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旧事记》 第1章 晚风解意抚眉弯 引 你可曾见过地狱 见过 何处见过 我从那来 我贪恋人间的温暖,我曾以为我可以拥有,直到战火蔓延,将一切燃烧殆尽… 一 九江路的曼恩咖啡馆今儿有些冷清,不知是不是深秋的缘故,沈听澜一如既往的在下午两点进了门,朝服务生微微点头,径自往常坐的位子去了。 里头只有靠窗的位置有一位客人,他略扫了一眼,目光却又在下一秒落了回去。 她靠坐在白色的西式镂花椅上,眉眼精致,鼻尖微翘,双唇并未涂的红艳,只用了颜色极淡的口脂,这样的妆容使得她明艳的长相温柔了许多。 她左手支着桌子,轻轻勾着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绕着,黑色的卷发衬得染红的指甲分外妖娆,右手闲闲的翻着书,一件浅粉底红蔷薇的旗袍,不知怎的,原本娇俏的花色在她身上多了些清冷的味道,连裙边下的暗红色高跟鞋,在这气质里,也寻不出一丝俗气来。 不同于寻常女人喜爱在胸口装饰西洋来的钻石胸针,她的衣襟纽扣上只挂着一串香珠作压襟,墨色的珠串上偶有玛瑙碧玉的光泽细碎的游离,香气极清浅,却又如同她的人一般,让人无法忽视。 沉香的柔和与龙涎的旖旎中却透着梅花的清冽,在他怔然间,若有似无的,攀上了他的鼻尖,好似美人如玉一般的双臂,环住了他的肩膀,让人无法抽身。 那香气忽然清晰,他恍然回神,她已径自从他身侧走过,只余一缕梅花的余韵,仿佛随着呼吸,缠绕进了心里,密密地,扎了根。 他兀自愣了片刻,才回头寻她,却见忽明忽暗的光影里,那一抹背影,踩着慵懒的步子,慢慢消失在了门外。 “沈先生?” 服务生的声音唤回了他思绪,托盘上的咖啡是他平日里喝惯了牌子,而此刻那香气却不再有任何吸引力,他随意在一旁的位置坐下,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才那位小姐,似乎平时没见过啊。" 服务生把咖啡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笑着回答:“那位小姐偶尔才来,拢共也是没来过几回, 您没见过也正常。" 他垂眸,手指摩挲着杯沿,继续问道:“新搬来这一片的?” 服务生收起托盘,回道:“这个实在不知了,这位小姐每次来,都是独自一人,点完咖啡,也不与我们多聊。"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应该也是附近,她每回来,也没见坐个车什么的,都是走着来走着回,想来不远。" 沈听澜早就没了喝咖啡的兴致,听到不远,立时就站了起来,掏钱递给了服务生:“我还有事,今天就不喝了。” 他步履匆忙的往她离开的方向走去,路上过往的行人不算多,却不见她的身影,他四下里张望着,瞥见咖啡馆拐角不远有条小巷,巷子口竖着一块不太显眼的路牌五桥巷。 二 “新产品小花茉莉香膏,茉莉花香膏·····” 九江路的揽月斋香铺新出了款香膏,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穿着粉色碎花裙,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在门口热情的吆喝着,她左手臂弯挎着个精致的竹提盒,里面整齐摆放着几个小盒子,手中还拿着一盒打开的香膏,一阵阵花香散开,吸引了不少路过的女子驻足。 阿玉从电车上下来,手臂上搭着一件米色风衣,工作一天的疲惫让她有些没精神,理了理身上的浅绿色格子旗袍,有些心不在焉的慢慢逛着。 路边有个身着暗紫玫瑰花纹旗袍的女人,烫着优雅的波纹头,踩着一双黑色高跟鞋,站在路灯下抽着烟,她似乎在等人,时不时地抬起腕表看时间,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些许期待又焦急的神情。 阿玉从旁走过,飘来的烟味让她皱了皱眉,忍不住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加快了步伐,身后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她又莫名地回头。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拿一束玫瑰花,从车上下来,旗袍女子急急的灭了烟,扬起甜蜜的笑脸走上前接过鲜花。 阿玉看着那被人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的女子,一种说不出的酸涩漫上心头,她缓缓地回过身往前走着,双手不自觉地环住手臂,似乎有些冷,又拿起风衣披在了身上,忽而鼻尖掠过一丝茉莉花香气,清清浅浅。 她抬眸寻找香气的来源,发现不远处街边的一家铺子门口站着好些女子,围着一个手拿香膏盒的小姑娘,正在试用那盒子香膏,这香气不似寻常茉莉花味的香膏香水,让她难得提起了一丝兴趣。 那小姑娘见又有人来,热情地招呼她试用,阿玉接过小姑娘递过来的香膏,放在鼻尖轻嗅,浅黄色的膏体,散发着很纯净的茉莉花气息,比寻常同样味道的香膏要好闻一些,她用指尖挑了一点,慢慢在左手腕揉开,花香四溢,又不会让人觉得太浓郁,依旧很清雅。 阿玉的心情因着这香气也好了许多,正要开口询问价格,忽然余光瞧见旁边转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心跳不自觉的快了起来。 急忙把香膏塞给小姑娘,往转角跑去,四下寻找,却已不见了刚才的身影,彷佛那一眼只是一个幻觉。 转角边是九江路有名的曼恩咖啡馆,也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但此时里面却没有他的身影。 幻觉永远无法触及,就像那人于她一样。 她颓然地站在路口,身后依旧是车水马龙,衣香鬓影的繁华,香铺的小姑娘依旧热情地招呼着客人,腕间的茉莉花香气也依旧若有似无地飘散着。 新产品小花茉莉香膏,茉莉花香膏啦······ 三 阿祁取了今天的晚报,装进布袋里,一大摞的分量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来说有些沉,他稍显吃力的把布袋背到身上,这两天能不能填饱肚子,就看报纸能不能全卖出去了。 他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色,轻车熟路地往九江路走,穿过五桥巷的时候,又看见了那辆黑色的桥车停在巷子口,他已经连续五天在这里看见这辆车了,开车的是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也不下车,就那么停在那。 阿祁挠了挠头,又看了一眼,便转身往路口走去,可不能耽误正事。 走出巷口,阿祁抽出几份报纸,拿在手中开始吆喝:“看报啦,看报啦,特大新闻啊,先生,来份报纸吗?" 路过的听他这么喊,也有好奇的问他什么新闻,他就晃晃手里的报纸,神秘兮兮的说:“特别大的新闻,您要是想知道,买一份看看。” 路人就笑骂他故弄玄虚,也不与他一个孩子计较,这世道没几个人好过的,尤其是这些孤儿。 不过也因着他机灵会来事,等晃悠到揽月斋门口的时候,包里的报纸已没剩下多少了,铺子里一位穿着朴素的伙计听见吆喝,走到门口冲他喊道:“小子,来份报纸。" 阿祁赶紧堆着笑脸走上前去,把报纸递给他:“生哥,今天生意怎么样啊?” 阿生拿起报纸轻轻敲了敲阿祁的头:“你小子,还问我,你今天生意看来是不错啊,报纸卖差不多了吧。” 阿祁嘿嘿笑了两声,:“这不是托了生哥和晴姐姐的福,近来报纸卖的快。” 说罢,他摘下帽子,递过去:“生哥,我今儿能不能吃点好的,就看你了啊。” 