的地方,飞了……” 澜亭说到此,眼含老泪。 世人只知圣帝深情,对曾伤过他的皇后情深不变,一生只愿以她一人为凤,而曾因澜家深陷过宫廷大斗的澜亭知晓,狄皇后为她当年的过失已为圣帝做过不计其数的弥补,圣帝如今朝廷的清明,亦也有她的一分功劳在内。 而今她活着的日子已是能数得过来了,她心力枯竭,澜亭就是隔得远远,亦能看到她一身的伤痕累累。 “您去见见她罢,”澜亭磕头,“老臣看得出,她想见您一眼。” 顺安帝停了翻看奏折的手,半晌未有说话,末了,他撑着手臂揉了揉头,尔后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慢慢踱步至了澜亭身边。 “见了又如何?”顺安帝背着手,话中满是惆怅,“朕说原谅她了,她便安心了吗?” “陛下!”澜亭恳求道:“她会安心的,哪怕不安心,知道您愿意死前去见她一眼,她也满足了啊。” 顺安帝低头看他,半晌不语,又过了片刻,他摇摇头,又慢慢踱步至了龙位,把先前的奏折拉回了原位,接着批阅。 * 待到澜亭出来,他朝吴英苦笑了一记,跪坐到小殿一角,用着吴英亲自给他端来的膳食,吴英也跟着他跪坐到一处,发了半会儿呆,等到圣医快用完了,方才回过神来,道:“您劝不听,您说,若是禄衣侯说话,陛下会不会听?禄衣侯那个性子,内慧于心,陛下是最最喜欢了,我侍候陛下这么多年,就没见他这般喜欢过一个臣子。” 澜亭用过最后一口饭,停了手中筷著,方道:“老夫已经劝过了。” 他们家已经出过一个人了。 吴英沉默不语。 陛下不听,可吴英怕多年后,也要走到那条路上的陛下想起今天来会后悔,他对娘娘倘若真的无情便也罢了,可吴英作为他的身边人,再是知晓不过,陛下此生唯一爱恋激赏过的女子非皇后娘娘莫属。 那是他心口的人呐…… 澜亭已然尽力,他这厢用罢饭膳,身上已有了些余力,此厢急着回去与他干女婿商量日后的事。 皇后最多百日,若是不成,也就能撑个三四十天罢了,她的事必会影响干女婿一行出使象兹,他得回去提醒一两句,让干女婿和苏谶,还有佩家提前做好准备,以防后患。 澜亭瞥了吴英一眼,见吴公公沉思不语,到底还是按捺住了要出宫的话。 此时不宜提他的私心,以免凭添隔阂。 吴英首先是皇帝的忠奴,皇后的奴婢,指不定后面还要添上太子,太子妃,太孙,方才轮得到是禄衣侯夫人认的半个亲人,此人忠的是皇帝,是卫家,是卫国。 澜亭暗中告诫自己,很快把欲要出宫跟家中后辈提点的冲动掩了下去,见吴英忧心忡忡跪坐不语,这厢他便道:“您找萧相,找章大将军,依我愚见,这两个人说的话,兴许能劝到陛下心坎上,我毕竟只是这两年才回宫,跟陛下没那个情份。” 吴英已然想到这两人身上去了,老将军跟皇后之间有龌龊,这些年一旦说起皇后来,那股愤恨之情依旧很明显,萧相罢…… 萧相倒是对娘娘颇为敬重,若是能说动萧相,指不定真真能劝动陛下。 “唉,”吴英长叹了一口气,“太子啊,太子……” 他不知道,太子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娘娘若是为太子提前走了,陛下就是嘴上什么也不会说,心里到底是会对太子冷上几分罢。 见吴英嘴巴一张,又说起来了太子来,澜亭不敢搭话,双手捧着茶杯静坐着垂眼不语。 第86章 太子爷劝小婿莫多管闲事,若不前途难卜。 这厢澜亭随着吴英前脚将将从凤栖宫离开,后脚在凤栖殿外静侯了一天的刘湘被请进了殿内,她这一进殿内与狄后请过安,就被女医柳女命宫女扶到了椅子上,等女医掀开裙角一方,只见太子妃脚上绸裤已被汗水浸湿。 凤栖宫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宫女依女医的话抬来热水,拿来女医要抓的药,待到刘湘换上干爽的衣物,她已坐到了狄后的病床前,脚上扎满了针,还有心与狄后说笑道:“孩儿尽想着过来能不能帮点忙,没想成还给母后宫里多添了麻烦,早知如此,我就不过来给您添乱了。” 刘湘只厢脸上带着笑,眼睛弯弯,就似当年她还是个小娘子那会儿初初进宫,在狄后身前撒娇讨喜欢一样卖着乖。 狄后极喜她这模样,狄后从不轻易面露笑容,却是喜欢小娘子在她面露欢笑,当年刘湘这个太子妃为讨她欢心,没少故作娇欢,只为讨她一个热脸。 她时时病重,也是刘湘时时守着,这厢见儿媳又故作卖乖,狄后冰冷的心中微微起了丝暖意,伸手摸到了儿媳妇的手,轻轻的拍了拍。 刘湘被她这一拍手,眼眶一热,张大着眼笑说道:“您病了,儿也跟着病,您还是快快好才好,湘娘方才能跟着您一道快快好起来。” 若不是放心不下太子和她这个儿媳,狄后早已撒手而去。 昨晚太子气极,朝她道了句“您怎地还不死狄后以为她会毫不在意太子的恶言恶语,可哪想她的身子跟脑子是两个想法,她脑子里想着不去在意,可身子却是不停发抖,饶是如此,唯恐太子走后太医就进了凤栖宫的大门,日后会被人拿此攻讦太子,狄后令丁女次日才能去太医救命。 她这一生,于公事极其大度,却于私情一败再败,当真好生荒唐。 此生她来日不多了,有些安排她得着手去做了,狄后这厢转过眼睛,看向了澜亭的女徒。 “柳大夫。”丁女见状,前去了恭敬跪在一角,不出一声看着太子妃扎着银针的女医身侧,轻声叫唤了一声。 柳女朝她那边跪了跪,等到跪好,方才抬了一点头,恭敬道:“大人,您吩咐。” 圣医年过花甲还是孟浪,他收的这个女徒却是分外拘谨恭敬,不似是一生浪荡不羁的圣医的徒弟,身上倒是有点圣医义女苏氏的影子。 丁内司一眼便瞧出这位女医恐是被禄衣侯夫人常苏氏调*教过,见她这时还这般拘谨,摇摇头,道:“请随我过来。” 她把女医带到了皇后床前,跪到榻前柔声道:“娘娘,柳大夫到跟前了,您小声点说话,奴婢替您问。” 狄后放心闭眼,蠕了蠕嘴唇,道:“给侯夫人传句话,就说,我想见她外祖。” “是,奴婢这就跟柳大夫说。”皇后说得小声,只有极近她身的丁内司,还有坐在床侧的刘湘听到了她的说话,这厢丁内司听到了皇后所说,亦没有转身就传话,而是招了跪在她身后的女医过来,附耳在她耳边把话传了过去。 医女听罢,抬起了一起垂着的眼,朝丁内司眨了一眼当是听到了,复又垂下眼,一如此前那般眼观鼻,鼻观嘴,一派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丁内司此前恼怒她的纹丝不动,不知变通,这厢见此女还是纹丝不动,大有能把话妥当传出去的可能,心里那丝不悦这厢便不见了。 侯夫人看似愚笨,可大智若愚,这对小夫妻能在陛下面前博出位来,想来身上那过人之处也非寻常人能等人轻易看透。 丁内司便回身在娘娘耳边回了话,“您放心,奴婢看她妥当,明儿天一亮,奴婢就会把她藏到出宫采办的人群里送出去。” 凤栖宫有自己的门道,短时辰内送个人出去走漏不了风声,绝不会打草惊蛇,让东宫那边的人拦下。 至于佩大儒能否见到皇后,这就要看禄衣侯府的本事了,佩家若想保全孙女,就得自家想法子了。 这厢帝后与凤栖宫第一女官窃窃私语了几句,便把事情定了下来,刘湘坐在一侧把这一切纳入眼中,只觉她那这几日不停使唤的胸口这厢又擅自跳得砰砰乱跳,让她害怕紧张,却又亢奋不已。 狄后睁眼,便看到了刘湘苍白的脸颊上那两抹极其艳红的绯色,再往上看,儿媳妇眼神涣散,茫然不已,双眼竟找不到神…… 看来她儿媳妇自己说的话,要一语成谶了,诩儿靠不了她这个娘亲长久,如今只能看佩家的了,但愿佩家那边能争气点。 * 次日清晨,禄衣侯府送走了前去上朝的侯爷不久,后门就被人哐哐扑响,后门的门子一打开门,看到了居然是昨日未回的柳娘子,当下一个惊呼,把人迎进门来探头出去前后看了看,匆匆关上门,“您怎地回了?” 柳女一反在宫里哑巴的模样,朝门子道:“江爷,我要去见师姐。” 侯府后门的门子乃禄衣侯特地安排在后门看门,乃禄衣侯心腹,这厢见柳娘子如此作答,忙道:“您要走没人看得见的小路?” “是极,我是皇后娘娘的人特地安排出宫的,宫里除凤栖宫外的人尚不知情。”柳女沉声道。 门子大惊,“您随我来。” 禄衣侯夫妻俩搬进侯府之后,侯夫人就让其父和其义父改过侯府的风水,后门也安排出了一条极其隐密的小道自通侯府主人夫妻俩的主院,不到一会儿,两人一路没碰到什么人,等门子敲响主院后门的一道隐蔽的小门,一时没人来应答,等到门了沉住气又敲了两次,门后方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门一开来,居然是侯夫人身边跟得最久的贴身娘子通秋娘子。 “通秋姐姐。”柳女便是侯夫人师妹,见到师姐身边的老人,已先一步叫了其一声。 通秋娘子朝柳娘子施礼,“柳娘子,听到声音晚了,请您随我来。” “那通秋娘子,小的走了。”门子这厢道。 “江爷慢走。”通秋弯腰朝他欠了一记,目送了门子远去,便朝静候在一侧的柳娘子道:“您随我来,夫人在等您。” 柳女见她波澜不惊,这厢回到了侯府,她心下无过多忌惮,一时竟忍不住嘴快道:“师姐知晓我会回来?” 通秋朝柳娘子歉意一福腰,慎言不语,领着柳娘子快快进了她家娘子和姑爷所住的大屋。 侯夫人常苏氏已在外屋静坐,她这厢似是刚起不久,头发未梳,一袭黑如黑金墨锻的长发披于身后,脸上未施脂粉,那清净洁白的模样,竟似是闺中少女。 柳女与她是同乡人,认识她颇久,这厢见到她如此清雅模样,忙上门致歉道:“是不是我扰了师姐的安睡?” 侯夫人朝她招手,等柳女过来,便虚扶了柳女的手腕让她在身侧坐下,嘴里淡淡道:“早醒了,此前在默字,今儿有些心不静,便默了一段静心篇。” “打扰到师姐了?” “不碍事,可用过早膳了?” “不曾。” “昨晚可睡了?”侯夫人看她一眼,又朝身后的丫鬟轻颔了一记首,令她去准备早膳。 “睡了片刻,打了个盹,初次在宫里过夜,我不敢睡着。”柳女老实道。 她入都城为的是复仇,她在汾州临苏老家的老父半夜出诊被人谋害,她长兄一家六口被灭门,她婆婆锤死了她将将三月才过百日的幼女,她丈夫侵占了她柳家世代传下来的百年药堂,而她不得不仓惶出门,前来都城寻找一线生机。 如今她拜得了良师,为着能凭自己的双手回去报仇,柳女对其师姐告之的保命之法时时铭记于心,她师姐让她去宫里谨言慎行,不要自作聪明,那不能看的不看,那不能听的便不听,千万不要心存侥幸,柳女皆一一做到,她在宫里绷了一日一晚,这厢回到了当家住了颇久的侯府,便松懈了一些下来,其师姐问道什么便说道什么。 “那用过早膳,便去睡一会儿。”侯夫人道。 “师姐,我有话要说。”侯夫人不着急,柳女这厢却是有些沉不住气,慌忙道。 侯夫人听罢,便起了身,她出去看了看天色,等来了此前去厨房端热水的丫鬟,吩咐了她几句,方才进门,待到坐下后方缓缓道:“今天天色不错,看来是个晴天,你说罢。” 柳女便知她的话可以说了,她凑了过去,把皇后娘娘身边女官大人转达的话一五一十一字不漏皆告知了她师姐,语罢,她轻声道:“我看师傅暂且一时半会是不能出宫,娘娘命不久矣,师姐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侯夫人半晌无言,良久,待到丫鬟端来了早膳,她陪着师妹用了饭,等丫鬟送了柳女回了其所住的小院,她叫来了府中管家,让他去苏府,叫她父亲德和郎过来看看孙外前日受他吩咐所写的字。 苏府那边一早收到了其女的话,苏谶一听到女儿府里管家的传话,二话不说就去牵了马,其夫人心里莫名有些担忧,送他到了门口止不住心慌,一咬牙便道:“今儿不骑马了,坐轿子,你和我同坐一轿,我也要去看苑娘。” 苑娘便是其女禄衣侯夫人,乃德和郎夫人佩氏的心肝宝贝,夫妇俩一到禄衣侯府,就见其女一手牵着一个,带着儿女两人站在大门廊下等他们,德和郎夫人一下轿就抱起了外孙女常齐风,嘴里哎呀喊道:“外面风多大啊,怎地带着孩子们在外头等?也不怕把他们吹头疼了。” 侯夫人浅浅一笑,叫过爹娘便未多声,她一如往常,苏谶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来,等到逗过外孙和外孙女,两人被丫鬟牵去门外后,听到女儿转告的凤栖宫的话,德和郎苏谶当即锁住了眉头,其妻佩氏更是当场失声,“叫你们想法子,你们能有什么法子,内宫不得干政,娘娘这是想如何?” 交待遗言罢了,侯夫人挨着母亲坐了过去,倚着母亲的肩头,缓缓道:“外祖家,要开始难了。” 佩氏一听这话,心中无名火一起,咬着牙道:“当初这女儿就不该嫁!我就说了,我当时就……” “不说当初。”侯夫人见母亲忆当初,握住母亲的手,打断了母亲的生恨。 “那要如何?”佩氏心慌慌的,为老父亲和老母亲的以后担忧不已,“你外祖和外祖母年事已高,难道还要受朝廷的波折吗?他们这辈子受的苦已经够多的了。” “不是受不受的事了,而是他们已卷了进去,就是他们这时候想退,也退不了了。”苏谶与夫人说过,又与女儿道:“你呢,怎么想的?” “……怕是,”侯夫人看了眼紧闭的窗门,“等伯樊回来,我们要找上外祖,让外祖给我们列出个章程来办了。” “也罢,”事已至此。侯夫人的父亲苏谶是卫国至今有名的老状元,他也曾是如今皇帝以前当太子的时候身边的随侍,他一生大起大伏,对朝廷风波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他亦是个内有乾坤之辈,这厢他松开眉心,果断道:“等到伯樊回来,我和他去你外祖家一趟。” 侯夫人先未作声,过了片刻,她道:“宫里怕是出了不少事,爹爹,您先出去打听打听一下消息,午后再回来,那时候伯樊应是回了。” “也是。”女儿之话言之有理,是以德和郎到了女儿家没多久就又出了门,快马去了内城,打听消息去了,佩氏则侯在女儿府中,心里因担忧老父亲和老母亲,心中比黄连还苦。 等到午后苏谶回府,见到了女婿禄衣侯,他忙问:“宫里可有出什么事?我在外面半天,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也没听说宫里有事。” 家里人传回来的消息,外面毫无动静,也没有人听说宫里皇后病重。 “宫里没消息,小婿这边临出宫前,被太子拦下,说了几句话。”禄衣侯轻描淡写道:“太子爷劝小婿莫多管闲事,若不前途难卜。” 第87章 算过了,我和苑娘,皆算过了。 太子这话,委实有些言重了。 这厢苏谶抚着胡须,朝女儿看去。 侯夫人得了父亲的注视,菀尔一笑,转身朝其夫君道:“你跟爹爹去外祖家一趟?” 禄衣侯颔首,似乎未把大卫储君——太子殿下对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他随手抱起此时抱着他腿不放的小娘子,朝岳父大人道:“您说外面打听不到宫里的消息,也没听说娘娘病重,看来宫里短时日内是不会有消息传出来了。” 没有消息就是消息,禄衣侯道:“娘娘让苑娘师妹急急出门来找家里递话,想来是不想等了,今日您就小婿去佩家外祖中走一趟,您看可行?” 女婿这是要帮佩家了,苏谶知晓他们夫妻情深义重,可伯樊能为他家做到这一步,他也不禁有所动容。 “齐风也去,去看老祖,看曾外祖。”这厢禄衣侯怀中的小女捏紧了小拳头,娇声娇气喊道。 禄衣侯这厢笑了起来,那以往看不清他脸上真切神情的脸孔异常柔和,他看了怀中小娘子一眼,朝岳父岳母温声道:“外祖此前就说让我们带明则齐风过去给他看看相,我看今日天色正好,岳父也在,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翁婿一道前去拜访外祖?” 苏谶还犹豫着要不是要把小外孙他们带过去,就听女儿轻轻慢慢道:“我去牵齐风过来。” 侯府小公子小娘子在父亲回来之前正在读书,小娘子家中最最喜爱父亲,父亲回来了就来找父亲了,小公子心重,手上的事情不完成从不轻易离开,这厢被母亲牵着小手过来,还不忘与母亲摇头晃脑说道:“明则回来,就把德言篇接着默了,母亲放心,明则还记得。” “甚好。”侯夫人牵着他的小手,淡淡道。 小公子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走了几步,连蹦带跳了起来,高高兴兴问母亲:“可是外祖和外祖母想明则得紧?” “是极,等这个月的功课你爹爹考校过,你若是完成得好,允你去外祖家找仁鹏哥哥小美妹妹玩。” “是了!”小公子眉开眼笑,一蹦三跳,见到外祖他们,得知要去曾外祖家,母亲和外祖母却是不去,不免有些失落,直到母亲让他牵好妹妹的手,他这才把从母亲身上念念不舍的目光转到了妹妹身上。 禄衣侯与岳父假借带小儿探望佩家外祖之名,前去了佩宅,这厢侯府内,德和郎夫人依旧忧心忡忡,与女儿道:“你外祖那里,左右邻居都是太子的人,怕是隔墙有耳,他前脚找了伯樊说话,伯樊后脚就去了你外祖处,日后怕是这面子情也难保住。” “娘亲,人到爹爹和常伯樊这个位置,难免有立场,哪处不沾的,朝廷上下,屈指可数,这数得出来的几个,还不知道是谁埋的棋子,心里向着的不知是哪个大人,”侯夫人安慰母亲道:“伯樊这几年尤得圣宠,我们也好做好了在陛下百年之前就离开都城的准备,这中间的事,只要不违背圣心,陛下会酌情留我们夫妻一条性命的,您尽管放心。” 德和郎夫人听着苦笑连连,女婿女儿走至今日历经了多少磨难,她是亲眼看过来,见他们好不容易飞黄腾达上至天庭了,却不能福泽子孙,女儿女婿能看得透放得下,她却是无法。 “唉……”德和郎夫人这厢长长叹了一口气。 侯夫人见母亲忧心不堪,低头沉思了片刻,这厢德和郎夫人见女儿沉思,心中不忍,探过手来摸住了女儿的柔荑。 侯夫人被母亲轻柔握住,不禁抬头朝母亲一笑,她轻轻磨了磨母亲的手,轻声道:“娘亲尽管放宽心,都城有您和爹爹,还有哥哥和嫂嫂,有仁鹏小美,我会请当家的保住了你们,我们才会离去,且这离去,当家的现已在做布局了,往后天空海阔,娘亲放心,他会对我好,也不会埋没明则齐风。” “这……”德和郎夫人这是初初听女儿道他们往后的光景。 “娘亲放心。” “知道了。”女婿的能耐已是德和郎夫人眼下已看不明白的了,自从女婿替皇帝办一些连他岳父和大舅子都不知道的事情之后,苏佩氏就知她的女婿和女儿已不再是从前在她膝下眼前由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儿们了。 这天下,终根结底是他们这一些年轻人的。 知晓女婿的能耐,听女儿?*?这般一说,德和郎夫人的心放下了不知不觉就放下了一大半,这一放方知女儿这一番话出来,到底是为她说的,为的就是让她安心,若不然,按女儿女婿如今的心性,必不会往外张扬他们心里的想法。 德和郎夫人不禁把女儿纳入怀里,轻拍着女儿的背,笑道:“小时候娘亲保护你,长大了,就由你来护着娘亲了。” 这不就是天道伦理?她无非就是顺应天道,天道让她得偿所愿罢了,侯夫人在母亲怀里放松躺着,双手捧着母亲温厚的手珍惜的握着。 她丈夫和她运筹决策,片刻不敢放松,所图无非就是能与家人一道安心食得一粥一菜,安至暮年。 * 这厢午后佩宅。 佩家老夫人听孙女婿说了个开头,就把曾外孙女抱起放到了儿媳手中,她则抱起了曾外孙,与儿媳妇道:“我们娘俩出去带带孩子,让他们男人们说话。” 禄衣侯进门不久,一家人坐定,就放出了一句话,道:“我大卫尊后唯恐她时日不多,着人与伯樊送话,道这些日子想尽快见一见老外祖。” 他话刚毕,佩夫人魂飞魄散之余,就见家里老夫人把孩子放到了她怀中,她惶恐抱了个满怀,跟在婆母身边不想离去,哀凄恳求老母亲道:“老爷还在衙中,娘亲何不等他回来一道再议?” 家里老爷还在翰林院上公呐。 “来不及了,先让他们议。”佩老夫人抱着常姓曾外孙,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稳稳抱着,不想让他有丝毫不适,他父亲是那个能帮到他们佩家的人,她得顾好了,老夫人历经沧桑,这厢听到那天大的消息也没有涓滴的不安,嘴里稳稳道:“下决定的是你老爹爹,准儿在不在,这时候已顾不上他了。” 佩夫人知道自己缺智少慧,更是知道跟着公公婆婆的安排走绝计无错,她心里的天都塌了,这厢却是紧搂着侯府中的小宝贝紧紧跟在了婆母身后。 出了门,禄衣侯府中的小娘子见舅外祖母面无血色,不禁替舅外祖母担心起来,小手捧着舅外祖母的脸吹了吹,担心道:“舅祖娘娘不疼,齐风保护你。” 一听她的稚言稚语,佩夫人想起了那个只要她有点腰酸背疼就会担心得为她忙前忙后如今在宫里不知过得如何的女儿,一时悲从中起,把脸埋在了侯府小娘子那小小的肩膀处,险些流出泪来。 “乖乖,”老夫人这厢稳稳抱着怀中不哭不闹也不动弹的曾外孙,听到曾外孙女的话,她望了眼家中最近动静折磨得不轻的儿媳妇,脸上现了点笑,朝曾外孙女慈爱道:“你抱抱你舅祖娘娘,你舅祖娘娘想你表姑姑喽。” 侯府小娘子常齐风一听这话,两只小手大张,霎时抱住了她可怜的舅祖娘娘。 被小娘子抱住脖子的佩夫人一听老母亲那戳中她胸口的话,险些大哭,却又忍了下来。 佩家人丁单薄,她再是懦弱无能,也得立住了,不能垮。 佩家老太爷和老夫人人所住的屋内,老夫人带着儿媳妇走后,屋里很是静默了一段时辰,片刻后,佩家的二女婿,也就是今日前来的德和郎苏谶打破了这片安静,出言道:“爹,不是伯樊唐突,而是时至今日,宫里娘娘已把您算上了她要行的船,我们躲是躲不开了。” 不是女婿和和女婿女儿家中的禄衣侯府躲不开,而是他佩家躲不开了,带累了他们,佩圻心知肚明,也知这翁婿俩今日前来,绝没有撇开他的意思,而是想助他佩家一程。 佩圻转向曾外孙女婿,抚了抚颔下三两白须,淡道:“陛下可找你谈过了?” “不曾,我替陛下办事,”禄衣侯摇头道:“可仅是办事而已,食君禄,忠君事,至于后宫种种,非伯樊所能。” “那……”佩老太爷抚白须的手顿住,唏然道:“就是老不死的我,强你所难,让皇后娘娘的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是极,是佩外祖让他涉足了后宫之事,禄衣侯管了不他不该管的事。可这决定是他所下,是他和他妻子经过商议后的禄衣侯府所为,既然做了,开弓便无回头箭,从今往后禄衣侯府所能做的就是定好每一身要射的箭,在该射的时候再出手,禄衣侯不会与佩家外祖论当初,只谈涉及到他们常、苏、佩三家生死的以后,禄衣侯乃商贾,可他又不是简单的商贾,他定定望向佩老太爷,直言道:“此事自伯樊答应了您所请,有了约定,你我祖孙二人不必再谈,如今我们要定的是,是您,准舅舅,兴楠,目前三代决定的您佩家数代的往后,您是要在卫家所定的卫国添上一笔,还是就此销声匿迹,皆由您所定。” 女婿这话,太斗胆了,苏谶甚是飞快瞧了他女婿一眼,又飞速定在了他老岳父脸上。 在他心中,固然老岳父重要,可非要比较,女婿和女儿,还有外孙和外孙女的往后,才是苏谶的心头大患。 他固然可陪上一死陪老岳父斗这天造的时势一场,就是女儿,他也能忍心让她陪着她丈夫渡沉浮,可他们的孩子,和他的儿子的儿女,苏谶一万个不忍心,他万事皆以保全孙辈为先。 他胆虚,而佩老太爷这把年纪这厢所怕的只比他更甚,他无视女婿的觑探,与外孙女婿道:“那还得添上你一个常家。” “常家无所畏,”禄衣侯非将才,可他一生大起大落,非沙场能见一貌,他淡定道:“您亲自来我家一趟,伯樊与苑娘所应,就是我们夫妻俩对您的承诺,您大可往后不必再谈,您定的那一步,是我和苑娘看好梅娘所下。若是往后梅娘上位,得闲想起我们夫妻俩,给予我们和我们子孙慈悲,我和苑娘就是九泉之下亦会对梅娘感恩戴德,您不必对我们夫妻俩今日所为心存愧疚不安,您就当这是我和苑娘,在我们子孙积德便是。” 禄衣侯府是帮忙,可若是说无所求,那也不是他们夫妻俩没作过此想法。 这厢佩老太爷却是看得明白,侯府为以后是真,可想回报母族本家也是真,而禄衣侯,也是为他妻子苏氏,苏氏的亲生母亲就是姓佩…… 他家二娘啊,可真真是养了个当世就回报了她的好女儿,老太爷一生行善,这厢也不得不对天道叹服,他一生对儿女尽善尽护,这当中,有一个女儿也护住了他佩家后世子孙。 万事万物皆为天理。 “无所畏,无所畏……”老太爷抚须叹息,“伯樊,你可知无所畏,你所付出可为何?” 他们佩家,命里须得贵人一助,方可鱼跃龙门,卦上简单几语,佩家作为须得贵人相助的那一环,他们是必定拼尽全力,可贵人世代的命运,也是绑上了他们佩家的命呐。 “算过了,我和苑娘,皆算过了。”禄衣侯淡淡一笑,未有说清他和他夫人赌上的一切,只谈及了一点皮毛,“可能得耗上我们大半生不知命的,知命的所得来的福气,她那边,她那视她为母的守疆时卫家王爷,视她如母如姐的守国女将军,她愿意为您陪上她所有的一切,至于伯樊,就赌上了囊括她在内的一切。” 禄衣侯陪上的,岂止是他说的一点,他赔上的,还是卫国至少一百多年以内的国运。 他赌上了,若是皇帝在皇后的病毙下回过了神,禄衣侯也能预料到那段时日内当今对他的隔阂会深到何处。 可皇帝的心向,与他同生同命的妻子相比,禄衣侯选择了他的妻子。 禄衣侯这一言,让佩老太爷抚须的手一顿,片刻后,他抚袖跪下,在他欲跪下向禄衣侯大拜之际,孰料他的女婿德和郎这厢用他的铁臂拖住了他,苦笑道:“您别耗损我们这些小辈那些不值得一提的福气了,您就拿出一个让我们行事的章程罢,爹爹,我的好爹爹,您就别装糊涂了,皇后娘娘也好,陛下也好,皆想听一听,您对我们大卫往后的走向是个如何的看法了,您就说点真话罢,若不然,您那想孝敬您的外孙女女婿,您的亲女婿,要快活不下去了。” 第88章 梅娘知晓,谢姑姑提醒。 世家百年,能存活下来者,谁家没点看家本领?佩家这种几百年的家族岂是平平常常的人家能存活下来的。 佩老太爷被扶了起来,半晌方道:“这世道,岂非我一佩家能左右。” 德和郎闻言蹙眉,这厢只听他女婿缓缓道:“可有我常家,苏家,佩家所为?” 一家不能所为,两家可行?三家可行?四四五五,百百千千家可为?侯衣侯乃人定胜天胜出,他此生安天命,又不安天命,是以有所出言。 佩老太爷闻言苦笑叹道:“有,此路千荆百棘,不是说苏常两家荆棘,而是我孙女佩梅此生荆棘,她此生所受之苦,就是我和她父亲和亲兄三人三生加上,也不如她之苦,你叫老夫如何受得。” 此言一出,德和郎其女婿禄衣侯便不再所言,末了,还是老太爷苦笑一声,打破了这方宁静,道:“我算来算去,她皆如此命运,早知如此,我又何苦送她入宫,我天天悔之晚矣,只恨当初她与卫诩有那缘分,为何不愿早日卜到此卦。” “天命早已定下,”就在德和郎寻思着老岳父话中之意时,他听他女婿禄衣侯慢声道:“可有依局生势之法?” 不等德和郎想太多,就听他老岳父这厢斩钉截铁道:“有!” “愿细听您老人家畅所欲言。”其女婿,当今朝廷顺安帝最得宠的臣子禄衣侯这厢拱手肃目沉声道。 * 这厢小凤栖宫,佩梅等回来了被抬回了小凤栖宫的婆母太子妃。 刘湘见到她,想到此时她娘家必定已掀起了涛天风浪,不免对她有些怜惜,儿媳前来侍候她妥帖睡下,她到底是不忍心,在梅娘放下幔帐之前朝周女使了个眼色,待到宫人悉然退下,屋里没有了他人,她方道:“梅娘,宫中要变天了。” 佩梅见母妃使了几个眼神,支退了下人,便知这话是冲着她来说的,她在床前跪下,恭顺道:“您说,梅娘听着您的。” 儿媳妇尚只是小儿,刘湘万般无奈,就是心中有着诸多的不忍心,这时候她也无法对儿媳妇轻言缓语,只得把尽量实情酌轻道出,“你皇祖母要走了,她生前想看一看你祖父那位传世大儒。” 她此言一毕,低头的佩梅许久未有声响,就当刘湘以为她已泪湿脸颊时,就见儿媳妇这厢抬起了头来,掖了掖她肩侧的被子,放低了声音小声道:“孩儿知道了,多谢母妃告知。” 刘湘心切,急急往她那边探了下手,道:“你是怎么想的?” 闻言,佩梅模糊一笑。 她是如何想的?世事走到这一步,她是怎么想的,想来已不重要了。 时也,命也,她随祖父和父亲的亲随习得经书百册,待走到这一步,方知她的命运,早早一早就依她的胸小眼窄所定了。 她但凡若是开了智,必不会拖累家族至如今,可如今说来这话,早已晚矣。 “梅娘所想,是您和诩儿活下去,活多久,梅娘就陪您和诩儿活多久,”她的命运,早就挂在了两人所上,这是她的情,也是她的命运,佩梅无非抗之,她替母妃掖紧了肩侧被褥,轻声道:“您和诩儿活着,梅娘就活着。” 刘湘泪湿眼眶,“是我和诩儿拖累了你,和你佩家。” 佩梅这厢已能看见一些她的命运从何而来,自然知晓佩家的命运也早有定数,她看得太长远,这厢也无责怪的心,见婆母自责不已,憔悴不堪,这在公爹身边身陷多年的婆母且比她可怜多了,她且怜惜拂了拂婆母的额,温温声放柔了声量道:“若是您如此作想,梅娘也想请求您为着诩儿与我,定要长命百岁,多活几年,如今这宫里,没有您在,诩儿与我,顾得了今夕,恐会顾不了明日。” 刘湘一听此话,立即长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她吸了下去,神色便可眼见的好了些许,这厢她拉紧了儿媳妇的手,咬紧了牙关道:“娘听你的。” 佩梅未曾想得来此话,可得来了,她也毫无余喜,见母妃眼边已然倘出了泪,她伸手拭去,道:“我祖父看来要出手了,母妃,您得好好活着。” 若是宫里无人,她祖父纵有千般本领,内里若无接应之人,他这本领施给谁看?靠她表姐,禄衣侯夫妇吗?可她佩家若是这点本领皆无虞,能得谁助? 吝啬言词的皇祖母说的话,每一个字皆是真理,他们小凤栖宫若是不配得有相助,就是天皇大帝亲自上来助阵,也得不来一个顺势所向。 君心、臣心、民心,说来是一个心也不为过,他们顺的若是天心、天道,那得顺天者生,逆天者为亡。 历史书写的,是亡故者的墓葬铭,何尝不是在生者的警世缄言,佩梅这在宫中日日夜夜不得安眠的天天,皆已想明白了这些道理,可她亦知,就是她想得再明白,这宫里若是她连个婆母都保不住,她和诩儿就是有那通天的本领,也上不了那天。 “好好活着,”佩梅寻思着这世道她祖母所在意者,她母亲所在意者,亦或是诩儿娘亲所在意的,她摸了摸肚子,朝婆母灿然一笑道:“您抚育诩儿,见到了我,难道您不想见到您的孙子?见到诩儿的亲骨肉,叫您一声祖母?” 这一话,听得刘湘心潮澎湃,她胸口那即将垂垂死矣的老心此时竟跳动个不休,她情难自禁,一时难以自控,竟探头朝儿媳问去:“可且有那一日?” 往日佩梅不敢如此言语,可知皇祖母临终前要见她祖父了,佩梅便知她佩家的棋要动了,这一动,她不知是生是死,可她作为佩家女,她只往生看,向死往生,她心里笃定了她就是死也要保住她父母祖辈的生死,这厢亦与婆母下了她的定言,缓慢且自信道:“定会有那一日。只是若是到了那一日,梅娘现下要跟您讨个恩情,但愿到了那时候,您身为皇太后,若是梅娘有所做不对的地方,望您和皇祖母一样慈悲,对梅娘宽容以待。” 成为皇后啊…… 那真是她梦中所想,刘湘真真想成为她婆婆那样就是满宫皆嘲也自巍痒痒不动的高山,想及此,她脸上一时竟有了光彩,道:“若是真有那时候,我只管带诩儿和你的孩子,这前朝后宫,皆由你们说了算。” “怎么如此?”佩梅见婆母脸上有了生气,轻轻笑道:“到时候诩儿做得不对的地方,梅娘不敢说,还得盼您出头为我做主呢。” 这倒是,当媳妇的有些话不好说,当娘的就不一定了,刘湘笑了,道:“诩儿啊,哪怕他现在不在我们身边,哪怕你是他师妹,我这个当娘的也得说,他心思呐,比你深得多了,有时候你是劝不听的,只有我这个老娘,才可能劝得动他一两句。” “梅娘知道,”想不明白的,这天天日日的,佩梅已想明白了,就是以往读了不懂的书,她如今也是参透了不少,如今她哪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厢她温声继而与婆母诉着衷肠,道:“孩儿只想与您说,没有您,诩儿与我,与我们的孩子,走不了那么长远,梅娘只想求着您,为着诩儿和我,还有您的孙儿,再撑一撑罢。母妃,梅娘此请,您可答应?” “答应的。”刘湘心口坠疼,就像有人拉着她的心要送她入地府一般疼痛,可这番疼痛在梅娘的话下竟算不得什么,她无视胸口那股疼痛,朝她儿媳妇笑弯了眼,道:“我要看着你和诩儿,还要看着诩儿和你的孩子到底有多聪明。” “不能让……他们得偿所愿。”佩梅隔着被褥轻抚着母妃那僵硬的手臂,逼自己挤出了一个笑来。 “不能,”有所盼,刘湘胸口热极,她摇首笑道:“我要比卫襄活得更久,让他知道,就是没有他,我也能把诩儿和他的子子孙孙养得甚好。” “是了,会比辉世子他们更好……”佩梅说及了诩儿的庶弟他们。 “一定会比他们好!”不比他们好,刘湘死也闭不了眼睛,见儿媳妇谈及了那些跟她儿子争权夺利的庶子们,刘湘瞪大了眼,望着儿媳妇目光烁烁道:“等你和诩儿的孩子出生,我会比母后疼诩儿还疼他们。” “梅娘等着。” “你且等着。”刘湘心存生念,就是周女端来了让她一口就能昏迷神智的药,她也一口喝了下去,喝罢不忘朝儿媳妇地边看,喃喃道:“梅娘,我给你们带孩子。” 她想给她的诩儿带他的孩儿们。 * “太孙妃,”太子妃睡下后,太孙妃坐在侧塌一角,久久未有所动,周女史往前殿吩咐完事,进了只有她们忠心几仆所能进的内殿,见太孙妃坐在一角不动,身上穿的还是白日所穿的宫装,她轻步至前,放低了声音道:“奴婢侍候您躺下。” 太子妃这几日身子不好,想来太孙妃也不会回翼和小殿擅自歇息,也不会与病重的太子妃娘娘挤于一塌,她坐于长榻前,周女史便想侍候她于榻前睡下。 佩梅便是作此想,只是没想她深陷外面父母亲与祖父母的所想所为,一时忘了时辰,等到周姑姑回来了才知道她没有即时躺下。 她歉意一笑,朝周姑姑道歉道:“姑姑,你也累了,你且忙去,我就且睡下,母妃那边有我看着,你且放心歇一会儿。” 当奴的,岂敢把自己当主人待,岂这小主人还在受着苦呢,周女史跪下为她脱下鞋袜,道:“奴婢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再累又能累到何处?您心里才是藏着事,为着我们小凤栖宫上上下下小百口人操劳的,连您都侍候不好,我们这些人哪有活命的地方?那个时候就是我们想累,恐怕连累一点的命都没有。” 一个人但凡能走到一个位置上,必有她的过人之处,佩梅这厢也是从婆母身边的女官身上好生领教了一番,得此言她哑然了半晌,等到周姑姑抚住她的前襟意欲为她解扣时方道:“我没想事,就是想着明日是给母妃用些爽口的早膳,想来她一早要去凤栖殿那边侍候皇祖母。” “一早定定是要早去的,吃您就不用担心了,那边有备着娘娘的药,这膳用在前还是用在后,还得听太医的,您尽管放心,凤栖宫那边都是为着娘娘好的人,且我明日也会步步相随,不会让娘娘落单,”周女史为太孙妃解着繁重的妃袍,淡淡声道:“明早我给您备一身轻便一些的常服,您且穿着那个歇一天,就歇一天,奴婢猜想,过不了两天,您就得卯足一口气,和太子妃一道对上东宫了。” 女史见太孙妃呆呆望着她,她不紧不慢解去了小娘子身上的妃袍,嘴中亦不紧不慢,细如蚊吟与太孙妃诉道:“皇后娘娘让奴婢安心跟着您,太子妃也让奴婢潜心跟着您,小娘娘,您得争气呐,皇后娘娘要走了,太子妃的命兴许不是您力之所及,奴婢这般的贱命从来就不是您这般的贵人要去在意的,可太孙,能不能活着,就靠您了。” 佩梅眼睛发红,这厢她浅浅颔首道:“梅娘知晓,谢姑姑提醒。” 第89章 皇后活不久,他也活不久了。 次日,顺安帝上完小朝,带着萧相章都尉两部的尚书等老臣回始央宫不久,就听吴英进来报,“陛下,禄衣侯求见。” 顺安帝朝萧相看去。 老相与禄衣侯向来交好,顺安帝这一望,这位老臣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即两手作揖往下一垂,眉眼低垂道:“这是禄衣侯与佩家的事,与老臣无关,老臣以后也不会管,若是老臣到时插手,也只会按您的旨意行事。” 凤栖宫的人走之前要起动静,换个后妃敢有如此作为,前朝有的是人参她一本,可狄后作为皇后一生除了有一隐晦之事不可提起,她于皇帝有功无过。 当年后宫穷得发不出月禄银两,四季衣裳,狄后一句也未过问过始央宫,她削减了后宫用度,变卖了历任皇后传下来的私库,独撑后宫数年,且只字不提,时至如今,她也未坐实顺安帝连后宫也养不起的事实。 若不是当年萧相乃当时户部尚书,还不知帝后二人是如此相处,只知她杀皇帝不成,皇帝恨她。 且此事只为狄后助顺安帝成就大业的事当中的一件,狄后于皇帝来说,可说是私德有亏,于公,她是个好皇后。 她从不插手前朝之事,临终之前想为太子妃和太孙谋一些东西,老相是知道皇帝容得下这事的。 皇帝也想与她不亏不欠。 何况还能借此磨砺太子。 不过这是佩家与凤栖宫的事,禄衣侯作为佩家的姻亲可插足,他身为丞相,却是不能。 萧相表完态,顺安帝则看向京畿府都尉章齐,章齐朝他拱手,道:“老臣与禄衣侯交好,也对太子忠心耿耿,陛下放心,老臣乐得作壁上观。” 实则章齐与太子感情更好,太子可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若是有私心,帮的也只会是太子。 顺安帝微微一笑,瞥他一眼,道:“你们一府,与太子历来走得近,多少年的关系了,要不是你不愿意,太子妃都是你们章家的人。” 章齐汗颜,“那是家里老娘们的意思,我可是不想再往您宫里搭人了,我章家男儿给您守江山就罢了,小娘子就算了,往后也是,我章家人当官也好,从军也行,就是不往宫里送女人!” 章齐斩钉截铁,又说得粗俗,可在座之人皆面不改色,对他这番表忠心置若罔闻。 他乃顺安帝心腹,是能与皇帝同睡在始央殿大榻上的老兄弟,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要时不时当着众人的面表一番忠心,此前还有人学他,可谁也抵不住像他那样隔三岔五来一次,他不要脸,他们还要脸呢。 且他们发过的誓也是很多了,这忠心再表下去,改明儿连养家糊口的俸禄都要献出去,拿不到手了。 “你们知道朕的意思就行,”点了两个人,听了想听的话,顺安帝这心就更顺了,他扫了众人一圈,颔首道:“禄衣侯这个人擅打点,他往日看着不笼络你们,可他这个人,打蛇历来打七寸,轮到他收买人心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就被他收买过去了,这往日你们也是看在眼里的,这次不管他使出什么手段,你们这手不能伸,太子罢……” 顺安帝握了握手指,按出了咔咔作响的声音,在思忖了片刻后道:“他手里握着两部的权力,禄衣侯不是他对手,不过这是朕给他的,他想用就用,至于你们……” 众人齐齐朝顺安帝拱手偏头,示意不管。 皇帝满意颔首,朝吴英点头,“传。” “是。” 待到禄衣侯进宫,萧相等人也先行退去了衙门办公,吴英领着禄衣侯进殿,路间低头与禄衣侯小声道:“为着您进来,内阁的议事都推到后头去了,您呐,奴婢也不知你作何之想,非得蹚这滩浑水。” “若这是陛下想让伯樊蹚的呢?”禄衣侯淡淡道。 吴英哑口无言。 待到了大殿门口,老吴公公甩了甩拂尘,有气无力道:“老奴老了,说不得您了。” 随口说句话,就直把他堵得有气不能出。 这是不能说真话了,禄衣侯笑笑,朝里看去。 “进去罢。”这常姓侯为人处事素来独树一帜,偏偏那诡异不安份的行事又合了皇帝的心意,办的事次次都能戳中皇帝的心思,便是吴英这个跟了皇帝一生的太监有时还不如他懂皇帝,禄衣侯能活到如今凭的还当真是真本事,吴英无话可说。 “禄衣侯到!”说罢,他唱了一嗓子传了话。 这厢站在门边的守门小太监连忙躬身迎了禄衣侯进去。 “参见陛下!” “起。” “谢陛下。” “何事?”禄衣侯乃顺安帝亲手一步一步提拔上来的,是顺安帝在年轻一代臣子里布的重棋,因着禄衣侯为人向来有分寸,顺安帝也不与他多言,开口便问道。 “微臣想来请一令,微臣妻子一系的外祖佩圻想求见皇后娘娘一面。” 闻言,顺安帝停了批奏折的手,抬眼朝他这个直言不讳的臣子看去。 他看着禄衣侯,禄衣侯低眉垂眼看着地上,他一动不动,禄衣侯也一动不动。 良久,顺安帝放下手中的笔,长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言喃喃道:“不是朕不想杀你,是没到要杀你的时候,朕常常想着要杀了你。” 禄衣侯这厢抬起头来,尚年轻英俊的侯爷脸上表情未变,眼里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厢他开口道:“听您的,还没到时候。” “到了时候,你就把脑袋凑过来让朕宰。”顺安帝摇摇头,起身背手走出了龙椅,慢慢踱步到了他的面前,淡淡问道:“来,和朕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您是要问,微臣是怎么想的,还是微臣和岳父一家是如何作想的?还是说,是微臣,和微臣岳父,还有佩家外祖是如何想的?” “你。” 禄衣侯稍作思忖,便开口道:“微臣不得不为。” “什么不得不为?”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皆不得不为。”妻子的情份是私,皇帝的意愿是公,他,不得不为。 “你觉得朕就是你的公?” “……陛下,微臣也想让太子拿微臣练练手。”禄衣侯再行低眉垂眼,恭敬道。 “哼。”顺安帝哼笑了一声,抬起手来敲了一下禄衣侯的脑袋,其后他轻叹了一口气,道:“卫襄私欲过重,朕以前以为只要把他那些欠着的补足了就好了。” 太子小时候所欠缺的那些宫人奴婢对他的尊重,他对美色的贪*欲,顺安帝是真真以为但凡他见识足够了,太子就能看淡这些了。 “可朕现在没看到他有够的时候,也许朕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了。”顺安帝说到这,见禄衣侯低头看着地上不动,他顿了顿,接道:“朕再栽培他一次罢,这次他若是不行,朕也得再另作打算了,朕也没几年了。” 皇后活不久,他也活不久了。 第90章 无需多想,泪已湿满襟。 这厢禄衣侯垂眼看着地,就跟个死人一样,便是顺安帝站在他面前,也听不到他的一声呼吸。 审时度势,这朝廷里怕是没有一个臣子能比他拿捏得更好了。 他年轻,容忍,还不恋眷权利,顺安帝这厢都有些不舍他以后的离去了。 “你确定要入这一局?”顺安帝再问。 此前一直装死的禄衣侯抬起头来,眼睛依然望着地下,“微臣打算三五年以后,您这边有人接手微臣的人后就走。” 入局佩家,也就入个三五年罢了,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他在都城一日,便为陛下手中的棋子一日。 禄衣侯是顺安帝用来稳定朝局的一枚棋子。 顺安帝这些年杀了不少朝臣,这近十年新入朝的不少能臣可说是顺安帝一手请来的,可是人就有私心,就是顺安帝的臣子,也不可能个个皆听顺安帝的话,在朝廷里明着应承顺安帝背地里拿着顺安帝给的权柄为虎作怅的人不在少数,明着清明暗中贪腐的也是不少,顺安帝有掌管京畿府的章齐在明处震摄他们,而禄衣侯则是在他们其中牵线搭桥分发好处功劳的那枚安稳人心的棋子。 禄衣侯入朝之后,顺安帝的朝廷安稳了许多,国库充盈了,一个臣子也没死。 三五年后,是禄衣侯给自己安排的功成身退的时间,他跟顺安帝说的是他怕他这侯爷当久了,就舍不得退了。 他行事的手段无一不让顺安帝舒畅,他的每个打算皆戳中了顺安帝心口最舒服的地方,这厢禄衣侯尚末开口明言跟他要佩坼见皇后的旨意,顺安帝也未与他兜圈子,直接道:“皇后玉体欠安,心积郁思,朕闻佩坼精研佛道儒三道,是得道大儒,特令佩坼入宫为皇后讲学,开解皇后心中郁闷,特此下旨。” “是,奴婢这就去传尚书台拟旨。”陷在殿中一角的太监这厢发出声来,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卫国此前是翰林院尚书处为皇帝拟旨,二十年前顺安帝把尚书处从翰林院分离了出来,把尚书处改为尚书台,由左右丞相两人直接主掌。 这道旨间过了左右两相的眼,那就是得了满朝文武的首肯,谁也挑不出一点错来。 前朝之人进后宫面见皇后,这是最大的规格了。 顺安帝自来对禄衣侯恩宠有加,禄衣侯在朝廷当中不管遭受了多大的非议,他必会在事后弥补回来,对禄衣侯的宽容和慈爱,便连他的心腹老臣们也觉得他偏心。 禄衣侯恰恰也最是知哓皇帝对他的偏爱和宽慈,当下他就跪地谢恩,沉声道:“谢陛下,伯樊谢恩。” 这是领了他的情了,顺安帝摇头叹道:“太子但凡有你半分谦逊,朕也不用要走这步。” 十多年的尽心栽培,若是成了竹篮打水一扬空,也是一种天大的浪费。 禄衣侯闻言眼神闪动了片刻,待到他出门在偏殿静候了片刻,大总管吴英拿了圣旨出来见他,他就随同吴英一同出宫,前去佩家宣旨。 路上众人解手略作小歇,吴公公洗手回来,见到站在竹林一处抬头眺远静思的禄衣侯,他便走了过去,跟着看了片刻,就闻禄衣侯眼望着远处道:“公公,您说,我不会逃不出太子之手罢?” 吴英讶异地向他望去。 “陛下这?*?段时日,拿伯樊与太子比过多次。” 吴英到底是禄衣侯妻子认的半个亲,禄衣侯妻子还让孩子管他叫吴爷爷,禄衣侯府那是如有一日出宫吴英想去的去处,要是他运气好,常家一家离开都城的那一天,就是吴英走出宫的那一天,闻言吴英的心头肉都不禁强跳了几下,撑着两双跳个不休的眼皮道:“你为人行事,处处都恰如其分的合了陛下的心意,陛下也是忍不住拿你和太子比。”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身后来了人,禄衣侯回看了眼身后,淡淡道。 吴英默然。 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子就是能想得明白,这种话听多了,对禄衣侯的杀意只会增多。 也许,这不是陛下情不自禁…… 吴英明了了他的意思,跟着回身朝那来请他们的人走去,嘴里依稀叹道:“侯爷,自您入朝为官那天开始,您就走在这人间最利最身不由己的刀锋上了。” 他是话事人手中的那把刀,只能跟着局势起舞,哪怕漫天的刀光剑影皆向他劈来,他也只能正面迎战,躲是躲不掉的。 “伯樊知道。”听吴公公肯定了他的怀疑,禄衣侯不再说话,送吴公公上了轿子,垂头行了个礼,这才上马,领着宫中宣旨的一行人往佩家走去。 * 吴公公带着一堆人马出宫宣旨,小凤栖宫很快也从凤栖宫那边知晓了消息,刘湘喜得坐床上坐了起来,吓坏了小凤栖宫的一堆宫人。 “我没事,哪儿都不疼。”见周女史小心扶着她,刘湘喜笑颜开拂开她的手,两手抓着身边儿媳妇的手,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找你表姐有用,父皇最最看重禄衣侯,便是你表姐也入了他的法眼,你还没进宫那会儿,便连母后看在父皇陛下的面子上也要给你表姐几分面子,梅娘呀,梅娘呀……” 刘湘笑着笑着红了眼。 “您喝点参水。”相比太子妃婆婆的大喜过望,佩梅这厢却甚是安静,她轻轻拍了拍婆母的手,等她松开,接过宫女伸过来的参茶,掀盖吹了吹,见参茶不烫,便送到了婆母的嘴边。 她的镇静让刘湘跟着平静了不少下来,只见刘太子妃深吸了一口气,啜饮了两口参茶,一口接一口,缓缓把一杯参茶皆喝下了肚。 相比前顿她连喝水都难,她这喝得颇为顺畅,看的让人也放心了不少。 佩梅便松下了一口气,此前安静的小脸上起了一点笑,温柔注视着能吃少东西了的婆家母亲。 “不知诩儿如何了?”这厢刘湘从狂喜中真真平静了下来,此前充斥着狂喜的眼睛也清亮了不少。 “想来不差,皇祖父身边的人都是极为照顾人的,梅娘上次见他,他脸色就很好。”佩梅说着那已跟太子妃说了诸多次的安抚之词。 “他应该也知道消息了罢?就是不知,他……”他那个父王会不会再生为难他? 刘湘神色不禁黯淡。 “母后?”佩梅没听明白。 “哎。”不说也罢,刘湘转而一笑,把她手上空了的杯子抽出给了宫女,拉着她的手道:“委屈你了,不管东宫那边会如何反应,我们得先下手为强,为娘还得上东宫去哭一趟,到时候还得带上你,你别怪娘亲,我们宫里头就我们两个妇孺老弱,诩儿哭不出来的,我们这两个老弱的妇道人家,只得去替他哭一哭了。” “梅娘晓得,”佩梅浅浅一笑,她已作好准备了,“到时候孩儿就跟在您的身后,您放心。” 论哭,她是哭得出的,想想她可怜的祖父,她可怜的父母兄长,无需多想,泪已湿满襟。 第91章 到了时候了。 吴英前来宣旨,佩家的人已闻消息早在家中候着,佩准也在家中,家里的三个姑爷今儿也皆在场。 指过旨意,一家的人进了堂屋,堂屋一闭,屋里先前已然点燃的灯火分外明亮,吴英接过禄衣侯双手端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放下望向坐在首位的佩老太爷佩圻。 佩家的人和佩家走得最近的亲属皆在,吴英朝佩学儒一颔首,瞅了此厢坐在老太爷身后些许的二女婿德和郎,也是禄和侯的岳父苏谶一眼,尔后和老太爷很是和颜悦色道:“老先生想来也知晓娘娘找您的用意,这时辰啊,就定在明日午时,娘娘用完午膳过后,您还得提前一点去,可得先做好准备,把饭吃好了。” 坐在岳父大人身后一点的德和郎突然乍笑了一下,点着他道:“瞧您说的,吴公公,您可是伯樊的大恩人,大亲人,您和我是一辈,我岳父大人也算是您半个父亲,您这话说得让人提心吊胆,可不是一家人会说的话。” 吴英侧首,和身边的禄衣侯笑道:“你岳父又帮我找了门亲,我是敢认,就怕辱没了佩家的门风。” “爹,公公不是那个意思。”禄衣侯此厢接话,淡道:“进宫便是一场恶战,今晚还请外祖吃好睡好,明天起程之时再饱食一顿,我到时下朝便会随陛下前往始央殿,到时候有什么事,公公的人会过来找我,您尽管放心。” 众人齐聚一堂,便是为的要从吴英口中得到一个保证,作为外孙女婿的禄衣侯把这话明言了出来,佩准和佩家的另两个姑爷这厢心中皆松了口气,纷纷对视了一眼。 这厢,佩圻听完吴公公的话,又听外孙女婿说罢,便连儿子看去,与佩准对视了一眼,佩准略作寻思迟疑了片刻,朝吴英和外甥女婿那边探了点身子,问道:“这次必须要选边吗?” 吴英愕住,大愣之后,他陡然扬头发出一阵长笑声,眼边笑出了眼泪花子,只见他在众人神色不一的神情中大笑了片刻垂下头,边笑边拭着泪花子笑道:“刀子都抵着你们家的脖子了,要不是你们家这些时来运转,出了个禄衣侯,你们家命都要没了。” “你们以为太子妃是冲的禄衣侯找的你们家小娘子?”吴英一脸的似笑非笑,“那洒家说一句,要是没有他,你们佩家还是得进趟宫,趟这滩浑水,你们是信,还是不信?你以为你们家清白了百来岁,这次就躲得过?老先生?” 被他点名的佩圻一抚须,老太爷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尔后道:“躲不过,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佩家清白太久了,世世没沾血腥,代代过得虽略显清贫了些,可也清贵,受人景仰尊重。 他们家世世代代加在一起那福气用得少,可那也是用了不少的。 佩家食的是君禄民脂,岂能世世代代皆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到了时候了。 “我看老先生就是个明白人,难怪陛下说您是精通佛道儒的得道大学士。” 吴英此话一出,佩圻苦笑连连,垂首致歉道:“是老朽天真了。我曾算过,就是伯樊不出现,我佩家也会遭此一劫,且还是家道中落,亲缘散尽的大劫,公公,人一旦有希望,就想握着那希望看能不能变得更好一些,佩圻不想站边啊,这一站,搭上佩家不说,我家这几个女婿,还有伯樊,以后这日子,怕是行差踏错半步不得,这是我的罪过。” 护着禄衣侯的吴公公闻言脸色当下便好了些许,他道:“逃不开了,迎战便是,没看禄衣侯说这是恶战了,趁他还在,帮得了你们,赶紧着商量下一步怎么走罢。” 说罢,他看了看门,禄衣侯见他视线,当即站起,这厢佩准也随着站起朝门边先一步走去,“我去提点热水进来。” 他出了门去,只闻他大声热切招呼宫里来的宫人和侍卫的声音,随着他的声音远去了,吴英便慢慢开了口,“娘娘也是想趁走之前再帮你们一把,老先生,别辜负娘娘的好意,这世上能帮得了你们的,禄衣侯算一个,娘娘也算一个,太子妃罢……” 说到此时,吴英闭嘴,余一脸的似笑非笑。 太子妃空有其名,手中却毫无权力,在场之人无一不懂。便连佩家官位最低的四姑爷也懂得太子妃这些年能活下来,用的无非就是一个明哲保身,她削弱了她身为太子妃的权力,所求近无,太子才让她在那个位置上坐着。 如今她变了,能不能再安稳坐下去,等皇后一走,说来是得看佩家的了。 她娘家成不了她的靠山,皇后要把佩家扶成她的靠山。 佩家的三个姑爷皆是佩圻亲自所择,吴公公把话开了个头,三人间领悟的意思皆差不离几分,在三人一阵面面相觑之后,苏谶凑到岳父大人身边,声音低沉道:“您说,娘娘是不是想把手里的一些东西放到您手上,代皇长孙先代为保管一阵?” 他这个女婿也真真是会说话,佩圻苦笑不已,连连摸须,半晌方朝吴公公道:“我家这二小子的话,您说有没有点道理?” 一个赛一个地精,吴英掩着翻到了脑门上的白眼,吊着眼睛皮笑肉不笑道:“这我哪儿知道,洒家不过是个阄人罢了,哪管得了娘娘想什么。” “也是,呵呵,呵呵。”老太爷先行笑了,又脸带盼望朝外孙女婿望去。 禄衣侯轻摇首,不置一词。 “好了,时间也到了,再不回去,这宫门都要关了。”这厢吴公公站了起来,袖着衣袖拍打着身上的衣裳,漫不经心道:“明日早点到,这时间要是来得及,能匀出些时辰来,兴许陛下开恩,老先生您还能见您孙女一眼。” 这话一毕,佩老太爷当下便站了起来,只见他颤颤危危扶着太师椅的扶手失声道:“当真?” 吴英没回他,只顾低头仔仔细细顺着他的差服,这厢只见他身侧的禄衣侯双手作揖,弯下腰恭敬的朝妻子的外祖父施了一礼。 他明日会随皇帝陛下回始央殿务政,形势要是见好,皇后与佩家达成了一致,他会就此求上一道。 第92章 难怪皇帝称他作滚刀肉。 佩圻此时眼神带了禄衣侯一眼,便知外孙女女婿定会在其中推波助澜。 如吴公公所言,他们佩家便是出了这个变数,兴许能逃过此劫。 吴英说过私密话,这外头还有他带来的人在候,也不想久留,在禄衣侯和佩家一众女婿等人的相送下,出了佩宅,打道回宫。 热闹的相送过后,一众人回来,佩老太爷见外孙女婿跟着一道回来了,心头一动,问道:“伯樊,外祖问你,明日东宫可险?” 东宫和西宫的不和,已呈出水面,皇后找他,想来东宫也不会坐视不管。 禄衣侯闻言朝他这边看来,神清淡漠,未作言语,这厢佩准招呼着三个姐夫坐下,又恰逢夫人走到门边,似是有事问他,他便走向了门口,禄衣侯眼随着他向外看去。 佩家三女婿不知他此举是何意,面面相觑,佩大姑爷问向坐在身侧的连襟二姑爷,“这跟三儿有关系?” 苏谶看了女婿一眼,抚须回道:“不知。” 大姑爷连连摇头。 禄衣侯这厢回过来来,朝首位的老太爷道:“我回去问问苑娘,问她明日可否进宫探望娘娘一番。” 他一语毕,他的岳父苏谶当即站了起来,破口而出道:“胡闹!这宫岂是你想进就进的!” 说罢,他臊红着脸看向老太爷,抄手抱拳作揖道:“苑娘是个憨娃子,您也是知晓她的憨傻,她进去了,未必能帮得上您。” 佩圻朝他压手,示意他不必着急,看向外孙女婿,“你这是何意?” 岳父随即怒目而来,禄衣侯亦神色不变,回老太爷道:“我插手之事,太子早铭记于心,少一个苑娘,我常家也不会少一分罪。” “休得胡言!”苏苑娘之父苏谶怒喝,指着女婿骂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懂甚?” 禄衣侯无视岳父的怒斥,等岳父斥完,他接着前面的话道:“皇后娘娘甚喜她,她在身侧,就如小臣在娘娘身侧一般,多一个小臣,娘娘的心意可能也有所变化也说不定。” “那宫门是开在你家后门不成?你想进就进的!”苏谶张口插话骂道。 “今晚孩儿文昌宫值夜,指不定能碰上来文昌宫夜游的陛下,孩儿到时跟陛下求个旨。”禄衣侯回岳父道。 “不许,我不许!”哪怕老岳父就端坐前头,德和郎苏谶也宁愿驳岳家的面子,不想让女儿涉险。 “让苑娘去罢,她与以往不一般了。”禄衣侯有条不紊地道。 “这是妇人干政!你是嫌你常家命太长了?你知道这外面有多多少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苏谶指着门外,压着怒火道:“你还亲手把苑娘送进去?你是狂得搞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了吗?” “可如今只有赔上禄衣侯府,佩家才入西宫的眼,”岳父满腔怒火,禄衣侯依然淡如无波古井,“苑娘在侧,能安娘娘的心。” 给佩家的遗物,许是会多点。 “胆大包天!陛下会宰了你!”苏谶更是怒不可遏,指着女婿鼻子骂道。 “陛下不会,陛下只会想道,这小子当真敢博,”禄衣侯携妻日日踩在刀尖上起舞,这次不是他夫妻二人最凶险的一次,他想着顺安皇帝心里的意思,嘴角往上扬了扬,笑得不见丝毫笑意,道:“敢与东宫见真章,是把好磨石刀。” 没佩家女入宫,想要让禄衣侯入局,禄衣侯只会局外旁观,不做局中人,如今有一佩家口,无需请君君已入瓮。 禄衣侯是个极好的臣子。 他此话一出,屋里陡然安静了下来,静到掉针可闻,便连门边说话的佩准也诧异回过头来看向了他,与他说话的佩夫人康氏亦垂下了头去,咬着嘴盯着地上。 禄衣侯是能救佩家,佩家也连累了禄衣侯,禄衣侯不得不把全家性命压上,去当皇帝想要的磨刀石,博一线生机。 而太子妃当初是因禄衣侯府看上了佩家,还是佩家因禄衣侯府有了一线生机,佩康氏不敢往下去想。 事到如今,无非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苏谶颓然坐回了椅子,打破了安静,“还是算不过那老小子。”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的眼睛齐齐望向他,曾是顺安帝为太子时身边文书的苏谶惨然一笑,道:“难道我说错了?” 话是没说错,可说得太大逆不道,若是传到皇帝耳中…… 传到皇帝耳中,说来也无事。 德和郎大逆不道不是一次两次了,皇帝也没斩他的头,时不时还赏点东西,提醒众朝廷官员,禄衣侯还有一个滚刀肉一般连皇帝也不惧怕的岳父。 连皇帝都不怕,就看你们怕不怕了。 禄衣侯府后面就是德和郎府…… 佩家的大姑爷和四姑父这厢心中突然了悟到了这个事情,大姑爷这厢朝禄衣侯开口道:“我看可以,苑娘时常进宫与皇后娘娘请安,我听说皇后娘娘对她颇有几分好感。” “是。”禄衣侯低头应道。 “苑娘这几日身子可好?”这厢老太爷开口了。 “好极。” “精神头也好罢?” “极好。” “你回去跟她说,”事情已成定局,正如伯樊所说,要让皇后娘娘看到他们的诚意,他们的苑娘便是那个诚意,老太爷笑笑,抚须道:“帮外祖一个忙,等回来了,外祖屋里的书随她挑,她想挑哪本就挑哪本,想挑几本就挑几本。” 他此话一出,禄衣侯的脸上方才显出一丝真笑意来,“伯樊回去定会如数告知她。” 妻子是个书痴字迷,想来有些她羞于从她外祖这里拿的书,这次能拿上个一两本回去了。 “行了,行了,可算是笑了,”佩准摸摸夫人的肩头,转身回来,用调笑外甥女女婿打着圆场道:“一帮苑娘要宝贝,这脸就笑得跟开花一样,爹,大姐也来了,和娘在厨房说要亲手给我们爷几个做点下酒菜吃,您看我去窖里挑几瓶酒来?” “去罢,你大姐夫爱喝黄酒,你挑个年份好的上来给他烧上,你妹夫爱喝点米酒,你挑壶糯一点的……” 苏谶见老太爷说完没他的份,便朝老岳父看去。 佩老太爷抚须呵呵笑,迎向他的脸,道:“你还是不喝的好。” 苏谶稍作一愣,尔后若无其事抚须道:“是极,我今日肠胃有些许不适,不适尝酒,还是岳父大人怜恤小子。” 他这等的神情自如,和朝廷当中那些为官已有一二十年余载的老官员不相上下,佩大姑爷自认也是为官多年了,可这来回变脸的功夫,他当真比不得他这个连襟。 难怪皇帝称他作滚刀肉。 第93章 佩家不敢! 皇后尤喜禄衣侯夫人。 禄衣侯夫人性静话少,又因着是权臣之妻不易被人忽视,许多人瞧着她的脸色,人多热闹时尤显得她性子的突出,背后没少人说她心计深沉,目中无人。 狄后却是喜见禄衣侯夫人,这朝中,离她不远不近,还能跟她说得上话的,屈指可数,禄衣侯夫人可算得上其中一个。 此日,待侯夫人被丁女史带到床前屈膝至地问安,狄后朝她一别手,便听到侯夫人道:“谢娘娘。” 丁女史扶了她起身,狄后见她朝丁女浅浅颔首致意,方朝她这方看来。 侯夫人出自书香之家,眉目如画,人亦如纸上画般冷清,此姝与狄后头次见她时容貌相差不大。 按理说,禄衣侯这几年起起伏伏,她这后院也跟着起伏,她也时常进出宫中没少被皇帝借着她敲打禄衣侯,凶险之时,甚至被吴英押到了皇后这当过质子,离死就余一步之遥,可就是落到那般田地,皇后也未见到她失态。 也不知此姝当真是不怕死,还是定力过人,这辈子,她怕是看不到了。 狄后与她对了一眼,见这位侯夫人与她对视过便垂下了眼,平静无波,她朝身边拍了拍。 丁女史获意,手劲往前一带,身形一变,从身边的凳子便转向了前,扶着侯夫人往床边走去。 侯夫人在床边落座前,抬头望了狄后一眼,待到她坐下,她也收回了眼,眼睛落在了狄后白如灰死的枯爪上。 “我倒是没想到你能来,”狄后将将吃过药,此时精神头尚可,倚着背后的松枕,开口淡道:“太子妃看上佩家,你们家可是头一个冲进宫想抗旨不遵的。” 刀尖上博命的,也最最惜命,禄衣侯时常被逼得图穷匕见,也最恨让他落入狼狈境地的因由。 他是最不想沾太子手的人,他夫人今日自投罗网,自动送上门来,当真是稀客。 狄后话毕,侯夫人从她的白掌移到了狄后的脸上,只见她脸色如常答道:“那次是垂死挣扎,想求个仁慈……” 狄后轻笑出声,玩味道:“那今日?” 皇后嘴唇惨白,眼窝深陷,胸前无起伏,禄衣侯夫人猜着她时日应就在这几天了。 小凤栖宫从此再无庇佑。 她表妹不过及笄年华,便成陪葬之人。 “我们夫妻二人想过要躲,您崩了,陪葬的是太子妃一脉,死一个佩梅,保下佩家是上上之策,侯爷想选这条路,我跟着我夫君也想作此选择……” 狄后听罢连连咳嗽不止,急得丁女史上前连连抚气不止,还朝禄衣侯夫人送去了怒视。 这厢狄后顺过气来,如死灰一般的灰眼里因咳嗽亮起了一点光,道:“那是为何?” “因为您想让我们入局,您想让我们入局,陛下就想让我们入局……”侯夫人转头看向宫门,半晌方道:“妾身猜,您最后就是想让半个都城的人为您陪葬,也有人想成全您,何况是禄衣侯区区一介侯府。” “荒唐!”狄后笑出声来。 荒唐的不是侯夫人的话,而是她岂是那种让半个城陪葬的人。 没有人能看得懂皇帝对她的那点子情,许也有看得懂的,可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 吴英是绝不敢在她面前说的。 她兢兢业业当了半世贤明的皇后,为的就是这点子负荆请罪后的情份,如今被人捅破,狄后内心愉悦不止,便连气色也好了两分。 “你向来聪敏,可这次你怕是要猜错了。”狄后笑意吟吟道。 猜错了也不要紧,侯夫人看着皇后娘娘那有了几分血色的枯脸,颔首道:“娘娘说得极是。” 她这番话到底是讨好到了狄后,是以等到吴英在外面说佩老学士等候见驾,狄后还朝侯衣侯夫人,佩圻的亲外孙女笑道:“有你这个外孙女,老学士当真是好生福气。” 佩圻进来,侯夫人告退,佩圻看着地上不能抬头,祖孙俩仅由侯夫人望了外祖父一眼,便随女官退出了门去。 “你也退下罢。” “是。” 狄后吩咐后,凤栖宫的第一女官丁女史便也带着静候在暗处的两个宫女退出了门去。 门吱吱呀呀从外被关上了。 屋外无光进来,寝宫亮着的宫灯便成了这小宫里唯一的光源,佩圻跪在地上,看着眼下的宫砖从明到暗,再到昏黄,便听床上的狄后道:“你今年七十几了?” 佩圻苦笑一声,回道:“回娘娘,佩圻今年八十有三。” “身子还算健朗。”狄后往下望了一眼。 “清醒不了几年了。”佩圻摇头苦笑道:“老朽自小就知进退,连当官一见形势不对就赶紧退位让贤,自而立后,日日不敢饱食,吃七分饱就放筷,惜命得很,可饶是如此,这两年也不大看得清了,再过两年,许是脑子也不得用了。” 他扶不了小辈几年。 “听你说话,不像不清醒之辈。” “是。” 又能如何?他已然跪在了凤栖宫,佩圻不再作推托。 “你有两条路走。” “下官但闻其详。” 佩圻的果断让狄后朝他多看了一眼。 “一条,佩梅与她丈夫婆婆随我入土,你们举家迁走改姓避祸,世代不得出世,从此泯然于世间。” 此一,佩家亡。 从此再无世代书香世家佩氏。 那是万不得已,只能保眼下子孙生死的下下之策。 世代读书的佩家不与诗书为伍,不见证朝代更替,佩家还是佩家吗? 改了姓的佩家,与死了无甚区别。 “下官斗胆问,第二条呢?” “第二条,入局,用你佩家百年世家的根底,用你佩家积攒了数百年的气运,博一个登堂入室。” 皇后气息薄弱,说的话轻,甚是飘忽,可落在佩圻的耳里,却如晴天霹雳,地动山摇。 “娘娘,”佩折双手趴伏在地,心神震荡令他话音不稳,“佩家无意参与龙争虎斗,佩家没有野心啊。” “没有野心?”狄后撇过头,面如阴鬼,阴森森盯着地上,“看着我们皇家与这朝廷斗得死去活来,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你说你们佩家没野心?佩圻,你莫以为不插手这权,这利,就是你们佩家没有野心了罢?你们好好活着,一代一代传承下来,那就是你们最大的狼子野心!你跟看戏一样的看着我们,就是你们最大的野心!” 狄后的话尤如恨鬼夜吟,萦绕进了佩圻的心底,令佩圻心神俱碎,一个失措之下竟颤声求饶道:“娘娘息怒,佩圻不敢,佩家不敢!” 第94章 活着都难了。 不敢? 狄后嘴角噙着冷笑。 不敢,佩家也这般干了数百年了。 “到时候了,”这一番话,已耗尽了狄后的力气,她垂眼瞄着地上,声音更是衰弱,“过来,过来。” 佩圻爬着过去,在狄后身子往下探后,他仰头送上了耳朵。 * 佩圻出来后,在凤栖宫宫廊下碰到了他的外孙女禄衣侯夫人。 侯夫人朝他微福身,佩圻苦笑着偏头拱手回了这位尊贵的外孙女一记。 “我先领您出去,刚才吴公公走了。”侯夫人眼神从宫门内匆匆往里走的宫女身上掠过,咽下嘴边问候外祖的话,改道。 这厢凤栖宫想来无人无暇管他们,佩圻跟在了她的身边。 一路无语,待到出了凤栖宫大门,不远处就是宫里等候领佩圻出宫的太监,佩圻开口道:“梅娘瘦了,小脸还没我半个巴掌大。” 侯夫人颔首,眼睛也看着那不远处的太监,“我去看看,您先回。” “你费心。”佩圻提步,扔下这句话,大步朝领路的公公走去。 小凤栖宫里,太子妃刘湘怀拢着儿媳妇梅娘坐在小殿当中,一动不动。 自在宫门前与她外祖短短说过几句话,梅娘躲在房间里没出来,刘湘等了半刻方才进门,看到了朝她恬静甜笑的儿媳。 如若不是梅娘脸上眼睛红肿,鼻子赤红,只看她神情,刘湘还以为她未哭过。 “是为娘对不住你。” 她这话后,梅娘泪如雨下,又在哭后收拾装扮,抹干眼泪,陪刘湘回了殿中等候消息。 她们没等来凤栖宫送消息的女官,先等来了佩梅的表姐禄衣侯夫人。 一听到是禄衣侯夫人来了,佩梅请示来了门口迎人,见到表姐,看到她身后除了宫里的公公和表姐的侍女,未见他人,一时情难自禁,难掩脸上失望,对着表姐脱口而出:“祖父走了?” “走了。” “是吗?”佩梅强扯出笑容,假装若无其事。 表姐这厢停足,垂眼细细看了她一眼,方道:“不止你祖父,以后我也很难进这宫里来了。” 佩梅一时不解,错愣看着她。 侯夫人未待她懂,提足前行,等到小凤栖宫待客的小殿,她见到太子妃行过礼便轻语道:“我与您有话要说。” 太子妃深吸了口气,朝周女使抬起下巴。 周女使打着手势让宫女撤下,站在太子妃身后的梅娘也有意跟着退下,只是她将将提步,却见表姐这厢偏过头来,看向她道:“你留下。” “是。”佩梅从未见过如此威严的表姐,心下一沉,应诺回到了她母妃身后。 “侯夫人,请。” “谢太子妃。” 将将落座,侯夫人便开了口,“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后天。” “啊?”刘湘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禄衣侯夫人一眼,又掉头看向儿媳。 她茫然四顾,侯夫人依然漠然开口,“等下您就去凤栖宫守着罢。” 刘湘顿时淡笑道:“你这话,我可是听岔了?本宫母后身子好得很,就是你义父澜圣医也说到明年是没问题的,侯夫人慎言。” “就去罢。”侯夫人与她说罢,掉头看向表妹,冷漠清淡的脸上附着一层冰霜,“娘娘没了,我以后也进不了宫了,进了,无非是因着你表姐夫的事,外祖托我看顾你,此事我答应不了,我没那通天本领,往后你要自己保着自己,命要紧。” 说至此,侯夫人站起,与太子妃身边那鼓大着眼睛惊惧瞪着她的表妹冷冷道:“保好你的命,莫要让外面的亲人走在你的前面,我们已入局。” “太子妃,”禄衣侯夫人弯腰,低头朝刘湘行礼,“动起来罢,妾身告退。” 此前她未与内庭通报她要来小凤栖宫,这趟前来,已是她逾越,为的是提醒表妹,千难万难,也要活下去。 “侯夫人……” 刘湘也已然站起,正当她要说话,门外响起了周女使的声音,“娘娘,史公公前来想问一声,他见禄衣侯夫人往我们宫里来了,可是您传唤的侯夫人?” “臣妇告退。”禄衣侯夫人起身,压着头退到了门边。 刘湘看着她转身跨过门去,在门边与周女道:“我前去解释,你服侍太子妃尽快赶去凤栖宫,快!” 侯夫人转身快步离去,衣袂翩翩,门内,刘湘面如死灰,收回眼,与身边的儿媳道:“你也去。” “母妃?”佩梅探手伸进了衣袖,死死掐住手臂,她看到婆婆朝她说了句什么,但她没听到声音,以为是自己散神幻听,便探询着叫了她一声。 刘湘清了清喉咙,道:“你也去。” “是。” “走罢。”刘湘意欲牵她的手,手在空中一捞,身子往后倒去。 “母妃!” “娘娘!” 周女使跑的最快,跪下把瘫痪在地的刘湘抱在了她的膝头,掐着她的人中。 刘湘翻了两下白眼,醒过神来,手往前一抓,抓到了儿媳的手,此时的她甚是冷静,“备轿,去凤栖宫,快,梅娘,叫自己人备轿,我们要去凤栖宫。” 不能让侯夫人白通风报信一场。 “快,快去。”她道。 “是。”佩梅撑着冰冷的地砖站起,朝外跑去,“马公公,丁公公,马公公,丁公公……” 那是婆母告诉过她的自己人,只有到了危难时刻才能叫唤出来出力的暗角。 她跑走,刘湘看着手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血,不解自己何时出了血,等她低头一看,衣裳上也沾有几滴。 周女使托抱着她起来,竟低泣道:“是太孙妃手上的,娘娘,暂且没时间换衣裳了,稍后奴婢带着换洗的衣裳去凤栖宫。” “这又何妨?不要紧,”刘湘重新站起,道:“沾点血算什么?弄个不好,活着都难了。” 听着外头儿媳妇惊慌失惜的呼喊声,刘湘的眼中闪着泪点,神色凄凉道:“苦了佩家,被我拖下水。” 懵懵懂懂的孩子,就因着可怜他们母子,连着爹和娘,整个家族,被她拖入了绝死之境。 第95章 她应是要哭的。 小凤栖宫离凤栖宫不远,在皇宫东边与西边的中间,刘湘带着佩梅上了轿子,她宫里能出动的人马皆出动了,能用的人也跑开了去,跑在了前头开路,身边只剩下周女使候令。 这一小段路,仅小半柱香,停停走走了两次, 第二次轿子起来仅走了两步,前面又起了动静。 这次停下,周女在外头心急如焚道:“娘娘,不好,是福公公。” 太子身边的掌事太监都来了。 就这么点儿功夫,从东宫跑到了西边,腿脚真真儿好。 身边儿媳仰起小脸,着急万分的看着她,刘湘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得眼中起了泪?*?花,“没事,莫急,娘先下轿,你坐着别动。” “娘娘!”周女使扶着自掀帘下轿的刘湘,压着嗓子低低急道:“您下来作甚?老马公公就在前头。” 福公公资辈是老,可老马公公也老,他以前还带过福公公,和福公公有点情分,当初也是图着这个,娘娘才收的老马公公,养他的老。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想来马公公懂得。 “挡不住的。”太子是跟着福公公长大的,陪太子吃过苦,也陪太子享着福,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岂是一个过去共过事的老太监能拦得了的? 刘湘搭着周女使的手,朝前方走去。 前方,福公公看到她走过来,恭敬俯身,待到刘湘走近,他道:“太子妃。” “您有事?”刘湘开门见山。 “不是奴婢有事,是奴婢替太子传话,太子有事请您过去一趟。”福公公垂着眼,看着地上道。 “是了,我这边就过去,您先回。” “您请上轿。” 刘湘往前面依稀可见殿顶的凤栖宫看了一眼,回收眼淡道:“今日还未去请母后的安,我请过了就去,公公要是急,先陪我走一趟?” 福公公眼观鼻,鼻观嘴,不动如山,“太子那边有急事,您还是先跟我走,安等会儿请也是一样的,您天天请安,是有孝名的,也不急着这一会儿,想来皇后娘娘知道,也不会怪罪于您。” “不远了,我先去趟母后宫里,”刘湘看着福公公身后带来的大堆人马,连着大小太监七八人,还有一队侍卫,她扶了扶头上尖可杀人的发钗,朝人道:“公公,我若是没获罪,太子没给你下旨捉逮我,容我这头先去母后宫里看看她,她近几日身子不好,我担心得紧,太子不担心,我担心,你看,允我不?” 她低头,拔*下发间尖钗,眼光与福公公垂下的眼齐平,眼晦如渊,“还是说,非要逼我死在这里,才如了太子的真心?” 被母族放弃的太子妃,死了就死了,太子妃生的痨病鬼,死了就死了,非要垂死挣扎,求一个生,给太子添麻烦,是她刘湘罪该万死。 今日死在这里,也是好事。 就是不知逼死发妻,气死母亲的太子,还当不当得成这太子了。 从刘湘拔钗,福公公眼皮就跳了跳,等到刘湘拿着钗子抵住心说出话来,福公公抬起眼,叹息道:“您呐,何必如此?太子都没说什么。” “等他说什么,就晚了……”刘湘惨笑,“我听话,也没见他不想让我死。” “您这话说得,冤枉太子了。”撕破脸的太子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往的容忍就像被一股风吹走了,小福子料到了今日,可太子非要他来拦这一趟,非要逼太子妃撕开最后那层遮羞布。 娘娘没了,这宫里没有了保住太子妃的人,太子心里想着她若是还像以往那样不争不抢,哀哀戚戚,楚楚可怜,听他的话,他可能还会施舍她一条性命,不让她死。 不出所料,大庭广众之下,太子妃露出了她的真面目,说是露,实则也是被逼的,往后她生是太子妃,死就是死了的一个弃妃,没有别的路了。 她的反抗,让太子断了对她最后一丝的怜悯,不知她可知? 福公公说罢,叹息了一记,让开路。 他身后跟着的人也一道让开。 刘湘转身,意欲上轿,后方跟上来的轿子将将掀开,小福子公公又叹了口气,道:“希望您以后不会后悔。” 太子原本是想留她一条命的。 “如何后悔?”靠山要倒了,刘湘满心的绝望,要不是皇后在临终前帮她找了佩家这个帮手,她怕是早绝望而亡了,刘湘别过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道泪光,“小福子哥哥,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吗?他想图一个心安理得,我给他,你与他说,不管他以后怎么对我皆可,不要我们的孩子,也可以当成是我这个生母的罪孽,是我做的不对,讨不到他的欢心,可我已死到临头了,就请他允我图个活路罢,我死了不要紧,我还有孩子。” 她不能眼睁睁任凭他们母子,成为一个呼风唤雨的男人随手可抹去的两粒尘砂,她想活命,她的孩子更想活。 “娘娘……”福公公动容。 刘湘上了轿,轿子又动了。 佩梅又被婆母抱住了,她身上冷冰冰的,就是被婆婆抱住了,她也感觉不到暖和,她喃喃道:“母妃,我哭不出来了。” 她应是要哭的。 “孩子,”她也哭不出来了,刘湘爱怜的把她藏在袖内的手小心的抽了出来,抽出怀里的丝帕,掀开儿媳的手袖,等她看着儿媳小手臂内侧那被挖出了四个血洞的伤口,血汩汩流着,刘湘心口也汩汩流着血,她拿帕子堵住了伤口,道:“不哭了,娘不哭,你也不哭,你记着今日,这宫里啊,以后没人帮我们了,你们父王还想要我们的命,你自己要小心,要是娘也死了,就剩你和诩儿相依为命了,不过你放心,娘不会白死的,娘就算死,也会为你们拼条生路来的,你相信娘,你相信娘……” 刘湘号啕大哭。 她以为她没有泪了,可是眼前的是她的孩子啊,这个小娘子,还只是个孩子啊…… 且往后她也再无人可靠了。 母后啊,您可怜,我也可怜呐。 这深宫,是男人手握权利巅峰的道场,而她们这些女人,皆为彰显他们皇权的祭品。 第96章 皇后娘娘薨了,皇后娘娘驾崩了。 福公公未能进凤栖宫,他被拦在了门外。 他有心等太子妃出来,也想等东宫那边进一步传来消息,便在门外没有离去。 过了片刻,等到了匆匆而来的吴英。 他朝吴英躬身行礼,吴英瞟了他一眼,脚下匆步未停,进了门内。 凤栖宫的老公公给他让开了路,一个相貌普通的白面青年太监领着吴英往里走。 凤栖宫就是只蚂蚁,也皆忠于皇后,皇后调*教人手甚有一手,吴英从未想过从这些人口中打探出什么,跟着青年太监一路疾步到了皇后的寝殿门口。 “大总管……”太监忽而朝吴英躬身。 吴英停下。 “请。” 吴英还以为他有话要说,见他只是道“请,甚是诧异,不过皇后危在旦夕,他暂且管不了这人要作甚,便疾步入内。 身后的人没有跟来。 吴英进去,只见殿内灯火通明,床前纱帘卷起,皇后坐靠在床头,太子妃跪在床边,太孙妃跪在其身后…… 不容他多打量,丁女史已朝他走过来,“公公。” 丁女眼睛红肿,眼内只见红腥却不见泪,吴英叹息,朝她微福身道了一记礼。 “您随我过去,不要多礼了,娘娘有话要与您说。” 吴英过去,刘湘见到他,让开了跪着的位置。 “太子妃。”吴英朝她俯首,道过礼后跪了下来,抬头方看清皇后娘娘的脸。 狄后此时正朝他淡笑,目光柔和。 “娘娘,老奴给您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那道目光,击溃了吴英数年不动如山的心,他心下发颤,已晓得眼前的人已是回光返照,他哆嗦着嘴道:“老奴这就去请陛下,这就去……” 他要站起,狄后这厢却伸过手来,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朝他摇头。 “别去,不想让他见我这样子。”狄后已能看到自己即将要走,她一生从未感到如此轻松过,她还以为她一生,要大愁大苦而亡,未想死前尽能如此轻松,“找你来,有些话想对你说,有些话,想托你帮我转告皇上。” “娘娘,”吴英脱口而出,“不该如此,奴婢这就去叫皇上。” “叫他来瞧我这鹤发鸡皮的模样?”狄后甚是淡漠道:“吴英,叫你来,头一件事就是想托你转告皇上,我死后不要瞧我的样子了,叫他莫瞧,我太难看了。” “娘娘……” “我死后,我宫里的人,你帮我转到小凤栖宫,交给太子妃管,以后他们就是太子妃的人了,李明,小明子,你帮我带去始央宫,交到太孙手下,往后就由他代我照看诩儿……”狄后说着已神倦,倚着枕头昏昏沉沉道:“世俗的事,就这些了,告诉皇上,下辈子,要是还有下辈子,我还想嫁给他,但不会那么骄纵了,欠他的,我下辈子再还,下辈子……” 她下辈子,还想嫁给他。 哪怕这深宫如狱,处处皆险恶。 “娘娘?” “娘娘?娘娘?” 狄后说完下辈子,没有了下一句,吴英唤了又唤,没唤回她的声音,他尖叫着,泣喊道:“皇后娘娘!” 丁女史倒在他的身边,涕泗滂沱。 “母后,母后,”刘湘四肢齐爬,挤开了吴英,抱着狄后垂在床边的手,道:“母后,您可是睡了?母后,您可是睡着了?我不烦您了,我不让您为我做主了,您醒会儿啊,您陪我说说话,我今天还有要事没向您禀告呢。” “太子妃,”丁女史这厢无力的爬了过来,奄奄一息的女官有气无力道:“拿好您的凤印,发丧罢。” 她该站起来主持大局了,不能浪费皇后死前让她掌管凤印代管宫务的一片苦心。 皇后娘娘的丧事,便是确定她主掌后宫的第一件大事。 “母后……” “母妃……” 前有太子妃惨声恍惚叫着皇后,后有太孙妃在其身边紧抓着她的手,她见婆母急急喘着气,更是分外用力挽住婆母的手,拉住她的身子偏过来。 太子妃被她用力扯到了她的身前,佩梅顾不上吴公公就在一侧,用力沉声道:“母妃,您听到丁姑姑的话了,您该发丧了,您该叫吴公公回始央殿告知皇爷爷,皇奶奶薨了。” 刘湘两眼无神,转身对向吴英。 吴英爬着起身,晃晃悠悠往外走去。 刘湘被儿媳搀扶而起,跟在了他的身边,吴英走了几步,回首,看着坐在床上靠着枕头睡得安详的皇后,惨然一笑,道:“娘娘睡得甚是安详,就是等不到皇上来看她一眼了。” 哪怕皇上不原谅,可人都要死了,走前她要说说话,皇上能不答应吗?可惜,皇后到死还是那个皇后。 泪可流,心可碎,人也可死,可做人的那股子傲气不能丢。 “母后怕父皇嫌她丑,”吴公公看着一下子就像老了甚多,老态龙钟行动不便一般,刘湘扶住他往外走,“请您回去,告诉父皇,母后走了,劳您帮母后朝父皇禀报一声,母后说这辈子她没赎完的罪,下辈子她还想继续接着赎。” 吴英痛不欲生,连连惨笑,尖声怪叫道:“娘娘啊娘娘……” * 始央宫勤政殿,和内阁重臣几人商议重事的顺安帝在未时末这刻突然心头一悸,朝门外看去。 他这一看,打断了正在说话的萧相。 “皇上?”萧相看向他。 顺安帝侧首,看向坐在最下首的禄衣侯,“佩家的人走了?” “是。”禄衣侯站起,俯身,“臣有话想说。” “准。” 禄衣侯上前,停在顺安帝三步的地方,他看向皇帝身侧的一角,道:“微臣进来的时候,听到吴公公在找太医。” “找太医?” “微臣想,是凤栖宫的事。” “是吗?”顺安帝扶着宝座缓缓站起,背手朝门边走去,“吴英去哪了?” 在座的大臣纷纷站起,朝禄衣侯看去。 禄衣侯看着皇帝的背影没有动。 臣相瞟过禄衣侯一眼,跟在了皇帝的身后,他跟着皇帝出了勤政殿的门,又出了始央殿的大门,紧接着,跟着皇帝站到了最前面始央宫的大门前。 皇帝站在门口向西边的远处眺望,那边正是凤栖宫的位置。 他这远远眺望着,宫殿远处,有人朝他们这方急跑而来。 人离得近了,嘴里的疾呼声时有时无的传来,慢慢的听得也仔细了。 “皇后娘娘薨了,皇后娘娘驾崩了。” “皇上,皇后娘娘驾崩了。” 人愈来愈近,声音愈发的清晰,顺安帝听了几遍,心中逐渐明晰,他回过头去,见萧相已跪在了地上,他怅然回首,望向西方,心道:子童走了。 年少时嫁给他,在深宫陪了他一生的皇后,死了。 第97章 护我一程? 皇后驾崩。 内宫敲响了丧钟,须臾,全城皆知。 官道上闪过纵马奔腾的官吏,手握着皇后殁了的消息,赶往卫国各地。 内宫处处插满了白幌白旗,始央宫内,顺安帝与卫家皇族的族老将将说上话,宫门口,小太监轻声吟道太子请见。 顺安帝置若罔闻,与此前被他传进宫说话的族叔道:“狄家那边,还请族叔接几个亲近人过来,送她一程。” 狄家当年跟着人造反,杀了一半,放了一半,都城还剩些人,皇叔老八王双手揣兜算了算那还活着的几个人与狄后的关系,沉吟片刻后道:“有一个与她关系算得上近,是她的亲侄子,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的儿子,臣把他请来。” “还有几个,堂兄弟堂侄子堂孙的,挑几个,带上六个,您看如何?”老八王道。 “还有人是罢?” “您看……” “凑个拾罢。” 拾啊,拾全拾美,那就是满了。 斯人已逝,这情份给足点,也罢…… 老八王垂首,道:“依您,老臣会仔细挑选,选那跟她情份足的。” 族里这个王叔,真真是会做人,若不然顺安帝也不能找他来。可惜狄家那边哪挑得出与她情份足的,倒是她对狄家应是还有着一点情份。 狄家生养了她,她罢,说是铁石心肠,可这一生她做的皆是为情的糊涂事,她是糊涂了一辈子呀。 “老叔就替我费了这个心。”顺安帝道。 “您节哀顺便,娘娘这些年安份守己,替您分忧无数,她知道自己错了。” “是啊。”人已故去,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顺安帝摆摆手,道:“宫里事多,就不留您了,您老早点回去歇着。” “老臣去娘娘那边,看娘娘一眼,替她上柱香。” “这……”顺安帝看了看钟漏,晚间亥时了,已然过去了大半天,吴英一直也没回来,想必灵堂也布置妥当了。 他扶着椅面站起,将将站定的老八王连忙去扶他。 顺安帝被老态龙钟驼背的老八爷扶住,一时怔愣,哑然失笑,站起后和老八王道:“坐了一天,腿僵了都不自知。” “您注意身子。” 小太监这厢跑了过来,扶住了顺安帝,顺安帝松开老八王的手,与老八王道:“朕还没过去过,一并过去罢。” 老八王没吭声。 一旁的小太监,吴英的小徒弟小英子鼓起勇气道:“陛下,夜已深,您该歇息了。” 顺安帝瞅了他一眼,小太监瞬间垂下头颅,不声不响。 这厢他们走出了正殿,迈出大门那刻,惨白的宫灯下,只见一道神似太子卫襄的身影已然着地,朝顺安帝磕头道:“父皇,儿臣见过父皇。” 顺安帝无心看他,越过他朝宫外迈去。 他身后的宫人宫女手忙脚乱,有人拿着氅篷跑来,嘴间着急喊道:“陛下陛下,您的衣裳……” 大氅披上,顺安帝这才知暖和,上了急急抬过来的轿辇。 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下,他听吴英在轿外急道:“您怎地来了?这天多冷啊。” 顺安帝下了轿,方与他道:“八王叔要过来,朕跟着过来看看,灵堂布置好了?” “布置好了。” “妾身见过父皇陛下,父皇万安,请您保重身子。”吴英话后,有道声声哀戚的声音飘了过来。 顺安帝望过去,“是太子妃啊。” 他神情凉肃厌倦,别了下手,“忙你的去,朕有吴英。” “是。”刘湘含泪磕头,没有起身,拖着膝盖挪到了一边让路。 顺安帝越过她,卫襄跟在他身后,路过她时忍无可忍,往她脸上踹了一脚。 刘湘始料未及,把疼痛含在了嘴里,抱着肚子蜷缩着,未有惊忧到前方那尊贵的人,反倒是后面跟着的宫人见状触目惊心,不敢多看,纷纷别过了眼去。 不少人已然目睹,卫襄无谓被他们看见,他冷眼看着刘氏,俨然看着一个死人。 跟他斗,处处忤逆他,没有了护着她的人,她活不过今晚。 卫襄对她厌烦至极,不想从她这处再出差池,再则,皇后没了,太子妃伤心过度陪着一起走,不失为一桩美谈。 无毒不丈夫,不听话的枕边人,留着作甚? 就算父皇知道了,也得道他一声他提得起放得下。 卫襄无视眼前一干不敢看他的人等,回头朝他的随身侍卫对着刘湘别了别下巴,示意处决了她,随即便若无其事收回眼,跟随在顺安帝身后。 “母妃,母妃,”这厢躲在角落与刘湘一道面圣的佩梅从角落处争急朝刘湘爬了过来,她眼里不停留出泪来,额头上这厢竟也爬满了似泪珠的汗珠,她又惊又惧爬到刘湘身边,抱着婆母上半身,她清脆的喉咙这厢已然被吓得破了音,“快叫人,快叫人,快叫人呐……” “没事……” “母妃,叫人叫人,”佩梅凑到她耳边,惊恐万分道:“是太子爷,是太子爷。” 刘湘睁开了眼,只见儿媳妇小脸上满是绝望的惊恐,那种似是被人推到了悬崖边上的绝望惊惧看得她的心跟着缩了一下,她喃喃失语:“怎么了?” “眼神不对,母亲,眼神不对,叫人呐,叫谁啊?”母妃不行了,佩梅抱着她沉重的身子就知道她和诩儿的母亲不行了,她护不住他们,可叫谁呢?叫皇祖母,皇祖母没了;叫公公,太子爷就是她公公;叫皇祖父,皇祖父将将没有了皇祖母…… 她叫谁啊?佩梅回过身,朝跪在地上的周姑姑磕头,“姑姑,姑姑,麻烦您给诩儿送个信,麻烦您送个信,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周女史咬着嘴,她嘴边的血滴落在了地上,她挥手擦过,一声不吭爬起,朝身边从小凤栖宫带出来的人马眼带哀求道:“护我一程?” 凤栖宫的小太监李明先行走了出来,他眼角余光看到了陛下已进了灵堂,遂他便扬高了声音大声道:“姑姑,走,奴婢跟您一道,奴婢在吴公公那边挂了号,奴婢是皇后娘娘临终前送给太孙的人。” “谢公公。”周女抓住他,跌跌撞撞去了,途中她不敢看一眼那些侍卫的影,生怕多看他们一眼,她就会被他们拦下来。 第98章 你可想好了? 始央宫内,卫诩一身丧服,头戴孝帽,静候宫人来叫他前往凤栖宫。 灵堂没布置好之前,没得皇帝和内宫的旨令,他作为皇孙,不得擅自前往。 自来始央宫,卫诩再守规矩不过,不该见的人不见,不该出的宫不出,日日勤读苦学,安静伴于他皇祖父身侧。 这是他母妃与皇祖母为他求来的良机,暗中还有梅娘娘家的相助,他自认唯有守规矩,方能对得起他们的用心。 现眼下他父王对母妃也心存芥蒂,卫诩也不想做那出风头之人,引人注目。 这厢他盘坐于侧殿小书房的蒲垫之上,闭目养神,脑海里一一过着为皇室中人为长者守灵的诸多规矩,正当他寻思到宫中种种人的反应之时,门“哐”地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只见在外头等候消息的小杨子一个踉跄滚进门内,慌张爬起,不等他说话,但见一个有点眼熟的青年太监跨进门来,他看过卫诩一眼,随即低头下跪,磕头道:“太子要杀太子妃,太孙妃令周女史与奴婢过来向太孙求救,周姑姑为让奴婢先走,于半途被人拦下,她让奴婢跟您说,您是九岁那年拜的第一个老师。” 卫诩喉口倏然一甜,他强行咽下,又听那青年太监沉声道:“奴婢名呼李明,是皇后娘娘临终前让吴英公公转交给您的贱婢,此事娘娘已告知吴英公公,太孙事后可去查清,眼下关头迫在眉睫,陛下已在始央宫,吴英公公服侍在侧,皇后娘娘凤灵消失之时,不宜打扰陛下哀思,太子的人在暗,这厢时辰已过去两柱香左右,目前始央宫暂且有丁姑姑暗中盯着,可这厢凤栖宫鱼龙混杂,还请太孙拿个主意,护太子妃一个周全。” 母妃! “太孙妃让你们前来的?”卫诩当下言道。 “正是太孙妃令我等前来,皇后娘娘一走,凤栖宫已倒,人心难测,尽半数人难当大任。” 凤栖宫的人半数不能信任,他一个在父亲禁视下的太孙又有何人可用? 卫诩抚住胸口,在惊慌失惜的小杨子下的服侍下站起,咽下口中腥甜,朝那叫李明的青年太监道:“前头领路,我去凤栖宫。” “是。”李明起身,眼含深意,瞅了一眼他眼前这日后的主人。 莫说太孙爷日后的前途,可这临危不惧的气度,倒也不失皇后娘娘临终前还煞费苦心为他谋划一场。 叫人来救命的太孙妃,听到拿主意三字就瞬息拿了主意的太孙,忍辱负重的太子妃,太子身边,没有一个等闲之辈。 李明前头带路,走到中间,有人血卧宫坪,远远的,李明看清了那个人是谁,转身对卫诩道:“太孙,周姑姑没了。” 卫诩被小杨子背着,他朝倒在地上不动的人影望去,看了两眼,他目视前方,血眼腥红,道:“走罢。” 小杨子背着他往前走,小公公挽着太孙的腿,低着头看着地上朝凤栖宫走的脚步愈走愈快,不一会儿,超过了在前头领路的李明。 李明小跑着跟上,没有喊人。 太孙没有过去,是明智之举。 谁知这尸首抛在半路上,是想吓破谁的胆,这胆若是吓破了,苟延残喘的小凤栖宫瞬间便成过眼云烟也不可知。 * 卫诩被随身的小太监背到了凤栖宫,一落地,他无视跪在殿门口的母亲与佩梅,目不斜视往殿内那灯火通明的地方走去。 凤栖宫的主殿,灵堂大门口,吴英的徒弟,小吴公公候在门口,看到太孙前来,迈过高高的门槛入内,他犹豫方许,终还是往前一步,把人在门槛前拦住,低头道:“陛下和老八王爷在祭祀皇后娘娘,您不能入内。” 卫诩似是没有听到他说话,这厢他陡然提高了声音,喊道:“皇爷爷,孙儿来了。” 灵堂静谧,便是顺安帝与老皇叔说话也是轻声细语,这厢卫诩一声喊,响彻灵堂,芸芸中还传来了回响。 “皇爷爷,孙儿来了……” 顺安帝回过头来,朝他这安顺的皇长孙微微颔首。 卫诩急步踏来。 他这踩过来的步子又快又急,他脸上这厢毫无血色,陡然出现在顺安帝与八王爷面前,两位前后皆有了些年龄的老人吓了一跳。 不等他们出声,卫诩这厢已朝他们一揖到底,朝顺安帝行完礼,又朝老八王爷行了礼。 “皇爷爷,八祖爷爷。” 他这声八祖爷爷喊得甚是亲昵,老八王爷吓了一大跳,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皇爷爷……”未料这喊他喊得亲近的太孙没有与他过多寒暄,转眼就又站到了皇帝面前。 “来了,给你皇奶奶去上柱香。” “孙儿这就去。” 卫诩过去,接过太监递过来的香点燃,跪拜之后上完香,他还爬上前拿脸贴了贴那黑色的棺材,方才爬着往后退,退了方余丈,方才起身,站到顺安帝面前,躬着身恭恭敬敬道:“皇爷爷,诩儿有事相求。” 顺安帝静看他片刻,方道:“何事?” “母妃与皇奶奶情同母女,皇奶奶过逝,我母妃伤心欲绝,一心想跟随皇奶奶而去。可她怜孙儿身子孱弱,将将成亲不久,她又不想枉为人母,不放心弃病子而去,皇奶奶在世时,最恨为妇不义者,为母不仁的女子,她不想做皇奶奶最不齿之人,可无奈皇奶奶已去,她已跟着心死,母妃只想余生伴于皇奶奶皇陵之前,孤生与皇奶奶做伴,盼与皇奶奶生亦为母女,皇奶奶走了,她作为女儿,还能与她余生同相伴。” 卫诩泣不成声,躬身一一道出。 这厢,老八王爷震惊侧目,顺安帝往身边望了一眼,看到吴英朝他点头又摇了下头,他回过头来,道:“你可想好了?” 交出凤印,去皇陵帮皇后看墓,这宫中没了一个掌凤印的太子妃帮他撑腰,他可想好了。 “孙儿想好了,”语毕,卫诩浑身软弱倒下,他软软倒在地上,再也流不出那泪来,他脸贴在石头铺就的冰冷地上,“就让我母妃陪皇奶奶去罢。” 如此她还能留有一条命,而他的生死,他梅娘的生死,就由他来争吧。 第99章 少年生华发,该是活得有多苦。 顺安帝回首,看向皇后的棺木。 她一个人去了,是该有个人去陪着她。 他静默无声,老八王爷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两手交叉躬身站于他身后,亦不声不响。 这厢站在侧边的吴英走向卫诩,扶他起来,轻声道:“陛下想和娘娘再呆呆,您随奴婢出去罢。” 卫诩眼带感激,朝他颔首,没用他再搀扶,恭敬倒退着安静地退出了内殿灵堂。 那份恭谨知趣,倒也有些以前太子妃的影子。 皇后多年的冷遇,让太子妃对太子百依百顺,生怕落了和皇后一样的下场,末了,却连皇后都不如。 皆因人不同。 太孙和太子也是大大不同,不受宠的孩子,总是要听话些,可听话是换取不来宠爱的。 太孙也是心知肚明。 不管事后太子知情是雷霆大怒,觉得这儿子胆大包天,竟敢算计他,还是觉着虎父无犬子,为生出一个有计谋的儿子欢喜,可就陛下的心思,太孙这招以退为进,是顺了陛下的心的。 陛下顺心,当奴婢的也就顺心,吴英慢步跟着他跨出了门,鹰眼扫了一眼那藏在殿角缩成一团的太监,收回眼来,负于卫诩身前道:“您去好好跟太子妃请个安罢。” 也就是说,这次他母妃的命保住了,卫诩朝他感激一颔首,“谢公公。” 内宫深处,一家的人,皇长孙活得如此卑微,这绝不是太子的功劳,太子这些年是愈走愈偏了。 这次非要收拾太子妃,莫不是打的让王夫人掌凤印的主意?吴英心觉自己这猜测离谱,可又觉着,他这想法怕也不是错的。 “去罢。”这深宫里,不是谁占着理谁就能活得下来,以往陛下没对这个病长孙多用心,也是想看看这孩子能不能活得下来,皇宫不需要一个命不久的皇子孙,天下更不需要一个连命都活不长的统治者。 如今活得这岁数了,就看他有没有那个命,熬得住他父王。 陛下在看,吴英跟也不宜在这种纷争刚起端倪的时候,跟这个命中注定要跟身为太子的父亲斗的太孙亲近,在其面前当个心善好说话的老太监足矣。 “谢公公。” 吴英进去了,卫诩转身去寻母亲媳妇,转身之际,只觉眼前天昏地暗,只见一片黑,脚也软绵找不着力,就当他直觉倒地之时,他被人从下往上扶住了。 鼻边一片暗香,他听下方那扶住他的人,软软香香的喊了他:“诩儿?” 卫诩睁大眼,被她扶住起来,眼前的人儿愈见清晰,梅娘的脸出现在了他的眼里。 她的眼睛红肿,卫诩想朝她笑笑,跟她说他来了,没有什么事可烦心的了,可一想他身在凤栖宫里,皇祖母将将去世,他把笑掩了下去,只顾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还有腥红的鼻子。 除了这两处,她小脸煞白,嘴上也毫无血色。 卫诩心如刀割,他扶着她的肩站直起来,朝涌过来的李明和小杨子摇了下头,和她低声道:“牵我过去。” 他要站着过去。 他还能活很长的时日,替他的母妃和太孙妃撑着这腰。 “是。” 刘湘此时在外殿的椅子上落坐。 外殿此前涌进了两批人马,一批带刀侍卫,一批腰间挂剑的执剑太监,两批皆是皇帝的人马,来的人不多,一边三人,可就这来的六个人,快速站立于外殿两侧后,那些频频出没凤栖宫的人马瞬间少了不少,便连进出的人皆放轻了脚步。 他们没来之前,刘湘只觉寸步难行,她位于内宫人马来往攒动的外殿,只觉往前一步,往后一步皆性命难保,她躺于儿媳妇怀中流着泪,哭过半晌,已不知那掉出的泪是为先人已逝,还是在为自己流。 儿子过来打破了僵局,刘湘殷切望着他走了过来,只见他一过来就跪到了她腿前,双手握住了她的手,不等她惊讶他的手冷如冰,只听他抬着望着她道:“母妃,孩儿将将与皇爷爷请命,让他成全您服侍皇奶奶的心愿,去给皇奶奶守陵。” 刘湘瞪大了眼。 “是孩儿跟皇爷爷说的,母妃?”卫诩看着眼前脸色血气尽褪,呆若木鸡的母亲,只觉他被刀子杀过的心硬得跟铁石一样,他直直挺着腰,不放过他母亲脸上每一处细微的神色,那些闪过她脸上的绝望茫然痛苦,她每一处神情的变化,就像尖刀射进了他铜墙铁壁的心,镶在他的心里面。 “守陵,守陵好啊。”刘湘回过神来,捂着孩儿冰冷的手,痛苦闭上眼睛,哭泣着道:“太好了,母妃还想要怎么尽孝,能得守陵的恩赐,是你皇爷爷愿意成全我的孝心,这是你皇爷爷对我的仁慈。” 原来是儿子用交出凤印,留住了她的命。 可她这样的命,留着有何用?她该把卫襄杀了,绝了她儿子的后患才是。 走就走,暂且留着命。 母后的皇陵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她还能留在宫中一段时日,用交出凤印先安抚住太子,她在这段时日,应当想好一个带走卫襄而不带拖累诩儿的主意。 刘湘心中有了决策,一下子就有了神,不等卫诩说话,她?*?忽又睁开眼,掉头朝儿媳道:“梅娘,诩儿手太冰了。” “孩儿这就去。” 佩梅转身便走了,刘湘爱怜地看着眼前她的孩子,此时卫诩抬着脑袋看着她,眼波平静如水,她把他散落到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神色凄凉道:“苦了你了。” 这年过来,他才将将十七岁,两鬓已有了灰色。 少年生华发,该是活得有多苦。 “不苦。”母妃转眼间又成了那个打不倒的娘亲,卫诩已不知这是她的第几次站起来了,他看过她流过了太多泪,早年也想过要不是有他这个病子拖累,母妃再生一个,定能跟父王恩爱如初,没他反而是幸事,可母亲没有第二个儿子,他还拖了梅娘进宫,事情已容不得他不争不抢了。 “娘没事了,梅娘喂了我药吃,这孩子,把她从娘家带来的保命丸皆喂进我肚中了,娘这段时日把她的药都吃光了,你日后记得补给她。”他们母子对佩家不住,可佩家的进宫,委实保了他们母子俩这段时日的命,她只盼日后诩儿不要学他父王,对傻傻的以情入宫的梅娘卸磨杀驴,刘湘低下头,凄然一笑,道:“她以后若是有什么做得不顺你的心了,你记得为娘今日跟你说的话,这天底下,不会再有人像她对你这么好了,因为可怜你而疼爱你了。” 第100章 我看谁敢去! “是。” 顺安帝出来后,刘湘和卫诩被叫到了他跟前。 太子此前跟随顺安帝而来,中间因内务府拿不定皇后葬礼之物的规格,顺安帝叫了太子去启封当年萧太后等国母用过的殡葬之物,这厢太子已回了凤栖宫,太子妃与太孙被叫到皇帝面前,他站于皇帝身后,冰如霜的眼神直射向他们。 卫诩扶着他母亲,躲过了太子的眼,这厢快至皇帝跟前,刘湘腿往下一软,跪倒在了顺安帝面前。 “贱婢见过父皇。”刘湘泪道。 卫诩随之跟在她身侧,听母亲泣道:“母后对婢子恩重如山,谢父皇成全奴婢的心思,此去陪同母后,奴婢定会晨昏定小,待母后一如往日,还请父皇放心。” 太子妃自称“贱婢,诉的是太子的薄情寡义,可她也仅止于此,没有撕破脸,也没有更进一步逼迫太子,只说愿意去守皇陵,倒也算识大体。 顺安帝朝皇孙看去,“今夜你和你父王替朕守一夜皇后。” “孙儿领旨。”卫诩头着地,磕头领旨。 他未有推诿,着实好胆魄。顺安帝指导他读书至今,知晓他乖顺识趣,可不知皇孙这胆魄还算不错。 顺安帝到今日方才亲眼目睹到他这孙子另一面不一样的地方,想想,他这孙子能找上佩家,攀上禄衣侯,这胆子,可不是一般的胆子。 也是平日藏得深,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机来。 行知病虎,立如眠鹰,没有足够的权势之前,才华不外露是件好事,这孙子,倒是有点样子。 要是熬过了今晚,回头不妨给他点赏赐。 顺安帝心里有了想法,掉头朝太子道:“你们父子俩就替朕守一夜灵堂罢。” 卫襄揖手,“这是儿子份内之事。” 皇后死了,不见伤心,亲生母亲的宫里要杀自己的原配,那是他母后亲手提携带到现在的儿媳妇,他说这是他份内之事,顺安帝只当听了个笑话。 狄氏要死了,也不把儿子叫来,想来也知道她的儿子如今是何德行。 孙子啊…… 她想扶这个? 顺安帝看着此厢史跪伏在地,头恭敬碰着头不起来的皇长孙,他摇了摇头。 明知自己身体底子太亏,还敢拿自己这病体作赌,只为着当一个唯命是从的皇孙,他也不知他这孙子是对自己太狠,还是目光短浅,不知做那长远打算。 这身体若是赌废了,任是皇后给他留下了诸多暗线,他一死,皆可作废。 “地上凉,起来罢。” 皇后虽已进棺木,却未封棺,顺安帝未如她所愿,他亲自动手推开棺头看了她最后一眼。 子童已面目全非,顺安帝看过后要推回棺头,却见她眼边在这个时候滚出了一滴泪来…… 她似乎还朝他笑了笑,颇有些当年他们恩爱之时模样。 可惜顺安帝手探到她鼻下,只探到了一片冰冷。 他不怕她诈尸,却没等到她睁开来看他一眼。 不想与她相见之心,在吴英说她下辈子还想嫁他的话后烟消云散,顺安帝看着她苍老狰狞的脸平静如水,心中却愿如有来世,他也愿与她做一对平常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下辈子还要做夫妻,看在太孙是她留下的遗物的份上,顺安帝叫了皇孙起来,又朝吴英道:“你也留下,替替朕。” “是。”吴英应了。 “朕先走了,不用送了。”顺安帝朝老八王叔一颔首,带着老王叔出了宫去。 “恭送皇上!” 皇帝前脚一出凤栖宫,跟在其后送到门口的太子转过身来,大步朝闻在外殿中央的太子妃与太孙走来。 他如风一样虎虎生风走到了母子面前,说时迟那时快,他人至面前,手已扬在了半空中…… “啊!”他手落将将下,如闪电般冒到其子面前的人发叫了一声痛苦的尖叫。 太子的手抽中了佩梅的半个额头,她比诩儿要矮半个头,她突然冒出来,太子的手虽说打到了她的头上,可唯恐伤到身后的人,佩梅立住了身子,倒向了侧边,身子砸向了旁边的地面。 她的手先于身子一步碰到地上,手又支走了她身上受的大部分的力道,在她的手碰到地上的那刻,她的手就折了。 佩梅一时没忍住痛,惨叫出声。 “我死,我死……”刘湘受不了了,她朝卫襄冲去,抓住了他的衣镶,撕心裂肺咬着牙道:“我死给你看行不行,你别折磨我的儿了!卫襄,我把命给你,求求你饶了我的孩子吧!” 她摘下发中钗,仰起头,抓着钗子往喉管插去。 “你想干什么?”卫襄抓住了她的手,怒喝道:“刘湘,你事事忤逆我,当着父皇的面给我上眼药,陷我于不仁不义,你当我是死的?” 小杨子先行一步去扶梅娘了,卫诩这厢握着手,强行止住他身子猛烈抖动的身边,哑声和身后的李明道:“去看看太孙妃。” 他咬破了舌头,和着喉口的甜咽下去,拖着步伐慢步朝他父王母妃走去。 “这是母后的灵堂,卫襄,母后死了,看在母后的面子上,求你当个人罢。”刘湘被他一手拿住手,一手掐住脖子,她含泪看着他,在他掐脖子的手中挤出话来道。 “要不是你从中作梗,我能站到这里?太子妃,好一个太子妃,你陷我……” 卫诩这时倒下,他双腿着地,打断了他父王的说话,跪在了他们面前,只见他漠然抬起头来,一脸的麻木,“父王母妃有话请出去说,不要扰了皇祖母的清静,请您二位出去罢,儿臣要为皇祖母守灵了。” 卫襄低头朝他冷笑,正要说话,却听身侧有道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太子,这是凤栖宫,皇后娘娘就算死了,这也是她的凤栖宫。” 吴英怒不可遏,说完掉头就朝门边的侍卫尖叫道:“去,陛下还没走远,去跟陛下禀告一声,太子打人呐!” “那是您母后!”如若不是亲眼目睹,吴英尚不知太子能荒唐至此,他在皇帝都为之情深意重的原配夫人面前,当着她的面要打她留下的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这哪是在打太子妃,他这分明是在打皇后娘娘的脸,在打陛下的脸。 陛下还没死呢。 吴英一脸的冷若冰霜,却见太子在怒视他一眼之后,转身朝门口大步踏去,“我看谁敢去!” “疯了,疯了……”吴英喃喃,看着在皇后的灵堂前胡作非为的太子,一时竟看不清太子此时的真实意图。 这一出接一出的,他不信太子是真疯了。 100-120 第101章 朕的心,早就没了。 顺安帝去而复返。 凤栖宫旁侧的小殿内,顺安帝坐在太监搬来的太师椅上,看着仅有三步之遥的太子,脸上不见喜怒。 太子垂首站于他之前,自入小殿,请过安后,太子就没说过话。 “说罢。”顺安帝别开吴英躬身递过来的茶,道。 “您喝两口,奴婢刚把它握温,您喝两口。”吴英端着参茶不动,道。 顺安帝瞅他一眼,接过参茶,入口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吊命的参药汤味,这是澜亭给他配的药不假了。 他喝了一口,想着眼前站着的太子,一口咽下,抬头便把剩下的一饮而尽。 吴英脸上刹那笑成了一朵菊花,他忙不迭接过杯子,笑得合不拢嘴道:“您饿了罢?要不奴婢去给您端点小食来?” 这是得寸进尺了,顺安帝斜了他一眼。 吴英脸上笑容一滞,拿着杯子往门口退去。 有他一打岔,顺安帝这厢口气更好了些,“说说罢,你跟朕僵着作甚?” 卫襄眼睛余光瞧到了吴英退出去了,一掀锦袍,跪到了皇帝面前,头也不抬,看着地上道:“请您恕罪,孩儿今日要不拔去心口那隐患,无法安心替母后送终。” 顺安帝品了品“隐患”两字,看着近在腿脚处的太子,他颇有些意兴阑珊,往后一靠,十指交岔放于腹前,看着凤栖宫小殿门口顶头那处不知几年没有修缮过的旧漆。 仔细一瞧,这门还起了漆皮。 子童将将做皇后那阵儿甚是得意,那些年也是她最美的时候,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让她光彩照人,他心想他做为一国的皇帝,还能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她得意一点也无妨。 那厢他也是将将做皇帝,尚未亲身体会到做皇帝的难处与不易,是以他害了自己,也害了皇后。 可太子,他是没害过的。 卫襄跪地说完,等了半晌也未等到回复,他在他父皇面前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抬头来瞧顺安帝。 看到顺安帝看着小殿的门不声不响,不知在想何事,卫襄蓦地心口一滞,头重重往下一垂,吐出一口气来道:“孩儿知晓您放在禄衣侯身上的谋划,前些年孩儿也是尽力配合禄衣侯,哪怕如今只要是事关国事,孩儿对禄衣侯也无未有过刁难之处,可此一时彼一时,禄衣侯千不该万不该,仗着您的恩宠,就涉入内宫之争,内宫不得干涉前朝之事,可前朝之臣,就是那把亲生女儿送到宫里的重臣,也未像他一样,把手伸得如此之长,母后过逝,他妻子竟然是前脚一走,后脚母后就没了,父皇!他后院的女眷都可自由出入母后的凤栖宫了!” 太子声音之大,大得在门外守着的吴英也听到了。 原来是要搞禄衣侯。 要弄禄衣侯,岂不就是想弄死他?那位侯爷可是他一手扶持到如今的,吴英嘴角抽抽,心冷冷,在心中彻底抹去了他看着太子长大的那点情份。 “是他啊,你想如何?”太子到底是说了出来,顺安帝给他留了反悔的时间,可太子不领情呐。 “孩儿没想多的,就是他频频干涉内宫之事,该当何罪就当何罪。”太子沉声道。 “朕不治罪,你就不给你母后送终了?” 太子跪着别过身,斜对着他,“反正满朝文武,天底下的人都在看着。” 就是父皇对母后没有情份,看在大局的面子上,也要一个送皇后出殡的太子。 “你就不怕朕不治他,反治你?”顺安帝很好奇问道。 这厢卫襄猛地回过头来,抬头望着顺安帝痛声道:“可孩儿是您的太子,禄衣侯手里的事,孩儿也可以做得很好,禄衣侯仅是您众多臣子中的一个,可孩儿是您的亲生孩儿,我是您一手教导到大的!” 这是想禄衣侯手中的权和事。 他还没死呢,太子就想接手他手中最重要的一枚棋了,还如此堂而皇之,找足了理由,把太子妃陪进去也无所谓得紧。 这一步扣一步,不能说他没点心算。 可他还没死呢,太子太着急了。 不该是他以为死了娘,爹也赶紧死了才是好? “禄衣侯必须要除,您看您的人,都快是他的人了,他都快把吴公公当自己的爹了,父皇,他说自己没有当王侯贵胄的野心,给您办完事他就走,可他现在干的是没有野心的事吗?他想扶持卫诩,到底图的是什么?他是图他常家往后的几十年,甚至是一百年,两百年,佩家到底是怎么持家到我们卫家的治下的,您心里难道没数吗?”皇帝一言不发,太子急了,拖着两腿爬到顺安帝的脚下,手扶向了顺安帝的膝盖。 顺安帝一动不动,眼睛从太子的手上看到了太子的脸上,不动声色听太子继而厉声接道:“他如此心计,要是放任他下去,您有没有想过,您要是走了,我还能不能治得住他?他和他的岳父,佩家,皆是能忍辱之人,这种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父皇,孩儿没有了您照拂,治不住这样的人呐。” 太子字字气愤,字字激动,仿佛袒露的皆为他心中所想,顺安帝找了好几个老师教他帝王之术,把太子带到身边治理朝政,也是没想到,太子帝王的皮是出来了,可这内骨,简直不堪入目。 连个禄衣侯都容不下,他要是当皇帝了,这满朝得皆是顺他心的臣子罢?莫不是看他杀臣子杀的多了,以为有了这逆我者亡的胆魄,就是朕想要的太子? 顺安帝抓住太子的手,轻放了下去,招手叫身边的侍卫过来,和侍卫道:“拖出去,先囚到东宫。” “父皇……”太子瞠目结舌,震惊之余,手朝顺安帝抓来。 顺安帝的贴身侍卫,一年近三旬的男子已处于他身后,从他身后矫捷抓住了他的手臂,一如顺安帝所说,他从后面抓着太子的手臂,拖着太子往门边走。 太子上身被他拖着,仰头对天,惨叫出声。 “父皇,父皇……”惨叫的卫襄终是认了错,“是孩儿不敬,可千错万错,孩儿是您的太子啊。” 顺安帝无动于衷,看着太子被死士无情拖走,又漠然看着吴英走入了小殿。 吴英过来,跪到他面前,替他敲着他腿部常年疼痛的那块,顺安帝垂眼看他,道:“佩家有他的百年大计,朕也有朕的百年大计……” 说罢,他嘴角冷冷一哂,道:“看来,太子也有太子的百年大计。” 不想着接手他打下的江山,只想着成全自己的一己私欲,这样的太子,看来是不能要了。 “太子不仁不义,不尊不孝,囚禁于东宫,没朕旨令,不得出东宫半步,太子妃仁义无双,以一己之力侍于皇后身侧,勇担太子太子妃之责,替皇后守陵百年,皇后出殡之日,即是太子妃出宫之日,当日即把皇后传于她的凤印交于她长媳太孙妃佩氏之手,此由佩氏替皇后太子妃掌管后宫之责。” 跟于皇帝身后的起居官跪于小殿门口,奋笔疾书,这厢又听吴公公小声道:“太孙妃太小了。” “她不行,太子一脉可终,朕不是没别的儿子。”顺安帝拉他起来,“别按了,你这老寒腿也快废了。” “奴婢这就起。”吴英没起身,继续按着腿道:“也是,熬不出来,就是他们的命,您是给了他们机会了,最重要的是,您了了皇后娘娘的心愿,她在天有灵,也知道您对她的心。” 这是,也不是,心是有的,可最要紧的还是为的他卫家的天下。 也仅有如此,情和天下,方有共存的地方。 “随她了,”如今他已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了,他爱恨憎怨过的皇后也不在这宫中遥远地陪他了,他身边就一个老太监陪着了,顺安帝寂静道:“吴英,朕早不在乎这些了,朕连一手培养出来的太子在朕面前耍猴戏,朕都感觉不到伤心,朕的心,早就没了。” 第102章 这宫里,哪像个人间。 狄后过逝,满城缟素。 皇帝圣旨,卫国皆国吊丧食素十天,十天后送皇后入陵。 世人不知皇后的皇陵此时并未修建好,皇后棺木这厢出宫,只会送入卫氏皇陵停椁处,待来日墓陵修建好,择日入土。 皇后出殡那日,半夜寅时有狄后娘家人进宫,送狄后入卫国皇陵。 半个时辰后,有内太监匆匆步入凤栖宫,面见太子妃。 刘湘这段时日住在凤栖宫内守灵,十日已毕,皇后今日出丧在即,刘湘守了皇后到子时,在床上躺了两个时辰,听到外面响了动静,就唤了儿媳到了跟前。 此时佩梅坐在她眼前的小方凳上,手里端着将将送到她手里的药汤。 刘湘昨日跟吴英要了一根百年老参熬汤,吴英甚是诧异,不过过后便让太监送来了一根年份颇足的吊命参。 刘湘切了半根让儿媳帮她熬汤,另半根她切成了片,分作了两份,多的那份她放在她的妆匣中,留给儿媳日后使用,小的那份,此时夹在她被裹紧的内衣与手腕处。 她将将吃了两口热参汤,外面宫人来传,皇后娘娘的娘家来人与此前老八王爷的通报不符,狄家只来十人,这次他们来了十二个,西门那边的守宫人拦着他们不许入内,狄家人当场换人,要把老八王爷通报的狄家中的两人换成另两个狄姓女子。 太监李明站在珠帘外,沉声道:“画押的时候就查出来对不上人头,之后就又冒出来了两人,我等又拦了一道,查出十二人,再行画押,这人名就又对不上了,替了两个狄家小娘子,吴公公身边的小吴公公也在,就让奴婢来通报您一声。” 两个小娘子…… 刘湘哂然,待咽下儿媳送到嘴边的参汤,她望着眼前儿媳,道:“你去看看,别让不相干的人进宫。” “这……”佩梅犹豫。 “去罢,你也该当事了。”刘湘看着她垂眼沉思,又道:“再喂娘一口。” 佩梅抬眼,清亮无垢的双眼定定望着她的婆母。 刘湘神情倦怠,一日这些日子以后她的神色,不见有何不对的地方,佩梅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她想着事,往婆母嘴里送了口药。 不待她说话,又听婆母道:“这时辰也快了,诩儿说他卯时过来?” 佩梅看了看沙漏,离卯时不远了,又听婆母淡道:“这宫里,如今你也算是个管事的了,你随李明去练练胆量,有诩儿过来陪我。” “孩儿等诩儿过来就去。”佩梅掩下心头莫名的发慌,沉静道。 刘湘不再言语,一碗药尽,听李明在外头请示道:“娘娘,这如何是好?” “还是你去罢,”刘湘提绢擦嘴,在佩梅的搀扶中站起,“这带着小闺女进宫,是想往诩儿跟前送人,还是想得这宫中哪位贵人的贵眼?” 她哂然一笑,脸带几分讥俏,“我就不笑话他们了,这拼死挣扎的,我也不比他们好看,梅娘,你过去好声劝几句,能劝得了就劝几声,他们毕竟是你皇祖母的亲人,血浓于水,你皇祖母对我们不薄。” “梅娘稍后就去。”佩梅小声道。 刘湘脚下一顿,随即不再声响,她们一步出珠帘,在外面站着的李明抚拂垂身施了一礼,道:“卯时来送皇后娘娘一程的高僧们也即将由西门入宫。” “去罢。”刘湘看向扶着她手臂不放的小娘子,她冷峻倦怠的玉脸突然展颜一笑,她道:“你聪明至极,定能逢凶化吉。” “母妃……” “儿,去罢。”刘湘掰开她的小手,望着眼前这个与她缘分不深的儿媳,心静如水。 “母妃。” “去。”刘湘冷了神情,皱眉训斥道:“这要紧事要紧,你如此拖泥带水,胆小如鼠,畏首畏尾,日后如何担当大任?” 她抚着胸口,道:“别让我这参汤白喝了,别气为娘了,赶紧去罢,周姑姑会……” 说罢,她意识到周姑姑早没了。 她那个可怜的小妹妹,早横尸凉坪了。 “丁姑姑会看着我的。”刘湘漠不在乎回头吩咐宫女,“叫丁姑姑过来,你们几个,跟你们娘子去,好好看着她,别让那外面的人惊了她。” “是。”佩梅从娘家带进宫的侍女们皆弯腰称是。 “母妃……”佩梅跟着李公公出了内殿大门,转过身去,又犹豫着叫了婆母一声。 刘湘神色倦倦,朝她别手,“且放心去,诩儿马上就到了。” 佩梅朝她弯腰,施了一礼。 她走后,她前脚将走几步,后脚丁姑姑带着宫女踏进了内殿,看到丁女史,刘湘朝她展颜一笑,率先称呼道:“丁姐姐。” 朝她施礼的丁女史飞快抬起头来,双眼定在了她的脸上。 “你们出去罢。”刘湘让殿内的宫人退出去。 她的人很快退了出去,丁女史那边带来的人,得了姑姑的颔首,方才退出门去。 “差点没瞒住那小娘子,”宫人皆走,刘湘拉着女史进了她卧榻的小殿,坐到小床上,她握着丁女史冷如冰的玉手,嘴角带笑道:“我看她天生就是吃宫里这碗饭的。” 丁姑姑手冷冰,心冷如窖,她看着太子妃死死抓着她的手,那手跟皇后娘娘死前竟相差无几,同样的瘦如枯爪,血如死水。 “丁姐姐,想必知道我的打算了?”丁女史日夜跟着她,昨天她跟吴公公讨要吊命参的时候,这位女官大人看着她的双眼不停抽搐,刘湘还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泪光。 无需过多言语,刘湘就已清楚,昔日皇后身边的这位第一女官,已猜中了她的心思。 “等会儿太孙过来,还请姑姑帮我和他说几句,就说……” 外面有人高呼,太子驾到。 被禁足的太子今日要来凤栖宫送他母后最后一程了。 人已到,刘湘站立,朝还坐在床上的女官大人道:“劳烦姑姑帮我跟诩儿说,我和他父王有点事要当面说几句,让他稍等片刻再进来。” 丁女史看着床铺一角,不言不语。 刘湘不再赘言,朝她施了一礼,款步姗姗,往门口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远至无声,丁女史闭上眼,泪珠从她的脸上滚下,掉入了褥垫之间,方许过后,她低声泣道:“娘娘,娘娘……” 那哭声透骨酸心,只听她嘴里呢喃着:“竟然让您料到了,我该怎么办?奴婢该如何是好?您毕竟就太子一个骨肉啊,那是您的骨肉啊,太子再不像太子,也轮不到您帮陛下解决,那是您的儿啊……” 父子反目,与夫妻相残,是前者更悲惨,还是后者更令人痛苦,她已分不清楚哪一个更对人残忍。 娘娘煎熬了一辈子,直至此时,她方知晓那位母仪天下的至尊为何日日惶惶不可终日,这宫里,父不父,子不子,夫不夫,母亦不母,妻亦不是妻。 这宫里,哪像个人间。 第103章 诩儿该死! 刘湘款步缓入灵堂,太子卫襄负手驻足于皇后棺柩前,闻声往后别了别头,瞟了一眼刘湘,又回过了头去。 刘湘步于他身后,朝他欠了欠身。 卫襄看着供桌上的烛火不语。 刘湘走至他身侧,看着灯火摇曳,片晌之后,她张嘴启唇道:“妾身给母后请个安。” 说罢,她跪下磕头。 卫襄低头看她磕罢,他看着地上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漠然道:“不知道你给本王母后灌了什么迷魂汤,临死前还要替你摆我一道,就当你且有那孝心,那就替本王守在她墓前,替本王好好尽孝。” 刘湘出宫,只留下个黄毛丫头掌印,尚用不到他出手,后宫的那群老妃子就能把她吃干抹净。 佩家天大的本事,手也伸不到内宫,到时候内宫还是会回到他东宫手里。 他被禁足,刘湘转头就被送出了宫,这宫里,他才是皇长子,太子妃再得宠,也重不过他去。 他父皇疼爱他,亲自抚养教导他一场,他父皇信奉父慈子孝,事后他去认错,道出他有所感化,想必他们父子之间这点龌龊,一如以前他们父子之间种种被化解了矛盾一样,只会成为铺就他皇途大道的一桩小事情。 这些外面进来的女人,以为进了他们的门,讨好了婆婆,就有了与他们一争高低的能耐,当真是可笑。 太子居高临下,言语淡漠,刘湘从末见过他如此傲慢之姿。 夫妻多年,她当是形势变了,她和卫襄也回不到从前,甚至于她也曾扪心自问,是不是她把诩儿看得比太子重,她这才遭了太子的嫌弃。 她甚是想这般认为,可太子不容她如此天真。 他身边新得的美人,接二连三生出来的儿子,想废掉她等着她和儿子死掉换一个新的太子妃种种迹象,亦容不得她天真烂漫地想着不是他不再心悦她,而是他非昔日冷宫里的那个卫襄罢了。 她也曾为他找足了许多理由,开解他对他们母子俩的残忍,可她以为的那个丈夫卫襄,和对待她手段残忍的那个太子卫襄对不上,她不得不接受,当初对她温柔体贴的丈夫已经不在了。 那个她想象当中,对她情深意重的太子已经死掉了。 “您,用过早膳了吗?”拜完皇后,刘湘撑着地上缓缓站起。 卫襄厌烦她这番惺惺作态,别过眼,欲要叫福公公吩咐一声,他要先行出去,却听刘湘此时道:“您知道为了您当好这个太子,母后为您做过多少违心之事?” “刘湘,”卫襄转过头来,“不要试图激怒我,今日是我母后出殡之日,我不跟你计较,你闭紧你的狗嘴。” 刘湘淡淡一笑,“王夫人送了姐妹,又送侄女,你好色贪欲,父皇却是一个连皇后背弃他他都没废的人,你知道为了不让你好色之名传得天下遍知,她缝了多少张嘴?为了让我闭上我的狗嘴,你知道她给我多少好处?” 卫襄不怒反笑,“看来你这张狗嘴,是愈缝愈利索了?” “可她就是一心为你保驾护航,你还是当她做少了,不,你不是当她做少了,你恨她为什么不如你的意,明明想废了我,却还要把我抬起来……”刘湘望着他,笑靥如花,眼里满是泪,“她为你不得不对我好,可你连她死了都在恨她,连朝她磕个头,你都不愿意。” “哼,”卫襄阴沉地笑了起来,“她欠我的,要不是她对不起父皇,我何至于在冷宫中长大?我是皇长子,皇帝的第一个儿子,可我从小居然要看着太监的脸色长大?这种耻辱,哼,这种耻辱……” 他一生难忘。 “是啊,你念念不忘这个,所以都要补回来,都回补回来啊……”刘湘抚着胸口,咽下心头的心悸,眼泪如河流,从她的双眼里滚滚而下,“难怪她要死了那么高兴,明明可以多活几天的,也不想活了。” “滚!”看着她那张怨妇脸,卫襄一身的烦躁,挥袖朝她大声喝斥了一句,转身门边守着门的福公公,“来人,把她拖出去!” 他原意是他出去,而这厢他不想给刘湘那脸面了。 福公公埋头过来,这厢刘湘往嘴里塞了两片参片,又道:“可谁想要你这种无情无义,不仁不孝的儿子?母后不想要,父皇也不想要,天下也不想要,你完了,卫襄,你今天是禁足,明天就会被废,你就是个贪婪好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物,没了母后为你保驾护航,你什么都不是,你最看不起的那个女人死了,你什么也不是了……” 她双手捏成了拳头,朝卫襄用力嘶吼道:“你以为父皇是看重你?不是,你错了,父皇是因为爱慕母后,把不能对她用的情用到了你身上,现在她死了,你还恨她,他恨死你了,母后今天出了这个宫,你明天就会被废,你以后日日夜夜都会看着太监的脸色过活,你看不起的那些人明天就会踩到你的脸上,你的那些女人们,女人们,明天就会向你那些有靠山的兄弟投怀送抱,你……呜!” 卫襄一巴掌过来,刘湘抱着脸倒在了地上。 “太子!太子!”福公公转了个方向,心急如焚奔向太子,抱住了太子的腰。 可他力道不如太子大,太子的脚还是踢向了地上的太子妃,只听卫襄这厢用力一脚接一脚踹着地上不能动弹的太子妃,嘴里暴跳如雷道:“贱妇,贱妇,竟然给你脸你不要这脸,你就去死罢。” “太子,”福公公用尽力气抱住他的腰往外拉扯,哭道:“别打了别打了,今天不能出人命,您不能在娘娘的面前打太子妃,您不能呐。” 卫襄置若罔闻,抬脚朝刘湘的头踢,踢中了一脚,他把脚踩到了刘湘的脸上狠狠蹂*躏,嘴里同时气急败坏喝斥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指责孤?刘氏,你这个心机重的贱妇,没人要的东西……” “来人啊,来人啊……”顾不上阻止太子嘴里脏言秽语,福公公喊起了人。 “别踢了,别踢了……”福公公喊完人,又着急万分道:“您别踢了,太子妃不行了,太子,太子……” 地上的刘湘闻言,抬头看了福公公一眼,她微笑着,紧紧死抓着手心里那片没来得及送到嘴里的参片,含笑闭上了眼。 卫襄太毒了,用不着她去进行下一步了。 “太子!”门外,大内大总管吴英带着侍卫快步跑了进来,他看着地上脸上血肉模糊的太子妃,奔跑过去跪在了地上。 太子被侍卫抱住了,吴英跪在地上,颤抖着手,伸手了鼻孔还流着血的太子妃。 刘湘脸上此时还带着笑,吴英心里这厢却是异常冷得紧,他哆嗦着没有探到鼻息的手,又急急朝太子妃的手腕摸去。 没有声息…… 他没摸到心息,太子妃没心跳了。 他回过头去,没看向太子,而是看向了大门。 这厢,倒在门边的?*?卫诩双手着地,向这边爬来,他像兔子一样蹦跳着急急爬了过来,不等吴公公说话,他把耳朵伸到了他母亲的胸口。 不过片刻,他别过头,头挨着他母亲的胸口,就像小时候他害怕极了的时候被母亲拥在怀里,他依靠着他的母亲一样挨着她。 只不过那时,她的心是温暖的,不像此时,她是静静悄悄的。 他看向吴公公,轻轻道:“公公,公公,我娘不会说话了,你救救她吧,求求你了。” “太孙,奴婢,奴婢……” 吴英爬起要去叫太医,却见太孙把头埋到了地上,浑身颤抖。 “娘,娘亲……”卫诩呜咽着,他往脸上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诩儿该死!” 第104章 最后的哀思。 “太子,太子!”吴英转身,朝卫襄惨叫了两声,“太子妃没了。” 卫襄一愣,接而勃然大怒,飞步过来朝地上的刘湘踩去,嘴间大喊道:“贱妇!” “啊……”卫诩飞身扑向了刘湘,发出了悲痛欲绝的惨叫声,那声音凄厉无比,带着说不出的愤恨和痛不欲生。 “来人啊,来人,吴英泪流满面,看着这三个妻不妻,夫不夫,子不子的人,他哽咽着道:“把太子拉出去。” 侍卫们面带惊恐,过来拉住了太子。 太子狂啸,“放开本宫,这贱婢算计本宫,我让她不得好死。” 太子被吴英带来的侍卫强行拖了出去,他身边的老太监小福子一把跪在了他的面前,也是一脸的泪。 “公公,太子是气急,那不是他的真心,请您明鉴。”福公公哀求道。 太子妃已不得好死喽,明鉴什么?太子若不是那么狠,能把她逼到这一步? 吴英长叹一声,驼着背,踉跄着走到了太孙身边。 太孙趴在太子妃的身上,已没了声响,吴英没觉察到他的动静,大惊跪下,失声惊道:“太孙爷?” 卫诩在母亲的身上偏过头来,他脸色惨白,嘴上嘴下皆是鲜红的血液,他朝吴英张口,咕噜一下,他又吐出了一口血来。 “苍天,”吴英转过身去,朝身后惊慌不已的宫人嘶吼:“快叫太医!” 叫太医呀,叫太医好,他还想活下去,他要替他娘报仇,他要让卫襄千刀万刮,万箭穿心,他会让卫襄不得好死的。 卫诩吐出一口血来,朝吴英露出了一记笑,他道:“谢谢公公。” 吴英听到了他微弱的声音,老公公哭着长叹了一记。 时也,命也。 要不是佩家请出了人打点他,而打点他的是在皇帝面前说要养他老的禄衣侯,为着这宫里的宁静,今日的太孙,跟着太子妃去了,方才是他在这盘根错节的宫里最好的归宿。 弱者的死亡,说来也是一种好命,至少往后不用受更多的羞辱、痛苦。 可这对母子不服啊…… 不服也好,不服有不服的命。 等到丁姑姑带着太医过来,吴公公看着太医往太孙嘴里喂里了一颗只有死去的皇后才吃得起的长寿丸,吴公公眼瞥着跪在他身侧的丁女史,见她静静看着太子妃,发红的眼里一片木然,他摇摇头,扶着冰凉的地往上站。 等到站起,他看着皇后娘娘的棺椁,走了过去,朝棺椁躬身,道:“娘娘啊,小的们胡闹,胡闹了一辈子,就让他们闹罢,下辈子您也看不到了,奴婢送您出宫,宫外的天啊,亮得很。” 那风儿啊,也自由。 去了外面,不想爱就不爱,不想恨就不恨,奴婢盼着您,有个安宁的来生。 * 皇后出宫,要送去皇陵的宫殿暂放,等到她的墓陵峻工的那一日,方才是她正式下葬的那一天。 她出宫后,宫中也会放置一具空棺椁,当作是她的棺椁,日日祭拜。 佩梅被女官引到了卫诩面前,方才从她夫君嘴里得知,母妃已逝。 诩儿求她道:“梅娘,诩儿求你,诩儿对不住你,请你帮我去跟皇祖父说,让母妃陪皇祖母一道抬出去,我们不要名声,就让母妃当个普通的女婢,随侍在皇祖母身边就好,就当成了母妃想服侍皇祖母亲一生的心愿。” “好,我去。”梅娘擦着他脸上的泪,心痛得木了,她也哭不出来,“不哭了。” “好,不哭,”卫诩忍住眼泪,“午后皇祖母和母亲出宫,我不哭,我要送她们一程,梅娘啊……” “嗯?” 卫诩看着眼前的小妻子,他惨笑道:“对不住了。” “没有对不住,你好起来就好,我要去找皇祖父了。”说找便找,诩儿的心愿她要去全,佩梅抬起跪坐于他床前的腿,坐到他身边,给他掖好被子,“你暂且歇息一阵,积攒点精神,等午后送皇祖母和母亲出宫。” 说罢,她站了起来,朝卫诩浅浅一福。 她身姿瘦削,身穿孝衣,脸色惨白,站在卫诩面前,就像一个深坐闺中不堪一击的小娘子。 让她去找皇帝,无非就是仗着她身后有一个佩家。 他卫诩,卑微低下到需要一个外面进来的小娘子来救他。 卫诩强自咽下那已漫延至了他嘴中的苦楚,朝她微笑着颔了一记首。 拜托了。 佩梅看到了他的微笑,这道笑,就像黑暗的暮色当中的那一缕灰白,虽说不是很好看,可总也算是一点光。 诩儿尽力了,该到她尽力的时候了。 佩梅朝他再行浅福一记,朝站在门口的女官走去,走到人面前,她朝人福了一记礼,道:“姐姐,能带我去见丁姑姑吗?” 女官从头至尾皆低着头,此前便是她来领佩梅的路,她也只跟佩梅道了一句:“我是丁女史派来的,请您随我来。” 佩梅朝她施礼,她也回了一记礼,这时听到佩梅的声音,她飞快抬起头来,看了佩梅一眼,紧接着她抿了记嘴,朝佩梅福身,“您随我来。” 她带去试试。 佩梅被她带去了凤栖宫。 因着这个女官是凤栖宫的老人,她是丁女史身边的老宫女,大门口那道要拦她的御林军在看到是她后,又看清楚了她身边的人是太孙妃,犹豫了一下,道:“等一下,我进去通报小吴公公一声。” 小吴公公是吴英的徒弟,听到是太孙妃来了,想到这太孙妃的娘家,他眉头一蹙,道:“这……” 思来想去,他摇头道:“你去跟太孙妃说,皇后娘娘出殡在即,皇帝陛下在凤栖宫与皇后娘娘做最后的哀思,告别皇后娘娘,这等时候容人打断,还请太孙妃见谅。” 御林军领命而去,把小吴公公的意思转达给了太孙妃,佩梅静静听他说罢,方道:“请这位大人,再帮我去通报小吴公公一声,我想去见见我们母妃,请大人帮我再转告一声,多谢了。” 她朝御林军一福,御林军慌忙躲过,苦笑着去了。 他受过皇后和太子妃的恩,这位太孙妃的请求,他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佩梅这边不断请求进凤栖宫,那厢皇宫西门,等待皇后出宫的文武百臣已密密麻麻站在了西门之外。 午时西门出来了不少宫中的太监给文武百臣分发素食,不一会儿,人群当中,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大臣面色各异,还有几个人,不停朝禄衣侯看去。 禄衣侯在慢慢用过宫中的赏赐之后,朝身边的侯夫人淡道:“与我去后面看一看老外祖。” 今日佩家老太爷也来送皇后出宫了。 佩家作为皇室的姻亲,今日来了不少人。 禄衣侯作为佩家的外孙女婿,收到了宫里传出来的太子妃已逝的消息,需前去告知一声。 第105章 她好想娘啊。 佩家作为皇家皇亲国戚,离禄衣侯所在的位置不远。 众臣站着食膳,微微能走动,前后交谈两句的人也有的是,只是走运得不远,不过禄衣侯夫妇往后一动步伐,瞬间便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 便连在低首低声交谈的当朝臣相和户部尚书,这时也停了嘴里的说话,朝禄衣侯看了过来。 两家离得不远,禄衣侯带着夫人一在佩家老太爷面前站定,太孙妃的父亲佩准就背过身,拦住了老太爷和外甥女婿的一侧,右手抱右手,抬手朝他们周遭的诸位拱了拱。 其子佩兴楠站于另一侧,低头弯腰,恭敬地看着地上,拦住了一部分人的靠近。 人群中,禄衣侯那派系的臣子们,离得近的也假装若无其事、心不在焉地朝他们靠拢,片息之间,呆在禄衣侯身边的皆为禄衣侯的自己人。 萧臣相作为百官之首,和一些王公大臣候在西门的最前面,此时就听身边有阁老状似自言自语道:“常侯爷这朋党可不少。” 萧相身边的户部尚书这厢淡言:“宋阁老这朋党可不少。” 宋阁老眼皮一撩,朝他看来,皮笑肉不笑道:“徐尚书此话何意?” 作为朝中与禄衣侯走得最近的户部尚书徐中此时侧身面向他,他的头垂着,双手垂于腹前,看着地上砖缝中爬走的蚂蚁漫不经心道:“宋阁老什么意思,本官便是什么意思。” “你!” “好了,”萧相开口,厉色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是活腻歪了吗?” 阁老与尚书相互之间谁也不看谁,朝萧相施了一礼,紧而离对方远了一点。 那厢禄衣侯与妻家的外祖父把太子妃一早走了的事告知了佩家外祖佩圻,佩圻闻言往后倒走了一步,被禄衣侯迅猛握住了手,方才稳住身形。 立定后,佩圻只觉嘴内一片干涩,他涩然问道:“那梅娘呢?” “太孙,太孙妃皆安好。”尚健在,毕竟宫里还有人在看着他们,命是保住了,禄衣侯淡道:“您看,您这边有什么想法。” 佩圻头昏脑胀,想骂孙女为一己之私拖整个家族下水,连自己性命都难保,可另一头,他也深知,这是佩家的命,只是轮到了他那个可怜的孙儿,摊上了这个命。 “接下来可还有性命危险?” 佩圻朝外孙女婿送去话,老眼腥红,便是他的眼球当中也充斥着血丝,说罢他便朝外孙女看去,低声恳求道:“没退路了,没得可退了,宫里只有你们夫妇能帮得上忙了。” 禄衣侯夫人那个不苟言笑的冰美人,闻言朝外祖淡淡一颔首,转首朝禄衣侯看去。 禄衣侯目光温和回了她一眼,两指摩挲着另一手的虎口,寻思片刻,和佩家老太爷道:“不知,看圣上的意思。” 背对着祖父的佩兴楠身形一震,正当欲要回身与表姐夫说话之时,他的腰背却被祖父压住了。 祖父的手甚是用力,压得他无法回身。 佩圻压住了孙子的反应,眼神坚定,朝外孙女婿颔首,“劳驾!” 禄衣侯点头,这时前面的人已朝先前站定的位置纷纷站好,也没时间让佩外祖再说话了,他朝夫人看去,随即转身,带着与他同步的夫人走了。 先前转着他们的人,在他转身动的那一刻,已提前一步,走回了他们之前的原位。 佩家也站回了他们的位置。 佩兴楠站在父亲身后,一时没克制住对妹妹性命的担忧,探头至父亲身侧,快快低语道:“表姐夫不是有人吗?” 为何要说看圣上的意思? 太孙在圣上那里,尚只是个走着看的病殃子长孙,他妹妹在圣上那里,何来的地位? 若是没人保她,在皇后死去,婆母太子妃也没了的后宫,让她怎么活? “不看圣上的意思,那看谁的意思?”佩准此时心急如焚,从牙根里挤出话来,朝不懂事的长子咬牙切齿道:“不要说话,看不懂就听,教你的都忘了?” 不看圣上的意思,难道看禄衣侯的意思? 禄衣侯有那个决定后宫里谁死、谁不死的能力,他们也该当被诛九族了。 佩兴楠还是没听懂他的话,但在父亲的训斥下,他收回了头,对着地面垂着的脸上眼睛紧闭,告诉自己遇事要淡定,处事要冷静,不能慌张,不能恐惧。 他喃喃告诫自己,不知此时宫内,妹妹佩梅再次得了不准入内的知会,她跪于了凤栖宫前。 她找不到能放她进去见到丁姑姑的人,但有一点,皇祖父陛下此时也在凤栖宫,他是直接能做主的人,她还认识他身边的吴英公公,只是她现在见不到人罢了。 见不到要如何呀? 诩儿还在等着他的母亲能躺到皇祖母身边的旨意。 诩儿不想把他的母亲留在宫里,她答应了他的,会帮他全了他的心意。 “太孙妃,”老宫女此时跪在她身后,看着太孙妃孱弱的背影,心里甚是不忍,她往前爬了一点,趴在她身边道:“还是走罢,等一会儿皇后娘娘要离宫归于皇陵,被人看到了您在门口,会出事的。” 挡了皇后娘娘出宫的路,会出大事的。 “姐姐,”佩梅觉得这天儿真冷啊,比她出嫁那天还冷,她觉得她的手脚冰冷,便连心也是,她弯下腰去,趴在了宫人的身边,轻轻地道:“你可还有好法子教教梅娘?” 这深宫太深,太陌生了,她谁也不认识,找不到人帮她。 原来孤苦无依是这般的让人害怕,难怪诩儿那么可怜,便连一朵小花也想抓在手中,问问她能不能救他。 她真真是没有法子,她只是朵小花,还是朵在宫外长大的小野花,无权无势,便连自己的可怜,也是到了这深宫,方才懂那便是她自己的命,也半点不由她。 婆母死了,诩儿无依无靠,在这深宫,她也无依无靠。 她好想娘啊,也想父亲,还想那会给她梳头的老祖母,和她同读一本书的老祖父。 不知她死后,他们还能不能看得见她一回。 她好想他们。 “太孙妃,走了,时辰不早了。”对于太孙妃的异想天开,老宫人听得一肚子的心酸,她悲伤道:“快点走罢,要不您性命难保。” 不保了,也许她死赖在这里,被人打死了,会惊动皇帝陛下,到时候,要是皇帝陛下问起她的死因来,也许看在她们婆媳皆死在今日的份上,会全了诩儿的心愿。 以她的死招起注意,是她脑子里惟一能想得到的法子了。 “对不住了。”佩梅朝地磕头,和祖父母,父母家人告别。 想必有表姐夫的相护,家里人不会有事。 只是对不住诩儿,不能再护他一程。 更是对不住把她当儿子一样用心养育栽培的父母,还没尽孝,她就得让他们白发人送她这个黑发人。 这深宫,原来不止会吃皇后,吃太子妃,原来也会吃她呀。 第106章 太孙妃殿下,接印。 “走。”脚步声多了,宫女见太孙妃趴在地上不动,疾速往前爬了两步,抱着太孙妃后背,意欲拖她离开。 这厢,凤栖宫走出了一串脚步声,宫女拉不动太孙妃,大惊失色,背后冷汗涔涔,就当她以为今天要命丧朱门前之时,有两只鞋面定在了她的眼前。 她偷偷地往前瞄了一眼,瞄到了一双黑色棉布面的布鞋。 不是锦鞋,也不是官靴,这宫里…… 就在宫女猜测来人是谁时,宫内大总管吴英开了口,他喊了一声太孙妃,站在高处,与抬起头来的佩氏四目相对。 吴英看到了一双没有生气与斗志的眼,那双眼里,唯有绝望与心灰意冷。 一天死两个,这宫里,不是死不起,可是死了一个太子妃,再死一个才进入内宫的太孙妃,这宫里就不吉祥了。 吴英侧身,无声弯腰,朝内伸手。 佩梅看到他请她入内的手,稍稍犹豫了片刻,仅片刻,她飞快爬起来,朝吴英福了福身,快步往大门走去。 她走得甚快,吴英走在她身后快走了几步,方才跟住她。 这小娘子…… 吴英白脸孤傲,心想道还是有斗志的。 死是斗志,进入里面也是斗志,佩家这孙女儿,养得还挺有勇气。 佩梅路过凤栖宫最外面的大殿,看到候在角落的小吴公公,小吴公公站得甚是偏僻,见到他们进来,他头盯着地上,没有往他们这边看来。 她朝那边看了一眼,仅带了一眼,脚下步伐未停,朝内苑皇后娘娘的殓房走去。 直至最里面的小殿,殿外,丁女史站在殿门口,看到她欠了欠身。 佩梅一只脚要跨进内殿之时,被丁女史盯了一眼,丁女史的眼神冷酷无比,一眼便盯住了佩梅的脚。 丁女史朝后看去。 吴英就在佩梅身后,漠视了她的眼神,朝内禀告道:“圣上,太孙妃来了。” “进来。”殿内响起了顺安帝疲惫的声音。 “是,奴婢这就领太孙妃进来。” 吴英越过佩梅,提步迈进了殿内。 佩梅这才后知后觉,丁姑姑又救了她一命,她朝丁姑姑投去感激的一眼。 她的眼里有泪,丁女史看到,不发一言,一脸冷漠的脸色,在佩梅越过她要进殿之时,她抬起手来,抹掉了佩梅眼边的眼泪。 去罢,小娘子,你还有我。 佩梅自从卧于病榻的诩儿面前知晓婆母过逝,就一直告诫自己,不可哀伤,不可哭泣,要把身上那不多的力气,用在照顾诩儿身上。 想来她到底还是软弱,丁姑姑这一擦,令她险些掉眼泪。 她蓦然抬起头来,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昂着头,在一只脚伸进内殿的那一刻,她又绝然低下头来,垂着头颅走进了殿中。 顺安帝坐在摆放着皇后棺材的一侧的座椅上,看着一个垂着头的小娘子急步走到了殿内的中间,在跪垫处坐下后,头便趴在了地上。 她没有出声,顺安帝也没有说话,站在他身后的吴英也没有。 小殿静得连蜡烛在燃烧的声音也能听见。 穿着孝服的背影还是没有动,便连出气声也没有,顺安帝想完皇后和狄家,就想太子妃和刘家,想完宫里这两个一大一小已经死了的主母,再去看那个更小的,他便想起了佩家。 佩家,藏得下锋芒的佩圻,放得下身段的佩准,听说他们家里的独枝长孙不入朝为官,往后的谋划便是去书院当山长…… 一族三代,说忍就忍的佩家。 还是那个做事不邀功,担了一身骂名,人人猜测其结果不得好死的禄衣侯的妻外祖父家。 这亲戚关系,不远不近,但禄衣侯跟岳家和这妻外祖家走得甚近,这关系不近也近了。 佩家这女儿,娘家有千年的狐狸,还有能杀人的刀,比狄家和刘家强太多了,留在宫里也是个祸害。 但这祸害只是个小祸害,皇后死了,她儿媳妇今儿个也死了,留这小祸害,陪着那个她们想护一命的太孙,也罢。 皇后也出宫了,顺安帝心想就当这是今日她出了这宫,他最后送她的一点心意。 想毕,他开言:“吴英啊,凤印在哪?把它找来。” 吴英朝门口走去,不一会儿,他领着丁女史进了殿内。 丁女史捧着一个檀木方盒,跪于佩梅身后,顺安帝斜后方。 “朕前几日跟太子妃说,她出宫陪皇后,凤印给你,朕一语成谶。”宫里的这些人呐,从来只想着,让他成全他们什么,从来没想过,他们能不能为他省点事,一个个为自己那点小心思、小算盘图穷匕见,连命也要搭上,大的是这样,小的也是如此,顺安帝听到下面的人来说太孙那急切请求他的事,当真是生出了一股好生荒唐的触觉来。 他的孙子,是想把让他父亲打死的母亲送出去过安生日子,还是想着,给他母亲找了一个好的存尸之处,他就好父子相残了? 他娘想让他爹死,他也想让爹死不成? 顺安帝漠然闭上眼,双手交叉置于腹前,“你们想死的就死,想活的就活,把凤印接了。” “太孙妃殿下,接印。”吴英冷道了一声。 佩梅浑身一颤,不知为何,此时一股寒意从她脚底骤然生起,冷得她战战兢兢地发抖。 莫名的恐惧与害怕此时占据了她的身心,饶是如此,她还是爬着前往了出声地方,在看到熟悉的鞋子的那一刻,她抬起了头来。 吴英再次看到了她满是绝望的眼,这一次,她绝望的眼里,还有莫名的恐惧。 她在害怕?她知道害怕?她是知道了太子妃极端的行事,把圣上对他们的怜爱已毁于一旦了吗? 太子是残暴,可太子妃也是不想让太子活呐,他们个个,皆残忍不堪。 想起半柱香前,圣上一剑斩于太子手臂,把太子吓得跪下失禁那刻,圣上那满脸的失望,吴英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心口疼痛不堪。 太子废了,圣上以为自己带大的孩子,就会当好他的继承人的梦想,也熄了最后的一点光。 他想让太子接手他的宏图大志,给太子铺好了路,他愿意把江山交给太子,可太子有他自己的主意呐。 圣上的冀望,就这般的又死在了内宫又一次的耗斗当中。 第107章 您慢点走,放宽心。 佩梅战战兢兢发着抖,她没有接印,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头磕在地上,眼泪流过她的脸颊,贴在了冰冷的地上。 她无声哭泣。 她只是想活啊。 她只是想带着诩儿一起活下去。 她以为她能帮得上他。 她从未想过,那些写在书本里的残酷,等真正降临到她的身上的时候,那些残酷是如此的摧毁人心,而她又是这般的软弱无助。 这一刹那间,她想逃回去,逃回母亲的怀抱,逃回那个无风无雨的家中,再当回佩家乖巧懂事的好女儿。 “太孙妃,接印!”吴英的声音冷酷又残忍,他厉声喝掉,就像天外无情雷公的震响,让佩梅心神皆颤。 顺安帝坐在椅子上,姿势跟之前一样,他轻合着眼,吴英的声音对他来说仿佛就像无关紧要的人在说话一般,他姿势没变,闭着的眼皮一动不动。 太孙妃的无助凄惶在他这里,更是显得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这宫里的女人,没权力的想要权力,有权力的死了都想安排别人,狄后,刘太子妃,他的母后,无一例外。 真不知是这宫里养出了她们的狼子野心,还是她们原本,就该是这等的人物。 佩家的女儿,从小饱读诗书,又有好亲戚在他身边,不知她是又是另一个狄后,还是另一个刘太子妃,还是说,那百百千千心狠手辣、爱自作聪明的后妃当中,又得添她一个。 她知道怕了又如何? 容不得她了。 在他没找到新的太子,这后宫有新的后妃斗死她之前,她就得坐在这个位置上,受这后宫的蹉磨。 她怕了也没用,她自找的,皇宫岂是任由人自由出处的地方。 “太孙妃殿下!”地上的小娘子浑身发颤,抖如筛糠,然则吴英的厉喝一声比一声还要厉。 佩梅从他一声比一声还厉的厉喝当中听出了残忍,大有她再不抬头接印,她今日在此处必会因抗旨而死亡之势,她颤抖着抬起头来,乞求地看着吴公公。 她知错了,她怕了,她想回家。 让她带着诩儿回家罢。 他们再也不回皇宫了。 吴英白脸如丧布,煞白又凌厉,他无动于衷,居高临下冷酷的看着太孙妃,惨白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显得无情又刻薄,这一次,他声音不再厉声,这次他吐出的声音平静又冷漠,还有厌恶:“太孙妃,接印。” 不要让他再说一次了,再说一次,这后宫今日又得添一个死人了。 这宫里,能不死人还是别死人的好,可有人非要死,动刀的人也不会吝啬多动一下嘴。 皇宫里,想活不容易,想死可太简单了。 这不是一个容得下无知和后悔的地方。 接印?接印了。 佩梅的泪,不听话地夺眶而出,泪如雨下,她哆嗦着双手,去捧那高高在上的凤印。 等凤印落到她手上,就像一座大山死死的压在了她的胸口,她闭着眼睛,无声大哭,大滴大滴的眼睛从她脸上流过,滴落在了地砖上,发出了滴答滴答的声音。 丁女史跪在她身后的门口,原本跪着的她,此时趴在了地上,她面无表情地贴着冷冷的地砖,任由眼泪横肆地流。 她的身体还有泪流,可她的心呐,疼得已经木了。 娘娘死了,周女使死了,太子妃死了,她在宫里熟悉的人,深爱的人,皆已经没了。 娘娘让她跟着太孙妃,可跟着命运也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太孙妃,她不过是再看着她爱的人们想保护的那个人,在她面前死去。 人生好苦啊,苦了又苦,还要再尝这苦,她这一辈子,怎地就落到了此般田地,她真恨当初那个因为几两银,就把她送进宫里的娘呐。 她这一辈子。 她这一辈子…… 丁姑姑就像一片沉重的落叶,死死地趴伏在地上,纹丝不动,丝毫动静也未发出,而佩梅在眼泪滴在地上后,她睁开了眼,她泪眼婆娑,看不清楚人,转着脸,朝那不远处那高大如山峰的人看去。 泪渐渐地流出去了,她的眼睛也清晰,她看到皇帝正在看着她,他的神情平静,眼如清水,正在冷漠又清醒的看着她。 他清醒,平静得不像一个老人,他不像她的祖父,也一点也不像她的父亲,他就像是一个皇帝,高高在上,看透一切,丝毫不容人在他面前放肆。 他是这个世间最冷酷的人,也是这个世间最吝啬的人。 “佩女磕谢皇祖父恩典,”她双手举捧着凤印,朝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磕头,“谢谢皇帝陛下恩赐,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佩氏女。 这等时候还不忘礼仪的佩氏女。 又一个狄后。 顺安帝倦了,他起身站到狄后的棺前,淡淡道:“出去罢。” 这对小夫妻,是死是活,他们自己的命,自己挣罢。 “是,佩女告退。” 佩梅起身,只觉她的一步,皆像踩在棉花上,落过丁姑姑时,她茫然的看了地上的丁姑姑一眼,等落过丁姑姑,她发觉丁姑姑没有动,她停下步子,跪在地上,回身摸着丁姑姑的裙角,喊她:“姑姑,姑姑……” 姑姑,走了,带她出去,这宫里太危险了,她太不懂事了,她怕。 姑姑跟她走罢,这宫里,她和诩儿没人了。 周姑姑死了,母妃走了,没有认识的人,疼她和诩儿了。 “奴婢告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丁女史听到了她的召唤,也听到了她的乞求,可怜的孩子,在乞求帮忙,娘娘交给丁女的活,丁女还没完成,丁女死不得,丁女还要帮太孙活下去呢,丁女史朝皇帝陛下告退,声音细如闻吟,她不知她的声音细到无人听到,她扶着冰凉的地撑起身体,中途她只觉她的身体一晃,之后,她落在了一双大大手上。 有人扶着了她的背。 丁女史转过了头去,哪有什么大大的手啊,是太孙妃那个小娘子,在用瘦弱的身体撑住了她。 丁女史垂下眼去,看到了一双白瘦纤长的手,这双手,幼小又美好,却撑住了她。 大大的手,大大的力量,希望这不是她的幻觉罢。 她掉过头去,看向吴公公。 吴英站在小殿中央,朝她轻颔了下首。 丁女史站定,她摇摇摆摆的朝吴英轻福了一礼,谢过吴公公的宽容。 再回首,她的腰挺直了,眼睛也清明了,她扶向太孙妃,见太孙妃躲过,意欲来扶她,她严厉的看了太孙妃一眼。 她一瞥,佩梅收回了手,让她扶着。 丁女史扶了她出门,一出去,就和候在外头的凤栖宫女官道:“去主殿烧火,太孙妃要去落脚暖身。” 她今天,一定要把太孙妃送进凤栖宫去,坐实了名头。 “姑姑累了?”佩梅的这句话,落在了丁女史朝女官冷漠又铿锵的吩咐当中,她的声音被姑姑的声音盖住了。 佩梅看着强大威严的女史,眼里的泪光闪了闪,随即,她眼睛一闭,再睁开眼来,眼泪消失。 不哭了,再哭下去,她没了,姑姑也要没了,诩儿也会没的。 他们一家人,到时候地底下相遇,那该多惨。 还是好好活着罢,她不想跟诩儿同生共死了,她想活着,活着见到父母亲人,告知他们,她知晓他们对她的养育之恩了。 她知道了他们在她进宫前为她流的泪,是为何而流。 * 太子妃在皇后出宫之前为伴皇后赴死,凤印落到了其儿媳太孙妃的手上此事,在皇后还未出宫前,就传遍了前来送别的官员上下之间。 不久后,传遍了整个帝都。 百姓感叹太子妃对皇后的忠诚,又怜惜身子不太好的太孙的命运。 一朝之间,太孙就失去了疼爱他的皇后祖母,与亲生母亲太子妃。 太孙妃倒是好运气,进宫没多久,就接掌凤印了,真真是个命好的娘子。 佩家一家跟在送皇后出城的官员当中,偶见有官员,把手躲在长袖之下,朝他们拱手。 太孙妃上位,佩家要出头了。 佩家一家祖孙三代,皆面无表情,对那些暗中的动作视而不见,被人看在眼里,暗中嗤笑不已。 这假清高的一家。 日后借势起势的时候,他们的心不知要有多大,手得有多脏。 送葬的人群心神浮动,每个人的心思各不一。 佩梅走在棺材后,不多久,有双温热的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低头朝身边那双素净的鞋看去。 那双鞋洁白一片,无花无草,就是洁洁白白的一片,便连鞋底亦是。 那便是她的表姐。 佩梅发疼的身体一软,她听身边这时传来声音,表姐清淡的声音响起:“太孙妃殿下,妾身扶您一程。” “是。”佩梅轻喃,过了方许,她反应过来,道:“好。” 她不是表姐的小表妹了,她是太孙妃殿下。 远处后面跟随的官员当中,佩兴楠看到表姐去到了妹妹身边,眼睛收了回来,他朝父亲靠近,朝父亲佩准轻轻声道:“表姐过去了。” 佩准紧随在老父身边,目不斜视,眼睛只看前方三尺,听闻长子话后,他圆圆?*?的冷脸没有动色,置若罔闻一般,朝身边的老父道:“您慢点走,放宽心。” 外甥女夫妻,开始接手了。 第108章 端看女婿的抉择了。 皇陵轻易不许人进入,百官送葬,只可送到皇陵入口,中途若是有人离席,告个罪便可。 只要是送出了城门的,皆不会治罪,送得远一点的,也可从中看出对皇后一片情意。 出城后,离开的官员并不多,但中途老八王爷出面找来的狄家的人送到一半,便离开了送葬队伍,之后离开的人便愈来愈多。 到安放皇后棺木,等待下葬的皇陵前,已是晚间天黑了,跟随的人,除了宫里的宫人,外臣便只有十几余人。 其中,佩家三人,禄衣侯夫妻二人,其岳父苏谶和小舅子苏居甫二人,太子妃的姻亲就占据了七人。 剩下的,除了被小舅子佩家人背在背上的太孙,和太孙妃,便是老八王爷,和皇族里和皇帝走得最近的小八王爷。 还有当朝老相萧相,户部尚书徐中夫妻二人,朝廷中的几个武官将军。 前往皇陵的路前两日下过大雨,路不好走,一路过来,送殓队伍下面的衣裤裙鞋皆脏到了半腿以上,这到了皇陵,大家又冷又饿,好在皇陵这边已有先行一步的御林军带着伙夫准备了热水热汤,还备了换洗的衣物,众人喝过热汤,又去里间换过衣裳,这才松了一口气。 众人换好了干净的衣裳,就送皇后去安放她棺木的灵台。 他们一路着着内宫的官宦前往皇陵深处。 棺木上盖着的凤袍已经换掉了之前沾了污垢的那一块,换上崭新的龙凤黑袍,众人跟着宦官往里的内宫走得愈深,心里愈发地沉重。 等他们在皇陵深处,只有停放先帝棺椁放才用得上的大殿大门敞开,便是老八王爷也是一愣,与也不知情的小八王爷面面相觑。 待到皇帝从门内走出,他们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们跪下,大喊陛下万岁,顺安帝仅看了他们一眼,就站在皇后的棺木中间,扶着棺木,送皇后去他百年之后也会去的地方。 他的墓还没开始修,他也不打算修,他早晚都会死,皇后修好的墓便也是他的墓,他到时候跟梓童挤一挤便是。 顺安帝扶着他皇后的棺材,进入了皇帝死后落寝的大殿,他们一进入,几个落坐在殿角一处的和尚开始念诵经文,老八王爷惊鸿一瞥,居然看到了从不轻易出世见人的卫国国师。 他当下在心中为那些中途甚至到了后面才走的族中人叹息。 行至百步,止于九十。 这要是送到终,这情面就不得了了。 以后他们家中若有个大事,求到皇帝头上,看在他们送了皇后最后一程的份上,这个把感情藏在内心深处的皇帝,岂可能不管他们。 哪怕多分几块地,多赏两箱银子,也够后辈多活一两代了。 鼠目寸光的东西们! 出情份的时候不出,求人的时候不给他们办事,就怨天尤人憎恨人无情天不公,当真是好生糊涂。 老八王爷顿时心生哀凄,为有情不敢显的皇帝,更为不事生产的族人们。 卫家人,早就不亲喽。 大殿的上方中间,放着两个明显放棺木的地方,在大内总管吴公公的无声指引下,抬棺的宦官训练有素的把皇后的棺椁放在了右边的位置上。 他们衣着整洁,神情肃穆,一放好皇后,便极快地消失在了大殿当中。 老八王爷又在心中轻摇了摇头。 他老眼昏花,却也看出,这一路抬棺的宦官皆是从不在外面多出现的精兵强将,这可能得是吴英手下给吴英打下手的主力军了。 吴公公的人都出马了,这些人却还看不明白。 他看着除了老相还有户部尚书这两个文官,还有佩氏一干人等外,武官居然有五人之多。 还是武官眼睛毒辣,看出不同来了。 谁说武官没长脑子,他看只有那些只知道精于小算计的文官,那才叫没长脑子。 老八王爷又在心中叹气。 这一夜,谁也没说走,他们陪着顺安帝在大殿中给皇后守了一夜的灵,等到清晨,他们被吴英请出,出了皇陵,上了停在皇陵前面的马车,老王八爷和与他同座一辆马车的小八道:“你哥哥做人太走偏了!” 这把人心看透,又有什么好的? 小八王爷靠着软垫直打盹,回着老八王叔的话也是含含糊糊,“不看透了,谁骗他谁没骗他都不知道,卫家百年都撑不了。” 他皇兄不把两边分清,皇帝的宝座,谁知道会轮到哪个好命的会坐上去。 卫家脑子清白的人不多了。 他皇兄不挣扎挣扎,哼,活到他孙子那一辈,他孙子能有命去要饭,那都算他孙子命好。 只是独木不成林,太子也不是脑袋清白的,只想着卫家的荣耀高贵,没去想卫家在滚滚历史洪流当中所处的危险处境,还认为他父皇杞人忧天,一国的太子只想着仗着身份耀武扬威,不想着国家的百年大计,当真是好生荒唐。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只是大树不久后就要倒了,后人还逢人就洋洋得意说我家有大树,他皇兄没被气出吐血来,许是这些年受的罪够多了。 独木难支,他也无甚好法,也只能被裹挟着走一步看一步,做一点算一点了。 他亦无能为力。 他的话让老八王爷发了呆,饶是一夜未睡,昨日又走了一天的路,这个老人已因过于劳累发起了烧,脑门发热,他还是没有睡着,靠在垫子上,怔怔地想着小八的话。 卫家的江山,也有几百年了。 是到了好像哪朝哪代都逃不开的由盛及衰的时候了。 卫家人歌舞升平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吗? * 两位王爷上了最好的马车,佩家祖孙三代共用一辆,临走前,在佩老太爷佩圻的示意下,佩兴楠把妹夫背到了表姐夫禄衣侯的马车之前,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已上了马车的表姐夫。 这时候他们避不得什么嫌了。 他甚至都提不起埋怨卫诩的心。 因着卫诩在他背上,胸口只剩一口温热的气。 妹夫的手是冷的,脸是冷的,瘦弱的苍白的妹妹紧紧跟随在他身边,小手紧张的握着袖子,小手都青紫了,佩兴楠从未见她如此脆弱无助过,他的心都碎了。 佩家救不了妹夫,他们家没有好大夫,更没有能救人一命的好药材,只有表姐夫府上有。 见他背着太孙过来,德和郎苏谶父子也急步跟随了过来。 苏谶看看妻侄背上只剩一口气了的太孙,又看了看他的女婿。 于情感上,他想让女婿离太孙远点,可看着同为亲戚的岳父一家对女婿抱以期望的希望,于情感上,他还是于心不忍。 他苦笑着,朝女婿看去,硬是憋着不去看女儿。 女儿只会答应,而女婿会权衡利弊,端看女婿的抉择了。 这时,他却听女儿开了口,只见她在马车内探出一只手来,把一块折合的帕子往外递来,“这里有三片老参,爹把两片老参一块儿压到太孙殿下的舌下,另一片,让太孙妃……让梅娘妹妹含下,也是压在舌下。” 苏谶接过。 此时,不远处的佩家老太爷佩圻,和其子佩准顾不上在场还有朝廷官员在看着他们了,他们走了过来,由佩准接手,把禄衣侯夫人准备的参片压到了其女婿太孙的舌下。 一时之间,已昏了过去无甚动静的太孙卫诩的呼吸沉了一点,不再气息奄奄,呼吸微弱。 老参片当场便有了效果,佩准大吐了一口气,转身向女儿,这时他已沉不住了,朝女儿急急道:“快含下。” 佩梅急忙含下,她苍白里透着红紫的脸没有表情,她只是张着眼睛看着父亲,眼里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 佩准心酸至极,眼睛瞬间含满了热泪,他怒斥女儿道:“哭甚哭?我教你哭过吗?都已是为人妇了,你见你娘当着外面的人哭过吗?你不知晓笑比哭更有用吗?我没教过你吗!” 佩准痛心疾首,一时悲怒攻心,身子往后仰倒,被跟着过来看情况的一个将军一个箭步在背后扶住。 此将军托住了他,不禁安慰他道:“一日之间,送走了皇后与太子妃,不容易。” 唉,太子妃的棺材,就放在了皇陵的最外面,便连其棺木,也未曾见到皇后被皇帝亲迎扶棺进去的场景。 就搁置在最外头,不过一介皇族小嫔妃的待遇罢了。 冷落无视至此,太孙没有一口气死过去,已算得上坚强至极了。 