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第一主簿》 第15章 栾川书院十五 梁柏苏被怼得一时无语,片刻后才找回声音道:“请问吧。” 宋县令和莫山长一同将视线投向了萧珺。 “梁柏泽与贾文彬有私之事,你为何会知道得那么清楚,甚至于两人于何处私会都知晓?” “贾文彬有意走明法一途,故而时常向我请教,视我如兄如师如友,对我从不设防。” 宋县令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开了口,“贾文彬视你为长兄,你却叫他给你背黑锅,还打算要他性命?” 萧珺仍是不解,“梁柏泽宁愿混迹青楼,叫人以为他是个风流浪荡子也要隐瞒他是断袖的事实,又为何会与一个口风不严,性格懦弱之人相好?” 这是萧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听到萧珺的问题,梁柏苏笑了。他越是笑,声音便越大,到最后已是仰头大笑的模样。 萧珺,莫山长还有宋县令就沉默地看着他笑,一直到他笑够了,这才擦擦眼角的泪,说:“裴大人,你还没明白吗?不是梁柏泽选了贾文彬,不慎叫我知道。而是……” “他为了叫你知道,所以才选了贾文彬。”一瞬间,萧珺就明白了,说。 “正是如此。”梁柏苏笑了一声,继续道:“梁柏泽当然知道贾文彬性格懦弱,更知道贾文彬亲近我。他知道贾文彬的母亲看病需要银钱,才以此为由半是引诱,半是逼迫贾文彬顺从他。” “他为何如此?”宋县令不懂。 “他就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如何一步步操纵贾文彬,他就是要用贾文彬告诉我,他今后也可这般操纵我。而我,也会如同贾文彬一样,最终顺从于他。”梁柏苏一字一句地说。 莫山长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而后痛心道:“柏苏,君子之坚,若如磐石不移,又何须理会他人?柏苏,你是栾川书院的先生,已不是那个处处受制于梁氏的孩子了。” 梁柏苏不愿去看山长痛心的眼神,他垂下眼眸,自嘲,“梁柏泽于我,就如同附骨之疽,叫我夜夜不得安枕。” “杀了人,入了狱,功名尽毁,前程尽丧,你倒是能睡着了?”萧珺只觉得荒唐。 “说来裴大人可能不信。”梁柏苏没有理会萧珺的嘲讽,“如今在这牢狱之中,倒确实是能安眠了。” 萧珺等三人离开了府衙大牢,莫山长再次一声长叹,“出了这么些事……老夫真是愧对……” 愧对了谁,倒是不继续说了。 您倒是说完啊,宋县令面上虽然平静,心里却在大喊。扭头去瞅萧珺,指望着她说两句,却见她似乎是知道莫山长说的是谁一样。 “是老夫这些年太过专注于修书,疏于管教了。”莫山长自省。 想到梁柏泽,贾文彬,还有书院那些互相攻讦嘲讽的学子们,萧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只教学问,却不导德行,这还叫什么书院。 宋县令:“……”一般来说,正常人这时候不是该适当宽慰几句,这裴主簿怎么回事,怎么还跟着点上头了? 谁知这还没完,裴主簿不仅点头,还要说话,“春闱在即,不思苦读,处处胡闹,想是课业太少之故。事到如今还有闲情逸致去欺负同窗……依我看,课业再加个三倍不是问题。” 莫山长跟着点头,脸上一片赞同之色。 宋县令:“……” 自那以后,栾川书院就成了大周课业最繁重的书院之一,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在见识过萧珺大闹梁府,恐吓诸位学子,到现在又见到了她对莫山长的直言不讳,宋县令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裴主簿的身份绝对不简单,于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府衙上下都不得怠慢,好好招待。 就在萧珺即将离开的前一天,宋县令听到县丞来报,说是府衙外有个气质清雅的读书人请见裴主簿,自称是长安来的故交。 宋县令略加思索,便叫县丞将人带了进来,自己又亲自去请裴主簿。 陪着萧珺走到偏厅,看到县丞口中那位气质清雅的读书人时,宋县令直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偏厅中站着一人,身穿灰玉色的锦袍,风度翩翩,仪表堂堂。 他本负着手看厅中字画,听见脚步声便回过身来。他看向萧珺,率先绽出一抹笑来。 “阿珺。”来人语带笑意道。 宋县令倒吸了一口气。 这个人县丞不认识,宋县令却是认识的。 来人名叫卓星棠,二十出头的年纪便进士及第,被圣人点为探花郎,一时风头无两。 外任回京后就入了大理寺,破案无数,不过几年就成了大理寺少卿。后来更是直接进了御史台,才过而立之年便已是御史大夫…… 这种晋升速度,这哪里只是御史大夫,不出意外,这就是未来的丞相啊! 看着眼前这丰神俊秀的年轻人,人家年纪轻轻已是御史大夫,自己将近不惑之年,却仍只是个县令…… 他们虽曾见过面,但想必大人定不记得他了。想到此处,宋县令不由得一阵失落。 谁知,来人喊了一声“阿珺”过后,便看向宋县令,温和道:“两年前你回京述职时我们曾有一面之缘,不知宋大人可还记得。”他说话时毫无架子,也没摆官威,非常平易近人,叫人如沐春风。 “卓……卓大人。”宋县令磕磕巴巴,“大人气宇不凡,下官怎么会不记得。”说着,又提醒愣在一旁的县丞,“还不快向卓大人行礼!” “不必多礼。”卓星棠摆了摆手,“我此来栾川并无公务在身,只为与裴主簿一叙而已,大人不必特地安排,当我是寻常读书人便好。”说完,目光又看向了一直没有吭声的萧珺。 宋县令与县丞也一同看向了萧珺,只见她似是高兴,又似是不高兴,表情古怪别扭得紧。别扭了片刻,萧珺终于开口,拖长了声音道:“老师——” 县令和县丞:“!!!” 宋县令: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裴主簿的身份定然不简单!幸亏他一直以礼相待,从不曾有半分怠慢!他可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宋县令一边在心中感叹自己的明智,一边带着县丞退下,留卓星棠与萧珺叙旧。 偏厅里很快便只剩下萧珺和卓星棠两人,见无关人等都离开了,卓星棠这才开口道了声:“殿下。” 萧珺从喉咙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之后就不再开口。 得亏来人是卓星棠,若是旁人,萧珺怕是连哼都不会哼一声。 擢至御史台前,卓星棠曾任大理寺少卿,专司疑难杂案,大理寺这几年的丰功伟绩,很多便出自他手。 萧珺最初就是跟着卓星棠学习探查案情的。卓星棠于她更是亦师亦友,是整个长安城里少数几个会让萧珺给些面子的人。毕竟,萧珺脾气上来时,连皇帝陛下都照怼不误,卓星棠却能让萧珺收敛几分,实在已经是很大的面子。 卓星棠看她这别扭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只得继续道:“殿下近来可安好,一切可顺利?” “能吃能睡,没什么不好的。”萧珺板着脸回答。 “那便好。因是殿下第一次独自出门,我还担心殿下会不适应。” 萧珺见卓星棠一直闲话家常,仿佛真的只是来看看她这边好不好一样,她瞄了卓星棠一眼,又一眼,到底没沉住气,直接问道:“那个案子,可有进展?” 第16章 栾川书院十六 卓星棠对萧珺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像是料到了她一定会发问一样。 他没作声,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摇摇头。 “我就知道。”萧珺冷哼一声,“我都破不了的案子,别人怎么可能有进展?”说罢,她扬眉看向卓星棠,问:“先生真的只是来看看我在外面是否顺利?当真不是他叫你来找我回去破案的?” 卓星棠张了张嘴,尚未出声,就听见萧珺兀自喋喋不休:“说什么我陷得太深,太过执着,若没有这些许执着,又如何解谜破案?要我说,当初便……” “陛下并未让我来寻殿下。”卓星棠无奈开口,找了个空档打断了萧珺的话:“似乎察觉到了风声日紧,那歹人这些日子并未继续作案。” 没有新的线索,案子自然没有进展。 萧珺蓦地停住,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我奉命巡视南境,陛下特地令我绕道洛州,便是存了叫我来看看殿下的心思……可见陛下心中还是忧心记挂殿下的……” “他才不记挂我!”