阿生冲他翻了个白眼:“怎么,我往常差你哪点了?臭小子。” 嘴上打趣埋怨着,手上倒是利索的掏出钱来放进阿祁的帽子里,完了还不忘继续调侃他:“看看,我可是把你明天的饭钱都给你备妥了啊,你要怎么谢我?" 阿祁眉开眼笑的数着钱,退后两步举了个躬:“谢谢我们生哥大善人活菩萨,您要是觉得不够,我再给您磕一个?" 这宝耍的惹来了旁边店家和路人的一阵哄笑。 阿生给他气笑了,装模做样地踹了他一脚:“赶紧吃你的饭去,少在这贫!" 阿祁灵活的躲过了这一踹,把钱揣进兜里,在笑声中边跑边回头冲他扮鬼脸,又惹来身后两声骂。 待到包里仅剩的报纸卖完,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两个子儿,上了电车,车上也有认识他的乘客,笑着问他“哟,·今天报纸卖挺快啊,这是要去哪啊?” 他嘿嘿笑着,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今儿老主顾多打发了我两个子儿,想着去东花桥吃面呢,我可是馋了好久了。” 旁人便打趣他会吃,东花桥的陈记面馆的面可是出了名的好,他也乐呵呵的与他们闲聊着。 下了车,阿祁直奔陈记面馆,进门找了角落的位子坐了,招呼店小二“大哥,给我一碗红汤面,加一块排骨一个荷包蛋哦.” 小二笑着给他擦了擦桌子“好嘞,你先坐着。” 刚转身,他又把人叫住“大哥,您家茅房在哪?我想先去一下。“ 说罢揉了揉肚子,小二招呼他跟着往后头去,到了后院给他指了地儿,便自去忙了。 阿祁谢过小二,进了茅房,待看得周围没人了之后,才把阿生给他的钱翻出来,那是三张叠在一起的纸币,他一张一张的拿起来,对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光亮细细看着,终于在最后一张纸币上面,看到了两行隐秘的文字。 陈记面馆的面,那是真没得说,老师傅的汤头是有口皆碑,阿祁吃的满头大汗,最后连汤也喝的一口不剩,这才心满意足的擦擦嘴,走到门口柜台前,边夸着面好,边把钱递给掌柜的,掌柜的收了钱,又给他塞了两颗糖,笑着说下次来多给他煎个荷包蛋。 沈听澜记不清今天是几点到的这里,又在这里坐了多久,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来什么。 有些疲惫地点燃一根雪茄,透过缭绕的烟雾,仿佛又看到了那枝灼人的蔷薇,闻到了那丝挥散不去的香气,他的心跳再次不受控的加速,就像那天下午在曼恩,她从他身旁经过,胸口剧烈的跳动似乎在昭示着某些无法言说的情愫。 这让他前所未有的慌乱,那天在这一片巷子里遍寻她不见,甚至记不清后来是怎么回的家,鬼使神差的,他就每天都把车停在这条巷子后的路边,期盼着她不是那天偶尔一次的路过这里,期盼着她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在阴沉了大半日后,天空终于开始下起了小雨,雨水肆意地敲着玻璃窗,也敲碎了沈听澜心里的最后一点期望,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他想今天大概依旧等不到她了。 慕容晴感受到一丝凉意,才发现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让没开灯的屋子又昏暗了些,她喝完杯中的酒,步履微晃地走到酒柜前,又倒了一杯,随手取下头上的簪子,乌黑的卷发散开,慵懒的披落在身后。 檀色睡袍外衫一侧随着散落的发丝轻轻滑下肩头,她并未在意,只是随手拿起一旁妆台上的香水,扬手在空中随意喷洒了几下,细密的水雾,随着檀香与沉香的气息一同四散开来。 她微不可闻的笑了一声,把拖鞋踢到一边,赤着足,端着酒杯,在那片香雾中轻轻地踩着舞步,酒香与木质的香气纠缠出千丝万缕的暧昧,黄昏遗留的光影还在不舍地游离,仿佛要陪她在这场独舞中尽兴。 杯中饮尽,醉意朦胧间,她慢慢走到窗前,伸出手,任由雨水沾湿衣袖,微凉的感觉唤回了一丝清明。 沈听澜勉强收起了失落的情绪,抬手看了看表,才发现衣袖已经被雨水浸湿,他发动车子,离开前不经意抬眸,看见了楼上窗口探出的那支蔷薇…… 第2章 点滴更漏声慢 一 “梨花几度迎风泣,却看枝迁根未移……” 与城南的繁华热闹相比,城北的萧条没落就尤为明显,这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沈云贞所在的云伶班就在城北的杨柳胡同里,要说城北哪里最为破旧,那便是这里了,与之相隔一条街的北遥路就要好的多,云伶班就在北遥路上的福韵堂登台。 阴暗逼仄的西厢房里,沈云贞蜷缩在冰冷的榻上,身上搭着已看不出颜色的毯子,一头枯乱的青丝中,夹杂着这年纪本不该有的白发,脸颊依稀还有泪痕,一双原本灵动多情的眼眸早已不再鲜活,手里握着一串黑色的珠子,珠串上头一枚水头上好的玉环散发着盈盈光华。 她木然的躺着,外头班主的说话声,也换不来她丝毫的反应。 “您说这丫头……这不就废了吗?福韵堂那边,还催着她登台呢,还有崔二爷那,不好交代啊。” 汤叔担忧的声音传来,他是云伶班的老人了,跟过两任班主,与现任班主的父亲老班主,有着一起长大的情分,所以在这种当口,也就是他还能和气头上的班主说两句。 班主瞥了眼西厢房,生气之余更多的是无奈,即便他是班主,有些事儿,那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能怎么办。 “我知道,可这死丫头打从那字画铺老林家那小子失踪之后,天天跟丢了魂似的,抱着她那串不知哪来的珠子,这人都不见了,她这么折腾自己有啥用呢,你说云秋云兰那几个丫头,哪个不是客官点哪出就唱哪出,偏就她不肯,就非得见天的长生殿呐。” “谁说不是呢,可咱们这就数这丫头名气大些,生得也最好,要不然,都招惹不上崔二爷这事儿,可这都一个多月了,她愣是不出门不登台,福韵堂那边,火气大着呢……” 汤叔也不知道说啥,只能顺着班主劝着。 班主搓了搓有些冷的手,揣进袖子里,不住地摇头叹气。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她偏生要这样,这不,熬出病来了,这还咋登台,就她现在这鬼样子,演啥?演死了的杨贵妃?” 汤叔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疑惑“就算福韵堂那边先不说,告个病假也说得过去,这人吃五谷杂粮生个病啥的也事寻常,但这崔二爷可盯得紧呢,不一定能糊弄过去,您说,就她这样的出生,能当姨太太,她还有啥不乐意的呢。” 说到这,他顿了顿,往厢房看了一眼,虽说是实话,可他也明白沈云贞这会子最是听不得这些实话。 见没啥动静,他这才凑近接着说“这要换了云秋,还不得乐的找不着北。不过说起那珠子,香珠串哪是咱们能买得起的玩意儿,就算贞丫头有些体己钱,怕是也用不起啊,林家小子怕是也买不起这样式的,难不成……是崔二爷送的?” 班主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这我哪知道,说到底,还是她自个想不开,这世道,戏子能上台,但在旁人眼里,又哪真上得了台面啊,戏子终归是戏子,唱一辈子长生殿,也成不了杨贵妃。” “说来这事也是邪乎,林家小子和贞丫头平日也没见怎么太热乎啊,您说,这即便有了情谊,人失踪到现在,她都没去找过,也不去打听,怎么反而这副摸样呢,看她这样,活像是戏文里心上人去了想不开似的。” 班主踱着步子想了半晌,也依旧没有个头绪,无奈道“算了,汤叔,福韵堂那边,今儿还是让那几个丫头去唱吧,这死丫头就别管她了,到时候崔二爷那边交代不过去,咱们只能跟着她倒霉,就让她抱着那串破珠子自生自灭吧。” 