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医春色》 楔子 大炎朝建章五年,七月十五,寅时初。 天光微熹,天边圆月还未落下。 京郊一处山脚下,四周芦苇丛生,里面布满乱石沙土和一个个凸起的小土包。 东南边上长着一株梅树,繁枝细杈,盘旋而上。其中的一根枝杈上,密密麻麻开满了红色小花,在风中摇曳生姿,近乎妖冶。 随着脚步声,两个妇人和一条大黑狗走了过来,惊得几只乌鸦飞上天空。 她们一个身穿青衣,一个身穿蓝衣。 今天夜里她们接生的孩子死在母亲肚子里,把死儿抱来这里掩埋。 蓝衣妇人用铁铲挖坑,青衣妇人抱着死儿四处张望。 几个月没来,又多出好些小土包。 一定是今年天气异常,死的人多。 突然,青衣妇人惊得瞪圆双目。 “老天,那株红梅开花了。” 蓝衣妇人没有抬头,“现在才是初秋,红梅怎么可能开花。大姐定是眼花了。” “我没看错,是真的。” 蓝衣妇人抬头看去,也是张大嘴巴合不拢。 二人一狗急步走了过去。 满枝头的红色小花在晨曦中格外醒目,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蓝衣妇人道,“前两天下冰雹,气温骤降,这棵梅树又提前开花。都说天有异象必有冤情,会不会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冤案发生?” 突然传来两声极其微弱的猫叫声,就在她们旁边。 她们低下头,没有猫,只有一个刚堆起的小土包,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沙土,没铺严实,还能看到棕色木盒。 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哇~~哇~~” 又是两声。 仔细听不是猫叫,而是奶娃娃的哭声。 大狗一下警惕起来,低头在小土包上闻着。 蓝衣妇人皱眉说道,“造孽哟,定是哪家生了女娃不想养,活生生埋来了这里。” 青衣妇人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死儿交给蓝衣妇人。她蹲下巴拉开沙土,里面是一个长方形木盒。 打开盒盖,看到藏蓝色绸布中包着一个小婴孩。 婴孩露出一点小脸和小嘴,一只小胳膊也伸了出来,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包布是绸子,应该是富裕人家的孩子。 富裕人家生的孩子即使死了,一般也不会埋来这里。 还大半夜埋来这里…… 青衣妇人把乳儿抱起来,扯开包布。乳儿浑身青白,满脸血污,闭着眼干嚎,不说没有眼泪,连声音都嘶哑了…… 似在做最后的挣扎。 青衣妇人看多了将死的乳儿,还是心里一痛。 她赶紧从怀里取出一根银针,扎在乳儿环跳上。 低声叹道,“不说别处,至少这个乳儿是个冤的。把那个死儿放进木盒里,埋好。” 蓝衣妇人看了一眼乳儿,小声道,“大姐,一个是男娃,一个是女娃,若是有人找来发现怎么办?” 青衣妇人道,“都埋来这里了,谁还会来找。即使来找,也是烧炷香,还能扒开土仔细瞧不成?” 蓝衣妇人叹道,“也是。扔来这里的孩子不知有多少,家人别说来看看,就是烧炷香的都没有。阿弥陀佛。” 青衣妇人想了想,又道,“还是把包布换过来。” 两人打开包布互换,小乳儿的包布里掉下一颗绿色小玉珠。玉质晶莹剔透,泛着绿色莹光。 蓝衣妇人问,“珠子放哪里?” 青衣妇人道,“大宅门里从来少不了下作私阴。唉,是这孩子的物件,就带着吧。” 埋好死儿,青衣妇人把怀里的乳儿交给蓝衣妇人,在新坟头前点上三炷香,念了一遍往生经,再把残香和香灰埋起来。 她又望了那枝红梅一眼,“把开了花的梅枝折下来扔进芦苇。若有人知道这株梅花初秋开放,青苇荡就不清静了。” 此时已是卯时,旭日东升,明月依然挂在山顶。 晨光初照,日月同辉,是个好兆头。 青衣妇人紧了紧怀中的孩子。 若你能活下来,就叫初晨吧…… 她们带着大狗走僻静小路,躲着早起村人,进入一个与村落有一定距离的小院。 第一章 出狱 大炎朝建章十九年,六月十五。 闻名遐迩的冯医婆由于四天之内两施上阴神针耗尽体力,于睡梦中溘然长逝,时年四十三岁。 施上阴神针一次需八十两银子,而那两家都是赤贫之家,一共才付四贯钱。 冯医婆秉承的是一个“义”。 过了一个月,京城内外依然议论着她。 冯医婆有大炎朝第一医婆之称,不仅接生技艺精湛,精幼科、妇科,会施上阴神针,还人品高洁。是以,人们尊称她为医婆,而不是稳婆。 二十六年来,冯医婆平安接生的乳儿多达四千余人,救活一千多个濒临死亡的产妇和乳儿,包括用上阴神针救下的两百余个乳儿。 还为难产的两位皇子妃、一位长公主、一位王妃接生过。 勉费接生、舍药舍钱更是不计其数…… 她死了,也为她的祖母范氏还清了孽债。 在冯医婆死后,众人才看到她更多的好。也意识到,没有了冯医婆和上阴神针,自己的母亲、女儿、姐妹、孩子将面临更多的危险…… 冯医婆所属长平县县令大人已把她的事迹上报京兆府,京兆府又上报礼部,希望得到朝廷旌表。 赞美冯医婆的同时,人们又把三十年前的龟爬妇,冯医婆祖母范氏翻出来痛骂。 因为范氏作恶,范氏后人真像遭了天遣,十几个子孙及儿媳中除了冯医婆和冯不疾,其他后人皆不得善终。 有得恶疾死的,有淹死的,有吊死的,有摔死的…… 前人犯罪,后人偿还,是为因果。 听说冯医婆只有一个六岁侄子,一个十四岁侄女。 她刚刚去世几天冯氏族人就吃绝户上门夺产,一个月后其侄子冯不疾和侄女冯初晨被人推下悬崖,幸亏被一棵大树挡下才不致丧命。 冯初晨大难不死,去县衙击鼓鸣冤状告族叔冯奇杀人未遂,状告叔祖父冯太公纵孙行凶,图谋孤儿家产。 有人说,到底是冯医婆的后人,小小年纪宁愿坐监也要护住幼弟。 还有人说,此女刚烈不孝,因为钱财把长辈告上衙门,活该坐牢…… —— 七月二十一,天高云淡,秋阳明媚。 被关三天三夜的冯初晨走出牢房。 踏在干燥的土地上,闻着自由清新的风,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冯初晨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终于离开那个阴暗潮湿、臭气熏天的地方了。 自由如此珍贵! 刚刚穿越三天就坐牢,在同一个屋里解决吃睡拉撒,想想都难受…… 古代变态,晚辈告长辈,妻子告丈夫,奴才告主子,哪怕有理也要坐牢或挨打。 县令李大人认识并欣赏冯医婆,也得按律判冯初晨坐监一月。 这是最轻的处罚。 后在多人求情下,冯初晨只坐三天监就放了出来。 冯初晨挠了挠鸡窝一样的头发,整理一下皱巴巴的裙子,向带她出来的牛牢头曲膝感谢。 “多谢牛大叔照拂。” 坐牢能吃饱饭,里面的稻草又干又多,天天换马桶,狱卒和禁婆对她客气有加…… 哪怕蟑螂大军和耗子大军让她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冯初晨还是万分感激。 这不仅有县令李大人的交待,牛牢头的照拂,还有冯医婆生前同狱卒和禁婆共事过的情谊。 禁婆是监狱里看守女犯人的婆子。 冯医婆在世时,多次来监牢里给女犯人检查身体,还接生过。 牛牢头笑道,“要谢就谢冯大姐。我娘三天三夜生不下来,是大姐平安接下我五弟。那时我家穷,只给了她十个鸡蛋,她还退回五个让我娘补身子…… “大姐是善人,不出意外朝廷肯定会旌表,那些不长眼的人不敢再欺负你们姐弟了。”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冯初晨未见过的那个女人,不仅救人无数,用一生为范氏赎罪,也积攒了无数福报,让她重活一世。 冯初晨充分相信,若没有冯医婆的行善积德,这具身子死也就死了,怎么可能让她这个异世魂魄来代替她继续活着。 她来了,一定会想办法让那个家的独苗苗冯不疾活下去,把他教养成才。 冯家不会绝后,还会越来越好。 弟弟冯不疾是养父母三十五岁生下的独苗。他一岁时,养父病死,几天后养母落水淹死。 人们说这是因为范氏大恶,她的后人才不得善终…… 冯初晨走出长平县监牢大门,冯不疾和丫头半夏正等在门外。 他们天不亮就雇了辆驴车进城等在这里。 冯不疾冲上前抱住冯初晨的腰,扯开嗓门哭起来,“姐姐,你终于出来了。是我没本事,让姐姐被坏人欺负,还坐了牢。 “姐姐是小娘子,该我去告状,我去坐牢。啊~~啊~~啊~~我不是男人……” 小家伙边忏悔边嚎哭,好不伤心。脸上几块大疤扭曲着,看着更加狰狞。 疤是之前滚下悬崖时摔的。 冯初晨安慰道,“不怪弟弟,弟弟小,受不了那个罪。好了,好了,以后若家里出事,一定让弟弟冲在姐前面……” 冯不疾才止住哭。 姐弟两个手拉手向街口走去,半夏跟在后面。 冯不疾说着家事,“前天,郭大哥带着他几个兄弟去了河口村,把冯奇家砸了,还把他家男人揍了一顿。河口村没有一个人帮他们,那些族人也不敢帮。” 严肃的小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半夏又道,“昨天王婶被齐府接走了,齐大奶奶预产期是这个月底下个月初。王婶给了我一百文大钱坐车和吃面,还让姑娘回家时要跨火盆。” 王婶是冯医婆的助手,也是冯家奴才,接生手艺非常好。 一路走过,主街道路宽敞,铺子鳞次栉比,多为青砖瓦房,还有二层铺面甚至四层铺面。 行人熙熙攘攘,小贩声此起彼伏。 治安也不错,不时会出现三三两两的巡街衙役。 冯初晨万幸,还好没穿越到兵荒马乱的年代。 几人来到东市露天面摊前。 半夏对摊主说道,“三碗素面,两碗各加一个荷包蛋,一碗面煮软些。” 两个荷包蛋是给冯初晨姐弟的。冯不疾肠胃不好,面要软些。 第二章 闯祸 此时已是午时二刻,初秋的阳光依然炽热。 冯不疾倚进冯初晨怀里。 小家伙瘦的让人心痛,小脸巴掌大,细胳膊似能一把拧断。 冯初晨才注意到他后脑勺上又多出一个青头包,“谁打的?” 半夏咬牙说道,“前天上午小少爷在门口玩,树林里突然飞出一块小石头。肯定是老冯家哪个缺德玩意儿干的,现在他们不敢明打,又不敢打死,就这么恶心人。 “王婶气不过,跑去赵里正家哭了半天,赵里正又去敲打了那几家族人。” 冯初晨嘱咐道,“没人陪着,弟弟不要出院子。” “嗯。” 两碗面先上来,鸡蛋香、面香、青菜香让几天没有正经吃饭的冯初晨深吸一口气,猴急地拿起筷子吃起来。 突然,她看到对面酒楼三楼的一个窗户上趴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孩子高兴地四处望着,下一刻头朝下从窗户上掉下来。 冯初晨第一意识跑去接孩子,刹那间被另一个人狂奔过来接住孩子。 冯初晨紧急“刹车”,还是惯性地跑了两步才停下。 那个人跑得太快,没想到前面会突然跑来一个女人,躲她的时候没站稳,脚下又踩到一颗小石头,腿一弯硬生生跪在冯初晨面前。 冯初晨一吓一惊呛着了,一咳嗽,嘴里的鸡蛋面条菜叶子喷出去,正好喷在那人的鼻尖上、嘴唇上。 冯初晨赶紧掏出帕子帮他擦脸,“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人喝醉了,一身酒气,满脸酡红。被人在脸上擦了两下才反应过来,自己不仅给面前的死丫头下了跪,还被她吐了一脸脏东西。 他气得一下跳起来骂道,“死……” 刚张嘴,嘴唇上的什么东西掉进嘴里,恶心得他弯腰狂吐起来。 他怀里的孩子哭着大叫,“娘亲,娘亲,怕怕……” 一个女人从酒楼里疯跑出来,“我的儿子,谢谢恩人,呜呜呜……” 冯初晨脚底抹油,回过身抱起还愣着的冯不疾向前跑去。 半夏从怀里掏出一把大钱甩在桌上,数都没数也跟着跑了。 二人一路狂奔跑出街口,看到没人追才停下脚步。 半夏喘着粗气,纳闷道,“姑娘,跑什么?” 原主身体底子非常好,跑得这样急还气息平稳。 “我害那人下了跪,还喷了他一脸面,等着挨骂吗?挨打都不一定。” 半夏担心道,“那人会不会记得姑娘的样子,万一再碰上咋办?” 冯初晨道,“人有千千万万,哪里那么容易碰上。再说,他喝得醉醺醺的,一看就不清醒,不一定会记得我。近段时间少进京,时间久了记得也忘了。” 她可记得他,身材修长,五官立体,长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戴着束发金冠,还有武功。 那人应该出身富贵之家,眼底一刹那的凌厉让人胆寒,说明他脾气不好…… 那些富贵公子没惹着都要找事,何况出了这么大的糗。 冯初晨极是沮丧,好事没做成,还招了恨。 他们买了几个白菜包子吃完,雇了辆驴车回家。 冯不疾又热又困,倚在姐姐怀里睡的香。 冯初晨想着心事。 冯医婆死后,除了冯长富家,所有冯氏族人都上门闹着要求接管孤儿家产。恨不得冯不疾马上病死,把冯初晨赶走。 冯家是外地迁移过来的,族人不多,白马村加河口村也就十几户,没有族长。 冯太公已经六十几岁,是族中岁数最大辈份最长的人,族里事务他说了算。 去冯初晨家闹腾最厉害的就是他和他的孙子冯奇。 原主以家里有子嗣冯不疾为由不同意交出产业,说弟弟可以管理。那些族人就隔三岔五去家里闹,多次下暗手推打冯不疾…… 他们是想刺激冯不疾,让他快些“病死”。 还有人给原主说亲事,想把原主强嫁了。 七月十五,冯医婆去世一个月,也是她四十三岁冥寿。 王婶和半夏在家抵挡那些找上门的族人,原主和冯不疾才得以脱身上山给大姑烧纸。 冯不疾身体不好,上山下山都是由原主背着。 烧完纸走至山腰处,碰到族叔冯奇。 冯奇迎上来笑道,“你们来给大姐上坟?我正好也来给她上坟。” 姐弟两个最恨的就是他。 冯初晨没理他,背着弟弟下山。她刚转过身,就被冯奇一推,姐弟二人滚下崖去。 原主下意识把弟弟护在怀里,一只脚快速勾住一块大石,减缓了速度和冲击。滚下一段距离后被一棵大树挡住,她的头还是撞在一块石头上晕过去。 冯不疾被护得好只受了皮外伤,吓得大哭,“姐姐,姐姐,救命啊……” 正好几个路过的人看见,把他们救了上去。 再次醒来,冯初晨成了水出尘。 所有人都以为冯初晨无事,只有她知道,真正的冯初晨已经死了…… 水出尘在床上挺尸三天。 前两天不仅是养伤,还接受不了穿越这个事实。她哪里是一朝回到解放前,而是一朝回到几百年前。 前世的爷爷不知会怎样难过。 第三天水出尘接受了现实,人要往前看,来都来了总不能一直逃避。 从此以后她是大炎朝京郊白马村的冯初晨,而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医大夫水出尘。 她开始想日子该如何过下去,怎样过才能更好。 想了一整天,次日便去县衙击鼓鸣冤。状告冯奇谋财害命,把冯初晨姐弟推落悬崖。状告冯太公纵孙行凶,妄图害死孤儿谋夺家产。 有证人看到冯奇在案发现场,许多村民作证冯太公带领族人多次去冯医婆家大闹。 冯初晨状告属实。 李县令判冯奇二十荆条,坐监一年。冯太公二十荆条,因为年长由孙子冯奇代受。 但因为冯太公是冯初晨姐弟的叔祖父,他们姐弟没有死,另判冯初晨坐监一个月。 古代律法,凡妻子告丈夫,晚辈告长辈,奴才告主子,只要不是谋逆方面的大罪,哪怕有理也得坐牢。 是为孝道,夫道。 若冯初晨只告冯奇便不会被罚,他们已经出了三服。 但她拼着坐牢也要把亲五叔祖拉上,把事情闹大,不仅是为死去的原主伸冤,最大限度震慑族人不敢再动冯不疾,还另有原因。 第三章 冯家养女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将来冯初晨肯定要从医,她医术好,又年轻,很有可能被招去宫中当女医。 这个时代的女医受太医院和内务府双重管理,有品级,大多八品和九品,最高七品。 女医多在宫女里培养,也有民间女子医术好的被破格录取。 她们不仅为皇宫里的女人服务,也会为宗室、豪门世家女眷看诊。 地位虽然赶不上太医院的御医,却也比前世历史宫里的医女强许多。 女医主要看妇科病,或者协助御医看妇科病。比如,贵妇贵女们有些地方不方便让男性御医看到,就必须通过女医转述。需要动手的,也是女医动手。 女医住在皇宫和内务府,二十五岁以后才能嫁人。嫁人以后,医术好又愿意继续从事女医的可以继续,这些岁数大的女医大多从事接生。 身为现代人的冯初晨不愿意进宫当差,行动不自由,束缚太多,一个不好就有可能挨板子或杀头。 古代“政审”比现代还严格。 她坐过牢,有了案底,便没有资格再当公务员了。 就像冯医婆,她是罪大恶极的范氏之后,医术和接生手艺再好也不能当女医。只是做为官府记录在案的稳婆,在民间接生的同时,若宫里有需要,临时招去服务。 冯医婆生前对原主有两个交待,一是不许当稳婆,二是不许进宫当女医。 第一个不许是因为稳婆太苦太累,她不愿意原主像她一样。 第二个不许只是说说,因为她是罪妇之后,做为她的后人不可能进宫当女医。 冯医婆做梦都想不到,她死后有可能被旌表,让冯初晨姐弟摘掉罪妇后人的帽子。 至于得罪族人,冯初晨不怕。有好的家族能够得到庇护,摊上恶的家族只能被压榨。 那些族人都是出了三服的,几十年前在范氏被抓之后,冯氏家族第一时间把范氏逐了出去。 范氏后人虽然没被出族,但族里没有帮过他们一点忙,还欺压他们。除了那个破院子,所有家产都被抢走。 有冯医婆的余恩,再加上冯初晨的谋划,他们姐弟不怕得罪族人。 当然,冯依晨也预想到了,在这个冯医婆被空前赞誉的特殊阶段,她哪怕坐牢,也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还会有人帮着说情。 所料不错,她只关了三天就被放了出来。 当然,也少不了王婶上下打点。 白马村座落于京城西郊,离西和门二十几里路。 未时末,几人回到白马村。 冯家是个四合院,在村东头,青砖大瓦顶,算得上白马村第二好的院子。 第一好的是白马村赵员外家。 远远就能看到冯家院门前立着的大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快马轻车,冯氏收生。 意思是送子娘娘快马轻车,收生婆眼明手快。 大多稳婆家门前都会立这种牌子,有些像现代的广告牌。 冯氏不在了,但王婶还是稳婆,王婶是冯家奴才,这个牌子依然能用。 冯初晨站在院门口,等半夏把火盆烧上,她牵着弟弟跨过火盆。 家里没有专门的净室,要沐浴了就把大木桶抬去厨房。 冯初晨洗完澡,对着铜镜擦头发。 镜子里的姑娘柳眉斜飞,杏眼水润,鼻子翘挺,唇角分明,下巴稍方,还略带稚气。 满脸的胶原蛋白,青葱水嫩的像没打开的花骨朵。 今年八月初六这具身子才满十四岁。 只是皮肤略黑了一些,前额和鼻侧有几颗小红痘痘,多少掩盖了这张脸的风华。 忽略掉那两个不足,绝对无死角美人。 偶合的是,这具身子的双眉中心长了一颗小红痣,只有芝麻那么大。 前世同样位置也有一颗这样的小红痣,连大小都一样。 模样和气质跟前世都有几分相像,特别是紧抿嘴唇的时候。 前世闺蜜说她有女人的秀丽和男人的英气,有些像林XX,抿嘴时的样子连女人都会爱上。 前世她觉得言过其实了,但这张脸真的是英气中透着清丽……对这个形象冯初晨很满意。 这具身子高瘦,目测在一米六五左右。虽然来了月信,或许还会再长一点。 希望不要超过一米七。 在古代,她目前的个子在女人中算偏高的,超过一米七就太高了。 名字叫“初晨”,跟前世的“出尘”字不同,音相同。 这就是缘分吧。 以后好好保养,皮肤白了,该长的肉长了,没有痘痘了,一定会更美。 冯初晨的头发还未擦干,冯不疾就进屋挤进她怀里。 “姐姐,我想大姑了。” 声音哽咽。 小小的人儿比同龄孩子瘦得多,矮得多。小脸白净秀气,眼睛细长内双,小鼻子挺挺的。忽略掉脸上那几道伤,很漂亮斯文的小男孩。 冯初晨抱住他安慰道,“你还有姐。大姑走的时候最不放心弟弟,你要好好活着,健康长大,让那边的大姑和爹娘放心。” 原主虽然是养女,却与大姑、养父母、弟弟的感情非常好。若不是听村人议论,原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孩子。 五岁的原主听到村人的议论哭着回家问大姑,大姑才跟她说了实情。 那年八月中,清朗明丽的一个早晨,大姑和王婶去邻村接生回家,路过一块大石时,突然听到乳儿的啼哭声…… 冯医婆走过去,看见大石旁边躺着一个乳儿。 乳儿被一块破布包着,冯医婆抱起后立即止了哭,还十分漂亮。 