说起这个,萧珺就生气,她满腔恼火且暴躁地打断了卓星棠的话:“他若是担心我,就不会叫我把查了一半的案子撂下手,不仅撵我离开长安,还不许我动用长公主的身份。连官职都只给了个七品小主簿!” “是殿下自己说的,不需要仰仗长公主的身份也能查案。” “那七品也太低了!”提起官职,萧珺更是满肚子怨气,“不过一个洛州小族的家主,致仕前不过区区一个刺史,也敢在本宫面前耀武扬威,冷嘲热讽。” “殿下是说梁氏的家主梁光弘?”卓星棠道:“我怎么听说,是殿下带着人强行从灵堂带走了尸体,把人家老家主气得晕过去了?” “他自己气性大,晕了过去,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萧珺对天翻了个白眼,说:“我一切按律行事,没有半分逾矩之处。” 卓星棠:“……”罢了,阿珺没有举着长公主的令信直接调兵抢人,已经非常懂事,实在不能要求更多。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半晌,萧珺又冷哼了一声,继续抱怨,“说什么荣宠万千的清河长公主,不过都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 “殿下。”卓星棠觉得心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德明帝跟清河长公主这对兄妹吵架,都要对着他吐苦水,“殿下的食封,便是亲王都不及殿下。” 当年武安帝还是公主时,食封不过是如今清河长公主的三成。 “本宫在乎那些金银外物吗?”萧珺满不在意地摆摆手,“他若真拿我当妹妹,便该叫我把案子查完。可他呢,不仅不帮我,还处处给我添堵!” “金银外物……殿下不在乎,不如分我一些。”卓星棠揉揉眉心,苦笑着说。 萧珺还在抱怨她那可恶的兄长,闻此言时稍稍停下,她看着卓星棠这一副很愿意为五斗米折腰的模样,眨眨眼,歪着头问:“看先生的样子……难道是卓夫人又买了什么‘稀世奇兵’?” 卓星棠苦着脸点头。 卓星棠的夫人乃是将门女,平生最听不得‘稀世奇兵’四字。但凡听到,那心里便像是长了毛毛草,痒得难受,不买到便不可止其痒。 偏偏那些东市的武器商人舌灿莲花,各个练得一手编故事的好能力,说书先生都比不得。 什么这个是护国长公主用过的横刀,曾用它驰援北境,抗匈奴于平海关外。什么那个是武安帝用过的长鞭,曾用它抽过奸臣的脸。 护国长公主的事情她不知道,但武安帝抽人的事情绝对是假的。她阿爹可是说过的,阿娘最讲道理,绝不可能随随便便抽旁人的脸,反正,他从未见过阿娘做过那种事。 “卓夫人这次又买了什么?”萧珺颇为同情地问。 “说是高祖皇帝于战场上用过的金锏。” “这……”萧珺张张嘴,不知该不该说出实话。 卓星棠却已是了然:“假的。” 自然是假的,毕竟真的高祖所用金锏被收在大明宫里,上次她跟萧诺吵架,把萧诺气得想抄金锏抽她来着。 嗤,多大的人了,吵不过就动手,也不嫌自己丢人。 “其实东西两市上能有什么好兵器呢?不过样子好看罢了。”萧珺抚了抚掩藏在宽大衣袖下的袖箭,道:“趁手的兵器,都是要找江湖上的兵器大师定制的……” “殿下。”卓星棠打断了萧珺的话。 “嗯?” “这番话,还请殿下不要让拙荆知晓。”卓星棠目光中带着恳求。 这前途无量的御史大夫肩膀上,压着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萧珺的话若是叫卓夫人知道了,她说不定还真的能做出携重金去江湖上求兵的事。 “……好。”萧珺到底还念着先前在大理寺卓星棠的教导之义,也不想坑他。 “多谢……”一个谢字卓星棠尚未说完,就听到萧珺又说:“这些话我不会跟卓夫人说,那您也得帮我。” 卓星棠:来了。 果然不出卓星棠所料,萧珺清清嗓子,说:“若是他向你问起,你就说本宫在外面,爽快又自在,比在长安开心了不知道多少,一点儿都不想回去,你就说,让他死了叫我回去的心!” 卓星棠:“……”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德明帝,萧珺的兄长,萧诺了。 卓星棠再次叹了口气。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朝臣罢了,皇帝陛下和公主殿下吵架,为何总要把他夹在中间难做人呢? “对了。”萧珺忽然想起什么,于是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卓星棠。 卓星棠展开纸包,见到里面装着少许浅褐色的粉末。 “这是犯人对那贾姓学子所下之毒?”卓星棠捻起些许粉末,问。 方才萧珺已经将栾川书院的案情大致说明,故而卓星棠做此猜测。 “是。”萧珺看着卓星棠,问到:“老师,你可能辨得出这是什么毒?” 卓星棠在大理寺时,破了不少毒杀的案子。有的是蓄意下毒,有的则是误食了毒物。 离开大理寺前他还将自己所遇到的毒物记录了下来,编了个册子给新进入大理寺的官员学习研读。 “只有这时候殿下才唤我老师。”卓星棠戏嗔,然后将粉末置于鼻下嗅了嗅,问:“中毒者有何症状?” “呼吸微弱至无。”萧珺回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他当时趴着,姿势有些许奇怪,脸颊上皮肉似有抽动。” 因为那时贾文彬还有微弱呼吸,所以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救治上,萧珺也没有检查其身体状况。 “应当是马钱子。”卓星棠说:“殿下觉得他姿势奇怪,应当是四肢抽搐所致,只是衣袖宽大,不易察觉。” “原来如此。”萧珺恍然。 “此案凶手的杀机颇为曲折,殿下可有将其所思所想和案件细节尽数记录?”卓星棠又问。 “卓大人您已经是御史台的官员了。”所以就别再操心我们大理寺的事情。 “可殿下还顶着大理寺官员的身份。”卓星棠认真道:“既是大理寺的人,便要遵大理寺的规矩。” “明白,明白!”萧珺受不了地开口:“早就已经记录好,命人送回去给谢大人归档了!” 听萧珺这么说,卓星棠才满意颔首道:“如此,才是正途。” 栾川书院案·完 第17章 玄金山庄一 栾川书院的案子已然了结,萧珺自然是要启程,继续按照计划南下。因为卓星棠同样要南下巡视南境,两人本可同行一段路的,可宋县令却偏偏在两人即将启程时,苦着脸寻了过来。 “玄金山庄的庄主中毒暴毙?霍青竹是杀人嫌疑犯被玄金山庄关押?”偏厅里,萧珺的声音中满是难以置信。 宋县令点头。 他初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反应也不比裴大人更加淡定。 玄金山庄处于景室山的另一边,理论上也归栾川县管辖。这出了人命案,县令理应该过问一二。可一来民不举,官不究,二来江湖人士向来不愿意跟官府打交道。 说实话,宋县令也不想跟江湖人士打交道。他们书没读过多少,整日打打杀杀不说,还天天狗官狗官地喊他们这些当官的。 说起这个宋县令就觉得委屈,好歹也讲讲道理,他虽然没有安邦之才,但每日也为了民生兢兢业业,一没有贪赃枉法,二没有尸位素餐,干嘛叫他狗官。 若非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且嫌疑犯还是他们才见过的少年霍青竹,宋县令实在是不太愿意多管闲事的。 “霍青竹来栾川书院打杂,栾川书院就死了个有前途的学子。他去玄金山庄挑战,庄主又中毒暴毙……”萧珺慢吞吞地说:“怎么他到哪,哪就死人?” 宋县令:谁说不是呢,这青竹少侠是有点儿坏运道在身上的。 “那……裴大人,您看……”这事儿是管还是不管? 青竹少侠一脸清澈的傻样,宋县令实在难以想象他会下毒害人。若是不管不问,真叫那少年折在了栾川,实在叫人有些良心难安。 “既然有命案,官府自然不能不管不问。”萧珺摸了摸腕上的袖箭,心中打定主意,而后看向卓星棠。 “看来之后的路无法同行了。”没等萧珺说话,卓星棠就了然一笑,虽然有点儿遗憾,可神色中却带上了些欣慰:“阿珺这么快就交到了朋友,看来离开长安是对的。” “什么朋友?一个傻子而已。”萧珺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不过是看在他切菜整齐好看的份儿上,帮帮他罢了。” 卓星棠笑而不语,神色温和地拍了拍萧珺的脑袋。 卓星棠走后,宋县令搓搓手,压低了声音问:“裴大人,我们要怎么对付玄金山庄?” 是带人上山验尸,还是调兵围山,然后把尸体带回府衙? 