汤叔叹了口气,看了眼西厢房,到底还是有些不落忍,但又没旁的法子,只得摇摇头,准备叫云秋她们收拾行头去福韵堂,班主没再说话,依旧站在院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班主,我去。” 虚弱的声音传来,班主和已经走出几步的汤叔皆是一愣,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瘦弱身影,原本合身的衣裙已显得有些宽大,憔悴不堪的病容让两人都吃了一惊,原就知道她病着,只是她近来都不愿见人,倒不知竟已病成这副模样。 沈云贞扶着门,目光依然是一片死寂。 “但我不唱别的,他们要我登台,我就唱长生殿。” 班主原还松了口气,只道她这是自个想通了,这会子听到长生殿,一时竟被气的说不出话来,瞪了她一眼,甩手便走了。 汤叔看着班主被气走,想说云贞几句,可转头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又说不出数落的话了,半晌,摇了摇头“我叫云兰她们陪你去,让她们伺候你吧,不然你现在这样怕是都走不到福韵堂。” 福韵堂后台,沈云贞在云兰她们几个的帮忙下总算是装扮好了,浓重的戏妆遮盖了病容,瞧着倒是与往日没有多大不同,她捋了捋水袖,有些吃力地扶着椅子站起来,看着镜子里身着贵妃戏服的人,眼中雾气弥漫。 她想起了半月前,林怀与突然失踪的那天。 那是一个雨天,也是她噩梦的开始,因着雨下得大了些,她只顾着低头看路,没防备脚下一滑,撞到了崔二爷的随从,这点原本不是什么大事的意外,在崔二爷回头之后,就变的有些大了。 她眼看着原本走在前头的崔二爷折返,向她走来,眼神也从一开始的不善到看清她长相后的不怀好意,她不傻,这般变化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她也清楚这位崔二爷,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惹不起的人物。 眼前的人慢慢逼近,那带着玉扳指的手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女子的轻笑。 “呵,这不是崔二爷么,这么大的雨,您还在外头赏雨,真是好兴致。” 沈云贞惊魂未定地回头,那女子穿着一袭深蓝色的旗袍,外头罩着一件黑色羊绒大衣,深沉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并未显得老气,更衬得她肤白如雪,乌黑浓密的卷发随意的散着,只在右边戴了一枚青玉蝴蝶发饰,将一边的头发拢在耳后,容貌上竟与她有三分相似,这通身的气质和气定神闲的摸样,瞧着又胜过她不少。 崔二爷看清来人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但更多的,是忌惮,他收回伸向沈云贞的手,干笑了两声“呵呵,晴老板说笑了,我哪有赏雨的兴致。” 他顿了顿,看向还在发抖的沈云贞“要说赏景嘛,我倒是在行。” 说完随即又换上一副假笑“您今儿怎么贵步临贱地,到城北来了?” 被他称作晴老板的女子红唇轻启,不紧不慢“您客气,这地儿哪还分什么高低贵贱呢,又不比人,还得分出个三六九等,您说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语气也还算客气,只是说到三六九等的时候,看向崔二爷的眼神中分明多了一丝意有所指。 崔二爷自是没错过这一幕,但他也不敢发作,眼前的女子虽说只是一家香铺的东家,但是能把生意做到城南,而且还是九江路那种地界,肯定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更重要的是,这位颇有些邪门的本事,连他上头的人,对这位都是客客气气,避让三分。 想到这,他看向慕容晴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讨好的意味,慕容晴依旧是那副摸样,甚至连嘴角的笑容都没变过,她上前两步,扶住沈云贞,把她拉到身边,好整以暇地帮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再度看向崔二爷。 “忘了介绍,这位姑娘是我的一个旧相识,您方才不是问我来城北何事,今儿走这一趟,就是来看望她的。” 看着崔二爷有些变了的脸色,她继续说到“方才看您似乎在与她说话,怎么,二爷与我这妹妹,也认识?” 她和风细雨的说着话,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那双杏眼中的凌冽寒意更是让横惯了的崔二爷感觉脊背发凉,他只掂量了几息,便认清了眼下的情况,他什么也做不了了,于是压下心中的怒气和恐惧,拱手陪笑道“误会误会,我是看方才这位姑娘走路滑了一下,撞到了我的随从,您也知道我们这都是大老粗,我是担心啊,给人姑娘撞出个好歹来,这不,就想着扶一把,看看姑娘有没有什么事。” 说罢他又看向沈云贞,脸上挂着虚伪的笑,眼里含着些许警告“姑娘,你说是吧?” 沈云贞这时哪里还敢说什么,只得低下头默不作声,避开这道目光。 慕容晴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崔二爷,我这妹子胆小,你们这么多人,她怕是吓着了,这么大的雨,就不耽误您了,我与她也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崔二爷也不敢说什么,借着这话顺杆子就下“晴老板勿怪,勿怪,您先忙,我就不打扰。” 说罢拱了拱手,头也不回的走了,好似后头有人追似的。 沈云贞直到看不见崔二爷一行人,这才觉得好些了,她借着慕容晴扶她的手臂勉强站直了身子,转而向她道谢“多谢姐姐替我解围,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的声音还有些许颤抖,显然是刚才吓得不轻,慕容晴看着她略显狼狈的摸样,眼神不似方才的冷烈,柔和了许多,伸手轻拍了拍沈云贞的后背,开口问道“大雨天你一个人这样跑出来,不太安全,怎么没有家里人陪着?” “我……我一位朋友失踪了,我想去找他,可是……” 沈云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把这件事就这样告诉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但是眼前的女子给她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还救了她,她不知不觉,就将林怀与与她相识,又突然失踪的事情告诉了慕容晴。 慕容晴撑着伞,站在雨中很有耐心的听她说完,沉吟了片刻,问她“这么说,你想找他,却不知该怎么找,也没有门路,是么?” 沈云贞点点头,正准备再次向她道谢,然后继续四处找找,就听得慕容晴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可以帮你,先看看他是生是死,再考虑接下来的事儿吧。” 沈云贞闻言猛地抬起头,声音激动起来“您愿意帮我找他吗?您要怎么知道他是死是活呢?” 慕容晴淡定的看着沈云贞,直视她的双眸“这个对于我来说,不是难事,我不但能知道他是生是死,我还知道,你的过往,信不信由你,你也不用害怕我,你没什么可以让我图的。” 沈云贞初时听她这么说除了震惊,还有些怀疑和防备,但仔细想想确实,自己这样,她又是女子,能图她什么呢,但是林怀与的事等不得了,再加上她对慕容晴那种没由来的熟悉感和信任感,足以让她豁出去的相信她。 于是她定了定神,拉住慕容晴的胳膊“姐姐,求您帮我找他,就算他已经不在人世,我也要知道他在哪。” 