包布里面有张纸条,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建章五年,八月初六辰时二刻。 冯医婆猜测一定是孩子家人养不起,丢来这里,纸条上是她的生辰。 冯医婆非常喜欢这孩子,想到弟弟冯求恩二十六岁还无后,就抱回家中。 冯求恩夫妇都喜欢这个孩子,收养了她,期许她能带个弟弟来。 因为早晨捡到,取名初晨。 在冯医婆和冯求恩夫妇的照顾下,冯初晨健康快乐地长大。 在她八岁时,养母真的生下一个儿子。孩子生下来半死不活,一家人还是高兴异常,精心喂养着他。 期许他无灾无病,取名不疾。 第四章 催婚 这个家并没有因为有了儿子而嫌弃养女,依然对冯初晨很好,还真的认为是她带来了弟弟。 原主也一点没想过亲爹娘,把大姑和养父母、弟弟当成真正的亲人…… 冯初晨暗叹,那么好的两个人却在儿子满一岁后相继离世。 上个月大姑又永远走了,这个月原主也走了。 谁说好人长命…… 冯不疾用脸挨了挨姐姐的手,糯糯说道,“那些族人都盼着我早些病死呢,想着我死了,再把姐赶走,他们就能吃绝户了。 “姐,你赶紧找个好相公。弟弟做主,把家里的地和存项都陪嫁给你。等我去找大姑和爹娘了,那些族人只能得个宅子。姐姐嫁妆多,能得婆家看重,还能多多看顾王婶。” 这是他想破头才想到的一个好主意。 他连宅子都不想留,但没有宅子,他活着的时候就没有地方可住。 冯初晨的鼻子酸涩起来,小小稚童说到死亡竟是如此平静。还聪明得紧,想提前处理遗产。 大姑死后,冯不疾虽然哭过几次,情绪还好。 原来他是认为自己过不了几年就会去那边找亲人。 冯初晨用力搂紧了他,“弟弟不会早死。姐姐会治病,让你比爹娘和大姑都活得久。大姑活了四十三岁,爹娘活了三十五岁,让弟弟活到八十岁。” 冯不疾昂起小脑袋,“我真能活那么久?” “只会更久。” 冯不疾摇摇头。 自己是小病秧子,大姑请了最好的御医和大夫给他看病,都说他活不过十岁。 姐姐一定是在安慰他…… 冯不疾抱住姐姐的胳膊说道,“姐要听话。之前我们是罪人之后,姐找不到好婆家。等到朝廷旌表大姑,咱们就是好人家的后人,嫁妆又多,肯定能找个好后生。” 原主在乡下是难找的好人才,之所以还未定亲,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出身不好,是罪妇之后。二个是未婚出入产房,不吉利。 原主十岁起冯医婆就带她出入产房。 不是教她接生,而是教她如何救治乳儿和产妇。 冯医婆和原主看上的人家不愿意,来说亲的她们又不愿意。 有看上原主容貌的地主恶霸,但冯医婆经常出入高门大户,甚至皇宫,他们也不敢硬来。 冯初晨拎了拎冯不疾的小耳朵,“弟弟要相信姐,姐能治好你的病。” 冯初晨前世出生于七代中医世家,从小跟着爷爷学习中医,又在医科大学学了八年中西医结合专业,本硕连读。 毕业后,她在省中医大学附属医院工作,每周有两个半天在爷爷的诊所坐诊。 每年还要定期跟随爷爷去帝都,给几位领导及夫人检查身体…… 冯初晨觉得把前世和这一世的治疗方法相结合,能治好冯不疾的病。 至于嫁人,冯初晨前世三十多岁还没结婚,在这个男人是天的世界,若遇不到好男人,更不想结婚。 像大姑一样只搞事业。 不对,大姑虽然孤身一人,却不是处子之身,所以才能从事接生这个行业。 这个时代,未婚姑娘接生有伤风化,是不能从事这个行业的。 用大姑的话说,她离家的四年时间,为了活下去,曾经嫁给一个病得快死了的男人冲喜。半个月后那个男人还是死了,她被那家人赶出家门,连婚书都没给她。 后来她跟着一个手艺好的稳婆学会了接生和制此生香、施上阴神针。 学好了手艺,她不放心弟弟冯求恩,又回来了。 这话有人相信,有人不信。不管信不信,大姑都因为不是处子之身当上了稳婆。 大姑却不许原主当稳婆,“哪怕你将来嫁了人也不许接生……若夫家找的不如意,当幼医即可。有了此生香和上阴神针,一家人的日子不会难过……” 大姑又让半夏学习接生。说将来半夏嫁了人,王婶和半夏接生,冯初晨治病。 原主记忆里,大姑从来不苟言笑,话很少,却处处透着对原主的关爱和细心栽培…… 冯不疾的话又把冯初晨拉回现实,“姐姐,我的病治不好,你就不嫁人了?” 他非常生气,眼里蓄满泪水,小嘴瘪着,不眨眼地看着冯初晨。 意思是,你必须听话,赶紧找个未婚夫,否则我不答应。 这张稚嫩的小脸跟前世爷爷苍老的面容重叠起来。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冯初晨脑海里响起,“快些找个好小伙嫁掉。若我不在了,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多可怜……” 冯初晨哭笑不得,这一世刚刚十四岁就被催婚了,还是小屁孩在催。 都说古人早慧,真是呢。 今生有了这个好弟弟,她不孤寂无依。 敷衍道,“好,听弟弟的,若遇到合适的姐就考虑。” 冯不疾这才满意,又郑重说道,“大姑说姐要找人品好、身体好、读过书的后生,王婶说公婆的品性也重要。我想了几天也想到几个条件,还要长得俊,个子高,脾气好。” 冯初晨轻笑出声,“好的,好的。” 冯初晨让冯不疾坐好,给他摸脉,又看了他的眼睛和舌苔。 小家伙患有严重喘病,还先天不足,肠胃不好。 几年来给他找了许多名医,吃了许多补药补品,虽然吊着命,但身体一直赢弱,随时有死亡的危险。 冯初晨十分纳闷,今天小家伙的病情居然比她坐牢前好了一些,甚至可以说是小家伙自出生以来身体状况最好的。 大姑突亡,姐姐坐牢,被族人欺负,这段时间是他的至暗时刻。 可他的身体不仅没有垮,相反好了一些。 “还债”之说是真的? 想到自己都穿越了,世上还有什么事不可能。 冯初晨在记忆里搜寻着大夫开过的药方。 冯不疾的病一直是请德春堂的方老大夫看,有两次大姑还请御医会过诊。 他们开的药都很好,但针刺跟冯初晨前世水家针法有所出入,以后冯初晨会找到平衡点给冯不疾针灸。 家里还有几副药,换两味药再试试。 冯初晨说道,“弟弟要多走动,劳益结合。还要多喝牛乳羊乳,增强体质……” 人参灵芝之类的补药小孩子吃多了不好,影响身高。 冯不疾满口答应,他也希望自己活久些,最好能看到姐姐出嫁。 第五章 家人 半夏做了一锅面条,三人一桌吃饭。 冯家人一直把王婶和半夏当成家人。 王婶叫冯医婆“大姐”,半夏跟着冯初晨姐弟叫冯医婆“大姑”。 她们虽是下人,但只做家务和照顾冯不疾,再是出去接生挣钱,冯医婆和原主都是自己打理自己。 王婶挣的钱,一部分充公,一部分她自己留着。 她们两人并不是冯家在牙行买的奴才。 十七年前,王婶因为连生两个死婴被婆家休弃,娘家也不接纳她。 她无处可去,准备跳河之际,被冯医婆救下。 冯医婆把她带回家,教她接生,后来她做了冯医婆的助手。 因为王婶时常跟随冯医婆走街串巷,名气渐渐打了出去。有些产妇不像难产,家里又穷,不愿意请更贵的冯医婆,就会单独请她去接生。 她的技术不错,几年后又被太医院记录在册,成了正式稳婆。 前婆家听说后找上门。她前男人后娶的媳妇病死,留下一个儿子,那家又想重新把她娶回去。既能带孩子,也能接生挣钱。 她娘家不愿意了,他们一直想把她接回娘家,说她没了婆家钱就属于娘家,娘家侄儿会给她养老。 两家为了争她还打过架。 王婶子知道前婆家什么德性,也知道自己娘家什么德性。他们眼里只有钱,哪里有她。 她更不想另嫁。 不如当冯家奴才,相互有个照应。 她看得出来,冯家都是好人。 便自卖自身成了冯家奴才。 半夏是冯医婆费大力气接生下来的乳儿。因为那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又觉得这个乳儿养不活,便端了一盆水想直接溺死。 冯医婆不忍,把孩子抱回家养,还能跟冯初晨做伴。 养到四岁,小姑娘讨喜伶俐,那家人又后悔了,想把孩子要回家,养大还能卖个好价钱。 冯医婆知道他们打的主意,拿出四两银子给那家,算是自家买下来。 怕那家以后再来生事,直接去衙门办了奴契。 半夏比原主小一岁,两人一起长大。 一家子妇孺和和睦睦过到现在…… 吃完饭,冯初晨牵着弟弟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晚霞满天,暮光如水般泄下,给世间万物笼上一层暖色。 来到这里,冯初晨特别喜欢看天。清晨和傍晚霞光绚丽,白天天色干净澄澈,夜晚月光明亮、繁星满天,都是她前世难以看到的。 只不过院子里光秃秃的,只种了一棵女贞树,连盆花都没有。 后院是一片菜地和一个鸡圈,圈里有七八只鸡。 冯初晨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身影。 个子不高,腰身笔直,衣裳永远是蓝色、青色,衣裙上从不绣花。头上永远只插木簪,也从不化妆。薄唇抿得紧紧的,法令纹很深。即使笑,笑意也不达眼底…… 这跟其他稳婆形像完全不同。 对了,家里还有另一个成员,就是一条叫大头的大狗。 这是大姑养的第三条狗。它们不止会看家,若大姑去埋死婴或去偏僻地方接生,它们还会陪着。 名字是冯不疾取的,因为大头的头实在大。 若是下雨天,冯不疾还会开大头的玩笑,“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自从大姑去世,大头就一直蔫耷耷的,饭也不怎么吃。大姑下葬后,每天大头都会跑去坟头,一趴就是一整天,天黑才回家。 正想着,院门响起来。 半夏跑去开门,“一定是大头回来了。” 打开门,大头无精打彩走进来。 它不是大炎朝常见的土狗,硕大滚圆,黑色,毛长,脑袋和嘴巴比土狗大得多,特别厉害。 村民说,它是番狗和土狗生的,也有些说它是什么野物跟土狗生的。 两年前大姑在山里捡到的它。当时还是只小奶狗,大姑一直带在身边,它也最黏大姑。 那天若大头跟着一起回家,冯奇也不敢害他们。 令冯初晨心虚的是,大头似乎看出她的不同。上次她受伤被人抬回家时,大头对她狂吠不止,好在没冲过来咬她。 不过,一直跟她保持距离。 半夏进厨房端了个大碗出来放在地下,柔声道,“给你留的,吃吧。” 大头没吃,而是趴在倒座檐下,满眼悲伤。 它是抑郁了。 