他的母妃已死,死后那位人上人对他母妃的鞭笞,那是鞭鞭抽在他这个后人的身上,将军作为局外人仅是想想,就已是不寒而栗,何况太孙这个当事人。 他的命,可是他母妃护下的。 太孙妃,太孙妃只算得上一个小娘子,刚于母亲膝前长大不久就进了宫,这摇摇欲坠未倒,也已算是坚强了。 这位替卫国打过大仗的将军把一切皆纳入了眼前,心里也有了数,这太子妃的死,怕是有内情,惹了陛下的厌,太孙妃的命可能也好不了,凤印握到她手里那不是权利,那是皇帝赐给她的毒药引子。 这可怜的夫妻俩,这要是…… 将军的眼,看去了马车上探出半身,静然看着他们的禄衣侯身上。 禄衣侯清贵俊美的脸上一片漠然。 第109章 太孙妃,保重。 在场之人,皆在等着这个皇帝眼前的第一红人的态度。 禄衣侯仅朝托住妻舅的将军浅颔了下首,便放下了挡风的棉帘,在里头发出了淡淡的声音,“放进来罢。” 他声音冷淡,听不出什么人情味来,而这时,佩家的老太爷已急忙去扶孙儿背上的孙女婿,托着孙女婿的背,急切地把人往禄衣侯的马车里送。 马车内,禄衣侯夫人望着夫君,手握着了她夫君的手,禄衣候下意识反手握住了她整只手,在手中捏了捏,脸上冷淡的神情不变,脑子里在思索着事后如何把太孙送回皇宫始央殿。 出来容易回去难。 太孙活着一日,就是烫手的山竽,便是他沾了,也得迎着皇帝陛下的阴晴不定。 见招拆招罢。 正在禄衣侯思索后面之事之时,太孙被趴着爬上来的佩兴楠背着进入了马车。 他一进入,候夫人忙伸手去拦,手伸到一半,被夫君拦住,她的身影也被他的大手拨到了他的身后,这时,禄衣侯又掀开门帘,朝不远处站在门口的御林军之一喊道:“小将,帮本侯找一个小公公,随我回侯府。” 那被他喊住的守卫军一愣,随即朝里头看去,转而回头道:“侯爷,末将不能擅离职守。” 禄衣侯也是忘了这事,朝他拱手致歉。 这时,还没走的几个武官,离门最近的那个朝他这边抱拳,“侯爷不嫌弃,本将去帮你问问。” “有劳!” “侯爷多礼了。”这将军去了。 禄衣侯随即下了马车,把门帘半挂,露出侯夫人的腿面。 佩兴楠在马车内表姐的示意下,把太孙放到了椅子上,太孙一下,侯夫人跪坐在了座位之下。 佩兴楠见状,背后凉汗滚滚,就像已经看到了他表姐夫那双无情的眼,一放好妹夫,他转过身,朝表姐苦笑,重重地朝表姐磕了个头。 让表姐救人,还害她委屈至此,是他的错。 他头磕到了一半,磕到了侯夫人的手背上,侯夫人常苏氏用手背把他扶起,朝他摇了摇头,下巴又往下点了点。 他该下去了。 话就不多说了,这种场景,话多错多,少说两句罢,免得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又成另一番景象了。 “兴楠,下来。”佩老太爷在下方,见状也沉声道。 佩兴楠赶紧下了马车,他祖父扶住了他,佩老太爷摸到他的背时,摸到了一手冰冷的汗水。 老太爷心中一凝,顾不上心疼孙子,见孙子下来了,颤颤巍巍转过身,朝外孙女婿所在的地方走去。 禄衣侯冷眼看着老人抱拳过来,等妻外祖父走至他面前,他托住了老人的手臂,扶起人后,近身在老人脸边轻声道:“我会把人送回去,后面我就要退一阵了。” 事后他得挨个大罚,平人心。 皇帝面前的红人,更是不能为所欲为。 他被罚退隐之后,他就帮上什么忙了,佩家只能靠自己了,他只能帮佩家到这一步。 佩家的事重要,可他自己更重要,他是皇帝办事的工具,工具因私事损坏得过于厉害了,佩家就得直面迎击皇帝真正的怒火了。 “唉!”禄衣侯平静话下的汹涌浪涛,佩圻每个意思都懂,他知道禄衣侯看在其妻他外孙女的份上,已经帮佩家帮到顶了,这一帮,侯府的折损也是不可估量,在皇帝那不知还吃什么样的挂落,他心内个中情绪繁杂,无言以对,只得发出重重的一记叹息。 他也没办法了,佩家如今只有禄衣侯可靠。 很快,前去找人的将军带回来了一个小公公,小公公一见到人就请安,随即一骨碌就爬上了马车去,见到侯夫人,帘子一放下,小公公脸上露出了一记欢快的笑,逗得侯夫人抿嘴浅笑了一记。 两人是熟人,这个小公公是吴英义子小吴公公跟前带的小公公,平日没少跟小吴公公去侯府吃饭玩耍,他现在身上里面穿的夹棉袄,还是侯夫人量了他的衣,亲手给他做的。 侯府的马车走了,带着给宫里作证证明太孙和禄衣侯夫妻只是同处一辆马车回侯府的小宦官走了。 他们一走,留下的几个将军对佩家人更客气了。 这个时候禄衣侯还能从里面喊得出人,这能耐不小啊。 且他们的军饷,还得禄衣侯时常帮他们在户部尚书面前美言。 他们今天这一帮,也是帮自己。 将军们在外面等了等,没等到还没走的户部尚书夫妻出来,见天气愈地冷,宫人们还在等着他们上马车,也就没再久留,上了马车就走了。 他们往常跟这些皇帝面前的红人走得不近,也就见面找个招呼的情面,今日这近距离的看着红人们在皇帝的优待,他们也在想着,往后是不是得找抓机会,跟这两个人走得近一点。 据说禄衣侯和徐尚书,那可是好得能把后背托付给对方的好搭手,是皇帝掌握卫国民生的两粒大棋。 他们一走,只留了佩家一家人还在,佩家祖孙看着孤零零的佩梅,见再无外人在,禁卫军和太监离得很远,佩老太爷背着他们对着孙女潸然泪下,“你怎么回?你等他们出来,还是自己进去?” 他们可以送太孙到禄衣侯府救命,可禄衣侯府至多只救得了一个,孙女是万万不能进的,一进,小两口有进无出,可能这一辈子就得成禄衣侯的累赘,再也回不了宫了。 是以,哪怕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送回到皇帝身边,让她一个小娘子去面对宫里的洪水猛兽,他们当祖父的,当父亲的,当兄长的,也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她进去。 她进去了,还能争一下命,不进,家族跟着她,一起坠落灭亡。 “梅娘送你们上了马车,就自己进去。”她自己进去,她会死皮赖脸的蹭着回宫的马车,自己回去的,佩梅惨白着脸,宽慰着祖父:“里头还有丁姑姑,她是皇祖母留给梅娘保护梅娘的帮手,皇祖母死前明言让丁姑姑跟着我,祖父可听苑娘表姐跟你们说过?皇祖母和母妃,对我是做了安排的。” 佩圻惨笑,摸了摸孙女苍白的脸,道:“你好好的,祖父以前教过你的书,你得空的时候,就多想一想。” 没有哪个拥有权利的人,无不是熬过无数漫漫长夜,承载了无人理解的痛苦,方才走到天明。 有些人的生,在求生的时候,比死还苦。 卫诩就是如此,他本该安静的死去,太子妃也该消失就消失,可这母子俩,就是不服,就是不服呐…… 拖了他可怜的天真的孙女下水,他们才是始作俑者。 而事已至此,他们便当能当这是他们佩家的命了。 “梅娘懂得。”祖父和父兄在她面前如此凄惨,为了求表姐夫救诩儿,她此生从未见雅如清松的兄长如此卑微过,父亲的焦虑,祖父的惶恐,这一张张脸,让佩梅心口悸痛,要是可以,她真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原谅她,可事已至此,哭已不管用了,后悔也不管用了,她得抹干眼泪进宫去,去争一个生计。 这一次,她不是为诩儿而争了,她是为父兄,为她可怜的垂垂老矣还不得不为她殚精竭虑,弯下撑了一背子的傲骨去求人的祖父,为她明知她日后境遇悲惨埋头大哭却不得不送她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出嫁的母亲。 她害了他们啊。 她怎地如此的天真。 佩梅抹干了眼泪,朝祖父、父亲、兄长三人屈膝福了一礼,“梅娘恭送祖父,父亲,兄长上车。” 走罢,我的亲人们,再留下去,梅娘就要哀求着你们带我回去了,趁我尚还有勇气在身,就送你们走罢。 他们走了,她就可以安心地回去,谋划她的生计了。 “走了,祖父,父亲,走了。”佩兴楠放下扶着的父亲,去扶了祖父,祖父摇首,拉上了父亲的手,看着他们两人相互搀扶着而去,那一别眼间,他看到了父亲脸上满脸在静静流淌的眼泪。 他那一生圆滑八面玲珑的父亲,独有今日,怆惶得像一只汲汲于生的鼠辈,找着每一个他能求生的口子,在门口唧唧叫着,最后虚弱惊恐得就像要死去了一般。 佩兴楠看着他们搀扶着爬上了马车,他掉过头来,看着双腿跪在地上没有抬头的妹妹,他没有过去,他木然地看着妹妹,举手一揖到底,朝她道:“太孙妃,保重。” 妹妹,保重。 被激流裹住的人,只有抓到浮木,才能逃生,而退,是不可能退了,他们已在激流中央。 “哥哥,保重。” 在他转身走后,佩梅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在嘴里轻喃着这句话。 太孙妃,保重…… 她是太孙妃,为了这个身份,她付出了没有家的代价,让整个家里的人为她卑躬屈膝。 她们女子的命啊,坏是那般的难过,好竟也是这般的难过。 她读了好多的书,以为在里面读到了她的未来,她从未想到过,仅从家里踏出了一步,她就坠落到了一个她爬都爬不出来的深渊。 第110章 他父王不会饶过他的。 送走了佩家,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皇陵面前,只有佩梅一人站立。 佩梅转身往皇陵内走了几步,只见一个年轻太监朝她走了过来,默默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此前,佩梅看到了表姐丈夫在这里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心里暗自想着,这兴许又是看在表姐夫的面子上罢。 路过看守的禁卫军时,禁卫军目不斜视,威武庄严,也没有拦她,等佩梅走到里面,以为要迎接到一场狂风暴雨时,却迎来了丁姑姑拿来了温暖的衣服,新的衣袜,帮她换下身上里里外外那冰冷的丧服。 佩梅这时方知,她身上的衬衣这时便已湿了,裤子已湿至大腿根处,外面的白裙,被水沾得沉得就像一块旧丧布。 她心不在焉,并不在乎身上的处境,脑子也不听她的话,在只有丁姑姑在帮她换衣裳的时候,频频往停放婆母棺木的方向看去。 她离婆母不远,婆母就停在离她有一个宫殿的地方。 她就在内宫宫女妃子落脚的地方,她婆母,就停在一个放置女官小妃子的小殿当中。 太子妃,也无非如此。 太子妃尚且如此,太孙妃,更是算不得什么了。 佩梅如木偶一样让丁姑姑换好了身上的衣裳,等丁姑姑蹲下,把她的脚放到怀中暖和时,佩梅被那一阵温暖搅醒。 她回过了神来,看向了丁姑姑。 丁女史见她魂归身体,抿了抿惨白的嘴唇,听太孙妃关心问她道:“姑姑可换上干燥的衣裳了?” 她甚是虚弱,声音细如蚊吟,可还是在关心的问她,语气里带着尊重示好,这时候都不忘讨好人。 也许能在宫里活下去罢。 娘娘的眼光,她也不知道了,也不想去想了,活一日算一日罢。 丁女史不发一言,给她套上鞋子,鞋子有些大,找得不合适,她脱下鞋子,又拿上了一双足袜,套进了太孙妃的脚。 “姑姑……” “姑姑,你说,我能回宫吗?” 丁女史闻言,停下动作,竖耳仔细听了听外面,没听到有很多人走动的动静,大抵是陛下还没走。 “能。”她系好袜子,把鞋拿了过来,给太孙妃继续套上。 “姑姑。”太孙妃更是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 丁女这一刻突然知道了太孙妃想问什么,她抬起头,见太孙妃紧张的舔了舔嘴唇,声音细细小心的说道:“母妃会和皇祖母一起去吗?” 诩儿的母亲,她的婆母,会埋在皇祖母的墓里吗? 丁女木然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陛下不会允许的。 娘娘可能无谓她的儿媳妇毁了她的儿子,甚至是杀了她的儿子,她做得到,可陛下做不到的。 每一个损害陛下投入了心血的人,都会付出代价的。 太子妃学会了娘娘前半生的狠,可没学会娘娘后半生的忍耐。 不过也怪不得太子妃了,再忍耐下去,她一家三口都要没命了。 时也命也,都是沉浸在苦海里爬不出来的人。 谁也救不了他们,他们只能挣扎着自救。 “那母妃会去往何处?”佩梅又问。 “放着,也许等哪天宫里死人了,多挖一个坑,就进去了。”丁女史淡淡道。 “诩儿和我,还能来看她吗?” 丁女史惨声哼了两声,这不是不天真的太孙妃问出来的话,她娘家可是掌史理史的重官。 “我是说,”佩梅舔了舔嘴唇,声音更小了,“诩儿要是在宫里活得甚好,一直好下去,好了很多年,母妃会不会一直在着,在到她有墓碑的那一日?” 诩儿若是一直当着太孙,甚至地位更是坚牢,那母妃是不是就会一直存在着,直到存在到诩儿拥有帮她立碑的权力的那天? 没有坟墓可祭拜,诩儿会死的。 既然已经如此了,诩儿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条路可走了。 听到太孙妃的话,丁女猛然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了太孙妃,过了片刻,她垂下眼,整理着太孙妃的裙角,头往下浅的点了一下。 太孙要是当上了太子,当上了皇帝,那当然,他的母亲皇太后,必定会有一个豪华的坟墓和墓碑。 “是了。”是能的,难的是,怎么做了,随着声音,佩梅轻轻叹了口气,抹平着她腿前裙面的皱褶。 她这话,不止是说给她和诩儿听的,也是说给心如死灰的丁姑姑听的。 他们还有未来可以博,还有未来可以期待。 命运不会总那么难的。 就像她以为走进皇附,必会遭受狂风暴雨,但没有,她迎来了丁姑姑干燥的衣裳,心如死灰还竭力体贴的照顾。 事情不会总那么遭的。 只要活着,必会有好事发生的。 * 佩梅跟随皇帝回宫的大队伍回了宫,紧接着,她被丁姑姑送进了凤栖宫入住,这一晚,她睡得甚是沉。 等再被叫醒,丁姑姑扶着她坐了起来,拿来了温水让她清嘴,又拿来了参汤给她喝,佩梅喝到参汤浓浓的香味,她尝了尝,道:“和苑娘表姐给我吃的一样。” “是侯夫人早间让人送过来的。”丁女把虚弱的太子妃抱在她的臂窝,淡淡道。 “表姐?”佩梅立刻清醒了许多,抬起小脸,看向姑姑,“她进宫了?” “恩。” “为的何事?” “给陛下看病。” “啊?表姐给陛下看病?”澜圣医方是她的义父,陛下要看病,宫里找的不是澜圣医? “这你就不要多问了,她能被请来,自有她的能耐,”侯夫人进来了,还能给凤栖宫送来药,这便是侯夫人的本事,“你只要记着,能救你的命的药,是她给你的。” 佩梅想着表姐为何能在这种日子能进宫来的事,药汁流出嘴里不自觉,听丁姑姑话一说,她连忙抬手,沾上药汁,送回了嘴里。 宫里的药,是不能吃的罢?是以表姐穷尽心思,给她送来了药? 佩梅咽下嘴里的参汁,撑着床面,离开了丁姑姑温暖的手臂,看她瞬间有了力气,丁女帮着她坐直了,靠在了枕头上。 “姑姑,我能用凤印吗?”她看向丁姑姑,定定看着人家的脸,小声问道。 丁女没想到她一开口,问的便是此话,她也定定的看了佩梅一阵,好一会儿后,她继续往太孙妃嘴里送参汁。 太孙妃不是不懂事的人,昨晚回来,睡的是主殿旁边的小殿,是以前皇后娘娘在的时候,她服侍娘娘睡的偏殿。 一个力争要睡奴婢偏殿的人,醒来后问的便是如何主掌凤印的事,史官家的女儿,还真是不一般。 死了的人,才能给活的人挪位置。 娘娘死前跟她说的那些话,这时就像惊雷一样响在丁女的耳边,丁女内心却是波澜不兴,她把药汁送往太孙妃的嘴里,如实淡淡回道:“能用,但办事的人,听不听你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说话有人听,因为凤印乃皇帝亲赐,握在她手中,但听她说话的人听不听她的话,信不信她,敬不敬她,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宫里,能认清她的脸的人都没几个,她怎么服众? 太子当了几十年的太子,他底下随便哪个有点人手的公公来个阳逢阴违,就能让太孙妃管的内宫天天出事。 太孙妃会死得比她母妃还要快。 这凤印,于在宫里呆了几十年的妃子手里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耀,在一个孙辈的妃子手里,只是一把捅进她心口的刀,这把刀多快多利,就看她能撑住几天了。 娘娘想把印给太子妃,陛下给了太孙妃,他们俩到最后,还是谁也没有饶过谁,谁也没有成全谁。 “难还在后面呢。”丁女用淡淡的口气,说出了最残酷的话,“娘娘才出宫,你能休息三天,三天后,那些找上你的事,十件里,兴许有七件是送你上路的,太子现在被幽禁了,听说他被陛下砍断了一只手,他以后就不是太子了,你说,他会不会饶了你,饶了太孙?” 佩梅惊坐起,挺直了腰,差点把丁女手中的碗打翻。 丁女躲过,持平手中的碗,看着惊炸的太孙妃,白唇微启,平平淡淡地吐出话来:“感谢侯夫人罢。” 没有侯夫人,和侯夫人背后在始央殿交好的那几个手握内宫大权的人,今儿她进了小殿,看到床上没有一点生气的太孙妃,她也不会奇怪。 这宫里的急风骤雨,没有哪一场是爆发在人的眼皮子底下的,皆是暗中有人出招,暗中有人接招,出招的人是想让你死,接招的人接不住的就会上路,死后得来一个无风无浪,突然就死了的定论,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的暗流方才是决定人生死的关键因素。 “我……我……”佩梅脸蛋上起了红韵,她上气不接下气,急剧喘息,急急几个呼吸之后,她说出话来:“太子的手断了?” 她的眼睛瞪得奇大无比,丁女伸出手,压下她的眼皮,把最后一口参汁用碗用嘴到她嘴边,漠然道:“恩。” “那诩儿怎么办?”佩梅哭道:“他父王不会饶过他的。” “知道就好。”丁女合上了她的下巴,让她把参汁一滴不剩地咽进了嘴里,待太孙妃咽下喉咙,她方放开手,接道:“眼下你别想着他了,你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自己的了。” 丁女感觉着生命从她的身体里慢慢流失,她会帮太孙妃的,她准备在她死之前,还会去求一求吴公公,让吴公公看在他们多年在内宫共事还算平和的份上,折算出一点怜悯用到太孙妃身上,等这些情份都用完了,太孙妃就要靠自己了。 第111章 抱静守拙。 佩梅哭着,末了,她把脸上的泪擦干,躺了下去,又睡着了。 丁女以为太孙妃要睡过这一晚,半夜她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倚着门打盹,被走到跟前的太孙妃惊醒,又被太孙妃拉起,拉着她一起睡到了床上。 丁女累极,夜半时分,她连半字也无力说出,她昏昏沉沉,浑浑噩噩,被太孙妃拉到了床上,被太孙妃安排着睡在了床边。 当带着些许温暖和药味的被子盖到她的身上后,她的意识清晰了一点,她听太孙妃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姑,有人来过了吗?” 没有人,丁女摇了摇头。 帮她掖紧被子的佩梅见她没有出声,一动不动,便道:“没有人来,那便没有事,你安睡罢,姑姑,我睡好了,我坐一会儿,你安心睡。” 她话说完,身边的人没有任何动静,丁女使安静的躺着,安静得佩梅的心在安静的夜里直打鼓,她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丁姑姑的鼻息,探到了浅浅的呼吸,她的心方才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不能再哭了,”佩梅与自己道:“不能指着别人为我做什么了,我大了。” 她还有一两天的喘息工夫,这期间,就想一想凤印带来的麻烦要如何解决罢。 她手里不是没有牌的。 她有一个非常时刻能进宫的表姐,还有一个是皇帝身边红人的表姐夫。 她家的亲戚,十有八*九,皆在朝廷为官。 在她佩家门下读过书,现为官员的人在当今朝廷也不在少数。 她师叔还是诩儿的老师。 佩家能找得着的关系,细数起来,在这关系繁杂的朝廷当中,他们家比不上前面最厉害的那几家,可他们家细究起来,枝枝?*?蔓蔓之多,也算得上盘根错节了。 佩家看似门庭冷落,实则根底深厚。 上则父亲能时不时面见皇帝陛下,下则父亲与街口办私塾的教书先生乃是隔三岔五就推杯换盏的好友。 佩家官小,可上上下下,他们家认识的人太多了。 关键时候,生死大事之间,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是找得到人来帮她的。 但那是生死关头,轻易不能去找他们,救命之力,得用在刀刃上,一点小忙小挫折就找人帮忙,父兄和祖父也无能为力,有心帮她的表姐,再是厉害,也只帮得了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 且表姐和表姐夫这两天已帮了她不少了,他们做的太明显了,后面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让大家的注意力不放在他们身上,这对为人低调的夫妻,想来也不会进宫了。 她要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把自己陷入危险当中,需要外面的搭救,如姑姑所言,她活不过几天。 没有人救得了一个关在内宫之内,本该去死的人。 “我要怎么办呢?”佩梅依在熟睡的丁姑姑身边,暗自问自己,末了,她眼睛投到了丁姑姑身上,她轻叹了口气,跟自己道:“姑姑要长命百岁啊,能帮我的,只有姑姑了,莫让她累伤了。” 次日,丁女起来,听到了外面有动静,她侧着耳朵细听了听,听到了太孙妃的声音,方才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太孙妃悄步走了进来,过来站在床边看她之时,丁女睁开了眼,眼前露出了一张苍白的小俏脸。 太孙妃的俏脸顿时露出了欢喜的笑来,她喊道:“姑姑,你醒了,可饿了?” 丁女只觉浑身酸痛不已,她抓住了太孙妃的手,沉声道:“快扶我起来。” 虽说此前这张床是她的,可太孙妃睡过后,就不是她的了,此时她睡在这张床上,无名无份,无规无矩,是造次。 “是。”佩梅忙近身过来。 丁女方坐起,就见她蹲下身来,去拿鞋子,丁女顿时只觉心头一股热血往脑袋冲去,血液也冲进了她的眼睛,令她眼睛生疼。 “啪”地一声,她一掌抽开了太孙妃的手,热血让丁女口不择言,对太孙妃愤怒道:“没规矩!” 她太愤怒了,虚弱的身体因愤怒不停地哆嗦,发着抖,手被打痛的佩梅抬起头来,看到了姑姑充斥着血丝的眼。 脸上毫无血色的女官眼里一片红,她发着抖哆嗦着,这一刻间,身带愤怒瑟瑟发抖的丁姑姑就像女鬼一样可怖。 佩梅一丁点儿也不怕,她抿着嘴,把拿到手的鞋往姑姑脚上套,姑姑又来打她,可姑姑手上没力气了,手掌拍到佩梅的手臂上,一点力儿也不显,打在佩梅的手上一点儿也不疼。 她不是宫女,她是姑姑,是女使大人,是内宫里与吴大总管同一个官阶的女官,她是皇祖母留给她和母妃的指导者,如今母妃不在了,丁女使便是她佩梅的指导者,姑姑是指导者,是长辈,她要孝敬姑姑。 她要求人,就得孝敬。 佩梅执着的把两只鞋都套进了丁姑姑的鞋子,再抬头,只见姑姑无力的抬着头,苍白的脸上,全是泪水。 她不知姑姑为何而哭,也不想问,她起身去了前面的椅子上,拿先前给姑姑准备好了的衣裳。 此时,丁女抬着头,潸然泪下。 孩子的心,她知道了,孩子的要求,她也听到了。 可她好累啊,她想去死,她想跟着娘娘去了,去地底下过那以前只跟随皇后娘娘,服侍娘娘一天十二个时辰的日子。 她不想活,她太累了。 * 等佩梅拿来衣裳,帮她更换的时候,丁女木着脸,淡淡道:“仅这一次。” “是。”太孙妃在她背后乖巧的应道。 “等下和我去趟始央宫问安,不一定能面得见人,看看罢,但愿能见到吴公公。”丁女张着手,任凭太孙妃蹲下,给她系孝裙。 受了这份尊贵,就得给人办事,她接而木然叮嘱出言:“见到吴公公,不必楚楚可怜,他最恨装腔作势的女子,他的喜好,随的陛下,当年……” 说到当年,又要说起那爱恨都浓烈的娘娘了,娘娘极美,娘娘的情也是极端的分明,动人心魄,每次掀起的皆是大浪。 娘娘年轻的时候呀,陛下真真是宠极了她。 那是娘娘后半辈子活着唯一能让她想起来就笑的事了。 曾经的甜蜜,就像砒*霜,愈品愈让人癫狂。 当年的事,就不说了,娘娘都死了。 丁女停了话,转了话道:“你表姐娇弱,从外面看来,就是吴公公极讨厌的那种惺惺作态又无能无趣的妇人,可你表姐愚,想做好一件事,便一直做那件事,她跟吴公公一示好,便示好到了如今,抱愚守拙,是始央宫里的人最喜欢的性子。” 姑姑字字说的皆是吴公的喜好,字字给佩梅提醒的实则是始央宫里至高无上的那一位今上的喜好,佩梅听懂了,她回姑姑道:“梅娘知道了,梅娘知道姑姑在说什么。” “后面那句话,以后就不用说了。”丁女淡淡道。 知道了就行,不用指出来。 这宫里的话,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 逞能造作话多的,都是些死得快的。 “十分聪明用七分,留下三分给别人。”丁女接道:“你表姐就留了三分给别人,你看他们夫妻看似处处吃亏,处处被骂,今儿有人说禄衣侯精明,明儿就有人说禄衣侯夫人又傻又呆,都说你表姐夫不幸,娶了个痴儿,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他们在外面的名声愈差,陛下就愈会让他们多活长一点时间,没有上位者会忌讳一个满身污点,随时有名目可收拾他的人,你懂吗?” “梅娘知道了。” “说知道了就行。” “是,知道了。” “知道了。” “知道了。” “知道我为何不让你说那个‘是’?” “不知。” 太孙妃学得很快,丁女此时已穿好了衣裳,她朝太孙妃福了福身,朝太孙妃道过谢,就双手去扶了佩梅,带着佩梅往外走,“你不必太乖顺,那样只会显得你过于软弱,你是太孙妃。” 佩梅的“是”咬在嘴间,又咽回了肚子,回姑姑道:“知道了。” “简短一点,简单一点,你表姐抱愚守拙,你可以学一学她,抱静守拙,不用太精明,不用太强硬,静静的做好你的事。”快出门了,丁女站定,扶着太孙妃的肩膀,检查着太孙妃的装扮和衣饰,同时嘴里淡道:“等下吃饱点,吃不下也要硬塞,吃饱了我们就去始央宫请安,可能站的时辰有点长,就站着罢,没人让我们走,我们就不能走,就是有人出来说让我们走,我们也不能走,只能经他们的口,明言说出是陛下和吴公公让我们走的,我们才能走,听懂了吗?” “懂了。”佩梅懂,只有说是陛下和吴公公让他们走的,才能证明,她们来了的事,是通报到两人面前去了的,这安,才没算白请。 “好。”太子妃,也算眼光好罢,丁女把插在太孙妃侧边的素玉簪扯下,换了个地方,放到了发尾侧后面不起眼的地方。 太孙妃在这宫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美貌,她现在极需要的是拿着凤印,在一件件布满了荆棘与暗算的事情上,走出一条生路来。 第112章 乱阵脚。 丁女带着佩梅进入了凤栖宫主殿一侧平日皇后娘娘用膳的小厅,叫退了太孙妃带进凤栖宫的那个几女婢。 女婢退下时,怯生生的看向佩梅,佩梅本欲闪躲她们的眼神,但此前丁姑姑那句“你不能太软弱”的话此时如雷贯耳般响在她的耳里,她朝丫鬟们看过去,朝她们浅颔首,示意她们听丁姑姑的。 丁女冷眼看着她与女婢的动作,等到进食时,太孙妃把她递过去的三个馒头吃进了肚中,途中一次也没有问她要水喝,只是在找不到茶杯之后,安静进食。 守孝不能食荤,丁女待她进食过素食之后,给了她半杯茶水,方道:“待我片刻。” 她去了殿后的一侧耳房用她的膳,其中把掌着凤栖宫扫洒,厨房,采办的管事姑姑皆叫到了眼前。 她们一到,丁女便道:“这两天,我不知道有谁找了你们,我也不会去查,只有一事,我想知会你们……” 她嘴角噙着笑,那冷冰冰笑而不笑的模样,颇有狄后在世时的几分模样,“谁也别想着逃出这个宫去,别想着太孙妃出事了,你们会没事,外头有人会搭救你们?谁搭救过我们?我们这些为奴为婢,值得谁搭救?我们配吗?他们觉得我们配他们大费周章搭救吗?反倒是杀人灭口的时候,我们这些人死得最快,你们都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别死在这种我跟你们提过上百次的事上,我念在你们身上有几分人性,给了你们几天好日子过,不要以为我给你们的,别人就会给你们,好些宫里的人死的还少?你们只能指着,太孙妃长成娘娘那个样子,你们跟在凤栖宫,还能过以前那样的日子,这日子,赏你们的人已经死了,在继位者没有她的能耐之前,你们只能跟着我,把这凤栖宫守住了,听到了没有?” 最后一句,她喊得生厉刺耳,摄魂夺魄,来的五个管事宫女身上一抖,“扑通”好几声,几人齐齐跪下,大喊道:“听到了!” 丁姑姑仁慈又残忍,她是皇后娘娘身上的那根舌头,也是皇后娘娘手中的那把刀,她们敬她,也畏她。 “听到了就好。”丁女收回音来,把已经冷却有些发硬的馒头塞地嘴里,一口一口慢慢的咀嚼着。 嚼细了,冷馒头也有甜味。 就像人生,困境是最消耗人心气的处境,亦是让人无坚不催的一个过程。 太孙妃能熬过这段冷境,活到最后,谁知道,这个小娘子会长成什么样呢。 看人要看长,命运也是。 她不能死了,那就得从长计议了。 陪着皇后一路走过来,丁女的韧性让她得已陪着她的娘娘走到了最后,如今她要帮扶太孙妃了,丁女嚼着馒头,慢慢收敛着她的精气神,她把神气收回到了自己的肚子里,恢复了平日的轻淡冷漠,她淡淡道:“已经被人找上来了的,自己收拾后尾,处理不了的,再来找我。” 五人无人吱声,但其中有两人,眼皮细微的跳了跳。 丁女一直在死盯着跪在她面前的她们,把她们的神情都纳入了眼里,她漠然的多瞟了那两个已经被收买了的人一眼,转而把剩下的馒头,沾上苦涩的菜渍,把馒头一口塞进嘴里,快快地咽下。 吃罢,她不发一言,快步走出了耳房。 她走后,那两个眼皮跳的人,身上一软,趴在了地上,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下一步,她们急速站起,迅速离开了耳房。 她们生怕走得慢了,听了不该听的,她们也该遭殃了。 * 佩梅跟丁姑姑去往始央宫,离开凤栖宫之前,丁姑姑给了她半片参片,与她道:“要是时辰太长,两个时辰后,你借机把参片压在舌底。” 佩梅乖乖听话,把参片浅浅地夹在长袖边沿上。 丁姑姑带她步行进始央宫,这一路过去,路过十几道门卡,每道门皆是紧闭,姑姑敲的门,十门七门开,三门闭。 闭着的门,姑姑等候半炷香,半炷香后,她会再敲一次,要是门还不开,她便会带着佩梅转身而去,不再久留。 佩梅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刻意的把每一道对她们不开的门的名字,方位,皆记得牢牢的。 她瞥的每一眼,皆找到了这处地方的不同之处,把它当印记,当作辅佐她记忆的凭证。 她想,那些不开的门,不是敌人,便是仇人。 这一趟始央宫之行,是丁姑姑在试探,现在跟她们作对的有几个,他们背后站的是什么人,谁绝对不会给她们面子。 佩梅把一切纳入眼中,放入心中。 这趟路走过去,因着多绕了些路,她们走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进入始央宫大殿的大宫门前。 始央宫的大宫门前有禁卫军把守,旁边有一条侧路,是内宫来往之人通行的,佩梅才跟着丁姑姑走入大宫门前将将踏上这条侧路,就有持矛的禁卫军朝她们快快跑来,一面跑一面朝她们厉声喝道:“来者何人?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等到跟前,那禁卫军见到走在前面身着孝服的丁姑姑,脚步顿时慢慢了,他愣愣的看着丁姑姑,道:“怎地是您?” “余都尉。”丁女朝他福了一礼,淡淡道。 禁卫军瞬时弯下腰来,回了一礼,再直身,他的声音也轻了,“您回去罢。” 陛下心情不好,不是见人的时候。 丁女冷脸,朝他淡道:“我能进去吗?我带太孙妃进去给陛下请安,太孙不在宫里,理当太孙妃替太孙请安尽孝。” 丁姑姑怎么就不听懂他说话呢?禁卫军急了,他背后还有同僚在看着,他们每一个僚,背后站的人都不能,他还不能把话说大了,让他们都听到,是以他只得压着气小声快快道:“陛下心情不好,您快带着人回罢。” “这不是什么尽孝不尽孝的事情,”禁卫军隐蔽地瞄了眼后方的太孙妃,嘴中快快道:“您快走,有人在里面。” 有人在里面?丁姑姑眉心一沉,阴郁地看了禁卫军一眼。 是太子吗? 她瘦了太多了,也老了很多,皇后娘娘走了,想来她也没少受罪,禁卫军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发疼,鼻子发酸,顾不得事后会被人揣测,他又压低了声音,极其小声地道:“太子。” 看着他的嘴型,丁女也知自己猜对了。 她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后方的太孙妃。 佩梅见她看过来,定眼迎了上去。 太孙妃的眼神清澈明亮,不像个还有病在身的人,这个小娘子,精神提得甚好。 去还是不去? 丁女还在想着这个险值不值得冒,禁卫军却是已经站不住了,他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的同僚来了,他瞬间提高了声音,怒声喝斥丁姑姑道:“内宫重地,你们还不快快退下!” “诶?余都尉,哦,原来是丁姑姑……”背后的人已走至了余都尉的身侧,拍了下余都尉的背,接而朝丁姑姑道:“姑姑进去罢,陛下今日在殿。” 余都尉撇头,怒眼朝与他平官阶的同僚看过去。 那武官不屑地回视了他一眼,又朝丁姑姑道:“丁姑姑请,你们走平日走的那条小道便可。” “谢过陈都尉。”丁女直直地站立着,嘴里谢过了陈都尉,朝后看去,道:“太孙妃殿下,随奴婢走罢。” 开弓没有回头箭,第一天的请安走到宫门前退回去了,这消息到晚上就能传遍皇宫的每一处角落,便连耗子洞里的老鼠都能听上几耳朵,明日就敢来凤栖宫打洞了。 这安得请,还得请好了。 娘娘死了,陛下可没死呢。 凤印是陛下亲自赐给太孙妃的。 他就是不想给太孙妃撑腰,她也得去要一块金钟罩,护上太孙妃一段时日。 不去要,怎么知道陛下不给? 丁女毫无畏惧,带着太孙妃,与陈姓都尉擦肩而过。 佩梅紧随其后。 路过那陈都尉时,她感觉到了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直盯在她胸口,佩梅反胃,恶心,早间硬塞在肚中的食物在她胃里翻滚不已,直朝她的喉口涌来。 佩梅强自咽下。 连带把那些强烈的羞辱,一并咽下,面不改色,步步紧跟在丁姑姑身后,轻移莲步,半步不离。 她们走向了侧边供内宫人行走的小道。 她们走后,陈姓都尉收回了他那不怀好意的带着恶意与好色的眼,他深知如何让那些自命清高的小妃子不快,如何激怒她们,自乱阵脚。 这番他收回眼,又拉下脸,朝余敏行道:“总有一天,你会死在你的龌龊心思里,别怪兄弟没提醒你,为个老女人,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谁也救不了你。” 说罢,不等余敏行回话,他大步走向岗位,嘴里没停的话,随着风传到了余敏行的耳朵里,“别让我看到下一次,下一次,就休怪兄弟无情了。” 余敏行阴沉着脸,转身跟在了他的身后,他比陈都尉走得更快,在路过陈都尉时,他扔下了一句话:“你不行了,我都行。” 站在这宫里的哪个人,背后没人? 就他陈峰有人? 第113章 娘娘不在了,她也不行了。 后面人似有似无的喁喁私语,就像蜜蜂的嗡嗡声,不断地响在佩梅的耳边。 她背后,似是有人说话,又似是无人说话,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要害她,佩梅的心就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噬,恐惧藏在她心口每一个被蚂蚁啃噬出洞的洞口当中。 她跟丁姑姑,跟得更是紧了,差些迈过了丁姑姑的身形去。 就在她差点跨过丁姑姑身形之即,丁女一个回头回眸,把佩梅从绝望的想象当中拉回了现实,她脚下脚步一顿,只见姑姑冷冷地从头至尾扫身了她一眼,就撇回了头,走到了前面,再行带路。 佩梅恐惧的心渐渐冷却,她开始变得麻木,无惧,她学着冷冷的丁姑姑一样,心中只有冰冷和无欲。 兴许,在这宫里,只有这两样,才能像姑姑一样,活到如今罢。 当痛苦降临的时候,好好吃饭,去见最让人恐惧的人,忍耐,忍辱,才是活下去的唯一法子罢。 她随了姑姑去,直到离始央殿的正殿不远,殿门前有小公公看到他们,朝他们这边走的侧道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 他近了,那面相颇有些年纪的白面公公眉头紧皱,他看了看丁姑姑,又看了看丁姑姑身后的佩梅,便朝丁姑姑尖声尖气道:“您来作甚?您不是说太孙妃病了吗?您带她过来有事吗?” “太孙妃好了。”丁女看着这说话颇有些不客气的中年公公湛公公道:“一好了,她惦念着陛下的身体和心情,便过来代太孙向陛下问安。” 湛公公跟从小服侍太子的小福子福公公交情颇深,她们这运气也不好,一来就是这湛公公在外。 “前日回来不是就倒下了,今日就好了?这才几日?”湛公公锁着眉头,声音更显尖利,“陛下没空,姑姑请回罢。” 丁女别过身,露出身后的太孙妃,见这湛公公满脸的厌烦,见到如今手握凤印,人住凤栖宫的太孙妃也没有请安的意思,她在心中冷冷一笑,面上不冷不淡道:“这是刚才陛下跟湛公公吩咐的,还是湛公公代陛下赶的人?” 她…… 竟胆敢! 见她敢说他居然越俎代庖越过陛下代陛下行令,湛公公喉头一缩,心中那些因皇后已死,对丁女使轻慢下来的敬畏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到底还是怕惯了她,他掩下心头对丁女使的憎恨和害怕,低头道:“姑姑折煞我也,咱家不敢,咱家绝没有那个意思,姑姑明鉴。” 无视他那假惺惺的装模作样的臣服,丁女不紧不慢,接道:“那太孙妃好了,前来给陛下请安,也得经过湛公公的同意?” 这公公只觉头顶剧烈一痛,再也顾不上要给她们脸色看的心思,当下朝佩梅跪下,失声道:“奴婢绝没有那个意思,奴婢给太孙妃请安。” 一个见风使舵,阿谀奉承的内宫阉人罢了,丁女漠然抬脸,朝那站在宫廊之下,披麻戴孝的另一个中年公公看去。 小福子,福公公,太子身边的人。 “等我们死了,再拦我们也不迟。”太孙妃漠然地看着那跪下的公公,不言不语,丁女向后走了两步,扶起了太孙妃的手臂,朝那跪下的人抛下了这句话,朝侧道尽头,宫墙廊下的人走去。 路上,她扶着太孙妃,垂着头,道:“你知道前面那个人是谁?” 太孙妃不能显得太软弱,这句话,一路在佩梅的心里响个不停,她听着姑姑的问话,头持平直视前方,看着前方的公公道:“知道,福公公,父王身边的老人。” “他有手段,平时算得上是个好人。”丁女扶着太孙妃慢慢的走,嘴里的话没有停,“不过再是好人,他也是太子的人,他看着太子长大的,太子若是沉静了,他便是这个世间除了陛下外,最可惜太子的人。” 是以,他于太子是好人,于我和诩儿,就是恶人了,佩梅淡淡回了姑姑:“知了。” 姑姑的言下之意,她懂。 知了就好,福公公近了,丁女放过开她,这一次,她没有走到佩梅的前面带路,而是退到了佩梅的后面。 这一次,无人替她冲锋陷阵,佩梅在丁姑姑往后身后退的瞬间,她就往前走了一步,朝福公公垂头道:“梅娘见过福公公。” “太孙妃。”跟他一个奴婢见礼,福公公对此未置可否,他弯了半身,回了一礼,当作是问安,便无视她,朝她身后的丁女使看去,开口道:“丁大人。” 丁女朝他福了一记,抬起头来,“福公公。” “您没抬起头来,我还以为我老眼昏花,看错人了,丁大人这几日清瘦了不少。” “公公也是。” “呵。”福公公扯开两嘴,毫无笑意地轻呵了一记,道:“丁大人带太孙妃过来是请安的?” “正是,公公慧眼如炬。” “丁大人还像过去一样,爱抬举小福子。”福公公白脸如霜,比他身上的丧服还要白上几分,比起丁女脸色的惨白来,他更像一个白日游荡人间的鬼魂,白得透明,无形,“太孙呢?怎么就只见太孙妃?太孙殿下怎么没来?” 前日送葬,太子没有去,他宫里的自然是没有去,可太孙危在旦夕,被禄衣侯接走的事,此时已传开了朝廷上下,宫墙内外,福公公这通明知故问,端是装的好一副傻。 可这也是凤栖宫,和小凤栖宫最致命的地方。 哪怕太孙危在旦夕,他不回到宫里,而是被一个异姓候接到家中去,这打的是谁家的脸面? 太孙这岂止是僭越,他这是不恭不敬,不孝不顺,无德无能之表现。 此事只要有人参本,参得人够多,太孙不死也难。 他就算被禄衣侯救活了,这回到宫里,日后的日子,也绝不会安生下来,指不定,这太孙也当不成了。 要是太子被夺,没了太子之身,太孙也不是太孙了。 福公公简单的几句话,让丁女听了出来,这位太子身边的老人,在憎恨太子妃,也在憎恨太子妃的儿子太孙的愚蠢。 佩家,更是愚蠢至极。 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求着一个小候爷救太孙,好似宫里就跟洪水猛兽一样,救不了一个太孙,要害他,这是想置皇帝陛下于何地? 听话听音,种种威胁,丁女皆从福公公的一句话里听了出来,她面不改色回福公公道:“福公公不知?” 福公公眉头一挑,稀松的眉头之间,显出了几分凄厉来,“有什么是我这个当奴婢的应当知道的?” “福公公今日不知,日后会知晓的。”丁女正视他,无惧他带有压迫的神色,淡淡道:“公公站在此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洒家就不能和丁大人问候一声?” “福公公客气,是我该和您问候,要是没什么事,我和太孙妃就前去了。” 见她大事化小,面无惧色,福公公脸上显出了几分渗得慌的奇异怪笑来,“太子在里面,丁大人也要去吗?丁大人不怕太孙妃的手,也被砍断一条吗?” 他就站在她们面前,等说到手的时候,他还朝佩梅看了一眼,他那桀桀怪笑,透着怪异的阴冷,朝佩梅迎面扑来。 佩梅此刻如同站在寒冷的冬日,被人一盆凉头,从头泼到脚,寒彻全身。 福公公疯了?丁女在这一刻,方才确认,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小福子,绝不是往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个办事老练稳重,从不轻易轻举妄动的小福公子公公。 太子的变故,让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公大变了个样。 危险! 丁女甚是快速的拦在了太孙妃的面前。 见状,福公公更是笑得夸张,那声声桀桀声响从他嘴里吐露出来,而他脸上竟然丝毫笑意也找不见。 人间鬼魂,莫过于此。 丁女遍体生寒,听他鬼笑着道:“你们居然还想着能全身而退,太子妃不想活,她要斩除太子,她就没想过,她斩除了太子,她的儿子能不能活,还是她觉得,她儿子的命,能贵过太子的命!” 他朝丁女靠过来,一字一句咬字清晰,除了末了一句,他每一句说得甚轻甚快,直至最后一句,他带着滔天的恨意低声喊叫出了声音。 丁女那被世事修得麻木不仁的心,竟因这一声惨叫,叫得有魂魄离身的虚幻之感,她不自禁地晃了晃身体,下意识紧紧抓住了福公公的手臂,来不及等那让她站不住的晕眩退去,她死死抓着福公公的手臂,恍惚朝人道:“太孙妃不能死,太孙不能死,他毕竟是太子的儿子,虎毒不食子!” “虎毒不食子,呵呵,呵呵,”福公公把她的手打掉,他咬着牙,朝丁女哼笑含糊道:“有人就这么干了,有人干得出来的事,太子怎么就干不出来了,你们逼他的,逼他的,太子的手,太子的手呐……” 他唱出了最后一句,一行泪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他看着此刻竟然从丁女使背后迈出来的小娘子,他望着她,冷漠地,无情地道:“你们会不得好死的,你,太孙,都会不得好死。” “公公,时辰不早了,我和姑姑要去问安了。”佩梅惨白着脸,此刻,她的心是哆嗦的,嘴唇也哆嗦的,那个在小时候的她眼里富丽堂皇,能享人间富贵的皇宫,竟然是这般的真面目,她知道的诩儿的苦,等她亲自来尝,尝出来方发觉,当初她所尝到的所感同身受的痛,不过诩儿体会过的一二,“公公若是无事,我们便走了。” 福公公没有理会他,他抱着拂柄,头垂下,看着地上,不知是在恭敬送别,还是已不屑再看这个太孙妃一眼。 “姑姑。”佩梅欲要去挽扶魂不守舍的丁姑姑,但她的手将将伸出去,又收了回来。 丁女朝宫墙直直走去,她扶到了墙,揉着头,过了片刻,她掉过头来,看清了眼前担忧看着她的太孙妃的脸。 小娘子清秀的脸上,满是担心。 这趟她来错了吗?她是不是太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命也需得险中求不假,可那求的机遇,九死一生,她带着个尚及笄的小娘子就贸然跑到一国至尊的殿前来,就能得到了那一生吗? 丁女为自己的决定后怕不已。 可来不及了,她看着可怜的太孙妃,凄惶一笑。 娘娘不在了,她也不行了。 没有娘娘在背后撑腰,没有娘娘在背后拿主意,狐假虎威的丁女,不过一介纸老虎。 太孙妃要为她的冒失,付出生命的代价了。 “姑姑,”见姑姑能看她了,佩梅刻意不去看那人如僵尸的福公公,她小声催促着丁姑姑,“我们上去了,我们上楼梯了,您要是不行,梅娘扶您,可好?” 她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哪怕离开这个狼穴,后面还有虎窝,她也想赶紧离开这个阴沉的狼穴,去面对虎窝里的雷霆万均。 第114章 他已无话可说了。 丁女上前扶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撑在太孙妃的腰上,借着腰上的力,上了台阶。 她小声虚弱道:“小娘子,对不住。” 何来的对不住?佩梅不解,她并不觉得姑姑有对不住她的地方,相反,姑姑为了救她,像一个勇猛的战士,带着她南征北伐。 “姑姑,”佩梅把头低得低低,向着地上浅笑了一记,道:“没有对不住,梅娘感激您。” 感激您皇祖母没了,母妃没了,您还对我这般好。 丁女热泪冲眶而出,她咬着嘴,忍着泪,别过脸,等那泪流过她的脸,掉在了地上,她哑声道:“等会儿奴婢可能帮不到您。” 是她过于等闲视之了,忘了娘娘已死,凤栖宫里已没有靠山在了。 “您带我来此,便是最大的帮忙,梅娘都想不到要来呢。”无人可靠了,那便靠自己,人要活,便只得自己当自己的靠山,佩梅说罢,挺直了背,迈向了通往大殿处的最后一处高阶,她半垂着眼,直视前方,嘴中轻声道:“姑姑莫哭,您有梅娘。” 梅娘是个很了不起的梅娘,家中有事太忙了,她还帮着娘掌家,娘出门有事,她替娘当着家,迎来送往,她是经过事,见过世面的人呢。 丁女低下头,抹干了眼泪。 这时,始央殿有拿拂柄的公公面色怪异的朝她们走来过来,快至她们跟前时,他速速行了一礼,道:“见过太孙妃殿下,见过丁大人。” 是小吴公公,丁女瞬间抬起头来,朝他看去。 见到吴公公的徒弟,她身上顿时有了力气,松开太孙妃往前急了两步,站于小吴公公面前,低声道:“太孙妃前来问安,可能请小吴公公进去代为通报一声?” 小吴公公听到此话,当下便苦笑了一记,他的眼睛往台阶下的方向瞄了瞄,随即他收回眼来,轻声道:“丁大人,没事您先回去罢,陛下有事。” 今儿不是个请安的好日子。 “小吴公公能不能帮我跟吴公公通报一声?”丁女只觉自身摇摇欲坠,她感觉到了她的力不从心,不该来的,她为何要逞这强,她没有帮到忙,她这副身体今天要是倒在这,反而要倒帮忙了,她朝小吴公公哀求道:“太孙不在宫里,太孙妃今天要是不请到这安,回去了,她和太孙都危,看在太孙的份上,您帮帮忙罢?*?” “公公,帮帮忙。” 小吴公公正要拒绝,却听身边,太孙妃软软的话音响起。 他掉头,看着与禄衣侯夫人稍稍有些肖似的脸,他顿了顿,想起昨天进宫救了陛下,把一半的家当换来的药材药膳让人抬着担,挑了十几担送进了宫中的侯夫人来。 禄衣侯夫妻,从来都舍得在陛下这用钱买命。 侯夫人昨日送进宫的价钱,买侯夫人表妹的一个通报,他师父知道了,想来也不会骂他骂得太狠罢? “稍等,奴婢这就去通报。”小吴公公状似不经意地瞥过太孙妃殿下,朝丁大人欠了欠身,道。 他转过了身去,将将转过身,他又转了回来,朝她们道:“太孙妃殿下,丁大人,请先跟我过来。” 他带了他们到侧殿的等候处,从门口的时候挑了两个厚厚的蒲垫过来,他先把其中的一个放在了太孙妃面前,又把另一个厚一些的干净蒲垫放到了丁姑姑的面前,小声道:“丁大人,您跪着休息一会儿,您脸色太白了。” 丁女没想到能从他的嘴里听到此话,她愣了,这时鼻子堵得她心里发痛,她跟小吴公公道:“丁女时至如今,才算明白为何吴公公挑了你做徒弟。” 是,挑他是他最孝敬,挑他也是他虽也奸滑,但他手上只做帮人的事,害人的事他不做,哪怕不帮人,他也不害人,他手上总是捏着敬鬼神三分的分寸。 “姑姑客气小吴公公客气地道了声客气,朝两人躬了躬腰,转身去了偏殿。 他进去捡了个空隙,在他的师父,实则是他义父的吴公公出了大殿后,飞快上前,在吴公公耳边说了外边来人的事,吴英一听,发白的眉头一锁,道:“这些人呐。” 个个都想闯鬼门关,就跟恨自己多活了半日也不成一般。 “您看,我怎么回复她们,儿子也是看在昨日,咳,侯夫人来过的份上,才进来跟您通报的。”小吴公公细如蚊吟道。 吴英沉默良久,道:“让她们等罢。” 这时,他的人把熬好的碧粳端了进来,吴英接过,一言不发进了大殿。 大殿里,太子跪在顺安帝的书案前,此次前来,他是来自行请废的,他让皇帝废了他,把他禁于皇家别苑,让他带着他的长子和长媳,从此幽居别苑不出。 顺安帝没有回他的话,一直在批着他的奏折。 这时,吴英拿了热腾腾的膳食过来,吴英放凉了一点,方才送到他手上,顺安帝一勺接一勺喝完,问吴英道:“常家妇说是能吃多久来着?” “只有三斤,每次一两,一天一次,能供您能吃一个月多一点。”吴英记着话回忆道。 “一年就只收这么多?” “对,山里长的,从成熟到落地只有半个月,在深山老林的又很难找到,在黩东南那边,这种野碧粳有跟百年野人参一样的功效,是富贵人家救命才用的,也只有常侯爷敢收来当作米,拿来给侯夫人当饭吃。”吴英道。 “她当饭用,朕当粥吃,”顺安殿把吃完的碗给他,免得放在案上脏了他的书和奏折,“她倒是好大的福气。” “您这话,下次当着常侯爷的面说,准能吓得他又要自己罚自己了。” “是呀,都是他的错,罪该万死,改又是不可能改的。”顺安帝淡淡说罢,看向太子,道:“跟朕这儿子,儿媳妇一样,儿媳妇想死了,就想带走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当不成太子了,就想弄死她生的儿子,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朕被你们弄得,不去死上一死,倒是跟你们生分,见外了。” 太子卫襄此时只有独臂在身,闻言,他抬起一直垂着的脸,空白的脸上这时有了点神采,只是这道神采有着说不出来的狠劲,他道:“卫诩可以不跟我去,但前提是,孩儿有一个恳求,还请父皇答应。” “说说。”顺安帝好奇极了,他想知道,他的儿子,对自己的儿子,能狠到什么程度。 “废了他,立我儿卫钰,您的第三个孙子,为皇太孙。” 立东宫的一个庶子为太孙,他这好儿子,当真是说得出口。 顺安帝揉了揉胸口,和吴英道:“拖出去罢。” 他已无话可说了。 第115章 在皇族没了名字的太子,他的儿子下场又会如何? “父皇,钰儿还小,”就在侍卫朝太子走来之时,只见太子身上不见一丝惊慌,依旧沉稳道:“他不过五岁幼龄,还不记事,您带在身边教导,您教的他什么样,他便是什么样子,不像儿子,来您身边的时候,已经记事定性了,他比儿子强。” “太子,请。”侍卫已站在了他身后,带头的那个侍卫在背后弯腰请道。 卫钰不是他摆在明面上的宠妾王夫人的儿子,而是另一个小妾所生,此子有粉雕玉琢之貌,又有双天真无邪的眼,只要他父皇带在身边几日,绝不会视之为等闲。 顺安帝接过吴英递过来的温水漱了漱不言不语,吴英见侍卫不好拖太子出去,他过来也道了一道:“太子,请。” 卫襄阴鸷地瞥了他一眼,依旧不动,朝上道:“您见一眼就知道了,他长得极像母后。” 他这儿子这话说的啊,愈来愈离谱了。 不知为何,他天天带在身边教导的太子不懂他,那些他以前从未谋面过的臣子,他抬个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顺安帝抚了抚将将才顺了一点的胸口,平眼朝太子望去,淡笑着道:“像你母后是罢?” 他颔首,“那你带着他,去你的别院,百年之后见到你母后,带着他好生孝敬你母后,别像今生,她出个宫,你都不送。” 何来的脸面谈他母后?顺安帝恶极了他。 从来没有一个儿子,遭他如此厌恶。 太子无德无品。 狄后兴许对不起许多人,但从来没有对不起她这个儿子。 对自己那个把他送到皇帝面前当太子的亲母尚且如此残忍,这太子,他是彻底教废了。 “是儿子不送吗?”卫襄听到这句话,腥红的眼里满是泪水,“当时儿子就在床上!血流了一地!儿子怎么送?” 要不是这个残忍无情的老畜牲砍断了他一只手,他会冒着被满朝文武指摘的危险,不去送这一程吗? “你儿子送了。”顺安帝淡淡道。 他儿子那只有半口气,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的儿子送了。 “他那是送母后吗?他是送他的娘,送那个该千刀万剐,死后也该鞭尸的贱妇!”太子咆哮道。 “对,他送他娘了,有什么不对吗?”顺安帝看着颠狂的儿子,他的皇长子,他的太子,他最爱的女子为他生的儿子。 他的皇后死了,儿子居然也陌生愚蠢得不像是他们的儿子,顺安帝抽了抽嘴角,自嘲轻哂了一记,道:“走罢,别逼朕明言下旨,让人把你真扔出去,到时候你就是苟且偷生,你也苟不了几日。” 被当成死狗一样拖出去的废太子,人人喊打。 “好,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哈……”太子癫狂大笑,在殿前大叫,“把卫诩给我,把卫诩给我,我不得好死,他也得不得好死,我是他父亲,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把他杀了,你把他杀了,我就去别院,我就把这太子之位让出去!要不,你不仁,就别怪不义!” “拖出去。”顺安帝直视侍卫。 侍卫这下再无犹豫,一人提着太子的肩膀,一人提着太子的双腿,两人皆是能手持百斤如无物的内宫铁卫,虚弱的太子的挣扎在他们手中就像蚊子在人类的手中那样不值一提。 “卫诩,我要杀了卫诩……”太子还在叫。 “您别说了,您好生歇着,保重身体。”他还在门内,吴英含泪朝他那边方向喊了一句。 卫襄闻言,头挺起了起来,他看着吴英怔了一下,随即惨笑着垂下了头,闭眼惨哭。 刘湘把他逼疯了。 刘湘,刘湘,那个该死的女人。 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不该娶她。 她真真知道怎么逼疯他,她怎么那么残忍呐。 他居然败在了一个他不要的女人手里,那个贱女人! 太子被侍卫快步抬离了始央殿,始央殿外,佩梅听着那要诩儿命的狂叫声瑟瑟发抖,当铿锵的脚步声传来,她逼着自己抬起头,朝那有人的地方看去。 她看到了一颗惨白的头颅,那头颅长着一张比太子要老的脸,头颅的头上,银发与黑发驳杂混在一起,在阴沉的天色后,那头发亮得她眼睛生疼。 这个肖似太子的人,很快被抬到了台阶下。 从他断臂中流下的血,流了一路。 侍卫的脚步,匆忙又镇定。 原来…… 失意的太子,也是这般狼狈的。 就跟个失意的普通人一样丑陋不堪。 这抬头,没有佩梅想得那么可怕,也远比她想得更要可怕。 太子没那么可怕,可不是太子的太子下场,令佩梅浑身冰冷发寒。 她无力地趴回了地上,挨着暖和的地砖,朝姑姑那边喃喃道:“姑姑,姑姑……” 姑姑,这宫里太可怕了。 皇祖母没了,母妃没了,太子也到了今天。 集人间荣华富贵于一身的至高无上者,命运居然也可悲惨至如此的地步。 她又何来的能耐,能在这人间地狱活下去? 当初她怎地那般的天真可悲,居然以为,她能给诩儿带来些许安慰。 “殿下,”她的身侧,丁女听到了她的唤喊,挪动了身躯,紧紧的挨着佩梅,“殿下,奴婢在,您莫怕,奴婢在,奴婢保护您!” 佩梅听到了,她感激地看着丁姑姑,涕汩横流。 殿内,吴英跪在皇帝的身侧,给顺安帝捶着腿,顺安帝咳嗽了几声,他的手便在顺安帝的胸口轻捶了起来。 他没有替从小看大的太子求情,顺安帝止住咳嗽后,却张嘴道:“你也听到了,不是朕不想给他留活路,他太偏激了,容不下妻子,容不下母亲,如今连儿子都容不下了,别说当太子,他就是当个王,也后患无穷。” 吴英的手一哆嗦。 “别怕,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杀儿子,朕不杀,杀他脏了朕的手,他还不配朕杀他。”妻子走了,儿子没了,这世间,只剩他的王朝让他在意了,顺安帝甚是平静道:“袁大才还在苦山院?” 吴英的手哆嗦不已,他放下手要磕头,却因恐惧把头砸到了陛下的腿上。 他猛然退后,头磕在地上道:“陛下不要啊,那是襄儿啊,是娘娘的襄儿啊,她一生只有这一个儿子,陛下饶命,陛下饶了他的命罢,他还小,他不懂事,您废了他就算了。” 顺安帝顺手揉了揉被吴公公砸痛的腿,公公这力道不小,想来他的老腿要青了,他揉着腿,另一手打开一份奏折,看着里面的奏文道:“把太子送到苦山院,告诉袁大才,卫襄什么时候成为真正的能自食其力的庶民,朕就允许他什么时候出山,实施他的新法。” “太子,太子受不了的……” “受不了就死。” 看着毫无情绪法动的老皇帝,吴英知道,太子要在卫家的族谱上彻底消失了。 娘娘死了,太子也没了。 认不清形势的太子没了。 吴英心灰意冷,跪在地上不起,有气无力道:“太孙妃来了,说要代太孙给您请安,就在外面。” 在皇族没了名字的太子,他的儿子下场又会如何? 太子妃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要拔除掉太子,难道没想过,太子不会饶了太孙殿下的吗? 他们到底是一家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一家人。 “叫进来罢。” “啊?”吴英抬头,错愕不已。 “叫进来。”他想看看,他那个只有一口气的孙子,会不会活下来,能不能活下去。 他想看看,那个带着梓童期盼的孙子,能不能在这宫里多活几年。 她想要的,他不可能都给,他也无法都给她,但有那么一两样,她最想要的那一样,他给,他成全,他给机会。 “是。”吴英心想,这怕是苑娘留的买命钱起作用了,太孙妃,毕竟是她的亲表妹,他起了身,道:“奴婢去了。” 佩梅和丁女听到吴英过来的传召,一老一小的两女目瞪口呆。 很快,丁女意识到太子才走,陛下就令人来传见,怕是不妙,她迅速回过神来,拖着双腿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吴英,“公公?” 吴英低头,伸出双手扶她,嘴间轻声道:“成什么样子?您可是女使大人,宫里的第一女官,快站起来,我和你平级,决计没有你朝我下跪的道理。” “娘娘没了。”丁女被他扶着起来,忍不住凄然道。 “说的什么话?娘娘没了也是娘娘,是陛下的娘娘。”扶了她起,吴英斥责道:“你从小在娘娘身边长大,服侍她近三十年,她不在了,你也依旧这宫里的第一女官,是宫里的老人,轮不到你见谁就跪谁,这宫里没几个人能禁得住你的跪,下次别这样了,要是陛下知道了你跪我,我这把老骨头,都不知道要挨什么罚!你这是害我!” 丁女冷如寒冰的心因这些话泛起了涟漪,她的心,也从而颤抖不已,这宫里,不像个人间,却不知为何,冷不丁的,会在出乎人意料的地方,跳出几许人味来。 始央宫的人,皇帝陛下的寝所,一路来见的人,居然是陛下自己的人没有一个人来羞辱她。 第116章 她错了。 她低头,忍住了泪,朝吴英轻颔了下首。 丁女忠心,三十年未变,当年皇后御花园中散步,碰到被尚方监的老太监欺负的丁女,丁女被她带回,几日后,老太监被处死,自此,在皇后身边长大的丁女,成为了身边那个从未变过的人。 吴英也知,丁女为何留了下来,没有跟着皇后去了皇陵守陵。 娘娘看似寡情,可她临终走之前,给这个服侍了她半生的老人找了个活下去的法子,若不然,按丁女的性子,娘娘棺椁下墓的那一天,也是这个老宫女进入陵墓陪着她的一天。 狄家反叛,娘娘还是娘娘,万没有她死了,对她忠心耿耿的老人在这宫里公然受欺辱的道理,吴英扶着她,轻声道:“让太孙妃跟我进去,你去我平日歇脚的小房里去坐一坐,烤烤火,我那有个小炉子,让小吴帮你把炭松松,你要是不嫌弃,就拿桌上的茶杯烫杯茶喝喝,你曾也去坐过的,你跟以前一样就成,娘娘没了,可娘娘还在呢。” 娘娘死了,也是陛下的皇后。 她娘家反了,也没妨碍她当陛下的皇后,她死了,敢折辱她的,陛下就更狠得下心了。 丁女闻言猛摇头,她惭愧地看着吴英,道:“太孙妃不会有事罢?” 吴英在嘴里轻叹了口气。 这丁女呐,娘娘让她跟着太孙妃,她这真真是死跟着呐。 “让太孙妃进去罢。”这事,谁说得清呢,吴英再大的本事,也不敢跟她做这个保证,他转身一看,见到了义子在身后,他颔首把人招过来,等人一近,便道:“带姑姑去小歇房,给姑姑松松炭,烧杯茶。” “是。” 丁女一见,当下便朝吴英歉意道:“是丁女逾越了,耽搁您了。” 她转过身去,手朝小殿下伸去,佩梅往前急走了两步,把小手放到了姑姑手中。 丁女拉着她走到吴英跟前,看着吴公神情殷殷,恳切道:“她是个乖巧的小娘子,善良纯真,要不然,太孙也不会选了她,她虽也有点小聪明,可佩家的女儿哪个不聪明呢?禄衣侯夫人的娘,德和郎夫人就是顶顶聪明的佩家娘子,她陪着德和郎外放二十多年才回来,最是忠贞忠诚不过,佩家的女儿,可是都城里出了名的娴良贤德。” 吴英苦笑,女使大人这时候跟他细数佩家女儿品德,着实有些病急乱投医了,都到这份上了,谁还把这些当回事呢,不过她点出了侯夫人,吴英不得不轻声回了她:“就是侯夫人眼下还攒了点情份没用完,就赶紧进罢。” “多谢公公。”得了想要的话,丁女急中松了一口气,松开佩梅的手,转身看了看她身上的装扮,见无瑕疵,又连声催促道:“快去,等下跟着公公走快点,别让陛下等。” 她刚才说话,耽误了一点时辰。 “是。” 姑姑急声催促,佩梅不敢久留,跟着吴英进了大殿。 吴英走得慢,她便跟得慢,吴英走得快,她便急步跟上。 不管如何慢慢快快,她没有越过吴英去,始终跟在吴英的三步后。 吴英细听着她的步伐,临到正殿还有三丈,他一个收步收住了步伐,后方的小娘子,同时也收住了她的步子。 吴英转过身去,见她稍有喘气,却不见喘气声,他看过去,佩家这小娘子抬起头来迎向他的眼,黑白分明的双眼里,有着恭敬乖顺。 很典型的书香人家出来的小娘子,知书达礼,谨慎本份,小家碧玉。 和她那个表姐颇有些像。 不过一眼看过去,要比她表姐灵动一些。 到底还是有一些像的,本份人家的女儿,有良心,若是家里有个撑得住的,这良心更显得有几分用了,吴英受过这种良心的好,念及每回好好招待他吃喝还时不时给他送点东西的侯夫人,他朝这小娘子道:“进去了,陛下问你话,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实话实说就好。” 他言尽于此,听不听的,看这小娘子的悟性了。 “是。”佩梅应了声,跟随了他进去。 “陛下,太孙妃来了。” “佩梅拜见皇祖父,皇祖父万岁万岁万万岁。” 沉静的始央殿响起了清脆的如同百灵鸟一样的声音,顺安帝看着奏折的眼顿了顿,抬起眼,看向跪在下方不远处的人。 一身孝服的小娘子,跪在了殿中间。 顺安帝眼神尚好,看到了她跪的地方,正淌着一滩此前太子留下的血,血液浸红了这小娘子的孝裙。 她头低着,也看不出是否害怕来,但身形没有抖动,也不知是真有胆色还是假胆色。 顺安帝瞟了一眼她,就别过了眼神,问过来的吴英道:“太孙如何了?” “两个时辰前,侯爷着人送了消息进来,还是没有醒过来,眼下不知如何了。”吴英道。 “澜亭此前说九死一生,就算醒过来,十有七八,也是个只能吃喝不能动弹的木头人。”顺安帝淡淡道:“到时要是如此,你就把他接进来罢。” “是。” “佩女……” 皇帝在叫她,佩梅满面的泪,还是抬起了头来,她啜声应道:“佩女在。” “他回来了,是去你凤栖宫,还是回小凤栖宫?” “佩女带他回翼和殿,那是太孙和佩女的小家,是我们成亲后住的地方,太孙回来了,佩女就和他回去。”佩梅泪如雨下,嘴里依旧清晰回着皇帝陛下的话。 顺安帝无视她的哭泣,如鹰一样阴鸷深沉的眼盯着她,再问道:“这后宫你不掌了?” “不掌了,”佩梅不敢在他面前去擦那堵住了她视线的泪,她看着泪眼里那冷漠得像一尊无情的大佛的皇帝,泣不成声道:“不掌了,佩女要照顾太孙,不掌了。” “嗯,也好。”顺安帝漫应了一声,转而又道:“他要是死在禄衣侯府,禄衣侯府治死了太孙,朕的长孙,当不当满门抄斩?” “不当,”佩梅哭道,她大肆地哭着,大声道:“不当,是佩女把太孙硬塞给禄衣侯府的,太孙死了,是佩女的错,有罪的是佩女,是佩女该死,与禄衣侯府毫无干系,是佩女仗着与禄衣侯府有亲,就想把太孙送到澜圣医那去。” 送去没有错,诩儿要是进皇宫了,可能早就死在路上了。 她尚且急需表姐急进宫撑腰救命,那诩儿呢?来救他命的太医在路上遇事停一停,他就魂归地府了。 其中种种可能会碰到的事,祖父与父亲早就替她想到了,要不是为救诩儿的命,他们绝计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求着表姐夫,把诩儿送上他们的马车。 祖父与父亲为她用心良苦,是她拖累了他们。 “是你送的?朕怎么听说,是你祖父送的?” “是我求着祖父送的。” “哦?” “是我求着祖父送的。”佩梅再也禁不住了,她爬着往前,靠近了皇帝陛下,她朝那至高无上的当权者不断地磕着头,哭着哀求道:“是我送的,是我求着我祖父送的,诩儿要是走了,是我该死,我陪着诩儿去,到了地底下,我会好好服侍皇祖母和母妃,我会好好服侍她们的,求求陛下,求求您,饶了我祖父,饶了我父亲,饶了禄衣侯府罢,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佩女的错。” 她受不了了,她错了,她不该进宫的,她害了一家人,她连对他们佩家好的表姐一家也害了。 第117章 她吓破了胆,魂也丢了。 “如此。”顺安帝颔首。 他不再言语,吴英懂了他的意思,上前去扶住太孙妃殿下,看着一个小娘子在皇权之下彻底崩溃,到底是于心不忍,放缓了声音,道:“殿下走罢,陛下让您退下了,奴婢扶您。” 佩梅还在惊慌失措,她看着柔声的吴英公公,六神无主,丧魂落魄。 是要拖出去把她斩了吗? 佩梅不懂,可“听话”两字印在了她的骨血里,吴英要扶她起来,她便站了起来,临走前,便是魂不附体,她还记着朝上面的人告安,“佩女告退,皇祖父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英扶着她,听她福身不忘告辞,便多看了她两眼。 他扶了佩梅出去,等出了殿,吴英又叫了人去唤丁姑姑,等到丁姑姑急步过来,扶住了佩梅,就像恐惧的小孩看到了大人,佩梅一下便痛哭失声。 这次吓得够惨的了,吴英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大约往后,这个小娘子哪怕握着凤印,只要想起今朝,也不敢太大胆妄为。 这个宫里,永远都有一个他一句话就可让她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人。 “公公?”太孙妃的哭,让丁女脸色更是惨白,她求助地朝吴公公看去。 往常吴英也就不说了,可如今皇后不在了,他冷待丁女,落在有心人的眼里,那就更会变本加厉的欺负她,吴英手扶拂柄,背微微弯了弯,不失客气有礼,好声好气回道:“没什么,陛下就问了太孙妃几句话,太孙妃有点吓着了,您带回去歇着,好生养两天就没事了,这几天陛下事多,太孙妃就好生养着身体,不用过来了。” “是。”丁女欠身,回了一礼。 她急于带人回去问出了什么事,也没跟吴英再过多纠缠,扶了太孙妃而去。 她们走后,吴英回了始央殿,没了小娘子绝望的哭喊声,始央殿又恢复了寂静,吴英走进去,见陛下的参茶喝到了底,他拿着杯子,走到侧殿燃着的火盆边,提起温着的开水,把茶杯注满。 他拿了杯子回去,放到茶台上,道:“您喝喝,要是味淡了,奴婢给您泡杯新的。” 澜圣医带着他在太医院的徒弟炮制了不少温参,有养心神的,有养脾胃的,还有治咽痛心滞的。 自这位圣医回了都城,陛下的身子好了不少,这脾气也肉眼可见的温和了不少,杀的人都少了,只是冷不丁的这一吓人,把人家小娘子的魂都没吓没了。 “不用了,喝淡点。”喝淡点,晚上入睡容易一些,顺安帝回绝道,又道:“明天叫常侯爷进宫来一趟。” 皇后去皇陵,顺安帝休朝七日,明天才是第四天,他想见臣子,得把人叫进宫里来。 “您又想吓常侯爷了?”吴英道。 顺安帝瞥了他一眼,“朕要是抄他满门,你要也逃不了。” 还真抄了不成? 吴英赔笑道:“您就别吓侯爷了,您老说他一到您跟前就装哑巴,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还不是您老说他,说多错多,侯爷那人,干脆不说了。” 倔骨头罢了,他说人两句,这人干脆就不说话了,满朝廷,也就这侯爷敢在他面前拿这脾气。 禄衣侯又冷又狠,不过这夫妻俩,皆不是守得住财的,他们只要命,要的也不多,一个比一个还识趣,顺安帝目前从没想过要把人舍了。 至于太孙,虽说是长孙,也带在身边一段时日了,可病殃殃的孙子,到底不是他想要的储君,他也只是借着这个人,看看身边人的反应。 如今,他母亲毁了太子,他父亲也当不成这个太子了,有朝一日,新的太子上位之时,就是他这位太孙下位之日,之后他是死是活,是过得好,还是过是不好,就看他自己个人造化了。 一个不知能活多久天天食用皇家俸禄的孙子,和一个能帮他牵线搭桥找银子干脏活的忠臣,自然是忠臣对这个天下有用一些。 顺安帝不以为意道:“你要是还真想老了去他家养老,你劝劝他,别跟朕装哑巴,要不朕就跟他来真格的了。” 吴英苦笑,“诶,晓得了。” 说完常话闲扯,吴英又轻声道:“您看太孙妃是不是有几分侯夫人的本份?” “也许罢,宫里宫外的人是不一样的。”顺安帝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直言道:“除非常苏氏跟你明言让你照拂表妹,要不,你不要把她当常苏氏的表妹来看,这宫里的人,进来了就是皇后,太子妃,众宫妃,她们是宫里的女人,进来了,她们就和外面的人不一样了。” 别说她们的心会变,连她们的魂都会变。 刚才陛下那一吓,有几个女子在这些的皇权之下不会变呢?吓都吓变了,吴英道:“至少刚才看着,还是有胆有识,本性纯良的。” 那个时候,只想着自己去死,也不愿去拖累家人亲族。 吴英认为她说的是真心话,在陛下的重力之下,便是那种油锅滚过几道的老臣子也会吓得心神俱碎,慌不择路说出那真话来,何况一介小娘子乎。 “又收好处了?” “唉。”吴英轻轻叹了口气,接是走近了顺安帝,轻轻声道:“是丁姑姑,看着好可怜,娘娘把她给了太孙妃,太孙妃要是走得早,我看她也活不下去了。” 娘娘把她给了太孙妃,就是不想身份上委屈了她,又想让她活久一点。 “到时候你拿点银子给她,把她送出去便是。” “也得她想拿这银子。”也得她想活呐,吴英道。 顺安帝闻言怔住,过了片刻,他淡淡道:“她倒是养出了个忠心的。” “娘娘值得人信服。” 顺安帝不再言语,吴英退到一边,暗中舒了口气。 这小娘子,暂且是保住了小命了。 至少她在宫里有个什么事,她还能求到始央宫来。 娘娘留下丁姑姑,真真是留得好,有了丁姑姑,不管如何,有丁姑姑在陛下面前提醒着娘娘的情份,太孙能多活一段时日。 这厢,佩梅跟丁姑姑回了凤栖宫,路上她没了力气,是丁姑姑背的她,等回了凤栖宫的小殿,佩梅在丁姑姑面前跪下,被丁姑姑用巴掌在她手臂上狠狠甩了一记,只见凤栖宫的第一女官在甩完巴掌后恶狠狠地道:“才教过你多久?尊卑有别,你今天跪我,明天打算跪谁?你跟这宫里的下人服软,明天便是个掏马桶的,也敢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你是太孙妃!” 她说着跪到了太孙妃面前,佩梅靠在了她的肩上,道:“梅娘谢姑姑没让梅娘喝水。” 她谢丁姑姑,临前之前让她吃饱了肚子,却未喝水,更谢姑姑在带她去始央宫前让她先去如厕了一趟,要不然,她就要失禁了。 她吓破了胆,魂也丢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跟我说说。”怕外面有耳朵,丁女就势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问道。 佩梅依着她,一五一十,把她在始央殿发生的事皆告知了丁姑姑。 她在姑姑背上想了一路,回了凤栖宫,看到自己还能进这个后宫女人皆想进来的凤殿,她突然明白了,皇帝陛下不是想让她死,也不是想让她佩家死,更谈不上要杀是他宠臣的表姐夫一家,而是在警告她,她接下来,最好不要做让他不悦的事,要不然,他杀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且那之后,就是绝对会祸及她的娘家了。 第118章 太孙如何了? 丁女听罢,身体软倒,这次是佩梅拉住了她往下软的身躯,抱住了她,听她在怀里长舒了一口气。 “没事,没事,丁女闭目,喃喃着,这话她是说给自己听的,亦是说给太孙妃殿下听的,“陛下是在吓人呢,他这般一说,太孙反而会没事,那是禄衣侯府,澜圣医的干女婿家,要不是,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姑姑?” “要不是娘娘不想活了,澜圣医是有本事还让娘娘活一段时日的,伤心欲绝的事情说出来,丁女发现自己已经无泪可流了,她喃喃着,“都不想活了,留着我作甚?留着我作甚啊。” 她昏倒在了佩梅的怀里。 佩梅吓得流出泪来,等探到丁姑姑还有鼻息,她又哭又笑,肿胀的眼里流出来的泪刺得她的眼睛生疼,跟她那被刀子割了又割的心是一样的疼。 “老天爷呐。” 佩梅无声哭喊,她擦干了泪,朝门口看去,再说话,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沉稳:“来人啊!” 门口守着的宫女跑了进来。 佩梅让人在小殿里搭了张小床,她把里面的桌子板凳抬了出去,给丁姑姑支了只小床,半夜她听到了丁姑姑的尖叫,起身跑过去,只见丁姑姑在昏黄的灯下满脸的泪,姑姑没有醒过来,嘴里不停地叫着:“娘娘,娘娘……” 娘娘,我要跟你走。 梦里,丁女大步跑在身着凤袍的女子后?*?面,哀求着。 “回去罢,”身着凤袍的女子转过头来,露出了她美艳无双的脸,朝她淡淡一笑,“本宫让你办的事你还没办好,办好了,就回来,本宫等你。” “可我现在就想跟着您去。” “你还有事没做完。”凤袍女子跟当年救她时那般霸气从容,她朝丁女一颔首,回身走进了光里。 “娘娘!”丁女哭喊,等她张开眼,看到了一张稚嫩的,肖似娘娘的脸。 “娘娘。”她喊道。 “姑姑!”小娘娘喊道。 不是娘娘,也不是小时候的娘娘,是太孙妃殿下,丁女回过了神来,她摸着那容貌与娘娘截然不同的太孙妃殿下脸上的泪,脸上流着泪而不自知,她道:“怎地这般爱哭?” “是。” 娘娘美艳,而太孙妃只是个清秀的女子。 清秀就够了,配太孙够了,清秀,太孙方才守得住。 小娘娘啊…… 以后,她会是大娘娘吗?她当得成皇后吗? 娘娘的意思,是想让太孙上位。 靠太孙一人,是不成的…… “这次学到了。”一个“是”字足矣,丁女撑着床面坐起来,等到坐起,方才发现她在她以前的小殿当中。 她看到了她身处的地方,正是以前摆放桌椅的地方。 “也好。”她睡在这,还能守着太孙妃教她点东西。 “姑姑,您眯一会儿,梅娘叫外面的三娘姐姐去取您的药了。” “不要对我用尊称,记着,以后绝对不要用了,你知道吴公公为何要当着人的面敬我吗?” “知道。” “知道就好,他抬我,我抬你,尤其是你,没有人抬,你在宫里没见过几个人,没办过几桩事,没人欠你的人情,没人帮你圆你的场,更没有人愿意提醒你有谁在打你的主意,他们都在观望,你唯有我,有我抬着你,你现眼下,只能透过我,去认识他们,去从他们身上,建立你的威信和人情网关系网,听懂了吗?” “懂了。” 孺子可教,丁女擦过她脸上的泪,淡淡道:“好在你有凤印,只要你像娘娘在世一样,把这宫里打理得平平静静,风波不生到前朝去,给陛下省心省事,陛下也不会亏待你,陛下是明君,你给他省事,他也会帮你省事,你现在不知道,你被他吓到了,日后你就知道了。” 娘娘能在宫里母仪天下三十多年,靠的不是昔日那些已经生恶了的夫妻情份,而是帮陛下好好打理后宫打理出来的情份。 “梅娘懂,那,诩儿呢?等吗?”佩梅缩着脑袋,有些畏惧地看着丁姑姑,小声问道。 “等,侯府有办法的,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陛下也是澜圣医一手救过来的,那个大夫,神乎其神。 “梅娘知道了。”佩梅放下了一半的心,她不是信姑姑的话,而是信她祖父帮她做的决定。 她祖父,知道要怎么走,才能帮她走出一条生路来。 * 朝廷休朝,去相府参禄衣侯的人络绎不绝,佩兴楠的一个同窗师弟,跟相府的一个公子是好友,偷偷让人在半夜给佩兴楠送了封信,告知了佩兴楠此事。 佩兴楠在早膳过后,把信交给了父亲。 佩准看过后,犹豫了一下,把信交到了已然伸出了手的父亲手中。 佩圻看过信,把信折好,沉吟了半晌,道:“你守家,我带兴楠去一趟侯府。” “好。” 佩圻说着就站起,往他的屋那边走去。 “儿子也去换身干净衣裳。”佩兴楠跟父亲道。 “别跟你娘说,让她歇着。” “儿子知道。” 佩准叮嘱了,可他病倒在床上的夫人听到了动静,扶着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东西,塞到了佩兴楠手里。 “娘,这是什么?”母亲摇摇欲坠,被父亲挽扶着才勉强站直了,佩兴楠放低了声音道,同时打开了包着东西手绢,然后他看到了一只通体透明的白玉。 “你表姐喜欢白玉。”佩母忍着晕眩,轻声道。 “娘,介外了,表姐不在乎这个的。” “你给她,我的一点心意。”佩母说着,惨笑了一下,道:“就当是我逼她罢。” 收了她的东西,外甥女那就不得不帮梅娘一把了。 “您这是第二次了,表姐夫会不喜,表姐夫那个性子,您又不是知道。” 佩母到底是畏惧着那个城府太深的贵侯,她无助地抬头朝丈夫看去,佩准也朝她摇头,“别让苑娘为难,爹已经出面了,让爹去求。” 说着,他也不敢去看他老父亲。 老父已至暮年,还要为他们东奔西跑,还得拉下老脸去求小辈,他只稍稍一想此事,便深深自责羞愧不已。 “听准儿的,”这厢,在厨房熬着药的佩老太太也出来了,她过来扶了儿媳妇,道:“你这时候还心思重,想那么多,梅娘知道了,又得一顿伤心,她够苦的了,你就别给她添麻烦了。” 佩母一听,低了下头去,眼泪砸在了她脚前的地上。 佩兴楠牵着马出了门,祖父坐在马上,出他们那条街的时候,不少人家的门响了又关,关了又响。 街坊邻居认识他们不认识他们的,都出来跟他们道喜,佩兴楠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皆用作揖回了他们的话,不等关门,他便听到了那些人对他的指指点点,说他借着入主了凤栖宫的妹妹,连街坊邻居都不认了。 佩兴楠波澜不兴,牵着坐在马上闭目养神的祖父去了侯府。 侯府的门人看到他,开了正门,迎了他们进去,马也被下人带着去吃草料了。 家里的马来过侯府几次,知道认门了,知道进来有好料吃,打着响鼻摇着马尾巴,蹬蹬蹬轻快地跟着侯府的下人去了。 马儿不知人间事,佩兴楠阴郁的把眼睛从马儿走的方向收了回来,安静地跟在祖父后面。 到了正堂,不一会儿,他们表姐常苏氏身着一身孝,就进来了门来,朝祖父行礼。 见过礼,不等他们问,他们表姐苏苑娘便道:“宫里喊他,常伯樊进宫去了。我这两日抄了些佛经,也不知字抄的可好,外祖帮我去看看,这是日后我要献给皇后娘娘的,您帮我去掌掌眼,要是有不好的地方,您帮我指出来。” 这是要留他们到她夫君回来了,佩圻点点头,跟随了外孙女去,佩兴楠则被表姐打发去了药堂,让他去药堂帮她去取一丸药过来。 佩兴楠到了药堂,见到了表姐家的义父澜圣医,听人问他道:“你母亲病了?听说你祖母这几日也有些咳,仔细跟我说说,我就不去你家了,你说细点。” 佩兴楠一怔。 等开过药,他问澜大爹道:“侯府知道的消息,都是这般快的吗?” “要不呢?等人杀到你家来了,你才知道有人要杀你?”澜圣医摇摇头,道:“麻痹大意的,早死半道上了,临不到禄衣侯府成禄衣侯府。” “如何能知道这些消息?” 澜亭转过头,看这玉树临风一样的年轻男子怔怔地问着,模样还有点发傻,他转身去,继续收捡他的药材,嘴里道:“跟那些你,你家认识的人说你想知道消息,把这个事透露出去,自有人把你想要的消息送到你耳边。记着,还情及时一点,人家最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给不起的人,不要去碰,你还不起,人家在知道你还不起后,那一刻就成了你家的仇敌。” 佩兴楠颔首,又突然问:“太孙如何了?” 澜亭还以为他不会问呢,这时他的药材也收捡好了,他道:“跟我来,他就住在药堂后面。” 第119章 当我佩家无人? 卫诩清晨醒过来了一次,尚在昏迷当中,澜亭进去后,在他脸上和胸口扎了两针,留下句“不要乱动,便出了门去。 屋内只有两人。 厢房里还有浓重的药味,不刺鼻,还有点沁人心脾的芳香,提神振脑。 佩兴楠站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便觉自己阴郁沉闷的心胸稍稍缓解了一点。 等到床上躺着人缓缓睁开了眼,他静站着,等到人睁开了眼,眼睛从茫然变成了诧异,等又成了愧疚,佩兴楠胸口起来的愤怒也按捺了下去。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是责怪,也于事无补。 他在床头坐了下来,一手按住了要坐起的人,淡道:“我和你说两句就走。” 卫诩朝他挤了挤脸颊。 “本来想问你,你自问还能活几年,想一想,你要是能控制你自己的生死,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佩兴楠的脸上一片阴郁,“算了,没什么好问的,等你回了宫中,往后要是真到了你临死之际,还望你朝外面的佩家送个消息,我也好把我妹妹接回家中去。” “抱……抱歉。” 佩兴楠掉过头,看着打开的门内,那阳光透进来的光影,他看着那片太阳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还有一件事,是我父亲要我告诉你的。” “请,请说。” “我父亲说你,如今跟那无根浮萍一样,在宫里漂浮不定,禄衣侯府能用,你也不能时时都靠侯府,要不拖死了侯府,你也不过一个死字,侯府只能用在刀刃上,留在救命的时候用。”佩兴楠说着不想回头,他怕回头,会亲手掐死卫诩,“父亲说,佩家有一些好几朝的老东西,会拿去献给皇上,请求皇上把你调用翰林院和他一起修史,至于以后,等你以后身体好点了,再从长计议。” 拿佩家的隐而不宣的传家宝换一个今朝不知明夕的人的苟且偷生,祖父和父亲当这是佩家的命,就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佩家也得认,佩兴楠已知这是祖父和父亲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圆场,他也认,只是他认的同时,也厌恶着这个把无知胞妹卷进这一场风波的皇太孙。 他也不想让人看出来他的厌恶,脑袋看着光影不动,道:“你要是没有别的意见,等你快要回宫那几天,我祖父会进宫一趟。” “始央宫你不能呆了,凤印已在梅娘手里,你们两个,一个住在始央宫,一个住在凤栖宫,风头太大了。”那是在逼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弄死他们。 “好。”他的话后,卫诩果断应了。 “好生歇着。”佩兴楠怕自己留久了会失言,说罢,他提脚快步走了出去。 卫诩想送他,可惜他的脑袋沉重无比,无法动弹,他看着床顶,直到屋内响起了另外一道脚步声。 老圣医抽出了他脸上的针,卫诩抬起眼看他,轻轻问:“老圣医,我心平气和,不动气,不忧思,好生吃药,听您医嘱,我至多能活到什么时候?” “你不动气,我信,不忧思?”澜亭听了哑然,他轻轻提开这个年纪轻轻已忧思满肚的皇太孙胸间的银针,道:“你说出来,自己信吗?” “老圣医?” “为何要这般问?” “卫诩要做筹划,至少有个人的命,卫诩要护住了,不提前做谋划不行,老圣医?” 澜亭叹了口气,把银针放进旁边装满了白酒的水盆当中,道:“你要是听我的话,不像你皇祖母和母妃那般倔,我保你活到三十岁。” “还有十二年?够了。”卫诩笑了,他脸上瘦骨嶙峋,额颊两边还有澜亭为救他留下的淤伤,青白的脸色也当真说不上好瞧,可他这一笑,如雨后的阳光一样清新明亮。 够什么?澜亭忍住了没问。 这些皇室子弟,谁也不知他们心中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打算。 就像以前优柔寡断重情重义的顺安帝,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当时明皎如日月的太子,会成为现今谈笑之间杀人如麻的皇帝。 时也,势也,命也。 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会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什么样的人。 “对了,”卫诩笑着,又道:“怎么不见侯爷,他不想见我吗?” 澜亭奇怪的看了甚是直接的太孙一眼,道:“对。” “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做给皇祖父看的吗?” “你这孩子,”澜亭轻拍了一下他的脸,斥责道:“还说自己不忧思,这又想到什么了?不是为了你,也不是做给你皇祖父看的,而是他作为你的外戚,又作为皇帝的忠臣,他得有他自己的态度。” “也就是说,是做给我,也是做给皇祖父看的?” “你要是这般认为,也没错。” “是我欠他的。” “你欠佩家的,也欠苏家的,算不上欠他,日后要还,还到这两家身上去就是,他有他打算,你不要把你的打算,寄托在他身上,他是从临苏那种小地方走出来的人,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起舞,你要是真觉得自己欠他,离他远点,少打他的主意,那便是你为自己,为他好了。” 卫诩为他的话陷入了沉思,直到澜亭端着发着刺鼻的酒味的盆子要走,他回过神来,道:“多谢老圣医。” 多谢圣医仁心,治人也治心。 澜亭回过身来,朝他点点头,方才端了水盆出去。 他能跟太孙说的,能帮的,仅限于此了。 佩兴楠取了表姐要的丸子,又拿了圣医给他祖母和母亲抓的药,跟着侯府的下人,去了表姐那边。 今日天气甚好,看过表姐写的字画,用过午膳,表姐与祖父又一同作画去了,佩兴楠拿着表姐拿来的表姐夫看过的书,仅看到一半,就听下人来报,说侯爷回来了。 这时佩兴楠方发觉,日近西落,太阳快下山了。 进宫的表姐夫,这是在宫里呆了将近一天才回。 禄衣侯回了后院,匆匆忙忙的换了常服出来,下人在院中换桌,妻子要留外祖和表弟用晚膳,带着丫鬟去厨房吩咐下人备膳食去了。 “如何?”看到表弟手中还持着他前几晚才看过的书,禄衣侯帮老人家的茶杯掀开一个口子,让茶透着气,随口问道。 “书吗?” “对。” “是江南才子出的新书?” “不是江南的,淮北的,徐中的亲堂弟。” 佩兴楠手中的书有著名著者,写的是别名海棠散人,他还以为是江南才子,毕竟江南多海棠。 “亲堂弟?”佩兴楠迟疑地看着表姐夫禄衣侯,“他要进仕了吗?” “算是吧。” “这……” 佩兴楠还在犹豫,听祖父这时道:“和你表姐夫请教,他是要做什么了。” “请教表姐夫,”佩兴楠立马举手作揖,“他是要作甚了?是要到徐尚书身边做事了吗?他年龄几何?师从何人?” “二十有五,师从童文栋,是你授业恩师的师弟之徒,你们算得上同门了。”禄衣侯朝他说罢,转头朝佩老太爷道:“他也得叫您一声师爷,我和徐尚书从宫里一同回来,路上说及了此事,徐敖说过一阵子,还得上门拜访您一番。” 过一阵子,意思是这几天不方便来,还是忌讳着,佩圻抚须,道:“甚好,老夫在家中静候他前来。” “他要过阵子去,不过他师伯书院那边,他这两天要去拜访,兴楠也有好一阵子没回书院了罢?”禄衣侯淡淡道。 “是有好一段时日了,兴楠,这几天家里没事,你好久没有回书院拜见你师父了,你书院里还有好多事,还没忙罢?这两天就回去,帮你师父打理打理,和他赔个罪。”佩圻立马朝佩兴楠道。 “是,孙儿遵命。”佩兴楠道。 “徐敖是过来给徐中做随从的,尚书府外面的事,往后由他来管,听徐中的意思,拜访完家里的那些人,尚书府出个帖子,请人家宴一顿,此事便算定了。”禄衣侯又淡淡道。 意思就是他现在来的事,明面上还没有人知道,听话听音,佩圻瞬间明了,朝孙子道:“你悄悄去,悄悄回,家里这几天闭门谢客,你去了就去你老师那,不要到处见人。” “是。” “外祖,喝茶,我去外面看看,苑娘准备得如何了。”禄衣侯临前走,朝佩兴楠道:“海棠散人的书我那里还有两本,你随我过来,我拿给你。” “是。” 佩兴楠跟他去了书房,等他拿了书回了客堂,他表姐夫没回来。 佩圻看着孙子拿着书走到他前面,在他身边轻声道:“您这两日就得去趟宫里了。” 佩圻挑起眉头。 佩兴楠说得更是小声,“陛下一上朝,就会有人逼着表姐夫把人送回宫去,还有两日,家里时间不多了。” “还有吗?”佩圻动了动嘴唇。 “有,宫里已经有人往外送消息,在商量着怎么让太孙妃暴毙了。” “哈。”佩圻一记轻哈,颌下胡须跳动,“当我佩家无人?” 佩兴楠低头不语。 “走,回家。” 外孙女不在院中,佩圻与外孙女婿告辞,没用这晚膳,在夕阳将将落下之时,就带着孙子离开了禄衣侯府。 他们一走,禄衣府门外不远处挑着担子带着儿女四处走动的人,不一会儿就少了很多。 * 次日,皇宫内苑,凤栖宫一早,宫门将将打开,就有太监手双手提着一个大食盒,点头弯腰过来,对着开门的宫女哈笑道:“姑姑好,姑姑好,您早啊。” 宫女脸色一沉,“哪宫的人?” “我是王夫人宫里的人,姑姑不认识我了?我们上次还见过的,我还给姑姑问过安。”这小太监一脸的媚笑,似是没看到这宫里的坏脸色,还是点头哈腰道:“不过姑姑人忙事多,不觉得奴婢是正常的。” “你来作甚?” “奴婢是前来替王夫人给太孙妃问安的,太子妃没了,太孙……呃,太孙妃一个人在宫里孤苦伶仃的,王夫人听说太孙妃还病了,当真是好生可怜,这两日煞是费了一番苦心,找来了那极补身体的药材,在厨房里熬了两天的药膳,这不,早上将将一熬好,王夫人熬得眼睛都红了,怕过来请安吓坏了太孙妃,就着奴婢过来把药膳送给太孙妃补补身体,王夫人说了,药膳熬了两天,二十四个时辰才熬好,这还热着,还请太孙妃趁热喝,这趁热喝,对身体好。”小太监说话甚是情深意重,一通话被他说得抑扬顿挫,情感饱满。 “你在门口等着,我进去通报一声。”那宫女上下看了这小太监一眼,转身回了宫中。 她走入宫内,原本不急不缓的步子便急了,她小跑着去了小殿,这时,小殿内只见太孙妃,不见丁姑姑,宫女有些沉不住气,给太孙妃殿下急急一福身便道:“殿下,丁姑姑呢?她怎么不在?她去哪了?” “有事吗?姑姑去后面了。” “那奴婢去找她。” 宫女急匆匆来了,急匆匆去了,并没有跟佩梅说是什么事。 佩梅放下手中的针线,思忖了片刻,仅片刻后,她放下手中针线,去了正殿门口,等候着后面的人回来。 姑姑说这宫里没有人信服她,因她手中没有经过事,她没有帮过人,也没有人从她手里得好,没人认她。 事实正是如此,便连凤栖宫称得上是自己人的人,也并未有一有事就找她的念头,找不到丁姑姑,转身便去找姑姑了。 佩梅等了片刻,等到了带着宫女铁青着脸回来的丁姑姑。 丁女使一见到她就福身,同时嘴里冷声道:“您回殿里歇会儿去,奴婢出去见个人,等一会儿就回来跟您禀报此事。” 佩梅颔首,掩下了她想跟丁姑姑说她也想一道过去看看的说词,眼看着丁大人一步接一步,后背挺得愈发地高傲,气势凌人地往外走了去。 第120章 不争不抢。 丁女一出正殿的门,步伐便渐渐慢了下来,渐渐变得不急不缓,等到了宫门前,她站在门内,半垂着眼,看着那已然垂下了头颅的太监。 她没说话。 片刻后,她开了口,冷道:“王夫人宫里派了个哑巴出来了?” “扑通”一声,小太监跪了下来,手上的食盒砸在了地上,落了一地的残羹。 “打!”丁女顿时大叫。 她这一声大叫,叫得甚得突兀,显得有些尖利。 此时,凤栖宫内,冲了两个三太监,一个拿着鞭仗,后面跟着的两个太监,三人气势汹汹冲出了门去。 三人一人拿仗,两人拖着嘴里顿时尖叫不已的太监,一路拖着到了凤栖宫侧边的大树下。 不一会儿,凤栖宫侧边的大树下响起了惨叫声。 丁女面色不改,驻足静坐宫门前,直到那三个太监从树后走出往宫门这边来,她方才转身,冷着脸回了殿内。 路上,凤栖宫的另一个宫女,她的手下女官道:“可要往王夫人宫里送句话,让他们把门口打扫干净?” “让宁秀殿宫里的人把话带回去,告知他们,凤栖宫宫门前辰时要是还没干净,谁吩咐的人来,就叫谁来给本官舔干净!” “是。”名叫三娘的女官领命转身而去。 丁女使回了正殿,只见太孙妃没回小侧殿,而是搬了凳子坐在主殿临窗的一角,见到她来,小娘子面色一柔,扶着窗台慢慢站了起来。 丁女示意跟随的宫女退下,她走向了窗边,朝太孙妃浅福了一记腰,道:“是王夫人宫里的人来了,提了点吃的,洒在了门口,等下他们宫里的人来打扫干净就好了。” 提了点吃的?王夫人,太子的宠妾,一大早给她提了点吃的来了…… 太子昨日回去不知如何了。 佩梅颇有些小心地看了气势凌人的丁姑姑一眼,不知当不当问此事。 她正尤自想着,只见姑姑厉眼瞪了她一眼,佩梅窘迫地清了清喉咙,朝姑姑道:“姑姑,王夫人此举是何意?” “何意?”丁女淡淡道:“今日这食盒能进你的门,明日她的人就能进你的门,你说是何意?” 就是来看看你,你是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原来如此。”佩梅恍然大悟。 看小娘子装作明白了的样子,想来她心中其实是清楚的。 佩家世代为官,官场人物之间的盘根错节,各家来往之间关系的纷繁杂乱,千丝万缕,想必从小就跟着她祖父和父亲读书的她,早就受到了薰陶。 佩家唯二子,一子一女,若不是她是佩准的独女,佩家只有她一个能从小跟着祖父读书的女儿,知道了佩家对她有精心教养,太子妃哪可能会让太孙接近她。 太子妃找的是靠山,不是出身泛泛,目光短浅的人。 丁女见她刻意讨好,在她面前端着一副小娘子的低姿态,心下到底是软了点,脸上也好看了些许,“刚开门就这样了,看来昨天的事,也拦不住这些牛鬼蛇神,等下就会有人来了,不知是贵,淑,德,贤当中的哪一位,不过王夫人来过了,德妃膝下无子,她家跟王家来往密切,王夫人来过,她今日不会来了,来的极大可能是贵妃,贵妃娘娘家的明王,听说跟禄衣侯交情不错,他和明王妃对太孙也是疼爱得很,以前时不时的会给太孙送点好药材过来,你们成婚,明王府还送了大礼。” “等一下,梅娘去翻翻礼薄,梅娘看到母妃给我的箱子里,有放着这些东西。”佩梅不知是何大礼,夫家皇室这边送礼的礼薄起初不在她这,倒是娘家那边受了什么礼,什么随她一并入了小凤栖宫当了她的嫁妆,有什么没有随过来放在娘家,母亲那边给她造了两本册,皆如数记着,“以后姑姑说起这些事,梅娘就知道了。” “知道贵妃是来作甚吗?”丁女点头,又道。 “安慰梅娘来的?是,来安慰梅娘这个小辈的。”佩梅先是不坚定,见姑姑眼神冰冷,瞬间语气便变得坚定了下来。 不管太孙妃意思有没有领会到,但她这个坚定的语气,丁女觉得尚可。 太孙生死不明,就是活着,也不知能活死多久,没有时间让这个小太孙妃花时间去明白这宫里的曲折幽暗了。 她必须用极快的速度跟上,跟那些老练的宫妃一样,在这宫里只要是呼吸着,就要知道碰到谁,就要跟这个人说只针对这个人的话,成为一个八面玲珑,见机行事,见风使舵,还要心存一点点良善予人方便之人。 前者,为自己能活下去;后者,是做人不要做绝,给那些会报恩的人留一条活路,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两者中间的度,怎么掌握,就得看这小娘子自己的天性和悟性了。 且这明面上的,暗地里的那些事的悟性,方才是她的运。 据太子妃跟娘娘说的,这小娘子的八字不错。 就看她的了。 “你这样认为,也可。”丁女淡淡道,转念又问:“还有吗?” “明王……”佩梅别过了眼,不看姑姑,妄议皇族子孙还是让她有点紧张,她看着窗子外边一角的树木,道:“明王叔,不知最近身子可好?” 看来是明了了,丁女嘴角往上翘了翘,淡道:“好得很。” 好到足够他可以成为下一个身体硬朗的太子。 听姑姑没否她的话,佩梅便知,她的猜测是对的,贵妃娘娘是来为明王探她的深浅来的,也许,是来看看她手中的凤印也说不定。 被贵妃娘娘盯上了。 她一个人住在凤栖宫,身后没有母妃,再后面,也找不到可以撑腰的皇后娘娘,佩梅此刻,再次领悟到了她的势单力薄。 “梅娘知道怎么办了,”乖巧听话懂事便是,显得愚笨一些也未尝不可,她辈分小是劣势,亦是优势,端看她怎么用这个分寸了,佩梅想着祖母和母亲在家待客的那些方式,还有,她姑姑们和表姐们待人处事的一些法子,她回姑姑道:“姑姑放心,梅娘会知礼的。” “不怕你不知礼,贵妃娘娘也是个宽容大度知礼的。”丁女扶上她羸弱的肩膀,拍了拍她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下的纸钱残灰,“她争过抢过,也曾为能取代皇后娘娘的那丝可能颠狂过,可她现在不争不抢,皇上一年不见她,她一年也不去找,两年不见,两年不找,你知道娘娘曾说过她说什么吗?” “皇祖母说过什么?” “娘娘说,一个为了男人心死了的女人,余生只有她儿子的前途,方才能让她露出经过痛苦历练出来的,那更为凶残要人命的面孔,如果给她这么一个机会,她会一击致命,而在这一击之前,她的脸上无风也无雨,不争也不会抢,脸上写满了别人想要的宽容大度。” 120-140 第121章 那都是岁月用教训,教给她的道理。 佩梅诧异地看向丁姑姑。 小娘子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天真,丁女清理好她的衣裳,又帮她整理了头发,淡道:“不要信她,半个字都不要信,能比娘娘还活得久的贵妃娘娘非寻常等闲之辈,她能把娘娘熬死,也能把你这个小太孙妃熬死,记住了。” “是。” 教唆一个小女孩不要去信人,丁女也觉得自己老了,心中的柔软早已被世事磨得干干净净,唯独心狠手辣,时时铭记于心,不敢忘记。 那都是岁月用教训,教给她的道理。 她不知小娘子能听进去几分,但愿能全都听进去罢。 这宫里,也活不下一意孤行的人。 不出丁姑姑所料,凤栖宫晨间的洒扫完毕,门口的残羹也被人悄悄打扫完而去,就听宫人进来说贵妃宫里的人来了。 佩梅收到了丁姑姑递来的贵妃拜帖。 贵妃娘家父亲乃漕运司司使李守殊,朝廷正二品官员。 贵妃乃其父走马上任漕运司之后,后才封为贵妃。 李守殊原本是先皇的忠臣,贵妃是他最小的女儿,她从小被养在嫡母膝下,当成了亲女儿养,娘家十几载,她见过生母的次数屈指可数,等进了宫来,几经搓磨,她因父亲的上位而成为了贵妃,那时她方彻底了悟,也愿意承认,她成为贵妃是因她父亲,她挑衅皇后未死,也是因她有一个为皇帝做事的父亲。 甚至她有明王,也是因她有一个帮皇帝掌管漕运,替皇帝挣银子的父亲。 漕运司掌管卫国跨越全国的八条大运河,隶属中书省,此司由丞相直接管辖,再经丞相上去,上面就是皇帝本人了。 佩梅一听明王跟她表姐夫有交情,刚才静坐时分,脑子里就翻出了明王外祖的来历。 她表姐夫乃皇商,手下货物走的路线,听她表姐说,有一半便是走的运河。 当年表姐夫还没成为宠臣之前,往漕运司送银子,还不一定见得到人,那买路钱还未必送得出手,也就能打点到最下面的人。 后来表姐夫平步青云,方才有了跟明王的交情,跟李司使的交情。 “姑姑,”她与丁姑姑道:“我记起明王爷为何跟我表姐夫交情不错的事了。” 丁女疑惑看了她一眼。 佩梅道:“我表姐夫江南运往都城的货物,经常走河道。” 当真是聪慧,脑子里有东西,丁女道:“那我去回话了。” “是。” 丁女摇摇头,“我就是一个奴婢,官阶再高,也是服侍您的宫女。” “好,姑姑且去。” 孺子可教,丁女去了。 巳时时分,坐在主殿内偏向大门一角的佩梅看见站在门口的宫女青衣朝她这边急步过来,弯腰在她耳边道:“丁姑姑招手了。” 她扶了佩梅起来。 青衣是佩梅婆母太子妃留下的忠心宫女,是周姑姑以前的手下女官,她这时心急如焚,扶着佩梅脚步走得甚快,还是佩梅在越过高高的宫门门槛之后,安慰地拍了下她的手臂,轻言道:“青衣姐姐莫急。” “是,是是。”青衣这段时日已成惊弓之鸟,见比她小不少的太孙妃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她恭敬应了声,内心苦笑不已。 她差得太多了。 佩梅莲步快移,很快到了凤栖宫的大宫门前,这时,丁姑姑接过青衣的手扶了她,而宫门前,有小轿子快至门口。 丁姑姑扶了佩梅出去。 佩梅将将出去,轿子便停下了,丁女一松开小太孙妃的手,只见?*?小太孙妃朝轿子福身,“晚辈佩女见过贵妃娘娘,佩女问候贵妃娘娘安。” “有礼了……”随着服侍在一侧的宫人掀开帘子,里面传出了一道温柔似水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头戴白玉珠花,头绑白巾,身穿雪白孝衣的丽人从轿子里起身走了出来。 她一出来,就朝佩梅直步过来,虚托着佩梅的手,淡淡道:“劳你出来迎我,快进殿里罢,这外面风大,吹得人头发痛。” 佩梅反手虚托着她往前走,道:“您来,小辈该当出来迎您。” “有心了。”李贵妃颔首。 待进了凤栖宫主殿,佩梅让她坐了上位,自己坐在了她的下首,李贵妃眼睛扫过主殿凤位宝座,回首朝佩梅道:“有丁大人在,想必你宫里也井井有条,不过你这边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内务府那边临时没有,大可叫丁大人来我宫里问问,不必跟我客气。” 说罢,她眼睛一垂,眼里含着轻薄的泪苦笑道:“好些个日子没来这了,没想到这一来,娘娘已经不在了。” 她话说得轻,带着丝丝轻愁与悲伤,里面似是还藏着无尽的唏嘘,丁女走到她面前,福了一福,垂着头道:“娘娘在世时,每次来请安,您都是最先到的,娘娘心里不知有多安慰,您莫悲伤了,娘娘泉下有知,想来也是极感谢您的看重的。” “大人言重了,是妾身敬重皇后娘娘,娘娘素日待我不薄,我念及此……”李贵妃轻叹了口气,自嘲道:“是我失态了,不说了,我今天来,主要是看看孩子的,也是过来问一问你们,有什么是我能帮的。” 说罢,她直视丁姑姑道:“我是真来帮忙的。说来,明王跟禄衣侯相交甚笃,我那个儿媳妇,跟禄衣侯夫人也是经常碰面说话的,靖王妃和侯夫人是手帕交,说来大家也是一家人,如今诩儿还在侯府,有禄衣侯照顾,我在宫里,好歹也是贵妃,你们要是有什么不好出面的,来我宫里和我说便是,只要我能为你们做的,你们也不嫌弃的话,我来代你们出面。” 丁女朝她福身,“贵妃娘娘慈爱。” 说着,她往后退了两步,转而走到了太孙妃的身边,退到了太孙妃的身后。 佩梅知晓该由她说话了。 姑姑已帮她牵了线搭了桥,再往下,要是由丁姑姑帮她回应,外面的人该说她是傀儡,宫里是姑姑作主的了。 “贵妃娘娘……”佩梅开了口。 李贵妃朝说话的人看来,她富丽温柔的脸上,此时多现出了两分柔意,显得甚是温婉可亲。 第122章 等你的,丁女听话了。 “多谢您的好意,佩梅乖乖道:“到时候宫里若是有只有您这种身份的长辈才能解决得了的事,还得请您替晚辈出面,替我们做这个主。” 需要菩萨出面了,不乏请出来摆看烧香。 李贵妃菀尔,这小娘子,恭敬有恭敬,姿态也放得低,圆滑老练得不像个才将将出嫁的闺女。 一般人当真容易被她稚嫩的皮相骗了。 看来,想当她软弱无助时的靠山,有点难了。 一个在皇后身边主事了几十年的掌事姑姑,再加一个自有主意的小娘子,这凤栖宫呐,当真是跟当年一样难啃。 她啃过一次,输得极惨,她可不想轻易再来一次。 这硬骨头,暂且抛给那些想啃的人啃过一遍再说。 李贵妃脸上的笑放淡了一些,脸孔如雨过天晴后般晴朗明亮,又温情脉脉,“极好,能帮得上的,到时候你只管说。” “是,多谢您。” “今日身子好了点罢?” “回娘娘,早好了,姑姑说我胜在年纪还轻,恢复力好。” “那就好,我就放心了。”说着,李贵妃站起,见佩太孙妃也跟着站了起来,她自然的探手过去牵住了小娘子的手,带着她往外走,嘴里淡淡道:“我也没什么事,今日过来就是看看你,表表心的,丁大人也是知道我的,我平时闲在宫里没什么事,就是养养花,做点那拿不出手的针线活,往后你要是得空,也可来我宫里坐坐,陪陪我这老人家。” 贵妃娘娘亲切,平和,她比姑姑所说还要更好一些,她不止是脸上写满了别人想要的宽容大度,而是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招人喜爱的温柔宽爱,极易招人心生好感。 佩梅若是在宫外碰到这般的贵妃娘娘,当真会对这等温柔的贵妇人生出亲近崇敬之心来。 就算是之前没经过婆母太子妃之死的佩小娘子,看到这等的贵妃娘娘,也会生出这个贵妃娘娘好生平易近人的知觉来罢。 可她眼前死的人太多了,高高在上的皇祖母,求生心切却还是死了的母妃娘娘,还有生死未卜的诩儿,皆让佩梅把姑姑叮嘱她的话记得牢牢的。 她把想让她好的人的叮嘱记得牢牢的,是以,看着李贵妃,她就像看着一个熬死了皇祖母,也可以送她走的奇女子,史书里,这等笑到最后的娘娘太多了,她把手放在李贵妃的手中,身段软了软,朝贵妃娘娘福了一记,道:“承蒙您厚爱,佩女记着了。” “真是个好孩子。”李贵妃拍了拍她的手,出了殿去,到了殿门前,她放开手,道:“不用送了,我就自己回了。” 佩梅伸手,扶了她,“您来看我,我连几步都不送,就是晚辈的不是了,下台子了,娘娘,您慢点。” 佩梅恭敬地扶着她走。 佩太孙妃没有架子,也不是一朵楚楚可怜无依无助的小白花,她有礼恭敬,当真是李贵妃最喜欢,也最不喜欢的那种小妃子。 她若是自家的儿媳妇孙媳妇,自然是喜欢之极,可惜,她是皇长孙的媳妇,这种媳妇,就是棘手的对手了。 虽然这个对手年纪还小,还是晚辈,可要是容她在宫里再活一段时日,再成长一段时日,那就更棘手了。 回去该给人递几把刀子了,不能坐着等人壮大。 李贵妃心忖着,脸上那浅浅淡淡让人舒适的温情未变,她又道:“好孩子。” 佩梅送她上了轿子,目送她的轿子离去,方才回了凤栖宫。 李贵妃回宫的路上,她那跟在身边的老宫女在轿子的窗口道:“娘娘,太孙妃看起来甚是知礼懂事。” “恩。”轿内,李贵妃闭目养神,淡淡应了一声。 老宫女又道:“这般年纪,这等应对,娘娘,您遇上对手了。” 是极,李贵妃睁开了眼睛,轻轻一笑,复又闭上眼,淡淡道:“才几天啊。” 慢慢走着看罢。 “是呀,才几天。”老宫女,贵妃宫里的掌事姑姑俞姑姑跟着轻声重复了一句。 * 李贵妃小坐了片刻就走了,她没带什么东西来,佩梅也无需回礼。 贵妃娘娘清清白白的来,她也从凤栖宫里清清白白的走了。 佩梅踏入了凤栖宫,还回头往外走了一眼。 人早已走远了,她什么也没看到。 丁女见状,加快了一步,尾随在她身后。 看到姑姑走近,佩梅往后轻言道:“不管亦真,还是亦假,心无挂碍的人最是难得,也最是可怕。” 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假的不在乎,看起来不在乎,便已为可怕了。 悲悲切切张扬跋扈的,已是走到了可怜的境地,方才有了大呼小叫的举止,往往是那些不动声色者,处境安详自在,举止方才游刃有余。 民间有句粗俗的话,会叫的狗,不咬人。 咬人的狗,已然张开了要咬人的血盆大口,忙不及吠叫。 “她有挂碍。”丁女警觉地看了她一眼,“我说过不要被她的外相欺骗。” 她生怕这个还带着几许纯真小娘子对那极善欺骗人眼睛的贵妃娘娘生出好感来。 “是,她有挂碍,她真无挂碍,她今日就不会来了,姑姑放心,梅娘懂得。”佩梅回道。 “您看得透就好。”丁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为自己刚才的急迫苦笑了一记,朝小太孙妃道:“是奴婢心急了。” “姑姑。”佩梅朝她摇头。 “梅娘知道您是为我好。”在跨门槛时,姑姑过来扶她,佩梅又朝她道。 她的示好,丁女顿了一下,在肚中叹了口气。 她想帮小太孙妃立威,小太孙妃怕自己不恭顺得罪了她,说来,她们还是以前待的日子太少,还有些许陌生。 不过,有这片心就好,日子慢慢会顺下来的。 这日,直到晚间也没有人来,晚上丁姑姑端来素食和参汤,佩梅分了丁姑姑两口喝,姑姑不喝,佩梅还求了她,丁姑姑瞪了她两眼,佩梅握嘴偷偷地笑了一下,把姑姑惹得又是瞪她,她怕佩梅笑出声来,到底还是喝了。 “不能笑,尤其是在外面,哪怕你碰到再是好笑的事情,极小的笑一声也不成,你有一次被人看到了,会被有些人记在心里,时时拿出来要你的命。”丁女喝完那两口侯夫人送过来的老参熬出来的汤,厉着脸嘱咐佩梅道:“你在外面若是碰到滑稽有趣的事,一看到就别开脸,不能细看,要是没躲过,你就是把牙咬碎了,那脸上也不能有笑,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会有人故意在你面前引你发笑,我无法时时跟着你。”攸关性命,丁女寡淡的脸因她此刻的严厉显得更是刻板无情,令人恐惧,“就是我能时时跟着你,你想笑的时候,我也会有阻拦不及的时候,你必须从你的心里认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我没有恐吓你,你在你皇祖母和母妃丧期笑出一声来,你就会把你一生都笑没了,听到了没有?” “是!梅娘知道了。”姑姑急切凶恶还压低了的声音,就如夜鬼的鸣叫,令人胆寒心颤,佩梅把那点在娘家带出来的小女儿的娇憨轻松完完全全的收进了心底。 她还学着丁姑姑冷着脸,目光凌厉的抬起了小脸,把自己的冷漠悲绝表示了出来,显给姑姑看。 这一刻,看着这张肖似自己神情的小脸,丁女感觉她的心猛地被针扎了一样地疼。 她捂着胸口,眼睛直逼眼眶,她忍着泪意,看着那张被她凶恶催熟的小脸继续恶狠狠地道:“不能笑,至少三年,你一声都不能笑,这不是一个你能随便笑的地方。你住在凤栖宫,这宫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眼睛都在盯着你,这宫里的人,谁都可以笑,就你笑不得,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数?你知不知道这宫里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你死,离开这凤栖宫!” 末了,丁女说着哽咽出声,她受不了自己的残忍恐怖歇斯底里,到底还是哭了出来。 佩梅被她的哽咽也带得眼泪汪汪。 可佩梅还是咬着嘴,把眼泪眨了回去,道:“知道了姑姑。” 丁女见她想哭不敢哭,不禁满脸凄然。 她抱住了这个笑不敢笑,哭也不敢哭的小太孙妃,道:“傻孩子,傻孩子。” 怎么就进宫了呢? 这是一个不能随便笑,也不能随便哭的地方,怎么就进了这宫来。 多好的孩子,她在外面活得再是艰难,也要比这个处处受束缚,活得连自己是谁也轻易不知道的地方强。 这一夜,佩梅沉沉睡去,听着她睡着的动静,丁女在后半夜进入了半梦半醒的梦中。 梦里,她跟她的娘娘磕了头,她跟娘娘道:“我再陪太孙妃几年,就下来服侍您,您等等我。” 娘娘颔首,眼睛里有着闪着光的笑意,她道:“等你的,丁女听话了。” 娘娘的话让丁女身心舒畅愉悦。 她笑看着娘娘,就跟过去那些陪伴娘娘的让她心平气和的岁月一样,娘娘还在,丁女也还在。 丁女带着淡淡的笑意,陷入了沉睡。 那些主仆相依为命的岁月,是她丁氏此生最幸福的日子。 第123章 出事了,不还有太孙妃的娘家顶着吗? 翌日,内侍监掌内库出纳的太监,一封姓公公一大早来了凤栖宫,请见凤栖宫丁姑姑。 宫内内侍监本设有六监,四司,八局计十八个内廷衙门,顺安帝前些年改了内廷的布局,内侍监如今只有二监,四司,八局,掌侍皇帝,管理宫室。 二监唯有尚方监、内宫监保有了下来。 其中,尚方监归大内大总管吴英代皇帝所掌管,其下司礼、御用、司设、御马、神宫、尚宝等皆归大总管统管管理。 内宫监则归掌管凤印的皇后娘娘掌管,内宫尚膳、尚衣、浣衣、巾帽、针工、内织染、酒醋面、司苑、尚宫、尚仪、尚食、尚寝、尚功等,皆由皇后娘娘定笃。 说来,二监当中的大半,皆由吴英大总管代皇帝行事,内宫种种,太监也归了吴英总管安排,但宫里掌管宫女和内务的六局四司,皆由皇后娘娘安排处置。 但凤栖宫有太监,始央殿有宫女,掌管两监的两者,也会时常互通有无,相互卖个面子,方便彼此行事。 还有内宫妃子之事,要是需通过尚方监,用到尚方监的御用,御马,尚方监也需到凤栖宫请示,得到凤栖宫的同意,尚方监这边才可替妃子安排她所要之物。 封公公前来,就是来凤栖宫请示嫔妃出宫的通行令。 丁女一见他,封公公便恭恭敬敬地说明了来意,开口要通行令之前,把这嫔妃为何能出宫之事告知了丁大人。 他道:“是吏部的郭老郎官,说家中的老母亲行将就木,想念一手抚养长大的孙女郭才人,陛下答应了郭才人出宫,这事归了小的手里,小的一早得了令,就往凤栖宫来了,您看看,下面如何个章程,是用轿,还是用马,还得您这边拿个准数。” 内宫之事,由皇后统管,说来也是由她手下的第一女官丁女史掌管,封公公以前来也是见的丁大人,再经丁大人往上通报,定下章程。 他沿了以前的习惯来。 封公公是吴公公手下的一名办事老公公,丁女常见他,也跟他甚熟,闻言颔首道:“原来是由外廷通报进来的。” 她还以为,有那不怕死的,不经过凤栖宫,就敢跑到尚方监要马要用度。 封公公垂首不语。 是外廷请的人,可这节骨眼,劳苦功高的要员以孝顺之名,请女儿回去看望病重的祖母,重情重义又将将失去皇后的陛下又自然不会逐了他这片孝心,如今眼下,明眼人皆在等着看戏。 皇帝的妃子要回去探望病重的祖母,作为掌管凤印的太孙妃如何处置,大家都在等着看。 在身份上来说,郭才人乃陛下后妃,正五品才人,而太孙妃是经过册封的太孙妇,是卫家皇室正妻,正三品正妃,在品级与身份来说,太孙妃远胜郭才人。 可太孙妃胜在是正妃出身,可“太孙”两字,说明了于这皇宫,她大翻了天去,也只是个孙辈的妃子。 皇祖父的后妃再小,也是前面朝廷当中有出身的官女子,算得上是她的半个长辈。 “公公喝口茶,我进去请示一下太孙妃殿下。”这厢,丁女站了起来,道。 “是。”封公公连忙也跟着起身,弯腰恭送她走。 等到脚步声远了,他方抬起头,不经意扫了满是香灰味的小殿一眼,方才坐了下来,端起茶杯看了片刻,方把茶水送进嘴里。 这茶还是喝罢,连吴公公都给着几分脸,他要是不给脸,被那些杀千刀的人知道了,捅到吴公公眼皮子底下去给他上眼药,他这美差也得不保。 他前面替太子办事,已经捅了吴公公的马蜂窝了,再来一次,吴公公那个心狠手辣的老狐狸,就容不得他了。 这茶入口,颇为清香,是上等的好茶…… 凤栖宫的主人走了,可她留下的财富没走,这茶还是好茶,就是不知人怎么样。 封公公心里想着这些事,不一会儿,他听到了两道脚步声,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细听了一下,听到了一道更为轻缓的脚步声,他心道这是丁姑姑还带了宫女来说话?可直觉告诉他不是…… 他往深里一想,还没想到是谁,他就已经从坐椅上跳了起来,拿着拂柄,立马站好,等到人入小殿,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身穿孝服,头戴孝巾的清秀小娘子,他迅速弯腰,请安道:“小封见过太孙妃殿下,小封请殿下金安。” 一个年纪与她父亲相仿的人在她面前自称小封,佩梅清亮的眼睛直视上去,与他对视了一眼。 封公公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了眼。 佩梅走了过去,走去了他椅子的上方,丁姑姑这时搬来了圆凳,她便坐下,和封公公道:“公公多礼,请坐。” 封公公转身过来,恭敬地对着她垂着站立,没有入坐。 “公公,请坐。”佩梅再道,“我有些事不解,想问你几句,坐下方便说话,你先坐下罢,喝口热茶,这几天风大,你过来吹着了罢?” “没有,奴婢过来的时候风小,没有吹着,谢殿下。”封公公坐下了,屁股压了一点点椅子坐着,等着方便随时起立,嘴里又道:“殿下想问什么,您就问,奴婢知无不言。” “是了。”佩梅看了姑姑一眼,方看向他接道:“皇祖父可有吩咐过郭才人回去的规格?” “奴婢并没有听吴公公跟奴婢说过规格的事。”有没有,他就不知道了,反正吴公公没有跟他说过。 没有说过,那就是没有吩咐,或是不重要,吴公公这才没跟封公公着重提起,这个暂且搁置不提,佩梅确认过这个,又接问道:“请问公公,我听姑姑说,您是吴公公手下大将,内宫对外的事宜泰半皆是您帮着吴公公处理,我接手凤印才将将几天,有些事不甚明了,还望公公不吝赐教,这种由外面经皇祖父的面,请求回娘家的妃子娘娘,规格是按内宫妃子的品级办,还是按娘家在朝廷的等级办,毕竟,这是经皇祖父的同意才成的事,想必郭大人为朝廷办事,为皇祖父办事,为天下生民造福,劳苦功高,皇祖父才准的郭才人探望祖母,我身为晚辈,这等大事,不敢轻忽,还望封公公指点我一二。” 封公公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诧异地看了丁大人一眼,见丁大人不动如山,面不改心不跳,如以往一样冷静自若,他收回眼,朝佩梅说话的声音更显恭敬了一点,“不瞒您说,奴婢认为,既然是外面的大人请求的才人回家,陛下给了他这个恩德,准了这位大人的话,那就是陛下觉得这个大人值得。” 他没有明说是按外面的大人的品级决定规格,但也跟明说无二了,佩梅站起,道:“我有数了,谢过公公。” “公公可还有事?” “没有了。” “公公慢走,我让丁姑姑送你,规格用度之事,还有通行令,我晚些时候就让姑姑送来。” “殿下客气,殿下慢走。” 佩梅颔首,莲步轻移,不快不慢地走了出去。 她走后,丁女把准备好的素布小袋往封公公手里送,封公公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相拒,“使不得使不得。” 银子是太孙妃将将准备的,问她要准备多少银子的时候,丁女想了一下,告知她,“五两罢。” 太孙妃便装了一个一个值二十两的实心小金珠子,跟她说:“我有位长辈和我说过,不要舍不得银子,不要相信一两银子能办一百两银子的事,天下没有凭白掉下来让人吃的馅饼。” 丁女大概能猜到她那位长辈是谁。 禄衣侯和禄衣侯夫人皆是这等人。 禄衣侯在酒后曾大逆不道的跟徐尚书说过,说与其他攒一大堆的银子不用,等到陛下抄他的家时候,陛下也老得吃不动了,也享用不了美人,用银子去砸死他看得顺眼对他也忠心耿耿的忠臣,还不如趁他现在有一点就献给陛下用了,如此,陛下高兴,他活得也安心,不用老是惦记着家里银子多了,陛下对他天天念念不忘抄他的家,要他的命。 这话一经传出来,整个朝廷哗然,传到后宫来,把娘娘笑得前前仰后合,一整天神彩奕奕,精神好极了。 “太孙妃给的,拿着罢,你头一次帮她办事,还实话实说了,我都没想到您能这般客气。”丁女把袋子给了他,淡淡道。 这话说得,好像他是太子的走狗一样,他也不过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太子的人让他办点他力所能及的事,他看于大局无碍,便也办了,这宫里的哪个人不是如此? 封公公苦笑着双手接过袋子,见袋子轻得很,他揣测着这袋子里装的怕是小金子之类的东西,毕竟,这一位太孙妃殿下,娘家可是有一门富可敌国的亲戚,他没想到,继吴公公和小吴公公他们之后,他也有走狗屎运的这一天,心里情不自禁的跟这宫里的人亲近了一点,是以他便挨近丁大人一步,放轻了声音道:“就按外面的大人的规格来罢,外面的事,按外面的规矩办,出事了,不还有外面的人处置吗?” 出事了,不还有太孙妃的娘家顶着吗? 郭才人有娘家不假,可太孙妃的娘家,这满朝目前还真真找不出几户比她更炙手可热的娘家来。 第124章 佩梅踌躇不前。 这时候,拼的就是底子了。 太子妃那个狠人,找的可真真不是一般人家。 以前佩家不显山露水的,只当他是禄衣侯府的一门亲戚,可现在被人扒出来一算,半个朝廷的人都跟他家沾亲带故。 翰林院的,中书省的,提起佩家,听说真没几个人不知道佩老爷子,佩老爷的。 内宫的人,说出此等话来,丁女瞅了他一眼。 这封公公也不怕丁姑姑看,他喝了茶,收了银子,就是有心跟太孙妃示好的,他又没有跟太孙妃做对的打算,他还指着太孙妃手指头宽一点,下次再得个好赏。 他笑笑,忽又想起这等时候可不能笑,连忙收住了笑脸,这一收,脸颊抽抽不止,一脸怪像,好在他说出来的话没有变音:“外面的人,外面的事,您就放宽心罢。” 外面的人想进来搅局,自然由外面的人去处置,宫里的人哪有那个本事,把手伸到宫外去。 太孙妃不是皇后娘娘。 不过,太孙妃没有皇后娘娘的地位,可她有个比皇后娘娘强的娘家。 “多谢公公。” “姑姑客气。” 封公公抬脚要走,见丁姑姑相送,他回身道:“您忙,不用送了。” “太孙妃吩咐的,我来送你。”丁女淡淡道。 封公公心中一哂。 皇后娘娘留下的手柄,还真真是留下来抬太孙妃的。 可太孙那个病殃子…… 皇后娘娘的余威也不知能管得了多久的用,吴英公公那边看在陛下的份上,也还在给凤栖宫面子。 就是不知这份面子,给到什么时候就打止了。 见机行事罢,且现在凤栖宫有的是钱,他能拿一点是一点,不能拿了,拿出一半去打点,不也还剩一半? 这宫里,手里真真有钱的妃子可没几个。 这些人,可不是表清贫讨陛下的欢喜,而是真真清贫。 这几年也不知怎地,外面的人也不往里面送银子了,害得他们这些为公家办事的,手里头也紧得很,哪能像吴公公一样,嘴里吃着人参海参,屋子里还堆满了,将将往肚子里吃进去一点,又有孝敬的赶着孝敬了,堂堂一个侯府,比孝子贤孙还像孝子贤孙。 看得他都有些眼馋,可惜他不是大内大总管,只能往凤栖宫这边凑凑了。 送了封公公出门,丁女回了小殿,只见小殿内点起了灯,太孙妃坐在小桌面前,一丝不苟地写着字。 丁女顿了一下,上前站在了她身边,服侍的宫女小声回她道:“殿下说屋里暗,她要写礼书,要清晰一些。” 是以太孙妃这才吩咐,她点的灯。 丁女默不作声,看太孙妃写着工整的字迹,寥寥几语,把郭才人为何出宫,她为何作此安排的事写道了出来。 这字迹甚是工整清晰,一目了然,和此前她看过的太孙妃笔迹截然不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字迹。 且太孙妃用词言简意赅,道明了皇恩,写完了赐礼,这下已然收笔了。 内宫监凤栖宫。 此六字,太孙妃用正楷大字,写在了末尾处。 “无需盖印,”丁女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这不是懿旨。” “是。”佩梅晓得,她写及此,只是告知人这封礼书出自凤栖宫太孙妃之手,万没有用到皇祖母凤印的想法。 “好。”丁女弯腰,双手抬起礼记,看了看赐礼的规格,见符合郭才人的妃子品级,且礼是五品妃子当中的上等礼,想来这上等礼,是给陛下亲口叫人回去探亲的一种坐实,是替陛下办事了。 没有错处,丁女把礼记放下,拿起笔,扯过一张白纸誊抄,“我去内务府领取赐礼,等一下我回来,再把您的三十六方印拿出来,您再盖嫔妃出宫的通行令的印子。” 凤栖宫掌的不止是凤印,凤印之下,还有三十六方小印,内宫妃子宫人行走宫里宫外的通行令的印子便有六个完全不同的。 “是。”佩梅乖巧应道。 同时她心下一凛。 还好她有丁姑姑。 要是没有姑姑,也没有母妃,她怎知这些印子怎么用? 没有用印子的人,和那些用印子的人身边的老人,她在内宫这等身边无人,问天天也不答应的情况下,就算凤印赐给了她,她稍稍一办错事,等着她的也是脑袋掉地罢。 佩梅不知姑姑为何落到了她身边,可这时候,她心中唯有对诩儿皇祖母的感激。 皇祖母给诩儿和她,真真是留了一条大活路。 母妃呢? 兴许母妃的死,夺走太子父王的太子身份,也绝不是她一时愤然报复。 这里面可能有什么更深的深意,只是她目前窥不破罢了。 “奴婢去了,”见太孙妃恭敬应了是,就低头看着桌子不语,着实有些乖巧了,丁女心下一软,道:“这中间要是有人来,您就让人等着,等奴婢回来见过了人,看看再说,您切莫自己去见他们。” 说罢,她低头,在小娘子耳边道:“奴婢离开凤栖宫,怕是有那耳目灵通的片刻就能得知消息,这时候会有人存心在奴婢不在的时候前来,这时候来的,十有八*九来者不善,您不认识他们,先别见。” 不是她不让太孙妃见,而是太孙妃不知道来的人身份来的来龙去脉,就更不知这些人会给她挖什么坑让她跳了。 这内宫看着平平静静,实则处处险像环生。 朝廷上,没有不争不抢的官员,内宫也是。 看似不争不抢只想安生活着的,实则安生活着,就已是最大的争抢了。 哪有什么不争不抢的。 “是。”佩梅说完,回过神来,感激的看向丁姑姑。 丁女抬手,手在空中顿了顿,末了,她的手还是摸向了太孙妃的头,在其头上轻柔的碰了碰,转身去了。 她走到门边,又叫来跟着佩梅的三娘,在三娘身边吩咐了几句,这才离开。 佩梅目送她走后,等三娘过来,这才收回眼,又仔细看了下她写过的礼书,见无不妥之处,方才轻吐了一口气。 姑姑的话她记着了,皇祖母是凭的给人解其后顾之忧方才在内宫立足,皇祖母尚且如此,她更不能出那差池了。 一件一件小事且做着罢,人间的事,积小成多,祖父说过,所有的小事都是叫做提前准备,提前准备和不准备,是事到临头了,提前准备的人,找得到人、找得到办法应对,没有准备的,只能听天由命,靠老天和命运垂怜。 她想做那个找得到人,找得到办法应对的人。 因为老天和命运,是想让诩儿和她消失的,消失在无人记载他们的历史长河里。 她不想当那样的人。 她认不了那般的命。 她还有父母恩情未还。 如丁姑姑所料,她这一走,不久之后,就有两波人马来了凤栖宫请见太孙妃征询他们宫里的一些事宜。 这两波人马,第一波便是后宫九嫔之首,王昭仪。 如今后宫后妃不多,此前后宫改了宫制,后宫妃嫔从以前的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改成了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妃,少了八十一御妻,且当今皇帝陛下的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有一半的妃位是空着的。 佩梅进宫之前,家中重金请来的宫中姑姑已经跟她教过,当今陛下后宫妃子人数是凋零,陛下的一后四妃虽然皆有,可九嫔当中,只有五个妃子占着嫔妃的位置,二十七世妃,更是一半的人数都没有,只有十三个婕妤美人才人。 妃子也是宫中女官,人数少,是以内宫的权力更是集中在凤栖宫那位尊后手中,这些后妃以皇后娘娘马首是瞻,她们手中掌的活的多少、权力的大小,皆由皇后娘娘分配。 内宫的六局四司,大多皆握在凤栖宫手中,一小半才分给了四妃九嫔她们。 后妃少,但事更少,后妃再少也有二十多个,为抢这点掌事权,这后宫的妃子也是斗得不可开交。 可再是斗,人数也少,佩梅的父亲跟她分析过此事,内宫少设了八十一个御妻之位,有些位子有名无实,等于是后宫少了一半的妃位,等于后宫要少养一半的妃子,也等于后宫少了一半的开支用度。 凤栖宫掌了大权,这些妃子为了少数的几个掌事权,又是斗来斗去,为占上位置,只得更公正清廉,后宫的用度,又可以减少一些。 帝后为了减少后宫开支,夫妇二人,已是各显神通。 且皇帝才有二十多个妾,是以荒淫的皇室子弟家中但凡妻妾成群的,已被抄家了。 卫家皇室这些年可以说是活得颇有些清正廉洁。 皇帝也靠省下来的银子,和他毫不手软的刀法,渡过了他在位前期两?*?次卫国大旱、大涝的危机。 朝廷如今也被他砍怕了,也被他以身作则的廉洁吓住了手脚,近两年,卫国已呈欣欣向荣之势。 卫国当年优柔寡断的太子,变成了如今宽猛相济、德威并用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佩梅的父亲心中对当今这位今上也甚是敬重的。 而前来的王昭仪,便是九嫔当中有实位、有实权的嫔妃,且昭仪乃后宫正二品的嫔妃,佩梅身为太孙妃,太孙妇,才正三品。 昭仪正身请见,丁姑姑又不在宫中,听闻她前来,佩梅踌躇不前。 第125章 这宫里,果然没有人降得住贵妃娘娘了。 就在佩梅考虑她不前去,有失礼之仪时,宫人又急急前来禀报,住在一个宫里的两个才人大打出手,还被打伤了,这个院里的公公跑来凤栖宫请求主持公道,问此事如何处理。 这时,便是守着佩梅的女官三娘也是沉不住气了。 这三娘平日是个轻易不开口的,常年沉默寡言,容貌神色也颇有些严肃古板,这时不等太孙妃说话,她眉头一沉,神情更显严峻,“是哪个宫的,哪两个才人?” “荣秋宫……”宫人回道:“至于是哪两个才人,那公公没说,奴婢不太认识这个公公,以前好像见过,但记不清姓甚名谁了。” “怎么不问?去问。”三娘厉声道。 说罢,不等这宫女离去,她朝佩梅一福腰,道:“若是奴婢所记不错,郭才人就住在荣秋宫,荣秋宫住着一美人二才人,奴婢以前替娘娘往荣秋宫送过赐礼用度。” 后宫改制,二十七世妃中的十三人,一般是三至二人住一个小宫殿,只有那年老且身患重病的,才会得一处清闲的住处,安享晚年。 荣秋宫住的便是年纪四旬的吴美人,带着后面进宫的三旬郭才人和牛才人。 宫女尚不知郭才人要出宫之事,听罢话,出了门匆匆而去,去问到底是哪两个才人大打出手了。 “您不能出去,等丁大人回来。”这等紧急之时,丁姑姑此前也有所预料,叮嘱了三娘话,三娘此时便道:“等问清楚是了哪两个才人,如若是郭才人,奴婢这就前往荣秋宫,荣秋宫的事,您交给奴婢就好。” “是。”佩梅应道。 三娘看着恭恭敬敬、乖乖巧巧的太孙妃,这真还是个不生事、省事的小娘子,难怪…… 她不再深思,接道:“王昭仪的事,您不用怕失礼,她和贵妃她们的身份不一样,您是正妃,暂且不见她,不见得失礼。” 贵妃是贵妾,王昭仪品级再高,也是侍妾。 太孙妃是正妃之身,乃皇室正妻。 “是!”惦量不出其中轻重的佩梅闻言,豁然开朗,重重应了一声,朝三娘姑姑股去了感激的一眼。 她不是无所不通,之前她学了很多,可事到临头,这分寸要如何拿捏,当真没有一个明事人指点她,她就颇有些忐忑不安了。 “丁大人会极快回来。” 不等三娘多说,宫女去而返往,一见她们便福腰道:“正是郭才人,还有一个牛才人,这个公公便是吴美人打发前来凤栖宫求救的。” “奴婢这就去荣秋宫看一看。”三娘姑姑看了看宫女,迟疑了一下,她要带走这个叫闻香的老宫人打下手,也为防以防万一,可她带着老人一走,丁大人也带走了两个去拿赐礼,凤栖宫真信得过的人,便不多了,留下太孙妃一人在宫人,安全否? 见她说罢,不走,略迟疑,佩梅探询地看去,轻问道:“三娘姑姑?” “奴婢也等丁大人回来再看罢。”三娘瞬间做了决定。 佩梅也略迟疑,片刻后,她摇头,朝三娘道:“三娘姑姑,你前去荣秋宫罢,若是受伤的是郭才人,麻烦你尽快把她带回来,她还等着回家省亲。” 说罢,她突然懂了三娘姑姑的迟疑,便接道:“三娘姑姑,劳你去荣秋宫之前,帮我把青衣姐姐叫来。” “是!”青衣是以前周大人手底下人的人,是周大人养出来年老后替代自己位置的,一个要养自己老的人,其品性,那还是信得过的,三娘一想及此,便连忙道:“奴婢这就去叫她过来。” “那奴婢去了。” “劳烦姑姑。” 很快,三娘亲自带着青衣到了门口,看了小殿内的佩梅一眼,又走近青衣,低头与青衣叮嘱道:“丁大人没回来之前,不能让太孙妃出殿,记着,太孙还没回来,太孙妃万不能有事。” 没有太孙妃相助,举目无亲的太孙回来,唯有“死”字一字。 “您放心。”青衣朝她福了一记腰,抿紧唇道。 小妮子的话里有着说不出的坚决锋利,三娘此前尚不知太子妃宫里的青衣女居然有这等坚硬的一面,便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周姑姑的人,想来是有一手的。 她心忖着,带了宫里的闻香急匆匆而去。 这事紧急,是得去早一点,把郭才人带出来。 早不打架,晚不打架,这等时候两个才人大打出手,还是趁丁大人出内库的这个当口出的事,不知幕后是哪位高人,把时机把握得这等的玄妙。 这等高手,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 想来,十有八*九,是昨日来过的贵妃娘娘出的手了。 明王的娘,动起来了。 娘娘一走,凤栖宫危也。 真不知太孙妃这个孙妃,能不能招架得住。 三娘带着心头挥之不去的隐忧急步去了荣秋宫,这边佩梅静坐小殿内发着呆,竖着耳边,听小殿旁边的正殿前堂的动静。 要是有动静,那就是又有人来了。 丁姑姑走了,凤栖宫的第二女官三娘也走了,而凤栖宫里还有四个掌事姑姑,正在皇陵那边,处理皇祖母灵柩停放的日后事宜,暂时回不来。 她带进来的陪嫁丫鬟,不说也罢,丁姑姑在见过她们后,一个也没放进凤栖宫来,至今她也不知她的自己人是出了什么差错,被丁姑姑扔掉了。 此时不是问此事的时候,如今她只有母妃留给她的青衣姐姐用了。 说来,母妃的小凤栖宫和皇祖母的凤栖宫仅一字之差,可两宫的境况和两宫中的人,相差悬殊。 小凤栖宫里的自周姑姑死后,母妃谁也不信了,能信的只有青衣姐姐一人。 而凤栖宫里也有眼睛,可看丁姑姑游刃有余随意调谴宫人的自在,那种自在透露出的信心与从容,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凤栖宫所没有的。 自周姑姑没了,母妃就像强弩之末,惊弓之鸟,而小凤栖宫里查出来的一双双眼睛,也击溃了母妃的信心。 没有几个人对小凤栖宫忠诚,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对小凤栖宫忠诚。 再想想她那几个丁姑姑不要的丫鬟…… 佩梅不敢深思下去,只觉嘴里一片苦涩。 在这宫里,她孤身一人。 “怎么还不来?”凤栖宫让人等候的前殿中,王昭仪见迟迟不见人,便对身边的宫人道:“去外面问问,这是怎么了。” “是。”宫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回来道:“回昭仪娘娘,听外面的姐姐说,宫里有点事,还请您再等一等,丁大人马上就回来了。” “丁大人?”王昭仪拿帕子遮住嘴,拦住了嘴边的那丝轻嘲哂笑,她道:“我还以为如今掌印的是娘娘的孙妃子,太孙妃呢。” 她这话不大不小的,却也响彻了小殿,让外面的人清晰可闻。 说罢,她放下帕子,漫不经心地掸了掸素裙上的灰,淡淡道:“有点事,是什么事?我刚才听到外面着急忙慌的,这是出什么事了?” 她带来的宫人,一蔡姓公公出去就把这事打听清楚了,这时抱着拂柄低头哈腰道:“是荣秋宫出事了,听说是宫里住着的两个才人因为琐事吵了起来,把人打伤了。” “哦?”王昭仪一听,眉头一挑,险些笑了出来,她慌忙把手帕又拦到嘴边,掩住了嘴边忍不住的欢笑,又小清了清喉咙,把那看热闹的欢快之心咽了下去,方又道:“谁伤了?” “好像是两个人都受伤了,外面的姐姐跟奴婢说的,奴婢也没打听清楚到底是谁伤了。”蔡公公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道。 “谁动的手呀?”王昭仪沉了沉心,可这话说出来的速度太快,难免带着几分轻快,她自己也听出了不对,赶紧又清了清嗓子,道:“这两个才人,不像话,吴美人呢?荣秋宫是她当家作主,怎么地,两个妹妹都看不好?”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 王昭仪不甚在意地挥了挥帕子。 她随便问问罢了,这事凤栖宫的人自己都可能没弄清楚,她宫里的人此时岂能打听得出来? 她挥了挥帕子,道:“你出去再问问,看看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 她虽然掌管的是内宫的尚服们,只管掌供内服用采之数,可这要是打得惨了见了血,她那还是可以支出几丈棉布出来,给她们包包伤口什么的。 昭仪看戏之心溢于言表,蔡公公也是险些笑出来,他低头硬是憋住了笑,看着地上道:“是,奴婢这就去。” “再问问,太孙妃在作甚,是不是去荣秋宫了,要是去了,给我回句话,我也好去荣秋宫见她,我这还有急事等着她定笃呢。”王昭仪又淡淡道。 “是,奴婢记下了。” 蔡公公去了,凤栖宫的宫人等候在外,这小殿内只有王昭仪和她带来的两个宫女,这时,她回过身去,朝她的贴身女官荆尚服道:“你也跟去问问,得了消息,先回来告知我,我也好知道怎么办。” 留下蔡公公再往细里打听,荆女把先得的消息带回来,她也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行事。 那一位的好处可不好拿,她要是不把这事办好了,让太孙妃好好出一个大丑,全内宫皆知,她娘家哥哥升官的事,今年又得黄了。 不知荣秋宫的事,是不是又是这一位的手笔。 一天一时之间请出两派人马,可能两派人马都不止,皇后娘娘一死,这宫里,果然没有人降得住贵妃娘娘了。 第126章 凤栖宫的母狼又露出她凶狠的爪牙来了。 少顷,丁女使领了赐礼回来。 中间有公公在她面前出事,意欲叫她出面主持公道,丁女放下了闻香处理事宜。 丁女使乃皇后贴身女使,是内宫最高女官首领,管辖所有女官宫女,其正式官职乃内廷第一尚宫,正三品之职。 闻香官职乃女侍中,正四品官职,比此前太子妃身边的周姑姑周女史从四品女官官职还要高半个级别。 闻香在凤栖宫早在独挡一面,虽说是不归她们凤栖宫管的太监在她们面前闹出事来,她也毫不怯场,丁姑姑一吩咐下来,她就往前走了两步,面对了太监,让出道路来,让丁姑姑带着前来报信的宫人急速回宫。 路中又有出现,丁女为留人在凤栖宫看风向,见机行事,她几乎没带人,此前带了闻香,这时身边只有一个前来报信的老宫人。 这老宫人,她还要带着回去用。 宫里一堆找事的,还要折上一个人在路上,这令她极度不悦,杀心突起,那人还没在她面前跪下,她目露凶光,带着杀去,直盯着此人的眼。 她钉进了这人的眼里去。 那人的身子往前倒个不停,腿脚那也是软了,丁女看着他的眼,径直往前走,等她路过此人,她嘴唇往上苛薄一扬,淡道:“算你识相。” 她手捧赐礼,扬长而去。 接过闻香手中赐礼的老宫人急步跟在她身边,目不斜视,未曾看那拦路却没拦成的老太监一眼。 她们走后,老太监再也坚持不住,腿脚一软,趴倒在了地上,凄惶又恐惧的哭着。 他不敢拦丁大人的路,丁大人的杀心已经杀懵他的心,他是宫里的老人,他知道他要是今日敢在丁大人面前找不痛快,他连今天晚上的月亮也不会见着。 丁大人对他虽没有生杀大权,但吴大人有! 凤栖宫要杀一个老太监,吴大人二话不说就会让他的人头落地! 且他手脚不干净,是受了人的胁迫而来的,他当了人的走狗,吴公公最恨内侍监的人不听他的命令,反而成了帮别人办事的走狗,这事都无需丁大人多进言,吴公公就能立刻亲自宰了他,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他在内宫呆了几十年,太知道这些人的行事手段了。 他怕了丁大人,也怕吴公公。 可他事情没有办好,回去了也会受到无止境的刁难与折磨,老太监为悲苦无助的自己哭了一会儿,哭罢,求生的欲望让他爬了起来,抄着小路,前往始央殿找吴公公。 与其办不成事,落不了一个好下场,他先去吴公公面前告发! 哪怕因此也会挨吴公公的罚,可他至少能保有一条命。 至于逼迫威胁他的人的下场,他都不管我的死活,不善待我,不放我一马,我管他的?大家一起下地狱罢! 此公公一去,不知自己即将掀起了始央殿吴大总管的滔天大怒,此厢,丁女一路总算没有再碰到拦她路之人,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凤栖殿。 她带着一身“拦我者死”的肃杀回了凤栖宫,在等候面见的小殿坐着的王昭仪耐不住出来找人,就看到了一身风尘仆仆与杀气的丁女使。 宫中唯有丁女使此人被称为女使,她是内宫第一女官,也是皇后娘娘唯一的贴身奴婢,便连皇帝也拿她与吴英大总管并驾齐驱,往年宫里对服侍帝后的宫人发赏,丁女使的赏赐和吴英公公的赏赐是一模一样的同一规格。 宫里无人敢轻看她,哪怕现在皇后已死。 王昭仪也不太敢,此前她心里还想着,皇后死了,凤栖宫不知要落到谁手里,哪还有这个什么丁女使的事,可看到一身杀气的丁女朝她福身,她连忙想要笑着去扶,好在及时又想起这时候不能笑,及时绷住了脸,可手到底还是探了过去,虚扶了丁女一记,脸上带着哀愁和凄意道:“丁大人节哀,娘娘走了,我这心呐,这几天都空得慌,好几天都睡不着觉,不知为何,总是想起往日皇后娘娘对我等优待的日子。” 娘娘对你是很优待,因为你很会审时度势,有很大的胆子,也有极小的胆子,凡事喜欢保命至上,这样的人,知道怕场,用起来收得住。 丁女太知道王昭仪为何能成为宫中手能掌权的后妃的原因了,朝昭仪娘娘施过礼后,她冷着脸,没有收敛脸上的冰意,淡转身把手中的赏赐交到了前来接手的宫女当中,回过身和昭仪娘娘道:“您前来所为何事?” “哎呀……”面对这等神色的丁女使,王昭仪此时心里直打鼓,暗骂那个给她送消息说有人可以帮她哥哥升官的暗中人,第一个就找上她来送死,不怀好心的狗东西,她心里连连骂着,嘴里一记浅叹之后,心中也寻好了她想说的话,是以,面上她还依旧不紧不慢,优雅从容如旧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丁大人也知道,我是管着尚服局的,这些日子,宫里人皆服丧,这布帛就不够用了,就是想前来问问宫里,这衣裳布帛可能提前采办一番,到时候各宫我这里讨要布帛等,我手里也好有东西给他们。” 尚服局每年大采办两次,一次三月春初,一次九月秋中,春初采办春夏之用,秋中采办秋冬之用。 中间要是有不够用的时候了,也可上报凤栖宫,再行定笃小采办事宜。 皇后一走,宫里布帛的积储想来是用完了,王昭仪此趟来的,也名正言顺。 “您采办的清单子已经列好了?”丁女道。 列是列好了,还要看不成?这个宫里可没皇后了。 王昭仪淡淡颔首,态度冷了不少下来。 丁女太烈,跟以往皇后还在世一样强硬,没靠山了,还这般牛轰轰的。 她的态度让王昭仪颇有些不喜,这时,丁女使身上的杀气也没那么让她觉得敬畏了,是以,她接着淡淡道:“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说,得你跟掌着凤印的……呃,太孙妃殿下说一说。” “娘娘,请进。”丁女请她入殿。 王昭仪淡定入内,随即,不久,她就甩出了太孙妃带来的女婢,跟宫中禁卫军私自苟且的事来,而见证人,是她手底下的一个宫女。 说罢,王昭仪态度更是从容淡定,她垂着眼,斜视着丁女使的脸,淡淡道:“此事我一经我手下的人通报,我就往凤栖宫来了,你看,这事太孙妃殿下是怎么个章程?” “见证人,您也带来了?”丁女也是从容不迫,在昭仪娘娘略带两分冷意凉薄的视线当中道。 “呵,”王昭仪轻哂,目光当中满是凉意,丁大人啊丁大人,果真是皇后娘娘的好奴婢,这等时候了,一点儿怕事的态度都没有,她今儿敢来,难道不是坐实了她才来的吗?“没带来,不过丁大人要是想盘问她,我这就叫人把她带过来。” “叫过来罢,此事非同小可,我这边也往始央殿那边送个消息,把吴公公请过来,顺便听一听,省得到时候送尚方监,他还得审一道。” 拿吴英出来吓唬她?王昭仪顿时怒上心头,脸色也冷了,道:“也好,果然还是丁大人经验丰富,知道怎么处置,我这趟来值了。” 这是真不怕太孙妃那个小妮子臭名昭著呐,她带进来的婢女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这个当主人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不怕传遍朝野,身败名裂呐! 眼看丁女使没有跟她私下把这事掩下来的意思,这把柄不好抓,事情要往大里闹了,王昭仪也略有些心慌。 此事是真,可是,她听她的人也说了,这事也还有内情,那女婢起初不是心甘情愿的,是被人强了,后两天在那侍卫的甜言蜜语之下,变成了苟合。 让吴英掌管的尚方监来审,没有什么审不出来的。 王昭仪心里有点慌,她只是想来跟那个太孙妃殿下私了,把这事坐实了,把谣言传出去,让大家都知道太孙妃为了掩下她婢女的脏事做了什么苟且之事,把她的名声坏了。 而不是跟她真刀碰实枪,硬碰硬地干。 吴英跟凤栖宫的关系,历来甚好。 前两天,他当着人的面,对丁女使的爱护与恭敬,可比以前还要好两分,那就是他在代皇帝表态,皇后走了,可她的第一女官,在这宫里的地位,依旧无人可以撼动! “要不然,”王昭仪脸色大变,丁女眼睛平静看着她,道:“昭仪娘娘怎么会来凤栖宫找我?这宫里,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说罢,不等王昭仪说话,她回过头,看了看站在殿外面那些悄步游走忙碌的宫女们,她又回过身,与王昭仪淡淡道:“王昭仪不来,这事我早晚也要叫吴公公的,您可能没看到,这凤栖宫里,哪有一个太孙妃殿下的人。” 她目视着王昭仪脸上挂不住了的大惊失色,冷冷接着言道:“我们这宫里,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可,可……”王昭仪顿时站了起来,花颜失色道:“这段时日,娘娘,娘娘不是走了吗?” 丁大人再有三头六臂,皇后走了,她不是也忙着皇后走了的事去了吗?她怎么还有眼睛,盯着这内宫里里外外的事? “娘娘死了吗?”丁女脸冷眼也冷,嘴唇微启,“是啊,娘娘死了。” “可我不活着吗?”丁女真真觉得活着真好,她严酷的看着王昭仪,眼带凶狠与恶意,看着这个从来没有真正爱戴尊重过她家娘娘的人,“我活着,娘娘难道不是还活着?” 这些人难道以为,娘娘死了,她们就可以在娘娘的宫里无法无天吗? 这是她的皇后娘娘的后宫! 是娘娘呕心沥血,为讨陛下欢心,收拾出来的后宫! 她们难道想毁了娘娘的心血不成! 她恨啊,她真恨,丁女恶狠狠地盯着娘娘前脚一走,后脚就想翻了娘娘的天的王昭仪,嘴里的话也带着了几分厉色,“您以为,娘娘走了,凤栖宫就不知道这宫里底下的那些肟脏的勾当,凤栖宫就管不住这些事了吗?昭仪娘娘夸奴婢经验丰富,奴婢代掌管内宫二十多年,难道昭仪娘娘以为奴婢这二十多年是吃干饭的吗?” 凤栖宫的母狼又露出她凶狠的爪牙来了,王昭仪掩饰着内心的慌张,面上逞强道:“我就随便说说,夸夸丁大人的能干罢了,丁大人这口气听来怎么还生气了?夸你能干,我难道还说错了不成?” 第127章 谁找,她就跟谁拼命。 “奴婢没生气。” “你没生气,难道我生气了不成?”王昭仪见私了不成,赶紧又生了一计,不甘心这大好的机会用不上,亡羊补牢道:“皇后娘娘薨殒,这些肟脏的男女居然在内宫用那苟且之事,丁大人为何不早些处决了他们?” 说罢,又速速把自己摘了出去,“我是昨儿听到的这消息,今天一大早的忙完宫里的宫务,就赶紧着过来了。” 王昭仪有点急了…… 丁女静眼看着她,想着能把王昭仪这个二品妃子请过来打头阵的人,这背后有那能耐的,大概就那么几个人了。 这几个人当中,跟凤栖宫非得这么快交手的人,就一人。 李贵妃出手了。 “昭仪娘娘,丁女淡淡道:“今日皇上还未上朝。” “皇上没上朝怎……怎……”皇后头七还没过,皇帝是还没上朝,只觉皇后死了是生平一大快事的王昭仪没有为那个死老太婆的死伤心过半分,夜半时分情难自禁欢喜出声的时候倒是不少,这下失口出言,补救之时不免口吃,“怎……生是好?唉……” 她逼自己哭出泪来,拿手帕不停地擦试着眼泪,泣道:“陛下对皇后娘娘一片深情,皇后娘娘一走,陛下无心上朝,我好生心疼,为陛下,为娘娘,上苍为何这等残忍,让娘娘与陛下这等神仙眷属天人永相隔。” 看来是会意过来了,不过,王昭仪的招没用了,丁姑姑丁尚姑的招不打算就此停下,丁女冷脸漠然,道:“不过昭仪娘娘着急赶来和我说这事,这事也等不得过娘娘的头七了,免得您过来了,凤栖宫不处理,也不大行,毕竟,凤印还在凤栖宫的人手里,昭仪娘娘要见太孙妃吗?您要见的话,奴婢这就前去替您通报一声。” 哪门子的通报?我乃堂堂二品大妃,那个小丫头,才堪堪三品罢了! 王昭仪对丁姑姑的用词极其不喜,可凤栖宫的母狼,吃起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心底已有些害怕,只想保全自己安全退出凤栖宫,这等时机,绝不是去见那小太孙妃的时候。 她有信心对付得了那个小娘子,可身边站着丁姑姑的小太孙妃,就不是已经失言了的她能压下的,是以,她连忙回道:“不用了,这等大事,我知会了你,就等于知会了她一样,我宫里还有宫务等着我回去处置,我来凤栖宫也有一阵了,等了你近半个时辰,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不见吴公公了?”丁女淡淡道。 又拿那个老阉官吓唬她。 王昭仪被她话里话外地挤怼着,就跟过去皇后还在的时候一样,她在丁尚宫大人的手里翻不出花样来,王昭仪又恼又无奈,也知自己迫不及待来帮人打头阵的事惹怒了这个第一个女官,这女官在拿针扎她呢。 不过,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皇后死的时间一长,新的皇后上位,谁还记得旧皇后是谁? 到时候看她不狠狠收拾这丁女! “也不是不见,”人可以暂时输一次,气势不能输,王昭仪也淡淡道:“我这不,宫里宫务在等着嘛,毕竟现在宫里还在服丧,各处要用的丧布也不全,我这边还要回去着人整理一番,也好把清单给送到你这里,让……小太孙妃娘娘过目,恩准。” “那,那个目击证人,还请昭仪娘娘等下把人送过来,还是说,您已经把人带过来了?”丁女无视她话里的阴阳怪气,道。 这下,王昭仪又气又急,道:“你不是早知道了吗?用我的人作甚?你们凤栖宫的事,用你们凤栖宫的人,我那个麻雀小宫,才几个人?” “您宫里的人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可你不是早就知道了?”王昭仪反击。 “是,可这事,涉及侍卫,是尚方监的事,不说了,昭仪娘娘有事,奴婢就不耽搁您了,奴婢这就送您出去。” 尚方监的事,只要尚方监想问,不管哪个宫的人,经尚书监传问,都得过去。 王昭仪沉不住气了,近乎被丁女押着一般,被人虚扶着请出了小殿,她咬着牙,等到快出大殿门口要出宫门的时候,她半偏首,垂头看向脚下不远处的一方,轻声和丁姑姑商量道:“要不我宫里那人的事就算了,吴公公要是问,你那边的人想必知道的比我们多,就用你们的,我这边的话……” 兄长升官之事,就断在她手里了?王昭仪有些不甘心,到底是狠不下心,断了贵妃娘娘那边的路子,是以,她在略微一迟疑之后,用近乎蚊吟的声音细声道:“大不了我这边以后有个什么事,我先跟你这边通个气,不多,就两三件,两三次,这情就还了。” 丁女偏头,她的手还虚扶着王昭仪的手,眼睛却是已越过王昭仪的身子,看向了王昭仪的另一边。 出了候客的大殿,就是凤栖宫的大宫门,走到宫门的这段路,就左右各三的六个大柱子,可丁女不知为何,总觉得哪处有双耳朵,在尖着听她们说话。 她没回话,手扶实了王昭仪的手,在王昭仪的手臂处,用衣袖拦着,在下面划了个“六”字,又在王昭仪耳边道:“隔墙有耳。” 隔墙有耳,我就要被你敲诈不成?王昭仪正打算翻脸,却听丁大人这时又飞快在她耳边道:“我知道您要什么。” 王昭仪被她说得心口砰砰直跳,脸蛋儿都红了,她红着脸看着丁大人,心道:“难道你还成全我不成?” 可一想,这位女官大人是宫里再说话算话不过的人,她跟狄后一样,从这主仆两人嘴里吐出来的话,就跟钉子钉进了铁板里一样,不容改变。 王昭仪不想信,可心里到底还是信了,她咬了下嘴巴里的肉,咽下心中百感交集,在丁女松开她,朝她施礼之时,她飞快回道:“看你的。” 不损耗她宫里的人,让她哥哥升官,她当凤栖宫的耳目也不是不可以。 她不是非得跟贵妃娘娘混作一堆,谁给她处好,她就向着谁。 “奴婢还有事,就不远送了,昭仪娘娘慢走。”王昭仪此人能屈能伸,又擅自保,为人好大喜功,可此人又是得一分好处就办一分事的人,娘娘喜欢她,也用她,丁女以前是代娘娘管事,尚不完全知晓昭仪娘娘的好,现如今要用此人了,她可是透彻的懂了昭仪娘娘此人的好来了。 能收买的聪明人,那才是于各方都有用的人,就看谁给她的好处大了。 “好,不用送了,小蔡子,你们快点。”王昭仪招呼着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宫人宫女他们。 “是,奴婢来了。”看她们走在前方不声不响的,昭仪宫里的奴婢不敢跟在后面听墙脚,这时得了呼唤,这才加快了步子赶紧上前。 王昭仪带着他们走了。 走到半路,王昭仪就训她宫里的人,“你们一个个,跟呆头鹅一样,你们怎么不跟凤栖宫的那些人精学一学?你们转个眼珠子,他们就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被人卖了还数钱,气死我了!” 他们被卖了还数钱了吗?蔡公公和她的贴身女官不明所以,也不敢回昭仪娘娘的话,只得回她道:“是奴婢做错了,奴婢下次不敢了。” 不敢了就行,她训过宫里的人了。 是她宫里的人露出了马脚被凤栖宫的人看出来了,她也训过了,谁也不能找她王昭仪宫里的麻烦。 她宫里才几个人,谁找,她就跟谁拼命。 至于那个被贵妃收买了的宫女,她用她昭仪的威信保下了这个宫女的命,证明了她昭仪宫的可信,等这风头过去了,这宫女还是得送走。 被贵妃娘娘经手用过的人,以前为人再忠心,她也不放心用了。 能留人一命,已是她王昭仪宽厚仁慈了。 王昭仪路上如此作想,回了她的昭仪宫,这厢,丁女正要回凤栖宫主殿凤栖殿一侧的小殿,找太孙妃殿下,可她才走几步,就听宫外面响起了着急的噪声,只听一道神似三娘的女声在着急地呼救,“快点快点,郭才人的脸不行了,丁大人,丁姐姐?您回来了没有,郭才人的脸被牛才人划出了一个大口子……” 丁女猛然转过身,迅速往外走。 这时,小殿内的佩梅闻声走到了门口,和守在门口的青衣道:“青衣姐姐,外面出什么事了?” 外面有两个人同时在急急说话,还有人在哭,声音焦急又悲切,青衣细听了一阵,回首和殿下道:“是出事了,郭才人的脸被瓦片划伤了,伤到了脸颊骨,连骨头都看得见。” 佩梅闻言,转身就往殿里走,拿起她搁在床头内侧的小箱子快快出了小殿,拉着青衣的手道:“青衣姐姐快点,我这里有澜圣医给我的好药。” 青衣拦了她,“不行,我……” “姑姑回来了,姑姑就在外面,别担心,我们快去。” 青衣拦不住她,只得帮她提了箱子,道:“您慢点,别跑,别伤着了脚。” 第128章 他的刀,向来不比皇后娘娘磨的刀钝。 佩梅进宫,表姐给了她一些保命?*?的药物,大到生产生死之间保命的三小根百年小血参,小到被针线等小伤口用到的金创药,表姐那边都给了她一些。 她娘亲拿到药物后,还拉了表姐在屋里问了半天,佩梅要成亲前的那几天,娘亲逼着她认这些药物和它们的作用。 其中有好几样,此前她已用来保母妃的命了。 这时,听闻郭才人的事,佩梅顾不得箱中药物减少,只想把宝药拿出去救人一命才好。 宫中女子脸上受不得伤,没受过皇恩的宫女会被打发出去,妃子就会送去那种人迹罕至的清庵,一生不得下山。 “我有药,姑姑,我有药!”在一阵撕心裂肺,人仰马翻的哭喊与嘈杂之间,佩梅的声音冲了进去。 “让开!”里头响起了一道充满着威严的中年妇人的声线。 佩梅带着青衣来到了丁姑姑的身边,不容姑姑说话,她蹲下拿过青衣的箱子,飞快从脖子扯出了一根与玉佩绑在一起的小巧钥匙,速速把箱子打开,把左右两边的小立箱拔开,拉开中间的那个小柜子,把小柜子里的一个白玉小盒子拿了出来。 “姑姑,给,这是先清伤口的。” 丁女二话不说,把腿上哭着的郭才人的脸粗鲁地拨到了她的手这边,凶狠道:“别哭了!” “丁大人……”郭才人兀自惨叫,“她们害我,牛才人,吴美人联起手来害我,您要为我作主啊,娘娘啊,皇后娘娘啊,妾身恳请您为妾身作主。” 她呼喊起了才去逝不久的狄后。 这时,一记轻“啪”声,丁女的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丁尚宫此时脸色严厉得尤如夜煞,“哭甚哭?哭能救你的脸?把眼睛闭上,奴婢给您上药!” 郭才人张着嘴,瞪着眼睛,却是未再流泪了。 “姑姑,这是个平安液。把伤口清理了,用平安液早中晚三次涂抹,每次抹半指盖,要细细的抹均匀,一定要细,一定要慢,每次抹之前,要把刚才我给您的药拿着再清理伤口一遍,两个药都要用。”