说着,便拎起裙子要跪,慕容晴反手拉住了她“别跪,跟我走吧。” 沈云贞跟着慕容晴七拐八绕,来到了一间民房里,屋子不大,但干净整洁,她四处打量着刚坐下,眼前递过来一块毛巾,她怔怔的接过,慕容晴又在她面前放下一杯热水,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先把头发擦擦,别回头再病着,你身上,可有林怀与的物件,或者,你可知晓他的生辰?” 沈云贞闻言便放下毛巾,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这帕子便是他的,这几日一直下雨,前天他送我回戏班,淋了点雨,他便拿出这块帕子让我擦擦头发,我原是想着洗干净了还给他,可是昨天开始就联系不上他了,我就没顾得上洗这块帕子,不知这有没有用。” 说着她将帕子递了过去,末了又加了句“如果不成,他的生辰,我也是知晓的。” 慕容晴接过帕子,那是一块普通的灰色方形男士手帕,很常见的款式,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将帕子放到茶几另一边,接着问“你既知道他的生辰,便也一并说吧,有了生辰,能更快一些。” 沈云贞想了想之前林怀与和她提过的日子,确定没记错之后,便告诉了慕容晴。 慕容晴端着茶杯,并未做什么,只是在她说完之后,淡淡地看了旁边的空椅子一眼,那块帕子,就在那椅子前的茶几上躺着。 沈云贞看在眼里,这种情形隐隐有些诡异,可奇怪的是,她坐在慕容晴身边,并没有感觉到哪怕一丝害怕,她也不催促,尽管心里很是焦急,看着慕容晴淡定喝茶的样子,也端起杯子慢慢喝了起来,温热的茶水使她淋了雨又担惊受怕许久的状态好了一些,可是这样的好一些只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 慕容晴在半盏茶之后,微微向那个空座椅偏了偏头,像是在听谁说话一般,在杯中茶即将见底的时候,她端着杯子的手忽然一顿,似乎怔愣了片刻,叹了口气,把杯子放回了茶几上。 沈云贞因为她这个动作和那声轻叹,紧张了起来,焦急地看着她。 慕容晴也没让她等太久,她转过头,目光幽深地望向沈云贞“他死了。” 沈云贞有些记不清当时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手里的杯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满脑子都是那三个字。 他死了 死了? 她恍惚着站起身来,慕容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尸身怕是你也找不回来了,节哀。“ “在哪?” “江里。” 简单明了的两个字,断送了她见他最后一面的可能性。 几乎是一瞬间,她想随着他一同去了。 慕容晴似乎是能知道沈云贞心里在想什么,她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扶手“我可以让你再见到他,或者,你放下他好好生活,我也可以帮你,不再受崔二爷之流的骚扰。” 末了,端起茶壶往杯中续了茶水,接着道“你选吧。” 沈云贞只觉得周身发寒,脸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泪水,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做出了选择“我要见他,不管生死,我要见他!” 慕容晴像是早就知道她会选择这条路,脸上丝毫不见意外,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无奈“不过我得先告诉你,他毕竟是已死之人,你要见他,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沈云贞的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她坚定的望着慕容晴“我接受,只要让我见他,怎么样都行。” 慕容晴叹了口气“即便是你活不过这个月,你也愿意吗?” 沈云贞并没有什么犹豫的神色,她俯身拿起茶几上的帕子,慢慢贴在心口“我从小就是孤儿,被班主捡了回去,才得以活到现在,但是这世道,也仅仅只是活着,没个人样。” 她抬起头,任由泪水打湿衣襟“可是姐姐,我遇到了他,他从未曾因我的出身而看轻我,他为我念书作画,他尽力的让他父亲接受我,原本,他下个月就要去戏班赎我了,他父亲,怕班主不肯放人,把许多珍藏的字画拿出来卖,只是想多凑些钱,我能少遭些罪,好让他顺利的把我带回家。” 说到这,她终是克制不住的痛哭起来“家……我原本,马上就要有家了,晴姐姐,我原本,马上就要有家了……” 她哭得伤心,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两句,慕容晴沉默地看着她,眼中除了怜悯和无奈,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可端着茶杯的手,骨节泛白,青筋隐隐可见。 沈云贞也忘了那天自己哭了多久,直哭到几近虚脱,她只记得最后,慕容晴给了自己一串香珠串,那东西沈云贞从前只在那些达官贵人身上偶尔见过,金贵得很,但是那些比起眼前这串,明显还是逊色了,墨色的香珠搭着成色极好的碧玉,上头还穿着一枚莹润无比的白玉环,即便沈云贞如今已决意赴死,也还是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 慕容晴显然并不在意“你每日睡前,把这珠子戴在手腕上,便能在梦中与他相见,只是,这样一来,你的寿数,也会极快的耗尽。” 慕容晴没有再问沈云贞想清楚了没有之类的话,早在她来城北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沈云贞的结局,方才种种,也就是走个过场。 沈云贞接过香珠,脸上的哀戚之色淡了些许,她已了无牵挂,只是到底感念萍水相逢的慕容晴能帮她到这一步,虽然她到现在不明白为何,但也足以让她感激万分。 “晴姐姐,谢谢你帮我做这些,可是我无以为报,这珠子如此贵重,我回去之后把钱给你送来,我晓得我所有的家当可能都不值这一颗珠子的钱,但是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 慕容晴摇了摇头“不用,我帮你不是图你回报,我也不缺这点钱,你我并非萍水相逢,我现下不能告诉你缘由,不过,用不了多久,你也就能明白了,等过些时候……”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到时候,香珠我自会让人收回来,所以,你不必有顾虑。还有,林怀与的尸身,我会尽力去找回来,让你们团聚。”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云兰的声音将沈云贞的思绪从那个雨天拉回了现实,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自己泪流满面。 云兰着急为她擦眼泪补妆“贞儿姐,可不能哭啊,这妆要是再花了耽误了上台,班主又要骂人了。” 沈云贞并没有接话,掩在袖中的手紧握着那串香珠,沉默地往戏台走去。 崔二爷一早买通了福韵堂的小厮,接到小厮报信,早早的就挑了正中间的座儿,他以为经过这天对云伶班的施压,沈云贞是想通了,故而一脸得意的坐着,端着茶杯等开场。 莲步轻移,水袖翩跹,沈云贞那张端庄明丽的脸,配上功底深厚的身段,直教台下看客都不自觉禁了声,如梦如幻的戏腔缓缓传来,众人只觉得今日的戏比以往的好了不少,听得入迷。 