这个时代没有抑郁症这种说法,前世却非常普遍,不仅人会得,动物也会得。 冯初晨不敢靠近,在离它三步远的距离温柔地看着它。 大头对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有善意,等它看到自己对它和对这个家的善意,会接受自己的。 冯不疾过去顺着它的毛说道,“你还有我和姐姐,我们会一直对你好,跟大姑一样对你好。你都瘦了,我和姐姐很难过呢……” 劝了半天,大头才低头把碗里的东西吃了。吃完,又趴在地上半梦半醒。 天边最后一丝余辉隐去,冯不疾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没让半夏服侍,冯初晨亲自给冯不疾服下每日必喝的一小勺灵芝粉,帮他洗漱完,牵着他去东厢北屋歇息。 这个家上房三间,东西厢各三间,还有三间倒座。 冯医婆住上房东屋,冯初晨住西屋。冯不疾住东厢北屋,半夏暂住东厢厅屋照顾冯不疾。王婶住西厢北屋,大头住倒座柴房。 冯初晨回到上房,点亮油灯去了大姑住的东屋。 屋里大炕占了房间一半,炕上的被褥枕头都烧了,光秃秃的只有一张炕几和一组炕柜。地上一张方桌和两个大箱子,靠墙一张高几上供着大姑牌位。 角落里是接生用的木盆、剪刀、催产草药等东西,这些东西王婶屋里还有一套。 还有几样制药的简易设备,比如戥秤、捣药罐、药碾等。 炕柜的两扇门和一个箱子上了锁。 冯初晨先打开炕柜,里面是一些医书和笔墨纸砚,一盒银针,一盒此生香,一个拳头大的小铜香炉。 小铜香炉是点此生香用的。 此生香香长三寸,黄色,底部是一寸长的竹签,一共二十二根,装在青铜匣子里。 大姑教过原主如何制此生香,原主还有没单独制过。香里包括两种珍贵的罕见材料,还有两种最不值钱的材料。 最不值钱的是青苇荡里的泥土和溪水。 第六章 此生香、上阴神针 大姑曾经嘱咐过原主,“这个匣子跟此生香一样重要,要保管好,你在它在,绝对不能落入别人手里。” 冯初晨觉得,这个匣子如此重要,应该是只有它才适合保存此生香。 书是《妇人大全良方》《经效产宝》《金科要略》三套妇幼方面的医书,还有《伤寒论》,一共几十册。 原主一岁时大姑就开始教她背医书,三岁时学认字,学的也多为医书。八岁后教她治疗产妇和乳儿的知识及针灸,偶尔还会带她去德春堂请教方老大夫幼科和妇科之外的医术。 五岁至十岁,原主去邻村先生家跟先生娘子学习一个半时辰的文化课。 原主非常聪明,对这些枯燥的医书也感兴趣,目前为止她全部看完了《经效产宝》和《黄帝内经》,另几部书学了大部分。 十岁时,教她点此生香和施上阴神针。 为了更好地施针,她五岁后每天还要打太极拳和练弹指功。 点此生香不需要学习,只需要机缘,没有机缘的人点不燃此生香。 具体什么机缘大姑没有说。 到目前为止,原主还没有亲手点过此生香,只知道自己有点燃此生香的机缘。 上阴神针极其难学,不仅要注意穴位、角度、深度、技巧,还要气沉丹田,把精神、思想、意念集中在握针的双指,并注入真气,依次扎入百会、环跳、膻中三穴。 三个穴位的深浅不一,转针不一…… 施完针后,再把此生香燃尽的香灰抹在施针的地方,将死的乳儿就能活过来了。 再有,不是所有刚出生的病重乳儿都能使用上阴神针,若是他没有机缘施针人便点不燃此生香,也就不能为他施上阴神针。 能够施此针的乳儿少之又少。 也就是说,上阴神针非常邪门,必须讲“机缘”二字。不仅施针人要讲,被施针人也要讲。 而且,每施完一次这种针,都会消耗施针人的大半体力,绝对不能三天内重复施两次。 大姑四天内施针两次人就耗尽体力,最后去世。或许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极度不好,超过三天还是死了。 上阴神针原主学了整整三年,上个月才学会。 原主也没有亲自施过针,只是在一个月前跟着大姑去李家看接生。在大姑点燃此生香,施完上阴神针后,原主耳畔突然响起几声奶唧唧的轻笑,然后窒息的乳儿有了呼吸。 那个笑声可爱极了,似能把人的心软化。 也诡异极了,只有能点燃此生香和会施上阴神针的有缘人才能听到,而其他在场的人都听不到。 那个诡异的童声是谁,大姑也不知道。 冯初晨再一次感叹,科学的尽头是玄学,有太多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 而中医的玄妙之处似乎挺多,前世那些最爱寻求原理和细节的某些专家经常攻击中医。 见识到了这些玄妙,冯初晨只能用人类还有许多科学未触及到的领域来解释…… 有人想跟冯医婆学上阴神针,甚至有人奉上千两银子想学此手艺,冯医婆都没教。 她说,“这不是能随便学的,要有机缘。” 别人以为她不愿意教,但原主知道是真的需要机缘。 原主最后悔的是在大姑去蔡家接生的时候,她因带冯不疾去京城看病没有跟去。若她去了,由她施针,大姑就不会死了…… 原主有机缘,可这具身体的芯子换了,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缘。 机缘这个东西最是说不清道不明。 冯初晨很是忐忑。 还有一个小匣子里装的是几张契书、几张银票,一些银锭子。 这个家的家底有一百亩地,这个宅子,一百多两银票和银角子,五贯多大钱。 整个家底加起来九百多两银子。 二十几年来,冯医婆挣的钱不少。但给弟弟冯求恩和侄子冯不疾治病买药用去不少,再加上制香、施药,这么多年也就存了这些家当。 特别是冯求恩和冯不疾,命基本是用钱吊着的。 大姑说,冯初晨出嫁前由她保管这些东西,花大笔钱要跟王婶说明,冯不疾八岁后要跟他说明。 等到冯初晨出嫁,家里的钱由冯不疾保管,冯不疾要花大钱了必须事先跟冯初晨和王婶说明…… 另一格柜子里装了一百多两银子,八贯多大钱,里面还有两张白纸,密密麻麻记着谁家,送了多少钱。 这是大姑死后收的帛金。 银子主要是有钱人家送的,他们的孩子被上阴神针救过来,他们记着这个情。 能记住那个情,不管送多少都是他们有心了。 冯初晨又把箱子打开。 一个箱子里装了几件旧衣裙、一些日用品,另一个上锁的箱子里装了二十几本手札。 冯初晨坐在炕上,在记忆里搜索着大姑的点点滴滴。有些是大姑自己讲的,更多是爹娘和村民们讲的。 上个月十四晚上,大姑把原主和冯不疾、王婶、半夏叫到跟前,把冯不疾的小手放在原主手里,交待了后事。 说将来冯初晨出嫁,半夏当陪嫁,再带二十亩地和二十两银子当嫁妆。 剩下的家产留给冯不疾生活和治病、娶媳妇。王婶负责照顾冯不病,若冯不疾活得长,要给王婶养老。冯初晨哪怕出嫁了,也要帮助弟弟…… 若有过不去的难事,可去胡府求胡大人。 他会帮忙。 还特别说明,“胡大人的儿子是我第一个施上阴神针救下的,这么多年我从没去麻烦过他。必须是过不去的坎,否则不要去打扰他。 “至于其他官家,我救了人,他们付了诊费,两抵。你们是我的后人,要有一副傲骨,切不可攀附权贵……” 冯医婆最后的话是,“祖母欠下的孽债我已经多少倍地还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不疾和后人不会再遭无妄之灾了。我死后,埋去九坡岭。好了,我倦了,你们自去歇息。” 她交待完就睡着了。 原主几人虽然难过,并不知道那些话是大姑最后的遗言。 第二天早上,原主去叫大姑起来吃饭,才发现她已经去世了。 第七章 冯氏收生 冯医婆脸色平静,走的很安详 她换了一套从未上过身的黑色绣兰花的缎面新衣,这是她偷偷做的寿衣。 腰间还挂了一个粉红色的绣花旧荷包,几片兰叶,两朵兰花,花芯处三点红。 这是原主第一次看见大姑衣裳上和荷包上绣花。 特别是那个荷包,尽管有些褪色,年代久远,还是看得出来花样别致。 原主知道了,大姑曾经也爱花。 她是希望穿着这身衣裳下葬…… 冯初晨觉得,大姑是一个人格魅力超强的女人,一生清贫而高尚,宁可委屈自己,从不委屈他人。 非常遗憾,这么好的人,自己却无缘跟她相处。 冯初晨又把那两张记满名字的纸张拿来细看。 里面果真记有胡府。 大姑用上阴神针救下的两百三十六个孩子中,高门大户的孩子有一百多人,只有胡家和阳和长公主府、黄大人三家来冯家祭奠大姑。 胡府是胡大公子亲自来的,阳和长公主府是属官来的,黄大人府是管事来的。 胡大公子就是大姑第一次用上阴神针救活的孩子,已经二十多岁了。 前两个府送的帛金最高,皆为三十一两银子。 黄府送的十一两银子。 还有一个高门武毅伯府也派管事来了,送了五两银子帛金。 武毅伯府的孩子不是施上阴神针,而是女眷难产,连女医都没有办法,大姑去了才平安接下孩子,母女平安。 绝大多数权贵不会把小老百姓放在眼,把一切都当作理所应当,况且人家给了诊费,有些还另给了赏钱。 他们能记一个医婆的情,不容易了。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 这两句话都应验在了冯家人身上…… 昏暗的灯光,冯初晨似乎又看到那种冷静倔强的脸庞。 冯医婆闺名冯秀质,范氏大儿子的长女。 秀质,是兰花的别称。 咏秀质于楚赋,腾芳声于汉篇。 这个名儿是祖父为她娶的。 祖父十四岁中童生,人称冯童生。 他在十七岁时患了重病,不要说继续科考,就是多走几步路都困难。 长辈痛心疾首,收起了对他所有的期望,为他娶了能干的范氏。 他三十岁以后基本瘫痪在床。 冯童生和范氏生的四个儿子身体都不好,老大先天腿瘸,老二是驼子,老三老四先天心疾。 四个儿子娶媳妇都困难,花了许多钱。 孙辈中,除了冯秀质这个唯一女孩身体正常,其他孙子身体都不好。 这一大家子,先是靠范氏一个人给人接生挣钱,有了儿媳妇后又带着儿媳妇给人接生挣钱。 冯秀质不仅是家里唯一的健康孩子,也是最聪明的孩子。祖父在世时非常喜欢她,教她读书写字。 她十二岁时,祖父病死。 之后她开始跟祖母范氏和母亲姚氏学接生。未婚姑娘不能直接接生,但可以用布捂上口鼻进产房观看,听她们讲解。 她母亲希望她有一门挣钱的手艺,将来嫁去婆家有倚仗。 她十三岁时,范氏私下帮人换子的事情被告发,酷刑之下又交待了多桩恶行。坠私胎,做假肚,帮正室杀死生产小妾,帮小妾弄死正室孩子…… 二十几年间,范氏为挣钱做了恶事二十一件,人命案五件。 