佩梅找出一个黑色的小瓶出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平安液,和姑姑小声道:“我娘跟我说,这个药,世间唯独两份,一份在陛下库里,一份经由我表姐之手,到了我手里。” 丁女拿纱巾抹药的手停了,诧异地看向她。 她停了,郭才人却是猛地伸手,把佩梅的瓶子一把夺了过去,死死地握在手中。 丁大人与小妃子朝她看过来,郭才人紧张地喘着气,跟丁大人急急辩道:“您听到了,这是她给我的,她愿意给我的。” “姑姑,给郭才人用罢。” 愚蠢!天真! 丁女闭眼,把胸中的滔天怒火强忍了下去,不再看那个愚蠢天真意气用事一意孤行的小娘子,她怕再多这小娘子一眼,她会对其竭尽辱骂之词。 接下来,丁女擦药的手劲甚大,郭才人却是忍了,握着黑瓶子,对着丁姑姑居然露出了笑来。 那笑容里,颇有几份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可怜兮兮。 擦药的时候,丁女让佩梅洁了手,拿白酒擦过手后,佩梅细细的帮郭才人涂着那黑色瓶子里装的碧绿药液。 那药液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郭才人仔细地抬着她的小脸,过了片刻,她觉得她的脸都没那么疼了,她小心地握着瓶子,这才看起佩梅的人来。 这是个清秀的小娘子,尤其她的眼,黑白分明,就像一双慧眼一样,让人印象深刻。 “你就是太孙妃殿下呀?”失去的疼痛让郭才人确信自己的脸一定会好,世间唯独两份,另一份在陛下库里,这等珍稀的宝药,一定能救好她的脸,没了恐惧,她对眼前的小娘子唯有感激,看这个小娘子甚是顺眼,觉得这小娘子真真是个好太孙妃,是仙女下凡来救她的。 “是,郭才人,佩女闺名叫佩梅,郭才人叫我梅娘便好。”表姐的药当真是神药,郭才人的伤口甚大,这时却是不流血了,更为奇异的是,她的手在郭才人的伤口上动着,郭才人却不像此前丁姑姑动手的时候那样疼得抽气不止。 “哪能叫你闺名?您是太孙妃,我就叫你殿下罢。”闻言,郭才人笑了,不再疼痛恐惧的她神情欢悦,美目里闪耀着开心的光芒,她道:“我之前见过殿下,远远见过两眼,我还跟我身边的小草说,说你长得高挑呢,一看就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 郭才人,甚为活泼,眼下就能笑得出了…… 佩梅记得教她宫里的事的那个嬷嬷,说过几个才人,最小的也有三旬年纪了。 郭才人看着貌美年轻,却也能看出三旬的痕迹来,想来年纪委实不小了。 这宫里,居然有这等年纪,这等鲜活的人儿,不知为何,佩梅有些心疼她,手上更是放慢了手劲,小心涂抹着药液,嘴间轻声道:“您一看,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 那是,郭才人看着她,眼睛弯弯,道:“我爹乃吏部郎中,我祖父当年是先皇的侍读,我家跟宫里是一贯的缘分。” 是以,她进宫就是才人,这宫里才几个才人呐,她一进便是。 佩梅一听,心上一滞,手上动作稍稍慢了一些,等她把药液抹匀,郭才人连忙拿出瓶子来要小心倒给她,她摇头,和还躺在姑姑腿上的郭才人道:“不用了,涂好了。” “涂好了吗?再涂一点。”郭才人急了,“你手过来,我再倒给你一点。” 她说话也有声响了,比刚才哭的时候还有力气,佩梅坐到姑姑腿边,小心地把她的头挪么自己腿上,脸朝向姑姑道:“姑姑,你去帮我的床收拾一下,等下扶郭才人去我们那休息一下。” 丁女冷着脸去了。 郭才人一来,宫里有许多事她要吩咐,无法跟小殿下在此耗着。 “我站起来罢,我头似是……”郭才人说着,闭了闭眼,“还是有点晕。” “我们宫里有小厨房,我这就让殿里的姐姐给您煮点参汤喝喝,这阵子您上着药,得吃清淡一点,要戒荤,更不能吃冷油冷食还有凉性的食物。” 佩梅转身去跟身后青衣吩咐了此事,掉过头来,见郭才人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笑意。 郭才人不像此前那般轻快了,但佩梅也没从她脸上看出敌意,她低头问:“怎么了?” “她们为何伤我?”郭才人仔细看着她的脸,想从这个小太孙妃脸上看出答案来。 “您那边可能消息收到的慢一点,凤栖宫也是将将早上才从内侍监的封公公那里得知消息的,您父亲郭大人昨天跟陛下请求您回去看望重病的祖母,陛下恩准了。” “你早上才知道的?” “是。” “我信你。”郭才人紧紧握着救她命的黑色瓶子,她信这个让她伤口不再疼痛的太孙妃,没有人愿意为算计她,付出这般大的代价,这等神药,是撕不了谎的,她朝太孙妃挤出似笑非笑的笑来,神情里带着说不出的狠毒恶意,“至于算计我的人,呵呵,呵呵……” 她轻笑出声。 “您别笑了,这是凤栖宫。”佩梅小声道。 郭才人的笑容瞬息凝住。 “没事,宫里的都是自己人,之前跟进来的人,已经出去了。”丁姑姑的凤栖宫,人简嘴严。 “您还出宫吗?”佩梅道:“您要是出宫,我这边还要前去始央殿请示一番,跟陛下禀报一下您的情况。” “现在?” “是。” 不等佩梅再说,只见外面,有宫女在大声急急道:“吴公公请进,请进,太孙妃和丁大人就在里面,还有郭才人。” 吴英大步走了进来,平时走路悄无声息的太监每一步踩得迅猛坚决用力,那步伐透露出来的力量,竟然不比宫中的带刀侍卫虚弱。 他大步进来,看到坐在地上的佩梅,还有她腿上的郭才人,如夜鹰一样冰冷无情的双眼在她们身上扫了一遍,随即,他扬声道:“丁大人?” “公公,丁大人被我叫去内殿收拾屋子去了,我让她收拾一下床铺,等下把郭才人送上去休息。” 这时,凤栖宫让客人小候的小殿当中,响起了太孙妃佩梅轻脆的声音。 吴英已闻到了药香味,他两步并作一步过来,蹲下身,看了看郭才人的伤口,和郭才人道:“吴美人受伤了没有?” 吴公公此时身上的气势,就像持刀的屠夫走向了牛羊,郭才人缩着肩头,在他的话下不断地摇头。 “牛才人?” 郭才人又是猛摇头。 “就你受伤了?” 郭才人哭着点头不已。 她被吓哭了。 佩梅一顿,小声跟吴公公道:“郭才人宫里的人在外面。” 吴英瞟了她一眼,白脸勾出了一道说不尽恐怖的神情,他看着佩梅阴沉沉地道:“我出去问一下,你让丁大人尽快出来。” 娘娘不在了,这次内宫出的事,由他来主掌。 他的刀,向来不比皇后娘娘磨的刀钝。 这次谁掀起的第一道风浪,他就杀谁。 皇后死后的第一刀,由他来刺。 皇后死了,太子没了,陛下的心,冷不起了。 他主人的心,冷不起了。 第129章 丁女心中顿时掀起了惊天大浪。 吴公公说罢就出了门去。 “郭才人,您莫哭了,冲着了药水就不好了。”佩梅安慰腿上那抽泣着的人道。 郭才人瞬息止了眼泪。 她很怕吴英公公,比怕皇后娘娘还怕。 佩梅叫了身后的人去叫丁姑姑,又安抚了郭才人几句,等到外面听到了丁姑姑出来了的动静声,她和郭才人道:“我扶您起来,您去我那小屋歇着去。” 郭才人去了,进了小殿,闻到了一股让人舒适的药香味。 跟过来青衣这时在佩梅身边轻轻道:“丁姑姑吩咐了,要是郭才人不嫌弃的话,让郭才人睡她的小床。” 佩梅转身看向手中扶着的郭才人,郭才人忙道:“不嫌弃。” 等她在狭小的小殿当中,坐到丁姑姑的小床边上的圆凳上时,她美目呆滞地看着佩梅。 “怎么了?”佩梅接过宫女拿来的晨衣,半蹲在了郭才人的身前。 郭才人的被她的举止惊醒,忙道:“使不得,我自己来。” “我帮您。”郭才人外面穿了件素色的外衣,外衣外面,还套了件麻衣孝服,上面已沾满了血,佩梅叫宫人去拿了她这两天才为自己赶制好的白色晨衣,想为郭才人换下,好上小床休息。 她已动手,郭才人见小殿当中只有三人,唯一的一个宫人穿梭在小殿当中松火烧水点蜡,甚是忙碌,她便不再推拒,等到泛着清香的新晨衣穿到身上,太孙妃为她系衣带时,她怜爱的看着小娘子,道:“你和丁大人就住在这里?” “恩。”佩梅系好衣带,又扶她坐下。 郭才人见她蹲下给自己脱鞋,又是一怔,见她毫不忌讳,末了,郭才人眼里闪过一道泪意,对着太孙妃的头顶道:“我信你。” 我信你没有害我,害我的另有其人。 又是我信你,佩梅不知她为何如此反复强调此话,不过,她知晓,这对郭才人来说很重要。 她帮郭才人脱了鞋,扶着郭才人上了床,方才和郭才人道:“我没有害您,您出宫是我入住凤栖宫经手的头一件头等大事,如今以您现在的面相,不管出不出宫,我已经落了下乘。” 郭才人听了,沉默了许久,直到宫人端来了水盆,太孙妃在水中洗着帕子,她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 一切都是计,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个入主凤栖宫的小凤凰下不了台,折她的威风,把她的脸面扔到地上踩。 她偏过头,看着这个和她的小殿差不多,还要拥挤狭小一些的地方,又看着住在此处的太孙妃在床边坐下来,拿温热的暖帕小心地擦拭着她的脸。 “你就睡对面那张床上?”郭才人问道。 她所躺的小床不远处,靠墙的地方就有张老床,那是这个小殿放床的地方。 这是个小偏殿,本来很小,这时放了两张床,还有数张凳子,几个小台桌,小殿便被挤满满当当。 看着拥挤,气味却甚是很好闻,郭才人闻到了药香的味道,还闻到了书香的味道,一如这个小娘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安神祥和的气味。 “是。”佩梅见她还有力气说话,便跟她一句一句说着。 “殿下,这是您还未喝过的参茶,您看要不要给郭才人喝一点。”青衣端来了温在炭火上的温参茶。 “好。”佩梅接过,摸了摸茶杯,见不烫,便掀开盖和郭才人道:“您先将就喝两口,这是一年四季都能喝的温参茶,是我家里人送进来给我补身体吊气的,您别嫌弃。” 家里人?那个出自禄出侯府,大孝之日还能进皇宫的家里人?郭才人摇摇头,启开嘴,没有嫌弃,把一杯茶皆喝进了肚。 住得起最小的小屋子,也喝得起最昂贵的补品,受得起委屈,多的是后手底气,这大概便是这些当太孙妃、太子妃、以后的皇后的人会经的路罢。 一碗茶参喝罢,郭才人有了困意,合眼之前,她和佩梅道:“我不知道我爹有没有参与其中,我不知我是不是我爹他们拿来算计你的一环,如若我爹没有用我的命来踩你,以后我帮你。” 她带着郭家帮这只小凤凰。 要是郭家牺牲了她,那她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弃子的命,无非等死罢了,谈何帮及他人。 说罢,她闭上眼,在困倦与疲惫当中,到底是放任了自己,在陌生的地方,在一张陌生的小床睡了过去。 世故与天真,皆在这个有着非凡的美貌的女子身上,她睡着了,佩梅呆坐着看了她半会儿,直到青衣过来,把茶杯放到了她手上。 佩梅转首,朝青衣姐姐放轻了声音问道:“宫里的明白人好多,命怎么却不甚好呢?” 母妃也是个明白人,通透人呢。 因着命,不由自己做主,青衣没答她,只是催促她道:“您赶紧也喝一口,外头的事,三娘姐姐将将和奴婢说了,让您忙完也赶紧去瞧一瞧,吴公公不是轻易亲自出手的人。” 吴公公的手段,可凡等闲之人能见到。 等闲之人能见到的,那便是他就是那要被处死的人。 “是极。”闻言,佩梅赶紧收回了神,把参汤一口喝了,匆匆起身,把杯子交给了青衣,“青衣姐姐,你看仔细点,我怕郭才人发烧还有口渴,你就莫离开了,看着郭才人一点,有什么事赶紧出来找我和姑姑。” “您放心,您出去就找三娘姐姐,她在外面盯着。”青衣也是留了好几个心眼,殿里殿外皆关注着,生怕没什么人用的太孙妃在凤栖宫一无所知,举步唯艰。 小凤栖宫太难了,太子妃一倒,小凤栖宫便倒了,到如今,谁能用谁不能用都不能用了,唯有她入了丁姑姑的法眼,尚还能跟着太孙妃,帮殿下打打下手,当当殿下的眼睛。 “好,姐姐也坐一会儿,那汤我估摸着就有个底儿了,你把残渣喝了,铜壶也好拿去小厨房清洗。” “是,您去罢,奴婢知道的。”青衣知晓她是为了哄自己喝,这几天削瘦了不少的她脸上这时放柔了不少。 佩梅离开了小殿,进大殿不一会儿,就被快步过来的三娘姑姑拉住了手,三娘拉着她急步往外走,边走边叮嘱她道:“荣秋宫的吴美人和牛才人被传来凤栖宫问话,等下尚方监的几个主事公公也要过来,您等下和吴公公,丁姑姑坐在正位,和副首两位,您在正位得端住了,不能害怕!” 末了一句,她话放得甚是用力,说出来甚是凶猛。 “是。”佩梅也速速应道。 见她毫无畏惧迟疑之色,三娘捏紧了她的手,心下却是放松了不少。 她揣测着,吴公公这次在凤栖宫审人,大有帮太孙妃立威之势,他抛来了好意,太孙妃要是接不住,那就完了。 “这是个好时机。”前大殿快到了,迈过门槛之时,三娘在太孙妃耳边道。 “是。” 凤栖宫前殿正大殿,是皇后娘娘每月逢三、逢九面见内宫妃子跪拜请安的地方,正大殿非大事,两扇门不得大打开。 而这时,狄后死后没过七,以往内宫妃子拜见她的地方,此时两扇朱色大门皆被拉开,阴黑的大殿顿时全然呈现在了外面的光线当中,无一处黑暗之地。 “奴婢见过太孙妃殿下。”佩梅一入正殿面前,在外面候着的丁姑姑朝她弯膝行礼。 “姑姑多礼。” “您请进。” 佩梅咽下到了嘴边的“是朝姑姑颔首,在姑姑的搀扶下,迈过高高的门槛,步入了大殿。 大殿内,吴英站在大门中间,面色阴沉的看着她进来,等她站定,他低首道:“吴英见过太孙妃。” “吴公公多礼。” 吴英退到了一边,让出了道。 佩梅被丁姑姑扶着,走向了皇后宝座的正面,在宝座下方放着一张椅子,她在这张椅上坐了下来。 她非皇后,但如今是掌管凤印的人,是以,她坐在皇后之下的主位。 佩梅坦然坐下,将将掩饰好心中莫名的紧张,抬头正视前方之时,门外,有公公快步从大殿下方的宫坪中大步往上,在通往大殿的台阶上跑动,嘴里喝道:“老八王爷到!” 宗室代陛下处理宗务的老王叔到了。 丁姑姑急促偏头,朝吴英看了一眼。 吴英正视前方,却似是知道了她在看他,嘴里冷冷道:“是我把老王爷请过来的,让宗室有个见证人,也好知道今天内宫发生了什么,让前朝也知道,凤栖宫和我,处事公正不公正。” 丁女已被他的杀气惊到。 她知道吴公公不喜欢内宫的人给他生事,也最恨一些人,背着他干着一些让他难以向陛下交待的事情,但像今天这等的勃然大怒,她真真很少见到。 甚至可以说,她以前从未见到过。 此刻的吴公公,就像一把要大开杀戒的刀,冷酷、凝炼、坚决。 贵妃危了?吴公公要动贵妃?为何? 是贵妃娘家动了,还是明王动了? 是外面出事了吗? 还是说,不允许一个强盛、奢华、花钱无度的内宫出现的陛下,要把内宫有能力坐上后座的女人处决掉? 娘娘输在娘家,也胜在没有娘家。 李贵妃可不是,李贵妃的父亲,给陛下掌了许多年的漕运银袋子,手上过了无数万两银,卫国每一个说得出名号的达官贵人,皆在他家当过座上宾。 沉不住气的贵妃娘娘要遭了? 陛下要杀人祭娘娘了? 这才是陛下真正想杀的人? 丁女心中顿时掀起了惊天大浪。 第130章 这太孙妃,引领了哪一个卫氏娘家族氏? 吴英亲自搬来了凳子,老八王爷坐在他搬来的凳子上,眼睛往下,半瞅了吴英一眼。 他年青乃至四旬时,最不喜欢的仍是吴英,因皇帝最信任、最恩宠有加的便是这个阉官。 现如今…… 现如今,他懂得了陛下为何独宠吴太监。 吴英至今,没有背叛过皇帝一次。 是经得起考究,真真实实的一次也未曾有过。 他接近禄衣侯,都是为了探清禄衣侯,是不是能为我皇所用,是不是对我皇有用。 一个奴婢做到这个点,老八王爷一生至此,只见过吴英一人。 年少对吴英的轻视,年青对吴英的蔑视,中年对吴英的鄙视,到如今对吴英心平气和的同视,是老八王爷对吴英一生以来的心路历程。 他对吴英是愈发的客气,是以在瞅过吴英后,对吴公公道:“劳您了。” 他用了尊称,也不是第一次用,吴英第一次听还受宠若惊,听多了就习惯了,他道:“知道您腰有点不便,您稍稍坐坐,老奴就扶您去始央殿坐坐,静歇片刻。” 那静歇片刻,就不仅是坐坐那么简单了,可能会吃到难得一见的膳补,还会看到神龙不见首尾的澜圣医,最不济,还能躺下休憩那么一会儿,让皇帝养的那一群神手在他身上这弄弄,那弄弄,他回去能舒爽个好几天。 人老了,就图个身上的爽利,老八王爷对吴公公的这番话满意不已,他也是因吴公公的人才过来的,要不然,他那送皇后一程只剩半条的老命也经不住往宫里的这一通猛赶,他道:“公公客气。” 老王八爷坐在了太孙妃身侧,太孙妃朝他半蹲跪拜后,在吴公公的相持下,坐回了原位。 佩梅以为,她在内宫见到老八王爷,已是她生平所见,但在吴公公下一刻,召来荣秋宫的吴美人、牛才人后,在吴美人、牛才人回答了数个不知后,吴公公慢步至了吴美人的面前,砍断了吴美人的一条腿,在吴美人的腿顺着血水,偏离了她的大腿丝毫后,她听吴公公甚是轻描写道:“看来,只有让您的母亲,父亲,亲人,如此死在您这般面前,您才能跟老奴说实话了?” 此前面无异色的吴美人痛声哀嚎:“不是我,是贵妃娘娘唆使我的,是李贵妃,是她!不是我!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佩梅面无血色。 丁女脸色苍白,不改神色。 老王八爷面如铁青,听吴美人哀嚎道道:“公公饶命啊,奴家确定那是贵妃娘娘指使的的,奴家用身家性命保证,那是贵妃娘娘指使的人,奴家若是有说假,奴家愿满门抄斩!” 吴美人之惨状,牛才人见状,晕死了过去。 便是佩梅,也把脸躲于臂中,直到,有人扶住了她,在她耳边道:“吴公公走了,您且回殿歇息。” 佩梅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她抬头,眼泪汪汪,看着丁姑姑,泣声道:“姑姑。” 姑姑,宫里是这般的残忍吗? 一说,便是死全家,死全族? 丁女扶着她起来,她不知太孙妃具体哭的是甚,她只知,这个宫里,容不下任何一个脆弱的人。 便何况,这是一个脆弱的太孙妃。 * 吴英在内宫斩了一个四品美人的腿,见到顺安帝,他如实禀道了吴美人先被他斩腿,后被他逼问出被人收买的路径,毫不忌讳皇帝会猜疑他屈打成招的可能。 顺安帝也不以为忤,道:“李守殊要是断了,谁家接?你刚才出去那段时间,常伯樊跪了一个多时辰,一个字都不说。” 他问禄衣侯,谁家接盐运,禄衣侯一字不说,他跟禄衣侯说,要不朕叫人拖你出斩了,禄衣侯也一言不发,大有您叫我死我就去死的坦然之态。 顺安帝真真不好叫人去死,因着他的性命,皆掌握在澜圣医之手。 这个澜圣医,是这禄衣侯之妻的义父,是他岳父的生死至交。 当年澜亭,因他岳父苏谶慷慨解囊相助,方才有如今之成就。 没有澜亭,没有那个能让他再掌卫国二十年也可的圣医,禄衣侯一心求死,他也可成全禄衣侯。 禄衣侯还没有他那个只要家中有贵重物什,就往宫里送的憨傻妇人在顺安帝面前来得顺眼。 禄衣侯在顺安帝眼中,是有几分小本事,又会敛财,极会猜他的心思,方才靠此多活了几年的臣子罢了,有时候,他太过于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管外面参禄衣侯的本无数,但冲着圣医与他家中愚妻,顺安帝对过于聪敏的禄衣侯,耐心再次延长。 “他不说,”禄衣侯家说是要养他老,可吴英哪敢当真,这事当不了真,一没皇帝的明旨,二来……二来也没有皇帝的明旨,禄衣侯从来没当真过,对他唯有利用,只有一心想讨好他的禄衣侯夫人真真当真了,她十分的当真,把这些事情当成了事实,而吴英也就仅仅当真了一二,他回陛下道:“那是他胆小,想存活,陛下不要指着他当明臣了,他就一个想远离是非的小人罢了,他不可能跟您明言的,您还是用您的人。” “朕的人,”顺安帝淡淡道:“朕也不一定看得透。” “又如何呢?”吴英此生吃过太多的苦,可他以为会吃的苦,已占据了他的一生,就如皇后的苦,他没有彻骨的一一去尝遍,可那苦滋味,他隔着始央殿与凤栖殿的距离,还是尝遍了,他道:“能用的,就是您的人,不能用的,就不是您用的人。” 人活着,哪能只是用不用的事,他说着就跪了下来,额头贴在地上,跟皇帝道:“奴婢怯弱,贪恋七情六欲,可那点又算什?要是哪天您觉得用得到奴婢了,奴婢的一切,也都是您的。” 背叛禄衣侯算得了什么?便是背弃拿一心想换他一心的禄衣侯夫人,他也不觉得这有何好算计的。 他吴英,从一而终因顺安帝而活。 “呵。”顺安帝闻言,轻笑。 但也因此,他放了禄衣侯一马。 对他忠臣者善者,他以善待之。 禄衣侯倒是会讨好他的奴婢,如此,他就看看,侯府与佩家,还想做什么罢。 顺安帝看着日间佩家跟他献上的古董,只留下那些书,他叫来侍卫,让他们搬出去烧毁之,待焚毁的消息一来,他跟身边侍候的吴英道:“我未因佩家的示好,放过佩家一马,佩家不堪一提……” 佩家的示好,不堪一提,佩家造不成黄金万担,广厦万千,佩家自认为的智慧,不堪一提,顺安帝毫不看重这个,他与吴英道:“吴英,如你见所,佩家是上一个狄氏,还是下一个佩常氏?” 这太孙妃,像极了哪一个卫氏妇的娘家族氏? 第131章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后宫的女人,就是顺安帝心中从来不曾解开过的结。 皇帝老了,吴英老了,皇帝还想多活一些年,不止是人老了的贪生怕死,而是他的很多丰功伟业,在等着他再加把力,成就广厦,完成他的毕生夙愿,而吴英不比皇帝,这些年的伴君,早就把他的力气耗尽了,他只想在死前,为他的主人多做一点。 谁也不知,他死后,会不会还有忠心的人,怜他主人的累,懂他主人的苦。 “陛下,吴英看着地上道:“不管太孙妃是不是另一个太子妃,或是另一个娘娘,您既然把凤印给了她,就让她多留一段时日罢。” “也罢,小佩氏命好,无论是天时地利,还是人和,都想让她活下去,顺安帝把目光挪到了案上的奏折上,道:“你起来罢。” 吴英站起,方走到他身后,在顺安帝给他安排的小凳上坐了片刻,就听皇帝道:“叫萧相过来,朕要调王明锋进都。” “是。”吴英认识王明锋,是皇帝暗中察查中的诸多官员的一个,此人与朝中大多数人皆无瓜葛,说来,据吴英所知,此人的师门,跟佩圻有一点私怨。 王明锋的师门,历来痛恨佩家的圆滑,称其为自私自利。 且,王明锋政绩斐然,一路从知县做到郡守,政下出过粮,镇过灾,修过道,他为官差不多十五六年罢,任过三个州的长官,三州所出的学生,有二十人面及殿试考上了进士。 顺安帝所看好的每一个人,吴英心中皆有数,这下知道皇帝为了提前制衡佩家,已经开始下棋了。 他心中有数,领命而去,心里若有若无的,为禄衣侯叹了口气。 不管禄衣侯为陛下做了什么,陛下对禄衣侯只有恩与威,对禄衣侯不可能存有什么私情。 他吃人嘴短,可他跟随皇帝一生,也只可能是陛下的刽子手。 * 是夜,半夜后方才睡去的佩梅在梦中惊呼而醒,她醒来,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道声音,丁姑姑的声音响起,“是我,奴婢就坐在您身边,奴婢和您一起睡罢。” 佩梅不知何时,她流了泪,只觉脸上冰凉一片,她掀开被子,等丁姑姑睡了进来,她方发觉,丁姑姑的身上有点凉。 许是坐了很久了罢。 佩梅把头靠在姑姑的肩膀旁边,流着泪轻声问道:“吴公公说动手就动手,连话也未曾多问两句,他处事,和陛下在他旁边处事的时候是一样的吗?” 她按凤印时,君仆两人烙下的阴影尚还存在她心间,这下吴公公直接动手,砍了吴美人的手,那血液,喷到了旁边牛才人的脸上,她亲眼看着,牛才人因为惊恐,直扑扑地昏了过去。 那惨状,连着接凤印那时的余威,让佩梅心惊肉跳到现在。 “他就是陛下,他是忠仆,他做什么事都是有理,陛下信他。”丁女却是早已明了这个事实,倒是处变不惊,娘娘在世时,有时候甚至是这个老奴婢可怜娘娘,陛下那边才会对凤栖宫格外开恩,给凤栖宫赏点东西,让后宫看着,娘娘在他那里,地位不变,“他就是要吓破我们的胆。” 可怜的小娘子,当真是吓破了胆,丁女擦拭着她脸边的泪,淡淡道:“他不吓,你又震不住后宫,后宫出事,就是给陛下添堵,他就是在绝后患,你看不懂没关系,不要逆着他,要不,他没有耐性周旋,连你我也杀了。” 浅浅的灯光之中,佩梅因震惊睁大了眼。 丁姑姑见她吓得呆了,嘴边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她云淡风轻道:“你以为他不会杀我?” 佩梅急忙颔首。 是的,她见吴公公,对丁姑姑甚是礼遇有加。 “吴公公对姑姑很客气。”她急急道。 见她还说得出话来,丁女放下了一半提着的心。 如此便好,当真是一个身体强壮吓不倒的小娘子。 要是再生病,她也不知如何处理下面的事情了。 后宫出事,禄衣侯夫人才将将来过宫里,是不可能再进宫来淌这浑水,来救小娘子的命的。 侯夫人若是再进来,那不是救命,而是把侯府和佩家,一同送上斩头台。 陛下宽容,也吝啬。 “不生事,便对我客气,便是娘娘也是如此,娘娘?*?要是这些年没有如那边的意,娘娘也早就没了。”末了,娘娘用半生的赎罪,换回了一点点怜悯,让始央宫那边对她,还留着两分客气,丁女看得明白,对出身史家的小娘子说得也甚是明白,“睡罢,明天你还要去荣秋殿。” 郭才人不能出宫了,被送了回去,明天她带太孙妃,去那边看看人去。 这时候宫里人人自危,谁也不敢走动,正是太孙妃走动,突现她地位的时候。 眼下内宫的人被吴公公一震慑,皆想自保,退守为安,可太孙妃退不得,她就住在凤栖宫,再退,就是往坟墓里退了。 太孙还未回宫呢。 “贵妃娘娘那边会如何?”昨天直到晚上,佩梅也没听到贵妃宫里有动静,没听说有人过去拿贵妃娘娘,也没见吴公公过去贵妃宫里。 “可能过几天,会无声无息的就没了罢。”以往宫里处置一些失宠做错了事的后妃,便是这种处置方式,“等前朝李大人的官帽子摘了,贵妃也就没了,那个时候她消失了,后宫不会有人说什么。” 前朝也不会有人问贵妃怎么没了,等到年底,起居官修正史录,把李贵妃的名字摘下来,李贵妃在卫氏皇帝里,便连个姓氏也寻不到。 没有娘家追问,谁会记得李贵妃。 她家娘娘的娘家,还可能因为娘娘的识趣保有几条命,李家却是不能了,李贵妃因李大人的倒下而倒下。 “那明王呢?”佩梅轻声问。 她问明王的下场,不是好奇,而是想代诩儿问,母族不利的王爷王子,下场会如何。 “明王,再看罢,不会比太子强,也不会比太子弱,儿子毕竟是儿子,”丁女见她不哭了,人也冷静了,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双眼合上,淡淡道:“陛下还有好几个儿子,贵妃娘娘这次太心急了。” 她还以为贵妃娘娘能一直沉得住气,可能是娘娘的死去,让贵妃冲昏了头脑,也许是多年的仇恨,终能得到扬眉吐气的一天,贵妃娘娘只走岔了一棋,就便彻底断了自己的退路。 “李家可能也往宫里送消息了,您往后,”见太孙妃猛地睁开眼睛来,丁女又淡然地伸掌帮她合上,“少跟家里和禄衣侯府来往,您来往得愈多,陛下愈不喜欢您,这次太孙是事出有因,只能往侯府送,等以后,你们两个哪怕是只剩一口气,也要坚持到最后半口气的时候,轻易不要往外面求救。” “您家里人,跟您说过狄家为何没落的事情吗?”丁女淡道。 佩梅在她的掌心当中点了头。 丁女惨笑了一记,道:“您心中有数就好。” 你知道了陛下最最厌恶后宫女人的何种行为便好。 “是以,”佩梅在她的掌下轻轻声道:“吴公公杀起吴美人来,才那般不留情面吗?” 为了讨好皇帝陛下,为了让皇帝陛下安心,舒心? 小娘子聪明绝顶,一点就通,丁女放下手里,没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睡罢,记着,不要在一时,就把一世的运气都用光了。” 她能教的都教了,太孙妃有没有听懂,听懂了有没有想好怎么做,就看小娘子自己的了。 这宫里,没有谁护得住谁,唯有自己能救得了自己的命。 “是,姑姑。” * 翌日,佩梅去了只有郭才人一人所在的荣秋殿。 昨日,吴美人和伤了郭才人的牛美人皆被尚方监的人带走下狱了。 郭才人一见到她,拿着她哭了半天,佩梅怎生安慰都安慰不好她,这个涂点好药就止住了眼泪的才人,被吴公公吓得却是回不了魂。 佩梅又是好生一通安慰,待了许久,等到丁姑姑催她回去,因这是丁姑姑出言,郭才人也不敢拦她,她这才得已起身。 郭才人送她,她们将将走到荣秋殿的门口,就见戴着孝帽,穿着麻衣的太监过来,见到丁姑姑,便跟丁姑姑请安,末了,才轮到太孙妃,郭才人。 这尚方监来的人,一看便是与丁姑姑颇为熟悉,请过安,便和丁姑姑道:“回丁大人,毛绵过来,是来拿吴美人和牛才人的遗物的?” “遗物?”丁女一愣。 “是的,吴美人昨晚在狱中发了高烧,今早一看,身体凉了,牛才人是自行上吊死的,”这叫毛绵的太监神色淡淡道:“封公公让我过来把两人的遗物取了,一并烧了,省得您这边还要处理后面的事,又要浪费些时辰。” 这时,不等他的话说完,郭美人身子软软倒下,好在她身边的佩梅还有凤栖宫的宫女扶住了她。 她自己的宫女,在一侧瑟瑟发抖,虽说这时她还站立着,可在场之人,在毛绵太监的话后,在她身上下方,听到了清楚的淅淅沥沥的声响。 毛绵看向这个宫女,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又看了被太孙妃扶住的郭才人,掉回头来与丁姑姑道:“大人是过来看望郭才人的?” “对,”在场中人,只有丁女面色不变,冷漠镇定,依旧如往常一样,端着一张平静冷淡又不怒而威的脸,“来了有一点时辰了,凤栖宫有事,我正要带太孙妃回去。” 这宫里,当奴婢的,皆是先敬贵人后敬罗衣,这内宫当中,能入得了凤栖宫法眼的,唯独只有皇后娘娘留下的丁大人了,毛绵甚是明了,往边上后退了一步,躬身道:“那毛绵就不打扰姑姑回去了,姑姑慢走,太孙妃慢走。” “青衣,”丁女眼睛往后一瞥,淡淡道:“你送郭才人回去,我们在门口等你。” 说罢,不等青衣说话,她朝毛绵道:“毛公公有公事在身,我就不耗你的时间了,回去帮我跟封公公他们带一声好,这段时日,劳累他们了,等娘娘头七过了,到时候逢我轮休,我再上门跟你等拜谢。” “姑姑客气,我这边确实急着回去覆命,就不跟姑姑多言了。”毛绵说完,带着身后两个小太监,直步入了荣秋殿。 青衣扶了郭才人,才将将走了两步,碰到毛绵从她们身侧路过,郭才人一个腿软,连带着扶着她的青衣往侧边倒去,两人险些一同摔倒。 毛绵看到,回身看着她们,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古怪神情,把郭才人吓得流着泪抽气不止,她浑身瘫软,这次终是把青衣拖倒摔在了地上。 毛绵神情更是古怪,佩梅半垂眼看着前方,在他身上看到了种让她极其恶心的气息来。 这个公公,似是很欢悦。 毛绵带着人进了内殿,去往了牛美人所住的主殿,他带着的人消失了,丁姑姑看着青衣站起来,扶着痛哭流涕的郭美人进去了,她转身和佩梅道:“你不怕吗?” 佩梅抬头侧首,看她。 “怕何?”她问姑姑道。 “毛大人,是尚方监的刀斧手。” 他手中杀过的人,比屠夫手中杀过的猪羊还多。 第132章 这就需太孙妃自行拿主意了。 “姑姑,佩梅轻声回丁姑姑道:“梅娘以前怕,现在不怕了,兴许,那把刀斧真真正正架到梅娘脖子上的那天,我兴许会怕了罢。” 她现下不怕了,她怕不起,怕躲在屋子里哭哭啼啼站不起脚来,那把刀斧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就斩掉她的头。 她会是这宫里下一个吴美人、牛才人、李贵妃。 贵妃尚且难以保命,她又算得了什么。 也许如姑姑指点一般,当一个皇帝想要的后宫中人,这才是她唯一的保命之道罢。 “走了,让青衣自己跟上来罢。”丁女闻言怔愣了一下,随即淡淡言道,带着佩梅回了凤栖宫。 宫中的局势,因大总管的这一趟出手,突然一下就风平浪静,前来凤栖宫说话的人都少了,掌管尚服的王昭仪更是挑了个凤栖宫闲暇的时辰,派人带着采买单子前来告诉佩梅她身体不适,怕过给了佩梅,就不过来凤栖宫了,要是采买清单无碍,让太孙妃在清单上盖好章子,她这便让人行采办之事了。 佩梅看过以往内宫采买的账本,她说来虽是生在官宦之家,可家中勤俭,她时常跟着母亲出去买油盐米醋。布帛巾棉等物的价钱,她也是知晓一些的,两相她皆心中有数,看王昭仪呈上来的清单上面的购买之物只比寻常贵上些许,比以往她看过的内宫账本上面的物什要便宜诸多,她召来丁女,把账本给了丁女,轻声问询丁女:“姑姑,这是昭仪娘娘的示好,还是另有所意?” 如按她的理解,这是昭仪娘娘的示好。 可这宫里的事不好说,大多皆是她看不明白的,里面要是另有深意,她也是毫不奇怪,且学着便是。 王昭仪这突然的老实规矩了一回,丁女来回细看了清单两回,在心中罗列出了这次清单与以往清单的不同,细想了想,方回太孙妃道:“是示好,示给始央宫看的,你不必放在心上,记她的情。” 这节俭出来的银子,是节俭给一顿只用五六小菜的皇帝陛下看的。 吴公公这一杀,又杀破了许多人的胆。 “这么说来,梅娘又沾着便宜了。” 佩梅的话,让丁女嘴角松快了些许,她温和的看着佩梅,“这也是你的运气。” 前朝的手伸得太快了,皇后刚死,他们就迫不及待的伸进了后宫。 吴英掌管内宫都三十多年了,以往内宫还有后宫的皇帝与他分权,眼下皇后娘娘不在了,这后宫可以说是他一人掌管也不为过。 她丁氏说是内宫的第一女使,那也只是说着好听罢了,皇后走了,也带走了娘娘赋诸在她身上的权力,她如今不过是个官阶高一点的女官罢了,在吴公公面前,她的地位早一落千丈,远不如他了。 在内宫触陛下的逆鳞,就等于在吴公公的眼前打陛下的脸,吴英唯有凶猛反击,方才能显露出他的忠心与武力。 要不然,他失去的不止是在前朝的面子和对前朝的震慑,还会失去皇帝对他的信任。 没有用的人,再是忠仆,迟早也是会换下去的。 内宫是公公的内宫,可虎视眈眈想当皇帝的忠仆,取吴公公代之的忠仆,也是有几个的。 他们聪明又擅长忍耐,年老的吴公公但凡目昏耳聋一些,给他们点机会,他们就会扑过来抢过吴公公手里的地盘。 吴公公不能失了这威信。 不过,陛下也不想让他失了罢。 娘娘在世时,也曾说过,陛下对吴公公的耐心,比对她要好多了。 这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不好细说的事情,其中的分寸不好掌握,丁女也就没有和太孙妃明说,嘴中再言道:“这也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说你运气好,也不是凭白说的,我如何都没想到,贵妃会走错这一步。” 她以为贵妃会很沉得住气,毕竟贵妃生有明王,又忍了那么多年,不会轻易出来当那出头鸟。 “指不定,”佩梅瞟了姑姑一眼,放轻声道:“指不定前朝局势有变化。” 要是朝中的李家有了变化,或是她那个太子公爹的被贬,引起了局势的变化,连带给内宫的李贵妃娘娘施加了压力,使贵妃娘娘想往那个位子上走一走。 她手中的凤印要是失了,第一个能得的人就是贵妃娘娘。 得了凤印的贵妃娘娘,离皇后娘娘的宝座还远吗? 到时候就是皇帝陛下不想立,前朝也能拿着规矩压着陛下立。 可陛下不是一个能让人压着他立后的皇帝,他早年为了立威杀了不少人,老了,年景变好了,他的心难道就会变仁慈了吗? 不会的,年老了的皇帝只会更残暴,更不顾一切,因为他来时无多了。 他不会允许前朝有人操纵他。 年轻的时候都没忍的事,年老更不可忍。 很多事情,牵一发动全身。 佩梅家学渊源,她是跟着祖父读过书抄过史记,替祖父记过感悟的,无需细思,隔空便已闻出了权利争夺弥漫散发出来的诸多味儿。 丁女又多瞧了她一眼。 这是个聪慧至极、身子极好,命也好的小娘子,太孙缺的那一些,这个小娘子替他补全了。 但愿太子妃替太孙拿命走出来的这一步步棋,有个好结果。 她也想看看,福薄命薄之人与天争,能争出个什么好果子来。 “那无碍,梅娘就盖章了?”问过话,佩梅便能放心盖章了。 她如今每一小步皆走得很谨慎,她不想出差池,她如今只想等诩儿回来,能有个安心养病的地方,哪怕只是一小间屋子,能供他们两人残喘苟延。 至于往后的,她每一步每一步小心地去铺路,铺出一条能让他们活下去,走下去的小道。 那条道不必太宽,能让诩儿和她能走便好,她不会贪心的。 不能贪心,贪太过了,夺了别人的路,抢了别人的食,这一路上,诩儿和她若是没有自保之力,没有给人带去利益让人从他们身上得到地位金钱的权利,他们会被人当成绊脚石,不是一脚踩碎,就是一脚踢开,于他们,那便是死。 诩儿的命,是他母妃用命换来的。 她的命,还连着父母家人,佩家因她的愚昧遭了殃,她还没还罪,不能死。 她要做的太多了,佩梅见姑姑点头,她小心拿出大小两道印章,两手握着,细细地把印章印上泥印,再小心地盖到了清单上。 盖好印,丁姑姑已端好了清水来,佩梅谢过了姑姑要帮她清洗大小两印的好意,她自行小心清好了印子。 等擦过了印子的水迹,她又端详了印子半晌,丁女见状,在侧道:“放心好了,没人偷得了去的。” 佩梅只觉她的背后空荡荡一片,就算有丁姑姑帮她,她也觉得,只差半步,她就会掉入无底深渊,她轻吐了口气,把印章小心放入姑姑推过来的木盒当中,嘴中轻言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姑姑,梅娘怕,也不怕;说不怕,也怕。” 未来没有一天是她们能作得了数,算得准的,吴公公的举止,没出乎丁女的意料,却也同时让更加她明白,她的命由不得她自己作主,太孙妃的怕与不怕,她皆懂,她静然看着太孙妃放好印章,自行落好了锁,方启唇道:“想来太孙要是无事,这几天就回来了。” 禄衣侯是个聪明人,太孙若是无事,他不会一直留着太孙的。 闻言,佩梅咬了咬嘴唇,“早些回来也好,就是不知,会把他送往何处,是翼和殿,还是皇祖父那边。” “那边是不用想了,翼和殿罢,我们要早做准备了。”还要抽一些人去翼和殿照顾太孙,凤栖宫人手不多,抽去一些,凤栖宫这边的人就少了,太孙妃处理宫务,能用的人就不多了。 “姑姑,假若如此,”佩梅此时也为后面的安排纠住了心,定定望着丁姑姑,“我能不能拿着凤印,和诩儿同住翼和殿?” 如此,她便能一同照顾诩儿了。 “不能,”丁女一脸冷漠道:“到时候,是太孙与你一同掌管后宫,还是你行后宫之责?你敢回去,只要前朝一议事,不用等到第二天,你的凤印就会被接走。” 要是能,她何必费尽心思,让人住进凤栖宫不退! 丁姑姑所说的,佩梅也想到了,她苦笑道:“是以,诩儿回来,我也不能照顾他。” “你握稳了印,就是照顾好了他。”无甚可怜的,想活着,哪能不付出代价,人想活着只能往前看,也唯独只有往前看才能活下去,丁女不所为动,冷酷道:“还是想一想,找什么合适的人过去照顾他罢。” 聪明的宫女、女官,好用是好用,可不能用,要不然,太孙妃闯出一条路来,太孙与她人日夜作伴生死相依,她博出来的路,成全的是太孙与她人的美情美意。 找年老的,找太监,那太孙怎么想?今后日子好过了,会不会腹诽她的安排,对她有所成见? 这都是些说不定,且有可能发生的事。 这就需太孙妃自行拿主意了。 第133章 爷的腿得你来跑。 佩梅一愣,小心问丁女:“姑姑的意思是?” 她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一点姑姑的言下之意,找什么合适的人呢? 佩梅若有所思,见姑姑不为所动,没有说话的意思,她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她道:“我懂姑姑的意思了。” “你自己拿主意。”不要指着这宫里有年轻没有二心的宫女,也许她现在没有,以后就有了。 谁不想靠着傍身一飞冲天。 “是,姑姑,梅娘懂你的意思。”佩梅这时候已拿好了主意,不过她拿定的主意,没有顾忌诩儿以后会如何想她的成份。 她不会在诩儿没做之前,就跟诩儿有了二心。 眼下他们连生死之危尚且都未渡过,去防着诩儿以后会如何,防得太远了。 再则,如若有一天,到了那个处境,诩儿就不再是诩儿,那她也不再是她了。 宫中短短几月,不知从何时开始,佩梅已觉她早已不是以前养在佩家闺中的那个梅娘了。 就像她已活过了好几辈子。 以往不懂的,她早已懂了;以往以为死死也放不下的,她已放得下了。 她苍老得像一个没什么是放不下的老妪。 她对诩儿的情义尚存,而以后还能存几分,谁又能去说得定呢。 她已为诩儿拼过好几次命了,无论是前世她欠诩儿,还是今世她与诩儿结下的情缘欠的债,想来,她还给诩儿的已是不少了。 稍晚,佩梅唤来了青衣,跟青衣说了太孙回来,青衣要回翼和宫之事。 她不能叫凤栖宫的女官前去照顾诩儿,一来,她不知凤栖宫的底细;二来,诩儿也未必能知凤栖宫的底细。 还不如叫一个知根知底的前去放在诩儿身边,诩儿有什么事,也有个能使唤的人,青衣也在凤栖宫呆过几日,她不方便去小凤栖宫内的翼和殿,熟知两宫的青衣却方便走动。 听闻佩梅的安排,丁姑姑不置一词,从她冷淡平静的神色当中,佩梅也看不出她心底的想法来,也识趣没有再去询问姑姑所想。 她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对着姑姑喃喃问个不停,姑姑会累的。 她都那么累了,没有了皇祖母的姑姑早已累了罢。 * 头七过后,几日后,卫诩回到了皇宫。 佩梅当日没有见到他,只听宫人来报,说太孙在始央宫外面问过安后,便被人送回了翼和殿。 禄衣侯亲自送了他回宫,可就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送了他回来,皇帝陛下也没准许他入内拜见圣驾。 太孙失宠了,这消息当日就传遍了皇宫内有心之人的耳内。 次日,皇帝在朝廷内宣布了太子卫襄被废,被送去宫外庙宇中养性之事。 朝野因此哗然,太孙失宠之事,也成了理所当然之事,不再引人注目。 彼时,佩梅所住的凤栖宫外,多了好几道来意不明的敲门声,等到凤栖宫的人前去开门,这些人却是跑开了。 皇后所住重地,被人敲门不应就跑,其戏弄折辱人之意,令人愤慨。 佩梅却没有恼怒之意,她没有力气去愤怒,只是多了一个心眼,急急请丁姑姑去翼和殿一趟。 等丁姑姑夜间回来,方才告知了她回来晚了的原因。 原来是早先一点的时候,有不明人士去了翼和殿的厨房,打翻了厨房为诩儿所煎的药,还痛打了诩儿身边的随侍小杨子一顿,小杨子公公伤重吐了血,丁姑姑为他去讨了药,亲自煎了药让诩儿和小杨子吃下,这才回来晚了。 佩梅的留意成了真,屋外的风,此时听在她耳里,成了风声鹤唳。 丁女见她怔怔望着小屋里的油灯不语,眼皮一动不动,便再启唇道:“太子被废之事,坐实了一些风言风语,母不慈,父不仁,眼下不是太孙吃不上药有人欺辱之事,而是到明天,会有人参你落坐凤栖宫,于情于理于法皆不符。” 太孙妃握印不符情理法之事,会被举朝议论。 此时,她们身边危机四伏。 “诩儿还好吗?”佩梅在姑姑话后,问出了姑姑回来后的第二句话。 她的头一句,也是“诩儿可好?” “看来甚是平和,与你一样,不喜不悲,身子也尚好,咽得下药,我走时,他还吃了一碗饭。”不喜不悲,便是最大的悲,两个小人儿,看起来身上已背了万斤担,丁女也只能让自己跟着不喜不悲,无动于衷。 “是了。”佩梅闻言颔首,打起精神,又问姑姑道:“那姑姑,我能做些什么?” 是再次听天由命,由着命运安排她,还是她能做些什么?抑或是,在宫外的父母家人,她可怜的祖父已为她做了? 佩梅觉着她什么也做不了,可她还是想着,她得做些什么,她无法安静地坐在这里,等着命运的再次垂怜。 “你……”你什么都做不了,哪怕去追究捣乱之人,这时候追究起来,大有可能只是惹一身骚,此事可能就是有人专门为他们设了圈套,等着他们小两口往里跳。 不过话到嘴边,丁女想起一事来,她顿了顿,见太孙妃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一动不动,她方启唇再道:“学王昭仪,向始央宫再行示好,不过,若是示的不好,惹了厌烦,也是无妄之灾。” 佩梅站起,朝堆满了内宫账本的八仙桌走去,嘴中轻言道:“姑姑说的对。” 再大的无妄之灾,也不过是死,与她和诩儿等着有人让他们死无甚区别,这个好,值得示。 佩梅还记得,她的表姐夫一家是怎么发的家的。 且这个发家,她祖父、父亲还和兄长在家中讨论过来龙去脉,细微末节等等,她听过好几耳朵,明了禄衣侯府的求生之道是怎么求出来,又如何维持下来的。 进宫后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更是让她知道皇帝陛下要的是什么。 昭仪娘娘都知道示的好,她也知道。 佩梅坐在了八仙桌前,毫无犹豫地提起了笔,继之前她方才写了两行的宫账继续写了下去。 她此前已就今年宫内的花费整理过一番,今年宫内因丧事已花去了去年宫账的八倍,内务已无银子了,佩梅的打算,便是把小凤栖宫的银子先拿出来,以作表率,充进公账。 她开了个头,后面的事,就由不得她了。 她表态为求保命,想来又要招不少恨意。 可这又如何,她坐在凤栖宫不动不招惹,恶意也前扑后继而来,不是她一心求善,这宫里的人就会给她一个善果。 佩梅纹丝不动,写着她的保命账。 此时,翼和殿外一侧供贴身仆从所住的小屋当中,卫诩坐在小床边沿,欲要接过青衣女拿过来的冰巾,却被青衣女躲过。 青衣跪下,把冰巾放在发烧的小杨子额头上,方才跟太孙磕头请罪道:“头巾太冰了,您摸不得。” 卫诩不在意这种小事,他看着床上脸烫得像熟透了的虾子的小杨子,嘴里淡淡道:“你去我屋里把药材都搬过来,我今晚在这屋睡了。” 青衣呆住,接着急急道:“这屋太凉了,使不得,您还是回寝殿罢!” 卫诩掉过头来,不发一语,静然盯着青衣。 他的眼神没有波澜,脸色也堪称平淡,可青衣却被太孙这平淡无波的神色看得遍体生凉,骨头发疼,只一眼,她便不敢再看太孙。 她缩着肩膀,盯着地上道:“太孙妃让我来照顾您,您要是病了,奴婢担不起,太孙恕罪。” “去拿药罢,不要拿梅娘来压我,她让你来,是让你来听我的话,当我的手脚的,你要是听不懂我的话,你就回去。”卫诩淡淡道。 他话将落,青衣速速答了一声“是便飞快跑了出去。 她走后,床上的小杨子睁开了眼,他对着太孙爷咧嘴笑了一记,道:“爷的性子愈来愈好了。” 卫诩碰了碰他头上的冰巾,道:“快好起来,爷的腿得你来跑。” 第134章 太孙妃要是在,多好呀,您说是不是? “太孙妃,太难了。”小杨子又说了一句,这句话,他不是说给太孙听的,纯粹感慨而发。 她把他们小凤栖宫最好的姑姑都叫过来了,一个人支身留在凤栖宫,可这最好的人,也帮不上什么,便连看太孙的脸色行事,见机行事,也做不到。 他更是没本事,在自家的殿里,被人打个半死,让人把太孙的脸面打到地上踩踏了个干净,他万怒攻心,也无可奈何。 都是命不由己的贱命呐。 “好了,顺顺气,人要慢慢调*教,还得你去调。”卫诩淡淡道。 “是了。”一句话,小杨子这气顺过来了,打起了精神。 太孙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他要是咽下这口气走了,以后身边侍候太孙的人,连太孙高兴不高兴都看不出。 “奴婢跟着您。”跟着太孙,太孙走的那天他再走。 小杨子朝卫诩咧嘴一笑,他从小卑躬屈膝,在小凤栖宫的时候还好,出了小凤栖宫,免不了谄媚讨好小心做事,长年下来,这笑里免不了带有几分谄媚,这时他奄奄一息,对卫诩这一笑,也带着几分奴性的谄媚卑下。 活着就没个人样。 也是跟着自己受苦了。 卫诩轻嘲了一记,淡道:“那就跟着罢,爷再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让你过几年好日子,让你当当吴公公。” 那可是八面威风的公公,做公公,就要当吴公公,小杨子咧嘴笑,这下笑得可是开心了许多,笑得合不拢嘴,“这可是爷说的,奴婢可等着呢。” “恩。”卫诩累了,靠在床头,放软了背,和他并排靠着,淡淡道:“以后见到人,拿不住来人的,先跑。” 谁又曾想在自家家里,能碰到上门来打他的人呢,太孙妃还在凤栖宫呢,可他们谁都不顾忌。 听说前头几天,吴公公还在宫里杀人了,也没把这些人吓怕。 也不知这胆子是怎么长出来的,他小杨子要是有这胆子,那也是得他和太孙完全没活路了,就一个死字,他才挺得起那股胆。 “太孙,”小杨子闭上眼,喃喃道:“您说他们会不会有报应啊?” “自然会。”卫诩听着外头的那片安静,犹如冷宫的小凤栖宫没几个人,他翼和殿更是没有了。 母妃的遗物并不多,她最大的遗物就是保全了他的命。 禄衣侯送他回来的路上一言不发,始央殿的皇祖父不想见他,释放出了对他不甚在意甚至是厌恶他的信号,梅娘在凤栖宫的处境只会比他更难。 不过,禄衣侯救他一命,把他带回侯府,费尽力气救活,把他送回宫中,想来也不会轻易让他陨落。 毕竟,佩家还在,禄衣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岳父德和郎苏家跟佩家存着情义,当年德和郎被发放,佩家可没与德和郎未曾疏远过分毫。 佩家在,禄衣侯就不得不对他搭把手。 他还没有被始央宫彻底放弃。 至于现在的被欺凌,跟皇祖父有关,更是跟他父王有关。 被废的太子,引起的不止是朝里朝外的剧变,还有卫国国势格局的改变,他皇祖父要是因为这个对他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他像不像他父王,也是他皇祖父想从他身上识别出来的罢? 想来是有一些原由在里头的。 是以,他面对欺凌的姿态,是始央宫想看到的。 姿态是,结果更是,他要是在这翻有意无意的放纵下被打压死了,想必,不少人皆会松一口气。 他活着真是不少人的负担呐,想及此,卫诩的脸上闪过一道冷冷的笑意,他再回首,小杨子已经睡了。 与他童年一起长大的小太监脸蛋儿红红的,跟着他,命就跟路边的小草小花一样坚韧又低贱。 等他把一切都争到手了,他死后就把小杨子交给梅娘,让梅娘带他过几年好日子。 会有好日子的,卫诩定定看了小太监几眼,就又转过了头,听着外面的动静。 青衣来得太晚了,不知在做甚。 他没什么人可用,但也不怕没人用。 他一直都是这般过来的。 等下就让她去外头跪着,冻死了就埋了,没死,往后就给他老实听话。 他不需要一个主意深的奴婢,来当他的主人。 * 翌日,青衣跪伏在外面,一动不动,卫诩自行去了小厨房,给小杨子煎药,煎到一半,原本因在床上的小杨子弯着背哆嗦着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脚步快了两分,从灶房门的后面拉出一个小矮凳过来,抬头道:“爷,爷,爷,您快坐,烤烤火,我来煎药。” 他额头冒着细细小小的冷汗,卫诩去门后寻了寻,没寻到另一把矮凳,回过身道:“你站不稳了,别让爷扶你,你赶紧坐下。” 小杨子已站不住了,他晕眩得过于厉害,眼前发黑,闻言赶紧坐下,等到坐下片刻,眼睛睁得开一些了,他瞧见太孙在灶前蹲着,有模有样的往灶膛里塞小木根子,他顿时便笑了,道:“您小时候还带我烤过芋头呢,您还记得吗?就那天我馋那一次?” 后来太孙的衣裳被火烧坏了,太孙还被太子妃打了。 太孙一向对他可好了。 小时候给他烤芋头,现在给他煎药活命。 “记得。”卫诩紧了紧搭在腿上的袍角,回身与小杨子道:“你饿了吗?” “不饿不饿。”小杨子连忙摇头。 卫诩站起,想去看看厨房有什么是能吃的,就听外面响起了一道女声,“太孙,奴婢是凤栖宫太孙妃吩咐过来给您送吃食的,您在吗?奴婢是三娘。” 三娘,丁姑姑手下的人。 小杨子眼睛顿时一亮,朝卫诩急急道:“爷,是三娘姑姑,是丁大人的心腹姑姑。” 来的是自己人。 卫诩也知道来人是谁,他扔下一句“看着药”,便走了出去。 三娘看到他,?*?先是看他的脸,看他气色尚好,走路也无不妥之处,也是松了口气,提着篮子朝迎面走来的太孙福身,“奴婢见过太孙,太孙金安。” 等到太孙走近,朝她点头,她方放低声音道:“早些时候就要过来的,可外面的眼睛太多了,一大早的不方便过来,太孙妃准备一些东西也准备得久了点。” 卫诩的眼睛看向她手中提的篮子。 “进屋罢。”他朝三娘道。 “是。” 三娘进屋不久,把篮子放下,拿出两包用油纸包住的肉和卫诩道:“这是太孙妃拿草药煮的盐肉,她说您要是饿了,就让小杨子给您扯点面,放几片肉进去煮一煮,面食会好吃一些,草药是按寻常的冬补方放的,本来有五味药,有一味干姜被太孙妃拿出来没放。” 卫诩接过肉,道:“姑姑有心。” 三娘见他接过,又把里面再贵重一些的物什跟太孙一一点明。 太孙妃拿的东西,一样比一样重。 她甚至把她手里头仅存的那根吊气的老人参也拿了过来。 那是最后一样最为贵重的物什,三娘说罢,和卫诩道:“奴婢宫里有事,奴婢要走了,有一事,奴婢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卫诩把篮子里拿出来的东西一一整齐地归置在桌面上,把那颗人参从盒子里拿出,当着三娘的面,拿帕子包好,塞到了胸膛当中。 “青衣怎么了?” 这是问好了要去与梅娘禀报的,卫诩思忖了片刻,方道:“不是很听我的话,有自己的主意,我调一调就好了,和太孙妃说,让她不必操心青衣的事,人没了,我自会处置,人要调好了,也能当些事,我自有分寸。” “是,奴婢知道了,那奴婢回去了?” 卫诩抬眼看了她一眼,问道:“太孙妃如何?” “甚好,今天醒得比往常早了一点,给您切了肉,还弄了些馒头,馒头刚刚好的,还有点热,您趁热吃。” 卫诩没从她的话里,听出自己想要听的话,顿了顿,便问得更细了些,“可生病了?可用得下饭?睡得如何?” “都好。”见他不急切,问得却是甚细,不急不乱,有序有章,不知为何,三娘心下不由得安稳了些许,回得也更细了些,“我听太孙妃跟丁大人说过,饭要一口一口慢慢吃,要吃饱,事要一件一件好好做,要做好,我看太孙妃都做得得甚好。” 这是佩家的家教,家风,佩家人行事,一不许急,二不许乱,梅娘历来是如此的,是以,她看着自己的眼里历来有怜悯和心疼,明明比他小,还像个长姐一样照顾着他。 只是她再是如何稳重,看不明白的事情也多,如看中了他。 也不知她现在悔了没有。 “那就好。”悔了也没用,她已身陷泥沼,他现在只盼着她用佩家人的定性和谋略,护好她自己,也帮着他一些,卫诩淡淡道。 “对了,”三娘要走,这时候脚步一顿,从袖中拿出两袋金银裸子,“这是太孙妃让我交给您的,让您先花着,回头她再送过来一些,还有这封信。” 她把放在身上的东西全取出。 这才是此行最重要的东西,唯恐路上生变,皆放在她身上。 “谢过姑姑。”卫诩接过,低头略施了一礼。 三娘躲过,拿过篮子,朝他福身,施了一礼,“奴婢回去了,您且先忙着。” 卫诩没送她。 凤栖宫的女官和别处的女官不一样,最是重礼,一丝不苟,是受不了他过多的礼的。 毕竟,翼和殿再是冷宫,他也是太孙。 三娘走了,路过青衣的时候,眼皮都没动一下,脚步也未停,神色冰冷施施然出了翼和殿,姿态和她们凤栖宫的掌事女官丁女使一样,神圣不可侵犯。 不久后,卫诩藏好东西,出了他小殿小厅的门,从廊下过去去了厨房。 他手里还拿着小半包肉片和一个馒头,进去后,就把肉片塞到了在灶膛前瑟瑟哆嗦的小杨子手里,小杨子闻到肉香味,来不及给他行礼,朝着太孙就是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接着就是一顿狼吞虎咽,馒头很快全部进了他的肚中,末了只剩一块肉,他舍不得吃了,看着手中的那块肉片,舔着还沾了油腥味的手指,这才抬起眼睛寻找太孙。 卫诩这时端了一碗刚倒出来的热水过来,蹲下把碗放到他嘴边,小杨子眯着眼睛笑,“太孙妃要是在,多好呀,您说是不是?” 就像过去一样,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太孙和太孙妃把他当小弟弟一样的待,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给他。 第135章 害人性命,天打雷劈。 这日夜间,青衣得到准许,爬进了柴房。 小杨子替她送来了碗热面汤,一天一夜未进食过的青衣抖着手捧着碗吃完了面汤,一半的汤水洒在了她的身前。 “青衣姑姑得了力气,就回你自个的屋罢。”小杨子甚是客气,他烧退了不少,可脸蛋上还带着些将将病退的红韵,可他看着青衣的眼睛炯炯有神,生气勃勃,毫不像个被人惨打过差点命丧黄泉的小太监。 若是丁姑姑来得晚一些,他也差点下黄泉了。 他被人打的时候,唯恐惊着了太孙出来救他,他是一声也未吭的。 当时青衣在场,要去搬太孙,他当时差点痛哭了,跟青衣道:“你去凤栖宫啊,你叫太孙作甚?” 青衣也没去,倒也不怪她,她被人拦住了。 来人没打她,许是怕凤栖宫罢,宫里的宫女归丁姑姑管,他们小凤栖宫的宫女更是了。 不过,小杨子还是有些费解青衣当时的反应,她明明是太子妃身边的得力姑姑,也是凤栖宫可靠的老人了,她还被太孙妃叫回来照顾太孙,怎么就不灵活呢。 是被收买了吗? 她还不听太孙的话,小杨子对她想得可多了。 他认为一个好的忠仆,就得像他这样,时时刻刻记着不要让主人为难,时时刻刻为主人分忧解难,要不,凭什么你能当主人的忠仆,主人对你那么好? 你捧了这碗饭,你就得把这份活干好。 “姑姑,”小杨子不明白,他也不想去问太孙,太孙要想的事情太多了,他不明白的,他自个儿来弄明白就是,“你是蠢,还是没有心?可往常我看你在宫里,也是个明明白白什么眼色都看得懂的聪明姑姑,为何这次回来,就不利索了呢?” “我就是想问,你是能用,还是不能用?”小杨子干脆道:“我跟太孙不一样,太孙看得明白,我看不明白,你就干脆跟我说吧,我也好知道以后怎么对你。” 青衣忍着泪,把碗放在了土地上。 天可明见,她毫无忤逆之心。 只是,她也不甚尊重太孙就是。 太孙太孱弱了,她知道他是主人,可孱弱的主人,就像一只没有力量的病猫,是得不到真真正正的敬重的。 她只是轻忽了。 可一点小错,在太孙这里,竟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青衣不懂,也委屈,她是太子妃留下的老人呐,她还被丁姑姑认可了,叫进了凤栖宫,她的忠心是无庸置疑的。 可这委屈,在这胜似冷宫的外头冻了一宿一天,也冻没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也想明白了。 她是忠心,太孙太孙妃也是势弱没有人用,可正是如此,要用的人就得是听话的人。 她再聪明,再有主意,能聪明过这宫里仅剩的两人去? 他们虽小,可目前的这一点点看似不通的生路,是他们自己守住的,太孙妃现在还在凤栖宫掌着凤印呢,太子被废了,可废太孙的旨如今可是未下。 “是蠢,杨公公。”青衣收敛住了她自认为比别人多在宫里呆了几年的小聪明,含着泪道:“往后我会好好听太孙的吩咐的。” 除了年幼被管教姑姑教事那段时日,这是青衣自入宫以来,最刻骨铭心被教规矩的一次。 像病猫一样的太孙淡淡几句吩咐,他没有动手,短短一日一宿就让她从委屈、不服,到寒冷、饥饿,种种她都体味过一遍。 他看似没使手段,却远远的、高高在上的,让她体会到谁是主,谁是奴。 她也不敢出去投奔谁,她敢出去,她在宫外的家人都会死干净,她知道太孙做得到的,那只潜伏着的病猫,谁要逼他露牙,他会彻底撕碎他的敌人的。 他是太子妃的儿子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忘了这事。 那是连自己的命也可以毫不眨眼搭上的太子妃的儿子啊。 太子妃那么狠,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软弱良善。 青衣一下子就悟了,她悟了,连带对平日里小心讨好她们的小杨子也另眼相开了,不敢认为他胆小怕事,是个奴颜婢膝的无用小太监。 她发现她往日看人的眼光错了,一个能被人往死里打也不吱声的太监,他哪可能真是个低三下四、满面堆笑、跪地求饶的奴婢。 这主仆俩,太能忍了。 “是罢?”小杨子不是很信任她,但太孙还是要留她一条命,他们也没什么人用,姑且如此了,他听太孙的行事便是,让太孙用太孙的人,他还是多留两个心眼,防着青衣姑姑就是,就是他脑子没太孙那么聪明,他做事只认他自己用的理,是以,他道:“姑姑我不是很相信你,你好好做事,带着脑子,把主人当主人敬,这样你好我好,太孙和太孙妃以后好了,我们以后还有条命,你非要窝里横,小杨子也蠢的,我到时候一把刀先劈了你,左右都是个死字,我让你死我前头,你觉得如何?” 青衣沉默了甚久,末了,方才抬起眼睛,看向了这个往日她错看了的小太监。 她居然从未看清楚过他,她认为的那个小杨子小公公,从来不是眼前的这个小太监。 这小太监狠得太轻松了,就像杀个人,对他来说,是件非常轻快的事。 这宫里有几个小公公,能有他这个胆子? 他说的话,惊住了青衣,莫名的,她想到了吴公公和尚方监里的那些人。 那些公公,无一不心狠手辣。 青衣轻轻地颔了首,她只看了小杨子两眼,竟不敢再看下去,眼睛情不自禁地往外飘。 她眼睛游移不定,小杨子见她似是心虚,心里更是提防她了,脸上却是不显,跟平日一样的敬重她,咧嘴傻傻笑道:“那小杨子不打扰姑姑休息了,姑姑早些回房间睡下片刻,明日殿里的洒扫这些还得姑姑做,太孙可是甚爱洁净的。” 他走后,青衣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而她心里那股审判太孙的意念,彻底消无。 这不是一个她能审时度势的地方,这里隐着虎藏着狼,哪怕是病虎小狼,玩*弄她也只是只言片语之间的事。 以往太子妃、太孙妃对她还是客气了。 真正的太孙行事,不听话就是死。 他和太子他们是一样的。 * 小杨子回了太孙的小寝殿。 太孙又搬回了小寝殿住,连带把药材这些也搬了回来,小杨子进去时,太孙正在整理那些药材,手中还提着笔。 小杨子过去,先是问了声,“爷,您渴吗?” 卫诩摇首。 小太监又问:“爷,您在做甚?” 卫诩在包着药材的纸布上写着他日期,这是禄衣侯府的澜圣医给他开的药,他从侯府提回来的。 这是他在内宫里目前第二宝贵的财富了。 有药,他就有命。 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生怕失了它们。 而小杨子被打之事,加深了他的惊疑。他很怕没命,是以清理过药材的份量之后,他把他每日吃的药材的日子写上。 每一日的药在,他的命就能多一天。 他父王还没死,他不能死在他父王面前。 “写日子,每天都写上,拿给你,你也好知道煎。”卫诩道。 为让他拿回来吃用方便,澜圣医给他开的药大都是药丸子,连着一些无法制成药丸子的药材一起煎下服用便好。 禄衣侯夫人慷慨,圣医给他制药的药材不够,她差人去别家的药材行买借了不少贵药回来,想必还欠了不少人情在里头,这引得禄衣侯看他都不带正眼看的。 又费钱又费力,禄衣侯对他更是惜字如金了。 卫诩琢磨着,以后得封禄衣侯夫人一个国夫人,也许才能把禄衣侯对他的正眼封回来。 他欠的颇多,是以更不能死了。 “还是爷英明,您一写上,我就知道怎么煎了。”小杨子惊叹道,话间透露出来的谄媚崇拜,浓得无以复加。 小杨子当奴仆,那是当得最像模像样的。卫诩带着他是读了不少书,却从未教过他这等规矩,也不知小杨子是跟谁学的,还是他无师自通,他跟宫里的众多太监一样,只要一笑起来,自带奴婢模样。 卫诩看在眼里,却从未劝过他。 他有他的保命之法,小杨子也有小杨子的保命法道。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皆有着各自挣扎着活下去的法门,劝人不做符合自己处境的事,害人性命,天打雷劈。 “先熬过去罢,”带回来的药材还是不够多,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还是得尽快往始央宫靠近,扳回一点劣势,至少要得两句皇祖父的好话,好去存好再下一个月的药材,再续好一个月的命,卫诩恐惧又耐心,他不怕急事慢做,他也不恐惧死亡,他恐惧的是死亡后,被他拖累的发妻无人相助,还有无法再报的仇恨只能成余恨,他的时日不多了,“再等两天,小杨子,你再等爷两天。” “等等等,”小杨子小心收拾着药材纸包上笔墨干了的药材,咧着嘴谄笑道:“爷做事,小杨子一辈子都等。” 第136章 他才在心里夸过她心思洁净。 佩梅连续两天往翼和殿送去了东西,在丁姑姑的摇头下,不得不收住了手。 再送一次,就太打眼了。 这打眼的事,无数双眼睛盯着,不会有好下场。 佩梅也懂事情过犹不及的道理,她不得不再次按捺住担心诩儿的心,很快整理好内宫的账本,以前接下来半年内宫的用度安排。 小凤栖宫充进来的银子不够,是以,佩梅还把她的嫁妆银子添了进去,一共是两万七千两白银。 其中的二万两,乃她全部的嫁妆银子。 此其中一万两,有八千两乃禄衣侯府为她添的妆,有八千两是她家中变卖贵重物针,为她换来的嫁妆银子,有四千两,乃佩家三门姑姑所赠。 佩梅一并添了进去,仍还不够,是以她减去了凤栖宫自己和丁姑姑等几个她用得动的女官的用度。 其余的,但凡宫中妃嫔宫人等,只要是凤栖宫发放用度者人,她皆减去了两成俸禄。 她还把内宫的一些事务做了一些调整,把无需过多人手的地方从原本的三百多人次,减到了一半。 这一半,她安排去了急需人手的地方,也就是吴公公所主掌的尚方监一些需要人手忙碌的部门。 她把内宫的人手,大度地送给了吴公公,并没有跟吴公公提前去说。 一翻安排下来,如此,无需皇帝再拨银子,哪怕是操办了皇后出殡这等大事,内宫还能支撑半年。 丁姑姑接过她的内务册子,只翻看了一半,便看着她道:“你动了太多人的好处,吴公公也未必领你的情,你这好示得太明显了。” “可能为陛下分忧。”管不得那么多了,又想要好处,又不想担罪名,世上哪有这等美事? 她和诩儿危在旦夕,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保下命,再徐徐图之。 有命,才有以后可言。 “唉。”丁女看着账本,末了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娘娘,不也是这般过来的?她小心往袖中藏好账本,道:“我去一趟始央宫。” “谢姑姑。”佩梅朝福了一记。 丁女没拦她,且让她多礼着罢,要是她命大福厚,以后对她恭恭敬敬会多的。 有了威望,这些事也就不是事了。 丁女只身去了始央宫,她走的是大道,一路的守卫看到她略有些惊讶,但也没拦她,路上有行走的公公见到她,亦是一如以往,朝她行礼。 能内宫行走的太监,一般都是执事太监,除了个别靠人提携出来的人会飞扬跋扈,这靠办事办出来的执事太监,个个皆是人精。 丁女以往都不能从他们的态度一时摸出真相来,现在她更有犯模糊了。 好似娘娘走后,她对这宫里,就多了几丝模糊,没有以前那般笃定安稳了。 原来少了靠山,是这般的。 好在,她也不图长命百岁,如今活的每一天,不过是为了娘娘的遗志,替太孙妃办事罢了。 是死是活,且由着命去。 丁女比以往少了几分笃定,却是多了几分豁然,一路抬首坦荡过去,不减其乃为皇后座下的神女风范,让一路上暗中打量她的人等,敛住了眼神,不敢放肆。 她跟狄后在时一样,一路风光晴朗到达了始央宫,宫外的侍卫看到她,没像上次她带太孙妃那次一样还前来问话,这次他们在朝注目过后,放任她走上了偏道。 上了正殿的宫坪,有太监已过来朝她请安,道:“姑姑金安,您来的时候已有人进去通报吴公公了,小的带您去偏殿等候。” 丁女在偏殿等了些会儿,也不许,吴英匆步来了,他见到丁女便是苦笑,道:“丁大人,何事啊?” 他以为丁女是来求情的,见到人,便把为难挂在了脸上。 丁女朝他一福,被他躲过,“丁大人使不得,你有话快说,陛下那边还有事。” 丁女拿出账本给了他,等他拿过翻看,她亦未语,等到吴公公脸上露出惊讶的眼神,她看了看吴公公,也还是没有多话。 等到吴英急翻过全册,又翻到中间,慢慢地细细看了起来后,她启唇,轻道:“您能带我去陛下面前,让奴婢把这本册子亲自献给陛下吗?” 道毕,她顿了顿,接道:“这毕竟是凤栖宫自娘娘走后,头一次向陛下献策。” 如获龙恩恩准,她想亲自把这本账册,代主掌凤栖宫的太孙妃,呈献皇帝陛下。 吴英没答她,他又把这本工整让人一目了然的的册子翻到了最前面。 册子最前面,有引目。 他就着引目,指头一弹,就翻到了内宫洒扫那一页。 他又对照翻了几处。 此姝太聪明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陛下不喜欢太聪明的女子。 但陛下喜欢能做事的女子。 至少现在内宫有这么个人把持,陛下不会不喜。 “随我来。”吴英停下思绪,朝丁女道。 “谢公公。” 吴英带了她去始央殿,正宫大殿背后的正殿,方才是陛下所住的正殿始央殿,一路上吴英这才打量丁女,看了几眼,他诧异道:“洒家记得,前几日才见过姑姑,姑姑怎地又瘦了?” 丁女沉默。 她是瘦了,太孙妃更是瘦,巴掌大的脸上,只余脸皮和骨头,明明瘦削至此,眼睛却闪闪发亮。 那是生命的光,亦是想活命的光,逼得她不得不去殚精竭虑,想让这道光延续下去。 孩子还小呐。 一个小小娘子,此前还为情爱投身内宫,不到一年,就得学着像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一样,为自己盘活路。 “姑姑?” 她不言不语,如冰雕一样的脸,就像是刀刻出来一般无情无欲,圣洁又坚酷,又令看者之人,莫名有伤心之感,吴英瞄了眼她,不由得又叫了声她。 皇后娘娘走后,这宫里,最是心碎的人,便是丁大人了罢。 丁女听到喊声,转首看向吴英,淡淡道:“过几天就好,有劳公公关心,谢您了。” 吴英熟知她性情为人,已知这是她说得最为委婉与人亲近的话,听言点点头,心下对她的提防也稍稍放了些,道:“还是要多注意下身子,还得你操劳着凤栖宫的事。” 丁女没说太孙妃的日夜操劳,这时候夸那小娘子,只会适得其反,且用处不大,闻言她便只颔首了一记,接而不声不响。 她历来如此,吴英以往敬重她,就是因着这个替娘娘办事的女使大人,一生廉洁清圣,除了替娘娘办事,她什么喜好都没有,也不多话,行事手段虽然冷硬,但从来不怕得罪人这一点,何尝不是她清明圣洁的一面。 四面讨好,处处圆滑什么人都不得罪的人,一旦犯事,也是四面八方的力量都会包庇他,那种人,才是让人颇为棘手的。 这宫里,多几个像丁女这样的人,就少几道防人防心的心思,能做的事就更多了,这才是陛下所喜。 吴英到底是敬重着丁女,领她去了始央殿,丁女在大殿外面只候了片刻,吴公公就又亲自接了她。 丁女进去之前,朝他一福,朝她摆手,“你这还是礼太多了,难怪娘娘都要说你古板。” 古板的丁女,却是顺安帝见到她,也有几分好脸色,她进去跪下请过安后,顺安帝便放下了吴英刚送到他手中的账本,道:“你起来说话。” “奴婢遵旨。” 丁女将将站起,便听顺安帝言语当中颇有些关心地问她道:“朕听吴英说你这些日子过于操劳,都累瘦了,你可还好?” 丁女望着地上,嘴里回道:“好,宫里太孙妃照顾着奴婢,奴婢前些日子病了那几天,是太孙妃日夜照顾着奴婢,至今太孙妃还在奴婢的小屋里住着。” 她话后,始央殿瞬间静了。 吴英不由地看向她。 这姑姑,在外面和他说话,一句都不提太孙妃,带她进来了,张嘴就说太孙妃,她这是专门来替太孙妃说好话来的? 他才在心里夸过她心思洁净。 不过,那小夫妻俩的处境…… 吴英沉吟着,看向陛下。 顺安帝闻言,也是多瞥了这一板一眼,却是来为佩家女讨功的女官一眼,随后,他没出声,垂眼看向了桌上的账本。 第137章 闹一闹,朝廷更热闹。 顺安帝不喜欢太聪明的女子,尤其是内宫太聪明的女子,你给她一点点好脸色,她今日要金银绸缎,明日就要她娘家人封官进爵,看门的小子都要封个七品官位才好。 他的狄后也曾如此。 没有哪个女子逃得了这俗。 但谨小慎微能做事的女子…… 能用一时就用一时罢。 狄后后来也做得甚好。 她越界时,再收拾她也不迟。 依佩家女的聪明,她离那个时候也不远。 那时候想必他还活着,没什么不可收拾的,她若是太危险,有能耐保全她自身到他走的那天,他走那天把她带走也不晚。 左右她的性命,随时拿在他手上。 顺安帝来回几个思绪流转,就已把佩氏的性命安排妥当,他抬头,朝狄后的侍女道:“你随吴英去朕的内库支一万两银子带回去。” 这是赏赐? 有皇帝陛下的银子,就表示太孙妃掌宫受到了认可,丁女立马跪下磕头,“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万两银子不算太多,顺安帝也想看看,接了这银子的小佩氏后面的举动。 目前她要是走得远一点,也是也好事,也能借着她,看看佩家一族,还有围绕着佩氏一族的官员们的下一步的动作。 他倒是想借机细看看,他的臣子们,本来面目是如何的,对这个朝廷,对这个天下,对他这个皇帝,会做出什么事来。 想当太子的儿子们,想有从龙之功的臣子们,这朝廷,又要波云诡谲,暗潮涌动了。 前些年国家需要用人,顺安帝杀的人多,杀的臣子闻风丧胆,也杀得顺安帝力不从心,杀戮作为震慑,只是一时之策,也是下下之策,他必须用杀人头来筛选、胁迫臣子为他办事。 如今在位的,如佩家的一老一大两位史官,那是用脑子,保全了命下来。 朝中的中流砥柱,都是经他的筛选流下的惊世治世之才,他要看看,这群聪明人,是做符合他的心意的事,还是觉得他这个时时盯着他们的吝啬老皇帝,该下位了。 多有趣。 皇后死了,一并带走了顺安帝心中许多的郁气,把他这些年隐藏在心中的憋屈、愤怒一并带走了,留下的清醒、警醒、决断还有疯狂,让顺安帝冷静至极。 谁拦他卫国走入盛世,有一个,他灭一个的门。 “丁大人,随我走罢。”吴英走近了跪着谢恩的丁女身边。 “是。” 丁女走后,被顺安帝召来的户部尚书徐中进了始央殿。 徐中请过安后,自行安静的站于了顺安帝的身后。 他是顺安帝的宠臣。 也是他进殿试之后,被顺安帝一路安排着各地为官,最后从一众人当中脱颖而出,进了都城当都官的臣子。 他乃皇帝一手栽培、提拔,他与家族的兴衰枯荣,皆系于皇帝一手。 要是仕途坦荡,陛下的宏愿得到殿现,他最后的官位便是取萧相代之,成为百官之首。 徐中如今稳坐户部,半步也不离,一心做好皇帝让他做好的事,只听从皇帝一人命令,这中间,谁也无法左右他,包括他的恩师家人,还有朋党。 禄衣侯便是他入都城以来,结交的朋党。 徐中清楚今日皇帝召来进宫,是为禄衣侯之事。 禄衣侯今年管后宫的事管得太多了,陛下对着他不置一词,往日对待,还是温和宽容,可他对禄衣侯的心思到底还是变了些。 是以,等到皇帝批完他手中的折奏,头朝他这边偏了偏,徐中立刻走近,听皇帝淡淡与他道:“禄衣侯最近看着脸色不好啊。” 是,太孙入了侯府,常侯爷这阵子是冷着脸,铁青着脸,不怒而威,阴郁至极,徐中道:“他把手头的几个交接**到了我底下的郎中手中,跟我说下面一段时日,他要休歇在家,养养身子,不管这些事了。” 顺安帝菀尔。 常侯爷又用银子买平安了。 这些年禄衣侯手中也没什么值钱的买卖了,值钱的都送上来了,常侯这是想提前些年份,举家离都城了? 佩家刚入局,他舍得走,佩家能让他走? “朝里都知道这些事了?”顺安帝问。 徐中顿了顿,道:“都知道了。按臣来看,禄衣侯倒不是做给百官看的,太孙的事,朝里议论他和侯府的人颇多,您也知道,他家夫人是佩家的外孙女,说到太孙的事,难免带上他,最近说侯夫人痴儿的话又甚嚣尘上,臣看侯府的家丁,铺子里的那些伙计最近都忙得很。” “忙甚?” “半夜套麻袋打人。” 顺安帝“嗤”的一声笑了,道:“朕怎么没听说?” 徐中淡淡道:“都是些小官小吏,被打了也知道是怎么招的祸,也不敢说。” 说了不是又得罪禄衣侯了? 大官禄衣侯没法子,拿捏小官小吏,可是随手一嘴出动家丁就可办到的事。 “他还有这兴致。”顺安帝菀尔不已。 皇帝说起禄衣侯来总是带笑,他防着禄衣侯是真,对禄衣侯的欣赏喜爱也是真,徐中从不愿意在喜欢禄衣侯的皇帝面前给禄衣侯上眼药。 禄衣侯那个人,脾气皆藏在他看似温和清贵的面容之下,今日你对不起他,明日他就会全力以赴弄死你,不死不罢休,那种狠决、干脆利落、义无反顾,恰与皇帝早些年的行事一模一样。 他跟皇帝做一模一样的事,皇帝再是防他,也愿意心软,留一个与自己肖似年轻时候的人在身边,欣赏的看着他。 徐中看得很明白,从来不去真置喙禄衣侯半个字。 “侯爷心中忿得很,他又是喝多了都不愿意吐露半字真心的人,大许只有打几个无伤大雅的人,借机消消气了。”徐中淡淡道。 他夫人说,侯夫人确实也是痴,夫君气疯了,坐着不言不语,她也只会拿着懵懂天真的眼睛看看人,坐在旁边绣着花,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 他夫人去看望侯夫人,只在他们夫妇当中静坐了片刻,就被那种静得掉针可闻的空气吓得落荒而逃。 侯夫人胜在美若天仙。 徐中也不是很喜那个拿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人的侯夫人,她看得人心里发憷,偏偏禄衣侯左右都离不了她。 “他自己趟的浑水,他生什么气?”顺安帝好笑又不以为然。 被人说几句又如何,这本是常侯活该。 “您也别怪他,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常家本家那边他已经不管了,岳家这边对他有恩,他也不得不报,臣看,也报不了几次,当情份消耗干净了,到时候禄衣侯也不可能会管了,他那个人,您知道的,骨子里冷情得很,谁碍着他活着保命,谁就是他仇敌。” “你倒是挺了解他。” “侯爷去意甚深,争名夺利,臣是乐在其中的,侯爷却是倦了,陛下……” “说。” 徐中走近了点,朝皇帝小声禀道:“我夫人去侯府,吃到了新鲜的海什,看样子是最南边出来的,我从侯爷的话锋中听说过他在最南边有一两个好友,我曾也着人去查过,南边那边的人去年年底进都城上贡,队伍里提前在城外的百里处分出了两个人,挑两担东西,最后那两担东西,落到侯府手里。” 常侯爷跟南边的官员是有关系的,只是不知为何,只字不提,常侯在朝廷也没为他们要过好处说过好话,是以这事,一点苗头也看不出。 常侯不为他们在朝中跑关系,那就是说,他们有另外的关系,维持这种关系。 要不然,都是不是进都城贡,平常的日子,都有新鲜海物进侯府,千里迢迢的,这情谊,可不是一般关系。 “你看的倒是细,这个,常侯跟朕说过,他最后会落家落到那边去,以后也帮朕看着点南*海那边,只是朕不知道,他现在就开始走动了。”离他所说的要远离都城早了好几年。 “是,许是厌了。”徐中若有所思,轻轻道。 一番话下来?*?顺安帝对禄衣侯的那些不满淡了些许,他与徐中道:“有没有野心,你是一眼看得穿的,他不出来,你跟以前那样跟他走动便是,不用淡了。” 还是时时盯着,察看他的一举一动。 徐中低头颔首,“臣遵旨。” 禄衣侯最好是表里如一罢,事到如今,他没全信禄衣侯,陛下更是不可能信侯爷。 次日,徐中因禄衣侯托病不上朝,去了侯府探望。 他这一去,朝中不少大臣甚是失望,言官在官衙当中立即奋笔疾书,跟皇帝奏报户部尚书结交朋党之罪。 闹一闹,朝廷更热闹。 浑水摸鱼了。 禄衣侯还得恩宠,暗中盯着佩家的眼睛悄悄收回了不少双。 禄衣侯在,现在在佩家身上大做文章,不是明智之举。 禄衣侯那个人,跟他交过手的都知道,禄衣侯这个靠皇商名头封为侯爷的商官,最擅长与人鱼破网死。 别人都是鱼死网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禄衣侯的是,我这条鱼身上有点伤可以,我瓦破一破也行,但你们全家都得死,全族跟着一块儿倒霉一起死光光。 这样的狠人,就是连皇帝都敢骂的言官,参他的时候,心中都要抖三抖。 第138章 她不会怪您的,您就放心好了。 横的怕狠的,狠的怕更狠的。 尤其那个狠的,背后的靠山是皇帝。 朝廷人众皆知,徐中乃皇帝一手栽培出来的才士。 佩氏还是有撑腰的,皇帝就是防着他们家,可一时也不会置他们于死地。 佩氏在,太孙又没有被赶出宫中,是以,一些人心中想着皇帝的目光不在儿子身上,而是在孙子辈身上? 可一想太孙的身体,这些人念头刚起,就又放下了,转而想到了皇帝一时不驱太孙出宫,让孙妃代管后宫,可能是想,几个王谁想当太子,哪些臣子又在这场太子中间跳得欢罢。 想及此,他们头皮一紧,原本刚起的念头,又歇回去了。 再次上朝,朝廷难得的和睦,几个上朝的王爷不像前几次那般跳出来议政发表看法,喜欢说话的,不喜欢说话的,皆安安静静站于一侧。 太子,明王,他们已有两个兄弟失去恩宠了。 这还是他们父皇最是看重、喜欢的两个儿子。 中意的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他们这些平日不甚受重视这时候抢这光彩,他们老谋深算的父皇背地里不知怎么地嗤笑他们。 几个还在朝上的王心底叹息,有两个一心一意皆盼着老父皇早早病死的好,唯独如此,他们还有争一争的机会。 前些年看着他身体不佳,以为他也熬不了几年了,太子都做好了继位的准备,私底下放浪形骸,酒后都跟王夫人戏言过要立她为后,谁知澜亭一回都城,妙手回春,他们老父皇起死回生,竟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王爷们嗅到了他们父皇霸着宝座不愿意撒手的味道,是以,朝廷风浪暂歇之时,禄衣侯府和都城卫却是震动不已。 有杀手在禄衣侯的义父澜亭于城外义诊百姓之时,刺杀澜亭。 澜亭被皇帝封为圣医,乃三品大员,却从未去过太医院赴职,他家住侯府,每月的初二、初九、十六日、二十三日、二十七或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日当中的一天,每月为都城附近的百姓义诊五次。 穷苦病重的百姓,能从他这里每月免钱得十副的药。 很多百姓,从他这里没花过一文钱,却是治好了身上的病。 穷苦人没有得过人间太多的好,有人对他们好,就很容易上心,这次义诊有五个杀手冲了出来,澜亭中了一剑,长剑破划破了他胸前从肩膀到腹部的位置,而当时护住他的百姓们,有两个死于了乱刀当中,侯府派来的守卫死伤三人。 禄衣侯震怒,百姓也怒,不少百姓在侯府护卫护送澜圣医回府之后,挥臂怒喝走入了都城,去了都城府衙,为澜圣医蒙鼓击冤。 澜圣医受伤之事,甚快传入了内宫,顺安帝闻言大怒,圣旨当日送入了府衙,令都城府尹三日之内,找到元凶。 同时,皇帝令大理寺,京畿都卫府,协办此案,令他们找到凶手,不管是何人,当场缉凶到案。 都城一时之间,涌入了都卫府数百的都卫郎,满城皆是肃杀之气。 此时,内宫,凤栖宫。 澜圣医遇刺之事,被下面的人告知到了丁女耳中,丁女告知了太孙妃,佩梅仅思忖片刻,就让姑姑去了翼和殿,告知诩儿此事。 澜圣医于她和诩儿牵扯颇大。 这次诩儿能得已保命,便是侯府的圣医之功。 澜圣医一生淡泊名利,但救人无数,他救的不止是皇宫的皇帝与皇帝子孙,早些年他的几十年光阴,皆放在民间的诊治上,是这几年禄衣侯夫人随着禄衣侯进都城,他才随着义女回了都城。 回了都城,世人也皆知,他左手从皇宫和达官贵人手中得的银子,右手就把银子花在了穷苦的百姓身上。 他一生坦荡磊落,便是皇帝见着他,也是尊重有加,佩梅作为他义女的表妹,在这宫中,也因他受过不少恩惠。 太医院有他的徒弟和友人,从不苛刻她和诩儿的药材,他的小徒弟几次对她都有相助之恩。 澜圣医身份重要,又与他们关系不匪,这个消息,该送给诩儿。 丁女听到她的吩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末了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道了一声“是”,转身便出了宫去。 太孙妃往翼和殿走得太勤,又太过于关心外面的事情,甚是危险。 可苛且,也没有出路。 她作为被使唤的奴婢,还是依着这些贵孙贵妃摆布罢。 丁姑姑的到来,确乃卫诩头次得知此消息,他听后微微一怔,语带关心朝丁女询问道:“圣医当真无碍?” “说是无碍。”丁女犹豫了片刻,道:“不过这个消息是从尚方监那边得来的,途中是不是起了变化,奴婢也不敢肯定。” “是了。”卫诩站起,他朝身边看着姑姑媚笑不已的小杨子道:“小杨子,帮我更衣。” 丁女蹙眉看他。 卫诩转过头来对她道:“我去趟始央宫问问皇祖父,澜圣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得知消息不前去探问,是诩无情。” 丁女眉头蹙得更紧,眉间忧愁与凌厉皆具。 你去了,如何说消息来源? 说是从凤栖宫得来的,那你置太孙妃于何地? 陛下最恨后宫干政。 太孙糊涂! 丁女凌厉的眉眼,带着责备与不认可,犀利地看着太孙。 卫诩见状,叹息了一记,道:“姑姑回去,记得告知梅娘一声,她懂的。” 她懂得她的诩儿在做何事。 “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 大丈夫行事,当弃侥幸之念,必取百炼成钢,厚积分秒之功,始得一鸣惊人。” 老师教他此句教他容忍之时,梅娘当日也在老师的书房当中,他们同习此课。 那日课间,他问梅娘,若是有人的求,那十之一的一,便是此人的十,这求当还是不当? 梅娘当时回他道:若是一当十,当,求有峰回路转,不求无路可走,九死一生时,便朝着一生走便是,大丈夫,当火中取栗便火中取栗。 从小习读兵法的她在这等事上甚是坚决,从不犹豫。 母妃看中她家世,他却是爱她敬她才华心胸。 她不会怪他连累她的。 佩梅懂“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当中的“为”与“不为”的分寸,她比他的老师更懂他的艰难与挣扎。 她怜惜他。 只是怜惜得太轻率了,想必,她比以往更懂她读过的那些书当中的蕴意了。 书教人,教一万遍,可能也不懂其中真意,远不如事教人一次,来得深刻易懂。 梅娘懂的。 想必她已是很懂了。 太孙的话,让丁女抿紧了嘴,看着卫诩的眼更显严苛。 她不喜欢太孙对待太孙妃的方式。 为何牺牲的都是女子? 娘娘委屈求全半生,也没求来陛下的宽容仁爱! 一句“她懂得”,便要让太孙妃去承受那位雷霆的猜忌、不满、不喜吗? 太孙妃为他做得还不够多吗? 丁女愤怒,眼睛里燃起了火,从不在宫里的主人们面前多置一词的她张开了凌厉的嘴唇,道:“这会让她在陛下那里烙下更不好的印象,下次有事,明明她还可以有一点生机,可会因为这徒增的一点不喜,她便只有死!您又不是不知!” 卫诩满心苦涩,他想解释,却无从解释,不知从何解释,他张着嘴看着姑姑,满脸惶然与无措。 “奴婢失礼了。”丁女说罢,又后悔自己的不敬了,她朝卫诩福了一记身,也知改变不了太孙的决定,道:“奴婢退下。” 她转身而去,直到走出翼和殿那冒着凉气的小殿之时,她还乞望着太孙能叫停她。 可直到她离开了小凤栖宫,也没有等到那一声。 她走后,卫诩久久未动,小杨子陪他站了一炷香有余,方才轻声道:“太孙,走吗?” 卫诩回首,朝他点头。 他脸上没有表情,不见笑容,也不见怒意,平静无波,小杨子却是看得心肺俱裂,心中疼痛不已,他抬袖擦着眼边的泪,泣道:“太孙,太孙妃懂得就好了,她不会怪您的,您就放心好了。” 第139章 他那身子骨,不知会不会疼。 丁女回去,她虽然在路中已藏下心中怒意,可与佩梅禀报之时,语气难免较平时冷硬了两分,便是她自己,也听出了自己的不对劲。 佩梅温和看着怜爱她的姑姑。 她想朝姑姑微笑,告知姑姑,她懂诩儿,她不怪诩儿,这无甚好怪的。 先人成事的路上,计较委屈不委屈这等细微末枝的人,将将起步就死了。 诩儿自小的处境,令他不得不抓住任何一点能让他活下去的机会。 他若不如此,他母亲若不如此,他早已跟着母亲去了,成了黄泉地下的一捧土。 她怜他难呐。 只是不知能难成如今这等模样。 可佩梅把微笑隐下了。 如今守孝,不能笑。 她便径直看着姑姑,等到丁女蹙眉,不解又责怪地看她,她方启唇:“姑姑,无碍,小事而已,诩儿有诩儿的打算。” “让他回翼和殿,难道不是陛下让他静静吗?”丁女冷言道。 他静到消息灵敏,当日就知了当日事,这心思活泛到谁敢说他们小夫妻俩没有那狼子野心! 当真是胡来! 前怕狼,后怕虎,怕来怕去一场空,佩梅心中对诩儿前去始央宫的事没有疑义,但为着姑姑的好,她放轻了语调,前去扶了姑姑,道:“姑姑,让他去罢,没有了母妃在前面顶着,诩儿得自己去顶了,他比我难。” 没有他撑着,她在后宫再是能干,就是打理宫务让内库一钱银子都不出又如何,等下一个皇后,下一个太子妃上位,她又将何去何从? 这宫里没有皇后太子妃,才轮得到她这身份不够的太孙妃掌这凤宫。 她和诩儿来日不多了。 诩儿多静守翼和殿一日,他们的日子就要少一日。 日子迫在眉睫。 “可……这名声为何要由你来担?” “担点名声罢了,比死要强,姑姑,您说可是?梅娘半夜每每想起皇祖母和母妃,心里空落落的,又冷又难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丁女止了话,闭上眼,把眼角的泪水逼了回去。 孩子们都难成什么样了呀,一个小娘子,想的事情居然比她还要深远。 * 皇帝赏了银子,梅娘留下了一半,另一半,又把苛刻妃嫔用度的支出补了回去,不过她和诩儿的,凤栖宫的,她还是维持了原样。 这银子一入凤栖宫,前来凤栖宫门前胡乱敲门的声音也没了。 凤栖宫掌宫女官丁姑姑本就是冷厉之人,这几日,她的冷厉之下,更是添了十分的酷肃,她放言出去,再有人前来凤栖宫和小凤栖宫装神弄鬼,她便会让尚方监彻查,一旦查出来人是谁,不问源由,不问背后之人,当场乱刀砍死。 尚方监的刀斧手毛公公,隔空送出了话来,称赞丁大人英明果断,乃女中豪杰。 装神弄鬼之声,自此全无。 看太孙妃颇有些困惑,对这声音的来去和消停不明所以,丁女就此和她解释了两句,与她道:“有一个身弱的人,家里死了人,他本心神不宁,第一日有不明者来敲门,他以为是谁家敲错了,第二日不明者又来了,他心惊胆颤,以为是鬼上门,第三日不明者又来了,他以为是黑白无常来拘他的魂,第四日,此人,惊惧,卒。” 自己把自己吓死了,佩梅若有所思。 皇祖母娘娘方才离开凤栖宫,有人以为她住在皇祖母的宫里会怕罢?母妃又走了,太子父又废了,她一个小娘子若是疑神疑鬼六神无主,倒也在情理当中。 只是她不怕。 诩儿还需要她。 这也不是最为重要的,她还有母族要顾。 她可千万死不得。 “姑姑,梅娘无碍。”姑姑好心为她解释这宫里底下那些魑魅魍魉的伎俩,佩梅朝这个一心一意守护她的姑姑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她温润又谦卑,身强心坚,又甚懂感恩,处事让人心悦快活,很难让下人不为之臣服,丁女更是明白了为何太子妃不择手段,也要把此女招进身边来了。 只有这等不会因困境哀哀戚戚的女子,才会走得长远,才会在困境当中凭自己的小身躯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刘妃,智也。 未等次日,当晚,凤栖宫的小门钻进来了一个宫女,在外面跟丁女窃窃私语,片刻之后,丁女急急入了她与梅娘所住的小殿,一入殿内,就道:“太孙又回了始央宫住,吴公公带着大批公公气势汹汹来了内宫,不知所为何事。” 坐于八仙桌一侧清理宫务内账的佩梅因这个消息当即站起,她忐忑不安脱口而出道:“诩儿无事罢?” 丁女已走近,站于她身前,两眉紧蹙,眉心让她皱成了一道深沟,“来报之人不知吴公公是去哪个宫殿,外面快到宵禁的时辰了,我也不能出去,大张旗鼓找吴公公。” “姑姑担心是来我们宫里?”佩梅听明白了她的话。 丁女冷冷的看着她。 要不太孙凭何又入始央宫? 有人拿她献了媚罢了。 太子的儿子,哼。 “不会的姑姑,”佩梅先是否了姑姑的担心,见姑姑眼里泛起了怒意,似是对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嫌她软弱之意,她又摇了头,再道:“不会的姑姑。” “你为何这般信他?” “姑姑,梅娘嫁他,是怜他,也是惜他,惜他,是惺惺相惜之意。”是两个读过同样的书,同样聪明才智相当的人彼此的赏识、共鸣、同情、怜惜。 她给了诩儿这些,诩儿也给了身为女子的她这些。 丁女闻言,又觉自己愤怒过了头,自觉她对太孙又太不敬了。 可日夜面对一个如此聪敏自强的小娘子,谁又不心疼? 难怪娘娘生前对这个小孙妃如此器重。 娘娘欢喜的人,她也欢喜。 且她还小,喊她姑姑的时候,当真是喊着自家的姑姑那般真挚真诚。 她还是个孩子。 “且看。”丁女冷硬的转回了态度,不再言语,转身匆匆又走了出去。 宵禁快到了,她不能出去打听消息,但她得守着宫门,吴英要是要进这道宫里,那先得从她的尸体上迈过去。 她是皇后的女使,是娘娘的留在这世间的遗物,她再不济,她的死也会多拦吴英一时。 丁女去了,佩梅看着黑暗的小殿门,久久没有落坐。 许久后,她抬袖拦嘴,小小地菀尔笑了一记,心中坦荡无比。 姑姑的担心不会成行的。 她虽不知天高地厚,可看诩儿,她不会看错。 她曾见过诩儿心里最黑暗的地方,她见过的,那个黑暗的地方里,对她唯有爱恋与歉意。 佩梅安心地坐下,很快就进入了清理账薄的思绪当中,等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脸带清洌,脸上还有点别扭之意的姑姑。 丁女冷冰冰道:“去别的宫了,离我们不远,我听到那边的声音了,好像是杀了人。” 佩梅想了想,偏过小头,朝姑姑道:“应是前两天打诩儿的人。” 打太孙?打的不是太孙身边的小杨子?在太孙妃嘴里,怎地成打太孙了? 不过,打太孙身边的人,跟打太孙无异。 丁女又知了太孙妃这里的换算是怎么个换算法了。 主人便是主人,想的和她们不一样。 娘娘在世时,也是如此,同一件事情,娘娘看到的事情和她看到的事情是不一样的。 上位者的想法,不是她们这些当奴婢的能时时跟得上的,这中间,总有她们看不到的事,猜不到的人在中间起了什么作用,那皆是些她们无法去触摸清楚的情况。 丁女在娘娘身边侍候久了,对此早就不会去深思太多,于她,无非是主人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主人不说,那就是奴婢该多想多做的时候了。 现在主人们做了事说了话,是以,她放下了太孙妃为何猜这是打太孙的人的想法,也不去问太孙凭何回的始央宫,而是尽职道:“宵禁了,您该睡了。” “是了,该睡了。”诩儿果真凭“风”回了始央宫,母妃走了,没有了护着他们的人,诩儿不得不连着她的命一起护了。 博命呐,步步为营的博命,耗着心神精血踩着刀尖一步一步地舞,他那身子骨,不知会不会疼。 第140章 盛世不冒,他做鬼也难容。 卫诩回了始央宫,一连几天,也没有消息送来。 佩梅住在凤栖宫,日子较刚入凤栖宫那阵子的惊心动魄有了些许不同,这些日子频频上门的,皆是各宫的琐事,她们前来请命,让她定笃批准宫中宫务。 这阵子,后宫生病的人颇多,此前有些势弱者,只想安生呆在后宫吃一口饭的小妃子弄不清这形势,不知她们上门求助的太孙妃是不是次日就会落马,她们的上门会不会当作了投诚,是以一直拖着没有上凤栖宫,拖来拖去拖成重病也没见太孙妃离开凤栖宫,这些日子,便纷纷上了门。 有人当真是拖成了生死悬于一线的重病,佩梅不得不派丁姑姑前去太医院叫人。 丁姑姑身为皇后随侍,凤栖宫第一女官的身份,这时就显出了她的重要,她在宫内畅通无阻,她亲自前去,太医院立马跟在她身后来了人,来的还是太医院的坐镇老太医。 老太医出马,经验丰富,身边又带着药,连着三天,这个老太医带着太医院的太医,救了五个内宫妃嫔宫女的性命。 这当中,便有澜圣医的在太医生当职的小徒弟。 澜圣医遇刺之事,令皇帝震怒,大有都城血溅三尺也要把罪魁祸首之人揪出来之势,太医院最近的皮也绷得甚紧,便是有那暗中嫉妒澜亭得宠之人,这时见太医院听凤栖宫的话,他自己也表现得甚是殷勤,对病情出谋划策,就怕触了澜亭小徒弟的霉头,就这股势头把他揪出来清算了。 太医院这次对凤栖宫的吩咐,全院相助,好药材也是不要银子的给后宫那些身份不够规格的妃子们偷偷用上了,只因太孙妃说了一句救人当救性命,望他们医者仁心,帮她们好起来。 医者仁心,都城这边,那是百姓用来说澜圣医的。 他们这些人也是名医,则仁不仁的,见不着他们的百姓闻其名只会羡慕他们,可不会道他们一声仁。 他们偶尔在外面替人看病,出手便得千金,是百姓高不可攀、仰之弥高的太医。 澜圣医这次遇刺,民间之义愤填膺,圣上之心疼,所得之待遇,着实令他等有些羡慕。 他们去不了民间,后宫治治病,把人救活了,去了陛下也有得说法,虽得不了一个“仁”字,可能把她们抢救过来,也当是他们的本事。 且太医院的老副主掌章立人跟澜亭有渊源,其在太医院当职的孙子章承林,便是澜亭的小爱徒。 凤栖宫的那位小太孙妃,与澜亭的义女有亲戚关系,章承林往日对她便有几分照顾,他师傅遇刺,这时候倒也不必打他关系网的脸。 太医院为此全力以赴,就是那荣养在太医院挂着职名的老太医,也是从家中赶来,替他们看方子,尽了一份力。 太医院忙碌不休,主掌此事的丁女却因着这位奔波于各宫各殿各院的匆忙,带回来了一个让佩梅心惊胆颤的消息。 佩梅这天回来从禀报的丁姑姑嘴里知晓,宫里最近,有人怕碍着了皇后和太子妃的丧事,屋里死了人,也偷偷埋了,不敢禀报。 “埋在哪了?”佩梅一听姑姑的禀报,听姑姑说道她们把人埋到了屋后的土里,有人甚至埋在了无人去的御后园一角,还有人把人投到了年久失修的水井当中,惊得大眼圆瞪,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重复回道。 “有人把人扔进了废殿没用的水井,就近的埋在屋后的树下,有些离御花园近的,找了暗角埋下去。”丁姑姑抿着嘴回道。 “几人?” “目前问出来的,四人。” “怎么这么多?”佩梅接连失声,这声她惊诧得揪紧了胸前的丧服,只觉喉口窒息不已。 “这当中,听那殿中的郑才人说,是两人起了口角,打架失手下了重手而亡,那日正是娘娘离去之日,她们不敢报,就偷偷埋了。”问清楚了事情原委回来的丁女如实禀道主人。 “这两人埋在了?” “无人去的御花园偏僻暗角。” “水井,水井,宫里的地下水是不是连着的?不是全部连着,也有一些是连着的,会有疫病,姑姑……”佩梅无力站着,她扶着凳子坐下。 她正要还说,丁女打断了她,“章老太医也是这般跟我说,让我前来禀报您,尽快拿个主意。” “去找吴公公。” 丁姑姑嘴唇抿得更是厉害。 “姑姑?” “可这是你任上发生之事,只会算在你的头上,记录在册。”丁女冷言道。 “去找吴公公,姑姑,快。”都城寒冷的天气很快就过了,都城过完寒春就是烈夏,气温一下子就会起来,到时候要是闹出大事,宫里大半人倒下,那才是她任上背上的大祸,佩梅等不及去跟姑姑软言细语多说,她急促道:“姑姑,快呀,我们一知道了就去报,这才是我们的救命稻草,莫等出了大事再让人细究到今日我们知情不报之事,那才是梅娘背不起的大祸,出事不能瞒,不能瞒,那不是梅娘和诩儿瞒得起的!” 他们的身份,绝不够让陛下想杀他们而不能杀。 反且他们是诸多人想除之而后快的,他们是连他们的父王也不想让他们活着的儿子、儿媳! 丁女闻言,眼睛剧烈往内一缩,转身便离去。 她甚快到了凤栖宫,这次她等了一阵,才等到吴英。 吴英见到她甚是奇怪。 他以为凤栖宫再不明智,也该这时候避嫌,毕竟太孙才回始央宫住下,不该如此不识趣。 但等丁女走到他跟前,跟他快快禀报了太孙妃让她跑过来禀报之事,吴英听到末尾,等不及她说完,急躁的他瞪了丁女一眼,愤道:“你们怎么管的?” “奴婢的错。”丁女迅速往他一福,接了这个错。 但这不是她的错,吴英也是一时焦急,口不择言罢了。 他无需多问,便知这些人为何藏有隐瞒不报的心思。 皇后殂逝,有人竟在内宫对其不敬大打出手而亡,但凡沾点边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那些埋尸的人不想受牵累。 可他们随便埋埋,这是埋出了大祸。 多少疫病是因此而生。 陛下要是受此牵累了该当如何? 他才老木逢春几日! 皇宫内苑竟出了此等大事,这是凤栖宫的错,更是皇后走后接管了内宫的他的大错,吴英饶是一路厮杀过来,这时候也是为那可能发生的后果心悸不已,他一时心慌意乱,匆匆朝丁女放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便快步如飞,去了始央宫后面的主殿。 一般人不知疫病厉害,君临天下的顺安帝却是再知晓不过,不过,吴英因事关己身,已见惊悸,他却是等吴英道毕,不慌不忙的批完手中地州送上来的奏本,方抬首道:“你去处理罢。” “奴婢的错。”吴英本跪在他下方,这时重重磕了个头。 “起来罢,别磕着了,这把老身子骨,去处理罢。” “是。” 吴英匆匆去了。 卫诩跪坐在他下方长桌后。这几日,太孙读完书做完功课,便来替皇祖父整理奏折,呈上让皇祖父批示,听到吴公公的禀报,他只微微一滞,接而又继续像往前一样整理他案上的奏折。 这时,他听上方的皇祖父道:“你认为,这是人祸,还是天灾?” 皇祖父的意思,是人安排设计所为,还是自然而然所发生的,卫诩微一思忖,笃定了皇祖父的话中之意,便道:“既然事情已然发生,按诩儿的性情,诩儿就会把它当是人为安排的人祸。” 定下了,是不是人祸,还是天灾,就不重要了,把它当人祸处理便是。 “善。”顺安帝甚是满意他这个回复,颔首,提笔,继续批奏奏折。 吴英知道他对这等事从不容忍且毫无耐性,无需等到明日,他今晚就能从吴英那里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宫里又要死人了。 死了也无谓。 朝廷没死的人,后宫得补上。 天道盈则溢,满则亏,上天历来对他不薄,在他快要盈满溢之时,总会在其他之处让他亏损一点,让他持续持而盈之。 他老了,女色不近便不近,在他眼里,红粉早与骷髅无异,儿子少也吓不倒他这个老人,后宫少点人,他还少花点银子。 他的执念在盛世,盛世不冒,他做鬼也难容。 140-160 第141章 当真令人叹然。 吴公公又带着大批人马,杀气腾腾杀进了后宫。 这一次,丁女提前一步回来急报,吴公公首先来的地方便是凤栖宫。 凤栖宫乃后宫之主,吴公公处置后宫妃嫔,必经凤栖宫。 佩梅一听吴公公要来,慌忙挽着丁姑姑的手,去了趟恭房。 丁女一时不知她要去何处,走出了殿中,转身了恭房的位置,方猜出太孙妃要去之何处,一时甚是无语。 这小娘子,内心对吴公公的敬讳还在着呢。 看她面不改色说不怕,还以为她当真不怕了。 毕竟还是小。 丁女候着她出来,等太孙妃出来,她微滞了滞,朝太孙妃福身:“奴婢也去解个手,您先回去,叫三娘帮您更衣穿戴,奴婢去去就回。” 她也去解个罢,吴公公那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查不出事情真相就不会散场。 “姑姑且去,梅娘知晓了。”佩梅朝她微福了福身,回了一礼。 “等下见到吴公公他们,他那眼睛多着,你不要对我多礼。”免得她被人轻看了去,丁女嘱咐。 “是。” 丁女去了趟奴婢们去的恭房,一回来不久,外面远处就起了细碎的声响。 吴公公一行人往这走了。 好在太孙妃已穿戴妥当,没等丁女回来就准备好了,且太孙妃自行了一步,把凤栖宫外面正殿的小殿收拾了一番,椅子已摆放整齐,还有热腾腾的开水架在侧殿一间的小耳间的炉火上。 丁女瞥到未掩实的小门冒进来的热气,前去看了一眼回来,和候在小殿等吴公公过来的太孙妃轻声道:“等下上一碗热水便可,公公要是没喝,不要请,等到凉了,三娘她们自会重新换一碗新的上来,公公轻易不会喝水,你不要冒言。” “是,姑姑,梅娘懂了。” “恩?” “知了。”佩梅这次未再说“是。” 丁女颔首,朝她一福身,“奴婢去门边看看。” 佩梅强自控制住回她礼的冲动,小下巴抬得高了一点,在姑姑赞同的眼神当中,朝姑姑慢慢轻轻地浅颔了一记首。 小太孙妃清秀的脸上这时有了两分傲气,就是年纪尚小,还存着三分稚嫩,可这稚嫩傲气当中,如今也能看出五分清贵出来了。 不复她初进宫里小心谨慎的小家碧玉模样,这经过血与曲折洗礼的小娘子,沉稳、坚定、清贵。 假以时日,又是一个不紧不慢,亦杀伐果断的后宫权妃了。 她追得上娘娘的。 丁女对娘娘把她留下给太孙妃的怨委又少了一分,心中多了一分释然。 娘娘怜她,她心里知道的。 未过多久,丁女领着吴英等人进了殿来,吴英等人身上杀气腾腾,见到佩梅却煞是恭敬,一行人以吴公公为首,率先向佩梅举手一揖到底,道:“大内总管吴英见过太孙妃,吴英问太孙妃安。” 说着,他身后也是一片对佩梅的问安声。 他们恭敬,佩梅却是从一片问安声当中看到了他们头顶上的刀光剑影,还有那片刀光剑影当中红色的火海。 杀气腾腾的公公们,聚在一起,扬起了一片带着腥血味的气场,令人胆颤心惊,凤栖宫跟在他们身后的宫女,这时候不由地软着腿急急往后退,退出了这片公公身后的地方。 佩梅咬着牙,把跳到喉口的胆颤强咽下了下去,无视身上那些倒竖的寒毛,她抬起小脸,看着行礼毕已然直起身的大总管,拿着下巴对着他,淡声道:“公公多礼,不知公公所来为何事?” “吾听说,后宫起了命案,吴英过来相助太孙妃,不知太孙妃可有这个需要?” “有,我不方便出去,又是后辈,在后宫走动多有不便,还请吴公公代我出马,前去彻查出事。”佩梅清亮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她甚是果断,一来一回,就给了吴英彻查权,吴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吴英领旨?*?” 说罢,他转身就点起了兵,“毛绵,西苑归你。” “是!”那毛公公怪叫了一声,转身领着两个小公公去也。 “封二,南边。” 封姓公公一揖到底,飞步倒退着出了吴英的视野,迅速带着手下小公公小跑而去。 “李兔,剩下的你看着办。” 那李姓公公得了吩咐,如轻风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众人的面前。 佩梅明明看到了他在面前,直到他走,也不知他的面孔究竟是长何样,他走的时候是以何种方式离开的。 他就跟风一样,给人留下的是无影、无踪。 后宫藏有奇人,佩梅以前只听家中祖父,父亲谈起,如今亲眼见到,心中一丝好奇也无,心中唯有胆颤心惊与恐惧。 她用什么去跟这些奇人异士去斗?去和那一声令下就可让佩氏随她命丧黄泉的尊上去博弈? 不能和他们为敌,不能…… 她必须让他们和她站在一起。 不,她目前没有那个站他们和她站在一起的本事,是她,是她应和他们站在一起! 佩梅背着满心的胆颤,抬着下巴,颤颤悠悠看着转身来对着她的吴英公公,看着这公公冷冰冰的看着她,看着他冷冰冰地毫无人情味朝她说道:“太孙妃,洒家要在凤栖宫听候底下人下一步的消息,不叨扰罢?” “不叨扰,已备好座位,请公公入座。”佩梅逼着自己,一字一字用平音道出,强逼自己显得从容淡定,能担事一些。 “谢太孙妃。”吴英抬步。 佩梅紧随,先于他站于了右边的椅子处。 “太孙妃,请。” “公公,请。” 佩梅先坐下,屁股沾了椅子一点位置,等到吴英悉然落坐,她方坐进去了一些,挺直了身体。 吴英的位置在凤座左下首,佩梅的位置在他对面,两个椅子的位置相当,正对正。 “公公,请喝素茶。”三娘甚快端上了热水,佩梅瞬时出声,有条不紊相请吴英喝水。 吴英接过,把茶杯放到了桌子上,这时他脸色没有此前那般阴厉,显得缓和了一声,他朝佩梅道:“洒家受陛下吩咐过来,叨扰太孙妃了。” “公公公务在身,何谈叨扰。” “太孙妃这两日身子可好?” “甚好。” “这天啊……”吴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淡淡道:“眼看要热起来了。” 佩梅沉默了片刻,思忖了方许,道:“热有热的热闹,虫鸣鸟叫,这些冬冰春寒听不到的声音,便都能听到了。” 藏在地底下看不到的事情,就如水落石出,也能摸到痕迹了。 吴英乍听,甚是想笑,但笑意一起,他施施然地掩了下去,脸上露出了不欢不厉的神情来,古怪又意味深长。 他挑了一边嘴角,白面露出了甚为古怪的相来,道:“听说太孙妃在家中跟家中大人读过书?” “读过一些。” “读过哪些书?” “四书五经等” “读过史?” “读过。”佩梅答至此,寻思了片晌,谨慎道:“史学乃佩门家学。” 她不读四书五经,也不可能不读史。 “哦,洒家想起来了,太孙老师也是您父亲的师弟,太孙也学过?” 佩梅一直看着他下方一角答他的话,闻言,眼睛小心地挪回到了吴公公的脸上,看到了吴公公脸上那说不出怪味的神情,她看不出他是善,还是恶。 她看不懂吴公公。 她唯独只看得懂自己。 是以,佩梅实话实说道:“父亲没教过太孙,不过,太孙与我小时候在师叔府上见过多次,数次论过史,太孙学得不比我差。而师叔的史学,历来比我父亲学得精要,他是师祖最得意的门生。” 她父亲却不是师祖最得意的门生,此因乃师祖觉得她父亲过于圆滑,道她父亲学的是君子之学,身上却无君子之勇气、正气。 父亲太狡猾了,刚烈正直的师祖不喜欢父亲,甚至是不喜欢祖父,师祖在生时,每每与祖父见面,皆与祖父吵得不可开交,几次在她家指着祖父鼻子大骂,随后拂袖而去。 那时她还小,不知为何师祖不喜祖父,直到现在,她有些明了了。 她也是佩家人,佩家女,她身上也有佩家人根深蒂固的圆滑,投机取巧。 她身上皆是为了保命可随时调整进退的心眼,可以说,她知风骨为何物,但在性命之前,风骨也可成为她保命的盾牌。 万物皆可为我所用,这是佩氏一门立世的心法。 在君子眼里,这便是投机取巧,见风使舵,没有风范。 “这……”吴英鼻翼张开又合拢,他的鼻孔不紧不慢地开开合合,居然颇有些节奏,令他脸上的怪相更让人胆寒,他意味不明地道:“太山先生的高徒,不是江先生罢,是在外面为太孙不停奔走的你父罢。” 江高环作为太孙的先生,这段时日,可是一个屁都没放。 倒是往日低调的佩家,为了太孙,佩家那位深居简出的老先生,不止是连传家宝都往宫里送,更是为保太孙性命,连老脸也豁了出来。 佩家在朝廷的那点势力,这阵子,因着一个孙女婿,居然浮出了水面。 当真令人叹然。 第142章 畜牲!畜牲! 为私欲罢了。 佩家被她牵扯了进来,为她为家族,不管得已不得已,佩家不得不自救。 佩梅又把眼睛放回了吴公公身侧的一角,她看着那处,半垂着眼,“回公公,不是,师叔方是我师祖高徒。” 佩家做人做事圆滑,擅自保,可佩家几朝数代下来,一代一代的人还能当着史官,一是他们家男丁少,佩家再大,也不过一介小门户,对外构不成威胁,二则则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丁是丁,卯是卯,他们家不会因为自家的学说是自家的,而去否定别门别派的优秀之处。 佩家人历来有自知之明,便连她这个女眷,从小也被家里人教导着何谓“知人者智,知己则明”。 师叔才是师祖高徒。 食君禄忠君事,明德格物立己达人,是为天下,是为百姓,而不是为太孙,为自己有从龙之功。 师叔做的没有错。 她能理解师叔的做法,而诩儿乃师叔亲徒,师叔为他传道授业,这世上没有几个能比诩儿更明了师叔所执着的道途为何物之人,诩儿更是容得下师叔。 诩儿除了身子差,可差的身子,也给了诩儿宽广的心胸。 用诩儿的话来,唯有灵魂这个强大的容器让他感觉着他还活着,让他觉着他是个健全强大的人,方才让他甘愿忍受肉*身带给他的折磨。 她嫁进皇宫是错,可她从未错看过诩儿。 她没怜惜错人。 错的只是她不该带着佩家嫁给他。 “不是吗?”吴英嘴角又是往上一挑,满脸的意味深长。 太孙是为何又回了始央宫的,别人不知,当时在场的他可是再清楚不过。 太孙先是就着澜圣医对他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又说到了澜圣医的仁民,在民间的深远影响,又就此,摘出史记上记载过的同等之事,为陛下献平息民愤之策之余,又给陛下献了一条就此整顿医馆,建立一村一馆,派宫中太医出去义诊,以后但凡医者出师,独自开馆看诊必要有跟随从师之人义诊百场的人的之策。 而如何让这些从医的人,能主动请去为百姓义诊,则是得由朝廷立名奖赏,就拿一县来说,一县可有五人每年能得朝廷颁发的行赏令。 等等等等。 太孙提出这些,说是这是些时日在侯府养病,听澜圣医提起一些事情,他自己思索而来。 道毕,又跟陛下说他这次大病,突然得了一个起死回生的法子,以前只从书中看来,没有用过,这次生死一线之间,他心中突然灵性一闪,想起了这个法子,并逮回了那口生气,回到了人间。 这法子他说出来,好巧不巧,当真于陛下的身子有用。 用昨日得知此况的澜圣医的话来说,就是太孙行将就木的身子,和陛下如今年迈体衰的身子是一样的,太孙生死一线之间悟出来的吐纳法,正好于陛下有用。 巧的是,太孙所说的那些事情,还有那个吐纳法,皆还真记在正史当中。 是真正藏于皇宫书库内的正史,不是野史。 把江高环叫来一问,江高环坦承他从未教过太孙这些。 因缘和合至此,不知陛下有没有怀疑到佩家,吴英却是对佩家的兴趣,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佩家教的?佩家有此法门? 佩家素来不起眼,但每一代佩家人皆长寿,且单代独传,他们家单代独传,但代代皆传了下来,佩家每代男丁皆是自家亲生,从未断过根。 这些平日看来福薄的事,这时候再来看,就显得有些神秘了。 过几日佩家老太爷要进宫,吴英这时正好看到佩家女,有些等不及试探她的深浅来了。 他一说到太孙,佩梅就知公公是借问她来问诩儿的事了,听到他那句意味深长的“是吗”,她到底还是选择了沉默下来。 言多必失,她不知情况,还是不说的好。 她不说了,太知道闭嘴了,吴英多看了她一眼。 太孙这小娘子,出身书香门第,懂太多,和内宫的所谓一些书香门第家的小娘子看似是同样的出身,实则不然。 这内宫的女子,诸多学的皆是诗词歌赋,谁会精通四书五经? 这家的家学,学史。 史里有什么? 史里写的那些,是治国,统民,是阴谋诡计,是权利斗争,是君王的功与过,权臣们的成与败,国家的兴与亡。 是读四书五经、读史的人,书写了历史,他们不仅是写了下来,书下历史的是他们,他们建立了具体的历史事实,他们掌握了学问,掌握了权利。 学问便是士大夫们手中的权利,平民百姓轻易读不得,入不得手。 诗词歌赋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娘子的消谴,是她们出身良好的嫁妆,可这小娘子,读的是史呐。 那些小娘子手里握的诗经,跟握着手帕没有两样,除了拿来擦掉下来的眼泪鼻涕,无甚大用处。 这个小娘子读的史,就像她手里握的是一把锋利的刀,刀碰到人,可是会真真正正的死人的。 吴英对她颇有些兴味盎然,除了狄后,内宫中至今从未有过女子能如此般入他的眼。 “太孙妃谦虚了。”吴英道。 太孙也是好运气,不知这运气,是佩家给的,还是上天单给他一人的,但陛下对太孙正兴趣正浓,大许跟吴英头一眼正眼看太孙妃一样,陛下也是头一次正眼打量太孙,评估太孙。 居然真真让这小夫妻俩活下来了。 比废太子那个人…… 不提也罢,废太子,给他铺就宽广大道他不走,非要自毁前程,这小夫妻俩那是火中取栗,一个削尖了脑袋给后宫节省银子投陛下所好,一个给陛下出谋献策献出延生法…… 哪一个都不容小觑。 陛下精心教导,教不出一个好太子。 废太子不当人父,居然逼出了一个天纵奇才的病儿? 命运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吴公公脸色有说不出的古怪,藏有太多东西,便是丁女,也未见过他脸上有如此多的奇怪神色过,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公公过奖了。”佩梅说罢,调过了头,把眼睛看向了她脚前地上的一点,用姿态表示她谢绝再谈话下去。 吴英看到了丁女使的投目,便从她身上转过了视线,转到了丁女使身上,这次,他脸色缓和了不少,那些怪意味瞬间消失了大半,他朝丁女道:“丁大人,有事只管去忙,有太孙妃陪着洒家就好。” 说罢,他又接道:“洒家办案,需得太孙妃在场。” 现如今是太孙妃住在凤栖宫,他身份再高,也不能越过这掌凤印的主,单坐主殿。 吴英是内宫除皇帝皇后的第三人,如今皇后已无,他便是第二人。 皇后已走,他是不需对着丁女如此客气的,可他还是对丁女如此客气,哪怕他对着太孙妃怪模怪样,让丁女摸不着头脑,丁女对他敬畏也颇深,可对一个真心实意敬着她的人丁女着实厌恶不起来,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了吴英面前,朝他浅浅一福,无奈道:“公公,太孙妃和太孙一样,都是陛下的好孩子。” 孩子还小,别吓着他们,对他们好点。 丁大人便是如此,敬尊爱幼,看似冷,实则心地善良,那些铁石心肠都是娘娘逼着教会她的,早年娘娘就因着她对着吴英叹了两回气,说道这年头,感恩又懂得心狠的,实在不好教。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丁大人早被那些她救过的又反过来反咬她置她于死地的人教训得出师了,没想到,今日他又能亲眼见着。 活得久了,便什么事都见得到,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事情又见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娘娘没了,令人老想起以前,吴英最近就老想起以前,以前也令他心软,可惜他的心肠也跟以前一样,只忠一主,只忠一事,他朝丁大人道:“姑姑,且忙去。” 陛下对太孙、太孙妃如何,他便对太孙、太孙妃如何。 对他们好点,跟他说无用。 他吴英从不主动欺骗谁,也从不作那无用的承诺。 “姑姑?” 正当丁女看着老同僚寻思着说什么软话,才会让吴公公手下留情时,她听到了身后的太孙妃叫了她一声。 她转过头去,听太孙妃道:“姑姑,出去忙罢,宫里有些长辈还等着用度,您去帮帮她们。” 还有些年老的妃嫔,宫人等着用药,还有用度,需得姑姑去伸出援手。 不能因着吴公公来了,这些今天就要去处理的事就耽搁了。 说来,还是后宫的事要紧,毕竟那才是她的职责范围所在,做不好,便是她的过了。 “是,奴婢便暂且退下。”丁女闻言,垂头毕恭毕敬朝太孙妃行了一个礼。 佩梅克制住了自己站起来送她的冲动,不言不响看着她悄步退出了主殿,等到见不到姑姑了,她正要收回眼,就见殿外突然闪进了一道有人影,只见这道人影片刻间就立于了吴公公面前,垂腰举手禀道:“禀公公,奴婢查出天案。” 吴公公脸一凛,把耳往他那边侧出。 此人,便是佩梅此前看不出脸孔长何样的名叫李兔的公公,只见他举手拦嘴,在吴公公耳边说了几句话。 也就几句话,吴英眼睛睁大,脸上带着滔天震怒陡然站起,此时,从他嘴里喝道出来的声音充斥着刺耳的尖利愤怒:“血洗!血洗!这里面就是一只蚊子,也别想活着!啊!畜牲!畜牲!” 第143章 她心里的仇恨,快要把她烧死了。 吴英的眼,也瞬间红了,充斥着血丝。 佩梅站起,忍着心上惊悸,正在她盯着吴公公,意图甄别此时她是否合适说话之时,吴公公已大步走向了外面。 他三步并作一步,以一种佩梅从未从他身见过的狂怒与慌乱快步出了门,佩梅顿了一下,只顿了一下,她飞快跑着跟上,眼看着跟不上吴英和他那群突然燃起了杀气的公公们,她在背后急喊道:“公公,可有我所做之事?可要凤栖宫相助?” 听到了她后面那句,吴英突然转过身来,如鹰隼一样的眼死死钉在了佩梅身上,他面如死僵,一字一句:“呆在凤栖宫,不要出门,免得有些贱人的血,脏了您的衣裳。” 梅娘心惊胆颤,心如擂鼓,急急含颌,垂下了头去。 吴英未再作解释,举步生风,大步流星,近乎风一般,带着一群训练有素的内侍,眨眼之间,消失在了佩梅的眼前。 如此大的动静,丁姑姑已经闻讯赶来,见到站在殿门口盯着大门的太孙妃,她朝太孙妃急急道:“您在宫里呆着,我带三娘她们出去看看,您守好门,外人谁来都不要开门。” “您……”佩梅想问她此时是否恰当出去。 吴公公杀气冲天,大有血洗内宫之势。 如若他初进凤栖宫的杀气只有星星小火之势,那他出去那时的气势,便是熊熊大火袭卷燎原,所过之处,不容寸草。 “听我的。”丁女急于知道发生了事情,内宫这等大事,凤栖宫绝不能不知情。 太孙妃不方便出去,她作为皇后侍女,内宫第一女使,她需代凤栖宫出面。 丁女难得失礼,不等太孙妃说话,便已转身而去。 三娘这时已跑了过来,身后带着两个平日经常跟着丁大人出去办事的宫女。 一行人也训练有素的快步匆匆出了门去。 凤栖宫的规矩,井然有序,训练有素,此时呈现在了佩梅眼前。 佩梅不禁侧首,想跟婢女说说话,回首过去,她身侧一人也无。 带进宫的婢女,因一两人不忠,被全部弃用了。 她身边没人。 她在家里时,身边虽说带着丫鬟,可丫鬟主要也是帮着家里做活,她出门要个人跟着,方才跟在她身后。 她是没什么人用的。 来了宫里,她精挑细选的丫鬟们也不归她了。 要是没有皇祖母给她留下丁大人和凤栖宫,她就算有诩儿,就算满心的求生之志,也活不下来罢? 单单靠自己,是活不下来的。 她得有自己的人。 人怎么来呢? 首先,要信姑姑,从姑姑那里入手…… 佩梅站在大殿门口没有离去,宫女来请,她朝来人摇了摇头,静静对着凤栖宫的大门,思索着她的求生之道。 这厢,丁女飞跑,跟随着声音猛烈之处跑去,她跑到一半,发现这离她跟吴公公所报的御花园藏尸之处不远,她心中莫名来得心慌,更是加快了脚步伐,便连头上素簪掉下来了一根,她也只是快快捡起,边走边固定头发,一步也未留。 三娘看见,从手中拿出帕子,在后面紧跟着道:“大人,头发乱了,我拿帕子给您绑一下。” 丁女这才停下。 她停下,心慌却更甚了,慌得她闭上眼,喃喃道:“三娘,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预感居然比娘娘闭目那天还要强烈。 她的天是娘娘,居然有人胜过了娘娘去? 不是,可能跟娘娘有关。 丁女一想,快快张开了眼,她急急喘了几口气,道:“三娘,你带着细妹和杨树跟在我后面六步的位置,要是出事,你带着她们往回跑,回凤栖宫,宫里没什么人了,太孙妃还得用你们,你们得代着我照顾好她。” 这个位置是有讲究的,急可上前相助,危可后退逃生求救。 娘娘以前没有什么人用的时候,便是用的此法,让凤栖宫死的人少之又少,留下的都是处理危急事务的老手,让凤栖宫在后宫稳如重山。 后来老人死的死,送出去的送出去了,新来的人,不是太子的人,就是前面朝廷往里面送的眼线,娘娘培养出来的人就少了,凤栖宫的人手也因此一年比一年少。 此长彼消,新势力壮大,老势力衰落,娘娘没了,太孙妃所接掌的凤栖宫,是一个跟着娘娘的衰败死亡也近凋零的凤栖宫。 “不会出事的,”丁大人难得有些慌了,三娘却甚还是沉稳,她冷冷淡淡,云轻风也淡地道:“才几天呀,娘娘魂灵还在,谁敢在她的内宫惹事?谁敢惹我们,也不怕娘娘收拾他们。” 绝了他们的根。 “是了。”此时三娘已手法灵活敏捷帮她包好了头,丁女握着凤栖宫同僚的手,紧了紧,转身提着裙子,快步飞跑而去。 她跑得甚快,她身后的三娘等居然也不比她慢,那个叫杨树的三旬内宫女官被三娘使了个眼色,越过三娘和另一个女官,快步跟到了丁大人身后,只慢丁大三步。 她紧随在丁大人身后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只维持三步的距离。 朝廷分文武,凤栖宫也分,只是凤栖宫的文武分开,文在明,武藏在丁大人都不知道的暗处,受凤栖宫旧日主宰驱使,继续执行着她不在人间后的命令。 丁女却是不知,除了她,凤栖宫还留有娘娘的手笔,很快,她跑到了一群公公们停下的地方。 御花园偏角的树木比主花园的树木要高大葱郁许多,此时,吴公公站在两棵大树中间的一个小坑洞前,一动不动,而那些他带来的公公们此时拿着他们佩戴的剑,拿着剑对着他身旁的树砍。 丁女仅收慢了跑势,依然快步走近。 她一近,树前后,居然有手里拿弓的内侍对向了她。 丁女不受影响,快步走了过去。 来人看到是她,又扫过她身后三人,拿着弓,又对向了另处。 路上有内侍看到是她,让开了位置,丁女很快站到了吴公公面前,看到了同一个坑。 她将将站立,仅仅把眼睛投向了坑洞,她就张大了眼。等她看到,洞里那个头戴宫饰的人形木偶额头上贴着的符纸,栩栩如生、和皇后娘娘长得一样的木偶脸上两只红色的大眼睛,分别各被三把刀撑着,脖子上划着一道深深的血痕,喉肠被拉出,割断放在外面。丁女只觉浑身一软,她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呜咽着,往坑洞的那个木偶爬去。 她悲绝戚泣,“娘娘,娘娘……” 吴英面无表情,弯腰拖着她的手,瞬间让她远离了只被挖出一个头部的女木偶。 随后,他甩掉了她的手,冷冷道:“丁大人,冷静。” 皇后身边的那个男木偶,是他侍候的陛下的。 皇后还有一整颗头,陛下的头,被恶意分作了两半,中间还放着一个浑身赤,裸的狰狞小鬼。 吴英杀了那背后之人十八代的心都有。 “丁大人,你起来看看。”吴英说着抬头,退后了两步,看着两棵参天大树道:“这树上面被树叶连住了,算是一横,下面的地,是一横,两棵树,两竖,你看这是不是一个囚字?” 丁女被三娘扶了起来,她咽下嘴里的血,嘴下巴上流出了一摊血水而不自知,她眯着眼睛抬起头,喃喃道:“是,是,公公,杀人吧,杀的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不杀,她心里的仇恨,快要把她烧死了。 第144章 这皇帝家的后宫,主人主母都害,当真是…… “走。”得知两个木偶乃是站立被埋之后,吴英很快带走了丁女,一起回了始央宫。 这等事情,容不得他迟疑,且得他亲自前去禀告。 始央宫里,顺安帝在批奏折,前两日被他召进宫来住下的澜圣医在他座下一位,姿态怪异的在翻阅书本。 他的案桌上,摆满了笔墨纸砚,还有味道各异的药材,几个小太监围着他的案桌或忙或坐,听候他的吩咐,他则如同被众人众星拱月一般。 殿上的顺安帝,身后空无一人,倒像个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 “是囚中囚。”听罢吴英进来所说的事,顺安帝面如平湖,看不出神色,此时,坐于下方的澜圣医道了一句。 顺安帝与座下跪着的吴英、丁女的眼睛一道看向了他。 “两树为人,天地为横,”澜圣医提起毛笔,先在空中画了一道拱起来的树形人,又以天地为形,上下画了两横,随即,他又在树形人两侧,画了两竖,“气为竖,囚中囚,是局中局,我看手法,像是卜宅一系门人的手活。” 风水师也分门派系别,卜宅为择地而居,管人身前事,也管身后事,卜吉居,也卜择地营葬的阴宅。 地下两人被树困成了一个囚,树被天地困成了囚,囚中囚,这是要把人困成缚地灵这等不得投生转世的厉鬼的重法。 皇后方才走了不久,走时的死志…… 按医治她的澜圣医来看,娘娘死的略有些唐突,死志太浓。 自然她是不想活的,可按此前她所表示出来的意愿,和她还想做完的事,都还需要她活一点时间,她死得略有些苍促。 她不是不能活,他保不了她长命百岁,一年半载,还是可以延长的。 囚局影响了她。 医有医道,也有医法,更有医术医器这些讲究,医术一体,医也是术,澜圣医懂一些个门道,他是对顺安帝没什么忌讳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以他转过头看向顺安帝,道:“活人置了阴宅,会影响生气,您这边有大国运护体……” 皇帝的身子也是有些不对的,只是恰好前些年他随义女回了都城,随即他进了皇宫,接手了医治皇帝之事。 澜亭这些年在外游走,治过诸多达官贵人,也对诸多穷苦百姓施过援手,他也是中年之后才发现,他救的人越多,他救人的手越顺,但凡经他手,近他身的人,运气较之以前会好一点。 这一点,想必皇帝早就发觉了。 要不然不会对他义女那般和蔼可亲,一个只会拿眼睛看着人不声不响的闷葫芦,被她看得久了还怪渗得慌,皇帝却能昧着良心夸她聪慧可人,钟灵毓秀。 他都夸不出来。 澜亭是个逢凶化吉,没钱了自有人送钱的人,福气厚的人,自是知福气薄气运薄对一个人的致命之处,他接道:“娘娘那边,您去找人去她住的地方挖一挖,找一找,应是能找到与那囚局相连接的东西,他们得放个东西,把人的气引过去,您这边我是觉得进不来脏东西,但您还是查一查罢。” “别生气,给您个好东西吃。”澜亭怕老皇帝气死,从兜里掏出个瓶子,倒出来两粒黄色小丸子,捡起一粒扔进了自己嘴里,另一粒则朝皇帝招手让皇帝过来吃,“不是丹,是老黄参搓出来的人参丸,以前一个老乡给我的,一直舍不得用。” 这次才用上。 要不是闺女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哭,就像他快死了一样,他是不可能把这难得人人皆可吃的老黄参拿出来温养身体的。 皇帝下了龙位,坐在了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黄色小丸吃了,方道:“朕没动气。” 太子没了他都没生气,这点事气什么。 他也就皇后死了那两天,心里不舒服了些。 有些时候他也生气,装出来的罢了,到了那个点,臣子们认为到了他该生气的时候,他就生一下气。 这些年,多少惊涛骇浪都过来了,就算天地崩于他眼前,顺安帝也认为他就算面露惊讶之色,心里也在想着怎么保全他的卫国。 不过不动气,不是说他没有气,他只是知道,谁动了他,动了他的国,动了他的皇后,他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人九族一块儿诛了。 “查。”他面向了朝他这边跪着的吴英和丁女。 他一道出此字,那上身趴地跪着的丁女直起了身来,原本还要说话的顺安帝看着皇后的侍女那满下巴的鲜血,和她胸前被血染红了的孝服,他顿了一下,看向了吴英。 吴英掉头,看到丁大人的面况也是一惊,正要说话,却听丁女一字一句字字清晰道:“奴婢有罪,奴婢想亲手彻查此事,望陛下赐权,奴婢想知道是谁干的,奴婢想……” 明知不能在皇帝面前说带忌讳的字眼,丁女还是说了:“一刀一刀把人活剐了,当着他的面,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啃他的骨。” 她不是不能比恶人更毒的。 她说着,浑身颤抖,嘴边流的鲜血不止,澜亭看了不忍闭目,心疼地拿出瓶子,小心地倒出一粒,指挥身边的小太监,“给丁大人喂一粒,哎哟喂。” 谁也不知这声叹息是心疼药,还是他心疼丁大人,不过等小太监过去喂药,丁女闭咬着嘴不张嘴,小太监都急了,在皇帝的注视下,片刻之间他额头上就冒出了一片汗,这时好在澜圣医张了嘴,一句话就让丁大人张开了嘴,让他喂药成行。 澜亭道:“你不吃这救命药,你不就办不了事了吗?你这血再不止,再过须臾,就算老夫也救不了你,甭说去替你家娘娘报仇了。” 丁女瞬间伸出两手来,把自己的嘴活活掰开。 她因为恨,两排牙咬成了一块,她自己都放不开。 她太恨了,恨得眼前只看得见一片血雾。 “陛下,老奴带丁大人去清理一下?”吴英这时开口了。 “去罢,朕等你们回来再说。” “是。” 吴英示意一个高大的太监过来,背上丁女走了。 不知他们是去了何处清理,片刻之后,在主殿的澜圣医听到了一道撕声裂肺的哭喊声,他不由地松了口气,与他身边跟他抢着挤着一个长凳坐的皇帝道:“活了。” 哭出来就好,不哭就完了,就今晚的事。 “她跟子童……相依为命。”皇帝道。 皇帝也是奇怪,在内宫跟皇后老死不相往来,却一口一个子童,朕的子童,澜亭庆幸自己早早就离开了皇宫和都城,没参与他们的那些事。 看看那些事,都把人折磨成什么鬼怪了,夫不成夫,妻不成妻,这天下最为尊贵的两个,活着都不像个人。 也难怪有人做局害他们,在皇宫他们帝后自己的家里,如同请君入瓮一般,把天下最为尊贵的两个做进了局里。 澜亭未就此再说,接道:“卜宅的人很讲出身,传里不传外,不收徒,这个在宫里,好查罢?” “传女吗?”顺安帝问。 “也传,传主家的女儿,往往都是嫡系一门学的精要一点。不过,要是这个女儿嫁了出去,这一支也不是很拦着这个,明面上他们是不许出嫁女去了婆家用娘家的东西,可要是这出嫁女日子难过,要用手里的活换点银子,他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他们也不是只干阴活,也卜吉宅,他们这一系的女儿家出去接活,民间称她们为卦姑……”澜亭说到这直摇头,“您提醒我了,民间这卦姑可多得很,谁也不知这宫里的哪个人,跟着自家娘亲学过这个。” “囚中囚,一般卦姑便能精通?”顺安帝问。 “那不是,这个很讲究门道,堪舆、形法、地理、阴阳这些?*?他们都得懂,才能布出一个能成用的风水局出来,且不被反噬……” “要不,查查宫里谁最近有问题?”澜亭道:“算计您和皇后,我想不出这天下有谁能布这等阴局而不被反噬。” “这个很容易查。”顺安帝颔首,淡淡道。 这时,他脸上就像蒙了两层雾,他的神色有了变化,却令人捉摸不透。 澜亭转念一想,想到了接着皇后死去的太子妃,被废的太子…… 这都是些最近出了问题的人。 这皇帝家的后宫,主人主母都害,当真是…… 澜圣医又想出宫了,他道:“您清理家事,要不我回家去罢?我总是觉着住在您这,折我的寿。” 皇帝瞪了他一眼。 皇帝一瞪,他脸上的雾散了,澜亭笑了,道:“您都说您不生气,多大点事?先去查,查明白了,我找几个福泽深厚的道友,帮您把这个局反凶为吉,不尽是坏事,物极必反,这凶事反过来也可以成吉事,您放心。” 澜亭确实有那个能耐,顺安帝缓了缓神色,道:“朕没有不放心。” “查出来了,也别生气,听我的,我这能给您用的药不多了。” 顺安帝没有出声,过了片刻,他缓缓道:“朕觉着,这跟朕的那个孽子有关。他早年接了几个宫外的女子进宫,朕听吴英跟朕说过,那几个人乃同族中人,相当有灵性,还会面相,还给吴英也相了一个,说吴英是个福厚之人,老年有归宿。” 如今看来,吴英确有归宿,因为禄衣侯不顾闲言碎语和猜忌狐疑,早放出了话,说要养他的老。 “先查罢。”许是八*九不离十了,皇帝能说出来这话,想必已经过深思熟虑,澜亭只得自认倒霉。 又要见证帝王家的龌龊了,他真想自己的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 第145章 世上真的有这等天真的女子吗? 不久,吴英带着丁女来了皇帝跟前。 顺安帝给了他们今日调谴御林军的权力。 吴英拿了旨意和调谴令牌,带着丁女飞快退下。 丁女跟在他身侧,箭步如飞,看不出她此前吐了很多的血。 他们走后,澜亭对着大殿门口抚须颇久,等到外面往西边挪的太阳的余荫,他回过头来,朝殿上端坐批奏折的皇帝道:“丁大人,没几年了。” 就是往后好生养着,也没几年了。 “还能死在朕前头去?”顺安帝垂头批着奏折,不为所动。 “比不上您,她的心力用干了。”皇帝是谁?那百折不挠的毅力岂是一般人随随便便能有的? 同样的一个病身子,换在普通人身上,普通人能活五十岁,皇帝多个十年出来没有问题。 且皇帝还有这世上最好的天地灵物蕴养,有最好的医者给他调整身体,为他的身体远瞻未来,只要他自己那口气不散,不跟医者对着干,多个二十年,也是不成问题的。 “她自己想不开?”顺安帝淡淡道,还是不所为动,批奏折的手未停。 “恩。”澜圣医抚了抚颌下胡须,“也不仅如此,她的生气快要用完了,我就算用给您吃的药给她吃,也多吊不了她几日,福薄。” 顺安帝不言。 “她其实是个有福的孩子,要是换在民间,她这等的福气,活到八九十,也是不成问题的。” 又在说他的皇宫是个吃人寿命的地方了。 这澜亭,重要的时候说话知道轻重,也知道先后,敬他得很,就是一说到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就又没规矩了。 “过几日,等背后之人知道朕死不了,你也死不了,朕再放你回去。” 澜亭的事,查到了他一个族内王叔儿子的身上,这儿子已经被关在大理寺,只差最后一口气了。 再查,这人起了刺杀澜亭的心,是受他烟花之地的一位欢好唆使,这卖笑女不等人前去捉拿,就自断性命于房间。 线索再往下查,发现皇族子弟的不少人皆是卖笑女的恩客,千金博花魁一笑的事没少做,还有一个气病过家中老祖母,这次查到他头上,人前脚被提到了大理寺,后脚老祖母就被搀扶着到了老八王爷府跪求,请求老八王爷进宫来跟他求情。 这便是他卫家皇族子弟,皇族家风,无几人懂大义,更没几个干人事的。 要换顺安帝二十年前的心性,他能跟今日的丁女一般,气得吐出血来。 顺安帝有时也钦佩自己,被一群人往烂泥潭里拖,他还坐在岸上的宝座上,手里握有许许多多把能杀人的刀。 而这一切,是他殚精竭虑而得。 就算有人施计施施然告诉他,卫氏皇族烂到根了,顺安帝的心潮也未有丝毫起伏。 相较起这些没用的卫氏子弟,就是他们全死了,也比不上一个澜亭对他来得有用。 “过几日是几日?”深谙他话里有话真意的澜亭此时接话道。 “到时候看罢。” “陛下,”澜圣医无奈道:“澜亭之所以是澜亭,是那个能为天下百姓看病的澜亭,不是那个只为您一人看病的澜圣医。” 他不出去尽他的微薄之力,澜亭就不是澜亭了,也就不是澜圣医了。 “到时候看,会尽早放你出去。” “差不多就得了,您就别查了,这世上的事,做好自己的就行了,能糊涂的就糊涂点,您别查了。”按他女婿的说法,就是几个王子也都沾上了这事,要是真按皇帝所说的只要涉事之人就要死,皇帝的儿子也要砍几个。 皇帝的儿子本来就不多,再砍几个,皇帝得没儿子了。 设局的人,可谓是杀人诛心,对皇帝的恶意与恨意,那是希望皇帝眼看着自己把自己杀得断子绝孙呐。 是个人都得被气死,女婿不想让他进宫来,澜亭这次倒是没有推脱,自行快步进宫了,为的是来皇帝眼皮子底下,亲口告诉皇帝,他不在意此事,皇帝可以收手了。 “我不希望您再查下去。”澜亭又道。 顺安帝没吱声。 过了片刻,他道:“朕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朕心里有数,朕也不生气,朕知道他们想让朕变成什么样子。” “唉。”也不知道哪家缺大德的,这般算计皇帝。 不过皇帝这些年没少杀人,那些被他杀过的人连起手来算计他,盘出这种局来,澜亭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反杀也在情理当中,也在因果当中。 皇帝杀的不是世家之人,就是地方望族之子,这些人拧成一股绳来,势力之可怖,力量之可怖,就是他女婿,知情后都想立马带着全家跑路,哪怕当叛徒也想远离是非之地。 只可惜,皇帝对不起那么多人,唯独没有对不起过他们。 义女婿做生意以诚信起家,他治病以仁德为本,还有好友苏谶德和郎,当年被流放,就是因为过于仁义愚蠢,替家族担下了罪名才致流放,至今没改其品性,乃真正的用君子之心求君子之道的正人君子,就算他们让女婿带着女儿跑,他和德和郎也不会跑。 活到他们这个年纪,就是陪着皇帝去死,他们也是坦然受之的。 宫外如此,宫里如此,皇帝早些年所做的那些事的后果,便都出来了。 澜亭叹罢气,又道:“也没那么糟糕,在您手中的,没在您手中的,人加一起也不少。阴阳一体两面,有阴就有阳,我就觉得您这些年干得不错,我在民间行走,一个地方,十年前十年后两个样,十年前吃不上饭的地方,十年后就吃得上了,十年前没人的地方,十年后有了村庄,这是您的功德,天下百姓知道,上天知道,史书知道。” 澜圣医又来医心了,顺安帝哼笑了一记,心思依旧沉浸在下面人的来报当中,嘴间淡淡道:“别担心,朕没那么脆弱。” 这世上他最大的软肋已经死了。 他一个对软肋尚且如此残忍的人,还怕那点小伤害? 他早已无所畏惧。 * 吴英带着他的人和御林军去了后宫两个时辰后,老内侍一人回了始央殿。 大内总管惨白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几许深意的黑眼睛此时就像蒙了一层白灰,灰白色的眼睛,加上他的脸,让人看了更是渗人。 “……那五娘白日就住在马厩后面一个废弃的小草坪里,她在草坪里挖了一个洞,自己也会捡些草过来当铺盖,冬天也冻不死。”吴英跪着,面无表情跟皇帝说到了那名叫廖五娘的女子为何能在内宫横行无阻的事后,又说到了她所住之地,又道:“她身上又烂了一半,浑身恶臭之味,跟腐烂的马草堆的恶息味极其相符,巡逻之人,巡到那边,闻到恶臭味一般也就过去,没人去里面检查过,让她一直躲到了如今。” “无论奴婢怎么审,她都说不是废太子的意思,她言道废太子答应过她,只要您和皇后没了,太子就是皇帝,她就是皇后。废太子身边的王夫人把她的姐妹杀了,把她打发去了浣衣局洗衣服,她也认为是王夫人的错,她一心认为,只要您和娘娘没了,废太子就会想起她,就会把她接回去当皇后,到时候她就可以报王夫人的仇,把王夫人一家人都杀了,她就能回族,接她的阿爹阿娘来皇宫过好日子,共享人间富贵。” 吴英说罢,朝顺安帝磕了一个头,方才接道:“这是奴婢审了三道,丁大人也亲自审了三道的结果,那女子,最后在丁大人手里哭着说,废太子是她的爱郎,爱郎没做的事就是没做,就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啃她的骨,爱郎没做的事就是没做,她刚才甚至还指着废太子来救她,说我们要是杀了她,废太子不会饶了我们的。” 她一声一个她爱郎会来救她的,她哭了,丁大人也哭了。 丁大人倒在地上号啕大哭,不知是在哭废太子到底没有害他生母之事,还是在哭她的娘娘最终还是因为儿子死了。 “她一心这般认为,奴婢都认为她说的是真话了,奴婢当真是分不清她说的是真相是假相了,陛下,您要去看看罢?还是您再安排几个审讯的大人,再去审两遍?奴婢审不明白了。”吴英说着也有些茫然,他看向身边旁边的澜圣医,问道:“澜大人,这外面,真的有这等女子吗?” 世上真的有这等天真的女子吗? 第146章 好孩子,等姑姑睡一觉。 有没有这么天真不重要。 重要的是,太子是否曾跟她亲口说过这等话,而这个叫廖五娘的有没有做出这个局。 显然,两者皆有。 澜亭抚须不语,顺安帝淡淡道:“废太子在路上了?你去找禄衣侯,让他带你去找卫襄,问问他,可曾有跟这个人说过此话。” 他话毕,澜圣医脸一僵,双眼瞪圆,不敢置信地盯向皇帝。 他们家已经有一个人在宫里卖命了,皇帝老头儿居然还要驱使他女婿?没完了是罢? “他年轻。”看到他神情,顺安帝朝他解释了一句。 “这朝廷就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年轻的了?” “他不怕卫襄。” “怎么不怕了?但凡姓卫的,他都怕得要死。” 顺安帝不想跟他掰扯,跟吴英道:“去罢,审讯那边,我会找周大人接手。” 周大人是大理寺主判官,朝廷官员审内宫事,这是陛下要把此事走公中,面向朝廷,甚至是天下百姓了。 吴英心里苦涩至极。 不用去问,他大约能猜出,这是太子说过的话。 甚至然,这是太子刻意埋下的祸根也不假。 毕竟,他带进来的那几个廖姓女子,她们的出身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娘子,她们乃风水系门人。 而那叫廖五娘的女子,被王夫人下放去洗衣服,可她在浣衣局消失,他叫来浣衣局的人查询,那主事的叫来小管事的,他居然才从小管事嘴里听到了一句“听说她死了此事便罢。 宫里死人,草率至此? 皇后娘娘要是在世,能抽烂这些贱人的嘴。 娘娘和他管的后宫,就是死匹马也记录在册。 一个宫女死了,只是一句听说死了,没人再奇怪此事,浣衣局的记事薄上,也没此人的死亡记录,当中若是没鬼,吴英甘把颈上人头奉上。 此事就算不是废太子主使,也是他抛出去的线,这根线能不能成事,就看这根线的本事了。 这手段,很多人都用,就跟养一群人做事一样,放出去了,能不能成事,就看个人的本事和运气说话了。 不成事也无碍,反正当初也就费了一点儿劲。 废太子好的不学,这些雕虫伎俩,想来已炉火纯青。 他是皇后生的太子啊,再没有比他身份更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为何好好的正统不继承,非要走这些邪门歪道?吴英当真是想不明白。 太子觉得自己跟着皇后受了苦,所以心性才至此吗? 可这宫里,谁人不苦? 皇帝不苦吗? 皇帝也苦啊,何时见他轻闲过? 他甚至都记不清给他生过儿子的女人长什么样,不生儿子由不得他,不纳后妃也由不得他。 除非他去死,除非他不当这个皇帝,除非他不要这卫国的大河大海,任由它干涸。 一个手里握着权利与刀的皇帝尚且如此身不由己,他一个太子,能做的不能做的,已早有定数。 他只想要当太子的威风和随心所欲,事事尽完美,这谁能成全得了他? 太子还小的时候,还跟陛下说过,“皇儿心疼父皇……” 吴英至今还记得。 这天子家,果真没有一丁点亲情吗? 可陛下铁石心肠,可还是有。 陛下让娘娘还当皇后,废太子逼死了太子妃,轻视母亲,也就被废而已。 陛下把废太子送去袁大才手中,因为他觉得袁大才能教会废太子如何以一个庶民的身份活下去,那也是条生路啊。 陛下把他当继承人和孩子,父子之间,何至于到释放出这等恶意的地步。 吴英不想去问,太子也是他一手带大的,他怕他这等残缺的阉人问出话来泪流满面,而太子却还是只有满腔恨意。 “陛下,”吴英含泪磕头,“奴婢去问。” 算了,他不去问,谁又能替陛下去见证陛下的心碎? 他去罢。 顺安帝再看吴英,他那双这些时日恢复了一些光亮的眼柔和了不少,他双眼近乎温柔的看着吴英,道:“英哥儿,你替朕去问问,他是不是觉得朕和皇后,不配做他的父母,若是如此,告诉他,就算他想让朕和皇后早点死,朕也祝他,往后生涯无忧,老了,膝下儿孙环绕,寿终正寝。” “陛下啊,”吴英流着泪道:“若是太子听不明白,只当您从此不让他回宫了呢?” “你就把朕的话告知他罢。”他还是会这般安排他和子童的儿子的。 “奴婢知道了。” “去罢。” 吴英去了,澜亭收住了哀嚎,道:“皇上,我手没力,您来帮我抄一下这页医经。” 顺安帝揉了揉有些昏沉的头,走了下去,接过他递过来的笔,按着圣医的指示抄经,嘴里道:“朕不是一帆风顺,无数次夜里从满是泥浆的河里自己爬上来,身上的伤也顾不得处理,就去跟朝朕步步紧逼的魑魅魍魉对仗了。朕受苦,后人享福,也不是不可以,可惜朕这江山,朕打理得一塌糊涂,做朕的儿子,是享不了福的。” “襄儿受苦了。”顺安帝替圣医抄着经,淡淡道。 澜亭没有接他的话。 圣医点了根安神的香,燃在他面前,方道:“为人只做身前事,不管身后名,老臣说过,您的过,有人会记着,您的功,也有人会记着,且您会被像您这样的人记着,爱戴。” 圣人懂圣人,圣君惜圣君,万法归一,最好的人最终皆在顶端相遇,孤到寡处上方逢知音,神明皆在天庭终相逢。 顺安帝敛好心神,不再言语,替圣医抄书静神。 * 凤栖宫。 丁大人回宫,被尚方监的人翻了个底朝天的凤栖宫还凌乱不堪,这段时辰,便是回来主持宫务的三娘也在找丁大人,因着尚方监的人毫不客气,便连丁大人住的小殿的宫砖,也被掀开了皮。 宫里就跟被人崛地三尺了一般,一时无处下脚,好在太孙妃等人走后,带着一众宫人把主殿修复了一番,如今主殿乍看起来还能入目,只是到底不能细究。 被剥开的柜子,掀开的桌子,被划开木头的床,就是有巧手收拾,裂缝大的地方,也甚是明显。 丁大人夜间回的宫,一宫的人只收拾好主殿,她和太孙妃共住的小殿地上的砖块没一块是平整的,床也被挪动割断了一角床柱,好在床的四脚还在,她一回来,佩梅就把失魂落魄的姑姑带到了小殿的床上,让姑姑睡到了铺了干净厚褥子的床上,给姑姑盖上了厚被子。 片晌后,三娘端着热热的姜糖汤进来,佩梅见喊姑姑无用,便坐下把姑姑的头搬到自己的腿上,弯下腰,拿瓷勺把勺里的汤一口一口吹凉,送进姑姑的嘴里。 丁女只是丢了魂魄,神志还存,她看到了凤栖宫的乱,她只是无法说话罢了。 她知晓自己要快快好起来,为凤栖宫主持公道,是以太孙妃每喂她的一口汤,她皆喝了下去。 等到心口热了,眼睛也有了力气,她方才看向太孙妃,轻声道:“您……好吗?” 您还好吗? 佩梅听到了她的问候,颇有些想掉泪,可这时,岂有她掉泪的时候。 是以,佩梅轻轻地松了松嘴角,目光柔和,道:“梅娘很好,一切都好,姑姑看到我们小殿的乱了?” 丁女轻轻颔首。 看到了,是以她强逼着自己醒过来了,她不能就这般倒下,还有人要依靠她。 “是公公们来找东西,他们找到东西了,姑姑可知道?” 丁女又轻轻颔首。 她知道,她就是知道了,心里的苦啊,散也散不尽。 “那姑姑可知道,皇祖母的寝殿可不像我和姑姑的住处这般的乱,姑姑可知道这是谁的功劳?”佩梅紧紧抱着盖着厚被子的好姑姑,柔声道。 丁女又轻轻颔首。 她知道,她不用猜,也知道是懂事的太孙妃做的,是太孙妃的功劳。 真是个好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慌乱,还知道收拾娘娘的屋子。 丁女身上又有了点力气了,她抬首,看着那紧紧护着她的孩子,道:“好孩子,等姑姑睡一觉。” 睡一觉,她就会起来继续保护帮她娘娘收拾屋子的好孩子的。 第147章 没有的事,她是为自己。 佩梅守着丁姑姑,便是用膳,也是在床边那张缺了一个角的小八仙桌上用的。 她搬来了娘家给她的药箱,药箱来时满满,此时已空大半,药箱中着实已无姑姑可用之物了,能吊气保命的,剩余者她皆送去给了诩儿。 搬来也只是安安自己的心罢了。 未曾想到了深夜,宫禁已启,始央殿那边来了小吴公公,送来了药,说是澜圣医说今晚丁大人会发烧,让宫人把药先煎上,煎开了用小火熬着,这边丁大人一起烧就给她灌下去,能保丁大人性命无忧。 小吴公公走时,看着来迎他的是太孙妃,禄衣侯夫人的表妹,宫外依稀的灯火中,看不清人,黑夜能拦住许多的事情,也能挡住一些眼睛,他又是自己一人来的,他不自觉地用牙齿咬了咬下嘴唇,迟疑了一下,便朝太孙妃靠近了一步,头垂着,看着地上小声道:“澜圣医也是将将在陛下考校太孙白日功课之时,得了太孙一句问起丁大人的话,方才想起此事。” 凤栖宫在始央宫有人,凤栖宫放心。 他们身份低的,成不了事,成得了也不敢成,他们位卑言贱,但那是太孙,能与陛下说话,与澜圣医闲聊的太孙。 万分火急之时,是可以用上的。 佩梅一听,就知这是小吴公公在点拨自己,她顿时生心感激,也垂下头去,快快朝那说完话就弯腰告退的公公道:“谢公公。” 小吴公公提着印着始央宫的“始”,还有“御”一字的灯笼,快快出了凤栖宫。 如澜圣医所言,亦如佩梅此前心下不好的预感一般,半夜丁姑姑发了高烧,她在梦中高声喊叫“娘娘”,哭喊着泣出了血,若不是药就煎在她们的小殿当中,三娘带着几个力气大的宫女守着她们,在丁姑姑挣扎之时,几人一人按腿,一人按手,一人捆住了姑姑的脑袋,定住了她的头,连手把药强行灌进了丁姑姑的口中,丁姑姑很快便安静沉睡了过去,殿中之人,当真生怕她在梦中气绝而亡。 丁姑姑再行睡下,佩梅给她擦试嘴边血液之时,看着姑姑眼边不停往下流的泪,她那颗强自让自己沉睡下来的心蓦地疼得厉害。 姑姑流泪,她跟着流。 昏睡了还在流泪的姑姑,到底是有多伤心呀? 人间,真苦。 次日,丁姑姑未睡,内侍监那边,却是派人送来了修缮凤栖宫的银子,说是封公公昨晚一听说前来凤栖宫收集证据的公公为了快快办好圣上的吩咐,手段过于粗暴了一些,毁坏了凤栖宫的公物,是以便把修缮凤栖宫的银子送了过来,还给太孙妃和丁大人送上了歉礼。 这歉礼抬了六抬。 银子待佩梅等他们走一清点,居然有六万两之多,一叠一百两一张的银票,百张为一撂,银箱子里整整流齐齐叠了六撂,那银票箱子打开那一刹那,那景象甚为壮观。 再掀开抬来的大箱子一看,里面居然还有成套的头面,三套,且还是崭新的,一看就是内库打造出来从来没有人用过的新首饰。 这内侍省真富。 佩梅当下心口直跳,她清晰的知道,这跳不是为银子和这些明显是赏赐的富贵,而是她想着…… “要是诩儿……太孙不在始央宫,若是昨晚没有药送来,若是丁姑姑她……”若是丁姑姑已不在,她朝身边陪着她的三娘小声蠕动嘴唇,“三姑姑,您说,这些东西还抬不抬得进凤栖宫?” 三娘定定地看了她片晌,道:“抬不进。” 不会进来。 小吴公公昨晚不是说了? 没有昨晚的太孙,就没有今天此时的凤栖宫。 丁姑姑不在,娘娘在人间的最后的一点显相便也没了,没有了真凤凰的凤栖宫,哪担待得起如此重礼? “陛下知道……吗?”佩梅再次朝宫里的年长姑姑确认,这是不是她能收的礼。 “这么大的银子和支出,吴公公想必知道。”三娘想了想,道:“吴公公知道了,就是陛下知道了。” 见太孙妃听完,还在沉思,且心思不在银子她手中抚着的银箱之上,三娘坚如冷铁的心稍稍动了动,她沉思了片刻,接道:“内宫虽俭,是俭,不是穷。” 内库进钱的速度很快,只是从不流出来用到内宫嫔妃身上,那皆是陛下要用在别处的急用银子。 那急用,用在天下,用在陛下要用的一些人和事上。 要不陛下能看经常往他手中送银子的禄衣侯那般顺眼? 陛下在外面,可是养了一大批人马。 陛下养的暗兵,按她所估,这些人一日发动,能抄完都城所有大臣的家。 卫国这些年的灾祸少了,那可不是上天垂怜,是暗兵常年在卫国四处走动,防患于未然,把灾祸的火苗,掐熄在了襁褓当中。 京畿都卫府,章老将军的都卫府,不过是明哨,都卫府历年来最强的新都卫郎,在初选之时,有些人一开始不见了。 娘娘早年便猜测出了陛下养暗兵的奇用,是以娘娘常年给陛下的内库打掩护,任由吴公公把陛下的一些用度,挂在她内宫的账上,且从不过问半字。 还有些看不见的地方,也都要用银子,那些花销,才是内库每年必出的大头,那才是令封公公日日头疼睡不好觉的主因。 太孙妃要是能主持内宫久了,也会发觉这些不对出来。 但这时候还没到,这事尚不是该她知道的,三娘道:“赐了您,您就收着,这兴许是近些年来,内侍监代陛下能赏出来的最大的赏赐了。” “也许,这是陛下送给娘娘的。”三娘淡淡道。 这是陛下给毁了寝殿的皇后娘娘的赔礼。 娘娘在地下,想必此时也收到了。 “梅娘知道了。”三娘末了一句,神奇的宽慰到了佩梅的心,令她瞬间释然,不再多思多虑。 要是这是赏给她的,佩梅是想不通的,哪怕这中间有诩儿在给她撑腰。 无论是那一位至尊,还是至尊身边的吴公公,他们给她的感觉,就是她如同一只蝼蚁一般,他们想踩死她,都不需要他们自己亲自抬脚。 一只蝼蚁,怎么可能配得上如此赏赐? 但要是给皇祖母的,她就想得通了。 这才对得上。 “那就收到凤栖宫的公账上,”佩梅没想自己拿着,她跟三娘道:“等姑姑醒来,我就和她一起入账。” 皇祖母的银子,就用在凤栖宫上,用在内宫上。 三娘看着眼前的小娘子,她沉如古木的双眼依然一动不动,但心中对这个太孙妃的认可加深了三分。 娘娘看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独特精准。 太子妃抗不住这内宫的凶险和曲折,但太孙妃能。 太孙指不定还真得靠这位小娘子起家,活命下去。 有了澜圣医的药,当晚丁姑姑便醒了过来,她一醒过来,对佩梅所说的皇帝的赏赐无动于衷,而是非要起身,去主寝殿看看。 佩梅只得让她去。 因着她在家中从小跟着母亲侍候祖父母,她对长辈,历来顺从。 三娘背了丁女去,丁女看到整洁素美的主寝殿,和以往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两分陈旧,但这位陈旧在丁女看来,那是古朴厚重,那是和她的娘娘一样的厚重,是配得上娘娘的,她心下一松,脸上竟露出了笑容来,看到没有她以为的那般狼藉的主寝,她和背着她的三娘道:“还是娘娘的屋。” 三娘看着被太孙妃的巧手又收拾了一天的主寝,默不出声。 丁大人看样子,她则从太孙妃的收拾当中看出来,太孙妃对主寝每样物品的模样,置放之处的细节了然于心。 对于她这种被娘娘养着用来救人于危急的暗哨武娘来说,细致方是一个人活命的最大利器。 太孙妃有,她要是还运气不是很坏的话,也许能走得更远。 丁女习惯三娘的木讷,对三娘的沉默不以为意,偏头对小太孙妃道:“护得很好,您有心了。” 佩梅朝姑姑轻轻摇头。 没有的事,她是为自己。 这是凤栖宫里现在能帮她的人的命根子,她不过投其所好。 再则,她入住凤栖宫,是来侍候凤栖宫的主的。 她是入住,不是入主,从她进凤栖宫的第一日开始,她就知道,凤栖宫的主人是身死,而不是神灭,她绝不能住进主寝。 只要凤栖宫的主人的神没灭,就还有护住她的一天。 凤栖宫的主人换了,才是她真正灭亡的那一天。 她看得破,她看似是入住了凤栖宫,实则还是那只一不小心被人踩着了就会死的蝼蚁。 第148章 谁能帮我报仇呀。 这日,佩梅方从丁姑姑的嘴间知道了此事详细的来龙去脉。 听姑姑说罢,佩梅想起夜间凤栖宫那老是被人敲响却找不到人的门,问道:“我们夜间的门,可否也有那廖五娘做的鬼?” “想来如此。”丁女回道。 “姑姑,局是新做的,还是早就布置的?”佩梅想知道,那寥姓女子,是如何进的凤栖宫,是何时进的凤栖宫,把引魂的“法器”藏在了凤栖主殿的床柱底和房梁上。 那日,公公们从这两处当真找到东西来,佩梅只觉背后生凉。 皇祖母所住重地尚且如此,如有一天,她的性命重要到需要了断她时,她魂断小殿,是不是也是片息之间的事? “不像一日完成。”丁女躺在床头,她说到此处,撩了撩眼皮,看到小太孙妃的嘴角抿嘴,她轻轻地吐了口气,道:“很早就布置了,你是想问,那些东西是怎么放进娘娘的殿里的?” 年轻的小娘子聪明绝顶,多智近乎妖,可她到底是稚嫩,再绝顶的聪明在丁女面前也无所遁形,她急于寻求一个答案,哪怕是换之前两日,丁女就算看在眼里也不会多置一词,因为她觉得太孙妃目前最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容忍。 可自己大限将至,已来日无多。 “是,姑姑。”佩梅知道自己冒进了,苦笑着回道。 这不该是她问的。 “总有些办法的,有些人就像夜间出行的老鼠,能去往别人以为他去不了的地方。凤栖宫也不是谁都踏不进,尤其黑夜里的事,不总是干净的,这里住着人,是人就有私欲,到了晚上,里面的人想偷偷跑出去偷吃,外面的人想偷偷爬进来猎奇,总会露出个门缝空隙什么的,让人钻,你可懂我在说什么?”丁女淡淡道。 是说人心,是说人的手脚,是在说凤栖宫里的人,不总是按规矩办事的,晚上偷偷出去或者进来,总会打开门缝,那个时候,“邪物”就跟着一并进来了。 “梅娘懂。”佩梅懂。 “人少,不尽是坏处,”丁女拍拍她的手,教导她道:“以后你挑自己人,挑两个聪明又忠诚的,人不必多,对她好就行,教不好再换,不要一时挑多,挑多又如何?用来用去用到最后不被自己所用,那就是自己养出来的祸害。” “梅娘知道了。” “呵。”丁女闭上双目,轻吐一口气,“殿下啊,丁女说的也是一家之言,不一定对,娘娘那般的用心良苦,可太子……他就是……” 他就是想让他的母亲死呐。 不是对谁好,就有用的。 姑姑又伤心了,佩梅想及花园里埋着的那两个木偶,到底是说不出有关于太子公爹的好话?*?来,只得沉默。 是夜,丁女又发了一晚烧,好在这夜她发的是低烧,中间还醒了过来吃了点东西,睡过去气息还算平稳,命到底是保住了。 可佩梅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姑姑脸上看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油尽灯枯的面相,姑姑的心似是彻底死了。 佩梅感到一种由衷的悲哀,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事情的揭发,成了压死姑姑的最重的一次发力。 姑姑是个好人。 可好人的命呐,没有一个支撑她的人,罪恶和苦难就会压倒这些重情重义的人,令她们心碎而亡。 姑姑想念皇祖母了。 天色微亮之时,外边响起了鸟儿的叫声,佩梅听着鸟叫声,想着凤栖宫的那位老女主人,死的那天在想什么。 她必是清明的,因为她可能连儿媳妇的死亡都料到了,可那时她可曾想到,她唯一的儿子早就动手不想让她活了。 也许她早就想到了,所以走的那般绝决且不留恋,便连她的丈夫她也不想多看一眼。 这些恩怨呐,毁了诩儿,也毁了她。 * 御花园之事,令后宫噤若寒蝉,后宫连续三天各宫中人皆不能走动,后妃当中还有些人在等着太医院的药物急用,且也有些也要看病。 姑姑生病,佩梅只得硬着头皮请三娘姑姑去始央宫请示,能不能让内侍监那边的人带着太医去诊治后妃中人,名单则由凤栖宫这边提供。 佩梅此举也是着实无奈,后宫当中当真是有几个病入膏肓的妃子和老女官,她此前也令人前去与人说过,会请太医院的人过去为她们看病。 说过的话,便得作数。 尤其她现在掌着凤印,说话不算话此事还算小,可罔顾后宫人死活,就是她的过失了。 好在三娘姑姑也是凤栖宫的老人,始央殿那边也给了面子,一如佩梅所请,要看的病人的名单由凤栖宫这边送过去,内侍监那边则会领着太医过去给这些人看病送药。 此请出奇的顺利,着实出乎佩梅意料。 佩梅心想此事可能有丁姑姑的面子,大概也有内侍监翻了皇祖母所住之处的歉意还在之故。 不管怎样,她答应了之事得到了解决,佩梅也松了口气,更是放下心来照顾姑姑。 又过了一日,这日上午,吴英来了凤栖宫。 几日不见,佩梅见吴公公似是比前几日苍老了不少,他眼下的眼泡肿得甚高,还颇红,立在他那张白色此时还泛着红圆圈的脸上,那当真是如夜魅一般的脸,大白日的让见者之人心悸骇怕。 佩梅也是见其一眼,不敢多看,领着来看丁姑姑的他去了屋子。 她如飞一般的眼神躲闪没逃过吴英的眼,吴英懒得在乎这太孙妃的反应,他是前来代皇帝给丁女一个交待的。 等进了昏暗狭窄的小殿,他就不禁摇头,这丁大人,娘娘生前她守着,死了也守着不动,这死心眼的劲,就没变过。 “丁大人?” “吴公公。”丁女听到动静就坐起来了,这下已汲了鞋,扶着床起来给吴英福了一福。 “您别多礼,我过来看看您。” “您坐。” 吴英闻言,回过身去一看,却见太孙妃不知何时已出了小殿,不在殿内,他便回过头,左右看了看,提了个凳子,搬到了床前放下坐下,坐好后道:“我刚从宫外面回来,见了陛下,陛下让我过来看看您,和您说几句话。” “您见过太子了?”丁女淡淡道,开门见山。 “见过了。” “他怎么说?” “说他不是故意所为,他也不知道会这样,他说那只是他枕畔的戏谑之言,没人会当真,他不知道廖五娘会当真。” “他怎么解释廖五娘在浣衣局的消失?” “他说不知道,他说也可能是王夫人帮他做的局,也可能是师爷他们帮他抛的饵。” “太子……”丁女脸上泛起古怪的笑意,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这一套,太子就算在外面,也用的出神入化,“就这样了,他还说了什么吗?” “您想问什么?”吴英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分外的可怜,他也眼带着可怜,同情看着这个为主人泣血的忠仆。 他和丁女各忠其主,可就算是陛下和他,也向来敬重她对皇后的那片至始至终的忠心。 “算了,他都在娘娘面前杀妻了,”丁女绝望的偏过头,看着殿门的一处,淡淡道:“他若是有一点尊重爱戴他的母亲,他也做不出此事来,算了,算了。” 就算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他怜惜他母亲的话,其实她也不信的。 “陛下还有话让您跟我说吗?”心死了,丁女无所期待,回过头来问吴英。 “陛下说,是他没教好太子,等皇后的墓修好,他去送皇后的时候,他会跟皇后告罪的,他说你要是还想活,就多活一段时间,等娘娘的墓修好了,你送完娘娘再走也不迟。” 吴英说罢,只见丁大人的脸上爬满了泪,丁大人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脸上却是一片冰冷无情,她道:“可他那样对待他的母亲,为什么他还能活呀?谁能帮我报仇呀。” 第149章 奴婢遵旨。 “姑姑。”吴英无奈。 被诅咒的也有陛下。 不杀太子,也不是陛下心软,而是朝廷这些年间死的人太多了,那些死的人的家族如今拧成了一股力量,暗中对付陛下,陛下要是处死太子,这些人就有了对天下人说的借口,一个连皇后生的唯一的一个儿子都杀的残暴君王,反之有理! 有了名正言顺,天下人到时候就会被裹挟。 太子这时候不能杀,他可以死在外面,但不能死在陛下手中。 萧相他们,也是这个意思,就是跟太子暗中不对付的禄衣侯,也是默然站在了老相阁老他们身后,支持这个决定。 政治的事,想必姑姑也是懂得一些的。 吴英无奈,丁女心中却是只有满腔不甘与恨意,她那一生悲苦的主人,那是像她母亲一样爱护她,像长姐一样怜惜她的主人,救她性命,也抚养带领她长大成事,她是真恨,太子给她的主人带来了人世间最大的悲苦。 夫不成夫,子不成子,她主人的一生呐。 “唔。”丁女咬着嘴无声哭泣,心中天崩地裂的恨意,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她恨啊。 太子得死。 她要亲眼看着太子死了,她这一辈子才甘心。 太孙,太孙…… 要靠太孙。 太孙那种人,会为他的母亲报仇的。 丁女呜咽着,跪到地上,跟吴英泣道:“奴婢知道了,请您替奴婢回禀陛下,奴婢多谢陛下赐下的交待。” 泣血的女官,油尽灯枯的女使大人,就跟她那个后半生在后宫活得像具行尸走肉的主人一样,也走到了凄然悲绝的这一步。 每当这个时候,吴英就在想陛下要的那个卫国的盛世到底什么时候来,它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值得这些年间,陛下与皇后还有这个后宫为此所付出的一切代价。 但愿它是好的,但愿以后会出现许许多多的笑脸,那些人会比今日肝肠寸断的人多很多。 吴英蹒跚着走过去,扶了她起来,看着她的泪脸,老公公叹了口气,疲惫道:“这宫里没几个老人了,我也总觉得,娘娘一走,这宫里的魂就散了一半,她在的时候,宫里风刀霜剑,那都是娘娘的气息,那都是娘娘的威严,如今她走了没多久,风刀霜剑都有了邪味儿,没有了娘娘镇住这些魑魅魍魉,最近我也老有一种心力交瘁,疲于奔命的力不从心之感,凤栖宫镇后宫的凤凰走了,姑姑啊,你也要是走了,就只剩我一个在这宫里奔命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再多熬一段时间罢,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我今儿回来就让我过来,也是想请您代娘娘多管这后宫一段时日,您身上,毕竟还有娘娘对您的寄望呐。” 说来也是事晚,人活着的时候,想不起她多好,只有等她死了,才想起这人的种种好处来。 皇后狠绝,可她在时,后宫再大的风浪在她手里也掀不起一片水花来,朝堂再往后宫伸手,到了她手里,无风也无浪,她还能帮着陛下掩饰一些事情,弄得神不知鬼不觉,帮陛下做全了许多的事情。 陛下这些年暗中布好的局里面,算来确实有她的一半功劳。 没她解决那些后顾之忧,卫国明面现在趋向繁荣的局势,不可能如此之顺利。 不知陛下如今想来会如何,可是吴英这几日细思想到皇后那些暗中为陛下所做的保驾护航,他也不得敬佩她对陛下的深情。 如不是情至深处,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何必数十载自困于内宫,不见圣面,不求圣心,却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 吴英的话,丁女字字皆听了进去。 吴公公所说不假,后宫是娘娘的后宫,没有了娘娘震慑的后宫,就像没有了大刀镇场的修罗场,连个小鬼都敢冒出头来想当大王。 此前的李贵妃不正如是。 丁女不知吴公公此次前来是拿太子激她,还是在拿娘娘让她振作,可她确实不想死了,她的心气还没死。 太子没死,太孙妃没出头,她还得活。 她要亲眼看着太子死了,要不她甘心不了。 “是。”丁女收住了眼泪,她闭上眼,眨掉了眼里最后的一滴泪,淡淡道。 丁姑姑又恢复成了那个冷若冰霜,不苟言笑,浑身的坚硬的女官大人,吴英瞧见,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扶着她往前那边走,等她坐下,转身看了看颇有些破旧的小殿,回过身,道:“太孙妃还和你一起住着呢?” 丁女颔首。 吴英沉吟颇久,又在丁女对面复又坐下,定定望着丁女道:“你怎么想的?” 丁女抬起眼睛,她那被泪水洗远的如夜猫一样的眼睛里冒出了两道冷光来,她直视吴英,嘴间冷冷道:“您的意思是,我是怎么想太孙妃的,想怎么安排她?” 吴英点了下头。 “她是娘娘交给我的,想必这个您早就知道了。” 吴英再行颔首。 “娘娘怎么吩咐的,我便会怎么做。”至于那是不是陛下想要的,她管不了,只要她活着一日,她就会执行她的主人的命令。 她丁女只侍一主,只听候一人命令。 吴英又颔首。 “公公还想知道什么?”说罢,丁女还是看着吴英,眼睛未从他脸上偏离开过半分。 吴英已听出了她的话意,不过没问之前,他也料到了丁大人会如此作答,要不丁大人就不是丁大人了,他又略作沉吟,后道:“娘娘的吩咐,你护着她,乃情理之中,她如今看来,也不像不懂事的。就是,太孙如今也在始央宫读书,还跟随陛下给陛下打下手,他们小夫妻,一人始央宫,一人凤栖宫,你说是不是太打眼了?” “公公明示,丁女脑子现在是拙的。” “始央宫是陛下所在之地,太孙不会有危险,您这,您确定能护好太孙妃的安危?”吴英直言,定定看着丁大人不放。 丁女犹豫了一下,便朝吴英摇头,如老猫一般清醒又独特的眼瞳看着吴公公不放,“太孙妃有危险了?” “嗯。”吴英摸了摸手心,搓磨了几下,道:“太孙依赖她颇重,她出事了,他那身子骨,在始央宫也留不住几日,且跟着佩氏而来的助力也会随着她的出事而消散。且不说太孙,太孙妃出事,佩家那家子清高的傲骨头,绝对会闹事,明里不闹,那家子人精暗地里也会拱事,我见过太孙妃那哥哥,青出于蓝胜于蓝,年纪轻轻那城府,可不比那些皇亲贵胄家中的逊色半分,他又年轻气盛,妹妹出事,你说他会不会跟暗中那些加害陛下的叛民联手?” 陛下防着佩家成为另一个外戚权臣的世族不假,但那是以后的事,陛下眼前更防着的是佩家不一小心成了反贼阵营里的人。 原本复杂的局势,不能因着一时放松,让己方的危险更大,让仇者快,亲者痛。 这时候太孙和太孙妃不出事,倒是能让佩氏一系站在陛下这边,能让陛下省却一些麻烦,指不定还能得到一些助力。 丁女皱眉,“佩家是忠臣,何况禄衣侯一系,是陛下的人。” “卫家自家的宗室子弟,还有帮着外人要杀澜圣医的。”吴英冷嘲道:“自家的人心都不是一块儿的,还指着这外面的人谁忠臣不忠臣,要都是些明白事理的明白人,陛下这些年何至于做点事有那么难?” 吴公公这话在理,丁女默然,接而接道:“那公公,您这边对太孙妃有安排吗?” 吴英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没有从丁大人身上看到的反感,道:“我可以给大人人,大人自己选,凤栖宫现在的人太少了。” 凤栖宫如今出门办事,就是那几个老人,那几个老人出门了,凤栖宫能用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说句难听的,如今凤栖宫连小厨房里的厨娘凤栖宫都不敢说是凤栖宫自己的人,吴英只看一眼她们煨在小殿炭火上面的药罐子便可判断出,她们除了自己用老了的那几个老人,谁都不信。 长期下去,外面的人都无需发力,她们自己就把自己困死了。 坐地成牢,作茧自缚,她们这是把危险看似一时之间杜绝在外面了,但也把自己后面的生路给堵死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选人?”丁女揪着心口,双眉紧皱,“好,选人,公公……” 吴英对她双目对视,听她道:“我能带着太孙妃一起,让太孙妃作主选吗?” “能,还给你们五日准备的时间,五日后,你们来我尚方监选内侍宫娥。”吴英也说到了他此行最后的来意了,便从凳子上站起道:“太孙那边,陛下又给他找了两个老师带他读书,太孙要是争气,身子一直好着,太孙妃指不定要在凤栖宫多呆两年,凤栖宫这边,还得你多多操心,帮持着让后宫继续平静下去,就跟娘娘在世时一样。” “前朝可能要出大事了,也可能不出,”吴英走近了她,俯身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但后宫绝不能出事,您可收到了陛下的旨意?” 丁女心下一凛,就像过去娘娘在世时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一样,她闻到了危险,她缓缓点头,“奴婢遵旨。” 第150章 是太孙妃选的。 吴英出门,带着跟随的小太监而去。 他走后,丁女坐起,等她咳嗽完,气息稍平后,已过了一段时辰。 太孙妃一直帮丁女抚着后背,待到她咳嗽一止,温热的药汤便被送到了她嘴边。 丁女喝了几口,她胸喉口那块被堵得死死的地方通畅了不少,她便加大了嘴含的汤量,吞得便更快了。 “姑姑,慢一些。”太孙妃柔声相劝的话响起。 丁女置若罔闻,自手抬手,把剩下的那一口药汤一口咽下,待太孙妃拿过碗给了三娘手底下的细妹,她朝细妹看去。 细妹接过碗,朝她福身,轻声道:“奴婢退下?” 得了丁大人的颔首,细妹道:“奴婢退下。” “三娘呢?”丁女开口道。 “大人在外面见白才人,前些日子有白才人娘家的信送进了宫里,说道是家里人走了,太孙妃叫三大人跟白才人说一声,问问白才人的打算。”细妹回了丁大人的话。 太孙妃想亲自照顾丁大人,这几日把一些当前紧要处置的宫务,交了一些给三娘大人处置。 皇后去了皇陵,头七已过,有些急需处置的宫务也迫在眉睫等待人去处理,是她拖了太孙妃的后腿,丁女道:“那你守着门,我和太孙妃有些话要说。” “是。”细妹退了下去。 等她走了一会儿,丁女盯着小殿的门片刻,方和太孙妃说了太子的事,和吴公公另外的主要来意。 佩梅静静听着,直到姑姑说罢,她方轻启红唇,轻声问道:“我跟姑姑选人,梅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小娘子细细问着,模样乖巧懂事,就是小脸削瘦,鬓间的发也微有些凌乱,看起来憔悴不堪,丁女抬手一言不发帮她抚平着鬓边的乱发,抚好后方道:“每一个人都要用心选,那是日后你要用的心腹,还记得我此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 “那就好,人贵在精不在多,用你的心选,选你不讨厌的,选你反复揣磨之后还想要的。”丁女又抚了抚太孙妃的发,放下手,握着小太孙妃那双洁白修长的双手,她低下头,跟小娘子脸对脸,眼对眼,道:“你揣磨得愈多,你就愈了解这个人,愈了解这个人,你就知道怎么用她。殿下,不要浪费这个机会,吴公公能跟我说把这事摆在明面上说,那就说明他不会在其中动手脚,他那个人,很少跟人承诺事情,但经他的嘴说出来的事情,一言九鼎,这一点,你可以信他,陛下身边,不用无信之人。” 谗邪奸佞之徒,入不了皇帝的法眼。 “是,梅娘信姑姑的。” “不要信我,信你自己,我有走的那天,”丁女淡淡、漠然地道:“唯独你自己,能相助你自己一生。” 便是太孙,也无法保佑她一生。 这后宫,靠山山倒,靠人人会死,靠脸脸会老,太孙妃最好只靠她自己。 “是。”佩梅眼眶含泪。 她何德何能,能得如此赤诚相助。 “别哭,别掉眼泪,你是太孙妃,是卫诩太孙殿下的发妻,这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哭得,你哭不得,你哭就是连太孙的眼泪也掉了,哭没了威风,哭没了气势,谁还敢助你们?”他们一定要起势,在帮她报仇,丁女带着势必要把他们扶起来的决心,与太孙妃冷酷道:“别掉眼泪,别把你父母亲的命也哭没了。” 说到父母,佩梅心如刀割,她是真真想哭,可是她还是忍住了眼泪,朝姑姑颔首淡道:“是。” 梅娘听话。 “那就好,从现在就开始,你要去想,你想要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比较,你就看看凤栖宫的是什么样的人,这后宫里的人是什么样的,谁在做事,谁的脑子好使,谁的品性如何,你都要想,都要看,不要到选人的那天再去想,到时候就晚了。” “是。” “这点我就不多说了,你家里教你的那些,不比我说的浅。”这点丁女还是放心的,佩家的家教,大许是整个卫国屈指可数的能让家中子女学有所成,物有所长的家学了。 佩家世世辈辈皆做翰林院就职,好几辈的祖宗皆为内宫的起居官,这小娘子在家里哪怕只是听听,听到的那些东西,也非一般人所能耳闻。 “是。” “唔……”丁女长吐了一口气,松开她的手,嘴间接而淡淡道:“太孙殿下那边,往后你们要是见面了,好好问问太孙的打算,你知道他的打算,你这边往后也好配合他,你们才两个人,力要使在一处,不要各做各的打算。” 小夫妻俩力量单薄,要是还不齐心,很容易出岔子。 “是。”佩梅乖巧道。 诩儿的打算,她大许是能猜出一些的,但姑姑说的极对,想要往一处使力,那就得先通好气,要不容易做错事。 “出去罢,带着三娘去处置你的宫务。”叮嘱完,丁女累了。 “是,梅娘知道了,姑姑,可要小解?” “不用,且去。” 丁女躺下闭了眼,等到太孙妃出了小殿,她睁开眼,看着床帐顶,她在嘴里喃喃自语:“娘娘,您不恨,可您的丁女恨。” 她无法就此死去。 她一生见证了她的主人的苦,她无法就此死去,任凭那些对不起她主人的人,还活在人间。 * 五日后,佩梅随着丁姑姑去了内侍监所在的尚方监内勤殿,在那里见到了封公公。 尚方监所在的六方小殿宇比佩梅所想的要肃静明朗。 要说始央宫有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乃天地正气的大气庄重,佩梅经过的尚方监所在的六殿等小殿,每一处居然也有种肃寡明净的洁净之气,和佩梅所见的那些公公身上散发出来的凌厉尖刻居然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气息。 而这些公公,大多皆住在尚方监。 物跟人,居然散发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气息,佩梅内心惊诧。 等她们一进尚方监最里面主事的小殿内勤殿,与封公公将将见过面落坐,封公公就吩咐人去叫人选,嘴间则和佩梅与丁姑姑道:“这几日内监事多,吴公公要事在身,今日抽不开空,就由封某陪同太孙妃和丁大人选人,等下人就过来了,太孙妃和姑姑看上什么人,就和我说,我把他们的花名册剔出来,交由你们。” 朝两人说罢此话,坐在丁女下方凳子的的封公公朝丁大人靠近了一些,朝丁大人单独道:“有些人看起来会呆拙木笨一些,那是初进宫的胆小怕事,今日过来的,都是上一批选进宫被我们挑选过后剩下来的人。” 意思就是今日过来的人,都不是内侍监自己的人,凤栖宫不用怕内侍监往凤栖宫安钉子。 不过至于真有没有钉子和眼线,还得看凤栖宫自己的眼光了。 就算内侍监没有,外面的人未必没有。 丁女明了他话间之意,朝封公公浅颔首,道:“吴公公和我说过。” 吴公公已与她袒露过诚意。 “那就好,人来了,姑姑选人罢。”人已被下面的人快快领进门了,封二直截了当道。 选好人,他还有要事去处理。 宫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陛下至今没有发怒,看起来陛下是没有发怒,可他们要是不尽快把这内宫清洗一遍,把朝堂往内宫安的势力清洗干净到让陛下满意,雷霆大怒就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那时候,就不是死几个负责的人那么简单的事了,大家都得一起掉脑袋,是以内侍监这段时日人人自危,连往常最是会见风使舵见缝插针搞银子的那几个老贼也夹紧了尾巴做人,不敢有二心。 “好,不过我们想多坐一段时辰慢慢看人,公公要是有事,且先去忙。”这事急不来,催也不管用,丁女淡淡道。 “姑姑先选罢。”封二沉吟片刻,道。 要是选得久了,他叫人来替他,先去处理完他的事再过来。 封二作此打算,也委实没打算错,他先是呆了一个多时辰,叫了人过来盯着他出了门去,等到一个多时辰后回来,凤栖宫的丁大人带着她屋里头的那只小小凤凰,还是没有选好人。 有些人已经是站不住了,不少人身上的胆怯没了,偷偷地看太孙妃。 倒是没人敢看那一身凌厉身覆冷霜的丁大人。 太孙妃看起来孱弱贵美,但身上没有威严和气势,没有丁大人看起来令人恐惧。 封二回来,也没作声响,跟着在旁边看了一阵,跟身边此前代他陪看的内侍监太监道:“矬子里拔大个儿,看起来丁大人还是选了几个好的。” 那是,这些太监和宫娥都是经由他们内侍监和此前皇后娘娘在时的凤栖宫筛选过几轮的人,再从这些人当中选,无非是从一堆鱼目当中挑珍珠,得有眼光才行。 这太监回封公公道:“二大人,不是丁大人选的,那几人……” 他拿下巴朝那选出来的五人挑了挑,道:“是太孙妃选的。” 那三个宫女和两个太监看起来身形坚定,沉得住气也像是懂事听话,封二进来,就没见过一人低着的头抬起过,身体也未见乱动过分毫,和那些心浮气躁已然露出了本来面目的人是两种不同的模样。 光这份定力,这几个人要是到了封二手里,也是使唤的好人选。 此前这几个人倒是没入过他的眼,不知是他当时没看出来,还是入宫的这几个月,让这些人突然开窍成事了。 第151章 女使投之以桃,封二报之以李。 封二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太孙妃,太孙之妻佩氏。 太孙这几日在始央宫大放异彩,不仅教了陛下呼吸吐纳之法,还引经据典跟陛下彻夜论道,在陛下宝座下替陛下批改奏折。 曾太子在位,无非如此。 太孙的这次回宫,可了不得。 此前太孙妃就是入住凤栖宫,封二也未曾把其人过多放在心上,以为等过一段时日,他不会在凤栖宫看到这个一时作过渡之用的太孙妃,如今看来,且还有得看呐。 这面子还是要给的,冲安然呆在始央宫的太孙面子。 是以,封二沉下心来,不言不语,等着这两人的挑选。 太孙妃还在站在一侧静观众人,丁女扫过他们,便回身来找回来的封公公。 “姑姑可渴?”她一过来,封二客气问道。 跟冲太孙才给了太孙妃面子不同,封二给丁女使的面子,一看陛下,二看吴公公。 丁大人就好似菩萨面前的那个贴身玉女,跟菩萨是如影随形的,菩萨不在人间了,她便是菩萨化身于人间的征象。 皇后的使女,就是她死了,她也乃皇后的使女。 远在皇陵正在挖掘当中的帝后墓,就会有一处使女雕像,乃丁大人的模样所制,封二还暗中带过工匠看过丁大人的真实面貌,好让人做得栩栩如生。 这便是陛下对皇后的心意,死后能立在皇帝皇后墓中的第一使女,封二不敢对其不恭。 “不渴,谢过封公公。”丁女转身,与他并排而立,道:“还要一点时辰,还请封公公多等一会儿,劳烦了。” “姑姑客气,”封二朝她那边微垂了下头,客气回道:“我暂且无事,您和太孙妃尽管选。” 丁女正要说话,眼睛却是看到了太孙妃朝前走近,她定睛一看,看太孙妃慢慢踱步踱到了一个弯低着腰,浑身颤抖的宫娥面前,随即,太孙妃特有的如铃铛一样清脆又显温柔的声音响起:“你不舒服吗?” 那宫娥“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丁女看到站在她身后的人,当即捂着鼻子往后退,丁女抬起头远远往后一探,没看到别的动静,不过她也猜得出来,这宫娥想必是失禁了。 有人失态,封二面色一沉,那略显圆润的白脸顿时含着一股令人胆颤的寒气来。 不待他说话,候在他身边的太监已带着另外的太监快快朝这宫娥走了过去,眼看他们就要把这宫娥拖走,却见太孙妃转过头来看他们这边,隔着几道人影远远朝他们这边道:“姑姑,我要这个人。” 丁女冷脸如旧,毫无波澜,掉过头来与封二道:“还请公公叫人让她换身衣裳,把人带过来。” 还要?封二讶异,也未掩饰他的讶异,道:“为何?大人为何选她?” 因那是太孙妃选的人,小主人做事,自有她的用意。 丁女不知太孙妃为何选了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禁的丑陋之人,那宫娥面相看起来也不年轻了,想必早已过了桃李,但那是凤栖宫的代主人,主人有主人的意思,主人有主人的想法。 不过她不知道,倒也可叫太孙妃过来朝封公公解释一两句。 内侍监的二当家,吴公公下面的第二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跟他说得上话的。 丁女撇头,“去请太孙妃过来,说我有话要跟她说。” 身后凤栖宫宫人福身道:“是。” 她去了,片刻后,佩梅跟着宫女来了姑姑身边,好奇的看着两人。 这间隙,封二已叫人让人去按丁大人的意思办,看到太孙妃走近后,对上了她脸上那双如赤子一样清亮的眼,看见她居然在他的眼神之下不闪不避,走了过后视线方才转到丁大人身上。 “姑姑?”佩梅看过封公公,叫了丁姑姑一声。 此前她在凤栖宫见过封公公一次,就是几不久他来凤栖宫替郭才人请示通行令那一次。 那天她以后他只是宫里一个寻常办差的太监,并不知道他就乃尚方监的内总管,也就这两天,丁姑姑和她细说后,她方知掌着皇帝内库银两的封公公的厉害。 “和封公公说一下,您为何选了那一位宫人。”丁女看向太孙妃,素来冷厉的冰脸稍稍缓和了一丝冷意。 “是。”佩梅恭敬应道,转身向封公公,解说道:“公公,我看自她一过来,身子就略有不适,从公公离开到回来,眼下也过两个时辰了。” 封二颔首。 佩梅又道:“我看她藏在袖里的手想必已被指甲掐见了血。” 佩梅说得客气,一个人闹肚子要是忍了两个多时辰,那不知要动用多大的毅力,想必手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等下我想看看她的手掌,公公也顺便看看。” 封二朝她弯了弯腰。 佩梅接又道:“身子不适,等到我上前说话,她方才泄气,想必有大毅力,身子也是不错的。” “太孙妃客气,进宫来做奴仆的,皆多是穷苦人家出身,忍这点工夫委实算不得甚。”封二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太孙妃没挨过苦,不知道对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的穷人家来说,忍忍疼一疼的肚子,委实算不了什么。 且这是宫里,规矩大于天,她不忍就得死,这点时辰还忍不了吗? 太孙妃这是没到他们地牢去看过。 书香家出来的女儿,见解到底是浅薄了。 “是了,公公说得极对。”佩梅没有否他的话,接道:“要是我没过去,她还能忍,兴许能忍到我们选好人离开而不失态,多少还是有点能耐的。” 说没有也有点,封二倒不否定这个,也不想当面驳她的面子,便道:“是也。” “还有一点,”佩梅想了想道:“公公发现没有,从我走到她跟前,到刚才她走,她没出过一声声响,人也是自己走出去的。” 并没有让公公们拉着她走,她自己躬着背抱着裙子飞快朝门跑了过去。 封二正好正对着在殿坪当中排着队站着的人,?*?他看到了这老宫娥的离开,见太孙妃背对着人,居然知晓宫娥是怎么离开的,这倒是令他真真惊讶了,“太孙妃看到她是怎么走的?” “是。” “怎么看到的?” “从公公刚才看我的眼睛里看到的,我看到的是倒影。” 原来如此,怎么说她就与他对视而不怕,也不掉头,不过这太孙妃的眼神也够好的,封二嘴角冷冷哂了一记,道:“太孙妃看的倒是仔细。” “我的意思是,”佩梅接着细细解说道:“她还知道如何善后,人是灵巧的,她能忍,也知道善后,已是我从这群人当中,能选的最好的苗子了。” 这话倒是不假,这些人都是选了好几轮后当不起大任被放弃的人,诸多皆是洒扫一生从早忙到黑的命,她选出来几个看起来还有点像样子的人,已经有点让他意外了,封二被她说服,颔首道:“太孙妃说得极是,您确实会看人。” “那公公把此人给我了?”佩梅看向他,直视他道。 这话客气,听着也算舒服,封二道:“这里的人原本就是放来让凤栖宫选的,太孙妃想挑谁就挑谁,带走便是。” 原本宫娥便归凤栖宫管,只是他们在他们内侍监当值的宫娥就归了他们,凤栖宫素来也给脸,从不插手他们内侍监对宫娥的用度和管束。 娘娘在世时,对他们内侍尚方监的诸多事务那是睁只一眼闭一只眼,大开方便之门,真真不是怕了他们内侍监,皆为的是成全皇帝陛下的宏图伟业。 封公也颇感念她的大度、开明与仁慈。 “那,太孙妃此行选好了?”封二又道。 “还要两人,便好。”佩梅也知来的时辰颇久了,该走了。 今日要不是姑姑在,尚方监不会让她在内殿停留这么长的时间。 她有听到,内勤殿周遭连一声鸟叫也没有,静到了极致。 一个连鸟都不停留的地方,四周却有高大茂盛的通天树木,这还是在皇宫之内,佩梅不想去深思其中的原因。 “哪两人?” “一排左边数来第二个,末排右边数来的第三个。” 一个小太监,一个小宫女,封二没再问她为何选了这二人,等下自有下面的人把这些人的底细皆呈到他面前来,他看看就知道了,是以这厢他道:“那太孙妃选好了?” “选好了。” “那洒家恭送太孙妃,丁大人……”封二朝她弯了弯腰,也朝丁女使弯了下身:“刚才那个宫娥一等她换好衣裳,我就叫人把她送去凤栖宫。” 内勤殿不留久客,今日是吴公公给面子了,丁女知道她该带着太孙妃走了,她回了封二一礼,“今日着实劳烦公公,改日……” 凤栖宫如今也没什么送得出手还能让封公公心动的东西赏赐了,丁女便道:“公公要用到凤栖宫的事,您便叫人来与我支会一声。” 丁大人的承诺,便是凤栖宫的承诺,这个人情封二还是很想要的,丁大人待他们一如既往,要不是娘娘的长丧还在身,封公公当真是想对丁大人笑了,这刻他忍住了笑意,缓和神色和丁大人道:“太孙殿下的书读得极好,在始央殿常与陛下辩经论道,我也听不懂,不过听陛下口气,说殿下的学问不比他先生江先生的差,倒有与他师祖太山先生的学问接近之意,殿下书读得好,陛下龙颜大悦。” 女使投我以桃,封二报之以李,把太孙殿下近几日在始央宫的动静和往后的走势说给了她听,也不让她吃亏。 第152章 彻底把废太子父钉在了史书的耻辱柱上。 “谢公公。” 内侍监的二当家为避大当家的嫌,不想与吴公公走得近的人走太近,惹吴公公不悦,可封公公对丁女历来客客气气,恭敬有加,行事小心谨慎,按他的身份来说,他在丁女面前过低的放低了他的身段,他在他自己的人面前可不是这个样子,丁女素来也不改其态,对着他跟对着其他的公公没什么两样,可私底下,封公公一往凤栖宫递话,她皆是亲自去办事的。 以往结的善缘,皆为的办后面的事,回去后,等太孙妃安顿好她带回来的人回了小殿,丁女跟她说了私底下她跟内侍监的几个太监的交情如何来的事,如他们性情,还有他们的喜好,皆说给了佩梅听。 姑姑用心良苦,对佩梅毫无保留,佩梅唯有感激,与姑姑道:“若是姑姑能陪着梅娘,多走几年春秋,待到梅娘茁木成树,不知该有多好。” 孩子舍不得她死,丁女淡然,道:“还有一点时间。” 等太子死了,她才会走。 就算要去陪娘娘,她也会确认太子活不了太久才会走。 丁女也感激娘娘,独留她活在人世,还送来了太孙妃与她作陪。 太孙妃是个好的,这个小小娘子,让丁女真真体会到了当一个姑姑、当一个长辈是什么样的感觉。 小娘子爱戴她,也细心真心照顾着她这幅老残之身。 娘娘给她的,总归不会坏。 她家娘娘是个疼她的好姐姐,就算死了,也要留一点好的真情给她。 书香家世的小娘子,家中门庭小,父母乃一夫一妻,连个妾也未曾有过,又有祖父祖母,也乃白首偕老,高寿至今还身体康健,这等门楣,想必是注重亲情又懂事的。 家中其乐融融,方能得此家境,这种家世出来的小娘子,细心体贴,身上方有温情予人。 此前丁女看不透这些,这些日子得了这小娘子衣不解带的照顾,方才一日比一日懂得娘娘对她的用心。 娘娘通达,看得见每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唯独没有看来、等来陛下的回心转意。 有些错是不能犯的,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丁女想起来她对太孙的偏见,还有太子妃和太子的过往,思忖过后,她道:“太孙想必与太子不同……” 父子俩从今往后想必水火不融。 太子妃对太子的忠诚,只是换回了太子的折辱,但看太孙再三能得陛下的欢心,想必太孙要与陛下像得多一点。 “你以后,多听他的,要信他。”丁女又嘱咐她道。 “是,姑姑放心。”佩梅明了她话中之意。 说来无需姑姑叮嘱,她是信诩儿的,诩儿也信她。 她进宫来,就是来照顾诩儿的。 进来方觉内宫深似海,远比她认为的还要复杂,可那点初心,还在她心间尚存。 她乃佩家女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佩家家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借史明今,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佩氏传家数百年,不忘初心,方得一代又一代,在朝为官,传承了下来。 不过到了她兄长这一代,祖父与父亲卜卦皆又斟酌了几年,方才让兄长走了一条不入朝的在野之路,在民间布施学问,为下辈佩氏之人积无量功德,再送后辈入朝。 只是祖父和父亲为兄长费尽心思安排的这条路,如今看来是被她打破了。 佩家已被她卷入了漩涡。 “尽早与他见个面,”太孙的得宠,出乎丁女意料,她虽说沉得住气,可也怕这中间因误解起什么波折,她来日不多,耽误不起,她需在她死之前,得知太子能死,而这急需太孙起势,丁女毫不避讳与小娘子坦露心迹:“知道他如今如何,日后的打算,我才知道如何能帮你助他一臂之力,做好我能做好的,你们在宫里能找到的助力太少了,除了陛下那捉摸不定的恩宠,就只有我能帮你们了。” 有一些帮,她是不想帮的,可埋在地底下的娘娘,让她改变了她的意思。 她的恨,得由有人的死来洗,方能洗褪分毫。 佩梅瞧出来姑姑颇有些一丝的心急,转念一想凤栖宫和御花园所发生之事,又想起丁姑姑睡梦中那一声声悲切的“娘娘霎时,她对丁姑姑的急切了然于心。 “是,姑姑。”佩梅没有劝说她莫要着急,而是沉着地回应了她。 见她沉稳,丁女凌厉的眼角凄然一跳,道:“孩子,快点,快点,莫让姑姑等。” 姑姑等不起了。 * 姑姑急切,好在自那天说罢,再无催促,佩梅也安下心来,日日在丁姑姑和三娘姑姑这几个姑姑的教导下,亲自调*教她所选来的三太监五宫娥。 佩梅一要学姑姑们所教授她之事,二还要当天把姑姑们所教授的本事皆长在自己身上,亲自调*教宫人,三还要亲自处理诸多繁琐宫务,每一日夜间睡觉,她皆为累倒在床,躺在床上之时,便连抬一下手都不想,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好在只要人好生地活着,睡一觉,第二天的力气就会重新长出来,且每一日极度的劳累之后第二日重新长回来的力气,会比前一日要多一些,佩梅发现她在姑姑们和宫务的挤压下,便是前些日子以来对她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再加想来,也不再魂颤神晃,心魂俱不安。 连吴公公当着她面砍断吴美人的腿的那些血迹,在她的梦里,也不再让她恐惧哭泣,她在梦里能甚至看清楚了吴公公那天处理吴美人的时候那冷冰冰的眼神,和他神情里透露出来的游刃有余所表露出来的心狠手辣。 吴公公让她警惕,却不再让她害怕,毛骨悚然,诚惶诚恐。 佩梅发现她的心力,与她未进宫那时,有了明显的分别。 兵法有云: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佩梅自问,这四者,她皆已所化,如今皆能所为。 她能直视她所恐惧之人的神情,能察觉到他神情里透露出来的意味意味着何物,这便是她的能耐。 她不再那么惶恐不安了。 她的神安了下来,魂稳了下来,凤栖宫因着她,变得宁静幽远,丁姑姑的身子,一日三顿膳食,用得也不少。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这日,有人快步进了凤栖宫,带来了令满朝文武震惊的罪废太子诏文中所言。 皇帝在前朝今日告天下书,细数废太子诅咒君父母后各宗之罪,把御花园下咒囚困君父母后之事,写得极为详细,从发生到追问废太子之事,以及查明真相的全因后果,皆一一细细写道了下来,皇帝也写下了被儿子所叛所弃的痛苦之心,也写到了他释放废太子,乃太子为皇后独子之因的原由。 末了,皇帝写道,他写告天下书,是为告知天下,儿不孝,父不能不慈,他望天下之子,不要让他们的父亲成为像他这等的悲父之人,告诉天下的父亲,惯子如杀子,以他为戒,不要成为像他这样的父亲。 佩梅听来人说罢,当下小脸煞白。 皇帝皇祖父此一告白书,彻底把废太子父钉在了史书的耻辱柱上。 而诩儿作为废太子的儿子,将会被其父的耻名如影随形终生,生生世世,不孝不仁不义的废太子当将会和诩儿的名绑在一起,被世人世代鞭笞辱骂。 如此,诩儿在皇宫,还有前途吗?谁会帮像他们这样名声注定要遗臭千年的人? 佩梅内心泣血,朝身侧的姑姑无助看去。 第153章 带她们去见卫诩。 丁女坐在她侧下方,亦是脸色惨白,她的身影在那一霎时佝偻了不少,她驼着背,朝来人哑声道:“贴出去了?” “奴婢来时,来人,一个年老的太监垂着头,用又钝又尖的的嗓音回道:“已有人拿着告示,前往前门去了。” “哈,丁女泣哭一声,转头见太孙妃的眼泪从小脸上滚滚而下,她迅速收住了泪意,朝来人道:“劳烦您前来告知我,辛苦了。” “太孙妃,给赏。”她挺直了背,道。 脸色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傲然。 佩梅只觉满胸满腔的悲意朝她袭卷而来,可到底还是听到了姑姑的吩咐,她站了起来,从银袋子中抽出一个小金块,在泪眼婆娑中送到老公公面前,啜泣道:“给您,多谢公公前来为我们递信。” 那老公公是丁大人的人,以往受过皇后娘娘的恩惠,便是吴英他们,也知他是皇后凤栖宫的人,是凤栖宫放在尚方监的明线。 赏银他是要得起的,只是,交予他银子的人,从丁大人变成了这只小凤凰,老公公在心中暗叹了口气,双手接过金子,垂头道:“殿下,太孙殿下尚还在始央宫住着,您也不必太忧心。” 毕竟,太孙没被赶出去,按理来说,太孙没被驱逐出始央宫,那就是陛下向天下表明,太子和太孙的事,一码归一码,太子不像个儿子,可孙子还是孙子,这根本是不会变的。 “是。”佩梅还记着姑姑吩咐的要跟宫里宫外的人打好招待的话,她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嘴里不忘跟老公公客气解释道:“公公,佩女年幼,经不住事,此时拢不住心神,不能自已,让公公见丑了。” “往后我会好一些的。”她为自己解辩道。 她是担得起事的,还望公公信任她。 她这一句,让这老公公抬头多看了一眼,末了,他朝两人行礼告退,很快在暗角的小偏门穿出,离开了凤栖宫。 他走后,丁姑姑一靠近,佩梅就倒在了她的怀里,脸埋在姑姑肩上,拿绢巾堵住了嘴,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在姑姑怀里哆嗦着流着泪,还不敢发出声音。 她生怕一呜咽,就会把她和诩儿的命呜咽掉。 注定千年被指的太子父,可曾想到过陛下会对他进行如此的处置? 想必他是知道的,那是他的君父,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君父的为君之法? 皇帝历来如此。 可明知,太子父为何还如此疯狂?到底是什么,令他觉得他的君父会放过他? 佩梅百思不得其解,只知在这她看不穿也看不懂的皇宫当中,她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好了,听我说,”丁女见她抖如筛糠,心中当真是难受至极,她极力冷静,试图从这起震慑心魂的事情当中找到有利于她们的地方,“等一下,等到中午,陛下午歇过后,你跟我前去始央宫请罪,不,请安,记着了,是请安,不是请罪,这罪万万不能请。” 一请,就是把自己定入“有罪”之列了,只要陛下不下旨说太孙夫妻有罪,他们小夫妻绝不能自己定自己的罪。 这一定,定起来容易,脱起来就难了。 “刚才我说错了,听懂了吗?”丁女扶她坐好,她寡淡的冷唇白如纸,下上弧度不大的吐着字,“去请安,请完安,说你想太孙了,想见他,陛下会怜你年幼想找主心骨说上话,会答应你的。” “是,是……”心魂不定的佩梅还在茫然当中,她应和着姑姑的话,等到应完,脑子这才会想事了,此时,她眼中的惊恐还未褪去,她张着一双不可所措的眼睛,朝姑姑喃喃问道:“陛下会见我吗?姑姑。” 太孙妃喊着“姑姑看着她的眼睛就像稚燕在跟母亲乞讨吃食想生存下去那样的惶恐,依恋,充满着乞求和渴望,丁女的心,却因此一下子定了下来。 她还有孩子要顾,她得做事。 丁女抚去佩梅脸上的泪,拿绢巾擦着她的脸,淡淡道:“会见,我带你去,会见的。” 她迟早会死,何不把娘娘在陛下面前给她留的颜面用光了再说。 这颜面,她也带不到地底下去。 且她去了地底,以后有娘娘护着她,这颜面也用不着了。 她死后是有归宿的,娘娘在等着她,她生前把娘娘吩咐她的事做好了下去,娘娘想起来,都要多给她两个好脸。 心定则神稳,丁女道:“去,去床上小歇片刻,午后跟我去始央宫,这正好是请安的好日子。” “是。” * 午后,顺安帝将将从小憩的龙床上起身,走出门去在小庭当中松筋骨,仅来回走动了一趟,就见吴英朝他这边走过来了。 “陛下,太孙妃来了,说是来给您请安。” 顺安帝仰了仰脖子,张开双腿蹲出马步,两手扬起。 “是丁大人带过来的,丁大人说,”吴英无奈道:“太孙妃好久没过来给您请安了,不像话,娘娘在时,要是知道太孙妃如此不懂礼数,肯定得狠狠骂太孙妃一场,让太孙妃在您宫前跪个三天三夜求恕罪也不为过。” 意思就是不见太孙妃,太孙妃就要在始央宫前面跪三天了。 皇后身边的第一女官,使的招数,皆带着皇后娘娘那爱憎浓烈的风采。 你不给我面子,我便不给你面子。 你不让我好过,我便让你寝食难安。 而此时娘娘不在了,她的女官居然还跟以前一般手段,且威胁到了陛下跟前,吴英啼笑皆非。 “丁大人还说,”见陛下气息平稳,慢慢打着澜圣医教他的长寿功,吴英退后一步,躲过了陛下的一招手势,接道:“这次翻证据,翻出了一些娘娘的旧物来,有一样是太孙妃在床梁的头顶端的一个橼子里发现的,刚才丁大人把东西给我了,您看看。” 吴英拿出一个泛黄的小旧袋子,袋子只有巴掌大,上面写着两个字,一个卫字,一个狄字。 顺安帝看到,停下了打功的手势,直起身来,从吴英手中拿过那个旧袋子,他摸了摸袋子,半晌,他打开袋子,看到了里面两缕系在一起的发丝。 是旧物,是他和狄女成亲不久情意最浓的时候,打在一起的两缕发。 顺安帝把拿出来的发丝又放进了袋中,把它揣进怀中,道:“带她们去见卫诩。” 第154章 你要信我。 见太子,又是陛下的吩咐,且为丁女,吴英叫来小太监候侍,他前去走了这一趟。 丁女一见到他就福身,她低着首看着地上,似是知道过分了。 吴英一瞅,心里蓦地心软。 娘娘走了,姑姑的腰也软了。 人走茶凉,凤栖宫被老凤凰当小妹妹疼惜的小女官,为了她的娘娘,为了另一个小娘子,弯下了她的傲骨。 这便是传承罢。 这宫里,看似冷酷,终归是有一些些温情在的罢。 “走罢,随我去见太孙,太孙在读书,我刚让人去叫他回他的寝居了。”看过人,吴英转身淡淡道。 丁女紧跟在他其后。 她之后,佩梅亦步亦趋紧随着她。 三人穿过一个一个的宫殿,走过条条长廊,来到了一处独立的小殿。 此殿不大,但殿前有门,殿内有山有水,虽如袖珍般大小,一眼便能看到底,可精致悦眼,足以看得出此殿住着的主人的精贵。 皇帝对太孙不薄。 这是丁女第一次来到太孙所住的住处,看罢,她转身看向身后的人,等到太孙妃走到她身边,她当着吴公公的面,与太孙妃淡道:“看见了罢?这是皇恩。” 佩梅恭敬垂首。 “有恩,记得还恩,不要把恩情亲情用干了,落到你们父王的那般田地。”当着吴公公,丁女对着太孙妃把丑话说了出来,她要让太孙妃记住,是如何才能在这宫里才久地活下去,“用完了,你就算死了,也没人可怜你,情分都在前面用完了,你叫谁,谁都不会可怜你,记住了?” 这可是在始央宫内,佩梅的心晃晃颤颤,她咬着嘴,飞快朝姑姑轻福了一记腰。 说罢,丁女看向冷眼打量她们的吴公公,坦然道:“公公,我说得可对?” 对极了,只是当着他的面说,这是姑姑想让小太孙妃记一辈子呀。 吴英嘴角往上一扬,不冷不热道:“太孙还没回来,他宫里人少,陛下给他人,他也不要,只带着一个小扬子,此处无人,太孙不在,我们便在外面站上片刻,稍候片刻。” 佩梅闻言,不由地看向姑姑。 丁女瞟她一眼,与她道:“听公公的话,此处是始央宫,宫里公公说了算。” 吴英被她这般一说,往上扬的嘴角又扬了扬,露出了丝笑意,他道:“姑姑还是喜欢抬举我。” “娘娘以前跟我说的,娘娘说的,足以丁女铭记一生。” 吴英脸色稍霁,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再候片刻,太孙也快了。” “是。”佩梅此时发出了轻微的诺声,引来了吴英的注目。 他看了这垂着头,跟此前丁女认错的姿态一模一样的太孙妃一眼,被这出奇相似大胆妄为又可怜兮兮的主仆俩给弄笑了。 还给陛下带娘娘的东西,还知道上什么的孝敬才是好。 那礼,可是送到陛下的心坎上了。 这宫里,也就死了的人的情分,让陛下觉得还有两分真情意了。 这厢,吴英尚未说话,便见小殿外响起了一阵急步声。 那脚步声太急了,近乎是快跑着过来的,可见脚步的主人的心急与失态,吴英心神一敛,就见那小太孙妃此时抬起了她的小脑袋,手扯着宫裙,快步朝门跑了过去。 只见片刻,两人在大打开的门前相拥,一人在门坎外,一人在门坎里,在门坎处急切相拥。 被诩儿拢入怀,佩梅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惶恐,在他肩头悲切哭出声来。 卫诩急喘着气,朝吴公公那处看了一眼,见吴公公神色如往常般看不出悲喜来,他收回眼,拍着梅娘的背,在她耳边轻声抚慰道:“嘘,嘘,嘘,梅娘不哭,诩儿回来了,不哭,一切有我,没事的,诩儿知道怎么办,你不要怕,没事的,诩儿知道怎么办……” 他不停地说着“诩儿知道怎么办佩梅那被恐惧不安占据了的心终是安定了下来。 诩儿有她,她也有诩儿。 她还是有可以靠的人。 她还有姑姑帮他们。 梅娘啊,不能哭了,不能了…… 佩梅强逼着自己抬起了头,她憋住了泪,双目坚强地看着诩儿,道:“诩儿,梅娘也知道怎么办,梅娘听你的。” 卫诩险些儿掉下泪来,他扶着佩梅的肩膀,从门外跨入门内,把佩梅安放在自己的身后,便朝吴公公和丁姑姑走去。 走到两人面前,他身子往右一偏,朝丁姑姑突然弯下了膝。 “使不得!”吴公公发出了错愕的一声。 丁女也慌忙双腿着地,先他一步,跑到了地上。 只见卫诩蹲身,前脚一弯,在空中虚跪了一记,便站了起来,往前一步,弯腰扶住了已经跪了下去的姑姑。 他扶了丁姑姑起来,在起身之际,他道:“谢姑姑,代皇祖母代母亲代诩儿顾我梅娘,让您受累了。” 丁女被扶起,她神情微讶,等到站定,她的讶色也收了起来,她看着这个才一别三日,身上就有了坚韧果断气势的太孙,头恭敬低下,谦卑道:“这是奴婢份内之事。” 当真是命运催人熟,太孙有锋芒了。 兴许,太子不在宫里了,也是好事。 “公公……”卫诩说罢,转向吴英,朝吴英抱拳作揖礼,“我想带梅娘进我安榻之处聊几句。” “太孙客气,您自便。”吴英说着,转向丁女,“姑姑,我带你出去转转,门外有一梧桐,长得极好。” “有劳公公。”丁女朝他走来。 * “诩儿身子好了?”还未进内,佩梅便迫不及待发问。 卫诩只顾看她,见她脸色惨白,眼下还有青黑,他心口作痛,这时见她一开口便是问及他的身子,自己的身子却是不顾,他心口此时又是剧烈一痛。 他到底错了。 是他害了她。 他怜爱的摸了摸她的眼边,进了住处,把她拉开床上坐下,见她嫌自己的外裙脏,直着上半身不愿意坐下,他把她按了下去,低头看着她道:“梅娘,坐下,听我的,你不听我听谁的?” “是了是了。”是极,佩梅便乖乖的坐下了。 她不能连诩儿的话都不听了。 “是来问我父王的事吗?害怕了?怕我被牵连?”卫诩说着蹲到她面前,把她带着冰气的手纳入他的手中,天可怜见,她的手比他这个病殃子的手还凉,“怕我也被贬?” 佩梅的眼睛又起了雾气,她的身体好冷,“诩儿,以后怎么办?父王的不孝不恭,天下皆知,往后不管你成了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会跟你提及父王。” 佩梅没敢说她的言下之意,是以后诩儿彻底与皇位无缘了,皇帝陛下斩断的不止是与太子的父子缘,还把太孙与他的祖孙缘分也斩断了。 诩儿往后能得善终,便是最好的结局。 可诩儿苦苦挣扎,不只是为了活命呀…… 诩儿该怎么办? 看着眼前学问不天真,却还是为着天真的小娘子,卫诩不禁笑了,他怜惜的抚着她眼里掉出来的泪,与她轻声道:“不怕的,不怕的,梅娘,我知道皇祖父的志向在何处,我知道我能为他做什么,那是皇帝,一国之尊,这天下最不守规矩的人,便是他,你当你为何能入凤栖宫?你才及笄不久,还是我之妻,他却敢用你进凤栖宫,你觉着他那是那种墨守陈规,因循守旧的帝皇吗?还是说,他是那种当用即用,只要于他的局面有益,就敢独辟蹊径,别出机杼的帝皇?” “皇祖父历来,独树一帜。”佩梅隐晦回道。 他这些年杀的臣子,看似是怒举,实则是把握住地方实权世族家中大半的可用之材杀掉了,这些人后继无人,朝中无人再替他们守着殷实的家底,旧权与新权交替,就会激发民间新的变化。 新权为巩权,就会做出一些得民心之举。 近十年卫国层出不穷的为民出头、为民作官的事情数不胜数,便连都城的说书人,案头都多了不少能说的话本。 茶馆也多了许多说书人,茶馆频开,茶客也多了。 因着各地开放路引,令商人进出地州方便,便连离都城几千里的远方客商,也会带着马队前来都城。 她表姐夫能做得起那个皇商,被陛下看重,也跟这些年各地开放路引,为民谋福举的清官变多有关。 听她祖父的话外音,这些官员,有不少就是皇帝的第一亲信,是陛下打他们小时候就亲自挑出来培养出来的。 例如那个户部尚书,徐中,便如是。 徐中入朝,以后是要接替萧相的。 徐中之后,新入朝的那几个在民间有声望的官员,怕也是皇帝的手笔。 朝廷快要全部是陛下的朝廷。 朝廷里能与陛下抗衡的权臣世家,已经不多了。 便连狄家也已彻底没落。 “梅娘,妹妹,顺势而为,诩儿只要不死,会护住你的,你且放心。” “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呆在凤栖宫,要是能守住凤栖宫,就替我守住,守不住也无妨,你来我身边,无论何时,诩儿都带你过活,你不是无依无靠,”卫诩握住她冰冷的小手,一字一句说着他的承诺,“诩儿就算死,也当尽力护你与佩家周全,你要信我。” 第155章 骆王回来后,迅速在都城累积了一定的声望。 “是了!” 佩梅擦干脸上的泪,将将抬起手,她的脸上被一只微凉的手覆上,诩儿叹惜道:“梅娘,你要信我。” 佩梅又颔首。 她信他。 她这一信,就是信了一生。 直信到诩儿死去那天。 而他一生,如他所言,他护了她一生,也护住了佩家。 这时的佩梅尚不懂她的太孙夫君此时下定了何等决心,她带着卫诩给她的信心离开了始央宫,等到路上,和姑姑说起诩儿来,她的口气也轻快了不少,她小声与姑姑道:“姑姑,诩儿身子好了,他有他的主意,您别太担心他,他会好的。” 太孙是已不是此前的太孙了,但愿他在陛下手底下存活,能如陛下的意,保下自己的命。 且那不是她一记宫女能管得了的事了。 丁女浅浅颔了一记首,当是回了太孙妃的话。 * 次年。 腊月二十三日,卫国小年日。 凤栖宫内,前来代皇帝下赏赐的内侍监太监得了太孙妃亲自递上来的赏,他脸上堆着笑,弯着腰,恭敬对着正得圣宠的太孙的正妻佩氏孙妃谄笑道:“谢殿下的赏,这大好的日子,奴婢就不推拒了。” 内侍带来了皇帝陛下的恩赐。 其中的一半,皆是各地送入京的鲜活贡品,远至东海的海鱼海参,南邦的鲜果花草,西边和北边的牛羊,这些皆是各地献给顺安帝过年的贡品,才送到朝廷上,这天就有一些要入凤栖宫的库。 凤栖宫有自己的小厨房,佩梅自己主掌,给凤栖宫省了不少用度,这次的珍物一到,她已想好了年夜的菜单,以及送至始央宫的孝敬。 有些辈分大,年纪大的宫妃,也可以分送一些过去。 佩梅这一年精打细算,日子过得极为简朴,不过对下面人的赏赐,她从未手软过。 这公公握着手里份量颇不轻的荷包,心里猜着这怕是块金子,心里甚是美滋滋。 这金子送出去,要是送得及时,他一家子十几口人,也是能过一个好年的。 这年景是越来越好了。 宫里看似苛刻,活路还是有的。 公公高兴,佩梅也知道他认为没有白走这一趟,她小嘴一拢,露出点浅浅淡淡的笑意来。 那笑意稍纵即逝,未在她脸上久留,她朝公公又递去一个袋子,道:“这里有一点碎银子,抬东西来的公公们也辛苦了,过年大家都忙,想来也没闲工夫喝酒,就不给大家打酒喝了,还请公公把这点碎银子分下去,这也是凤栖宫过年给公公们的一点小小的心意。” 凤栖宫没有了皇后在的时候大气冰冷,小太孙妃是节俭又小心翼翼的,对他们甚是客气,没那么的高高在上,但主人随和也有随和的好处,有时候他们要是来凤栖宫来得正是时候,还能在凤栖宫蹭一顿小厨房的饭菜吃。 是以内侍监的太监们皆喜欢往凤栖宫跑。 这太监趁着大伙儿忙,抢了这个送赏赐的活,自己下面的人也有赏赐,也有个说法,当真是喜不自?*?胜,脸上堆着的笑更是浓了七分,“谢殿下,谢殿下,您这边可有什么要奴婢捎带的?奴婢底下有个人,正好是太孙殿下殿中洒扫,您这边要是有东西捎给殿下,我这下一并带过去,等到午间,太孙从陛下那读书回来,就能看到您的东西了。” 佩梅也没什么带给诩儿的,自下半年开始,她偶尔能去往始央宫见诩儿,诩儿一个月也能来凤栖宫一两次,中间还有能来往两宫的人给他们捎送东西,不再像此前一样,便连送口吃食,也颇为不易。 可公公提出这个提议,自有公公的心意,且这个公公跟诩儿也颇为熟稔,是经常帮着诩儿跑腿的,不能驳他的面子。 是以,佩梅连忙道:“还请公公稍等,今日小年,我正好做了一件新衣裳,还请公公帮我交给太孙。” “殿下且去拿就是。” 佩梅去拿了衣裳,又把厨房弄的两大包肉弄上,一包托公公带给诩儿,另一包小些许的给了这个公公,并道:“这包是给公公的,今日小年,厨房做的肉多,这一包牛肉是给公公尝鲜,还请公公不嫌弃。” 这公公此会嫌弃? 这牛肉的来处,还经了他的手。 这牛还是住在禄衣侯府澜圣医用草药喂出来的,禄衣侯府送了半边给佩家,佩家那边只留了小半边,大半边皆送到宫里的凤栖宫来了,还是走的吴公公路子进来的。 佩家那边连陛下都没送。 好在陛下那边,已得了澜圣医给的半边,还是陛下亲自开口朝禄衣侯讨来的,要不澜圣医说就两条牛,早分没了。 太孙妃给他的这一大包,隔着油纸都能闻到草药的香味,这公公当真是顾不上这宫中还在的忌讳了,眉开眼笑的,合不拢嘴,他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在这宫里,走的是性子直的路子,这下也不掩饰,接过牛肉就拢进怀里,朝太孙妃弯的腰更低了,低头哈腰跟太孙妃道:“这牛肉奴婢厚脸皮要了,奴婢拿去孝敬爷儿们,打点关系,谢过太孙妃殿下了,您可真是奴婢的小菩萨。” 佩梅眼睛露出了点笑意,朝他道:“你喜欢就好,耽误公公的时辰了,公公且回。” “回回回,这就回。”太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喜气洋洋地带着一群脚步轻快的公公们回去了。 他走后,佩梅忙碌不休,把赏赐记了册,当了库,又匆匆去厨房亲手做了点清淡的小面,回了小殿。 她还是与姑姑同住的。 只有诩儿回来的时候,她才去翼和殿和诩儿同住。 诩儿一走,她就住在凤栖宫主殿旁边的小殿当中,与姑姑同住,照顾着姑姑。 姑姑的身体越发的不好了,日益吃的甚少,可每日佩梅前去,姑姑还是会撑着她单薄的身子坐起来,把佩梅喂进她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佩梅已有些不忍心,有一次,她着实心疼姑姑,便跟姑姑说,姑姑您要是想见皇祖母,那就去见罢,诩儿和她,长大了,且儿孙自有儿孙福,诩儿和她会谋出自己的生路来的。 可姑姑摇了摇头,说再等一等,没到时候。 佩梅自此便隐隐觉着,姑姑在等死,还在等着用自身的事,给她和诩儿谋一点出路。 对姑姑,佩梅唯有敬爱与心疼。 她端了面条进去,姑姑在床上一动不动,佩梅过去放下食盘,又坐到床边喊了姑姑两声,姑姑也没动静。 姑姑如今昏迷的时辰一日比一日长。 “姑姑,姑姑……” 有人在唤她,唤了好几声,声音甚是熟悉,似那日夜照顾她的小娘子,丁女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来,看到那秀气的小娘子小脸上霎时漾天真可人的笑来,这让她的胸口一热,昏沉的脑子,也渐渐的记起这世间的事来。 她记起了小娘子是谁,她是谁,她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快了。 要去见娘娘了。 丁女心下轻松,就着扶她的太孙妃的手,慢慢坐卧在了床头,等太孙妃轻声问她想喝一点清水,还是喝一点面汤,她便认真思索了一番,道:“清水。” “是。” 丁女喝到了一点温水,这才想起面汤来,便道:“面汤是什么?” “我拿来给姑姑尝尝。” 丁女尝过面汤,发现有米汤的味道,里头还有一点淡淡的参味,便知这个小娘子,又在她身上浪费补药了。 这也是佩家舍得在她身上用钱。 家里的好东西,皆送进宫来了。 佩家老太爷送进来的话是人没了,再好的东西也留不到自己家的人用,他是真舍得用,也真敢用。 谁都忌讳成为下一个狄家,可佩家老太爷,那是当着陛下的面,往宫里频繁送东西,就像害不死太孙似的。 可太孙着实成器,至今还没让陛下赶出始央宫。 面汤一入肚,丁女身上的气似是有游动的迹象,她也有了胃口,一碗清面入肚,她身上还发起了热,她便看着那连汤汁也被她咽下肚中的碗,抬头朝小娘子问:“这里面也加药了?” “没有,没加,跟圣医求来的药不多了,没舍得给姑姑天天用。”小娘子如是回道。 丁女不信她,却也管不了那么多的事了,趁着身上好受,她问道:“太孙如何了?这次宫宴是谁主持?” 佩梅回道:“是骆王皇叔。” 骆王是皇祖父在外游历多年以步丈量国土的一个儿子,年中才回的都城,他带回了很多民间的新奇事物,朝廷皆夸骆王于国有心,于国有力。 骆王回来后,迅速在都城累积了一定的声望。 骆王母妃早已过世,外家也单薄,又请令皇帝封他在外娶的平民百姓出身的妻子为王妃,这一举,得了整个卫国所有平民百姓的人家的心。 骆王风头正猛,由他来主持今年卫国国宴,是民间民心向所,朝臣之意愿,是个皆大欢喜的决定。 这朝廷,热闹得很…… 丁女闭眼靠在床头,嘴边噙着冰冷的笑,听那小娘子道:“皇祖父夸骆王皇叔宽厚,骆王皇叔也着实是个对人仁慈的长辈,听人说诩儿很想知道这宴会是怎么主持的,他便跟皇祖父请示,让诩儿与他一同主持这一年一次的百臣国宴。” 丁女缓缓睁开了眼,轻启薄情:“接了?” “接了,诩儿的意思是,皇叔说了是他的意思,那便是他的意思,话已经过了皇祖父的耳,这事不管是真是假皆为真,他且跟着学着便是。” “这些皇子皇孙,”当着皇孙妃的面,丁女嘲讽道:“可真真极擅把人架在火上烤啊。” 第156章 要好好活下去。 骆王亲民。 这是小娘子在丁女耳边说过几次的话。 说一次,丁女未当真,再听,再细琢磨,便也明了这史官中女儿话的意思了。 亲民,对国君有益,想来陛下是很喜欢这个儿子的,废太子后召回来,已见要立储君的初端了。 且这儿子没有立得住的母族,他母妃已早亡,母亲的出身,就是地方上的一个小官,不是都城的官员,母族那边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卫国都城来。 这合了陛下的心意。 且这儿子历尽千帆归来,一入朝廷,各方打点到位,还收拢了民间的民心,短短时日内能做到如此成效,可见其头脑手段底气,一样也不少。 是立事之人之相。 乃陛下心头所好。 就是不知,这是昙花一现,还是一代明君之初显。 尚住在始央宫的太孙,不知能在他手下过几招。 也许哪天就没了。 涉及到前朝政斗,丁女也帮不上忙了,这是佩家的事了,她嘲讽完,和小娘子道:“我再熬两年,你们不要连我都熬不过。” 不要连她都不及,就死在了骆王手中。 “姑姑……” “待三年一过,你们该给王室添丁了,你要和太孙想清楚。”丁女满脸漠然,“有小王孙,一个有后代的皇孙,陛下才会真正重任太孙殿下,你们不要千兵打尽,最重要的一着棋却不下。” 佩梅一顿,低头轻轻声道:“诩儿已和我说过此事了。” 诩儿说,根断到这一辈才是他所想,可她需要孩子,佩家也需要孩子,他也更需要一个孩子,去攀试他的野望。 没有孩子,他就算能处理皇祖父手上所有的政事,皇祖父也不会去丝毫考虑这个江山有没有他的份。 他身弱的身子,依旧是他最大的阻碍。 他需要一个孩子。 皇祖母和母妃三年的孝期一过,他们必须得有一个孩子。 且这他们也会被垢病,因着他们身上的是重孝,三年,是守孝极短的时期了。 后忧无穷。 可没有孩子,熬到储君上位,他们一家能搬出内宫,且尚算得上幸运,大有可能,诩儿和她将病逝内宫,储君是不会放任一个帮着先帝处理政务的太孙搬出内宫的,太孙现在知道的皇帝秘辛太多了。 前是断崖,后有深渊,他们依旧每日如履薄冰。 听到太孙已经想及此事,丁女微顿,尔后心中到底是释然了两分。 如此也好,一个心有谋略的太孙,比扶不起来的太孙要强。 卫国的大国宴是设在大年三十日前的二十九日,虽说这是国宴,可在这些年皇帝的精简下,这国宴往往皆由内侍监带着御善房准备一些吃食便可,都用不到内宫的宫女前去帮忙。 国宴上也没什么布置,去年的国宴,皇帝一句“皇后都没了”,是以宫里连张灯结彩的布置都没有。 民间尚且有几分喜庆,内宫却过了一个颇为素静俭朴的年。 今年也是如此,便连由骆王主持国宴,也是皇帝这几日才下的命令,没有给骆王大张旗鼓,大肆张扬的时间。 骆王也是懂皇帝的简朴的,领命之后的这几日,他每日亲自前去招待百官的大殿查看准备事宜,还亲自动手搬弄摆放国宴的桌椅。 卫诩被他带着,王叔动手,他必也不能在后面跟着甩着袖子看着,只得前去帮忙。 帮了几日,饶是他在帮忙时已是收了力,这日回来半夜,还是起了高烧。 小杨子又是一通忙,待到太孙退了烧,天色已近鱼肚白,看太孙睁开眼要坐起,他慌忙去拦,带着哭腔喊道:“就歇一天怎么了?您都烧了一晚,谁也没找,连一天的闲工夫也不给吗?我看有些人那是想熬死您,这哪是帮扶带携器重您呐,这是要您的命呐,谁都知道您身子不好,受不得累!” “您去禄衣侯那里,侯爷是恨不得您走两步都有人抬着,您往外多看两眼,他都叫您不要多看,闭目养神,不要在没必要的事情上浪费精神,可骆……” 小杨子的“骆王”两字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卫诩的眼如冷刀子一样朝他脸上刮来,小杨子面对着如今这个在私底不哭也不笑的太孙畏惧得很,太孙的眼一过来,他就缩了脑袋,低下头,眼睛啪哒啪哒地往下掉,掉在了太孙盖着的被子上。 “把药拿来。”卫诩坐起那刻,眼前发黑,他朝小杨子送去一眼,无视眼前的黑暗,若无其事撇过头,淡淡道。 “吃罢吃罢,迟早……到时候我看太孙妃怎么办!”小杨子畏惧主人,可他到底是主人一手护着长大的,性子还是有的,起身流着眼泪跺着脚,去拿了澜太医给的药。 那药不能多吃,澜太医的原话是,这药能少吃一粒就少吃一粒,吃完了,剩下的时间也就不多了。 可太孙如今连戴冠之年也没到,这药吃得只有几粒了。 小杨子明面上还是听话的,从不给他在外面招惹是非,是么私底下只要他不说太过于过分的话,卫诩也由得他去,也当作没听到小杨子的抱怨,等小杨子拿过药来他吃上,他道:“去端饭来。” “是了!”小杨子一听,急匆匆去了。 他要去拿太孙的早食,早食是从陛下的小厨房那边张罗的,这事先是过了澜太医的嘴,得了陛下的恩准,又走了吴英公公那边的关系,才从小厨房给陛下准备早食的大厨那里,得了一份专门煮给太孙的早食。 那可是专门给太孙调理身体、精长精气神的药膳,药方子出自澜圣医的手里,一半的药材也是出自澜圣医的手,听说这是禄衣侯府给到太孙、太孙妃的帮忙。 小杨子一走,卫诩自行穿戴,等到他穿好衣裳戴好冠,饶是他动作甚慢,背后还是出了一身热汗。 这汗出得好,出完他也精神了些许。 可这汗出得也不好,待汗一过,内衬的衣裳是湿的,他在外面行走穿一天,晚上必得又得病。 不过他不能再自己换一遍了,他穿得慢,换了就要着凉,身子又要不适一天。 可卫诩也不着急,等到小杨子端了饭回来,他让小杨子去给他准备内裳,他则在一边慢嚼细咽,把饭吃了。 他把饭吃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两块草药卤的牛肉,那是给小杨子的。 小杨子给他换好衣裳,去拿了药,一块他早塞到了嘴里,拿筷子夹起另一块过来,送到太孙嘴边,嘴里嘟囔着道:“早跟您说了,给我留一块、半块就行了,给两块给我那是糟蹋,您快把这块吃了。” 卫诩摇头,“你吃了,你最近长身体了,又跑得快,多吃点,以后也好帮我多跑点路。” 小杨子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太孙那句“以后也好帮我多跑点路”诱惑了他,他把筷子上的肉放进了嘴里。 肉是真好吃呀,这是陛下都在吃的好肉呢,小杨子美滋滋的嚼完,觉着这一晚上的劳累和委屈一下子都没了,不由地催促起了太孙,“您先出门,您走得慢,我去拿上百宝袋,还有把脏衣服搂了,等下赶上三姑姑,把衣裳给她了。” 还好有太孙妃,天天帮太孙做衣裳,凤栖宫的姑姑们也好,接手了洗浆太孙甚至是他小杨子公公的衣裳的活汁。 太孙洗好的衣裳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他小杨子身上的也有,还和太孙的不同呢,是另一种好闻的味道。 太孙妃把他们主仆照顾得好好的,日子很好过的,不能抱怨,要多跑腿,多学会看脸色,要好好活下去。 小杨子给自己打着气,提着脏衣裳的袋子,很快赶上了太孙。 太孙去了始央殿,去给陛下请安去了,小杨子跟风一样的飞快从小道跑出了始央宫,从小侧门要出去的那刻,碰到了守着这道小门的一个老公公,他停住脚,又跑了回去,跟老公公一弯腰到底,响亮地跟老公公大声道:“老哥哥早,小杨子给您请安了。” 说罢,他直起了腰,脸上的笑容,就跟后御花园后面将将升起的早阳那般清新明亮,老公公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没有血色与笑容的白脸抖了抖,看不出其的心情来。 小杨子见怪不怪,提着一大一小两个袋子晃给老公公看着道:“我去外面找凤栖宫的好姑姑,把太孙的脏衣裳送给太孙妃洗浆,老哥哥,您可吃早食了?” 老公公的嘴角抽了抽,未语。 “您还没吃罢?我还没吃呢,我要快快去了,等下去小厨房那边看看能不能讨点食,您快去小厨房罢,过年好吃的可太多了,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的肉,我走了老哥哥,迟了我就要赶不上趟了,您等我下次给您带好吃的啊,最近太忙了,我都不得闲。”老公公一句话也未说,小杨子上下嘴巴皮一碰,扔下一长串的话,说着便又跑开了。 他走后,老公公走了几步,碰上来接他班的另一个公公,听这公公与他道:“您老老放着他从这道门出去,陛下那里知情吗?” 老公公嘴边泛起冷笑,看向他张了口,声音又尖又怪:“这宫里有陛下不知道的事?你有什么事瞒着陛下?” 来人没想到他一句话就又得罪了这老怪物,自己惹火上身,连忙低下腰苦笑着告罪:“是后生妄测大人了,请机公公恕罪,机公公恕罪!” 第157章 朕的这个年,过得可真是热闹。 机公公冷哼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这厢,小杨子穿过接连两宫的小密林,来到了凤栖宫所在的偏僻小院子,这时,已有凤栖宫的三娘姑姑带着宫女在等着了。 临走前,三娘塞了一个饼给小杨子,“路上吃。” “那我回去了,殿下那边在等着我。”小杨子拿着饼就跑。 殿下身边就他一个服侍的,他不能离开太久。 他跑着把饼撕开了两半,留了一半,打算等下去小厨房那边送给机公公吃。 他吃起了剩下的半块饼,吃到饼中香呼呼的比平常还多的肥瘦相夹的肉,嘴角往边上咧。 太孙妃又给小杨子开小灶了,可惜了只给了他一个,要是给两个,他还会留一个给太孙,太孙饿了的时候给太孙吃。 明早要记得给三娘姑姑说一声,改明后的几天里,每天给他多带几个。 过年了,可以分给相识的敢吃他手上吃食的公公们吃一点。 小杨子跑回始央宫的小厨房,他今天运气着实不错,机公公还在,他把饼拿给了机公公,这才去大御厨手底下点头哈腰要吃的去了。 他吃的多,殿下说他在长身体,要多吃,他便只要能讨得了饭吃,再是死皮赖脸,也要混个肚饱。 吃多了才跑得快。 机公公对面坐了一个与他同样阴沉枯槁的老太监,小杨子放下饼就跑了,机公公对面的老太监嘴角冷冷一扬,嗓子里发出了尖刻的声音:“这小子是什么污脏物都敢往你手里放啊。” 机公公鼻子里发出了轻微的一记哼声,看也未看他,把手中的半个外头还带着凝住了的猪油的饼子扯开了两半,一半塞进了自个儿嘴中,一半递给了他对面的老太监。 老太监发出一声嗤笑,“我可不吃,谁知道有没有下毒,你敢吃你吃。” 机公公抬起了眼皮,冷瞅了他一眼。 那老太监被他看得皱起了眉头,心不甘情不愿的接过了这半块饼,这饼他咬了一口,还要嘲笑机公公的时候,他尝到了饼里的药味,嘴巴一顿,话没说出口来。 等他把这半块饼吃完,他叹惜了一记,道:“佩家是真有钱啊。” 不要钱的固本培元的药材,天天往凤栖宫送,连个小太监也能吃到。 也就过年,赏点给出生入死的下人罢了,拢络下人的手段而已,不过,那小子机灵是机灵,可也挺马虎眼的,可能这饼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也尝不出来,是以连主家赏的好东西都分出来讨好人了。 也许是知道,特地来孝敬他的。 机公公不是个轻信别人的性子,他对小杨子有诸多猜测,但吃人嘴短,拿人钱财,要与人消灾,他跟对面老太监动了动嘴,“你那边的路,别堵得太死了。” 该给这主仆俩放松点,就放松点。 他嘴只动了动,没发出声响,对面跟他搭了一辈子活的老太监只看了他的嘴一眼,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看后仅点了一下头,示意知道了。 小杨子这厢在混饱饭,那厢卫诩给皇祖父请完安后,便盘腿坐在案几前,整理皇祖父昨晚批过的奏折。 他要把奏折分类,送往各部。 这以前是吴公公手里的差事,他给吴公公打了几次下手后,皇祖父便把这差事交给了他。 吴公公这几年的眼睛不是很看得清了,澜圣医让吴公公往后少看些文书,这才便宜了他。 时间一守得长,机会就有了,活着才有机会改动命格,是以卫诩便更沉得下心来了,一点一滴做着他所能做的事,细水长流。 他不慌不急,以为还能守一段时日,可没想到,将将回宫半年的骆王叔,对他动手了。 可生病是卫诩从出生以来就日日面对的事,时至今日他还没死,那是他早已与死亡成为了知己好友,彼此相知甚深,有好友帮忙,阎王爷是不会轻易要了他的性命的。 整理皇祖父奏折的事,断然不可断。 这奏折分好类也不着急,要到年后各部主官上衙之后才会送到各部门的屋中,卫诩若是身体不适,告假一声也可推迟两日,不过卫诩心知,只要他今日与皇祖父告假说他身体不适,骆王王叔就会出现在始央殿中,接了他这差事。 来日这差事是否还是他的,另两说。 卫诩看似慢条斯理,实则在短短一柱香的时辰里,便把昨日皇祖父所批的奏折分好了类,另把两道他斟酌拿需拿出的奏折放到了一边,便起身搬着这几处奏折,去了前方放着各部箱子的地方安放。 吴英瞥到那两道放下的奏折,走了过去,拿起这两道奏折,去往了正殿天子休居之处。 顺安帝膳后走动了几步,打了阵功,正卧榻假寐,听到吴英过来,他从沉寐中暂时再安歇了片刻,等到精神头好了些许,他拉回神思,张嘴道:“何事?” “太孙今日放了两道奏折,您看看?” 顺安帝便在吴英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接过昨晚自己批过的奏折一看,第一道略略一翻,没看出什么不对来,再看一遍,方才发现,他把进都城述职的南湖都察的折子看错了两个字,把“陛下恩准”看成了“陛下隆恩”,他批了一个“准”字,是以恩准了南湖都察明年把南湖三州的税银减免到六成的请奏。 南海历年只减免三成。 “烧了。”顺安帝把这道奏折扔到一边,又拿起另一道。 另一道是请封追诰命的,是官眷之事。 这是礼部今年提了屡次之事,下面已经审过数关,萧相也过了眼,顺安帝只需在这道奏折上写上“准奏”两字便可。 他不知他那皇孙为何要把这道奏折另拿出来。 “去叫他过来。”顺安帝放下奏折道。 “是。” 须臾,卫诩进来,走至龙床前,闭眼假寐的顺安帝睁开龙眼,乌黑的眼眸霎时便盯到了卫诩的脸上。 卫诩匆匆垂下眼睛,不敢与之对视。 与他的身体渐好一般,皇祖父这两年的身体,一日胜过一日。 澜圣医妙手回春,一同治好了他们祖孙俩。 许是他与皇祖父日至今日离得愈发地近了,近得只余咫尺,卫诩比以往更是敬畏他这位天子祖父。 “贺家追封之事有何不对?”顺安帝瞟过皇孙一眼,复又收眼,拿起奏折问道。 “诩儿听说,贺老太君生前所做的善事皆为贺家造假,无一真事。”卫诩看着地上道。 无一真事? 当真敢说。 萧相都批了准的事,他说无一真事。 顺安帝又翻了奏折一遍,方道:“听谁说的?” 卫诩默然,过了片许,许是壮起了胆,他头也不抬道:“是禄衣侯常侯爷。” 又是禄衣侯。 他这皇孙不把这门亲戚彻底害死,那是绝不罢休啊。 “是罢?”顺安帝淡淡道,叫吴英,“去把常侯爷叫进来。” 吴英冷冰冰的扫了卫诩一眼,躬身退出了主殿。 他走后,卫诩看着地上又道:“孙儿外面还有点事没做完,孙儿先去打扫一番。” 顺安帝过了方许方道:“去。” “是。” 卫诩出去,接着去了主殿侧边的主御书房,把昨晚皇帝翻过的书,打开的册,又整理了一番,放回了原位。 等他做完,禄衣侯还没到,他便拿了一本誊抄到一半的书,去了主殿,看见皇祖父睡着了,他未吭声,便在主殿的地上一角以往是起居官大人所坐的的垫子上坐了下来,把书放到矮凳上,誊抄史书。 在皇祖父身侧,卫诩的双手从未闲过片刻,哪怕静候的时候,也是如此。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在吴英禀告后,禄衣侯匆匆踏入始央殿,路过卫诩的时候,他连一眼也未看这皇太孙。 卫诩在他路过时已然站了起来,等面带冷色的禄衣侯越过他,他看了禄衣侯的背影一眼,便垂下了头。 前方,禄衣侯请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起。” 单膝跪地的禄衣侯立马起身。 “是你说的,贺家老太君所做善事无一为真?” “是。” 顺安帝眼睛一抬,黑得发出沉光的眼睛冷烈地盯着禄衣侯,“你是说,萧相审察有误?” “是。” “这有意思了,朕以为你和萧相交情历来不错。”顺安帝嘴角往上一扬,露出了一抹没有笑意的笑容来,“吴英,也去把老丞相叫过来吧,朕的心腹爱将,和朕的心腹老臣打起来了,朕的这个年,过得可真是热闹。” “是。”道这声“是”的是吴英,吴公公领命而去,路过卫诩的时候,他皱着眉头看了卫诩一眼。 吴英一退,顺安帝便道:“说吧,怎么跟贺家交恶了?这次是太孙拿你出头,还是为你出头?” “后者。”禄衣侯淡淡道:“贺家那老龟孙子,在南边帮着一家人给我使绊子,夺了我南方船坞两艘新造的大船,我想杀鸡儆猴,擒贼先擒王,把在都城的祸首的头宰了,一劳永逸。” 吴公公将将走到大门口,脚还未迈过高高的门槛跨过去,便听到了禄衣侯这句话,顿时他脚下一顿,身子往前一倒,险些栽倒在始央殿主殿的大门口。 第158章 皇祖父日常关心诩儿罢了。 常侯爷当真是奔着当佞臣去了。 作为常侯爷的朋党,吴英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出宫养老的时候,摇着头去了。 这厢禄衣侯说罢,接道:“那两艘船,我跟徐中说过,等几条新线路走旧了,我离开都城之日,就是大船归户部所有之时。” 给徐中的,就是给皇帝的。 常侯爷是仗着手里有银子,那是谁都不怕。 顺安帝哼笑了一记,把折子随意扔到了一边,一时不想再多看这连徐尚书“大人”都不叫一声,就叫人家徐中的刺儿头一眼。 好在听话的孙子还在,他便朝皇孙看去,“诩儿。” 卫诩低头快步上前。 “你过来朕身边坐。”顺安帝拍了拍龙床的边。 卫诩听旨坐了过去,抬起了头,顺安帝见他脸上平和,不见怨色也不见喜色,这脸,竟与太子有三分相似。 太子有他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工夫时,那时已年近三旬了。 此子尚不及弱冠。 顺安帝往后躺了躺,卫诩连忙上前,帮他挪了挪靠枕。 “听说你昨晚发烧了?”顺安帝开了口。 卫诩脸色不变,收回身子坐正,恭敬道:“是,不过孙子一大早就退烧了,不妨事。” “就是为的盯贺家的折子?” “是。” 卫诩当下应了“是”,应声恭敬,可这声答应也是答应得甚是掷地有声,有其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子都不怕的表姐夫之风。 顺安帝只觉自己头顶上的那块皮跳了跳,正眼看向他的皇孙,“别学常侯爷,他那是不想活,你难道也不想活?” 他随意说着,可这话着实让人心惊肉跳,卫诩却也不慌不忙回道:“祖父,侯爷想活的,诩儿也想活。” 当真是不顺,顺安帝却不是个臣子这点子不顺就给臣子上眼色的,只要敢对他不顺的人,给他做了点事,那点子不顺他也不会看在眼里。 禄衣侯活到如今,便是明证。 孙儿之胆子,如今是愈发大了。 可也能做点事了。 不是病歪歪的,仅浪费皇室米粮了。 “你皇叔那,你今天还想跟吗?”户部要有船了,禄衣侯就是会讨他欢心,顺安帝龙颜大悦,大开皇恩。 “跟。” “不怕又病了?” 皇祖父这一问,敢情是知道骆王叔在作何事,看来也是想看看,他这身子骨,能不能继续当这太孙。 他父亲已在民间,如今生死不明,他这太孙说被夺就能被夺,只要皇祖父一句话。 他如今还能要始央宫呆着,也是他没被逐出始央宫,保全了太孙这个身份。 活不了多久的太孙是不值得养活的,更别论还将在他身上投入更多的心血,卫诩回道:“要是病了,那是孙儿该当此命,跟着骆王叔操持国宴,是诩儿作为皇室太孙该当之责,祖父就让孙儿为您为国尽这一份心意罢。” 那就还是要赌命了,由得他去,就看他有没有这个命了,顺安帝不再拦他,颔首道:“既然如此,你便去准备罢,今天仍旧不用在朕跟前侍候了。” “是,诩儿退下。” 卫诩退下,留下禄衣侯在里面陪着皇祖父,走出主殿那刻,他听里头他的表姐夫禄衣侯问道:“陛下,能赐个座给微臣坐坐吗?” 他听皇祖父怒笑道:“好你个禄衣侯,你以为拿两艘船,就能让朕开心了?” “微臣认为能。” 卫诩走远了,再也听不到里头的声音,笑意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从表姐夫与他皇祖父的相处之中,他早就看到明白,只要对了他皇祖父的胃口,多大逆不道的事,他这祖父也能忍得下。 且越是不羁,他这皇祖父便看得越是欢喜。 他占着沾他表姐夫的光试探了几回,如今看来,只要结果是好的,像表姐夫的作为,他也是可以学着半分的。 不过只能学半分,有些恩宠,皇祖父可以给臣子,但是绝不会给他这个皇孙的。 卫诩思忖着,出去后,等到了小杨子的回来,小杨子将将进始央殿主书房外头,又有太监来报,说骆王已经进宫了,在太仪殿等他。 今年的国宴,设在了离前门最近的太议殿,皇帝与朝臣说,今年冬天冷,太议殿离臣子们家里近,开个前门大家就能进殿喝酒了,喝完便可回家,用不着进内宫出内宫那般繁琐,路上能省不少时辰,此话得了一堂朝臣的歌功颂德,冲淡了这一年皇帝又追杀到了人家家里,把两个退仕的老臣都抄了家的残酷。 老臣没死,还在天牢,就是家里的银子充了皇帝的私库,皇帝爱财,这是爱到把手伸到人家家里头了,这官做着真是没意思极了。 可皇帝抄了?*?人家的银子,转手把银子分了分,又分给了官员,新入朝的老皇新党们欢天喜地,老官员们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手上新得的银子,哪天会分给在场的这些欢天喜地的新同僚们。 他们已没有能与顺安帝作得起对的老同僚了,蓦然回首,皇帝的亲太子都已不在都城了,只有新回来的骆王野心勃勃,他们只得打起精神,在骆王身上下注了。 澜亭得死,这是还在朝廷中隐着当乌龟的几个撑着自家世家的老世家官员的心声。 新的一年,对于澜圣医的刺伤再次掀开新的一角。 国宴那天,澜圣医作为国医也将入宴,这就是个好机会。 骆王已听到风声,在太仪殿中安排各臣入座的桌椅当中走来走去,走到殿上龙位之时,他心口突然一跳,背后一股凉意。 正当他想着这是何预兆之时,他听外头的太监小快步进来,到他面前禀道:“王爷,太孙已至太极殿,片刻就能到太仪殿了。” 骆王眉头一拢,不知这凶兆是因他这侄儿靠近他而起,还是…… 他转身看了看龙位,当机立断下了殿堂,负手朝门口走去。 他在门口碰到了迈上了太仪殿台阶的太孙。 太孙见到他,远远的停下步子,朝他这边弯腰拱手一礼。 骆王朝他颔首,不动如山,等到那亦不紧不慢的侄儿将至他面前,他嘴边扬起一道笑意,往前走了两步,与这太子父没了还在皇宫当着太孙的侄儿道:“诩儿来了,叔父没迎,莫怪。” 卫诩眉眼含笑,又是拱手一礼,“叔父大人在上,是诩儿长辈,岂有迎诩儿之理,叔父又与诩儿说笑了。” 这太孙,恭敬温驯,在他身上是一点错也挑不出的,骆王早见识过了,他见卫诩脸色潮红,关心问道:“没事儿吧?这台阶本王爬来都有些气喘,你若是觉得累,这两天可以不用过来了,反正该布置的,你已经帮本王布置好了。” “没事,多谢王叔关心,皇祖父将将也问诩儿帮王叔打下手可否忙得过来,诩儿回的皇祖父,这是诩儿作为皇孙,该担之责。”卫诩温声温语温笑道。 “哦?陛下问起你帮本王之事来了?”骆王浑身气派,转身领着他往太仪殿走,神色如常道:“怎地问起这事来了?” “皇祖父日常关心诩儿罢了。”卫诩温声道。 他受宠,是皇帝陛下最喜爱的皇长孙,是丢掉了最心爱的皇长子的皇帝最大的慰藉,此事已全卫国皆知。 “哈哈,君父仁慈。”骆王豪爽笑道,说着他们进了太仪殿,一进门,他便正了正神色,跟卫诩道:“诩儿,跟我过来,帮王叔参谋参谋。” 他领着卫诩上了上方摆着龙椅的殿堂,转身与卫诩面对面,正色道:“诩儿,你站在这里,跟王叔说,要是二十九日那天,有人要是在宴会上对圣医动手,趁此乱隙,你说,会不会有暗箭,射向此方?” 他转身,正对龙椅,手指正指此方。 第159章 朕都快要死了,朕还怕你们? 卫诩转身,四处看了看,复又把视线从桌椅排列上抽回来,回身回复骆王叔:“诩儿认为大有可能。” 骆王看他,他坦然回视。 骆王一笑,颔首,“王叔也是这般认为,你去跟陛下说,还是我去?” “您去。” “那你忙着,我去一趟。” 骆王背手去了,步履坚定,就是遥看背影,也看得出他的健壮与磊落的气概来。 江山需要一个像他这般坦荡磊落康健还有手段的君王。 骆王叔最近每一个举止,无不是如此说明。 可我有我的野望要去实现,我还有我的妻要护,卫诩只扫了一眼骆王叔的背影,便背过身来,朝跟随的内廷大太监封公公温声道:“可还有我需做之事?” 骆王已经带着太孙做了几天重活了,封公公看在眼里,从未吱过声。 他和吴公公一样,只是皇帝的人,骆王做什么,太孙做什么,且看着就是,为难他们,亦或是偏袒哪方,皆不在他们的打算里。 可骆王才回宫不久。 骆王以前他们也不熟,被陛下送了出去,那个时候他们尚还不知这个皇子会不会回来,太孙可是跟他们相识良久,且这两年,太孙可是住在始央宫里头,跟他们亲腻着呢。 这人处着,都是有感情的。 “等骆王回来罢。”封公公也不夺骆王借太孙的用意,他朝卫诩弯了弯腰,淡声道:“您且暂歇片刻,老奴去给您端点茶点来,这外头的天气看着不错,就是风大了点,您找个背风的地方歇歇。” 殿内要办国宴,在国宴之前是不能久座入食的,卫诩听闻他要给自己端吃的来,他顿了一下,又见封公公道:“最近宫里小厨房准备的都是澜圣医教给大厨的吃食,大厨试手,有不少是味道差了些许的,也不难吃,老奴给您去端点来。” 澜圣医也不知怎地,或许是他义女跟他求了情,这位以前连都城也不愿意呆的圣医大手最近对陛下甚是慷慨,听吴公公说,连只自己吃的零嘴也带进宫来,愿意给陛下尝尝了。 陛下的身子,突飞猛进,就跟枯木逢春一样。 天子的兴头,最近也是尤其的高。 心也比以前更狠了。 吴公公让他要是不打算出宫,最好早点择良木而栖。 骆王才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良木,且日后看着,但太孙是他在眼皮子底下看了两年的,对他们这些当奴婢的,还真是从小到大一般的有礼。 以前太孙有礼,是他们母子势单落薄,如今有礼,是他没有了母亲,更是势单力薄。 可这有礼,有礼了十几年,也不错了。 且这家的亲戚,禄衣侯也好,澜圣医也罢,都是在外头有势力的。 按陛下的说法,那就是澜圣医如今赤*身*裸*体从皇宫里走出去,要是在内城,那些达官贵人会基于种种利害对他视而不见,但凡让澜圣医能走出达官贵人所在的内城,内城一出,不用百丈,澜圣医就会锦衣在身,手提金银财宝。 那时,澜圣医但凡开嘴所要的,皆有人成全。 助人者,人助之。 不要金银财宝的澜圣医,手握金银财宝。 他们对太孙有所偏爱,且不管日后如何,如今能行太孙的方便,封公公也愿意借花献佛,做给人看。 也不能只吴公公占尽这便宜。 人家侯府快把这老家伙供成佛了。 这老家伙被供成了佛爷,都愿意指点他们这些人了。 这是指点,也是敲打,这面子,他不得不给。 卫诩昨晚高烧,早上起来,就吃了一点御膳房给他吃的吃食,吃食是要被侍监要记载在册的,数量是早定了的,不可能给他少吃,也不可能给他多吃,这不多不少的一些些,他还要分给小杨子一点点解解馋,这下要是能多得一点吃的,于他是好事。 且称之为“好事”,是说得轻了。 不是他是皇孙,他在这宫里就不挨饿了。 这皇宫只要不是他的皇宫,让他能挨饿的人太多了。 对此,卫诩早深有体会,有人示好,他巴之不得,求之不得,闻言朝封公公略低了一下头,答应道:“皇祖父吃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封公公等了等,没等到惜字如金的太孙的下一句话,他反而松了口气,回道:“那您去外面走走,散散心,老奴去拿给您拿点茶点。” 太孙有成算是好事,不枉费他去跑趟腿。 更不枉费他今天这番好意。 太孙自身强,他们这些想帮的人,才敢放手帮。 要是一帮就要把自己填进去,除了那些已经活得腻歪了的人,谁又愿意。 等到骆王回来,卫诩吃了不少茶点,封公公拿来的很多,但大半皆进了他的肚,剩下的皆进了小杨子的肚。 卫诩那时看着自己那肚子跟无底洞一般的小太监,心中叹惜不已。 小主人处处受掣肘,奴婢也跟着遭殃,天天活得跟个小馋猴似的,连点心渣子都不放过,要用舌头把盘子舔一圈。 小杨子尚不知他那连木盘子都要舔一圈的馋劲给他主人造成的阴影,只知道舌尖的甜美和饱肚的喜悦让他欢天喜地,就是看到跟他家太孙不对付的骆王,他也是眉开笑眼,心间欢喜不已。 他低眉顺眼,欢天喜地,看起来就像个痴儿,将将在始央殿对上禄衣侯没讨到便宜的骆王一看到他那般痴相,头脑中的痛苦更甚以往。 时至今日,骆王尚还是不懂禄衣侯那种把一个人有用没用看得甚是重要的商人,为何把注下在了这种一看前途就无望的主仆身上。 卫诩如今还能活着,全赖禄衣侯这几年一直在保他。 能当这太孙,皆是禄衣侯舍得在皇帝身上用银两。 而这主仆俩,一个病弱,一个痴愚,骆王回皇宫半年,没看出这废太子儿子一丁点值得投入的地方。 在宫内势单力薄的太孙,有在外如日中天的禄衣侯的扶持,在内还是势单少薄,就一个傻奴婢跟着他,没扶起来啊。 骆王不懂这是不是禄衣侯在加速自己的自寻死路,是不是因已知自己的下场在进行最后疯狂的孤注一掷,但此刻骆王现下想让卫诩死的心是急切且势在必行的。 且不为内,为外,他也想要禄衣侯使的力,使到他身上。 按骆王所知,禄衣侯已明确跟天子表明过,禄衣侯必在五十岁之前归隐乡田,在禄衣侯归隐之前,禄衣侯所有的财富,包括明里暗里的,皆会交归天子。 但交归之前,禄衣侯的那些势力,用到谁身上,谁就会获益。 为何获益的是太孙这种无能无命的人? 骆王也懂,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禄衣侯就算无情,也要假装有情,只要太孙跟禄衣侯沾点亲,禄衣侯只能帮亲,这才显得禄衣侯有情,这才不被帝王和朝臣忌惮到赶尽杀绝。 从古至今,有弱点的人才,才能活得更久。 但禄衣侯手下的太孙太弱了。 唯有太孙死,想活到有命归隐的禄衣侯,才能把注下到他身上。 他这侄子,必须得死。 “这是何事,让你们主仆俩一个两个如此高兴?”骆王在禄衣侯那里受了挫回来,不改脸上平顺,无视侄儿的不喜不悲,只针对着侄儿奴仆开心的神情,笑意晏晏道出了此话。 他这一说,小杨子的脸僵了,悲了,在最后面角落看着他们的封公公倒是不悲不喜,看着这宫里上演了无数次的交锋,而此时卫诩则恭敬回他叔父道:“吃了一点殿里御厨不要的边角料,点心甚甜,我家小奴儿开心,诩儿瞧着大伙儿开心,诩儿也开心了。” 他不等骆王回话,直起身来,坦荡看着叔父,问道:“皇祖父可有说什么?” 骆王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问他道:“你认为君父会说什么?” 他嘴里的君父,是卫诩的祖父。 骆王这是提醒他,他们不同辈,该乖巧的人到底还是要乖巧些。 可卫诩到底是不能乖巧的,他都快要没好些年没活了,可他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成呢。 又有何可怕,又有何可惧。 不给将死之人活路,将死之人,又有何,是舍不得下水趟的呢。 “皇祖父会说,”卫诩微笑道:“朕又有何惧?你们之前都没弄死朕,朕都快要死了,朕还怕你们?” 第160章 他要是穿了有毒呢? “哈哈……”骆王一声长笑,眼睛看似不经意瞥了一眼他这个敢自称“朕”的皇侄。 废太子长子好大胆! 长笑过后,骆王心中也有了主意,面上若无其事般地用带着淡淡试探的口吻道:“太孙英勇,那,皇帝陛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卫诩脸色不变,而周遭人的神色,皆因骆王此话大变,卫诩的近侍小杨公公更是被吓得当场面无血色,腿一软,就在卫诩后面跪下了。 “欸?”他这一跪,骆王甚是奇怪往后一探。 卫诩也跟着往后看了一下,看了一眼他们小凤栖宫那胆小的小公公瑟瑟发抖的背,他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回过身来,与骆王皇叔自嘲道:“您看,自家的小公公都知道诩儿没那个能耐。” 卫诩又自嘲哂笑了一记,接而神色淡淡道:“不知此前皇叔可有曾耳闻过,诩儿父王在宫里,诩儿就不得宠,诩儿这辈子最得宠的时候,便是从住进始央宫那天开始。诩儿手下一无兵,二无将,要是说能保护皇祖父,诩儿有那个心,可没有那个胆说,诩儿要是夸下海口说能,岂不是拿皇祖父的安危当顽笑?诩儿不能说,诩儿这辈子除了皇祖奶奶和母亲,便只有皇祖父对诩儿最好。” 他还敢提起他那个逼废太子为庶民的母妃? 太孙果然好胆! 胆子大,还能屈能伸,甘于示弱,此子不除,无需多日,必成大患! 绝计不能再让他活着壮大下去了。 骆王心下有了主意,脸上的正义凛然却稍微未改,嘴里甚至带着些一丝丝悲悯同情说道:“我曾听说过一两句,皇兄对你实乃苛刻了些,好在陛下仁慈,也是代你父亲弥补了一二了,望皇侄看在你皇祖父一片仁心的份上,不要记恨你父。” 记恨?在凤栖宫过好日子的儿子记恨被已经贬为了庶民的父亲,这话要是传出去,皇太孙的名声也就没了。 骆王叔身子康健,这嘴舌也不差,在外面多年还熬废了皇长子太子,风光回都,当真是得天独厚的宠儿了。 这话中的步步机锋,皆是猛药毒药,卫诩看着不打算放过自己的皇叔,背后发凉,心头危机四伏,当下甚至不敢直视这对着他步步紧逼的皇叔。 但他无法退却,他逼着自己看着骆王叔的脸,脸上不悲不喜,皇祖父不喜欢动不动就露怯哭丧着脸的人,皇祖父喜欢那种就算面对逆境也能不动声色,反败为胜的强者,是以,他收拢哂笑,面色淡淡道:“何谈记恨?自古只有当老子的不喜欢不成器的儿子,哪来的当儿子的记恨父亲的?诩儿最难过的时候未曾记恨过,如今身在内宫,锦衣玉食未变,还得皇祖父亲自教导养育,这皆是因着我是父亲的儿子,我能有今日是为何而来,卫诩不曾忘记过根本。” 此子该除了。 不能留了。 骆王也不想笑了,他侧过身,面对着殿外大门,淡淡道:“叫你的太监站起来罢,他可一点也不像你。” “是。”卫诩恭敬回声,低腰回过身,跟背后的小太监道:“起来罢。” 小杨子扶着冰冷的地砖站了起来,他垂着腰,脸上皆是泪。 他又给殿下丢人了。 可这宫里,要他殿下的命的人怎地这般的多。 想让殿下活着的皇后娘娘没了,太子妃没了,只剩一个在凤栖宫如履薄冰的太孙妃能帮他们了。 可太孙妃能撑到哪一日呢。 她也可怜呐。 小杨子的心口,苦得能渗出泪来。 * 凤栖宫内。 黄昏时分,佩梅仔细收拾着洗浆过后晒好的新衣,这两天日头不错,新衣洗过后,小心晒两日便已干了。 这腊月月,她不分昼夜做了三套衣裳,一套给皇帝的,一套是给诩儿的,另一套,则是要送给骆王的。 宫里的人皆知她做了三套衣裳,有一套是准备送给骆王的,丁女得知她拿的衣料当中有给骆王做衣裳的布料那日,乍听到此话,她还愣了一记,接而便颇为愉悦地笑了,还把佩梅搂到怀里,轻轻地拍了一下这孩子的背。 有此心计,有此胸怀,日后就算太孙早逝,只要她有个种,她就能在这宫里继续活下去。 这是除夕那日,佩梅要孝敬给长辈们的,她怕新衣沾上污垢,缝绣之时便已颇为小心,便是浆洗,用的也是宫里特配的料汁,这料汁还只能是丁姑姑从吴公公那里能要来,是皇祖父平日所穿衣物专用的浆洗香料。 衣裳洗过后,带着一点淡淡的草木香味,衣裳更有新味了,佩梅拿着烫壶小心熨烫着衣裳,丁姑姑坐在一侧静静地看着,主仆二人没有说话的声响,而此时屋里炭上的铜壶里的水已开,咕噜噜地吐着气泡,在寒冷的冬日,给这间小殿染上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气息。 衣裳虽说是做了三人的,但亲疏有别,佩梅先是烫好了皇帝的,便是为诩儿烫好了他的过年新衣,末了才是烫骆王的。 骆王的新衣即将烫好之时,丁姑姑慢悠悠地开了口:“不知骆王会不会以为这衣裳有毒。” 有毒不敢穿吗?佩梅持壶的手顿了一下,仔细思索了片刻,手便接着动着烫着衣裳最后的那点地方,嘴里回了姑姑:“不会的。” “是吗?”丁女冷冷说道。 “他会穿。梅娘敢送,骆王叔就会穿,兴许大年初一拜年那天,他进宫来就会穿这身衣裳。”特地穿给皇帝陛下看,以示自己的仁爱与广阔心胸。 骆王叔好名。 他的名声已在都城传开,他得立住了。 他不得不穿。 给要害他们小夫妻二人的王爷送衣裳,一来成全骆王的仁名,亦让骆王更是骑虎难下;二来日后骆王只要胆敢对他们下手,只要这两个小家伙没死绝,就能拿这片孝心去控告骆王。 而这不过是其二罢了。 这手段,也不知这小娘子是如何想出来的。 “他要是穿了有毒呢?”丁女使继续问。 栽赃吗?就势而为? 这个佩梅早就想过了,是以未曾多想,便回姑姑道:“姑姑,皇爷爷还在呢,我佩家人在外面也是有几分颜面的。” 骆王叔对诩儿动手,叔侄相斗,皇祖父只会冷眼旁观,可欺负到她一个女流身上,皇祖父能看得过去,佩家人会看不过去,佩家那在朝廷当中如日中天的亲戚,也会看不过去。 160-180 第161章 你去不得,我去。 丁姑姑浅浅颔首。 太孙妃心里有数便好。 这些可能她皆一一想过,想必到时候出了事,她也知道如何求救,救她自行于水火,救她自行于生死。 骆王已成势,如何处置废太子留下的这一儿一媳,朝中众臣在看着,皇帝也在看着。 若是由着他们一人留在皇帝的始央宫,一人留在只有一国之母才能歇得的凤栖宫,骆王那储君之位,不要也罢。 这小儿两人,便是他踏上储君之位的一道实坎,他想成为太子,就得让这两位小辈或死或搬出皇宫。 前者立他的威,后者显他的仁慈。 而如今之国势,帝王之心思,皆需要一个有着雷霆手段的继承者。 仁慈不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和国势需要的继承者所必需的品行。 这两小儿,要在需要证明手腕强硬果断的骆王手下逃出生天,难呐…… 唯今只能看这位家在朝中颇有些势力的太孙妃,会如何利用娘家的力量逃出生天。 说来,这与以卵击石无异,好在她不是无知稚儿,这段时日以来,她心性之坚韧,身体之耐性,显示出她禀赋悟性身强皆实乃上上人之姿,倒也可能逃过这天家的威压,博出一条小蝼蚁的生路来。 史上也多有先弱后强之君王帝后。 “但愿到时出了事,你经得住那折腾,”丁女淡淡道:“不要半路认输认死便成。” 姑姑又在打磨自己的心性了,佩梅心内苦笑了一记,嘴中细微轻叹了一声,轻言说着心中之语:“姑姑,梅娘死不得,便是我在这宫中流尽了身上最后一滴血,梅娘也合不上那双眼,是故,梅娘输不得,死不得。” 她执念太深,老天不会让她死的。 佩梅深信如此,便展颜道:“姑姑,梅娘知您深意,多谢姑姑为诩儿与我费尽心思,不遗余力,不过梅娘斗胆,还是想请姑姑这几日暂且少思少虑几许,当这是诩儿与我为您尽的孝心,好生过一个好年,睡几个好觉,清闲几天。” 她浅浅笑着,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神态从容,仿佛一切她都能扛在肩膀上,她的眼神清澈明亮,仿佛可以看透一切,带着一丝淡然和超脱,她的面容明明只堪清丽,但那气定神闲的模样透露着一股高贵和优雅,她的气息平和宁静,如同一股清流,让见者之人生出来一股舒适和安心,令人倍生好感与信任。 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娘子。 因着她,凤栖宫的人心比皇后在世时要多几许轻松与温情。 深宫中与主人相依为命,还真当主人是自己的妹妹家人,忠心给得如此可笑可悲可怜。 “姑姑?” 丁女被唤回了神,淡淡道:“晓得了。” 说来也颇为可笑,庇护着她们的人没了,新来的小凤凰因着她那份独特的属于小家碧玉的温柔与体贴,把娘娘在时那带着暮气的死气沉沉与压抑的宫中气息一扫而光,宫女们少了几分拘谨恐惧,明明凤栖宫风雨飘摇,她们因着这新入驻的小主人前路生死未卜,深陷危险与困境,她们却没有多少不安,欢喜着她带来的改变,喜欢着这个喊她们姑姑姐姐婶婶妹妹的太孙妃。 “姑姑,诩儿这几日忙于宫务回不来,皇祖父忙于见来都城与他贺新春的臣子,您说,我要是这两日前去始央宫给皇祖父请安,是不是会扰了皇祖父的政务?” 朝廷已休沐,不过皇帝勤政,往年这时候都是在宫中面见各地赴都求见的臣子与民间颇负声望的贤人名士,这是一年当中他什么人都见,也是宫中警戒最为紧张森严的几日。 后宫无故不得前去始央宫。 便是皇后在时,这几日也从不踏足以政务为中心的那几殿左右。 “去年你去不得,今年你也去不得。”丁女奇怪看向如此问道的佩梅。 佩梅心下一转,迟疑片刻,放下手中烫壶,靠近丁女,轻声道:“禀姑姑,梅娘这几日突然想起一桩旧事来。” 丁女注视她。 “姑姑可知,梅娘家中曾有一陈姓义兄,在家中寄居了六年,于年些前才随家中仆人回去了老家?” 漠北陈族? 曾经卫国大相陈顺之后的陈家,与镇关将军张二霸同为漠北二大世族,不过陈家以文治家,这些年来在朝中未得能臣之位,早早还被皇帝杀了几个族中杰出子弟,家族早就屈居张将军家族之下。 当年寄居在佩家的陈子便是被皇帝砍了头的陈氏族人之子,被佩家救了下来留了几年,等来陈家接回此子。 太子妃要娶佩家女回来做儿媳妇,有关于佩家这几十年间的细微末节经了丁女的手呈于皇后眼前,丁女是知晓这一段佩家与陈家的往事的。 “你要去始央宫问安,跟陈家子有何关系?”丁女冷眼瞥她。 “陈家哥哥,冬月便来都城了,上次苑娘表姐来宫中看我,提了一嘴……”佩梅在姑姑身侧坐下,拉过姑姑的手,伺候着姑姑揉着她的手指,“表姐没说多的,是梅娘前几日突然想起一事来,陈家哥哥曾在离家前,跟我兄长说过,来日不得宏图大展,振兴家威,便不会回来都城,叫我哥哥要是多年在都城没等到他的回来,便去漠北寻他,让兄弟见一面。” “哦?”丁女淡淡道:“他跟你哥哥年岁相差不了两岁罢?他是有何本事,一入都城,就得宏图大展,振兴家威?” “是堪舆术,陈家秘术,他们能在漠北找到水源,陈大相曾以此术帮助太皇陛下打下漠北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佩梅见姑姑听了这人人皆知的述话不以为然,不改语速,依旧细声细气道:“陈家哥哥的父亲,陈家叔叔死前交待了这一些家族世传的本事给陈家哥哥,在家中住的那几年,陈家哥哥和我哥哥便在祖父书房日日查看有关于漠北的书籍,还立过漠北的沙盘,家中人手不多,梅娘小时也识几个字,加之心细,也曾帮哥哥们立过沙盘,在沙盘中寻过宝,那宝中有水,也有金有银有铜还有炭……听说,漠北下面,还埋着一座几千年的古皇城,这在《辽中通史》的 第78回 中有记载,梅娘也亲手替哥哥们标注过几处该古皇城可能所在之地。” 丁女眼睛顿时放大,“你之前说道的是甚?” “陈家哥哥,冬月便来都城了。” “不是这句,还有一句。” “来日不得宏图大展,振兴家威,便不会回来卫都。” “那就是寻到东西了?”丁女使站起,她因着新得的消息所带来的可能心神陡然一片激荡,起身途中因着头昏脑胀身形顿觉摇晃,这便扶了小娘子的肩头一把,方才站起,再开口,她音调高亢,“太孙可知?” “昨日梅娘才想透此事,今日才敢和您提起。” “你去不得,我去。”丁女看看天色,“天色尚早,我好些日子没去给皇帝陛下问安了,该去给陛下磕个头,再行感谢吴公公一翻了。” 此时天色已暗,再过两炷香,宫中就要宵禁不能行走了,姑姑此话,太过于牵强。 “明日再去罢,姑姑要是觉得梅娘猜测有理,明早就由梅娘去请安,您要是不放心,随梅娘一道前去,可成?”这话不能经过宫人传话,这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不可捉摸的危险。 但见诩儿太难了,由姑姑去,姑姑的身子在路上要是遭人刁难,被人拦上一拦,见不见得到人不说,恐姑姑有生命危险,这宫里,佩梅委实当不得比姑姑重要,骆王盯住凤栖宫的人马,大半的眼睛盯在姑姑身上,姑姑一有点风吹草动,恐骆王会下重手,她与诩儿皆不能失去姑姑,是以佩梅一开始就只做了自己去的打算。 姑姑若是不放心,她们便一道去,到时有着自己见机行事,也能护好姑姑。 “不知陛下有没有见过他,既然侯夫人跟你提了他,那便是他要进宫,不进宫侯夫人是不会无端跟你提起他的,不知太孙跟他见过面没有……”丁女闭上眼,按住心中突现的浮躁不安的心绪,一脸漠然道:“不知骆王可有查到他跟你佩家的这段缘分,不知你哥哥他们会不会出手帮你,不知……” 不知,不知,不知之事太多,已经看不到什么希望了,何苦如此这般恐吓自己! 敌人在侧!丁女睁开眼,再行睁开眼睛,她眼睛里只余一片冷寂,“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此人必是来助你们的!此人必是太孙的帮手!” 第162章 丢人至极。 “是了,姑姑喝口茶。”佩梅见她胸前起伏不定,端起一盏热茶,细细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丁女心不在焉碰了一口茶水,想罢已累极,她合上眼,漠然道:“今个儿你就早些歇着,明日早些起来,也不宜太早过去,陛下早间忙着,隅中时去不遭人厌,正好太孙那时想必也得空,你们小夫妻久日不见,也能在那档口碰个面。” “是。”姑姑又有了主意,佩梅温驯应道。 姑姑的主意不是次次都能听得,可只要姑姑安静过后说出来的主意,皆是能听的。 佩梅心中自有主见,自是知道哪些话该听姑姑的,哪些连年幼不知事的自己听了也觉得稍有不妥的事,她就知晓自己该帮着分辨推迟一二,这下听姑姑冷静下来分明思索过的主意,她自是无不应的道理。 隅中去再好不过,那时近宫中进食之时,宫人准备饭食,贵人等着进食,上下皆有事忙碌,人手少了,看着她们去始央宫的眼睛便也少了,她们进始央宫的路上想来也能少些波折。 但凡能从容行事,佩梅便想慢慢地来。 翌日,佩梅准备了孝敬顺安帝的一副手筒,另加一部手抄的经书,准备带着两礼前去始央宫请安。 手筒素雅全白,靠近手的内衬用的是柔软温暖的棉布,外面用的是干净的白麻布,麻布微微带着点黄,上面绣了一朵用绸线绣出的梅花。 佩梅在娘家时自从会拿绣针,一到冬日,便随着娘亲为家人做手筒保护手暖,早就手熟,而她的字,便是她那被称大儒的祖父从小一笔一划带出来的,便是诩儿的师父,她的师叔,也称她的字秀丽中透着铮骨,是难得一字的好字。 佩梅准备了她做得最好的两样什物去拜顺安帝,因着这是她的底气,这底气壮长了她的胆气,让她掩去了心底的坠坠不安。 她亦有敬畏的人,她的祖父与父亲皆是对子女子孙严厉之人,便是兄长对她爱护之余也会代父管教拘束她,她敬畏家中的长辈兄长,可顺安帝这位夫家的皇帝祖父之于佩梅,如同地狱中的那位阎王帝,佩梅对他不仅仅敬畏,且骇怕恐惧着他,哪怕时至如今,她依旧做着被这位帝王祖父砍头抛尸,诛连亲族的恶梦。 她恐惧着皇帝,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去面对他。 她明晰着这份恐惧,是以每次皆担着这位份恐惧细数它之时,也无一次不告知自己:事已至此,不能再行差踏错。 她走出去的每一步,刺出去的每一剑,皆要落到实处。 她也知自己过于谨小慎微,必会因过度担心而犹豫不决错失一些机会,如同这次,表姐早早就进宫来提醒了她,她想到了今天才走出这一步。 表姐这宫可不是轻易能进来的,而她是想了想,思了又思,才确认此事必与陈家义兄有瓜葛,要是等到过了年,诩儿不知此事,不知接近陈义兄,陈义兄带来的好处,诩儿也不知如何能落到头上,那便是她误了事。 可如今她在保命,她不能错呀…… 佩梅在心中叹了口气,便又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如姑姑所言,事已至此,是也当是,不是也当是,她们应当的,还有无畏。 前去始央宫路上,佩梅敛去心中锋芒,跟在了丁姑姑身后。 这也是丁女?*?的主意。 这位已近油尽灯枯的老女官来日无多,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把刀子,刀面刺向敌人,刀背护住主人,要在这世上用光自己最后一份力。 她要把凤栖宫所有的光芒皆揽到她身上,让那些人知道太孙妃能在凤栖宫活着,皆靠的是她丁女史的厉害皇后娘娘的余荫,让那些眼睛皆放在她身上,而等世上知晓小太孙妃的厉害,想必那时她已在黄泉路,那厢若是地下能知地上事,想必也是她丁女此时最痛快时。 丁女面无表情,她身形削瘦,脸无血色,自皇后仙逝,她大病接着小病不断,此前还堪得上清秀明丽的容颜已近干扁,此前她容貌尚在时,面无表情之时还称得上端庄威严,如今这脸只存凌厉刻薄,和那些执掌宫刑手上人命不断的老姑姑们竟然长得出奇的相似,身上透着渗人的彻骨寒意。 她带着佩梅行至路中,远远的有人认出她便也是仓促行上一礼,再用匆匆离去躲避,竟无一人敢上前。 无人向前问安,便无人向前阻拦,一路,丁女带着佩梅和宫人畅通无阻行至了始央宫,到了始安宫面前,才有人靠近与之说话。 始央宫的人,说来要比别处的宫人大胆许多,便是看着脸上年轻的小太监,也敢上前拦她的人,问她的话。 今日与内宫侍卫执守始央宫大殿门口的太监是两个脸生之人,丁女见之便蹙眉。 这集天下权利中心的前宫,比皇后在世时更令她陌生,她来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外面的朝廷她已不知是何模样了。 皇后走的一天比一天久,余福已不多,她能倚仗的,也不多了。 小太监拦下她,客气询问:“请问姑姑所来何事?” 丁女蹙眉看他,往内里遥望过去,冬日寒风冷洌刺骨,视线所望之处,除了侍卫,空无一人…… 她也看不到熟悉之人。 想来吴公公也不公凑巧出现,给她一份脸面让她受用。 “请安。”丁女收回眼,漠然道。 “还请姑姑请回,陛下这几日忙着接见外臣,内宫之人皆不许进宫。”小太监客气回道。 “帮我通报一声,劳烦。”丁女置若罔闻,依旧漠然。 “已回姑姑,陛下接见外臣,不见内宫。” 果然是生疏了,面子也不好用了,丁女便不与小太监说话,朝外面走去,走到一边便停下。 佩梅不声不响,带着宫人紧跟在她身后,姑姑动她便动,姑姑止她便止。 丁女不动,小太监候了一会儿,见她不走,小跑着上前,这次他启唇说话,便不客气重了许多:“姑姑请回!始央宫前,不许站人!姑姑是老人了,岂不懂规矩?请切莫为难小人!” 原来赶人拦人的人在这里,丁女看着这不知是哪家使徒的小太监,握唇轻咳了两声,摊开双掌,把咳出来的血给这小太监看了一眼,淡道:“去通报一声,见到吴公公,说故人来见,在外面给陛下爷磕个头就走。” “姑姑这是在要胁小的?”那看着年轻但脸上厉色老辣的小太监凌厉道。 丁女颔首,不看小太监,却是低头凑近小太监的头,在其耳边小小声道:“我今晚要是走了,必会带着你走。” 说罢,她直起身,脸上柔和了许多,朝小太监浅福一记,淡淡道:“还请小公公前去帮老奴通报一声。” 小太监冷脸盯着她,丁女掀了掀眼皮,眼底透着冷意,回视着他的目光,未移半步眼睛。 良久,这小太监往后退了一步,朝丁女福了一礼,冷冷道:“还请姑姑留步,小奴这便去替您通报。” 他走了,走后不久,丁女迎上了大门那边看过来的一道眼神,那是曾相识的一个侍卫,与从前相比,这双眼睛也浑浊了。 许是天太寒,风太洌,吹红了他的眼,让他看向她的双眼是红的。 丁女无动于衷收回眼来,与身边的太孙妃淡淡道:“再快一点罢。” 再快一点,让她知道他们是能活下去的,她也好走得快一点。 “姑姑?”小太孙妃说话了,声音细如蚊吟,她小心抬起来的眼睛,眼眸黑而深遂,如同不见底的深渊…… 她不缺少与人斗的慧根,她只是没有时间。 和丁女的皇后娘娘不一样,她是相反的。 她还有路。 手上挡住寒风的手筒是温热的,手心的小暖炉也是佩太孙妃自个儿的嫁妆,这些皆是太孙妃为她丁女所使的力,为留住她,这位小娘子使出了浑身解数,甘做人子,愿意侍候她,连夜壶也为她倒,很是受得了委屈。 她受得了屈辱,便是最慌乱时,这位小娘子也不见有多慌乱,她是有出路的…… 再熬熬,再熬熬…… 丁女脸上一片木讷,心中想着这些个事也不动丝毫情绪,嘴上淡道:“无事,我得想个法子,以后就算我不过来,你也能进去,等一下陛下若是不见你,那我去见陛下,你去见太孙。” 她又得拿娘娘去陛下那买个面子了。 娘娘倔强,便是念着人想得痛得发了疯,拿细针往心口戳,也不去陛下那喊一声疼,掉半份面子,孰料她养了个不成器的奴婢,在她死后,拿着她的旧日惨况,一次次的去皇帝陛下面前卖乖讨巧换面子。 丢人至极。 第163章 太孙妃饶命,丁大人饶命! “是。”佩梅不知如何去见诩儿,姑姑一说她便想着主意,佯装镇定。 说罢,她眼睛一转,看到了丁姑姑手中沾着一丝暗红的手绢…… “姑姑,丁女低头擦试着刚才吐出来的那一抹红,听到身边太孙妃的轻声呼叫,听小娘子道:“我来罢。” 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眼泪,丁女颇为满意,让她接过手中的绢,替了擦试的活。 小娘子低着头,看不到她的神情,丁女看着她的头顶,淡道:“等会儿若是见着刚才那个公公,你把绢子给他,别把不洁之物带到陛下跟前去。” “是。” “许是骆王的人罢,我也不知猜不猜得准,可这宫里除了吴公公的人,也没别的人明着不给我脸。”便是吴公公的人,看在她将死又是皇后死奴的份上,除非她这段时日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罪大恶极惹陛下厌恶的事情,他也是会保住她那两分脸面的。 “是极,宫里人皆敬重姑姑。” 敬重谈不上,怕倒是怕着几分,要不这路上,岂没人拦。 这宫里的妃子如今更是安静至极,轻易不敢沾惹是非。 这宫里也没几个人了,皇帝老迈,太孙病弱,争来争去,最终不知道好果子会落到谁头上,且老兽病猫哪一个都非等闲,招惹了他们,他们活是活不了多久,但让她们死,不过挥手朝夕之间的事。 丁女的绢擦满了血,她的手心还沾着丝已凝固的细细血痕,那是干绢擦不干净的,丁女见太孙妃抬起一点小脸,抽出自己的绢子,神色淡淡擦完脸上的泪,把绢子放到她的手心,接而细细擦试了起来。 绢子沾上泪,湿了,手上多用点劲,那先前擦不掉的细血痕便也擦得干净了,丁女顿了一下,未出气,看着她擦好自己的手,又拿出另一只手来看了看,等到她看罢,见这小娘子脸上没有泪了,丁女不禁哑然。 这哭得真是恰恰好,当真有用。 该哭便哭,该止便止,心碎也不耽误做事,有当年的皇后之风了。 “孩子,”这厢有风吹来,风来得有点斜,孩子换了点地,又替丁女挡住了身前的风,丁女心细,知心细的好处,也知心细的苦,她抽出将将那才被放到袖筒中的手,替小娘子把额前的长细发拔到耳后,淡淡道:“骆王强壮,有仁义之名,还能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这宫里但凡是条狗都想当他的狗,为难你们的日后只会越来越多,你眼下就得学会反咬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们敢给你脸,你就能把他们的脸撕拦了扯到脚底下踩,还要他们的命!你得露出你的凶脸,让他们不敢招惹你!” “我还活着,就替你做了,我一死,你就得立马跟上,听明白了吗?” “姑姑,梅娘听明白了。”佩梅听明白了,她的眼睛疼得就像被针扎了一般,眼泪却是不敢流出来了。 她的眼睛里有好多的泪,心里头也藏着诸多,可她一滴也不敢再流,她得露出凶脸,凶脸上不宜有泪。 没有人站在诩儿这边,因为诩儿名不正言不顺,他不止没有一个能康健得天下的身子,还有一个被废的太子父。 他们想要的助力,皆得靠诩儿与她去攀,去求,去抢。 而骆王叔天生有这一切。 “那便好。”说罢,丁女未再吭声,她掉转过身,正对着皇宫大门,遥遥望着那块她即将又要进去争斗的地方。 她不知这皇宫有什么好的,可这里有着她一生的生死,而她的生死为她的娘娘所救…… 女人在这宫里,便是皇后,也不过是一个管家的大奴婢,她的头上,还有着握着她生杀大权的皇帝。 皇帝才是主人呐,主人的欢心,岂是那般容易讨得的。 当奴婢的,只能用主人欢喜的方式献祭自己,去讨那一丝欢心,得到一分活下去的赏赐。 娘娘熬啊熬啊,熬不动了,又来了一只小凤凰,接着熬,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熬出一丝光明。 丁女冰冷的眼睛,遥望远去,她身前拦着风的佩梅,眼神从她的脸上掠过,跟着她的视线而去…… 冬月寒风中的始央宫,看起来有几分残破陈旧。 宫中有许多年没有修缮过了,皇帝常用的桌子掉了漆破了角,祖父曾说,皇帝年轻的时候曾在大殿当中眼中含泪质问他们:“你们为何如此对朕?” 自那次后,皇帝再也不哭,取代的是他手中的刀,斩向每一个不听他话的臣子。 他杀了太多的臣子,杀得太多,杀得这整个天下的读书人都要以为卫国会被他杀没了,可奇怪的是,就是卫国能当值的臣子只近平常小半的那几年,卫国也没有出事,国库没有多进银子,也没有少进银子,过几年再一盘查,百姓的人多了,地也多了,百姓家的粮也多了…… 这让还在朝为官的人噤若寒蝉,让世家和士大夫家族更是缄口不言,这天下没有他们没有乱,而他们比以前更怕成为皇帝的刀下冤魂,怕他们的土地财富被百姓瓜分,怕替百姓们生养出不归于他们的下一代。 他们怕成为百姓的养料,卫国却渐渐壮了,直到今天,破旧凋零的皇宫有着一个比之二十年前多了七百万百姓的天下。 人多了,要吃饭的嘴多了,天下的穷,跟二十年前的穷是一样的,皇帝依旧憎恨每一个浪费他银子的人。 她的活路,诩儿的活路,就在一个“省,”乃至“不花”上面罢,若是还想多得一眼青睐,就得替皇帝挣几分银子。 陈家世兄也有诸如同类的困扰,陈家在漠北早已在镇守将军张氏之下,一氏势高,一氏势低,势低的一方早晚会被吞噬,陈家被张家吃掉是早晚的事,世兄家族也是危在旦夕,想继续存活,只得尽快出头。 诩儿须在其中分得一杯羹,帮上世兄的忙。 表姐给她送来了一线生机,至于为何是表姐送给她,而不是表姐夫送给诩儿,恐怕那就是骆王的回归,让表姐夫不能再向诩儿倾斜。 禄衣侯府也有禄衣侯府的命要保。 势从她这个小妇道人家身上起,莫说败,就是成了,谁也说不得什么。 妇道人家有妇道人家的弱,但也有些许便利,只是她这插手只能浅浅,要是让始央宫和前朝认为她插手国事,她这只小蚂蚁便会被随手摁死。 只能靠诩儿了。 佩梅强迫自己一丝一缕地去缕清今天的来意,用它压住心头的悲伤与恐惧,她张大着双目,不去想以后,只想今天和明天要做的事…… 她不能害怕。 寒风吹在身上,佩梅感觉不到寒冷,等到远方来人,朝她们这边愈走愈近,她咬着冰冷的嘴唇,回过头,轻轻道:“姑姑,梅娘有时也甚凶。” 她比以前凶多了。 丁女冰冷的人望着她,渐渐地,丁姑姑那双无情冰冷的眼里泛起了一丝的柔光,只是这柔光转瞬即逝,未在她眼里停留太久,在掉头转向来人之时就已消失。 她看向前方,“那公公来了?把绢子给他。” 可凶,不过,要凶在敌人心。 知道你会咬死他,他朝你扑过来的时候,总归会慢上些许。 “是!” 小娘子的声音清脆有力,丁女的腰也直了起来,紧接着,她抬起下巴,高傲地直视前方。 对面,前来迎人的小吴公公加快了脚下步伐,那冷着的僵硬白脸在接近丁女时多了些神情,也有了些活气。 他对丁女的恭敬依旧。 丁女的腰杆刹那挺得更直。 “丁大人,怎地在这风中等着?这天多冷呀。”小吴公公快步上前,揖身之时话便已出,等他话毕方才请安,“小吴见过丁大人,姑姑近日身子可好?” “好。” 丁女出声,小吴公公抬起腰来,上前扶住了她,扶住后见到她身后的人,方才想起今日太孙妃也来了…… 他是在义父吴英公公的盛怒之下来的,吴公公听到丁姑姑来了的消息,那眼刀子刮向那值守太监的风就像刮向一个死人…… “今年冬天若是还死人,死的还是娘娘的遗孤,那你们今年也给洒家去死罢!” 吴公公此话一出,跪了一地的人,小吴公公守在门口也是心惊胆颤,茫然丁大人不知为何突然这般重要,但吴公公的话已出,他想不明白也知道丁大人今年冬天是无论如何都死不得的,领了命就赶紧出了门来,步步紧迈,就怕被人看到他有所懈怠。 这看到丁大人,他已紧张坏了,没顾上太孙妃,这下看到了她才想起了她也跟来了之事,慌忙放下丁大人的手,朝太孙妃请了记安:“奴婢见过太孙妃殿下,奴婢请太孙妃殿下安!” 佩梅朝他颔首,“小吴公公好。” 说罢,眼神掠过他,朝他身后的太监看去。 丁女也扫到了之前跟她说话的太监在,她跟着扶她走的小吴公公走了两步,不忙着那人的死活,放柔了声音,轻声问小吴公公:“怎地是您来传我?” “哎哟!您可折煞奴婢了,奴婢可是您底下的下人,您怎地能这般叫我?”小吴公公驼下背,恭恭敬敬扶着她,面前已经有人拿了手持屏风替他们挡住了风,他扶着她慢慢走着,道:“听说您来了,吴公公大怒为何让您在外面等,还说……” 他放低了声音,道:“今年冬天若是还死人,死的还是娘娘的遗孤,那你们今年也给洒家去死罢……” 他学完吴公公的话,和丁女又放小了声音道:“这离过年就几天了,您这样的侍候了娘娘一辈子的人要是出了事,还是在始央宫前面出了事,谁的心里好过?奴婢们心里不好过,就算是陛下,得知了心里恐是也是不好过的。” 这便是他的猜测了。 陛下的心不好过,吴公公的心那就更不好过了,杀几个奴婢消怒火也是必然之事。 原来如此,这殷勤从这而来。 到底是受了优待,没她以为的那般人走茶凉,丁女心头的紧绷松了一点,等她眼睛看到那几个跟来的太监朝太孙妃请过安,太孙妃也把绢子给了那个拦人的太监后,她这边便也朝扶着她的小吴公公淡道:“这是陛下对娘娘的恩典,吴公公还记挂我,始央宫我还进得来,奴婢无憾了,吴公公可有说我今日能见陛下?” “您是能见的……”小吴公公迟疑,看了眼跟上来的太孙妃,为难道:“就是太孙妃不能跟着您,您就算进去了,大约也是跟着吴公公进去请个安就得出来,今天来见的各地大人太多了,陛下太忙。” “好,让太孙妃去看一眼太孙罢,两小孩也多日未见了。” “使得,听大人的,等下我就去叫人请太孙回宫。” “劳烦公公了。” “哪里的话,大人折煞我。” 他们身侧,扶着丁姑姑另一边手的佩梅侧过头去,看着刚刚被她塞了两块手绢的年轻公公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嘴边的肉哆哆嗦嗦,看得出嘴里上下的牙齿在打颤…… 她冷眼放眼看过去,只见那公公哆嗦着抬起头来,一迎上她的眼,他“卟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大喊:“太孙妃饶命,丁大人饶命!” 第164章 再锋利的刀,也杀不灭人欲。 此时,丁女转过头来,她那冰至泛光的眼眸在这突然跪地的太监身上一停,随即漠不关心,毫不在意地掉过了头去。 她脚下步伐未停。 她身后的佩太孙妃收回头,紧跟着她,跟着她步步而去。 已有跟随而来的太监前去这个太监面前,一人按住他的肩和嘴,把他扑倒在地,一人跪在了他倒在了地上的背上,死死地摁住了他。 这太监连一声也未来得及发出。 只有一连串动作发出的手擦衣裳的瑟瑟声。 “丁大人,太孙妃殿下,奴婢有点事去后面处置一下,您二位先走一步,奴婢随后就来。”走了几步,小吴公公朝二人恭敬出声。 丁女朝他轻颔首,佩梅朝他半垂脸,亦是有礼回道:“公公请。” “谢大人,谢殿下。”小吴公公挤出和善神情,在原地等了片刻,送了这两位贵人几步,等她们走得远了,他回过头去,脸上怒气冲冲,大步朝那跪地的太监走去。 人还没走到跟前,他的脚就踢上了这被按在地上的太监的头,连着几脚,待他发泄发心中的怒火,小吴公公蹲下身,压着尖嗓子,字字如刀:“这天下还是陛下的!吴公公还是这宫里的大总管!什么时候,这宫里的事是你这死奴婢做得了主的?你吓唬谁呢?” 他咬牙切齿,捏着这太监的头,往地上那冰冷的青石砖上狠狠一砸,看也不看这奴婢是否头破,站起来身来,面无表情对着面前几个缩着肩膀看着地上的太监道:“我不管你们投奔了谁,这宫里只要吴公公没死,我没死,这宫里就得按陛下的规矩来,还没人管得了你们了?” 小吴公公翘起嘴角,冷笑:“好好的局面,要是被你们几个未发达就跳起来的死奴婢搅坏了,我看你们背后的主人是为你们笑,还是为你们哭,还是送你们去地下见你们的阎王爷爷,狗东西!” 小吴公公掉过头去,“啐”了地上的人一口,转身而去,小跑着跟上了前面的贵人。 不幸留下来的三个公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先行摁倒地上太监的太监迎上另一个太监的眼神,委屈不已:“我不是骆王的人!” 他是湛公公的人。 湛公公因着跟太子身边的福公公交情好,跟太子妃一系的人不对付,可他还没那个胆敢给皇后宫中的丁大人脸色看。 他也就平日里对着太孙面和心不好,不怎地待见太孙罢了。 可那也只是他背地里,当着面,他还是有个奴婢样儿的。 毕竟他和湛公公都在吴公公手下当着差呢。 他还委屈上了,另一个也以跟骆王攀上关系的大太监知道此事一出,吴公公必秋后算账,不禁苦笑不已。 陛下的刀,都杀不灭这宫里的威风,攀上骆王是好事,徐徐图之便可,就算有威风,也等骆王当上了皇帝再耍也不迟。 可总有些聪明人,没耍过威风,事还没影,人就抖了起来…… 这大太监蹲下身,跟地上那个倒在血泊里已经闭眼昏过去了的人惨然道:“你死了不要紧,你害惨我们了。” 只要是始央宫的人,骆王什么示好都接,心急成这样,他们这些下人看得出,陛下看不出吗? 始央宫又要遭清洗了。 再锋利的刀,也杀不灭人欲。丁女跟着吴英进了始央宫皇帝今日处理政务的小殿,将将进去行罢礼,就见那不言不语也肃杀如刀的皇帝温和道:“过来坐会儿,吴英,给丁女搬个小凳。” “是。” 吴公把小凳搬到了皇帝的对面。 皇帝面前放着一个火盆,他的凳子要比吴公公搬来的高许多,丁女坐下,一阵热气朝她扑面而来,这让她冷到僵硬疼痛的身子顿时舒适了一些。 有了热气,丁女的嗓子有点痒,她想咳嗽,瞬间又强咽了下去,这时,她身边递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茶,只见吴英倒下了身子,把那碗掀开了杯盖尤自泛着参药味的药茶往她手中送,又听他道:“我记得你是能喝这个的,喝一口热热肚,刚知道你要来,我去泡的,用的还是陛下喝的御茶。” 顺安帝在对面听着,朝吴英瞥了一眼。 吴英道:“奴婢未请就擅自作主,陛下不会罚我吧?” 都“我”上了,罚什么罚?顺安帝轻哼了一声。 “给您准备了点肉粥,这就端上来。”吴英又朝他道,白净老迈的脸上透露着慈祥。 “嗯。” “跟陛下说说话。”吴英离去前,提醒了丁女一句。 这便不是几句话就走的事了,吴公公比往日宽柔了太多,不知因何而起,丁女有些恍惚,抬起头来,看到皇帝拿着火钳子往炭盆里添炭。 “奴婢来。”丁女就势跪到了地上,接过了皇帝手中的火钳。 皇帝把钳子给了她,看她添了几块炭收了手,道:“起来坐罢。” “地上是热的,奴婢跪着罢,跪着舒服。” 小殿这几日是烧了地暖的,只是地暖年长欠修,没以前那般热了,是以这殿中还添了个火盆,在这殿中,顺安帝带着臣子处理政务,足以过一个温暖的冬了。 这小殿今年不知为何分外温暖,顺安帝今年冬天都是在这安寝,睡得也甚好,尤其这几日,在这小殿中听了诸多国泰民安的事,这小殿都变得国泰民安了。 顺安帝心情不错,对着皇后的奴婢,他心情也是不错的。 上次她送来的那段结发,此时就压在他夜间睡觉的枕头里。 顺安帝心中已无情,但旧日旧人旧情提醒着他是为何成为了如今的这个帝皇,高处不胜寒不假,而狄后为他陪伴蹉跎一生也不假,从此回过头看,他还能看到狄后碧玉年华时的晏晏笑颜,躺在他们结发上的安眠,就像漫长冬夜中所看到的炭盆当中的那点红色的火一样让顺安帝安心温暖。 狄女的痴,透过时光穿越而来,尤带着几分美意。 年景好了,顺安帝心一顺,便生出几分安,亦生出了几分宽容,对着狄女的奴婢便露出了和颜悦色:“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丁女拿过吹具,把炭火吹亮了些,放下吹具时,她掩下喉中咳嗽,听到皇帝的宽慈问话,她怔愣了一下…… “说罢。” “是。”丁女知晓皇帝不喜周旋,尤恶心眼多的人,皇帝日理万机,也就朝中不怕死的重臣有那个胆敢跟他口不对心了,而娘娘后来是没有的,她更是不曾有过,她垂下头来,恭敬道:“一来是带太孙妃来见太孙,两人有一些时日没见了,太孙妃有些重要的话要跟太孙说;二来是,太孙妃轻易不敢来始央宫,日后奴婢不在了,她想来也过不来,奴婢想跟您求个旨,希望着太孙在始央宫一日,太孙妃便一月能过来一两次,跟您请个安,也跟太孙见个面,免得奴婢不在了,宫里的人以为凤栖宫没有了会咬人的狗,就敢有胆子把佩氏赶出宫去。她们还以为把佩氏赶出去了,掌着凤栖宫,她们就能发财了。” “当年娘娘掌凤印都没发财,她们还想着……”丁女跪坐着,不紧不慢地说着,泛着青的冷白脸就跟这冷清的后宫一样诡异又寻常,“这宫里,从来没变过,您的手,娘娘的手,未曾改变过这宫里分毫。” 再锋利的刀,也杀不灭人欲。 顺安帝听这老使女一说,嘴角翘起,淡淡道:“你很喜欢佩氏?” “她胆小,有所求,不敢惹您烦。”丁女挨在火盆边,低头看着火盆里燃烧的炭红光一闪一闪,“给她一点活命的希望,就能吊她很多年,心甘情意着谨小慎微、克勤克俭,她聪明,又知道只有靠着她的卑微才能让她和太孙在有您在的宫里活下去,她呐,知晓着呢,能求我时,头尚能低到尘埃,等到求您,呵……” 老女使轻嘲,在火盆边上佝偻着腰,声音虚弱又凉薄,“只要让太孙和佩家活着,就算要她的命,她也是能答应的,只是她的命,又值个什么?不自量力。” 这时吴英已过来,把肉粥端到了皇帝手上,他手中还拿了个软垫,在皇帝接过碗后,把垫子放到地上,扶着丁女往垫子上坐,嘴里道:“慢点,换个舒服点的姿势。” 丁女被他扶着坐好,抬头看向他,见他满脸的褶子,淡淡道:“公公比我活得好。” 不等吴英说话,她又道:“您还有主人能侍候。” 她就没这般幸运了,丁女朝皇帝磕了个头,赐了他赐她软垫之恩。 磕完头,她没有起,趴伏着道:“陛下,奴婢想求您那一月两次见面的机会,那是她的心机,也是她对太孙的对家人的深情,对以往无知的自己的悔恨弥补,这宫里是只蚂蚁也想给自己找个窝,望您准她一线生机,看她能挣扎出个什么事来罢!” 丁女控制着自己,没有说,当年她的娘娘便是这般挣扎着,挣扎着,挣扎着到了死。 她的娘娘呐…… 丁女的皇后娘娘。 第165章 会的,诩儿,义兄背后,站的是我哥哥。 皇帝不喜欢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使心眼子。 可就算他是皇帝,他也控制不了人心里的贪欲。 若是换个不那般愚笨的,识趣懂得看人眼色,打杀她也容易的放在这宫中制衡那些做梦皆在想着为儿为女为娘家为自己博一个未来的宫妃,他在后宫也能少花些心思。 没有佩氏,他也得立一个人出来,放任她们互相攻讦,此消彼长,彼长此消,如此往复,消耗掉她们那些过多的心思。 佩氏也颇有些能耐,省银子倒是好手,人情世故上妥帖周到,也受得了气,就是不知她这种四面迎合的手腕能用到哪天。 也不是不能看看的。 皇后的遗留,有着皇后的脾气,皇后一生孤傲决绝,至死都未曾向顺安帝低下过她的头颅,顺安帝能在皇后的这个使女身上看到皇后遗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一抹残魂。 哪怕此时此刻,老使女是垂着头颅的。 这人要走了,可能过不完这个冬了,顺安帝看着眼前之人,莫名觉着这个老使女即将要走,她是自己不想活了。 这是托孤罢? 皇后走时,也想把太子妃和她的孙子太孙托付给他。 “朕知道了,朕跟你承诺,只要太孙还在这皇宫里,小佩氏便能住在凤栖宫,由她一直掌着凤印。”至于皇孙若是殁了,那小佩氏是死是活,那便是以后的事了。 “回罢。” “是。”丁女诺毕,没有起身,她伸手往袖中一探,拿出一个素袋,抽出里头的一本页面泛黄卷成筒的长册,双手举到皇帝面前奉上,“这是娘娘这些年间写下的诗词,奴婢装订了放在自个儿的小屋里头,没有拿出来,这是娘娘在这世间为数不多还沾着她气息的物什了,您若是不嫌弃,就打开看看罢。” 顺安帝不等她说完,已拿过了她手中卷筒,待她说罢,他已摊开长册,掀开了第一页 妇无青山翠,君心无验取。 见清风无归,见明月无泪。 我不是那江山,皇帝不要我我也谓,我不会回去,也不会哭泣。 字是狄女的字,她的老迈病重也无损她字里行间的睥睨。 甚好,是狄女的字,与她那差得不堪入目也能透着几许趾高气昂的诗,这便是她那见到棺材也休想让她掉一滴泪的千古绝句之一,假不了。 好诗呐! 顺安帝挥挥手,让吴英带走老使女,就着炭火,捧着手中的长卷,慢腾腾地一首接一首看着。 这厢吴英带了丁女出去,出了小殿,能说话了,吴英低声道:“陛下仁慈,您往后可别了。” 再大的情面,也经不住使了,丁大人需得见好就收。 吴公公也是仁慈,便是到这时候了也不忘同僚一场之情,丁女被他扶着进了温暖的小耳房,待他搀扶着坐到了盖着褥子的圆凳上,她瞧着老公公的满头华发道:“没有什么往后了,您这里,我也想做个托付,往后那两个小的,您若是手上还有点余力,麻烦您帮我帮衬着他们一点,我到了娘娘那里,到时候会为您美言几句的。” 吴英听罢,一愣,接而一怔,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模样,“帮我美言什么?” “说您慈悲,对我们好。” 吴英哂然,连连摇头不休。 这岂是几句话就能换过去的,皇宫里的这对主婢,这一生呐,不知为何,与这皇宫就是格格不入…… 皇宫死气沉沉数十年,何尝不是不想让这皇宫有动静的皇后的手笔。 一夫一妻一世人,民间夫妻尚且难得,又何苦在这波诡云谲的皇宫大内求那一心一意的真。 “您坐着暖会儿,烤着点火,太孙妃那边还没回来,您且等一等。”真凤凰已死,过去的事随着她的离去已不能说道,吴英撇过这话道。 “是,谢公公。”丁女如旧矜持,有礼,冷漠。 * 这厢佩梅将将在丈夫太孙在始央宫落脚的小殿见到卫诩。 他在门口候着她,她一到,便去牵了她的小手,把她带到身边,方才谢过领路过来的小吴公公。 “两位殿下进去说话罢,奴婢在门口等着。”小?*?吴子算着太孙妃殿下也不能在此处久留,便出言道。 他受了禄衣侯夫人的打点,没见着太孙妃的面便罢,见着了,看在禄衣侯夫人的面子上,左右也要给禄衣侯的这位表妹些许照顾。 “谢过公公。”这次佩梅先于诩儿出口,在诩儿先行谢过小吴公公之后,她又谢了一道。 “您客气。”小吴子弯着腰揖手,目送了他们进去,在外面把两扇门带上一关,亲自守着外面,等着这二人说话出来。 “可是瘦了?” “诩儿……” 门一关,两人同走进屋内,眼睛一对,又是异口同声出声。 佩梅闻言摇头,双眼一弯,不禁笑了起来,把手送到他手中道:“你看,我手热乎着,我没瘦,姑姑待我极好!” “是了。”卫诩轻叹,在她清瘦的脸上来回不停地看。 “怎地不问我今日是为何而来?”佩梅见他眉眼间藏着淡淡的忧愁,便放柔了口气问道。 “是有要事吗?”我把她害得好惨,卫诩心口闷疼,却知此事此时再说无益,便提起精神,故作振奋道。 “是的,诩儿聪明。” 卫诩苦笑,坐到床边,拉着她坐在双膝间,抱着她不堪一搂的细腰道:“说罢。” 他把耳朵送了过去。 佩梅微微一愣,接而在他耳边细声细气把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她极会述事,三言五语下来,便把事情道罢,她一言毕,卫诩惊愕抬起头,对着佩梅那压低口气说出来的言辞中颇有几分疾厉:“这事是侯夫人送小年礼进宫那天与你说的?” “是。” 卫诩脑子飞转,喃喃:“不知王叔这几日的为难是不是为着此事?想来应不是如此,如果是想斩掉我在宫外的助力,他要挑拔斩断的是佩家和陈家,而不是为难我这个在宫内可有可无的皇孙。” 一听“可有可无”这四字,佩梅连连摇头,正欲说话,却被诩儿拦住了嘴,听他又道:“想来不是如此了,梅娘,诩儿无用,这几日皆未见着陈世兄,也没听到过任何他来都城的消息,来日就是国宴,皇祖父怕是早已见过人了!” 他重重叹息,懊悔之意浓得不可开化,佩梅见他如此着急,按下心中心疼与焦躁,尽力集中心神搜罗主意:“那国宴之日,是否能见到呢?那日父亲也在宫中,他兴许会为你指明义兄长相,到时候你们还是可以面谈。” “是也,”又凭空多了一方助力,卫诩见小妻子在这时候不忘为他寻那主意,他亦力持镇静冷静了下来,“就是不知他会不会助我。” 佩梅闻言呆了一呆,接而叹气,朝着空中一颔首道:“会的,诩儿,义兄背后,站的是我哥哥。” 为了妹妹,为了被妹妹牵连的佩家,兄长会竭尽全力,孜孜以求。 且指不定,这次陈家的起势,是因她哥哥而起。 第166章 她不心疼。 佩梅自知自家兄长本事。 兄长从小便受祖父与父亲悉心教导,三岁能背百诗,七岁能写策论,他十余岁方才院试,考取秀才,亦是因着家中压制之故,后来不考举进士,也是因着佩家不想再入朝为官,要入民间为师,兄长方才拜学院山长为师,长期跟读,为以后教书育人而畜力。 兄长没有功名在身,入朝为官,可他的能耐,早就能与家中祖父与父亲商谈要事,只是兄长内敛,祖父也不想兄长年纪轻轻名声过振,死于年少成名,责其潜心学习蛰伏。 如今祖父年老,父亲在外因她之故,左右受掣肘,想来兄长也不得冒出头来,担起佩家的重担。 佩家诗书百年,随史而存,学史,读史,著史,便是佩家世代立足之根本,从不随波逐流,亦不冒头,因着生了她这个娘子之故,数百年风骨,荡然无存。 佩梅一想起,便心生悲怆。 她自来认为自己恭顺懂事,就算不是那等玲珑剔透的女子,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作为小家碧玉,她身上无傲骨可言,殊不知,自她接近诩儿,心怀能帮上诩儿之意,可见她骨子里也是一个心比天高之人。 她傲到便连自己也欺瞒了过去,自以为没有傲意。 皇后太子妃帮不了的人,她以为她能帮,这是何等的无知。 祖父母看得明白,父母亲亦看得清楚,兄长无奈至极,唯独只有她,把他们的话当作耳旁风,看似听进了耳朵里,实则从未进过心,从来皆我行我素,直到太子妃,诩儿的母亲真正算到了她头上,佩家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她亦悔无可悔。 如今,唯有在艰难之中,趟出一条生路来,方才能解她心中一二悔恨。 这不是悲叹之时,好不容易借姑姑之势前来相见,不得浪费时机,佩梅叹罢言毕,小脸一扬,故作振奋,展开神情露出欢颜:“诩儿别多虑,宛娘表姐素来不喜言语,她说的话,一句顶千金,她能跟我提起陈家义兄,岂会白白提起?定是能起那大作用,她方才会提点我一二两句,我们要做的事,不是,梅娘说错了,你要做的是,跟义兄见上面,往后要怎么做,想来依你们的聪明,定会心中有数,是否?” 是然。 卫诩心中有数,只是他历来得到的帮助太少,少到只是得到一点儿的相助,他便诚惶诚恐,担惊受怕,怕别人见了他这个病秧子真面目不愿帮他,又怕别人同意帮他了又被人坏了好事去,日夜活在惊恐担忧当中。 也就娶了梅娘,她给他不断吃着定心丸,有了禄衣侯和佩家明里暗里的帮衬,有了一些底气,他方才安定了一些,如今也才算是有了些许定力可言,才称得上沉得住一些气。 “是极,是极!”卫诩握着佩梅的手,还想多说上一些话,可不等他说上一些体己话,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门敲得很慢,响了一声,等了一下,方才响起第二声。 可卫诩再熟知不过这催促的声音了,他不由得苦笑,握着佩梅的手,鼻头一酸,他垂下眼皮,方才制住了那欲要掉出的热泪,他握着小手,轻言道:“不说那丧气话了,是我让你受苦了,你要知,欠你的,诩儿尽量会还,你要好好的,顾好身体,少犯些愁,我不回翼和殿和你在一起,是在为以后做些打算,你和我从小在一起,知晓我心高气傲,不想做那枉死之辈,如今祖母已走,母亲也没了,我只有你了,我又害了你,你的命在我心里,是要比我重要一些的,你要好好保重,为我好好保重你自个儿。” 佩梅被他说得想哭,可门外的敲门声呐,它还在响呐…… 它就像黑白无常手中那催命的钟,那紧促的时辰里,由不得佩梅悲,由不得佩梅哭。 她拉着诩儿的手起,挽着他的手臂往外走。 一路夫妻二人无声,等到开了门,佩梅朝她的太孙夫君一福身,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欢笑,道:“太孙保重身体,妾身暂且回去了。” “好走。”卫诩扶起她,心中一片钝疼。 * 顺安帝要召见太孙妃,太孙妃被带了回来。 当着丁女使的面,顺安帝嘱咐了佩梅几句,让她照顾好丁女,还赐了不少药。 皇家的尊卑这时便没有那般明显了,太孙妃便是照顾宫中老人的晚辈,得受老人的恩惠和庇护。 佩梅恭声应了是。 “你也陪朕坐一会儿吧,吴英,你去把赏赐拿来,等下你派人使个轿子,随这娘俩一道回去。”顺安帝说罢,吴英去了,他便掉头,随口问道:“凤栖宫这段时日,没轿子抬人了罢?” 丁女顿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在融化的雪中走湿的鞋。 她穿的是好鞋,外面包着皮子,里头絮的是丝绒的棉,太孙妃家有个有钱亲戚,她那表姐进宫探亲,就会给太孙妃带给好东西,太孙妃皆多用到了她身上。 她的鞋面是湿了些许,但水意没浸透到鞋里面,她脚是不冷的。 她便看到了躬着身站在她身侧下方的小娘子。 小娘子下方的裙角湿了半面,裙子下方露出来的那点鞋面子,跟染湿了的裙子是一道颜色,是同样被污黑的雪水染黑了的迹面。 小娘子的鞋湿了。 不知湿透了没有。 丁女轻咳一声,她端坐在矮凳上,与顺安帝同烤一个火盆,此时,她朝坐在上方椅子上的顺安帝驼了驼腰,看着火盆里那冒着火红的炭火,躬着背回道:“还余着一台,放在耳房里落灰。” “怎么不坐?”顺安帝朝不落坐的太孙妃看了一眼,见那小女子在他一眼过后,诚惶诚恐地朝他一躬身,落坐了,他收回眼,看向丁女。 “没得人坐得起,这小娘子入住凤栖宫,已碍了不少人的眼,她坐的轿子要是从凤栖宫抬出来,奴婢怕她明日就得被人联手赶出凤栖宫,奴婢不让她坐。”丁女的身影是恭敬卑顺的,可自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比外面寒冷的天气里的石头还要冷,还要硬,“至于奴婢,您还给脸,奴婢就还能多活几日,可再大的脸,也不够奴婢坐轿子的,是以,这轿子便在那屋子里落了灰。” “落灰是好事,奴婢巴不得它再多落灰几年。”多落灰几年,这凤栖宫便能多庇护这小两口几年,丁女态度恭敬,语气冷硬道。 走湿了鞋,脚受些冷,算得了什么?比丢掉性命强。 她不心疼。 第167章 这宫里,死了太多人了,她害怕。 丁女的冷硬,像极了皇后。 丁女的麻木,也像极了皇后。 这对主仆,似是一生从未快活过。 许是有过,那些年月,离他很远了,皇后走得愈久,顺安帝最近反而想起那些他以为他早已忘记了的旧事旧情。 皇后生前,他待她极为苛刻,以前只当无心理会她的死活,如今看来,他不过是用此惩罚她罢了。 许是,当真是她死了,她已遭受了最后的惩罚,那些好,再落到像她的人身上,顺安帝的帝王之心,便能允许自个儿对她好上一二。 他便对丁女的姿态置之不理,没把这当回事,允许了她的无理,撇过话道:“朕难得见你一次,这便要过年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他将将赐了不少恩典,已给了许多,但丁女真真还有想要的,她想要皇帝保证两个小儿的安危,哪怕他们在宫中活不下去了,也能让他们出了宫去,留他们一条小命。 可这事,皇帝也跟她保证不了,她说出来,不过是让皇帝嘲弄她的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这个冬天,着实是太冷了,丁女眼前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以后的一点希望,她驼着腰,看着炭炉中那暗红的火光,了无生趣道:“没有了。” 她便连谢恩也不想谢了。 皇后苦,皇帝又管得了什么呢? 百年之后,这个皇宫换了个主人,先帝便也只是先帝。 人活着,便是这般的没有意思,帝王将相也不过是那下场。 丁女垂下眼睑,陷入了暗红的黑暗,她就像一块即将断掉身上最后一线生机的枯木,身上的寒意,比外头呼呼呼啸的寒风还要阴冷冷冽。 前去传旨叫轿的吴英回来,眼睛一搭上她的身影,眉头一皱,白脸上灰白色的长眉毛便随之抖了一抖。 佩梅不小心瞄到,随着眉毛的抖动,她的心随之重重颤悠了两下,顿时觉得喉口发紧,背后发凉。 她害怕得要死,只想瑟瑟发抖,可姑姑垂着头就像怔住了的石头一样,没有一点儿要开口的意思,皇帝也不说话,吴公公在不远处,阴鸷看着她们娘俩的样子,就像看着什么晦气东西一样。 她们给始央宫添堵了。 佩梅只觉浑身紧绷,心口憋得那些她经由她鼻子吸进去的气也挤不进去,她好难受,可眼前这光景,由不得她当哑巴,她便悄无声息地跪在了姑姑和炉子的身边,低着头,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把话说出口:“孙媳有,梅娘想求皇祖父一个事。” “哦?”无波无澜未将眼前之事放在心上的顺安帝转过了头来,看向她。 “孙媳想跟皇祖父求五百斤的炭。” “用来作甚?”当真是个小事,还求上了,顺安帝马上就要打发她们走了,走之前看看佩家这聪明的小娘子动的小脑筋,就当是换个心情了。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要冷一些,有些宫里配的炭太少,孙媳想从凤栖宫里往各宫里支一点。” “你说的是冷宫罢?” “是。” “冷宫里还活着几个?” “是。” 她恭恭敬敬回复,顺安帝哂笑不已。 待他再开口,他的话音便冷了许多,“给她们作甚?朕让她们在冷宫呆着,便有让她们呆着的道理,不是让她们去享福的。” 也享不了福,她们的配给由尚方监管,夏日还好,冬日尚方监给的冷粥冷馒头,冻得化不开,配的柴火烧一烧,只够热饭的,可这日头一日有十二个时辰,剩下的时辰,这些冷宫里的人只能冷得蜷缩在床上。 佩梅去过一个冷宫,那冷宫,连大门都没有,只剩几块砖架起来的一个残垣断壁的破屋子。 大门,门框这些但凡由木头造的东西,皆已不在。 想来已被往年烧光了。 民间路有冻死骨,外头的百姓谁也想不到,皇宫里,也有残破不堪的房子,也有死在寒冷当中的昔日贵人。 “去年祖母走后,冷宫里也走了十几个,如今这冷宫里还活着三个人,孙媳前个儿去了一个冷宫……” 这厢,丁女突然抬头撇过头看向她,眉头紧蹙,白脸冷厉,看着佩梅的眼神带着警告! 她在警告佩梅休得胡言! 可一直低头未动的佩梅仍自在说:“那屋的老娘娘是个断臂的……” “陛下,天色不早了……”丁女开口,打断了她。 “让她说下去。”顺安帝没理会她,看着那个说着话忘了发抖的佩家女,冷冷道。 “是,”佩梅恭敬应了“是,”接道:“孙媳得知,那个老娘娘那条断臂是去年冬天她肚饿时,从自己身上砍断下来生吃了,前几日她看到孙媳时,问孙媳她的腿肥不肥……” 说到此处,佩梅便没有再往下说。 此时,吴英已走了过来,坐到了先前赐给她的矮凳上,接了她的话,他先是跟顺安帝道:“怕是住在小西苑那边的那个孙才人,那边有条小道能走去小凤栖宫。” “是不是小西苑?”吴英问了佩梅一句。 “是。”佩梅低着头,恭恭敬敬,柔柔顺顺。 吴英看着她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聚在了她额头的中间,往下滴落了一滴…… 水光在空中往下坠落,掉在了炉子的发烫边沿上,发出了“呲”地一声响。 她在害怕。 吴英心中无动于衷闪过这句话,接着朝这小娘子道:“她今年想吃她的腿?” “是。” 炉上,又“呲”了一声水花。 “她疯了?” “是。” “你想救她?” “不是救,”眼里的眼泪不知何时跑了出来,佩梅此刻只觉她脸上已爬满了满脸的泪水,恐惧让她想把自己缩起来,缩成一个让人看不到的小团子,可她知道,她要是缩起来,她就真真死了,她哽咽着道:“是想让她今年当个饱死鬼走,祖母走了,母妃走了,宫里好多的娘娘姑姑姐姐都走了,梅娘的心好痛啊,这宫里好冷啊,皇祖父,公公,这宫里太冷了。” 这宫里,死了太多人了,她害怕。 第168章 那灰黑的天,何时碎掉啊。 “太冷了……”顺安帝仰头,重复着这几个字。 佩氏这又是想显示她的仁慈啊。 冷宫里,住着的又有几个是人呢。 当真是个小皇妃。 皇后的人教佩家的根,教出来的就是这般模样,不谙世事,不识人心,天真有足愚蠢有余。 说来也是好事,皇宫许久没有这等天真了,至少她还能安着心做点事。 “准了。”顺安帝低头,他仰头低头之间,不过片刻,脸色从头至尾稍微未动,语气也同样纹丝不动。 “谢……谢皇帝陛下。”佩梅到底没敢喊出皇祖父,她颤颤巍巍,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背后的冷汗一股接一股地冒出。 “退下罢。” “是。”丁女漠然接道,她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皇帝磕了三个头,磕谢皇帝陛下今日的仁慈。 随后,她看向身边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眼光如刀。 佩梅只觉浑身如至冰窖,她看着突然对她冒出想置她于死地的眼神的姑姑,全身发麻,刹那之间,竟无法动弹。 她头上的汗,如同泪滴,一串一串滴落在地。 丁女如同看着死人般,漠然伸出手,扶着她站了起来。 这一刻,她竟力大如牛,在佩梅站起又跌倒之际,她那枯瘦如爪子的手纹丝不动地拖着佩梅,脚下步伐未停,拖着佩梅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她那脸,惨白木然如雪后的骷髅。 吴英看着她拖着失魂落魄的太孙妃,仿如拖着一具尸体将人拖了下去,心头窜得老高的怒火熄了一些下来。 凤栖宫没把人教好,凤栖宫当场施了惩戒。 便罢。 他走向顺安帝,低下头,跟顺安帝悄声道:“奴婢等下就去查查小西苑的人怎么还活着。” 当真是可笑至极,皇太孙妃这辈子兴许还没亲手杀过一只鸡,冷宫的人,十个里头至少有九个半是亲手染过血的,没杀过鸡的人,去同情杀过人的人,当真是皇后走了,凤栖宫的人成吃斋念佛的菩萨了。 佩氏的天真,每一次都能让吴英吃惊。 这种天真,他只在很多年前,从民间选出来的那那些缺乏家教的美人身上看见过。 可这是佩家女,史学世家佩门之女,他此前还真当以为皇后和前太子妃,给太孙寻摸了一门何等旷世奇才的亲事给太孙助力,如今看来,还是他多想了。 “查一查,她是怎么走去那边的,”这皇宫里的人,顺安帝一个也不信,他甚至不信他眼睛里看到的那些东西,他只信一个,凡是送到他眼前的东西,皆为人为,“不管查不查得到东西,五日之后,斩草除根罢。” 查,就会翻起旧账,随后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些不该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就又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前朝的手,时时不忘通过后宫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顺安帝知道自己活太久了,没有圣手回京,想必在都城这比往年寒冷太多的冬天里,他已经死了。 他的岁数,早就被人估摸透了。 他什么时候死,某些人摸得很明白,棋已经下了,但谁也没想到,他这般能活,棋,下早了…… 唯有他死,他们下的棋才不白费。 “去查一查废太子那边的动静,”想起皇后,顺安帝依稀还记得当年她的样子,说起她的儿子,顺安帝心如古井,“朕最近感觉,朕背后有那么一两双眼睛,在盯着朕,在看着朕什么时候死。” “皇上!”吴英双腿跪地,他的膝盖猛然着地,发出了“邦”“邦”的声响。 老子活太久,儿子想让老子死的太子历史上多不胜数,只是历史多有粉饰,没成功的写在了史书上以供后人鞭策,成功了的,修改历史。 顺安帝皇子出身,自是知晓他们这些人的门道。 天家无亲情。 皇帝老了,就该昏庸,就该死去,就该给那些等不及的太子皇子臣子们让道。 他前些年杀了很多的人,朝间是有造反的基础在的,再有几个想让老子早点死的太子皇子,里应外合,年老体衰的老皇帝不是病死,就是气死,力竭而亡。 不过顺安帝近来身体不错。 他无视吴安的惶恐,接而发出命令:“你带人杀宫里的,禄衣侯杀宫外的,你传朕指令,禄衣侯要是能帮朕这次杀出几条大鱼来,一条抵一块免死金牌。” “是!”大敌在前,吴英磕头。 “去吧,把门守好。” “是!” 这厢,丁女拖出太孙妃,一出门口,她反身一巴掌刮在了佩梅的脸上。 那一掌,撞翻了丁女史背后定住发髻的钗,钗子落地,女使头发在空中胡乱地飞。 女使弯下腰,她低沉地,张牙舞爪问地下被她一掌打出嘴血来的太孙妃:“谁给你的胆子?啊?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提冷宫那边的事!” 她疯狂地低低嚎叫着,就像力竭后凶猛的野兽,就像已落败地的最后那只千钧一发的箭:“你是不是想死啊?你想死别拖累我们!” 说罢,女使方想起,“我们”已没有“我们”了,皇后死了,太子妃死了,她也快要死了,哪还有“我们”…… 她们只有这两个孩子了,一个天真愚蠢的孩子,一个心比天高命悬一线的孩子。 丁女漠然,眼泪无知无觉地从她眼睛里流出来。 软弱与力竭令她倒在了地上,她摸着惊恐着张大眼睛不知所措看着她的孩子的脸,淡淡道:“我老夸你,我在心里老夸你,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识趣也最善良的小娘子,可你再这样下去,我也救不了你们了。” 也许早点死,跟着她走,不啻是一条好的归途。 丁女万念俱灰。 “姑姑,姑姑……”佩梅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姑姑竟然如此对她,她不知她犯了什么错,但她知道,她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她会改的,她一定会改的,她想活,她用尽她最后的力气爬起来,端端正正地跪着,她不哭泣了,也不发抖了,她身子趴在地上,头抬着,冷静地、绝望地哀求着道:“不生气了,不生气,梅娘知道错了,您别灰心,梅娘知错就改!梅娘现在就改!您别生气!求求您,别生气了!” 她脸上有血,嘴巴里有血,额头上有血,原本清秀洁白的脸,沾着黑的污垢,混着血红的鲜血,裙子上,沾满了黑雪和污泥,她就像一朵白白净净的山茶花,掉在了肮脏腐烂的污泥里,脏得恶心,白得耀眼。 她就像曾经的皇后,曾经的太子妃,曾经的丁小妹。 丁女累了,她知晓,她太累了,皇宫这般复杂,复杂的人太多了,个个权势薰天,人多势众,身强力壮,不是她这种病身子,和几个看着有权实则不过是皇帝的郐子手的亲戚能对付得了的。 佩家那边出了个禄衣侯府,但那只是个杀手府,只是个新出来的杀人的奴婢,背后根本没有几个人。 佩家还是一个数代只知道躲藏不知道迎战的世家。 他们家,是一个哀兵之家。 这势,起不来的。 她们的挣扎,她们的想望,不过是徒劳。 “去小西苑干什么呢?”可小的想活,丁女悲伤至极,如果要掉她的命,能让这两个孩子活下去,把她这条贱命给谁她都愿意,可她这条贱命不值钱,孩子想活着,只能靠孩子自己,“那里面的人,一个个杀人如魔,那是你皇祖母亲手把她们送进去的!你同情她们,你怎么不同情同情自己?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这是皇宫,不是市井啊,孩子,你这样下去,你让我怎么救你。” “我不知道,姑姑,我不知道。”佩梅不知所措,她是真真不知道,她只是看到,那些人可怜极了。 “你不知道,是啊,你不知道,所以要是死了,也不冤枉。”女使悲哀一笑,身子向后倒去。 那灰黑的天,何时碎掉啊。 她抗争一生,到底是碎掉了。 未来为何是这般的黑。 她什么希望也看不到。 第169章 诩儿恐怕,也是自身难保。 凤栖宫的夜,静悄悄。 