萧珺奇怪地看着宋县令隐隐透着兴奋的表情,有些不解。 “本官与宋大人去梁府,与梁氏家主梁光弘对上时,宋大人你还是一脸受到惊吓的模样。为何现在却……” 却是这一副跃跃欲试,把‘打算闹事’写在脸上的样子? “这……”宋县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说,现在他知道裴小隽身后站着卓星棠,那自然是不怕得罪人的。且闹事这种事情,稍稍转换一下立场,从另一个角度看,还蛮爽快的。 他可太想看看裴大人能不能把江湖人也气晕过去了! 可是这一次,宋县令注定要失望。 萧珺拍了拍身上豆绿色的官袍,说:“宋大人,这次我们,须得鱼服上山。” “啊……哎?”宋县令一愣。 “对于梁氏和栾川书院的学子,本官确实可以以大周律法和官声前程压制,但是这一套对江湖人可没有丝毫用处。”萧珺扫了一眼宋县令,道:“我们两个七品小官,就算带着衙役上门,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赢,最后怕是要被人家扔出来的。” “那……那怎么办?” “江湖人,自然是要用江湖的办法了。”萧珺摘下腰间右侧第二个锦囊,解开绳扣一倒, 一枚令牌便掉了出来。 “这是……” “这是‘万卷楼’的铁令,宋大人,现在你我的身份,便是江湖人了。” “万……万卷楼?!”宋县令瞪着手中的黑铁令牌,难以置信。 “看来宋大人也听说过万卷楼。” “自然是听说过的。”宋县令小心翼翼地把黑铁令牌递还给萧珺。 但凡江湖,不论哪朝哪代都得有个买卖消息情报的消息贩子,这大周朝江湖的消息贩子,就叫做万卷楼。 跟历史悠久的玄金山庄不同,万卷楼是近些年来突然崛起的。 不过三十年的时间,便已经奠定了其江湖地位,成为了江湖人买卖消息的首选去处。 “我听说啊……”不知想到了什么,宋县令压低了声音,“这万卷楼的楼主,其实是朝廷的人。” 有人说万卷楼主是武安帝萧璃的手下,也有人说万卷楼是已故瑞贤太子创立的。总之,说法纷纭,但不论哪种说法,都跟萧氏皇族脱不开关系。 “哦?”萧珺未置可否。 “不对啊,裴大人,你既然有万卷楼的令牌,应当比我知道的更清楚才是。”宋县令反应过来,一脸好奇问:“这万卷楼楼主当真是上皇的人吗?” 萧珺眨眨眼,勾了勾手,宋县令见状,俯身凑了过去。 然后就听见萧珺低声说:“你猜呢?” 宋县令:“……” 萧珺把玩着手中的令牌,道:“万卷楼的眼线耳目多在边境,我们速战速决,当不会被他们发现。” 萧珺这话说的宋大人心里颇为不安,他小心问:“裴大人……你这令牌,不会是假的吧?” 萧珺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宋县令,没有说话。 宋县令恍然大悟,他就说,裴大人应该是个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当不会跟江湖门派有什么瓜葛才是。 眼睛一转,宋县令又觉得自己刚才道破令牌为假这件事可能会让裴大人没面子,便赶忙赞道:“裴大人行事灵活,处事机变,下官佩服。” 没理会宋县令蹩脚的马屁,萧珺起身道:“换身袍子,宋先生,我们启程赶路吧。” “哎,哎!”宋县令连忙应声,又问:“不知我们以何身份行事?” “我嘛,是万卷楼少主。”萧珺说:“至于宋大人,便是陪我游历的堂主,如何?” “少……少主?”一上来就冒充人家少主,裴大人胆子是不是太大了点儿? “这是否有些冒进?”宋大人没干过这种事情,所以有些心虚。 “唔,确实。”看着宋大人那完全不会掩饰心虚的样子,萧珺也发现了不妥,“那就这样吧,我是万卷楼信使,至于宋大人……” “不知道万卷楼可有专门做文书录事的?我,我可以扮做文书!”宋县令搓着手问。 说实在的,宋县令心中也隐隐有那么几分想要假扮江湖人的野望,只是他全然不知道怎么去冒充江湖人。他对江湖的了解,大多源于年少时看的那些话本,所以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文书录事与他最为接贴,应该不会露出破绽。 “……好吧。”见到宋大人心意已决的样子,萧珺只能随他了。 萧珺跟宋县令去了官袍,换上寻常的细布衣裳,然后快马加鞭,一路疾行,在第二日赶到了玄金山庄。 两人站在山脚下,仰头看着建在山顶的庄子。 “时至今日,玄金山庄也有百多年的历史了。”宋县令感叹了一声,又问:“裴大人可知玄金山庄的名字由何而来?” “听阿娘提到过。”萧珺道:“据传,前朝末年,有青白双龙于空中吐火,有光如电,坠地陷三尺之深,掘之,得玄金。上官孤鸿以玄金铸兵器一十八个,皆为当世神兵。” 据说上官孤鸿原是大业年间一个武功高绝的侠客,因寻不到顺手的兵器,后来干脆也不找了,直接自学铸器。那个时代英杰频出,上官孤鸿混在其中,也并不算太稀奇。 不知道是他天赋卓绝还是怎的,竟真的叫他成了个铸器大师。后来洛州天降玄金,正巧被上官孤鸿得了,他便干脆停留在此处,专心铸造兵器。 他所停留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的玄金山庄。 第18章 玄金山庄二 上官孤鸿用玄金所铸造的十八个兵器后来都到了当世人杰手中,他本人也随着那十八神兵而名震天下。 玄金山庄更是因此得名。 说起来,玄金山庄能有这百年辉煌,跟萧氏皇族也不无关系。 因为上官鸿所铸造的十八个兵器之中,有一个被大周的开国皇帝得了,便是被供在大明宫的那个金锏。 还有护国长公主萧瑶,得了十八兵中的长枪,自此一人一枪,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为萧家打下了这片江山。 因着这层关系,皇室对玄金山庄一直颇为礼遇,而向玄金山庄求兵之人更是络绎不绝。 当然,求兵的人多,更多是因为玄金山庄铸器的技艺高超。 其铸造兵器的技艺要配合上官家独有的心法,手法繁复,不可复制,不可伪造,且学成之途极为艰辛,天赋与勤奋,缺一不可。 也正是因为这份艰难,玄金山庄的传承很是不易,如今庄主忽然暴毙,也不知可有徒弟后人能撑得住玄金山庄的名声。 上山的路并算不冷清,虽然事发突然,可是玄金山庄在江湖上很有人缘,附近的江湖门派还有与玄金山庄有来往的商户已然遣人上门吊唁。 萧珺和宋县令就跟着这一众来吊唁的人,沿着林间山路一路上行。 萧珺还好,稳步向前,宋县令却是没走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如今正是午时,日头最强的时候,宋县令只觉得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命都要被去掉了半条。 又爬上几级台阶,宋县令可算看到了个阴凉处,便赶忙走过去,一把扶住树干,气喘吁吁,说什么都走不动了。 “宋叔。”因为两人隐瞒身份,所以便不以官职相称。萧珺看着一边喘息一边拿袖子给自己扇风的宋县令,无奈道:“我们晨间开始上山,如今已近午时。” 话音刚落,一个江湖人从山上下来,与两人擦肩而过。 萧珺抬抬下巴示意道:“那位是跟我们一同上山的,如今都结束回家了,我们却还没走到庄子门前。” “老夫,老夫……” “宋叔还不到不惑之年,如何就能自称老夫?”萧珺摇着头,说:“真是太疏于锻炼,如此体质,又当如何报效圣人?” 宋县令心说他劝课农桑,刑狱诉讼,晓民以理,怎么就不算报效圣人了?还没等到他喘匀了气息反驳,便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浅笑。 “噗嗤——” 萧珺和宋县令闻声看去,见到几步之外站着一个女子,目光明亮,容貌出尘。 她身配长剑,一身素色衣裳,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潇洒又利落,一看就是行走江湖的常客。 见到萧珺和宋县令看过来的目光,那江湖女子爽朗一笑,说:“报效圣人?”说完,看着宋县令一副累掉了半条命的模样,说:“你们看起来可不像是江湖人。” “因为我们本也不靠打打杀杀行事。”宋县令正不知道怎么接这话,萧珺先开口了,她熟练地抱拳一礼,道:“在下万卷楼信使裴小隽,不知这位女侠如何称呼?” “女侠称不上,在下问天剑派陆卿云。”抱拳一礼过后,陆卿云笑着说:“万卷楼是做消息买卖的,虽说不需要打打杀杀,可这堪比弱书生的体力,又如何能好好为客人打探消息?” “谁说不是呢?”萧珺点头赞同。 被两个姑娘鄙视体力的宋县令:“……” 老夫回去便找个游侠学一套拳法强身健体! 不知道是因为被鄙视还是什么,那之后宋县令撑着最后半口气,硬是一路跟着两人往上走,咬牙没再要求休息。 “裴大……小裴,这问天剑派是什么来头?”见陆卿云离得远了,宋县令凑近萧珺,低声问。 “问天剑派的历史跟玄金山庄差不多久,细算起来还要更长一些。”萧珺说:“是由前朝剑道高手莫问天所创。莫问天的问天剑也是上官孤鸿所铸的十八神兵之一,如今是问天剑派的镇派之宝。” “莫问天,问天剑派,问天剑……”宋县令摸摸胡子,好笑道:“这位莫大侠起名着实随意偷懒了一些。” 萧珺瞟了宋县令一眼,说:“都是江湖人,直来直去惯了,不会像读书人一样掉书袋。” 读书人怎么就掉书袋了?!宋县令很想反驳,但碍于此刻身份,只得将此话憋下。 “你可知江南道最大的漕运帮派?”萧珺看宋县令不服气的模样,遂开口问。 “当然,初安帮的名头谁不知道?”宋县令立刻道。 “你可知初安帮从前叫什么?” 宋县令摇头。 “初安帮,最初就叫船帮。”萧珺挑挑眉,问:“是不是非常简单明了,一听就知道这帮派是做何种营生的。” 宋县令:“……” “后来船帮越做越大,早已不限于跑船营生,令狐帮主令狐翡便想要换个名字。但他又不愿彻底放弃船帮前代帮主燕必行所取的名字,便用了与船同音的初安二字。” “令狐翡……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宋县令沉吟。 “三十年前,那一宗牵扯到了南境北境和范氏谋逆的举国大案,便是以令狐翡所呈证据而作为突破口,而后才由大理寺彻底查实的。” “竟是如此。”陆卿云不知道何时起从领先二人变成了与他们并行,跟宋县令一起听着萧珺讲解,津津有味。 “早知道初安帮与朝廷关系密切,却不曾想竟有这样的因缘。”陆卿云道。 “其实何止初安帮,就连万卷楼的名字……” “万卷楼的名字怎么了?”陆卿云和宋县令追问。 “没什么。”萧珺止住了话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其实万卷楼原本叫做书楼。 又是万卷又是书,听起来那里仿佛是个藏书万卷之地,就连楼主都好像是个饱学之士。而事实是……最初叫做书楼不过因为楼主叫书叁罢了。 阿娘说,之所以改名,是因为有一次书叁叔被花柒叔嘲笑地狠了,这才绞尽脑汁,想到了“万卷楼”这么个只有他自己认为风雅的名字。 所以说,万卷楼这个名字实在没有比问天剑派或者初安帮高明多少。不过为了书叁叔的面子,还是不要往外说的好。 “看来你确实是万卷楼中人。”陆卿云忽然开口。 宋县令心中一惊。 “怎么,陆女侠原来竟不相信我等吗?”萧珺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甚至还无所谓地笑了笑。 “现在相信了。”陆卿云道:“若非万卷楼之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江湖秘辛。” 宋县令怔了怔,然后看向面色平静的萧珺。 难道她早就看出陆卿云不相信他们,所以才特地说了那么多江湖轶事,取信于她吗? 碰……碰巧的吧。 第19章 玄金山庄三 “却不知陆女侠来玄金山庄又所为何事?”萧珺反问一句:“问天剑派地处江南道之西,离此地可不仅仅只是一日两日的路程。” “万卷楼消息速来灵通,裴信使不如来猜一猜?”陆卿云笑着问。 宋县令觉得这些江湖人士,卖起关子来比读书人还要讨厌。 “我猜,陆女侠是被师门指派,来此送信的,至于送的什么信嘛……”萧珺故意停顿片刻,说:“是……请柬?” 陆卿云猛地停住脚步,看向萧珺问:“你怎么知道?” “不如你猜猜我怎么猜到的?”萧珺纯良一笑,回敬道。 宋县令要收回前言,论讨厌,还是他们裴大人最招人烦。 “我只是个简单的习武之人,裴信使还是别寒碜我了。”陆卿云告饶,而后狐疑道:“难道万卷楼已经神通广大到这般地步了?”连问天剑派都能安插进人手? “这又不难猜。”萧珺自然不能让万卷楼背上这么一口大锅,于是开口解释:“因为祖上的渊源,问天剑派与玄金山庄的关系一直不错。我听闻问天剑派的历代最杰出的弟子都会来玄金山庄求剑。” 萧珺说着,目光落在陆卿云的佩剑上,又道:“你这把剑虽然并非出自玄金山庄,但平日里颇得主人爱惜,不像是要被换掉的模样。”说完,萧珺又扫了一眼陆卿云的打扮,继续道:“你虽目光明亮,脸上却仍有倦色,我估计是因为一路奔波疾行,故而不是兴之所至,碰巧游历至此处,听闻玄金山庄的惨事,然后上门吊唁。” 陆卿云挑挑眉,说:“确实如此。” 接着,萧珺又说:“说起来,女侠往日里更喜欢穿艳色的衣服吧?” 这下陆卿云是真的惊讶了,“为何这样说?” “女侠如今这身素衣不是什么好布料,也不是非常合身,却又过分干净整洁,不符合赶路人的身份。” 即便是好好地放在包袱里,衣服仍会有褶皱,不可能如此板正,既然如此…… “应该是师门有令,所以陆女侠一路疾行,来到玄金山庄附近之后,这才听说上官庄主暴毙。玄金山庄有白事,所以你在山脚的镇子上买了件素衣。在那种小镇,自然是买不到什么好布料的。若女侠平日里就着素玄之色,那也没必要新买素衣。即便是蓝灰之色,亦不算失礼。想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女侠随身所带都是艳色衣衫,着实不适合吊唁,这才买了素色衣裳。” 听完萧珺所说,陆卿云蓦得笑开,说:“确实,我平日里喜着红衣,如今这情况,着实不适合登门拜访。不过,”陆卿云眉目一转,说:“这与你猜到我为何而来有何关系?” “自然有关。”萧珺笑笑,说:“这不是你素日里穿的衣服,估计也没有袖袋钩扣,所以你便将某样东西放在身侧荷包之中……这一路上来,你时不时用手轻抚荷包,似是在犹豫,是不是要将它送出。” “若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当然由不得你犹豫,若单单只是信函,自然也不需要你犹豫。想来想去,也就请柬最有可能。你受师门派遣,来玄金山庄递送请柬,可是上官庄主已死,不能赴约。玄金山庄上下更是要守孝,不宜出门,所以,你才会如此犹豫。” 萧珺说完便不再出声,陆卿云亦是沉默,一时间,这林中山道上竟然只剩宋县令如濒死老牛的喘气声。 许久之后—— “裴信使这样的人才,应该去刑部大理寺谋求个一官半职才对,呆在万卷楼,可是有些屈才了。” 宋县令心说:陆女侠你还挺有眼光的呀,裴大人她可不就是大理寺的主簿嘛! “我确实是受师门所派,来送我问天剑派的问剑帖。” “问剑帖?” “三个月后就是我派七年一度的无遮明心,掌门打算在无遮明心时选出新的掌门。这种大事,自然是要请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前来见证观礼的。” “无遮明心……依照贵派取名的风格,不是应该叫问天大会吗?”宋县令没忍住,问道。 “人家都叫做‘明心’了,自然是不用再问。”萧珺反驳。 “也有道理。”宋县令道。 陆卿云听着两人拿问天剑派打趣,想要反驳,却又觉得那姓裴的姑娘说的好像也有几分歪理,竟叫她无言以对,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将话题拐回正轨,“我确实曾有些犹豫,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玄金山庄怕是不能去我派的无遮明心了。” “既如此,陆女侠是否还要送请柬?” “自然要送,更重要的还是吊唁。”陆卿云说:“我与上官姑娘有些交情,于情于理,都得看看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说到此处,陆卿云低头看向身边的萧珺,问:“倒是你们,万卷楼从来只做些消息买卖,除了江南道初安帮,素来不与任何江湖帮派交好,又为何会在此时来玄金山庄?” 被如此直白地问到脸上,宋县令心中一紧,不知如何作答,就见萧珺不慌不忙地一笑,说:“那自然,是有消息买卖要做了。” 萧珺既然不愿意说,那陆卿云也识趣不再追问。两人一路说着江湖各大门派的轶事,倒也相谈甚欢。 到了山上时,已然开始以姐姐妹妹相称了。 山顶的玄金山庄已是一片缟素,陆卿云看着门口悬着的黑白灯笼,想到上官庄主生前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陆师姐?”一个身穿孝衣的年轻人本站在门口迎接来吊唁的客人,一见到陆卿云便马上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他模样周正,人也生得彪壮,走动间,还能见其遒劲有力的肌肉,看起来像是个打铁的好手。 他面带悲戚之色,但进退有度,虽然悲痛,却并不曾有半分失礼,处处周到。 “这位是……?”宋县令与萧珺耳语。 “这位是上官庄主的大弟子,玄金山庄的大师兄,蒋南望。”陆卿云飞速说完,便对蒋南望抱拳一礼,“蒋师弟,节哀。” 萧珺跟宋县令没有着急上前,而是安静地站在后面,等陆卿云与蒋南望寒暄完了,这才缓步上前。 宋县令看向萧珺,不知道萧珺会怎么介绍自己,更不知道她会以何种借口混入玄金山庄。 萧珺倒是也没有再卖关子,她直接拿出了万卷楼的黑铁令,毫不意外地看到玄金山庄蒋南望愣住了。 “在下万卷楼信使裴小隽,楼里有一桩未了结的生意与玄金山庄有关,不知蒋兄可否带我等面见玄金山庄的主事之人?” 宋县令见到萧珺一举一动,谦和诚恳,言语间又带着些恰到好处的江湖气,既没有当初大闹梁府时的尖锐逼人,也没有面对学子时的高高在上。行止间,竟是一丝官威都瞧不出来。 宋县令:没想到,裴大人还有好几副面孔呢。 “这……”蒋南望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玄金山庄跟万卷楼并没有什么交情,这两人看着也不像是来吊唁的,蒋南望不解,不知道他们所欲为何。 “事关上官庄主,还请蒋兄通融通融。”面对对方的犹疑,萧珺并没有动怒,而是继续诚恳劝说。 “跟师父有关?”蒋南望面色一肃,便没有再多犹豫,引着两人入了内堂,然后叫来几人。 算上蒋南望,来人共有五个。 一个年长的男人,跟上官庄主年岁相当,嘴角向下,天生严肃的面相。 一个孀居打扮的年轻妇人,虽一身麻布孝衣,却难掩娇美的容貌。 一个着重孝的少女,双眼通红,神色憔悴,五官比较平凡。 还有一个跟蒋南望差不多打扮的年轻男子,与彪壮的蒋南望相比,要精致英俊很多。 哦豁。 萧珺在心里笑了下,没想到玄金山庄的主事人还不少。 第20章 玄金山庄四 经过蒋南望的介绍,萧珺和宋县令知道了那位年长者是死去的上官庄主的师弟,名叫谷正业,如今暂时代管着庄中的事务,山庄的人都称呼其为谷师叔。 年轻妇人则是上官庄主的遗孀,上官律的续弦。 而身着重孝的少女应该就是陆卿云提到过的,玄金山庄的大小姐,上官禾。 至于最后那个年轻人,则是上官庄主的二徒弟,程不归。 上官律还有个五六岁的小儿子,听说因为太过伤心,正病着。 “师娘,师叔,小师妹,师弟,这位……”蒋南望想要介绍萧珺,却被她抢了个先。 “在下万卷楼信使,裴小隽。” “这位裴姑娘说是有跟师父有关的事想要告知。”大师兄对众人说。 “玄金山庄正在治丧,万卷楼却偏要在此时拜访,不知是何等重要之事?”谷正业看着萧珺,沉声发问。 “不是万卷楼故意叨扰,我们是不得不来。”萧珺苦笑,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上官庄主数月前曾与敝楼做过一笔交易,定金已付,如今到了交易时间,敝楼自然要依约前来。” 听到萧珺的话,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却无人率先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上官禾先开口了,“我爹向你们买了什么消息?” 万卷楼能有什么生意,无非是买卖消息罢了。 “上官小姐稍安勿躁,万卷楼买卖的不只是消息,还可以探听和……调查。”萧珺顿了顿,似乎是故意停这么一下让在场众人思考,然后才继续开口:“上官庄主欲知之事万卷楼并无答案,所以这才收取定金,再另行探查。” 宋县令心惊胆战地听着萧珺扯谎,一声都不敢吭。尚未来得及感叹萧珺这谎言编得头头是道,就听到她又说:“交付定金时,上官庄主还曾特地说起……” “说起什么?”上官律的二徒弟程不归追问。 这位二师兄不如大师兄健壮,比起大师兄蒋南望麦色的皮肤,他要显得白净很多。 “他说……”萧珺微微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却又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是他死于非命,便要万卷楼来调查清楚他的死因。” 宋县令:“!!!” 萧珺的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在场众人神色各异,不知所措。 宋县令:这要是被拆穿了,他们二人怕就不只是被扔出山庄这么简单了,他们一定会被玄金山庄的人打死吧。 “阿爹竟然早怀疑有人要害他?”上官禾猛地站起身,目光紧紧盯着萧珺问。 “此事当真?这并不像师兄的行事。”谷师叔则皱着眉沉吟片刻,这才跟着问道。 这位谷师叔一看就不是很好骗的样子,宋县令先是在心中惊了惊,随即又奇妙地平静了下来。 裴大人扯谎不打草稿,凭借着这厚颜无……不,凭借着这份胆识,他相信裴大人定能应对自如。 果然,萧珺并无任何慌张,甚至还平添了一股理直气壮。 “我们万卷楼既然收了钱,那自然要履行承诺,不然以后谁还敢与敝楼做买卖?”说完,萧珺从袖袋中取出一张纸,递给了谷正业,道:“这是尾款数目,还请谷先生过目。” 宋县令:竟然连这等细节都准备了,佩服佩服。 谷师叔依旧是沉着一张脸,接过纸张,看了眼纸上的数字,然后……脸颊一阵抽动,“这位……” “在下姓裴。”萧珺笑眯眯地说。 “这位裴姑娘,这笔买卖,万卷楼可能做不成了。”谷正业说。 “哦?这又是为何?”萧珺依旧态度和善,问。 “因为我们已经捉拿了投毒之人。” “是这样的,裴姑娘。”蒋南望见到萧珺不太相信,怕她以为玄金山庄要赖万卷楼的尾款,所以连忙解释说:“杀害师父的是当日上门挑战之人,我们已然人赃并获。” “那贼人名叫霍青竹,是个獐头鼠目,贼眉鼠眼之辈。”谷正业接着说。 “那这獐头鼠目之人……”萧珺慢慢开口道:“为何要毒害上官庄主?” 蒋南望摇头道:“这几日师妹一直在问他为何如此,他却只说自己冤枉,拒不认罪,故而我等也并不知晓缘由。” “既身在江湖……”二师兄程不归说:“自然难免遇到这等丧心病狂之徒。师父不过是近日身体不适,这才被那贼人钻了空子。” “可为情为仇,为名为利,总要有个缘由。”萧珺仍是一脸不解的样子,她露出了思索的模样,然后问道:“不知可否容我见见这人?” “裴姑娘为何要见他?”谷正业问。 “自然是试试看能否问出缘由,如此,即便买卖做不成了,在下也可以回去给楼主交代。”萧珺回答。 万卷楼的人来得蹊跷,谷正业心中觉得奇怪,故而一时未有决断,倒是上官小姐先开口了,“既然如此,裴小姐便去见见那人吧。也好帮我们问一问,我们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对阿爹下那样的毒手!若你真的能问出来,也是帮我了了心头疑惑。” “那在下便多谢上官小姐了。”萧珺浅浅一笑,躬身道谢。 事已至此,即便谷正业仍旧觉得不妥,却也不能再开口反驳。他眉头微蹙,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坐在上手处的上官夫人,却见她垂下眼帘,不言不语,似乎仍然沉浸在无尽的丧夫之痛当中。 萧珺曾经听阿娘提到过,玄金山庄后面的绝壁之上有栋小楼,名叫云中阙。里面所藏皆是历代庄主所铸的武器。 虽不如上官孤鸿所铸造的十八神兵,却也都算得上是当世的利器。所以这一百多年来,试图上门窃取兵器的宵小之辈就从来没断过,为此,某任庄主还特地造了个牢房,就是用来关押这些宵小之徒。 现在,这个牢房被用来关押霍青竹。 萧珺跟宋县令走进牢房时,霍青竹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干草堆上,那悠闲的样子,萧珺觉得若不是手脚被绑着,他大约还能翘起腿来抖上几抖。 听到脚步声,霍青竹扭过头,见到来人登时瞪大双眼,就要出声。却见到萧珺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又生生把那句已经到嘴边的“裴大人”给吞了回去。 等领路的杂役弟子退出去后,霍青竹一用力,滚到了围栏边上,侧耳听听确定附近没有人以后才开口问:“你们怎么来了?” “与其好奇我们为何在此,少侠你不如想想自己为何会落到这般境地。”萧珺看着干草沙土满身的霍青竹,嫌弃道:“不是说上门挑战吗?怎么又死人了?怎么你去哪哪死人?” “我也不知道啊!”霍青竹说:“人不是我杀的,我哪里懂得如何下毒呀!” “你还有脸说?”萧珺被霍青竹这理直气壮给气笑了,“那你就去跟人家解释,就说你蠢到不知怎样下毒!” “你!”霍青竹瞪大眼睛,正要开口,就被宋县令打断。 “少侠有所不知,我们来这里就是因为听说了此间之事,你不如先说说当日情形如何?” “真的,你们是为了我来的?”霍青竹眼睛一亮,开心问。 “说正事,将当日情形事无巨细,都讲给我听!”萧珺没好气道。 第21章 玄金山庄五 却说当日…… 栾川书院的案子结束以后,霍青竹拜别萧珺,然后便赶往玄金山庄。他按照江湖规矩,礼貌递上名帖,向上官律挑战。 霍青竹的气质长相,让他在栾川书院时就轻易得到了赵管事还有宋县令的好感,到了玄金山庄,上官律见到眉目清亮,整个人如同山间泉水的霍青竹,又见到他这么年轻就修为如此深厚,更是起了爱才之心。不仅一口应下了霍青竹的挑战,还开口邀请他在山庄中多留几日,以便两人探讨武学。若非霍青竹的佩剑已经是一柄难寻的宝剑,上官庄主说不定还会开炉为他量身铸一柄剑出来。 比武那日万里无云,阳光正好。上官庄主将他带去了演武场,他们到达之时程不归正在练武,庄主见了,就让他在一旁观战。 因是小辈,霍青竹一礼过后就率先举剑向上官律攻去,他使出一招金雕横空,却被上官律看破,轻描淡写地防住。霍青竹见进攻不得,便使出轻功后退,打算继续出击。可是上官律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个燕子回巢,就堵住了他的攻路。 “我当然不会被这样简单一招难倒,是以,我一边以剑做挡,一边旋身躲开,然后……”霍青竹回忆起当日比武的一招一式,眉飞色舞。 “等等等等。”萧珺打断霍青竹,“你当你是说书先生在茶楼讲话本呢?我不需要听你们都用了什么招式。” “明明是你让我事无巨细地讲的哎!”说到兴头上被打断,霍青竹有些委屈。 “我让你说的是当时都有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甚至什么神色,手上有什么动作……” “……对敌之时自当全神贯注!怎可东张西望,又怎么能三心二意!”霍青竹立刻反驳。 萧珺听了,仰头看着屋顶,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整理心绪,等到她平心静气了,然后才又看向霍青竹,平静问:“然后呢?” “然后啊,我们就开始你来我往地对招,”霍青竹觑着萧珺的脸色,隐下了之后的一百多招,继续说:“其实我能看出来上官庄主的武功要高于我,应该能更快将我打败。” “既然如此,又为何过了那么多招?” “我感觉上官庄主有指点之意。”霍青竹琢磨了一下,不太确定道:“或许是他觉得我这个后生还不错,有心指点指点?哎呦,你干嘛打我脑袋!” 萧珺没忍住,把手伸过栏杆敲了霍青竹的狗头,然后道:“少废话,继续说。” 霍青竹瞪着萧珺,没有再紧贴着围栏,而是往后拱拱,确认萧珺打不到他了,这才又开始说:“百招过后,我抓住了一个时机,转守为攻——然后划伤了他的手臂。” “上官律的武功不是高过你吗?为何还会被你所伤?” 霍青竹同样不解,“比武时要全神贯注,片刻分心不得,他那时可能有些晃神。”他回忆着当时的情况,不确定地说:“不知道是阳光太强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我总觉得那时上官庄主嘴唇有些发青。” 闻言,萧珺与宋县令对视一眼。 霍青竹刺伤了上官律,还见了血,他不仅没有怪罪霍青竹,还称赞他年纪轻轻就有此等成就,以后在武学上的成就定不可限量。 “哦对了,上官庄主还提到了他的一双儿女和另一个入室弟子,叫我多留两日同他们切磋切磋,也好叫他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之后,庄主的女儿过来找他,见他受伤,便对我横眉冷对的。” 当日…… “你竟然伤了我阿爹?”上官禾看到霍青竹剑上的血,叱道。 “阿禾!”上官律制止了上官禾,说:“不可无理,是我一时失手,怪不得青竹。” “爹你怎么可能输给那小子?”上官禾不信,随即,她好像想到什么,立刻问:“爹你是不是又心悸了?” 上官律并没有否认。 “阿爹,我们去天岐宗请一位长老看一看吧。”上官禾皱着眉,眼中担忧。 “不过小毛病,不必大惊小怪。”上官律不以为意,全然不放在心上。 …… “这么说来,对战之时他可能是因为心悸的毛病犯了,一时失神,这才被我伤到。”霍青竹一边思考,一边说。 “若是有心疾,嘴唇发青也并不奇怪。”萧珺说。 上官庄主为人豪迈,不拘小节,手臂受伤也只是随意包扎了一下。 之后上官律让大徒弟蒋南望领着他参观了一下玄金山庄,看了看先祖所铸兵器的画像,自己则回后宅换了身衣服。再然后,就是暮食时间,上官庄主为了招待霍青竹,特地吩咐厨房准备了许多美食。 “不愧是全江湖人都争相重金求兵的玄金山庄,就是豪气。宴席上不仅有炙羊肉,鱼脍,甚至有岭南的果子!之前在井水中镇着,好吃极了!”霍青竹说着说着,还舔了舔嘴唇,好像是在回味。 萧珺闭眼,再次深呼吸。 宋县令觉得当初在梁府时,梁老家主的阴阳怪气没有让裴大人生气。栾川书院学子们的质疑同样没让裴大人生气。那些人加起来,怕是都没有面前这个缺心眼儿的少侠让裴大人更生气。 “吃饭时我们分席而坐。”霍青竹继续道:“坐在主位的自然是庄主和庄主夫人。谷正业,上官禾,还有庄主那两个弟子分别坐在两侧。” “当日宴请你时,上官庄主的儿子不在吗?”萧珺问。 “不在呀。”霍青竹说:“上官庄主的儿子乃是续弦夫人所出,如今不过五六岁,早早睡下也是可能的吧?” “当日宴席上,可有什么人不同寻常?”宋县令问。他们来时已经听说庄主就是死在宴席之上。歹人作恶,若非天生恶人,行事前很有可能会露出些许痕迹。若是霍青竹能注意到,那么对他们破案定然大有帮…… “没有啊,我们都是江湖人,自然是把酒言欢,我没发现谁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宋县令:罢了,即便有,这位青竹少侠怕也是看不出的。 “哦,对了,我感觉上官禾不太高兴,一直都板着脸,当然也可能是我看错了。”霍青竹想了想,不太确定。 “你觉得她不高兴,她是不高兴你伤到了上官庄主,还是与上官庄主不高兴?”萧珺继续问。 “我不知道……”霍青竹摇头,这问题有些超过他的能力范围,他不好乱猜。 萧珺:“……罢了。” 再之后,霍青竹举杯向上官庄主敬酒。上官庄主哈哈一笑,特地站起身与他对饮。可是谁知道,上官庄主一杯酒下肚之后踉跄了一下。之后,高大健壮的上官律,竟然跌倒在地。 霍青竹心中一惊,下意识想要过去去扶起上官庄主,谁知道慢了一步,坐在他身边的夫人先其他人一步抱扶住了上官律。 等到众人围到上官律身边时,就见到上官律倒在夫人怀中,先是浑身抽搐,然后,双眼里面满是血红,死死地瞪着,然后…… 七孔流血而死。 第22章 玄金山庄六 说到这里,霍青竹看了一眼栏杆外的萧珺和宋县令,见两人没注意,于是悄悄往两人身边蹭了蹭。 他虽然自小习武,但是也并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这些天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到上官庄主死前痛苦抽搐的模样。还有那从双眼之中流下的血……霍青竹摇摇头,想要把那幅画面晃出去,然后又往萧珺身边蹭蹭。 萧珺没发现霍青竹的动作,她皱着眉头问:“上官庄主是饮酒过后踉跄跌倒的,你们可有检查上官律食案上的酒食?” “检查过了,他们不仅用银针检测,还把饭食酒水喂给了老鼠,都没有任何异常。”霍青竹说。 “可是他既然是在宴席上暴毙,不论是如何下手,你们都有嫌疑。你的嫌疑明明最小,为何最后他们却认定了你是凶手?” “庄主的那个二徒弟,叫什么来着?” “程不归。” “对,程不归来到庄主身边时,正是身处庄主左手一侧,后来的动作间瞄见了庄主的手臂,那里露出了一点儿伤口。”霍青竹说:“伤口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有些许黑肿,按理来说只是寻常受伤,伤口是不该发黑的。” 萧珺微微眯眼。 “程不归见了,扒开包扎的布巾,然后他神情就激动了起来。”霍青竹皱着眉:“因为那一处被我刺出的伤口,赫然是不正常的黑肿!然后他们就都说是我下毒咯。” “少侠,你就半分不为自己辩解辩解吗?”宋县令问。 “我辩解了啊!”霍青竹也满脸委屈和无奈:“我已然解释过了,我同庄主无冤无仇,不过是上门挑战,想要在江湖上闯出点儿名头的无名小卒而已,为什么要杀害堂堂玄金山庄的庄主!” “此话说得在理。”宋县令道。 “不过到底是口说无凭。”萧珺摇头。 “是了,他们也这样说。”霍青竹点头,道:“那伤口不正常是显而易见之事,为证清白,程不归就说要查一查我的兵器,看看我可有在剑身上面喂毒。我问心无愧,身上没毒,兵器上更不可能有毒,所以就任他们检验。” 萧珺和宋县令一起看着霍青竹,已猜出事情之后的走向。 