罪大恶极,引起极大公愤。 她每次做恶都不会带儿媳和孙女,男人身体不好,家人不知道她做了恶,所以家人并没牵扯进去。 范氏被判剐刑,家里的天蹋了。 许多人来揍冯家人,抢他家东西,还有苦主想要把冯秀质卖进窑子换钱。 冯秀质吓的离家出走。 四年后,十七岁的冯秀质再次回到白马村,梳的是妇人头。 那时,她的父母、叔叔婶子、堂弟堂妹都死光了,只剩胞弟冯求恩还活着。 冯求恩被接去姥姥家才得以活下来。不过,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冯秀质跪谢了姥爷姥姥,并送上她在外面接生挣的五两银子,带着弟弟回到自家破院子。 她手里虽然有点银钱,总不能坐吃山空。 为了养弟弟,更为了替祖母赎罪,姐弟两人将来能够堂堂正正做人,冯秀质在破院子外面立了块大牌子。 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快马轻车,冯氏收生。 她要接生。 不仅没有人敢找她接生,村人又把范氏做的恶翻出来骂她,甚至有人往她家扔石头土块。 几天后,村里一个孕妇生产,邻村的接生婆被请走了,那家婆婆只得自己帮儿媳接生。 但产妇难产,她们用尽办法也接不下来。那家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跑来找冯氏。 冯氏不但顺利接下孩子,还大小平安。 那家人高兴,给了她十文接生钱。 被官府记录在案的稳婆有收费标准,一百文到三贯钱或三两银子不等,按名气和接生难度决定价格。 若接生难度过高,主家还需另外付银。 而没有被太医院记录在案的,有些年纪大的妇人私下从事这个行业,顺产一般收费为五十文,难产双方讲价。实在没钱,也可以用实物抵债。 得到十文钱,姐弟欣喜若狂。 之后,有少数贫穷人家来找冯氏接生。冯氏不仅接生好,收钱少,还能治许多乳儿病。 随着冯氏的名气大增,找她接生的人渐渐多起来。 邻村的正式稳婆不愿意了,把冯氏告去衙门,说范氏后人大姑娘接生,并打着接生的名义继续残害产妇和乳儿。 当时的县太爷派人把冯氏抓去衙门,专门让稳婆检查她的下身。 若她是处子身,会以有伤风化被判坐牢。 冯氏的确不是大姑娘,便也相信了她曾经给人当过冲喜媳妇的说法。 但还是以范氏后人不得从事接生为由,打了冯氏二十荆条。 一个月后,京城一个胡姓官员的夫人难产,几个稳婆都接不下来,那家人一筹莫展。 一个稳婆说了白马村冯氏有些真本事,却是几年前的罪妇范氏之后。 胡大人顾不了那么多,赶紧遣人把冯氏请来。 冯氏不仅接下孩子,还点燃此生香,施上阴神针把将死的乳儿救活。 胡大人高兴,赏了冯氏五十两银子。 几天后冯氏又被告发私下接生,官府抓去打了二十荆条。 第八章 手札 胡大人听说后,专门找到县令大人为冯氏求情。 他说,“当初官府判范氏后人三代不能入仕,并没有说范氏后人三代不能接生或者行医,所以冯氏接生不犯法。 “况且,救助濒临危险的产妇和乳儿,是为世间造福,为范氏赎罪。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县令大人语塞。 冯氏终于有了接生资格。 范稳婆的名气越来越大,找她接生和施针的人也越来越多。不止百姓,还有许多达官贵人。 她被太医院记录在案,成为官府认可的稳婆。 施上阴神针也被太医院定价为一次八十两银子。 她不仅在乡村、市井、后宅接生,偶尔还会为娘娘宗亲接生。 有人逼着冯稳婆给将死的乳儿施上阴神针。 若此生香不燃,就不能施上阴神针。用了不仅救不活孩子,施针人还会遭到反噬。 所以只要此生香不燃,冯稳婆便拒绝用上阴神针。 有恶人动手打过冯氏,冯稳婆被打得头破血流也坚决不用。 还有人告去官府,说她见死不救,枉为稳婆。 冯稳婆又被衙役抓去县衙打了十荆条。 因为拒绝施上阴神针,她被人私下打过十几多次,被衙门打过三次。 但她依然坚持,人们也就相信了她的话,没有人再强迫她施上阴神针。 名气大涨后,冯稳婆婆接生银子升到稳婆中最高级别,顺生一两银子,难产三两银子。 家境好的人家能如数给钱,甚至另外给赏。 若遇到赤穷之家,不给接生钱她也不强求,施上阴神针能给两三贯钱就不错了,还不够她买制此生香原材料的钱。 为了替范氏赎罪,冯氏不仅施医施药,每月还有两次免费接生。只要能点燃此生香,那些人家再穷她都会施上阴神针。 冯家的日子逐渐好过,重新修了院子,陆续置办田地,用补药给冯求恩续命,还花钱给他娶了媳妇…… 因为接生多,救过的产妇乳儿多,又乐善好施,冯氏被人奉为“送子观音”,冯稳婆也变成了“冯医婆”。 受过她恩惠的贫穷人家数不胜数。 有记情的,上门帮着挑水浇菜送柴火。也有喜欢占便宜的,知道冯医婆的性格,家里有条件也不愿意如数给钱,还认为自家是在给冯医婆赎罪的机会,正该不给…… 善良的人总是被辜负。冯医婆从接生开始,吃了太多苦,流了太多泪。 想着她挨过的打,冯初晨的心都抽紧了。 不过,也有不少记情的好人。 比如帮大姑说情的胡大人。二十几年间,他已经从当初的七品官做到现在的四品官,是京兆府少尹。 胡夫人后来生孩子,以及他们儿子生孩子,都是请冯医婆接生。 但冯医婆与他们的关系依旧生疏,不接生孩子绝不会主动去胡府。 她唯一走动的人家只有姚家舅舅…… 冯初晨前世也比较清高。多活一世,许多事情都想通透了。 她觉得,自家孤儿孤女还想开医馆,将来定会遇到各种麻烦。她非常想去胡府拜望胡大人,拉拉关系。 但想到大姑的性格和嘱咐,她又不能过于主动。 至于阳和长公主府、武毅伯府、黄郎中等高门,就更不能去了。 冯初晨又去翻箱子里的手札,一共二十五册,都是以日记形式记录的。最上面册子的封皮竖写着四个大字:浮生三千。 她先泛泛翻了一下,大多是大姑接生时的心得及遇到突发状况该如何处置,还有些她解决不了的难题和疑惑。 也有记录她日常生活的,极少。 字体娟秀小巧,赏心悦目。 这些手札比那些医书更让冯初晨宝贝。 她坐下,翻开第一篇认真看起来。 太朔十年正月二十一,寒风呼啸,红梅傲雪。 我在院门前立上牌子:快马轻车,冯氏收生。 从此,我将像祖母一样为产妇接生,我将用一生为她赎罪。 在此立誓,怀慈悲之心,普救众生,不分贵贱贫富,一心赴救,不避艰难…… 太朔十年? 今年是建章十九年…… 冯初晨在原主记忆里搜索一下,才记起太朔是先帝年号。 好遥远。 冯初晨继续翻着…… 太朔十年四月二十,天清气朗,百花含英。 李丙和媳妇难产,找不到接生婆,只得把我叫去。乳儿胎位不正,我让产妇躺下,给她顺好胎位再让她站起来生产。 母女平安。 虽然只挣了十文钱,我和求恩依然开心不已。 总算开张了…… 太朔十年八月十四,桂花吐蕊,秋色染香。 背痛得厉害。 受笞刑的时候,我没有大叫出声,牙齿咬出了血。此时再痛,也没有刚才被人检查身体的屈辱痛。 这一步是必须走的,也是我该承受的。只有痛过,才能好过。 求恩抱着我哭…… 太朔十一年正月初九,寒风呼啸,雪花漫天。 秦家四媳妇生产,三个时辰就生了下来。秦婶子欢喜,不仅给了我二十文大钱,还送了四个红鸡蛋。 求恩吃着鸡蛋,眼睛都笑弯了…… 太朔十一年二月十二,燕子北飞,迎春始花。 季家二儿媳妇生产。忙了两天一夜大小平安,季家只给了三文大钱,连买催生药都不够…… 后面主要是遇到的心得和难题,冯初晨又换了另一本手札,找着日常琐事看。 太朔十二年,三月三十,阴雨霏霏,海棠飘落辗成泥。 忙活一天一夜,乳儿依然死在产妇肚皮里。 阿弥陀佛,这是我回白马村后接生的第一个死儿,也是我自接生以来第二个死儿。 丁老汉长松一口气,觉得死儿比半死不活的乳儿强,不需要另外花钱治病,五文大钱就能打发我。 他让儿子用干草把死儿包了拿去山里埋掉。 看到青白的小身体连块遮羞布都没有,我于心不忍。 我说,“我去埋吧。用我带的这块布包裹,我还会给他念一遍往生经,希望他来生见天日。” 丁老汉没有任何犹豫让我抱走孩子。 早前,我在妙青山北面找了个人烟罕至的地方,专门给死儿们当阴宅。不能让他们此生见不到天日,身后事还潦草。 那里就是青苇荡…… 第九章 人生须臾 青苇荡外延围着一圈茂盛的芦苇,里面却土地贫瘠,满布泥土碎石,只稀稀拉拉长了几株灌木和一些零星小草。 令我意外的是东边一堆碎石边居然长了一株梅树,绿叶肥厚,枝杆遒劲。正月后,开的红色小花鲜艳夺目,能开足足两个月。 这株花的生命力得有多么强大。 从此,我接下的死儿都会埋去青苇荡。 希望这些可怜的孩子来生见天日,跟这株梅花一样经得住风吹雨打,虽小却傲然夺目,哪怕长在最贫瘠的地方,也能茁壮成长。 青苇荡的风水也很好,依偎着妙青山,就像依偎在娘亲怀里。一条小溪横穿而过,似奶水哺育着他们…… 冯初晨又是心酸又是感动。大姑这样的人,无论活在什么时代都是最令人敬佩的。 日记太多,冯初晨虽然只看了几本,也看得出这套手札有多么珍贵。 高手在民间,不提上阴神针和此生香,大姑在儿科方面绝对是顶级专家,在妇科方面也不错。 以后慢慢学习,再结合前世经验,像大姑一样为民造福。 冯初晨又一本本快速翻着,在中间一本只有两排字的那页停下。 建章元年六月初七,阴雨菲菲,花开彼岸。 共眠一天地,罗衾各自寒。 这句无头无尾的诗让冯初晨莫明其妙,不知大姑写给谁的。 冯初晨又在记忆里寻找着。除了病秧子丈夫,大姑没有恋人,连男性朋友都没有。 带着这个疑问,冯初晨继续翻着。 建章元年八月初三,云收夏色,紫薇始花。 我的名字记录在了太医院,从此我是被朝廷认可的稳婆了。我和求恩夫妇去京城的全溢香酒楼吃了烤鸭,这是我们第一次在酒楼里吃饭…… 看到这里,冯初晨都为这姐弟两个高兴。 她对建章五年的日记特别留意,想看看找到原主时的记录。可有关这方面的记录没有一个字,这一年只有八篇记录,写的都是接生和医术方面的文字。 她又继续翻看着。 建章十年,腊月初九,风雪交加,蜡梅灿然。 昨天夜里梦见了祖父,他坐在屋檐下看着我笑。醒来后,泪水浸透半枕。 生死两茫茫,倏忽间他老人家离开我二十几年了。 温和的声音犹如在耳畔:生如蝼蚁,当有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应有不屈之心。 想他。 冯初晨放下手札,微弱的灯光里似看到一位瘦弱儒雅的老者手把手教一个小姑娘写字。 