这一晚,太医院的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末了,圣手澜亭来到了凤栖宫,接手了之前太医施的针,又有女医给佩梅喂了药,佩梅出了一身汗,昏了过去,等到醒来,她身边坐着之前喂她吃药的女医。 女医是表姐相熟之人。 佩梅咕浓着问她:“姑姑怎么样了?姑姑怎么样了?” 她声音太小,女医低下头仔细地听,方才听到她的问话,回道:“救过来了,太孙妃放心。” 一串眼泪,从佩梅眼边流了下来。 女医拿帕帮她擦掉,轻声道:“炉边煨了粥,妾身帮您打点过来,您吃点。” 佩梅虚弱摇头,女医见状道:“是从宫外带的药材,我进宫前侯府夫人让人塞给我的,我拿了对症的,给您煮了。” 是极,澜圣医也来了…… 宫外的亲人,动了,佩梅泪如雨下,咬着嘴唇点头。 还好,还好,还有人帮她,要是没人帮她,她就要死了。 “莫哭,少掉泪,哭费神,不好补。”女医帮她擦过眼泪,安慰地拍了拍她,就去了放在屋子外的炉火上取了粥回来。 有澜圣医带路,她带了一个女徒弟进宫,正好帮她看炉子,也省掉了不少事。 她这一忙,忙到下午,澜圣医走之前告知她会帮她跟尚方监那边的当执太监说她留在凤栖宫的事,下午便来了太监说了这事,允许她再留两日查看丁女使的病情,是以下午太孙妃醒来看到她甚是惊讶,女医和她说了此事。 她暗忖此等日子,禄衣侯夫人不方便进宫,便留了她照顾太孙妃,不过太孙妃年纪小小,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后,没见多问,倒是有些城府,女医便放心了不少。 她最怕的就是照顾的人不懂大人们的心思,不听话,弄得她们这些替大人们办事的下人倒是不知如何行事才好。 这厢佩梅吃过药饭睡了一大觉,醒来又是用药又是用饭,身上有了些力气,能下床走动了,便去了旁边姑姑所住的侧殿。 她原同姑姑所住一处,病发后,被人搬到了这间此前放置贵重物品的小器物的小屋来,这屋子与侧殿隔得不远,十几步就到了。 姑姑此时尚未醒来,听女医说气息已经稳了,醒来是明后日的事,佩梅探过姑姑的气息,见是匀称,愣是掩下惴惴不安的心思,和守着姑姑的三娘道:“三娘,可……见过太孙?” 三娘瞄了眼屋里的女医,也知晓这是禄衣侯夫的人,便朝佩梅摇了摇头。 佩梅朝女医看去。 女医也是摇头,“妾身不知。” 她跟着澜圣医学徒,圣医和侯府于她有恩情,她这才得已进宫,莫说不知,就是知晓一二,她也不会随便说话。 “是吗?”佩梅黯然收回眼神,轻轻地叹了口气。 诩儿帮不上她呐。 诩儿恐怕,也是自身难保。 此厢,卫诩守在始央宫殿正殿门外,站立不动。 昨天梅娘刚走,他就被王叔叫去了宴殿商量事情,又陪王叔用过晚膳方才回宫,这回宫才得知丁姑姑命悬一线之事,他心急如焚,想请令回凤栖宫看人,恰好此时禄衣侯阴沉着脸进宫,卫诩便候在了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等到禄衣侯出来,冷冷看着他说了一句:“回去。” 卫诩便回了他的寝殿。 禄衣侯的话,他不敢不听。 这日他站在殿外,是因他忙完宴席之事过来请皇祖父安,皇祖父殿内有人,他不得擅自进入,等待传唤。 又过片刻,有太监出来办事,看见他,客气躬腰道:“太孙,陛下这一时半会儿看来聊不完,您不如去办您的事,读您的书,呆会儿大人们走了,奴婢会跟陛下通报您来过了的事。” 卫诩往来见不到人,自会回去安心读书,只是白日他需跟着骆王叔办事,昨晚他被禄衣侯叫了回去没去见皇祖父,且漠北陈家的人有没有来他也不知晓,凤栖宫他去不成,漠北陈家的人他也没见着,他帮不上一点忙,除了枯站,他想不出另一道减轻他内心痛苦的法子。 内心愈是痛苦,卫诩笑容愈是柔和,他和太监柔声道:“小吴公公,容我再站一会儿,这两日我给皇祖父请的安少了,今日早上也是一早没有过来,好不容易忙完回来有点空,再不问安,我心中实乃过意不去,还请小吴公公通融。” 一大早他就被骆王叔叫出去了,晨省没有做成,已属不该了。 太孙太客气了,小吴公公却是生不起看轻他之心,他躲避着太孙的眼神,弯着腰不敢站起,躬着背对着太孙的另一面,恭敬回道:“那您站着,奴婢要去请茶水,先行一步,今日日寒,太孙注意着点身子。” “多谢公公。” “是,奴婢告退。” 小吴公公加快了步子离去。 此前他还有轻看太孙的心思,宫里便是这样,就是皇帝的种,皇帝的妃子,不受宠又如何?还不如宠妃宫中的一个奴婢。 可太孙在始央宫呆得愈久,他便愈发恐惧太孙,无需他义父吴英警告,他自行便对太孙客气了很多。 这个皇孙太能忍了。 他在始央宫已然很得势了,可他对他们这些奴婢还是客客气气的,哪怕对着那里暗地里刁难他和他的太监的人亦是如此。 这种忍过了头的人,得罪了他,他下地府也会带着你走,令人打骨子害怕。 小吴公公看不清楚这宫里宫外日后的走向,可直觉告知他千万不能得罪太孙,始央宫的一些太监看在眼里,却是以为他是看在禄衣侯府在皇帝面前得宠的份上方才如此,对太孙恭敬的有,对太孙不以为然的亦有,小吴公公走向,始央殿里又出来一个太监,对卫诩就没那么恭敬了,朝卫诩一颔首便走了。 却是不多时,在内殿侍候的吴英走了出来,站在门口朝卫诩招了招手。 卫诩扬起笑脸,朝他小跑着跑了过去,轻盈得就像一只小鹿。 他身子看着好了不少,吴英见他到了面前,忍不住笑道:“昨日见着你脸色还发白,今日瞅着倒是见好不少。” 卫诩不好,他总觉自己命不久矣,昨晚夜不能寐,便把圣医给的安睡约吃了一粒,是以今日在公公眼里,倒是?*?他见好了不少。 没人知道你到底好不好,他们眼睛里看着你是什么样子的,你便是什么样子的,这便是一叶障目罢,可有人说自己好,这便是好事,卫国需要一个身子好的太孙,卫诩展颜,“谢公公美言。” “看来歇息得不错,睡得着就好,”这才是一个太孙的风度,吴英领着他进殿,道:“你那个小娘子,这点就不如你了。” 小娘子很好,来宫里受罪,没说过我一句不是,卫诩微笑,颔首。 “进去罢,我有事要去通报,就不陪你进去了。”吴英这厢走到殿门门槛前,不动了。 “公公,我来得晚,不知……”卫诩看向他,小声道。 “是漠北的陈氏世家,你舅兄佩兴楠的好兄弟,说是这次他在漠北找出了一些新鲜好物来还有你家舅兄的功劳,他说要见见你,你进去罢。”吴英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罢一甩手中的拂尘,扬身而去。 佩家这是发力了,可能骆王的回归让他们知晓他们若是再不做点什么,他们就保不住这宫里的小两口了。 第170章 朕从来没想过迁怒于你。 陈无鑫来都已有半月,暂住佩家,没有避嫌。 他年少离开都城,至今八余年。 离开时,都城古朴凋零,留在陈无鑫心间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一抹残阳。 父亲被斩,母亲病亡,姐姐因娘家势败,在婆家受了奚落羞辱,便也跟着没了。 陈氏一族,那时在都已无族人,皇帝杀起人来,几近要对世家断根绝种,佩家接他去家住,待他如家中子孙二无,因着他是客人,吃穿用戴,还要先着他来。 他怕给佩家惹麻烦,佩家大儒却不以为然,说道佩家家门虽小,养一介小儿还是养得住的。 是以,佩家便护住了他,直到漠北来了人,接了他归家。 他是因佩家留的命,他跟佩家唯一的一个嫡子孙佩兴楠常年书信不断,是以,这嫌不避也罢。 再回故都,故都大雪不断,残阳不见,深宫的冷风,比陈无鑫印象中还要冷一些。 深宫的清冷,尤胜当年。 世家被杀伤了魂,民间这些年却是过得还不错,陈无鑫一路来都,路上炊烟不断,市井繁华。 世家想让皇帝死,民间却传皇帝是圣君,这便是卫国的近况。 皇宫的清冷凋敝,还不如民间那新兴的酒楼辉煌金碧,始央殿的地火未烧,老皇帝叫他坐在小板凳上与他一道烤火盆,陈无鑫近了身去,发觉当真热暖得紧。 皇帝跟他说话亲近,仿佛那些年这位陛下把陈氏一族杀得只剩几个稚子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陈无鑫听着他说话,也不觉着心冷。 这天下,杀一个世家子,至少能活一百个民,顺安帝的这句话令世家愤慨,也让世家子把这句话牢记在了心底,看到民众便心颤。 皇帝恨他们,陈无鑫如今却无法恨皇帝恨得彻底。 世家子也是卫国子民,近几十年,大地频发地龙,冬天的时日,几近春天和夏天加起来一样长,地里种不出养得起人的庄稼,冬天能冻死一个村大半的老人小孩,这几年,邻国已十村无一人,卫国如今还是三村有一镇,村村有百姓,山中有住户,这是一个皇帝杀世家保平民的国度,这条怒龙驱赶着趴在百姓身上吃肉的世家。 怒龙自己过得也清贫,宫中无艳妃,小殿无火龙,陈无鑫到了这个地方,他对这个人心中着实升不出恨意。 这是个有人说也过得悲苦的皇帝。 他喏喏应着皇帝说的亲近话,听皇帝问完家人的身子,问完家中的几口人,便听外面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诩儿求见皇祖父陛下。” 陈无鑫转头便朝门口瞧去。 皇帝温和笑道:“你要见的人来了。” 说罢,朝门口道:“进。” 陈无鑫无声站起,低头垂手而站,待来人一进门来,他瞄到鞋子,便朝来人躬身揖礼,“小民见过太孙。” 他的自称,让顺安帝哂然一笑。 陈家被杀破了胆,陈子携功进都,见到他,喊的还是“奴婢无一丝世家子的矜贵,但说话行事上,陈子又不卑不亢,只进献不邀功,月朗风清,倒是带了世家的底蕴。 当真是来进献的。 见此人对太孙也如此,顺安帝见孙子讷讷看向他,便招手道:“你过来坐,听说你这几天早早就过来了?” “是,只是来得过早,祖父还未醒来,我也没来得及等,便去骆王叔那边当差了。”卫诩对那垂身站立,态度恭敬的青年有些窘迫地笑了笑,身子往皇帝那边走去。 等到了近身,他朝皇帝也拘谨一笑,轻声问道祖父:“我该如何称呼这位大人?” 太孙谨慎,克己守礼,自不会有出错的地方,顺安帝瞥了他这时时过于小心谨慎的孙子一眼,朝陈无鑫道:“你说呢,爱卿?” 陈无鑫在漠北最偏北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消失在史上的王国,里面金银无数,炭木无数,顺安帝一得知消失,连夜派了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将军带兵去了那个地方。 今日晨时,他便收到了确凿无疑并所得更丰富的信报,因此,顺安帝看召来的陈子越发地顺眼,比当年看那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禄衣侯还要顺眼几分。 他从未如此喜爱过一个世家子,他还以为世家子只是老蛀虫养出来瓜分他天下的新蛀虫,他这辈子是等不到他们为他做些好事了,没想到,临到老了,还有如此惊喜。 这便是爱卿。 那是能养几十万军的财富,还有一些能惠及千秋万代的好处,顺安帝见信心喜,对他很是宽容,他便是要保太孙,顺安帝也愿意让他保。 顺安帝也不曾想到,佩兴楠有这等能耐。 只是想到有这等有堪舆之才的人,不入朝,只进治学,不为国为民,只想佩家苟且百世,顺安帝对佩家也兴不起喜欢来。 禄衣侯因此与他吵了两架,怒斥他心眼小,对佩家有偏见,还斥他就因他没杀到佩家的人,就认为佩家之人奸滑不可信是为昏君,顺安帝差一些许也把他心爱的禄衣侯斩了。 可到底是有高兴事,是数十年都难得一见的祥瑞,顺安帝也就忍了禄衣侯的忤逆,看到陈子,也是额外的欢喜。 他许久未曾如此舒心过了。 他的言语也道出了他内心的畅快,言语间慈爱宽仁,令陈无鑫抬头注目看他。 顺安帝神色越发地柔和。 陈子便掉头转向那面色寡白,神色惊疑不定的太孙,淡道:“我比您年长几岁,我与兴楠弟乃结拜义兄弟,也为梅娘义兄,太孙若是不嫌弃我这门亲戚,便称我一声世兄。” 他这时倒也不客气了,当着皇帝的面攀权附贵,还自诩世兄,卫诩此时脑袋却如被重头一击便嗡嗡作响,想也不作想,举手揖礼一揖到底,嘴中道:“卫诩见过世兄。” 陈无鑫上前扶他起来,然后还了一礼,淡淡道:“太孙多礼,陈无鑫见过太孙。” 世兄的礼收了,臣子的礼也见了,陈无鑫又看向顺安帝,垂头和顺安帝道:“奴还有一事,想跟您禀报。” 陈子的姿态里,潜藏着恨,潜藏着对杀父之仇的不饶恕,可饶是这样,他还是为卫国尽了忠,这种恨,顺安帝容得下,他朝下压了下手,依然仁慈:“坐下说。” “你也坐下。”他对皇孙道。 “谢祖父,世兄先请。”皇孙谢过恩,等了等,见陈世兄未有动静,便道。 “您先请。” 卫诩犹豫了一分,瞄了祖父一眼,见祖父面色异常柔和,他心下迟疑,便还是没有坐下,又小声道:“世兄请。” 陈无鑫没有看他,这时,他却朝顺安帝跪了下来,不等皇帝说话,他已先行开口:“常家表姐夫说,您认为佩家未对国尽忠尽责,奴想为佩家说几句话。” 顺安帝脸上的慈爱淡了下来。 陈子也没有再行猖狂,而是停了话,等候皇帝的发话。 他眼中还有尊,顺安帝心下再不快,也还是发了话,只见顺安帝嘴角往下一压,冷冷道:“说罢,朕听着。” “这是这些年兴楠弟与我的书信往来……”陈无鑫从宽袖中掏出一沓鼓鼓的信封,呈到皇帝面前,顺安帝接过后,他接道:“您看看便知。” 佩兴楠未入朝,但佩家至始至终是皇帝的拥泵,佩兴楠会跟陈无鑫解析皇帝的难处,英明与孤独,也就此解释过佩家的为何不坐大。 佩氏一族的志向,便是要做百年史家。 古皇城他们一直在找,只是,佩女入宫,让佩兴楠放下了手里的所有事情,一心钻研古皇城所在的地址,只为救妹脱困,救佩家脱局,保佩家的百世。 这些皆可在他们来往的书信中可觅得踪迹。 他们早晚会找到此处,只是佩兴楠的孤注一掷,让此得已提前。 佩兴楠的字很是遒劲潇洒,皇帝见过此子,跟在佩圻后面不声不响,安静听话,人跟字,很是不符。 字里行间,这个为人安静到能见城府的小子却是分外推崇皇帝,他敬仰皇帝,也愿意跟随皇帝。 再看落款时日,那时,皇太孙还未找佩准的师弟当老师。 皇帝一封接一封地看着,在信里就像看见了一个自己的知己,知己贴心,懂人,还明了他的难处,看得当真让人着迷,直看到火盆重新添了炭,殿中点燃了油灯,宫人送来了膳食,他眼睛看得疼了,方才揉着眼睛,朝身边的吴英道:“字是好字。” 吴英半途进来伺候,帮着他拆信折信,间或送一点茶水让他润喉,听到此话,白面公公微微笑了,道:“那人呢?” 顺安帝抬起头来,寻思着说词,见面前又多跪了一人,见是太孙,他哂然,道:“你怎么也跟着跪了?身子骨不好,心思就别那般重了,顾着点自己,朕从来没想过迁怒于你。” 第171章 他好痛啊。 皇帝今日分外恩慈。 他不是个慈祥的皇帝,卫诩跟随他读书学习,老皇帝也是不声不响,很少言语,一日下来,便是连多看卫诩两眼也不曾。 他眼里有卫诩,也没有卫诩,皇太孙于他,可有可无。 哪像今日,不道太孙软弱,还宽慰太孙,卫诩鼻孔一酸,又把酸意从鼻尖勾去,朝皇帝温驯道:“谢皇祖父恩典,诩儿起来了。” 他心内感激舅兄,感激陈世兄,却一眼也未朝陈无鑫看去,而是起身去拿了炭桶,给炭盆添炭,做着这一些小事。 这厢,顺安帝眼睛带过他,看向吴英,和吴英温和道:“人不错,小小年纪时,就见地不错了,还猜出朕私下养了几个军队,知道朕的钱去哪了。” 邻国多天灾,人祸也不少,没遗祸到卫国来,只因边关守着大军。 皇帝跟朝臣两个心,站在朝廷里的兵部尚书就是一尊皇帝供着的泥菩萨。 泥菩萨只要好好站着就好,哪怕稍微动一动,顺安帝也会砸碎杀掉,换一个听话的上来。 朝廷的兵部尚书,是皇帝养给文武百官看的。 真正掌握大军的,皆是皇帝自己从小养的人,极少有人在朝廷露面,露面了的武官将领,也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底细。 年轻的将军,饿着肚子长大,跟年轻的官员一样,来不及腐朽,来不及把自己的家族养成吸血的世家,他们还有志向,还有同情心,还愿意以性命保家卫国,顺安帝便以最小的钱财,养了一个最庞大的军队。 民间多子,家里养不活的孩子,还可以送到军队,每年还能从军队手里领个百贯钱回家添补家用。 就这一百个子,民间生生不息,今年天公不作美,收成不好,来年再多开垦几块荒地,再多种些粮食,再多生几个儿女作活,日子多少会好起来一些。 皇帝这些年杀的人太多了,新的年轻的官员下了地方,真真正正出自贫寒的学子能过苦日子,百姓有了事,多有空闲余力去办理。 哪怕他们才华不甚出众,一点一滴地去办事,而不是上一任就寻思着如何搜刮民脂民刮,填补买官用的钱,满足奢侈糜烂的生活,也是能解决民间的大问题的。 如此日子当真是好起来了,尤其到了近来年,人群熙熙攘攘,穿县过州,跨过军队荡平的平安道,走到都城,走到了皇帝的面前,告知了皇帝,他们从何而来,经过了什么地方,途中看到了什么人物,吃过什么样的菜,还有喝过什么样的好酒,家里还有什么人在等着他们带什么好东西回去。 都城因他们而热闹,皇帝因他们,看到了他的江山,他苦苦经营支撑的江山。 可就算如此,顺安帝还是孤独。 他后继无人。 太子想君临天下,他想的是做那个挥霍无度,内宫嫔妃三千的君,就如世家想做那个富贵繁华,醉生梦死的世家主一样,他们想当的是那个趴在无数百姓身上吸血的奴隶主,且还是趴在顺安帝一手养出来的百姓们的身上,吸顺安帝的百姓们的血的奴隶主。 这跟吸顺安帝的血又有何区别? 后来人呐,后来人…… 他没有后来人,太子也好,骆王也罢,只想当皇帝,不能当建国立业的帝皇。 皇后生的儿子,奴婢生的孩子,一个样,皆只想当一个踩在万千百姓身上的人上人,吸着前人的血,吸着后人的血,吸着百姓的血。 孤独啊,又如何不孤独,朕苦苦撑着朕想要的江山,朕想教会的儿子,根本不管朕怎么想。 佩子在信里与陈子分析的天下与皇帝,和皇帝心目中的自己与天下,大概有个六七成的相似罢。 佩子还在信中说,他怕皇帝死了,卫国的天下坚持不了二十年,是以,他要去办学,他要去民间教书,他要去选那些有志之士,告知他们,朝廷需要更多的为这天下前扑后继的梦想家。 他要去当一个倒逼皇帝去当一个好皇帝的好老师,他想做一个小小的像他自己的小圣人,他要去为卫国去做一个他自己。 朝廷不会因一个佩家子起任何一点涟漪,民间却会因为多了一个有学之士,而多出成百上千的为国解忧的栋梁之材,他们会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沿继顺安皇打下的地基,让卫国天下繁荣下去。 而学生会教出更多的学生。 只要人不死,梦想就不息,卫国就会在。 但佩女的进宫,打碎了他的这个梦。 近三年的信,佩子笔峰一转,不再说天下,不再说梦想,只说漠北地下皇宫,言语急躁,粗糙,满篇皆是他的心烦意乱。 他从一个纯粹灵气的少年,似是变成了一个为家里三斗米而心烦意乱的少家主,字里行间尽是算计的市侩,理想皆无。 顺安帝看到了一个经世之才的毁掉。 一个人的毁掉就是这般的容易,一点点的挫折,便能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也许没有佩家女的进宫,发生另外一件事,也能让佩子变成如今的模样。 皇帝不可惜如今的佩子,却是怜悯那个小小年纪,想为君分忧,为君担忧的佩子…… 赤子之心,心澄明镜。 恰如皇帝当年年少,要做一个天下百姓皆欢颜的皇帝。 “佩准没跟我说过他家还有这么个儿子,他时不时见朕,朕以前也时常过问他的家人,是罢?”皇帝不确认,问身边的吴英。 “是极,”佩准是大学士,是皇帝的起居官之一,佩准性情好,家风正,跟皇帝往往聊得来,不过,“奴婢若是没记错的话,他也就说说家里儿子念书还是不错的,没说过他儿子有何过人之处,陛下,是有过人之处吗?” 吴英收拾信纸,把信纸细心叠好,却是一眼也未多看,问道这话,也是就着皇帝的话锋揣测而出。 “有。”顺安帝捏住他放在手里没给吴英的那一封信,颔首道,转而又道:“他妹妹也是个会算账的,近一年帮朕打理内宫,也是替朕打理得井井有条。” “是极,您已经赏过了,还要再赏一次吗?” “不赏了,朕也没银子了。”说道银子,这几年富有了不少的顺安帝欣慰一笑,朝陈子宽慈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要不要给家族要点赏?给你一道免死的圣旨如何?” “奴下想要,但想把这道圣旨给佩家。” 顺安帝的笑没了,淡淡道:“是佩家想要,还是你要来给他们的?佩家想要,就让佩家来跟朕要罢的,你的,朕今日给你。” 陈无鑫摇头,“是我想给佩家,古城之功,不够要两道的,陈家的功,奴下再行去挣。” “挣?怎么挣?” “奴下想去给禄衣侯当徒弟。” 顺安帝的眼睛眯起,眯成了一条缝,“你们这是……非要绑在一条绳子上啊?” “请陛下成全。” “漠北陈家是不想住了?” “住不下了,那是张将军的地方,是您的另外的将军的地方。” “你不入朝?”顺安帝闻言笑了笑,又问。 “朝廷里也没有陈家的地方了,您容不下。” “哼。”陈家这是真的不想当官了,顺安帝冷冷哼笑了一声,却不见生气,似在沉思,过了片晌,他和吴英道:“叫佩准带着他那个儿子给朕滚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请。” “叫禄衣侯也来一趟,”说道那个敢说皇帝不是的常侯爷,顺安帝到底是心疼宠臣,还有宠臣的义父,道:“叫澜圣医也进来罢,免得朕被他义婿气死了,常府得抄家。” 皇帝心情当真是好极,吴英听罢笑了,道:“是,奴婢这就去请。” “听闻你妻子身子不好,你去看过了吗?”吴英去了,顺安帝无视打算等下一道处理的陈子,问孙子道。 “还没去看过,正打算去看看。”卫诩从未想过,有关于他生死的惊涛骇浪在他面前发生时,他会如此平静。 他只记住了前两年他母妃死在他面前他那五脏六腑的疼。 那时候的绝望,依然每晚都发生在他的梦里,这梦如此如影随行,削弱了他现在绝处逢生的欣喜。 原来,喜事发生的时候,是没有喜的。 兴许,过往的悲,已把他人生的喜,皆已掩盖,深藏,死埋。 他好痛啊。 第172章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 太孙孤立无援。 孤立无援,便只能朝一介幼女入手,请不曾入局过朝廷,也不想入局朝廷的佩家入局朝廷。 为了活,太孙那时不曾后悔过。 直到,母亲死在跟前,悔恨之心如烈火烹油,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母亲不曾的日子,梅娘如何去过好? 他一介男儿,用一介弱女子的同情心,带她来到这人间地狱,他何曾是人。 母妃曾为讨好他父亲冷落刘家,还施以迫害,以为能换来太子的另眼相看,情深意重;他以为,只要能活,踩在小师妹的身上也在所不惜…… 人心呐人心,他和母亲,从来没猜对过人心,他们没猜对至亲之人,也没有猜对自己。 活也就没那么新奇,迫切了。 不过,梅娘还要活。 那个心疼他的小娘子,她还要活下去。 她那般蓬勃的同情心,对做人是如此的喜爱,她不该这般死去,不该因他,失掉眼中的光,心中的火。 她就该好好活着,收到她应有的回报。 她不该生病,她该长命百岁。 她不该遭受娘家谴责,外人诟病,她该尊贵无双,尽享人间誉语。 那方才是她该得的。 而不是她生病了,她身子不好,他将将才从他皇帝祖父嘴里得知。 他不知她身子不好呀…… 他只知姑姑命悬一线。 没人告诉他,他妻子身子也不好。 他妻子的命,比姑姑的命还贱。 太孙的眼泪在脸下打了个滚,滚落到了心底,烫得他破碎的心,一阵一阵地生疼。 卫诩朝皇祖父恭敬看过去,接道:“诩儿此前还想着,跟您讨点药,再跟您讨要一下圣医,一道过去。” “圣医的女徒弟已经过去了,没人告知你?” 卫诩温声道:“诩儿现在知晓了。” “赶紧过去罢,我听吴英说,也是烧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姐妹同心,禄衣侯夫人猜到了,叫了人进来给她看病,她也是个好命的,你去看看。”顺安帝从不知佩家子的厉害,佩家把人藏得太深,根本没作把人送入朝廷的打算,他今日方知,他眼皮底子也是有麒麟儿的,眼下对佩女的印象也好了些,不再觉得此女城府极深,擅做那卖乖讨好又愚蠢至极之事。 “那诩儿过去了,那药物之事,能不能跟您还要一点?”说是去,卫诩却纹丝不动,抬起眼睛,恭敬顺从却虔诚渴望地看着皇帝。 皇帝顿时由怒转笑,却也不好对这个太孙吝啬,对着吴英挥挥手道:“你看着给两样。” 吴英摇头。 佩女刚被弃,转而又是有常家相助,又冒出来一个义兄,一个似是惊艳了陛下的亲兄,也不知这是什么运气。 不过这是宫中常发生之事,吴公公见怪不怪,和太孙道:“您随我出去,您跟我说说,您想要什么,我看太医局有没有。” “谢公公。” 卫诩讨要了保命的长命丹,上了五十年的老参,皆是保命的,说罢还要跟着吴英吩咐的小公公去太医局,见小公公没去往去太医局的路,去的是凤栖宫,他还有些忧心,频频往回看。 今日给卫诩带路的小公公名作小拾八,是小吴公公带的小公公,算是小吴公公领的徒弟,乖巧懂事,最近甚得吴公公喜欢。 他进宫不久,性情还有些单纯,见太孙频频往去外宫外的方向看,他等了等太孙,小声跟太孙道:“太孙莫急,等下要是太医局没给您送过来,我就替您去催。” 卫诩赧然,抬了抬手,拱了一下,“小公公见笑了。” “您客气,”小公公还了一礼,道:“奴婢份内之事。” 入夜的凤栖宫只点了廊下几盏灯火,偌大的宫殿,四处飘扬着隐隐约约药物的味道,可饶是如此,卫诩一踏入此地,就像在外久未归回的游子踏入了家门的那一刻一样,浑身上下从脚底板暖到了脑冒顶。 这里有梅娘。 梅娘在的地方,便是他们的小殿翼和殿。 “梅娘,梅娘……”卫诩心中叫唤着,手却是在袖中握成了拳头,不曾喊出妻子的乳名。 他跟着小拾八缓步入了凤栖宫,看着前方通报的宫女快步入了前殿,步子不急不缓,谁也不知,他手指的指甲,已把他手心掐成了一条缝。 “殿下,殿下,”宫女是三娘手底下的细妹,她急步跑入了太孙妃殿下暂歇的小屋,没见到殿下,又跑到了姑姑的小侧殿,见殿下可算是在此处,她快快跑过去,一通跪下便道:“您快出去瞧一瞧,太孙来了!” “呃?”坐在床边守着姑姑的佩梅一下子便站了起来,不曾再说话,提着裙子便朝门外飞一般扑闪而去。 “殿下,外边儿冷。”细妹慌忙之中,抓起一件披风,跟随着。 这厢,佩梅往正殿大门跑去,她越过一道门槛,又越过一道门槛。 夜深了,凤栖宫前殿的大门小关都关了,只有供宫仆通过的小道可以走,夜间漆黑,凤栖宫的宫灯照不到此处,佩梅跑着便摔倒了。 摔倒了,她便爬起来,笑着往前继续跑,快乐得就像一只小鸟。 诩儿来看她了,诩儿回来了。 她的君郎回来看她了,在她生病的此夜。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 佩梅往前跑,看到一盏异常明亮的宫灯后面,见到明明昨天才见过却像是隔了无数个日夜那般想念的心上的人儿,她展开翅膀,就像鸟儿飞入她的巢那般,飞入了他的怀。 瘦弱的太孙,朝她大大张开了的双臂。 病鸟入巢,泪湿了他的衣襟。 她哭了,却没有声响,卫诩摸着她光滑的额头,再往下轻轻一探,那便是潮湿的眼泪…… 无能为力的太孙抱着他额头滚烫的妻子,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眼泪从他的脸边滑过,他抬头张眼,看着无尽漆黑的深夜。 老天爷啊,你睁眼看看吧,她还是个小娘子啊,为何让我的妻子,也要可怜至此。 * 太孙牵了他发烧的妻子回了小殿,女医过来,皱着眉头板着脸道:“您不该去吹风。” 佩女脸蛋红红,小脸娇俏,脸上满是欢喜的笑,便是遭了女医的斥责,也是笑容可拘,有着小娘子的娇憨可爱。 她不再像个小大人一般那沉静稳重,这才露出了一点小女孩的天真可爱来。 女医不忍,再看向太孙,见太孙朝她看来,脸色寡白,两颊皆是紧贴着脸骨,只差凹陷进去…… 也就他眼里淡淡的笑意,让他看起来还有些神采。 唉。 女医在心底叹了口气,道:“您先躺下。” 见太孙还扶了太孙妃躺下,手脚轻柔熟练,看得出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也算是体贴了,女医瞥了一眼,去拿了退药的草药敷在她额头上,道:“欢喜也要静心,喜伤心。” 喜伤心,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五志过极,伤人的神志,佩梅皆懂,可她按捺不住她的欢喜。 在她最想诩儿的时候,诩儿回来了。 她眼睛亮亮看着女医,又赶紧看向诩儿,“诩儿,快去看看姑姑,姑姑在侧殿。” 她不忘诩儿回来最应该做的主要之事。 卫诩握着她的手,和她道:“我和你说几句话,就去了。” 女医见状,瞟了好奇打量太孙的女徒弟一眼,带着她出了门去,小屋里的细妹也捏嘴笑了一下,欢欢喜喜把门带上,跟着出去了。 过年喽。 过年真真好,有喜事发生,长年来不了凤栖宫一次的太孙也来了。 小屋里只有两人,佩梅浑身暖和极了,她身子好久没有这般的舒适过了,心也好,脚板也好,从未如此的暖和过。 今年的冬日是真冷呀…… 宫里的夜晚也是很冷很冷的。 她和诩儿在一起的时日太短了。 尤其皇祖母和母妃没了后,他们小夫妻,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明明住在同一个宫中,却像隔着鹊桥一般,一年难得一次相见。 “诩儿,诩儿……”梅娘的脑袋晕乎乎的,她开怀地看着诩儿,傻叫着他,嘴里却道:“该去看姑姑了。” 他回来,她心甚欢喜,但该去看姑姑了,姑姑会保护他。 “好,等下就去。”小娘子就在眼前,卫诩哪儿也不想去,可那是他要去见的人,小娘子也要他去,明明她最重要,他们却要枉顾她。 这天底下哪有贵人是这般的贱命呀,出身在皇家,皇家的人,命比奴婢的命还轻,卫诩怜惜地看着她欢喜的、红通通的小脸蛋,心里的疼痛,浸入了他的每一寸血液,每一根发丝,令他呼吸都痛。 “我刚才见到陈世兄了。”他靠近过去,跟她说可以令她高兴的事,见她脸蛋因此一下就亮了,卫诩也笑了,他道:“皇祖父极喜欢他,是他向皇祖父求见的我,皇祖父将将还跟我说了,让我心思别那般重了,他从未迁怒于我。” “当真?”佩梅一下便坐了起来,便是诩儿来按她,也没有按住她的身体,药包从她的额头掉下,她却一点也没发现,双手紧紧抓住诩儿的手臂,激动道:“当真?皇帝陛下当真没有迁怒于你?” 见诩儿点头,佩梅咧开了嘴,泪如雨下。 “太好了,太好了,诩儿,你能活了,不会有人害你了,你要让所有人知道这句话,我们得把这句话传出去,传出去,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道。 第173章 你别以为朕不想抄你的家! 这便是他的妻子,卫诩爱怜地摸着她的手,坚定地把她按了下去,细心地把药包放好,他心如刀绞,脸上却是平静如水,他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你安心歇会儿,我看着你躺会儿,就去姑姑那了。” “我不能在凤栖宫久留,梅娘,且安心歇息。”卫诩把她的被子掖好,道。 知他不能久留,还要去姑姑那,佩梅连忙闭上眼,嘴角笑意不断,嘴里喃喃不停:“太好了,太好了,诩儿,诩儿,我们有救了。” “嗯,有救了。”卫诩拍抚着她,在她鼻息渐渐平缓之时,他起身,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他自是很小心,轻轻带上了门,门掩上那一刻,门内,佩梅偏过头,看着门,眼中泪光闪闪,眼泪何时流了下去,也不自知。 门外,卫诩看着小门,径直站立着,久久,他轻抚了下门框,与爱妻道别,转身坚定地朝候在小殿口的太监走去。 去了姑姑屋里,在小侧殿呆了片刻,卫诩便出门,与小拾八公公道:“公公,可以走了。” “这般快?”小拾八诧异,回头看了看大殿的大门,回首道:“太医局的赏赐还没来,太孙,您是否还留片刻?” “夜已深,且我相信皇祖父的吩咐,没人耽搁,公公,我们先回去罢,这凤栖宫里留的皆是女眷。” 这倒是,这凤栖宫,连个公公也没有,太孙妃是不用公公侍候的,小拾八垂身,“谨尊太孙殿下命令。” 他这便速速带着太孙离去了。 他心里估摸着,叫他这个刚过十岁的小儿太监来凤栖宫,小吴公公且也不来,就是为着这晚上的男女大防,太孙皆有此意,他还是莫要大意的好。 他们走得甚快,回到始央宫,远远的,始央殿的灯光还在大亮着,往时这时,始央殿是见不着这么大的烛火的,小拾八见此,心里还在想着等下送完太孙要去始央殿看看是否还要当值的事,却听太孙这时在耳边轻柔道:“公公,我刚才出大殿,听闻我岳父和舅兄要来,可否让我前去大殿门口候一候,在我岳父大人离开之时,?*?与他问一声安?” 小拾八当即僵住,随后为难道:“太孙,夜已深。” “可否请公公帮我通报一下,或是征询一下吴英公公?” “这……”太孙如此客气,且深夜来大殿的岳父大人,可不是一般的大人,小拾八挠挠头,想着还是行个方便罢,便道:“您请在此处稍候,我问问就来。” 小拾八机敏,知晓自己得小吴公公吴公公青眼,也是因着他心思少,又知道看人脸色,老公公大公公看中的就是他这份直气,太滑头了,也是招人厌得很,他还是得多多的做,少少的说来得好,是以,他应了太孙这份差事,小跑着去了陛下吃住批改公文皆在一处的始央小殿,得了吩咐,又小跑着回来,和太孙傻笑着道:“吴公公让您去呢,说佩大公子正在挨罚,您也免不了,让您赶紧去一块儿下跪。” 面色还有着几分稚嫩的小公公,还有着几分农家子的憨朴,连傻笑也是带着几分憨厚的傻气,话语却是与傻气不符,听来让人生不起一点骇怕,卫诩跟着说完转身就走的他往前走,也是笑着道:“怎么听公公说来,我这是去领赏的,不像去受罚?” 小公公想起刚才他偷偷进去看到的景象,忍俊不禁握着嘴巴偷偷笑道:“奴婢刚才被小吴公公宣进小殿问话,陛下爷拿着玉折打了佩家公子爷好几下,还抽了常侯爷一记,骂他们没良心,大半夜的还气他。” 顺安帝的玉折,只有在气不过的时候才拿起来敲两下,这玉折,没打过太子,没打过太孙,却是皇帝日夜触摸的长牌子,便连皇帝的皇冠,也没来得有与顺安帝这样的日夜亲近,时时相候。 “这是作甚了?”小公公轻快的语气,让太孙不禁莞尔,这短短半个来时辰的相处,倒也让他明白了吴英公公为何会指示小吴公公收了这刚进宫不久的小公公放在跟前当班的原因。 “不知呢,就是陛下爷看着很是高兴,奴婢进来这般久,头一次见皇帝陛下如此的欢喜得紧。”陛下高兴,小公公也高兴,和太孙说话也是高兴得紧,嘴巴松得很,“常侯爷还瞪了陛下一眼,吴公公都没生气骂他,反而说侯爷没名堂,连表弟的醋也吃。” “是罢?”愈听愈玄乎了,卫诩脸上带着温温的笑,心里却是一紧,猜不出现今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公公却是高兴,说了吴公公高兴的事,也说了小吴公公高兴的事,大约是始央殿今晚花团锦簇,陛下高兴了,大伙儿皆也一道高兴的事。 卫诩明面上听着,心思这时却是已经挪到了始央殿里面。 等他进去,禄衣侯却是已经坐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不爱坐龙座,往往皆是抬一把稍低矮的椅子来,坐到火盆前,前来见他的臣子,坐的皆是伸手一探就能探到盆中碳火的小板凳,禄衣侯是朝廷出了名的美男子,当世之俊美无双,腿也甚长,不喜矮小的板凳,往往赐了凳也不坐,后来吴公公令人做了一把比皇帝稍矮一些的低椅,禄衣侯这才陪同皇帝一同坐下烤火。 这把椅子,后来还做了另一把,因着有时禄衣侯带夫人来,也不让夫人坐板凳,和他一同站着,为着禄衣侯这性子,皇帝又做了另一把。 这种宠信,传到朝廷,朝廷上下皆在猜,皇帝什么时候会下令抄了禄衣侯府,抄了这抄家名目一大把的夫妇俩的家。 可禄衣侯又得了澜亭这么个怪手圣手救皇帝的命,夫妇至今日子依旧如日中天。 太孙来了,皇帝高兴,朝吴英颔首一记,便又跟着禄衣侯闲话家常。 这厢,吴英抬来了小板凳,放到了禄衣侯下方,卫诩见这时他岳父大人和舅兄皆跪在他祖父不远处的地方,他朝吴公公苦笑了一声,朝吴公公摇了头,便朝岳父和舅兄所跪的地方走去,跪在了舅兄之后。 岳父见状,回头瞪了他一眼,卫诩恍然,思忖着往前挪了两步,与舅兄跪到一起,这厢岳父佩圻还在瞪他,皇太孙心下汗颜,拖着腿往前又走了两步,与岳父跪到了一道。 孺子可教,佩圻见太孙与他跪在了一道,见那边自家的外甥女婿泰然自若听皇帝跟他说小话,那边尚离他们也还有几脚远,他便小声和自家女婿道:“你不是去凤栖宫了吗?还来这作甚?” 卫诩没瞧到陈家世兄,便小声问道:“岳父大人,陈世兄呢?” “回家去了,陛下可能是想和我们一家说点体己话,让他先回了。”佩圻说到此,看前方外甥女婿脸上不见喜也不见忧地听老皇帝自顾自地一股脑儿地说着话,连给皇帝捧句场的意思也没有,宠臣当到这般地步,也是目无王法了,佩圻便是见得多了,也是次次都佩服他这外甥女婿的不怕死,他这边便更是压低了声音,斗胆和皇太孙建议道:“您也上前听听,听听他们说什么罢。” “我插不进去嘴,我陪陪您。”太孙苦笑。 他不如侯爷重要。 侯爷能把外面的风,带来吹到皇祖父的脸上,皇祖父从侯爷的嘴里,能知道卫国三月的雨,五月的花,七月的果,九月的烈阳,十一月的冰…… 侯爷的嘴里,有皇祖父的天下,他的嘴里,只有哀怨,和惶恐。 家雀的嘴再甜,也不如鸿鹄嘴里的天下。 “您陪我作甚?”佩圻听此言,也是苦笑不止,他不喜欢他这个女婿,可女婿的自知之明,令他惋惜,令他心痛,“插不进去也要插,没时机,也要自己给自己创时机,您不能一直靠我们,我们……” 我们要是没了,您靠谁去? 可这等残忍的话,不能说,佩圻忍了颓丧之言,轻轻声道:“我们能做的皆会全力以赴,可是殿下,您也要,全力以赴呀。” 卫诩顿了顿,片刻后,他颔首:“泰山所言极是。” 随后,他起身,朝吴公公恭敬地垂了下首,在吴公公的打量,以及吴公公慢腾腾又搬起板凳的动作之下,他跟在了吴公公的身后,等吴公公放好板凳,他便跪下,朝皇祖父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在放在禄衣侯座下的椅子后面的板凳上坐下。 这时,垂着身听皇帝说话以免高过老皇帝的禄衣侯对他的坐下熟视无睹,这个人到中年,愈发清俊高贵的卫国食君禄的侯爷在皇帝面前也是矜贵无比,他不陪皇帝的笑,也不捧皇帝的臭脚,他进宫了,能听皇帝从头到尾把话说完,便是他对皇帝最大的臣服与尊重,这厢,知晓自己这个忠臣性子的顺安帝还在尽力地把他的话与他食君禄尽忠诚的忠臣说完,顺安帝道:“朕知道你不怕朕抄你全家的头,可你也得为你的夫人想想,为你那一双还没长大成人的孩子想想,正是有他们,古皇城的记录朕才不怕你去做,换个人去,他贪墨一半,他底下人再贪墨一半,到朕手里,有几个歪瓜劣枣?这次你不去也得去,朕除了你,谁都不信过。” 就为着这种理由,禄衣侯这些年做尽了脏活累活,甚少在家,如今这岁月,早到了禄衣侯应该被抄家流放南海的时日了,可皇帝还是没有一点放的意思,禄衣侯却是倦了,此时,他身边正好坐下了一人,禄衣侯对着皇帝道:“派太孙去罢,他若是做不好,臣帮您查,有一处不对,您杀了他全家便是。” 皇帝大怒,拿起放在腿上的玉折子,对着他脑袋上就是狠狠一敲,道:“大胆,放肆!” “您杀他夫妻,灭了佩家就是,没说牵连到您身上。”禄衣侯夺过玉折,把折片放到皇帝手里,淡然道:“也不是臣想说,罢了,臣想说,您再英明神武,再活二三十个年头,一直脑子再不糊涂又如何?您该用上的人就用上,该合计的就重新合计。骆王您也看到了,已经在算着您走后如何富贵滔天了,在朝的官员已过一半已为讨他欢心在打听他的喜好,那一半泰半还是您一手养出来的人,民间也已有万千佳丽在听到风声后为他蠢蠢欲动了,打点的银子,已花到微臣身上了,银子不少,您的福呐,您还没死,他们已经在盘算着怎么帮您享了,帮您花了,微臣是早就想好了脱身之计,您的脱身之计,微臣建议,您现在再想想,尚还不迟。” 忠言逆耳,皇帝大怒,来不及去捏玉折子,他一巴掌挥到了禄衣侯的脑袋上,怒喝道:“你别以为朕不想抄你的家!” 第174章 回禀陛下,确如我父亲所说。 禄衣侯今日忤逆之话已经说得够多,他是臣子,没有激怒皇帝的喜好,这下见好就收,道:“让太孙去罢,我帮太孙作这个保。” 皇帝冷酷地看着他。 “他要着实一点能耐用处也没得,臣以后也就收手了,另作打算。”禄衣侯又道。 顺安帝冷笑:“常侯爷啊常侯爷,你是真不怕朕宰了你啊。” “您堂面上能用的人不多,别人盼着您死,我却是不盼着,我还想着在您百年之前,看着这天下安宁,我也能带着到妻儿顺利脱身,太孙在,禄衣侯也不避讳他跟皇帝之间的那两三事,“自古以来,作刽子手的难得善终,臣还想看看,到时候臣跟臣的子孙后代能得善终否。臣帮太孙,起于他式微,您抬举他,起于他位低,就看他有没有那条得势的命,臣看看,您也看看,可否?” 皇帝眯眼,这厢卫诩已然又跪在了地上,五体投地趴伏在地,那素衣下方的瘦弱身子在微微颤抖。 想来,禄衣侯的话到底是惊了他。 他下方,佩家大学士佩准,及其子佩兴楠皆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他们以脸贴地,不敢直视圣颜。 禄衣侯敢说,他们却是不敢。 顺安帝君威尚在,再看向那胆大包天的禄衣侯,皇帝这厢口气却好了些许:“为何帮他?” “他得势了,我远走高飞,在外面能活得更好。” “你就不怕他那没福气,下面的皇帝找你算账?” “找吧,早晚的事。” 皇帝被他气笑,“你今天出了这个门,骆王他们就会找你算!” “他们哪天不找臣麻烦了?再说,臣天南地北跑了好几年了,真想在都城陪陪您,陪陪家人。” “陪家人是真罢?” “您何必。” 皇帝又砸了他脑袋一刻,气哼哼道:“他这身体,能去漠北?” “叫兴楠也一道陪着罢,他们家的女婿,他们家操心去,是活是死您就别操心了。”禄衣侯见皇帝脸色又不见好,慢慢接道:“顺道让佩兴楠把他这些年对北方的一些考究给您派去的文武官说道说道,您也检验检验,看看他这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值得您另眼相看的货。” 原来,是这个意思,皇帝看向佩家父子。 佩家父子依旧脸贴着地。 吴公公见状,轻咳了一声,他们没动。 吴英又咳了一记,依旧没动。 吴英没好气出声:“佩大人,叫您呢,您别脸贴地了,咱始央殿的砖头都得叫您给捂热了。” 佩准抬头,小心翼翼挪了挪手,摸了下他脸贴着的地方,朝皇帝看去,满脸讨好的笑:“陛下,还能贴一会儿,还没热。” 这个老滑头,佩家的风骨,在他身上是那是跟绝了代似的,顺安帝摇头,道:“别跟朕插科打诨,朕今晚没心情。” 您心情好着呢,又占便宜了,心情怎么不好?只是,这世道,历来是该笑的人板着脸,该哭的人要挤出笑来,佩准就是那挤笑的人,他赔进去一个女儿,又赔进去一个儿子,还把佩家的下面的千秋大业毁了个殆尽,他啊,当真该哭,可他这厢只能笑着:“侯爷的话,臣听着了,臣听您的。” 顺安帝没理会他,看向这厢他之后已然抬起头来的佩家子,佩子佩兴楠这时已经直起了上半身,双手恭敬地垂于身前,眼皮垂着看着地面,神色平静,又显冷傲。 佩家的儿子,没随父亲入朝,跟他入了朝一身软骨头的父亲截然不同,他长的是一身铮铮铁骨,只见一面,便可从他身上觑见何谓风骨。 书院不入朝的书生,还是与朝堂上的官员有所不同的,腰弯得少了,连背怎么驼都不知晓,不像他父亲,躬着背跪在地上,和朝堂里任何一个卑躬屈膝明哲保身的官员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少年锐气,少年风骨,在这个青年身上,还依稀可见。 朝堂不可能个个皆禄衣侯,皇帝也只允许一个禄衣侯存在,但皇帝看着这个青年,想着他在信中看到的那些气盖山河的豪言壮语,那些怜君怜民怜江山的温情脉脉,他想着,若是天下子民皆如此,卫国何愁不壮大。 他不想看到这个心里装着山河,装着君王天下的青年消失,学着其父一样,成为一个八面玲珑老奸巨猾,为自保不择手段的自私自利之人。 百年的世家,千年的史家,里面还留有一些人才的,这个皇帝也是知晓,只是世家也好史家也罢,但凡还在朝廷有一席之地的人,谁家不是食君禄吃民脂活到今日的? 这当中,没有一个无辜之人,是以杀了也罢,埋没也罢,他们命运如何,从来不在顺安帝的怜惜之中。 今日,他却是怜惜这个在信中为他掉泪为他呜呼的青年…… 禄衣侯是剑,是刀,是刽子手,他为皇帝效命,也时时审视提防皇帝,而少年赤子之心,他为皇帝悲伤,他理解皇帝,他想护卫皇帝的宏图大业,而今,这颗赤子心眼看要消失,顺安帝却犹豫了。 天下绝世之才不多,却也不少,但离他不近不远,能看到他又能理解他的人,顺安帝如今只见到这一个。 皇帝犹豫,踌躇,他在父子俩之间踱步不停,末了,他走回炭盆前,在吴英的搀扶下坐下,和禄衣侯道:“就依爱卿所言。” “是。”爱卿垂首,恭敬回了一声,脸上不见喜亦不见悲。 倒是还是趴伏在地的太孙突然大声啜泣了一声,这厢哭道:“诩……儿恭谢皇祖父大恩大德,谢皇祖父赐恩,诩儿感激涕零,当永记皇祖父恩情!” 他趴伏起身,再行五体投地跪下,行了大礼,行到三处时,吴英拦住他,把他扶住,见他脸上眼泪鼻涕糊了脸,那脸上哪见丝毫喜悦,皆是劫后余生的颤抖,激动,如此大喜之事,不见喜,只见悲,吴英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启唇牙,道:“随奴婢去整理下衣冠,再过来说话罢。” 卫诩转身皇帝,泪眼模糊中,他见到皇帝轻蹙了下眉,到底还是一副不是很喜欢他的样子,卫诩心如刀割,行了一礼,随吴英去了。 他身后,这厢皇帝和禄衣侯道:“他这心性,如何得了?” 禄衣侯却不以为然,“他在您面前,是条虫不假,真龙面前哪有龙的,且他一直在祖母,母亲,还有个要强的小娘子怀中,大家皆只看见了他被护住的软弱,谁看得见他的本性?臣是认为他还行,他跟臣办事的那段日子,臣都吃力的事,他干来没喊过一声辛苦,他在您手下读书不也如此?听不懂的弄不明白的,第二日不都清楚明白了?他不差,没给他机会罢了。” 前方跟着吴英的卫诩听到此话,险此跄倒,还是吴公公扶了他一把,他这才稳住脚跟,而在皇帝面前,禄衣侯护太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皇帝听罢摇头,朝佩准道:“你们父子俩上前说话,自己搬凳子过来坐罢。” “是,谢陛下恩宠。”佩准先行过来了,见太孙的凳子空着,他便过来一屁股先行坐下,脸上堆满了笑。 佩兴楠等父亲坐好了,朝皇帝一躬身,这才左右转头,去寻矮凳。 他这礼仪姿态,比其父好多了,顺安帝见状,朝自己这个也跟了自己不少年的起居官叹气:“佩圻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老学士一生清正,在翰林院当了一辈子的学士修了一辈子的史,没想过升过官,也没收过贿,皇帝听说,这个老学士在家中,还会帮着老妻修补鞋袜破裳,说是自己一双修补残籍烂书的好技艺,花在衣食住行上,也是相得益彰,不浪费这门手艺,他一生也是周济过不少贫寒学子,乃至手头不宽的同僚,也受过他的恩惠,一生不争不抢,宽容待人,到了佩准手里,皇帝可是听说这位大人收起学生的孝敬钱,那可是从来没手软过的。 皇帝埋汰,佩准呵呵笑,又听皇帝嫌弃道:“你父亲的刚正之风,你怎么就没学着点?” “一个家也要过日子的,”佩准呵呵笑,好脾气地解释道:“臣父亲如此,臣儿子也是不太通清贫富贵,臣要是还是如此,没个人操持生计,这家就要过不下去了。” “你儿子怎么不懂了,朕看他懂得很。”皇帝说罢,此时见佩家子搬了凳子过来,听到此话,驼着背看着凳子,似是坐不下去了,皇帝连忙道:“朕不是说你,你坐罢。” “坐坐坐,陛下让你坐,你就坐。”佩准也招呼儿子坐下,在始央殿,说话很是自来熟得很。 “草民不恭,谢陛下赐坐。”佩兴楠平静说罢,在父亲下方坐下。 他模样清俊,不过也只是普通书生清俊模样,不及禄衣侯那威势清贵于一身的世家子风范打眼,他是个不出奇的人,尤其在他当了半生官员的父亲,以及高贵淡定的禄衣侯面前,他就是一个毫无出彩之处的寻常书生。 如若不是皇帝在信中见过他的风骨,他也看不出这个青年的惊艳之处。 但此子搬来凳子,坐在他父亲之下,可他中间,还放着一个凳子…… 他寻来了矮凳,还给他占用了太孙之位的父亲也寻来了一个,此子之心细,冷静,当得起他在信中的绝世才华。 皇帝扫了一眼父子俩中间的矮凳,和佩准道:“你生了个好儿子,但朕也不是很心喜,你跟朕说说,为何佩圻和你,不送他入朝?” “您,似是不喜欢我们这些人的儿子。”佩准皱着眉,不愿道。 “还有呢?” “还有,兴楠从小有他自己的志向,他的志向和佩家的家规一致,是以家里人就从小以他想走的道路安排他的学涯,此一此二,乃他身在民野,而不志在朝堂之因。”说道正事,佩准严肃,也不再嘻皮笑脸。 “是吗?”这下,皇帝看向了佩兴楠。 佩兴楠听罢,没抬看着地上的头,他依然看着地上,嘴里回道:“回禀陛下,确如我父亲所说。” 第175章 孩子可是一切皆好? 这年三十,始央宫的赏赐再度抬进了凤栖宫,这一晚,太孙妃佩氏回了她与太孙成亲所住的翼和殿,这夜小夫妻相拥而眠。 次日,卫诩悄然拜别顺安帝,与进京拜年的陈无鑫、舅兄佩兴楠,还有禄衣侯府赠予的一队护卫,离开了卫都。 年初三,皇帝准许后宫嫔妃的娘家进宫探女,佩梅见到了已有两年多未曾见过一面的娘亲与祖母…… 她欲大哭,却忍下了泪,其母亲祖母亦然,一家人没有说道几句诉苦体己的话,佩夫人自打见过女儿,就与女儿一一细数着自家里带来的诸多物什,说与女儿听。 一钱的金疙瘩两盒,计两百个,便是两百钱,二十两。 五钱的银疙瘩十盒,计一千个,便是一千钱,一百两。 这是打赏下面人的,佩夫人默然把装着五张一千两,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塞到了女儿的手里,这是给女儿与贵人交际的。 佩家还捎带进来了六本珍贵的涉及妇孺养生保命的古籍,两对受过古僧护持的玉佩玉壶,这当中,最不起眼的,便是佩母为家中娘子所做的两双冬鞋,一对护手。 说罢物什,佩夫人与女儿淡然道:“准备得晚了,只带了这些,等回去了我便准备,下次来,再给你带些多的。” 佩梅自是知晓自家家底,为她出嫁,佩家已经变卖了老祖宗留下的家底,这次来,家底怕是已然掏空。 她何德何能。 佩梅撇过头,慌忙把掉下的眼泪擦掉,回头与母亲温柔说道:“我在宫中用不到这些,娘亲把东西带回去,跟祖父说,我在宫中一切皆如意,前两天大年三十,皇祖父陛下来赏赐了我白银千两,还有不少奇珍异宝。” 佩夫人是个淡性子,眼睛红了,里面藏着泪,脸上却不见悲容,神情淡淡,听了女儿的话,她嘴角微翘,轻轻一哂,双手轻抚着女儿那双摸得着薄茧的手,垂着眼睑温声道:“这便是你祖父让我带来的,哪里用得上,你就用到哪处。” “我的乖孙……”这厢,佩老夫人伸出手,揽过了乖乖靠过来的小娘子,她轻轻拍着小孙女的背,千言万语,化为了一句话:“你瘦了,瘦了啊乖乖。” 佩梅掉过头,把头埋在祖母的怀中,涕泗横流。 “这是你母亲按你祖父所说的带来的,”老夫人抱着家中的小孙女,佩家到孙儿一辈,就遭了百年大劫,佩家过往的顺,需得这一代来承担顺下的难,这是孙女的命,确是佩家家族的劫,孙辈这一代,佩家只得了孙子孙女两个子孙,孙子,孙女皆是她的命根子,如今在宫中被架在火上烤的,却是她这一个自小天真良善的孙女儿,这劫要让一个小娘子来担,她心疼得很,她把孩儿揽到怀里,在孩儿耳边轻轻道:“趁着家里人还在,有着几分力气,不要怕使银子,这正是恰恰使银子的时候,听你母亲的,哪里用得上,就用上去。银子哪有人重要?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人斗起来,人命都是轻的,银子有甚重要的?你是佩家的小娘子,要有大气,懂否?” 佩梅在她怀中泪眼婆娑,听到祖母说道此处,却是不禁点头,在祖母怀中抬首道:“家中可是往外借银子了?” 老夫人见她还担心此处,不禁莞尔,道:“你几个姑姑给了一些,你那些表兄弟表秭妹也拿了一些,这金银便是他们给的。” “孩儿记着了。” 这自是要记着的,老夫人不担心这个,自家的孙女,她知晓品性,梅娘忘不了,这丫头,就是太重情了,这性子,说好也不好,佩家的劫也是因着她这性子落到了她头上,老夫人这厢接过儿媳妇送来的帕子,替孙女儿擦着脸上的污垢,一脸的怜惜道:“听奶奶说,这命最最打紧,万事万物,不比你这性命重要,外头的事,你不用担心,自有你父兄去理会,你只管管好你这身子,嗯……” 老夫人说着,看向孙女儿的肚子。 佩梅便轻声道:“要等三年,诩儿也急,可他说,必须要过三年,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以待后时。” 老夫人这厢与儿媳妇对视了一眼,尔后颔首道:“难为他这时还记着规矩。” 此子虽身弱,也不再有母亲与皇后照拂,可这脑子在这时候还管些用,没有病急乱投医,这便算是梅娘嫁给他的不幸当中的万幸了。 “等他回来,也差不多了。”老夫人算着时间道。 “诩儿也是这般说的。” “那便好,正好这次澜圣医派了一个徒弟跟在身边,还能帮他调理下身子,等他回来,你们还能得一个更好的子嗣。” “圣医还派了徒弟?”佩梅惊讶。 老夫人颔首,“看在你宛娘表姐的份上。” 还好家里还有这门亲戚,也好在,当年女婿苏状元流放,佩家不曾污了这门亲事,儿子跟人也常有联系,逢年过节便去信问候。 佩家的风骨,攒了一些人缘,有些人用得上,有些人也不想趟这浑水,可便是明哲保身的人不少,愿意助佩家一臂之力的也甚多。 儿子也是说了,明哲保身的也是在隔岸观火,他日佩家有脱险之势,这些人也会站到他们这边来,不必一开始就为此愤愤不平。 时也,势也,她这一生,顺风顺水,已是老天格外开恩,如今儿女成器,孙辈聪慧,更是老天待她不薄,老夫人把孙女儿脸上细细拾掇后,又把孙女儿抱到臂弯之中,怀拢着她道:“外面有你父兄,还有你母亲祖父母,你只管在这里呆得安心,天塌下来,还有家里人替你挡着,你祖父不行,还有你父母亲,你父母亲不行,还有你兄长,便是祖母,哪天你有难,我也是头一个冲上来替你挡的。佩家儿女,皆有品有德,你从小良善,品德自是不亏,便是老天也会保佑你,逢凶化吉!” 祖母虽是温声细语,却字字如洪钟,敲入了佩梅的心中,驱散了她心中因皇帝而起的种种惊颤骇怕,心中积累的阴寒也因此有了渐暖之势,佩梅听着愣了,她怔怔地看着祖母,喃喃道:“奶奶,你怎知梅娘骇怕?” 老夫人闻言鼻头一酸,眼泪险些冲上眼眶,她自是忍下,与孙女儿怜惜道:“孩儿啊,即使是你祖父面见那位天颜,回去也得休息十日半旬方才回得来神,你才是个小孩子呀,你祖父与父亲说起此事来,每每为你担忧,又每每觉得你虽外表柔弱可内在刚强,必度得过那强威来,可不管如何说来,你母亲与我,是心疼你的啊孩子。” 佩梅的泪又涌上眼睛,她泪眼看向母亲,却见母亲坐在那静静流泪,母亲那副安静流泪的模样,似是她早就如此哭过千百道了。 那是一副无能为力的泪模样,佩梅啜泣,却是在祖母怀中坐直身来,拿出袖中洁帕,倾身朝母亲靠去,脸上嫣然笑道:“娘亲,你今日瞧见了,孩子可是一切皆好?” 佩夫人怀拢着她,闭眼泣道:“是极,是极。” 清秀的小娘子,脸上还带着少女的天真幼稚,可她的眼,沧桑怆惶,那细细的柔荑,如今如农家少妇,上面爬满了细茧。 一切皆好呀,那个好字,就像一把钝刀子,在细细割她这为娘的肉。 第176章 这人间冷呀,这人间也暖。 宫中不留饭,来客早早在宫门口前等候,经过检验,来到内宫已近辰时末,呆不得一个时辰,巳时末午时初,便得离去。 今年皇帝开恩,允许后宫五品以上的妃嫔娘家人进宫探亲,这只是家人住在都城的妃嫔才能得此恩荣,那娘家都城之外的妃嫔皆只能以泪洗面,便是家在都城的,得信晚了,或是家人耽搁了时辰,没进得宫来,她们也未能见到家人。 这一日,后宫哭声不断,几家欢喜几家忧,喜也掉泪,忧也掉泪。 佩梅哭得也不少,可在祖母与母亲离去后,似是她们带走了她心上的大石头,她一下便欢喜了不少。 家里人给她送来了两对高僧护持的玉佩玉壶,母亲怜爱她,亲自为她带上一套,佩梅征得祖母与母亲同意,在她们离去后,把余下的那对,亲自戴到了丁姑姑的脖间和腰间。 姑姑病重,婉拒了佩老夫人与佩夫人的求见,不多时,见到小娘子雀跃跑至床畔,不由分说便给她挂上了些许东西,她精神一振,听小娘子叽叽喳喳说了这是高僧护持之物。 等小娘子说道她祖母和母亲日日给菩萨上香,会请菩萨保佑姑姑长命百岁,丁女听来颇有一种荒诞。 这该是娘娘和太子妃享的福罢?怎地到她身上来了? 虽是荒唐,可小娘子眉目飞扬,洁白的脸上飞霞游走,不见丝毫病容,哪见昨日苍白之颜色,丁女望着她,怔了。 待小娘子说罢,丁女起身往床背想坐靠起身,小娘子忙不迭过来扶她,那滚烫有力的小手,是丁女冰冷的身上唯一的热度。 丁女感受着,一待坐好,小娘子拉过她的手,一节一节地拔弄着,减轻着她手间的痛苦,丁女那被疼痛煎熬着的心,好受了些许。 这人间冷呀,这人间也暖。 “姑姑,兰女医说,这段时日她在禄衣侯府里给您做温补减疼痛的药丸,等到正月过后,就送进宫来,到时,您身上就会轻快不少。”祖母与母亲带来了诸多的好消息,佩梅眉飞色舞,便是此时外边儿阴沉的天色看在她眼里,也只觉这风轻云淡天也明,是那人间好光景。 “是罢?”小娘子的欢喜与跳跃如此难得,丁女打起精神,淡淡道:“你祖母身体好吗?” “好!” “母亲呢?” “母亲,”小娘子想说好,但这是姑姑,她缓缓摇了头,与姑姑说着知心话:“母亲不太好,母亲是个喜欢把心事藏在心里的,她担忧我,担忧哥哥,心疼父亲,尤其担扰我。” “姑姑,”小娘子轻轻摁着姑姑青肿的手臂,脸上的笑容消失,“我不是个好女儿。” “没有不担忧儿女的母亲,你便是好,她也要担着两分心,不担心,便不是母亲了……”丁女想起娘娘的太子,淡淡道:“担心也无用,你得争气,你得强过你母亲,若不然,你也做不好这儿女,你们这般的儿女从来不是那般好做的。” 太孙这儿子,也没做好,只能母亲以死铺路,带走压在他头上无所谓他生死的太子。 当父母难,当儿女也难,子孙缘,几个差池,几个不顺心,便能结成这世上结仇最深的冤家。 “是呢,姑姑,我知晓。” 孩子已是做得不错了,丁女想对她仁慈一些,可将将这般想着,她心下冷不丁一狠,又冷冷道:“下次做事,就在脑子里先想上几道。如今我还能活几日,还能帮衬下你,等我死了,太孙也死了,你家里也靠不住了,他们还得靠你的时候,你若是还是那般感情用?*?事,说话做事不经脑子,你们佩家要是因着你抄家灭门,全是你之过!到时候就算你还几生几世,这债你也还不清!” 小娘子脸上的飞霞顿时褪去,只剩一片苍白。 她讷讷看着丁女,嘴巴微张,失魂落魄一般惶惶。 她便又是那个可怜又惊慌失措的小娘子。 “听到了吗?”丁女话语冷酷,丝毫不留余地。 小娘子大大瞪着眼睛,满目惊惧,缓缓点头。 “姑姑,”她眨了下眼,如豆大般的眼泪从她的眼里往下滚落,“梅娘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把你那没用的善心收起来!这是卫国皇宫!对你这种婆母害死公爹的儿媳妇来说,你的善良无人助!别人对你的恶行无人阻!”丁女冷酷无情冰冷,“这宫里的人不是阿猫阿狗,你夫君太孙都要看一个公公的眼色,你算什么东西?你哪来的能力去可怜别人?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和你那为你在宫外东奔西走的家人罢!咳咳咳咳……” 丁女说着,喉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佩梅赶紧上前抱住她的上身,拍着她的背,嘴里急喊道:“姑姑,姑姑,我知道了,您不用说了,您别生气。” “咳咳,我没生气,”丁女一手紧抓着她的肩膀,用着变形了的嗓子嘶哑着低吼:“你给我记着,你再在这宫里乱同情人,那我便是你害死的!我在地底下做了鬼,也要记恨你一辈子!我救你,你却枉顾我的心意,我便是你害死的!你给我记着!” “姑姑,姑姑……”佩梅浑身颤抖,姑姑还在咳嗽,她扭头一看,鲜血从姑姑的嘴里喷出,红得刺眼,佩梅手抖身软,她抱着姑姑大声哭出来,“姑姑,您别吓我,我记着了。” 三娘这时从屋外跑进来,着急轻语:“又怎么了?又怎么了?” 两人给丁女喂下药,又扶她躺平,而这时,吐过血的丁女脸色却好了些许,青白色的脸上还有了些许血色。 宫人与太孙妃着急慌张,她神色却是冷静异常,等到躺平,她身上还好受了不少,她便看着两人淡淡道:“我熬不到太孙回来了,一月两月的还成,三娘,这段时间,你跟着我,我有话要和你说,太孙妃,这段时日,你每日午时,来我屋中陪我一个时辰,除此之外,不能再近我身,你敢抗命,我便是你害死的。” 佩梅慌张,当下跪在床阶上,磕头道:“姑姑,梅娘知道错了,您不要赶我,我会好生侍候您的。” “唉,”三娘含泪叹气,她轻抚着女使大人的额头,跟磕头磕得头都破了的太孙妃道:“不是嫌您侍候不当,是不许您离病气太近了,您还小,大人却是要走的人了。” 丁女冷冷地翘起嘴角。 小的是个愚笨的,好在,这宫里,尚还有几个懂事的,她走后,还能帮衬着一点。 “梅娘不怕!” “您不怕,大人怕,我怕,”三娘手中的脸太冰了,三娘指着门,以从来没有对太孙妃有过的不恭指着门,对太孙妃怒道:“出去,现在就出去,您要是不现在出去,大人便是您害死的!” “姑姑……” 丁女闭眼。 佩梅心如刀绞,茫然不知所措。 “出去!” 佩梅慌张,茫然起身。 屋里太黑了,她走得太惊慌,没有看地上,走了几步,她跌倒在了地上,那一刻,似乎又有人在她耳边光锐大喊“出去,大人是您害死的佩服慌张起身,往外扑去。 不能,不能,姑姑不能是她害死的。 她要走,她要赶紧走。 她走了,怒斥她的三娘眼睛哀怨地从门口收了回来,低头和大人哀伤道:“大人,她还小啊,她只是个小娘子,今日娘家人来看她,她高高兴兴的呢。” 这样的日子,一生也难得几天,何必今日就要给她一刀呢。 “就是要今日。”这般,她才记得住,这般,待到自己死了,不管谁对她花言巧语,温情脉脉,她都不敢掉以轻心。 她就是要让这个小娘子刻骨铭心,一生再也不敢轻信他人。 且这宫里,不笑也罢。 这宫里,活人也好,死人也好,皆是怨鬼断肠魂,在一个人人皆不高兴的地方天真浪漫笑容满面,便是路过的野猫看见了,也想上前挠花她的脸。 丁女漠然,三娘知她,轻轻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把刚倒好的药碗拿过来,道:“喝药罢……” 佩梅这时失魂落魄出了小殿,满脸的泪,杨树跑过来,嘴里急喊:“殿下,怎地了?姑姑怎地又骂您了?” 佩梅霎时抬头擦泪,她不知她额头上已然渗出了血来,容颜凄然,只顾摇头道:“别乱说,姑姑没骂我。” “殿下?” “走罢,我去记下账。”佩梅欲要回到她的小屋,去把今日祖母、母亲带来的物什清点好录入册,可将将带着宫人走了几步,她脚下一软,又倒在了地上。 耳边又响起了“是你害死大人”的话,佩梅趴在冰冷的地上,心下怆惶,猛然凄然大哭。 为何她这般愚蠢? 让姑姑担心至此! 她的凄惨模样,经黑暗中看着她的眼睛看到,传了出去。 冷宫中,有人听到这个消息,嗤笑出声。 妃嫔宫中,有人闻信畅快大笑。 便是那没有娘家来人忙于宫中琐事的才人,忙碌途中耳闻此信,心下也是颇为愉悦。 你娘家有人来看你,可你在宫中这日子,也与我无异。 卫都皇宫这日初三的年日,宫风吹,人心恶,不能见人笑。 第177章 今日,丁氏出殡,有女送葬。 这夜佩梅频繁做梦,一时母亲抱着她大哭,一时姑姑倒在血泊中,一觉醒来,身上发沉,却没有了这些日子发病时时缠绕在身上的阴冷。 母亲与姑姑,两个皆是为她好的人,就算是出现在了恶梦中,她们也没有皇帝陛下给她带来的阴冷压迫,往日因皇帝而来的那如千斤石头般压在她心口的窒息反而渐渐褪却了。 她们驱散了那让佩梅骨子发冷的阴寒。 这便是善感情的力量罢,便是这世上最大的恐惧,也得被与之征服。 这也便是长大罢,便是眼泪,便是鲜血,也压不住那一定要活下去的希翼。 姑姑不让她近身侍候,佩梅便听话不去,只有正中午那一个时辰进去照顾姑姑。 中午姑姑并不总是清醒,不过会醒来一会儿,和佩梅说上一两件小事。 这皆是过往皇宫里的一些事情,有涉及皇后的,也有涉及皇帝的。 姑姑头几天说得温吞,轻巧,过了五六天,小事里开始死人,起初只是死一两个,后来,死一二十个,再后来,抄家灭门,也是时有发生。 皇帝自被皇后背刺后,他温吞的性子温吞的手,就像变成了一把无情的刀,从此,再没有人能让皇帝心慈手软。 佩梅听得遍体生寒,原来,后宫妃嫔生也好,死也好,皇帝是不在乎的,便是生了儿女,有儿女傍身,她外头的娘家要是拿她作筏子,拿她当人情求情,她也是活不下去的。 皇后娘娘能活,是皇后娘娘已死过一次了,她拿皇帝以往对她的感情保下了一条命,从那天开始,她是皇帝的大内总管,却不是皇帝的妻子。 她帮着皇帝治理后宫,苟延残喘。 可她终究是人,不是条只要有吃的就能活着的狗,是以她一生痛苦不堪,活着的每一日,皆是在受刑。 这些事情由气若游丝的丁姑姑说来淡淡,佩梅听来却惊诧莫明,每日走进小殿的脚步越发沉重。 她沉重于姑姑嘴里所说的事,也沉重于姑姑一日越过一日的昏睡。 她想花银子叫人出去给禄衣侯府送信,叫女医把姑姑做的药送进来,这事被三娘得知,接而被姑姑得知。 姑姑得知后,没有骂她,也没有再说“是你害死我”的话,姑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直到佩梅朝她双膝跪下,低头认错:“梅娘错了!请姑姑谅解!” 姑姑没有谅解,姑姑满眼失望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姑姑的不说话,比打骂斥责更让佩梅害怕,她在小殿跪了一下午,不敢离去,而睡在床上的老姑姑似是不知道她跪在那儿一样,一个下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三娘在殿中来来去去,给姑姑喂药进食,也对她视若无睹。 直到晚上,三娘过来,扶了她出去。 三娘扶她回了小屋,跪下给她膝上上药,佩梅驼着背,乖巧讨好地朝三娘喊:“三娘姑姑,三娘姑姑……” 三娘也老了,她比女使大人只小个几岁,她如今也是四旬的年纪了,她七岁入宫,跟了大人一辈子。 她年轻的时候也做梦,也想被皇帝看上当妃子,后来,千方百计想当妃子的死了一个又一个,当上了的,跳了井的十个里头占了六七个…… 她们以为等在小屋里,不用没日没夜地干活,就能吃饱饭有人侍候了。 可惜她们是不用做活了,饿了没人送饭,想讨口饭话,手里又没银子使唤人,又抹不开被皇帝宠幸过的面子去找小厨房要口饭吃,皇帝想不起她们来,她们又被奚落嘲笑,大起胆子奋不顾身的一朝挑逗,换来的是千百个日夜的以泪洗面。 可泪也换不来皇帝的另眼相看,等不来皇帝赐予的荣花富贵。 她们生前诅咒皇后,怨皇后挡了她们的路,皇后没把她们放在眼里,等她们知道从来无情的是皇帝时,就便是心死之日,她们只得以死告终,告别这梦碎的一生。 这是一个皇后还得省着银子给皇帝花的皇帝后宫,小心翼翼的三娘的梦醒了,还是呆在凤栖宫。 胆小是卑贱的奴婢的羞耻烙印,胆小也救了她的命。 她的梦起梦醒,皇后是知晓的罢,而大人,肯定是心知肚明的,她们看在眼里,什么也没有说,三娘初初还羞愧不已,后来似她的人见得多了,也就知道,天真是一朝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小娘子们以为明天会更好的梦,有些人把梦当起了真,梦就会碎得特别的快,快得轻如浮尘,一阵小风就吹走,没有人在乎她们是生是死,是不是曾用力地在这世间做过那轻快的美梦。 这便是人生,这便是她们这等下贱人的人生,一个拎不清,命如浮尘,没有人在乎她们是活着,还是死去。 也从来没有人教她们该如何活着。 从出生到死去,她们命如蝼蛄,奋力一博,也只是一次把一生的苦吃够再离去。 而便是尊贵如皇后,命也从来不在她自己手中,她苦苦哀求的疼爱与关心,皇帝明知她希求,却是从来不给。 他冷眼看着皇后日复一日的疼痛悲戚,看着她自我折磨,不为所动。 这便是人间最尊贵的夫妻,就似是这世上一对永生永世也不会解开彼此间的仇恨的仇人。 如今,在凤栖宫当值二十余年,侥幸还活到今日,三娘看遍了冷暖,她知晓皇后夜晚的空洞是如何而来,大人的悲是从何而起,小娘子小心翼翼的示好与讨好,她也看得出,是为何而出。 她小心把太孙妃的脚拿一起小棉被包着,放到烤火的炭架上搁好,确定冷不着这小娘子了,方才打开装着药油的瓷瓶。 “三娘姑姑……”小娘子还在叫,似是不知道脸面为何物一般。 唉。 三娘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不是大人,能拿脾气一直对着这个是太孙妃的小娘子,她往后,要是能活,还想活得好一些,幸许还得指着这个小娘子。 三娘摇摇头,小心地揉着小娘子发青的膝盖,道:“陛下的身子是好了,可若是这段时日,他身上要是有个咳嗽寒凉的呢?你的药是拿进来了,从你送消息出去的那一刻查,查到药进宫,这能查出多少事来?禄衣侯爷是得宠,可他再得宠,他有陛下的性命重要?有些禁忌,是不能触犯的,你不触犯,死一个人,你触犯了,死一堆人,一个人和一堆人,你想保的那个人也命不存,殿下,你说这事情,做得不做得?” 正月是不能看病的,要不会带来一年的不幸,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传统,谁也不敢轻易犯忌。 “大人伤心的是,这些时日,她教你的事,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三娘轻轻叹气,垂首揉着她的膝盖,苦笑道:“你的善心,怎么就不能改一改呢?大人训你,训得我的心都为你生疼。” “可她是姑姑啊……”梅娘伤心,泪眼汪汪,“她保我,保诩儿,活不下去还要活,就是为我啊,我只是想为她做一点点事情,想让她好受一些。” “往后,要靠你自己了,”三娘缓缓摇头,眼泪缓慢地从她的眼眶流下,流入她的下巴,掉入了冰冷的地上,“殿下啊,她拖了很多次了,还活下去,太苦了,你就让她去陪娘娘罢,她想娘娘了。” 佩梅呆住,过了片刻,她咬着嘴,泪流满面。 过了正月,侯府的药依约送进了宫中,药进宫没几日,二月初五这日,已故的狄皇后的第一女官丁小妹,病逝于凤栖宫偏殿。 那一日,乌云蔽日,风呼呼地刮,吹倒了丁小妹停放棺材的小西殿的白幡,太孙妃去扶起来,幡仗打伤了她的脸,太孙妃也不自知。 丁女使的棺材只能在皇宫内停放一日,第二日需抬出宫中,放入皇后棺椁所放置的皇族庙中,伴随皇后。 又是一人出殡,走出皇宫,佩梅不顾左右人阻拦,又去了始央宫前,请求皇帝,准许她送丁女使出宫。 皇帝恩准。 这一夜,佩梅未睡,彻底为姑姑守灵,清晨她回了凤栖宫,细细地收好了姑姑生前所用之物,她哭啊哭啊哭到无泪可流,真真不知,人生为何有这般多的她从不知晓的苦,她不知晓,往后是不是还是有许多她从未蒙面过的苦难会接踵而来,可她知晓,姑姑只能护送她到如今这段,一如父母亲只能护送她到出嫁那程一般,往后的命,往后的路,她得靠自己去挣,去走喽…… 她是何其有幸,便是坠入这深宫,也有如师如母如长者一般的女子,直至死,也在悉心教着她生存之道。 她知晓如何保命了,可为人一世,来这世间走这一遭,只图保命,不能去敬对自己好的人,有恩情不报,又何必去活。 她是不能做那让姑姑欢喜的八面玲珑的女子了,但她会做姑姑的孩子,像个孝女一般,去送姑姑一程。 佩梅穿上孝服,拿着丧棒,捧着姑姑生前之物,入了小西殿,在前来抬棺材送姑姑出宫的一众太监的打量下,站在棺材后面,当成自己是姑姑的孩子,步步跟随。 今日,丁氏出殡,有女送葬。 第178章 囡囡在失去一些人后,长大了。 把姑姑送到皇庄,佩梅当夜赶路,领头的太监拿了她的五两金子,派了底下的两个太监打灯照路,还叫来了一辆马车,请她入座。 路上碰到巡夜的人,竟是自己在都卫府当差的小表兄,表兄未前来说话,跟带路的太监客气说了几句,随后在马车后面跟了一路,直到马车入了都城。 自从姑姑合上双眼,佩梅两日两夜未曾闭过眼睛,她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大姑母家的小表兄这一来,她昏顿的头脑一顿,接而奇异地清醒。 她自小随着哥哥与祖父爹爹读史,她以为她读懂了史,读懂了权势,她以为她可以嫁诩儿,她谨小慎微,她擅委屈求全,她怜惜诩儿,她能帮诩儿。 末了,如飞蛾之投火,如卵击石,今日方知我是谁。 她这才知,她是谁呐。 她这才读懂了史。 这深宫,她只有她自己了。 她需照护好自己。 小表兄离去,佩梅没有让跟随她的宫人前去送话,宫外面的人,自有家人打点,她无需多此一举。 若不然,家里人做得再好,她若不成器,也煞费了家里人的苦心。 佩梅入了都城,在皇宫西门卯时打开之即,她在门开之时,便入了西门。 三娘打赏了今日前来开门的太监,也给城墙上驻守大西门的御林军送去了六十两银票。 这些人往后不知用不用得到,可这些打点,一处也不能少。 这些人准时让她进了宫,这银子,便是他们该得的,少了他们,下次狭路相逢,便是他们为难她之时。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无钱休入众。 三娘体贴,一回凤栖宫,就打来了热水,放了大量姜黄,让佩梅入澡桶。 凤栖宫人少,却各司其职,佩梅入了水,姜黄刺进她的身子,逼去了她身内的疲倦疲势,她拉着三娘的手,和三娘道:“您也进来吧。” “您不能尊称我,我不是大人,”三娘摇头,她头上的发,在这两日间灰白了不少,饶是如此,她却是比太孙妃的样子还要好上一些,做奴婢的,便是如此,千难万难,也能在艰难之中坚持住一丝清醒,她们需得耗着根本,服伺好主人,如此,才能有得善终的可能,丁大人为何能得善终,有史儒贵女为她送终?便是如此,做得多,方有回报,这不尽心,死了连为她叹口气的人也没有,如今丁大人走了,三娘更是看得明白,她从今往后,需得对太孙妃尽心尽力,死而后己,她拆下太孙妃的黑色长发,拿过梳子轻柔地顺着,“我不能进来,这不合规矩。” 佩梅征然,过了片刻,她颔首,“是呀,规矩。” 不能不合规矩了,她不能按着性子怀柔,没有规矩的善意,不经脑子的善意,会害死她,那时候,可没姑姑救了她呀。 这宫里,可没人在皇帝陛下面前愿意为她求情,救她了呢。 “厨房里还有人烧着水呢?”她又道。 “烧着呢,烧了一夜,未熄过火,您平日教着她们,她们心里有数,不会大人走了,就忤逆您,她们不敢,她们若是敢也无妨,奴婢会收拾她们的,大人教过奴婢怎么处理这些个事。” 佩梅直着身子,这时候感觉脖子冷了,她缩着肩膀,把下巴也埋进了热汤当中,直到此时,眼泪方才从她的眼里滚落,她满脸哀伤,哽咽道:“姑姑,我的丁姑姑没了,梅娘好伤心呐。” “是啊,”三娘轻叹气,梳发的人愈发轻柔,“您让她走了,不过,是让她去见皇后娘娘了,见了皇后娘娘,她就不怕了,娘娘会护着她呢。” “娘娘厉害。” “是的。”三娘眼角含泪,嘴角噙笑,“娘娘疼她,真心疼她。” 丁大人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小娘子,喜欢到多次要放丁大人回民间,可惜丁大人不愿意,不忍离皇后而去,主婢这般一生,便是这冰冷凋蔽的皇宫里,难得让她想起来心间一烫的人间美事。 “唉。”佩梅幽幽地叹了口气,心头想着,兴许,便是皇后娘娘对姑姑的那点疼爱,那些暖,方是丁姑姑在这皇宫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让她好过一些的源头罢。 不过行善的是皇后娘娘,渔翁得利的却是她,皇后娘娘也很好。 这皇宫,不是那般的冷。 善行也是有人助的,只是这善,要在善人身上用着,方有善终。 佩梅寻思着,等到净好发,她坐在热床上,让三娘和杨树替她擦着发丝,她喝着稀软的热粥,又拿出时时藏在身上的钥匙,叫杨树打开皇后娘娘的宝柜,拿出了一枚补身的药丸,放进了粥里化了。 补药发出了浓重又有些许刺鼻的药香味,三娘问:“难喝吗?” 佩梅小心吹了吹热粥上的热气,等到上面一层凉了,吸了一口进嘴,抬首朝三娘摇头。 她眼神泛着红血色,却是清辙,干净得就像个孩子,三娘握了握她的手,见还烫着,道:“等坐上两柱香,你便能躺下了。” 佩梅点头,看着已经见大白的门外,“姑姑,你说外头,今日会发生什么事?” 三娘拿着干帕子,替她一根一根地擦干头发,“不知道,不过大人说过,会死人的,她都死了,娘娘在地底下不会让她白走,会替她送上几个人陪她走的。” 佩梅扬头看她,便是跟着三娘一道侍候太孙妃的杨树,也好奇惊讶地看向了她。 “吴英公公,替陛下和娘娘看着呢,大人呀,”三娘还在仔细地绞着发,忙于手中活计,“临走前,还让我送了吴公公一个箱子呢,那些是娘娘留给陛下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旧物,也是您最后一道护身符。” 是最后一道吗? 佩梅看着姑姑,这个姑姑,不是她的丁姑姑,这是她的姑姑留给她的姑姑…… 她没有把话问出口,回过头,双手捧着碗,把热药粥送进口。 药粥需温热吃,药效才能放到最大。 她不能病,她需补足好身子,一觉醒来,算着这后宫的账,该省的要省,该做的事要做,一件也不能少。 那是她在这皇宫里安身立命的根本,不能一日不做,不能掉以轻心做不好。 她需一件一件地做好,做到没有人能在皇帝陛下面前扳倒她。 这日黄昏,佩梅醒来,小屋内没有人,她没有呼叫人,偏着头,看着外头透过窗纸折射在桌子上的夕阳,恍恍地,想起了她的小时候。 她小时呀,夏日长,早上起得太早,中午会补觉,有时睡得太久了,便是醒来也能见到如今这般颜色的昏阳。 那时,她便会爬起来,打开门,出去找娘,娘这时会在厨房,她走过去,娘会转身过来抱着她,把她放到高高的凳子上坐着,用手梳着她的发,低头问她:“囡囡吃肉吗?” 别人家的肉,给小郎君吃,佩家的女儿也是儿,肉给囡囡吃,囡囡便觉得她真真是宝贝,这世上不会有人对她不好。 是以,后来,她碰不上了过不好的小郎君,她便也想像囡囡的家人宝贝她一般的去宝贝没有父亲疼爱身子还不好的小郎君。 她善呀,可这人生呀,当真是苦。 囡囡看着一日当年家中颜色的昏阳,她翘起嘴角,浅浅地笑了。 无碍,无碍…… 囡囡长大了,她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囡囡在失去一些人后,长大了。 * 一连数日,无人前来凤栖宫请见,太孙妃不见麻烦,当中只听见过两次吴公公动了手的消息。 佩梅没有仔细去想这背后的意思,她大抵知道,在姑姑走后的这一两个月里,凤栖宫是安全的。 姑姑的余威,能护她一时,后面的路,得她自己走。 姑姑走后,凤栖宫不需人手日夜熬药洗浆,佩梅便带着她们清扫殿堂,修复殿宇。 她还找内务府要了一些修缮的油漆瓦片,还要了两把新长梯,消息传到吴英那头,吴公公啼笑皆非,和传信的干儿子道:“她还能自个儿上屋顶不成?” “儿子打听了,她上了,”小吴公公跟干爹躬身道,“身手敏捷得很,跟猴儿似的。” “她这是要作甚?凤栖主殿漏雨了?最近也没下雨啊。” “说是快要下雨了,说是今年春天雨水多。” “她还会看天象?” “好像,”小吴公公想道:“她家里人会看罢,听说佩大人便是看天象的一把好手。” “嗯,”这倒是,吴英道:“她家里人又给她送信了?” “这倒没有,佩家谨慎得很,就算送,也是经过侯爷的手,精得很。” “唉,那个佩家子,佩兴楠,也是气人得很,他说他都不中意陛下了,让陛下的人别老在信中写他……”吴英想起皇帝看到信拍着桌子大发雷霆的样子,不由头疼,还是禄衣侯好,当场气陛下,当场哄好陛下,不像这个佩兴楠,隔着信气陛下,气死人还带偿命的,大有心灰意冷佩家不想活了之意,小孩子这气性太大了,一入了陛下的眼就持宠而娇,他就算心灰意冷,可他父亲佩准怕死得很,他妹妹可也是想活得紧呀,吴英想了想道:“下午我正好要去西宫那边,我去看一看。” 第179章 是以为何不让她替了那小娘子的职? 佩家子啊,那个佩兴楠,也是有些本事在身,年纪还没及正冠,据说也就跟他老师出去过两趟,但对他对各地的地形,风土人情甚是了解。 一行人路过的地方,在离开之前,还会给当地的主官留下一封涉及到地形人貌,农耕施种的信,差人送回来的信中,对他大加谥美,而随信附送回来的佩子见地,皇帝叫了户部尚书和司农,佩准过来,尚书徐中大人本是地方官逐一上迁而来,一眼就看出了佩家子确乃心中有真见地之人,对当地的了解,绝非纸上谈兵,而用因地制宜。 司农门来的几个官员见过信讨论过来,对徐尚书的话也是附和不已。 佩准狡猾,这时候才说出来,佩兴楠在书院不止跟着他的老师学习,他还跟了个老农学种地。 且学院的好几个老师,便是之前从户部司农门告老还乡回家去做了老师的老司农,他儿子跟着他们学了不少农学之事。 他小时,佩准带着他见识翰林院各地来的同僚,等拜了老师,便跟着老师见识老师那五湖四海来的师兄弟,他虽年纪轻轻,可这十几年之所见,之所学,甚过诸多与他同等地位的官家子弟的毕生所见。 说佩家门户小,这时说来就不小了,佩家算不得世家,可佩家比百年世家的流传还要深厚,佩家可是数朝为官,自打他家出生的孩子,吃的米饭与其他家的没有区别,可他们读的书,识的字,打小学习的理念,见识的人,可是非同小可,绝非等闲之辈。 佩家子这小小年纪,真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两句诗的真实写照。 便是皇室子弟,也只取天下俊才一二为授业老师,而佩家子,便是不能拜天下最俊才之人为师,可那排三四五六的儒者,但凡有一技之长的,他皆可认其为师,取其之长为己长。 佩家的门第看着小,这一深挖,挖出萝卜带出土,下面还长着真人参,陛下爷对佩准恼火得很,又为卫国藏着这等英杰庆幸不已。 他对佩家子当真是又喜又爱又无奈,而佩家子年幼,这时的性情在陛下看来是真性情,是此子一生之时最稚嫩也最是打开自己的时候,陛下爷是觉得要是错过此子有脾气之时不包容,等到此子成了他父亲那样的气候,老奸巨滑,老谋深算,那时候,君臣二位,便又成了陛下和佩准的翻版一般,君臣两条心,谁也不信谁。 陛下爷是打定了主意要包容的,吴英便对凤栖宫有了打算,他前几天在陛下收到信后便叫内侍监那边主管内务府出纳的封公公对凤栖宫那边大方一些,凤栖宫要的物什,只要不是特别珍贵之物,凤栖宫何时要,马上就给凤栖宫送过去,不得拖延。 他看重凤栖宫,凤栖宫有了消息,干儿子就来报,这倒是及时,下午吴英便要去王昭仪殿里坐一坐…… 王昭仪胆子大,越过凤栖宫,直接跟内务府要衣料布匹,好像皇后的第一女官死了,凤栖宫也死了一样。 这是小错,交给凤栖宫处置也是一样,只是丁女临走前,给他送来了一些东西,其中便是几十年前陛下未及及冠时写给皇后的小纸条也在其中,这里面,还有吴英年轻时,代陛下写给凤栖宫的一些嘱咐。 自己的字,当年当真是稚嫩,若不是再见着,吴英想不起当年的那个自己了。 陛下老了,他也老了,老人年老体衰,念旧,太怀念当年那个心思不深却年富力强雄心勃勃的自己了。 吴英不知丁女走时是不是算准了这个,可丁大人聪慧一生,一生在凤栖宫从未找过他的不痛快,这是善缘,她临走前的这点聪慧,吴英愿意奉陪、成全。 那是一个连陛下都允许她进帝后合葬的皇陵陪葬皇后,伴随皇后的忠诚之人。 吴英死了,也是要见她的,到时候故人一见,丁女见他在上面还成全了她几分薄面,兴许姑姑还会给他这个迟到之人一些帮助。 姑姑死得这般用心决绝,吴英也有些不怕死了。 前天陛下见他,还跟他说,他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是不是禄衣侯府又对他上了孝敬了,吴英便跟陛下说,丁大人一死,帮他想通了一些事,他以后不去禄衣侯府养老了,他若是死在陛下前,就请陛下给他处置成丁大人一般,若是侥幸活得长,他便陪陛下去。 他想通了,心上轻快,便是见花是花,见树是树,万般皆瞧得顺眼,连带身子也舒服了不少,吴英说时,笑意盈盈,陛下却是愣了半天,末了抓着吴英的衣袖,红了眼眶,说:“朕还以为朕不行,连唯一跟朕最近的人,也跟朕离心。” 吴英也被他说得红了眼。 是呀,要是没有姑姑的义无反顾,他也是因着害怕陛下要远离陛下的…… 陛下杀太多人了,杀得他也以为自己会不得善终,他攀附禄衣侯府,便是想着有朝一日惹怒了陛下,侯府能救他。 他怕死啊。 可丁大人不怕,丁大人死前,还用着最后一线力气,为皇后的遗愿殚精竭虑。 陛下对他也不薄的,便是他想攀附侯府,陛下也由着,还对侯府分外的好,陛下看透了他,却愿意他逃走,这何偿不是陛下对他的纵容和成全。 陛下对他也是极好的,主仆俩双双红了眼眶,末了谁也没就此再说过话,可这几日,陛下脸上的笑容多了,吴英的觉也睡得沉了。 吴公公这日子,突然变得好过了,心情也好了许多,到了王昭仪宫里,脸上还犹带着几分笑,却把王昭仪笑得不敢坐下,吴公公见此便站着和她说?*?话:“昭仪娘娘,可知奴婢今日来是所为何事?” 这老阉官,王昭仪心里恨恨地暗骂了一句,她管着宫里衣料的采办,在皇后手里累死累活就没捞着钱,等那个老阴婆死了,她在丁小妹手里也没捞着银子,现在老阴婆冷血娘皆死了,姓吴的跳到她面前还作甚? 她为陛下做马做马一辈子,她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害惨了太子的罪妇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娶的小媳妇儿? 王昭仪想及此,眼眶一红,道:“本宫不知是哪股风把公公吹过来的,可公公如此这般兴师问罪的口气,可是本宫又做了什么事,惹陛下厌了,还是说,惹公公的厌了?” 昭仪娘娘的嘴不绕人呐,若不是她擅见风使舵,胆子小逃得快,她早就死了…… 她胆子小,又不是太聪明,想当权,小心思又多,有时想捞点银子,可风头一不对,她便又立即转身,拿银子消灾保平安,事后里外里的一算,她倒贴的钱比捞到手的还要多,王家这些年在外面得手的银子,一半到了她手里,花给陛下了。 她这命,是她娘家拿银子买下的,王家在外头家族中过大半的人行商,就是为着供养他们在宫里的这位娘娘,陛下也心软,念及王家的钱是这些年辛辛苦苦东奔西跑做生意得来的,不是搜刮民脂民膏来的,对这位娘娘也颇有几分怜惜和宽容。 这是蠢人有蠢福啊,吴公公一叹,脸上笑容一敛,肃容道:“奴婢就不跟娘娘过多客套了,奴婢等下还有事,奴婢前来,想问的是您春季的采办,为何送到了封公公手里?” “封公公不是您手底下的人吗?送到封公公手里,不是送到您手里吗?”王昭仪委屈又讨好地道。 吴英冷冷一哂,“凤栖宫还在,娘娘。” “呀,”王昭仪瞪大了她的美目,惊讶道:“皇后娘娘生前的丁尚宫前些日子不是走了吗?” 见她装傻,吴英冷冷注视她,在她与他对视一番,随后接不住转移眼神后,他淡淡道:“昭仪娘娘可知这几日想去凤栖宫挑衅的人去了哪里?” 听到此话,王昭仪情不自禁地咬了下嘴唇…… 她是知晓的。 只是…… 丁尚宫死了,那个太孙也不在,凤栖宫里就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小娘子,她有何得罪不起的?那小娘子会省的钱,她也会替陛下省,她还会省得更多。 她需把这事跟吴公公捅明,禀到陛下跟前去,王昭仪红唇一咬,心下一横,朝吴英走了过去。 “公公,您听我说,”王昭仪走到他的面前,细声细气道:“凤栖宫那位小娘子会做的事,本宫也会做,禄衣侯府会做的生意,王家也做得不错,王家人还比侯府人多多了,常侯爷跟旁枝关系不好,可王家大院,本家旁枝住在一起一百多户,族中有千余男丁,皆是能给陛下挣银子卖命的人……” 禄衣侯府就一个侯爷为陛下卖命,就是侯府还有两门拿得出手的亲戚,可那些皆为官员,做粗活打下手的人就姓常的那一个侯爷,其余皆是吃皇帝的粮的。 现眼下佩家在外头频繁运作,处处联系跟佩家有关之人,这可是触了陛下逆鳞的,想必很快就要被清算,贵妃也倒了,宫里没几个比她品级还高的妃子了,是以为何不让她替了那小娘子的职? 第180章 他们青梅也曾一道煮酒喝茶读书论史谈情。 王昭仪也不是想入主凤栖宫掌那凤印,她虽然很想要,也知她不可能在皇帝手里拿到此等大权。 皇帝对她无甚偏爱,王家也没有经世大才让皇帝非王家不可,皇帝也不可能立她为后。 可内侍监就没有想法,让后宫女眷也归其掌控?她在其中,不过要一个大管家的职责。 王昭仪生怕吴英不懂,更是放低了声音,更是细声细气在其后补道:“再则,妾要的不是入主凤栖,不过是想更好的为公公办事而已。” 她自认姿态已经放得很低,说罢,眉目含笑,甚是温情脉脉地看着吴英。 昭仪娘娘是个美艳之人,如今年近四旬,也保养得当,颇有风情,非起早贪黑做活的宫女所能比,可她这在赏群芳一生的吴英眼里,不过是一具红骷髅,她卖弄的风情,是她自认为的她对别人的手到擒来。 这种人,不聪明,可她娘家有钱,她自个儿又爱出风头,为人极好用,皇后留她到今日,吴英也舍不得把她当弃子,换个不好掌握的上来。 蠢人有蠢福呐。 吴公公垂眼低头,眼睛看着地上,“您这话,要是当奴婢的一个没注意,传到了陛下耳朵里,奴婢头上被按上一个秽乱后宫,您怕是也跑不了一个后宫干政。” “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 昭仪娘娘娇笑着的话还没说毕,被吴英打断:“昭仪娘娘,杀头的话,不要说了。” 吴公公抬起眼来,他那双在他的白脸上显得尤为死沉的眼睛盯着王昭仪,红得就像鲜血一样的红唇冷冷往上一跳,就像一个将将吸完人血的鬼。 他死死看着王昭仪,王昭仪被他看得心口一跳,脚往后迅速退了两步,玉手不禁放到了胸口,不断拍着那猛跳不休的心口。 吓死人了…… 她被吓到了,王昭仪玉脸一白,情急之下,跺着脚道:“什么杀头的话,你吓唬我作甚?你堂堂一个大内大总管,还得忌讳着一个黄毛丫头,跟她平起平坐,您不嫌臊得慌,本宫还替你委屈呢,你莫要不识好人心。” 皇后娘娘走了,没人治王昭仪了,昭仪娘娘不用挨板子,不用禁足,这后宫眼看她也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说了算了。 黄毛丫头连她都治不了,哪来的胆子,跟他平起平起。 昭仪娘娘的胆,黄毛丫头可不敢有。 “您呐,”吴公公声调往上一跳,显出了几分尖刻无情来,“连奴婢都安排得了,连凤栖宫的威严也不放在眼里,您才是那个凌驾于奴婢和凤栖宫之上的大人物……” 扑通! 随着一声膝盖碰地的声响,王昭仪跪到了地上,这厢她肩膀紧缩,花颜失色,慌忙失措:“我可没有,我什么地方得罪您了,让您给我按上这罪名?” 十个王昭仪,吴英也得罪得起,留着她,不过是王家尚还能用罢了。 王家不能用,还有张家,李家,赵家,张家大院,李家大院,赵家大院,多得是赵张李姓想取代王家而成赵张李,如今万象有平缓渐和起来之势,佩家子能持才情而娇,那是人家肚子里有货,有经世之才,有养育帝国之才,王家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取天下财帛为己用,这财帛说白了,还是从百姓身上拿走的,到了君王手里至少减了一半,这一半君王还是得用到天下民生上,从头至尾,得利的是中间人,这种王家人,有何不能取代的? 吴英知道皇帝心里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不在意的是什么,王昭仪用来顺手,那就用,不顺手了,她死了也没甚可惜的。 倘若她没自知之明,死了又何妨,这宫里,没人在乎。 吴英也蹲下,对着她带尤带着七分傲气不服的脸,道:“您的胆子,您自个儿知晓,今日这事是止在我这里,他日陛下要是知晓,您和您背后的王家,就做好绝种的打算罢。” 吴英这话太重了,吴英说罢要走,王昭仪被吓得顾不上站起,就着跪着的姿态两手往前一扑,抓着吴英的脚急声道:“我没有,我没有这胆子,我只是想给公公做事,想孝敬公公罢了,公公不愿,此事就罢,您可千万别禀到陛下面前去,妾身也只是一番苦心,心里想着公公罢了。” “王昭仪,”吴英甩了甩脚,没把手甩掉,转身对着地上的美人道:“奴婢好生奉劝您一句,陛下想杀的人,便是狄家,也没放过,您什么时候抵得上皇后娘娘一根手指头了,您再动要那凤印的心思,要不然,您还是死了这条心的好,松手罢!” “公公,公公,公公饶命。” “我不饶,今日来的就不是我了。” “谢谢公公,谢谢公公。”王昭仪泪涕泗流爬起来,从手里捞出一个银袋子,“公公给。” 说着还觉不够,把手上戴的两只金镶玉拔下来,往吴英手里塞,“您拿着,戴着好玩,送人都行。” 吴英顿觉无语。 又是这一套,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家的这个蠢美人啊,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聪明一点?她也不小了。 不过,金银还是要收的,吴英收了东西而去,留下王昭仪流着泪在昭仪殿中连连咒骂他不休。 从王昭仪那里出来,吴英去了凤栖宫。 风栖宫他有一些时日没来了,但凤栖宫却让他耳目一新,首先凤栖宫的大门就过了一遍桐油,虽没有见着上新的颜色,可这一遍柚油,也给大门带来了新门之感…… 再往脚下一看,门槛也是修过了,之前凤栖宫的大门边角是漏了缝的,这次填了新的石头,还抹了新的石灰,石灰抹得展展齐齐,横是横,竖是竖,甚是美观大方,吴英不由得挑了下长眉。 凤栖宫是跟内库要了石灰石头木头桐油这些小东西,可没跟他们要修缮的匠人了,以往皇后在时,殿宇不得不修之时,也还是会找他们要人的。 皇帝小气,殿堂年复久修不能住人了,他让几个美人才人住一个殿堂的事情也是有的,他少了内宫的银子,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那少了的银子养一个后宫的女眷,还得省一些给皇帝,说来她也是小气的,凤栖宫往日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实则皇后宫里也没几两银子,几样好东西。 宫里的贵人,手上的贵重东西,还是从娘家带到宫里留下的。 她们手里能留下的也没几样,大半孝敬给了皇后,又经皇后的手到了别的贵人的手里,别的贵人的娘家东西又孝敬到了皇后手里,又经皇后赏给了另外的贵人,如此往复,这些贵重东西捣腾来捣腾去,今天捣到我手里,明日捣到她手里,维持着这皇宫娘娘们表面的荣华富贵,着实经不住那有心人的细细品味。 可这些年民间真真是穷,年年南边发水涝,北边久旱,皇帝无法收税,还得跟世家门阀对着干,绝人家的户取人家的米粮田地出来救济百姓,他还要养兵防造反,培养管理民间的新栋梁,哪一样皆需倾尽国库之财,皇帝哪有钱养后宫,穷困潦倒处处缺银子时,他愁得恨不得把后宫全杀了,一个不留。 后宫的女人还以为她们是来享尽世间最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的,殊不知在皇帝眼里,她们只是吃他米粮的硕鼠,娘娘恨他,也怜他,明明早就不想活了,可还是熬到了这宫里有了个小打小算小户人家出来的太孙妃方才撒手人寰。 太孙妃再不好,可娘娘的眼光也是好的,她识趣,胆小,擅于讨好讨巧。 就是确乃也小家子气了一点,自以为是,没有大智慧。 不过一个人也不可能把所有好处皆占尽,吴英想到那横空出世的佩家子,想及陛下爷那难得露出的轻松笑容,心中前些日子对那自作聪明的佩女的厌恶便消散了些许。 没想到这佩家女擅长讨巧讨好,还有双巧手。 再进去,跟着他的小拾八也是转着骨碌碌的眼睛到处看,不一会儿,他凑到吴英面前,跟吴英道:“师爷,比前几日我来好似不一样了,不过那天夜黑,孙儿也没看仔细,不过比那天新多了。” 他蹲下身,看了看地上涂了新石灰缝的青砖,起身和师爷禀道:“这地上的青砖块好像没换,还是旧的,像是洗了洗。” “砖头还洗啊。”穷苦人家出身的小拾八傻呵呵道。 吴英哂笑一声,手中拂柄一甩,朝前方停下等候的宫女一颔首,跟了上去。 这厢,凤栖殿主殿,已得吴公公往凤栖宫来消息的佩梅去殿内让三娘帮她整理了下头发,三娘让她去把身上这身做活的衣裳换了,换身见客的,佩梅摇头道:“不了,吴公公怕是早就知晓了我们殿内的动静,换了等下他走了还要换,就穿这身罢。” 这身是她娘亲给做的新衣裳,是按着她今年的年岁在她出嫁那年一针一线给她做的,是极好看的新衣裳,可以见客的。 “也好,”殿下头上太素净,用的皆是木钗挽的发,她侍候的这位小主人,心思从来不在这些身外之物之上,连洗梳也不用宫人伺候,这种性情,不该来这人人想踩别人一头的皇宫,三娘帮她把头上的木屑草灰掸去,道:“那头饰配这身衣裳也搭,不换了。” “嗯,”佩梅嫣然一笑,“这几根钗子皆是诩儿亲手做的。” 她少时不懂事,可诩儿那时确也用真心对她,他们青梅也曾一道煮酒喝茶读书论史谈情。 180-200 第181章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一枕清风梦绿萝,人间随处是南柯。 那过往对诩儿的怜,对诩儿的情,早就梦醒,佩梅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心中只存着小郎君一人的小娘子了。 小娘子固然因天真而可爱,可想在深宫活下去的太孙妃,心中若只存着小郎君,小郎君也好,小娘子也罢,无非不过为深宫涂两抹年弱的小游魂。 日子的难,做梦无法消解,那便用双手去做,双手去博,想来是条好出路。 拾掇好仪表,佩梅出去,三娘跟在她身边,不禁多注视了这小娘子两眼。 没出乎三娘所料,丁大人走了,小娘子殿下眼泪不断;亦出乎三娘所料,丁大人走了,小娘子处处有余不紊,游刃有余,处变不惊。 亦如此时,此刻。 主仆俩出去,方走到凤栖主殿的门口,就见白眉白须神色苍白的公公越走至正殿中间的青石板路上,快步而来。 这宫里的公公,有几个掌权的大公公走路一步一摇,踱着方步甚是威武气派,而吴公公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皆箭步如飞,肃杀冷洌,就像皇帝手中那柄游走的刃,现者杀人取命,令人股寒。 他没有威武的气度,他只有杀人夺魂的气势。 便是此时他气势大减,不似来杀人夺魂,跟在太孙妃殿下身后的三娘等宫人远远地便朝吴公公福身施礼。 宫人们先行了礼,佩梅等到人到她跟前,方才跟吴公公浅福了一记腰,细语相迎:“公公好。” 吴英躬身,回了她一记礼,不发一语,拂柄一扬,让她先行一步。 待到她转身起步,他踏入凤栖主殿,跟在她身侧,放眼朝殿内望去。 大门处可称得上焕然一新,他以为凤栖主殿会比外面更新更全,可眼内看去不是如此,凤栖殿主殿头上的牌匾依旧陈旧,上面“凤栖殿”三字金字还是那幅蒙了一层尘土的样子,暗沉不已,吴公仰着头,顿足,看着牌匾:“怎地这牌匾没重描?” 凤栖宫不是要了两架长梯? “还没来得及跟皇祖母说,等到下次去看皇祖母,禀告了她,她准允了,梅娘再替祖母重描她屋子的匾额。” “嗯。”是这么个道理,这世上没有鸠占鹊巢的道理,凤栖宫,只要皇上还活着,这宫殿便是他的皇后狄后的屋子。 佩家女有着不合时宜的愚蠢心善,与此同时,就算她有着与上等贵女一样的无知与自以为是,可她身上没有那些上等贵女的猖狂与恣意妄为,小门小户有着小门小户的局限,也有着大门大户所没有的谨小慎微,谨言慎行,一如她父亲佩准。 可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不过,她有个好哥哥,佩准有个好儿子。 天纵奇才,生在佩家,便是佩家不该死。 “瓦片换了?听说是你上去的?”吴英抬高了头,看向屋顶。 “换了一些,主殿上面没找到坏瓦,就是边上有猫儿踩掉了几块,补上了,把中间的也换了几块,偏殿倒是有两处坏瓦,也换了。” “你听谁说的,今年雨水多?” “往年得来的,今年也有些,不过想来要比去年要下得少一点,今年的春耕想必要推迟几天了。” 这是钦天监和户部的大人们要做的事,吴英管不到那边,他不置一词,侧过身,等太孙妃提步往主殿而去,他跟上,走了几步,等进了主殿,看到主殿中间透光的琉璃瓦射进的光来,他不由地又抬起了头,转着身,打量了几圈,方垂下头道:“这几片也换了?” “换了,”皇祖母在世时,不喜阳光,琉璃瓦用的是暗沉的黄褐色,只比青灰瓦好上些许,外面的光射不过来,殿内便是暗的,姑姑走时,瞪着屋顶,和她说,“把主殿的亮瓦换了,换清白的,娘娘喜欢,”姑姑一走,佩梅便换了,她道:“姑姑走那天与我说,皇祖母喜欢清白的,我便换成了清白的,公公,这瓦片亮吗?三娘说,这是她在内库里找到的最透亮的。” 吴英听罢,又扬头看向那清白的瓦片,颔首道:“亮。” 很清白,一如娘娘的一生。 主殿内的柱子也刷了桐油,皇后的凤座,干干净净,她踏的脚凳,也是如新般旧…… 旧凳还是那个旧凳,刷了桐油,中间依然看得出磨掉的红漆和木头,岁月的迹象还在,那皆是皇后踏过的。 凤栖主殿新了,新的殿,处处还是皇后的痕迹,还有一些,是年轻的皇后的痕迹,那时,陛下日日夜宿于此,吴英也天天呆在此处,这是他和陛下住的第二个长久的住处,是他们主仆二人的第二个家。 后来,陛下不来了,他偶尔来,他见过愤世嫉俗的皇后,见过痛不欲生的皇后,也见过行尸走骨的皇后。 那是皇后和陛下的一生,也是吴英的这一生。 吴英沉默着踏过这往日他熟悉不已的地方,等进入了皇后的寝室,他站在门边上,不再往内走动,嘴间轻言,生怕惊动了这寝内的凤驾:“她回来过吗?” “……”太孙妃没有出声。 吴公公没在意,他慢慢地转动着视线,看过这屋内的一切,一如当年,一如当年呐…… 他痛彻心扉,险些情难自控,哭泣出来。 他紧紧闭眼,眼中泪光闪过,方才睁开眼来,转身出门。 皇后啊皇后…… 她活着的每一日,都想等到陛下过来,跟她说,我原谅你了…… 她没等到。 陛下惩罚她,也无情地惩罚着当年那个年轻的自己,年轻的让朝廷乱作一团的皇帝。 那恨,至死方休。 如今方休。 吴英踏出主殿,这一趟,凤栖宫依旧如旧,他转身看着这陈旧如四十年前的大殿,他桀桀地笑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人世间的事情,如同东逝的流水一去不返,回想这一生,就像大梦一场。 梦里,陛下,皇后,他,也曾幸福过呐。 吴公公仰着头,眼泪滑过他脸颊,落入他颈间,就像泪从来没有掉下来过一般,他垂下头,转过身,再行往外踏去。 一梦浮生,皇后不在了,她也还在。 待走到了凤栖宫的正大门,吴英侧过头,看向那一路乖巧跟来的太孙妃,淡淡道:“你这心倒是小,有你父亲的七分知趣。” 七分便算多了,佩梅朝他轻福一记。 吴英停顿,过了些许,道:“等到太孙回来,生个孩子罢,我会跟陛下说的。” 佩梅顿时张大了双目,来不及多想,不知为何,她的身子却比她的脑子快上许多,已然朝吴英跪了下去。 半空中,吴英双手扶住了她,他缓缓扶了她起来,等到她站起了,站直了,方道:“你心性还算可以,但靠太孙,你们夫妻二人,是没有成算的……” 太孙身子太弱了,陛下绝不可能把他的天下,交给一个活不了几年的病殃子,“早点把孩子生下来,早做打算。”吴公公淡漠道。 趁佩公子得势,生下孩子,趁佩公子头脑还算清楚,等孩子长大,不过这也得看命,太孙的孩子要是来得迟,没在陛下手里养几年,这天下,也绝不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孩子能有的。 一切看命罢,吴英松开她,踏下阶梯,踩入青石板路。 太孙的孩子若是有这个母亲,他便可以生得下。 可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太子也好,骆王也罢,再论明王襄王,个个皆是陛下寄予厚望的亲儿子,亲儿子尚且无法如陛下的意,曾太孙,也不过是另一个可有可无的打算罢了。 能如陛下所愿,他便是卫家的好儿郎,不能,则是下一个废太子。 佩家这局,端看佩家如何化解了。 …… “殿下?”吴公公离去,跟在佩梅身边的三娘方才颤声叫了太孙妃殿下一声。 她不解吴公公所意。 吴公公这是站在了殿下这一边了吗? 三娘激动颤抖不已,尚还陷在吴公公话间意思的佩梅转过身来,看着满脸潮红的姑姑,她不禁一征。 三娘姑姑,看来比她还激动呀。 是啊,她有了出路,有人帮,三娘姑姑便也有了出路,有了好日子过。 末了,佩梅抓着三娘的手,踏入门内,轻声细语和三娘道:“姑姑,尚宫大人在时,曾嘱咐过我,吴公公的意,便是陛下的意,你与我,是该一道高兴的。” 吴公公于千难万难之时,生死之际,皆与皇帝站在一起,皇帝对吴公公之心,便是宽容了一个禄衣侯府,让她的表姐夫禄衣侯常侯在都城如日中天,至今已达十余年。 吴公公是皇帝的半条命,是皇帝在这世间留的最后一丝有情念想。 佩梅相信姑姑与她说的说词,因着,这也是皇祖母的心词,皇祖母甚至嫉恨过这个身卑位卑的奴婢,只因皇帝对他的宽容多过于对她的宽容。 他的话,便是皇帝的话,佩梅接道:“可公公话里的意思,梅娘有些还是琢磨不透,我们暂且就当作没听懂,该是如何就如何,你看可好?” 三娘潮红的脸,便一下子下去了大半红霞,她也没有昏了头脑,只是一下子的诈喜让她头脑飘飘然了片刻罢了,这下太孙妃的话一出,那飘然若仙的感觉一去,她便冷静了下来,扶着太孙妃的手往里走道:“三娘知晓,殿下放心,我不会做出那利令智昏,利欲薰心的事来。” 她夜夜牢记着丁大人死前对她的殷殷叮嘱,每夜必回想。 第182章 才人们还跟宫人们收钱? 这日子,之前是怎么想的,日后便怎么过。 凤栖宫的打理人,还是那个年弱体衰的太孙之妻太孙妃。 吴公公的到来,未令佩梅心思产生波动,凤栖宫的宫人看在眼里,神情举止间却欢快了许多。 三娘欲要找她们一起训话,却被佩梅制止了。 这宫里,皆是自己人,不是母妃姑姑给她留下的人,便是她亲自挑选的。 她每一个接触到如今,令她们自行其事,培养到如今天这个程度很是不容易,只是她到底不是凤栖宫的主人,她们也担忧前程生死,不是个个能像三娘杨树等老宫人一般有着非一般的定力,现下有了大总管的亲近,就跟前路有望一样,她们欣喜,又松了一口气,对她们是好事。 她们无需去计算未来,计算未来,是她这个太孙妃,她这个主人的事。 佩梅日日打理宫务,又帮凤栖宫内外能动的地方皆清理了一遍,这时,春雨已至,日夜下个不停,凤栖宫的暗渠明道皆是通的,流水经过,潺潺如流动的冰雪。 这天气甚是有些冷淡,不似冬天的严寒,是冷透中透着些许的芬芳,有种万物皆在发芽的蓬勃。 佩梅亲自去小厨房,用停雨摘来的榆树嫩芽焯水煎了鸡蛋,用红糖做了发糕,宫里每个人都能吃上。 凤栖宫里的人还是不许大笑,可宫人们眉眼之间多了些许笑意,脸容因笑容而灵动,这陈旧沉重的深宫,就跟它将将被翻新过的新貌一般,透露出了几许宁静的轻快来,不再幽愁,不再像一座死去的幽灵之所。 姑姑走了,她带走了自己,也带走了她身上皇后娘娘一切的权柄权重,佩梅这日坐在摆放在正殿大门口门槛前的小桌后,外面有绵绵细雨相随,她搓着因握笔过久而冷硬的手,哈出一口气,看着她哈出的那口气氤在空中飘散,消失在细雨的雨幕中,她面带思索的脸上,透露出了几分思念。 她不止想起了姑姑,想起了皇祖母,诩儿的母妃,她也想起了父母亲带她去看过的家中长辈,她还亲自送过终的师祖爷。 有一天,她也会老去,也许她会老去,但老去,死亡,被后人抹去踪迹,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罢。 孩子会长大,他们能庇佑自己之时,便是长者消失之迹。 这甚好,甚好。 太孙妃放空自己思绪,想着这与内宫宫务无关紧要之时,一时走了神,却不多时,有宫人打着那油纸伞提着裙子快步过来,细雨当中看不清人,等人走近了,佩梅看见是之前出去了的三娘回来了。 早间有嫔妃宫里的宫人来报,说是住的殿里漏水了,佩梅便让三娘带着小宫女去看,记下漏雨处,算好所用的瓦片泥浆,禀到内务府,让内务府一停雨,就派匠人去修。 内宫年复久修,凤栖宫尚且有漏雨处,偌大的内宫,委实没有几处完整的宫殿,修是无法大修的,便只能发现一处修一处,往年凤栖宫便是这般处置的,今年也是如此。 不过,佩梅是小户门第的女儿,家中也没有几个长久的仆人,有几个不是家仆的仆人进来,待仆人解了一时卖身之忧,攒了钱要赎身而去,佩家也是送钱送人走,仆人住的地方虽小,可也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家里祖父祖母皆是心中宽阔仁慈之人,一年四季,他们关爱着家人,也关心着仆人。 佩梅耳濡目染,看着人就想体恤一番的性情便是由此而来。 她受了教训,自是不会再做那擅自冒昧上前帮人的事来,心中也不存什么侥幸,但宫务本在她职责范围之内,她便让三娘去看嫔妃漏雨的宫殿的同时,顺道也把宫人房看了,该补的地方也补一下。 嫔妃的宫殿尚且是发现漏雨了才修,宫人房的屋子,历来没什么人管过,无非是这个宫人得宠,主人给他们换个不漏雨的地方住,三娘听了她这个吩咐,静默无声,因知内情,也没有劝阻太孙妃。 三娘是皇后的贴身女婢,说来也是好笑,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的贴身宫女,住在皇后所住的宫殿,曾经所住的屋子,天上也下过雨。 皇后娘娘为以身作则,凤栖宫从不浪费银子修缮,有时屋子确实坏得厉害了,她也只是让内务府过来,把那坏得厉害的修一修,其它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偶尔吴公公过来,得知此事,主动提出来要修缮,娘娘还要嘲讽他几句,问公公皇上最近是不是又发了什么大财,还是抄了哪个的家,把公公问得抬不起头来。 凤栖宫如今还有这样子,还是始央宫那边顾忌着皇后的体面,就算娘娘不提,也每年过年前,必会来帮着拾掇修缮一翻。 这皇宫,破破烂烂,可陛下住的地方,有的娘娘费了大劲过去住一晚,回来也是嫌弃得很,还会大病一场。 始央宫也是很破的,陛下尚且如此,宫人们哪来的胆说要修一修他们住的漏雨进风的屋子,都是每年熬着,有一些是攒了些银子,去内务府买些瓦片木头,自己修理。 也因着如此,宫人视财如命,吴公公也可能知晓为何宫里的人,但凡有点得势的,个个皆伸长了手要钱,但从来没管过…… 跟宫里的人要钱,比跟皇帝陛下要钱好多了,大家皆要过日子。 三娘淋过雨,不好帮她们给太孙妃拒了太孙妃这好心好意,大人叮嘱她一定要看好了太孙妃千万不要让她滥发善心,可这善心三娘没法拦。 她也是个下人,她知道淋着雨盖着湿被子无法睡觉的苦,身上那隔日起来还要干活侍候主人的疼痛。 三娘过来,跟佩梅请过安,跪坐在佩梅右侧的蒲垫上,这厢,太孙妃却起身走向了殿内一边的火盆上,提起了比她脑袋还大的水壶…… 三娘慌忙起身,小跑着过去把壶提了:“您要喝水,您跟奴婢说。” 佩梅浅笑一记,转身去搁在殿角的小柜上拿了两个杯子,往里倒了点茶叶,拿了过来。 她让三娘注水,泡了两杯茶,又看着三娘把开水壶又放到了火盆上,等人过来,她把热茶水放到三娘面前,“先喝几口暖暖身。” “您的茶叶也不多了,不能老拿给奴婢喝,丁大人要是在,又得说您了。”三娘犹豫着,说罢,末了还是拿起了茶杯,小心轻酌。 等入口的芬芳进入她口间,经喉道沁入心间,她浑身一暖,三娘打了个冷哆嗦,这一下子,她浑身上下似乎皆暖和了。 好茶啊,太孙妃娘家小,可好东西委实多,吃得少,用得精,这便是书香门第的底蕴了。 太孙妃也是如此,看着身形小小,脸庞小小,身上毫无张扬起眼之处,可她沉得住气,撑得起面,此刻便能还落坐凤栖宫。 贵妃都进不来的地方,她在这里,住上都快要有三年了。 三娘喝着茶,原本她只是想喝两口放下的,可茶烫有温,能暖身子,不知不觉,一杯下肚,方才发觉,她搁了杯子,苦笑道:“着实是好茶,奴婢有愧,嘴里嫌弃着,却是一口喝完了。” “等下加杯水,第二滚烫水也很喝,稍微凉一凉再喝,先苦后甘,有不一样的口感?*?”佩梅跟她传授她的喝茶心得。 “是罢?那奴婢等下试一试,殿下……” “且说。” “肖才人张才人所住的佑门殿,主殿的两个屋子,是有些漏雨了,主殿的正堂右边的瓦怕是坏了三四块,洞有点大,这两天停雨,是得派人上去看一看。” “至于您所说的宫人房,奴婢也去看了,佑门殿有六间宫人房,有三间在淌水,早没住人了,另外三间还好,没有漏雨的地方,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三间屋子,只能住两人的,有一间最多的,住了八人,另外三间,有两间住了六人,一间住了五人。” “佑门殿有这么多宫人?”佩梅吓了一跳。 “奴婢找了相识的小姐妹问的话,据说是负责洒扫附近宫殿的十几个宫人都住在这里,她们原本的住处都漏雨了,就借住在了这里,每人每日给……”三娘以拳抵嘴,轻轻地咳嗽了一下,“三个铜子,便可住上一夜。” 佩梅睁大了明亮的双眼,“给……肖才人张才人?” 三娘垂首,看着空了的茶杯,默认。 “才人们还跟宫人们收钱?”佩梅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话。 宫人已是卖身为奴,还需卖上二道才有住处?这是皇宫啊。 太孙妃生在一个需为家奴养老送终的门第里,听罢此话,她摸着杯子心不在焉地喝着茶水,半杯入肚,方才苦笑着道:“往年也是如此吗?姑姑没跟我说过。” 去年春天姑姑还在,这些事是姑姑去处理的,她知晓宫里的宫殿烂得不少,但不知底下面的事情已经腐烂至此。 这皇宫,怎地成了这个样子,她当真是闻所未闻,从未在史书里看到一个皇宫的后院,主仆们居然活成了如此这般境地。 第183章 要绝杀戮了! 三娘默不作声。 往年也不是如此,只是宫中完好的屋子一年比一年少,以至到了今天这种境地。 可说不是如此也无甚好说,毕竟到了今天这般境地。 佩梅看了眼三娘的神情,起身去提壶,三娘见状忙跟在身后,“您要作甚?” “给茶添水。” “您又忘了,您吩咐奴婢就好。” 佩梅是忘了,祖母、母亲哭她,哭的便是这般。 她是个柔顺的人,她能和人过小日子,能把小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却无法很好地杀伐果断,周旋于众人,她命中欠着这些,她没有贵妇的命。 可今天到了这般境地,她没有当贵妃的娘娘们的命,没有她们的样貌,也没有她们的气度,那就让她这处境,大约按着她的性情来,该改的改,不该改的那就留着。 这皇宫有着她这个精打细算的小家碧玉,是件好事。 如今想来,皇祖母和母妃同意她与诩儿这门亲事,也是看中的她这出身门第的家风。 这宫里若是来一个不把小钱放在眼里的,嫁了人过不上如意日子就着急生病的,没几天也没了。 她其实也早应该没了的,没人救她,她也要死的。 佩梅跟着三娘提了热水壶,跟着三娘添好茶,又跟着三娘去热炉边还了壶,听三娘问:“殿下,您跟着奴婢作甚?” 作甚? 佩梅游走的神回来了,道:“三娘,你帮我去箱子里拿出前年我绘的图,就是在我那上面写了‘有情两心知’的那个陪嫁箱子,你翻一翻,我封了纸皮的,上书‘宫宇’两字,一共三本,你都拿过来。” 殿下这是有主意了? “我这就去拿。”三娘匆匆往殿内走。 太孙妃的嫁妆箱子是上等的乌檀木,能避蛇虫,放在翼和殿不安全,姑姑做主便抬到凤栖宫来了。 箱子里的嫁妆早就用得差不多了,里头装的便是那上等的蚕被,也被舍得的太孙妃一床一床地拿了出来,盖在了姑姑身上。 如今姑姑走了,太孙妃不嫌弃,拿了两床自己盖,三娘也跟她讨要了两床,还得了太孙妃一记笑。 太孙妃对丁大人的感激,记在骨子里头,她念旧,念情,不枉丁大人临死之前字字说的皆是对她的保护,三娘跟着这个主人,心是落了地的,也是至死不渝。 嫁妆箱子空了,不过装满了太孙妃写好的宫中记事,丁大人在世时,对这些记事本子看得异常的重要,每次皆是自己带着太孙妃亲手装进去。 三娘跟过几次,自是知道丁大人装本子的习惯,很快找到太孙妃所说的“宫宇”本子,拿了过来。 这厢,佩梅已拿来了笔墨纸砚,叫来了宫人又搬了一个大八仙桌过来,三娘拿着本子过来,道:“殿下,若不搬到殿内来,这还下着雨,下飘雨就麻烦了,这外头还有风,吹多了怕是要染着寒气了。” “我看看这雨。”佩梅要记录这雨下的短细和时间。 天文的事,她学得甚少,她没有哥哥般专心学问,能看懂的天气很少。 这世间万事万物,不能勤勉于学,便无法勤勉于业,此话,只要有学生来看望祖父,祖父必会跟人絮叨,佩梅以前不懂祖父为何明知那些师叔伯们不喜欢听他唠叨这些,他还要次次说个不停。 到如今,她懂了,懂了便拿起来,做好每一件她能做到的小事,把她曾经学到的东西件件用到实处。 记雨,写账,处理好每一件要经她手的小事。 “您记它作甚?” “记一记。”佩梅不和她说这是在磨自己的心志,随口回了一句,接过三娘书中的绘册。 她曾为了讨好皇帝陛下,废寝忘食理过这内宫的花费用度,那时为了讨好皇帝,她还削减了凤栖宫的用度。 如今看来,这和皇祖母曾讨好皇帝陛下的行为又有何区别? 皆是为了讨陛下的开心,活下去呀。 佩梅打开姑姑指点她画出来的宫殿布局,她曾为了内宫洒扫的事,画过宫内的布局,为的是减免人手,减少支出。 这些年宫里已经不进人了,归凤栖宫管的女眷不到六百人,姑姑说当年皇后初掌权时,后宫女眷多至三四千人,当时佩梅听来还当是陛下不好女色,一心国事,如今想来,到底还是自己当初天真。 五百余人的内宫尚且要几个宫仆挤作一屋,三千余人的后宫,怕是要了陛下的老命了。 “殿下,您有法子了?”三娘见她细细看着布局图,问道。 佩梅颔首,“开春了,后宫新一年的用度这几天想必要来了,我打算拿出一些,修一些屋子出来,三娘……” “奴婢在。” “明天一等雨停,你便带我去这歇风殿这边去看一看。” 歇风殿便是以往宫奴聚焦之地,那里建着数排宫人房。 “那里早就不住人了。”三娘提醒道。 “我听姑姑说过,我去看看那里的屋子的损坏程度,看看要怎么建,才能省些银子出来,一起建能省不少。” “殿下?”三娘不解。 “这个事情……”佩梅思量着,末了,叹了一口气,“再难,今年也解决罢,三娘姑姑……” “殿下?” “这雨今天看着不会停了,”佩梅看了看雨,又殿柱旁边拿了伞,和三娘道:“你和我去趟厨房,拿一点发糕代我去送给吴公公,你见到吴公公了,就和他说,我有事和他商议,另外请他务必来这一趟,我做了些点心,想请他亲自拿过去孝敬皇祖父。” 他会来吗? 三娘的话到了嘴边,又想起那天来吴公公的神色,便止了话,垂身福腰道:“奴婢这就去。” “辛苦了。” “奴婢份内之事。” 吴英阴沉着脸趟水而来时,佩梅还在小厨房蒸着点心,见到吴英进来,她浅浅笑了,先是端来了火盆,紧接着又开始泡茶。 吴英阴沉着脸,左右看了看,没看到人,手中拂柄带着怒气一场,尖声道:“这宫里的人呢,都死了吗?” “她们在偏殿里织布纳鞋底做鞋靴子,梅娘想做一百床被子一百双雨靴子送到慈幼局去,这雨天鞋子容易湿,冻脚,往年我在娘家也是每年跟母亲祖母做上十套送过去的,如今宫里人多,雨天又不好去外头做事,我便想着让她们劳碌点,这十来个日子里做好,赶紧送过去。”佩梅道。 往年家里是一定要往都城收济孤儿的慈幼局送上一些物什的,以前佩梅还以为是家里人心善,如今想来,还是她天真。 如今里朝廷里的很多大人,其真正来历便是出自慈幼局。 地方上,是慈幼局出身的地方官更是多不胜数,尤其是武官。 他们是皇帝一手养出来的自己人。 如若没有姑姑和她说道这些,佩梅怎能得知? 这些事情她便是在娘家也从未听到过父亲和她说过支言片语。 这在外面是不能提的事。 父亲连拍陛下马屁,也只在暗暗地拍,陛下不允许任何人捅明他在养孤儿为国做事。 “怎么想起这事来了?”吴英听到此话,略有些狐疑地看着她。 “家中有这惯例,且,这是凤栖宫往年也做了的,姑姑让我照着做,等到秋后,内宫银子若是还有节余,梅娘还想着,让内库那边多采办些布,给孩子们做些里外裳棉裤送过去,下个冬天,他们也能好过一些。”这日子,最难熬的便是冬春天,冬天太冷,春天乍寒,皆是平民百姓容易生病失掉性命的时候。 “哦,丁大人的吩咐,难为你还想着。”吴英这才坐下来,内宫不得干政,但这是皇后曾经所做,丁大人曾经所为,这小娘子若是有心继承下来,做这事倒也不算犯讳。 他坐下,方才双手接过这太孙妃将将端过来的茶水,抬目问她:“你叫我过来何事?” “想请您代我送些点心给皇祖父,”佩梅被他狠狠瞪了一眼,面不改色,道:“此其一……” “其二,是想跟您商量修缮后宫宫人房的事。”佩梅把如今后宫仆人挤作一团居住的事说了。 说罢,吴公公沉着脸,不置一词,佩梅这厢把手头要蒸的糕点上了蒸笼,擦了擦手,拿了一条矮凳过来,坐到了吴公公身边。 她那坐姿,颇有些不拘一格的顺安帝的风范,吴英见了有些发哂,看着这小娘子脑袋上那两只束发的木簪,摇了摇头,道:“这事我也知道,你别管,这不是你能管的事。” “……梅娘是怕,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大胆!”吴英勃然大怒,“谁给你的狗胆让你议论此事的?你莫要以为丁姑姑还能护你!” “咔嚓!” 吴英砸了手中的茶杯,茶杯砸碎,茶水四溅,有些落到了火盆里烧着的炭火上,发出了呲呲的声响。 “花不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皆在今年您给我拨的内宫用度里。”吴公公气得眼看就要蹶起屁股来打她,佩梅紧张得咬了咬嘴,胀红着脸,到底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那不是你能管的事!”吴英气得想用拂尘抽她,想着这是太孙妃,皇家的媳妇,不是他能教训的人,这手方才没抽出去。 “下人住好了,死的人少了,陛下就不用再开宫门进人了,这能省不少银子,且里面住的人,皆是老人,这熬了数冬都没死的人,想必还能熬无数个冬,”佩梅胀红着脸,看着吴公公苍白的脸愈发地红,双眼瞪得尤如铜铃,可怖至极,她心跳如雷,不敢再看下去,闭上眼快快地把心里的话说道出来:“他们听话乖巧怕惹事,再进来的人,可不会有这般顺从,公公,到时候再杀人,于这世道不符了!现在是万象更新,天地进气入新象,是生命生长之相,要绝杀戮了!” 吴英听罢,死死瞪住她,久久不语。 第184章 佩家的人,便是如此,怕死得很,骨头却又硬。 眼前的小娘子瑟瑟发抖,可丝毫没有减少吴英心中的杀意,他匪夷所思,“你怎么敢的?” 丁女已经死了,这女子,怎么敢的? 谁给她的狗胆! 吴英抬脚转身就走。 “公公!”佩梅追了上去,扑通跪在他身前,抬起小脸,小脸上皆是惊惧骇怕,可嘴间这时尤自道:“梅娘掌管内宫杂务,这是梅娘职责所在,我无法明知内宫百弊丛生,已近极重难返,为着不惹怒陛下,就当视而不见!” 好一个极重难返,难为她还看得懂,吴英气极反笑,低头看着这当真愚蠢至极的小娘子,“就你刚才这两句话,陛下杀了你你也不冤。” “梅娘想过,动了宫女的住处,必会影响内侍监,牵一发而动全身,可梅娘保证,若是您愿意……”说到此处,佩梅咬紧了牙关,止住了不禁瑟瑟发颤的牙齿,方才止住内心的恐惧,不过等她再行说话,她声音到底还是弱了,“梅娘也能在一定的财钱内,修缮内宫公公们的住处。” 她这话,让吴英内心的火熄了。 她说到了实处。 内宫不是不修屋子,是没钱修。 没钱的时候,陛下甚至想把整个内宫都宰了,就留二三人足以。 可二三人的皇宫哪里是皇宫,百官会不服,天下会不服,无人会敬一个只有两三个人侍候的皇帝,哪怕这个皇帝再为他们死而后己心中只装着他们也不行。 当个昏君容易,只图自己享乐,休管死后他人洪水滔天便成,可当个好皇帝,哪怕只当个好一点的皇帝,其步履维艰,艰难竭蹶,难于登天。 这更是加重了皇帝的火气。 他火气之大,连吴英的胆也杀破了。 有句话,这小娘子也说得对,那是钦天监的老人们这几年时不时就要跟陛下说道几句的,那便是,时节不一样了,万象更新,不能杀人了。 陛下原本是不听的,他杀惯了手,他甚至杀破了吴英这个年少时陪伴他至今的老人的胆,杀得吴英想搭上禄衣侯的路子,做梦都想在临死之前出宫过上几年不那般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这样的皇帝,把所有人的胆皆杀破了的皇帝,怎可能轻易收得住他那颗杀戮的心? 是澜亭澜圣医突然回都,救了皇帝一命,缓解了他身子的疼痛与衰败,让未来可期,那个想要杀光整个天下的官吏陪他进土的皇帝,才有了这近几年慈蔼可亲的模样。 时也,势也,势在皇帝这边,皇帝身子好了,这几年的天气也是有了些许变化,虽说冬春还是寒冷多雨,可这两年夏秋两个耕耘收获的季节要比往年的这个时候的节气好太多了,南北雨水皆均,此时钦天监老人的话,皇帝就听得进去了,心中欢喜得紧,精神更是振作。 要是往年,哪怕得佩兴楠这种如今看来算是符合他心意的大才子,在陛下看来,这又是一个居心叵测妄自猜测君心的世家子,可杀,不可留。 可“势”走至此,当真是于佩家有利。 禄衣侯府那神奇的运势,也是笼罩在他家这门亲戚家了。 吴英回过身,再行坐下,“过来说话。” “是。”佩梅起身之时,发现自己身软,她深呼了一口气,吐气之际,方才得力起身。 吴英冷眼看着她举止。 比上次强,上次这女子吓得两眼惊慌,求救求饶的眼睛一直粘在丁姑姑身上,全然乱了方寸。 如今这光景,说得出话,站得起身,倒也算是有些有勇有谋在身了。 佩子得皇帝的喜爱,到底是让吴英对此女多了两分宽容之心,他冷眼看着那天纵奇才的佩子之妹缓步过来,朝他一福身,弯腰摸着矮板凳坐了下来,小娘子那虚弱又强撑的样子令他嘴角往上一哂,讥嘲道:“没那胆子,就莫行那胆大包天之事,别以为什么时候都有人救你。” 佩梅苦笑,坐正之后,抬头看向公公,轻声道:“您还喝茶吗?” “喝个屁,快说。” 佩梅咽了口口水,轻声道:“我表姐夫您是知道的,家里做的最大的就是木材生意,我们木材可以跟他要。” 吴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缓缓道:“你打你表姐夫的秋风?你知会过你表姐了?” 佩梅苦笑,摇头,“没有,我自己想的。” 吴英笑了,侯府救了她佩氏一门,尚还给她夫君弄了个好差事,她把侯府卖了。 笑罢,他又一哂,笑容淡了些许。 侯府当真还不会怪她。 侯府早就想散尽家财走了。 侯府夫人去意甚浓。 以前是侯爷想走,现眼下是侯夫人,日日等待着离都之日,便连侯府在都城的产业,也是做着随时可撤走的排布。 没人信任皇帝。 曾经的他不信,侯府夫妇,对皇帝也是心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铁墙,从没被削弱过。 吴英因此更是可怜他服侍一生的帝皇,哪怕是陛下的刀,无论是哪柄刀,也是不喜欢陛下的。 “好,有木材,是省些钱,有个事,你有没有想过……”她知道得多,吴英便跟她谈:“你知为何陛下杀了这么多年人,除了些许反叛,朝间还是维持着一定的平衡?” “因着宫里……穷,”佩梅看着烧得旺旺的火盆,炭火烧成了灰,里面的火芯子炸开的那一瞬间,灰扬了起来,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两面,有好的一面,就有坏的一面,有坏的一面,说来也有好的一面,“皇帝陛下,天下至尊尚且过着这等清茶淡饭,著长碗短,囊空如洗,清廉拮据的苦日子,当臣子的,又怎好意思酒池肉林,穷奢极侈,声色犬马,荒淫无度。” 这镇摄着百官不敢妄为。 是以,卫都的这些年,朴实凋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皆清心寡欲,遵纪守法,至少明面上无一人敢胆大妄为,去触皇帝的逆鳞和霉头。 “呵,”她还懂,吴英笑了笑,“那你为何要改?” “就几个屋子,能养活一些人,宫里这三四年不进人也是可以的,死得多了,外面又有人要给皇祖父送人了,来一个娘娘,就要送几个女婢,不要的话,塞也会塞进来的,梅娘是觉着维持现状也是需要做些功夫的,”佩梅说至此,轻叹了口气,“将将我揉着面团就一直在想,为着这事,惹怒圣颜,又让您觉得我愚不可及可值当?可思来想去,值当的,这是梅娘职责,也是我能还住在凤栖宫的主因,为主分忧,便是我等下人食君禄的份内之事……” 太孙妃这时嘴角的苦笑更是苦涩了几分,“苟且偷安,忍垢偷生,如无其事固然是生存之道,可梅娘这点还是做不到。” 佩家的风骨,不能在她这里丢尽了。 风骨与生死之间,她徘徊来,徘徊去,还是选择了做个流着佩氏血脉的佩氏女。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便是父亲是那喜欢藏着掖着的圆滑之人,他在翰林院当值的这些年头也是诚诚恳恳,兢兢业业,格尽职守,一丝不苟,从未在公事之间有过偷懒耍滑,投机取巧之举。 父亲靠这个,让佩家活到了如今。 梅娘不信自己的脑子,但她这时选择了信她父亲的生存之道。 “哼,”吴英这厢冷笑了一声,但心里残留的那丝乍然而起的怒意到底是烟消云散了,皇帝的臣子,要是皆长这个样,陛下这些年也不会如此怒火难消了,他道:“你步子迈得太大了。” “那先改宫女房?”佩梅怯怯地偷望他。 “这事不是我做得了主的,我还要回去请示圣意。”见她小脸因这话一下子煞白,不见血色,吴英也是被她的变脸弄得啼笑皆非,恼火道:“既然知道怕,你还搞出那么多事情来?” 这般说来,就重复了,佩梅苦笑,起了身子,又俯着身搀扶吴公公,“我带您去看看我修宫人房的打算,地点我已经有了想法了,木头,瓦片,泥浆这些要花费银子的,梅娘想着就找都城里家中有这些门路的大人们打打秋风,就是人工这一块,还得您出着人,银子由梅娘来想办法出,您看如何?” 吴英走了几步,知晓他刚才回身那一刻他崴了脚的事被这小娘子看到了,这下也不装了,一步一步拖着脚往外走,恼火道:“你把洒家气得路都忘好好走了。” “梅娘的错,请公公谅解。” “哼!”这小娘子,怕成那个样,还以为她低头,结果她还偷瞄,这心眼,指不定就是跟她爹学的。 佩家的人,便是如此,怕死得很,骨头却又硬。 等吴英坐下喝上新泡的茶水,看着佩梅画的后宫布局,听着佩梅说着她要修的宫女房处,和她想修的太监房处,吴英见她不是无的放矢,也不是想标新立异,而是确实只是修几处不透风漏雨的房子让宫人居住,且她的修法是砍掉各宫都要养着的一两个的洒扫女婢,把这些人养在一处,住在一处,由凤栖宫负责安排内宫女眷住处的洒扫,由此一来,居然还能节约不少人手出来。 “这些空下来的功夫也不闲着,”佩梅说完她打算的安排,见吴公公在听着,接道:“就令她们学着去收拾那些闲置溃败的殿堂,一间一间修着过去,不见得能修得多好,可每处看着干净能住人,陛下若是见了,想必心情也是好的,您说呢?” 第185章 贵人弱,她也是弱肉。 小娘子的话透着几分稚嫩,世上哪有这般容易的事。嘴巴上说说的事,做起来就难了,不过她心是好的,且她说的事,她自己做做,能做成她那一部分,剩下的,便是他这大内总管的事了。 万象更新呐…… 吴英临走时,心里回荡着这句话,等他带着提着点心的小拾八一瘸一拐回了始央殿,正在处理公文的皇帝写罢批语,搁了笔,先是道:“找张凳子坐下。” 随后道:“这是怎地了?朕宫内出刺客了?” 等识趣的当值小太监搬来凳子,吴英坐下,顺安帝低头,“伤得如何?找个太医过来瞧瞧。” 皇帝这几日心情真真是好,吴英许见没见到这般的皇帝了,如今看来,恍如隔世,他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个轻松惬意的少年帝皇了。 皇帝心情好,吴公公心情也好,和皇帝抱怨道:“还不是凤栖宫那个小娘子闹的,听她的话听生了气,忘了看路了。” “哦?” 吴英把那小娘子跟他说的事说了,语毕,道:“她天真幼稚至极,想一出是一出的,我看是丁大人一走,她这日思夜想的,就是怎么给自己找条出路在凤栖宫立足。” 食君禄,忠君事,顺安帝把这句话听在了耳里。 至于后宫的事,他心里有数,只是不在乎。 百官于他亦有用就留,无用就杀,后宫奴婢的生死,他早已不在乎。 帝王便是如此,手握生杀大权,杀的人多了,心中早就失掉了对人命关天的重视,有时需要刻意想起来,刻意重视,方才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当成是一回事对待。 这还是帝王治国的要道在于民心,民心便是这一个个他早就无视了的人命垒造而成,他杀百官毫不手软,但杀奴婢,一个失控,杀得多了,就杀掉了民心。 兴许民间的民心不在意皇宫的奴婢的死活,但在顺安帝眼里,奴婢跟民心还是能挂上一点钩的。 他们皆是他的子民。 治国之道,在于爱民,这是皇帝治国的要术,顺安帝为帝多年,为了让卫国不走入颓势,他便是连自己也献祭了,重视奴婢的性命,与不重视奴婢的性命,皆在他认为他们是否于他的卫国有益的一念之间。 说来,他的后宫这些年来因着前朝局势,那些娘家有在朝为官之人的妃子们也是争斗不断,可后宫的争斗再大,也在前朝的局势之内,这当中固然是皇后的坐镇之功,可她死了都快三年了,后宫在一个小孩手里也没掀起多大的风浪,也跟整个后宫大体的安份守己有关。 娘娘们不老实,为奴为婢的,皆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如他的贴身太监吴英,不管在外头受了多大的委屈羞辱,皆自己咽了。 当年,陪着小太子的小吴公公胆子可小得很,而如今在他眼前的这个吴公公,丁女死前送他一点点儿胆,他竟然胆敢说要随自己一道入皇陵,给自己陪葬了。 吴英说罢,顺安帝坐在皇座上侧斜着靠着,思忖着他的这些年,他的后宫和整个卫国。 千里之堤,溃于蚁灾,这话没错,可卫国之前何止只有一个蚁窝,是有无数个,先帝留给他的卫国,无论是人,还是国家,皆是末世之相,他醒悟意识到这个的那天,数月吓得不能入眠,绝望无比。 他怕他是亡国之君。 仅是因着这种惧怕,他杀起人来,透着绝望,这种绝望,伴随了他整个半生,杀气也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伤害着他的身体,若不是近几年有了转机,他连他的儿子们也想一个不留。 他知道,但凡他这般做了,便是儿子们百官们连起手来杀他之时,到那时,便是神佛降世也救不了他。 这便是他的一生呐。 杀伐贯穿了他的为帝的一生,他杀人,末了也必会被人所杀,哪怕病死,想来他这种杀戮过盛的帝王死后也会被人掘了皇陵,留下千古骂名罢。 如今,形势有了一点微小的转机…… 顺安帝侧坐着,思量着,直到吴公公坐不住,挪了下屁股,惊了他,他方才转过头去,和吴公公道:“朕不杀人了,你别担心。” 吴英听了一愣,心中攸地一热,这一热,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又是有些心疼皇帝,他躬了腰,和皇帝道:“这不是寻常小事,真让她动,就是改制了,她经这一手,立下权威,倒是对她有利,可前朝肯定会骂声一片。” “那是佩家的事。”顺安帝老神在在,还道:“禄衣侯府也有点事,嗯,朕这侯爷,最近太闲了,连出门都不愿意了,该让他忙和起来了。” 吴英听了想笑,常侯最近在府里养孩子养闲了神,皇帝叫他进宫来,他竟然跟传话的小太监诧异道:“什么时候后宫成我家了?告诉陛下,我不去。” 小太监苦着脸回来禀告,都不敢跟皇帝说,只能来他跟前传述,吴英也是惦量了半天,才跟皇帝实话实说。 皇帝生气,也无可奈何,因着他最近又挪用了常侯爷的一点银子,还让常侯爷欠了民间商贩的一些债,常侯爷府里暂且没银子,还得今年年后才能还上。 皇帝于侯爷有愧,不敢杀不敢罚的,这下给侯爷找了个挨骂的事,吴英见他还挺高兴的,便笑着道:“那让她改?” “改罢,”顺安帝看他这老公公其实也是想改的,他当个千古挨骂帝他也不冤,毕竟这些年他确实杀了不少人,但老公公是冤的,以后肯定会陪他在历史里一起挨骂,指不定,别人骂老公公比骂他还凶,皇帝不好怪得太凶,奴婢还是可以怪得凶一些的,且后宫这些年还算安稳,尤其内侍监,没有吴英这些年呕心沥血的看管,哪能像如今还能维持着平衡,替他做事,如今吴公公也该给他的那群太监们赏头吃了,“你的内侍监,尤为重要,让那佩女给你弄好点,弄好了,朕……” 顺安帝思忖了一下赏头,片刻后,道:“她做好了,朕赐她一字‘贤’。” 太孙贤妃? 太孙妃本是封号,再得一“贤”字,就更是嘉奖和进一步的册封了,颇有祥瑞之意,这种册封,只在数代以前的一朝有过先列。 那个太孙贤妃,后来可是成了皇后,其子也是一代明君。 这其中象征的可就大了,这封号一出来,卫国上下皆要震惊,把史书翻烂罢。 佩家先祖也是起势于那一朝,此朝著史,当中就有佩氏先祖。 吴英一时不知皇帝这是把佩家架在火上烤,还是当真看重佩家,便犹豫看着皇帝…… 顺安帝菀尔,知自己内侍心中所想,道:“就看佩家过不过得了这一关了。” 说罢,他看向下方孙儿在宫里时那常坐之地,淡淡道:“也看吾孙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了。” 他是喜爱他这个孙子的,甚是会看脸色,可太孙心中悲愤过重,郁结于心,不是长命之相,更非帝王之相。 佩家和常家举两门之势扶持的这个孙子,他不知道究竟会走向何处,但在他有生之年,他的孙子在他这里绝不可能跟皇位所有沾边。 不过要是有皇曾孙,就如吴英跟佩氏女所说的那般,在他手里养过几年,他还有可能给这一支一点机会。 太子到他手里,还是太晚。 太子的性情在皇后手里早就养成,且太子将有记忆,他和皇后已经离心,他那时恨极了这对母子,把他们一道关了冷宫,想必太子心里也是恨他的。 太子恨母也恨父,小时候吃过的苦,到了大了那是一点也不愿意尝,一和顺安帝学着治国,就当自己是天下至尊般享乐了,装也没装几年,顺安帝把对皇后的补偿用到他身上也没用,这是顺安帝此生最大的败笔。 顺安帝自己没享过的福,太子想享,骆王也想享,他那些送出去跟随老师们学习的儿子想必个个皆想享,他们自认为他们是皇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地,这才是支撑着他们走到他跟前的根本罢,他的梦想,从来不是他的儿子们的梦想。 他的儿子们有他的儿子们的梦想。 就看他的曾孙,有没有一个跟他一般梦想的储君了。 但愿他还能多活几年。 …… 太孙妃不知始央宫的事,她送走吴公公后,又呆在厨房,熬起了小米粥,还叫宫人去拿了一框红糖过来,打算粥一熬好就加进去。 三娘又忧心忡忡,劝阻她:“您不能一听说她们挤在一个屋子,就送粥过去,这样闹得好像后宫吃不起饭一样,您还是这内宫掌管的主呢。” 此?*?前佩梅不知为何祖母、母亲探望她,还挑了一担红糖来,她记账时还不知道要如何用,哪晓得这还不出二月,红糖就派上了大用场。 春天多雨吃红糖水,多暖和呀。 她不管三娘的话,吩咐烧火的小宫女:“先多放点细柴禾,把火烧大。” 给宫人吃甜粥,就不细熬了,早点熬过去早点吃上,天黑了就不好送了。 “殿下,”三娘见她不听话,细细的眉头爬上了忧愁,“大人的话,您又忘了?” 佩梅手中搅大锅中米粒的手一顿,接着,她抿着嘴,缓缓地搅动着手中的棒子,过了些许,她道:“三娘姑姑,梅娘忘不了,梅娘这是给跟你传话的那个宫人的赏赐。” 给了赏赐,那得了赏赐的宫人分不分,那就是那个宫人的事了。 想必是要分的。 “您这是何苦?” “三娘姑姑,春雨密,夜间寒,你去了一趟,那里就有起色,这是好事,于你,于我,皆是好事,你说呢?” 这是要收买人心? 到底是心善呐。 三娘接过她手中搅粥的棒,悠悠叹了口气:“殿下,后宫奴婢的心,不是那般好收买的。” 后宫的人,是怕皇帝,怕皇后,怕各宫的娘娘们,她们打骨子里惧怕这些握有她们生死大权的贵人们。 但她们不敬皇帝,不敬皇后,不敬娘娘。 她们打骨子里不敬让她们吃苦的人,她们不敬的,她们只是害怕,待到有朝一日,她们坐实了这个贵人良善,好欺负,她们有机可乘,那一天,便是她们爬到贵人头上把她们吃过的苦还给贵人的一天。 这是皇后都曾经吃过的亏,太孙妃可能免俗?不能的。 这本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贵人弱,她也是弱肉。 第186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 三娘也是奴婢。 她再知晓不过,是个人皆想当人上人,奴婢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高高在上踩在人的头上,逞一逞当贵人的威风,让人人艳羡。 她曾便是这般想的,求的。 太孙妃的善,在一些恶奴眼里便是弱,引来的只可能是吸血的虫。 “三娘姑姑,柴已有宫人烧,此前做点心还剩下一点酵好了的面团子,佩梅在凉水盆里洗了把水,抬高手压下袖子,揉着盆里的面团,打算给宫里的自家人扯点面疙瘩面吃,“给你的姐妹赏了粥,她会不会被另眼相看啊?” “她看中的是奴婢在凤栖宫当值。” “那便是能有来有往的人,”佩梅不是不长记性,那般惨烈的经历,任是谁也忘记不了,“姑姑,赏罢,让凤栖宫外的人知晓,帮我们做事,是有好处的。” “这……倒可行。”三娘想着,这确乃正事。 她误解太孙妃的用意了,便眼含歉意朝佩梅看了过去。 佩梅见状哑然失笑,朝三娘轻轻摇首。 她毕竟还小,三娘不信她,乃她此前有过多的错失,不怪三娘。 便是自己,每每下决定之时,也要叩问自己再三,这次决定是不是又是后患无穷? 若是出事,她可有那收拾残局的本事? 她自问没有。 那便学着姑姑,学着父亲,学着祖父兄长般行事。 总归会有前人照亮她的路,护她周全。 隔日夜间,吴公公突然夜访凤栖宫,还带来了他底下掌管内库的封公公。 他底下那个跟太孙不对付的湛公公,没有随他来。 这次见封公公,封公公对佩梅毕恭毕敬,这位公公少了此前对着佩梅那时身上所端出来的傲气。 他是真把佩梅当太孙妃敬着了,佩梅见状心下一愣,面上没显,请了两位公公在偏殿坐下,亲自为他们泡起了茶。 吴英赶了夜寒而来,三娘把炭盆端到了他脚下,他见只见一盆,没有太孙妃的,便道:“先给太孙妃罢。” “您先烤着。” “给殿下罢,我等下一盆就是。” “您先烤着,”说话的是佩梅,这盆便是此前她烤的,吴公公来之前没知会一声,她们便没烧那多余的出来候着,“我不冷。” 她这话一出,吴英哪有不明白这火芯旺盛的这盆炭火便是她此前烤火所用之理。 他面上一滞,心想这小娘子也是个会省银子的。 看凤栖宫的光景便知,她就是换个瓦也是亲自上阵,哪有火盆烧得到处都是的情况。 这抠门的,与他那个还知晓民间一针一线为几文钱的帝王有得一比了。 这宫里的人,皇帝不像个皇帝,太孙妃也不像个太孙妃,先帝地下有知,怕是在卫家的列祖列宗面前要羞得掩面自弃。 若是她当真把内侍监和宫女房的事做成了,这“贤”字,给这小娘子也是不冤。 “洒家这次前来,便是来跟你商讨宫人房的修缮之事的,你上前跟洒家说了材料人工工钱的事,今儿洒家把封公公带来,内库由他掌着,出宫拉材料的也是他,你们当着我的面,把这三样定一定,我好心里有数。”吴英一开口便是开门见山。 “敢问太孙妃,奴婢听吴公公说,您打算木头让禄衣侯府出,依您家和侯府的关系,想必木头的事已不在话下,就是这泥灰,砂石,瓦片,还有一些比如量尺,砖刀,独轮车,泥灰桶泥砂桶这些辅料,您打算如何采办?还是说,您也想好了,往哪几家要?”封公公客客气气道。 佩梅听罢,瞪大眼睛,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量尺砖刀车桶内库没有?” “没有。”封公公甚是痛快地摇了头。 内库时常一贫如洗,内宫要什么,有时还得他临时去调,去采办,或是打打秋风才能得来。 陛下那些远在边防各地各处的武将们,有时还不顾身份千里迢迢回都来内库偷,他还得时常带着公公们防家贼。 而刀尺车桶这些物具,往往皆是武将的心头好,他们偷走了,内库还不敢吱声,就怕把陛下私养的这些人捅到前朝百官面前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内库向来很难,难到封公公也得把手伸向外面的人,底下的人,方才能攒点钱。 “呀,内库是……”竟然是这般穷的吗?佩梅一时竟羞于启齿。 这是皇宫内库,全国最富有之地。 “内库就是这般穷,三娘去看过,三娘子,你跟殿下说说?”封公公看向了太孙妃身边的凤栖宫现在的掌事姑姑扈三娘。 历来人前严肃古板的三娘闻言苦笑不已,低头在太孙妃耳边轻道:“也不至于那般穷,有是有一些,没那么多罢了。” “是有一些,”封公公耳尖,听到了,摆手道:“有一些剩下的不要的边角料,堆起来当花样子留给来偷的贼人看的。上次三娘去拿桐油,还是我得了吴公公的吩咐,见三娘子来了,临时去外府装好的车里拿过来的,那些本该是送去都郊驻军的军资。” 若是没有吴公公吩咐,凤栖宫要用度,也得等几天,看看他想不想得起来帮凤栖宫去找。 自然,若是皇后尚还在世,他记性再是不好,当天也会给娘娘找来,送过来。 佩梅一听,清亮的眼睛更是瞪大。 她要点东西,还成军资了? 佩梅苦笑不已。 这时,她方才明白为何她说打算之时,吴公公那似是看着无知稚子的眼神究竟是因何而起。 皇宫穷啊,穷得叮当响。 她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张口就要说修宫人房,难怪吴公公看她,就像看着一个傻子一样。 “你娘家上次进来探你,送来了不少银子罢?”这时,封公公竟然好奇地看向她。 佩梅蓦然背后一寒,一时开口,竟结巴口吃:“那,那是家里好多人,举,全家之力,给我送送……来的。” 千万莫打她银子的主意。 她还有大用。 且那是她三个姑姑,掏干了三家家族的家底,给她傍身救命用的。 “行了,别吓一个小娘子。”吴公公这时开了口,见太孙妃殿下仿如落水之人见到了相救恩人一般看向了他,他嘴角一抽,道:“封公公说的便是这房子能不能修的主因,请问太孙妃,主料何来?辅料何来?何时能进宫?” 佩梅一脸茫然。 她那懵懵懂懂的模样,看得三娘心中焦虑难安,又是躬下腰,在她耳边道:“您若是觉得为难,求饶也是行的,您还小……” 不等她说完,封公公打断了她,他摇首道:“求饶,来不及了,陛下已经知晓,还吩咐吴公公吩咐我,辅佐太孙妃殿下把此事完成。” 佩梅僵住,听完脑子一阵空白,过了些许,听吴公公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道了一声“说啊她方才回神。 “我已有一些主意,”佩梅苦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不过我得先去信去禄衣侯府,给我表姐问些事情。” “你要是让禄衣侯府给你出钱,可不能了,侯府去年今年的分润,整整两年的,已敬献给陛下了。”封公公好心提醒她。 吴公公听着,眼观鼻,鼻观嘴,老成持重,稳如磐石。 什么敬献,侯爷说那是被陛下打劫了,侯爷上次出皇宫,还在皇宫正大门前供百姓呜鼓喊冤的登闻鼓前面站立了半晌,不舍离去,还是被禁卫军强行请走的。 侯府确实是没钱了,侯夫人手里那些长辈给她的私房钱都悉数拿出来用了。 他们陛下,连内妇的钱都用。 “啊?”太孙妃听着,脑袋一片嗡嗡叫的声音,她惶惶然地看向了吴公公,见吴公公的眼皮掀了掀,似是认同了此事,她便连苦笑也在脸上僵了,半晌,她小脸上再次荡开了苦笑,只是这道苦笑,比此前的苦笑要更是苦涩万分,“那我写信给父亲,问问他的主意,可行?” “这个倒是可行,”封公公老神在在,“最近你父可是动作频频啊,连太孙也被你父兄带出去为民造福了,想必为你操劳也是愿意的。” 佩梅低下了脑袋。 公公们说她可以,皇帝陛下要砍她的头,她也忍得住慌张惶恐,但被封公公这般说道一句,她的眼泪已夺眶而出。 是她无用。 是她愚蠢。 她低首匆匆用手帕擦过眼泪,快快抬起头来,若无其事道:“那我现在写信,公公们等我一下?” “可成。”要修太监房,最好的想必有他一间,吴公公想修,封公公也想修,他比吴公公还大两岁,没几年好年头过了,趁死之前住住干燥的新屋子,算是死前享福了,好不容易在陛下手里能讨到这么个享头,封太监只想此事快快执行。 佩梅写了信,两个公公也接了,等他们离去,佩梅愣在凤栖殿正殿的门口,听着宫女关上正宫宫门的推门声,等到门吱呀吱呀地合上了,落锁的声音也响起了,她缓缓转过头,与身边的三娘道:“姑姑,公公们,似是有些着急?” 是啊,是着急。 像太孙妃这样的小傻子,这辈子他们都碰不上第二个了,怎么可能不着急。 三娘沉默。 面对三娘的沉默,佩梅叹了口气。 此信清晨就送到了来上朝的佩准手里。 佩准听来送信的太监说是他女儿的信,想来想去,到底没沉住气,在相好同僚的掩饰下,偷偷走到一边,打开了信。 打开一看,他差点一口气撅过去,同僚看他面色不佳,过来关心问他怎么了,佩准险些潸然泪下。 末了,他还是把眼泪憋回去了,回同僚道:“吾家有女初长成。” 知道气人了。 第187章 这是纯粹负责在为皇帝做事了。 佩准站在人堆里上朝。 今日是朝廷的大朝会,来的人甚多,禄衣侯告病没来,有几人参了禄衣侯几本。 参禄衣侯是朝中常事,皇帝的宠臣不上朝,不多参几本,那是御史失职。 其中有御史参本还带了佩准一笔。 佩准打起精神还想打个哈哈,岂料这官员参禄衣侯时,也顺道参了禄衣侯岳父一笔。 他那是禄衣侯岳父的姐夫德和郎当朝咬人。 曾经卫国最是风流倜傥的状元郎对着御史一顿手舞足蹈,口水喷到了对方的脸上,上面的皇帝还假装看不见,也不喝止,垂着眼皮跟睡着了一般。 末了还是左丞相出面,止了纷争。 这一顿吵,把佩准也吵精神了,还以为下面他也得出来吵一架,孰料户部尚书出列之后,剩下说的皆是国家大事。 这下没人敢吵了。 国家大事面前,要是有人意图用鸡零狗碎的小事碎稀掉大事的厚重,不欲这人张口说上第二句,更无需皇帝吩咐,自有带刀侍卫熟练上来,拖着人出门宰了。 谈正事便是谈正事,皇帝不允许任何人拿无足轻重之事对抗国事。 国事庄重,涉及地广,佩准在翰林院任职,经管修书撰史,起草诏书,记录皇帝起居,偶尔担任科举考官等事,这次议论的国事,不在他职责范围之内。 是以,他陪着诸大臣站了两个多时辰,从卯时站到巳时,站到饥肠辘辘,两眼放空,皇帝一放朝,诸臣皆拱着个腰摸着饿空了的肚子出门,他也是不例外。 这厢,他还惦记着女儿书信中事,犹豫了再三,到底还是没有上前去找姐夫,而是跟相熟识的同僚步行出宫。 佩准在翰林院当职多年,不事升迁,有同僚要升迁,品性能力过得去的他帮忙,过不去的他也不得罪,如今成了翰林院的老人,不仅是在翰林院,他在各处官衙里面也颇有些人缘。 除开同僚,在朝为官的,皆是读书人,有些乃他自己的亲师兄弟,有些是他老师叔伯的弟子,有些甚至还是他曾担任过考官的学生,佩准要是非要跟人攀关系,这满朝文官,过半他皆能攀得上。 像他这样手里有点权,身后背景盘根错节知道惜福保命的大小官员,朝廷里历来皆有几个,佩准以往是当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现如今,他是最打眼的那一个。 自从他女儿入了宫当了太孙妃,至今差不多三年,佩准从同僚一众的恭喜声中,到如今有同僚开始刻意跟他保持距离,佩家的局面一变再变,日子再不复以往的省心。 当初皇后一道懿旨,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便是家里不问朝事的女眷,这几年也接受了佩家这天命不可违的天命。 最是不愿麻烦娘家人的老母亲也开始去跟娘家人来往,受了些奚落也咽下了,只为能给家里拉来一些助力。 佩准这两三年,日日皆在思虑当中度过,如今头发白了全头,在这日搓夜磨压力极大的日子里,他反倒想开了,又恢复了往日乐陶陶不拘一格的性情。 不管如何,佩家也到了如今这个境地,老天就不想在他这一代饶过佩家,那他就见招拆招,拆不了便带着全家一起躺着让皇帝宰就是。 禄衣侯府因着最近被皇帝劫了家底,姐夫怒不可遏,听说气得还去皇帝面前哭过一场,佩准就不打算拿他那臭女儿的事,再去给姐夫添堵了。 不能什么事都麻烦姐夫这一系,这人情用多了,不知分寸,亲家也容易变仇家。 路上,一起而出的几个相好的同僚各有去处,佩准乐呵呵与他们拱手告别,将将分别,才走几步路,就听身后有人喊:“佩大人。” 佩准笑呵呵地转身,等着他这个与他们家关系颇好,还同是世交的同僚过来。 “郑大人。” “佩大人。” “一道走几步,”跟佩准相好的翰林院官员郑大学士也是史官,还是国子监的授业老师,此前帮着佩准看信的人便是他,他与佩准一道走着,“刚才我听送信的公公说,是梅娘的信?” “是。”佩准颔首。 “这内宫的公公给你送梅娘的信,是什么样?我可能知晓?”郑仲宣说罢,解释道:“你家的事,我跟我父亲还有族中一些长辈皆一一商讨过了,本家的信,前两日便送到了都城。本家的家长的意思是这忙我们帮也得帮,不得也得帮,当年我曾祖父与你曾祖父本是黄山山人座下的弟子,我们两家本就有这缘分瓜葛,早前我来都会试,也是你家接待的我,我和你撇清关系太难了,到时候我说我跟你没关系,陛下也不会信。” 佩准听了心下一跳,左右看了看,见与他一道同路的官员没有几个,大家皆是各走各的,他跟世交小声道:“那也没必要走这么近,避着点总归是好的。” 皇帝爱砍世家的头,佩家小门小户,本来不起眼,后来姐夫和其女婿一家来了都城,成了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佩准也被卷了进来,整个佩家颇有些在劫难逃之势。 佩门也就佩家掩盖得好,又甘于清贫,佩准面上油滑,看似像个小人,甚喜投机取巧,但皇帝在意的事情,他件件做得令皇帝满意,算是顺安帝手下最会看皇帝脸色,最擅保命的贼官为疑。 他这些年要是说扶持自己的势力,那是万万没有扶持,但若是说佩家帮没帮过人,那佩家是只要是值得帮的人,皆是舍得下力气的。 再如何,佩家也是书史之家,读书人的心怀,史书人的心胸,还是有一些的。 见死不救,遇难不扶,有背佩家祖训。 拖同类下水,参与朝廷争斗,也有违佩家祖训,可佩准到底是家中历代以来最不要脸的一代史书人,他紧接着跟世交悄悄声道:“以后有事,你晚上找个空来我家聊,避着点人,弟妹要是以为你去那寻花问柳之地了,你便带她一道过来,我家静娘正好缺个说话的人,她们妯娌之间私下还能嚼嚼别人家的牙根,骂骂别人家的娘,甚好。” 世交兄长便是这促狭性子,郑仲宣故作正经,只谈正经事,“怎地有公公给梅娘送信?” “唉。”他再三提起,佩准不禁叹了口气。 随即,他打起精神,摸着袖中的信,和世交世弟道:“宫里逮着了个小傻子,说要帮着宫里翻修宫里的烂房子,修房子的钱小傻子出,仲宣,你猜一猜,那个小傻子是谁?” 是梅娘,郑大人不用猜,也知世兄佩大人嘴中的小傻子是谁,他蹙眉,问:“梅娘不是这等唐突之人啊。” 也不知是那个陛下搞的什么名堂,佩准在嘴里嘀咕了一句,手在兜里摸着信,道:“你要是眼下不忙,和我一道去家里,先把午饭吃了。” 郑大人还有事,但一想今天凑巧碰上这事了,还得跟去佩家知晓一下下面的详情,便点头同意:“行,那劳烦嫂子了。” 佩准在路上还颇有些愁意,一到家中,笑容满面,佩夫人见到他如往常般回来,还带回了同僚,二话不说,转身去了厨房给他们加菜。 她没看出佩准是带着事回来的。 佩准爱妻,十年如一日。 佩家的门风便是如此,便是佩准看起来最是不正经,可他从来不去烟花之地,往日最大的消谴,便是去书院国子监寻访友人谈书论史,这也是郑家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帮佩家的原因。 佩家有百年风骨庇佑佩家,如若这次他们置之不理,等到佩氏一门一飞冲天那日,便是佩家跟郑家一别两宽之时。 断了和佩家这等人家的缘分,就跟断了自家的一脉福份一样,甚是可惜。 佩准带了郑大人去了父亲房里,一进去,便给老母亲捏肩膀,和母亲笑呵呵道:“仲宣过来,静娘去厨房帮我们加菜了,她和项婶怕是忙不过来,老娘可愿帮着儿子去掌掌眼?” 这是要支开她,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不过家中来客,她是要避让着些的,她起身,临走前摸着郑仲宣的手,问候过他父母亲家中族老还有妻子的身子,方才离去。 佩家历来和睦,郑仲宣昔日来都赴考,同住佩家的还有另一个家中与佩家相识的学子,佩家当年提前了大半年,为他们在后院养了一窝小鸡,候考那小半个月,佩家每日为他们各杀一只鸡给他们吃。 郑仲宣乃郑家一门旁系的家中长子,家中不穷,但日日吃肉还是吃不上的,那一道来的学子也是家族失势的寒门子弟,瘦得颧骨突起,佩家便是日日杀鸡给他们吃,他们也吃不腻,后来把佩家的鸡皆吃光了,佩家还得去外面买鸡。 为着此,郑仲宣每年过年,都要提着重礼上门拜年,而那与他一道住在佩家,高中后便一直在外地为官的同僚,据说每隔三五年,必托当地来都的镖局,给佩家送一份心意十足的重礼,至今未忘却过佩家。 佩家从上到下,皆是舍得帮人的,郑仲宣恭敬走到门边,目送了老夫人远去,回头就见世兄手中展开着一封信,愁眉苦脸跟他那老世伯道:“也不知梅娘是不是通晓了她那表姐表姐夫一家的豪气,好上了当冤大头这一口。” 佩老学士未理儿子所说,他接过信,从头看到尾,末了把中间那页信纸挑出来,捏到手上,细细地看,这看着嘴里说道:“要改制啊,陛下同意了?” 佩准笑叹道:“我们陛下爷,您还不知道,最是喜欢改制,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的胆,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如他一致,他父亲看过信,最是看重的,第一看重的,便是聚集奴婢,分发各宫,统一居住管理的改制之事。 这是纯粹负责在为皇帝做事了。 第188章 姓佩的这是在打发要饭的吗? “丫头大了。”有她的主见了。 佩老爷子看罢,搁下信纸,看着他儿子把信叠好,转交给了郑家的小子。 