只有汤叔站在台下听得心惊胆战,他拉了拉身旁班主的袖子“班主,这不对啊,她怎么唱的这么凄凄惨惨的,这段戏文不是段好词么,班主,班主你看贞丫头,刚才在家还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怎么这会这么稳当,这…该不会……” 班主眉心一跳,登时就明白了汤叔没说出口的话,当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泪水再度让沈云贞的视线模糊不清,每一个字唱出来都像是利刃剜过心口,她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倒下,耳边传来众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她却恍若未闻,手中香珠串突然断开,珠子四散滚落,黑檀木裹挟着草药的气息飘来,在这熟悉的香气里,透过人群,她仿佛又看见了梦中那道身影,轻唤一声,终是解脱一般地合上了双眼。 “三郎……” 从今后破镜成圆壁,幸我残春有存依。 第3章 香冷凝纱烟未散 一 “还在想沈云贞的事?” 城北一处不起眼的民居院子里,苏无乐提起浅灰长衫一侧,在藤椅上坐下,看向一旁望着月亮沉默不语的慕容晴,边沏茶边问道。 慕容晴没回答他,只是叹了口气,许久,才低下头,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烟,苏无乐默契地拿起打火机为她点火,再不动声色地把桌上的烟拿远了些,又给她倒了杯热茶“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了么。” 慕容晴望着随风四散的烟,眼神平静无波“我知道,只是,知道,和体会到,是两码事。” 苏无乐算了算日子“今儿是第七天了吧,阿晴,看来你还是受影响了。” “嗯,还有七日。” 慕容晴淡淡的接话,忽而想到了什么“对了,无乐,林怀与,你找到了没有?” 她到底还是挂心,苏无乐笑了笑“你放心,我已查出具体位置,找了人去打捞,钱给的够,事儿自然能办好。” 慕容晴自是知道他的本事,只是不问总感觉不安心似的,苏无乐拿起那杯她一口没动的茶,把有些凉了的茶水倒在一旁地上,复又给她添了杯热的,再度递给她。 看着她这回总算接过茶喝了起来,他才又接着说到“现在的钱也不值钱了,你知晓我这回花了多少么?” 慕容晴喝着茶,头也没抬“多少?” 苏无乐本想卖个关子逗逗她,可看她兴致不高,便也作罢“半根黄鱼。” 这话倒是让慕容晴吃了一惊,她抬头望向苏无乐,满眼不可置信“多少?!” 苏无乐有些好笑,鲜少能在处变不惊的慕容晴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还挺有意思,他骨节分明的手抬起,轻轻推了推眼镜“你要是知道林怀与在哪,和他现在的情况,你就不会惊讶为什么要这么多了。” 慕容晴放下茶杯,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只是她没问,看着苏无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苏无乐想起今天查到的消息,脸上的笑意也退的一干二净“他们事情做的很绝,开着船到江中离岸极远的地方,在林怀与身上坠了铁链与船锚,再扔下去的。” 饶是他对人间之事早已没什么情绪,说到此处也不免有些怅惋“半根黄鱼,那是卖命钱,并不算多。” 他抬头看着越发清冷的月色,似是叹息一般地说道“那铁链,是直接穿透了,缠地紧,而且……” 而且什么,慕容晴紧紧握着手中的茶杯,杯子里的茶水依旧温热,可此时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他被扔下去的时候,还活着,他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被铁链穿透身体,再扔进江中淹死的。” 慕容晴缓缓的靠到椅背上,手里的茶洒出来一大半,她也没有什么反应,苏无乐从怀里掏出帕子,伸手去擦她衣襟上的水渍,却被她忽然拉住“这些,千万不能让沈云贞知道,无论如何。” 苏无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替她擦干了茶水“阿晴,这种事,瞒也瞒不了多久的,不过沈云贞也只剩下七天了,应该在此期间,能勉强瞒一瞒。” 慕容晴哪里能不知道,只是她实在不想让沈云贞在死前还要遭受这种事,末了,她又问“查到是谁干的了吗?缘由呢?” 苏无乐给自己续了杯茶,语气又恢复了一惯的淡然“查到了,说起来这人,你前阵子和沈云贞都见过,不过呢,他与这林怀与并无冤仇,只是听命行事,就是个马前卒。” 慕容晴眼中闪过一丝冷然“崔世荣,看来他命还是长了些,既然是他的话,那背后的也不难猜了。” 苏无乐点头“如今这世道,好好的一座城,硬是被各路外鬼瓜分,光租界就有多少个了,但是要说谁最阴毒一些,那也再明了不过的了。” “这一时半会儿,还真奈何不了他们,不过……” 慕容晴说着,勾起一丝冷笑“既然有马前卒,那就先打狗给主人看看吧,这老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的,打死了了事。” 苏无乐了然,笑了笑“不急,且叫他们再逍遥几日,待沈云贞与林怀与团聚后,再送他们的人头去祭拜。” 说完,他看向慕容晴,今夜无云,月光明澈,照得她身上也似有柔和的微光,沈云贞身上,怕是一日比一日暗淡了,他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阿晴,你与沈云贞,本就是一体,她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应劫的,这你也知道,你着实不必有负担。” 时有天魂,分身为二,一个为主,济世救人,渡生死劫,一个为辅,承担业果,渡世间百苦劫,待到时限,便收回残魂,合二为一。 半月前,慕容晴与苏无乐便感应到沈云贞时限已至,这才来到城北,早在慕容晴遇见苏无乐,知晓一切开始,她便知道她和沈云贞会是什么结局,只是,命定之事,任谁都无法更改。 她与沈云贞来到这世上,各有各的使命,否则,仅仅只是寻常的梦中见一见故人,并不会折太多寿数,她只想让沈云贞在死前,能见到想见的人,她能做的,也只是将他们葬在一处,并为他们,向该死的人讨回这笔债。 沈云贞即将解脱,得以结束她这悲苦而又短暂的一生,慕容晴知道自己也会走到那一步,生死劫,是她的命,也是她的因果。 二 “卖报啦,卖报啦,特大新闻,特大新闻,看报啦!” “哟,阿祁,又在这忽悠人买报纸啊?” 阿祁拿着报纸拍了拍“我今天可没胡说,真有大新闻。” 路人一副我不信的样子“你呀,天天都这么喊,上回你说大新闻,结果呢,又是百乐门的花边新闻。” 阿祁回了一个‘我就知道你不信’的表情,故意神秘兮兮地问道“城北那个崔氏古董行的崔二爷您知道吧?” 路过的人也听到了这一句,三三两两的驻足“知道啊,怎么说?” 阿祁一脸八卦“您猜怎么着,疯啦!” 路人闻言纷纷好奇,有几个已经自觉掏钱买他的报纸了,阿祁有些幸灾乐祸地接着道“这报纸上都说了,疯了有两天了,起先啊,人好好在街上走着,忽然就扯着衣服大喊什么‘在江里,在江里,铁链子’啥的,硬是把身上的衣服都扯烂了。” 他这一通绘声绘色的,和说书先生似的,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过来,买报纸的买报纸,听戏的听戏。 这人一多,他就更来劲了“后来啊,听说让家里人给送医院了,本来呢,以为在医院治着能好,谁承想,人大半夜的跑了,你们知道第二天是在哪发现的吗?” 