大姑也有柔弱的时候。 那么清风明月般的男人,怎么找了范氏那样的女人? 再是清风明月,也要吃饭养家。 长辈为他求娶了能干的范氏。 范氏倒是养家了,却是用那些法子养,最后搭进去了整个家庭和后人…… 冯初晨出了一会儿神,又泛泛翻了一下,翻到最后一篇。 建章十九年,六月十四,赤日炎炎,芙蕖正艳。 四天内给两个乳儿施上阴神针,我明显感到身体不济,精神气似被抽空一般。我不怕死,但放心不下不疾和初晨。 初晨还未定亲,不疾刚刚六岁。 昨天夜里梦到祖母,她披头散发,浑身是伤。 她哭着跟我说,“谢谢孙女,你帮祖母还清了孽债,祖母能够离开十八层地狱去投胎了,你不用再受苦,不疾亦能活下来了……” 醒来后,我知道我的大限到了。 历经人世四十三载,我是来受苦还债的。 还清了,该走了。 初晨已经会施上阴神针,能养活自己。一定要告诫她,男人的品性比钱财重要,靠人不如靠己。 还必须让她定期去青苇荡念往生经,为埋在那里的孩子祈福。 做为我的传人,这是她应尽的义务…… 家里有些产业,再有初晨帮助,王婶接生,能够把不疾养大成人。他身体好了就跟着姐姐学医术,上阴神针他无缘,学别的,要活得清清白白…… 还要交待他们,我死后埋去青苇荡后的九坡岭,在那里我能继续看着那些乳儿们。 这么多年,我亲手埋在青苇荡的乳儿一共十八人。其中十三人是脐带缠颈致死,五人死因不明。 无论什么原因,都是我医术不精,对不起他们。 另外还有其他人埋在青苇荡的三百五十六个死儿,二十五个成人。 我虽不认识,还是给他们添过土念过经,这也是缘分。 人生须臾,不过尔尔。 若有轮回,来世我依然想做人,能医术精进,救我今生未能救活的产妇和乳儿。若再有下下世,就做只在天空自由飞翔的鸟儿吧…… 冯初晨的心堵得难受,眼泪止不住地流。 手札内容琐碎,拚凑出了大姑的一生。有被裹挟的无奈和心酸,也有她自己的坚持,或许还有她不愿意让人知晓的秘密。 她始于接生,又因为接生燃尽生命。 冯大姑的一生太过悲苦。 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这样死了…… 冯初晨自私地想,自己活了两世,若前世真如大姑那么苦,第二世就想变成鸟儿,干嘛要等到第三世。 冯初晨还有几个发现。 一个是除了最后那身衣裳和荷包,大姑从来不养花,从来不绣花。 但她的日记里每一篇都会写花,她的闺名也是花。 这么看来,她是非常非常爱花的,也是非常非常爱美的,但现实生活让她拒绝一切美好。 她近乎严苛地逼迫自己只想接生救人和还债,拒绝花,也是拒绝一切诱惑…… 二个是,除了病秧子丈夫,她从不提及不在白马村的那四年,不知她是跟谁学的手艺。 除了她,没听说大炎朝还有谁会施上阴神针。 她的师父肯定会,不知她师父为何从来没用过。这么神奇的针,只要用过肯定会传出来…… 三个是,那两句诗是写给的谁。 肯定不是写给病秧子丈夫的。 共眠一天地,就是说两个人都活在同一个天地之间,而不是阴阳两隔。 她的病秧子丈夫早死了。 “眠”和“衾”二字,很是有些暧昧。 或许,有另一个让大姑心动的男人,冲喜之说只是借口? 若这样,大姑应该期许第二世、第三世与心动的男人共渡一生才对。 今生没有嫁他,来生没有期许……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个男人辜负了她…… 第十章 浮生如梦 四个是,日记中几乎记录了家里发生的每一件大事,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也有记录。 包括冯求恩娶媳妇,冯不疾出生,冯求恩夫妇死亡,连带王婶和半夏回家都写了…… 唯独没记录抱回原主这件事。 冯初晨当然不是为了找寻原主原生家庭的蛛丝马迹,纯粹好奇。 又想着,或许是大姑怕原主看到日记难过吧…… 这些日记没在她走前烧掉,应该是留给后人看的,更确切地说是留给原主看的。里面有她的遗愿,也有她平生经验。 冯初晨走去高几前给牌位上了三炷香,才怀着沉重的心情把此生香、小铜炉和几本书拿去自己屋里,再把炕柜和箱子、东屋门锁上。 明天叫上半夏,一起把装日记的箱子抬去自己屋。 明天起要用功看医书和手札,争取早日当大夫。 她拿出一本大姑还没有用过的用线绳装订好的本子,坐去桌前研好墨,提笔在封皮中间写下四个大字:浮生如梦。 这个名字有些消极和茫然,但就是她此时的心绪。 前世如梦,梦醒后她来到了这里。 字是原主的笔迹,小楷,跟大姑的字一样漂亮,灵动清丽,感觉爱上这个字就能爱上写字的人。 拥有两世记忆就这点好,两世相较取其长处。 以后,她也要像大姑一样,把某些生活片段和医术心得、疑难问题记录在这里。 她翻开书皮,在第一页纸上写下: 建章十九年七月十五,东篱秋色,野菊花开。 我突然从一片混沌中醒来,想了许久,才记起我是冯初晨。 大炎朝的冯初晨。 冯初晨停下笔,她悲催地只能用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记录一个人的离世和一个人的新生。 翻开第二页,又写下: 建章十九年,七月二十一,蛙声阵阵,稻花飘香。 看过大姑的手札,泪流满面。 在此立誓,继承大姑衣钵,学好医术,治好不疾,把他养大成人。还要开个医馆,让女人孩子少受苦难。 希望此生好梦,不留遗憾,不要悲苦。 以后不管住在哪里,都要在庭院里种满花草。推开小窗满园春色,这是我想看到的,也是大姑想看到的…… 这些话是冯初晨能够光明正大写在纸上的。 还有她不能写的。 都说到过火葬场的人对人生有新的感悟。她经历过一次生死,可面对大姑的手札,柔弱的不疾,贪婪的族人,还有前世的意难平,她做不到看淡一切…… 她打定主意,此生拒绝裹挟,有保留地拒绝坚持,实在累了就歇歇,有捷径了选择性地走…… 首先为自己和弟弟打算,奋斗之余能有闲暇时光享受生活。 前世,她唯一的目标是给那两夫妻添堵以及压过他们的儿子,为死去的妈妈出气。 她勤奋,用功,近乎严苛地要求自己,连谈恋爱的时间都要精确计算,力求做一个最完美的孙女,得到爷爷的爱和水家最核心的医术。 这几点她都做到了。 她的医术和爷爷的爱一直强压那对父子一头,让那一家三口气愤不已又毫无办法。 可她的生命却止于三十四岁。 想拥有的丈夫和幸福小家还没拥有,想在退休后过的一方庭院、一壶清茶、一本好书的生活还没等到,她先死于车祸。 勤奋没有辜负她,但她败给了命运。 更让她肝痛的是,没有处理身后财产,便宜了那一家三口。 哪怕她到了这个世界,对前一世的诸多事情都已经释怀,比如偏心孙子的奶奶,一副欠揍样的小崽子,分手的前男友,偷她论文的女同学…… 唯独对于那两夫妇,依然恨意满满。 想到爷爷和妈妈,她又提起笔在纸上画了两个头像速写。 怕被人发现,只画了脸形轮廓和一点流海。 这是她前世最爱的两个人。 虽然冯初晨没亲眼见过妈妈,但妈妈留下许多怀她时的照片和录像。录像里,妈妈讲述着她对女儿无限的爱…… 妈妈却在生下她两个月后跳楼自杀了。 那些录像和照片陪伴着她的童年和少年,难过或孤单了就会拿出来看看听听。 妈妈非常美,五官跟她前世今生都有些像。但气质完全不一样,妈妈的美如水般温柔…… 妈妈死后三个月,爸爸又娶了一个女人回家。 后来她才知道,因为爸爸出轨,妈妈得了抑郁症才跳的楼…… 摒弃掉脑海中的杂事,冯初晨上床盘脚坐下,练习了两刻钟的真气吐纳才吹灭油灯躺下。 又开始想未来的安排。 她目前要做到的是挣多多的钱,离开白马村,把不疾平安养大…… 门前蹲着一群伺机扑咬的恶狼,总是令人不安的。 再有钱就租个铺子开医馆,这也她是这辈子的终极目标。 既能挣钱养家,也能继承大姑的遗愿,还为这个时代的广大女性和儿童尽份心。 但不可能马上开。 在古代开医馆不是容易的事,首先要有“行医执照”,也就是她必须通过太医院行医考核。 是正规大夫了,才能开医馆。 还是先跟着王婶去看接生。 若有产妇或孩子需要救治的她可以救治,若乳儿将死,又能点燃此生香,她就施上阴神针。 如此,能够多挣钱,也能快速打响知名度。 她没有大姑那样伟大,不能像大姑那样让人占尽便宜。 制一根此生香要三贯钱,施完上阴神针后必须吃人参等补药,买补药至少一贯钱。 四贯钱的成本价,加上精妙绝伦的独门技艺,连朝廷都定价为八十两银子,为何人家给一、两贯钱就要认? 德春堂卖的德春救心丹一颗二两银子,千金馆卖的千金降亢丸一颗一两银子,买不起的人即使死在柜台前人家也不会白给。 顾名思义,救心丹是治心脏病的,降亢丸是治高血压的。 这里叫高血压为阳亢病。 这个时代的中医似乎比前世历史中医发达,不仅有相对简单的外科手术,还有一些特效药。 当然,冯初晨也没指望凭医术成为大富,毕竟要讲医德…… 她又想到大姑被上报礼部的事。 虽然旌表还没下来,听牛牢头的意思,应该没问题。 第十一章 金镶玉项链 古代封建社会和现代社会一样,都会推选一些符合当代道德标准的先进楷模。他们践行礼仪道德,弘扬统治阶级需要的精神文化,是一个时代震撼人心的先进代表。 县乡一级的行政机构设置了“县乡三老”,他们的职责之一就是发掘本地的好人好事,及时上报朝廷。 凡是辖区内有善举、谦让、路不拾遗、孝子、贞妇等先进事迹的逐级上报并请求给予奖励,这种做法被称为“旌善昭忠”。 冯医婆二十几年间做了数不清的好人好事,都因为是范氏后人县令大人不敢请求旌表。 这次因为两施上阴神针而死,又只收了那么点钱,再加上二十几年积攒的好名声,声誉空前大好。 李县令半个月前把冯医婆的先进事迹上报京兆府,几天后京兆府又上报礼部。 若被旌表,属于前世的全国劳动模范,或者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冯初晨也觉得大姑能被旌表。 旌表后,她和冯不疾就能摘掉罪妇后人的帽子,堂堂正正做人了…… 次日,冯初晨在鸟儿的啾啾声中醒来。 这个美妙声音令人欢愉。 她一骨碌坐起来,穿上衣裙。 原主衣裳多为细布,还有几套绸子衣裳。 这个家,冯不疾吃的最好,原主穿的最好。 她打开小窗,一股凉风扑面而来,远处山上堆积着雾气,红彤彤的朝阳刚刚爬上屋顶。 原主跟她前世一样,从来不睡懒觉,六点,也就是卯时正准点起床。 