他倚下背,靠在太师椅背上沉思了片刻,尔后掉头,看向儿子。 郑仲宣这厢看信已经往第二遍从头看了,佩准往那边回过头,看到他父亲在看他,忙道:“您说。” 佩老爷子十指交叉,两个大拇指随着他的思绪的飞闪在不停地转着圈圈,他和儿子道:“你这些年在外头鬼混,也是勾搭了不少人罢?” 一家人过日子,老父亲不沾银钱,佩准这老父亲在成亲前靠着佩准的祖父母过日子,成亲后,老爷子靠着泼辣刚劲的妻子,也就是佩准母亲维持家计。 轮到佩准接过一家之主的位置,父母让贤当贤父母。 贤父母便是儿子当家了,便老老实实听儿子的话,让当家的儿子养着给饭吃,绝不轻易生事多嘴影响儿子儿媳妇当家。 他父母这贤父母做得是极极好,尤其是母亲,把家里的银钱交给儿媳妇就撒手不管了,每日就等着开饭,可他娘子是个外刚内柔的小娘子,不像母亲当家时父亲给母亲一月俸禄,母亲除开人情往来,还能经些手让钱生钱,维持一家的生计。 他家静娘是出去买菜鼓起勇气还个价,让卖菜的小贩刁难她几句,她会满脸通红,哪还会做那钱生钱要贴面子才能做成的事。 那时佩准年轻,不忍心娇妻因一点黄白之物受外人的辱,且他小时跟着他娘做那钱生钱的活计,精通生钱之道,他便捡了母亲当年当家生钱的活当,让妻子只管管着家里的事便成。 这钱生钱的,生到儿女长大,他是外面酒楼有份子,东市西市皆有几个铺子也占着点份子。 这铺子里有打铁铺,石板店。 女儿想要的一众物具,佩准大半皆能靠自己解决,就是要自己家还要出点钱罢了。 佩准生性谨慎,发大财的事他不参与,能够让家里不为着几两银子发愁便成,他向来见好就收,也因着他让利不少,他在外面人缘还颇佳,这还是佩准不常与他们来往之故,但凡佩准要是跟他们称兄道弟,多喝几次酒,多去几次烟花之地,依佩准那舌灿莲花,长袖善舞的能力,他们连命都会搭给佩准,是以女儿要的其余的物具,佩准也是能透过他的关系去要到的。 佩准新婚养家,人到中年,养家跟人的往来成了父亲嘴里跟人的勾搭,好在佩大学士脸皮厚,从不把父亲的指责放在心上,当下掐着手指道:“是有一些,梅娘要的,我大半今日就能解决,剩下的几样,我得想想找谁去办,得找口风紧的,找了他也不会到处宣扬的。” 要是找了帮他一点忙,就到处宣扬,且捏着人情要胁好处的人,这就后患无穷了。 是以,物具不难要,找人品靠得住,且还通人情的店家,这就费点工夫了。 “世兄,”因着在家里,郑仲宣便叫得亲热了些,听到佩准的话,他忙接道:“还有几样是家里没有的?我看看,我看看我家店子里能不能出几样。” 郑仲宣在都城为官多年,且郑家在他这一代,就出了他和另两个族兄共计三个读书苗子,三个人当中,又以他最成器,是以本家这些年连着给他买了好几个铺子生钱维持在都的官位,他家是有好几个营生铺子的。 “咦?”佩准一想也是,但转念一想,摇头道:“不妥,我们俩出了全部,便成官官相护了,我还是找小商贩,待传到陛下耳朵,我顶多是个贼臣,不是一个在朝堂民野皆舞得风生水起,把卫国当自家后花园用的奸臣了。” “那能找到世兄满意的?” “还是有的,”佩准敲敲自己的眼骨,和他笑道:“郑大人,相信为兄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也没让你当年不让太孙进这个家来。” 父亲的话,让佩准脸上的笑容一僵。 老学士这时叹了口气,“这事能由着太监在上朝之时交到你手里,想必陛下那里也是知道的。” 信能到手,便是默许了佩家做这事,老学士揣摩着皇帝的心思,缓缓道:“这点忙,家里就算掏干家底也要做,但还是让丫头自己出钱办罢,买什么,要多少银子铜板,皆一一写上,写好清单,送进宫里去,由她出。” 她全出了,功劳皆是她的,想来按内库那种穷法,她得用上家里送进去给她的银子,这和佩家出了这银子也没甚区别,佩准道:“那依父亲的意思,是写高价,还是写低价,还是说,写还过一道的价钱?” “低价。” “低价。” 佩老爷子和郑仲宣不约而同出口,这时,佩老爷子看向了与他说了同样话的郑学士,郑学士不好意思一笑,道:“世伯说,世侄洗耳恭听。” 老爷子颔首,道:“低价,符合你那三瓜两枣也要计较的性情,梅娘做事,还经内侍监的手搜刮一道,梅娘威严何在?这银子,我们家出了,这威,梅娘也要立起来。” 他们家可以向皇陛献宝求生,再珍贵的书也能送到皇宫去让完善内宫藏书阁,但银子的事,有银子的计较。 “我跟世伯看法一样,”郑仲宣也道:“信都送到你手里了,陛下不会相信那是梅娘这个丫头操持的,既然如此,能省的银子便省一些,陛下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且兄长这般所为,留下让人垢病的地方,花了银子还精于算计,太孙妃的父亲不是个什么好的,陛下也放心一些。” 他这话一出,佩准惊讶地看向他,“贤弟何时这般爱编排陛下的不是了?” 郑仲宣说实话还遭奚落,苦笑了一记,长叹一声,道:“世兄便这般办罢,您要是有那通天手腕,又拿得出东西,又能得那美名,您这般光华夺目,举朝都要以为您想当国公爷了。” 佩准被他吓得肩膀一抖,瞪了他一眼,道:“你莫乱说害我,把信还我!” 郑仲宣忙把还拿在手上的信给了他,道:“你们说话,也当真不防我,我本家那边要是不表态,岂不隔墙有耳。” “那我也不会带你回来。”佩准拿回信,看了一眼,高兴拿着信凑近老父,道:“小娘子这字比在家时立得住许多了,您看看,一字一字,就像一棵一棵笔直的树,静而有骨,争而不锋,像她娘,也像我,更像您和母亲。” 一个人,哪像得了四个人,佩圻摇头,看着孙女的字,嘴里道:“像你是真的,我看这次她是学着你,也是在向你求助,莫寒了她的心,你要尽力而为,让她知道,千难万难,你还在她身后,你不放弃,她便不会放弃,可知?” “儿子知道的。”佩准这厢低头折信,眼中闪过一道泪花,“该避的嫌儿子避,不该避的,就是把脑袋提在裤腰袋上,儿子也不会让我家梅娘一个人去担这本该是她父兄该担的责任。” 因妻子身子不宜多生育,他一生就一儿一女,儿子是佩家的根,女儿实乃也是佩家的根,她身上有佩家的血脉,有佩家的风采,她是佩家的儿。 为人父者,替儿女挡风遮雨,直到老树枯死方为尽,方乃他佩准这君子一生。 他们话音中,门外那片晌前来传他们去正堂吃饭的中年妇人静站在门边不声不响,待她夫君语毕,她掉头,看向那处通往女儿在家时闺房的门廊。 她一生呐,从不求富贵,只盼着与夫君白头到老,儿女皆在身侧,像她的婆婆一样,吃着清茶淡饭,笑看子孙满堂。 她从不求富贵,她女儿也不求的呀。 不知谁能把她的女儿,还到她身边来。 …… 佩准的回信,在这日他需记录皇帝起居的半夜,被他悄悄地塞到了吴公公手里。 吴英一时没接,瞪他,佩准见状,一手拿住信,连忙住自己袖子摸,摸来摸去,终于摸到半角银子,说着就往吴公公手里塞:“见笑,见笑。” 这便是卫国数代家中皆为史官的史家,吴英打开他拿银子的手,脸上白眉因生怒在无风的内殿往两边飞走,“佩大人,自重!” “拿着,出宫了买糖给小太监吃,人家进宫没多久,您还不哄着点?还都是孩子呢。”佩准还是要塞给他。 今日恰巧站在师爷后面当值的小拾八偷偷看了眼佩大人手中的还没指甲片大的碎银子?*?悄悄吐了吐舌头。 佩大人也真是小气,给的银子,还没有他女儿太孙妃给自个儿的一半大。 “别嫌少,”佩准还安慰吴公公,“家里最近花银子的地方多,我这半角银子还是刚才家中起床时从我娘子银袋子里偷的。” 吴英抬头就往内殿看去。 一片寂静的内殿突然有人咳嗽了两声。 皇帝醒了,佩准连忙连信带银子塞到吴公公手里,跟做贼一样小声跟吴公公道:“劳烦把信往我家孩子住的宫里送一下,是修房子的各项钱财,我看了看,这雨再下半个月就能停了,正好这段时间把物料在外面一定,往宫里一送,雨一停,这屋子就能修了。” 说罢,他就提着夹着文房四宝的笔袋,小跑着往殿内去了,留下吴英看着手中的信和那不值一百文的碎银子,心中腾地一下,生起了怒火。 姓佩的这是在打发要饭的吗? 第189章 拾八在皇宫中去世那年,享年九十八。 殿外,吴英打开信堂而皇之地看。 佩准没拿蜡封印,信封一拱,两手一捏,信就从信封内不请自来。 殿内,佩准安静轻呼吸,在放着矮几的一角几近无声速速摆好笔墨纸砚,这厢,皇帝起来,太监进来了,他提笔…… 皇帝起床了。 皇帝漱口了。 皇帝喝水了。 皇帝打长寿拳了。 皇帝准备用早膳了。 皇帝看他的信了。 佩准瞪目,看着吴公公把几张他极为眼熟的白宣纸送到皇帝的眼前。 咕嘟…… 佩大人咽了口口水。 这般不掩饰的吗? 佩大人提着笔尖的手发难,不知如何细写。 转念一想,当朝陛下让记录他起居的书记官每月只记两日的衣食起居,这起居记,鸡毛蒜皮的小事皆可写,涉及到国家大事的,当晚必有大内总管出现在书记官面前,告知书房该如何起笔起居记。 历史是人写的不假,当真是在世时的皇帝想怎么写,便怎么写。 他们卫国陛下,最是喜欢史官记下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若是有史官写他甚好屠宰,他便会屠宰此史官全家。 佩准不喜欢被人抄他佩氏满门。 他毕生孜孜以求的,便是不被抄家。 是以,只转念之间,佩在人便专心写下一行字:膳隙,陛下观信。 吴英转到他身边,看到他写下这几字,眼上长眉舞动,公公道:“陛下让你过去。” 佩准放笔,朝他拱了下手,快步走到皇帝的膳桌前,一把跪下。 皇帝晨间好以静养神,极不喜人言语,佩准跪下便朝顺安帝抬头,眼神里装满了热切殷盼。 好一个狗腿子,吴公公瞟他一眼,随便转过背,便与佩大人站在了同一边。 他服侍皇帝用膳时,不想看佩大人那张于年龄不符的热切老脸。 皇帝不小心看了佩大人一眼,一眼过后,皇帝嘴里那口温热的玉耳丝也不甚可口了,便指了指他侧目方才能看到的凳子。 他手一指,佩准狂喜,打蛇上棍,快快起身,连连拱手朝皇帝作揖,这作揖将将作完,他屁股已然贴在了凳子上。 佩大人一派心满意足,正襟危坐,对着皇帝笑容满面。 他儿子,就一点也不像这位佩大人,顺安帝还是喜爱那个冷若冰霜的佩子。 至少人家不爱笑。 这父子俩,当真是两派模样,一个天天笑口常开像弥勒佛,一个像要屠尽天下不公事的怒目金刚。 顺安帝老了,喜欢那些把愤怒不平写在脸上的年青臣子,不喜欢这些笑里藏刀老奸巨猾的老臣,总有种这些老臣一笑,天下准没好事发生的感觉。 他哪怕见佩准的老父佩圻,也比见这气人的佩准强。 爷孙三代,坏了中间这一个,佩家的门风也是被佩准坏了。 “这砌刀十八文一把,”顺安帝喝了口粥,顺了顺气,手按着桌子上放的信纸,看着那价目钱道:“谁家的砌刀十八文一把?” “嘶,西市打铁铺艾铁匠家的。老臣想想,是在二十二年前,因因缘际合,我在他们家的铺子里面随缘参了点份子,这价钱是便宜了之后的,这里头减了我那部分利钱,也除开了铁匠铺的利钱,他们家也不好意思挣我的,且这砌刀用的也不是好铁,是老臣去了铁匠铺子巴拉了一下他们不要的废碴子,又去了工部买了些工部便宜卖的下等铁砂炼的铁,打把的木头棒子,用的是铺子里本来就有的,也不花钱,就这般合计着,砌刀成本就定在十八文一把。”佩准详详细细,把来龙去脉皆一一道来。 一般砌砖头用的砌砖刀,至少在八十文一把。 他的话,让顺安帝多看了他一眼,皇帝问:“这就能炼出铁刀来?” “能。” “什么样子的?” “已经炼出来了几把,下月到臣来始央殿当值,臣给您带来看一看?” 皇帝看着他,不语。 佩准飞快道:“下午,下午,下午老臣一散值,就去拿刀送进来。” 皇帝收回眼,又看下面的价目。 佩准定的物料价目低到匪夷所思,若是卫国物什皆这般便宜,卫国该是何等富有,富得流油还是轻的。 这宫里采办若是按佩准定的来,顺安帝莫说养二十万士兵不用发愁,便是养二百万又何妨? 顺安帝指着价目又问了几个价目过低的东西,问罢,发生佩大人的生意也是做得极大,他下意识便想嘲讽他这臣子几句,可一抬首,佩准那一头白发首先映入他眼睑,佩大人那身洗浆得发白的官服也进入了他的眼内,他那句嘲讽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佩家不富。 这都城,谁家有钱,谁家没钱,顺安帝心里有数。 便是凤栖宫那小娘子手头里的钱哪来的,顺安帝也清楚。 至于佩准有份子的这几个铺子,佩准是如何参与到里头的,顺安帝也在探子呈上的信报里看到过详情。 一脸喜笑的佩准,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佩准把油滑端在脸上,可在皇帝面前做事从不掺水份,是便是是,不是便是不是,经他手所做之事,所说之话,经得住细查。 这便是佩大人的生存之道,让同僚看不起他,不把他视若威胁,让皇帝便是想砍头,也不至于到把他的头砍掉的份上。 “为何把价钱定这么低?这次不怕打眼出风头了?”皇帝提箸吃菜,淡淡问。 佩准犹豫片刻,苦笑道:“便是打眼出风头让人骂的。我家那孩儿也不知道从哪吃的熊心豹子胆,要改宫制。老臣看您也是准了,可这后头的骂名,我家那小娘子是担不住了,老臣想着,能分担一点是一点,至少前朝这股火,先发到老臣身上,那小丫头刚大病初愈,又送走了丁大人,这下急于求成又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她是恨不能把十年的事在一年里做了,她糊涂,老臣却得想着怎么保她的命,保佩家的命,要不就算她哥哥纵然有那三头六臂,也救不了这两个小糊涂鬼。” 佩准说话,当真是一点诓也不胡诌。 顺安帝把粥吃完,接过吴英递过来的温帕擦了擦嘴,朝佩准颔首:“也好。” 能得一“贤可不是什么也不用做,便能白得。 皇帝盖棺定论,佩准识趣,恭敬起身,悄步退到了角落矮几后,便又是那个恍如无物的皇帝起居书记官。 …… 佩梅这日午间,收到了小拾八公公送来的她父亲的信。 小拾八还给她送来了一提篮的鲜虾,小公公笑得露出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师爷让我跟您说,这是您父亲佩准大人今早给他送的半角银子买的虾,小奴婢顺道给您带来了。” “银子是这般大的,”小拾八给她比了下他的小指甲盖,童真的笑脸笑来讨喜得很,“佩准大人说,这还是他清早从您娘亲银袋子里偷来的呢。” 佩梅霎时红了脸,双手提着篮子,嘴间忍不住道:“家父甚喜顽笑,公公不必当真。” 说着,她放下篮子,从袖中拿出荷包,从中细细挑出最少的一小角,塞到了小拾八小公公手里,红着脸抿着嘴笑了起来。 “咯咯咯咯……”小拾八被逗笑,一只手捂着小嘴笑得甚是大声,双肩抖得甚是厉害,捏着手里的小碎银子和太孙妃殿下道:“我要回去和师爷说,您也是个逗趣的,和佩大人一样招人喜。” 佩梅赧然,倒也没有说自己家是大方人家的意思,是以便是脸蛋儿红通通,也跟小公公说了实话:“我在家时,用银子也是用得少的,自小到大我荷包里装的皆是铜钱,也是到了宫里,要用到钱了,才撒钱如撒豆子一般,若说不心疼是假的,只是身份在这,容不得我去计较这得失罢了,真要论较起来,我比我父亲还要小气许多。” “我也小气的,”跟太孙妃殿下说话还是说得来的,小拾八灿然一笑,“和殿下一样,殿下给我这些,我心里也是欢喜的。虾是师爷送您的,是今早北海州的官员上贡将将送到宫里的,吴公公叫我去挑一篮给您送过来尝尝鲜,我便去了,挑了半篮最大的埋在下面,等下殿下找找便能看到了。” “谢谢小公公。” “不谢,谁叫您给奴婢的赏钱多呢。” 佩梅见这童子笑得当真好看,眉飞色舞,便假装为难地打开荷包,朝他道:“荷包里没有银子了,倒是有铜板……” 小拾八知道她在捉弄,便把手摊开,伸到她面前。 梅娘莞尔,捉出一记一两的全角碎银子,送到手中,“多谢小拾八公公。” 小公公又是收到了一记银两,临走前他左右看了看,见三娘姑姑见状,带走了太孙妃身边的宫女,他再三犹豫,到底还是因着喜欢太孙妃殿下,靠近她小声道:“您万万要把修房子的事做好了,后面有大赏,很大的赏。” 佩梅惊讶看向他。 小公公摇首,“什么赏,小奴不敢说了,再说,师爷和干爹就要打死我了,您知道是和您生小殿下一样重要的事便是。” 呀…… 佩梅在心中惊呼。 小拾八说罢转身要走,佩梅送他,欲要再给他银子,他便摇手不接了,“莫要给我了,太孙对我很好,您对我也很好,就当是小奴还你们的情,你们长命百岁,生个小殿下罢,以后指不定奴婢还能有侍候小殿下的机会呢。” “要是有那机会,定请公公来看顾我儿。”佩梅看着小拾八公公那佯装小大人的脸,心中一暖,柔声道。 “那奴婢告退了,殿下止步。” “公公慢走。” 始央宫正得宠的小公公跨过了凤栖宫的大门,佩梅目送他离去。 殊不知因着他们今日的这一番话,拾八公公在日后当真做了她长子的贴身太监。 拾八在皇宫中去世那年,享年九十八。 第190章 她不花钱,行不通的。 佩梅一回身,便见到了将将离去的三娘的冷脸。 这便是凤栖宫的威严,死去的当皇后娘娘,大内第一姑姑剩余的残威,如今皆呈现在了凤栖宫的第一姑姑扈三娘身上的威严。 佩梅一哂,没跟姑姑说将将小拾捌与她说的话。 来宫时日颇多,经过种种事情,她已经明晓,同样一件事,主子心下所下定的决心,与奴仆自己所认定的的意思,是有着很大的差距与鸿沟的。 不仅如此,便是三娘姑姑的见识与丁姑姑的也不一样。 就是两个姑姑的见解,与梅娘单人的见解,也是有着很大的差别。 便是丁姑姑所说的宫中日常处理事务的手段,经营人情世故的方法,与梅娘心中所认定的法子也是有诸多不一样的。 丁姑姑所说的话,大多皆是这宫中规矩,规矩是一定要听的,梅娘早就学会了,但于见解而言,有些地方,佩梅也想保持自己的看法与审视。 来这宫中,佩梅所知的这人间的不同,最大的便是人人心中这是有关于三六九等的见识的不等罢。 丁姑姑所认定的解决宫务的重要手段,那就是不仅要解决了制造麻烦的人,连带也要不放过她背后的人,让其一损俱损,这才不会轻易有那下次。 佩梅解决事情的办法,是提出问题的人有什么问题,解决这个问题就行,连根拔起是丁姑姑,也是姑姑背后的皇祖母处理人的办法,而她的办法是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人,因着这个人没了,总会有下一个人出现。 而三娘与丁姑姑和佩梅,区别更大,三娘只有遵循主人吩咐办事的能力,她只具备看到眼前之事的眼界,她身上有佩梅身上所有的胆小和远虑,却没有佩梅的身份,也没读过佩梅所读的书,在书里见识过的前朝。 佩梅到底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她来了这深宫,所吃的亏,付出的代价,究竟是在她心底烙下了太深的烙印,她到底无法像之前那般柔弱,不忍驳别人的面子,是以,她对三娘用温柔又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三娘姑姑,且听我的。” 三娘也如她所料,主人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主人有吩咐,那她的意见便也不重要了,她恭敬回道:“是!” 她前后神色也是有些许变化的,佩梅当下也是看出了她的一些转变来,但见三娘当真没有不悦之情,她脸上一笑,心下不说,自带着凤栖宫的人马,日日紧绷着,迎来那梅雨散尽的修房之日。 春光漫漫,佩氏一门已倾尽所有,佩梅不敢有一日懈怠,日日带着她凤栖宫的宫人们,处理着修屋子的事所带来的所有问题。 是以,待顺安帝第一次听到后宫宫女打死那修房的工匠,让工匠皆以罢工不修房子的事情,皇帝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的话,跟前来的监管太监问:“你说太孙妃的宫女拿一把锄头,砍断了修房匠的头?” 那太监便是此次修房事宜的领头人封氏公公。 皇帝眼中,除去吴英公公是他的自己人外,封公公算是除吴公公之外帝皇眼里的第二人了,但听陛下匪夷所思,不敢置信的这般一说,封太监也是窘迫一笑,道:“是的。” 千般指摘太孙妃的话,到底一时还是掩在了心底,不好多言。 那不是他一介奴婢好说的。 顺安帝还是不敢他耳朵所听到的话,再问道:“为何?” 封公公讷讷,不敢出言。 吴英见状,怒不可遏,也不管皇帝还未发话,朝封公公尖叫:“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 他后一声滚,比前一声喊得尖利太多,封公公害怕,跟顺安帝告罪了一些“陛下饶命便屁滚尿流逃出了始央殿。 吴英公公当即抽着拂尘,紧随而去,还得顺安帝招呼殿内的小太监,问那颇受吴公公喜欢的小太监:“最近侯府是不是没给他送爱吃的孝敬?” 小公公将进宫中不久,还残留颇多天真无邪没耗尽,是以,小拾八公公就事论事道:“小奴不知情,侯夫人喜欢送东西,小奴听柳哥公公他们说侯夫人就是吃了甜的,也得给我师爷送一斤蜜过来,可会拍我们这些没下处的阴阳人的马屁了。” 小太监倒也不必说得这般细。 顺安帝无法理解他的老太监和大太监为何喜欢这等口无遮拦的小太监,只能想,侍候他的这个老太监临老脾气又有了一些小喜好,他作为帝皇,不能指摘,只能宽容,是以道:“那谁惹他了?” “陛下,您是问奴婢,师爷为何不高兴?”师爷不高兴,陛下看起来也不高兴,但等到了陛下问话的小拾八却是挺高兴的,还走近了几步问顺安帝道。 始央殿,乃至整个卫国,何曾有过这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人在顺安帝面前说道这话,禄衣侯没这胆,户部尚书也没这胆,顺安帝啼笑皆非,问这这个跟三岁孩童无二样的小太监道:“你知道些什么?” “陛下爷,奴婢知道一些的,”小拾八也不想那多,他义父和师爷,就喜欢他这个不经脑便说话的样子,他知道他这样子讨大人们的喜,也是纵容着自己,高高兴兴道:“封公公手底的下的大太监唆使工匠去抢太孙妃的钱,不给就不赶工,太孙妃的爹不答应,太孙妃不答应,这事本来吵吵就行了,凤栖宫强一点,凤栖宫就顶住了,可工匠们进宫来修房子,身上有带把的,他们说把凤栖宫的宫女姐姐往他们身下弄几个,凤栖宫的姐姐不从也得从了,前儿个,初初听到这风声起的时候,我师爷还说这事太欠收拾了,昨天他们就要把凤栖宫前来问进程的宫女姐姐身上的衣服扒了,孰料那宫女姐姐性子烈,拾起一把锄头,就把人脑袋锄掉了。” 这说来也是宫中一奇事,小拾八在宫中人见人爱,听到的可不少,能说的也不少,他年幼,说话一时只图自己爽快,多言多嘴之余,免不了兴奋多道了一句:“把人头都锄掉了呢。” 他是兴奋,可他这一话完,始央殿安静得就跟没有了活人一般,小公公到底是知道自己失言,又抬起他那双明净无垢的双眼,可怜兮兮地看向皇帝。 皇帝早已不看向他。 顺安帝从一众繁杂的文本当中,翻出了佩准所说的物料价目。 那日,佩准送来了铁刀,顺安帝问他能不给造出十万把比这砌砖刀稍好一点的铁刀,佩准当下涕洒横流,抹着泪,没有跟皇帝说这造不出,而是说,陛下,您给我五十文一把罢。 十八文一把的彻砖刀,被佩大学士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涨到了五十文,这段时日,顺安帝一直在期待,这五十文的铁刀是什么样子的。 他不认为五十文的铁刀,会比十八的彻砖刀差。 这是活了数百年还在朝廷为官的佩家的能力。 佩准苟且偷生的样子,是像个小人,奋力一博的样子,可能像个…… 不知道像个什么样,但顺安帝见过不少人奋力一博的样子,他自己的,他的臣民的,他皆见过。 顺安帝知道,那样子,就像万物累积了百年从没绽放过的光华一样,一旦绽出,那就是横空出世的世间异彩。 佩准不是个人,这人甚至不是个顺臣,他是个自有自己的生存门道,从不安分守己的贼臣…… 佩准不逆君,也不顺君,也不真正管君王的死活。 他和那些想和皇帝瓜分这天下,和皇帝共享这天下荣华富贵的世家门阀没有很大的区别,这种人和世家门阀一样,享世间最大的福,受最少的苦,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死也要死在皇帝后面,让皇帝先去死。 可经他嘴的事,他答应了,就会做到。 这便是真正的世家会做到的事。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们从不忠于君王的道,他们忠于他们所认定的道。 顺安帝翻找出价目表,从头重新开了一遍,他对太监道:“你师爷又去杀人了,你过去一下,告诉你师爷,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朕还没死,朕能活很多年,朕可以的。” 一听皇帝居然给他师爷撑腰,心内还是有些害怕君威的小拾八给皇帝跪下,磕头:“小的这就跑着去。” …… 这厢小拾八跑着步去给他师爷送帝令,那边吴英已经到了无人在干活的内侍监下人房所在之地。 凤栖宫先修了内侍监的地方,还是封公公所指定之地。 这猪狗不如的太监,便是吴英手下的第一干将,途中吴英抽了封公公好几记耳光,等到了地方,他看着堆满了泥沙的杂乱宫坪,吴英便是这一生大半生皆在人心险恶中度过,他还是因他麾下人还是不过如此的境地险些潸然泪下。 陛下爷,他尽力了,当真是尽力了。 只一丝恍惚,吴英又回过神来,与身边紧随的大太监道:“就非要从凤栖宫身上薅下这银子不可?” 封公公捂着被打疼的脸,躬身垂眼不语。 “你们啊,跟了我这么多年,辛苦了。”吴英言不由衷道了一句,这些人,可真真是不懂他。 不懂他,也不懂陛下,吴英不知这内宫天天险象丛生,为何还是有这般多不知世事前路进展的人。 他怜惜看向了垂头不语的封太监。 这个人,这些年,一直是他的好弟弟。 知道不少事,也做好了不少事,如今却要死了。 这两年的太平,骆王的回来,让宫里宫外很多人,以为属于他们的那个可以肆意奸杀虏掠的太平盛世终于到来了。 连他手底下最信任的大太监,也是如此坚信不疑。 “大总管?”吴英平日不是那多话之人,更是从不说感慨的话,封公公心觉蹊跷,立马抬头看他。 “没事,”吴英安抚这将死之人,心里想着替他的人选,环顾四周,面如平湖,淡淡道:“是以然,你们有你们的想法,你们有你们的出路,我心里也是要顾着你们一些的。” 封公公放纵底下人管的工匠,也是因此。 太孙妃一个看似有名头实则无实权的小妃子,是这宫里命数里最是缺斤少两的太孙娶的小门小户的人家,佩家再有来历,也没到那二三品的大臣,她算个什么东西? 她对内宫除妃嫔之外的人呼来喝去,一两银子也没发,她有没有算过她到底值不值这个份量? 她不花钱,行不通的。 她手里那么多钱,不出来一点,谁都眼花。 封公公就算头上有着吴英这个大总管,到底还是觉得他送到他手里的孝敬钱最是靠谱,大总管用他,也得给点好处不是? 这些年大总管对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这才忠诚不是? 是以他道:“花点小钱就能解决的事,想必太孙妃经此一事,于人情世故这一块,又能精进不少。” 第191章 只要能活,她也会,会点别的。 “你也盯上她手中的钱了?”这厢,吴英笑问道。 他心中想好了替封公公位置的人,这下,心下轻松,脸上也颇为愉快。 老封子这些年干得好好的,在陛下那里也颇有些功劳,眼前眼看着一切往好里走,能用的人去不多,忠心耿耿嘴巴严实的老公公更是少,老封子自认为自己无可替代,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奴婢。 一个为几个钱,就乱了大局的奴婢,不杀也不成呐。 人人若是学了他,哪可了得? 吴英之前也是听到了风声,他点过封公公,看样子,听话的封公公不打算听他这一次了。 太孙妃这几个钱,她爹在外面是削尖了脑袋帮着她省,佩家不富,钱都是几个嫁出去的女儿筹的,说出去能丢死人,佩家还是干了,为甚?不就是要保下这小夫妻一系。 佩准还接了打刀的活计,封公公也是知道的,一个能为陛下提供杀人利器的官员,老公公打主意打这到他女儿的头上,他当佩准是纸糊了不成? 他拿什么去跟佩准比? 他连佩准身上一根毫毛都不如,还不自知。 “大总管……”吴公公笑,封公公是他的老下属,也看得出老总管身上的轻松来。 他以为这是吴公公打算把这事平过去了,形势还是在他这边,在这内宫,他要计较的话,就是太孙妃也得听他的,时局变了,凤栖宫真正的娘娘走了,他这时不小小地拿捏一下凤栖宫,要待何时?凤栖宫得做好无论做什么,也得给他上贡一份孝敬的准备,不能各宫都这般做了,小小一个太孙妃,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吴公公笑,他也笑:“也不是我盯上了,而是底下的人,都要吃饭,您也知道这个人的。” “你们啊,也是趁娘娘走了,丁大人也走了,胆子都大起来了,连凤栖宫的人也敢欺负了。”吴英笑骂道,这时,他下面的小公公急跑而来,小脸通红,见到他欲要激动张口,吴英瞥了他一眼,这小拾八这小子机灵地闭上了嘴,气喘吁吁地走到了他身后,吴英满意地一颔首,对如今的形势满意不已。 他的干儿子如今也带出来了,还捡了个小拾八到他跟前,小孩子状似什么都不懂,但是个特别有灵性的,每次都能讨得了吴英的欢心,而吴英那个干儿子,一个没把的太监,对着这个小儿子居然还有了几分慈父的心肠来…… 小吴公公去替封公公的活最是好,这宫里,也找不出第三个比他与皇帝走得更近的人了。 内库要进好东西了,自己人守着,陛下也放心。 吴英想着这些事,脸上欢颜更甚,封公公见他毫无责怪之意,这下也彻底轻松了,跟着吴公公欢笑道:“前人打下的江山,后辈什么都不做就接手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就算是咱们的……” 封公公心一飘,嘴一瓢,差点带出太子来。 他立马止了嘴里的话。 但这厢老总管的眼睛已经往他脸上看了,封公公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吴英手中拂柄一挥,小拾八,还有两个跟随太监,皆立马往后退了数步,远离了他们二人。 身边没有人了,吴英低头低声问封公公:“你收废太子的钱了?” 封公公立马摇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给奴婢八百个胆,奴婢也不敢!” “嗯,”吴英已视眼前的人为死人,身上的杀机刚才就没了,他还甚是温和,状似随意道:“骆王的呢?” 封公公犹豫了一下,在承认与不承认之间,果断选择了承认,“收了一点,您要是要,晚上我全部给您送到您屋子里去,正好有好一段时间没跟您好好聊天了,带点酒来跟您吹吹牛。” 他收得隐蔽,但在内宫,没有吴英不知道的事,就是有,也不过是早知道和晚知道的区别,早晚给你抖露出来。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不跟吴英斗。 吴公公还是有些心善的,有时候陛下想杀他不想杀的人,他还会替人求求情,而宫里的太监,只要对吴公公忠心,哪怕做错事,吴公公也会帮着掩盖一二。 吴公公得人心,靠的可不全是他的淫,威。 “嗯,晚点再说。”晚点吴英若是有时间,他会让人拿壶酒来,在封公公的尸体面前,跟人喝上一盅。 不过,吴英想不明白,说罢,又问道:“你应该知晓佩准大人答应了帮陛下造刀的事罢?” “知道啊。”封公公发愣,不明白吴公公怎地问起这个,他心下突觉不好,突然紧张了起来,“佩大人是翰林学士吧?不是军机大臣罢?” 造刀怎么了,造刀还造出一个军机大臣出来? “这事就算有功,”封公公硬着头皮道:“也不至于大到……不能欺负他女儿罢?” 封公公当真是硬着头皮说的,说罢,他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 吴英怜恤他,从袖子里找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想让手底下的老人走得痛快一点,他道:“五十文的精刀,你到哪找去?工部都造不出五十文的刀,他能炼出来,就是他的本事,你说他有这能耐,平时不显,为何这时候显出来了?” “就是为保他女儿的呀。”见封公公脸上汗如雨下,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吴英怜惜地用双手扶他起来,“一个能给陛下省无数金银的大臣,陛下若是连他的女儿都保不住,成什么人了,你说呢?” “公公饶命,”封公公眼泪纵流,双手紧紧抓住他,“您要帮我求求情啊。” “求什么情?求你为难太孙妃,把她置于风口浪尖,还是说,求你收骆王的钱,给骆王办事的情?” 封公公惊得眼睛突起,惊愕万分盯着吴英。 他不明白,这事才将将起步,吴英怎么知道,他收骆王的钱办太孙妃了? 这事是他与骆王亲自接洽的,中间没有经手第三个人,这宫中再是隔墙有耳也绝不会如此这般的快! “您,您……” 吴英见状,也知道自己猜得大差不差,这皇宫啊,十年如一日,每一年出的事,大同小异,毫无新奇之处。 吴英回首,看着他的跟随太监们以一种利刃的肃杀姿势快步前来,看着他们一边一只手,抓住了封公公,见封公公吓得挣扎尖叫,**马尿滴答到了地上,他看着惨叫连连的昔日同僚被人拖走,眉眼纹丝不动,心如平湖,转过头,看着这一片狼藉的坪坝。 小拾八低眉顺眼地走了过来,一脸的苦相。 吴英公公对着这个小徒孙,倒是喜欢得紧,问:“吓到了?” 小拾八摇头又点头,“师爷,假话是没有,真话是吓到了,师爷,我想摸摸**,我好像也尿了。” 也? 他还有闲心看出封公公尿了。 吴英淡淡一笑,又看了这狼藉的一片,转身往回走,“你来作甚?陛下让你来的?” “是,师爷,神了,陛下让我来……” 小拾八活灵活现地把皇帝陛下刚才在殿中的话皆与吴英学了一遍,说罢,意犹未尽道:“您都不用听我说,就知道陛下的意思,您这本事,我得学多久哇?” 朕能活很多年,朕可以的…… 皇帝的话,让吴英鼻酸,老公公抬目朝这凋蔽的深宫望去,心中一片酸楚苍凉。 他们主仆这一生呐,一生遭受无数背叛,一个天下帝皇,还要沦落到自己安慰自己,自己为自己打气,这条孤苦荆棘之路,走到尽头的那一天,陛下会不会悔呀。 他吴英不悔,他只是可怜自己之余,也可怜那个他服侍了一生的老帝皇。 …… 后宫,凤栖宫。 三娘难得惊魂不定,三番五次看向太孙妃,有意欲让太孙妃向宫外送信之意。 佩梅却是难得显得比三娘姑姑镇定一些,坐在凤栖宫正殿的廊下,手里绣着花,看着夕阳西下。 上午三娘带着宫女去太监下人房那边监工,遭了欺负,跟着三娘的宫女是一直跟着三娘的女官细妹,细妹心细,也力大无穷,?*?当下为救三娘,把三娘拉走了,孰料那人又来弄她,细妹便抢过旁边干活的人手中的锄头,一不小心,把人的头锄了。 三娘此时惊魂不定,不过此前她可是英勇无比,带着凤栖宫的人跑回来了。 几个女子回到宫便是痛哭失声,杀人的细妹却还是比诸姐妹镇定一些,只是佩梅发现她发抖,带着她去厨房烧柴,给人喝了一碗安魂汤,眼下睡着了。 跟随去三个宫女个个皆有不同程度的惊吓,就是三娘,非要守在佩梅身边寸步不离,佩梅看她似是跟着自己身边心安些,便也不再催促她去休息,让三娘跟着。 凤栖宫十几个人,本因三娘回来带回来的消息人心慌慌,但现眼下,太孙妃镇定自若如往常一般,除了去睡觉的那三个宫人,她们也是各归其位,做着手头今日本该要做的活计。 三娘惊慌无比,渐渐地,跟着呼吸神色皆正常的太孙妃,她慢慢地也冷静了下来,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严肃。 她在凤栖宫,比不上丁大人,可她为皇后也是做过许多事,她经历过血雨腥风,只是头一次,被外面的汉子如此凌辱,一时心神失守,半天也找不回神来。 这下,她冷静了下来,再看太孙妃,她寡淡的脸上显出了一点淡淡的苦笑,她跪坐到了太孙妃的面前,帮太孙妃松着绣花的圆箍,重新调整绣花的面,嘴里轻轻道:“他们找我,想来是早就谋划好了的,我年纪大,不是这皇宫的脸面,找我也不至于冲撞了陛下的颜面,他们算计好了的,殿下,要是有人来提我,您不要阻拦,让我跟着人走就好。” 佩梅听了,先是怔愣了一下,她静静看着三娘帮她调好绣面,尔后,抬眼看向三娘,也轻声问道:“若是皇祖母在,出了这种事,能保下您吗?” 三娘不语。 佩梅莞尔,笑得露出她那口如贝一样小巧又洁白的牙,“能的,皇祖母还有本事,把欺负您的人都杀了。” “梅娘没这个本事,”佩梅摇头,她微笑道:“但不让您有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的时间不多了。 不进攻就只能死。 家里在外面也竭尽了全力,便连老父,也为她下场了,丁姑姑也走了,她再不拿刀,就晚了。 佩氏女,不是只会掉眼泪。 只要能活,她也会,会点别的。 第192章 佩梅原本只想做点事讨皇帝的欢心。 佩梅原本只想做点事讨皇帝的欢心。 想得多了,还是这段时时因修屋子与父亲接触过后的事。 一子落满盘动,牵一发动全身,她仅仅是修个屋子,却让人动了借机杀她的念头。 诩儿已被父兄送出去积攒功绩,有皇帝陛下和禄衣侯的两派人马护道,还有她兄长随侍在身,这一趟的功绩,诩儿势在必得。 她若是死在深宫,是对除她一系之外的其余势力的最大喜事。 而诩儿这一系,没有了佩家的支持,依他孱弱的身子和他的来历,他余生几乎不会再得到任何人的助力。 到时候就算他有功绩在身,没有了她这个维系他和佩家关系的佩氏女在,这功绩也不过是一袭中看不中用的华裳,穿不了几年,待到旧了,陈了,便不会再有人提起。 她便不是修这屋子,也会死,眼下她活着就是动了别人的利益,她就是别人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屋子修了,仅仅只是给了更多人更多可乘之机。 这不是三娘和细妹的错,错的是诩儿想活,她也想活,他们不想别人让他们去死他们便去死,他们两个人皆不想当那任人宰割的羔羊。 多的是人不想看诩儿和她这一系成火候,前朝必定会借这个时机朝她发难,后宫也会借机铲除掉她,危机无处不在,猫儿也该舔舔爪子,学着像她父亲那般狩猎了。 “姑姑,没事的,”佩梅重新捏起绣花针,就着花样继续按着针脚把线密密麻麻地缠上,“这一次,梅娘跟你保证,不会有人来提我们。” “佩大人上次给您的信里,说什么了?”三娘沉默片刻后,问。 “说他在给皇祖父造刀,最近几月没事来不了皇宫了,让我有事还是往始央宫去,叫吴公公,请表姐进宫来给我说说话,逗逗趣,解解闷。” “造刀?” “是,造刀,军刀罢,十万把,父亲……”佩梅眼眶余角微微有点生疼,她垂下眼,心想自己这柔弱的性子当真是难改,一点点事情便能激得她心口难受万分,她掩了自己的红眼睛,轻柔道:“最近忙。” 这对父亲来说,是难事,他要求不少人,才能造得出十万把只花费五十文的军刀来,想必此次祖父也要出山罢。 一家人都出来喽。 世道不允许佩家再像以往那般过清静日子了。 “还可以叫侯夫人,是罢?” “尚不用叫,待始央宫来人。” “有人就好。”三娘说罢,跪着的身子不知为何没了力气,她眼睛也睁不开了,她冷不丁地身一抖,手扶住了太孙妃,嘴里喃喃:“殿下,奴婢想睡了。” “那便……”去睡。 这厢,三娘已然蜷倒在了佩梅的脚边,佩梅心下一寒,俯身便去摸她的脸,探她的鼻息,见她仅是睡了过去,佩梅的眼泪到底还是流了出来。 可怜的姑姑呀。 主人孱弱,便是受了侮辱,也要在知道后手之后才敢放心睡去。 …… 佩准在铁匠铺被人叫到院子里见皇宫来的公公。 小吴公公看见他出来,佩大人一身灰头土脸,白头发烧得发焦,他离小吴子一近,小吴子还闻到了他头发烧焦的焦味。 小吴公公见状,欲说的话半吞了回去,改口道:“佩大人要不先去洗把脸?” 佩准抬手一擦脸,孰料他袖子上的炭灰沾到了他脸上,脸更斑驳了,他擦完脸,毫不在意朝小吴公公拱手道:“公公有事尽管现在就说,我等下还要去锻造房忙。” 好好一个大学士,就这么点时日,前后也不到一个月,那富贵的胖脸圆肚没了,腰是松的,脸是黑的,头发一半白一半焦。 他这样子,便是站到陛下面前,陛下再是不喜欢这群臣子,见到他怕是也要无话可说。 这让小吴子要说的话更难出口了。 他总不能说,佩大人,您在前面为保你女儿为陛下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您女儿在后宫今天就差点出事了。 佩家这次不仅是连家里的老底也掏出来了,连祖辈的老底也掏出来了,佩老学士佩圻拿出了据说有千年之久历史的两本锻造图,仅把两本书复制了一份给工部,原本由陛下的护卫护送,随信送去给邻国的天下第一锻造,请人过来帮忙造刀。 这次请人,由卫国第一美男子禄衣侯带队。 人目前还没被请回来,可佩大人日日留在锻造室,毫无松懈之意。 是以就算他没造出来,陛下也是让吴公公留意着凤栖宫,别让凤栖宫的那位佩家女儿不明不白地死了。 可到底还是出了点事。 在佩准看着他等候他说话的眼神里,小吴公公斟酌着,把凤栖宫宫女去监管太监房时发生的冲突委屈地说了一下。 他说话要比他干儿子说话详细,是谁先动的手,谁受的辱,谁杀的人,他皆一一对应上了人,还跟佩准一五一十道:“依奴婢来之前那些拷问到手的消息来看,那领头的人已被收买,他想带着那群修房工激出太孙妃出马来救人,这样一来,太孙妃见了外男,到时候这名声想救也难了,二来,太孙妃沉得住气不出面,她也能得个缩头缩脑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名声,左右皆是她的过,此杀机,断在凤栖宫的细妹姐姐手上,她是个力气大的……” 小吴公公莞尔,尖嗓子显得尤为地尖声尖气,“杀得好,把人的阵脚杀乱了,这些臭男人,他们自以为姑姑们是女子,就可以任他们欺辱。” 这些人以为内宫的女子好欺负,殊不知,凤栖宫但凡跟过皇后的,皆杀过人,便连太子妃,她可是个敢以身废了她亲夫太子活路的女子。 这内宫,胆小的女子固然有,可愤怒起来,能让内宫血流成河的女人,历来也有几个。 她们可不是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陛下让我来,是怕您分心,怕您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耽误了手头的事,就让我来跟您支会一声,您不要担心,太孙妃没事,她沉得住气,奴婢来时还叫手下的人去看她了,还给她提了点吃食,带了几本书,我听说,太孙妃跟您学的,也是个好看书的。” 他的话让佩准陷入了沉思,又瘦又黑的老大人没生气,脸上还看得出几许乐呵呵的神情来,尤其他想着事,还搓着手,显出了几分老顽童的漫不经心来。 不过,等他停止了搓手,拍净手上的黑灰,他脸上那顽笑般的不正经就消失怠尽,显出了几分威严。 他要说话,小吴公公正了正脸色。 只看要说话的佩大人这时挠了挠脑袋,尴尬地和小吴公公道:“好一阵子没洗脑袋,头上长虱子了。” 小吴公公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离他远了点。 佩准也没在意,挠了挠头,道:“我得回去洗个头,沐浴一番。” 他得回去跟老父对对主意,看看到底是哪个狗娘养的,在他为皇帝连命都搭上的这段时日,要弄死他女儿。 小吴公公侧身,在离开之前,问他道:“陛下让我带的话,我皆带给您了,您有什么话,要跟陛下说的?” 佩准往袖子里掏钱,没掏出,跟小吴公公道:“没钱,记账上,下次补给你。” 小吴子跟他也是老熟人了,哭笑不得,道:“您就别给了,您是德和郎的舅子,小的逢年过节还得孝敬您点。” 小吴子收受禄衣侯府好处,也就要敬着侯爷的岳父几分,佩大人又是德和郎的舅子,他也得稍稍敬着点。 “一码归一码,该给的还是要给的,记账上,记账上。”佩准笑呵呵道,转而,他一脸的怅然若失,和小吴公公道:“这娘家没个人,我女儿早就死了。我也知道,佩家没一点用,陛下便是想保我女儿,也有心无力,这世道多的是一无所有还得靠陛下成全一二才能苟且偷生的子民,我女儿这样的,死一百个也不足惜,可佩家有用,我女儿也聪明,她跟一般女子不一样,烦请公公回去跟陛下说,请他对我家小娘子多点耐心,小家碧玉,是性子弱了点,是读了几本书以为自己就是那有经纬之才的奇女子,又是弱小又爱逞能,可她到底是年纪小,手上没经过事,本事没在事上练过,如今她已经算是练过一二了,长了记性,知道敬畏,又惭愧,还怕死于非命,到底是想挣扎一二,陛下是至尊,也是她的长辈,还望他念在孩子一片求生的韧性之上,多给孩子一点宽容,多看看她,看看她能否真做得成一点事来,给这后宫打理得如陛下所愿。” 说罢,他长长揖礼,从头顶揖到脚底,跪在了地上。 小吴子动容,起身扶了他,“我回去定如实禀报陛下。” 小吴公公回了皇宫,皇帝听完,神色未变,掉头和身边的吴英道:“你猜,这次佩准会不会对骆王动手?” 骆王背后还有朝中不少想让皇帝死的老臣。 这些老臣,有些是佩准的师长,有些称得上佩家的世交,其中有一个,还是佩老爷子佩圻的亲表弟。 骆王要杀佩家女,亲表弟可能还在背后提供了助力,但佩家这一代,佩准就一个女儿…… 佩准子嗣单薄,要是没霸道威严的狄皇后的一指旨令难以违抗,佩家女还不一定要进此宫来。 “不知,”吴英缓缓摇头,寻思着道:“如今佩长子不在都城,常侯爷也不在,不过,德和郎在……” 德和郎,一肚子杀人不见血的主意,状元郎没有了年青时候的意气风发,流放的挫折让他沉淀出了老谋深算的心计,且此人大智若愚,舍得下身段,如今这三家是绑得一条船上的,德和郎可不比佩长子和禄衣侯弱,不过是两个年轻的在台面上,年老的在台后,日日运筹着罢了。 “那就是要动了,苏谶脾气也不好了,”皇帝很懂他年轻时的好友,“他上次来瞪朕,眼睛里冒的火朕看真得很。” 吴英瞬间闭嘴不语。 第193章 留恋是对他这些年孤独的背叛。 皇帝对禄衣侯确有亏欠,禄衣侯是跟皇帝要了身份和地位,皇帝确是掏干了禄衣侯府,逼得侯府夫人一介深宅内妇,也得操持家中生意之事,夫妻二人齐上阵,方才能填补住皇帝再三强行拿走侯府家底的亏空。 皇帝一直依仗的无非就是夫妻俩需依靠他,方能在都城站住脚跟。 德和郎作为禄衣侯岳父,能瞧得上这般作为的皇帝才怪。 苏谶如今虽与本家关系不好,但他到底是苏家的人,苏家与佩家也是世交,因此方才取了佩家的女儿。 佩家另外的两个女儿,嫁的女婿官职地位不高,可家族底蕴也是深厚,一家连带着一家的亲,算起来,说佩家能跟整个朝廷的官员都能攀上关系也不为过。 这是太孙妃入嫁皇宫之后,吴英一次次盘佩家的底才盘清的关系。 没盘清,还以为小小佩家是有一点来历的清贵,但也不过如此,没有祖上风光,近三代连帝师也没混上,落魄了,盘清了,吴英心底凉了一大截。 饶是陛下英明神武,对朝廷各路人马的来龙去脉明察秋毫,可皇帝眼皮子底下,还是存着像佩家这样状似不起眼,实则是庞然大物的小世家。 小世家若是没长脑子,倒也不必担忧,可佩家的脑子,从老到少,祖孙三代,个个清醒,个个心里皆装有天下大势,个个皆洞悉世事朝局,哪怕他们本人的看法之间稍有差异,各有各的千秋,可他们家对外的行径是一致的,那便是“藏!” 像老鼠一样地藏着,仅为了下一个朝局,下一个朝代中,朝廷里依旧有佩家的一席之地。 他人藏,是躲一时凶险;佩家藏,是要布百代局,观千年史。 他们也不怕有一代生不出,绝根了。 佩家的勇,佩家的谋,令人胆寒。 仅换到十年前,皇帝若是知道佩家隐而不发,有力不出,抄他满门是轻的,抄他九族方能泄心头之恨。 且朝廷里不止只有佩家这般行事的世家,居然还有其它两家,鲁、孔两门大隐隐于朝的世家,竟然也是一般作派。 小小一个卫国朝廷,藏着三家要当千年世家的人家,当真是荒谬之极。 谁说卫国无人了?谁说卫国没有能治天下、能为天下行事的能人了? 可这些人像老鼠一样藏在洞里,就是不出来! 莫说皇帝,吴英知道这三家的能耐的那一天也是气得发抖不止,胸口怒火烧到半夜也未平歇。 气过了,就得想处理的办法,杀是不能杀了,仅仅只是因着出了一个禄衣侯,苏家,佩家便不能动。 吴英曾也深思过,在深宫一辈子没出的皇后娘娘下的太孙妃这一步棋,是一步奇棋,是替皇帝下了一子能盘活整个朝廷的活水棋。 佩家一动,朝廷的水也就动了,动得完全不同于往时,这盘活水,是真正于民于国有君有益的活水。 佩家出世,其他两门势必被佩家拉下水,佩家才不会让他们继续凭空坐山观史变,光看着佩家下场厮杀。 “陛下,”皇帝挥退了干儿子,吴英端起皇帝喝罢的茶水,把余下的剩余茶羹散到盘里,又端来一盏温热水,放到皇帝手边,道:“奴婢看,眼下他们不动也得动了,凤栖宫那个小娘子和太孙若是真成了气候,您若是真把这对小夫妻当成了一回事,莫说骆王,整个朝廷的心思都要变了。” “是啊,都更想杀朕了。” 吴英僵住。 陛下真是的,动不动就说儿子们臣子们要杀他,吓得下面老奴的心一颤一颤的。 但王爷们,大臣们,当真做得出来。 陛下这几年身子好了,吴英服侍皇帝的时辰却越发长了,有时夜晚就睡在侧殿等着皇帝召唤,便是他也不敢放手让别的太监来守着皇帝睡觉。 干儿子为何那般喜欢小拾八,便是因着小拾八来历可查。 小拾八一家祖宗十八代的来历皆查得清,且他们那里的人,老老少少,一个村子的人,长得极像,就是一个根子出来的人…… 小拾八背后有一个村子的人,一个村子数十代的结婚嫁娶,在十里八村皆亲带着亲,若是九族一抄,一个乡的人剩不了几个。 这样的出身,当不了卧底,平民百姓,无一人背得起诛九族这等天大的事,一介小儿郎,更是背不动。 小拾八可信。 看着也放心。 也仅仅是可信,他们还是得防着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的可能。 这是吴英教着他干儿子的,他干儿子打小进宫,皇宫就是在不断地杀人,小吴公公还小便经常提着水桶去冲涮满地是血的地上,其胆子比吴英还小,其防备心比吴英还重。 小吴公公看着牙尖嘴利,性情尖酸刻薄,可他那周密谨慎的性情,比吴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父子俩,日夜背着这凤栖宫的安危,一年从头到尾,还是会发生几桩让他们他爷俩想出来就背后一寒的暗杀。 而陛下的几个儿子们是真真想让他们当皇帝的父亲死的,尤其前几年圣医没回来,皇帝身体不行,朝廷内外那时皆做好了皇帝驾崩的准备,眼下皇帝好好的,好多人皆失望了,最失望的便是那些与皇帝有仇的大官大臣,世家门阀。 皇帝杀了他们的父亲,杀了他们的儿子,杀了他们的族人和学生,杀了他们的姻亲,他们不吭声,等的便是皇帝死后重归权力巅峰的那一日,若不,他们苟且偷生为哪般? 皇帝一死,卫国会遭到到滔天的反噬,陛下懂,为此着急、愤怒,又不得不强自镇定,他不敢死,更是害怕死,吴英皆懂,也无奈,更是心疼。 “陛下,要不要奴婢再去凤栖宫看看,暗中再点几个自己人过去守着?”皇帝说儿子大臣,吴英这厢还是说着佩家的事,不敢就此事再说下去。 “守着倒是不必,丁女走前,不是往你这里送了几个人?” “对,太孙妃之前要走的两个小太监退回来了,丁大人说她走后,凤栖宫里不适合住有男丁,便是没把的也不成。” “查出来什么没有?” “查出来了,是养在王夫人膝下的一个庶王子搭上了这两个小太监的线……”吴英见皇帝一时想不起王夫人是谁,解释道:“王夫人是废太子妾,她下面养了一个和皇后娘娘长相相似的庶子,您还记得吗?废太子曾经跟你说过要废太孙,要立此子为太孙的事。” 皇帝依稀有点印象,他的好嫡长子,一边儿随自己憎恨极其母后,一边儿朝自己请求立一个与其母后长得相似的庶子为太孙,当时皇帝只当儿子愚蠢,如今再想起来,也不尽然。 他养在身边的太子还是极其知晓狄后在他心中的份量的。 若是太平盛世,若是他和狄后还能抵足相眠,他不介意当一个溺爱他们孩子的父亲。 “他要作甚?” 光阴如今似流水,不见来时双飞燕,来时情深,走时幽浅,过去的鹣鲽情深,皇帝偶尔怀念,却从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留恋。 留恋是对他这些年孤独的背叛。 “说是要杀太孙,给太孙下毒,顺道也把太孙妃一道灭了。” “呵呵……” 皇帝摇头失笑。 这些人呐,上上下下,一个病弱的皇孙也容不下,指望着他们去担负这风雨飘摇丰墙峭址的江山,当真是做梦。 没有得鹿的心量,却个个皆有无毒不丈夫的心胸,只糟蹋,不立业,卫国的江山若是没亡在他手里,等他死了,没几年要是断送在了这些混蛋子孙王公大臣的手里,皇帝对此也毫不出奇。 “佩准说他女儿不是一般小娘子,让我多点宽容,看看她做的事,那我就看看,你派人远远看着她,确保她别在她父亲打成刀前死了便是。”凤栖宫已经被丁女清洗过几轮了,那里已是内宫最安全的地方了,若是佩家的小女儿在这等环境里还是撑不住,再是不一般,也不过是一般,死了也不可惜,皇帝最终定音道。 “是,奴婢知晓了。” 第194章 且稍安勿躁。 “殿下,该去睡了。” 太孙妃搬入了此丁大人所住的侧殿,侧殿要比太孙妃所住的小东屋要大一些,因着太孙妃这些日子夜间算账要算到深夜,三娘往往也会跟着夜歇在小殿里面的小榻上。 又一日过去,昨日种种已在三娘脑中淡化,仅记住了她被算计了的浅浅怒意。 皇宫的规矩也好,世道的规矩也好,皆不允许奴婢们太有性子太有威胁性,不过奴婢到底还是人,也许有一日,也只要有一日,给她一点点能报复回去的机会,她也定能做到哪步就做到哪步,能让人尸骨无存便让人尸骨无存。 等着便是。 三娘便是这般等过来,一直活在凤栖宫的。 活着,忍耐,蛰伏,方有破土斩除心中那丝怒火的一日。 且稍安勿躁。 三娘一如既往,她棱角分明的脸一如往常时日一般寡淡冷漠,言语也恢复了沉稳,这厢深夜,请已过亥时还不入睡的太孙妃入寝。 佩梅还在算着这段时日所用的砖头瓦片的数量,经算着这几天修的几间屋子所花用的材料。 修屋子之前,和修屋子之后所用的材料的数量是不一样的,她日日谴人去看,便是为着此。 她要把每一块砖,每一块瓦皆用到实处。 那是整个佩家贴给她的钱,她不许人浪费,也不许人贪污,是以盯得紧一些,她心里头也才安心一些。 三娘和细妹受辱,说来也好笑,她将将听到她们说事的那一刻,看着平日沉静的三娘那脸上的泪,她竟觉是自己小气,方才给自己的人惹来了这台祸事。 待到她们说完,心绪回笼,佩梅刻意掩下自己的愤怒,直到此时,才一点一滴地写在了她所经算的每一笔账里。 她也是有脾气的,只是她不能生怒。 她要拿着发怒的力气来做事。 她原本还想着手头松一点,想着匠工也是人,家里也有妻母子女,他们在从中贪一点也情有可原,他们出来做活就是养家糊口,她有吃有喝,何苦去为难平常百姓。 又一次,还是她想多了。 她体恤他人,他人可曾想过体恤她一二? 到了这宫里,活着便是斗争…… 这些人当真还是在提醒她,切勿在一个没有仁慈的地方,跟一群身上没有仁慈的人,跟这群人来天真的小妇人的仁慈。 “姑姑,你可还想去监工?”佩梅每一笔计量皆算过近十遍,近十遍毫无误差,她方才搁笔。 她问三娘道。 “还要监工吗?您想这几天就复工?” “明天,顶多后天罢,我明天就去请吴公公来说这个事。” 三娘沉默,片刻后,她道:“我监。” “你要是不监,也行,我去监。” “这如何使得?”这话令毫无准备的三娘大惊失色。 “我监,还是得用上你,每日午间放饭时,他们不在,你去清场,我再进去……”佩梅抬起账薄放到她面前,浅浅笑着,淡淡道:“这是他们开工好好修房子这几日的材料用量,往后就按这个数量来,但凡有缺砖断瓦,要么赔,要么进大牢,随他们选。” 她还是宽容的,她给人选择,赔钱还是赔命,随便选。 三娘飞快看过她,又飞快看向账本,见到用量,又飞快抬头看向太孙妃殿下。 这一时,她竟愣住了。 她竟不知小娘子竟有这等气魄! 真真看不出来。 软弱胆怯的小娘子,居然一点周旋的也不留,这般地狠? 惊愣过后,三娘颔首。 这是皇后娘娘的行事手法,要么给本宫做好,要么给本宫去死。 扈三娘习惯给皇后娘娘当差,听皇后娘娘的使唤。 那时,便是她手中无刀,心中也有刀。 她出去办事,每一个忤逆她的人,她看着都像死人,娘娘也会让那些忤逆她的人变成死人。 这便是凤栖宫威严。 威严,权利,从来不是怀柔怀出来的,它是从刀子上往下滴落的血滴落出来的。 恐惧更能驱使人听话。 三娘是习惯这等行事的,以往,太孙妃毕竟不是娘娘,太孙妃护不住她,太孙妃本性也是优柔寡断,一个是涉世不深的小家碧玉,令三娘无法像过去那样行事。 说来惭愧,她一个皇后娘娘指哪打哪的杀手,在丁大人死后,跟着太孙妃,她在昨日竟然感受到了她人生有记忆以来的最大恐惧,她不信任太孙妃,也不知自己来日究竟会在何处,她只敢让自己牢牢记着丁大人的吩咐,以死保护太孙妃。 她是一个被丁尚宫下了死令要死在太孙妃面前,替太孙妃挡灾难的人,丁尚宫的命令便是皇后娘娘的命令,三娘还是做好了太孙妃下次有难,需要她去死,她便去死的准备。 她只能做好她身为奴婢该为主人所做的事。 哪怕是再去死一次。 可…… 太孙妃的这个决策,居然让她看到了皇后的一丝影子。 三娘不敢对着小主人因此露出舒心的神色来,是以她低下头,恭敬地应了是。 她不知晓,她对人最大的顺从,便是恭敬。 凤栖宫的三娘,有着凤栖宫独有的冷酷霸道的气势,她听从吩咐,往往是垂着眼皮冷着脸的,她很少在佩梅面前真正低下头去过。 奴婢也分三六九等,有胆怯的,有高傲的,有讨好的,有冷酷的。 三娘便是高傲冷酷的。 佩梅看她居然低头服从,她看着这个丁姑姑留给她使用的女官,怔怔地发起了呆。 她知道三娘把她当主人,当真正的太孙妃殿下尊重,可有本事的主人,和没本事的主人,奴婢心里也是有数的,而三娘以往对她的顺从,不是对太孙妃殿下的顺从,是忠心的她,对亡故的皇后、丁尚宫的余威的顺从。 一阵发呆后,佩梅把账薄拿过来,轻声道:“我明日就跟吴公公说,姑姑,我们后头还有硬仗要打,你我可都要小心了。” “打罢,”打便打,只要是打,不是躲,不是忍便成,打出血,立严威,方才能真正地不被欺负,被人忌惮、敬畏,是有实力的人才配享有的资格,三娘起身,道:“奴婢陪着您,我去厨房看看,给您烧点热汤喝一点。” “谢姑姑。” “奴婢份内之事。” …… 次日,吴英下等抽空踏入凤栖宫,待他看过太孙妃的账薄,看她经算出来的材料,哪怕是木板也精确到了块数,竹子要用几根,油漆要用几斤,皆一一细化。 且每一样,皆数得出来历,它们的数量是因何而来,皆要账本里算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吴英看着她纯净无垢,一尘不染的眼睛,半晌无语。 “你要如何?”半晌后,吴英问。 算这般仔细,不是要给他看她的算术好罢? “是这般的,”佩梅垂头,看着账薄,露着她洁白细致的额头,柔柔道:“这是凤栖宫未跟修匠工起冲突之间,每一间屋子所要花的物料……” “你不想知道羞辱三娘子的人怎么了?” 佩梅被打断,她抬起眼,目光柔和,“他们怎么了?” “死了一半,没剩几个了。” “死了一半吗?” “嗯,一半。” “他们家里还有人罢?” 来皇宫能修房子的人,一般是工部经管的营造工匠,皆是上代传下代的活计,是入了工部的营造册的。 平日他们就是不修皇宫,这些瓦匠,石匠,木匠,漆匠也是要帮着官府做各种活计,民间若是有大户人家造房子经工部请了他们去,给他们的工钱要比民间请的工匠要高不少。 “还有人罢?”吴英听了她的话,一时挑眉,学了她的话,吴公公还忍俊不禁笑了一声,方道:“那倒是有,还有不少人,这次没抄他们的家。” “能补上便好。”太孙妃松了一口气。 她这口气松得太明显,吴英哈哈大笑,那狭小闪着精光的眼里的笑意分明,吴公公道:“可知道为何没抄?” “抄完了就没人干活了?”佩梅猜。 吴英大笑,眼上长眉随之飞舞,还笑得呛住了,干咳了数声。 这厢佩梅递来茶水,吴英喝了一口,长舒一口气,脸上笑意已止,他淡道:“你爹说你是个不一般的小娘子,是有几分聪慧,眼见。” “公公谬赞,梅娘不敢当。” 小娘子这性子,在内宫真真是不讨喜,吴英因着私情喜欢她一分,又往往因着她干的那引些蠢事对她厌恶至极。 这来来去去,许是交道打得多了,知道她这个人本性不坏,人也不是实在过于蠢,如今对她还是谈不上喜欢,但还是把人看在眼里,当是这皇室中的一员了。 “你算这么仔细的账,到底想干什么?”吴英到底还是把她想说的话拉了回来。 他大概猜出了她想说什么。 “梅娘是想,下面的屋子用料,便按这个规格来,超出的便由负责的工匠补,不补就进牢房,拉他们家的孩子,孙子来做。” “这主意,你想的?”吴英没朝说话的佩梅看,看向了静站在佩梅身后的扈三娘。 三娘垂眼看着太孙妃殿下,正想认下时,却听太孙妃跟吴公公言语柔软道:“是梅娘想的主意,梅娘想把屋子尽快修好,您看成吗?” “担上骂名也不在乎?”吴公公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令人难以捉摸的神色来。 第195章 何必去扰了她这片刻的高兴。 “不在乎的,佩梅摇首,柔柔软软,目光清澈,直视吴英,“公公,先做事罢,把事情做好再说。” 她犹豫了片刻,又道:“事情一件件做,难过一关关过罢,梅娘是太孙妻,是妇道人家,若说不在乎名声,谁又信呢?只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事难得两全,梅娘想先捡着重要的事先做了,至于后头,名声若是坏了,再做坏了的打算罢。” “这般重要?” “公公指的是,修下人房的事吗?” 吴英似笑非笑,佩梅依她所问出的话回着道:“如若是下人房的事,重要的,梅娘先挑起的头,不把此事善了,往后我在这宫里,说什么,便不是什么罢,不会有人听我的了。” 头重脚轻的事一出,不会再有人把她放在眼里,也不会再有人听从她的吩咐,她从今往后便会威严扫地。 “那倒没有这般严重,”吴英看这小娘子,直直地看着他居然没移过眼,那唇红齿白小娘子的模样,还尤自有着几分稚嫩,可她这胆色,还真真与她的年纪不相符,他说罢,见小娘子还看着他,他便还是云淡风轻般笑道:“你脸皮厚点,只要你还住在这凤栖宫,这宫里总有几个不懂事不明白事的,还会听你的,你倒也不必这般心重。” 哪有做不成事,就活不了的。 这天下蠢人那般多,皇宫里也不少。 佩梅闻言,下意识便摇头,将将摇罢,她便停顿,停了一下,末了她还是又摇了一下头,此时,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柔软,明晰,“是以然,猫有猫路,鼠有鼠道,各有各的活法,而梅娘只想当那做事讨口饭吃的人,公公,您看成吗?” “你问我作甚?”吴英发噱道。 待他甚觉好笑一笑罢,他脸上笑容一收,精光闪闪的小眼盯在了佩梅的脸上。 他冷冰冰地看着佩梅,直到佩梅转过了头,不敢再直视他。 把太孙妃盯闪躲了,吴英眼睛这厢看向了桌子上的茶杯。 他来过凤栖宫几次,近来在这小娘子手里喝过两次茶,两次茶的杯子,是同一个杯子。 杯子崭新,是白瓷的,没有花样,吴英之所知道这是同一个杯子,还是因着这杯盖上面画的一道黑线,是三月墨。 三月墨是一种黑中透着蓝光的墨,这种墨,用在小井窑烧出来的瓷器上。 小井窑是新出的窑库,是禄衣侯手下这几年最挣钱的一门生意,据说送到南海经船运到海对面的他乡远国,一个杯子,能买十匹马。 都城有权贵知道卖这么贵,想方设法想要一套,等到千方百计弄来,又觉得不过如此。 可外面多的是人弄不到手,只有他经多方渠道弄来了,对此又爱不释手,他是侯府的娘也骂,又极享受别人对他能弄来东西的权力的崇拜,那姿态,被性子戏谑的探子写成了玩笑的小话,送到了陛下的案头,经吴英读来给皇帝听,那晚逗乐了帝奴二人。 侯府也曾送了一套给皇帝掌眼,玩笑说罢,皇帝让吴英把这套瓷器拿来赏玩了片刻,吴英经此对小井窑,三月黑墨,印象深刻。 至于太孙妃能得此小井窑,想来是侯府夫人送她的。 侯夫人是个木心人,府里再珍贵的东西,想送给亲人,也便送了,何况是住在这宫里的表妹,能给妹子撑脸面的东西,她送的可不少。 这杯子仅给他用了,太孙妃用的是普通印着花草的瓷杯,还是旧的。 凤栖宫的恭敬,做在细处。 小娘子再有天大的不足之处,她的细节做得甚好,说她涉世不深,可以,说她不谙世事,未必。 还是要扶一把,也许她争气? 当年陛下也是这般随意扶了禄衣侯一把,禄衣侯便成了陛下手里最快最利最亮最有成效的那把刀。 再扶一个…… 再扶一个罢。 吴英手扶着椅臂,袖下两指细不可察地捏了捏,这片刻之间,他便做好了决策。 他看着杯子的眼抬了起来,看向了佩梅。 佩梅似有所觉,掉过去的头在这一刻间转动了回来。 在这一刻,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可,我给你一道总管令,内宫修缮进度中有人闹事,贪腐,你拿着符令,吩咐周边太监听你令行事便可。”吴英抽出挂在腰间的木制符,打开开关,从里面拿出一道副令,“这是总管令的副令,见它如见我,你便有了驱使内宫太监听你吩咐的权力,拿着。” 佩梅这时却瞪大顾眼睛,如同见鬼了一般,看向吴英。 卫国此时的内宫是分权制,皇后与大内总管分管宫女与太监,这是皇帝陛下从已薨的皇后手里分走的分权,吴公公这是…… 还权于凤栖宫吗? 佩梅懵了。 吴英见她傻了不动,催促道:“拿着呀。” 见她还是不动,道:“不要啊?” 佩梅紧张至极,两只小手不禁已经纠缠在了一处,她只觉地上烫人,脚都踩不下去,她抬起两条小腿,甚是局促不安道:“使不得,使不得,公公,要不您回去问问陛下再说。” 当年分权,朝廷乱得比皇祖母打入冷宫那年还乱。 有老臣怪罪陛下改祖制,以头撞柱,血洒金銮殿,而皇帝当年毫不退让,老臣以命相挟没死,他一道旨令下到老臣家里,怪起了老臣惊君王忧君王恐吓君王,抄了老臣的全家,连府里下人养的鸡也没放过。 佩梅后来听师叔酒醉说漏嘴说起这事,说当年卫都那年上空的云都是血红色的,可见为分权,帝王是下了何等的决心。 分权分得如此雷霆凶险,合权合得,这般轻易的吗? 佩梅不敢置信。 她不安至了极处,其紧张不安的样子肉眼可见,吴英看得傻了,随即愣了愣,方才意会过来。 一意会到这小妮子是史家的女儿,把事情想岔了,老太监当下冷哼出声,言语间极其不屑道:“想什么呢?给你用完这段时间,就得马上给洒家还回来的,洒家这不是怕你人手不够用,且都是妇人,用不开手,给你借用一段时日吗?” 她若是有那本事,他也想把下人房赶紧修好。 这修屋子的事,他之后也要用来做点文章,先给她点好处,往后敲佩准的竹竿也好敲一点。 “啊?是!”佩梅也意会了过来,霎时满脸通红。 “你怎么也是个书呆子样?”吴英轻呵一记,冷笑道:“我看你爹,你兄长,可不是你这个傻样,佩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高屋建瓴的傻子?你刚才说的事情一件件做,难关一道道过,怕是假的,哄洒家的?” 佩梅的脸上飞霞游走,唇舌打结,“是,是梅娘一时想多了。” “呵。”吴英冷笑,还是把副令给了她,给罢,问了一句:“知道怎么用罢?” “知道,有人欺负我,先叫身边的公公们,再立即请您出马,说来,知道我手里有您的副符,已经没人敢欺负我了,梅娘谢过公公。” 她站起,朝吴英行了一记万福。 吴英摇头,道:“你是个会哄我们这些老宫人开心的,丁大人喜欢你,我也不至太讨厌你,不过你记着,我和丁大人不一样,你把事情做好了,如你所言,我护你周全,你若是哄我……” 吴公公脸上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就是你爹救你,也救不成的。” 佩大人是用处,可再大的用处,也大不过君权。 “是,请公公放心,梅娘只会拿副符护身修下人房,不会拿它来做另外的事。” 吴英但笑不语,站起身,往外走去。 等到了大门口,他止住,回身与她道:“哪天复工?” “若不,明日?”佩梅抬眼望他,满眼希翼。 她当真是敢说啊,她这话一说,吴英今天就得带着他干儿子走马上任,亲自安排此事了…… 佩准的女儿,跟他的儿子,是另外一种惊人法了,吴英摇摇头,不置可否,踏出了凤栖宫。 “公公慢走。” 身后,传来了那柔弱小娘子温柔顺从的声音。 只听声音,可好欺负了。 可她居然舍得下重手了。 人不可貌相了。 咱这皇宫,可能锻炼人了,当年他似是也是这般过来的?吴公公心里想着,面无表情,带着执事太监,一步快过一步,一路疾走,快步走回了始央宫。 他走后,佩梅转身,又看到了神色冷酷的三娘。 她朝三娘一笑。 三娘过来扶她,她又是朝三娘一笑。 扈三娘从她柔弱的笑容里,居然看出了几分轻松来。 三娘心下一愣,走了几步,她轻声问小娘子:“您怎么想的?” “姑姑,我之前想,要斗争,就要做好损失的准备。听到吴公公问到我背上骂名也不在乎那一句,我心里是在乎的,可我做好了损失的准备呀,是以,我依心里所想,如实答了公公……” 佩梅说着,捏了捏她藏在袖中的副符,她现眼下还是有些紧张,可又觉着长松了一口气,她呼着气,忍不住心头的高兴道:“姑姑,姑姑,好好做事,事情当真做好了,能活的,你要信我。” 主强便奴强,三娘盼着这个小殿下强,这是自己往后一生的希翼,三娘牢牢地扶着她,没有去打扰小主人的高兴。 她知晓,等到进了门,在椅子上坐下的那一刻起,这个小娘子就会收住身上所有的高兴,紧紧捏着笔,眉头紧蹙,担忧着她们这一挂人往后的生死。 何必去扰了她这片刻的高兴。 第196章 古人诚不我欺。 始央宫次日来了消息,说是今日复不了工,明日辰时,工匠复工,监工太监也从封公公变为了一个叫周二的公公。 三娘一时想不起这周二公公是何人,吴公公手底下有好几个周姓公公,但年纪最长的那一位,好似不叫周二。 跟来报信的公公攀谈了几句,方知这叫周二的公公三娘也认识,是一个年愈三旬的带头太监,以往是给陛下从前朝办事的大臣处往始央殿呈奏折书信的执事太监。 三娘跟他认识,不熟,此人是往前朝跑的太监,跟在内宫做事的太监不是一个门户,太监内部之间尚分派系、事务的不同,这前朝太监与内宫的宫女们,这中间更是隔着颇远的距离。 且皇后在世,对前朝之事避如蛇蝎,凤栖宫的人马,便从不与前朝有关的人走近。 “这是吴公公,派了紧要的手下人来督办此事了?”三娘问前来送信的太监。 太监手中被太孙妃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以往这份量的荷包他拿到手里,也觉得不如此,是他该拿的。 但经凤栖宫的姐姐们锄头一事,他就觉得今天的这荷包有点重了。 不过荷包该拿还得拿,昨晚小吴公公也知会了他们几句话,小吴公公的话外之音是宫里还是原来的老规矩,不过,大家得见好就收。 若是不懂规矩,不知道好赖,非要犯浑,被人砍了脑袋,也别觉得自个儿冤。 送信的太监也还是想收钱的。 他原本是都城近郊的人,家人近在眼前,一年到头就盼着他送点钱回去用。 他们家里养了两个读书人,一个是他亲哥哥的儿子,一个是他自己的儿子。 他自己的那个是自己的亲姐姐生的,他姐姐和姐夫皆走了,留下了家里的三儿五女,最小的那个小儿子被姐夫那边的人送到外祖家,他娘便把这孩子养到了他名下。 往后他老了,最不济,这儿子要给他养老送宗。 若是读书出息了,他一个没把的太监,还有一个当官的儿子养老送终,他每日累时,仅想着这个,精神便能为之一振。 钱是一定要的,打死他他也要拿,他家还要靠着他呢,太监紧紧捏着手里的赏银不撒手,嘴里回三娘的话却是回得分外地细:“不只是要紧的手下人,二公公是陛下当书信童子养大的,他从小跟着皇子皇孙们读书,大一点做事了,天天见的不是左右丞相爷,便是各部尚书郎,他是陛下心腹当中的心腹,是国事太监呢,丁姑姑在的时候,见到二公公,还得问声好,只是他很少往后宫来,我们见他都见得甚少,莫说太孙妃殿下和姑姑了。” “那这般重要的人,怎地来监工了?”三娘吃了一惊。 “吴公公叫他来的。”送信的太监瞄了太孙妃一眼。 只见太孙妃站在他面前一点,就像一枝温婉的白梅,浅浅的,淡淡的,还带着一点芬芳,让人觉着她美,又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说来,太孙妃甚像邻家小妹,她没有贵人们那般高高在上,也没有她们那般盛气凌人,有些话,跟她说说也是可行的。 “奴婢猜,”送信太监侧过身来,半对着佩梅,躬着身道:“兴许跟佩准大人此时手里做的事也有关系。前两天的事,宫里去了佩大人那里,佩大人知晓凤栖宫的事了,好似有传言说佩大人说您要是性命有碍,这刀他就不造了,他要回家带着一家老少洗干净脖子等着陛下抄家。” 佩梅清目微瞪。 她想与公公说她父亲才不会说这般负气的话,可转念一想,这还真是她父亲能说得出来的。 父亲是喜好放狠话要胁人的,只是今日要胁到了皇帝陛下身上去了,以往他是没这个胆的。 太孙妃静悄悄。 “陛下等着刀呢,侯爷出门请人还没回来,佩大人就说不造了,这事依奴婢看,后面还有些波折。”以往三五两银子无法让送信太监说出这般多的话的,但此时他把值五十两银子的话也说完了,是以,道毕,他又一躬身,“奴婢的信送到了,先回去了,始央宫还有不少事等着奴婢回去。” “公公慢走,我送你。” “殿下留步,三娘姑姑送我便可。” 佩梅转向三娘,三娘一福身,便送了他出去。 他们一走,佩梅又坐回廊下春凳,回忆着刚才送信公公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并把它们皆详细写了下来。 父亲作甚了? …… 佩准这两日躺在家里睡大觉,他家夫人认为他瘦了,很是心疼他,日日抹着泪煮着猪肘子,炖着老母鸡,把佩大人吃得满嘴抹油,将将瘦下去的肚子又吃回了半圆。 家里的大娘子回来看他,也觉他瘦了,跟着弟媳妇一道给弟弟炖鸡汤,还叫下人去买了半扇羊肉回来,要给弟弟补一补。 佩准生怕家里的二姐小妹也要回来给他补一补,吓得连忙叫家仆给这两家送了信,叫她们可别回来了,告知她们家里已经是大姐的天下了,已无她们的容身之所。 他写了信,信下面顺便也写了家里这次没事,几家都不要跟着担心的安慰之话。 以往,佩家也跟嫁出去的娘子们常有走动,佩准是家中唯一的一个男丁,他是要做好随时为姐姐妹妹出头的准备的,此事佩大人也做得甚好。 除此之外,佩准不沾手姻亲们家族里有的生意,就是为着隔着点,大家往后也好有事说事,别牵扯太多利益,到时候里外不好做人。 可这下子,因着他家梅娘进宫,这点安全距离没了。 大家穿起了同一条裤子,坐在了同一条船上。 也不知是佩家祖上多年积德,还是多年没积德,佩准两个姐姐一个妹妹的三门姻亲,在他的意思一递过去之后,皆纷纷表示出了上船的意思。 老父亲的意思是,家里的这些近亲,太想家里出个太子妃,皇后了。 佩准作为官场老油子,乍听他父亲这么说的时候,以为他父亲在说梦话。 他女婿那身子,平民百姓不知道有多差就算了,他那些在身在官场,小道消息比谁都灵通的姻亲能不明白? 这身子去做太子,当皇帝,他们是想屁吃吗? 可是他们就是觉得有希望,往佩家送的钱里,据说还有他们家中平日里花钱使银子最抠搜的老太爷老太太们的一份子。 他大姐婆家的老太太可最是不喜欢他大姐了,可他们家往佩家送的银子,近一半出自老太太之手。 他大姐夫只是家族里一个不起眼,官位普通的老儿子。 二姐家不必说,他那个状元郎的姐夫,心里的花花肠子比他还多,真真算起来,佩准自认他的心眼没他的姐夫多。 妹夫家就更不用说了,一听说大姐二姐家的作为,门户小的小妹夫家想把自己家的房子卖了给佩家送钱,很想一掷千金,赌把最大的。 姻亲们太舍得下本了,佩准只觉这日子更不好过,头上的白发日渐不保,眼见快要掉光。 这日,他想着宫里的女儿,到嘴的肘子也不香了。 他拿着肘子,啃着到了父母亲的房间里,依在父亲书房的门框边,跟屋内在翻书的老爷子道:“爹,您说,陛下是明天,还是后天叫我进去骂我,抄我们的家?” “你不回去先看看你的炉?”佩圻老学士找着他想找的书,眯着眼,挨着书逐字查阅他想看的那行字。 老了,眼睛不行了,记性也不行了,乍然想起尚年轻时看过的甚觉有道理的几句话,得翻好几本书才能翻出来。 佩圻以前看书以为自己满腹经纶,且独具匠心,世上没有几个能比他更沉得下心,懂得猜测著书人心思的读书人了,如今偶尔想起以前读过的一二句,突然对那些读过的书有了更深的理解,又才懂得,原来书还是要这般读。 只有经历过,才知晓书里的那些人在哭什么,在笑什么,在悲什么,在无奈深思感叹何事。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古人诚不我欺。 “看炉作甚?看工部的那些人有没有学了去?”佩准咬了口肥肉,嚼了嚼,囫囵吞枣仰头咽了下去。 奈何,胖子也有吃肉不香的一日。 佩家最近这富裕日子,过得颇有点有今日没来日的样子,佩准真真是打心底怕他这短短的好日子,把佩家祖宗几十代的福气都享完了。 可这是爱妻一片拳拳之心,长姐的一片望弟成龙之心,还是吃罢,别浪费了。 “你还知道啊。”老爷子看着书道。 “您在看什么书?”佩准吃着肉,走过去。 “出去。”老爷子挥他。 这手里有油的家伙,可莫弄脏了他的书。 “爹,问您呢。”等不到进宫的佩准,征求老父的意见,“我那炉不用看,他们要是会,我求之不得,省得我一个文弱老书生,头发都白了,还得给皇帝陛下当打铁匠。” 炼铁也是个费脑子的活当,佩准若不是年轻时对这个感兴趣,又为着给家里挣点家用,仔细钻研过一阵,再经这些年,脑子里又有了新的想法,今日这铁他还没法炼。 饶是这样,他也没炼成,还得去请邻国的老师傅过来把关才行。 至于他们卫国工部的老师傅,一进炉房,看他那炼铁的手法就呲牙咧嘴,那模样,比佩准当考官审试卷,对着那些在考卷上胡说八道的学生的卷子呲牙咧嘴的面目还要狰狞。 他们道佩准荒唐,佩准看他们比他家里的老父还像个老不死的。 佩准不信他们能偷师成功。 这也不是他们不想偷师,而是他们没那脑子。 佩准的想法,卫国没人跟得上,也没人帮得上他,是以老父亲才壮士断腕,想了一晚上,翻出家里最后的那点老底子,给佩准出去找人来帮忙。 佩准说的话,佩垢也明白,老爷子已经看完他想看的那行字了,他放下书,揉了揉眼睛,道:“我儿,要是明日也不召你,陛下想来不会召你进去了,也不准备抄我们的家,你还是回去打你的铁,每日去城门看看,禄衣侯有没有带人回来罢。” 佩准嘴边的肘子便是强咽也吃不下去了,他停了嚼动的嘴,想了一阵,跟老父亲道:“那您帮我进去骂骂他吗?像二姐夫那样。” 佩圻敲了敲腿,叹了口气,“也是个办法,我跪死在始央宫,我们家靠着守丧,也能躲个两三年,就是苦了梅娘,才要守完皇后娘娘的,就要守我的了。” “爹,说什么呢?我这就去打铁铺。”佩大人扭头便走。 第197章 要钱吗? 儿子一走,佩圻对着他找出来的一段小小的记载,怔忡半晌。 卫国其实在先帝手里已经有末日之相。 先帝非明君,也非暴君,他是庸君。 民众平庸,尚且无法裹腹,何况一介天下至尊帝王。 卫国当时被各地世家门阀瓜分把持,那是皇室末日之相,只待有一日,时机一到,各地掀竿而起,又是生灵涂炭,天下英雄逐鹿之时。 千百年来,历史便是如此重复上演。 大厦将顷,等到顺安帝上任,佩圻看皇帝力挽狂澜,手中剑从不息,佩圻也曾为之心焦,不断在心中演练卫国未来,可他算来算去,还是觉得皇帝没有丝毫胜算。 皇帝在做困兽之斗,佩圻便一如既往,作壁上观。 家中孙儿小时也曾质问他,为何吃着天子给的饭,不为天子解忧愁。 佩家仅是小史之家,他们是历史的奴役,是文字的奴仆,他们必须置身事外,才有佩门的千年传承。 孙儿说无视黎民的性命,忽视君王的困境,佩家跟那夹着尾巴求生存的狗又有何区别,这传承要了有何用? 当时,他与他儿,对着如此发问的孙儿,皆一言不发,沉默如石。 佩门三代,佩圻小时如此问过父亲。 佩准小时也曾如此问过佩圻。 换到如今,换孙儿如此朝他们发出他稚童的不解。 佩圻与儿子,一如当年自己的父辈一般,对提出问题的后代,沉默相对。 人生,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 人性,是一只只阴暗的爬虫,爬在历史的各个角落,告知后来者,我曾杀人无数,吃人无数,我视他人如草芥,我视百姓如蝼蚁,我吞掉了无数条性命,而他们连名字也不配有。 比如,史记上,周顺帝三年,南方雨三月,死五十万。 佩家的秘史上,那一年,顺帝上位三年,南方下了三个月的暴雨,瘟疫暴发,涉及周都,有大臣上书屠城,顺帝屠一城,可周都还是有瘟疫者频频发生,顺帝又屠一城。这时,周都内宫出现了瘟疫者,顺帝清空后宫,杀五千余人,连带下令,屠尽南方六城,计二百九十万人。 屠城的将军及士兵,分瓜了这些屠光了百姓的城池,拥城池为王。此次封赏,乃周王朝十六年后灭亡的主要原因,其中最大城池的城主,成了郑王朝的开国皇帝。 最大的刽子手成了开国皇帝,在史书里没有留下片刻痕迹,史记上写的是周顺帝后期各地民不聊生,有城邦城主不忍黎民百姓受罪,揭竿而起。 这便是历史。 由强者书写。 佩门的传承,便是给历史写出另一道样子,有些历史,他们的后来人在当时可以改写,更多的,正史还是会只字不变,佩门没有做出改变历史的能耐。 佩门也是一个需要继承者认同先辈理念,方才能继续传承下去的人家,他们随时都会消失在历史从不会提及的小小角落里,不予人而知。 他们也活在风雨飘摇之中,只是心性让他们沉默不语罢了。 稚子尚小,无法明白世事的复杂,人性的肮脏,他赤诚善良,他想为每一个他看到有困境的人排忧解难,皇帝和百姓在他眼里,是一样的,是有困难就要帮助的人。 等他像他父亲一样的年纪,身边皆是一些搜刮百姓的钱财拼命往上爬的同僚,等他朝人伸出援手,那受助之人却想砍掉他的手,甚至要杀掉他的命,霸占他的钱财,凌辱他的妻女,高高在上,洋洋得意,庆祝自身的强大时,兴许那一日,他会明白,这世间事,从来不如人所向往那般美好。 孙儿没有等到为官时,就明白了。 他十来岁在书院那等争锋不断的地方就懂了不少事,等到妹妹进宫,一朝梦碎,小小儿郎终长大,也成了那心思深沉的筹谋者。 长大的孙儿不开心,佩圻知晓。 可世道便是如此。 人生在世,能够实现自己梦想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皆还沉醉在梦里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便好似,毕竟几人能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不用父爷解说,稚子便明白了小时那日父爷的沉默为哪般。 父爷心痛,无奈,沉默,一如当年他们的父爷对他们一般。 这便是佩门,随时有消失的危险,可每一任佩氏继承者,皆会接受现况,负重前行,绝不让自己断根,哪怕需为此殊死一博,拼尽全力。 就如此时,他儿,他孙,还有他。 佩家没有束手就擒的儿女,也没有原地等死的老不死。 风雪压我两三年,我笑风轻雪又绵,佩圻看着先辈所写的那一排家族绝地求生的记载,老迈的脸上,笑容清淡。 佩门,从未畏惧风暴,几百年前如此,几百年后,也是如此。 他们将生生不息。 佩圻展纸,提笔沾墨,给孔鲁两家背后的当家人写信。 他要为佩门殊死一博,也就意味着,他将带着佩门带起的风,把风探进历史当中,吹散一些本该不被吹散的乌云。 佩家,下场了。 …… 深宫不知墙外事。 深宫内,佩梅只知那新来的周公公温文尔雅,便连容貌也与一般公公不同,显得清秀许多。 他对她很是恭敬,却是不卑不亢,言行举止之间自有一股风流之意。 这瞧得佩梅心中颇有些怔愣。 周二公公如若不是一介公公,他与她尚未出嫁时见过的那些风度翩翩的师兄弟们,还有兄长的同窗们的样子并无二致,相差无几。 他们在各家家里,皆是各家家中的龙凤,佩梅从小见多了他们,来了宫中,威严的,冷酷的,阴鸷的各类长者见了不少,再复见有往日常见仪态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心中徒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年少时的简单,已成为了她回不去的梦,家也成了她回不去的家。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此情已成追忆,只是当时她当这是平常。 佩梅也无法回到过去了,她便是心有所感,脸上也是不显,对着周二公公也是温润有礼,客气而又疏离。 不似从前,她还是个羞涩周到的小娘子,眼睛里所看见的每一个人,皆以为是可以亲近的以心相待的好人。 如今,她是一个能从与过往旧人相似的人身上,看出了对方暗中对她多有端视和打量的小妇人了。 周二公公与传闻当中的太孙妃见面,暗中从上到下不着痕迹扫了她几眼,心中已有了对她的印象。 佩家不富,太孙妃穿得也不张杨,鞋是旧鞋。 且她守规矩,皇后娘娘三年丧期将至,她穿得还是很素。 此女没有过于打眼的美貌,但白净清秀,尤其眼睛甚有灵气,符合书香门第家女儿的气质。 此女身上还是有些贵气的,与人告诉他的颇有些小家子气的矜持天真有所出入,他在她眼中,似是看到了一些他从一些老大人眼中才看得出来的沧桑和悲伤。 沧桑?悲伤?一个小太孙妃,眼里透着染着沧桑的悲伤? 周二不解,以为自己看错了,心想着还得再细细看,嘴里对这时中午来查看工时的佩梅道:“殿下但看无妨,奴婢陪您走一遍,有异疑之处,尽管和奴婢说。” “公公客气。”佩梅一过来,他便在太监下人屋所在的大门口候着她,他有礼,佩梅也客气。 一行人步入了门内。 门内坝坪,堆满了各类料子,却与佩梅第一次来看见的那次颇为不同,这次的物料皆摆放得井井有条,不像上次那般杂乱。 这时,坪中无人,除了佩梅所带来的宫人,便只有周二公公身边所跟着的两个太监,一行人走在颇为空旷的大坪当中,佩梅还听得见不远处树上传来的鸟叫声。 鸟鸣声声,轻脆动听,阳光穿过树叶,在阴影中留下一道道光影,在干净的砖头上闪闪明亮。 佩梅两边皆扫过一眼,目光所及之处,皆如光影那般干净明亮。 她是早间才知会三娘前来通报她午时过来,一早若是能收拾成这样,那就得耽误匠人们做工的工时了。 为了她过来看一眼便花费半天的工夫收拾场面,她倒也不值得费这趟工夫。 大约是平日时就归置得好。 是周二公公的能耐吧。 三娘带着宫女隔开了周二一行三人,让他们离着佩梅远了点。 太监屋之前已经修缮好了两处,这次佩梅还是去看了看,等到了第三处,她发现这间屋子的浆灰和之前的两处有所不同,泥灰看起来更细更白了一些。 “这浆泥是换了吗?”佩梅看出不同,寻思了一下,还是道了出来。 她需知道成本有没有变。 “换了,这次来了几个老砌匠,他们调了调浆,加了点稻灰进去,说是这个更好更便宜一些。”周二隔着几个宫女,没有上前,站在离她尚有六七步远的地方淡淡道。 “稻灰?” “是。” “哪来的?” “找工部要了点。” “要钱吗?” 周公公语滞片刻,当真是见识到了佩大人的女儿是何等样子,回道:“不要。” 第198章 那抄了他们家? 这厢,佩梅推了推墙面,甚结实。 灰浆不错。 她略一寻思,掉头向周公公,轻语问:“吴公公可知晓?” 周二顿生啼笑皆非之感,他低头垂首,恭敬回道:“吴公公知晓,已禀告陛下。” 这位殿下,想知道的是这个罢? 内宫居然出了这等妄加揣测尊上心思的女子? 不过,这修宫人房,再到省料,是她提出,且是她父拿出章程,这样样皆是冲着陛?*?下的心思来的。 后宫居然有了这等变化,也是奇异,周二抬首,不禁又看了她一眼。 佩梅已往下一处走去。 路过堆放房梁的地方,她见木头油光锃亮,已刷了一层厚厚的桐油,她驻步低头去闻,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桐油味。 桐油皆是一个味道,但佩梅闻出了一股淡淡的家中桐油的味道。 佩家每年春末,天气干爽时,皆要为家中一些旧家什涂上一层油,一为防朽防水,二为防虫。 家中有祖传秘方,在桐油中再加上一小盏樟儿果榨出来的油,涂在家什上,待到夏日来临,家中便无蚊虫。 如今,这个秘方,似是来到了宫里。 有旧人仪态的书生气公公,有家中清油的味道充斥在鼻边,佩梅心情甚好,再往下走,脚步轻盈了几分。 这位来自前朝做事的公公果然名不虚传,诸多材料摆放有序,房子今日起多高,明日高几丈,佩梅有所问,他皆能有所答,对下人房修建的进展了如指掌。 且屋子,比佩梅想得修得要好,且快。 佩梅走时,没想到自己这一趟监工会这般顺利,便朝周公公略侧了一下首,以示感谢,“劳烦公公。” 春末夏初,日头已初见严烈,且这位太孙妃殿下走路时甚快,她只有在审慎屋子的情况下方才静足,这时她快步走到了大门口,额头鼻尖上皆是汗,当真是一派仔细来细细察看屋子的行头。 周二心里想着将将他可有做得不足的地方的情况,这厢躬着身,嘴里回:“殿下有礼,奴婢份内之外。” “公公留步。”佩梅浅笑,带着三娘和宫人,快步回宫。 她要回去把刚才所见想思及的事情记载下来,算一算账。 看样子,这些工匠家族里的人被砍杀下牢了一些,为着做好事,他们拿出了真本事来。 这可能省不少银子。 她需赶紧把这能省的银子算出来,再想想,这银子该如何花费才好。 她缓步而来,匆匆而去,工匠晌午复工的时辰还有一点,却是不够周二回始央宫去见见吴公公了,只好在工地吃过膳房给他送过来的饭,待到工匠回来,又是一下午督办过去,待到放工,工匠在内侍监和御林军的带领下离去,周二方才拿着拂柄,带着提着食盒的小太监,快步朝始央宫走去。 太孙妃来督工一事,他需亲自向吴公公禀告一声。 待走到门口,守门的大人告知他殿内有人,且是晌午他才见过的太孙妃的父亲佩准大人。人是刚刚到的不久,周二便知他一时是见不到吴公公的,便跟守门的太监大人道:“劳烦正卫大人等下见到吴公公,帮我告知一声小子来过的事,等入夜关门前,小子会再过来一趟。” 始央宫守门的太监,无论正卫还是副卫,皆是吴英的人,且都是有武艺在身的,他们身份自是不一般,但周二是宫中负责传递公文事务的最高等太监,他是吴英这个大总管下面的第一人,身份是要比正卫太监要高的,可他十年如一日在比他年长的太监面前自称小子,太监们不敢他承让的自谦之余,也乐得卖他一个面子,这厢正卫回他道:“二公公尽管放心,吴公公一出来,我就知会他一声。” “谢过大人。” “客气。” 周二说罢便走了,始央殿殿内,将进宫不久的佩准正在用膳。他一进来,见皇帝正在用下午的进食,他便眼巴巴地看着,皇帝不小心瞄到,问他要不要用点,他不等皇帝再发话,便站到了顺安帝的面前。 顺安帝只得让吴英再传一份膳进来。 为着顺安帝的进食,始央宫的小厨房离始央殿不远,就一个掌厨的大太监带着两个伶俐的小太监在做菜,他们手脚麻利得很,带消息的太监出去不久,就又带回了一份膳,这膳食将将一放下,便被佩准风卷残云,没几下就吃完了。 吃完佩大人还觉不够,扭头就看向吴英,吴英颇为无奈,看向帝皇,得到帝皇的颔首,方才踱步去门边,叫等候吩咐的太监再去拿一份,还让人这次多拿点。 他是怕了佩准不够吃了。 周二过来时,佩准正在等他的下一份膳食,和慢条斯理进食的顺安帝已经说上了话。 他是不请自来的,顺安帝问他为何而来,佩准和皇帝埋怨了一通工部那些吃干饭不带脑子的匠师们,皇帝听他说完,方道:“巧了,工部尚书昨天才来朕这,说你一个读书人,老学士,官员恩师,把工部派去的老师傅从最老的那个骂到了最大的那个,就剩几个小学徒你没骂了。” “哼,”佩准气呼呼的,“要不是念着他们年纪小,师长不正,幼者成材也难,下官也是也要骂他们几句的。” 工部尚书说的皆是佩准的不是,但吴英告知顺安帝的,是佩准不厌其烦,甚至是手把手教会了小徒弟们如何洗铁炼铁的事,那些师长不正的老师傅还托了小徒弟们的福,沾了他们的光,跟着偷师了一些。 要说欲为人师之表,佩准是个好老师。 翰林院是天下势力最为错综复杂之地,佩准以往能时不时被传召到顺安帝面前当差,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佩准自身的好人缘,谁都不想让对手占到好处,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下,他们便能放佩准到皇帝面前来露这个脸。 佩大人不抢他们的功,还时不时给他们一点好处,有难了还帮他们一把,是老恩师无疑了。 油滑的佩大人,今日身上的油滑可少了不少,说话还气鼓鼓的,顺发帝看他蓬首垢面,看他是没心情打理仪表,也是没心情打理心情了,便多看了这不多见的佩大人两眼。 “就为着这事过来?”他问道。 “不是,”佩准看门,“饭怎么还没来?刚才还挺快的。” 皇帝默不作声,把面前一碟桂花藕送到了他的桌上。 桂花藕甜丝丝的,佩准吃了一片,心情好多了,和皇帝嘟囔道:“我爹叫我来的。” 这老小子,顺安帝哂然。 “老学士说什么了?”佩家出了个佩兴楠,顺安帝想及此子,对佩家也不是那般的视为肉中钉眼中刺。 “说让我带两个人做事,让我亲自跟您知会一声。” “哪两个人?”顺安帝听着,停了手中进食的箸筷。 他搁下筷子,接过吴英递过来的清水漱了漱口,眼睛便定在了佩准的脸上。 “一个叫孔仲成,一个叫鲁匠。” 听他说到这两个名字,尤其是听到了他们的姓,顺安帝笑了一下。 他笑得佩准头皮发麻,佩准不自禁挠了一下他泛白的头发,不敢看皇帝,别过脸看着空中的一点,径自道:“一个是四十多岁,一个二十将将及冠,老的那个读书很厉害,小的那个做活计特别厉害,尤其是打铁,比我强。” “怎么出来了?” 皇帝问得不明不白,佩准答得心惊胆颤,看着空气结结巴巴道:“可能我爹跟他们说什么了吧。” 一阵沉默,始央殿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就在佩准想起身磕头告辞之时,门外传来了太监说膳食到了的声音。 吴英去门口接了回来,放到了佩准面前。 佩准这下吃不下去了,看着盘里几个长得颇为清清爽爽的小菜,也觉得没胃口了。 这厢,皇帝说话了,口气还甚为温和:“爱卿吃罢,别饿着了。” 佩准抬头,见皇帝脸色还好,脸上看不出有要发脾气的迹象,便壮着胆子道:“我们三家平时没交情,就是中间我们有亲带亲的姻亲当中有两家结亲了,我们也是不亲近不走近的,这次老爷子过去找他们,还是老爷子自己去送的信,说来不怕您笑话,孔家还不接我们家的信……” “那抄了他们家?”皇帝在旁悠悠接了一句。 佩准也是知道皇帝知道有臣子道他是暴君,动不动就拿杀人捉弄他们,但皇帝如此对他这般,他还是苦笑了。 他苦笑着道:“信还是接了,您知道孔仲成吗?” “听闻过一二。”顺安帝还当真听说过,有人说孔仲成是得道高人转世,一岁能背百诗,三岁能写百诗,三十岁那年,已行过天下五湖四海。 此等天才,没早夭早逝,可惊可叹。 “他不是不在卫国,已经回他的天上了吗?”皇帝把他上一次听到的孔家传言道出。 “回什么天上?他在家呢。等他爷爷死了,他就是下一代家主了,他爹都轮不上,现在换他的孙辈,一个旁系出来的孔家天才子弟在外行走了。”佩准嘟囔,羡慕孔家的人丁盛旺,不像佩家,数代都是单传,每代都有要断根绝代的危险,家里连整理下书,多余的一个帮手都找不到。 他老父至今还每天苦哈哈地自己修书整理书,连个帮着打下手的小曾孙都没有。 等兴楠回来,他得催婚了。 第199章 物是死物,人活着,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他怎么跟你了?他能做什么?”皇帝甚是温和。 孔家也和佩家一样在朝为官,也是官做得不大。 皇帝一直没动孔家,是因孔家也跟佩家一样,官做得不大,手伸得不长,该他们做的事,让人拿不出太多的错。 且孔家这些年开了不少书铺,以往要四五十斤粮一本的书,到了孔家手里,这些年已经降到了五六斤粮便能买一本的地步。 百姓家中人人买得起书,皇帝多开几个官衙,先生是他自己的人,书的钱也不用着急了,花上一二十文便能买上一本,大量买还能少不少,不用官府出一大笔银钱去弄书坊印书。 往年想挣这一份钱的世家借此来弄孔家,皆被皇帝按了下去。 在顺安帝眼里,孔家是要比佩家稍稍好一些的,因着孔家在他治下,做着于国于民皆有利的事情。 不过,这只是看起来。 孔家人丁兴旺,如今还是本家和旁枝几系住在一起,单单这几家,便有七八百人口。 再离都隔着一州的曲河县,有着一个叫孔家村的地方,皆是孔家人,村民达三千余人,整个村庄的脉落,有皇帝住的皇宫一半大。 皇帝休沐曾微服去过那个地方,孔家村建于先帝末年,建成于他在位的五年后,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这个村子才建落完成。 皇帝算过,建这个村子的钱,够他从里到外,把皇宫来回修缮两遍还有余。 说孔家富可敌国也不假。 孔家不想把银子花给国家,便花给了自己的子孙后代,还不用花一个子,便能享受了国家的保护,吃着国家的低价粮,甚好! 可许是知道皇帝去过,后面,孔家的书铺做得更大了,书价更低了。 老狐狸一般的家族。 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孔家存活于他眼皮子底下。 他也是没什么人用,能用的,将就着也是要用用的。 皇帝也人穷志短。 如今,看孔家人出来一个下代当家人,皇帝对这家人的突然入世没有好奇的地方,孔家人只是比佩家更擅长保命,更油滑奸佞而已,他们比佩家强的是孔家的人多,钱多,做的事多,是以,他很想知道,这家人出个人,跟佩家人在一起要做什么? “让他先跟着我跟您先套套近乎,我爹说孔家想做点事,您不是一直想办村学吗?” 皇帝抬眼看他。 皇帝的眼神冷酷当中透着漠视,就像天神无情俯瞰人间一样冷漠,佩准不小心扭头跟他对了一眼,便忙不迭转过头去,眼睛左右游移,愣是不敢再往皇帝那边撇头。 皇帝这么多年的人不是白杀的,他一旦冷漠,人鬼皆退,佩准也是怕的,见情况不对,赶紧垂下头去。 “朕什么时候说过想办村学了?” “地方上这些年不是办了些吗?”佩大人声音细如蚊吟。 “哦,那是地方官员说想办,朕准了,成朕想办了?”顺安帝淡淡的。 佩准招架不住,起身跪在了地上,对着皇帝磕头。 皇帝还是杀了他罢。 这日子他不想过了。 “哼。”佩准的浑身无奈让顺安帝冷哼了一声,皇帝别过头,不想看这姓佩的人。 这些畜牲,他要是还杀得动,他还是想见一个杀一个。 “你爹猜出朕想办,现在才帮朕来办,早些年,干什么去了?女儿不进来,就什么事都不用帮朕做了?你们跟把钱都拿去建自己家村的孔家有何区别?一群狗屎!国家有难,生灵涂炭,你们个个跟瞎了眼似的,一个个见死不救!朕都杀疯了,你们站在外面看戏!你们这群狗东西!还有那些早年弃朕带着万贯家财叛国的,竖子还想回来?回他娘的回,他们子孙后代但凡有一个想沾朕国家的边,来一个,朕杀一个!”皇帝气不过,骂完还在国内的,接着骂那些身在邻国他国还想滚回来的叛徒。 他气得直哆嗦,吓得吴英扑过来给他顺气,苦笑着安慰道:“圣医说了,这些生气的事连想都不能想,您怎么又气上了?值当吗?” “他们弃朕而去!还有卫国的皇叔,好好的卫氏子孙,去他国当狗,以为狗主会赏赐他兵将攻回来夺朕的位置,他以为朕撑不住!他想把卫国拿去当他国的属国!狗东西!孽畜!朕饶不了他!” 皇帝双眼腥红,愈说愈气,吴英跪下,从他袖中拿出一个小葫芦,慌忙拔开塞子,倒出一粒一滚出来便药香扑鼻的小红丸,忙不迭地直起身来往皇帝嘴里送。 “您莫生气,莫生气……”佩准已挺直了腰,他躬着腰拱着脑袋看着皇帝,一脸的担心,嘴里呐呐不止。 这厢,皇帝一记眼神过来,就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般残暴,佩准苦笑,拖着腿往前走了一步,跪得更近了,他过去,跟皇帝轻声道:“是我们狗眼看人低,没人信您,没人知道您能挺得过,是我们的错。” 皇帝瞬间扬起了他的巴掌。 他想抽佩准,可这一巴掌,他忍住了,他没抽下去。 他把手捏紧了成拳,狠狠地,连着药丸,把那口气强咽了下去。 这些年,他便是这般一次又一次地把气强咽了下去。 他不能撒气,撒气的皇帝,做不成好皇帝。 他不能中别人的下怀。 顺安帝捏紧了拳头,药丸化为了气流,游走在他的身体,也冲散了他胸口的郁滞。 很多年了,顺安帝以为自己就熬到今天了,如今一天又一天,他当真熬到了今天。 熬到了这些袖手旁观的人,要入世了。 他是真恨呐,也是真能忍呐。 “鲁家能做什么?”他把拳头搁在桌子上,再强行把手打开。 待到他再看向佩准,他的气息恢复了平静。 “鲁家懂水利,还会打器,出来的那个小子,我还没见到,听我爹说,鲁家见过我的治铁术,这个叫鲁匠的三天就上手了我的手法,这是老臣从有记忆钻研以来二三十年才想出来的东西,他三天就上手了,陛下,这世间天才,还是有的。” 鲁家向来过得清贫,生于民野,囿于民野,死于民野,他们不为君所用,却也不曾吃皇帝的米,也不曾占民利,住也是住的最凶险的地方,他们只敬天规,守天规,不入人道,便不尊人主,这点皇帝无话可说。 他们是一群得天独厚的天之子,不许皇帝占他们的便宜,他们也不占皇帝的便宜,他们在卫国的这支血脉,近两百年来生活在深山,开荒耕田种地,不问山外事,偶尔国君有请,谈好了条件才会出山。 皇帝也跟他们谈过,没谈拢过。 “他们怎么愿意的?”皇帝问。 “好似我爹跟他们说,”佩大人苦着脸道:“他们这次再猫着,您就真的要抄他们的家了。” 鲁家所住的山头另一边,养着皇帝的十万禁军,鲁家的这些年头想来也不好过罢,是以他爹人一去,鲁家守门的人连信都没看,就请他爹进山头了。 皇帝瞪他。 半晌,皇帝问:“你爹怎么知道的?” “这个,这个……”佩大人要出卖外甥女婿,额头上冒出了汗,他试探道:“要不您问问禄衣侯?” “哼,”这次皇帝的冷哼声像是个人发出的了,他以鼻嗤笑了一声,道:“常侯能保你们多少年?” 吴英见状,插了句嘴,“侯爷还没回呢,不知道顺不顺利,这鲁家出来人了,那个天下第一锻造,还要请吗?” 皇帝看向佩准。 佩准擦汗,回道:“得请,这次要是成了,不轻易生绣的精铁,陛下能用的地方多了去了。” 皇帝闻言,看了他一声,没作声响,而是朝吴英看去。 吴公公犹豫了一下,把将将端到皇帝面前的新茶奉到佩准手边,道:“您喝两口润润喉。” 这也是自己该当的,佩准接过,朝皇帝垂首,把茶一口气喝了。 他当真是豪迈,吴英接过空杯,笑骂道:“您也真是一点不客气。” “心里有数吗?”哪怕知晓佩家谨慎的性子,没有八到九成的把握,不会做出这等猖狂的事来,但顺安帝心难安,还是多问了一句。 “有的,那个余铁师,年轻的时候行走山河来过卫都,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他见的是我祖父,他来我家求上古的锻造图,跟我祖父和我爹在家曾促膝相谈过半月,我爹说,这天下要是有能帮我完成精铁出炉的人,除了他,不会作第二人想,便是鲁家也不会有这样的人,鲁家出山,也是因着我爹跟他们说,鲁家出来做事,他们家出的这个人,可旁观精铁出炉。” “上次的图没给,这次你们把图送出去了?” “是,陛下。” “你父也舍得?” “没有舍不得的。”佩准沉默良久,道:“我爹说,物是死物,人活着,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第200章 人间从来便是修罗场。 佩准说话之时,皇帝看着老仆手中握着的空杯不语。 佩准话已说完,他还是久久的没有出声。 当皇帝难,天下说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可这世间,从来皆是大臣与皇帝同治的天下,皇帝难独权。 难独权且不论,倘若皇帝不能手握实权,自己睡的女人,吃的饭,还需得看大臣的脸色,是大臣们说了的算,实与傀儡无异。 皇帝一醒悟过来,便把他所有钱权,皆换成了军队。 民间只看到了他杀贪官污吏,灭世家,殊不知,他杀的同时,他的大军同时严阵以待,整装待发,这才让那些蠢蠢欲动造反的世家安静下来。 饶是如此,如今私底下想反他的人,还是大有人在。 军权是重中之重,花了皇帝手中每年所能得的银子当中的绝大部分,剩下的那些用在民生当中,当真是磕磕巴巴,这些年来,无非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杀世家补民众,其中包括拆了皇宫补民间。 只要能做成自己想做之事,皇帝也无甚舍不得。 佩家不敬自己,但敬强权,敬生死,敬时势。 时也,势也。 他好不容易熬到了如今,顺安帝眼神冷漠,嘴角冷冷往上一勾,开口打破了此次沉静:“做成它,朕有赏。” 他会大赏! “臣知道,臣会的。”佩准跪着说话,没有起来的意思,又跟皇帝问道:“那这两个人,老臣带了?得空有机会,便把他两个人带到您跟前,让您掌掌眼?” “还没带?” “家父说了,得先跟您说一声。” “呵,”皇帝嗤笑,“朕的内阁没你父亲,乃朕有眼无珠。回头你帮朕问问,看看老学士什么时候得空往朕的内阁走一走,串串门,也好让那几个老阁士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 佩准背后当真是冒出了一股接一股的汗,他苦笑着磕头:“您饶命,佩家当真只有那保命的力,指点江山,佩门实乃有谋无勇啊。” “滚。”皇帝不想看到他了,也不想再听这不要脸的说话。 “谢陛下隆恩!”佩准大喜,麻利爬起,提起衣裳转身便往殿外跑。 吴英看着桌上后来的那份没动的膳食,挑起白眉,诧异道:“佩大人这是不饿了?” “拿过来朕吃。” “这份老奴吃罢,我再去给您拿一点。”见皇帝还想用膳,吴英欣喜。 虽说圣医说不能让皇帝撑着了,可皇帝一有好胃口,吴公公还是会给皇帝多盛一点来吃。 “你饿了?” “是,奴婢饿了。” “那你吃完去拿罢,朕先理理。” “是。”吴英坐在佩准的地方,把给那饿死鬼投胎,却一下子又不饿了的佩大人的膳食用了。 皇帝寻思着佩准将将所说的话,想着精铁出世,他该如何处置的事,他看着吴英用饭,殿内一片安宁,只觉始央殿的岁月有着从未有过的静好。 卫国从未如此富裕过,他亦未曾如此富有过。 …… 又过半旬,太监的宫人房建成大半,其速度之快,远超乎佩梅的预料。 等到与周二公公在宫人房又相见,因着佩梅这大半月已见过他三次,她对这位在前朝走动的周公公已有些熟悉,也对他为何能在前朝走动的能耐有了一定的认识。 周公公看似文雅,实则雷霆手段,铁面无私,佩梅听三娘打听到的消息说,这位公公时间也是处置了不少人,且从不跟人讲人情,但凡他捉到有偷工减料且偷懒乱规矩的人,他是格杀勿论,哪怕错杀也绝不做那手下留情之事。 行事手法,颇像皇帝。 工匠们建屋子的速度便快了上来。 以往,佩梅在书里看到如此像“暴政”一样的事情,对那受苦的人颇为不忍。 如今,她还是不忍。 只是当她发现她的生死和这些下等的人一样不保,且她怜惜的这些人但凡有机会能踩在她的头上荣华富贵,他们的脚下对她只会毫不留情时,那些来自她心底的怜悯,便变成了如今的悲伤。 她悲他们,也悲自身。 生而为人,所有诗句当中所描述的那些诗情画意,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不停的构陷与欺压之上,那是想求真求善的诗人们构造出来的幻象。 这世间哪有何岁月静好,从来不过是强者胜,弱者死。 软弱便是意味着过早的死亡,消失。 她也是人,她不想死,是以,不能当弱者呐。 她也是悲苦的人,没人再可怜她,她便需可怜自己,救救自己。 人间从来便是修罗场。 周二又见到她,见她面孔稚嫩似少女,但脸上那双像菩萨一样似悲似喜的眼睛实在令人难以忽略,难以把她当作无知少女看待,是以,他秉持了第一次面见她的态度,恭敬有礼之余,保持着一定的主与仆之间的距离。 他还是恭敬有加,不仅仅是因着有佩准大人在其间,一半的原因,是她那双令他心里颇有些敬畏的双眼。 不过,她娘家近日着实耀眼…… 这日午间,他陪她看过屋子所建进展,又到了门口相送她离开之际,听她客气朝他道“公公留步,”周二略一思忖,张口便道:“常侯爷回来了,您知道吗?” 佩梅顿足,摇头,“不知。” 又道:“外面的事,还是上次陛下开恩,让家父见了我,我从家父嘴里得知了一些。” 她不敢打探外面的事情。 皇后娘娘在世时不曾做过的事,她皆当是忌讳,从不逾界。 说罢,她眼带希翼看向开口的周公公。 周二看她想听,便躬身道:“侯爷带回来了一个姓余的大师,听说这位大师颇有些门道,陛下这两日会接见他。” 佩梅把他的话在心里品了品,抬眼正视周二,道:“可是,我父的精铁已经炼成?” 这小贵女,当真是会听话,周二垂眼,掩去眼内赞赏,垂眼躬身,不发一语。 “多谢公公。”公公有知会之恩,佩梅捏着袖子稍作了迟顿,到底还是从荷包摸出了一小块碎金子出来。 金疙瘩虽小,可值十两白银了。 这是佩梅近日以来,给出去的最大的打赏。 从未收过她赏赐的周二诧异地看向她,只见太孙妃微微抿唇,淡淡一笑,道:“喜钱。” 喜钱? 也是,确乃喜钱。 佩大人这次之功,要历史留名了。 要不,周二也不会想贪点便宜,把这消息透露给了他女儿。 周二不收赏钱,他喜欢权力,但不喜欢权利。他一个太监,沾权力还能周旋于权臣之间,沾上利字,只能得一个“死”字,是以他是谁的钱皆不纳入。 但这个喜钱…… 周公公接过,沾了沾喜气,又把这喜钱转手递向了扈三娘,“奴婢还未向凤栖宫的姑姑姐姐正式问过好,太孙妃给奴婢的赏钱,还请姑姑帮奴婢去内务府那里置办点布锦,给宫里的姑姑姐姐扯一身素衣裳穿穿。” 他清秀的脸孔这厢温润如玉,又道:“姑姑过两天去便成。” 他会叫内务府这两天把布锦准备好。 三娘转头看向太孙妃,见太孙妃朝她颔首,便朝周二略施一记福身,接过了周二手中的碎金疙瘩。 众目睽睽之下,周二接了赏银,也算没接赏银,回去的路上,路过空旷之地,三娘问太孙妃:“周公公给您递送这个消息是何意?他这是在讨好您吗?还是在对着佩大人示好?” “向父亲示好罢。”佩梅颔首。 “您好似,不太高兴?” “不是,我只是想,诩儿到哪了。” 此话一出,这厢因听到了极好的消息,脚步略有些轻盈的三娘脚足顿时一停,等到她又抬步,跟上佩梅,她的脸便也冷厉了,她道:“太孙吉人天相,必会万事顺遂,养好身子回来。” 她说着时,看着太孙妃的脸不放,只见太孙妃的脸上不见悲喜。 她的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淡得像这春末夏初里的风,也深得像这春末夏初里的翠色绿叶。 丁大人走后,那个惶恐薄弱的小娘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淡定又深沉的太孙妃。 “嗯。”佩梅淡淡一点头。 “您还会见到佩大人吗?”三娘问,“要不要这几日殿内多备些肉留下?奴婢把肉拿盐腌好,能多放几日。” “备一些罢,父亲可能见不到,”佩梅算了算时间,道:“苏表姐兴许会来。” 她表姐也有一段时日没进宫来了,这次表姐夫把人带回了卫国,表姐夫也有功,表姐这次若是来见她,想来前朝就是有人参表姐夫,也会被苏姑父大骂回去罢。 “是极!”三娘一想确是。 前段时间佩大人已见过一次女儿了,这么短的时间,父女俩不方便见第二次,可禄衣侯夫人为避嫌已有了一段时日没来了,这次该到她来的时候了,“侯夫人吃得精致,往常来凤栖宫,那味重的菜她是不沾筷的,那日的菜肴需精心准备一番才成。” 如此才能得侯夫人慧眼青睐,朝席面上多瞧两眼。 佩梅从丁姑姑那听说过皇祖母对她表姐的一些说辞,说皇祖母碍于禄衣侯之功,常对她表姐表示喜爱之情,可心里实则对她不擅言辞说话的表姐颇有些厌烦,可她表姐又是个好静之人,往往皇祖母停了话不说,不叫她走,表姐便能安静陪皇祖母坐到皇祖母让她走之时。 皇祖母嫌弃表姐过于木讷,安静得像个死人,却又时不时叫她表姐进宫陪上自个儿一段。 是以凤栖宫的老人皆对她表姐颇为熟稔。 姑姑在世时,也称表姐是个她看不懂的妙人儿。 这与佩梅对她表姐的印象颇有所出入。 佩梅的表姐对佩梅来说,是个极温柔的女子。 佩梅的印象当中皆是她表姐的温柔灵动,从不觉着她表姐是一个僵硬木讷的愚笨美人。 但世人皆道她表姐愚痴,凤栖宫的人也当她表姐是一个精致的死板美人,佩梅以前对这种与她对她表姐的印象有所出入的看法颇有所不解,而今来看,表姐能让世人当她愚笨,又恭恭敬敬地把她当人上人敬着,而自家人又极心悦喜爱她,这何尝不是能耐。 200-220 第201章 他终是来信了。 又过二日,始央殿的小公公送来了禄衣侯夫人即将到访的消息,三娘听了当即看向了太孙妃。 见太孙妃笑了,她薄唇浅浅一抿,跟着面露欢颜。 小拾八公公这次没拿太孙妃殿下的赏,他满脸喜庆,和佩梅道:“殿下,想必您也听说了,是大喜,奴婢还想拿银子给您讨好您,没有您还拿银子给奴婢的道理。” 佩梅乍听,啼笑皆非。 不过小公公的喜悦却是真真的,她见着也高兴,送了小公公出门,小公公路上跟她吱吱喳喳,透露了前朝的不少动静来。 她父亲的铁当真炼成了。 她父亲被请到工部去了。 她祖父这两日被皇帝请到了宫内阁老们所住的翰海阁入住,乃陛下对佩家莫大的恩宠。 佩梅听到这,心下乍惊,看向小公公的眼神瞬间便变了。 “拾八公公,可知我祖母和母亲的消息?”佩梅问时,只觉她胸口发紧,脑袋一片混乱嘈杂。 “啊,佩老夫人和佩夫人?”拾八公公不解,见她脸色发白,眼睛发僵且直,忙不迭道:“去德和郎府了,德和郎夫人请她们过去小住了。” 说着,他也有些许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跟吓了他一跳的太孙妃道:“还好我这几天都跟着师爷,知道这消息。” 他也是有些许聪明的,说罢安慰殿下:“您莫担心,您担心的事,家里人是想着的呢,没人欺负老夫人大夫人的。” 将将魂飞魄散的佩梅一听,连连苦笑不已。 这皇宫,吓破了她的胆,她的心中还是如同惊弓之鸟,但凡在意的人有个风吹草动,她便心惊胆颤。 她自己便罢,她即便是死,也不会那般让人轻易得逞,死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害她的人不好过,哪怕是涉及到一只小蚂蚁,她也会让蚂蚁跟着她下?*?地狱,可涉及到年迈的祖母和性子谨小慎微的母亲,佩梅当真是还是一如以往那般骇怕恐惧…… 自古朋党争端,最喜拿家眷威逼恐吓对手。 祖母与母亲,是佩家的魂,哪一个都不能缺失。 想来也是,她们这般重要,祖父不会不作安排,便进宫来。 当真是谢天谢地,皇天有眼。 “是我过于担忧了。” “哎呀,也不是,殿下,奴婢懂的。”小拾八朝太孙妃投去一枚他甚是了解的眼神,道:“您都不知道,最近要……咳咳咳,殿下,始央宫还有些要紧事,奴婢就不跟您多说了,您留步,可别送奴婢了。” 小拾八说罢,小腿一蹬,便呛呛呛往前跑去,其速度之快,当真没有让佩梅再多送一步。 “公公慢点。”三娘还欲要跟上,见他太快,跟了几步便止住了,说了句话,待他穿过大门,不见背影了,方才瞧着那边的门,人朝佩梅走了过来。 佩梅看着他消失的门口。 三娘过来,回过了头,小心看了她一眼,方问道:“拾八公公那句没说完的话,是指您家里人有危险吗?” “是精铁啊,三娘,想让我父亲死的人,”三娘挽着她的手,佩梅转身,带着她的女官大人往正殿走去,“从今往后,十个指头是数不过来了。” “唉……”三娘叹气。 “殿下,”她道:“侯夫人明日来,我们今天晚上把糕点蒸上罢,晚一些,我去趟御膳房,把明日的菜拿些回来。” “小心些。” “奴婢会的,等下细妹和杨树皆随我过去。”人多一点,出事了也好有往回送消息的。 这段时日,送到凤栖宫的菜框里有蛇,还有下了毒药的,好几天一样菜也不敢吃,三娘便自行去御膳房拿菜。 暗中之人能动送往凤栖宫的菜的手脚,可没有给御膳房动手脚的胆,若不这事涉及到的方面就大了,捅到吴公公面前去,便是吴公公再忙,他们也活不到见着明天的太阳。 这些日子,对这些接二连三的暗害,太孙妃皆忍耐了下来,便连捅到始央宫的想法也没有,仅是为着,这段时日,她已经频频出现在始央殿面前了,前朝的行走太监都被吴公公请到后宫来主持修房事宜,她若是这时候还麻烦不断,她怕吴公公把她当麻烦处理了,三娘懂太孙妃的顾忌,也懂太孙妃将将说到家中祖母与母亲的面无血色。 有人能害到后宫来,在外面,他们想来更是肆无忌惮罢。 “殿下,您看,佩大人当真是把铁打好了,这事……是不是可以知会吴公公一声了?”三娘这厢扶着她走着,问道:“没有终日防贼的道理,终究是要把人找出来才行。” “再等一等,”佩梅摇头,道:“让他们多露出点马脚,吴公公那边未必不知道,他那边没动静,那就是没到时候。” 三娘苦笑,娘娘在时,这些魑魅魍魉也不断,这凤栖宫的主,无论是大主人还是小主人,福是没多享,罪却是受了不少。 说来,太孙妃殿下如今的胆子,与她初进宫时,当真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有着天差地别之分,三娘想着她可能是老了,都没一介小娘子这般沉得住气。 皇后娘娘和丁大人的离去,到底是带走了她身子里的一部分勇气。 婢弱主强,如此也好,三娘扶着她在殿前的春凳上坐下,帮她倒了一碗煎好了的春茶,道:“那您歇着,奴婢去忙了。” “嗯,姑姑……” “欸?” “姑姑,且放心,梅娘心中有数。”佩梅朝她浅浅一笑,笑容如春风中那细白的小花一般洁白,美丽,清浅。 那是阳光下的小花,没有阴霾,这吹淡了几丝三娘心中的阴影,三娘朝她一福身,颔首,淡道:“奴婢知晓了。” 丁大人承诺她的事,三娘已经相信会有实现的那一日了。 …… 次日,禄衣侯夫人午时进宫。 佩梅从辰时等待她前来,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侯夫人才姗姗来迟。 侯夫人带了两个下人进来,每人手中提着两个有六层高的屉笼,等屉笼打开,里面的菜肴还冒着热腾腾的热气。 侯夫人与妹妹道:“我在马车里等着它们上来,它们一到,我便往皇宫里赶了,来得晚了一些。” 佩梅只觉好笑,又不忍心说道她这细细柔柔慢条斯理的表姐,便道:“您人来就是,宫里的吃的还是有的,我昨晚就做您爱吃的点心了。” 侯夫人浅摇首,淡淡道:“也不仅给你,陛下那边也送去了,比你的还多十几道菜,他吃不完,还能给外祖父赏一点。” 侯夫人后面的丫鬟这厢闻言轻笑不止。 禄衣侯常苏氏的到来,给厚重沉静的凤栖宫带来了一股淡淡的清风,侯夫人柔美,似露水似清风,她的丫鬟笑,侯夫人浅浅淡淡一回眸,瞧了丫鬟一眼,并没有怪罪的意思。 此情此景,便如清风浅露云飘扬,人间何来有愁事,那风清云也淡,佩梅也跟着笑,一如当年还在家中时对侯夫人那般柔顺,笑容底下还藏着几许调皮,“姐姐可是跟陛下这般说了?” 侯夫人颔首:“说了的。” “这下是好,”佩梅许久没这般轻松快意过,清秀的脸上笑容展露,喜道:“祖父到底是能吃上的。” 侯夫人美目浅含笑,又是轻轻颔首。 “他不赏你呢。”她道。 “嗯?苑娘姐姐可是说陛下这次不赏我?” “是,不赏你,也不赏佩家,他正四处要钱打刀,缺钱,便赏我进来和你说说话,你可有要说的?” “有的。”佩梅笑着,却是红了眼,她道:“祖母和娘亲在三姑姑家中可好?” 侯夫人的头微微一侧,她细想了一下,道:“外祖母甚好,中气十足,远远便能听见她说话。” “舅母不太好,”侯夫人想着她回娘家,在家中见到的舅母模样,“瘦了,说是落不了觉,我叫家里的药娘子过去给她看了,药娘子回来说是心病暂且没法儿治。” 佩梅险些掉泪,忍着眼泪道:“祖父和父亲在外,母亲担忧,想来是睡不着。” 侯夫人颔首。 这点她是知晓的。 人和人不一样。 “要哭一会儿吗?”侯夫人这厢抬眼看了表妹一眼,见表妹眼里皆是眼泪,她垂头看向桌子上她带来的席面,淡淡道。 “不哭,梅娘没有要哭。” “那吃一会儿?”侯夫人抬眼看她,那清静无垢的眼里,有着几许不知世事残忍的天真。 佩梅闻言破啼而笑,跟三娘道:“把我们给表姐做好的菜端上来。” 说罢,她拿了筷,朝对面的侯夫人道:“您快吃,可是没有用膳来的?” 侯夫人浅点头,提起筷箸,见佩梅这个主人先夹了菜,她便一手拿住袖,执筷朝面前一盘小菜夹去,眼睛只盯着她面前筷盏,心无旁骛吃了起来。 她吃得甚慢,佩梅近来胃口不好,她陪着表姐吃饭,且今日的饭菜有说不出的可口,便多用了一些。 她比侯夫人多用了两碗饭,侯夫人这才将将吃完一碗饭,佩梅知晓她慢,整个凤栖宫的人也知晓侯夫人的慢钝,皆等着她慢慢吃罢,才撤下碗筷,奉上香茗。 侯夫人接过茶,放到桌上,随后她从宽袖中抽出丝袋,拿出两封信来,递到佩梅面前,道:“给你。” “谁的信?”佩梅说着手迎了上去,眼睛将将扫到信封上,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眼泪便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啊,谢姐姐。”佩梅咬唇憋泪,这厢她已站起,双手接过了表姐递过来的诩儿的信。 他终是来信了。 而她就似等了无数个春秋一般,等到她的心都老了。 第202章 长冬过后,春天来了呢。 佩梅接过信,按在胸口片刻,便放下,朝表姐看去,又是破啼而笑。 “可要看信?”侯夫人问道。 “我想和姐姐先说说话。”这点礼数,佩梅还是要做的。 虽和表姐亲近,可表姐好不容易来宫里一趟,拿姐妹俩说话的时间去看信,也是有些耽误了。 闻言,侯夫人颔首,拿过茶慢慢地吹过喝了一口,又等候半时,道:“你想要说什么?” 这当真是她的好姐姐。 佩梅以前只觉表姐这性子温婉之余有些慢,如今再隔一段时日见着,却觉表姐这慢悠悠的性子,是一种游刃有余的闲情逸致。 再是慢,每一桩事,她表姐皆是做了的。 “我爹爹,不会有事罢?”佩梅眼带希翼,看向表姐。 侯夫人似是困了一般,这厢她的头颅微微低垂着,眼皮往下闪了闪。 饭饱神虚,是打盹的好时候,正当佩梅寻思着想请她入殿内假寐片刻时,又见侯夫人抬起了眼睛,眼睛上的长睫毛扑闪扑闪,就像两只在飞走的黑蝴蝶。 侯夫人眼睛清亮,如同清水般望着佩梅,道:“不知呢,我还没问过我夫君。” 佩梅提起的心又放下,这厢又提起,“爹爹现在在工部?” 侯夫人颔首,道:“是,这是好事。” “姐姐?”佩梅看她半晌,见她不语,便喊了一声。 “陛下在外面要银子。”侯夫人说罢,见表妹还在望着她,侯夫人略有些不解地看着表妹,对妹妹的意思稍作理解之后,便道:“舅舅藏在里头是好事,外头抄家的人便打不到他了。” 皇帝是在保舅舅。 怕外祖出事,把外祖也请进来了。 女眷不好进宫,且表妹在宫里也只是个会省钱的打杂的,只有招人眼红嫉妒的份,没有护住人的能耐,外祖便把外祖母和舅母送到了她父母家里。 她父兄官职不大,可父兄不好惹,没人惹他们,这些人还要担心被他们找上门去,自行找上门的跟父兄作对的人,甚少。 去她娘家找事,那是连着衣侯府一起惹。 她夫君常年在外奔波,身心疲惫,脾气不好,外面害怕他的人似是许多,他去邻国请了一个老打铁师回来,朝廷前天才将将有人参他通敌叛国,昨儿他就起了个大早,去皇帝面前讨了禁卫军,带着人去抄那位御史家的家了。 皇帝的银子又多了一笔。 她夫君是个好狗腿子,被皇帝喜,被百官厌。 许有一天,皇帝一死,那时他们若是还没逃离都城,且用不着半炷香的功夫,她定会要跟着夫君被他们家不计其数的仇家砍掉脑袋,他们还是需早一些儿把儿女送出都城去呀,侯夫人常苏氏脑子里慢慢想着这些个事儿,嘴间不紧不慢地与表妹道:“外头在找银子,风头一过,便会好一些。” “在找银子啊?”表姐的话,还是让佩梅不知说什么才好,又重复了喃喃。 侯夫人闻言道:“陛下穷。” 穷到她如今带菜进宫,依然还是个好孝敬。 皇帝的穷,影响了侯夫人自身的过日子,她的锦衣玉食自进都后,颇受皇帝穷的影响,她还得从日常用度当中省些银子来给皇帝用,时而手上还没钱顶上府中的开支用度,这给从未缺过银子花的侯夫人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不过,她素来不与人说这等让她不开心又无可奈何的事,便和表妹道:“家里的事你且放心,刀打够了就好了。” “打够了?”佩梅又喃喃。 打够了? 多少才是够? 得花多少银子? 她惊了,侯夫人却是想早早把事儿说罢回家去,让表妹安心看信,是以她转头看了四周一眼,见阳光下的宫墙甚是好看,天边儿的白云在慢慢地飘,从小飞鸟变成了大鲲鹏,她分了神,多看了片刻,方回过神。 她一回过神,见表妹在看着宫坪当中,脸上似若有所思,侯夫人便陪着她看,等了一阵,等到表妹回过神来和她说话,她便把眼睛从宫墙上收了回来。 宫墙涂了新漆,朱红色的光芒上闪着点点的金光,两辉相应,煞是好看。 这凤栖宫,与她在皇后娘娘在世那时来时有些不一样了,这宫里,有了光芒,有了色彩,细看很耀眼。 长冬过后,春天来了呢。 “苑娘姐姐。” 小表妹清雅明朗的声音响起,侯夫人掉过头去,看向她。 “陛下还是很缺银子吗?” “缺的,”侯夫人回道,看她一眼,又觉宫墙的辉彩没看够,便又掉头转向那处,嘴里道:“可你手里的银子莫要送过去了,省着花些,这外面里面,短时间内是找不着银子了,边关那边即将有大战。” 佩梅又是大惊,讷讷言:“为何?” “你表姐夫说,邻国过不下去了,我们边上邻着的西南,正西,西北有三个国家已经私底下做好了联盟之约,要尽他们的举国之力,过来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粮,占我们的地,不想让我们活了。” 侯夫人话语淡淡,却惊得佩梅站了起来,失手打掉了手边的茶杯,她也没回过神来,无比震惊看着侯夫人。 她惊了神,在侧侍候的三娘眼眶含泪,跪在地上捡起了碎片。 怎地又要打仗了? “拿好你手里的银子,把后宫打点好。”侯夫人因着声响掉回了头,眼睛还是有着如孩童般天真清澄的干净,“看看诩儿给你的信,他已经到北疆了,那边也有动静了,那边有很多兵,据说那仅归陛下兵符调动的亲兵便有二十余万。” 那边缺个镇军的人,皇太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身份。 他们小夫妻的时机来了。 真当天命也。 佩家也需得卖命了。 “是,是。”佩梅忍住她那剧烈震荡的心神,克制住这一刻脑海里涌现出来的无数念头,道:“可是,姐姐,冰雪消融,大地复苏,万象更新,气候今年开始就有明显的回暖了,春夏皆可种地,冬天不会有冻死人那般冷了,他们国家也有天师算得到的啊。” “他们皇室已崩,皇帝被杀,皇子逃命,皇女沦为青楼女,民间早已易子而食,女人也被吃得甚少了,他们要粮食,要女人,他们等不到开春种地收获,抢是最快的。”侯夫人说着,想到那恰逢其时而至的精铁,她朝表妹颔首肯定道:“刀很好。” 刀能保卫国家,也能保下佩家。 侯夫人的话,佩梅已听不进去,这厢,凤栖宫的人已经知道侯夫人在说什么了,十几个宫人挤在廊头,翘足往这边看来。 要开战了,凤栖宫人心慌慌。 “怎地会这般地乱?”佩梅依旧喃喃,不敢置信她所听到的话。 侯夫人这厢偏过头来看她,她盯住表妹半晌,方与表妹道:“我们一直身在乱世。” 不是乱世,整个卫国上下,为何二十年如一日般肃杀冗沉? 这样的担负,也就皇帝能担了。 他保了一个国家的人,没有颠沛流离,丧尽所有。 卫国百姓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可至少大家有命在过着。 侯夫人这世来都,开了窍懂了事的她这世在都城没过多长日子,便日日想着离开这里。 都城太重了,处处皆重,皇帝重,皇后重,后宫前朝,无不一重,处处压得人心发慌,她想跟着夫君带着儿女,到那不会被刀剑抵喉的地方去。 可也去不得。 此前无法逃脱,如今夫君带回军情,更是走不得了。 如此也无事。 人有命数,今生有今生的命数,儿女自有安排,侯夫人对自身的去留不甚在意,她跟着她夫君享了福,这福气太大,用祸来抵也是应当的,她自觉把进宫来要说的事说完了,便站起身,瞧向天空道:“天色不早了。” 她该回去了。 佩梅闻言,看了看天色,不由地苦笑。 此时午时刚过,表姐进宫不到一个时辰,此时离傍晚还隔着些时辰,太阳正是在下午晒得正火的时候。 她上前扶住表姐,和表姐道:“那我送您去大门口。” 侯夫人今日起得早,要回去补觉,与她走着,道:“打仗的事,是你表姐夫才带回来不久,宫里的人听了,等会儿你跟她们说说。” 她说的时候,可是一点也没遮掩,好在凤栖宫里的人,个个皆在佩梅的掌握之中,其中有一两个吴公公的人,想必也知道什么话不该与外人说,佩梅听着便乖顺应道:“是,梅娘等下就和他们说。” “管好后宫。”侯夫人又道。 “是。”这是表姐第二次说了,佩梅郑重应道。 “屋子修的好,”侯夫人又道:“省着些钱修,修好了,民间修屋子便按这个数去修,我听我爹说,此事定下来后,你有大功。” 佩梅当真是惊愕无比,她不敢置信问道:“按我修缮的银子去修屋子?” “官府修建的房子便是如此,你居甫表兄往后可能会主掌此事。” 佩梅脚下虚脱,连着头重脚轻走了几步,被她扶着的侯夫人觉察出来,侯夫人这厢走在阴影处止步驻足,转身过来,面对着她。 跟着她们走路的三娘这时跪在地上,侯夫人所带的两个贴身丫鬟见状,也跪在了皇宫的姑姑身后。 “事情便是这些事情,归你的怎么做,你想好了便去做。你只要记着,陛下在世一日,卫国绝不可能有奢迷之时,这条主道不偏,怎么走往哪走皆为生路。”小娘子脸色比去年她见时要好了很多,凤栖宫也变了,这是好事,侯夫人对着一身素净的小娘子,玉容上扬起浅浅的笑,“好娘子,正气内存,邪不可干,你可知你为何能活到今日?心善有心善的命法,老天会想着办法帮着你,切莫为一时的困顿苦愁乱了心神,好运往往皆是带着面具来的,你揭开面具,便能见到它的真容了。” 佩梅朝侯夫人福身,被侯夫人扶起,不等侯夫人说话,她便往侯夫人肩上依去,悄然不语。 她不苦,她当这是她做错了的事,可是一有人懂得她的苦,那眼泪便不听话,想往下流。 第203章 人心变石心,于她,三五朝,足矣。 侯夫人到底是走了。 她身份颇为重要,她来时,有始央殿的太监来送。 走时,始央殿的太监抬着小轿等候在门口。 她们一出门便看到了他们,也不知他们在门口等候了多时。 佩梅目送表姐离去,等到不见表姐常苏氏了,她这方才回身。 三娘过来扶住了她,三娘手相扶住她时那乍一下子,佩梅握到了三娘的满手冰凉。 三娘的手凉透了,佩梅有些担心地朝人看去。 扈三娘低着头不语,等扶到她进门,便放下手,转身对着相随的两个宫女道:“落锁罢。” 这是要训话了,佩梅站在一侧,看着三娘带着宫人把门闩栓上。 等到大门一落锁,她便转身,带着宫人们往正殿走。 这厢,凤栖宫的宫人已悉数站在了宫坪前。 侯夫人说话不咸不淡,可佩梅也好,凤栖宫的主要掌事姑姑也罢,皆知侯夫人特殊身份的重要。 这位侯府夫人哪怕是嘴里随便透露出个一言半句出来,兴许也是前朝里最重要的那群大臣们削尖了脑袋也想打听到的消息。 更何况,侯夫人将将说的不是随便能出口的话。 她那字字句句皆是世间大事,朝廷秘闻。 也许此时外边连一声风声也不见起,而此刻侯夫人却在凤栖宫说的这件件桩桩,皆能听得人肝颤胆寒。 说者云淡风轻,闻者心神皆惊,凤栖宫的宫人在三娘说话之时,个个垂头皆鸦雀无声,不敢动弹片刻。 无需掌事女官跟她们强调,她们也知其中厉害,但听闻到“打仗”那两个字,便是凤栖宫新来不久的小宫女们已经心惊胆颤。 打仗意识着朝不保夕,那是性命难保的惶恐,无人不骇怪。 待三娘说完,年纪轻的小宫女已按捺不住脸上神情,咬着嘴紧张不已,三娘从中间下来,佩梅一一看过她们,走到了三娘之前站的地方,又从头到尾,无声再看了她们一遍。 凤栖宫的人,丁姑姑走时,个个皆从头到尾再细查了一遍,这位曾经后宫的第一女官在保证她留给凤栖宫下一任主人的人万无一失。 那时,便是她两眼无光,脸色腊黄如土,轻咳两声便能咳出带着异味的黑血来,她也要和三娘一遍遍地去捋这些人的出身来历背景。 这是丁姑姑拿命帮佩梅涮选过一遍的人,除了那两个被吴公公放在凤栖宫盯梢的探子,这中间的哪个人背叛佩梅,佩梅也会恨这个人恨之入骨。 “我……”佩梅张口,方发觉她的喉咙沙哑,她心里究竟还是想了太多事,话一经口出来,那充满着她浓浓的贪嗔痴的心绪还是露出了几许痕迹。 她不小了啊,深宫三余年,她居然也成了那等心思难测的女子,梅娘对自己那早已不单纯干净了的心肠哑然失笑。 她轻笑了一声,无比平静的接受了自己居然变成了一个歹毒妇人的样子。 她笑看了宫人们一眼,方才褪去笑,和她们道:“你们的底我查了许多遍了,不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有也无妨,我会知道怎么处置的。” 她面色恬静,眼角却冰凉无比,她薄凉的眼神从宫人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那平时见她最是调皮活泼的小宫女见她看过来,还想朝她笑,但眼睛一接触到她冰凉无欲的眼睛,那小宫女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脑袋飞快低垂了下去。 佩梅无动于衷,眼神未作稍微停留,从小宫女的身上,移到了下一个人的身上。 每一个人她皆看了过去,有些人敢看她,有些人不敢看她,佩梅皆记在脑海,尔后不发一言,转身往正殿上走去。 她身后,三娘冷厉严酷的声音响起,“听明白了罢?别以为到时候只是个死的事,你们以为死就是最难的?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但凡有泄口风者,到时候休怪我枕着你们的骨头睡觉,让你们永世难得安宁。” 三娘的话,让行走的佩梅脚步微滞,随即她嘴角往上一抿,微微地笑。 真要到了那时候…… 莫说三娘做得出,她也做得出。 人心变石心,于她,三五朝,足矣。 ……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凤栖宫出现了不知哪来的死鸟,佩梅也不觉有何惊慌之处。 这日,她前去监工的路上,有宫女突然冲到了她面前,拿刀剖腹,口喊着“小淫‘妇,你还我清白”之后,便迅速横死在了她面前。 佩梅对这突然之间发生的事情很是震惊,震惊之余,见没有下文,没有人再冲出来,便很快冷静了下来,留下杨树处理横死之人,便带着三娘一干人等,还是去了正在修建的宫人房之处。 太监的宫人房已经建好,就一点缮后的事,此时那六十余的工匠们在修建宫女们的屋子了。 宫女屋一旦建成,此后,各宫的洒扫,皆由凤栖宫调配主掌。 这个消息已经飞遍了后宫,若是后宫没有动静,也算是奇事一桩。 宫女在她面前自戕之事,佩梅乍见到,是有些惊愕,不过她还算冷静,三娘挡在她面前之时,她还抽出了心神,眼睛一定,定睛看到了那宫女想把捅进肚中的刀子抽出来的动作。 许是力气小了,刀子只抽出来一半,宫女便在细妹的脚踢之下倒下了,佩梅没有看到在空中溅出细线的血丝,脸上也没有染上鲜血,衣裳鞋袜,一如她踏出宫时那般洁净。 这分毫没有耽误她前来看屋子修建进展的时辰。 见到周二公公,两人问过好,佩梅便随周二去看进程。 她将将看完宫女房的第一处修建处,还没看完堆放的材料是否与太监房的一致,便听见身后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佩梅转过身去,看到了一身冷厉肃杀的小吴公公,带着十几个太监,气势汹汹朝他们这边走来。 她当即浅笑示好,静站原地,等候小吴公公前来。 小吴子步履匆匆,一走到她面前,朝面露不解的周公公一颔首,便对太孙妃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是。” “请!” 佩梅随着他的相请,与他走到了一处堆放着石料的阴影下。 “您知道是谁想陷害您吗?”佩梅将将站定,就听小吴公公一口便道。 这个佩梅真真不知道,朝他摇头。 “那个前去始央宫报信的人不是你们宫里的,等下您随我过去看一下,看看此人您认识不认识……”小吴公公冷着脸,快快道:“吴公公说今天就得把事情查清楚,把背后的人找出来砍了。” 佩梅知道这种事发生,始央殿有极大可能会保她。 毕竟她父亲还在工部,她祖父还在瀚海阁,皆是为了给皇帝陛下尽忠,皇帝陛下不可能让她这段时间死于非命,更不会让她死在他手里,可饶是知晓自己不会有事,可她还是被始央殿想解决事情的快速惊住了。 “您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她不说话,小吴公公催促她。 “我也不甚了解,此前,他们只是往凤栖宫的食材里放些蛇鼠毒药之类的东西,前几日,便是剖腹断肠了的死鸟……”佩梅有条不紊与他道:“今日午时,便是自刎于我前的宫人,我不知道背后到底是哪个人,也有可能是这宫里的随意一个不想我插手她们宫殿洒扫之事的贵人。” 她指出了可能会做出这些事情的人。 “好,那您现在随我走一趟?” 佩梅迟疑看着他。 小吴子不明所以,与她对视片刻后,他突兀一笑,道:“丁大人当真是调’教有方,您想要怎么样才随我走?” “我本不该不信您,您与我渊源颇深,您信任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您还屡次帮过我,救梅娘于水火过。”佩梅朝他诚恳道:“能不能请吴公公亲自来凤栖宫一趟,今晚不管多晚,只要他老人家有空,我都能在凤栖宫等到他带我去见人。” “也好,”事情紧急,小吴子本不该容她这等推三阻四,但这个是佩准的女儿,是侯府的表亲,且她这段时日遭受的惊吓已是不少,防着人也是应该的,他按下心中不耐,道:“我留下两个有功夫的公公,你不用带到凤栖宫去,他们会守在大门口。” “谢小吴公公。” “殿下多礼。”小吴子有事,留下两个公公,就又匆匆带着他的人马走了。 那两个公公站在离佩梅不到一丈的地方,看他们脖子粗壮,太阳穴鼓鼓的样子,可见他们当真是有功夫、内劲在身的练家子。 这厢,周二已在小吴公公和佩梅说话之时,从凤栖宫的女官三娘姑姑嘴中得知了太孙妃路上所遇之事,他见那清清瘦瘦,如飘絮一样的小娘子平平常常走至他面前,周二惊奇地看向了这个将将神色之间未见一星半点波澜的人。 太孙妃清瘦白净,身上还见稚嫩,可她好似已有那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变色的心量了? 这当真是惊奇之事,周二也见过不少死人,可要是有人死在他面前不久,他是很难做到面色如常般接人待物,行为举止间,看不见一点变故出来。 此子,是无心吗? “周公公,还有些没看完,我们这便前去?”今天要看的料子还没有数,佩梅朝周二温和清雅道。 第204章 那些刀,刀刀致命。 “是。” 修房的材料,皆由佩家交付工部,工部送进宫来,可以说皆为佩家在外为佩梅筹备。 佩梅这边也要出买材料的钱,她会从内宫的支出当中扣除这部分支出,这里头每一个折进去的铜板,是佩家的钱,当中也有佩梅从手指头缝里省下的钱。 她自然是这里头的一捧泥灰,每一块砖,皆看得仔细算得明白。 更何况还有表姐的话在后,她每一笔账,算得极其周密详尽,这是往后要呈到始央殿案头上,供皇帝详阅的。 那人死于她之前,栽赃陷害她之事,及不上这事重要程度的一二。 佩梅细致严谨,看在周二和随着周二的一干太监人等眼里,对她有着说不出来的惊异与戒备,还有敬畏。 此女过于冷静沉着了,就像是她的血是冷的一般。 跟随之人皆有腹诽,有些人脸上也有一些表露,佩梅偶然瞥到,心中有数,也不往心里搁,只管查她的材料,记她的数,做好她要做的事。 她时刻记得,她是为何如今还住在凤栖宫的,她能在这内宫安身立命,凭的是什么。 正中午的日头炽热毒辣,一阵走动下来,每个人汗流浃背,凤栖宫的太孙妃每次来皆不打伞,也不让人摇扇子,监工的太监们也不好越过她躲太阳,更不敢做出拉扯衣裳以袖扇风等等不雅之举,且周公公管得严,他们也不敢在他面前做出犯主之举,是以等到从太孙妃来,直到她走,众人皆恭恭敬敬,有事必应,有问必答。 她走了,他们才能松一口气。 近一个时辰过去,太孙妃走了,她额头上也是冒出来了汗,脸蛋被晒得通红,可见她也是个凡胎,并不是那经晒之人,她一走,周二身边的跟随太监,这厢便不禁跟自家大人埋怨道:“她是细致了,可苦了我们这些天天做活的了,她回去有凉乘,我们还得接着干呢,她不体恤我们,怎地连您也不体恤呀,大人您说是不是?” 这个太监是这次周二来当监工时,从内侍监挑选来的,他跟随周二不久,这人嘴甜,又是个勤跑腿的,对周二前段时间也算毕躬毕敬。 只可惜这也是个经不住久用的,用的时日一长,便原形毕露。 周二身边容不下不太聪明的人,周公公怀念他孤身在前朝行走时的日子。 那时,他可没负担,不用担心有人拖他的后腿。 周公公回身看他一眼,朝人笑了笑。 这一刻周公公倒是懂了吴公公想让一个人消失时,那抹会突兀出现于吴公公嘴角的笑容是因何而发起了。 人家往后没有了前程后路,这刻对他和?*?气点也是应当的。 周公公没说话,招了负责泥灰的太监过来,与他道:“太孙妃说这次头间屋子用的泥灰比前面那几间屋子用的泥灰好像是多了一点,你去查一下,多了几桶,是怎么多的。” 太监领命而去。 那说话的太监不知他即将被处置,笑嘻嘻地跟着周二,他不知自己危在旦夕,没有生出来危机感来。 周二嘴边的笑容便浓了点。 后宫也好,前朝也罢,皆是如此,不安份守己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全死光了。 当主人的尚在卧薪尝胆,不敢有丝毫松懈,当奴婢的说风凉话,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 内务府接管了那宫女死于佩梅眼前之事,佩梅回到凤栖宫,便是那来问凤栖宫问一声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也没见着。 往日,凤栖宫里头是一件事也没有传出去,便有据说听到了什么风声,便差使自家宫里的人过来问话的贵人。 尤其在丁姑姑走后,这样的贵人便多了两个,自个儿也不现身,有事就差使宫女往凤栖宫跑,还带点东西来,满是善意。 倘若佩梅将将进宫那时,有人便这般对她,佩服当真会对人生出感激之情。 说来她如今也感激他人对她的善意,只是眼睛里已能清楚察觉到来者那藏在善意之下的恶意,那些恶意就藏在她们打探的言语之下,她想忽视也难。 姑姑想教她的事,她到底还是学会了。 这次佩梅在凤栖宫外碰到了天大的事,没人过来凤栖宫问话,外边鸦雀无声,直到佩梅把午间所查检之事记载下来,她也不见人来。 这下她也奇怪了,问身边侍候的三娘:“怎地没人过来?” 自李贵妃没了之后,自家母妃也没了,佩梅便是这个后宫品级最高的妃子了,她是皇室正妃,不像妃嫔乃妾室,她的身份自是尊贵无比,可她的公公是废太子,婆婆死得不光彩,这宫里的妃子诸多皆是在皇宫呆了不少年的,有些还为皇帝生儿育女过的,有一些娘家是皇帝的忠臣的,她们自诩她们要比佩梅要高一等,并没有把佩梅太放在眼里。 且她们也想把佩梅赶出去,暗中小动作不断,这次佩梅改制,等于往她们的住处送了几双天天盯着她们动静的眼睛,她们更是恨佩梅入骨。 佩梅改制,真真是只为省钱,而这无形中就动了这些人的利益,这些人想除掉她而后快,也在情理之中。 这世上没有不付出代价就成功的事,也没有一件能满足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的事情。 佩梅为他人着想的时候被陷害,做点于皇帝有利的事被后宫厌弃,做好人,有人欺她害她,做一个做事情的人,还是有人厌她恨她。 好似做人便是这般,不管做什么样的人,不满意这个人的多,满意这个人的少。 尤其在后宫这等利益争端之所,要么软弱死去被人抛之脑后,要么立于不败之地活着笑看风云。 佩梅想活,她身上大多数的软弱,在丁姑姑死去那日,跟着姑姑,死于尘土了。 那位女子用她的方式,带走了太孙妃佩梅身上的懦弱,把懦弱空出来的地方,填满了勇气和坚强。 她赠予了佩梅勇气和坚强。 太孙妃佩梅便已不再惧事。 “吴公公插手了。”三娘这厢回了她的话。 “插手了便不好奇了?来问一声也不来了?”佩梅还是不解。 “在查她们罢,”三娘回她:“许是不得空。” 这倒是,她还是想得少了,佩梅已做完手头最为紧要之事,便有了心肠回想起那自戕宫女自刎之前所说之话,她道:“诩儿不在,她们是打算我安一个不洁之名吗?” “是啊,是以吴公公的动作要快,不快的话,哪怕到明天,您的名声也有损了,前朝只要有官员和陛下提起这事,这事就要天下皆知了。”三娘见她指尖有墨,便把搁在一旁的铜盆端来,拿过她的手,给她手上擦上胰子,细细地揉擦着,嘴中道:“您父亲的功劳还没天下知呢。” 佩梅莞尔。 父亲的功劳没天下知,女儿的丑事便要天下知了。 这些人怕不是在赌陛下的权衡之术罢? 皇帝陛下若是不想她父亲功劳过大,当中要做一下平衡,她今天之事,是给陛下送上了一个极其信手拈来的事情,这举可谓是神来之笔。 可按现在的情况看来,皇帝不想要这笔神来之笔。 他要大开杀戒。 当真是他们卫国数百年只出现过一个的大杀帝呀。 “他们想算计拿捏……”“陛下”二字,被佩梅嘴里含糊带过,她看了眼自己那只被三娘细细洗着的手,又看向被烈日照耀着的晴空碧蓝,嘴边挂着含含糊糊的笑。 便是她这个闺阁中人,也知那一位今圣,生平最恨被算计拿捏。 他便是想中和她父亲之功,此刻也不会如人所愿。 再则,她父亲哪是想要功名之人,她父亲连送她兄长入朝为官也不愿,他只想佩家后世子孙如祖祖辈辈一样,当一辈子读书人,写一辈子在世史,皇帝此时便是双手送他功名,他也不会接。 佩家有她一个在权利中心被烈火烹油,便够佩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了。 “谁说不是呢?”三娘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殿下中午的惊而不乱,此刻的安之若素,皆让三娘的心内回到了娘娘在世时的安然,她往后只管做好她的事便好,“许是不用到傍晚,再过几炷香,殿下便可能会听到有人过来求情了。” “求情?” 会有人过来求情吗? 佩梅想着,叹了口气。 会的。 她有善名。 她是不想做恶人。 更是不想做那伪善之人。 “你说得对,姑姑,”佩梅起身,把双手皆放入水盆清洗,她仔细洗着手道:“门口的公公可还在?你帮我去说一声罢,就说我惊吓过度,身子不适已经歇息,让来凤栖宫有事的人,明日再来。” 吴公公的人,比她宫里的人好用,尤其在此刻小吴公公正在后宫大开杀戒之时。 “是。” “好,你去,我正好乏了,去床上睡一会儿。”说睡便睡,佩梅擦干手,抱起她的账薄,转身便住殿内缓步走去。 这深宫幽幽,明面上从来不见那千军万马,可这个地方,从来杀机四伏,从不缺乏那处处杀人不见血的刀。 那些刀,刀刀致命。 她曾命大躲过几刀,她是没付出性命,可有人付出了,太子妃母妃的,太子妃女使的,丁尚宫大人的…… 她一个人的命,经由多人的性命护着而有。 她需得万分小心保护着这些已死的人保给她的命。 第205章 那不是皇帝的处世手段。 佩梅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屋内无光。 她摸索着汲了鞋出了门去,殿外廊下宫灯盏盏,透着黄昏的光,她常坐的正殿门口,桌上油灯闪亮,侧边春凳上坐着一个人。 按人影来看,是三娘。 佩梅披头散发走了过去,在正位坐下,看三娘放下手中针线与她道:“您可饿了?先喝杯水,我去厨房把饭菜端来。” 佩梅颔首,拉过三娘在绣的绣面看了看,见是她熟悉的花样,便拿了过来,将将拿起针,又听三娘道:“油灯烧眼,您别绣了,以后老了容易花眼睛。” 以往在家里,祖母便是这般娘亲说的。 祖母是老了,确也花了眼睛,母亲便听话不再绣,可祖母在不跟前还是绣,后来父亲说了,母亲这便才不会夜间绣花。 “我动动手指,等下就放下了,你且去。” 佩梅在娘家时,除了嫁人一事没有听从家人劝告,其余事等,她一一遵从,而今她有了自己的主意,听与不听,皆是自己一念之间,方才发觉,她竟已经如此般长大成人了。 原来一个人活着,主持着一个家,当一个妇人,便是这般滋味。 人生呐,它实苦,却这也是它原来的本来面目罢。 是人皆会走这一遭罢。 “那好,”三娘倒好水,放到她跟,“您先喝杯水,稍坐片刻。” 佩梅朝她淡淡一笑,目送她走了两步,把正在走的针面走完,方才拿杯喝水。 水的温的,三娘会照顾人,体贴得很。 凤栖宫的宫人不多,但各司其职,每天不仅要忙凤栖宫的宫务,且还要多做些针线活,送到慈幼局。 凤栖宫从上到下,无一闲人,以往丁姑姑在,她们是看在丁大人的威严上不敢造次,前段时日丁姑姑走了,还有一个三娘在震慑着她们,可佩梅也知晓,她们如今也在把她当个能主宰她们性命安危的太孙妃对待了,不再把她当个不谙世事心无城府的黄毛丫头看待。 尤其今日过后,不止凤栖宫,便是整个内宫,也不可能再把她当个没有杀伤力的小娘子对待了。 树的影人的名,人的威严往往皆是经事建立的。 不知小吴公公的大开杀戒杀得如何了? 要是把打她主意的人这次皆杀了,哪怕只是杀个七七八八,她往后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以后但凡有人打她的主意,皆得惦量惦量他们的胆量了。 三娘很快带人拿子水盆和膳食,佩梅洗过脸,接过三娘给她的饭,见宫女们退下了,只有三娘在,便与三娘道:“外边可有消息了?” “您说那冲撞了您的宫女的事?” 佩梅吃着炖得肥肥糯糯的肉,点头。 “还没消息过来,不过我们门边响了好几次声音。”三娘还听到了哭音,但大半夜的这等事就不说给太孙妃听了,不吉祥。 “还没消息啊?”佩梅顿了顿手,仔细想了想,“那事情怕是有点……大了。” 要是早早收手,会有人来找她说一声的。 “吴公公没来宫里找我?”她又道。 “是的。” “那事情大了,先用不着找我去问话了……”佩梅放下碗筷,喝了口水。 “菜不合胃口吗?是太油腻了?” “不是,我喝口水。”佩梅缓了缓突然间不想进膳了的胃口,又拿起了碗。 她要吃饭的,不能因着别人的事,伤了自己的神,又伤了自己的身,不值得的。 “您睡了后,我跟门口的公公说了您的意思,便紧闭大门,没让宫里的人出去过,您觉得是出了什么事呢?” “猜不出,等明天的消息罢。” “是。” “你去把我的账本抱出来,案桌上的那几本也拿过来,等下我用完膳,你收拾好就去睡,我再想点事,做完就去睡了。” “奴婢知道了。” 佩梅用完膳,埋头把她今天欲要做的事皆弄好,又轻手轻脚就着月光,回了她的殿内就寝。 这一觉,她是被三娘急叫着醒来的,她听见三娘连着叫了她数声“殿下还在梦中与诩儿细谈北疆事宜的佩梅飞快睁开了眼,把她那梦中急切想把她这段时日了解到的边疆的情况皆告知诩儿的心绪迅速回笼,一睁眼,眼睛便清醒看向了三娘。 扈三娘被她清明的眼看得愣了一愣,顾不上心中的惊异,赶紧与她悄声道:“您快起来,吴公公没来,小吴公公来了。” “他脚以下,都是血。”这句话,她说得甚是轻声,要不是佩梅一直专注着她所说话的脸,都能把这句听略了。 佩梅二话不说起身穿鞋,三娘给她披衣时,她系好腰带,等到三娘拿来梳子,她手用挥过,与三娘道:“拿根发带给我。” 三娘又急切从最近的屏风上拿过一根以往用过的白巾。 佩梅接过,没用她侍候,两手绑着身后长发,往殿外疾走而去。 从起身到出门,她仅用了片刻,等出了门,她方才发觉外面的天空微露白肚,天色还没亮,看时辰,不过寅末。 前朝上朝了。 今日是朝廷的在大朝会,在都官员,不管大小,只要没有重大事情,皆得上朝。 佩梅看过天色,匆匆走向正殿大门口,她所住的偏殿与大殿不过十几步路过多,很快她就见到了站在正殿大门口的小吴公公。 “您怎地不进大殿?”佩梅人未至,朝人声已出。 “殿下。”小吴公公手拿拂柄,朝她躬身。 “您早。”佩梅人已至他面前,从他的脚,看到他的脸。 小吴公公神情还很轻松,可他的鞋上丝是血渍,眼睛里满是血丝,他身上的轻松也掩饰不了他眼底的冷凝,冷酷。 “您坐。”殿内无光,佩梅也没有叫人进去点灯,她把左侧的凳子挪开,让他入内,自己则说完,便从正位入席了。 宫女这才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盘,小步跑来。 佩梅起身接过,问宫人:“厨房里有鸡汤吗?” 宫女歉意看着她,朝她摇头,“殿下,没有,这几天不是什么大日子。” 凤栖宫有肉吃,殿下治下仁爱,也不会短她们的肉,可就是殿下也无法从大厨房里天天领到鸡,只有要紧的日子,逢年过节的,御膳房会多给点肉,偶尔就是自家宫里的大人过去拿食材,会拿银子换点肉食。 今天的,三娘姑姑还没去御膳房那边。 昨天则因为宫里有事,她们也没有去御膳房那边,用的还是前天去拿的食材。 “那就切块腊肉炒一盘菜,大火烧火煮点稀饭,尽快端上来罢,去罢。” “是。” “您这是作甚?”宫女去了,小吴公公淡淡开口。 佩梅把接过的茶水放到他那边,坐下道:“公公坐,等下时辰要是来得及,您用点饭再走。” “呵呵。”小吴公公笑了笑,他本站着不想动,这厢,他挪了两步,在打开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我依吴公公的吩咐,来跟您说一下昨天有人陷害污蔑您之事。” “公公且说。”茶是新切的,热气腾腾,佩梅把盖打开,让它凉一会儿。 小吴子垂眼看着,嘴角一哂。 太孙妃这出身甚妙,再贵气一点的人家出来的女儿,就不可能对他们这些奴婢有这等令他们如沐春风心旷神怡的礼遇了。 太孙妃倒是历来瞧得起他们。 佩家也好,常家也好,苏家也好,门户小点归小点,笼络起人来,就像你是他们家的亲人贵客一般。 他义父便是这般上了侯府的船的。 佩家这位太孙妃殿下也不遑多让。 有时,出身一时太好,也不是件好事。 就像他昨晚处置的那一位,她父亲可真正乃陛下的忠臣,她父前朝慈幼局出身,陛下要用人时,她父给陛下送出了一大批为陛下所用的人马,她父后来转暗为明,出没在朝廷,为二品大员,大臣为表他对陛下的忠心,有一年要送女儿入宫,陛下也破例让其进了宫,封其为九嫔之一的修容。 这位周修容,便是昨日之事的主凶之一。 如今的后宫,一后四妃,皇后没了,四妃之首李贵妃也没了,如今只剩三个妃子,三妃下面是九嫔,九嫔也只剩四个,一昭仪,一昭容,一修容,一充仪,周修容便是九嫔当中的五等修容。 四嫔当中,周修容是娘家乃确切是陛下的人的一家,是以,想当贵妃甚至是皇后娘娘的淑妃找上了她,让她只要做局除掉太孙妃,她便保周修容坐上四妃之一的位置。 周修容也不是淑妃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她肚子里有了孩子,且那是骆王的,人呐,心里有鬼,自己害怕什么,便想指摘别人与她做错了同样的事…… 小吴子查到周修容头上时,还想不明白,她一个忠臣之女,怎么就做出陷害凤栖宫主掌人这等糊涂的事来?她能不知道,那是陛下想让人呆在那个位置,那个人才坐得下那个位置吗? 姜还是老的辣,等他义父过来,往周修容面前一坐,从周修容的仪态看出她的身孕,又到猜出肚中子的来历,没用到半炷香的功夫。 小吴子到此,才相信他没查错人。 骆王,能耐啊。 小吴子能坐到内侍监大太监的位置,便是托了骆王的福,若是没有封公公和骆王合谋要拿下太孙妃,就会事败,主掌皇帝内库的重职,也轮不到小吴子手上。 封公公以往跟凤栖宫的关系最是好,也是他义父最好的兄弟,但老封公公还是归顺了骆王,只因骆王在外面给他置了宅子,送了漂亮的年轻媳妇。 封公公想过好日子,周修容也耐不住寂寞,她那年纪,跟骆王确也乃年纪相当。 家丑不可外扬,但吴公公说太孙妃不是外人,让他跟太孙妃把昨日之事都说了,小吴公公便把他先查宫女的来历,查到四嫔之一的充仪上,最终查到周修容身上的事说罢,又说了吴公公亲自前来主审的事。 他把骆王马周修容通奸的事也说了。 佩梅听了愣住身形,惊愕万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吴子看她瞠目结舌,摇了摇头,垂头拿起茶喝了半杯,等到听见声响,方才抬头。 这厢,佩梅呐呐道:“原来昨晚吴公公没找我问话,是主持此事去了。” 此女当真是会说话,小吴子失笑,他道:“殿下不用避重就轻,有什么想问的便问什么罢。” “为何,骆王……还在?”佩梅不敢问得太明白,可还是想知道为何骆王三番五次犯错,却还在犯错。 那不是皇帝的处事手段。 “当年,骆王母死前,求过陛下,给他求了三道免死旨令,如今,三次已过了罢,”小吴子说着掐了掐指,算了一下,肯定道:“早过了。” “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陛下要通过他,知道朝廷里还藏着多少个想让陛下死的人,这一次,果真查出来不少呢……”小吴子说到此,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才是他昨晚一夜未睡之功,才是令他能如此轻松的原因,他眼看着对面有宫女端了冒着热气的碗过来,人还没到,但肉香味他闻到了,他肚子里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小吴公公见太孙妃还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便扬下手,笑道:“可惜您现在不能往前朝去,要是去了前朝,您就知道金銮殿红色的地板,在东阳下,有多好看了。” 第206章 她以为,世间没有男子能忍得下这等奇耻大辱。 饭菜端来,两碗稀饭一碟菜,小吴子把不烫了的茶喝完,狼吞虎咽吃完他那一碗稀饭,起身与佩梅告辞。 他没吃那盘炒腊肉,佩梅不解,一时不知他意思,犹豫一番,见小吴公公转身要转,她的话不禁脱口而出,“公公稍等,拿点赏钱再走。” 小吴子转身,看到她匆促吩咐宫女去拿银子,他摇头失笑,指指碗,与佩梅道:“殿下,我已经领了赏了。” “怎地不多吃点?” 小吴子指指自己穿的内侍监官服,叹道:“殿下,奴婢才穿上不久。” 佩梅赧然,“抱歉,小吴公公,我至今还是不能够读懂诸位大人的心思。” “你懂的已经够多的了,懂得那些,刚刚好。”小吴子看着已经露出鱼肚白的天色,前朝那边他还有事要去忙,便道:“殿下,您也忙罢,修容殿那边,您等下怕还是得去过一番。” “是,我送您。” “殿下止步。”小吴子制止了她的相送,走入宫坪,却见他带来的几个公公围着一桶稀饭和一菜碗肉在吃得满嘴抹油,他走过去,他们慌手慌脚地忙把碗中的稀饭倒入口中,那手脚快的,不忘吞咽着粥还往碗里夹了一大把腊肉往嘴里送去,急得就像饿死鬼投胎一样。 丢人现眼的家伙! 