一群人正听得要紧呢,催着他往下说,这时旁边看报的都发出一声声惊叹“嚯,这怎么还能死在那呢,晦气啊。” 阿祁在一众热切的眼神里从善如流地继续讲着“北遥路上的福韵堂你们知道的吧,听说是自个儿跑到那里,半夜悄悄吊死在门口了,您是不知道啊,这福韵堂斜对门的庆元书斋掌柜起得早,一开门,好家伙,差点没吓出个好歹来,您说说,多晦气啊。” 周围一片‘嚯’,‘哎哟’,‘晦气’的惊叹声里,阿祁又卖出去了不少报纸,很快就见了底,他留了最后一份,趁着大家忙着看报纸上的详细描述,快步往揽月斋走去。 阿生正在店里头忙着给新到的香水上架,就听得后头有客人进门的门铃声,他立马回头,脸上挂着一惯的笑“欢迎光临,您随便看……“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硬是把剩下的‘看’字吞了回去,从柜台里摸出一颗糖就砸了过去“臭小子,报纸卖完了?就在这闲晃。” 阿祁稳稳地接住了糖,剥了纸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的回话“要说是也不是,卖差不多了,但是我这不惦记着您呢么。” 说着他从包里掏出最后一份报纸拍在柜台上“呐,最后一份,我可给您留着呢!” 阿生颇有些无语“你是一天不从我兜里掏点钱你就浑身不舒服啊。” 他随意的拿起报纸扫了两眼,忽然精神一振“嚯!” 然后也不管阿祁了,展开报纸看了起来,阿祁抿着糖果,也不用他招呼,熟门熟路的和一旁的店员小姑娘唠起了嗑,一口一个姐姐,哄得人小姑娘又是给他拿吃的,又是倒水的。 这厢正唠的起劲,就听那边阿生在那也幸灾乐祸上了“该!这老王八蛋,不知道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勾当,也有今天,真是痛快!” 末了他又感慨“只是这福韵堂还有周边的几家可倒了霉了,出了这么晦气的事儿,这阵子谁还敢往那一片去啊,真是造孽,死都死不安生,还要连累别人。” 阿祁吃着零嘴,含糊的接话“谁说不是呢,那庆元书斋的掌柜最是可怜,半月多前小儿子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找着,今儿早上又见着这么晦气的东西,吓得不轻,听说他大儿子都去请大夫了。” 阿生啧了几声,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欸,前两天福韵堂不是还死了个戏子吗,我听人说是在台上唱着唱着突然倒下就没气儿了,福韵堂也真是邪门了啊。” 阿祁听见这事也来劲了“那天的报纸我还给你留了,谁让你那会子不在店里头,你猜怎么着,好巧不巧的,那个戏子死的时候,崔世荣那老王八就在台下坐着听戏呢。” 他说着走到阿生旁边,压低了声音“我听城北卖报的小六子说,这老东西是看上了那个唱戏的姑娘,人家肯定不愿意啊,他就见天儿的盯着,现在城北人人都说,这姑娘是叫他给逼死的。” 阿生冷哼了一声,也压低了声音道“这些年他背地里给日本人当狗,逼死的人还少么。总算是遭报应了,不然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再被他给祸害了。” 阿祁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又往里张望着“晴姐姐还没回来么?” 阿生往楼上看了一眼,道“回来了,昨儿个夜里到的,说是有些不舒服,暂时不来店里。” 说着从抽屉里摸出两张钱“喏,报纸钱,多的请你吃饭。” 是夜,苏无乐站在江边,寒风冽冽,吹动着长衫的衣摆,他低头借着捞尸人手里风灯微弱的亮光,看着地上那具惨不忍睹的尸身,铁链拴着船锚捆绑拉扯的痕迹,还有遍布浑身被鱼虾啃食的伤口,最触目惊心的,是胸口铁链对穿的那一处。 看着面目全非的林怀与,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面色冷静,声音也低沉的分辨不出多少情绪“劳驾找辆推车,装成送货的,悄悄送去庆元书斋,走后门,别惊动人。” 他边吩咐边掏出钱递给旁边帮忙的两个渔民“另外,知会林大公子,让林家人不要闹出动静来,你只消告诉他看今天的报纸,他自然知道轻重。” 渔民手脚麻利的收拾起来,推着车往北遥路去,苏无乐望着他们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转头看向水波翻涌的江面,风吹浪起,很是不平静。 他想起两天前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天气,彼时慕容晴与他站在窗前,阴云蔽月,院中漆黑一片,看着夜色,谁也没说话。 在这样的沉默中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光自远处而来,没入慕容晴的身体,他忽然就有些紧张起来,然而慕容晴依旧沉默着,只是捂着心口,开始流泪。 她似乎还有些怔然,抬手抚了下脸庞,继而看着手上残留的泪水,苏无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许久,才听见她的声音幽幽的响起“无乐,我好疼啊……” 苏无乐拿起帕子帮她擦去眼泪,可好像怎么也擦不完,他揽着她的肩膀轻声道“没事的,辅魂刚归位,总有些不适应,你别有负担,她一生坎坷,爱人离世,死对于沈云贞来说是解脱。” 慕容晴的声音有些微不可寻的颤抖“不,除了辅魂,还有别的。” 苏无乐一愣,立刻以指尖探她眉心,没有发现异常“还有什么?” 慕容晴将他的手轻轻拉下,望向沈云贞所在的方向“她的心。” “无乐,从此世间再无沈云贞,也没有她的魂魄了,林怀与到了地下,也找不到她了。” 苏无乐听得不忍,叹了口气“魂魄渡完劫,到了时限,一定会归位,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也不是出于你的意愿,这是你我所不能左右的,是她的命数。” 他轻抚着她的背“你放心,林怀与那,我自会安排,只是你强行为沈云贞续命半月,让她二人得以相见,已经是伤了自身,我眼下不好立刻做什么,只待过几日,再安顿他。” 他的手腕被慕容晴紧紧地攥着,听到她因疼痛而急促的吸气声,只得先将她扶到椅子上坐着,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心,有一缕浅淡的银辉缓缓没入,帮她慢慢平复。 苏无乐心里很清楚,沈云贞的魂魄归位,带来的不仅仅是残魂,还有她这一生因着世间百苦劫而经历的种种,连同她和林怀与生离死别的痛苦,都一并回归到了慕容晴身上。 换言之,慕容晴除了承受自身原本的劫数与痛苦之外,还要承受沈云贞所有的痛苦,直至身死。 他不能告诉她的是,即便身死,也无法解脱,她需要承受的,远远比辅魂经历的,要残忍的多。 慕容晴靠在椅背上,头微微扬起,眼神空洞,有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鬓间。 “无乐,她原本,马上就要有家了……” 第4章 醉月酌花熄 一 自林家三少爷林怀与下葬之后,秋雨连绵数日,整个城南笼罩在阴影之下。 而如今的时局,也在这深秋的肃杀之中,越发动荡。 慕容晴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小雨,拿了把伞,转身往楼下去,她从后门走入五桥巷。 