她来到圆桌前对镜梳头,才想起原主有一样特别好的首饰。 她打开柜门,小抽屉上了锁。打开抽屉,里面有一个荷包一个匣子。 从荷包拿出一根项链,红线绳,坠子是金镶玉。碧玉珠外用赤金累丝包裹着,前后是金灿灿的两个“福”字。 珠子比豌豆大一些,碧绿滚圆,金丝匀称光亮,非常精致漂亮。 这是原主最好的一样首饰,她满十二岁时大姑送的。 这个家虽然有些家底,但送这么好的首饰还是让原主意外和感动。 冯初晨还有印象,大姑把项链放进她的手心,难得一口气说了那么话。 “一晃眼,初晨已是金钗之年,该相看人家了。乡里穷,这串项链万不要给外人看见。记住,做人要有骨气,做事要有良心……” 平时原主舍不得戴,只有过年过节时才戴上,还要塞在衣裳里不让人看见。 冯初晨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项链放进荷包。 匣子里装的是二十几个一钱一个的金银锞子,以及一些铜钱。大姑去当收生姥姥时,收的小锞子和小挂件都会给她和冯不疾一些。 这是原主的私房。 冯初晨对镜梳了一个双丫髻,系上白头绳,又在腰间系了条白布绳。 她和冯不疾要为大姑守孝一年。 鉴于冯不疾的身体,会少量吃点虾皮和猪油。 来到厨房,半夏已经开始做早饭了。 半夏告状道,“院门一开,大头又跑出去了。” 来到庭院中央,冯初晨开始打太极拳。 原主打的太极拳与前世她打的有少许出入,这一世的偏柔一些,前一世偏刚一些。 冯初晨直觉这一世的拳法对施上阴神针更有作用。 以后要好好研究研究,看能不能把两套拳法合二归一,再把水氏针法和大姑的针法相融合。不止治幼科妇科,还要治其它病。 大姑的针法高于前世,又领先这个世界。 半夏走出来,满脸惊讶,“姑娘,你今天的拳打得更好了,好美,好威风,如行云流水。脚举的比之前高,跳得也要高一些,跟大姑一样好看。” 半夏从小跟着冯初晨一起读书,会认字写字,还会背几句诗。 冯初晨也知道自己太极拳打的好看。前世有闺蜜偷偷把她打拳录下来上传某音,再配上音乐,点赞量居然超万…… 打了两刻多钟,收势。 现在是辰时,冯初晨去东厢叫冯不疾起床。 冯不疾在院子里慢慢走动,再伸伸手伸伸腿。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运动。 冯初晨又开始练弹指,也练两刻钟。 太极拳和弹指早晚各练一次。 原主从三岁起就开始练习弹指,比学太极拳还早。 就是右食指戴上一个铜圈,手握成拳,小指、中指、食指、无名指纂紧,拇指顶在铜圈一侧用力弹出。 有些像前世男孩爱玩的弹珠子。 铜圈有些像顶针,上面有许多小窝。 顶针一侧被弹扁,上面小窝被磨平,就会换一个。 大姑说练这种功对施神针有好处,练平九个顶针就可以施另一种针法。 十一年间,原主已经弹平六个。 小时候没力气,前七年只弹平两个。原主会运用真气后开始往拇指注入真气,后三年就弹平四个。 还剩三个,目前的这个已经有些扁了,只是小窝还没磨平。 可惜大姑已经不在,另一种什么针法也学不到了。 冯初晨觉得练这种功还有一种用处,就是自保。 现在她的右拇指非常有力,弹出一颗珠子能当暗器。 练完后,看到小家伙羡慕的眼神,冯初晨笑道,“等你身体好一些,就教你练太极拳和弹指功。” 大姑说过,男人无缘点亮此生香,所以不可能施上阴神针。 以后教他练前世的水氏太极拳,施水氏针法。至于弹指,练好了对施什么针都好,他必须练。 冯不疾高兴得跳了跳,能有那么一天就好了。 早饭时,冯初晨给冯不疾减少了灵芝粉用量,等他的身体再好一点,逐渐停掉。 饭后,半夏喂鸡做家务,冯初晨牵着冯不疾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走了两刻多钟,给小家伙喝了一碗汤药,又让他趴在桌上。 冯初晨拿出一根梅花针在火上消了毒,撩开他的衣裳。 后背瘦骨嶙峋,一根根细骨头看得清清楚楚,让人心疼。 “弟弟乖啊,别动。” 冯不疾很纳闷,“姐姐,你怎么会治我的病?” 冯初晨道,“姐姐天天看医书,你以为是白看的?” “针咋那么粗?跟方老大夫和大姑扎的针不一样。” “这叫梅花针,专门点刺放血。方老大夫一直没治好,姐想换一种方式。” 冯初晨要在他的肺俞穴上点刺放血。 第十二章 水氏点刺 点刺放血是中医治疗疾病的常用方法。什么病刺什么血位,放多少血,这些手艺都容易学。 但如何根据病情换穴位,放多少血为宜,病人体质适不适合放血,用什么规格的放血针,就要凭经验和领悟自己决定了。 这是水家最厉害的传承之一,被界内誉为“水氏点刺”,许多疾病都是用这个办法辅助治愈。 水氏奇穴针灸七十二绝针,其中点刺放血是水氏针灸中的绝技。 因为教学理念和管理理念严重不同,爷爷多次拒绝大学和医院的邀请,只在自己诊所看诊,而且药比别处都便宜。 他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有些人在大医院花了上万元没治好的病,在水氏诊所里只花几百元就治好了。 有企业找到爷爷想成立制药厂,爷爷也没同意。 被资本捆绑昧着良心做事,他不愿意。 爷爷一辈子守着那个规模不大的诊所,尽可能为不多的人看病。 有人攻击爷爷是骗子,居然还有人相信…… 前世她爸爸和那个女人生的儿子、爷爷的几个徒弟,只有水出尘真正学到了水氏医术的精髓。 可惜的是,她还没留下传人就先死了。 爷爷已经八十六岁,想再培养出一个水出尘是不可能的。 水氏最强医术会在爷爷离逝后候彻底从那个世界消失…… 针刺进去,血流出来。 冯不疾只轻嗯了两声,小身子一动不动。 还十分有心眼地说,“姐姐要在扎针扎就是了,不管治不治得好姐姐都学手艺了。你给我扎针的事别往外说,万一我早死,那些坏人会说是姐姐治死的。” 冯初晨失笑,“这么不相信姐姐?” “我只是以防万一,要说也等我病好些了再说。” 真是有心眼的孩子。 半夏则是盲目相信自家姑娘,第一次看到冯初晨为冯不疾治病一点不奇怪。 还一脸自豪地说,“姑娘连那么难学的上阴神针都会,当然会治其它病了。” 冯不疾没吱声。暗道,大姑也会上阴神针,还不是治不好我的病。 施完针,冯初晨双手捧了捧小男子汉的脸,以示表扬。 冯不疾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他喜欢姐姐这样。 冯初晨又让他坐去树下的小凳子上,“晒两刻钟太阳,对身体有益。” 枝叶缝隙洒下斑驳阳光,又凉快又能晒太阳补钙。 坐着也不闲着,冯不疾嘴里大声背诵着: “雷公问于黄帝曰:《禁服》之言,凡刺之理,经脉为始,营其所行,知其度量,内次五臍,外别六腑,愿尽闻其道……” 童声在光秃秃的院子里飘荡。 冯不疾虽然身体不好,却极是聪明,三岁起原主就教他背《皇帝内经》。这套书放在冯不疾屋里,不仅是他认字的书,也是他学医的书。 冯初晨进屋学习,不止看医书,还要学习大姑留下的手札。过几天进京,再买些医书回来。 她是“童神”,太上神针都学会了,其他医理看一遍就会。 只有大姑清楚原主有多大本事,现在她有多大本事她说了算。 一直用功到午时初,村南头的王四婶来了。 王四婶夫妇是冯家佃户。两口子老实本分,冯家请他们每隔两天来家里送一次柴火。 冯初晨出来问道,“四婶,王大伯家的母羊有羊乳吗。” 王大伯是王四婶男人的大哥王大柱。 王四婶笑道,“有,前几天他家母羊才下了崽。” 冯初晨拿了一个大碗牵着冯不疾去王大柱家买羊乳。 白马村离京城西阳门二十多里路,是个百户以上的大村,有人口七百多人,大多为赵姓。 中间一条土路崎岖不平,村北边是一条蜿蜒小溪,小溪过去是妙青山。 冯家族人大多住在邻村河口村,冯太公一家也住那里,只有几家住在白马村。 村人跟姐弟俩打着招呼: “晨丫头,不疾小子。” “晨小姑,不疾舅舅。” …… 原主不爱说话,冯不疾小嘴蜜甜,大声招呼着: “李三伯。” “赵大哥。” “赵童生。” …… 赵童生是赵员外的三儿子赵唯,十七岁,今年春天刚刚中了童生,是附近几个村最令姑娘倾慕的后生。 他还没定媳妇,主要是挑的厉害。不想找乡下妮子,想找城里白净漂亮识文断字的姑娘。 他穿着靓蓝色长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冲冯不疾“嗯”了一声,目光放肆地在冯初晨脸上多停留了一下下,又不屑地转去一边。 他不止看冯初晨不屑,看这里的所有人和物都充满了不屑。 感觉像走在乡间小路上的一只花公鸡,高傲得不得了。 人都走远了,冯不疾的目光还追随着那个背影向前,向前。 心里不由产生几分遗憾。 小声说道,“咱们村一共出了三个童生。第一个是咱们的太爷爷,好些年前了。第二个是赵童生的伯父,考上举人去外地当官了。第三个就是赵童生…… “赵童生长得不错,家境不错,还忒有学问。但他傲气得紧……不是良人。” 冯初晨笑出了声。 小家伙眼光颇高,众村姑都向往的男神他还看不上。 他们走了大半个村子,就看到六七个孕妇,年轻的十几岁,年老的四十岁。 看似孕妇不少,村里隔三岔五就有人生孩子。但因为生活和医疗条件落后,许多孩子长不大。 在古代,即使皇家孩子也容易病死,更别提贫困落后的乡下了。 但不管怎么说,古代只要是和平年代,老百姓休养生息,人口还是正增长的。 不像前世那个时代,许多年轻人不想生孩子,人口已经开始负增长。走过几条街也难得看到一个孕妇,许多医院已经没有单独的产科,幼儿园和学校招生也越来越困难…… 突然,一个妇人的哀嚎声传来,是从前面小院里传出的。 冯不疾吓得把姐姐的手拉紧。 一个妇人说道,“哎哟,金牛媳妇昨天夜里发作,她婆婆接了半宿接不下来。刚才让人去河口村请李稳婆,李稳婆已经被郭子村人请走了。” 第十三章 难产 附近几个村,只有冯医婆、王稳婆、李稳婆三个正式稳婆。 因为冯医婆名声在外,她和王稳婆很多时候被请去京城或远地方接生,李稳婆多在这几个村接生。若她忙不过来,就会有岁数大又有接生经验的妇人帮着接生。 一个妇人问冯初晨,“你家王稳婆还没回来?” 冯初晨摇摇头,“没有。”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从村西边跑过来,一脸兴奋。 “听说金牛媳妇怀的是个讨债鬼,李稳婆又不在,我去帮着接生。” 她想挣这个钱。 所谓“讨债鬼”,是指让母亲难产的孩子,意思是他来向母亲讨债。 一个人说道,“霍大娘,金牛媳妇难产,折腾许多生不下来,你能行吗?” 霍大娘说道,“我生过四个崽,两个儿媳妇生崽是我接的,我家母猪生崽也是我接的。我还见识过稳婆接生难产产妇,知晓怎么做。” 又拿出一团头发,得意道,“我平日里收集的头发,实在不行让她吃这个。” 阳光照得头发油亮亮的,上面还沾了灰。 冯初晨恶心一下下。王婶也喜欢用头发催生,但她会把收集的头发洗得干干净净。 另一个身材粗壮的妇人说,“你一个人接生不行,我力气大,会抚腰,我也去帮忙。” 抚腰就是给产妇抱腰。 二人向江家跑去。 冯初晨知道,古代妇女生产有竖有卧,绝大多数选择竖式生产。 竖式生产包括坐着生、站着生、跪着生、蹲着生。 这种生产必须有两个人助产,一个人负责接生,一个人负责从后面抱住产妇的腰。 抱腰的人也很重要,要有经验,力气大,才能让产妇不倾斜,胎儿得以顺利出生。 在古人看来,竖式生产比卧式生产更有优势。因为重力作用,宫口开得快,胎儿对产妇腰背部压迫相应减少,疼痛感减轻,也能大大减少难产机率。 竖姿中,坐着生产又最为广泛,产妇省力。 若头胎或产妇力气小,难产,则站着生更好。这种姿势的产妇除了有人抱腰,产妇本人还要抓住房梁吊下的绳子或木棍。 正规稳婆接生会准备必需的几大件,大盆,剪子,帕子,小秤。 大盆是接孩子的,帕子是擦拭产妇身子的,剪子剪脐带,小秤称重量。 还会准备一些难产用的东西,如催生药,头发,擀面杖等。 只有冯医婆不会准备头发和擀面杖,相反多了一根香和三根针、一个小香炉。 若稳婆遇到难产,第一步是给产妇服用催生药,用温水擦拭产妇下体促进产程。 这两样没用,大多稳婆就会让产妇吃头发,目的是为了造成产妇胃里严重不适呕吐,增加腹压,把孩子“挤”出来。 若胎儿还生不下来,或者产妇已经没有力气生了,就要用擀面杖在肚子上擀压。 这几样都没用,接生婆只能各凭本事,各显神通。 若遇到“横生”或“倒生”,则要把胎儿伸出来的手或脚塞进体内,再想办法正胎位,这就更加考验接生婆的经验…… 还有不讲卫生的接生婆或临时接生婆,剪子不用沸水消毒,没有剪子就用其它尖物甚至用牙咬断脐带,造成产妇和乳儿感染…… 古人说生产是在阎王跟前走一遭,一点没错。 若家里不请稳婆,又穷,没有专门接孩子的盆子,就只能生在草上。 古时生孩子有“落草”之说,便是这么来的。 孩子生在盆子里叫“临盆”,这个词一直延用至现代,临盆也泛指生孩子…… 原主有很多有关生产方面的记忆,有她亲眼看到的,有听大姑和王婶讲解的。 冯初晨前世在书里看过旧时妇女如何生产,甚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村还是这样。穿越到这里有了真切感受,更是为古代妇女鞠了一捧同情泪。 古代产妇遇到难产,就是正规稳婆都不好办,别说不是稳婆的人接生。 只能听天由命。 有几人摇头叹道,“唉,金牛媳妇运气不好,若冯医婆还活着,再难都能接下来。” “是啊,我儿媳妇屁股小,先还想着请冯医婆接生,她怎么就死了。” 冯初晨前世在妇产科实习过,但在没有任何仪器的古接生难产产妇,她没有自信能接下来。何况这个时代不许未婚姑娘接生,她即使有救死扶伤的心思,也不可能去帮着接生。 姐弟两个来到王大柱家。 王大柱媳妇会养羊,靠养母羊生崽卖能挣一些钱,日子过得很不错。 正因为王大娘有这个手艺,又厉害,刁钻的婆婆王老太才不敢过于欺负她。 王大娘听说他们的来意,笑道,“不要钱。我们都不喜欢喝羊奶,一股子膻味。” 冯初晨笑道,“喝羊奶对身体有益,以后我会经常买给弟弟喝,不收钱怎好意思。” 王大娘收了三文钱。她没想到,膻味极重的羊奶还能为家里挣点钱。 又笑道,“以后只要我家母羊有奶,就每天送一碗去你家,不用你们巴巴跑过来。” 她家有三只母羊,错开时间生产,大半年的时间有羊乳可卖。 “好,麻烦王大娘了。” 一大碗可以分两次喝,晚上一碗早上一碗。 冯初晨怕冯不疾不愿意喝,说道,“羊奶不太好喝,以后去买点茉莉花茶一起煮,可以去膻味。” 冯不疾道,“再膻也比苦汤药好喝,无需另花钱买茶。” 他看病已经花了家里好些钱,不愿意因为膻味再花钱。 王大柱的娘王老太骂骂咧咧从江家那边走过来。 冯不疾是有礼貌的好孩子,招呼道,“王奶奶。” 王老太没搭理她,冲院外吐了口唾沫,骂道,“我生了十一个崽,除生大柱时请了稳婆,其他孩子都像放了一个屁,一使劲就自己掉出来。 “还有一个没兜住,屙尿时屙在了马桶里。大柱生的也容易,白瞎请稳婆的钱。这些妇人忒娇气,吼得震天响,以为只有她会下蛋。 “有那么痛吗?有那么痛吗?若是我家媳妇,堵上她的破嘴。丢人现眼……” 第十四章 郭大丫 王老太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死了八个,活下三个。活下来的是王大柱、王四柱,还有一个闺女王十一娘。 王十一娘今年十八岁,比老太太的大孙子岁数还小好几岁,人有些傻,上年才嫁人。 老太太最看不惯那些产妇生个孩子嗷嗷叫,恨不得请上两三个接生婆来服侍她。 王大娘眼底有些冷。 就因为王老太生孩子生得痛快,她的几个儿媳妇孙媳妇生孩子她都不许请稳婆,说白瞎钱,她能帮着接。 还不许她们叫,叫大声了她就会在一旁骂人或掐人。 遭老罪了。 王四柱第一个媳妇生产时难产,老太太就是不许请稳婆,自己带着儿媳妇接生。 那个妇人痛得死去活来也生不下来,最后一尸两命。 老太太还说那个孩子是讨债鬼,硬把她娘带走了,稳婆来了也没用…… 村人几乎都讨厌这个话多嘴坏的老太太,冯初晨更不喜欢。 体质有差异,这个老太太属于痛神经不敏感的,加上盆骨大,运气好,生孩子顺溜。 她不痛不代表别人不痛,不替他人着想说话说的忒难听。 而且,她生的孩子死了一大半,有生下几天后死的,有活到几岁死的,很大可能跟不请专业接生婆有关。 古代很多像王老太太这种人,月信不停,产生不息。一辈子生六七个孩子的妇人很寻常,生十个以上的也有,只不过医疗条件不好或生活条件不好许多孩子长不大。 这种人贫穷人家居多。她们生出了经验,若不难产,都是自家生,不愿意花钱请稳婆。 但像王老太太这种连产妇叫痛都不许、儿媳生不下来还不许请稳婆的人,找不出几个来。 王老太六十多岁,是白马村最长寿的老人之一。 由于瘦,显得颧骨更高,双颊深陷。身体还算硬朗,就是走路有些吃力,还膝盖略弯,两腿分得很开。 或许是喂奶太多的缘故,两个乳房特别长,吊在肚皮上。夏天衣裳穿薄了轮廓看得很清楚,许多小娘子都不好意思往那里瞧。 看她走路的姿势,以及生过那么多孩子,劳累困苦的生活,冯初晨初步断定她有子宫脱垂这个病。 中医叫阴脱。 就是子宫从正常位置沿阴道下降或者脱出,宫颈外口达坐骨棘水平以下,甚至子宫全部脱出阴道口以外。 轻度的子宫脱垂一般没有明显症状,若病情比较严重,便会出现腰骶部酸痛和下坠感等症状,伴有排尿异常、排便异常等,同房时亦会出现性欲减退、阴道疼痛等现象。 这些症状高水平的中医能够治疗。 但如果子宫脱垂症状非常严重,比如直立时会突然掉出一团“肉”,平卧时又会缩回去,中医一般无法从根本上治疗,前世只能通过西医手术。 古代和旧时代很多妇女都有这个病,只不过轻重不一。 这个病不会死人,却令病人痛苦不堪又难以启齿。 而王老太应该属于非常严重那种,很可能已经落出体外,必须用东西兜着。 能活到这把年纪,还生龙活虎,老天都在厚待她。 前世水家有一套治疗这种病的方法,他们在旧时代为许多妇女解除过痛苦。 冯初晨也会,只是前世尚未遇到这种病人,没治过。 不过,冯初晨也不会主动给王老太治病。老太太连接生婆都不相信,别说自己这个黄毛丫头了。 冯初晨牵着弟弟回家。 路过江家时,那个吼声还在继续。 一个身影跑出来。 看热闹的村人问道,“铁牛,你嫂子怎么样了?” 江铁牛说道,“还是生不下来,我娘让我去望山村请稳婆。” 说着,一溜烟跑了。 望山村在邻乡,离这里二十几里路。 回到家,冯不疾已经很累了,前额鼻尖出了一层细细的小汗珠。 给他喝完汤药一刻多钟后,半夏把晌饭端上桌。 吃完饭,冯不疾晌歇,冯初晨继续看书。 未时末,江初晨正看的专心,听到院门响起来。 半夏打开门说道,“姑娘,郭大哥来了。” 江初晨从小窗望出去,看到郭磊领着大闺女郭大丫走进来。 他们腰间都系着白绳,这是在为冯大姑戴孝。 郭磊三十几岁,长得又黑又壮,脸上有一道长疤。 他家住在山里,是个非常厉害的猎人,听说一个人同时打死过两只狼。 他媳妇一连生了三个闺女,生老四时难产,生了两天两夜生不下来,他只得出山把冯医婆请去。 冯医婆接下儿子,可儿子连气都没有了。 郭磊和三个闺女跪求冯医婆救救孩子。 能点燃此生香,冯医婆毫不犹豫施了太上神针,孩子终于哭出了声。 郭磊拿出家里的所有积蓄十八贯钱,又把家里的熊皮褥子卖了十一贯钱,再借了三贯钱。 郭磊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大姑,我现在只能付你三十二贯钱。剩下的以后慢慢还,我还不完我儿子还。” 冯医婆只收了三十贯钱,把剩下的两贯钱推给他。 “乳儿身体弱,多给产妇吃些鸡和蛋,下奶。你媳妇伤了身体,会伴随她一辈子,你家今后少不了花钱。我只一次性收钱,剩下的不用还了……” 剩下的,她为祖母还债了。 冯医婆死后,郭磊带着一家人来跪了大半天。听说冯奇欺负冯家姐弟,气不过,带着几个兄弟冲去河口村把冯奇家给砸了。 郭大丫十四岁,长得特别像郭磊,又黑又壮。 郭磊把一篮子木耳和蘑菇放在桌上,说道,“我家大丫像我,身强体壮,有几手功夫,打两个成年男人不成问题。 “让她来给冯姑娘和小少爷当丫头,有她在,你们不容易被欺负,我家也少个人吃饭。” 郭大丫跪下说道,“求姑娘收下我。若有人再敢欺负姑娘和少爷,我大巴掌打死他。我不止会打架,还会做饭烧火洗衣带孩子。 “以后再跟着王婶学抚腰,也能挣钱。我还想学接生,可我娘说我笨,手又大又重,怕掌握不好力道把乳儿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