小吴公公一脚朝那吃相最狠的人踹过去,没听他的求饶,错过身,眼也不抬往大门去了。 他带来的那六个太监,这下扔下碗,擦着嘴跟在了他身后。 他们一夜未合眼,跑前跑后滴水未沾,早已饿得狠了,等下也不知能不能有那时间吃到食,来到凤栖宫,凤栖宫有抬来吃食,他们不吃那才是傻子。 他们没饿着自己,出了宫去,小吴公公转身便抽了那吃相最难瞧的跟班一记,怒喝道:“吃那么急干什么,饿死鬼投胎啊。” “吴哥,饿惨了。”跟班抱着肚子哀嚎。 众人连声帮他应是。 小吴公公看了眼底下他那双被血浸湿的鞋,他叹了口气,骂了这帮人一句,“你们这帮杀货,这也吃得下!” 他杀人杀得吃不下饭了,他们这胃口好得很。 听他骂人,跟班们跟没事人一样,揉着跑急了有点疼的肚子,跟他道:“您没吃就行,我们不欠凤栖宫的,下次她们犯事照杀不误,您别担心,您下不了狠心,我们兄弟下得了就行。” “走了。”小吴子瞪了他们一眼,带着这群被他义父亲手养出来的太监们去了。 前朝那边缺人,他们得赶紧着上去顶上。 这厢,凤栖宫的宫人们提了水桶抹布扫把,朝他们站过走过的地方走来。 杀了人来凤栖宫的公公们,将他们未干透的鞋底带来的血迹印在了凤栖宫的石头板地砖上,她们需在太孙妃殿下走动前把这些脚印洗干净了。 佩梅喝着她那碗稀饭,吃了半碟子的腊肉,三娘来收碗,看了小吴公公留下的血脚印好几眼,佩梅见了道:“等下要去周修容的住处,我记得修容住的地方叫‘华彩殿’罢?” “是,华彩殿。” “好名字。”就是不知好地方里面住的美人,还在不在。 跟骆王通奸,小吴公公说起这事来,甚是平常,好像这等不伦之事发现在皇帝的皇宫里,是不值一提的事。 皇帝陛下这几年是从不宠幸后宫了,可再如何,后宫除了她这个小辈,其余女者,可说皆是皇帝的后宫妃嫔宫女,除了皇帝,谁都不可染摘她们,而这等不伦之事,做太监的,说出话来,竟然当稀松平常。 做奴婢的都不在乎至此,由此推断,皇帝只会更不在乎。 皇祖父,竟然能容得下这等羞辱? 他竟然有这等涵养吗? 佩梅想不明白。 她以为,世间没有男子能忍得下这等奇耻大辱。 …… 骆王与后宫周修容通奸之事,在早朝上只不过片刻功夫,就传遍了全朝上下,包括离金銮几十丈的东门门边站着的都城九品芝麻小官,守着东门大门的禁卫军上下,皆听到了这个消息。 骆王跪着的殿堂中间,周边无一人站立,诸臣在金銮殿挤得满满当当的大朝会上,给他让出了一个足以让他舞一场花剑的地方。 百官在一阵嘈杂过后,在顺安帝无情无欲的眼神之下,渐渐从交头互耳,到几近鸦雀无声。 皇帝自来不怕出丑,他自伤一千,定是奔着那伤敌百万去的,他拉下来的脸面,终有一天要断人家的根绝人家的户,方才能止歇他心中怒火,百官心中诧愕他这等丑事也拿到朝堂上来说,但心中更为骇怕恐惧的是,不知要付出何等代价,才能制得住皇帝这次把丑事公之于众的滔天怒火。 皇帝从来不放无的之矢。 金銮殿寂静无声,静到极致后,便连跪下的骆王也不敢喊一声冤,顺安帝这厢从龙座下站起,从宝殿高位往下走。 吴英跟在了他身后。 站在最前面的左相和户部尚书这厢拦了皇帝一下,户部尚书大胆,朝皇帝摇了下头,示意皇帝不能进入百官当中。 皇帝看他一眼,按了按他的肩膀,安抚了一下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大臣,脚下只稍微停了停,便还是朝百官当中走了进去。 常侯爷今日依旧不在,抄家去了。 他岳父德和郎在,站在左侧下例一方,皇帝看他时,他正带着他儿子翘足往中间的骆王看,胡子在空中乱翘,一脸的好奇。 皇帝便朝他走了过去,路中官员纷纷让路,德和郎的神色顿时从好奇变成了苦涩,他拱着身板,腿往后退,眼看着要溜。 皇帝便朝侧边的禁卫军挥了挥手。 今日大朝会,朝堂里埋的禁卫军比平日大朝会还要多几十人,且这里面站的禁卫军,不是世家贵族大臣门阀家中子弟,皆是凌晨接到飞鸽传书,跑了近一百里的马,在寅时方才入殿守殿的禁卫军。 这厢,东门四周,还有二千禁卫军,在等候听令。 皇帝用自己的银子养的兵,养了二十多年,卫国一代接一代吃不饱的子民,家里穷得要卖儿卖女的一些人家,就靠着在他手下当兵,这些年养活了一家至少三代。 皇帝割他自己的肉,养这些子民的命,养出了一个国贫兵旺的卫国。 饶是这样,皇帝还是克制好了自己的战争之欲,他没有拿这些人去攻打邻国,他只是让他们保家卫国,保护他再多活几年,再多做几年事。 他养的这些兵里头,挑的将军,也皆是他精挑细选,为卫国兴旺而定下的镇国之将,护国之将。 能进入金銮殿的兵将,皆是翘楚当中的翘楚,皇帝一个挥手,当即有四人朝德和郎父子包围而来,他们身上的血腥味浓得就像腐败多年的烂泥,在他们靠近之时,那股冲天的凶煞之气,便朝德和郎苏氏父子俩扑面而来。 德和郎附近的官员,这厢有人大惊失色,脸色发白,脚步匆促往后退去,居然踩到了身后人的脚,令那被踩到脚官员也是大惊失色,将将想惨叫出声,却愣是不敢,抱着那踩着他脚的人连连往后退,便连往皇帝这边看一眼的勇气也无。 德和郎苏谶这厢也是变了脸色,他朝在他面前的皇帝苦叫道:“您干嘛?您干嘛?” 瞬间,离他远远的诸臣这厢皆为他捏了把汗。 皇帝却是没生气,反而甚为和颜悦色道:“爱卿刚才在看什么?” 德和郎这才知他的看相不知为何打了这位皇帝的眼了。 他跟皇帝近几年又有了些私交,他心里对皇帝又是埋怨又是亲近,这厢又苦恼又烦躁,生怕皇帝拿他做开口去撕百官的脸,杀百官的人,为此他不知又要多得罪多少人,他们翁婿俩的日子已经够苦的了,他苦着脸跟皇帝小声哀求:“您别找我,伯樊还在外头杀人,我们翁婿俩手上的血够多的了,我天天连菩萨都不敢拜,生怕菩萨老人家嫌我身上血腥味重,臭人。” 说罢,德和郎还瞪了离他最近的那个拿身上的血腥味吓他的臭人军士一眼。 他还不服气,知道瞪人,皇帝哑然失笑。 他年轻的时候交了不少朋友,后来,一个都没了,德和郎回都后,他渐渐地,有时有了半个朋友。 仅半个而已,可这也是德和郎勇气可嘉了,跟皇帝做朋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跟像他这样当了大半辈子皇帝还不想死的老皇帝。 “也好。”德和郎据理据力抗急,皇帝不忍,便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颔首转过身去。 他这一转身,“扑通,”他眼前便跪了一地的人,有人哭着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喊,震得整个朝堂皆跪了下来,喊“万岁”的声音延传了下去,在宫外的人也喊起了“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之大,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金銮殿,东门之上,晴空万里。 便连外边的百姓,也听到了里面的呼叫,皇城里,皇帝身边的吴英因这呼声动容不已,顺安帝却泰然处之,踱步走到了骆王的面前。 骆王已泣不成声,皇帝脚步一顿,他便觉有万千寒箭朝他背后射来,待他鼓起勇气抬起头,他的眼睛只稍稍触碰到皇帝的脸,便觉眼睛如被火烧火燎掉了一般痛苦,他慌忙掉过头去,嘴中嘶哑吼道:“父皇……,我错了,儿臣错了。” “父皇明察”四字,在他口终是变成了“我错了,儿臣错了”几字。 骆王卫兴,心中防御终不敌浩浩大势,丧失了所有与皇帝父亲争夺大业的胆魄。 第207章 他完了。 儿臣错了。 骆王在顺安帝身边没呆几年,便依他母亲的意思,跟随当时为顺安帝出谋划策的一个智者出了宫。 骆王名字叫卫兴,“兴”字是其母求顺安帝为其取的名。 他名字里面的“兴”为兴国安邦之兴,带他出去行走天下读天下书的老人为顺安帝之师,还有皇帝数道免他过失之责的承诺,卫兴的母亲在死前拿她的功劳,为她的儿子筹谋了她所能为她儿所能准备的。 骆王之母,曾为顺安帝摸清了南方一带世家的罪证,让顺安帝顺利抄了富霸南方几地的三大世家。 这仅仅是她的功劳之一。 其后,她帮顺安帝摸清了中原一带的人丁薄和势力分布,官员送到顺安帝案前的人丁薄与她摸出来的人丁数量截然不同,民情民况,也与官员与皇帝粉饰的情况是两个根本就不同的样子。 顺安帝根据她摸出来的底细,重点截杀上中游贪污者,只留了下游官员惶惶不可终日维持着官府的正常脸面。 而这一举,让大半个卫国在数年之内,减少了将近八成连顺安帝之前都不知情的苛捐杂税。 直接杀人,比顺安帝求官员好好当官来得有效,且杀得精准,上中游拿了钱的都宰了,后面的蚂蝗吓得只剩瑟瑟发抖、摇尾乞怜的力气,给顺安帝争取了宝贵的培养新势力替代他们的时间。 此女在顺安帝醒悟过来的那段治政时间内占据了很大的功劳,她若是愿意,顺安帝愿意封她为公主,供养她一辈子,让她如同男子一般,手握属于她的权利。 可她要当他的妃子,她说她爱慕皇帝,皇帝从她眼中是看到了一些她对他的仰慕,可惜那时皇帝已过狄后背叛之苦,他深爱的女子都可以为了逞权利的威风把他的尊严毫无忌惮地踩在脚底下践踏,他已无法被女人身上的那点仰慕蒙蔽,他清晰看到了她的野心,他也无所谓她的野心,只因她是可用之材,她能为他做事,为他分忧,他便可以成全她。 那时,?*?她想利用他走到最高处,他也想利用她治国,以及平衡狄后。 可惜红颜命薄,天大的野心和手段,也敌不过一具没有了几年活头的病躯。 野心勃勃的权利之女也好,久不见一个的千古一帝也罢,不管是什么人,再天大的心气,再有迫不及待想实现的野心,终逃脱不了一个死字。 她死去那年,骆王才五岁,可临死之前,她还是拿她的功劳,给她儿子换取了一些供她儿子顺利通往帝王之路的保证。 真正的帝师为师,免死的承诺三道,这两样加起来,至少能保骆王走到争储之位的最后时段。 虎母犬子,他母亲是皇城司的百兽之王,偌大一个皇城司三千余细作嫉她恨她,没让她低下过头,她杀出重围,以一介女流之身,拼斗出累累功绩,走到了顺安帝的面前。 她十几岁为灭江南门阀,卖身为奴去了世家家里,数次被打得险此丢掉性命,还因此毁了容,可这也没阻挡她搜出门阀结党营私的罪名,帮顺安帝结束了江南门阀治理江南的局面。 她十几岁已不知认输为何物,受身体拖累将死之即也不认输,千方百计也要让顺安帝保证他对她的承诺的实行,她让皇帝对着列祖列宗和皇帝的恩师发了誓,还让皇帝对着他的江山子民发了誓,还让他留下了圣旨,顺安帝这等绝不允许女子踩到了他头上的人,也还是依了她。 她像一把锋芒的刀,闪耀了一生,熠熠生辉,她的儿子,几句话就吓得泪流满面,顺安帝一时,竟生出了好笑之情。 他和蔚女的儿子,竟是此等的懦弱。 太子懦弱,皇帝还想得通,太子的胆子,许是在小时的他随他母亲打入冷宫那日就吓破了,从此往后太子便是装出强大来,也只是外强中干,仗着太子的身份虚张声势,声厉内茬,此子外表再是强硬,实则内心还是那个随母亲进了冷宫瑟瑟发抖的小孩。 可骆王,跟随的是那个帮顺安帝谋划出护国之策的强者,他入世是为来帮皇帝,避世也是为了让皇帝一个人去做好这件事,而不是在中间与皇帝起嫌隙,让皇帝花时间来他周旋,浪费宝贵的治国时间,一个如此拿得起放得下的奇人,带着此子周游天下,就教出来了这么个东西。 也不知卫兴这些年到底学了什么。 难怪恩师从不与他通信,十几年来,对皇帝询问他卫兴如何之话只字不回。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骆王回都城不到一年,还拿着皇帝之前的恩师的名头结交了不少人,也拿这个名头,让人看中他的利用价值。 他左右逢源的能力还是有的。 就学了点这个东西,拿出来想当皇帝,想弑父,他母亲在地底下知晓了,想来会为他脸红。 皇帝围着他转了一圈,惩罚儿子,他自是可以惩罚,但也用不到放到百官面前来献他的家丑。 放出来了,那就得有放出来的样子。 皇帝在儿子面前站定,施施然朝那跪着不动的百官望去,他道:“平身。” 他声音不高不低,前排听到的官员抬头看他,左相尚书他们见他脸色平静,皆站了起来。 他们是皇帝的人,自问问心无愧,是以站起来的速度甚是快,可前排还有些人作贼心虚,这厢就算听到了,他们也不想起来,跪着能让他们觉得凶险小些,便跪着不动。 他们没动,身后有些跟他们同样心思的人也跪着不起,一时之间,皇帝说完“平身”起来的人寥寥无几。 这厢,左侧中段靠边上的地方,耳朵不好的德和郎悄声问他身边的儿子:“陛下是不是说话了?” “说了。”他儿子也压着声音回。 “说什么了?” “让起来。” “那怎么不起来?”德和郎一听,撑着冰凉的地砖就要起。 他年纪大了,一时起不来,便催促儿子道:“你快点起,扶你老爹一把。” 后半段一个人也没有起,他们父子俩,又要当现眼包了,苏居甫在心内长叹一口气,抬膝扶了他爹,父子俩一同站了起来,在金銮殿的后半段立起,一时竟鹤立鸡群。 德和郎起来一看,居然还有许多人跪着,他不解,见前方还有左相和尚书他们站着,意思是他没起错,顿时长松了一口气。 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这厢,他听前方皇帝道:“苏爱卿,可是有什么话要和朕说?” 苏爱卿没有,苏爱卿只是老了跪不久,想站起来,苏谶真真觉得皇帝这是处处为难他,按下心中不快,恭敬回皇帝道:“回陛下,没有。” 他是恭敬,可话里满是委屈,皇帝听了有些愣然。 想起德和郎女婿这厢还在外面卖力,皇帝到底还是又心软了,他走到他的爱臣徐中面前,和徐中道:“徐尚书。” “在。”徐中垂首应是。 他神情淡然,但声音清亮有力,似有仙鹤在殿啼鸣。 皇帝养的几个孤子,比他自己的亲儿子强多了。 朝中甚喜传那些皇帝把自己的儿子们福气抢光了的风言风语,尤其废太子事后,废太子党的人只差去卫家皇室的列祖列宗面前控告皇帝不死,往后的卫家后代子孙光景必堪忧了。 他们掌控不了皇帝,便怪皇帝抢了后世子孙的福气,就跟抢了他们和他们的后世子孙的福气那般痛心疾首。 皇帝的蠢儿子信他们的还不少。 儿子们的野心让他们选择了相信那些能帮他们造反的人,可他们的能力和真正掌握在他们手里的力量,委实撑不住登基后这些操控者们对他们的把持。 也许哪怕当个傀儡皇帝,也比只当个王强罢。 天家无亲情便是如此,权利之下,杀父便杀父。 皇帝这些年太孤独了,孤独到儿子们要杀他也无妨,他从来只孤身一人,他的心也早被人伤没了,他对着他看着长大的,如今还走到他面前为他主掌户部的徐中,道:“听说你也去过骆王府的晚宴,在那里,你见过谁啊?” “见过不少,襄山太公郑仲明郑太公,钦天监监副孙世香,诚意伯卫鸿……” 徐中数一个,地上的人就起来一个,他们满脸哀色对着皇帝惨叫连连,不停地叫着:“陛下,陛下,冤枉啊,着实是冤枉啊。” 徐中叫了近二十个人出来,叫到后头,记录朝会的官员拿笔的手发抖不止。 徐尚书说的人中,有卫国的世袭的一等公,有得陛下重用的钦天监,有身上有过战功的皇室伯爵,还有他自己的老师,他自己的学生…… 完了,若是抄家,他也逃不过。 书记官把户部尚书所说之名记录在册,脸上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完了。 这厢朝廷安静至极,比之前的寂静还要死寂,就像有黑黑的厚厚的乌云涌进了殿堂,压在了每个人的头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殿内哀叫的人少了,只有徐中像仙鹤鸣啼一般的清亮嗓子在唱着名号,那被他唱到的人,皆趴倒在地,再无人站起,有人绝望哭出声来,哭得竟比骆王卫兴还要凄惨,令闻者心碎。 第208章 一只就一只。 无人敢与皇帝抗争半句。 这厢,德和郎站在后方,梗着脖子上前,打断徐尚书道:“陛下,不是去过的就得抄家砍脑袋罢?臣知道盛情难却过去的人也不少。” 嘴下一顿的徐中顿时面无表情接唱:“禄衣侯常伯樊。” 苏谶瞪向他,怒目相向,眼睛都瞪直了。 皇帝看看他们俩,嘴角微微一哂。 皇帝是知道常侯去过的。 常侯不止去过,还跟皇帝说,你再不收拾你这个儿子,我就要拿你这个儿子收买我的银子用一用,解解府中缺钱的燃眉之急了。 常侯在皇帝面前,常常有一种微臣不怕死的大无畏。 徐尚书继续唱。 禄衣侯之后,就没几个人了,且被唱到名号的人也没有什么反应。 这几个人,不是皇帝的近臣,便是为皇帝做些后手的人,他们去骆王也是为着行公事去了,皇帝杀谁,也杀不到他们这些天子的细作头上。 有了德和郎这一打岔,朝堂的气氛不再那般逼人地压抑窒息,皇帝开始踱步,先是走到了郑太公面前。 这一代的郑太公郑仲明已是八旬老者。 他今日原来是不上朝的,他年纪大,可用身体推托上朝的事。 可昨晚有人来家中请他上朝,共襄大事,他以为他上朝来就是在诸人定下拿下后宫佩氏时,出列支持一番便可。 哪想,从一开朝,局面一开始便走向了他之没想到过会发展去的方向。 皇帝过来,他跪在地上哆哆嗦嗦。 皇帝不语,他身后同在朝为官的一郑家子弟脸上挂着泪,带着惊悚的神色驼背上前,他先是和皇帝磕了个头,接着起身扶了家里老祖宗起来。 群臣皆看向了他们这边。 郑太公起身,一站定便泣道:“谢陛下允郑家分辩之恩。” 皇帝站于他面前,两手垂于腹前放松地搭着,朝他颔首。 “郑家没反,郑家不想反,郑家这么多年没有反过您才活到今天,郑家以前没反过您,以后也不会反,郑家对陛下的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请陛下明鉴!” 老人家要比皇帝大很多,是皇帝的上一辈人,皇帝若是乐意,叫他一声郑叔抬举他一下也是可行的。 他是没反过皇帝,是以,皇帝留了他说几句话的功夫,而不是直接叫人拖出去宰了。 可郑太公这几句话,太差了,时辰也不早了,皇帝便道:“杀你一个,还是抄你一家,你选一个。” 郑家的两个人,瞬间倒在地上。 皇帝杀威太甚,郑家老太公被吓得直喘气不休,身边儿子哭着在喊“父亲那一声父亲,彻底喊破了郑太公的心魂。 他涕泗横流,大哭道:“是老夫糊涂,老夫想着,您当太久的皇帝了,换个新的上去也是好啊,郑家这些年先帝赏给郑家的铁矿没了,是老夫献给您保郑家的命了,千亩封田,如今剩下不到十其一,大半的田土我也是献给您了,郑家没出五服的子弟,连媳妇也娶不上,郑家穷啊,穷得裤衩子快要穿不上了,郑家的女儿在后宫死得不明不白,老夫恨啊,陛下,老夫恨啊……” “这也没耽误您,十三四岁的小妾一个接一个,隔三岔五便往家里抬。”户部的徐尚书这厢开了口。 他清冷的嗓音在金銮殿飘荡,比那夺命的阎罗还要凉寒几分。 “哦?抬几个了?”这点皇帝还不太知道,别头问爱卿。 “今年一开春就抬了两个,加上往年的,三十来个有罢。”尚书大人冷冰冰地,化身为阎罗,一身冷酷肃杀。 “这些女子,没剩几个活着,”他接道:“郑太公好虐杀。” 郑太公好虐杀。 他这话不过几字,却字字掷地有声,吓得满朝文武背后生寒。 卫都太平很多年了,这样的恶事,外边莫说有人做了,便是有人传,那家人都要吓得当天自证清白。 可徐大人却把这等丑事,放到了文武俱在的大朝会上说。 郑太公话里行间皆在指责皇帝让郑家受了穷,还杀了他女儿。 可他自己却恶事做尽,他是以为皇帝查不出郑家发生的这些事吗? 郑家完了。 有些臣子不忍卒睹郑家这番惨状,叹着气别过了脸。 “我,我……” 郑太公这次没有说完话,皇帝朝侧边的禁卫军一示意,这厢已有兵士如同疾风一般过来,一人熟练地掐着郑太公的头,握着他的嘴,抬起了他的上半身,一人抱着他的大腿,拧住了他的双腿,两人抬着人,转身就走。 他们身上带来的血腥味已吹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他们所过之处,诸臣纷纷给他们让出了一条小道来。 门外看着他们过来的人皆心惊胆颤。 不等他们惊完,已有刽子手拿着闪着寒光的砍刀,朝宫殿主位大柱大步过来。 柱前站立着的臣子们就像要被索命下锅的鸭子们一样,一看到他往他们行走过来,拼命往四处躲避,让出了位置。 这厢,人至,兵士一人扭着老者的手,踩着老者被放至跪状的腿,一人退至一侧,观测四方。 人跪,刀至,刽子手寒刀往下一砍,有那血迹被带高了飞往空中,又往下飞洒,飙洒四处。 “啊。” 有那胆小的官员尖叫出声,腿软倒在了地上。 有那更为胆小的,已昏厥在了人群。 不管他们在都为官几年,碰到陛下杀人,他们还是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惊恐万状。 也有那离得近也胆大的,官服上溅了血,往身上看了看,便往后退了退,一脸的无事。 陛下杀人而已。 朝廷又少了一只蛀虫,民间又少了点百姓身上遭殃,可喜可贺。 金銮殿外的光景,令殿内看不到人听着声也觉寒颤。 在皇帝身边的郑家子弟已倒在了地上。 人惊恐至极时,当真会窍门流血,此子鼻孔和耳边皆流出了血来。 金銮殿这厢也有了一阵慌乱,只见几个兵士莫名横冲直撞闯进群臣当中,扑倒了一人,那人嘴中尖叫着喊着“狗皇帝再一细看,从他袖中掉出了一把匕首来。 此人很快被拖了出去。 此时便是那为人最是冷静的官员们也不住四处打量,看向了此人。 苏谶这厢在人群当中跟儿子小声说:“我们离陛下远点,再往后退一点。” 苏居甫双手在袖中推着父亲的背,不许父亲动弹。 他老父跟皇帝还有一点小交情,他可没有。 这大朝会先是皇帝用他儿子与后宫妃嫔的通奸开局,到郑太公死,再到本朝官员化为身为奸细刺杀皇帝,至此官员们觉得这金銮殿已变成了一座焚烤他们的火焰山,一门心思只想赶紧回家去。 不少官员脸色哀哀地看着皇帝,想求皇帝今日能饶他们一命,皇帝这厢却走到了兵部侍郎周雄的面前。 周雄当兵部侍郎也就一年多,刚升上来不久。 他是自己人,皇帝斟酌半晚,最终认定,周雄没反他。 只是周雄的女儿,想给一个年轻的皇帝当妃子,为她看中的年轻皇帝生儿育女。 也许后宫太寂寞,她是也熬不住了。 周雄当年不该送她进宫,他不送,他也是皇帝会重用的人。 可穷人当官便是这般,不攀点关系,莫名没底气,总觉得皇帝有好事不会想着他。 皇帝站在兵部侍郎面前半晌,最终哼笑了一声,摇摇头,走了。 他杀了周雄的女儿,就算周大人再给他表忠心,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信任周大人了。 周侍郎的官途,止步如此。 往后回老家养老罢。 便是他想留在都城也不可能,皇帝不会放一个危险留在身边,让周雄滚回老家去,便是皇帝对他昔日爱将最大的宽宏大量。 周雄曾是皇城司最好的探子细作,他懂皇帝的这声哼笑,哼掉了他周家这世在他身上而起的荣光。 他女儿死了,可也毁了周家,毁了他。 周雄低头,饶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刻,他湿了眼眶。 周家也完了。 皇帝这次走到了钦天监的监副面前。 监副坦然又面带些许羞愧看着皇帝。 皇帝怔愣半晌,问他:“老大人去作甚?” 老监副臊红着脸,挠着满是老人斑的脖子道:“他们家案上肉多,我去打包点带回家去,我徒孙媳妇生孩子了。” “生孩子怎么了?缺肉吃?” “缺,老婆子说徒孙媳妇没吃肉,不下奶,孩子饿得白天黑夜嗷嗷叫,喂米汤也不管用,吃不饱。”老监副到底是个读书人,脸皮子薄,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常侯说可以去的,头一次去,便是他说带我去吃席。” 他也不是什么席都敢吃,常侯说吃他才去吃的。 他也怕死,怕皇帝砍他的头的。 皇帝这厢顿时变了脸色。 老监副见状,闭上眼睛道:“您要杀便杀罢,也只杀我一个,别抄家。” 皇帝脸色更难瞧了。 这厢吴英上前,和老监副悄声道:“您老别嚷嚷了,等下给您家送半边猪肉过去,您看行吗?” 老监副睁开眼,想起猪肉,咽了咽口水,小声回吴公公:“还送点羊肉罢,羊肉暖身子。” 他那老伴,大夏天也脚底生寒,腿都是冷的,该吃点羊肉、羊肉汤补补了。 “那再添半只?” “添一只罢,羊太小了,一半吃不了几个月。” 还吃几个月呢,吴公公哭笑不得,道:“好好好,一只就一只。” 第209章 也不知她是经由的什么,留下了一命。 老监副感激的眼神投向了吴英之后,又投向了皇帝。 皇帝便是脸色难看,也挤出一丝笑来,说道:“以后莫听常侯的。” 听到此,老监副脾气甚好地呵呵笑。 常侯是冰山,可心地是好的,眼睛里能看到陛下看不到的难处。 他们这些被皇帝亲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子,农家子,那点子俸禄全拿去养家了。 那个家可不是自个儿和媳妇的那个小家,那是整个家族的大家,媳妇儿还得跟着自己受苦受穷。 他们因着式微被皇帝看重,这时候跟着同僚去捞钱,那是嫌小命活太长了。 可那点俸禄着实不够一大家子吃,他们钦天监的老学儒,还有帮着外头书坊抄书写评的,帮着茶馆酒楼写神鬼怪志的,大家讨生活的法子可谓是五花八门。 常侯不止带他吃席,哪个学究要钱用了,常侯还帮着介绍活计,要是那个活计是常侯自家的,常侯给的钱还多一点。 常侯媳妇也是个大方人。 这一家子人不错。 常侯入都城为侯后,他们的日子好起来不少,常侯那可有不少能找钱又不犯讳的门道。 不听常侯的有点难。 他们都喜欢常侯。 陛下事多,看不到他们的难处,情有可原,可他们还是想和能看得到他们难处的人亲近亲近的。 老监副不应好,皇帝脸色又难看了,鼻间重重怒哼了一声,甩袖走向了他隔壁的地方,抬起脚就踢了那跪在地上的人一脚,怒喝道:“那你是去做甚,帮着你的堂弟跟朕打仗?杀了朕?灭了朕?还是也是家里没肉吃,去吃席的?” 那人是卫家皇族旁系子弟,听着皇帝怒气冲天的怒吼,他本就蜷缩着的肩膀缩得更紧了,高大的汉子蜷缩在地上,就像一只瑟瑟发抖的狮子。 “要不是看在你王爷爷的份上,朕宰了你!”这个是老八王爷最看重的亲孙子,不能杀,皇帝又踹了人一脚,又往边上去,收拾起了下一个。 下一个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这个是反贼,且是两面拿钱的反贼,他受了官府的资助读的书,又吃了反皇帝的暗中势力的那一头的钱。 皇帝在他老家所看中的那几个学子,还有给皇帝办学衙的上下官员,皆被他出卖给了反皇党。 这些年那一带地段消失死亡的学子,还有负责培养他们的官员,据细作部门送到皇帝案头上的数字,学子达三十五人,官员达二十八位。 他藏得太深,要不是从骆王身上反过来查,这些事情根本查不到他头上去,这件件桩桩从明面上去查,皆与他无关。 饶是如此,为坐实那些跦丝马迹,皇城司这个处事低调就似不存在的细作部门当中的一些人,暴露了身份,以后只能当明子用。 且学子也好,官员也罢,皆是未来会帮着皇帝,与已经在帮着皇帝顶着卫国这块天不塌下来的国之栋梁。 这些天之英才,被一个阴险毒辣的两头吃的人,弄死了六十多个,还有他们的家人近三百人也跟着没了,有几个官员甚至是整个家族彻底消失,皇帝之前只当人是病亡,结果是被人下毒绝了族,他们在皇帝不知道的地方,暗中恐吓那些为皇帝做事的人,皇帝恨得当场提起人的头,往金銮殿的柱子上撞。 这官员惨叫,皇帝却是一声不吭,提着人的脑袋直撞不休,直到人脸上的血肉模糊,昏了过去,再也发不出惨叫声,他才甩开人。 皇帝用力过猛,甩开人时往后踉跄,吴英和尚书徐中两人齐齐挡在了他的身后,两人双手相扶,才扶住了他往后仰倒的身体。 皇帝这时却发出了痛快的大笑声,他大笑着,哀鸣着。 这朝堂当中的许多官员恨他入骨,他又何尝不是? “你们恨朕,朕也恨你们。”皇帝被扶起,他站在朝堂中,百官中,眼神如淬毒一般狠狠地看着立在他面前的一个个官员,“朕的江山要倒了,你们却巴不得朕赶紧死,你们好当下一个皇帝,你们吃朕的肉,喝朕的血,还觉得朕欠你们的,朕不杀光你们,杀光谁?!” 皇帝大叫。 他的咆哮响彻大殿,“杀光谁”经由回声,变得深沉厚重,嗡嗡传了出去。 他绝望的声音传到了殿外殿下的人耳中,有人呜呜哽咽出声,有人深切叹气,有人心下一凛,有人如芒在背。 徐中扶着皇帝,瘦骨嶙峋的铁面尚书语带哽咽道:“陛下,该下朝了。” 朝会不能继续了,皇帝的身体受不住了。 …… 前朝的风声太大,不多时,便经不停经过佩梅身边的太监的嘴,传到了她耳里。 佩梅前去华彩殿的路上,听到皇帝在金銮殿大怒生气昏了过去的事,她当即转道去了宫女房那边,请三娘去叫了周二出来问话。 周二还在负责今日督工之事。 他也听到了风声,也对前朝的事心急如焚,可他受命是来监好修缮之事的,他的职责是只要他的脑袋没掉,他就得做好他今天的份内之事。 是以,面对太孙妃殿下的问话,他一五一十说了他不知。 “公公等下可会回始央宫?” “不回,奴婢要到傍晚工匠们走完,巡视完房屋无异处之后,方能回宫找吴公公叙职。” “那我知道了,多谢公公。”佩梅见不能从他嘴中得知更多的,谢过后便转身就走。 周二看着她带着人离去,没问她要去哪,转过身和身边的太监道:“把我们的人立刻马上全部给洒家现眼下就找来,我要清点人数。” 哪个要是不在,他就当奸细宰了。 这厢,三娘跟着佩梅在宫道中急走,问道:“您现下去始央宫?” “不去,去华彩殿。”始央宫出来的公公还在一丝不苟地做着他的事,她学他便是。 “那要不派杨树或是细妹过去问问消息?” “不,稍晚一些,等我把今天的宫务忙完了,我亲自带你们过去问一问。”佩梅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沉静下来。 太监的慌忙,就似前朝出了陛下身体有大恙的事一般,也带得她心浮气躁,实则不必如此,有事还是没事,等下就见分晓。 真有事,她作为后宫掌凤印的小辈妃子,当即会被召前去。 无事,便无风也无雨,她晚些时候再过去问安,也是得体的。 还是先做事要紧。 佩梅带着宫女一干人等去了华彩宫。 将至门口,只见大门打开的华彩宫一片狼籍,门口血色的脚印重重叠叠,发着令人打心底作呕的血腥味与尿骚味等杂集交织的味道。 一眼看进去,殿宇头上颇有着几分华彩之光的正大殿一个人也没有。 饶是如此,那在阳光下散发着黑红色血迹的石板还是令人全身发毛作呕。 有随身宫女捧着腹欲反胃呕吐,被扈三娘一记厉眼扫了过去,喝道:“要吐滚出去吐,别吐到这里,到时候内务府大理寺的人把你拖了去,别怪殿下不救你!” 那宫女捧着肚子,匆匆往回跑,跑到前方一处石亭,方才停下,把在肚内翻滚不止的早膳连着胆汁皆吐了出来。 还有宫女也想吐,却在三娘姑姑的话后,强行把已经回到嘴里的早膳又咽了回去,没有像之前跑掉的姐妹那般离开。 “殿下?”三娘见过被血洗的后宫,她不是头一次见了,对这个见怪不怪,转脸担心地看向了佩梅。 佩梅苦笑不已,她的袖中右手,这厢已有四指狠狠掐进了她的手心,疼痛让她保持了清醒的神智,方才没让她掉头就走。 三娘话后,她的手指更往手心当中扣了扣,疼得她脚底都在生痛,她方才勉强看向三娘,苦笑道:“我没事,姑姑,这华彩殿的打扫,可是由我们来?” “不用,内侍监做的,由他们来,许是前朝有事,他们一时忙不过来,我们来早了点。”三娘忧心地看了她发白的小脸一眼,又往内看去,道:“既然他们没清理好,那么我进去看一看,您先别进了。” “一同。” “殿下……” “一起罢,姑姑,我听着里面有哭声,怕是还有人。” “等下,我去看看,您等会再进来。” “也好。” 不过片刻,进去的三娘又出来,铁青着脸和佩梅道:“温充仪在里头。” “啊?” 佩梅在凤栖宫见过温充仪两次,温充仪是个柔柔弱弱的贵妇人,跟佩梅说起来话,佩梅需靠近她一些,尖着耳朵方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话。 佩梅清晨听起过小吴公公说起查到周修容头上的事。 是那在她面前自刎的宫女是温充仪的老家人,从宫女查到温充仪,又经温充仪查到了与温充仪相交不好的周修容身上。 小吴公公说这两个人私交不好,周修容也是看在这点上,便收买了温充仪帮她做事,做那移花接木之事,以为轻易不可能查到她身上去。 可内宫就这么点人,没有内侍监查不到的事,且内侍监是皇帝把持的内侍监,一言不合就砍头,没谁的嘴禁得住砍。 不过佩梅以为便是查到温充仪头上,温充仪也是在温充仪自个儿的宫里的,这下人居然在周修容的宫里头,这是佩梅始料未及的。 佩梅愣然,斟酌了一下,小心问道:“还活着吗?” “活着。”三娘看她一眼,道。 “那就好。”佩梅不禁拿手拍了下胸脯,又被三娘瞄了一眼,梅娘不由苦笑道:“我还以为随修容娘娘一道走了。” 能从吴公公手里逃下一命,这个充仪娘娘也当真是运气好。 也不知她是经由的什么,留下了一命。 第210章 他是朕的臣子! 这能进宫得封的女者,很少没有来历。 便是民间有那容貌清秀,卖身进宫当宫女的,长相但凡清丽与众不同,早早也被身份高于她们的人坏了性命。 她们怕她争了她们的宠。 这时,美人的命便不是命,就算皇后知情,也不会大肆为她出头。 若是皇后还想得皇帝宠,枉死的美人一生冤屈就此掩埋。 宫女长相平凡一些,进宫反会能活得长久一些。 宫妃则不然,活的时间长不长,跟其美貌无甚大关系,跟她娘家是否有人,自行聪明与否至关重要。 娘家有人,能被皇帝叫去说话的机遇便高一点。 聪慧一些,皇帝对其有印象,下次叫她去的可能性会更高一点。 她娘家若是表现不凡,她便是一无是处,长相一般,她也能封妃高升。 这些事情,佩梅以前在书上没有看到过。 以往家中父亲跟她聊过一些,可那时她并不懂父亲所说的话,待进了宫里,跟着丁姑姑久了,由姑姑来都她,昔日不懂的事,再教她,她便会了。 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两次重创便足以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温充仪也是有来历的。 她是江南前后两任河运督察族中的女儿。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颇有些尴尬,因着温家的现任督察,检举了是他前任督察的族叔,方才被皇帝任命的现任督察。 现任督察是温充仪隔了两服的族兄,而她与前任督察的关系则甚为亲近,她乃前任温督察的亲侄女。 前任督察那时无合适年龄的女儿,方才选她入的宫。 她当年的身份,由她亲叔把当她亲女儿过继到了她亲叔名下,还在温氏族谱当中提了一笔,她亲叔死后,温氏连夜改了族谱不说,还往宫里送了消息,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她亲叔过继的女儿,而是现任江南河运督察的亲堂妹。 温充仪便是进了宫,她是何身份,还是由她在宫外的娘家说了算。 充仪娘娘身份的微妙变化,还跟贵妃娘娘的香殒玉消,贵妃娘娘的娘家李家的殒落有关。 贵妃娘娘的父亲乃漕运司司使,他能支持贵妃娘娘在后宫觊觎后位,也是因着他着实手里有权有人有钱。 李司使之所以有人有钱,那便是温家的前任河运督察便是他的人。 朝中有人好说话,朝廷督察监管他贪腐的人是他的人,他有钱便不难了。 李家出事,温家为自保,便推出了一敢于承担重担的刺头儿,杀族叔保温家。 温家此举后莫说只是把温充仪改了身份,便是送她进火海祭神,温家也在所不惜。 古往今来,从来皆是那无数条命,比那单独的那一条命重要。 温充仪的来历和她如今的处境,佩梅心里皆有数。 丁姑姑严厉,死前逼着佩梅把后宫还活着的这些妃子的来历和利害关系,皆逼着佩梅在她面前背诵出声。 佩梅哪怕但凡在姑姑面前说得磕巴一些,便觉对不起姑姑,无需姑姑失望,那厢佩梅便已尤如万箭穿心。 这是丁姑姑拿她最后的那点命,教会佩梅的东西。 佩梅不可能忘,死了也不会去忘却一字。 “哭的是她?”这厢,佩梅把温充仪的身份在心中过了一遍,知晓温充仪娘家的背景是保不了她的性命的,就是不知温充仪是因何而保下的命。 “是。” “还有人吗?我似是听到的不止一两声,声音不同。” 佩梅抬脚往里走,三娘见她素净的白鞋踏入了血红地,心头不禁一跳,一时甚是想趴伏在地,让太孙妃踩着她的背走,莫脏了鞋。 可这哪成,行不通,三娘厉眉一敛,扶着她往那干净一些的石板?*?走,嘴里回道:“有,还有她的宫女在。” “两个人?”佩梅偏头,细究她刚才听到的声音。 现在声音止了,她得细想一下。 “不是,三个人,有两个宫女。” “是了。”佩梅颔首。 三人都醒着,想来,问题不大罢? 她如是想着,等亲眼看到躲在近身贴身宫女屋里的一主二仆,看着她们身上狼狈的样子,闻着经由她们身上传出来的尿骚味,佩梅死死咬紧了牙关,方才把反胃强咽了下。 看到她,脸藏在头发后面的温充仪嘴里发着莫名的呜呜声,她起身朝佩梅爬了起来。 “殿下,出去。”三娘一时急了。 佩梅没有顺着三娘拉着自己的手势走,她也胆颤心惊,可这趟来,是小吴公公要她来的,现在殿里没内侍监的人,前朝忙,她不能逃了了事。 她是当今后宫执掌。 佩梅没走,她蹲下身,见充容娘娘一把过来上半身便往她怀里扑,她忍着充仪娘娘身上传来的刺鼻味儿,她接住了充仪,嘴间忙问道:“娘娘身上可有哪不舒服?” 温充仪没回她的话,她仆往佩梅怀里后,便昏了过去。 …… 皇帝在一股浓浓的药香味当中醒了过来。 一醒,他便看到了澜圣医那张不悦的老脸。 澜亭是皇帝这些年那个想宰不能宰,想骂不能骂的人。 且,皇帝那唯一当亲父对待的恩师也未曾这般为难过皇帝。 一个为难皇帝,让皇帝难堪的大夫,宰了便宰了,无奈此人医术过于高明,太医不能治的病他治了,太医无法给皇帝续的命他也续了。 皇帝无可奈何。 便是一睁眼看到一张老脸,皇帝也无可奈何,眼睛往前扫摸过去,想找到他的老仆安安心。 可屋子里没吴英的影子。 想来也是,吴公公和相爷还有尚书出去抄那些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皇帝着实不想看到澜亭那张生气的老脸,没寻摸到人后,便闭上了眼。 他眼睛将将闭上,就听他头上有人狠狠骂他:“叫你不要动怒,连大气也莫喘上半声,你听进去什么了?搞得好你是皇帝,搞不好,你连先皇都不是,有的是你儿子的人去掘你的坟,鞭你的尸!” 说的什么话,皇帝睁眼,道:“他们没那大胆,朕就算死了,他们孝顺朕当孝子贤孙还来不及,他们得拿朕骗人。” 澜亭本意根本不想跟皇帝争这个,他气的是皇帝的不惜命,“我给你往活二十年里调,你给我往活两年里奔,你以后别找我,你今天就给我下圣旨,让我干女婿带着我们全家往南边走,我们也不碍你们的眼,我们出海去,不在你的地方活了,成吗?” 澜圣医当真是恨极了,说的话狠极了,皇帝听了一时心里竟然难受至极,鼻子顿时被一股无名怒火堵住了双孔,憋得令他眼睛发酸。 是他想发火吗? 他不想发,他也想多活几年。 可他不得不发。 边疆有战情,要打仗,要粮草,要各部协调,他还要趁着天气将将有复苏之时,推广数道变法,他不发这通火,怎么镇住百官?怎么让这些百官接下来按他的心意去实行他的命令? 他必须镇慑住他们,哪怕为此赌上他的寿命。 他已连他的命都不要了,还要他如何? 皇帝生气,白了脸,澜亭见皇帝把他呕心沥血救回来的命又浪费掉了不知多少也在生气,气得此时胸口憋屈得很。 他也管不了皇帝了,他从袖中掏出瓷瓶,手掌哆嗦,给自己倒了一粒气血丸咽下。 皇帝真真气死他了。 常侯拿药进来,便是看到了妻子义父咽药,皇帝白脸这番景象。 常侯看见了跟没看见一般,端着药碗盘过来,先是放下朝皇帝施了一礼,道了声“参见陛下方才抬起药碗过来,把药碗递给了澜亭。 澜亭连正眼也未曾看他一眼,撇过头,起身往搁盘子的桌子那边走。 常侯便在他此前坐的地方坐了下来,看着冒着热气的药碗道:“药材是我们从府里带来的,您宫里的小拾八煎的药,要臣试一下吗?” 皇帝气得抬眼骂他,“试什么试?你府里的药,但凡朕有个三长两短,朕抄你全家!” 皇帝现眼下跟抄了他们常府无甚区别,常侯怕的是,他们全家进了地里,皇帝气不过,把他们全家又挖起来替皇帝做事,死了等于白死。 皇帝跟前能直面皇帝的臣子,没太多能用的人用。 徐尚书初进都,俊爽有风姿,如今面色腊黄,形锁骨立,知道的知道他是尚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命不久矣。 帮皇帝做事的人便是如此凄惨。 钦天监那个归皇帝亲自管的地方,监部里的猫,且学会了抓老鼠扔到老大人们面前给人类打牙祭,那景况,常侯未进都之前,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他们这些帮皇帝做事的人,个个凄惨无比。 穷到这般境地的皇帝,古往今来,大约只有他们卫国独此皇帝一人尔罢。 他们的命不好。 常府便是没了,皇帝也不会放过他们夫妻的,是以还是活着罢。 常侯不服侍人,便对皇帝道:“您往上坐一坐。” 皇帝气得大叫:“吴英!吴英!” “吴公公不在,您往上坐一坐。” 皇帝面无血色,双眼发直。 澜亭气死了,过来“去去”两声赶走女婿,扶了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皇帝起来,与皇帝道:“你朝他发甚火?他九死一生从严国回来,一日也未曾歇过,天天给你抄家,你心里有火,他心里没火?” “他是朕的臣子!”皇帝嘶哑着喉咙低吼。 “他刚来宫里,就咳出了血来!”圣医同大怒。 皇帝看向了他卫国最是仪表不凡、颇具贵族男子气度的重臣,只见常侯还是气度不凡,可常侯老了,他俊美容貌上的眉眼之间,有了如被刀刻在了其上的皱纹,他还是冷静沉着,却也沧桑疲惫,那点还在其身上的风度,不过是他的骨相残留罢了。 卫国熬掉了皇帝的命,也熬掉了这些跟随皇帝的臣子们的命。 第211章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保护,她便能活下去。 温充仪将将被抬进她所住的临华殿,一等人说话,她便睁开了眼。 她一路紧抓着太孙妃的手不放,这厢也没有丝毫想放开的心思。 此前佩梅被她抓住了手,无奈与她一同上了竹轿,宫里这厢叫不出太监,抬着她们来温充容殿前的人,是她凤栖宫的人。 自个宫里的人自个心疼,一进临华殿大门,佩梅见人醒来,顾不上手被人抓疼了,便叫住前面的细妹等人:“姑姑们且停下,充仪娘娘醒了。” 姑姑们忙放下轿子。 佩梅垂首,对躺在椅上的娘娘温声道:“您可能走动?可要扶您去洁身净衣!” “洁身!”温充仪一听,她匆忙起身,那眼泪从她苍白的脸上滚落了下来。 她脏得连她自个儿也觉恶心。 她拉着太孙妃的手不放,宛如拉着她的救命稻草,佩梅无奈,先是陪她去了净房打理了身上的污垢,等抬来了热水,又坐在旁边,看着三娘带着杨树她们帮着充仪沐浴净身。 一桶水不够,又抬了一桶。 等到第三桶,充仪还是觉得不够,拍着桶像个小孩子那般哭着尖叫道:“不干净,是臭的,我还要洗!” 此厢,午时已过,一行人晨间进的那点膳食已在肚中消失不见,出了大力气的细妹更是饿得肚子咕咕叫,扈三娘已是脸色不佳,臭着脸盯着温充仪的样子,就像要把充仪生吞活剥。 充仪殿里的人,此时不是废的废,就是傻的,没一人帮得上忙,忙的皆是凤栖宫的人。 可温充仪浑然不觉,只觉自己不够干净,非要还要换水净身,连凤栖宫的姑姑们的脸色也看不见。 佩梅还是善,可她的善,与之前有大大的不同。 她此前的是伪善,为了帮人,自己人的死活不顾,家里人身边人会有多为难从不去想,以为做了善意她就是善女子,从此天下人皆会夸耀她的美德,对她也回之以善。 多么天真。 难怪被人利用拿捏。 如今她还是善,她如今的善,不止是不连累身边人,身边人还得好过,她不连累家里人,她还得为家里人着想一二,除此之后,她尚还有余力,才轮得用这点力气去成全他人。 没有能解除后顾之忧的能力,行的什么善?行的谁的善?纵的谁的恶?伤的谁的心? 伤的不过是在意她的家人的心罢了。 佩梅禁不住心里对自己的追问,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去当那个愚蠢天真的小娘子了。 便是菩萨,没有金刚手段,也不敢行菩萨心肠。 她离菩萨尚且离得远。 “小姑姑,”佩梅这厢对充仪娘娘的疯狂尖叫置若罔闻,她朝细妹淡淡一笑,道:“你力气大,陪我坐在这里陪着充仪娘娘。” 细妹是皇后养出来的杀手。 皇后身为后宫之首,她豢养的杀手,与皇帝养的杀手还有点不同,那便是皇后养的杀手只杀少少的人,睡有屋檐的觉,不用在外奔西跑,日晒雨淋,这都是好处,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一旦忙起来也是真忙,顾不上吃饭。 细妹也习惯了,朝新上任她主人之位不久的小凤凰娇憨一笑,道:“是。” 凤栖宫名官细妹的小姑姑,是个喜欢笑,喜欢吃,喜欢多话的小娘子,她比三娘少不了几岁,样子看起来却是跟扈三娘相差着仿若有十几来岁的年纪。 她与佩梅截然不同,她杀人从不眨眼,却有着浑身然天成的天真娇憨舌,就跟一般人无异。 而来自世代有传承来历的书香世家的佩梅视天下生灵为有情物,眼神身形却沉重哀伤如岁月老人。 佩梅心重,小小身躯,就像背了无数个人的命运在身上一样沉重。 细妹大娘子,她是个杀手,身心灵巧得就像一根羽毛那么轻。 佩梅看着这个有着年轻面容的小姑姑,就像看到了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女子的命运,她朝小姑姑笑了一笑。 她喜欢小姑姑。 她喜欢这天地间跟她传达的与她完全不一样的信迹。 与小姑姑说罢,她转向三娘:“三娘,你带着杨树姑姑回凤栖宫,把饭吃了,给我们带点饭来,把临华殿的膳食也一并带过来罢。” 三娘看了细妹一眼,在细妹朝她点头后,她转身便往外去。 她连多余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也未行。 可凤栖宫丁女使麾下的掌事姑姑,自有她冷厉肃杀的气度,她绝然起来,便是风也会为她停留迟带片刻,以表征她受到的天地反馈,她之其气场之强大。 充仪娘娘在她转身之即,眼睛便顿时瞪大,把头缩到了她此前还觉恶心不已的脏水之下,不敢看这一刻离去的扈三娘一眼。 扈三娘让她想到了骑在她头上,不停扇她巴掌的恶臭太监。 温香雅以为她被弃为新漕运督察的堂妹,已是她毕生奇耻大辱,当那她从没放在眼里的太监,把她当猪狗一样骑在她脸上扇她耳光子时,她方知,人世间居然有那被沦为弃子还要耻辱万分的大辱。 她疯了。 若是太孙妃没来,她想杀了一切,杀了宫人,杀了自己。 她以为太孙妃来了,她的救星便来了,可凤栖宫掌事姑姑的这一转身间,温香雅知道,她没有逃脱地狱。 她还在地狱间。 她小心翼翼地朝太孙妃瞧去,看太孙妃朝她看来,她心中涌出一阵窃喜,跟太孙妃细声细气道:“那不是好个的,不雅,你杀了她罢。” “不雅?” 那有着与她一般书香才情的小娘子发出了不解的声音,她声音太大了,温香雅急死了,连忙竖起食指,发出了小声且急促的“嘘嘘”声,示意小娘子赶紧把声音压下来,莫让坏人听到了。 坏人听到了,小娘子也要受辱了,温香雅想起小娘子也要受这奇耻大辱,就想掉眼泪。 “莫要大声说话,小心坏人听到了,也打你的耳光。” 佩梅听着她紧张的声音,看着她苍白但没有丝毫手指痕迹的脸,不知为何,梅娘心底涌现出一股在顷刻间就把她的心就地淹埋了的悲伤,她靠近充仪娘娘,轻声道:“有人打你了?” “嗯。”温香雅委屈地点了头。 “打的是脸?” “打了。”温香雅掉了眼泪,秀美的脸上满是委屈。 她受了好大的羞辱呀,她想回家,想告诉爹爹娘她受了什么委屈,让他们给她报仇。 “疼吗?” “疼。”小娘子的问话,让温香雅泪如雨下,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大滴大滴往下流,她哭着道:“小梅娘啊,好疼啊,好羞啊。” 她一辈子,没受过此等的羞辱。 佩梅已知道眼前的人傻了,痴了,疯了,她不忍下再把话问下去,可她到底还是哭着问了这个已经疯了的秀美娘子,“那充仪娘娘,如果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在这些人的手中活下来的,你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呀,”温香雅告诉这个恍如天仙降临拯救了她的小娘子,“我告诉吴公公,其实不止我通了奸,周修容偷了骆王,周修容还跟去年来宫里跟她通报她父亲上任侍郎喜事的兄长眉来眼去呢,她见着个汉子就想要,她太想要了,小梅娘,这宫里的日子太苦了,你是不是也想偷人啊?” 佩梅泪如雨下,她摸着嘻笑得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天真的温充仪,娘娘那还如花朵一样盛放的美丽容颜哪怕苍白,还是美不可方物,这个江南美人长得是真美呀,她不该来这个宫里的,她该在一个她不会疯掉的地方自然绽放,息落,从生到死,自然地盛放收拢死亡,而不是夭折在其最美丽的年华…… “这里,有点不好。”这里好苦呀,佩梅擦掉笑嘻嘻的脸上掉来了泪来的充仪娘娘脸上晶莹的泪,她和充仪娘娘诚心道:“娘娘,梅娘不能送你回家,梅娘没那个本事,梅娘送你去女义庄好不好,那里也不是什么好的地方,那里还要您亲自织布耕田,自给自足,那里还是会有勾心斗角,你少做一点多吃一点,都会有人跟你计较,那里不是净土,但还是人间,那里再是不好,可有一点好,在那里,没有人打你的耳光子,有人打的话,我只要活着,我来给您做主,我每一年都过问您一遍,您信我吗?” 佩梅觉得她的心碎掉了,她哭着缓缓说:“您要去吗?” 她没有金刚手段,可姑姑啊,母妃啊,皇祖母在天之灵,你们看看,她不得不善。 她便是死了,她也得做此一举啊。 她是人,不是石头,不是金刚菩萨,她只是人,是那长着人心的人呀。 有谁能懂她吗? “咯咯咯咯咯……”看着她哭,温香雅咯咯大笑,她笑着擦掉这个傻太孙妃脸上的泪,抱着这个小娘子的头,在其耳边痛彻地哭着道:“要去啊,小殿下,你以为我真疯了啊,我要去啊,我快活不下去了,我要去逃命了。” 多谢这个心软的小殿下,她温氏要逃命去也。 温香雅死死搂着这个小娘子的头,把自己的嘴的压到这小娘子耳朵,死死地、一无反顾地,把她这些年知道的宫中朝外的密事,皆一一告知了这个小娘子。 说罢,她松开小娘子的脑袋,在小娘子僵硬的脸色后,她握着唇,咯咯笑了。 这下可好,她没事了,小梅娘有事了。 不过不要紧,她去了义庄,每天会跟佛祖敬一炷香,请求佛祖保佑梅娘殿下,从此以后逢凶化吉,遇难而反,皆成其祥。 太孙妃一定要活下去呀,这个小娘子与她许下了诺言,说只要活着,就管她的死活呢。 她想活着呢,小梅娘一定要千秋万代呀。 她想要被人保护呢。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的保护,她便能活下去。 第212章 且去。 三娘带来了膳食时,温充仪已沉沉睡去。 等到进膳,细妹在旁边把她的那份膳食吃完了,佩梅却还是强咽不下。 她把那份给了细妹,又看见细妹扒光饭碗,吃间还不忘朝她笑两声,说一声“多谢殿下,佩梅便笑叹了口气。 自己若是有细妹这等强壮的心思,该有多好。 这厢,她心神宁静了不少,便把三娘叫到了跟前,让身边的人退下,小声跟三娘说了她想对充仪娘娘所做的安排。 女义庄不是什么好地方,卫国民间的女义庄,那是无亲无故的寡妇才能去的地方,去了还得交一笔银子,身死无人过问,民间便凡是妇人者,视那里为人间地狱,只有被抛弃的人才去那里。 那与皇宫沾边的女义庄也是如此,是宫里年老在宫里留不下去,又没有娘家可回的老宫女所去之地,她们会拿毕生积蓄去那里买一个栖身之所。 佩梅没想到她愿意去那里。 佩梅之所以知道那个地方,是太子妃母妃在她进宫前找的那个教她宫中禁忌的老嬷嬷那里知晓的。 起因是教导期间,女嬷嬷在义庄认识的昔日认识的人过世了,义庄来人找到佩宅,问嬷嬷要不要去送她一程,她母亲知晓后,给了嬷嬷三日的时间,又给嬷嬷支了十两银子当作路费,嬷嬷从那次回来后,与佩梅多说了一些义庄相关的事情。 来人叫嬷嬷去送那死去的人,也不是出手好心,是他们知晓嬷嬷手里有银子。 嬷嬷去了,要给管事的送点银子,要给看门的也要送点银子,买棺材要钱,抬棺材要钱,吹唢呐敲锣鼓皆要请人,处处要花要用,他们能从嬷嬷那里捞一笔的银子。 嬷嬷去了,带了半副身家过去,空空如也回来,她回来便与佩梅说,人的情份,是要花银子的,当个有情有义的人,比无情无义难多了。 无情无义只管无情无义,有情有义,不止要有情有义,还得有钱去撑着这副有情有义的行头,但凡无钱,但凡一次不帮,便会轻易落到那无情无义头上去。 是呀,嬷嬷说得对,当个有情有义的人难多了,佩梅说完,见三娘垂下头去,不看自己,在心里叹了口气。 三娘是个好姑姑,近来尤其极好,她心里有梅娘,此时便是觉得佩梅有所不对,也不说佩梅,脸上不挂相。 她对佩梅当真是顺从至极,安然把她的生死系于佩梅一人身上。 人是很难做到完全符合别人心意的,可这是三娘,是丁姑姑留给佩梅的人,那情谊,何止一般,佩梅拉着三娘的手,趋身她耳侧,与姑姑说了一个充仪娘娘与她所说的一些事。 原来,往凤栖宫送蛇送死鸟的人不是周修容,也不是骆王,而是已经死去了的李贵妃的儿子明王所做。 哪是周修容收买了温充仪,是明王收买了温充仪,明王借温充仪的刀,温充仪借周修容的刀,借刀杀佩梅罢了。 而温充仪之所以能被明王收买,是明王知道了她偷人,且知道她偷的是谁,便拿这个要胁她和她的情郎。 充仪娘娘大方,连她偷的是谁,皆告知给了佩梅。 佩梅听时已呆若木鸡,只能听着温充仪不停地说这些让她脑子呆掉的消息,等充仪娘娘说完了,她也已傻掉了。 她天天呆在凤栖宫,不知道凤栖宫外的皇宫是如此的混乱浑浊。 温充仪说的每一件事,皆听得佩梅坐立难安,那些佩梅从未听过的事,极少听人说过的字眼,从看样子知书达理的充仪娘娘的嘴传到她耳里,每一件事每一个字皆让佩梅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充仪娘娘的嘴里,不止宫妃,还有许多宫女皆在偷人,她们会生下一些孩子不要埋在皇宫荒废的地方,她们勾引一些禁卫军、太监公公。 充仪娘娘所说的许多事情,便连丁姑姑也未曾跟佩提及过半句,充仪娘娘在不到一炷香的时辰里,告知了佩梅一个佩梅从没接触过的皇宫。 且与佩梅有关的事不止一两件,这皇宫里有很多宫女是各派系在宫里收买的眼线,骆王有收买的人,明王也有收买的人,充仪娘娘还嘲笑佩梅,就她爹没往宫里送银子买她们的消息,没让她们挣到佩家的钱。 佩梅仅仅只是单独想起这句话,就苦笑不已。 看来,只有她不明白这宫里底下的暗潮涌动了,宫里的每一个人心头有数。 因着她要砍掉各宫洒扫的人数,由凤栖宫来统一安排支配,这代表各宫的主人就不能从这些人身上拿到孝敬了,也不能拿到外面给她们的大孝敬了。 有些宫妃家中早就不管她们了,十多年二十多年外面娘家连个消息也不曾送过来,皇又没有赏赐给她们,她们想在宫中过得好一点就得花银子,银子的来头便得从外面的这些人手里来。 宫外的人朝宫里的人送钱买耳目,买消息,宫里的主人等着下面的人孝敬收份子钱,自己出会卖一些消息出去,宫里的女眷皆有她们的生存之道,只有佩梅满心思地想宫女们住的屋子差了,得花银子帮她们修一修。 吴公公想必定是清楚些知道这些事情的,皇祖母想来也是心里有数的,从来不修,提都不曾提,只有她傻呼呼地想着人人不容易。 若不是家里人想着帮她省钱,她爹炼出了精铁,她要被人笑死不说,人也被拿下了。 难怪那日吴公公看她,就像在看着一个大傻子。 她动了后妃们的钱袋子,也休怪这次她们联手起来给她设局,要置她于死地了。 宫女自戕,不止是温充仪出的人,周修容设的局,有不少人皆参与了进来,便是连诬蔑佩梅的人都找好了,参与的人几乎涉及除凤栖宫的后宫,她们早已设好周密严谨的证词置佩梅于死地,只是谁也没想到吴公公出手那么快,仅仅一夜便粉碎了她们的阴谋。 但凡慢一点,今天大朝会过后,便是佩女与佩家的死日。 前朝那边也早早商议好了,此次宫里宫外联手做局,只为把佩梅赶出凤栖宫,腾出位置。 后妃们哪怕当不成皇后,当个主掌事的,这又何尝不风光? 她们即嫉恨佩梅动了她们的利益,更觊觎佩梅所握有的权利,这宫里便是自认为自己最善良最无害的人,也对这个小太孙妃所住的凤栖宫动心不已。 那是地位和权利,她们进宫,就是为着有朝一日,不需要去看别人的脸色,让人人看她们的脸色。 佩梅把这些事情说给了三娘,三娘听到后宫的这些人连给污蔑殿下的证人也找好了,沉默半晌。 过后,她冷冷一笑,淡淡道:“大人一死,她们就当我们没有了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凤栖宫是彻底没人了。” 便连这种死局,她们也做得出。 佩梅听了,哂然一笑。 是啊,当凤栖宫无人了。 其实凤栖宫是无人了。 这次是赶巧了,佩家有了人罢。 “我承诺充仪娘娘的,想做到,且这是我先承诺了,娘娘之后才告知了我这些,”善行不一定有善报,可遇到心软的人,她们也会怜悯帮她们的人一二罢?这世上不尽是无情无义之人,且也是有情有义太难了,只有无情无义方才能确保自己能活得下去,人也只有变得无情无义,梅娘与三娘道:“姑姑,我要保她。” 这是太孙妃在向她解释,是为了宽慰她,是视她为自己人,扈三娘松开她那夹得紧紧的眉头,颔首道:“您只管做就是,您受了这么大的冤屈,您还有不追究之心,这是您的仁德宽厚,想来吴公公这点面子是会给您的。” “前朝现在不知如何了?”现在佩家风头无两,就冲吴公公救她那快速的程度,佩梅也知,她在陛下面前没有面子,可她父亲目前来说在陛下那里还是有一二分薄面的,此时正是佩家的势,打铁趁热,恰好是她能做得一点事情的时候。 “甚好,陛下无碍,澜圣医进宫了,听说禄衣侯也来了。”三娘把她刚才打听到的消息说给了殿下听。 “是吗?太好了!” “是极,您先坐着,我去吩咐点事。” 全宫做局要弄死太孙妃,而扈三娘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丁大人传到她手里的人看来是都死了,这么大的事,没有一个人往她这透露半点风声。 看来这些人就都被收买了,没一个人打算听她的了。 扈三娘脸色平静,内心涌现的杀机在此时霎时弥漫了她的全身。 她现在都怀疑,此前房屋漏雨的事,是经人设的局,传到殿下耳朵里的。 后宫的人都知道太孙妃年纪小,心软,天真,好骗。 那么,她也被设计了? 她需从头到尾查一遍。 三娘走到细妹面前,和细妹细语道:“你得出去转一圈,找我们放在各宫的那几个人问问话了。” 细妹看她一眼,见三娘身上的杀意浓得似要亲手上阵宰人了,她摸着她那个吃得鼓鼓的小肚子,问:“我要回去把娘娘的剑拿上吗?” 皇后娘娘在的时候,帮她跟陛下要了一把剑,赐给了她,虽说没有明言这是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却也是一把足够令后宫瑟瑟发抖的屠人剑了。 “回去拿上罢,殿下这边还有事,我就不陪你去了,是哪几个人你知道吗?” “丁大人安的那几个人?” “对。” “那我知道,人还是我挑的,她们怎么了?”细妹揉着肚子的手慢了,只感觉她手中那把无形的利剑,回到了她手上。 她想杀人了。 “她们叛变了,各宫娘娘连手做局要灭掉殿下,我半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是了。” 果真如此,细妹嫣然一笑,快步跑到太孙妃面前,朝殿下一福,“殿下,我回宫办点事,去去就来。” 她们说话时离佩梅有点远,佩梅不知三娘吩咐了她何事,且也没有问的心思,细妹是三娘手底下的人,三娘吩咐底下人的事无需她细问,便道:“且去。” 第213章 来日她也不知她会成为谁。 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 岂止是有志没有帮扶便无法通达,她身在皇宫,没有这运气,早就成了地下冤魂。 她这女子之身,运气何来? 运气娘家来。 这场大局,若为宫外父亲另辟蹊径出手,她在宫中,已成他人口中鱼肉。 佩梅发着愣想着这些事,见三娘跟宫人们说完事回来,跟她说道了凤栖宫放在各宫的耳目可能已不是她们的人了的事。 闻言,佩梅苦笑颔首。 人走茶凉,今日的境况,也是能想到的。 谁也不会认为一个孱弱的太孙之妻,能掌管凤栖宫多年,而皇后的老人,毕竟是老人了,在新后眼里,那都是些需除之而后快的人物。 这宫里的每一个人,皆不值得帮。 见三娘脸孔冷厉,佩梅顿了顿,安慰她道:“无碍,我们现在没有事,形势比人强,而形势如今在我们这一头。” 说来是如此,扈三娘挤出一抹笑来。 这厢,佩梅示意她在自己身侧坐下,扈三娘没有听殿下的,而是恭敬地跪坐在了殿下的脚跟面前,方便殿下与她说话。 她此前心里还是有点仗着自己是个老人,在太孙妃面前有点自视若高,百无禁忌,姿态不是很恭敬,如今她不能这般做了。 底下人若是看奴婢的威严,胜过主人的威严,便会有样学样,以为自己也能学着那个以下凌上的,也能踩到主人头上去。 她不能坏了这规矩,她得做好这规矩给人看。 她不忍心别人欺到小梅娘头上去,也不忍心那些因她而起了心动的人,有朝一日,被忍无可忍的主人砍掉脑袋。 规矩是为了保护双方而定的。 耳目的事,便是坏了规矩。 这些人早就该死了,是她们成为了凤栖宫的耳目,才得以活下来,如今她们翻脸无情,那便得承担翻脸无情的结果。 哪怕这个结果是她们万万不想要的。 “殿下,我有一个想法,那日,肖才人张才人说她们所住的佑门殿中漏雨,让我们去看一看,您吩咐了我过去查看……” 佩梅颔首,是以然。 她听到肖才人张才人所住的地方,七八个人挤在一室,还得给肖才人张才人支钱方能在佑门殿住下,这才起了修缮宫人房的心思。 三娘道:“佑门殿的肖才人,本是皇后娘娘的人,她的才人是娘娘给的;我那个与我说道详情的小姐妹,也是我自己养的耳目,您后来还给她赐了吃食。” 佩梅静目看她。 三娘道:“若是后宫联手做局,她们想必也参与其中了,也许从这里开始,便是下套的开始。” 佩梅笑了。 她倍感荒诞地笑了。 丁姑姑将死,她还承诺姑姑往后绝不轻易去可怜人,哪料到此时,宫中已经拉给了一张特地为她做局设下的网,而她轻易便入局了。 这皇宫,当真是时时刻刻皆有无处不在的暗流涌动。 “封公公那次,”三娘的话,让佩梅想起了消失了的封公公,封公公是个客气人,他与丁姑姑有点交情,对她也好,“若是没有我父亲,我就逃不脱了罢?” “是。”三娘也想到了,她不敢瞒冰雪聪明的太孙妃,是以在意识到这个情况之后,便选择了马上与佩梅实话实说。 她不想与太孙妃殿下之间生出嫌隙。 她想追随佩梅至死。 她想在这个小娘子手中得善终。 有挂碍便有恐怖,三娘眼下无比在意这个小殿下的生死。 她道:“若是没有您父亲在外锱铢必较,为了省钱无所不用其极,让陛下看到了益处,且还承诺了给陛下打军刀,那一次辱凤栖宫,封公公便得逞了。他们就是想拿您修屋子这个事,找出各种错处来收拾您,且一计不成,便再生一计。且她们想来?*?也没想到,您是修了屋子,可也改了制,这是长久的省钱之道,陛下不管后宫美人有没有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他只想让后宫少花内库的钱,您的改制得罪了后宫,可这也入了陛下的眼。” 此举也保了太孙妃一命,此后周二入后宫监管房屋修缮,修宫屋之事便成定局。 “是了,”无心生大用,她也不是一无是处,佩梅自我解嘲笑笑,“还好,还好我运气不错。” 还好,她会省银子,她家里人也是个擅省银子的。 她娘家发动,救了她一命又一命。 “陛下无碍,等下您还去始央宫吗?” “去,等充仪娘娘睡一会儿,我送她去凤栖宫先住着,便去始央宫与皇祖父问安。”一定要去的,她已听到了消息,便定要去问个安,表表孝心。 “时辰不早了,”三娘抬头看看天色,道:“若不我们先过去,让杨树等着温充仪醒来送她过去?” “我在这里歇会,等等充仪娘娘。”佩梅朝三娘温婉一笑,道:“我怕她醒来看不到我,会有些不安心。” 送佛送到西,何必在此时离一个惊恐至极的人远去呢? 来日她就要走了,今日能多做一点,便多做一点罢。 佩梅不图充仪娘娘能领她的情,此举是佩梅感激充仪娘娘对她交待之事说尽之恩。 不做那无情无义之人之前,趁还有此机会,她便做一做那有情有义之人罢。 来日她也不知她会成为谁。 …… 送了醒来的温充仪去了凤栖宫,佩梅又带着三娘和杨树去了始央宫。 原本细妹也要一道同去,但三娘在她身上闻了闻,便留了细妹看家,只带了杨树和一干宫中的老人跟随佩梅去往皇宫中央。 细妹还甚有点委屈,可一听道佩梅在厨房给她留了两块点心,一碗肥肉炒干笋,凤栖宫最是好说话的小姑姑笑得甚是温婉可人,细腰朝殿下福了又福,对殿下当真是感激不尽。 凤栖宫人员不多,还有几个宫女是新进宫不入的小宫女,可老的那几个,没显山露水之前,佩梅也是不太详知她们的底细。 丁姑姑只把三娘交到了她手上,暗中的有些事却从不跟佩梅提,佩梅也想过,可能有些事有些事是私底下的事情,不方便说给她听,姑姑怕脏了她的手。 姑姑还是把梅娘当小小娘子看待了。 丁姑姑嫌梅娘的善心愚蠢天真,可她对梅娘之善,却像一个自己受尽苦楚却不想再让孩子吃一点苦头的长者。 小娘子从来不是无人助。 小娘子便是身陷囹圄,也还是有一线曙光助她前行。 佩梅提了吃食去始央殿,她到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落在始央殿斑驳的墙面上,有着说不出的古朴安静。 说来也奇怪,佩梅惧怕皇帝,却在此时刻,看着霞光之中的始央殿,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安心。 皇帝这个老人,一个眼神便能令佩梅如感有重山压顶,遍体生寒,可只要不面对他,只想着这个国家还有这个皇帝,佩梅便觉活着有望。 哪怕战争要来了,佩梅也还是感觉安心,有着一种即便是卫国将亡,皇帝也会让他所在的后宫、卫都,死在他身后的安心。 这是一个把江山扛在了肩上的皇帝,他再是暴戾恐怖,他也是这个江山之主,无人能撼动他身为卫国天下君王的威严与担当。 前来迎接佩梅的是小拾八公公,小拾八公公说吴公公和小吴公公皆不在,出去抄家清点财物了,始央宫便由他带着几个老公会在守着。 他一迎到佩梅,也没有进去请示,带着佩梅就往里头走,路上还与太孙妃悄悄道:“今日澜圣医在。” 太孙妃跟澜圣医有亲,带进去不会挨骂的,小拾八想给太孙妃行个方便,在澜圣医那里留个人情。 澜圣医连陛下都敢骂,可厉害了! “圣医,您看我带谁来了?”小拾八带着太孙妃走过几道关卡,进了殿内,这下他也不敢带着殿下横冲直撞直入了,站在门口,与里头的白发老人轻声道。 他让了让位置,让老人看到他身边的人。 澜亭一看是佩家的小娘子,便笑了,朝她招手:“小娘子来了,过来。” 佩梅去侯府玩过,那时便是这样,表姐带她去药堂拜见老人,老人坐在药堂当中,便是如此般一样和善朝她招手:小娘子来了,过来。 他慈祥温和,佩梅以前只觉他看向他们的眼睛喜悦当中藏着点点亮光,她只当他是个喜爱孩子的慈祥老人。 如今再看,这是慈爱,亦是慈悲。 佩梅朝他一福身,眼睛缓缓往内看去。 老人如此和善,她却不敢造次。 “哦?”老人就着她的眼神往床边那边看了看,随即笑了,回头与小娘子道:“还没睡,刚被我喊起来吃了小碗药,还没睡下,我去问问,你等等。” 老人在民野不拘小节,也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他在皇帝的起居所忘了问皇帝的意思,也不是他对皇帝也不规矩,视皇帝如无物,实则是他把皇帝当成了他一心想治好打理好的病人,是以,他是以医者如长者的心思在管治着皇帝。 当真要是把皇帝当皇帝治,由着皇帝的性子来,皇帝早就因着不听话死了,坟头草长三尺还有余。 “要不坐起来跟人说说话?”澜亭过去,在床边坐下,与皇帝道。 皇帝闭目不语。 “起来说说话罢,”澜亭好声好气与他道:“是佩准的女儿来看你了,这么多人合手要处死他们父女,人家来看你,你好歹起来跟人家说两句。” 皇帝被他说得睁开了眼,不悦看着这个喜好多管闲事的老大夫。 也不知这老东西是怎么活到回都的,就依这老头这好管闲事的性子,在外头怎么没被人打死? 皇帝睁开眼了,眼中带着不善,澜亭劝他:“见小辈和善点,小娘子紧张得小脸煞白,看你把她吓得,你是人家祖父,又不是来跟小辈讨债的老鬼,你对人好点,以后走了人家给你烧香还能勤快点。” 先是说他不善吓人是老鬼,接着便是咒他死,顺安帝看着这个民间圣医,心里头第一百次质问自己,真不能把这老糊涂虫拖出去宰了吗? 第214章 皇帝便是心狠,也知不是他孙子无能。 “起来罢,老糊涂虫还催促他:“好歹有个可心的孩子,你就多瞧一瞧,也是造孽,你们家也跟民间一样,得宠的一个都不成器,放着不管的,反倒有个人样。” 皇帝怕他再说下去,接着抖落更多的难听话,到时候听起来更是不舒服,这厢连忙手撑着床坐起。 他没人服侍,只得自行坐起,比起将将起身坐起吃药那会儿,他这将用过药不久,手上突然多了几许力气,这双手一撑,两臂一挺,他居然很快就坐了起来。 他诧异看向老大夫。 老圣医笑意吟吟看向他。 顺安帝心中便是一叹。 澜大夫说话是当真不客气,可救他也是真想救他,不像太医院的人,为求自保,来日好推托,药下得都是轻的,治不死人,也救不了命。 “叫她过来罢。” 老大夫到底还是管他死活,往他身后塞了一个枕头。 枕头还是老圣医之前带过来一袋用药薰过的棉花,当着有疑心病的皇帝面,带着吴英拿针一针一针缝出来的。 老圣医还用剩下一点的棉花,给吴英也缝了一个,把吴公公那天喜得见谁都笑。 躺着老大夫给的药枕,顺安帝也知到底还是要给这个老大夫一些面子的。 “过来罢,孩子。”皇帝话一落,澜亭就朝人招手,见她提了食盒过来,笑眯眯地问她:“带什么来了?” “桂花发糕,还有一盘花生红米做的如意发糕……”佩梅窘迫地笑,她没说出来的是,这两道糕点,不是她做的,是宫人做的。 她今日一天在外,回宫晚了。 “这是你们家家传的两道点心罢?”老圣医慈爱道。 “是。”佩梅对其恭敬有加。 “有心了。”澜亭转头和皇帝道:“佩家贵重的不止是他们家世代传承的家学,还有一些小地方也是很珍贵的,像佩垢老学士如今能如此康健,头脑灵活,和他们家每季的吃食法也是有关的。” 皇帝不语。 他知道这个,底下人和他说过。 佩家是有得吃。 再穷再苦的时候也有得吃。 佩家是不贪,可每一代也过着士大夫的日子。 在他手里的这一代,因着他治国分明,佩家只要做对事情就无性命之忧,也是过着不愁吃喝的日子,还有余钱散布出去。 佩家好就好在,门第不大,人丁不旺,便是当家主母也得亲手操持生活,日子再是好,也就比普通门第好些许罢了。 老大夫不知他知晓,老大夫把他当一个在宫中出不去的人,想到什么,便和他说什么,只想让他知道外面更多的事,其心之赤诚,皆为温情,皇帝再是冷酷,也知好歹,对老大夫的话不置可否,朝佩女淡道:“放下罢,叫人给你拿个凳子过来坐。” 注意着这边的小拾八一溜烟地过来了。 佩梅去放食盒,他抬了凳子过来,中途两人眼神相汇,小拾八喜滋滋地太孙妃笑了一记。 他这马屁拍得对极了。 眉清目秀的太孙妃,谁能不欢喜? 佩梅过来又朝皇帝和圣医见过礼,方才坐下,这厢皇帝也在头脑中过了一遍佩家的事,便与她道:“诩儿跟你来信了?” “是。”佩梅垂着头,声音细如蚊吟。 皇帝着实不喜她这个样子,他是没看出这个小闺女的强处来,佩家人从老到少,爷孙三代,哪一代看着皆不像胆怯之人。 这个说是也是书香堆里长大的娘子,这跟个怯怯的小兔子一样,娇弱是娇弱,却是一点也不讨喜。 便是她那个真真娇弱的表姐,那看着如钝木一般的性情,也是有着一种大智若愚的拙朴可靠,钟灵毓秀,始出书香。 “嗯,”卫诩去的北漠,近来有大动,皇帝不想让他这个孙子立大功,太孙毕竟身子太弱了,可势架在了这,佩家想保太孙,侯府想立太孙,这个救他命的大夫跟他们是一家人一条心,时也势也,皇帝淡淡道,“他今年可能回不来了,等到能回来,皇后的三年守孝时间也过去了。” “……是。”佩梅不知皇帝之意,只知与他说话,字字皆得小心谨慎,她宁可少说,也不想说错。 当真是无趣,皇帝不喜跟怕他的人说话,他看向澜亭,“朕乏了。” “你不乏,”澜亭好心劝他跟小娘子多说话,“你跟她说说,她爹怎么样了,她祖父怎么样了,人家不好意思问,你是长辈,你要主动提。” 皇帝眯眼瞧他。 圣医不怕,开导皇帝,“你不喜欢她,我知道,你一生就喜欢娘娘那种鲜明大气的人,不喜欢看起来胆怯小心上不了台面的小家碧玉,可小家碧玉有小家碧玉的好,不闹大事,不出大祸,真到了要那守家的时候,她们有那一个子掰成两半花的能力,方才是那个把家撑起来的人,怎么不好了?娘娘都选了她,你怎么不喜欢了?娘娘最后还不是学了她们?你莫像那叶公,喜欢真龙,见到了真龙,又觉得人家不够威风了。” 他说得皇帝心梗,以手作拳捶了胸口两下,澜亭见状,怕出意外,拉过他的手把起了脉。 皇帝攸攸吐气,正眼看向佩女,道:“修缮后宫,是你自个儿想出的主意?” “是。” “为何?” 佩梅听着他的声音,身体当真是情不自禁地想发抖。 她太害怕这个一个眼神便能杀掉她胆量的帝王了,可圣医老人家为了她说了太多话了,她不能辜负长辈的好意,她咬着牙抬起了头,逼着自己看向帝王,竭力冷静道:“万象更新,新的年景,新的运象,孙媳想把后宫修新,配上新运,随时运一起腾飞,运能助人,人也能助运,此为借力,再则,新运乃新命开启之即,也是抚平旧魂之时,当此之即,一定要变,后宫陈旧,皆在暮气之中,变,能为后宫注入新的生气,转死为生,一如今日天地大变。” 她只差明说,她变,是为皇帝这个皇宫之主提供生气。 这是钦天监的人方才能说得出来的话,皇帝闻言诧异,澜圣医也诧异,圣医见这厢皇帝朝他看来,忙道:“这可不是我教她说的,我只通医术。” 他能救死,靠的是医术,而不是玄术。 “你可不是这般跟吴英说的。”皇帝看过他一眼,与这突然胆大了起来的弱女道。 “我与吴公公说的也是真的,后宫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荒废下去了,天地新相,旧象要走,新象要来,旧人要走,新人要来,皇宫要从旧变成新,和新象走在同一个步伐,这是决心!” 佩女哭了。 “你哭什么?”皇帝问。 佩梅飞快抹过眼边的泪,垂头不语,两肩抖擞,像瑟瑟发抖的兔子。 “她的意思是,娘娘,太子妃,这些人,皆是旧人,要远去了,您呢,熬过了旧日,在新生里头了。”澜亭说着,叹了口气,按住皇帝的手,道:“和您心中想的是一般,您本也是旧日旧人,您逃过大劫了,现下,您吸气,肚起,好,往下呼气……” 等到皇帝心跳渐平,他扭头,看向佩梅,朝小娘子道:“你随你祖父学的天象?” 佩梅摇头,又点头,道:“小时学过一些,大了祖父就不教了。” “也是传承了,你们佩家就是如此,有天赋,便能自行学下去,没有就止了。”澜亭坚督着皇帝的吐纳,与小娘子道:“你们家这一代,你兄长藏锋,没想到你也藏了一手,也还好嫁进了皇宫,要是入了民间,也是浪费。” 佩梅苦笑不已,与老长辈道:“大姑姑们过得甚好。” 说来,她已在羡慕她们了。 她在皇宫遇难的每一次,皆以为她要活不下去了。 “是了。”无论什么样的人,皆会遇上与他们命格相等的命运,各有好处,各有缺失,澜亭颔首,转首与皇帝道:“小娘子说的是对的,您是异数,您是最后的那点死气,她在帮您摸平,替您向新象求命呢。” 皇帝怒瞪他。 圣医不以为然,“你不用这般看我,钦天监的人想必不敢当面跟你说,私底下想来也把话传到你耳朵里了,这还是你养得好,养熟了,要不他们跟佩圻一样,不会跟你说实话。” 圣医掐指算算,“按之前的运算来算,自我二十多年前离都之日算起,再余三十来年,至多一个甲子,便是我卫国灭国之时。” “你们算准了,就全都跑了?一个个离朕而去?你们这群神棍骗子!懦夫!无耻之徒!”皇帝终是朝他怒喝。 “那也不是败在你手里,这点你料错了,你不是亡国之徒,你孙子才是……”说到孙子,还有一个在命理之中早就死掉了的太孙要保,澜亭忙道:“不是这个亲孙子,亲长孙,命理卫国是亡在你旁系的侄孙手里,你亲儿子亲孙子没一个成器的,不是早亡,就是命里慧格没满。” 他的意思便是顺安帝的亲孙子不是早死了,便是太蠢没斗得过旁系的兄弟,让其上位了,顺安帝呼吸急促,咬着牙看着澜亭,“朕要宰了你。” “行,再过二十年,老夫尽力,到时候要是能一同前去,便一同前去,路上有熟人,也好办事,眼下还不到时候,你吸吸气,这次长吸,要比上次的长个一半……”圣医安抚他,带他吐纳。 说来澜圣医教皇帝的吐纳法,跟曾经太孙说给皇帝听的吐纳法,有八成的像法,那时,为讨好他,太孙诚惶诚恐,连命都似可以献给皇帝。 皇帝的嫡长孙,活成了一副卑微讨好的样子,与宫中那些为了活下去四面迎合的下人又有何区别? 这是太孙之过吗? 皇帝便是心狠,也知不是他孙子无能。 是太子不想让儿子当个人,太孙便只能不当个人,以此在他的太子父亲下面,求活下去。 这对小夫妻,也是可怜。 顺安帝一生不甘上天给他安排的命运,他毁掉了他心爱的女子,他逆性情杀生,只为向上天抗争,他不做亡国君。 实则他不是亡国君。 是他的堂孙辈…… 他的亲孙辈,连做亡国君的资格也没有。 他们早亡了。 皇帝悲怆,再次正眼看向那垂首低目的小女子,他道:“你抬起头来,看朕,看朕。” 像个强者,像个至尊一般,看向朕。 佩梅闻言,抬起了头,再次直视向了皇帝。 她敬畏,害怕,怯懦,却还是看向了皇帝。 她听到了不该她听的话,可那是家中长辈,为求她好,愿意说给她听的话。 她不能让他失望。 “好,好……”她抬起了头,顺安帝在一次长长的吐纳后,与她道:“朕在十月便会在全国实行房屋修缮法,到时你表兄苏居甫会担当户部侍郎,由他一手执行变法,你跟你父亲算好你手上每一块砖每一块瓦片每一担灰的价格,到时候如有异变,朕灭你九族,从此月开始,五月到九月,你每半月十六日和月底到始央殿来,朕允你和你父亲见面商榷细节。” 今日是大朝会,卫国大朝会为十二日一开,今日恰恰好是大朝会后的第二日,为五月十三,再过两日,佩梅便能见到她父亲了。 那是为了女儿梅娘,深陷朝廷漩涡,有背祖训的父亲,佩梅当即起身,朝皇帝跪下,趴伏不起。 此跪,她不是跪皇帝与皇权,她是为跪那个为了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父亲,佩准。 他生养了她,此后便是再难,他也愿意趴伏在地,驮着她,去往那让她生存的地方。 第215章 风光得很咧。 十六日,佩梅一早来了始央宫,她来得甚早,还以为父亲还没到,没想到一进宫,就听来迎她的小拾八说道她父亲已在侧殿等着她了。 此前,宫房修缮前,佩梅见过父亲一次,那次父女俩要合计开工之事,随同来的还有同行的吴公公,为免耽误吴公公的行程,父亲速战速决,佩梅只得听从配合,父女俩除开材料之事,没有说多的。 这次佩梅进去,侧殿只见父亲一人,她还未语,只见父亲坐在案后,含笑抚须看着她。 一时之间,佩梅以为这是梦,一瞬间热泪盈眶,飞快入了殿堂,清晰看到他头上的白发,方才跪拜在地。 “你这小娘子,哭甚?”佩准这厢道:“赶紧起来,你怎么地连纸笔也未带?我看你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啊。” 父亲语带责备,一如在家中听到的那般随意亲昵,佩梅抬起头来,忍住泪道:“备了的,走到路上,方才忘了带,宫人回去取了,等下就送来。” “怎地还是这般迷糊?” “我连账本也忘带了,昨晚便搁在床边,临走前还查阅了一翻,出门走得太急,忘了。”佩梅如父亲的示意,坐到他身边,眼睛里含着泪花道。 佩准顿时失笑不已。 他这个小闺女,什么都好,就是急起来忘性大,好在她着急的事情少,犯的次数少,偶尔犯一次,家中人就当玩笑取闹她。 按理说,她进了宫来,已为人妇,不能这般了,可谁说嫁了人就不能当父母的小迷糊了?佩准弹了下她的小鼻头,笑道:“下次可不能了,长记性啊。” “是,爹爹。” “近来饭吃得怎么样呀?” “吃得甚好,上次苑娘姐姐,我吃完两碗,她一碗还没吃完,我还能吃一碗,见姐姐吃得少,不好意思吃了。” “哈哈哈哈哈,”佩准大笑,“可是羞了?” 佩梅眼里含着泪,嘴角含着笑,羞怯点头。 “她是吃得少,那是吃得精,饿了就吃点,和你在宫里不一样,你自己开的小厨房,随时动手,便是柴禾用得多了,也得往前面拿,是得算着点,不能任性喽,小梅娘。”佩准怜爱看着他家的小娘子。 小娘子要是嫁个知进退,心有丘壑的书生,一生不说大富大贵,想来柴米油盐皆是不缺,皆能自己做主。 她隐于市井,不用见识过大的权利,也不用被权利威逼恐吓利用,一生安虞,也是为人一世难得的福份。 可惜她赶上了便是她祖父也没推演出的天变,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要随着佩家一道吃苦了。 “女儿知晓,您可用过膳了?” “用过了,陛下上小朝之前,我随他吃了点,你给爹带吃的了?怎么不见?” “马上就来。”佩梅脸上飞霞更烈。 “也忘了?”佩准见她窘迫不已,便是哈哈大笑,这厢才仔细打量她的眼睛,见她眼睛下方带着些许青色,笑道:“一夜未睡,是罢?” 佩梅咬着贝齿,憋着通红的脸蛋,看着父亲大人大笑的脸,轻轻颔首。 “好孩子。”佩准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宽慰她道:“是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顾不上和你说话,还好接下来我们还能见上几次,来,这是你祖父得知我们要在始央殿见面,亲自回去挑出来的书,都是给你的,这也是嫁妆啊,回去了,记得写你的嫁妆薄上,以后好当是你的财物过继给你。” 佩准见女儿没带账本过来,便把他这边的事先跟她说了。 他解开包着书本的布帛,老爷子把家里世代传的“世经”三册,“算经”六册,“经演法”两册,“天载”一册拿了过来。 他把书本拿给女儿看,道:“世经和算经九册,是为抄本,这两本经演法是我们佩家拿到此书的那代祖宗传下来的,你祖父说这本书讲究一个缘分,就像他看得懂此书,我至今还是对这本书半懂不懂,你小时也见过它,还摸过它一次呢,可还记得?” 佩梅朝父亲摇首。 她小时见过的书太多了,祖父日日皆在抄书修书,她将将会走路,便会帮忙了,摸过的书不计其数,不知摸过祖上哪本珍书。 “不记得也没事,你先摸着看,看得懂了,就自己学着抄,抄下来了,便把这本原本放回家去,以后我们家的后代子孙,也许还能出一个像你的。”佩准说罢,看着女儿那时刻注视着他的乖巧的脸,他家静娘呀,生了一个跟她一样安静的女儿,多好的小娘子,却要背负这般重的命运,他怜惜道:“像你能懂一点皮毛便能看出气来的人,不仅佩家少有,世间也少有,你祖父懂了,你我至家里的后面的三四代,按理来说,是不可能再出一个像你祖父那样觑天机的人来,你小时也没看出来有这天赋,这可能是你进了皇宫后的一些变相了,皇宫借了你一些气运,你是要还给它的,时也,命也,运也,既然它发生了,我们便只能随运而起,随着它走到哪,你便跟到哪,你让自己跟上就好,安住在这个命数里,就能保你的性命无忧,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爹爹。” “好,你跟爹爹说一遍。”佩准不放心,让她跟他重述一遍。 这是她日后保命的东西,她当下可能不甚理解,日后碰到事了,她便懂了。 父亲说的话,佩梅听着,隐隐有所感,似乎在芸芸之中,太子妃母妃之死,她进凤栖宫,主掌凤栖宫打理后宫,丁姑姑之死,宫人房修缮,这接二连三下来的事情,就像有一根线在连着它们一样,它们本该就会如此发生。 她重复完毕,忍不住与父亲道:“爹爹,我好像感觉,我已经住在这个命里了。” “是吗?”佩准没跟她说日后的事,他这个女儿,命盘在她进宫后,每日皆有所变,直至昨日,她祖父为她卜卦,她命已至贵,佩家也会因她大变,从今往后,佩家的命数也要改了,这些说给她听为时尚早,因着卜象不知还会有什么变化,他道:“那你跟着这个你感觉到的命走,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多看一看它。” “您……”佩梅不知父亲为什么知道她会看到它,见父亲这厢朝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她便止了话。 “好,经演法要归家,你学好了便送它们俩回来,”佩准继续道:“天载这本书是你祖父的手抄本,写得是上古的事情,光怪陆离,你祖父母这些年抄了几百册,从头到尾,倒背如流,你祖父说让你也跟着抄,闲下来就抄一抄,这本是抄本,家里有几百本了,也不用还了。” 说罢,佩准看了门口一眼,低下头颅来跟女儿悄声道:“听你祖父的,我怀疑你祖父母的长寿跟这个有关,你祖母这些年也抄的,近来还带着你母亲开始抄了,我看比外头那些富贵人家家里老头老太抄的佛经有用多了,我都打算就算再忙,我也要抄了,爹爹怕死得很呢,这个事情你可莫跟人说,抄的人多了我怕不灵了。” 父亲促狭的性子又起来了,梅娘啼笑皆非,只得乖乖颔首,当她的乖乖女,“是,爹爹。” “你都记下了?” “记下了。” “最近读了什么书?”给女儿带的书说完了,佩准看着女儿系着书包,抚着胡须看着女儿道。 女儿脸色近来甚好,就算一夜未睡,也比他上次见到她的那次好不少,想来也比上上次她祖母和母亲见到的那次要更好不少了,要知道那次回去,莫说本来爱哭的妻子,便是刚毅的母亲,也是抹了好几天的泪,想起来就哭。 她这次见好,想来也是跟皇宫融入了,往后她融入得更多,就没人害得了她了。 只是此事还需她不断跟皇宫牵连更多,也需得给国家天下谋更大的福祉,厚德方能载物,她才接得住她的贵命,而不被其压死。 “也读了算经,是皇宫里典藏的算经,我跟吴公公要了一些书,公公疼惜,给我了。”佩梅道:“圣医老人家去见过祖父了?” “见过了,就是他给我们家通风报的信,你祖父从潮海阁回去,还是你澜大爹去要的出宫牌子,你祖父回去威风得很,上百禁卫军护着,领头骑马护着的是我们卫国的二品大员镇国将军,我们佩家就从来没在我们家那边这般风光过,比你出嫁那天还要风光一二呢。”佩准得意地笑。 他们宫里有人。 今早皇帝还骂佩家公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结党营私,佩准差点喜得笑出声来。 这下可好,不说整个卫国天下,至少卫都的人皆知道他们背后有人了。 背后是谁?皇帝呀。 莫说以后他上朝要背手迈八字,他出去买菜,也要这般地去走,风光得很咧。 第216章 这是皇宫该为他女儿做的。 佩准喜不自胜。 佩梅见父亲那得意洋洋的模样,握着小嘴,憋笑不已。 父亲无论何时,皆有把难事当寻常事对待的本事,如今家中处境艰难成这般地步了,他还是不忘嬉笑两声。 以前只当父亲促狭,如今看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处处皆是难以迈过去的坎,何不举重若轻,心头轻松点,人也能往前多走两步。 她难过时,想想父亲要是碰到她的情况会如何?一想到父亲碰到她的事,便会怒骂两声,还是会该如何就如何,积极前行,从不懈怠,佩梅心想至此, 第二日便还是一同以往,做好手头的每一件事,努力前行。 这撑着她看诩儿出了宫,送走了姑姑,每日监看天象,修缮宫人房…… “还读了什么书?可去藏书阁看过了?” “不曾。” “哎呀,吴公公也是小气,你祖父这几年来,可往藏书阁送了不少我们家中的珍藏,也不知什么时候陛下能回赏给我们,我们家也就那些套,给了就没了,后世子孙都没得什么传承了。” 这是陛下的侧殿,父亲在皇帝陛下的起居宫殿说出这般话说,真真不怕隔墙有耳,显然是故意说给陛下听的…… 佩梅更是哭笑不得。 爹爹当真不怕事。 父女俩见面,因着殿里没站外人,有说不完的话,不一会三娘抱来了账本,打破了父女之间的其乐融融。 三娘只抱来了账本,不见食盒,见太孙妃看向她,三娘小心放好账薄,跪在地上道:“您一早做的馒头小菜,回屋换了身衣裳,出来经人催促两声,我们就都忘了,也是奇怪,我回去问了催促的宫人,她说她也不知为何着急,就嚷嚷了两句,奴婢觉得奇怪,她平时不是这般性情,怎地今早您都没急,她就急了?是以,那吃食我就没拿过来了,也没让宫里人去碰,自作主张,让她们倒了。” 说至此,佩梅也领会了她小心为上的意图,将将想颔首认同,却听三娘又道:“可细妹拿去给宫里的野猫吃,那野猫闻了一下就跑了,细妹觉得有些不对,我来之前,她便提着泔水桶,去御膳房找兔子试菜去了,饭菜有没有下毒,她等下便会往这边送消息来。” 三娘说罢,朝太孙妃的父亲佩大学士垂首,道:“是以奴婢这才来得晚了一些,耽误了殿下的要事。” “没事,你们细查。”宫中也是能人辈出,皇后的凤栖宫还能被人埋巫咒,这厢出了这点事,也没有多奇怪,佩准抚须,跟她道:“要是超出凤栖宫能查的范围,及早告知吴公公,此前这等怪力乱神的事,吴公公在宫里铲除了一波,若是残余,你们也要助他斩除才好。” “是……”扈三娘听罢觉得不对,略略顿住了一番,迅速反应过来,朝大学士忙道:“奴婢现下就去禀吴公公。” 佩准抚须颔首不止。 这是个聪明的。 前朝后宫要他女儿命的事,还没完呢,不趁着余韵收拾干净,?*?要待何事? 何不如一举把能揪出来的,借力皆揪出来,一个也不放过。 这是皇宫该为他女儿做的。 “好了,我儿,把你记下的材料用量给为父过一下眼。”佩准喊了一声愣住了的女儿。 佩梅忙回过神,拿出她昨天就收拾好了的账册,待拿出第一册,她翻到第一页,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见没有大碍,方才抿着嘴唇,恭敬把第一册摆在了父亲的面前。 佩准看着她的动作没动,直到账册放好,他慢慢翻看着,嘴里跟女儿道:“你做得好,这些事情,一定要你亲手去做,账是你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亲自书写,便是哪里有人做了手脚,你也认得出来。” “是,皆为女儿亲自所写,用的是您和祖父从小教哥哥和我的手法,我自己还掺了点近来新想出来的独门标记。”佩梅轻声道。 他们这种有年史的撰史家,每家皆有自己独门的书写印字,只有受过家中传承的人,方能看出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该提防的,一个也不能落下。”女儿记的账,一目了然,佩准便是看得仔细,一页扫两次也就翻过去了。 很快,一本就已看过,接着便是第二册,第三册…… 如何小心驶得万年船,佩准当即便跟女儿以身作则,做给了她看,看到不解处,他便询问女儿,追问女儿,口气之厉,颇像诘问,字字皆带着压力而出,好在账册当真是佩梅悉心所记,数字从何而来,来龙去脉她皆说得出干系,毫不怯场。 饶是如此,佩准还是看出了一些问题,他女儿的账没错,但有几处价钱与实际不符。 她所记下的木桶比他送进宫的价钱高出了五文一个,此为比较明显的不对之处,最为隐晦的便是石料,石料为皇家山苑所采,一文不出,人力工部出,但工部收了他女儿六文一均。 三十斤石头收六文钱,说来只是一个工钱,工部想来是要把这个钱要到袋里,日后当真是要全国制官屋,工部拿一半,出力的人也不算白干。 这便是为官者心里的沟沟壑壑,大家拼了命的读出来为官,不是来吃苦的,能捞银子的地方是一定要捞银子的,哪怕就此捅到陛下面前去,他们也能合理好他们的意图。 水清则无鱼,顺安帝便是杀贪官污吏无数,也不能让官员连养家的钱也得不着,且如今朝廷很多官员出自寒门,除了少数皇帝的死忠还以一身清贫侍君,皆大多数也是削尖了脑袋想在皇帝允许的范围之下,多弄点银子的。 卫国如今朝庭的新贵,说是新贵,实则没一个贵的。 他们便是不吃饭,家里妻子要吃,孩子也要吃,是以哪怕他们是皇帝重心提拔起来的,一旦有人收买他们,他们也愿意铤而走险背叛帝皇。 自古以来,民野也好,朝廷也罢,从来是吃饭比皇帝重要。 他们卫国周边那几个国家如今民不聊生,国已破亡,就是因着从上到下,都没饭吃了。 佩准沉思良久,久久后,他与女儿道:“你记的账,为父没看出错来,但有几点,等下我要去跟吴公公问话,再和陛下商议一番,详情要等到下次我与你见面,我才能跟你说。” “是。” 女儿当真乖巧至极,佩准满意笑道:“这两日你回去还有功课要做,要把账薄抄写一遍,送一份到始央殿来,要亲自书写,让陛下看到你的字,知道了吗?” “女儿知晓。”父亲在竭力为她铺路,佩梅当然知晓。 “好。”佩准说着摊开纸面,提笔记下今日他需解决的事,他勾勾划划,见女儿努力辨认,不由笑道:“爹爹记的起居记录,笔迹也跟你一样的工整,你可莫学爹爹现在写的鬼画符。” “我需学一学吗?”佩梅好奇问父亲。 佩准略作思索,道:“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写了什么,你自己就创一门符记出来,不过要记得特征,可莫日后自己见了都看不懂。” “女儿知道了,爹爹?” “说罢吾儿。” “您那边,认识皇家女义庄的人吗?” “原本不认识,不过以后要认识喽,”佩准停笔,慈爱看向自家小娘子,“你说的是前日被吴公公送出去的那位娘娘罢?” “您也知道了?” “你表姐夫来跟我说的,让我找人看着点,怕送出去没两天,人就没了。” “表姐夫跟明王叔交情似是历来不错?” “能有什么交情,两面三刀的交情,笑里藏刀的交情?他是陛下的刀,大家怕他防他,把他当阴沟里的老鼠看,他跟人没交情,他从来要的便是这个禄衣侯的身份,他那种自小就经历了冷暖受尽屈辱薄凉的世家子,心比手更无情,你以为陛下为何喜欢他?他的手和心,皆是经过了千锤百炼,没有人会跟一把刀谈感情,日后要是有人跟你说你表姐夫跟谁有交情,你想想为父今日与你说的话便好。” “那他为何帮诩儿与我?”佩梅拉着父亲的袖子,颇为紧张,声音细如蚊吟。 “图以后罢,你表姐夫想得善终,可只要陛下一有个好歹,他是最不可能得善终的那个人,他得寻摸一个既能继承陛下遗志的,又能保他一命的下代君王……”说至此,佩准嘘唏不已,“最不想参与储君之争的人,还是进来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当真十之八九,日子但凡能过得去,谁也不想死,我们皆为凡夫俗子,你表姐夫是,爹爹也是,我们哪个也没得超脱。” “那诩儿的身子?”佩梅眼带期盼看向父亲。 “等他回来,你就知晓了。” 这厢,佩准朝女儿神秘一笑,就在他还要跟女儿说话之时,门外走进来一个太监,朝他揖礼道时:“佩大人,吴公公那边有请,他说他要在翰海阁那边侍候陛下,人暂时走不脱,他有要事要跟您商议,请您受累随我走一趟。” 今日皇帝在翰海阁开小朝会,佩准闻言抬首叫了一声门外保护他的将军:“林将军?” “卑职在!”门外传来声音。 “可是去吴公公那?” “您请稍等。” “好。” 门外向内传来了身穿盔甲的将士所迈出的沉重脚步声。 太监见状,欲要上前来说话。 佩准便诧异道:“这个公公有点眼熟,敢问贵姓?怎不见我女儿派去找吴公公的姑姑?她没随你一道回来吗?” 来人太监微微一滞,脚下上前的步伐一顿,这时,身形比父亲矮的佩梅只见他袖下寒光一闪,当即破声大叫“刺客说着时,她在来人冲上来之时,抱着父亲的腰一翻,就在他们跌倒之即,她只听身后有利器破风而来,扎向了她的后背。 第217章 似乎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混账!” 只见一声低沉的吼声似如闷雷在侧殿当中轰隆炸响。 与此同时,在破风之余,佩梅只觉背后一疼,似有重山压顶,有利刃划过她上空,她只觉她脖颈后方有一个地方这时被一块热的水滴打在了其上,有东西咕噜倒地,发出了滚动的声响。 佩梅下意识忍住了她背上被刀刃戳中的疼痛,将将想转过身去,却见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的父亲突然拉过了她的头,拦住了她的双眼。 只闻父亲沉沉问道:“敢问林将军,此人用的什么身份进来的始央殿?” “是我的过错,那林姓将军迈着一步更胜一步沉重的步伐过来,嘴中道:“我自会向君王请罪。” 佩梅便听她父亲无力道:“林将军,别只管你的刀,把头也提走。” “是极,多谢大人提醒。”那只拖了身躯的将军回身,捡起了在父女身侧不远处的半头脑袋。 他斩得偏了,脑袋只有大半个脸,血肉模糊,林将军见盯着他的佩大人似是看不下去,不忍别过了脸,不由轻笑。 他又道:“我这就叫吴公公过来,这人是他的人,以前与我传过几次信。” 是以这次他看到人过来,始央殿的当值小太监还跟人微笑致礼,他便把人当作了自己人,没有多在意。 自家人出事了,大抵是有人启动了埋在吴公公手底下的暗哨,这事情大了。 “大人,要不要我叫太医?”佩大人甚有风度,林将军不忘回赠一二。 佩准已扶了女儿起身,正要叫女儿不要睁眼,闻言凑身看了女儿的背一眼,见上面的匕首只进去了一个尖尖,没进去要害,他抽了口凉气,回头看向女儿,见女儿恰恰好看向了那尸体,还有将军手上提着的脑袋…… 他倒抽了一大口凉气,只见女儿这时好奇看向林将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天真烂漫至极,她还问道:“将军,外面不会有事罢?陛下呆在潮海阁,不会有恙罢?” 林姓将军闻言正要嗤笑,可下意识后他略作一顿,便不再言语,提着这具身躯快步走了出去,其速度,快之如飓风。 “孩儿,你可莫乌鸦嘴,”佩准也是瞠目结舌,一想到女儿所说的可能,他只觉一阵凉意从脚底倒灌而上,他连忙站起,扶起女儿,“背痛吗?别叫太医吗?别往那头看,女儿家家的。” 见她还往血迹那边看,佩准斥她。 “先不要紧,爹爹,我要找三娘姑姑,你扶我出去一下,我看看我宫里有谁在,不,不了,爹爹,我出去,你在殿里看着账本。”佩梅觉得账本重要,欲要留下她爹爹看管。 “哎,我去,你坐下,我去叫人。” 佩准匆匆而去,匆匆带进来了一个凤栖宫的宫女,正好是凤栖宫的杨树,佩梅一见是宫中的大姑姑之一,连忙朝她道:“姑姑快去找细妹和小吴公公,三娘有险,快找到她。” 她怕三娘去找吴公公的路上遇险了。 “不叫太医吗?”佩大人心急如焚,插了一句嘴。 “先不叫。” “血已流出来了。” “不要紧爹爹,找三娘姑姑,三娘是丁姑姑留给我帮我处理后宫宫务的大姑姑。” 佩准闭嘴不语,杨树见他们父女俩争执已毕,不再多言,起身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她也怕三娘出事。 三娘不及丁大人那般有如凤栖宫的定海神针那般重要,可许多私底下不能见光的事情,丁大人皆交给了三娘,这些事除了三娘,现在凤栖宫无一人全部知晓。 三娘不能有事。 “苍天。”佩准这厢咬牙切齿喊了一声老天,他是那狡黠性子,这厢不敢骂老天一声,生怕贼老天听去了,更加为难他们父女俩,他沉下心,坐在女儿对面,道:“莫慌,爹在,我看过刀尖了,不深,叨在你肩胛骨那处,你澜大爹医术高明,不会让你有事的。” 爹爹说的对,刀子是叨在她肩胛骨上了,佩梅能感觉得到,她不慌,但她看得出,爹爹有一点慌乱了。 他怕瀚海阁出事。 瀚海阁出事,卫国完了,她和爹爹,诩儿也完了。 “爹爹,外面何人在?” 见她口齿清晰,神态自然,佩准不禁多看了他儿一眼。 小娘子当真是长大了。 他欣慰一笑,那沉重的心头也随之稍微缓解了一二,他道:“林将军走了,外头的禁卫军往侧殿这边赶过来了,你放心。” 佩梅不放心,她深知自己还是那个良善性子,可良善性子受了欺负,就变得不太信任人了,她朝父亲窘迫一笑,与父亲坦然道:“刚才那位林将军说,吴公公私底下能给他传言的哨子都叛变了。” 佩准愣了一下,方才领悟她所说的意思,他眉头不禁拢起,眼睛含忧,看着女儿道:“你怕禁卫军也叛变了?” “是。” 她还是那般顺从可人,但她忧虑得就像一只千疮百孔在身的小动物,佩准心下突然了悟,这个皇宫,到底还是给他女儿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不可能再是过去的佩家的那个小梅娘了,宫斗让她变成了惊弓之鸟。 可这不能怪她胆小,她此时身后还插着刀,外面不出意外,也正在发生风云之变。 佩准握了握她的小手,她小手热热的。 虽如惊弓鸟,可她处变不惊呐…… 要往好里看,佩大学士这厢淡笑着与女儿从容道:“叛变了又如何?行至水穷处,便是坐看云起时,且水来土淹,兵来将挡就是,再则,这个皇宫,你认为是陛下的,还是乱贼的?你信陛下有能耐,还是信乱贼有能耐?” “信陛下。”父亲一说,佩梅坦然了。 她是佩家的女儿,虽是女儿身,也是有一些气魄在怀的,她知晓这等形式的叛乱在一个还没衰老的大权威之下最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无非就是,她与她父亲等人,是这场变乱当中那些也会被牺牲淹埋的人。 可这便是历史,总有许多人会死在历史从不予人知晓的暗影里,她和她父亲遇上了,便是遇上了,坦然处之便可。 “是了,无碍。”佩大人宠爱地跟女儿从容道。 这厢,在外头显得有些计较小气的父亲倒显得大气了,连生死也无惧了,佩梅欣喜地看着大气的父亲,抿嘴一笑。 有此便连祖父也要骂父亲一声油滑小子,嫌弃他没有佩家的清正风骨,便是父亲肚子大一点,祖父也要指着家祖们的画像,问父亲佩家何时出过像他这等肥头大耳的人? 那时父亲呵呵笑着,把祖父的责骂当耳旁风。 如今父亲瘦了,头发白了,和挂在家中的先祖们的画像一模一样的清瘦正气,他和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 她是佩家的女儿,她像他们也是应当的。 父亲在,佩梅便什么都不怕,心里安定极了,每一件事她皆心头有数,头脑有着从所未有过的清明,她侧耳听着外头的声响,细听着与父亲道:“爹爹,将军们就位了,没有进来,好几百号人围住始央殿了。” “你听到了?”佩准问道。 女儿自小耳目要比一般人灵敏,她是能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东西。 “听到了。” “没冲进来拿我们,那便是保护我们的,唉,”佩准掐指算着,叹了口气,“你这小乌鸦嘴,以后不能乱说话了,就算猜出了什么,也不能说出来。” 看来瀚海阁真出事了,今天他们是要弑君,要改朝换代了。 也不知是陛下哪个混账儿子干出的蠢事。 就怕是好几个儿子一伙,骆王的,明王的,废太子的,三个废王底下的力量聚集在一起,加上反皇党私底下的力量奋力一击,这股力量想必不小。 皇宫危也。 佩准愈算心底愈凉,脸色愈发地沉重,佩梅从未见过爱嬉笑取闹的父亲脸色这等沉重过,她看着,小脸便一道跟着沉重了下来。 她心底沉沉的,似乎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血腥味…… 佩梅掉头,看着之前刺杀他们父女俩的那个太监留下的血迹,那些血迹在不知不觉当中,从鲜红变得暗黑了。 她掏出袖中丝帕,往脖子后擦了擦,就在她往脖后试探之时,听父亲道:“作甚?” “脖子上似是沾了两滴血。” 佩准便看着女儿扭着头,当真拿帕子擦出了一道暗红的血迹。 她擦了又擦,擦干净了,便见她要起身站起,佩准声音陡然放大,“作甚?” “爹爹,我把帐薄整理好,等下回凤栖宫好一道带走,我明日还要誊抄,送一份到陛下案前呢,等下要不带走,我怕等下始央殿就没那么好进了。” “唉,我来扶你。”佩准还要推演宫外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下没心肠做事,便起身扶了女儿过去,扶着过去边走边道:“这事往后不能说给你祖父听,说你背后插着刀,还得自己整理账薄,要不你祖父又得指着我鼻子大骂特骂,骂得我睡觉耳朵都不得安宁。” “是。” “还是梅娘乖巧,不像你哥哥,当着我的面应是,背地里写诗写词把我那点事都捅了出去。” “哥哥不会,没做过。” “是罢?你没读过元始子写的诗?” 元始子是佩梅兄长佩兴楠的别号,这别号听起来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他有几首骂人的诗在外界流传甚广,谁也不知,那是佩梅兄长这个近两年才及冠的青年少年时期所作。 佩梅闻言,抿嘴偷偷笑。 看来兄长的别号已经被父亲知晓了。 “你也不老实……”佩准说着,扶了她坐下,这厢,外头传来了不知名的呼啸声,不知这呼啸从何而起,为何而出,父女俩皆呆住了,看向殿外,皆默不作声。 第218章 背水一战罢了。 瀚海阁。 今日是顺安帝与他的内阁阁老,朝廷左相萧相,户部、工部、吏部三部尚书议官屋制定法具体事宜的内部朝会。 晚些时候,到下午,工部吏部退下,礼部兵部的尚书跟上,与户部一同商议大战开启之即的准备功夫。 这两件事,皇帝已经透露了风声出去,六部要员想来已跟他们的主官商议过章程,皇帝只要等人就位,便可听取他们经商议过的解决办法。 阁老与朝中重臣,皆是皇帝的左右手,不过阁老是顺安帝为自己精挑细选的智囊,他选来帮自己出主意的人,自然挑的皆是自己没得罪过,没杀过他们家里的人,六部尚书当中则未必,朝中为官走的是科举之道,上升通道经吏部,而顺安帝杀的人太多,牵涉太广,真要细究起来,只要与他杀过的人家灭过的宗族沾亲带故者皆不采用,那朝廷也剩不了几个官员了。 是以,今日瀚海阁,阁老席六位阁老悉数在场,还多添了佩圻老学士一人,加上丞相和三部的尚书,顺安帝与他的十一位重臣同处一室,皇帝心里的估量是,只有工部和吏部的两位尚书,心里对他另有想法。 年轻的户部尚书说是皇帝的心头肉也不为过,不可能反他。 萧相比皇帝小几岁,实即却早比皇帝拜入皇帝那位已游走天下的恩师的门下十几年,实乃皇帝师兄。皇帝大开杀戒那些年,杀得官员以为皇帝不敢再杀了,皇帝还能再杀,便是因着皇帝这位小师兄在为皇帝坐镇朝廷,调度官员处理国事,朝廷才没有因为顺安帝的杀戳停摆,他但凡对皇帝只起一点二心,皇帝便走不到今天。 外面刀戈声四起,惨叫连连,皇帝听了一阵,便和坐在他长案左侧的左相道:“为何挑的今日?” 老丞相眯着眼睛从皇帝让他看的奏折当中抬起脸来,细思了片刻,道:“大仗一开,皇宫戒严,外面的人就没那么好进来了。” “朕还以为,礼部那群天天玩儿的,和兵部那些嫌我私养重兵的会不服朕一些,朕没想到,倒是工部和吏部更不喜欢朕一些。”皇帝淡淡道。 今日能进皇宫的人,除了三部尚书,还有三部尚书所带的仆人,这当中必有一些人,参与在了门外的杀戳之中。 禄衣侯近两年性子愈发冷酷无情了,他直言皇帝清算骆王那日,骆王必反,叫皇帝把大军调个十万回来,围着皇城守个几日,再给他两万军,把卫都围了,他带着人一家家杀过去,省得这些人还要浪费时间私底下商量怎么造反。 侯爷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话可说得轻巧了,调十万过来,人吃马用的,谁出钱?侯府出吗? 皇帝都不敢问常侯这句话,怕问出来,常侯甩袖走人。 常侯挥霍无度,皇帝也不好说他,不过常侯有句话说得很对,他的儿子们不是个东西,天天盼着他死,是以常侯叫皇帝在开战之前把儿子们收拾干净了,皇帝便是恼常侯杀他的儿子比杀鸡鸭一样轻率,也是听了常侯的劝,借着清算骆王调了五千重兵回来,这些天也没让人回去,悄悄呆在皇宫各门驻扎。 清算骆王那天回去了的两千,是幌子,做给朝臣民众看,也让皇帝松了口气。 五千人吃饭,比七千人吃饭,要少些银子。 “工部和吏部这些年也没什么进项。”外头凄惨的大叫声一声胜过一声,死的人更多了,左相叹了口气,把折子搁下,抬头和身边的吴公公道:“这宫里怎么有他们那么多的人?我听着人数不少啊。” “宫里是没有多少的,至多就是一些探子奸细,不到百号人,奴婢看,是工部缮修在宫里造房子的那些人也过来了,此前工部头批只出了七十八人,第二批增加到了一百三十人,第三批也就是前两日,加到了二百五十号人,打的是为了给陛下分忧,尽早把宫人房修缮好的幌子。” 吴英恭恭敬敬回着,听他细数人数的工部尚书按捺不住狂跳不休尖叫不停的脑袋,两手往前一趴,从他的座位处爬了出来,跪到了正殿中间,流泪不休。 他哭了,号啕声甚大。 工部尚书上任也没几年,他是靠实绩上来的,他这些年在各地给皇帝修了不少河道河堤,拿的万民伞进宫当的工部尚书,在民间声望极重,功绩与功德集于一身。 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臣子,一个好官员。 如今,这个好人,朝廷的好大臣,百姓的好官员,带了二百多个人进宫,杀君王,改朝代。 这厢,吴英跟皇帝禀道:“第二批人的时候,周二觉得人数不对,跟我禀了又禀,让我细查,我查了,来的人个个都是入了册的工部匠人,我还找了人去他们家里问,对得上号,样子也一样,前两天又加了,周公公跪在我面前,指天发誓说此事必有妖,叫我让他去查,他还不信奴婢呢。” “你让他去查了?” “哼,”小子要立功,吴英讨厌死了,但周二当过皇帝的小书童,那时候吴英对他也跟养儿子似的,儿子大了,要立功立业,随他去了,“让他去查了,他天天看谁都像奸细,我也拿他没办法。” “小二是个眼细的,你也别嫌他,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随他。”皇帝见他不快,安慰了两句。 “你是骆王的人,还是明王的?”皇帝这厢对着下方悲泣的工部尚书甚是温和道:“还是说,你是支持朕废太子卫襄的?” “给尚书送块帕子去,眼泪粘在脸上不舒服。”皇帝吩咐吴英。 吴英欲去,被站在角落的御林军出列拦住,拿过了吴公公手中的帕子,走到工部尚书面前,把帕子扔到了地上,回身便又回到了他的放哨处。 皇帝见了,弹了弹额头的穴角,回忆了一下他调的护城军的麾号。 是庞将军的“老子第二”军。 罢。 庞将军是孤儿,他自认为这天底下皇帝第一,他第二,天老爷第三。 天老爷在他那只排到第三,他养的兵,看不起工部尚书,也在情理当中。 眼光都怪高的。 “说话罢。”外边的厮杀声止了,皇帝见阁老们坐不住了,频频好奇看向门外,大有不想务正业,只想出门看热闹的心思,他叹了口气,和底下的尚书道:“朕到底是哪得罪你了?” 工部尚书不哭了,也没去捡皇帝给他的帕子,他曾经想过,真到了事情败露这一刻,他会狠瞪着皇帝,大骂皇帝“暴君去死可这刻他泄了那股气。 皇帝太云淡风轻,轻得就像他这些人积攒的仇恨,就像轻风一样不值一提。 他想着死去的父母,想着那日家中被抄的尖叫哭闹声,那些声音,比此刻门外的惨叫声还要惨烈,在他心底尖叫不休,他直起腰来,看着地上,疲惫苍桑道:“我乃管容的儿子。” “他不是河府杨氏主枝一系的子弟吗?”皇帝奇了,以为自己记错了,问向左相。 左相未答,下方的一个阁老回了皇帝的话,“管容当年不上税,不交税粮,不交税银,还放话说淮南府乃他管家世代家产,无论城府田产,皆乃他管家私产,叫您管好您自己的女人不造反就行,别管到他的头上,要不他就叫您好看。” 皇帝许多年没听过这话了,忍不住“噗嗤”一笑,摇头笑道:“朕当年是有多窝囊啊,让一条地方虫,盘到了朕的头上当龙。” “朕是怎么做的?”皇帝笑着问。 “您调了大兵过去,抄了他九族,血洗淮南府,把淮南府的粮食和银子拉回了卫都,养起了您的第一支私军。” “唉,”那是当年勇,皇帝笑意吟吟,脸上满是怀念,“朕那时也不知为何,杀一万多人,心肠都没动一下,此之前,便是责备奴婢两句,朕心里都难受。” “当年有漏网之鱼啊?”皇帝又问向阁老们。 “难免罢,您是大军杀过去,是管氏族人就杀,逃走的也不少。” “所以你恨朕?”皇帝看向工部尚书,“杨家是你们管家的人?” 曾是管家子的杨尚书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面无表情:“您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恨不得把您除之而后快吗?您不该当这地上的皇,您该去地底下去当那阎王爷。” “朕去了,会跟阎王爷商量商量。”哪怕换个三五年前,皇帝听到这话会雷霆大怒,可他现在怒不起来,邻国十室九空,活着的那些人,疯了似的往卫国冲,就因着卫国还有饭吃,还有田地可耕种,没有今日得明天死的疫病,他守好了卫国,护好了卫国,卫国子民生生不息,便是他顺安此生之功,皇帝敲着桌面,再问:“那你们是反朕的那些人了?还有谁,吏部?” 吏部尚书苦笑着低头朝皇帝拱手,不声响。 他没那狗胆。 左相瞄了他一眼,回皇帝道:“他可能知情,没参与。” 外面的兵戈声渐渐止了,皇帝听到庞将军在外面怒吼了一声“他娘的没长眼睛不知道拖一下啊随着声音,有铁靴声渐渐往阁内大步走来。 皇帝听着,与身边左相道:“还好,这几天佩准呆在工部,没被他们杀了。” 左相颔首,却听下方户部尚书淡淡道:“您不知道,禄衣侯说您只派一个林将军守住佩大人不靠谱,他说林将军那脑子送死可以,耍心机还欠了点,叫臣盯着点,是以臣这阵子叫了几个小厮跟着佩大人,只要佩大人在工部出事,臣便能第一时间赶到工部找人问罪。” 杨尚书可能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就没先干掉佩大人,还是太沉得住气了一些。 要是按徐中的手段,他要除掉一个人,必先拔掉这个人的爪牙,杨尚书连他与衣侯一个也没干掉,就冒冒然杀进宫来,这脑子,也不知是怎么升上来的。 不过,皇帝的势力尤如铜墙铁壁,到今年更是如日中天,势无可挡,这些人也是看不到希望了,只能孤注一掷了。 背水一战罢了。 第219章 有妇人背着光,站在光里,朝佩梅缓缓看来。 庞将军进来,一眼扫到了跪在中间的工部尚书,拖着人欲要下去,被户部尚书拦住了。 户部尚书道:“这是常侯爷的人,将军不用带回去了。” 庞将军对他不予理会,藏在脸上铁面具下的两只眼睛看向皇帝。 皇帝头疼不已,许诺道:“月底只要都城安稳,便准你带军前赴西线。” 庞将军犹豫,一想月底就要大军开拔,他没有时间来审犯人,也没有那时间清洗都城,便把刚抓到手里的人甩到地上,特地朝户部尚书那边说了一句:“徐尚书的面子,本将还是给的。” 徐中漠然。 讨好他没用。 也无需讨好他。 到时候粮草调度,该怎么调他就怎么调,谁的面子他也不给,皇帝的他也得斟酌。 “那末将先去门边守着。”抢人不成,庞将军打算去门边当门卫了,他朝皇帝拱手道。 “去罢。”皇帝轻咳一记。 他养的几个将军,武力皆可,就是武力过猛,人情世故过于生硬,与徐中禄衣侯等文官颇有水火不容之势,尤其这些镇守将军与调度他们的禄衣侯时常发生冲突,徐中跟常侯又是一伙,他们一对上,皇帝常生有一种只有明君在世时朝廷良臣过多意见不一从而产生的痛苦。 说来,还是朝臣对他皆噤若寒蝉是的皇帝好当一些。 不过,这种苦恼也是欢喜的。 禄衣侯不在,想来是在东门那边料理事情,皇帝叫阁内的士兵把杨尚书绑在一边上,就地叫吏部尚书和丞相商量起新任工部尚书的事来。 官屋制定法的事不能耽搁,皇宫内的修缮事宜也要尽早完成才好,如此,战争与官屋推行法才能如皇帝想要的时辰准时发动。 大战耗粮草,与此同时,卫国各大城府推行官屋修建,百姓用极少的银钱便能买卖租赁官屋,民众有了房子,官府有了钱,皇帝打仗收拾邻国土地的钱便有了。 且官屋的推行,还能引来民众的安居乐业,新屋子会带来新的想望,读书的人会更用力,他们的父母挣起钱来更卖力,种菜的会多种几块地,杀猪佬会多杀几条猪,养猪的农户会哪怕再是起早贪黑也会多去割两担猪草,种田的乡下农民更是渴望进城买屋。 而皇帝,只需要严控成本,利用官府之力,把屋子修建起来。 官屋制定法,在八月之前,必要完成,而成本的估算,更需提前确定下来。 是以哪怕这些皇家工匠们听从工部尚书的吩咐过来屠君了,皇帝也没那闲工夫生气,先是把工部领头的人确定下,后面方有重新找新工匠把修缮事宜尽快完成的事。 “陛下,工部内不少大人,好像与杨尚书走得甚近。”吏部尚书这厢硬着头皮与皇帝道。 皇帝不处置他,他便只能装作无事,尽自己职责。 “是了,杨尚书打的万民伞进的都城,工部人很是景仰他,把他当难得一见的功德大臣看,翰林院那边还有人跟我说过,要不要这几年就把杨大人写进卫史?*?里。”这厢,左相与皇帝淡淡道:“要不让佩准上任罢,他是个老好人,我记得他在朝为官的这些年,可做了不少成人之美的美事,且佩老大人是老学士,他们师兄弟几个在当年先帝面前也是鼎鼎有名的学士,他们当中有人是皇家与朝中大臣的老师,有的不是还做了太子和太孙的老师?我记得佩大人的师兄不就是太孙老师?” 佩圻在下方听着想打瞌睡,无奈他刚合上眼,身边的廖阁老就过来戳他的肺:“醒醒,佩大人,说你家的事呢。” 佩圻不得不睁开眼,无奈看向皇帝,见皇帝还看着他,一副等着他说点什么的模样,只得无奈道:“回皇上,佩家有孙女进宫,已是皇恩浩荡,再进工部,朝堂上就得吵我佩家戚党干政了。” 阁老们这厢纷纷交头接耳,“这倒是,他们家还有个德和郎,禄衣侯,这对翁婿已经在朝廷够只手遮天了,佩准这个老滑头一当上工部尚书,只手遮天得从骂他们的话变成确定句了。” “想得美,佩准去工部,莫说朝廷里的那群各怀心思想抢这个位置的,便是工部内部,几人服他?这个当口叫他去当工部尚书,这不误事嘛?” “咦,误事怎么了?正好宰了,削弱只手遮天。” 佩圻听着阁老们的议论,不忍闭上眼。 人老,是为贼也。 老贼们早点死也好。 阁老们议论上了,皇帝与左相对了几眼,心中有数,正待阁老们吵完要把此事定下来之即,便听外头有人喊小吴公公欲要进来。 “奴婢去门口看一下。” 吴英去门边验了一下小吴子的真伪,便把人带了进来,小吴公公一进来,便跪在地上,说了始央殿佩家父女被行刺之事。 听到太孙妃殿下背后中了刀,正等待皇帝的帝令让大军放开门回去凤栖宫疗伤,佩圻这个祖父坐不住了,起身上前过来着急问道:“伤得可重?” “奴婢听说,不是很重,就是刀进了后背,一直在倘血,禀事的说太孙妃看着跟无碍人一般,刀中想来没淬毒。” “那就好,那就好!”佩圻前来,被身着重铁的士兵拦了一道,还是皇帝示意让他走近了皇帝,这厢他对着皇帝垂身一揖身,对着皇帝道:“若是您觉得老臣头脑还算清醒,可堪一用,便由老臣上任工部尚书一职罢。我家中儿孙皆听我的,我那几个女婿也听我的,我年岁大,身份高,便是工部人不听我的,老夫也能仗着这把老骨头拿捏他们,让他们动弹不得,不得不依老夫心中所愿行事。” 皇帝讶异。 他不是很喜欢佩圻这个藏拙藏得过深的老学儒,可饶是如此,老学儒这一生无可指摘,皇帝用得颇好的几个大臣,年轻时受过这老学儒的相助之恩,且老学儒从不挟恩图报,做过的事莫说图回报,便连与人说起也不曾说起过,除了藏拙不为君王效力这一点,一生堂堂正正,不愧为人师。 听老学儒这意思,他打算不计方法自污其身也要为君王效力了? 皇帝与丞相仅对视一眼,皇帝当即便道:“成,工部确实需要您这样的镇部老人,且您的外孙苏居甫到时也会上任工部侍郎,翁孙联手,我不信工部的人能不听你们的,官屋的推行,就有劳您和您外孙了。” 他这下也不介意佩老要保全他儿子之心了,佩圻亲自出马,光是靠着他的年数资历人脉,一件哪怕对其儿子佩准来说也需亲自去各方游说的事,对他来说,出几句话便可。 朝中一些人欠佩准的欠的是面子情,有些人欠催佩垢老学士的,那欠的是生死大关的相助之恩。 老恩人老恩师出马了,不管多少,左右也是要给些方便的。 佩家这是把根底都拿出来用了,仅这一下,皇帝对佩家以往的所有不满,在此刻烟散云散,他亲自站起,走到佩圻面前,欲要朝佩圻拱手相托工部,却见佩圻这厢朝他跪下,道:“难得陛下还信任我这个老头子,陛下肯重用我,老臣感激涕零。” 皇帝扶他起来,正要感慨一二,却听老大臣握着他的手苦笑道:“您莫说了,叫人去救救我那孙女罢。” 那是个能忍痛的。 …… 佩梅回了殿中,便已昏睡了过去。 待到醒来,她扭头在灯光中见到身侧三娘,当下便笑了。 她想叫一声姑姑,无奈张嘴不成音,她说不出话来,便朝姑姑加重了笑容。 面无表情的扈三娘这厢眼睛里闪着泪花,跪在床脚凳上,问道:“您渴吗?” 佩梅这厢才见着姑姑头上包着白布,里头的血渗了出来,看来伤得甚惨,她舔了舔嘴,朝姑姑点了点头。 她动不了了。 可睁眼看到姑姑还在,她便如心头落下了一块石头,不再压得那般难受了。 她已经没了丁姑姑了,丁姑姑留给她的姑姑要是也没有了,梅娘知晓自己会难过很久,久到便是往后老了去了地底下见到丁姑姑也还是会流眼泪罢。 这宫中的不幸太多了,多到佩梅便是难过担心,也只得藏起来,偷偷难过,再悄悄开心,一如此时。 三娘叫来了细妹,佩梅被姑姑们抬着身子喝了一碗水,一碗水过去,三娘问她背后疼不疼,佩梅摇了下头,便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行醒来,侧殿当中有夕阳落入,黄昏了。 殿中没人,佩梅算着时辰,眼睛在殿内不停打量,见不远处的八仙桌上,放着眼熟的两个书包,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咬着牙爬起坐下,汲了鞋,缓步往八仙桌走去。 八仙桌上还放着一个炭炉,上面的小铜壶冒着热热的药香味,她掀开一看,见是黑色的药汁,便把倒扣的药碗翻过来,给自己倒了一碗药。 趁药凉着,她又打开了书包,书包是她系的活结,是以她那只靠近伤背手疼得不能动弹,但靠着另一只无碍的右手,她打开了自己系的结,把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第一册的账薄拿了出来。 她之前便放好了册子,想着只要一回宫得那闲功夫,便赶紧把账本抄上,往始央宫送。 八仙桌早被她拿来当书桌用了,上面有现成的笔墨纸砚,只是要送往始央宫的账册不能用一般用的纸张,需用已装订成册的册祯,这厢,侧殿没有…… 她还是失算了。 佩梅颇有些懊恼,轻拍了脑袋一记,正欲要起身往门边走去,找姑姑去正殿拿那贵重的册祯,便听门外传来了三娘疲惫的声音,只闻门外三娘声线沙哑道:“侯夫人,就是这里了,自从丁大人去世,殿下便搬回了侧殿住回来了。” 她说话的那位侯夫人没出声响,佩梅却诧异地站了起来,此时,被半掩的门轻轻推开,有妇人背着光,站在光里,朝佩梅缓缓看来。 第220章 我想眼下便祝贺于你一二。 光线迷离了佩梅的眼,可佩梅心里深知这妇人是谁,梅娘讷讷站在桌前,看着那妇人慢慢朝她走来。 她是太孙妃呐。 理应是她照拂亲人。 可哪怕事到如今,她依旧是那个需被亲人照拂的小娘子。 也不知要到哪日,方才能照拂回去。 来人近了,佩梅朝人浅福身,微笑道:“苑娘表姐来了。” 侯夫人回了太孙妃一记礼,眼睛在她身上扫过,身子微微一垂,落坐到了身侧的凳子上,眼睛往太孙妃身上望去。 侯夫人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佩梅见状,便也跟着落坐。 这厢两人双双坐下,侯夫人玉手往桌面一抬,食指与中指往上一翘,作出把脉的姿势,佩梅不禁会心一笑,把手放到了表姐的指下。 圣医乃姑父德和郎生死至交,后成为表姐义父,据说表姐实则没跟这个义父学过医,可圣医名声在外,亲戚之间聚会时遇到表姐,表姐妹间也会让表姐给她们把把脉,表姐从来不予理会。 大家也就认同了她不会医术之事。 可佩梅心里一直觉得表姐是懂得一二的。 偶尔表姐若是有给她把脉之意,她向来欣然伸手,便是表姐不说什么,也是乖乖顺从。 她对她这位表姐,打一照面,便有一种天然亲近的感情,此情之切,一如她对家人那般一致无二。 “叫兰娘进来。”这厢,禄衣侯夫人常苏氏把过太孙妃的脉,头略一侧,吩咐道。 “是。”三娘见殿下脸上有笑,心下一安,侯夫人一吩咐,便走了出去。 “兰姑姑来了?是她给我医治的背伤?”听到兰娘二字,佩梅方醒悟过来,帮她处理背后刀伤的人是澜圣医的女弟子。 此前她病危,便是侯府派的此人过来。 太医院也有女医,不过丁姑姑对她们的评语是“不堪一用佩梅后来方才从凤栖宫中的各位姑姑们嘴中得知,太医院的女医无一例外便是宫中太医的禁脔,此前帝后杀过几个,后来发现远水解不了近火,人家日夜相处,沆瀣一气时,帝后鞭长莫及。 是以,她病危,姑姑病危,皆是侯府派女医入宫。 当时佩梅只当宫外家人对她情深意重,如今方才领会过来,如若不是有宫外家人插手,姑姑也罢,她也好,早就死于非命了。 宫中处处是劫,不懂时,以为这里是安乐窝,待擦亮眼睛,才发现自己这条小命,是人步步为营而得来。 “是。”侯夫人回了她一字,手指在佩梅脉上敲了一记,又缓缓道:“让她给你换药。” “我该换药了?”便是梅娘乖巧,有时也听不懂表姐话中之意。 侯夫人颔首,她乃容貌精巧空灵之人,脸上常不见神色,似如木头一般无情无欲,不见悲喜,这才有她美得出尘之美名,这厢她轻轻颔首,淡淡道:“你痛便要喊出来,不喊出来,无人知晓。” 她自己便是那看似无情无欲无痛之人,她这厢叫佩梅若是痛,便要喊出声来,佩梅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荒谬的啼笑皆非之感。 可这阵啼笑皆非中的笑意过后,她眼中突生泪意,突然想大哭出来。 可不能哭呀,梅娘长大了,不能让亲人担心了,佩梅睁着眼睛,不让眼泪走出眼睛现于人眼当中,她睁大着眼睛笑道:“梅娘不痛,姐姐不要担心。” 不老实,侯夫人撇头看她,这厢,三娘带着兰女医步入了殿内。 换药时,兰女医把草药刮开,把烈酒洒上太孙妃背上,见佩太孙妃痛得呜咽出声,她冷冰冰道:“您该在床上趴上至少半月。” 半月? 这厢侯夫人看向府中医娘,淡道:“她等下便要着手书写文册。” 兰女医手上一僵,捏着烈酒瓶的手一顿,看向了侯夫人。 侯夫人却已收回了眼神,眼睛看着桌上那叠书册,已然怔然入神。 这是侯府夫人,自己的小师姐,兰女医无奈,蹲下身来,接过三娘手中的帕子,擦过那片雪白的背上流下的鲜红的血液。 此时,三娘在旁已泪如雨下,她知道殿下疼,却不知道殿下疼成了这般模样。 她想说殿下不要写什么文册,她不知为什么这些贵人们为何一个个如此铁石心肠,亲人痛不当回事,自己痛也不当成一回事…… 可她又知晓,此刻的痛若是忍不过去,就没有她们凤栖宫一宫之人那明日的性命。 贵人的,她们这些命如蝼蚁的奴婢的性命,没有此刻的忍耐,明日就会一命呜呼。 她痛不欲生,哭出了声来,她哭得肝肠寸断,太让人闻之心碎,佩梅扭头看到她那刚毅的哭颜,眼中一热,热泪不由滴下。 眼睛滴下那一刻,佩梅下意识咬紧了牙关,朝好姑姑温声道:“姑姑莫哭,我不疼。” 她声音嘶哑,说出“不疼”二字出来,三娘已把头埋在了腹中,无声号啕。 此厢,烈酒随着鲜血,流进了佩梅的股腹,佩梅疼得眯起了眼,双手紧握,也把头埋进了双膝间。 她好痛啊,太痛了。 她想哭,可不能哭。 她还有凤栖宫要撑着。 她还要等诩儿回来。 她还要站在顶峰,告诉祖父祖母,爹爹母亲,不要怕,梅娘不仅能自保,也能保护你们了。 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去做,是以,不能哭。 她要坚强。 她要续着这口气,活成她想要的那个样子。 不能哭…… 不能睡…… 要撑过去,她还要把账册抄好送走,表姐都已经进宫陪她抄书来了,她不能痛昏过去,她没有痛昏过去的资格。 佩梅强忍着,忍到嘴角咬出了血,忍到有人拿衣裳包裹住了她,忍到表姐喂了她药,她方才咬往颤颤发抖的牙齿,听表姐抱着她淡淡道:“小娘子,容不得你休息,官屋制定法的第一道笔迹必须由你亲自手写,此法乃你和你父母家人往后安身立命之根本,此事会记录在史,流传千古,亦涉及你佩家世代子孙往后的生存,你此时便是想睡也睡不得,我是前来确保你完成此事之人,你便是晕了,我也会扎醒你,你就莫要晕了,省得我们姐妹浪费那时辰,徒增苦恼。” 侯夫人之话,空灵冷淡,听在身心皆痛极了的佩梅耳里,却听出了表姐那字下的声声啼泣,她表姐话下那悲绝的哭音,就像一个死者在哭泣生者的挣扎痛苦。 她怜惜我呢。 姐姐在怜惜我。 佩梅哭出声来,这一声出来,她身上的痛好了大半,她撇起头来,与姐姐笑道:“没有浪费。” “不是浪费,”她紧紧握着姐姐的手,笑道:“不会浪费,姐姐在我身边的每一刻,是梅娘的来日方长。” 是梅娘的天长地久。 她何其有幸,不管日子多艰难,总有人不畏生死,不畏恐痛,总会来到她身边来帮助她,来帮她活下去。 她不会晕过去的。 和姐姐在的每一刻,她皆是幸福的。 “是了,”侯夫人淡淡地道,她眼角滑过一滴泪水,依然神色如常一般冷淡木讷迟滞,“对不住你了,小娘子。” 佩梅咬住了嘴,却没忍住眼里的眼泪如暴雨那般倾下,她扭过头,把那暴雨掩埋在了她姐姐的怀里。 没有谁对不住她。 只是生呐,人生呐,她的人生呐,在有一天,突入一块狂风暴雨不休的天,就算有人教她怎么生存,她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拼了命的在学着怎么生存下去,因此,哭声,悲痛,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面对这场暴风雨,她在学着如何站立起来,面对它,战胜它,可若是有人怜惜她,她还是想哭呐。 她偶尔还是那个父母怀里的小娘子,在这个有人怜惜她的时分。 她的眼泪浸湿了侯夫人的怀,侯夫人却似无动于衷一般一脸漠然,手则轻轻拍打着表妹的手臂。 不过片刻,侯夫人止了手中的拍打,侧头看着桌上的书册,淡道:“洗把脸罢。” 洗把脸,抄定价了。 侯夫人冷酷无情,她的话后,她带来的人去抬了水过来,帮佩梅洗净了脸,擦了手,换了椅子,侯夫人亲自上阵,研了她带来的墨,展开了她带来的册祯,并与佩太孙妃郑重道:“此乃金粉祯表册书,常府一年制下十二册,送给皇帝封册他麾下将兵升迁,从未公用过一次,这次给你,是我常府倾全副身家投身于卫都佩门,此后,你生,常府生,你死,常府还另有脱身之道……” 佩梅呆滞看向表姐。 表姐此刻却嫣然一笑,她那张没有生气的脸这厢却如万花开放那般鲜美璀璨,“殿下,你的性命,你家族的性命,你往后的人生,皆寄于你此刻笔下,你会是一个记录在生命万古长河之中的女子,你靠自己的聪明才智,于万千俊杰并于历史长河,我想眼下便祝贺于你一二。” 220-240 第221章 我将将有说什么吗? 侯夫人的话让佩梅颇有些羞赧,却也大大减轻了佩梅身上的疼痛。 这时候是想不得那么多的了,身子的疼痛也是不能去管的,不去想那伤便好。 佩梅知晓自己忍得住。 她小时候便是个不怕痛的,进了宫来,她的忍耐比之在家里时,更是厉害了许多。 可惜饶是她忍得住那痛,等抄完一册,她的后背还是痛得她喘不过气来,额头上冷汗不止,侯夫人见了,擦过她头上的汗,却也扭过了头去,不看她那张因发烧而绯红的脸。 三娘多次过来,欲要打断她们的抄誊,还是被佩梅摇头拒绝了。 好在表姐慈悲,等过两册,用晚膳时,容佩梅休息了半个时辰,待她进了食吃了药,方才让宫人把殿中灯火点了个通明,让佩梅接着抄写。 表姐这是要守着她过夜了,佩服第苦笑不休,可也知表姐以外戚的身份进宫留宿一晚实属不易,如若不是表姐的身份特殊,丈夫是皇帝重臣,皇祖父的后宫,此是能容得了外来妇人过夜的。 以往皇帝从不轻易给人这种恩宠。 这还得是侯府主人亲自出马,方才能让他夫人进这一趟宫罢。 家里人的心意,容不得她浪费,是以佩梅缄默不语,一册接一册细细抄誊,不喊那痛不喊那苦。 侯夫人也是守着不动,半夜累得打了哈欠,佩梅叫她去睡她也没动,撑着脑袋坐在佩梅身边陪着。 是夜,一夜过去,寅时时分,凤栖宫的门被敲响了,不久三娘进来侧殿,她脸色苍白,眼睛下方挂着两枚青肿的眼袋,与佩梅禀告的声音亦显得微弱了许多:“殿下,小吴公公来了,他说来问问账本抄得如何了,侯夫人什么时候回去,常侯在前宫那头等侯夫人一道回家。” 侯夫人正支着手在打盹,宫人进来她也没动弹,这厢听到这话,她缓缓睁开眼,看了眼沙漏,又掉头看向了佩梅手中的最后一册账薄。 佩梅写罢一册,她也没闲着,会对照着细细检查一遍,这厢佩梅最后一册写罢,她检查完便可回家了。 “可能请小吴公公进来?”这厢,侯夫人发话道。 三娘看向佩梅,佩梅忙朝表姐点头,“自是可以。” “接着抄。”侯夫人用手在她额头上测了**温,对了对自己的额头,见她也不烧了,止声不语,静看佩梅抄写。 不多时,小吴公公进来,跟太孙妃和侯夫人皆请了安,当着佩梅的面与侯夫人禀道:“中午宫里要做法事,送上路的人一程,侯爷说,让您尽早回去,他在前方等您。” “要做法事?” “是,钦天监那边说煞气太重了,趁着中午的烈日头烧死他们,送他们走个干净。” 小吴公公的话,让佩梅不禁停了手中的笔,看向了他说话。 这厢,侯夫人颔首,道:“那我早点回,你去告诉侯爷,让他再等我半个时辰。” “也不晚,那小的在这里等一等。” 侯夫人眼带疑惑看向他。 小吴公公解释道:“侯爷让我带了几个公公过来接您,这路上还有点不太平。” “人还没揪干净吗?” “是的。” 侯夫人略作沉思,见太孙妃停了笔,便朝太孙妃瞟了一眼,佩梅见状,缩了下肩膀,刹那后背疼得她脑袋当下再是清明不过,等她拿起笔来写字,眼睛也是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外边太平吗?”这厢侯夫人又问。 “也不太平,都卫府和禁卫军连手封了都城,便是您回去,也只有侯爷在您身侧,您才能回得了家去。” “戒严了?” “是的。” 这厢她知晓了,侯夫人看着她排成六排的烫金金册,回过头来略作沉思后,问小吴公公:“账册已经抄好了,等下你送了我去前面侯爷处,可有时辰回来陪我妹妹把她抄写的这些本子抬去始央殿?” 小吴公公闻言甚是讶异,他看了小脸苍白毫无血色的太孙妃一眼。 太孙妃这脸色白中都带着青色了,她要去始央殿吗? 他犹豫再三,末了看在面前之人是侯夫人的面上,还是道:“太孙妃也要一道去?” “去的,让陛下看看她的脸,”侯夫人也不看她那昨日被刺杀还被她逼着抄了一夜账本的表妹,与小吴公公温言软语道:“让陛下知道,他的孙媳妇儿没有耽误他的事,事后该赏要赏,该夸要夸,最好是在朝廷上念给众人听一听,让大家知道皇家有这等极极贤良淑德的好媳妇。” 难过的事已经做了,怎能没有嘉奖呢? 要对得起这一夜的痛和努力呀。 人要知道疼惜自个儿的呢。 妹子还小,脸皮薄,侯夫人却自诩她二世为人,脸皮却是厚极了的,妹妹不好意思张嘴的话,她却是敢说的。 她说了要是陛下爷不听,她便让她丈夫去说,多张嘴多念叨念叨,补偿便就来了。 该自己的好处,不能不要,不能不争,一分也不能退却。 侯夫人便是这等性子,最是娇柔的脸,却是老会说出让人为之语塞的话来,小吴公公语塞一阵,苦笑道:“殿下看着身子不适,这中途若是出了事,小的也担不起啊。” “无碍,我叫兰娘跟着她,不会死的。” “哎呀,夫人,”小吴公公被她的话吓急了,竟跺了下脚,急道:“陛下也是一夜未眠,这时候去,他不定有那好脾气。” “没事的,他没有好脾气,见着我妹妹这张病脸,脾气也会好了。”比陛下爷惨的人都到跟前衬托来了,她若是碰到这等的好事,心里不知道有多好受。 “您这……不能胡来呀!”小吴公公又跺了一下脚。 “你听我的,问起来,便说是我的主意。” “哎呀,您这是何苦,陛下又得说侯爷了。” “说罢,侯爷天天杀人,杀得儿女们都不愿意靠近他了,陛下说他几句也好,把心在宫里伤透了,省得再回来在我面前伤心欲绝,让我吃不下饭。” 小吴子这厢给她跪下的心都有了,他真真恨极了自己这张嘴,为什么要去跟这个呆菩萨说这些儿个话,他抽了自己的嘴巴一记,求饶道:“是是是,等下送您去了侯爷身边,我就回来带太孙妃去始央殿,我找轿子过来抬她成不成?您看您能把您刚才说的话忘了吗?” 侯夫人偏头看向他,静候片刻后,她道:“我将将有说什么吗?” 第222章 太孙无望,可太孙的儿子,有望了。 一个时辰后,小吴子送了人到前殿官员歇脚的地方,便又回了凤栖宫,还带来了一顶轿子。 侯夫人见到常侯,还特意说了她请小吴公公帮太孙妃把内宫修缮账本往始央宫送的事,小吴子听了苦笑不已。 侯夫人已经在侯爷面前给他上了眼药,这不送也得送。 常侯这些年愈发地深不可测,脾气也不好揣度,手也愈发地狠,往往得罪了他,常侯说留人留过三日,他便睡不着觉,吓得朝廷近两年骂他的人少了不少,还有人又去常侯的老家去查常侯到底究竟是不是陛下在民间的私生子。 小吴子知晓他不是陛下的私生子,却知这是一个在陛下面前随意说道陛下儿子不是都不会遭一句重话落在头上的异姓侯,陛下的儿子,大概只有往后那个会继承陛下大统的儿子能越过他一点了,要不哪个儿子也比不过这位侯爷。 侯夫人这是逼着他去办事呐,小吴子无法,去凤栖宫抬了人,生怕一路出什么风险,还叫了一支禁卫军护送。 到了始央宫,周二公公看到轿子,前来问他里面的人是谁,小吴子跟他说了一嘴是太孙妃,周二公公惊讶不已,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 小吴子懂他的讶异,陛下一要清洗后宫,二要清理前朝,忙着呢,这时候孙媳妇要见他,这孙媳妇得多大的福份? “侯夫人帮着太孙妃殿下把账薄弄好了,临走前跟侯爷说,我答应了她帮太孙妃把修宫房的账薄顺道送过来,这不,我便顺道了。”小吴子轻声跟二公公解释了一句。 周二马上领悟过来,立即颔首:“是了,小吴公公历来是信守承诺,恪守节义之人。” 禄衣侯的吩咐,还是听从的好。 这位侯爷这两天杀人杀顺手了,哪个敢不听从他的意思,怕是要被他顺手处理了,到时候便是哭也没法找陛下哭,只能去地底下找阎罗王诉苦申冤了。 闻言,小吴子苦笑了一声,带着人去了始央殿,一入大殿第一道大门,他叫人停下,小跑着去了正殿面前找他义父。 吴英恰好在服伺皇帝,听他抬来了太孙妃送账薄,阴鸷的眼睛微微一眯,令小吴子脖子一缩,赶紧把来龙去脉说了。 一听是那个呆侯夫人的主意,吴公公叹了口气,不置一词,转身便朝殿内走去,不一会儿,他走了出来,叫小吴子把人请进来。 没等太孙妃过来,吴英先回了殿内,和停下朱笔的皇帝道:“正好,您抽空歇息一会儿,我看侯夫人的意思,是急您所急,要把账薄送去瀚海阁那边审校商讨,省得耽误您的功夫。” 顺安帝接过他递过来的药茶,疲倦道:“他们夫妻俩该出宫去了罢?” “想来是,侯爷要送人回去,想来不会多留。”吴英道。 顺安帝轻哼了一声。 那个逆臣,不喜他妻子留在内宫,可让她进来,也是他求的自己,顺了他的意他还不高兴,一早就要送人回去,好像皇宫是什么会害人性命的是非之地一般,多留片刻都会有杀身之祸。 他也不想想,他妻子不安全,还不是他杀人杀多了,与皇宫何干? “就见一眼罢,你等下让她及时走。”皇帝喝过茶,接过热帕子擦了把脸。 吩咐是这般吩咐,等见到那奄奄一息又规规矩矩的孙媳妇,皇帝见她脸色且是青的,嘴皮泛嘴,甚是吓了一大跳,下意识便朝她身边的宫人瞪了一眼。 这人看着只剩一口气了,怎么让她过来了? 佩梅身侧的三娘眼角光余仅瞄到皇帝的举止,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头伏着地,一声不发。 皇帝最是厌恶那些大惊小怪,一惊一乍之人,凤栖宫的奴仆训练有素,个个皆知皇帝忌讳。 三娘不声响,低眉垂眼的佩梅却因她冷不丁的一举吓了一跳,咬着嘴抬起了头来,看向了皇帝那边。 皇帝此时却是脸色温和了甚多,在她抬眼之后,朝她点了下头,与吴英道:“搬个凳子,算了,抬个椅子过来,垫着点。” “是。” 吴英很快去了带人又回,两个太监抬了把老阁们过来才有得坐的软椅过来,吴英又听皇帝吩咐他们道:“离朕近点,好说话。” 顺安帝怕这个小孙媳妇没气说出大声的话来,便叫人把椅子放到了他下侧,等椅子放好让她过来,见小孙媳妇缩着肩膀过来,那模样较往常有着说不出来的可怜,他心底一叹,到度还是较此前对她宽容了许多。 他听说她是为了给她父亲挡刀子,才背后中了一刀,那等被人刺杀的场合,她不仅能反应得过来,还护住了她父亲,这反应能力,这孝心,也非常人了。 佩家眼下连佩老爷子也出马了,佩家三代皆在朝中,已是不遗余力了,于公于私,他也该对这小娘子温和一些。 “坐。” 在他的吩咐下,小孙媳妇小心挨着椅子边沿坐下来了,顺安帝见状,问道:“你要一直这般与朕说话?” 佩梅这厢抬起眼来,见老皇帝目光平常,没有此前见她那般的冷淡,但心底还是惊骇不已…… 她想闪避他的眼神,可一想到皇帝将将说出来的话,她按住了意欲转头的脑袋,深吸了一口气,恭敬看着皇帝的侧身,回皇帝道:“回皇祖父,不是。” “后背疼吗?” “疼。” “想要什么?” “啊?” 佩梅僵住,别回脸,呆呆地望着问她要什么的老皇帝。 “朕问你,要什么赏?” “……让您在朝堂上夸我贤良淑德,是卫家的好媳妇,”佩梅脑袋一片空白,仅记得表姐给她说的意思,“最好是把我被刺杀了,命悬一线,还不忘为您效忠分忧的事说给朝臣听清楚了。 表姐说这般说,往后这些朝臣想动她,也得想一想她今日之功,且想到了还要动她,那便是这些人皆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个毫无仁义道德,往死里弄他们便是了,不会有人说她的不是。 表姐说得甚有道理,梅娘遵其教诲,这厢便是被皇帝问得身形僵住了,也不忘把侯夫人对她的教诲说道出来。 这也是她想要的。 顺安帝一听,却是眉头一皱,觉得这话不对,他撇头问一脸叹息的吴英:“这话朕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想来是有人教她的。”吴英只觉他这两日没歇的身子因着侯夫人的这番对太孙妃的教导更累了,真真身心俱疲至极。 “苑娘教你的?”皇帝扭过头,问这厢呆得颇有一两分神似了其苏家表姐的孙媳妇。 “说了一点点,”佩梅不想让表姐担上教唆之责,这下回过神来,颇为认真道:“多的是梅娘自个儿心里之话,梅娘想要这个好名声,是以这身子不便来见皇祖父,可梅娘还是斗胆来了,就怕您忘了我的功劳。” 她也是实诚,不绕那弯子,顺安帝大意知道她在讨要什么,佩家在帮着她要什么,他略一沉思,再看向眼前那脸上冒着细汗还是呼吸如常,身形不见动摇的小娘子,心中到底还是软了下来,道:“朕应了,月底大朝会,朕会跟百官提及的。” “别跪了。” 皇帝这声吩咐说得太晚了,他说话之时,孙媳妇便已跪到了地上,皇帝还欲要说话,却听吴英失声叫了一声,“太孙妃殿下?” 宫人扑了过来,方知她已昏了过去。 她倒在地上,顺安帝还能看到她孝衣背后一块混着血渍的污迹,他皱着眉头看着吴英带着人把人送了出去,等?*?吴英回来,听吴英禀完有澜亭女徒在外头接应她的事,顺安帝沉思片刻,跟吴英道:“她与诩儿,怎地是一卦的人?” “您是说,”吴英猜测,“小俩口皆擅长忍耐,是内秀之人?” 顺安帝颔首,又道:“不过她比诩儿强一点。” “哪一点?”吴英小心翼翼问。 “她敢要。”顺安帝说道孙子与孙媳妇的这点区别,不禁笑了笑,与吴英道:“叫澜亭也跟过去看一看,养好身子,你不是给她出了个主意?孩子若是像她,看似柔弱,实则刚强,甘于为生存蛰伏,也愿意为一线生机殊死一博,有谋有勇,进退得当,是件好事。” “奴婢知道了。”不知为何,吴英背后因皇帝为番话出了一背的汗。 陛下不喜欢太孙,哪怕他亲自教导太孙,也不认为太孙比废太子强出多少,且认为太孙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太孙小半生隐忍过多,身上的怨忧比他亲父废太子身上还多,身上早无君王气魄气概,谁当皇帝也轮不到太孙身上。 这番话出来,太孙无望,可太孙的儿子,有望了。 第223章 花被大风一吹散,鹰击长空万里阔。 不要成为那随风摇曳的花,要去成为那迎风击长空的鹰。 花被大风一吹散,鹰击长空万里阔。 佩梅昏睡时,表姐常侯夫人苏氏临走前与她说的这句话,一直响荡在她的脑海,她默默念着,一句接一句,那痛苦焦躁的灵魂便渐渐安静,沉睡了过去,直到她醒来,她睁开眼的那一刹那,仿如重生。 不要当那被风吹散的花,要去成为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鹰,佩梅平静睁开眼,看到那眼睛里闪着泪花的三娘,她温婉地笑了。 三娘憔悴极了,是以,梅娘抬起手来,摸着姑姑的脸,浅浅笑道:“又劳姑姑费心了。” 扈三娘眼睛一眨,憔悴却显无情刚冷的脸上滑过两行泪,她盖着太孙妃在她脸上的那只手,淡淡道:“没有的事。” 想来,许是人心换人心,许是这个小娘子是孩子,她对皇后娘娘都没动过的情,她对这个小娘子动了。 扈三娘在这一刻明了了丁大人对这个小娘子的那一汪情深意重。 她们这一生没有生养过自己的孩子,眼前的这个孩子,知她们的痛,懂她们的意,还能心疼着她们…… 她便是她们的孩。 她是她们此生未成为的那个人,是她们在这个世上未竟的那份意。 孩儿是她们对生的想望,是要护着的,哪怕为此丢了命,也在份内之事,情理之中,扈三娘咽下心中泪意,哽咽两声,方止了泪,面无表情与小娘子道:“圣医大人来过了,他说您在此后的三月当中,不能抬笔写字,不能手提重物,尽量在一月之内,最好连筷著也少用,伤到的那边左手最好连动都不要动。” 梅娘听了,眨了眨眼睛,撇头看了看她被三娘姑姑紧紧盖住的右手,不禁笑道:“我说难怪不疼,我用的右手。” 三娘小心把她的手放下,塞进薄被当中,听她道:“外面如何了?” “不太好,王昭仪也死了。” “啊?”佩梅愣了。 管理尚服局,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位于九嫔之首的王昭仪也死了? 九嫔原本只有五嫔,如今周修容死,温充仪出宫,王昭仪也亡,九嫔只剩二嫔尚在,皇帝的妃嫔这是要近死绝了吗? 一想父亲送她回凤栖宫之前,与她说的陛下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甚至为了江山社稷便连自己的性命也可设计的话,佩梅不禁苦笑,听三娘淡淡回她道:“王昭仪与尚方监的两个大太监勾结,说是这些年收支的银子,有近百万两之多,且她与宫内的巡视禁卫禁,兵部郎中张宝程的二子张二郎张彦祖私下通奸,私下还行过拜堂之礼,那张彦祖乃宫外反皇党的卫都主堂堂主,她身为张彦祖的姘头,便是反皇党安在宫内的眼线,宫内的一举一动,皆是她往外传出去的。” 见殿下呆了,三娘不紧不慢,接尔淡淡道:“那张二郎张彦祖,其年龄今年二十有一,他与昭仪娘娘勾结那年,便是他得武状元十五岁入宫为禁卫军那一年。” 佩梅呆了,赶紧心算了算,她是知道王昭仪年龄的,后妃的背景,丁姑姑皆按着她的头让她默背过…… 王昭仪今年四十有三。 这张武状元十五岁入禁卫军那年,昭仪娘娘,三十七岁…… 老草吃嫩牛。 牛呀。 算起来,不亏罢? 太孙妃殿下小心翼翼问姑姑道:“那这六年,他们皆在一起?” “据说行过拜堂之礼了。”三娘瞥了她一眼,都说了都拜过堂了,怎地可能不在一起? “原来如此,温娘娘说的对,”佩梅只觉自己的后背也不疼了,长吁一口气,“这后宫乱得不能细看,后宫娘娘以为自己做了的事,我也会做,她们查不到我的错处,便以为我藏得深,不是没做,只是她们没有查到罢了,是以栽赃起来,以为吴公公一查,便能查到我的短处……” “她们不知,”佩梅嘴角勾起,眼泪却流了下来,“我嫁的是诩儿,嫁进来没多久,就要烦心太子父对母妃的薄情,烦心诩儿的身子,烦心……还没烦心完,有心护我的皇祖母死了,母妃也接着死了,诩儿去了始央宫,前途未卜,我进了凤栖宫,却要一个老姑姑以死要挟才能在凤栖宫住得住,这几年,我便是用来专心掉眼泪,我若是哭得用力,这几年都不够我用。” 哪还有力气去偷汉子,去跟人眉来眉去勾搭呢。 “你知道脏就好。”三娘擦过她脸边的泪,殿下的命呐,如今不比太孙的便宜,此前圣医过来,侧殿涌过来的人,把侧殿挤满了,人还排到殿外去了,其间将将去而复返的侯夫人坐镇,圣医带来了好几个女徒弟,太监十几个,有些便是三娘见都未曾见过,圣医给太孙妃用药,还要问侯夫人,侯夫人等半天,方才慢悠悠点了头,那颗药入了殿下的喉,殿下如赤铁一般潮红的脸,不过片刻便歇了下来,三娘紧紧地捏着自己手,探下被底,握着殿下的手,淡淡道:“殿下,您娘家表姐昨日午间随着圣医又来过一趟,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我也不知猜得对不对,侯夫人把侯爷留给她保命的那颗药,给你吃了,你往后见到她,问问她此事罢。” “啊?”佩梅不解,却芸芸之中,知晓这是她姑父家中人会做之事,她笑了,却也流了泪,与姑姑道:“好的,我知道了。” 祖父嫁女,嫁的从不是大富大贵的权贵之人,姑姑们也皆不是完美无缺之人,姑夫们更不是个个皆是顶天立地的大君子,他们之于佩家,皆是佩家能在背后助他们一臂之力,她以为,这些亲戚也仅仅只是限于家中日常来往的亲戚,佩家之于他们,不过是祖父有德,父亲有点小权,待她入宫的这几年,她方才知,一家人拧出一股绳来的力量,能在宫外救她于水火。 他们出钱,出力,出权,出倾巢之力。 此事,乃苏家表姐,为她的外祖家中表妹出了禄衣侯府的力量,出尽了她苏氏身在常氏侯府她为当家主母的权利。 这是苏家表姐对她的仁义、功德,这何尝不是她自己家的家中人,为她竭尽全家力的所为。 “三娘姑姑,”佩梅睁大了眼,力图让眼泪流尽,让水镜消失,她要看清三娘的脸,她想让三娘姑姑知道,她不是糊涂之人,不是胆怯之人,“我们佩氏相关联的九族,已倾巢而出,梅娘要胜,您要信我。” 扈三娘淡淡地笑,她侧下身去,擦尽小娘子脸上的所有的泪,云淡风轻地道:“我便是您的九族。” 要诛,她奉陪。 第224章 她不知谁会在接下来阻拦他们。 “你要保重身体,来日方长。”下好了决心,扈三娘的心便是稳的,转身叫人去拿吃食,又回到了佩梅身边。 佩梅这厢心中已然冷静,又问道:“前朝可有消息?” “有,我听说,前任工部尚书便是此次刺杀陛下的主凶,已被拿下,您祖父佩老大人在今日朝会上,上任了新的工部尚书,您被刺客刺伤,重伤之余,不忘完成陛下吩咐之事,也在全朝说开了,举朝上下皆知宫屋的筹建、备料、修缮,乃您一手所为,材料、料子价钱,也是您家里人看您一心为君,四处奔波想尽各种办法降下来的,此次,提供您父亲材料的商户皆有功,陛下都赐赏下去了,您家老大人被封了一个‘一品忠勇侯,您被封为了太孙贤妃,当日陛下就吩咐礼部随同老八王爷,去卫氏皇家祖祠,在家传祖谱里写下了您的贤名。” 祖父要入朝为官,此事佩梅已在表姐口中知晓了一点风声,可“一品忠勇侯,”“太孙贤妃”此事她一概不知,听起来已近呆然,三娘见她一脸木讷,斟酌着说道:“您知道太孙贤妃,是何等的赏赐吗?” 这只是个名头,太孙妃只是个孙媳罢了,她的封赏,至多也是太子父为帝后有所表现,帝祖在世,就封孙媳妇的,古往今来,就佩梅所知的史上,也就发生过一次而已。 那被赐予了“贤”字的太孙妃,其夫后来成为了皇帝,其子也为帝,其夫其子在位时,造就了当朝为期一百年的盛世。 这两位帝王在位期间,民富国强,百姓安居乐业,发明甚多,还有颇多玩乐的手法,比如卫国在玩的九子棋、纸牌,还有桑酒、怪志小说便是在当时发展而起,经由流传到了如今,管中窥豹,也可看出,当时这盛世的盛况。 佩梅对此事知之甚详,深信不疑,起因是他们佩家先祖也是起势于那一朝,此朝著史,当中就有佩氏先祖。 皇帝祖父当真是会封啊。 佩家便是受再大的委屈,此“贤”字一出,祖父与父兄,皆得对他肝脑涂地不可了。 便是她,想着这“贤”字,便也忍不住心潮澎湃,诩儿这是,有望了吗? 她一言不发,面色潮红,三娘见状,担扰前来摸她额头,碰到她冰凉的脸,佩梅脸上一凉,方才回过神来,咬住了牙,与姑姑慢慢道:“我知道,姑姑知道吗?” “我听前来给我们报信的小拾八公公说,这是个很祥瑞的赏赐,因为这个赏赐太大了,他说陛下就不给我们赏银子了。” 佩梅不禁一笑,轻声道:“要打仗了,内库没银子。” 不可能赏的,哪怕赏一文钱,陛下都要心痛。 “是太大了,”说罢,她抓着担忧不已,欲要起身回头找人的姑姑的手,摇头示意她身子没事,道:“姑姑,前些朝仅有一位被封为贤妃的太孙妃,她的夫君乃’荀武帝,‘其子乃’荀文帝,‘你听说过吗?” 三娘目瞪口呆。 她不知道太孙贤妃是谁,但她知道荀武帝是谁,武帝皇后是谁,武帝皇后儿子文帝是谁…… 大到宫中戏曲,小到民间唱戏的,皆有武帝文帝戏目。 “我听说过,”三娘坐不住了,她心口烫得厉害,弯下腰跪在床脚榻上,握着殿下的手,小小声道:“那前朝岂不是要说您的不是了?” 这个封赏委实是大,可前太子妃着实也是死得不光彩,扈三娘生怕前朝拿此事出来攻击殿下。 “没用的,此赏是陛下拿来安佩家与佩家一系亲朋戚友的心的。要打仗了姑姑,打仗要花银子,银子怎么来,便是从之宫屋修缮所花的银子来。往常这宫屋便是简单修修,也要花七八十两一间,若是建,一二百两方能造得出一个一进屋子,这还不包括要买地的钱,可我爹爹,愣是想法子,把一个建一进屋子的钱,从二百两省到了七十五两,这还是都城物贵,有些东西还要给点钱,要是到了地方上,像木头砖头这些实际上还能省一些钱,只要工部管理得当,还能减几两银子,你想想,官府建出这些屋子来拿出去卖,拿出了去租赁,只要往常一半的银子,会有人舍得出这银子吗?” “有些人家,便是借遍了,也会买罢?”三娘想到了她知晓的一些情况,小声道:“城里好读书一些,好先生都住在城里,乡下也有告老还乡的学儒,还有考不上进士的秀才,可这些都是城里住不下回家去的。” “是啊,这些年,好多些贫民家里出来的人,当官的当官,当将军当将军,在我们卫国,贫民寒门子弟读书有用。”为了让孩子读出来,这些最底层为人父母者的人,便是卖命也在所不惜的。 且还有一个,是佩梅心里隐隐想着决不会与人说道的,那便是陛下杀了如此多的世家豪门望族,这么多的空位,后来者虎视眈眈,这往后坐在帝位的那个人,若是操持不当,就要坏了皇帝祖父的这盘好棋了。 当今圣上给卫国打下的这盘棋,在他手里看来是不会坏了,怕就怕在他手里震得住的事,在继任者手里不好办,一个心软仁慈,就会让卫国回到没有皇祖父在位的从前。 皇祖父的继承者不好当,诩儿能行吗? 他的身子能撑得住吗? 佩家举全族之力为他铲平的道路,他走得过去吗? 这已不是她和诩儿要活不活的事了,而是佩家已押上了所有,只能胜不能败了。 如此种种,让佩梅潮红的脸,慢慢冷却。 远远还没到她欣喜的时候,她还需筹谋,还需想得更多。 “陛下这是要用佩家了。”三娘这厢听罢,明悟了。 要用佩家,是以给了大赏。 她又道:“那朝中想来没人说您了罢?” 陛下前后杀了这么多人,便连反皇党也清理出来杀了个片甲不留,这时候谁跳出来说佩家的不是,就是说陛下的不是,就是反贼,想来这时候便是有那天大胆子的人,也不会在此刻跳出来表现他的义胆忠肝罢? “想来,说的人不多,”佩梅猜不会有,摇首道:“形势从来没有如此偏向于我过。” 她眼下要想的不是自己的事了,她要想的是,大仗一起,诩儿在西边,到底能不能博得一身功绩回来。 她不知谁会在接下来阻拦他们。 且因着她“太孙贤妃”一名,她和诩儿已然被抬到了台前。 陛下还有儿子,他们会眼睁睁看着诩儿与她的羽翼慢慢丰满吗? 第225章 母亲的担心,是这世上最不可能消尽的忧愁。 卫都戒严三天。 朝廷剧变,不多两日,朝廷下令,广贴告示,过往三届未在朝为官的贡士、以及举人,皆可去吏部报道,在一月后,吏部会进行考试,录用者会进入工部、兵部、户部三部为官。 卫都居民原本为戒严之事人心惶惶,他们知道了皇帝的儿子联手了反皇帝的人造皇帝的反,洗血皇宫,可顺安帝这一指令一下,卫都又人声鼎沸,全都上下百姓热血沸腾。 在得知这不仅是卫都的贡士、举人皆可参加吏部选拔,只要是卫国的贡士、举人皆可参加此次的官员考试,卫都人们皆纷纷奔走相告,有人花大钱请了腿脚最快的信帮、镖局帮他们往老家的亲人送递消息,有人信不过这些人,便派了家中最得力的儿郎家丁买了都城最好的马上路,往老家去送消息。 只此令一下,笼罩在卫都上空的血腥味荡然无存,留在百姓胸口的皆是人人皆可为官的振奋。 都城启蒙的学堂,这几日间被许多带着孩子上门求学的家长踏破。 因户部提前给卫都所在在官府名册下的学堂下过命令,但凡上门求学者,哪怕是最贫穷的拿不出修束的人家,学堂也得接待下来,备名在册,递交户部,由户部统一来安排求学之事。 此事一经第一个敢于带着家中孩子前去学堂拜学的家长的嘴传出去,卫都附近所有的学堂,皆被家中有孩子的百姓踏破。 工部也贴了告示,向民间广召工匠,但凡在修屋子之事上有一技之长的,皆可来工部求职。 工部贴出了工匠的工钱,以及四季每季一身衣裳,孩子读书免修束等等身为工部工匠的好处,此前,朝廷的旨令,只涉及到士大夫读书人这一派人的好处,而工部的这张告贴,令卫都人头攒动,不过两日,卫都涌进来了周边县市的百姓,纷纷向工部走去。 卫都一时人山人海,人欢马叫,浑然看不出不过几日前,卫都乃一座被鲜血浸染过的血城。 涌进来的百姓,他们身上的欢喜雀跃,把过往的恐怖阴霾一扫而空,邪魅无从生长,恐惧也无法滋生。 卫都一派欣欣。 这种轻快,也散布到了宫中,内侍监清洗过内宫之后,佩梅再造内部人员名册,看着人员稀少的宫人,内心也是欣喜感叹苦涩皆有,五味杂陈。 皇祖父的后宫没几个人了,他的四妃之首贵妃娘娘,早就没了,这次宫变,便连她的儿子也被贬为庶子,派去卫家的老皇陵守墓了。 而这次与周修容联手的淑妃,被三尺白绫结束了生命,其女晨福公主受其牵累,被母亲在心口刺了一刀而亡,先于母亲走了一步,而其子小居王当日也在淑妃宫中,却留下了一命。 淑妃带走了将将及笄说好了亲事的晨福公主,留下了她一心想举上太子之位的居王之命,佩梅听到前来与她禀事的小吴公公说道这其中曲折,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位公主姑姑,仅比她小三四岁而已,佩梅去年过年去淑妃宫里请安时还见过这个小公主,公主人如其名,很福气的长相,笑容甜甜的。 淑妃对佩梅客气冷淡,而公主小姑姑对佩梅却是笑得很甜,看起来没有什么心机的样子,一如十五岁那年的小梅娘。 长得有福气的小公主,被母亲带走了。 皇帝听了震怒,没按后宫宫妃之礼厚葬她,而是吩咐内侍监,以一床草席裹了她,扔去烧了,倒是晨福公主,让礼部按照皇宫早夭儿女的处理方法,放入干净的白木所制的棺材,叫来佛家子弟为她吟唱三日的往生曲,在卫家为早夭儿女的祠堂停棺七日,葬入卫家皇族族中的儿女冢。 淑妃收走她为皇帝所生的女儿,是为对皇帝的恨,留下她为皇帝所生的儿子,是她对儿子的爱。 此为淑妃一生最后的时日所做之事。 