不远处路边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一个人,步履匆忙而来,慕容晴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停在她面前,她把伞往上抬了抬,眼前的是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年轻男子,五官深邃俊朗,她望着那双眼睛,有种的莫名的熟悉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正当她准备开口说‘借过’的时候,对面的男子先她一步开了口。 “慕容小姐,我……”话一出口,耳朵已红到了耳根,慕容晴看他我了半天也没有下文,礼貌的笑了笑“先生,您认识我啊?我们见过吗?” 沈听澜看着她的笑颜,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上个月在曼恩,我见过您,您可能不记得我了。” 他有些紧张,才想起来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抱歉,我姓沈,是华瑞银行的总经理,沈听澜。” 慕容晴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惊讶,城南沈家,家主沈连城是松江商会的会长,也是华瑞金融公司最大的股东,他的长子,就是眼前这位沈听澜沈大公子,传闻他不苟言笑,为人有些冷淡,处事手段老练又极有头脑,所以华瑞在他的管理经营下从未出过任何纰漏,实力也不容小觑,因此他在商界的风评很好,慕容晴也时常听到商会的人对他的赞扬。 只是眼下见他这般紧张的模样,还是有些意外,她微微点头致意“失敬了,原来是沈家的大公子,您找我有事吗?” 沈听澜见她并未因自己的唐突而生气,稍稍松了口气,把心里早就过了千百遍的话说了出来“没什么别的事,我想请您喝杯咖啡,不知道慕容小姐有没有时间?” 慕容晴从他的态度里隐约有了些猜测,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笑道“沈公子邀请,我很荣幸,只是今日店里还有些事,怕是来不及喝沈公子的咖啡了。先失陪了。” 沈听澜微微有些失落,见她要走,又问道“慕容小姐,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要不我送您过去。” 慕容晴心下有些了然,笑着看向他“不麻烦沈公子了,我家揽月斋就在前头离曼恩不远,谢谢您的好意。” 沈听澜方才从车上下来的急,没打伞,秋雨如丝,不过片刻,便在衣服上铺下一层细密的水珠,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望着慕容晴离开的背影,步子不紧不慢,一如那天在曼恩。 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失落的情绪像这场雨,无法平复,却忽然又听见她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沈公子,如果您明天下午有空,曼恩见。” 沈听澜有些意外,他怔怔地看向不知何时回头的慕容晴,对方却不等他反应,只对他笑了笑,复又转身出了巷子口。 他第一次觉得,时间似乎走的有些慢,又觉得时间走的太快,他等了近一个月,才与她说上话,却只有这么短短几句。 他又忽然想起方才慕容晴说她的店是前头那家揽月斋,这店印象中开了有一年多了,他曾数次从门前经过,不想等了这么久,原来她近在咫尺。 直到他回去的路上,都没想起来要擦一擦身上的雨水,满脑子都是慕容晴那眉眼温和的笑脸,和从容优雅的身影,他又想着明日要早些去银行,把事情尽快处理完,好能早些去曼恩,虽然慕容晴并未说时间,他愿意等她,却不想让她等。 慕容晴并不知道她走后,沈听澜因着她那句话又在雨中站了许久才离去。她在揽月斋不远的地方看见了阿祁,那孩子今天并未像往常一样带着报纸沿街叫卖,只是撑着一把有些破旧的伞,在路边踩着水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祁,你怎么在这?” 阿祁漫无目的的拿鞋尖划拉着水坑里的水,听见有人唤他,抬起头,就见慕容晴撑着伞朝他走来,他立刻站直了身子,避开水坑“晴姐姐,你回来啦,今天雨大,我报纸卖完了,不想那么早回去。” 他找了个看似稳妥的理由,小孩子嘛,下雨天在外面玩也是常有的。 慕容晴拿出帕子替他擦干净脸上的雨水,温声问道“店里头昨儿个买了些糖果,阿祁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阿祁正愁着今天没拿报纸,也没理由天天往揽月斋跑,这会儿瞌睡了有人送枕头,他自是高兴着应下,小心翼翼的走在慕容晴身边,生怕伞上头的雨碰到她的衣服。 慕容晴却并不嫌他,帮他收起那把破旧的雨伞,放到了一边,温柔地牵起他沾了些许泥水的手,拉到自己身边,她手中的伞稳稳的挡在阿祁头顶,替他隔绝了那细密的雨丝。 阿生见着慕容晴到了门口,急忙从柜台边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伞收起来“东家,外头下着雨,您有什么事打个电话说一声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慕容晴轻轻拍了拍袖子上的雨珠,脱下大衣挂到一边衣帽架上,理了理身上绣着芙蓉花的檀色细丝旗袍“不妨事的,你不是说有些货要补,还要换包装,总不能因着下雨就我就偷这个懒了。” 阿生笑着正要接话,却看见慕容晴身后还跟着一个“哎,你小子怎么也来了?又来送报纸啊?” 阿祁见着阿生,也不拘谨,嘿嘿笑着,学着慕容晴的样子拍了拍衣袖“我今天不卖报纸,是在路上遇见晴姐姐,姐姐带我来玩的。” 说完还得意洋洋的冲阿生扬了扬下巴,慕容晴接过话“你别说他,是我带他来的,下着雨,这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别回头着了风寒,让他在店里玩会,你拿些糖果给他。” 阿祁见慕容晴护着他,越发的得意,扮着鬼脸气阿生,阿生无奈的笑了笑,也不会真与他一个孩子计较,敲了敲阿祁的额头,又提溜着他的衣领把他带到柜台边,给他拿了不少糖果和点心,让他自个儿坐在一边吃。 而后又取出茶叶,麻利的泡了茶,端给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慕容晴,随后又倒了一杯给阿祁“喏,快喝,别回头真着风寒了。” 阿祁腮帮子鼓鼓的,听话的点点头,小心翼翼捧起杯子喝着热茶,见阿祁消停了,慕容晴这才与阿生商量起店里头的事情来。 “行,那就这么办吧,明天辛苦你再跑一趟去看看样式,这次的包装务必要清雅一些的,记住不要那些太过花哨的。” 慕容晴喝完有些淡了的茶水,吩咐完最后的事宜。 阿生点点头“东家放心,我明儿尽量多挑些样式回来,待您过目后就安排他们送货过来,约莫两三天就能到了。” 慕容晴放下茶杯,回头看了眼吃完零嘴坐了许久有些犯困的阿祁,又看了看外头逐渐亮起的路灯,嘱咐阿生“你给阿祁装些吃的,再拿把新的伞,送他回去,天黑了,现如今外头不安生,小心别出什么岔子。” 原本慕容晴不说,阿生也是想着送他回去,眼下得了吩咐,便立刻起身给阿祁寻了把新伞,又拿了自己的伞,装上一包糖果点心,叫上阿祁准备出门。 阿祁向慕容晴道了谢,开开心心的跟着阿生出了门,一路上两人拌着嘴,说说笑笑,热闹的很。 待到了人少的巷子里,阿祁看了眼四周,脸上的笑容立马褪去,他把阿生扯到一边拐角处,附耳道“刚接到的消息,陈记面馆让人给端了。” 阿生震惊地看向他“怎么回事?” 阿祁面色凝重,全然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我下午才知道,报纸又卖完了,想去通知你,又怕旁人看着我总去找你,会让有心人察觉,那边明面上只说发生了枪战,隐约是两伙穿便衣的闹了起来动了手,结果开枪的时候把陈记的掌柜给打死了,可是他们自己却只是伤了几个人而已,并没有听说死了哪个。” 