佩梅记录此事时,内心苦涩之极,面上倒是宁静沉着,看不出什么来,小吴子见他说罢此事,太孙贤妃殿下没有言语,便紧接着说了下面的事。 这次有不少宫女受宫变牵连,没了两百有余。 宫女本只有五百有余,这下没了两百余,内宫的人手不够了。 可陛下的意思是不打算往民间召宫女了,这召宫女进宫,又要人手,又要花费,陛下不想揭开此事,是以,小吴公公小心翼翼与太孙贤妃道:“吴公公说,后宫往后不添人,这后宫的洒扫,您这边是怎么个主意?可要内侍监帮忙?不过我们内侍监这次也少了几十个人,内务府和内侍监的人手也是很不够用了。” 很不够用都出来了,佩梅记事的笔尖一顿,不禁叹了口气。 她搁了笔,见小吴公公听到她的叹气,后背便是一挺,正襟危坐,坐得更显直了。 见之,她额头两边不禁突突跳动,两鬓边的额头生疼不已。 听说宫外欣欣向荣,到处有人在挣钱,可内宫这,不说也罢。 昨日吴公公也来见了她一次,所说之话,话里话外,无不是没钱,得省银子,内务府不可能给她银子去修此次宫变所造成的房屋损失,叫她带着周二公公,在新工匠进宫之后,看着哪些材料剩下一些,就拿着这些材料去把损坏的皇宫修了。 至少也得上十万两银子才能修好的皇宫,吴公公叫她拿些剩料子,顺道修了,佩梅听了斗胆看着吴公公的老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吴公公脸皮委实是厚,便是被她这般看着,也一派于心无愧的样子,似是仅跟佩梅说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 佩梅当时便想把“贤”字请他带回去,还给陛下爷。 这是吴公公昨日来的事。 今天小吴公公来了,又说了内宫洒扫维护之事。 卫都皇宫不大,可也有六千多间屋子,归后宫管辖打理的屋子占四千八百九十处,拿三百多个人去负责这四千多间屋子的洒扫打理,佩梅仅是想想,便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入住凤栖宫后,已经再三调过洒扫的打理时间了,从此前废屋的十日一洒扫,调到了十二日,又从十二日,调到了十五日,皆因宫里的宫女一年比一年少。 此次人一少,便是少两百余,两百余呀…… 佩梅拿过纸,算着这三百余人,要如何打理好近五千间屋子的事。 她叹气过后,小吴公公便不敢说话了。 他到底不如他义父吴公公那般老辣心狠,他知晓后宫的难,从皇后娘娘还在世时,后宫便是这个破落样子,便连凤栖宫也是省着银子在打理的,皇后娘娘都住得不光彩,要省银子,轮到这小太孙妃身上,她怎可能比娘娘好过? 陛下为难起娘娘来,还要给娘娘点银子,为难起孙媳妇来,连难处都想不到,随口一嘴,一文钱不花,便得让她把事情做好。 陛下吩咐起来浑然不觉,跑腿办事的小吴公公却是无比知道这里头的难,此话一说出来,他汗颜不已,便连看向太孙贤妃的勇气也没有。 “殿下……”沉默良久,见太孙贤妃久久不说话,小吴公公咽了一记口水,小声呼唤,“您看这事您是应下了?” 佩梅颔首。 小吴公公见状,惊讶地瞪大了眼,失声道:“您应下了?那奴婢回去便如此跟陛下回禀了?” 佩梅这下也想了主意出来,不知成不成,可不管成不成,皆得勉力一试。 说来,她这太孙贤妃的名头,若是行得不当,保不住太久,早晚名不符实。 “好,皇祖父若是问起来,你便说我会处理得当的,后宫我会看护好的。”事多不压身,佩梅也木了,朝小吴公公浅浅一笑。 烫手山竽可算扔出去了,太孙贤妃不愧是小贤妃,没有为难他,小吴公公赶紧起身朝她一福,恭敬道:“殿下果然贤德,治宫有方,奴婢佩服。” 这算什么?比不上昨日吴公公让她拿剩料子修皇宫的难,吴公公才是最有能耐的,把她当天上变石为金的仙女看,佩梅苦笑道:“没有方子,走一步看一步罢,此时正值皇祖父要用人的时候,我作为家中小辈,能做一点就做一点,尽力而为罢了。” 她此言一出,小吴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小太孙妃,当真是了得,难怪她和她的家人,能把太孙送出去,在外去积累功德。 这心胸格局,是当得了此“贤”字了。 小吴公公把内侍监所掌管的后宫事宜与佩梅交待且商量完毕后便已离去,留下佩梅对着他们这对义父义子太监留给她的难题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吴公公和小吴公公来,三娘往常是很是乐意的,他们来,说明凤栖宫和始央宫的关系一如此前,凤栖宫还是始央宫的第一副手,可这次吴公公来,殿下需要动笔,小吴公公来,殿下更是动笔不休,三娘忧虑地看着殿下动个不休的右手,劝诫的话却是说不出来。 殿下也知道要休养,可形势容不得殿下躺着。 三娘忧愁,佩梅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 她也感觉到比之此前,三娘更像她的亲人了,尤其像极了她的亲生母亲。 佩梅此前在家中,可从没劝通过忧愁的母亲不要忧愁了。 母亲的担心,是这世上最不可能消尽的忧愁。 第226章 哪一个英雄枭雄,不是在荆棘中登顶? 十月初,房屋修缮法在卫国推行,同月中旬,卫国邻边的严、赵、长陵三国,联合赵国,长陵国过去的都都达王国,铁马国,五个国家的联兵,从卫国的西北长势攻来。 卫国第一战,输。 战报在三日后,到达了卫都,顺安帝暴怒,当庭咆哮,佩梅在后宫听说皇祖父气得拿剑下去要斩兵部尚书的头。 据说此次战败,用兵部派到边疆辅佐作战的副将叛了国,在夜间打开了城门,迎了外敌入城门。 还好镇守此城的主副将三人,其中二人本乃边防老将,他们带领手下将士,外敌来了五千余人,他们宰人三千余,俘虏数百,只让数百人逃走了,可西城损失太大,连兵带百姓,死伤万人,让敌人破坏了一个卫国本来自信满满能护住的后防小城,此战被主将归为败战,自行请罪,送禀朝廷。 佩梅将将听到消息,身子不由地紧绷,心口砰砰直跳,听到此城为西城,不是诩儿所在的漠北城,那在胸间如鸣鼓齐鸣的心跳方才慢了下来。 又过入日,西北传来两道捷报。 一道仍为西城传来,西城主将在皇帝关于前次战败的旨令没到达之前,在战败的第三日,杀入与西城相邻的赵国,连收赵国五城,他在捷报之中,请求皇帝派人前去接管五城收归。 皇帝把此事交给了面黄肌瘦的户部尚书。 另一道,乃为与严国相邻的镇西门镇西将军传来,镇西将军带领旗下十万大军,攻入了严国一半的土地,也请皇帝派人前去收归败城。 两道捷令过来,户部与吏部忙得团团转,佩梅在宫内听说了卫都的秀才,都被吏部叫去做事了,吏部大半官员在收到捷令后当天就整阵出发,前往严、赵两国。 凤栖宫的宫人听到捷报,欣喜不已,佩梅却因没听到漠北的消息,心中焦躁不安,且她隐隐觉得朝廷派出这么多的官员出去,不知路上安全如何,到达后生死不知如何,尤其她心底还生出一种了大仗不是卫国的困难,如何收归邻国邻土,可能才是卫国最大的问题的感觉出来。 吞下邻国不是卫国之难,如何治理收归邻国,才是卫国之大难。 就在佩梅头脑里思绪乱飞,紧张得把皇宫的账本翻了又翻之际,这一日,深秋初冬,寒露降临之时,她的表姐禄衣侯夫人,又来了凤栖宫。 她又带来了诩儿的信。 这一次,她将将见到佩梅,便把信从包袱中拿出,给表妹道:“你看完我们再聊。” 佩梅见她拿出如砖头一般厚的信封给她,当下脸色惨白,侯夫人见了不懂,侧颜看了她一眼,等她打开信飞快看完第一页,第二页时,嘴中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侯夫人嘴角往上慢慢泛起笑容。 她似乎懂了,她吓到妹子了。 真是有趣。 这厢,佩梅一目十行,已看过了六页信纸,诩儿没有出事,诩儿写了他在漠北与众兵家勾心斗角的诸多事宜,字字珠玑,写的都是事,将军、校尉、小兵,每一个出现在诩儿纸上的人,皆给了诩儿迎头痛击,诩儿每次写罢这些不服他的人对他的不屑、阳奉阴违、笑里藏刀之后,便会来一句:可是梅娘,诩儿不服,诩儿记下了…… 佩梅边笑边哭,往后到第二十几页后,再看到诩儿写的“可是梅娘,诩儿不服,诩儿记下了她笑得把鼻子里流出来的鼻涕吹成了泡泡。 不服好呀。 不服才是诩儿。 诩儿苦,可从来不服。 她还尤记得她为何要嫁给他。 诩儿写了诸多的事情,一封信,许是把诩儿这半年的事都写完了。 信末,诩儿道,他跳上跳下,又靠着舅兄施计,厚着脸皮,在漠北备战大军当中,谋了一个小队谋士之职,他说看起来是他们郎舅二人得逞了,可能这也是皇宫中的皇祖父的授意,许还是靠的在工部为官的祖父庇荫,他皆一一记在心里,他身子康健,在奋力图谋前程,请妻子在家静候佳音。 佩梅泪流满面。 侯夫人见状,往她面前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这是侯夫人将将泡出来的,信太长,侯夫人等得无聊,看凤栖宫的人提来了热水,她便泡起了茶。 她已喝过一杯了,表妹停得及时,第二泡茶注入杯中,满满一杯,便是妹子的了。 侯夫人把茶水送到表妹面前,又提水,往小壶中灌入第三道水,为她自己冲第二杯茶水。 凤栖宫喝的还是她送来的茶,入口清香,味极熟,就是这凤栖宫的模样,比她上次来要安静许多,宫中没几个人,表妹身边就一个面熟的老宫仆侍候。 她已听说,凤栖宫的宫人,夜间栖在凤栖宫,白天皆要出去做事,后宫的洒扫清理休整,许多由她们负责。 皇帝不进后宫,后宫的管理,许多由宫内的宫女担当了,便是才人、美人这些有身份的宫妃,也得做好凤栖宫分配给她们的打理宫殿房屋之事,方才能领下月银。 太孙贤妃说了,宫里不养闲人,皇家不需要她们为皇家开枝散叶了,那便去做活。 太孙贤妃也有自己亲自负责的六十间屋子,亲自打理,她以身作则,后宫便是有人哭到始央宫去也没用,始央宫那边拦着不让进,还说了,太孙贤妃说了后宫无需为皇帝室开枝散叶,就请这些才人美人不要来始央宫打扰陛下了,让她们听太孙贤妃的安排行事。 如此一来,人人皆是宫婢,贵人们的天都黑了,朝中想往后宫送人的大人们也暂且歇了想往后宫塞人的心。 他们是往后宫送人当靠山的,可不是送人进去做奴仆的。 侯夫人这段时日听着妹子在后宫所举,也是觉得妹子所作所为很有意思,胆量也很大,还有安排陛下不?*?要去后宫捣乱的意思,颇有得了舅父真传的意思。 这胆量大得好呀,陛下如今的雄心皆在扩充疆土之上,他这次会打下邻国不说,还可能要打到了西域去,这其中要花费种种财力、人力,问题之多不可计数,他哪还有心思管后宫的事,孙媳妇抛出后宫不需再用生养之事,他乐得接受。 侯府也乐得接受。 这表示,皇帝不想用自己生的儿子了,他还是想长命百岁,可下一任君王,用不了儿子,他便用孙子,孙子用不成,孙子生的儿子也可。 长久之计,在妹子的肚子上。 侯夫人这厢颇有些遗憾地看向太孙妃,对泪眼汪汪显出几分楚楚之美的表妹道:“可惜了,你在后宫有用。” “姐姐?”佩梅两手紧紧地小心地捏着信,心神还在诩儿的信里,还想把信再细细看一遍,听到表姐的话,她不安且懵懂地看向了侯夫人。 “你要是不用打理后宫,我可派人送你去漠北一趟,怀了孩子便回来,这时间要是能赶上,也是喜事。” 佩梅听了,那乍喜的心便揪了起来,她左右看看,见身边只有三娘在,三娘在她看过去之后,便往殿外走去了,远离了她们,她便朝表姐苦笑道:“姐姐,梅娘想过,可这急不得呀,且便是我有了孩子,这孩子是男是女还说不准。” “小娘子也很好,”侯夫人把信封轻轻滑到一边,见表妹乖巧收起信来,乖乖与她说话,侯夫人对着这个聪慧至极的妹妹淡淡一笑,道:“生了一个,第二个还远吗?只要生了,太孙的身子便是好的。” 佩梅抿紧了嘴,看着表姐,眼露悲伤。 皇祖父极不喜诩儿,没人信诩儿,她便是信,可是之前她也无措过。 没人信他们的时候,她不知能信诩儿多久。 诩儿很苦,便是她,深陷绝境之时,也不信他能带她脱离苦海。 这便是诩儿的命。 皇祖父还能信诩儿吗? 听表姐的说辞,她以为表姐和表姐夫也是不信诩儿的,只是把诩儿这匹在他们眼里是死马的马,一时当成了活马医,再寄望于她的肚子。 可她看着诩儿给她的信,她还是看到了她的诩儿想活呐,他想出人头地,他想被人另眼相看,他想给他的母妃正名,他想当她的依靠,他想君临天下…… 他有雄心呀。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卫家皇族子弟。 “为何这般看我?”她不哭的脸,比哭起来让人看着还难过,侯夫人看不懂,便问道。 “诩儿身子一日不好,皇祖父便一日不能对他委以重任吗?”佩梅死死咬住唇,双肩颤抖,为她的爱郎悲伤不已。 “没有人想要一个当不了几天皇帝的继承人,我们陛下不可能要这样的继承人,朝廷里那些陛下一手带出来养出来的忠心臣子,也不想要这样的下代君王,便是你姐夫,也不想要一个无法撑起他效忠的天下的卫国君王……” 表妹眼中流出了两行泪,她那双黑白分明清亮的眼此时泪眼婆娑,眼里皆是一层盖着又一层的水波,眼睛就像浸在了泪水当中一般,侯夫人看到了她的哀凄绝望,不过侯夫人不甚懂她的哀凄绝望。 素有木头美人之称的侯夫人还是神情淡淡,她的口吻依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可这是大家的不想要,与太孙何干?不说远的,就是说陛下,陛下这些年所做的事,又有几桩是世间人想让他做的?” “太孙想做什么,要什么,且去成为他便是了,”侯夫人淡淡道:“你看史书上,哪一个英雄枭雄,不是在荆棘中登顶?” 第227章 卫国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人想要什么,只能通过自己获得。 他人的闲言碎语,专为击毁你而来。 一个能被言语打败的人,人生处处是坎坷,日子尚且过不好,如何去成为一代君王,建功立业,统辖天下? 君王身边可满是豺狼虎豹,只等君王一朝虚弱,便咬断君王的脖子,取而代之。 一家之主尚且难当,一国之君,岂是那般好为? 没有强硬的心志,振奋的体魄,如何担得起一国之人,一国之事? 太孙若是经不起这搓磨,触不到那个位置,对他反而是好事,比他有朝一日被人送上皇座,又被人像猪狗牛羊一样驱赶下来要强上一些。 侯夫人前世便是一个被闲言碎语击毁的人,她分外知晓,人是担不起她心力之外的功名利的。 功名利禄也是一种损害,人担不起,就会被它吞噬。 太孙担不起众人对他的怀疑,那他早早收手,或是在建业途中死了,那便是他的命运。 无论何人帮他,仅是提供助力,一切皆得看他自己,能不能熬得下去。 一如当今圣上。 老圣上若是不想活,便是来个神仙,也吊不上他那口气。 医治皇帝的圣医乃侯夫人义父,她义父私下再三与她感叹,不是他医术高明,而是皇帝太想活了。 有些比皇帝病轻许多的人,还是在她义父手里死了,而她义父用同样的医术治疗皇帝,只是给皇帝递一个气过去,皇帝似乎就能从黄泉路上匆忙赶回来,不给黑白无常拘他的机会。 人的意志,是有机会越过生死界限的,侯夫人从来没小看过太孙,自知晓这是自家表妹要嫁的郎君后,往往见到太孙,她便会多瞧上两眼。 她甚懂太孙温仁笑容下的坚韧。 一个皇太孙,在受辱时还能不卑不亢,不愤世嫉俗也不怨天尤人,他的心性便已足够了。 侯夫人淡淡接尔道:“我尚且不信你看上的太孙如此不堪一折,你一个非他不嫁的,为何要看低他?他远的不学,学学陛下,不好吗?” 佩梅明明被骂了,一时却是泪湿胸襟,她扑到表姐怀里,失声痛哭。 她信的呀。 只是信诩儿的路上,太孤单了。 她一个人闷在宫中左思右想,没人有与她说话,没有人告诉她她是否想偏,她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她惶恐无助,又害怕拖累父母家人,她家中是有老祖父老祖母在着的,让老人为她老年不得安宁,不得善终,她往往仅仅只是一起这个念头,就仿如有万千斤的巨石压在她胸口。 “哭一哭罢,”太孙妃表妹哭了,侯夫人尤自不惊,缓缓拍着她的背,甚是淡定道:“若是能少哭一些,也好,等下我还要去始央殿请安,莫大哭乱了我的衣裳。” 太乱了,就是衣冠不整了,被前朝的人知道了,又得参她夫君的本。 佩梅眼泪一下就止住了,她慌乱坐起身来,见表姐的肩膀真真被她的眼泪染湿了,她惊叫了一声,道:“湿了,如何是好?” 侯夫人撇头,淡淡扫了一眼,回过头来,神色不变,“无碍,等下就干了。” 佩梅这一下,便再也哭不出来,她讷讷地看着侯夫人,脸上飞霞满天。 她这脸红红的样子,比哭起来好瞧,侯夫人歪头瞧了她一眼,嘴角微微散开,道:“你要写回信吗?” “您……时间来得及吗?” “我等一等你。”侯夫人轻吁了一口气。 她将将是说了陛下不少好话的,希望有耳朵能听到她刚才说的话,传到陛下耳里去,如此的话,陛下也不好多责怪她夫君娶了一个笨娘子了。 “多谢姐姐。” “不要谢我,”侯夫人想起来一事来,笑了,她朝太孙妃笑得仿如春天里的花一样烂漫,道:“我给你送信,太孙给了我钱的,你哥哥也给了。” “给钱了?”梅娘听了一时不懂。 他们家族亲戚之中,最富有的便是禄衣侯府了,往常皆是他们受侯府的好,拿侯府的银子。 “他们在路上买了一支碧蓝的蓝笛给我,那色彩,像极了你姐夫的样子。”侯夫人由是道,笑容甜甜,烂漫:“那很是珍贵。” “是罢?姐夫喜欢?” “喜欢的。”她拿到的那天刻了字,当晚便送给了他,他很是欢喜。 佩梅讷讷,看着表姐的脸更是绯红,待到提笔给诩儿写信,她的脸烫得就像发烧了一般。 人间有真情。 表姐对表姐夫自是。 她对诩儿…… 亦一如当初。 她想让他好。 …… 禄衣侯夫人在凤栖宫拿过表妹给太孙的信,便去了始央宫。 她一路自有人关照,走上几步,便有始宫宫的人前来问信,轿子抬到了始央宫前,有太监前来告知,轿子还可以抬到始央大殿前,侯夫人没听,在宫前下了轿,步行而入。 她不走正大门,来迎她的公公不是吴公公,不敢与她说话,她便一路耳根清静进了始央殿。 皇帝正在御前批公文,见到她请过安,让她坐下,侯夫人便朝那个分明准备着让她坐下的椅子走去,一坐下,见到手边的方桌上有她爱吃的果子,她瞧果子好瞧,便拿了一个到手里放到嘴边,牙齿往下一咬,便是一小口。 果子甚甜,比家里的还甜一点,也不知是哪个地方上贡过来的。 陛下如今日子也是好过了,吃得比她好多了,还不用花银子。 她吃得好,皆是她夫君辛辛苦苦替陛下杀人得来的。 她吃了大半个,殿上的皇帝方才搁下笔与她说话,问她道:“今天是来给你妹子送信的?” 侯夫人一听,把将将咬到嘴里的果子吐出来,放到手心,恭敬回皇帝道:“是的。” 皇帝见她也不吃了,还把那刚吃进嘴里的吐出来,哭笑不得,道:“朕就吓过你一两回,你们夫妻要记到何时?” 侯夫人浅笑道:“记很久。” 她又道:“也不是记,您的时间要比我这个吃喝玩乐的人要珍贵,我闲散可以,那是我夫君替我挣来的,可我不能耽误您的时间。” “这是你心里的话,还是朕那个逆臣编排朕的话?”皇帝头疼不已。 “我爹说给我听的。”侯夫人又抛出一人,抛出了她的父亲德和郎。 德和郎爱女如命。 皇帝瞪她,不想再与她深说下去了,连忙道:“信送到了?” “送到了。” “不送信也可以过宫来,要是嫌堂上的人说你,朕帮你出气,回头有一个杀一个。” “也杀不得了,您缺人用呢,不能杀了。” 皇帝听了笑,问她道:“怎么想起来给朕请安了,上次你来,给朕送吃的也没过来。” “想来跟您说说话。” “怎么想起这事了?” “小义父说,您最近脑子绷得紧,让我来说说傻话,逗一下您开心。” 顺安帝当即就笑了,啼笑皆非,问他用得最顺手的刀手家中妻子道:“吴英不是这么跟你说的罢?你夫郎现下便是连他都怕了?” “怕甚?不怕的,小义父要是还想跟我们去天涯海角,他还是能去的,我认他作了小爹爹,好处已经收到手了,他便是选了您当归宿,他想回来,他还是我们家里的人。” 侯夫人说罢,觉着她没说对,便又道:“不回来,也是家里的人,我们家里的小郎君小娘子,会说给他们的后人听的。” “后人能记几时。”皇帝笑叹。 “一时有一时的好,陛下,人生天地间,一时的好若是能把那当成一世的好,那便好着呢。” 皇帝顿现欢颜,笑骂道:“哪个傻子,能把一时当一世?也就你这个傻子了。” “我也不傻,我也贪心,您把我说傻了。” 皇帝气得一拍桌,笑道:“不是来逗朕开心的吗?” 侯夫人便道:“您也吃个果子罢,甜得很,比我家里的甜。” “怎么回事?”皇帝欢颜转淡,冷漠看向今天的侍身太监。 今天的侍身太监苦不堪言,在侯夫人的注视下抬了果盘上前,等陛下拿了一个,方才道:“奴婢也不知道,许是没往侯府送。” 可能是到宫里的少了,只供始央殿用,没往侯府那边送。 “怎么不送?” “许是少了,侯府送了,徐尚书家中要送,相爷家中也要送,瀚海阁那边更是少不得,要是到的香果只供送一两份的,御膳房那边便是默认着不送了。”太监硬着头皮道。 “去查查,是不是少了,若是没少,往侯府送一点,常侯家中向来要吃得好一点,那是他们自个儿家里挣的,朕且都想让着,侯爷平日里受的罪还少了?”皇帝说罢,也知他不止一个重臣,常侯仅是其中一个罢了,常侯贵就贵在,侯夫人是个能跟他说上两句话的,他便偏心了点。 他挥挥手,让太监退下,和底下的侯夫人温和道:“朕也不好偏颇,若是少了,就不给你送了,待来年朕内库充盈了,到时候给你多赏点。” 皇帝是真穷呀,好多时候从来没富过她,侯夫人把这话当耳旁风听,不甚在意,全然没放在心上,轻轻颔首。 皇帝说大话,便让他说罢,谁叫他是皇帝呢。 这厢,顺安帝也颇有些窘迫,常侯这把刀的家中妻子是常侯贤妻,以往打点皆是打点到了他头上来的,家中富的贵的,眼也不眨地往他跟前送,常侯往往还是事后知晓,再看他,就像看着冤亲债主,大有想杀了皇帝也杀了自己不想再当忠臣了的意思,皇帝是真真无奈得很,他也不想当一个连大臣内眷的钱也骗的帝王。 这一下,皇帝一想侯夫人的愚笨,豁达,心也是软了,问道:“你妹子那里,你有什么想帮的?” 禄衣侯侯府从小没吃过苦的侯夫人如今为了省银子,只要儿女丈夫不在身边,她便是一菜一汤,青是青菜,蛋是鸡蛋汤,禄衣侯府从最高有二百余奴仆侍候的盛况,到今天,侯府连鸡带狗,不过四十余口而已…… 侯夫人面子上所有的体面,皆为她夫君想为她保留而存,实际上侯夫人没什么体面了,她兜里,一个体己钱也没剩下了。 可侯夫人还是娇憨,明朗,笨呆,自在,不生恨,不怨怪,一文钱没有也无畏,皇帝便想在他能做到的地方,贴补她一点。 “我有帮她的,您不用帮了,帮太多了,不是好事……”侯夫人这厢和皇帝一五一十道:“我们给得再多,他们小夫妻撑不起,也是浪费,尤其是您给的那一些。由着他们自个儿去拼博罢,有朝一日,您瞧得上太孙和我那个妹子,您便瞧得上,至多就是看在我们这些帮您曾分忧的人的份上,把我们的操劳挂一些在他们身上,多容忍他们犯点错,他们若是没那本事,陛下爷,由着您心思且去便是,常伯樊与我,于您麾下尽情尽意这些年,乃您宽容,乃我夫妻幸事,您是不是天下仁君,苏氏不知,您是我君与我心中明君,我是心里知道的,您从来未曾亏欠我君与我,您且按您的计划行事便好。天下之计,不好说儿女情长,我夫君不想跟您讨巧,我也是,您且做您的,我们唯尽忠耳。” 顺安帝听了,很是想叫禄衣侯过来和他喝一杯酒…… 可常侯不在。 常侯在千里之外,镇守整个西北大仗。 那个为妻富贵艰难进都的禄衣侯爷,如今,替君镇守西北,他临走前,一言不发,他走后,他妻子进宫,温婉地向顺安帝献了他们夫妻二人对皇帝一人的忠诚。 他们只忠诚于他一人耳,皇帝忍下心中千思百绪,和这位大臣内妇笑道:“朕心里有数。” 禄衣侯夫人来了,又走了,顺安帝为迎她来,殿内进了二十余位殿内值勤太监,唯恐千里之外那城府极深的禄衣侯心有多思,但等侯夫人走后,顺安帝沉默良久,等吴英匆匆回来,他与吴英道:“侯府的日常,一如侯爷在时。” 说罢,他又道:“溪师何在?你跟溪师的在都的联络人说一下,叫溪师去漠北,找上太孙卫诩,叫溪师不管在太孙身边看到了什么,跟朕这个学生什么都说一说,朕很想知道,朕的老师在想什么,朕的孙子在做什么,朕到了老师需要再帮一帮朕的时候了,卫国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第228章 后宫的米缸见底了。 这一年临过年前,佩梅终于从后宫人的嘴里听到了太孙卫诩的消息。 漠北二军,镇关将军张将军旗下十万大军、由陛下直接统管的皇卫军三队二十五万人,共两支军队,计三十五万士兵,在十五日之内,攻下了长陵、都都达、铁马西域三国首都,共杀敌两百三十万人。 两百三十万人,皆为军士。 长陵、都都达、铁马三国,军士不过两百万余。 消息传来,举朝缄默。 此之前,他们还为禄衣侯要杀入最西的铁马国所需的粮草在朝廷争论不休。 因户部尚书要给粮草,有御史当着皇帝的面去撞那根已杀人无数的柱子,以死朝皇帝明谏户部尚书跟禄衣侯沆瀣一气。 他斥这两人一个鼻孔出气,要陷卫国于不仁不义,要让大军吃完整个卫国的粮草,把卫国拖垮。 他们还没吵完,禄衣侯叫人来报信,说粮草不用了,他在西域那边搞了点黄金,木炭等当地产物,正在往皇宫送的路上。 侯爷还在给皇帝的军事捷报当中,叫陛下这个年多花点钱,多买点吃的,别舍不得用,亏空的那些,等他送的黄金到了补上便成。 朝廷鸦雀无声。 禄衣侯送来了两军打入了三个国家的捷报,也送来了两军当中战士的功绩表现,其中,太孙卫诩列入他书写的名字当中的中间位置。 都都达与铁马的攻入,太孙皆有献计的功劳,且扒下都都达皇宫里的黄金,把黄金做的王座割下用火熔成砖头往卫国送的主意,便是太孙出的。 第一个攻入铁马国,从几位铁马国的部族首领手里拿到了两千多斤的黄金也是太孙。 这次拉回卫都的黄金,九成皆是太孙弄到手的。 太孙说卫都要过年,先把钱寄回去给家里过年,是以,随军的禄衣侯把几千匹军马拿来驮货,叫镇关将军张二霸押队,连夜押着数吨黄金日夜兼程往卫都这边赶了。 侯爷叫皇帝手下要是还有人,就往西边接一下,给押大阵的张将军分分忧。 皇帝在禄衣侯另外一封给他单独的私信里看到这些话时,脸都笑痛了。 吴英大着胆子在旁边凑着一起看,看到是太孙搞的金子,不由笑道:“太孙这好的不学,尽学坏的,就不能让他老跟着侯爷。” “你以为是跟着伯樊学的?他那个舅兄,也是一肚子的歪门邪道,你看佩老大人和佩准,哪个是老实人?” “老大人还是很正直的。” “他正直?他正直能找苏谶当女婿?他正直能耍赖让门徒联姻世交倾巢而出帮朕……呃,帮工部挣银子?” 陛下说得甚是有理,这一家人,细究起来,没一个正经人。 今日尤其难得陛下还说了常侯好话,吴英这辈子除了皇帝,最挂心的人便是侯府的两口子了,他见皇帝对常侯满意不已,吴公公便说道:“太孙出了门,也知道过日子了,还知道家里要过年,先往家里送钱。” “唉。”皇帝也是哭笑不得。 侯夫人跟他说过一句话,说他们家也是赶巧碰上他了,他缺钱,他们家正好能挣的能挣,能省的能省,恰好能投其所好,当上一代谄上媚上的佞臣…… 不过他们家也同是读书人,不贪,还懂一些道理,只希望有朝一日完成历史使命,家族悄悄消失于历史河流当中,而不是死于历史之间。 别人说这话,皇帝信了也当不信,这夫妻俩说这话,皇帝却是信的。 常侯重权,不重钱,他太晓得从别人手里怎么挣到银子,钱在他手里,不过是之于人呼吸那般简单自然就能完成的事情,他重的是不让人踩到他头上的权力,是以,强硬铁血无情的常侯只要权,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不惜一切,无畏任何闲言碎语。 至于侯夫人,是个傻子,富贵也过,清贫也过,只要她与她丈夫在一起便好,她心性是闲散的。 她说的话也是对,他们家一大家子连着姻亲,是赶上时候了,是以入了他的眼。 “凤栖宫最近怎么样了?”皇帝笑得腮帮子疼,便转移了话,问起了后宫的事来分神。 “还挺好的,”皇帝问起,吴英也是借机赶紧把事说了,“说来也奇怪,许是住得好了,宫人们比此前还勤快。” 说罢,吴英想起他去后宫见到的情况,也颇有感慨,“此前奴婢不是跟您说过,宫人少了,屋子建的有多的,现在是最末等的宫女,也是两人一室,若是带头的宫女姑姑,一人能住一间。初秋时,太孙妃不是让我们内务府买了一批桑麻?奴婢买了点,还送了点棉花,她分了下去,是以,今年她们还穿上新冬衣了,没花几个子,御膳房那边也开了几个女厨的灶堂,她们自己做着的吃,奴婢去吃过一回,还挺香的,她们三日就能吃上一次荤,这还是少的,给太孙妃弄过去的猪下水她们也会做,煮得烂烂的,吃起来挺下饭的……她们看起来气色还不错,您要是得空,去后宫转一转瞧一瞧就知道了。” “这么好?”皇帝讶异。 “皆没花几个子,太孙妃省银子省得紧。”吴英说来也是好笑,道:“她不是之前结识了蔡二吗?蔡二现在外出行走,她还叫人去西市那边的屠宰场问了把下水包了的价钱,包一个月,能省三两银子,还是月底结账,一个月她花十几两银子,能让后宫三百多人每两天就能吃上一次猪肚猪肠猪肺……就是有点丢人,不过,陛下爷,她能把日子过起来,过起来比什么都要好。” 皇帝是不太管面子的,他干过不少给人赏两盘菜,从人家府里拿回几百两银子的事,如吴英所说,日子能过下去最最要紧。 “不容易,”皇帝寻思良久,与吴英道:“咱库里还有银子吗?” “没有。” “布锦呢?” “没有。” “首饰头面呢?” “没有,陛下,我们新添了一万多余官员,开春还要加考试,还要添三五千,还要送官员去新辖地,侯爷说的没错,我们还得等着他的钱来补亏空。萧相一年都没拿过俸禄了,上次奴婢去他家里送果子,相夫人犹豫半天,问奴婢能不能把果子换成肉,奴婢这张老脸当时羞得都没地儿钻。” 皇帝听了,老脸也是倏地一红。 萧相没俸禄,年轻的官员更是没有,他还欠着他们的工钱。 他把钱皆拿去打仗了。 “常侯……”皇帝红着脸犹豫着道,“是不是知道朕缺银子,所以在过年前就打到铁马国去了?” 上次侯爷来信还说,还要等等看,他想一次发兵就取得全面胜利,不要跟人一仗一仗地打,他要的是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最大的战果,他要等那个一举成功的时机。 想来常侯也怕打花钱仗。 要知道一仗一仗地打,光是死了的士兵抚恤,便是一大笔钱,皇帝如今根本付不起这个钱。 常侯担心得有理。 皇帝还以为漠北的仗要压到年后了,还问徐中撑不撑得住,撑不住他便亲自拉下脸去镇压逆臣,哪怕再杀几个人,也是在他的考虑之内。 徐尚书让他别杀了,现在官员身份可观,杀一个补一个之间,少说也要花个几百两,有些官员甚至是花了几百两路费来卫都当官的,杀了足实可惜,浪费银子。 皇帝钻到钱眼里头了,他的臣子也钻到钱眼里头了,皇帝觉得徐大人说得很是有道理,是以这段时日,任凭新来的不懂事的新御史往禄衣侯身上泼脏水,他也按刀未动。 “奴婢看,怕是的,宫里要过年,大人们也要过年,他们不过,家里媳妇孩子要过的呀。”说起生计之事,吴公公也是苦笑不已。 整个西北线往外,他们放出去了上百万军队过去,人吃马用,上百万张嘴,几十万的马,吃的用的,每一天的花销不计其数,徐尚书见到的每一个人皆在朝他要钱,为此天天夜不能寐,这位尚书老早之前就就给老家写了信,让老家卖宅子,给他寄钱用了。 堂堂一国户部尚书,过上了让家里卖祖宅给他添银子用的日子,吴英不能细想这些事情,一想,饶是他的脸皮是铜墙铁壁做的,也是禁不住羞。 “是了,”这厢,顺安帝也是害臊不已,“咱家里确实都在等银子用,常侯有心了,诩儿有心了。” “咳,”皇帝这厢轻轻一咳,缓解了一下心中尴尬,另行说道:“若不,你还是去后宫走一趟,替朕和太孙妃说几句赞许她贤良的话?” 给不了赏赐,那便说几句好听话罢,姑且只能这样了。 是以,吴公公当日傍晚来到了凤栖宫,给太孙贤妃带来了太孙在漠北大战中的优异表现的消息。 且他对太孙惦记家里,给家里找银子送回来的事修缮了一下,与太孙妃说了。 他道:“两军英勇,直入长陵、都都达、铁马,一路畅通无阻,尤其太孙表现非凡,每经一国,皆能找到于卫国有用之物,回手便往都城送,其对国家的忠心,对陛下的孝心,可见非同一般,陛下深感其忠其孝,便让奴婢来凤栖宫,告知您太孙殿下之英勇忠孝非凡,乃卫家好儿郎,让您不要担心他的安危,太孙一切皆好。” 佩梅听罢,看着对她过于客气的吴公公,小心翼翼问道这难得对诩儿说出诸多谥美之词的老公公:“太孙有功?” “有功!”吴公公甚是肯定! “那,陛下有赏?” 看着小心翼翼的太孙贤妃,吴公公勃然大怒,眼睛一耸,眉毛一翻,义正言辞道:“俗,俗,太俗了,你乃太孙贤妃,乃天下贤妇表率,岂能眼里时时只看得见这黄白之物?” 太孙贤妃闻言缩起脖子,垂首揉着她粗糙不已的手苦笑不已。 后宫的米缸见底了。 她穷得惦记不起诩儿了,她如今日日想的是,明日该如何让全宫的人吃饱饭。 第229章 皇家原来是可以富得这般离奇的。 后宫难,宫外也难。 佩梅知晓自己娘家已难成了什么样,便连侯府,如今也是缩衣节食,侯府产业每月所结余的银子,皆是账上有余银便买了粮草,往户部送去。 这不仅是侯府一家,佩门一家,卫都上下,但凡家中为官者,皆是勒紧了裤腰带,省下嘴边的吃食,往前线送。 好在卫都乃至整个卫国,没有坐地起价的世家望族商贩,米粮麦粿只比此前涨了三文一斤,买的皆是农户手中的余粮。 而农户手中的余银,买了官府手下的官屋,给了孩子读书用了,官府又拿这银子去买粮,百姓为了自家前程,皆多皆是把自家米粮卖得七七八八,只剩一点放着逢年过节吃。 百姓更难,粮被钱买光了。 好在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孩子有前程,民间没起动荡,便是有心之人煽动,也被盼望着自家孩子当官的百姓告到官府去了。 这便是卫国如今的景况,上下勒着裤腰带,饿着肚子,让前线打仗。 佩梅操持起来处处皆难,可想一想卫国如今的处境,生不出任何的怨怪来。 后宫至少还有吃的。 她打起精神,小声问公公:“不说赏了,您说,北漠已打到铁马国,一路畅通无阻,那我们的三线作战,已是全胜了?” “是以然。” “那过完年,便不用往那边送粮草了?” “现在就不用送了,最新的那批粮草都不用送了。”说到好消息,吴公公的脸色好了许多,“说到这个,你祖父也能睡个好觉了,户部能先把钱紧着他去修房子。” 佩梅闻言惨兮兮地笑了起来。 最惨的便是祖父,屋子还没修就卖出去租出去了,钱被户部拿去打仗了,祖父哪来的钱去修房子?只能这家借那家欠,祖父已从此前出去人人扫榻相迎,变成了到如今的不用出面便人人喊打。 他们佩家被骂惨了,家里的亲戚也被骂惨了,如若不是祖父德高望重,事情也是将将开始不久,他们家还能撑上一段时日,他们家很快便要众叛亲离了。 见太孙妃小脸惨白,笑容虚弱,吴英见了也是于心不忍,道:“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往后只会好上加好,你再顶上一段时日,内务府一有余钱,我便把你的银子还了你,你今年的用度明年的用度,我翻倍给你。” 是的,没有错,此前内务府支撑不住,太监的俸禄发不出且不说,内务府也没了操持进出皇宫的官员的吃穿用度的余银了,吴英便支使小吴公公往凤栖宫手里拿了五千两银子。 这五千两,便是太孙妃娘家举全家族之力,借了大半,送到太孙妃手里的。 这钱被内库府借去给为了打仗,日夜歇在瀚海阁出谋划策的诸大臣吃饭用度去了。 其中吴英还挪用了一点,给一些家中着实穷得揭不开锅的大人家里买了粮面米油送过去。 他们陛下只是爱杀卫国的蛀虫,对国家舍身忘死的大人们还是很爱惜的,便是自己不吃不用,也不会短了国家栋梁们的吃穿用度。 只是内库着实半分钱也找不着了。 打仗便是这样,一旦开战,前线便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之前陛下忍着不打,便是为着此。 陛下不想为了打大仗,拿一国的命运去赌他一时的豪情,今年之仗,不得不打,是因着邻国活不下去了,这几个国家但凡有手有脚的人皆想冲进卫国来瓜分卫国,他们要吃卫国的粮,霸占卫国的土地,享用卫国这几十年陛下呕心沥血维持下来的繁荣,这是一群亡命之徒,卫国不想打也得打,且还得拿出一举把人打死打亡的魄力,大半军队皆往西北线押去,只许胜不?*?许输。 他们举全国之力打了一次斩草除根的仗,把十几年几十年才能打完的仗,一次打完了,其中种种代价,吴英只看一眼便触目惊心。 他有时还能理解那些对侯爷按兵不动的大人们的焦躁,在那些大人们眼里,侯爷那个不叫按兵不动,那叫透支卫国未来几十年的国运、财富,一个操纵不当,卫国会因此提前亡国。 侯爷多拖一日,卫国当下的大好局面,便会逐步走向劣势,可能用不到半年,拿不到房子,手中没有粮食的百姓便要人心浮动,攻击官府了,而官府没有俸禄的官员也会不再认帝皇,他们会脱离卫都的掌控,割地为王,自行求生存。 这叫演练到这些情况的大人们如何不焦躁难安? 他们恨不得只身前去漠北,把侯爷吃了。 可打仗,是急能急得赢的吗? 从古至今,败仗皆是这些担心不已,不敢付代价的文官们招的祸,他们还天天恐吓陛下,若不是陛下早就把这些事想通了,预料到了,侯爷也得跟那些历史上被皇帝冤死沙场的名将们一个下场。 战争从来便是如此残酷,需要从下到上每一个人的牺牲,吴英撑得住,可太孙妃毕竟是小,难得如此深明大义,他让人拿钱,她便让拿走了,如今后宫日子天天皆难,她不诉苦也没发脾气,只是小模样看起来有点惨罢了,吴公公看着她,着实也是起了不忍之心。 听着他的话,佩梅窘迫一笑,心里知道,这下面的日子她还得撑,也不知道撑到哪一天打止。 可也听到了好消息,祖父有钱修官屋,给百姓一个交待了。 佩家名声尚还有挽救的余地,祖父此生也无需在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上身败名裂了,梅娘心中还是高兴的,便打起精神回公公道:“一切但凭公公吩咐。” 吴英这下是真真知晓了皇后娘娘选了这小娘子的好了。这卫都,卫都天下,没几个小娘子如此担得了事,还能把事情想明白放下,她深明大义,也能躬身入局担当,若不是她是一介女子之身,她不会比她兄长差上几许。 “你再撑上几日,”吴英到底是不忍,压低了声音与她道:“等漠北的银子回来,我做主,先给你支上二千两。” 佩梅顿时大喜过望,两眼放光,一时竟然失态,上前抓住了公公的袖子,感激涕零道:“谢公公,真的吗?” 吴英扯回他的袖子,无奈道:“你们不是天天还有油水吃?比内侍监吃得还好?” “您可能不知道,”太孙贤妃笑得脸都臊红了,“前两日二公公来凤栖宫走了一趟,说我在宫外采办欠的那些钱,我爹娘帮我还了。” “家里没钱的,”佩梅说来,眼睛不由发酸,“也不知道钱是爹娘哪弄来的银子,我住在宫里,已嫁为人妇了,还得他们想办法给我还银子,说出去不好听,我怕往后有人说起他们,便是看不起他们,人的名声最是难攒,却是一两桩小丑事便会破得无影无踪。” 她话说得太明白,吴英听了便是装傻也不能,心中一窒,看着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娘子,他叹了口气,道:“这个你不用管,我帮你去处理,明日我便去你家中走动走动,替陛下给你爹赏几本陛下读过的书,写过的字。” 书是不能卖,字却是可以卖的,等下他回去,便叫陛下多写两副。 “公公……”佩梅一听,吴公公从来未曾对她如此这般好过,心中一时感动,差点脱口而出,让公公过完年,那二千两先不用还了,可她到底还是穷,穷让她止住了她心里的话,她又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吴公公的袖子,感激道:“谢公公,可是书不能卖,字能卖?” 吴英瞠目结舌,半晌骂出一句:“你一个女儿家家,懂这些作甚?你心眼子怎么比你爹还多?” 那她便是猜对了,她便忍不住道:“公公,多赐几副,好叫我爹爹送给家中亲人,安抚他们。” 吴英想骂她,可一想,她的话确是对的,佩家那些亲朋戚友,被佩准榨得不轻,那些人对佩老大人也已有怨言了…… “你的心眼子委实是多,好了,洒家会去办的,那洒家今日来,太孙的赏赐,陛下是给你了?” “给了!”佩梅当下转身跪在地上,对着大门跪头,“谢陛下赏赐,陛下圣恩,孙媳没齿难忘,感激涕零,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英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觉得此刻的太孙贤妃,跟她的父亲佩准当真是像极了。 一块滚刀肉! 不,两块滚刀肉。 …… 次年,大年初九,佩梅在凤栖宫等来了祖母,母亲,还有三位姑姑,表嫂表姐等二十余人的探望。 初三那天,她已在凤栖宫见过了她的祖母和母亲,陛下特许她祖母和母亲进宫来看她,没过两天,漠北的黄金进宫,次日初七,宫中公公兵分各路,从早间便往都城各位大人家中送赏赐,卫都很是热闹了一番,喜得佩梅便是在宫中,也在空中听到了宫外的欢呼。 宫中也喜气洋洋,当天晚上,始央殿的小拾八公公,便给佩梅送来了内侍监借她的二千两还银。 因着小拾八公公还带了陛下让她祖母和母亲带着家里的女眷亲戚进宫来看望她的消息,佩梅又忍下了内侍监为何不还她五千两的话,她与小拾八公公相视傻笑了一阵,不过一日,初九一大早,她便等到了祖母、母亲们的到来。 凤栖宫今日准备充分,昨日御膳房那边就给她抬了几筐菜过来,他们给了佩梅半扇猪,一只羊的配额,篮子里还有六条牛肉,便是大白菜和小青菜,也给凤栖宫抬了两筐来,另还抬了十几盒干菜,梅菜粉丝香菇木耳一应俱全,还有花生桂圆等一个比寻常花生桂圆要大好几倍的干货,当中还有水淋淋饱满得就像将将从树上摘下来的桔子,梨子,柰果…… 佩梅不知这些往常从未在宫中出现的极品食材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凭空出现在皇宫之中的,便是皇祖母在世时,她在凤栖宫用膳,吃的也没这般好过,她把这些在她眼中是稀奇物的吃食摆出来,摆好端详它们的模样时,才头一次生出了一种她真真嫁进了皇家的感觉来。 皇家原来是可以富得这般离奇的。 第230章 这便是成王败寇。 这一早,祖母便带着亲戚们来了。 这次禄衣侯府的表姐没有来。 她来了,风头便会盖过佩梅这个太孙妃。 这次卫国往西的开疆拓土,由侯府侯爷代君坐镇,整个百万雄师由他统辖指挥,佩梅再大的风头,也盖不住他的妻子去。 昨日家中往宫中送信,便说了她不来的事,佩梅也深知,按自家这位表姐的性情,绝不会做出那等喧宾夺主的事来,身为侯夫人的这位表姐不来便在情理之中。 不过,侯夫人的亲母,德和郎夫人,她的二姑姑佩二娘会带着儿媳妇孔氏过来。 这位表嫂所嫁的苏表兄便是工部侍郎,她祖父的左右手。 家中来信,不只说了侯夫人不来之事,也细细说了今日来的姑姑表嫂表姐妹们自她进宫以来,为佩家出的力。 这次也有没出力的表姐妹和表嫂跟着来了,家中需把外面的事情跟她说道明白,佩梅心中才好有数。 若是她把那家中没出力的,和那出了力的,皆当成是一个模样来对待,不仅显得佩梅不会做人,也会显出佩家的忘恩负义来。 这是万万不能错的。 是以,祖母带着与佩家有亲的内眷一到,佩梅给三个皆给佩家出了全力的姑姑行了礼。 尤其是家中的小姑姑佩四娘,她婆家不是由她当家,为了帮娘家,她在婆家受不了不少苦,挨了不少指责谩骂,这些在佩梅父亲给她写的信当中皆有道明,行到比大姑姑和二姑姑还要苍老不少的小姑姑面前,梅娘在朝她道谢过后,握着小姑姑扶着她的手,朝小姑姑多道了一言:“劳您为梅娘操心了。” 大过年的不能哭,小姑姑紧了紧孩子粗糙不下于她的手,道:“好孩子,不要和我说这过份生疏的话,去跟你表嫂表姐妹们见礼罢。” “是。”佩梅朝她嫣然一笑。 佩四娘松开她那有着厚茧的小手,险些掉下泪来,连忙展开了笑颜,看着她往表嫂那边去了。 宫外的人不容易,宫里的人,又何尝容易。 佩梅与表嫂表姐妹们行了半礼。 这一次来的表嫂表姐妹,十个当中,有六个是帮了忙的,还有些为求自保,便选了视而不见。 按理来说,有难没同当,有了福便不能同享,没帮忙的家中内眷是不能来进宫的,可家里老人求到了佩家的女儿身上,碍于其中牵扯的重重人情世故,这些人便跟着进宫里来了。 佩梅便未与她们行这半礼,朝她们颔下半首,就当是见过礼了。 她一个也没弄错,看在佩家的几个娘子眼中,大娘子心中漠然,二娘子心中波澜不兴,四娘子心中冷笑不已。 境况好了,有些人想来摘佩家的果子,那也得看佩家让不让人摘。 凤栖宫这边来了客,始央宫那边昨日就来了消息,允许让凤栖宫留客吃饭,就是御膳房那边也忙,皇帝今日要忙着宴请有功之臣,御膳房抽不出空来给凤栖宫做菜,是以内务府抬了不少菜来让凤栖宫自己宴客,凤栖宫这边也是一大早就开了大门,请了内宫好几个掌厨的厨娘过来准备这顿午饭。 她们说着话时,小厨房里的肉香,便隔着远远的距离,传到了凤栖殿的正殿当中。 “这是什么香呀?”陪着佩老夫人坐在右侧的佩大娘子不由问侄女道。 凤栖殿正殿不小,可今日来的佩家内眷也是不少,此时过年,正值隆冬,殿内摆了不少炭盆炭火,还烧了六个壶的水用来泡茶,人和家伙什把凤栖殿挤得满满当当,暖暖和和,还有些透不过气来,佩梅便让宫人在两扇门当中留了双掌宽的缝隙,没料想冬风不仅给殿内带来了些许清凉,也带来了小厨房的肉香。 她没坐在正位,她用凳子把首排的地方围成了圆形,让自家祖母和母亲坐在斜主正位的位置,母亲坐在祖母的左手边,她便也坐在了母亲的左手边,祖母的右手边,便让给了这次为了帮娘家,在婆家跟婆家老太太吵得至今还没和好的大姑姑。 佩家姻亲这次出了大力,三个姑姑功劳甚大,可这是佩家成事了,方才有她们今日的进宫,佩家若是出事,她们便连婆家的坟地也进不了,会被她们夫家的人骂到无人再记起她们那日为止。 这便是成王败寇。 成功了功劳一个家族的人同分享,败了过失一人一力承担。 三个姑姑,除了二姑姑的夫郎德和郎姑父本就和佩家共进退,乃一条船上的人,大姑姑和小姑姑,那可是在婆家皆受不了不少委屈的。 大姑姑在夫家由她当家,是有些厉害的,且大姑姑性子本身极其要强,佩梅昨日看罢父亲写的信,得知大姑姑为了帮自己,便连佩家给她带去夫家的嫁妆也卖了,不仅被家中老人妇眷诟病,便连亲儿媳妇也跟她呕气,她很是心疼这个大姑姑,这厢大姑姑一说话,她忙探过半身,越过中间的母亲与祖母,把手伸到大姑姑手边,等人一握上她的手,她朝人乖顺笑道:“闻着带着点香桂味,想来是小厨房在炖羊肉,今日前边皇祖父在宴功臣,昨日便着人来给我送了些猪牛羊肉,让我在自家宫里煮着吃,宴待家里的亲人。” 佩大娘子紧紧捏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嘴中道:“我还以为你母亲和奶奶初三进来看过你,错过过年这个机会,我们今年再想来看看你,是没得想的了,谁知道前天你父亲派人来知会我,说陛下说你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要赏你,便趁着西边大捷举国欢庆的这当口,许我们进来看看你,慰慰你的心,你可真有本事,出息了,大姑姑心里着实欢喜。” 她紧紧捏着佩梅的手,想着这几年在婆家受的种种委屈与前后夹击,心中揪作了一团,面上却露出了笑模样来。 “是的,父亲说我在宫里,您在家中分外念着我,有您挂心,是梅娘的福气,从小到大,您最是喜爱梅娘,梅娘心中有数,时时惦念着” 小娘子真真是长大了,这感念她的话出来,她带着回家去,往后的日子便也妥了,佩大娘子双手捏着她的小手,心中五味杂陈,说话间声音也小了,“你是太孙贤妃,我听说太孙这次跟着大军,打到最西的铁马国了,深入敌穴,为我卫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太孙也是为国为君尽忠罢了,大姑姑过誉了。” 她连忙否认,甚是谦虚,佩大娘子摇摇头,说道:“你是不知道,这次很多人都想跟着去,没去成,去了的人,想博名,没博到,可如今外边的人皆知道,太孙给卫国带回了黄金,孩儿,姑姑的好孩儿,从今往后,你要和过去不一样了,你心里要做好准备。” 众人皆在尖着耳朵听她说话,佩大娘子便把话说得含蓄了些,暗中提醒她这个侄女一定要稳住,切莫行那被口腹密剑的人吹捧几句便忘乎所以的事。 她们今日来的人,可不是个个皆跟佩家一条心,跟她一条心。 大姑姑把话说得低沉,佩梅听罢,不由看了身边的祖母一眼,见祖母听了朝她缓缓点头,佩梅略作沉思,便把大姑姑的话放在了心里,颔首道:“孩儿谨遵大姑姑的教诲。” 她对着佩大娘子的亲昵乖顺让大娘子心内舒畅不已,大娘子松开了孩子的手,露出了一个颇为愉悦的欢笑来,朝佩梅轻松笑道:“你打小是个聪明孩子,我不信有人诓得了你。” 说罢,她转过脸去,嘴角轻快的笑容缓缓变成了冷笑,她注视着殿内的一众人等,这厢,有人朝她露出礼貌的回视,有人躲过了她的眼神,不敢直视她。 大娘子止了话,这厢,三娘带着宫女端着木盘进来,奉上了将将出笼的点心。 不一会儿,殿内抬进来了两张大八仙桌,女眷们稍稍挤一挤,两桌便坐下了,当中有表姐入席前要去茅房,被凤栖宫的两个宫女来回跟了一路,回来在自家嫂子耳边一说,她嫂子眼中亮光闪烁,不经意间不断瞄向佩家出的这个太孙妃。 吃席时,她前去佩家所坐的那桌敬茶,行动之间,她手一抖,眼看她手中的茶水欲要甩到将将站起来迎她的佩梅身上,被坐在佩梅身侧的佩二娘快一步起身扯着她的细手腕,用力把她甩到了一边。 德和郎夫人手上颇有些蛮力,一甩便把她甩到了身边凤栖殿支柱的宫柱上。 她发出了尖叫声,德和郎夫人这厢却是伸手指着她的鼻子说道:“我盯你许久了,你今日的事,叫你家老太太到我府里来说清楚,要不我去吏部告你丈夫束妻无方,在陛下的后宫,皇后娘娘的凤栖宫中当众撒野,莫说他今后想升官,便是连他的官帽子我也给他告掉!” 这厢,佩老夫人叹了口气,警告无用的佩大娘子脸色冷漠,往嘴里送了一口入口即化的红烧肉,不作一声。 这人便是她的亲儿媳,家中老太太的忠心小奴婢。 大智慧没有,小聪明一堆,怎么警告她也无用,以为全天下就只有她最聪明,别人看不出她的心眼来,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里看得清清楚楚,兴许只有她去死,她方才能不干出这等蠢事来罢。 第231章 又何尝不是呢? 大女儿家的这个儿媳妇是个胆大的,佩老夫人这厢扭头对着自家的大娘子淡淡道:“管不好就不要带来。” 这不是自己要带来的,是老婆婆在家里哭天喊地,她丈夫做足了势来求了她,她才带来的,她母亲这话状似是在敲打她,说来也不是在说她,是隔空在向她家老婆婆表达不满呢,听话听音,大娘子朝母亲低头颔首,示意她听到了。 点完大女儿家的,佩老夫人便朝她那为孙女出头的二女儿道:“你坐下罢,我这个当祖母的在着,还不到你出头的时候。” 凤栖宫的女官细妹已经出动,她一脚踩在那跌在宫柱上的人身边,警惕地看向了佩家来人。 一时,扈三娘带着宫中人,已然站在了她们面前。 凤栖宫的宫人身上,人人身上皆冷洌就像外边刺骨的风刀,个个杀气腾腾。 她们在凤栖宫打理后宫的这段时日里,个个历练得就像一把进退自如的刀子,她们能一天到晚忙碌不休,也能把不听话的人整顿得生不如死。 凤栖宫如今留下来的每一个宫人,皆是太孙妃手里那把一人当成十人使的利器。 凶光乍现的宫人,一涌进来,便像对着人性命虎视眈眈的刽子手,佩老夫人看了也是愣了一下,朝孙女看去。 佩梅这厢正在看宴桌上每一个人的神色,她想看看,今日图谋不轨的人有几何。 她是慢得下性子的人,这宫中,她不慢也不行,宫里人太少了,每一个人她需得琢磨透了,方能把人用对地方,这厢她慢慢看过桌上神色各异的人,等看到祖母脸上,她方才朝祖母嫣然一笑。 这时,凤栖宫鸦雀无声。 她不动,凤栖宫的宫人也不动,皆站在她身边身前,一派随时待命出手的样子。 她慢慢看过每个人脸的这短短不过几十息的时辰里,她给人带来的窒息,远胜过德和郎夫人起身抓住大娘子儿媳妇的那一甩所给人带来的震慑。 这是皇家的威严,也是上位者的定力,这厢,所坐的每一个来人,皆真真正正领会到了佩家的小娘子,已是皇家妇的这个事实。 她是需要娘家的人帮她,可她方才是那个坐在权力之上的人,绝不是那等遇事惊慌失措,可以供人随意拿捏摆布的人。 有人畏缩地垂下了头。 “奶奶?”这厢,佩梅朝望着自己的祖母开口。 佩老夫人也看出孙女的不同来了,与去年相比,这个去年还显稚嫩不安的孙女,如今身上有了久经风霜之人的从容不迫。 她挺过来了,便也站起来了,老夫人内心欣慰,当下手下抓着身边儿媳妇的手捏住不放。 祖宗保佑,她孙女儿是寒梅,风霜压不垮她,只会让她开得更是鲜艳有力。 “有人在凤栖宫忤逆,我知道你是个顾情面的人,不好驱赶恶客,那便祖母来做这个恶人,梅娘啊……” “梅娘在,祖母大人。” “把人现在就送出去罢,大过年的,又是国家有喜的好日子,就不兴惩戒了,我帮她说下这个情,你可愿看在祖母的面子上,饶人一次?”老夫人一脸的慈祥道。 佩梅朝祖母一笑,眼波一转,看向三娘。 扈三娘朝她一福,淡淡道:“我会把老夫人的意思转达给内务府的公公,殿下,现在就把人叫过来?” 佩梅颔首,这厢,柱子上被细妹踩住的人一听内务府三字,吓得挣扎了起来,她扭身朝佩大娘子尖叫:“娘,娘,救我!我错了,你救我!你再是厌我,也请看在二郎的面子上救救我,我是他娘子,我给您儿子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她怕内务府,尤胜过怕佩梅。 在她眼里,佩梅是那个尚在娘家当闺女时,受了她的冷嘲讥讽也不敢回她的嘴的傻表妹,可皇宫的内府务,那是能定她生死的权力,她怕极了。 这厢她说得太多,已有宫人在三娘的示意下,押住她的双臂拖了起来,带着她往外走,她被吓坏了,腿往下坠,愣是不想动,却被凤栖宫的宫女拖着往外走。 “娘!” “娘!” “梅娘!我是你二表嫂!你不能不救我!你不能如此歹毒!我是来给你贺喜的……” 她一声比一声叫得凄厉,却不多时,声音彻底消失在了凤栖殿。 这厢,佩梅朝祖母轻声细语道:“奶奶,你们是经内务府进来的,她出去,也要经内务府的公公送出去,您的意思,我宫里的人会与内务府的公公说的,您且放心。” “梅娘职责只管后宫,外面的事,一概不在梅娘职责范围之内,后宫无管辖前朝的权力,还请祖母见谅。” 她此话一出,佩老夫人已然露出笑容,转脸朝坐下的二女儿笑道:“你还担心她作甚?收收你的眼睛,这是孩子的家里,你可不能越过她去。” 侄女仅让人经内务府出去这一手,佩二娘就知道小娘子已不是那心慈手软的小娘子了。 不软便好,卫国如今顶层缺人,按君王那如雷霆般狠辣威猛的心性,你不软,能分忧,按梅娘的身份,最低也是坐镇后宫,如若她以为最难的时候已过去,又恢复了此前心慈手软的性子,她但凡因着这性子招来祸事,便是她娘家如今如日中天,也救不了她。 佩二娘从她丈夫德和郎那里知晓,皇帝实则比此前打仗时还要焦急忧虑万分,卫国的人不够用,钱也不够用,国土却比此前增添了一半有余,其中若是几个治理不当,这打回来的国土说来就会拖累卫国。 说来,卫国的形势,比仗时还要严峻。 卫国各处皆需充当定海神针的官员,而如今卫国能有治国之才为君分忧的人太少了。 百姓锣鼓喧天,知晓国情的官员却是个个皆忧心忡忡,前朝皇帝宴请有功之臣,岂是请人庆贺那般简单,而是在给我不能五分配任务,此前但凡治理过县州的官员,此次恐要被皇帝派出异地当知州了。 这恐怕也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来后宫见侄女了。 佩二娘的丈夫是禄衣侯的岳父,也是皇帝的好友,皇帝前两日已跟他聊过,让他前去前严国当七州总督,要把化为卫国七州的前严国教化为真正的卫国土地,前严国子民为卫国子民,且他还得把前严国留下的疫病,荒废的耕地治理好。 她丈夫与她感叹,他用尽后半生也做不完这些事情,此生定无回卫都之日,问她要不要跟他前去,佩二娘定是要与他去的,她前来宫中,还怕侄女身上还有那小家碧玉的性情,还想在小娘子面前当一回恶妇,好让小娘子学着些,这厢见小娘子早就有了一套打理日子的法子,她也是白操心了,当下也是举手掩嘴,低头轻笑不已。 她们这些做女人的,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人傻点人笨点,就怕自己立不起来,又认不清形势,后两者但凡缺一个,此生就跟泡在苦水里没有两样,可若是这两者皆有,哪怕年纪小,差着点火候,这日子也是愈过愈有滋味的。 权力是男人的春。药,这对女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第232章 你且去,娘在后面看着你。 侄女也是赶上好时候,她是佩家的子女,她的气运如今走到这一步,就仿如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便是佩二娘,跟随丈夫前去那百废待兴的卫七州,到时她身为总督夫人,亦是她丈夫的左右手,在卫国举国皆缺人才的时候,便是她身为女子,也是她能施展才华能干的时候。 她也是佩家女,出嫁前,随父母读子一肚子的文章诗书,出嫁后,跟随是状元郎的丈夫起起伏伏,生儿育女,见识过人间百态,也身在人间百态当中,她大半生积蓄而成的才能、见地,如今恰逢其时,也有了用武之地。 人生在世,男子自一出生,就能去建功立业,女子出生的命运,便是被举家送去相夫教子,一生囿于内宅,斗完婆婆便是斗媳妇,能有个富足安宁的一生尚且是奢望,又何来的去建功立业,用功业来安身立命的机会。 她们一生,用丈夫儿子来安身立命,而这世上大多的丈夫不仁,儿子不器,她们便是汲汲营营一生,也看不见她们从小盼望着的那个能让她们依靠一生的靠山。 佩二娘的父亲是知晓女子在当世的命运的,是以,他没给他的女儿们选择大富大贵的人家,父亲给女儿们选的,皆是佩家尚能震慑他们一二的官吏家族,她们便是在婆家受了欺负,遭遇了不公,佩家也有余力参与进她们婆家为她们出头。 父亲尽力守护她们,他待女儿如珍似宝,便是女儿出嫁了也是他的女子,他活着一日,他便护着她们一日,用他的一生尽他的父亲之责,二娘和姐妹年轻时尚不懂父亲的心思,如今她们也年过半百,方知如父亲这等顶头立地的父亲,这世间少见,是以,轮到她们能为家族出力,她们也是对父亲不遗余力,佩二娘尚好,因着她丈夫女婿本就是佩家头上那把保护佩家的大伞,可她的大姐姐和小妹妹,这几年为了娘家父母兄弟,在婆家受尽了冤屈苦难。 佩二娘也是姐妹三人当中,运气最最好的,可饶是她运气最最好,丈夫有能耐,女婿有出息,她陪着丈夫流放的那二十几年间,当家持家的苦她也是吃了不少。 没有几个人的命生来便是好的,便是好命,若是运气不佳,受的罪更是无人可懂,一如太孙的命,太孙命格再贵又如何?他父亲不喜,他便连一介庶子也不如。 佩二娘深知时运对一个人命运的影响,她便是沾了时运的光,一想起她如今有孙子承欢膝下,尚还有立功建业的机会,她便已觉此生足矣。 成亲生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含饴弄孙,一个女子一生该做的事,她皆已完成了,她还能去做做那些她从未去做过的事,这是何等瑰丽的一生。 佩二娘希望太孙贤妃能握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午宴过毕,清茶一盏,凤栖宫送客之时,轮到她与侄女道别了,她托住侄女朝她福身的手臂,把小娘子扶了起来,嘴角噙笑,对着小娘子那清丽沉着的脸蛋道:“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 佩梅闻言,飞快看了那轻言与她说话的二姑姑一眼,一刹那间,她眼间睫乱飞,不过眨眼,她就着对她寄予厚望的二姑姑又飞快一福腰,双手恭敬地扶在三姑姑的手上,恭敬回道:“遵二姑姑寄望教诲。” 她无法说得太多,二姑姑日后当会知晓,梅娘会竭力而为。 佩梅这次送客,先从表嫂表姐妹和姑姑这些人送起,送罢是小姑姑和二姑姑,她便送到了大姑姑面前。 她朝佩大娘子弯膝行礼,佩大娘子被她吓了一大跳,慌忙俯了身去扶她,“这是怎地了?” 佩梅就势被她扶起,眼含歉意,与她道:“爹爹与我说,您是为我最费心的,不管如何,也不能折了您的脸面。” 佩大娘子一听,知她说的是自个儿二儿媳妇那个蠢妇被抬出去的事,当下便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情,无碍,我早就是她嘴中的恶婆婆,好不容易坐实一回,我回去便要畅饮三杯浊酒,告慰自己一番。” “今日长嫂怎么没来?”佩梅手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接着说道。 “要带来的,前日将将得到消息的夜间不知怎么地闹起了肚子,上吐下泄,这不,有个自告奋勇的来了,便让人替了她。”这厢,佩大娘子轻描淡写道,把这短短两日,她家中的宅斗风云一笔带过。 这次进宫,每家每户定的人是有数的,她只能带一个亲女儿和一个亲儿媳妇过来,末了,跟她亲近的女儿和儿媳妇皆是临时生病,她带来了她最是不喜欢跟她有仇的女儿和儿媳妇。 他们家里,也就她那个假意放权让她管家,实则视她为眼中钉,时时恨不得她死的婆婆有这个能耐了。 “你雯姐姐也是,本来我今日也是想带她来的,可不知为何,她在她夫家也闹起了肚子,我那亲家母,今天还在家里大查特查是谁给她下的药害的她,这今天能给她下常泻药,明日能给她下毒……”说至此,佩大娘子难掩心中愤怒,哪怕家丑不可外扬,她也当着还在殿内的母亲和嫂子跟侄女说道了起来:“那手长得伸到别人家的灶锅里去了,有些人也不怕报应!” 佩梅看了一眼怒容难消的大姑姑,便朝祖母和母看去。 佩老夫人朝孙女解释:“秋后蚂蚱罢了。” 失权的秋后蚂蚱的最后一博,也不管家族面子了,这事后面还有得闹呢,不过这不是她乖孙女应该管的事,老夫人一颔首,一锤定音,“等你这边闲了,年中间或是年末,我和你母亲若是还能来看你,我便让你祖父和父亲朝宫里请示,把你大表嫂和雯姐姐带过来看你,你的这份好,该是你大姑姑喜欢的这两个人受的。” 母亲这话,大娘子受用不已,她扶了老母亲到一边,让侄女与亲母说话。 这厢,佩夫人已然泪下。 她不是个能承得住事的人,她在娘家不受宠,便连佩家这门亲事,也是她丈夫三入康家,面见她父亲而得来,她父亲原本是要让她的妹妹替了她的这门亲事来的,她丈夫不肯,非她不娶,她方才得回来这门差点被妹妹抢去了的婚事,后来,她为生梅娘血崩,大夫说她不能再生育,她逼着丈夫纳妾,也是成天以泪洗面,给佩家带来了不少麻烦,可佩家也还是没有嫌弃她,便是到了如今,看着女儿,她还是只知道哭,康静娘这一生,从她记忆以来,她便哭到了如今。 可眼泪,是愈哭愈轻松的,佩康氏两手轻抚着女儿的脸,眼睛滴泪,嘴角却是含着笑道?*?:“你爹担忧你时,说还好你不像我,像的是他,若不是如此,后宫都要被你的泪淹没了。” 佩梅见母亲泪容,鼻子也是酸楚,差点掉下泪来,见母亲这般一说,她瞬间破涕而笑,道:“爹爹还是这般爱捉弄人。” “是极,”佩夫人摸着女儿的脸,爱不释手,她是弱女子,她一生,出嫁前依附着父亲活着,父亲视她视之如敝屣,在家从父,她从了一个不知她生辰为几时,也不管她出嫁给谁的父亲,他可以为了妹子母亲的几顿酒和送他的一个美婢,便想把她的婚事让给她的继妹,而出嫁从夫,她从了一个为了她的性命着想只允许她生育二子的丈夫,他不想她为家里碎银犯愁,脱下官服便出门找银子,他不想见她为出门买菜被人多收了两文钱而气得独自发闷掉泪,便揽了为家中添油米酱醋茶的活计,她不喜欢什么,他便不让她做甚,她活到如今,只觉一生若是漫漫无尽头才好,她舍不得她的丈夫和佩家的这个家,也舍不得,她会有那见不到儿女的那一日,“可他说得对,梅娘,还好你像他。” “我也像你的,娘亲,您是爹爹的静娘,也是梅娘的静娘。”佩梅也像母亲的,她母亲是个性子极静的人,忍得下所有的委屈,也忍得下所有的恐惧,且她心中时时想着的皆是那个好的结果,她任何时候,对未来从不失期望。 母亲是个极有韧性的人,父亲也好,祖父母也罢,从不觉得母亲有些许不对,母亲是佩家最想要的儿媳妇,无论佩家是穷苦还是窘迫,母亲从不觉得佩家有何不对,一心一意知足地跟随佩家过着清茶淡饭的日子,眼里只瞧得见佩家,心里也只有佩家,她乃真正的佩家人。 佩梅从她的母亲身上学到了静,学到了知止而知足。 母亲从来不是个普通人,她身上只是空性太足,人性太少,她诚实可靠,不如人性那般狡诈自私,佩梅像她的,不过,如今像的地方不太多了,如今身在后宫的太孙贤妃梅娘身上人性的地方还是占据了多数,梅娘直起身,抽出手绢,反手擦过母亲温柔脸上的泪,道:“不过,梅娘确也像爹爹,娘亲,不要担心我,梅娘想去走一段此前从未想过要走的路,梅娘想让你和爹爹为我骄傲,你说可行?” “可行,”康静娘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道:“你且去,娘在后面看着你。” 第233章 祖母的处世,到了如今佩梅方才领会到用处。 母亲柔软,家中祖母却是刚毅果决,姑姑们的性子便是像了她,是以仅以一己之身进入了男方家族,也没见哪个姑姑们被欺得毫无反手之力。 佩梅的胆怯像了母亲,骨子里也有佩家人的刚强,她小时在家中见过祖母的果断,也听过祖母在姑姑们碰到挫折回娘家取经时给姑姑们的教诲。 祖母言传身教,佩梅还以为这辈子她也像不了姑姑们,哪成想,只要是身为女子,嫁了出去,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她们这些出嫁女的处境皆是一样的。 她们处在一个身边皆没有亲人的地方,万事靠的只能是自己,但凡心里没有主见,便是夫家的善犬,见了你好欺负,也会善犬变恶犬,上前来咬你一口。 她像母亲,可佩家仅有父亲一子,母亲的命运可系于父亲一人身上,而诩儿,他自身难保,有心无力。 祖母的处世,到了如今佩梅方才领会到用处。 祖母为她,便是多年与娘家关系不咸不淡,也是主动去了娘家寻求助力,顶着娘家的闲言碎语,还是给家中拉来了帮手,祖母从不畏难,拜别祖母,佩梅在老人家身前跪下,将将磕了一个头,被祖母惊呼叫出来的大姑姑和二姑姑扶了起来。 “你是何苦这一跪?”佩老夫人一见她起来,忙把她的小手握紧到了双手间,苦笑着道:“你爹又给你说什么闲话了?” “爹爹没说什么,只说了您为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操了些许心。”佩梅笑吟吟地学了父亲写给她的话。 “你爹这个二油子,嘴里从来没半句正经话。”老夫人怜爱地抻出孙女儿的手,细细地摸了摸,她摸到了孙女儿手指上手心上的厚茧厚皮,没就此说道什么,待仔细摸完,她便抬头看着孙女儿道:“你爹也不是啥都不好,再难的时候他也笑得出来,这是好事,你且学着些,不怕的,可晓得了?” “晓得了。” “好孩子。”老夫人慈爱地看着他们家的这个小娘子。 当初孩子出生,儿媳妇不能再生养,她和老爷子还商量着往后要如何安排仅有的这个孙女儿的婚嫁。 他们还想过,找个家世清白父母双亡的读书生到家里来入赘,让佩家的人丁多几个,再不济,也要给她寻一门好过后半生的人家嫁过去,不能再像她的姑姑们一般,嫁入人丁颇多关系复杂的家族当中去了。 哪成想,孙女儿嫁入了全国最是复杂的人家,做了人家家里的媳妇儿。 时也,命也,孩子的命,只能靠她自己去博去定了,佩老夫人小心把袖中的荷包拿出来,抽出一叠平安符,与孙女儿笑说道:“也不知道准不准,跟静安观的道长求了十张,往后遇到难处了,就拿出一张烧一烧,问问神佛,让他们帮你出出主意,神佛出的主意,我看皆是最好的主意。” 烧了,神佛不一定会出面给出好主意,可烧了能定心,便是神佛出的最好的主意。 佩梅听出了祖母的言下之意,不禁抿嘴一笑。 父亲促狭的性子不像祖父,是像祖母的,她恭敬接过祖母手中的平安符,朝祖母明艳一笑:“梅娘定会好好用着的。” “哈哈!”老夫人朗声大笑,捏着她的手拍了拍,道:“好了,时辰不早了,莫让外面的公公久等了。” “我送您。” 佩梅扶着祖母,身后,大娘子和二娘子一左一右扶着佩康氏,二娘子越过弟妹,和另一边的大娘子道:“大姐,你说,三弟的性子,到底随了谁?” 佩大娘子一愣。 她不知为何好好的,她这个二妹找她说起话来了。 两姐妹许久没这般亲近地说过话了。 她嫁的比二娘差,二娘夫婿被流放那些年还好,姐妹们俩没有音信往来,她说起二妹来,还为二妹的命运多舛颇为唏嘘,待等到二妹归来,身上的荣华富贵一年胜过一年,其丈夫出入宫中如出入无人之境,皇帝对德和郎如兄如友,她心中因不平生起了嫉妒之情,且婆家也老有她的妯娌拿着她这个妹妹挤兑嘲讽她,她便与二妹心中生起了嫌隙,往后见着二娘,说话便是夹枪带棒,二娘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也不再多理会她,姐妹俩关系不好有好几年了。 眼下二娘找她说话,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说何才好,抿抿嘴便垂下了眼去,没有回话。 佩二娘见状,心下叹息一记,朝担忧看过来的弟媳微微一笑,便跟一出门,便朝她们迎过来的小妹说话去了。 佩大娘不知,此次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与她的二妹说话,也是姐妹俩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佩二娘随夫赴任卫七州,在其夫七十二岁病亡于任上后,七十岁的她,代其夫上任七州总督,乃卫国唯一的一个即当过总督夫人,也当过总督的奇女子。 她享年八十二,与其夫一样,死于总督任上,后被卫国君王,她的侄外孙守成帝追封为一等国夫人。 第234章 言多必失,有些话还是埋在肚子里罢。 拓土容易守疆难,佩梅第二日方知,二姑父德和郎被封为卫国新七州大总督,即日带领陛下同时所封的七州州府入七州,全面接管前身乃严国的新七州。 这厢她再细想昨日光景,方才想起离别之意,早在二姑姑的言行之间透露出来了,只是当时人太多,她没看懂二姑姑眼里的不舍,那话里行间的忠告与祝福。 即日起程的新封官员不止是德和郎和七州州府,还有前去前赵国,前太陵国等卫国打下的四国的三百多名官员。 卫国去年冬月被皇帝召来叙职没有回去的近百名官员,就地被顺安帝扣下,前去异地就职。 突如其来的新官职让官员们乱作了一团,卫都尚还在正月之中,元宵节还未到,卫都的马匹就从此前的十几两银子一匹,卖到了一百多两一匹,还有价无市,有银子也买不到马。 有脑子好的官员把主意打到了漠北张将军押送黄金回都的马匹身上,已把马匹视为囊中之物的户部尚书一概不给,朝廷之中,也是吵作了一团。 民野亦有各方高人和百姓听到卫都黄金铺地,悉然全往卫都赶来,不过几日,卫都人声鼎沸,扒手无数,还有人偷到了将将得到赏赐不久的官员家中,都卫府和应天府捕快全员出去,全城捉捕大盗小偷。 还有绝世大盗偷到了皇宫来,皇宫也是热闹了几晚,有一个大盗偷到了凤栖宫,佩梅还没来得及知道小偷是什么样子,小偷便被细妹拖了出去。 细妹姑姑近来脾气不知为何颇为不好,手下似是多用了力,佩梅闻声赶出来,只看到一地的鲜血,还被三娘拦着往回赶,不许她看。 可便是一两眼,佩梅也瞧出来,那地上落的血数量太大,看来贼人的命是保不住了。 她被三娘催着回去,路上道:“既然能来皇宫,想必有内应,应也知我们凤栖宫没得赏呀。” 三娘按着她的背不许她回头,回道:“何来的内应?仗着有点身手就来了,他要有内应,他去新地当新官,不比当贼强?” 佩梅莞尔。 三娘姑姑的话可不好说。 陛下这次新封了数百官员前去新地,提前一点风声也没透露出来,如今新官上任,任期长久,他们背后的妻儿必定是要跟着去的,有些便是一整个大家族也要跟着迁过去。 人过去了,钱也跟过去了,这下新地有人有钱,为了在新地方存活下去,这些大人的家人族人哪怕绞尽脑汁也得要把新地方打理好。 陛下此举,无疑是打理卫国新疆土最适宜的法子,卫国目前也只能从这些身后家族里还有一点底子在的大人们身上扣钱扣人使了。 这也不知是内阁哪个老大人想出来的主意,想来近来背后骂他的人不少。 “您笑什么?”这厢,见着她笑,三娘问。 “姑姑,新州有地,无人,无钱,要是有人,有钱,人活得下去,他们就不会被我们打入了。”佩梅莞尔道:“去了那,兴许至少要做一代人少说也要二三十年的贴本买卖,那些地方方能被盘活,有油水可捞。” “一大个国家,怎么可能呢?”三娘不以为然,“总榨得出点东西的。” 佩梅闻言沉默,片刻后,她道:“有的那些,也是是军队的,军队拿一半,卫都也要拿一半,官员也是要银子培养的,官衙的学子们读书要用笔墨纸砚,教书的先生要养家糊口,每一个子户部皆要出,你没看那些大人仅是跟徐尚书要几匹马上任,徐尚书也绝不松口答应。” 岂止是不答应,徐尚书那句“要马没有,要命有一条”的话已经经由外廷传到了内宫,宫人皆知,三娘道:“您说的是,我还是想得浅了。” 佩梅摇头,心中寻思着诩儿接下来的去向。 她隐隐觉着诩儿最近这段时日便会回都,只是她的兄长…… 兄长怕是要落在铁马国不能走了。 皇祖父缺人,而她兄长,是一个自出生之日起,便被家里当成是全才培养的撰史者,他通古识今,且身份敏感,由他留在铁马国,对卫都有益无害。 “姑姑。” “殿下?” “殿下,您说。”三娘见她答道,殿下还是不语,便催道了一句。 佩梅把诩儿要回来的话还是略下了,她不知她的猜测是对是错,谨慎起见,还是莫要多说了。 言多必失,有些话还是埋在肚子里罢。 她视三娘为亲人,可哪怕是亲人,如今依她的身份,也不能什么话皆可往外说。 诩儿回来的事,她若是猜对,会有人道她神算,也必会有人道她猖狂。 她若是猜错,必会骂声一片,哪怕是她的父母亲人,也会劝告她一句谨言慎行。 佩梅此厢还未至高处,却也是懂得了何谓高处不胜寒。 身边环绕着人的人必定是孤独的,有些话,注定一辈子只能与自己说道。 第235章 诩儿。 盛夏过去,天气转凉,七月立秋之即,就在佩梅以为她的判断失误,诩儿留在铁马短时无法回都时,这日,小拾八来了后宫找她,与她欢天喜地道:“殿下,陛下找您过去。” 佩梅还当是陛下又从打下的五国中得了什么好东西,唤她过去挑点喜爱之物,便笑道:“好,那我且随公公前去。” 小拾八是在后宫的一处修缮的殿堂之中找到她的,太孙妃殿下如今习得了一身修缮的好技艺,雕花抹油在她手下不在话下,小拾八通过凤栖宫的宫人指点找到她,她正在给宫殿新做好的门窗抹油,一手托着油碗,一拿着油刷子,头上身上皆穿戴着隔脏物的抹衣,小拾八见他话罢,她摘下头上的布巾,解开身上的抹衣,大有穿着身上那陈旧的布衣随他前去始央殿之意,不由跺着脚急道:“您穿这身去?” 佩梅诧异看他一眼。 今年陛下心情好,得了不少进献,且许是看在家人亲戚皆是卫国有功之臣的面子上,经常叫她过去始央殿挑点下面送到宫中的东西,这一来一往的次数多了,进宫的东西要是送得频繁,她去的次数颇多,也不乏有像今天她被找到,她便穿着便服前去始央殿领赏的情况。 内务府的日子好过了,可佩梅还是如往常一般打理后宫,银子皇帝不说给她便不要,要到了她便放到后宫里用,修缮房子,改善布局,日日做着这一点一滴日滴成河的事。 她耐得住性子,做得下事,她也看得出来,老陛下甚是喜欢她这性子,要不然,也不会隔个三五天,便叫她过去挑选东西,还会与她说会儿话,从后宫的事谈到前朝,处处像是在了解她,考校她。 小拾八经常来叫她,她往常也是这般去的,怎地今日为何不行了?佩梅便问道:“拾八公公,怎地了?” “太孙,太孙,”小拾八连连跺脚,“是太孙回了。” 佩梅脸孔蓦地莫名一红,在全殿中人齐齐看向她时,她慌忙越过门槛便门外走去,她匆忙走了两步,方才回过神回过头来与殿中人吩咐:“你们忙,还是申末放工。” 说罢,她急匆匆而去,殿中人却是悉数看到了她红得就像红鸡蛋的脸,在她走后,众人皆笑了。 监工的细妹瞪着她的虎眼把众人的笑看没了之后,走到门口,看着殿下雀跃跑过大门口的身影,握着嘴偷偷地笑了,眼里泛出了泪光。 这后宫的难,太孙妃一人担了大半,凤栖宫外的人,谁也看不到那身形单薄的小娘子,每日夜间坐在凤栖殿外举头望着明月,盼着人归的萧瑟寂寥。 “您慢点,”这厢,小拾八跟在太孙妃身后,有些追不上人了,不由急喊道:“莫摔着了,今天可是大好的日子,您怎地跑那般快?” 佩梅便停下来等他。 小拾八靠近,问道:“三娘姑姑呢?您身边怎地没人?” “她去后宫荣秋宫忙了,那边今日安大门。”佩梅脸蛋红扑扑,眼里的喜悦此时飞出了她的眼眸,让她的双眼亮晶晶,比秋日折射在宫殿上面新琉璃瓦片上的光线还要亮上几许。 “您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小拾八随着她快步走,嘴里嘀咕,“哪还像个太孙妃,您手里头还掌着后宫呢。” “为何要跟我说这话?”佩梅掩不住身上的笑意,笑说道:“我往日不都是这样?还是说……” 她斜眼看小拾八,“太孙带什么风光的女子进宫来了?” 小拾八被她冷不丁地这般一瞟,心里突地跳得欢,就像是他有生命之危一般,他连忙失口否认:“不是不是,是归顺的王来了,还有好几个像山一样壮的女将军,我们的三将军这趟也跟着回来了,陛下让我来叫你,三将军还看了我一眼。” “三将军?”佩梅突然想起一人,“是侯夫人家的三姐姐三将军?” “是的呢!”小拾八加重语气道:“一屋子的女汉子,我们这边就一个三将军,三将军就她们腰高,殿下,你要带点人去,还得把您的正装穿上!” 佩梅被他说得看了眼身上的陈服,这下已然明白拾八公公的急切来了,下一念她便想起如今后宫的景况,她着实也摆不出威风的排场来,还是该如何便如何罢。 她穿正装去见人便可,至于带点人,此事便作罢,三娘她们个个今日都要做事。 凤栖宫这厢只留了两个宫人守门,还要忙着做晌午的饭,佩梅回了宫,叫上开门的,又把厨房忙着的宫女叫来,方才在半炷香的功夫里头梳了头发换了衣裳,小拾八在门外侯着,见她出来,也是眼睛一亮,可一听她说罢“走,”他眼里的光便熄了,他急了,道:“您就穿这个走?上个月陛下不是赏了您一顶金冠?” “还不知是哪个国家皇室里头的金冠呢,今日来的可是前铁马国的人?”佩梅带着他往外走。 “不是,有好几个旧国的。”小拾八醒悟过来了。 太孙妃最近得的好东西,皆是搜刮回来的贡品,殿下若是戴了其中一个旧国的皇室旧物去,未免太让人触景生情了。 还是不戴好! “怎地一起来了?可有什么说法?太孙看着好吗?”佩梅问他。 她看着小拾八,心里最想得知的,便是她的最后一问。 “看着好,长高了,殿下,您过去一看便知,”小拾八一脸的纠结,看着殿下神情间颇为苦恼,“就是太瘦了,殿下,和您一般的瘦,是不是您在宫里头受苦,太孙在外头也不好过啊?” “可没有受苦。” 佩梅朝他摇了摇头,小拾八一听,便知自己说错了话,警觉地看了看周围,见周围连只鸟都没有,他放松了下来,和总是太过认真的太孙妃笑道:“您不要这般提防,现在后宫没几个人。” 不说后宫,便是卫都也随着春闱一过,出去当官的大人们又走了一波,也是空了不少,不像之前出去一趟,人挤着人,大家都是肩擦着肩,脚踩着脚走路的。 佩梅还是朝他摇了摇头。 小拾八知晓这是她为他好,殿下便是如此,心善,只要不欺她不骗她,她便会从头至尾好好地待你,小拾八可喜欢她了,这厢又朝她说了心里话:“我看陛下叫您过去,太孙还犹豫呢,说了一句,他等下回你们的翼和殿去等你回家便可,我看太孙也是怕您过去受那些女壮汉的欺负。” 佩梅看他连说了两句女壮汉,心下一顿,便问道:“这些女将军可是之前和三将军交过手的女将军?” “我不知道殿下,不过三将军在。” “那应该是打过的,”佩梅看过她丈夫给她的信,知晓三将军的威猛,“她们是三将军的手下败将。” 小拾八看她从容,那被山一样壮的女将军吓到的心肝好受了不少,他拍拍胸口,来了一句:“您去看过就知道了,没事,殿下,等下您进去,奴婢驼着腰送您进去。” 殿下不带人,他便当那恭恭敬敬的奴婢,送她进去。 “那多谢拾八公公了。”佩梅莞尔。 她今年去始央宫的次数颇多,大门口的禁卫军,次殿门口的太监,有些她已见过许多次了。 从她头几次去,他们对她视而不见,到如今她经过他们,他们皆会垂头朝她施礼,佩梅的心也日渐淡定。 她受到的这份殊荣,皆是她以身作则打理后宫而来,圣人赏之有理,而她受之无愧。 佩氏梅娘,早不是初进宫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小梅娘了。 佩梅的心性,是在皇宫的艰难困苦中历练而出,她见过的血腥荒诞太多,自认自己的心境已有一定境界,但听到传唤,一进始央殿正殿的门,她闻到数道股似是带着即将崩亡的千军万马的气息朝她扑面而来,她脚下一顿,看向了那小拾八公公口中如山一样壮的女将军们…… 小拾八说她们是女将军,她们当真是女将军,她们长垂在隆起的胸口的长发,便足以说明她们的性别。 只是她们的脸孔像男将军一样坚韧,眼神亦如是,气势亦如是,身高更是如此,便是站在殿角暗处的禁卫军,在她们的身高之下,也矮了她们上半个身。 这厢,佩梅迎向她们的眼神,看进她们的眼睛之后,在她们嘴角朝她翘起之后,她眼神平静,从她们的身上转移到了朝她快步而来的吴英身上。 吴公公这厢脸上已见笑容,他欣赏地看着毫不怯场的太孙妃,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她走来,低声道:“您随我去。” 佩要便随了他过去,这厢,越过站在门口如山峦一样高的旧国女将军们,她看到了候于正宝座下面的高个男子。 诩儿。 他高了,也瘦了,瘦得就像一根长长的竹竿,他看向了她,眼里有泪。 还是旧日的眼神,他眼里含着泪,眼里藏着对她的愧疚和歉意。 一如过往,佩梅心下一笑,便垂下了头,这厢,坐在宝座之上的顺安帝朝她招手,道:“不用请安了,你和诩儿一道站上来。” 下面的人太高了,顺安帝需得带着他的儿孙站得高高的,方才觉得自己安全,卫家安全。 第236章 快看呀,他好像一条狗。 顺安帝这大半年见孙媳妇见到颇多,说话说得也多,对她颇为熟稔,也知她心性沉静,是以才叫她过来,让这些存心不良的归降女将军们见一见他们卫国不上杀场的女子。 孙媳妇果真没让他失望。 这厢,明明孙媳妇是跟着太孙的身上来,他越过太孙,对孙媳妇慈眉善目道:“又在后头修房子呢?” 顺安帝如今极喜欢这个就算家里头富裕也勤俭持家的孙媳妇,佩家的门风里头,见风使舵是一桩,任劳任怨也是一桩,如今孙媳妇全家上下,皆是任劳任怨,顺安帝也就不去计较他们家那些躲事的年头的事了。 “今日给储阳殿的新门梁门框上油。”佩梅朝老陛下福了一记,恭敬回道。 “好,站好,朕给你说一下,这几个女将军说是没见过卫国皇宫的样子,等下你带她们去看看……”顺安帝说罢,看着下面几个把他的勤政殿撑起半空的女子,那气势压得他都有些不舒服,他稍作迟疑,良心发现,问孙媳妇道:“可成?” “梅娘领命。”佩梅紧着朝他又是一福。 她初进门时,是被这些来势汹汹的女将军们吓了一跳,可看进她们凶恶的眼里,反倒有些不怕了。 她见过伪装得甚好,骗过她眼睛与心的恶人,也见过凶神恶煞,原形毕露的恶人,也见过疯疯癫癫看似狡诈,实则内心孱弱的恶人,她被她们骗倒过,吓倒过,却也因皆见过她们真实的样子,她知道恶是什么样子,恶人是什么样子。 她不怕这些凶恶看她,眼底却有好奇天真的女将军们。 反而是女将军们身边那两个用阴鸷的眼神看着她的男子,令她很是不适,他们游移在她身边的眼神,无礼且恶心,就像把她当一只任他们任意宰割操弄的猪羊狗。 佩梅忍下了。 她忍得下那把她当畜物看待的无礼,带几个女将军看看后宫,不在话下。 如今卫国后宫有了新样子,始央宫左右往后,除了始央宫未翻修之外,始央宫到如今位于皇宫中后段的储阳殿,皆翻修一新,御花园也种了不少花草,夏天开得甚密,便是连顺安帝也闻信过去走过两遭。 如今的卫国皇宫,拿得出手。 这也是皇帝要叫孙媳妇过来的源头,这是她的功劳,也可以说是她的孜孜不倦,方才如今皇宫现有的体面。 此前他还道她擅于讨巧,如今再看,这是她的先见之明。 佩家擅算卦,有算得准的,也有算得不准的,她算的那一两件,甚合顺安帝心意。 “你们小两口也好久没见了,你和梅娘一道去,”降敌心怀鬼胎而来,顺安帝无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重重恶意,他们的国家皆归他了,他身为卫国君主,他们身上那点不服的怨恨之意,他也是担得起的,大不了他们今日在他的堂上给他难堪不适,今日晚上,他就让几个心狠心辣的底下人去收拾他们一顿,从男到女,从老到小,一个也不放过,若不然,他今晚睡觉睡不香,顺安帝心里已作好了安排,面上也显出了怀仁的君主的温厚温吞,与太孙说话也是分外慈祥可亲:“这后宫是你媳妇儿主持修的,你也去见见去。” 卫诩一时瞠目结舌。 皇祖父何曾如此这般慈爱过? 这是一个便是收拾一手培养出来的亲太子也会显出几分讥俏冷酷来的帝王。 才短短一年多未见,冷酷凶残的帝王居然变了? 太孙眼神微闪,微张的嘴迅速拢上,他不知如今宫内局势,也不知老祖父如今性情大变是为何,这时他不说话方是上策,是以他躬身应了“是便安安静静候着。 太孙安静至极,身上没有一点携功而返的意气,顺安帝以前不喜他孙子这等内敛的性子,孙子这性子,是有些像在他面前恭恭敬敬背后却狂猖躁狂的废太子的,父子俩性情如出一辙,顺安帝对太孙的审视中,对太孙的不喜远远超过对太孙的公正。 太孙其父,其母,心性皆为下等,不堪一扶,到了如今的境地,顺安帝也肯跟自己承认,他对太孙持有偏见,从未想过要给这个孙子机会。 若不是禄衣侯代佩家出面,给太孙博了出去的机会,他是绝不可能去费心思浪费大量人力物力去栽培扶植太孙成长。 可如今他已身为六国大帝,他做出了前面数朝数代皇帝皆未立下的功绩,顺安帝的心胸也随着疆域的扩大也大了不少,他深知若是按他以往的喜好与偏见来立储,他立下的还是过往的他带着偏见经多方衡量立下的储君。 储君立不好,盛国之下,一代立,二代亡,三代绝,他大卫统一六国,若是因他立储不当,绝在三代手里,顺安帝知晓依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在地底下,只会死不瞑目,恨天恨地恨儿孙。 是以,他不喜太孙,但要多看看太孙,就算不愿给太孙机会,也要把机会给到他手里。 太孙孙媳妇便是一例,他对她诸多不喜,尤其不喜她那懦弱的性子,可如今,满殿的恶意皆集于她身上,她也是亭亭玉立,喜怒不形于色。 小夫妻此时气息倒是一致了…… 察觉到此,顺安帝若有所思,略过安静的太孙,眼睛又放到太孙媳妇身上。 这厢,佩梅见皇祖父又看向了她,没有说话的意思,她便又朝其福了一记身,问老陛下道:“已近晌午,皇爷爷可赐膳?” “赐。” “那梅娘带女将军们看过皇宫,等下便带她们去凤栖宫用饭,您看可行?”内务府如今忙得不可开交,大半的公公皆被吴公公派出去监督各地的官屋,学衙,官道,河道的建造了,六月开始,内务府下面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公公的吃穿用度,皆放到了凤栖宫手里让凤栖宫临时管辖,如今后宫除了始央宫和内庭内阁瀚海阁那些阁老们的吃穿用度不归凤栖宫管之外,其余人等的吃饭,皆归凤栖宫管理。 佩梅便是如今凤栖宫的主掌,安排人吃饭用膳,便是她的事。 “可,”这厢,顺安帝看向站在下方在众高人围堵之下颇为不适的吴公公,他见老奴脸色惨白,眉头紧皱,忙也招手叫他上来,“上来说话,等下是在始央殿请他们用膳,还是去前殿?” 下方的人,被一个眉目清朗,面容英气的中年女子拿刀抵地震慑着,未敢窃窃私语,吴英身体偏阴,如今年纪大了,皆靠澜圣医拿药带着人给他调理,他方才撑得住腿脚和身上如厕的便利,这群身上带着恶臭血腥的人的到来,击溃了吴公公身上那点不多的阳气,差点让吴公公腹部的尿屎泥沙俱下,方才若不是他去了外面在舌头下埋了两粒提神吊气丹,他这厢若是呆下去,就要给皇帝贻笑大方了。 还是年轻好,见太孙妃不畏不惧,脸色红韵,比平常还多出几分神采来,听罢皇帝的问话,吴英上来之后,便朝太孙妃望去。 这厢,佩梅看过吴公公的脸色,便朝老陛下看去,见老陛下也看向她,不介意她插话,她便又是一记福身,把吴公公的事领了过去:“皇爷爷,今日日光好,风不大,去开夏亭用膳罢,那边的花正好还有些在开着,我等下便叫人去请三娘姑姑过来,安排今日的午宴,您看可好?” “行,你安排罢。”吴英气色不好,已见病容,可能接下来几天便要生大病了,顺安帝这下已是心疼这个老奴心疼得不得了,心里已经有了等下吩咐人夜间收拾这群逆敌时多加几个人的打算,他挥挥手,跟吴英道:“下面没你的事了,你去内务府忙你的事去。” 到底是老了,身体不行了,不能为君分忧了,吴英心里哀叹了一声,躬身应了是,垂着头躬着背退出了主殿。?*? 五国来客从探子的嘴里知道吴英的身份,可他们进宫一见到这个白皮子的佝偻老阄货,对其的轻视之意便从心底油然生起,其中前太陵的王一见他躬着背出去了,就像一条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老狗,居然和他曾经在他的国家,他的府邸那些被他放狗追着咬的奴仆一样的狼狈可怜下贱,这乐子太令人生笑了,他便藏不往笑意,在始央殿的主殿大殿当中指着人的背影,快意大笑着用太陵语道:“快看呀,他好像一条狗。” 他痛快大笑,卫国的镇国女将军的刀在地砖上滑出了“呲呲”的声响,她笑眼朝他望去,这个王便像喉咙被人割了一样,瞬间停止了笑意。 此厢,佩梅的眼望向了顺安帝,顺安帝的眼望向了那发出笑意的王,太孙卫诩的眼从皇祖父的脸上,看到了妻子的脸上…… 下一刻,三人的眼神在太孙夫妻站着的方位交汇,卫国君王与卫国太孙夫妻的眼神、神情,在此刻皆如出一辙地冷漠坚决。 此王不能留。 就如大卫的尊严绝不容人践踏一般。 第237章 她不寂寞了。 “徐中啊……”这厢,顺安帝喊了底下站在左侧为首的户部尚书一声。 徐中出列,往前面中间站定,看向皇帝。 他历来是朝中难得只要皇帝喊他,他便能直视皇帝的大臣。 徐尚书对上坦荡,对同僚也是如此,他和皇帝的刀衣侯并列皇帝手下双雄,只是禄衣侯高贵冷淡,便是杀起人来,也给人一种“本侯赏你脸了”的错觉,是以皇帝手下抄家的活计,皆由这个杀人能让人少生些恨的侯爷去操办了,徐中往往只管他的户部,把户部从上到下缕得清清楚楚,只有户部中人知晓他的恶名,朝廷之外,甚少有人知晓他的手段。 如今玉树临风的禄衣侯不在,顺安帝心口不顺,想杀人,就得使唤起他的爱臣来了,是以,他朝尚书招手,“你上来。” “你听得懂太陵话吗?刚才太陵王说什么了?”徐中上来,顺安帝随口问。 “臣不懂,臣手下有懂的,没带来,苏将军可能懂,您问问她。”徐中站到太孙夫妻下方,回皇帝道。 皇帝便看向苏三姐,他将将看过去,心直口快的苏三将军便道:“陛下,太陵王说的是,快看呀,他好像一条狗。” 女将军反手,把搁在地上的刀转了一圈提在手中,以刀尖抵地,克制住她欲要冲出她胸口而出的杀意,她眼带如独狼一般的凶狠,看着皇帝。 这里是卫都,不是她的战场,她不能放肆。 女将军身上滔天的怒火被她死死锁在了身体里,就像一座被死死框住不能爆发的火山,顺安帝笑笑,转头问太孙:“刚才朕没听清楚,侯爷让你把这人带过来作甚的?” 投诚,以及…… 卫诩垂头揖手恭敬回道:“他来求娶公主的。” “哦。” 卫诩犹豫,怔忡片刻,他下意识看向了身边的妻子。 佩梅迎到诩儿的眼神,飞快地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眼神沉得不见底,猜不出他想什么来,她心下轻缓了一口气,轻声与诩儿道:“里头可有什么内情?” “侯爷收了他百箱金银珠宝,他还出卖了不少太陵皇族,侯爷收获颇丰,说是让他过来让皇祖父见见我们的财神爷。”卫诩声音细如蚊吟。 他说得太轻了,顺安帝没听清楚,便看向佩梅。 佩梅苦笑了一声,越过太孙,走到老陛下身边,把将将诩儿所说的话跟皇帝学了一遍。 皇帝听了,嘴角一哂。 他知道这些人来卫都,每一个都有他们的原因,但财神爷…… 是了,是财神爷。 财神爷见过了便不是爷了,可以死,太陵都被他打下了,死个把王算什么,他这辈子杀的人还少了?他连自己儿子都杀,顺安帝看向徐中,与徐尚书道:“你先带太陵王去开夏亭,朕让陈都卫带着人跟着你。” “把陈将军叫来。”顺安帝吩咐站在他皇座后面的禁卫军。 “是!” 陈将军是禄衣侯在都时抄家的副手,往往禄衣侯说一声抄,带着都卫军往里头冲的便是陈将军,而禄衣侯不杀人,手不沾血,人便皆是陈将军替他杀了。 禄衣侯是皇帝的刀,那陈将军便是刀手里的刀,徐中闻言眉头一跳,对皇帝的吩咐了然于胸,便看向太孙道:“都都达王也是来求娶公主的?” 底下一行十几人,被一马当先手杵刀尖的站在他们前面的卫国女将军镇得不敢说话,这厢见上面的人就像说着闲话那般松散,他们面露不悦,有人朝其中一个高壮的女子使了个眼色,此女犹豫一记,便开了口。 她口出了一长串的异国话,那浑厚嘹亮的声音在主殿当中响亮响起,震耳欲聋。 她打断了徐尚书对太孙的问话,这厢,徐尚书见老陛下已难掩心中杀机,已然笑了起来,他怕皇帝当场就冒出“杀了”两字,便转头对着太孙妃道:“您先带这些女将军出去逛逛。” “是。” 徐尚书乃六部之首,是皇帝的眼珠子,佩梅听她表姐曾说过,说她那身为禄衣侯的表姐夫若是死了,皇帝会痛心几天,可若是徐大人稍稍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会痛哭几年。 徐大人的吩咐,便是皇帝的吩咐,佩梅应下,朝皇帝一福身,便朝身边夫郎看去。 卫诩这厢连忙看向皇帝,皇帝的杀念被徐中一句话打断了,此时心口的气平了不少,见太孙看过来,便颔首,道:“去罢,请三将军跟着你们。” 他又对佩梅道:“苏三以前是你表姐家的家臣,说来你们还有点亲戚在里头。” “是,等下梅娘还想朝三姐姐问问她在沙场征战的事。”佩梅柔顺道。 女将军刚强,眼前的孙媳妇柔顺如水…… 卫国的女子,刚强能杀敌,柔顺如水也能伏敌。 不过,佩氏家的这位梅娘还是过于柔软了些,持家能显她仁慈,让家和万事兴,可若是面对喊打喊杀的外敌,就怕她怀柔的手段还没显出什么威力来,人就没了。 皇家后宫再大也是家,杀一个人还是有点讲究要点时间,面对外面的人就未必如此了,不可控的机率太大。 顺安帝只是让她涨点见识,可不是让她去送死,便随孙儿夫妻下去的步伐起身走到了下方,站到苏三面前,道:“你身边那几个小娘子将在外头是罢?叫进来也见见太孙妃,让太孙妃赏她们点脂粉钱。” 女将军笑着颔首,道:“是。” “等回头,朕再赏你们点打刀钱。”皇帝也知这个将军被禄衣侯派回来就是来他跟前领赏的,可女将军如此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真乃他卫国之威,是他卫国的好护家虎,她站在朝堂当中,便是身后之人高她如高半山,她的锐气也势不可挡,无人能无视,皇帝看着她心里也是真真欢喜,这下当真是显出了他的仁慈,慈爱来,“最近工部那边建了点新屋子,你忙完就带着手下人去工部那边一人挑一座自己喜欢的,钱朕来出,那边老尚书也是你们家的亲戚,叫他给你和你下属功将挑几座最好的,以后不想出去动弹了,回来好养老。” 苏三很少回卫都,以往每次回卫都都苦哈哈的,连粮草都很难要到全的,她根本没见过皇帝如此大方过,这下皇帝真真大方了起来,言语中说的也当真是关心她们的话,这厢她想着这些年前方的难,皇帝的难,鼻头一酸,又被她用笑掩过去,她笑道:“陛下,还是家里富有的好,您都开始赏我们房子了。” 顺安帝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指着她笑骂道:“你还是快走罢,当着朕的面说朕小气,朕可真要生气了。” “末将领命。”女将军当着皇帝的面提起刀,朝亭亭玉立站在前方的太孙妃走去。 她好奇地看向这一位此前她只闻过其名没见过其人的太孙妃殿下,面容清秀似沉玉的太孙妃这厢在迎到她的眼神后,也缓缓露出了笑容。 外面温婉如玉,内秀如常流水,涓涓不息,难以折断,这是禄衣侯夫人常苏氏对她这位表妹的评价,三将军带着这几句评语看向太孙妃殿下,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 一个能在朝廷当中说话的女子,想来是奇女子。 她不寂寞了。 第238章 他会倾尽所有,必会让它有如他所愿的一天。 皇宫人少,甚静,好在殿宇苑亭皆修缮过,梁柱上的桐油味也将将散尽,桐油刺鼻的味道没了,各处有的皆是万物更新过后的新气,处处生机勃勃,尽显盎然生机。 佩梅带着一行人始央宫走出,先入御花园,再经御花园走出,入后宫的第一大宫殿,花乐宫。 花乐宫是皇帝在御花园走累了休榻的地方,设有供宫廷乐师女伎施展绝学取悦皇帝的台子,只是本朝皇帝上任后不久,内廷的教坊形同虚设,内宫不再兴歌舞之事,外廷也因此绝了官员前去勾栏之地寻花问柳的行径。 皇帝不取乐,官员还想去妓院寻欢作乐,那是找死。 佩梅翻新花乐宫,皆是按的前身修的宫房,没有新奇之处。 皇帝久不入花乐宫,翻新的花乐宫空旷浩大,没有人气,一行人入内,惊起了花乐宫里头那枝叶繁茂的大树上的鸟儿。 鸟儿向天空扑闪而去,发出轻脆的鸣叫声,那翅膀在空中大张腾跃而起,就像凤凰飞往高空那般威猛漂亮。 一行人齐齐看向了天空,看着大鸟飞入高空,转而飞入了更高的殿宇之间。 这厢,一路上刻意挤着矮小的卫国太孙妃站着的异国女将军们在看过消失的大鸟之后,转而低头看向了只及她们腰高的太孙妃。 大鸟很像太孙妃,从容,美丽。 佩梅这厢从空中收回眼神,看到了个高的女将军们低下头朝她看来的脸孔,她朝她们浅浅一笑,举起双手来,作出往口中扒饭的手势,同时问她们:“可是饿了?去我所住的凤栖宫用膳罢。” 苏三将军在旁一直含笑不语,听她说罢,把她的话用太陵、都都达等几国的话转述出来。 女将军们听罢,一个接一个捂向了她们的肚子,脸上朝卫国太孙妃露出了笑容,皆朝她频频点头。 她们的脸孔凶猛得就像征战多年的猛兽,眼底深处,却温驯忧愁得就像失去了所有幼崽的母兽。 这便是佩梅不怕她们的地方。 她也是女子,她见过的最最恶的女子,再是凶残的眼底,也带有哀鸣之意。 这些女将军们只是个子比她们高一些罢了,想来,心底的感受,她们也是大同小异罢。 “那我们便朝凤栖宫去罢,我那头想来已经在做饭了。”一路过来,女将军们不像将将在始央大殿里那般频频朝她露出凶恶之光,她们的心思皆放在了后宫的布置上,时不时将警觉的眼光放在大树身后,绿荫小道上,她们到了陌生的地方,要防着的地方多了,佩梅乐得朝她们抛出一个接一个新地方让她们新奇警惕,却不想带她们去更多的地方,真对后宫了如指掌,只想着带她们惊奇过后,用完膳,便送出去让外头的人管接下来的事罢。 她笑容温善,却是一路过来,人人皆听她的安排,且还有苏三大将按着刀静候在一侧,女将军们个个皆是大将的手下败将,这下见她说完便走,也跟在了她的身后。 身后的异女们说起了话来,佩梅便把眼睛投向了一路跟在她身侧不语的太孙夫君。 太孙夫君眼光一直在她身上,见她看来,那双如沉水一般深遂的眼闪了闪,渐渐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他比以前沉静了。 静得就像一汪深水。 佩梅亦是。 后宫的日子,磨去了她心底的软弱,也磨走了她身上的不安和浮躁。 心沉不下,会死的。 想必诩儿在外面,也是这般过的罢? 也许比她还要凶险万分。 “小杨子呢?”佩梅在身后的嘈杂中开了口,问起了丈夫的身边人。 那也是曾与她一道长大的小伙伴,如今归来的诩儿身边却是见不到他。 佩梅怕他出事了。 她问得甚是小声,卫诩却从她问罢那咬紧了的下唇间看出了她的紧张,不禁一笑,低头轻轻声回了她:“还在铁马,替我管着我在铁马的事。” 他在铁马和舅兄张罗了一些事情,他回卫都,乃他身为太孙的职责所在,且卫都还有妻子,他必须要回来,可铁马国有马,有人,卫诩自是信他的舅兄在有朝一日要帮他的时候肯定会帮他,可那还是不能消除他的种种不安。 他活到如今,生平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兵马、金钱,他握着它们,就像握住了他的命根子,哪怕有一天他和梅娘在卫都丧尽所有,他也有自己人送梅娘逃生,送梅娘去往可以活的地方,那时梅娘不必像他的母亲一般,只能死在后宫,便连葬身之所,也得靠人怜惜才有存放之地。 他绝不会让他母亲的命运,在他妻子身上重演。 佩梅一听不是小杨子出事了,松了一口气,朝诩儿颔首了一记。 卫诩瞧着,也是一笑,这厢,佩梅抓紧问过心中惦记之事,便朝身后侧一点的苏三将军望去。 苏三见状,上前一步,走到她身前,问道:“殿下?” 佩梅看过那些把女将军们齐齐围在中间的娘子军一眼,嘴角噙笑,朝苏三将军笑说道:“不怕您笑话,我手里没有能活络用的银子,等下赏您的麾下,只拿得出珠宝首饰这些个东西来,您的麾下,可有什么喜好?” 大将军闻言笑了,女将军坚毅的脸上露出了好笑之情,她道:“有没有刀剑?” 没有,皇帝没赏太孙妃这些,太孙妃略一作沉思,朝女将军走得更近了一些,朝女将军悄悄声道:“陛下的笔墨字画,可要?” “啊?” “我手里有一张天道酬勤,还有一张静水深流的字,还有一张红梅图,一道雪地图,种种加起来有十三张,是我从始央殿捡的陛下写了不要的,您的女将军们可要?”佩梅把她手里握有的好东西说出来。 金银珠宝可能对三将军手底下的人不太管用,她们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打赢了,该她们的战利品不可能少,说不定她们比她还富有,可皇帝的亲笔,她们就不一定有了。 待她们从沙场下来,金银珠宝有花尽的一天,可皇帝的亲笔手迹,能敲山震虎,保她们于达官贵人之间的安危,也能保下她们手中的钱财。 “陛下的?” “对。” “有印?” “有,陛下的顺安印。” “大印啊……”三将军不禁轻吁一口气,低声道:“珠宝不要了,就要这个了,十三张是罢?” 佩梅踌躇。 三将军今日带来的娘子军,包括三将军本人,一共也就九人。 十三张皆要…… 是不是有点贪了? 见她犹豫,三将军头挨得更是近了,张口便与太孙妃诉苦:“我今天是只带了八个,可这不是只许我带八个来吗?不说我在西北的三千兵马,便是随我回都的女将也有百余人,这十三张于她们不过是杯水车薪也,回去了她们还得打几轮,赢了的才能拿一张,这十三张还是少了。” 佩梅闻言不禁苦笑。 大将军这诉苦的样子,真真跟内宫和她哭诉内宫这也不够用那也不够用的姑姑们的样子一模一样。 “那便皆给了罢,没有多的了,大将军莫要再开口了。”她叹道,顺道把大将军接下来的话堵了。 苏三一听,见初初见面的太孙妃殿下跟她的老上峰那口气一模一样,不由斜眼多瞧了这太孙妃一眼。 这些当官的,这脸孔怎地皆是一致的呀? 太小气,太抠门了。 要他们点东西,跟要他们的命一样。 佩梅拿出好东西,还遭了大将军的斜眼,她也是怕了,往朝多走了两步,把大将军甩到了身后,等到诩儿走回到她身边,她朝诩儿低低声道:“三将军这好我怕是交不了了。” 卫诩把手拢在袖下握成拳头,克制住抓住她的冲动,眸子定在她叹息的脸上,张口轻声安慰道:“莫担心,交得了的,不会有人不喜欢你。” 佩梅抬头,看进他的眼底,看到了他眼底的真意,她情不自禁地翘起了唇。 她怜诩儿呀,她是怜诩儿呀,这份怜便是从这份真意而起,为着这份真意,她投身于皇宫,从此改变了她与佩家的命运。 她那时尚不知如今的命运有此般沉重,若是再来一次,如今的她回到认识诩儿的那天,她会离诩儿远远的,不会靠近诩儿,可人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不想把心意拿去后悔,此生她只想一心一意想为自己好,想为他好…… 这分真意还在,那便还是要存怜存惜,还是要万分珍惜,珍而重之。 她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角,朝他微微笑道:“还没跟你说,诩儿,欢迎归家,我等你好久了。” 她的笑容璀璨如星,眼里还闪着一如当年他们少时她对他的赤诚欢喜,卫诩心口酸涩无比,他朝梅娘一颔首,别过脸去,看着碧蓝天空,心底方才生出了一种他真正回到了卫都的皇宫的家感觉。 这里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可他出去了,除了想起她在皇宫如何会想到皇宫,他不曾想起过这个地方。 他终是明了了皇祖母为何要天天望着天空,为何他的母妃后来也有了跟皇祖母一样的举动。 外面的空气,它真真跟皇宫里的不一样。 待等到他大权在握,他一定要带她出去看一看,看一看她的家,看一看这个天下。 若是不能,他也要送她出去,要让她去看一看外边的花,闻一闻外边的风,替他去瞧尽这广阔无垠的天下。 他想给她的,他会倾尽所有,必会让它有如他所愿的一天。 第239章 他们想让我死,更想让你死。 一行人一路前去凤栖宫,到达凤栖宫后,凤栖宫宫人忙碌不休,三娘与细妹不在,去前面始央宫帮忙了,只有杨树这个大姑姑听到太孙回来,太孙妃殿下要在宫内宴请来皇宫的降国女将士匆忙回来,太孙妃回来时,她回到凤栖宫不久,这才把饭蒸上,而前去御膳房拿菜的人还没全部回来。 她看到佩梅,颇有些慌忙,沉着气与太孙等人见过礼便想回厨房,走之前颇为担心地看了太孙妃一眼。 宫内人太少了,而太孙妃带来的人,连客带自己国家的女大将军等人,及上二十来人了,她们厨房里眼下就六个人,做好这二十来人的膳食,再快也要一个来时辰。 佩梅一看,微微一笑,回到苏三将军身边,问三将军:“您在外可自己掌食?” 苏三看着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凤栖宫,转头又看向炊烟四起的屋顶。 凤栖宫大气,沉着,许是将修缮过后不久,又有着令人眼前一亮的新气,就是太新了,新得像没几个人似的。 新气太重,人气太少。 唯独烟雾飘渺的那次屋角,充满了人气,让这处大地不像是天宫王母娘娘住的地方。 “五张。”三将军喜战,不爱掺和朝廷的事,历来不进都便不进都,不过捍卫边疆也尽是在做些勾心斗角的事,不是与敌人斗,便是与自己人斗,没得闲的时候,她斗来斗去,脸皮也斗厚了,伸手便朝太孙妃再要五张顺安书法图。 三将军不明不白摊开手掌说了“五张”二字,佩梅此时当真是恨极了自己为何听到三将军嘴一张,便听明白了三将军的话中意,她无奈道:“没骗您,我就十三张。” “不信。”苏三将军摇头,她被晒成古铜色的脸上扬起了深遂的笑,充满着坚韧与力量的美。 佩梅看她一眼,不禁跺了下脚,叹道:“您想得易了,这还是我裱来裱去凑出来的,您当东西易得啊?” “不信!”三将军内心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坚定了口气。 她信小娘子说的是真话,但没有也得再给她变出来一些。 她没住在皇宫里,小娘子住在皇宫里,她变不出顺安图,小娘子能。 好不容易进趟宫,不把自家娘子表妹的毛薅秃了,那她们也太不是一家人了。 “我给您一把匕首,也是皇祖父赐的,再没了。” 三将军还是摇头。 佩梅欲哭无泪,怆惶看着女将军。 女将军看着她那快要哭出来的小脸,也是心疼了,凑近道:“您傻啊?现在去管陛下要啊,您一个人做这么多人的饭,他不赏点?这正是要赏的好时候,趁饭还没做,赶紧去。” “皇爷爷忙。”佩梅哭笑不得。 三将军当始央宫是市井街坊,想去就去啊? “听我的,去帮我讨几把刀剑,就说是赏我的。” “您怎么不讨?” 听到这,苏三长叹一口气,与她道:“说来话长,这么说罢,我带的婆娘们太凶了,抢钱抢得太多了,参我的本子想来已经送到陛下案上了,要不侯爷让我回来做甚?他就是让我回来让陛下看着我这张被晒花嫁不出去的老脸,罚我罚得轻点。” “抢了多少呀?” 苏三瞪了这个问话很是不客气的太孙妃一眼,不情不愿回道:“也不多,几千个人,够每个人讨上几十个上门女婿罢。” 说罢,她毫不在意道:“说来也不多,大家穷怕了,之前穷的时候,来月事一条月经带都沾满了,冷水洗洗就又穿上了,夏天还好点,大冬天冻得连肚子都是冰做的,我们这些人,有哪个是能寿终正寑的?四五十岁就动不了了,现在不捞点,队伍一散,除了去当叫化子,被老光棍抢去当生娃婆,没别的出路。” “这不,钱多,得有守得住的东西,您刚才跟我说要不要字画,我就知道……”三将军眼底皆是笑,“您心里有我们呢。” 三将军脸庞过于坚毅,眼神就跟一把真正的刀子一样散发着锐气和寒光,绝没有女子像她这般有着迫人的气势,这厢她说起好听话来,也像是把话摁进了人的心底,让人心底窒息。 三将军当真是个迷人的女子。 如若不是佩梅见过皇祖母在世时的愤怒疯狂与冷酷,见过她和诩儿的母妃死之前那不顾一切浓得化不开的清洌与悲伤,见过丁姑姑那心如枯木如灰岩一般的身体与神情,苏三姐姐的眼神,当真会令她心悸。 佩梅轻叹了口气。 小娘子眼神不动,神情不动,轻轻吐一口气的模样,当真像个无奈至极重责在身但心地善良的皇室中人。 “你去罢,去帮我讨一讨,至于她们……”苏三眼睛在不远处站着的女将军们和她的部下身上瞄了一圈回来,抬了抬下巴,笑道:“放心好了,你叫人送两只羊半边猪牛过来,拿点姜蒜,我带着她们烤点肉吃便罢,正好你们这坪大得很,让我好生在狄后娘娘住的堂前享受一番。” 佩梅哭笑不得,却是颔首一记,转身便要叫诩儿与她一道前去。 她将将转身,却听身后人又道:“真去?” 佩梅又转身,看着三将军含笑的脸,朝三将军轻轻颔首。 君子有成人之美,她不是君子,却也有成人之美。 生在乱世,她身为朝臣女儿,卫家媳妇,能在后方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已足够幸运,去帮这些守国门的娘子们讨几柄刀剑,这算不了什么。 她想做这事。 朝三将军点过头,她便去了跟着两个公公静站在一处的诩儿身边,说道:“我还要去始央殿一趟,去皇祖父跟前帮三将军的女将们讨要几把刀剑,你可跟我去?” 卫诩闻言,两眉挑起,诧异看她一眼,却在这一眼间,他头已点下,话也说出了口:“好。” 梅娘要做的事,他是要答应的。 两个公公也是惊讶地看着她,佩梅这厢也朝始央宫跟过来的两个太监道:“宫里人手太少,可有公公愿意帮我去御膳房那边去要两只羊半边牛肉一条的猪肉过来?你们是始央宫的人,去要的话,会比我叫我宫里的宫女去要快一点,三将军她们等着吃。” 这下,有公公踏出步来,上前揖手道:“奴婢去罢。” 如今后宫皆由太孙妃打理,便是他们的吃饭用度也是太孙妃在合计,顺着她,也跟顺着大总管没有什么两样了。 如同此前她进始央宫,还得过三关斩六将,如今她进始央宫,说进也就进了。 “那劳烦你了。”佩梅浅浅笑道。 “奴婢份内之事。” 太监领命而去,佩梅便问留下的公公:“您是在凤栖宫帮我看着她们,还是跟太孙与我回一趟始央宫?” “奴婢留下。”留下的太监苦笑不已。 他是想跟着,好歹也看着点将将回来的太孙。 太孙胆太大,在铁马国经营自己的势力,皇城司的人已经在陛下耳边吹过好几趟风了,他们内侍监的人也不堪皇城司的探子们的骚扰,答应了皇城司的人会帮着他们在宫里监督太孙和太孙妃,可宫里人少得可怜,太孙妃还得做木匠的活,他们拿不出几个人出来明日张胆地监督太孙。 且凤栖宫的饭都没人做,前来卫都打秋风的降国遗留都要腾出手来才能收拾,皇城司就盯上太孙了,也不知是哪个王哪个大臣想把太孙这根大苗铲了…… 大仗才完,内斗便马不停蹄跟上了,太监苦笑一声,便帮自己做了选择。 他还是站太孙这边罢。 太孙有太孙妃,还有佩家。 …… 一路上,夫妻二人说了不少话,卫诩抓紧他们身后没人的这点时间,低声跟梅娘把他出门在门的这一年多的种种大事皆一一道明。 他在前去漠北的路上,看了几处易守难攻的山势,几处肥田,几个有志之士,几个想在他身上押注的地方小势力。 佩梅听罢,情不自禁担忧地看着他。 卫诩一转便摇头,“我知,你别担心,我谁也不信,除了兄长,你嫁了我,带着佩家把生死系于了我生死的里面,兄长拿我无法,只能帮我,便是陈无鑫世兄,也只是帮陈家,他信兄长,也是相信兄长能给他和他的陈家带来荣耀与归宿。” 此次漠北大仗,陈家至少能拿下两城的管辖权,新世家的崛起势不可挡,卫国人才太少了,而如今卫国的疆土太大,不分功难以把新打下的江山融化成卫国真正的疆土。 卫家皇室的局势,说来还是凶险万分。 卫家宗族的人心不齐,且因为皇祖父对自家宗族的杀戮与打压,族人对皇祖父的怨恨不满太深,他们就像恨明明权倾天下却不让他们胡作非为的父母一样恨着皇祖父,放他们出去打理新得的天下,他们对皇祖父的叛离之心,比想得势一方的大臣们还要重。 至少大臣们心里还会有忠于明君的想法,而觉得皇帝欠他们的卫家皇室族人,只会一朝得势,联合起来清君侧。 他们眼下已经如是合计了。 且想把他和梅娘先杀掉。 佩梅听到卫家在外的几个王爷已经活动了起来,在铁马时,已有从军的卫家同族子弟陷害了诩儿,而都城皇城司里的卫家皇家子弟也动作频频,从最北到卫都所在的北中原,一路都有人对诩儿下死手,她惊到连路也不敢走了,死抓着卫诩的手,不停转着脑袋,惊恐看着四周。 她仿如惊弓之鸟,卫诩不忍心,却不得不把他回来带回来的危险局势告知与她:“梅娘,我身边有人护着,这个你不要担心,你担心的应是你,皇祖父喜爱你,想把后宫交给你一直如此打理下去,而你在凤栖宫长久呆下去需要身份,你必须是储君妃,皇后,太后,你在,佩家的势力便会一直帮着卫国,禄衣侯想脱身也脱不了,六国铸成的大卫国,终会因你这个把他们系在一起的人成为大卫一国,而不是统一后又分崩离析,大势在你身上,他们想让我死,更想让你死。” 第240章 奴婢遵旨。 为何想让她死? 佩梅摸向了她的肚子,怔怔看向诩儿。 她死,诩儿没有了妻子,没有了后代,佩家的整体势力便会因为没有与诩儿共生死的钮带而散开。 卫国太孙,这位卫国皇帝的废太子生出来的儿子,便会彻底失去抢夺帝位的机会,随她一同死去。 还是一如当年,不是生,便是死啊。 不能慌了。 这几年这般难也过来了,慌甚慌?有何可慌的? 佩梅心口的惊慌沉到底,沉成了一团浊气,被她缓慢吐出,慌气在她的身子里消失,定力在她的五脏六腑中流淌着,她眼睛一沉,主动牵着定下来的诩儿往前走,嘴中不慌不忙道:“没事的,诩儿,没有人能在陛下的后宫掀起风浪。” 掀不起来的,后宫里便是多只老鼠,她也知道,她的底下人也知道。 她用脚踏尽了后宫的每一间屋子,认识这宫中的每一个宫人,她是一个忠心的奴仆,日以继夜地服侍着这座后宫,而后宫这半座皇宫会回赠她的,便是她的安全。 后宫是皇帝的财产,却是她的住所。 谁闯进她的住所,迎接他的,便是刀剑。 她无甚可慌。 卫诩本还想安慰她,却见她在惊慌之后忽又沉着下来,他不知她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笃定,跟着她从容的步伐,他那沉重痛苦的身心,莫名之间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他身后有盾。 梅娘长大了。 她嫁进来是怜他惜他,想助他,她做到了。 天可怜见,老天没有绝他的后路,它派了一个人来救他。 夫妻二人去而复返到了始央宫,佩梅一见到门口的值勤太监,便说明了来意,在太监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去殿内通报?*?后,她便问起了吴公公的身体。 “太医院那边圣医的弟子可去公公房间看他了?这天气也有点凉了,我看这两天夜里风吹得紧,我想着今晚就去给诸位公公们屋子里的炕添把火,您看可成?” 这还只是将将立秋,便连立冬的时候也没到,何来的冷风?无非就是当太监的上了年纪,身上随时皆是冷的,秋天里面穿着棉袄的太监大有人在,往年穿不起的,也多的是生病走了的。 去年太孙妃造下人房,便是住通铺的太监也睡上了炕床,那通气的火灶修在一处,老太监大太监的单房一通上气,大通铺的炕也会接着热起。 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内侍监只走了三个往年重疾在身的太监,比起前些年动不动就死十几二十个的那些冬天,这三个人就跟没死一样。 太监们便住记住了太孙妃。 等到半年前,御膳房也归太孙妃管了,太监的伙食也跟后宫的宫女们一道有了油水,三头两天的也能吃吃下水,十来半个月的还能吃上一顿肉,前几天立秋,他们太监房上下晚上还多吃了一顿油渣面,上了年纪的公公们还得了一块甜芡糕。 后宫不富,太孙妃手上有几个钱,便是小太监们心里都有数,她把钱花在了宫女太监身上,没去讨好哪个贵人,也没去收拢哪个娘娘,后宫的太监们对她也不忠心,却也晓得,只要他们还身在宫中一日,还是让太孙妃当家的好。 这将将立秋,天气还热得很,还能饮冰,她却要为着身上打冷摆子的吴公公起火炕,今日值勤的大太监在心中笑叹一口气,面上温和道:“有太医去瞧大总管了,您烧那个通我们这些老东西住的单间的小灶便好,这天气还热燥着,通铺的那些还受不住,我们身上倒是冷了,劳您的驾。” “我也是这般想的。”佩梅想的便是如此。 能住单间的,皆是上了年纪的,受得住热。 “是了。”大太监说着,往殿里瞧去,心里想陪着她这便往殿内走,可这是陛下的正宫,没有陛下的允准,谁也不能坏规矩,他有心无力,便收回眼,眼光和善地投向太孙,道:“您是回翼和殿住罢?” “是,褚公公。”太孙回道。 “杨小壮没有跟您回来?” “他在铁马帮我办着事,没有回来。” “嗯……”褚姓公公沉吟,看向太孙妃,“太孙要人侍候,您挑人?挑好了便跟我说,我让他们去翼和殿侍候着。” 他把挑太监的权力放到了佩梅手中,佩梅管着太监的吃穿用度,可没有安排他们做事的权力,知道他给脸,是在回报着她挂念吴公公的好意。 今日她能帮吴公公,明日便会帮他。 这世间,活来活去,活的便是一个人情世故。 贵人也好,奴仆也罢,皆是为了活着,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不能因着善意给错了恶人,遭恶人咬了,便觉得这世间处处皆是恶人,处处皆是要咬自己一口的敌人。 人要做的,只是要提高自己的识别力,知道谁是恶人,谁是善人,由此,远离不知回赠善意的恶人,与知回报的善人你来我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后宫再是凶恶,也无非如此。 佩梅便朝褚公公道:“不瞒公公说,凤栖宫还有客,我来见陛下是为了讨要一些赏赐,好去赏大将军带进来的女将们的,等下回去还要待客,许是要等到稍晚一点,我才能想好人,把话递过来,还请您晚上给我行个方便。” 宫里许久不见太孙妃这等说什么便是什么的人,便连褚公公,也是口是心非久了,面上戴着厚厚的面具,面具戴得久了,时常还把面具当成了真实的自己,以为自己真是个大公无私的善人。 实则,若是他人觉得他善便是好欺,少他的银子,短他的穿衣吃食,到了那时,他心里想的皆是他要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是个不饶人的。 别人占了他便宜,就得还他。 太孙妃历来还得及时,她说晚点便会晚点,晚些时候,许是他还能吃上凤栖宫的一碗肉,一盘糕点,一把花生,小壶烈酒,今天是个好日子,太孙回来还是有好事发生的,褚公公微微一笑,慈眉善目,道:“可。” “劳烦您了,您今日身上可爽利?我听有公公说,您往日一到秋天便会有点小咳嗽。” “小拾八与您说的?” 佩梅轻笑摇头,“大总管与您手下,也就拾八仗着有您们疼爱,敢在我打听的时候与我说道几句了,您可别怪他。” “去年冬天养得好,跟着吴公公吃了些药,今年身上轻快许多了,往年这时候我就咳起来了,今年没咳。” “那您还是要少喝点酒,不过药酒喝喝也无妨。” 凤栖宫里有去年澜圣医做主为太孙妃下料泡制的三大坛药酒,宫里人在泡制的时候就惦记上了,褚公公等的便是她这句话,她这句话一出来,他就知道他今晚的酒稳了,圣医的酒啊,是仙酒,他心生愉悦,躬身愉快道:“谢殿下挂念关心,奴婢遵旨。” 他朝给酒的太孙妃行了一礼,方才朝太孙又施以一礼。 卫诩抱拳回了一礼,待到通报的太监回来,请他们入内,他走了几步,回首看了那对他妻子恭敬有加的神秘大公公一眼,略一迟疑,轻声问梅娘道:“那是皇祖父身边的武监?” 始央宫内有一些有武艺在身的太监潜伏在太监群里暗中保护皇帝,到底谁是武监,便是卫诩也不知道几个,但褚公公他是知道的,因为褚公公是这群人的监正首领。 但这样的人,对梅娘如此客气,让卫诩以为自己以前打听来的消息有误。 “是的,诩儿也知情?” 卫诩看她目光当中冒着盈盈笑意,摇首失笑,轻声回她:“是极,你说的对极了。” “诩儿?”梅娘不解。 “没有人能在后宫掀起风浪。”卫诩回她道。 一个武监首领都对她恭敬给她几分面子的后宫,不会有什么风浪,不会有人敢对她下手。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出去的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妻子,依靠她自己,稳稳地站立在了后宫之中。 【全文完结】 第241章 足矣! 太孙夫妻求见时,顺安帝此时正在静思大事。 他不喜被人压迫,尤其是手下败将的降国亡命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敌人倾巢而出,把大半丈高的女子派出来羞辱他这个卫国大皇帝,他是感受到了危险,也经由此,判断出了敌人的愚蠢。 已败,还不知放下身段,非要以趾高气昂的姿势来王者前面耀武扬威,一个国家的王,做出如此行径,不会让人觉得他聪明,只会让人认为他愚蠢至极。 顺安帝因此还被他们败了几分收服他们几国的兴。 一个国家的最高当权者,愚蠢至斯,灭亡本该就是他们的命运,不该他浪费卫国的粮草钱财,还有往后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收归他们。 他该等到这些国家死绝了,卫国强大到人都住下不了,才该派子民去他们这些寸草不生的愚蠢之地看一看。 而不是如今,他还得想办法,把他们理所那当然地消失在卫国。 顺安帝不屑理会这些败国之将在卫都死得不明不白,可卫国是有法理的国家,他得给他的民众有一个交待,是以,他得多周全一二,把帝王该掌控的方向定下了,方才方便手下人行事。 按理,后宫要是有人来打断他,他一概不理,可这些年后宫没人有胆来打断他,而唯一能打断他的人,轻易不来,来了也是跟前朝大臣一样,是与他来商议大事的,是以,孙媳妇求见,顺安帝没有想太多,吩咐太监叫她进来。 待到孙媳妇带着太孙过来了,先前没听到太孙也要来的顺安帝见到嫡孙,面上不显,仅淡淡一笑,朝孙媳妇道:“何事?” 佩梅道明来了来意。 把三将军叫她来,她也想来的想法,一一说予了帝王,末了道:“她们是妇者,梅娘也为人妇,您让我接待她们,是对她们的体恤,也是对梅娘体恤……” 对女将军们的体恤,是太孙妃出面代替皇帝面见她们,哪怕她们碍于女子的身份没有见过皇帝,可皇帝也是派了掌管后宫的亲孙媳妇自己面见过她们,这在外面的人看来,这与她们亲见皇帝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对她们是荣耀,也是一种庇护。 这是皇帝对她们的无形嘉奖。 而皇帝对太孙妃的体恤,无疑就是让世人皆知,太孙妃重要到能替代他,重赏女臣。 可对佩梅尤其重要的一点,是皇帝给予了她一个见到国家有功之臣的女者的身份,她给她们赐赏,说来是皇帝对她们的赐赏,可女将们从此也知道了她,女将们头上的大将军,也知道了太孙妃这个代替皇帝给了她们赏赐的人。 女将们有退隐的一天,可三将军,她横空出世替卫国征战多年,便是连男子也服她,她是卫国战魂之一,她也是士兵们的兵神之一,她一呼百应,卫国像她这样的将军,不超过一个巴掌。 在三将军心下留下印迹,还能让三将军当一回事的事,那就是尤其难得的事,便是皇祖母在世,也只能面见下三将军,说些体己话,万不敢做出超过规格的事来收拢三将军。 可皇帝给了太孙妃这个机会,三将军也给了,佩梅能做的,便是把天时地利人和与她造就的福运坦陈出来,与皇帝说道:“三将军一心想护她麾下女将能得百年善终,想来是此前她们在前线拿的钱太多了,您的一时宽待护不往她们,三将军便想从您这里要点实物,守她们后世平安。” 顺安帝听了不住发笑,笑道:“你知晓她们手里抢了多少银子?” 佩梅摇首,沉静看向皇帝。 皇帝指指太孙,“你给你媳妇说说。” 卫诩朝祖父拱手,侧首跟妻子道:“一开始,女将军们得的跟镖骑大将军们的部下得的差不多,只是她们有三将军坐镇,末了,她们把大将军们部下抢的那些也施计抢入了囊中,还假装不是她们抢的,如此犯了众怒,告到了常侯面前,常侯说他管不了,便把三将军送到了卫都让皇爷爷管,是以这次三将军便带着她的麾下将领来了卫都。” 佩梅这才对三将军口中所谓的能讨几十个上门女婿的钱财数目有了具体的概念,不过,她听到诩儿口中所说对她的提示了,她抿嘴一笑,落落大方看向皇帝,道:“侯爷又给您出难题了。” 这才是顺安帝这几日心中最不顺的地方,他朝这半年能与他说些贴心话的孙媳妇叹道:“你这个表姐夫,明着是把你表姐押在了都城不离去当朕的质子,可他心里恨极了朕,可朕也不是非要你表姐留下,他把他媳妇当心肝,他带走就是,把儿女留给朕就是,他怨朕不信他,让侯夫人吃苦受委屈,那是他的无能不舍,与朕何干?朕宁肯要他的儿女当朕的质子。” 可表姐把儿女当心肝,愿意以她的性命换取儿女的自由与往后,这确实是表姐夫和表姐的取舍不一造就的事情了,不是皇祖父的不是,佩梅握嘴一笑,朝他施以一礼,道:“您多包容,梅娘想来这也不是常侯特地想为难您,而是由他经手千难百难再三调解也解决不了的事,经您的手,也不过是二三道便能彻底解决的事,您俩的身份不一样。” 顺安帝知晓她这是特地说出来给他听的,却也乐得听到这等的话。 他是皇帝不假,可高处不胜寒,他一生杀生无数,把自己架在了戮帝的位置上,世人恐他不假,可他们谁也不会多想到,他才是他们生存到如今的原因,他们怕他,胜过于爱戴他,只有朝廷里的二三臣,还有后宫这个为二三臣后代子孙的孙媳妇,能知他一二。 佩门史家,世代读书的人家,无论男子女子,还是有很多不同于普通书香世家子弟子女不同的地方。 他是受了蛊惑,把男子女子分得太清楚,把她的稚嫩当了天真,把她的善良当了软弱,由此才看不起她。 实则,她吃得起苦,受得住搓磨冷落轻视,也深谙人心懂得随机应变,且因着她身为女子,时时刻刻通达女子的生存不易,不敢在他面前狂妄自负自视过高,更不敢在他面前瞒天过海行一手遮天之事。 她到底是史家女。 且,胆小有胆小的好处。 顺安帝不好说他已看透了她,却也知,这个知进退且谨慎还怕事的孙媳妇,是卫国皇室如今最难找到的明白人,只有她坐镇,才把治得住后宫,且还在他的扶持下,威摄镇住整个卫家宗族皇室,合六国为一国,让大卫国成为真正的一统六国的卫国天下。 他需抬举她。 他叹道:“不说常侯了,且说你,你要多把刀剑?” 佩梅闻言不禁一笑,朝皇帝跪下,低头磕头,道:“您赏几把,孙媳妇便接几把。” 又一个小狐狸,顺安帝头疼,问亲孙子:“苏三带了几个人进来?” 卫诩也不敢抬头,头埋得低低地,“如若孙儿记得不错,带大将军在内,一共九人。” 皇孙再不济,也不可能记错人,九人便是九人,顺安帝当即便要说赏,又听垂首的太孙道:“三将军麾下十三人为一小队,十三小队为一大队,三将军旗下计二十大队,共三千三百八十人。” 皇帝瞪他,问他:“那朕,你皇爷爷老子,理应给几把?” 卫诩低头垂首,跪到了他妻子身边,跟他妻子一样作磕首状,头碰着砖头不说话。 皇帝掉头便想找吴英,想让吴英出面说话把不孝孙拖出去宰了,可一眼瞧去,吴英不在…… 老公公老了,病了。 能帮他的,能继承他大统的,就是这一两个不按他的心意走,却想继承他真正的大统的孙媳妇,孙子在了。 顺安帝便收回身子,缩在他的龙座中,两手拢进袖中想了半晌,方才缓慢回身,在桌子上用手支着头,淡淡道:“要几把你们跟朕说一说,朕不是考你们,苏三还好只有三千余死士,她要是再多几千几万名女兵,朕不用打仗了,朕等着内乱即可,朕不是不喜她们,朕只是想,朕在位前线数十年,死伤无数,一千人中,女子死者唯一尔,可后线要是没有她们生养,朕那一千人当中九百九十九名的男战士,从何而来?每一个人,无论男子女子,皆是朕的子民,皆想一一公平处之,可朕无能,这世道无能,人道无能,天道也不给我们尽善尽美的解决办法,你说如何?” 皇帝说的话太犀利,卫诩心中有答案却不敢答,他怕这是帝王问,他答错了,一生与帝王无缘,这厢,磕着头不动的佩梅却是抬起了头直起了身,跟她听到的想要一个答复的婆家皇祖父道:“三将军共二十大队,您赐二十把便足,战场上,无论男子女子,还是叟童老幼,人人皆要为国争光,为君效力,卫国女子一人顶半边天,是卫国之强,是卫国之威,她们立了战功,您赏之有理,她们受之有功,足矣!足矣!” 足矣! 她字字皆轻脆,尤如家雀脆啼鸿鹄之志,有过于嘹亮的地方,也让人知晓,她不是金丝雀,她是卫国后宫一个为了卫国昌盛愿意以手代足砥砺前行的女子。 她是卫家的媳妇,是顺安帝这一代的孙媳妇。 顺安帝颔首,道:“二十把,成,你去叫三将军和她的麾下过来,朕带她们去内库挑选。” 第242章 后头的日子,愈发地要难了。 皇帝要带苏三去内库挑剑,佩梅回去请人,那些异国来的女将们也想来,好在皇帝之前吩咐过,要是她们也想跟着,便带她们来即可。 路上三将军还跟佩梅说些玩笑话,不停赞许太孙妃的面子大,把佩梅逗得面红耳臊。 等到了内务府兵器库,见过顺安帝,进入兵器库内之后,看着那些在墙上挂着的刀剑枪斧矛戈锤鞭叉钩在浅黄的灯光中冒着寒光熠熠生辉,女将军那嘴边一直挂着的谑笑消失了。 她麾下有女将此时就像魔怔了一把,竟朝那挂在兵器库中心大屏上的一把大弓扑身而去,路过站在边上的佩梅时,好险被佩梅拉住。 太孙妃此时气急,狠狠拉住女将护甲手下那垂落在外的袖子,低喝一声:“将军!” 那女将被人一拉,方才反应过来,连脖子带脸皆一片红臊,她歉意地看了下对她们甚好的太孙妃一眼,眼睛投向她们的大将。 站在皇帝身边的苏三叹了口气,朝皇帝拱手,低声与皇帝解释:“她是见箭心喜,她乃我营中弓箭手,她手中那把大弓,前前后后替我取下数十位马上强敌将领,最差的也是校尉级别,年初她手中那把弓为了救被敌军围杀的我军将士,一时连射了近百道,弓弦弓身皆碎了。” “弓身也碎了?” “是。” “她手如何了?”顺安帝注意到,那位被太孙妃拉着手的女将军手是垂直的。 “拉弓的那只手骨头碎了个粉碎,她舍不得断,还是被军医截了。” “单臂将军啊。” 苏三笑叹一口气,垂头应了“是。” 然又道:“她只是见弓心喜,着了魔的喜欢,还请陛下谅解。” 这厢,抓手抓了个空,只抓了一个袖子佩梅反应了过来。 今天来的女将军们除了一身劲装的三将军,个个是穿了盔甲过来的,她们手上也戴着护手,铁护手皆是按手臂打造,在外面能瞧到她们的皆是完好无缺的两只手。 佩梅没想到她一抓,是抓了个断了手臂的女将,她迅速松开女将军的袖子,飞快朝女将军一福,道:“对不住您。” 那一脸黝黑,黑中带着臊红的女将军笑了,朝太孙妃摇头,用带着家乡口音的官话回她道:“没得事,又看不出来,您又不知道。” 这厢,顺安帝吩咐身边的太监,“去把大弓取给那位为国断臂的女将军。” “是!” 太监去也,苏三诧异,立马回皇帝:“她无法拉弓了,用不着了,陛下不用赏她。” “为何不赏?朕皇宫里的大弓,天生就是赏给为朕守国门的弓箭手的。” 兵器库内的女将们,包括前来国都耀武扬威的异国女巨人将领,这厢皆纷纷朝皇帝看起来。 这时,佩梅见大家皆看向了皇帝,只是看着不动,便马上弯膝跪地,与此同时,与她站在一起的卫诩在她弯膝的片刻,也做出了与她一模一样的动作。 夫妻俩不约而同悄然跪下,尤其是眼里瞧到了对皇宫一切皆颇有些生疏的女将们的反应的佩梅嘴间这时轻念着:“吾皇圣明,吾皇……” 有他们带头,那些膝盖和她们的性情一样直的女将军们方才幡然醒悟,赶紧跪下,跟着大呼:“我皇圣明,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们跟着念,还是念错了。 好在“我皇”与“吾皇”皆一个意思,太孙妃悄悄松了一口气,偷偷朝身边的太孙看去,恰好太孙此时也朝她看来,他神色如常,眼里却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情意。 太孙妃抿嘴轻轻一笑。 顺安帝把这一切收入眼中,摇头失笑,叫了她们起来,又带着她们,一一去取她们想要的武器。 取到第二十把时,顺安帝让她们再拿一把,苏三听罢,斗胆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眼里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悲悯与怜爱,铁血女将军眼睛蓦地一红,转过背去,朝她带来的那个断臂女将道:“你去替同袍再取一把大刀。” “是!” 三将军不是个矫情的,她麾下女将亦如此,有命领命,当即执行。 很快,一行人从内宫新打造不久的武器库走了出去。 顺安帝能带她们来,是因着内务府的武器库将将填满不久,皆用的是从敌国拉回来的铁石炼化,经兵部打造而成,主锻造师还是前面从赵国请回来的天下第一锻造、佩准、鲁家人。 兵器库寒光闪烁,寒气入骨,大家一出来,晒着外面的太阳,就像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一样,身上有了温度。 那几个长得高的降国女将们,此时也垂头丧气得就像失了魂一样,身上再没有了那种要与人大干一架的杀气。 这厢,守在门外的太监与皇帝禀道开夏亭的午宴已经准备完毕,待皇帝前去开席,皇帝转头与苏三道:“你与朕一道前去罢,朕路上想跟你聊聊。” 苏三低头拱手,“末将领命。” 顺安帝便召来太孙妃,见孙媳妇过来,太孙也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她身后,他目光一时柔和了不少。 太孙胆子大了不少,没之前的谨小慎微,胆颤心惊又步步为营的胆怯阴险之感了。 男子就该坦荡一点,诚然皇家之人要有心术,可即阴险狡诈又贪生怕死,还要做出一副战战兢兢的受害者的作派,当真令人作呕,这等人,绝无人信他有能当上皇帝的胆魄与正气。 现在便好,想跟着媳妇露个脸,便跟着来了,坦荡便是胆量与勇气。 这身体好了,胆量也跟着上来了,这出去一趟也是有用的,顺安帝先是与他说话:“你和你媳妇带着三将军的人回去把这些女子招待好,晚上戌时过来与朕一道用晚膳。” 卫诩只是梅娘动了便跟着她动了,他回来才将将见到她,只想她走到哪他便跟到哪,与她寸步不离,末了没想到他这一过来,居然莫名得了皇祖父的青睐,随即他脑后一热,当即想跪下谢恩,可转念一想在场还有许多女将们在看着他,尤其还有降国派来的女将,他不能动不动就下跪失了卫国皇太孙的威仪,便一心沉住气,按下心中躁动,仅仅垂首应道一声:“是。” 孙儿确实与此前不一样了,顺安帝很是满意,这厢方与孙媳妇道:“且去忙,忙不过来就叫小吴子和小拾八过去给你打下手。” 内务府这些日子不仅给佩梅面子,且还能被佩梅调动一二,皆因着皇帝字里行间的明示,方才让佩梅得了这权力。 佩梅也知皇帝可能即将有大任交给她,这一步一步的放宽权力让她经手内府务的事情,是在练她的手。 后头的日子,愈发地要难了。 她深吸一口气,朝皇帝福身,“孙媳遵旨!” 第243章 她说到做到。 这厢,顺安帝走在路上,与卫国的女镇国大将军问起了攻打三国的事。 大将军负责了攻打长陵、都都达、铁马三国的大仗,受禄衣侯指挥,乃禄衣侯亲信,原本她乃禄衣侯夫人娘家人的家奴,是侯夫人的陪嫁。 她原名胡招娣,乃胡家三女儿,又名胡三姐,后感念侯夫人常苏氏放她入边疆参军,在立功受赏之后,请了主家的姓,改名为苏三。 当年她来顺安帝面前改姓,就与顺安帝说了诸多大逆不道的话,说是父母给她的命,那个名叫胡招娣胡三姐的人早已经死透透了,她早就死在了父母给她的命之下,而苏三镇国将军的命是苏氏苑娘给她,她想姓苏,把这条该属于苏氏的命,回归苏氏。 胡三姐应该有苦难的一生,在她父母的膝下,过完了,苏三有通天达志的一生,是主家娘子给她的,她该还给主嫁娘子。 她回主嫁娘子面前请姓,顺安帝听下面的人说,就因着这个,常苏姓那个长年不生一通气的菩萨娘子,狠狠抽了苏三一顿。 可苏三冥顽不灵,犟过了主家娘子,把姓请到了手。 常苏氏是泥菩萨,木菩萨,她做的很多事毫无道理,可常侯爷可不是个善人,顺安帝知晓他巴不得他妻子有大将军作为后盾,是以,顺安帝为安抚爱臣,给苏三改了姓。 顺安帝以为苏三从此是侯府的家奴了,却也不是,三将军为国尽忠,顺安帝指哪打哪,她说她是卫国的打手,至多是与国同身的皇帝的打手,从不是哪姓哪府的打手,她说到做到,这些年,听从的从来是顺安帝的话。 这话说来也长,因着让她听皇帝的话的,是禄衣侯夫人,是苏三之前的娘子主人告诫她去尽的顺安帝的忠。 这和民间的母亲,告知孩儿为国尽责为国尽忠无甚区别。 顺安帝自来对她心绪繁杂。 路上问起女将军话来,女将军答的话,与递上来的折子无太大区别,有区别的,也是细节处,比如,折子上一句话带过的“略有损伤在三将军这,也是死伤不多,三五百人而已,只是,死伤三五百人也是一场恶战,有副将为护她脑袋被长箭爆头,血染三将军的面容,有人为护身边同袍,身中长箭倒下还不忘跳起来为同袍再挡最后一箭…… 捷报寥寥几句之中,是无数人的拼死血杀。 顺安帝不是狼心狗肺之人,是以这些年,他短自己的吃穿,也不短士兵的军饷,内库空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短前线士兵的活路,只是想尽办法,多杀几个家里有钱的人。 他背负杀戮,养了卫国百万军队,是为己,亦为国,也为百姓。 他知道拿着血肉之躯以身护国之人的苦,可听女将军这般浅浅淡淡说来,他胸腔自有波浪翻滚,末了,他道:“你们身为女子,不比男儿怯懦……” 他还要大肆称赞女将军及其麾下几句,却见女将军摇头淡道:“男子也不怯懦,战场前无男女,但凡再是最懦弱最卑劣的人到了战场,惟恐战友是因自己而死,怯懦之下也会生大勇,陛下,到了那个份上,我们不仅是为自己而战,为您而战,更是为卫国千千万万百姓而战,便是只蚂蚁那时也会生出铁甲来,我们是为卫国而战,不分男女,不分种族,您这时候就是派我们卫国最矜贵的公主上战场,她便是哭着,也会拿刀刃上前杀敌。” 顺安帝听罢,半晌无语,末了道:“善!” …… 此厢,佩梅带了降国来的女将军们回了凤栖宫。 女将军们垂头丧气,到了凤栖宫,方才像是回复了一点活力,七嘴八舌跟佩梅说话,佩梅听不懂,好在有好心亲近她的卫国女将军们前来跟她翻译这些女巨人们说的话。 有女巨人问:“你们的烧铁匠是哪个?” 有女巨人问:“是活佛转世到了你们这里了吗?” 有女巨人问:“有神降临在宫里了吗?他在哪?我想去给他生孩子。” 有女巨人问:“你们这的佛子打不打人?” 佩梅瞠目结舌,不让自家的将军们翻译了,她问给她翻译的两个女将军:“她们的神和佛子,想生孩子,还打人?” “和我们的大人见人乱生,不听话,拖出去打板子一个样。”女将军们喝着凤栖宫女官大人们给她们端来的酒,咯咯大笑。 人性在有些所谓神佛的人面前也一个样。 太孙妃静默半刻,问她们:“那这些将军们喝多了,打不打人?” “不打,她们哭,她们在外面打仗,在家里又做奴,心里苦,让她们喝罢。”女将军们又变得怜悯,“她们比我们以前还活得不像个人。” 佩梅不说话了,上前给她们添酒,见她们又跟她激动说了许多话,她一句听不懂,好在宫人们又端来吃食,堵上了她们的嘴。 她不喝酒,太孙也不喝,太孙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做的事也不多,就是听话,他以往也是这般跟着佩梅,年少的爱恋经不住生死的考验,可它毕竟就是如此般动人心弦,方才让少女动了心,动了意,佩梅没有去看他的举止,却把他的举止纳入心间,记在了心里,这厢,在显然饿极了的女将军们在端来的食物前大快朵颐时,问道不端面前酒杯的太孙:“怎地不喝?” “不喝,我在外面滴酒不沾。”太孙说罢,仔细一想,靠近妻子,悄悄道:“侯爷设兴师宴,百将在座,我跟着喝过大许三次,每次喝了一两口,侯爷和大将军们的眼不好瞒。” 就跟在皇祖父面前那般不好瞒一般,不喝也得喝上一两口。 只要不是坏事,他与梅娘无话不说,以前他用这个笼络了妻子的心,如今惯性难逃,还是一如既往。 佩梅如今也大约明了了他报喜不报忧的心如何而来,她颔首轻轻道:“要少喝,你身子如何了?” 太孙卫诩一听,看看酒,又看看她,肃容道:“不喝酒也可以!” 太孙妃抬手以袖掩面,桌下脚上用力,轻轻踩了他一脚,孟浪鬼! 不过,她不是神佛,她要生,她想只生一个。 生男,她助他为帝。 生女,她倾尽所有,哪怕化身为刀剑箭矢,燃尽她所有,她也会为她的女儿扫光一切阻碍,助女为女帝! 她说到做到。 没有人去做过的事,她愿意去做。 没有人去走过的路,她愿意去走。 没有人去趟过的险坎,她愿意作为前车之鉴,替那后人去趟一趟。 她佩梅,佩氏之女,愿以一世芳华,替前人行无人行过之路。 第244章 守成帝五十五年,太子女明静为帝。 次年七月,小凤栖宫所在的翼和殿中,一个男娃呱呱落地,太孙卫诩在屋外抱着孩子,痛哭流涕。 又一年,在皇曾孙卫康满一周岁后,皇曾孙入住始央宫。 同年六月,太孙卫诩在始央宫前跪了三天三夜,同入始央宫入住,太孙妃佩梅从夫妻俩所住的翼和殿,再次搬入皇后所住的凤栖宫。 其后,太孙在始央宫养病三月,九月方才在朝廷中出现。 同期民野传言,太孙与子争宠,要灭子求存,方才有了他跪于?*?始央宫前的一幕。 而后世史官在佩家子孙所著的卫史当中记载,孙妃佩氏思子心切,生病入魇,魂不守舍,太孙前去凤栖宫求子未遂,后佩氏祖父携子佩准入宫,以佩家长孙佩兴楠之后子孙不入朝为官为诺,两者中和,由太孙卫诩入住始央宫,代妻养子,太孙妃佩氏方才得已每半月见子一次的机会。 顺安帝八十五岁那年,皇曾孙卫康娶妻,娶的是顺安帝其逝去的其师年幼失怙恃的曾孙女,其女由太孙妃佩氏自幼扶养成人,两儿自小青梅竹马,由顺安帝指婚成亲,同年,太孙卫诩,被顺安帝立为太孙太子。 这一年,太孙太子妃,由凤栖宫搬入了太子所住的东宫,在东宫中主掌后宫事务。 次年,顺安帝,薨。 太孙太子卫诩继承帝位,同日封其子卫康为太子。 同年,十月,宜乐帝卫诩,薨。 同年,其子守成帝卫康继位。 人将其死,不用到六十,其言也随心所欲,且卫诩这一生,从低处到高点,至低时,他一个皇太孙,便连宫中的奴婢也敢让他看脸色,最高时,他当了皇帝,此时,他便是最高无上的皇帝,他便是规矩,他没规矩也是规矩,是以,他在死前,把这些年他在皇祖父眼皮子底下一寸一尺抢到手里的兵权,放到了妻子手中。 为此兵权,最是难的时候,他皇祖父还日思夜想过要夺掉他性命,祖父不喜欢一个病恹恹还觊觎兵权的孙子,而卫诩发了狠地想要兵权,一心认为只有兵权,方才能护住妻儿性命,祖孙俩因此一度反目成仇,末了以老人退让告终。 祖孙对峙期间,卫诩笑容满面,表面恭谦温俭让,实则一步不退,祖父退让一步,给了他想要的十万兵权那日,太孙依旧笑容满面,泪也流了他满脸。 他问其祖父:“您说,是您当年养兵难,还是今日诩儿夺兵难?” 顺安帝双眼阴鸷望着他,却在他走后,跟身边的公公道:“让康儿这段时间就跟着他父亲,学学他父亲的狠劲。” 顺安帝不在乎他孙儿在死前夺他的权,相反,他开始欣赏他这个活不了几年发了狠地要为其妻其子奠定他们俩在其身死之后安全的孙子。 当皇帝的,没这个心魄,卫氏顶多传到三代打止。 后人能享的,是前人积累的福,前人不为后代着想,后代再是能耐,无非撑到后代这一代为止。 顺安帝没想到的是,他以为其孙会把兵权放到其一手养大的儿子手中,却未想,宜乐帝死前,把兵权交给了他的妻子。 这些年,由皇帝直统的卫国大军的将领,每次领命上任,皆见过当时的太孙妃,后来的太子妃,如今的国母佩氏。 且任命他们之前,卫诩皆与妻子商量过,她认识大军上上下下数百将领,且对他们知根知底,任命他们,罢免他们,她皆能找到他们的优势与缺口,她知晓如何控制他们。 宜乐帝把兵符给了妻子,且握着妻子的手笑问道:“康儿还小,可用为夫与康儿商量,在他上位之前,让他母亲当几日女皇尝一尝不用为奴为婢,无需为夫为子胆颤心惊,让世人为她胆颤心惊的日子?” 他说得戏谑,眼神却是再认真不过,佩梅在最是绝望的时候,她没有等到儿子回到她怀里,那时候,她便是连父亲祖父还有这世上最是对她心存良善的表姐也恨上了,那也是她一生当中,最是痛恨她嫁给了太孙卫诩的时候,那时,她万念俱灭,每日嘴间左右念叨的便是那句,“不如死去……” 不如死去…… 她把握不住她的命运,不由死去。 那一年,成冠不久将将得一子的太孙白了半头头发,前去始央宫死跪,舍了命,也舍了求了二十多年的前程,只为成全她心愿。 人生呐,难呀,难于上青天,用情愈深,割舍情爱,愈是痛不欲生。 佩梅那年,哭干了眼,哭断了魂,再见到儿子,她愈发沉静,把太孙装到了眼底,太孙笑她陪着,太孙痛她也陪着,陪了十余年,太孙也要去了。 太孙这些年用了太多药,近几年,他便是小小一记咳嗽,咳出来的也是紫黑色的血,往往她在时当着她的面喝下的药粥,在她离去不到瞬间,他便能连粥带黑血咳出来。 他身上是紫黑的,这些年禁止佩梅睡在他身侧,佩梅便睡在侧殿,夜夜竖耳听着他的动静入睡。 佩梅愿意他去死,如若不是祖父年迈,也就几年的事,她也是要策划宫变的,可饶是知晓老皇帝活不了几年,要如何平安弑君的想法,日日盘旋在她脑海。 故人心易变,她从太孙妃变成了太子妃,胆子也从太孙妃的胆子变成了太子妃的胆子,为了太子早死,她便想让皇帝早死。 这便是她佩氏梅娘的下半生,娘家的父母兄长妥了,她最惦念的,便是让丈夫活着的时候少些痛苦。 至于她的痛,她的苦,在重要的时候重要过,余下的,不重要也罢。 “我不当女皇,我为你进宫,此生做了这一件事,余生只想尽善尽美,”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想让将将成为皇帝的丈夫赶紧死去的皇后罢,佩后却是如此想到的,她把丈夫给她的兵符放置一边,与他道:“等你合眼了,我便送你离开,等我死了,我便让康儿把我送去你身边,尽我们这一世夫妻之缘。” 她小时便甚是温婉沉静,小时便深沉的卫诩也从来只觉那些娇俏憨态的少女刺眼愚蠢,他另有目地接近这个师门的小师妹,觉她美,觉她傻,觉她天真无知,也觉她沉稳厚重。 他爱慕她,也知他非她良君。 她少时不知,后来皆知晓,她的聪慧,没让她愚钝太久。 可饶是如此,她每往前大走一步,却频频回头看向他,她大可去父留子,可她在康儿一年愈发一年得曾祖父喜爱时,她走向了孤独无助的他。 明明康儿才是那个令她发狂,让她疯掉了的人,可等她清醒过来,她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她可怜的等待着她注视的丈夫。 卫诩愿意把江山交给他的儿子,但他苦苦拿下的江山,若是交给妻子,只要因此能博得她一笑,他也愿意。 “你有治好这天下之能,”妻子不要,要他,卫诩瞧着她微笑道:“这些年来,你遭受的比我只多不少。” 闻言,佩梅颔首,她小心地拉过被子,盖住他发黑的脖子,看着他发着黑还不忘朝她微笑的脸,道:“下辈子若是不想做人,便不去做人,要是做人,你要记得跟那送你投生的大人说,要去一个惦记你身子康健的人家。” “诩儿,”佩后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皇帝道:“今生尝过的苦,你尝过一遍,无人能替你苦,你知晓有多痛,上天不会让你再尝了,让你尝也不要尝,去说服它,我下辈子还想再遇见你,那时候你要康健强壮,等我来找到你,再好生疼你。” 宜乐帝含笑而去。 其妻佩后静默无语,其子在侧,痛哭流涕。 守成帝二十五年,立其长女明静为太子,朝臣皆反对,佩太后效仿高祖顺安帝,血洗朝廷,当年,卫都三千官员,被太后佩氏杀到只余九百余。 次年,佩太后,薨,出殡那日,路过卫都街道,民众皆投石掷之。 守成帝五十五年,太子女明静为帝。 明静帝在帝位二十年,百国来贺,卫国疆土从高祖的六国五十六州,扩为八国七十二州,乃历史上下四千年大国疆土之最,民间丰衣足食,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明静帝在世,追其祖母为大贤大孝大尊大贵帝母,其死后,其子卫枚为帝。 枚帝之后,卫国十一代而亡,卫国时存共计一千零九十年,乃后世史上朝代最年长的一国。 《佩后》终 第245章 太后执起了她的剑。 番外:公公拾八 曾孙周岁礼毕,拾八奉旨前去翼和殿请曾孙入住始央宫,那日,太孙妃哭得肝肠寸断,前来追人,拾八抱着曾孙跑了两步,被太孙妃哭得泪眼朦胧,当下脑子一片空白,停下脚步,转身把曾孙还给了太孙妃。 随同的太监在侧急喊“陛下在始央殿等着曾孙拾八惶恐不安,朝太孙望去,只见太孙这时双眼含泪,满眼血丝,悲戚望着妻儿,那一刻,惶恐无助的拾八朝太孙夫妻跪,乞求他们悲悯。 陛下让他来请曾孙,他不把曾孙带回去,便是他无能,从此他拾八在这宫里也就要活不下去了。 他乞求心善的太孙妃行行好,把太孙交给他,让他带回去交差。 无能的奴婢便是如此,不当那恶人,性命便捏在主人手里,拾八不善,在这宫里,善人是活不了太久的,可他怜惜太孙妃,不愿当那恶人,便只能当那乞求主人善心大发的奴婢。 好在太孙妃是那个太孙妃,她大哭着弯下了腰,倒在了地上,把曾孙给了他。 在她怀里哇哇大哭的太孙在他母亲把他交给拾八的那一刻,嘴里尖叫着大哭,那尖刻的声音划进了拾八的脑海,直到拾八年迈体衰,生命临终的那一刻还记忆犹新,犹记得当年守成帝到自己怀里那一刻悲戚绝望的哭嚎。 小儿绝啼,太孙妃在那一刻昏了过去。 太孙的身子,抖得就像深秋的落叶,寒又孤绝。 再见到太孙妃,拾八以为他与太孙妃不能再复往日,可太孙妃看着他笑意吟吟,她的眼睛悲伤而又温暖,还是有着以往看着他时那柔软的光。 宫人擅伪装,宫妃也没有几个真情实意的,这宫里,单纯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可拾八被太孙牵过手,被太孙妃送过吃食,惦记过身子的冷暖,他们是拾八的主人之一,也是拾八心里认下的哥嫂,拾八不忍相信太孙妃对他有恨意,是以,太孙妃看着他是笑的,他便相信太孙妃对他还是善的。 他照顾着曾孙,也照顾着住进了始央宫的太孙,他是始央宫的奴婢,却皆被老吴公公和小吴公公叫过去敲打过,让他的心和忠诚别放错了地方。 可人心哪是那般好管的,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偏心太孙父子,尤其曾孙的尿布是他带着奶娘换,是他扶着曾孙走的路,他给曾孙当马骑,他驮着曾孙,抱着曾孙,背着曾孙,曾孙也是他的孩子。 他把曾孙当孩子,太孙妃了悟了他的心思,没有憎怨,更无责怪,她跟他说:你且把康儿当成是你的孩儿养,他长大了还是会认你的。 太孙是皇家太孙,内有丘壑,他学的是帝王术,行的也是帝王手段,为防止曾孙吃了奶娘的奶,忘了天天背负着刻骨之痛的为保全他们一家三口的亲生母亲,太孙对曾孙的奶娘秉承着三月一换的规矩,便是奶娘再是不好找,让曾孙饿着,去宫外面给曾孙讨奶喝,太孙也绝不允许奶娘在曾孙面前撑过九十日。 拾八无奶,却也是与奶娘无异,除了没给曾孙喂过奶,带大曾孙的每一件事,他皆做了,而太孙妃与他说道的便是:你且把曾孙当成是你的孩儿养。 太孙妃发了话,太孙便默认了曾孙对他的依赖,他们让拾八当了曾孙的半个父亲。 人心不可控,拾八认的义父让他跟着太孙带曾孙,是为着替老陛下人带好曾孙,拾八带着带着,便把心带给了太孙夫妻俩,为着曾孙好,为着太孙的性命的长久,为着太孙妃在凤栖宫能等到曾孙过去看她,他争权夺利,左右逢源,被临终前的老吴公公,他应该喊一声爷的吴英公公道了一声“青出于蓝胜于蓝。” 吴公公死于一年寒冬,临终前便下不了床,老陛下天天夜晚到他房间看望他,多年不入宫的禄衣侯侯夫人也会日间进宫来,跟老吴公公说说诗书,有一日,在侯夫人抱来了她的孙女,一个叫常念英的孩子后,吴公公含笑合上了双眼。 侯夫人跟老公公说,民间寻常人等能记得自己爷爷叫什么名字的人说来不多,可念英至死都知道,她有一个曾爷爷叫吴英,她的名字因他而起,在她活着的时候,她的父母知道她的名字因何而起,她的丈夫子女也会知晓她的名字从何而来,上下三代,他会被活人惦念至少百年,请他笑着而去。 吴公公果真笑着而去,死前拉着小英女的手,小英女毫不畏惧,替他合上眼,娇声娇气道:“曾爷走好,好好睡觉,睡饱了再醒来,到英女家来做儿,到时候再让英女好生照顾你。” 便是在侧合着双眼的老陛下此时也睁开了眼,看了英女一眼,让随侍把英女抱上了他膝盖。 老吴公公死时,陛下在,禄衣侯夫妇在,小吴公公在,便是拾八这个半路捡到手的义孙,也在身前。 陛下驾崩后,老吴公公随着皇后与丁姑姑一同进了皇陵,在太孙成为皇帝没有几天也跟着走了之后,太孙与陛下一入皇陵,皇陵便被封住了。 封陵之后,皇陵大动,翻了三天的地龙,皇陵淹入地下,霞光照了天边半月,拾八在宫里还听到有人说,陛下在太阳西下中的霞光中走出,漫游万里江山,身后跟的便是吴公公,吴公公的满头白发长眉,在风中飘飘洒洒,就像一个老神仙。 这是极大的善终,拾八闻言内心艳羡不已,渴望着有朝一日,他能有老吴公公的半分福气。 他又回过头来,把眼睛定在了他服侍的帝皇身上。 他也有他献上了他的忠心的帝皇。 这年,远在铁马的老杨公公正式回宫,把铁马百万兵权交到了当年的太孙妃,如今的太后手里,那日,久不哭泣,便是在太孙死那一日也不见掉泪的太孙妃嚎啕大哭,在病床上躺了一年,还是皇帝抬来了太孙死前为她所写的列国周游记,方才救回她一命。 当年的太孙,死去的宜乐帝一生只出过两次宫,一次是为探寻西北古国遗址前去了漠北,恰好赶上了战事;一次是在吴公公临终前,太孙跟着皇帝带着曾孙,由禄衣侯夫妇伴随,在外微服私访了大半年,大半年后,皇帝他们回去了,太孙带着曾孙,还有拾八,在外面过了两年,两年的下半年,太孙妃出宫,出他们同游了半年,他们一行人方才回卫都。 那半年,是拾八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候。 太孙妃来了,太孙有了妻子,皇曾孙有了母亲,他拾八有了如母亲一般的长嫂,太孙妃就像是一个人的魂,魂来了,人身上就都有了活气,会哭会笑会闹,皇曾孙会把太孙气得摔书,太孙会把太孙妃气得笑骂“岂有此理,”太孙妃会安慰傻呼呼替父子俩着急的拾八“别理他们。” 这般好的一家,该是人间至美景,可回了宫,两地分割,子不见母,夫不见妻,太孙便问拾八:“权力到底是什么?” 拾八不知如何答,又听太孙自问自答,喃喃自语:“没有权力,便是半年也不可得,我没有性命,康儿没有未来,只是苦了她,她何罪之有?” 拾八还是不知如何答。 他见过太孙妃笑颜脸上眼里的泪,为了成全太孙,为了成全曾孙的以后,她好像确实乃在日日煎熬,苦中作乐。 太孙死后,再见到她脸上的泪,拾八又仿佛懂得了她的煎熬也不那么煎熬。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再问这世间真情为何物,叫人不生死相许却也胜过生死相许。 太孙妃没随太孙去,彼时的太后,看着太孙在多年前为写她的书,品着太孙在多年后才在书中与她诉说的绵绵情意,沉心静气地,活在内宫之中。 她养育大了新皇与新皇后,养育大了她的孙子们,在她手刃皇孙,被他们一手养大的孩子质问她“于心何忍”之时,她回卫康儿:“如同你质问我此般时的忍心……” 皇帝宠妃所生皇子拿刀刺杀皇长女姐姐,便连对相挡的皇祖母为痛下杀手,皇孙连祖母都杀,而皇帝却质问母亲,于心何忍。 太后迎来了母子俩的第一次反目成仇,拾八却知,若是太孙在世,太孙是不会允许曾孙如此对待他的妻子的。 拾八前去问太后心里痛不痛,太后老了,脸上全是细纹,她还是温婉如旧,她回拾八道:“不痛,拾八,我的大半个心,早就随着诩儿走了就走了,剩下的这小半心,再是痛起来也不如何,我活着,于我重要的是,守护好卫国,这是高祖和诩儿还有我一起看着建立起来的卫国,在我的有生之年,谁也毁灭不了它,也毁灭不了我,哪怕那个人是我的儿子。” 拾八回去便告知皇帝,你从此失去了你的母亲,一同失去了你的父亲。 随太孙长大的皇帝瞠目结舌,拿刀抵住了拾八的脖子,质问拾八“你到底是谁的奴婢拾八泪流满面。 他是奴婢不假,可太孙在时,他是太孙以诚相待的家人,是太孙妃当自家人一般照顾的弟弟。 便是如今,他在太后面前,还是那个太后不忍心与他说谎话的生死至交。 他拾八为了太孙一家,献上了他所有的忠诚。 皇曾孙却是问他,你到底是谁的奴婢,是我父母的奴婢,还是我的奴婢…… 曾孙到底是变了。 没有不变的人,更没有不变的皇帝。 太后是对的,心痛解决不了问题,唯有强权,方才能维固卫国的统治。 前有老皇师进宫托孤,把曾孙女托与太孙妃,那一年,老皇师问太孙妃,你可还想育有一子陪伴在身侧。 太孙妃没要,她与老皇师请求,想请老皇师前去皇帝面前说一说,让老皇帝像带亲儿子一样,带太孙三月,只要三月足矣。 太孙没被太子带过,太孙妃便舍了那个能再得一子的机会,让太孙去当尝一尝当皇家亲儿子的滋味。 太孙尝到了,至死都忘不了太孙妃的好。 皇曾孙也尝到了父母对他倾其所有的关爱,如今,他忘了一家人对他的用心,他愤恨不满足他心意的母亲,还有小时候那扶他走路让他当马骑的老奴婢。 奴婢到底还是奴婢。 拾八没有老吴公公的福气,那一刻,他万念俱灰,抬头迎向刀刃,皇帝却被他吓得瑟瑟发抖,刀掉在了地上,皇帝抱着脑袋朝他喊道:“可是拾八叔,朕也有朕的威严呐,江山是父皇母后和你替朕谋下的不假,可朕才是皇帝啊!朕才是这个皇宫的主人啊!朕也要说话算数的!朕不想杀你们!可江山是朕的!” 路,便又重新开始了。 他们要让路,让出一个强大的皇帝来。 这时,皇宫只有太孙妃和拾八在了,那个挡在他们前面当刽子手、当引路人的太孙,不在了。 太后执起了她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