阿生没好气的道“明摆着是做戏,可见就是冲着陈掌柜去的,这帮畜生,现在连个正经理由都不找了。” 阿祁气愤之余很是担忧“现在也不知陈掌柜是怎么暴露的,城北那边还有好些咱们的同志,眼下也不能马上联络他们,这可怎么办。” 阿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来想办法,好在这里是城南,只要他们还顾忌巡捕房,就不敢在租界大街上这么明目张胆的动手,但也不能大意,你先去备用联络点待几天,别出门,也别让周围人看见,待过了这阵子,和城北那边联系上了,你再出来卖报,到时候有人问你,你就说你着了风寒,在家躺了几天。” 阿祁点点头“嗯,我知道了,生哥,你也要小心,城北那边肯定盯得紧,若实在危险,也只能等这阵子过了再联络那边,我先走了。” 阿生站在原地看着阿祁走得没影了才面色凝重地往回走,等出了巷子,又换上了他一惯和气的笑脸。 二 西盛路的华瑞银行顶楼办公室里,沈听澜结束了一上午的工作,抬头看了眼时钟,已经将近中午十二点了,他想了想,还是打消了出去吃饭的念头,转而打电话让秘书订餐送过来简单对付一下。 看了一上午资料的眼睛有些酸涩,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揉着眉心,思索着一会该换哪套衣服去见慕容晴。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不知为何让他有些烦躁,压下心头的燥意,他微微坐直了一些“请进。” 进来的是他的秘书张照文,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戴着眼镜,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脸上的神情却带着一丝不自然“沈总,周小姐来了。” 沈听澜这才反应过来张照文脸上的这丝不自然是为什么了,还不等他说什么,门口就走进来一位穿着浅米色长风衣的女子,她一进来,就自然而然的往沈听澜对面的椅子上一坐,很是熟络的样子,张照文在一旁有些尴尬,这位周小姐,已经不止一次这样不等沈总同意就自顾自进来了,他也担心沈听澜会因此不快,不过担心也没用,对方就差把不快这俩字写脸上了。 好在沈听澜没有为难他,只是挥了挥手“张秘书,你先去忙吧。” 张照文松了口气,迅速的退出了办公室。 沈听澜忍着不耐烦,起身走到茶水柜边上给她拿杯子倒水“什么事,为什么来之前不打电话?” 周嘉玉听出了他的不耐和疏离,她有些失落,只能强迫自己当没听见“听澜,昨天沈伯父说今晚准备家宴,让我也过去,我今天休假,没什么事,就想先来找你,你下午有没有时间……” 她话还没说完,沈听澜就直接打断了“没时间,我下午有事,晚上外面有饭局。” 说完,把倒好的茶水往周嘉玉面前一放,面无表情地坐下继续看着桌上的资料。 他的态度在周嘉玉意料之中,也一向如此,因着沈周两家是世交,他们自小就相识,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只是沈听澜自始至终对她都是淡淡的,大学时期周嘉玉对沈听澜表白过,毫不意外被拒绝了,自那之后沈听澜便一直很疏远她,即便是他的父亲沈连城有意撮合,他也一直持拒绝态度,哪怕是三年前周嘉玉的父亲过世,沈连城在那当口提及,沈听澜也还是态度坚决,甚至为此数度与沈连城争吵,依旧丝毫不松口。 周嘉玉或许是放不下青梅竹马的情谊,又或许沈听澜已经成了她的执念,总之无论他如何冷淡,她也依旧默默地守着沈听澜,守着这点渺茫的希望。 “那……既然是家宴,你不回去会不会不太好啊?万一伯父生气了,又要说你。” 周嘉玉握着茶杯,有些试探性地问道。 沈听澜的眼神丝毫没离开过桌上的那堆纸张,语气也无甚变化“我和父亲说过了,今晚的应酬很重要。” 周嘉玉的故作镇定在他的疏离中差点维持不下去,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不知为何,温热的茶水入口苦涩无比。 “听澜,你还没吃午饭吧,那咱们一起去吃饭吧,正好下午我要去给伯父买礼物,你一会帮我出出主意好不好?” 生怕他再以工作拒绝,她又赶紧加了一句“吃完饭我就走,不耽误你工作的。” 沈听澜虽然对她没有丝毫男女之情,但总有自幼相识的情分在,疏离是希望她打消那些念头,也是因为他确实不喜欢总被人纠缠,但有时见她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又觉得于心不忍。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总算把眼神从桌上移开来,看着她“阿玉,说过很多遍的话我不想一直重复,这对你也是一种伤害,我只是把你当作妹妹,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看着对方逐渐发红的双眼,心下无奈,但也只能继续说下去“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与你情投意合的人,依靠终生,而不是一味的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你有任何事,我作为兄长不会不管,但也仅此而已,你明白了吗?” 周嘉玉死死握着手中的杯子,指节发白,微微轻颤着,她心中酸楚不已,沈听澜的这些话其实并不陌生,这些年多多少少他也说过,只是从未有像今天说的这么直白,丝毫不留余地。 眼泪夺眶而出,她再也维持不了表面的镇定,站起身来,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沈听澜,兄妹之情这种话你还要说多少次,即便是兄妹,你觉得你做到了吗?你见过哪个兄长对妹妹避之不及的?你还要伤我多少次你才满意?” 对于周嘉玉的情绪沈听澜丝毫不觉得意外,只觉得头疼,如果周嘉玉真能放下执念,他自然不会像现在这么疏远她,可显然他不管说的多明白多绝情,周嘉玉都依然听不进去。 他不想再多费口舌,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进来一下。” 周嘉玉还想说什么,张照文就推门进来了“沈总,您找我?” 沈听澜冷着张脸,整理着桌上的文件,连个眼神都没给“送周小姐出去。” 闹到了这一步,周嘉玉又气又伤心,再加上当着张秘书,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只得擦着眼泪转身离开。 张照文跟在周嘉玉身后出了办公室,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他有些尴尬地把人往楼下送,方才在外间就听得里头两人似乎是吵起来了,这会子又不敢说什么,只能沉默的走着。 没成想周嘉玉忽然停下脚步,张照文一个没注意差一点撞到,就听得她问道“你们沈总这些天一直在银行吗?” 张照文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如实道“沈总这阵子下午都不在,只是他去了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怕她往下问,张照文干脆先把自己不知道沈听澜的行踪说在了前头。 周嘉玉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到门口,张照文询问要不要帮她安排车,她也没有回应,沉默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