果然,霍青竹说:“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竟然真的在我的剑上验出来毒来了!” 萧珺:“……” 宋县令:“……” “这位少侠,你现在可是唯一的嫌疑犯,而且马上就要被人家问罪处斩了,能不能请你严肃一点?”宋县令忍不住道。 “我只是同样觉得奇怪,这几日被关在这里时我不停回忆,可是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啊,为什么我的剑上会有毒!”霍青竹满脸的困惑,“我从来剑不离身,而且在玄金山庄也没人靠近我的剑,毒到底是怎么抹上去的?就算天岐宗的长老亲至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的剑上下毒吧。” “你还有心思好奇?”宋县令扶额,开始替霍青竹他爹感到心累,也不知道这缺心眼儿的孩子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玄金山庄的人打算在庄主的头七之日杀了你报仇呢,你可想过要如何应对?” “看你全无惧色,就这么安安分分在牢里呆着,不喊冤,不自救,怎么,是已经有办法自证清白了?”萧珺嘲弄道。 “有了。”霍青竹还真的点了点头,老实地说:“玄金山庄下一辈的武功都比不过我,那位谷师叔也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习武之人。说实话,我的武功比他们加起来还要高。”霍青竹神色坦然,“我想好了,我打算等到头七他们将我押往灵堂时解开锁链,然后把他们挨个打趴下,告诉他们我要是想杀人,能把他们全都杀了,所以,不是我杀的上官庄主。” 说完,霍青竹还当场给他们演示了一下怎么解开锁链,只听哗哗几声,捆住他双手的铁链就落在了地上。 萧珺:“……” 宋县令:“……” 萧珺定定地看了半晌霍青竹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最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扭头对宋县令说:“既然青竹少侠已有对策,看来这里也不需要我们了,就此离开吧。” 宋县令点点头,也站起身,走吧,这里并不需要他们,让他们江湖人自己胡闹去吧。 “哎,哎哎哎哎!”见到萧珺真的要走,霍青竹连忙伸手,想要拉住萧珺不让她走。因为双腿还被铁链捆着,他如同毛虫一样往前拱了拱,然后一把揪住了萧珺的衣摆。 “别走哇!” 霍青竹把脑袋从栏杆中伸出来,仰头看着萧珺说:“裴大人,你看哈,你来都来了,那就顺道还我个清白呗,毕竟我刚才想的那个方法是下策。” “你还知道是下策,我看你说得很是自豪啊。”萧珺看着拽住自己衣摆的脏手,无比嫌弃道:“松手,你把本官衣服都拽皱了!” “不松!” “松手!” “我不!我就不!”在见到萧珺额角暴起的青筋之后,霍青竹到底松了手,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萧珺,小心翼翼地讨好一笑,说:“我这不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嘛!你就帮帮我吧,裴大人,小隽大人,阿隽,隽隽~” 宋县令:没发现,青竹少侠撒得一手好娇! 萧珺对天翻了个白眼,摸了摸腕上地袖箭长长叹了口气,回头对霍青竹说:“算你走运。没有人可以在本官面前犯案却又能全身而退。” “若当真不是你,本官自会还你清白。” 霍青竹弯眼一笑,终于松了手。 他一边把自己的双手绑回去,一边说:“那就先谢过裴大人啦!” 又问了一些细节之后,萧珺与宋县令就离开了牢房。 跨出牢房时,两人发现一个熟人就靠在牢房外的一棵大树下,往他们这边看着。 见到萧珺和宋县令出来,那人还扬起嘴角冲着他们笑了笑。 正是同他们一起上山的陆卿云。 宋县令心里一惊,不知道刚才他们与霍青竹的对话是否被人听了去。 “没想到,你们竟然是来查案的。”陆卿云直起身子,向两人走过来。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萧珺面不改色道。 “哦?万卷楼当真接这种生意?”陆卿云挑挑眉,笑得意味不明,“我怎么没听说过万卷楼还会查案缉凶的?那不是官府的活儿吗?” “银钱够多的话,陆女侠就算是叫万卷楼的人哭丧也不是不行。”萧珺一本正经地回答。 “噗嗤。”陆卿云被萧珺逗笑了,笑完了,她才说:“是因为要查案,所以你们万卷楼的楼主才派出你们二人吗?”想到上山时萧珺对于自己的一番推断,陆卿云点点头,说:“看起来确实是调查的好手,怎么样,投毒之人可是里面关着的那个?” 听到此处,宋县令悄悄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女侠并没有怀疑他们的身份。 “尚不确定。”萧珺摇摇头,说:“不论是山庄之人所说,还是里面之人所说,都只是一面之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还有一人要问。” “哦?何人?” “自然是,受害者本人,上官庄主了。”萧珺微微一笑,又问:“陆姐姐可要一起?” 第23章 玄金山庄七 萧珺想要查验上官律的尸身,这话自然是不能直接同玄金山庄的人言明的。好在如今时候已经不早,到了大家用暮食的时辰,灵堂应该没有多少人。 陆卿云因为好奇,也答应了跟他们同去。 等到了灵堂,果然见到里面只有一个仆人在看守,他跪在灵堂前,一把一把地将黍稷杆扔进面前的火盆中。 日薄西山,灵堂中也逐渐昏暗了下去。 “陆姐姐。”萧珺拽了拽陆卿云的袖子,小声说:“你能不能帮我把他引出来?” “为何?” “我总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去扒上官庄主的衣衫呀。”萧珺对陆卿云露出了一个天真可爱的笑容,成功地让宋县令在一旁打了个寒颤。 “如今玄金山庄的人认定了霍青竹是凶手,不会轻易答应让我验尸。”萧珺继续说。 陆卿云定定地看了会儿萧珺,然后才开口,“行吧,我帮你拖一盏茶的时间。” “多谢女侠!”萧珺重重一抱拳,然后拉着宋县令躲到了一旁。 陆卿云见他们躲好了,又往灵堂走了几步,然后大叫一声—— “啊!” 这一声惨叫把里面的仆从吓得一激灵,回过头,见到陆卿云单膝跪在灵堂外,满脸痛苦。 问天剑派跟玄金山庄来往频繁,陆卿云与上官禾更是熟识,所以玄金山庄的仆从也认得她。 “陆女侠,你怎么了?”仆从见状,连忙跑了出来。 “我……”陆卿云捂着丹田,此时已是一脸冷汗,“我好像内力错乱了。” 那不就是走火入魔? 仆从心里一惊,走火入魔可不是小事!仆从身在武林世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立刻扶住陆卿云。 “带我去……找上官师妹。”陆卿云艰难道。 “是,是是是。”仆从连连点头。 另一边,宋县令摸着下巴,低声感叹:“这位陆女侠看起来人模人样,没想到也有两幅面孔呢!” “也?”萧珺冷眼看向宋县令,“另一个两幅面孔的不会是说本官吧?” 宋县令的手僵在了下巴上,不敢吭声。 好在萧珺没有深究,低声道:“干正事。”说完,矮身溜进灵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县令只觉得萧珺的身法奇快,他才刚跨过门槛时,她已经站在了棺木旁边。 “裴大人,您,这是要亲自验尸?”宋县令看到萧珺已抬起上官律的胳膊,打量着霍青竹刺出的伤口,脱口道。 “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晚了些?”萧珺头也不抬,回道。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去,灵堂中只剩下两盏烛火,一明一灭,看起来很是可怖。 宋县令走到棺材旁边,看向棺材中的上官律。 他是个国字脸,五官端正中带着豪迈,那两条手臂一看就是常常抡锤打铁的,粗壮有力。 可惜,如今他安静地躺在棺材里,无一丝气息。 “别看了,人已经死透了。”萧珺扫了一眼宋县令,说。 “哎,人死如灯灭。”宋县令想起霍青竹对上官庄主的形容,感叹一声,“我们能做的也就是找出杀他的凶手,还他一个公道了。”说完,他看见萧珺凑近了伤口,仔细地看着手臂上那条伤口。 “这好像是反手剑造成的。”萧珺的语气不是非常确定。 “裴大人还能从伤口看出招式不成?”宋县令惊奇道。 “寻常的剑伤应该是前窄后深,这个却前深后窄。”萧珺说:“所以我才猜测霍青竹用了反手剑。而且他刚才不是说过,伤到上官庄主的那一招,是他转守为攻,若是反手剑,也说得过去。” “反手还是正手,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是有区别的。”萧珺放下上官律的左臂,绕到棺材另一边,抬起右臂,“若霍青竹是清白的,我们或许可以以此事证明。” 宋县令:麻烦裴大人您多说几句。 未等他开口,却见萧珺瞳孔一缩。 “怎么了?”宋县令连忙问。 “宋大人,你看这里。”萧珺指着上官律右手上的一个小伤口,说。 宋县令看去,发现那个伤口虽然几近结痂,却仍有些发黑。 “这……”宋县令明白了。 而这时,仆从也回到了灵堂。 “你们是谁?你们要对庄主的尸身做什么?!” 萧珺依旧站在棺材旁边,目光穿过明灭的灯火,幽幽看过来,“去通知主家,就说万卷楼裴小隽……”顿了顿,继续以清冷的声音说道:“发现了上官庄主之死的疑点。” 闯入灵堂可不是小事,仆从连忙前去通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人就都到了灵堂,萧珺一看,还是白日里的那些人。 当日上官律宴请霍青竹时,出现在晚宴上的,同样也是这些人。 “裴姑娘!”谷正业面带薄怒,质问的声音震得萧珺耳朵疼。 “师叔,稍安勿躁。”上官禾虽然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看,但到底相对平静些,她看向萧珺,问:“裴姑娘真的查出了有什么不妥?” 萧珺先端端正正给众人行了个礼,姿态甚为谦恭,“私自检查上官庄主的尸身,是我的不是,在此给夫人和小姐赔不是了。”说完,她直起身子,又道“可若不探查明白,在下实在无法安心。上官庄主为人慷慨豪迈,即便只见过一面,却也叫我心向往之,故而在下实在不忍心他死得不明不白。” 萧珺的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宋县令自从众人进屋就一直缩在一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时听了萧珺的话,不由得在角落里呲了呲牙,他也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把阴阳怪气说得这么诚恳谦恭。 灵堂里除了他和裴大人二人以外,都是上官律亲近之人。结果却叫裴大人说出了“不忍他死得不明不白”这样的话。 她骂谁呢?就是说这些庄主亲近之人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呗。 果然,萧珺这话让听众心里不舒坦了,上官律的二徒弟程不归立时说:“裴小隽,你什么意思?” 这时,一直不曾出声的上官夫人开口了,她的声音虽然略带沙哑,却并不难听,反而带着一丝温柔,“裴姑娘可是认为……凶手不是位姓霍的小郎君?” “怎么可能?!”谷正业双目瞪得浑圆,投向了上官夫人,“不归明明查出了他剑上有毒!证据确凿,不容狡辩!” 萧珺发现了,这位谷师叔是认定了霍青竹就是凶手。她没理会他,而是对夫人点头道:“对,霍青竹并非杀人凶手。” 语气是不容辩驳的坚定。 就在谷正业又想反驳时,萧珺又说:“当然,我知道此等血仇,肯定不能空口白话。我自然会证明给你们看。” “好,裴姑娘,你来证明。”上官禾道:“若有理有据,我们自然不会为难霍青竹。可若不能……我会叫你知道我们玄金山庄也不是好惹的。私闯灵堂此等行为,我们必然会问责万卷楼。” “上官小姐明理。”面对上官禾的威胁,萧珺没有半分怒色,而是认真道:“定不会叫上官小姐失望。”说完,萧珺欠了欠身子,问道:“霍青竹既然是当事人,不知可否将他也带来此处?” “自然可以。”上官禾说完,就派遣仆人去牢房将霍青竹提来。 不一会儿,霍青竹被仆人带了来。 他好像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双眼还有些倦意迷茫,脑袋上绊着几根稻草,看着不比叫花子好到哪里。 他看看玄金山庄的人,又看看另一边的萧珺,很有眼色地没有出声,心中却兴奋了起来。 他倒也没有萧珺想得那么没心没肺,被捆起来还能悠闲度日。实际上,他这几日几乎从未入睡,一直在回忆庄主死那日的场景,想找出凶手。但无奈,他平日里只对与武学相关的东西才感兴趣,萧珺所说的什么神色有异,什么行为有异这种事情,他根本看不出来。 说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萧珺那张总是不怎么高兴的脸,心一下子就定了。尽管她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还对他满脸的嫌弃,但她说会还他清白,他就知道她肯定能还他清白。他们离开牢房后,多日不睡的霍青竹立刻被困意包围,竟然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现在他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萧珺,心中却在快乐高呼。本以为最快明天才会被放出来,结果她速度竟然这么快,看来今晚就可以离开那个牢房了! “霍青竹已经带来,裴姑娘,你可以开始证明了。”大师兄蒋南望说。 “好。”萧珺扫了一眼霍青竹,然后看向玄金山庄的众人,说:“在这之前,我还有三个问题想问。” 第24章 玄金山庄八 “你问。” “第一个问题,不知各位可否给我讲一下贵庄是如何验出兵器上喂了毒的。” “这个简单。”程不归开口,当日便是他以银粉验的毒。 玄金山庄因为铸造兵器所需,所以会常备银粉。那一日是蒋南望从库房拿来了银粉。 打开盒子时,银粉还是银光闪闪的模样。等到程不归接过盒子开始验毒,不过刚刚撒了一点在剑身上,那银粉就变黑了。 “银粉落在了哪里?”萧珺问。 玄金山庄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是上官禾率先开口:“此事有何关系?” “所以你们并没有将银粉撒满剑身。” 对于这一点,大家都很确定,一同摇头。 程不归眯了眯眼。 “好,那么第二个问题。”萧珺看向在场几个习武之人,问:“诸位都是江湖人,请问以霍青竹的武功,是不是可以轻松伤到上官庄主?” “自然不能!”这个问题并不难,上官禾立刻道:“那日是我爹心疾犯了,这才败了一招。”说完又看向霍青竹,问:“是不是这样?” 霍青竹非常识相地连连点头。 说到这里,上官禾突然反应过来了。 霍青竹伤到阿爹根本就是偶然之事,他若是想杀阿爹,真的会通过在剑上涂抹毒药来谋害阿爹? 她之前就觉不对劲儿,故而才一直追问霍青竹为何要杀她阿爹,现在突然豁然开朗。 “可是,剑上的毒药又怎么解释?” “唔,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萧珺没有回答,而是问:“霍青竹的佩剑,你们可曾清洗过。” “当然不曾,我们为何要清洗他的佩剑?”蒋南望被问得摸不着头脑。 “那便好。”萧珺笑了,“可否把他的剑拿来,再予我一盒贵庄的银粉?” “可以。” 等她要的东西都拿了来,萧珺轻抖手腕,把整盒银粉都倒了出去。 谷正业见到她豪迈的动作,眼角抽了抽。 这时大家才发现,萧珺是打算将银粉洒满整个剑身。 就如当日他们所见,银粉变黑了。可是与他们所料不同的是,并非整个剑身都是黑色。 剑尖的银粉并没有变色,而靠近剑柄的部分的外刃却变黑了。 萧珺看着霍青竹的剑,低声一笑,自语道:“果然如我所料。” “霍青竹,你伤到上官庄主的那一招,是怎样的?” “我转剑反握挡他攻势,然后伤了他。”霍青竹说。 “果然是以反手剑伤人。”萧珺拿着霍青竹的剑,比划了一下:“霍青竹右手用剑,寻常剑招,当是内侧刃伤人,可是内侧剑刃并没有毒。”说完,萧珺又以反手握剑,这一动,原本的内刃变成了外刃,而外刃变成了对敌的内刃…… “对对对!”看到萧珺的姿势,霍青竹立刻拱了起来,兴奋地说:“我当时就是这样握剑,所以是用靠近剑柄的剑刃伤到了上官庄主!” 萧珺没搭理霍青竹,继续对玄金山庄的人说:“诸位皆是习武之人,我想请问一下,依照上官小姐的说法,霍青竹尚且不能确定自己会伤到上官庄主,那么他又如何能精确做到,用染了毒的剑柄外刃伤到上官庄主呢?” “所以,毒不是从剑进入伤口,反而是从伤口染到剑身上的。” “霍青竹,他是清白的。” 众人皆是不语。唯有谷正业还坚持:“不可能……之前都好好的,他一来庄主就死了,不是他还会是谁?!” 萧珺闻言,对霍青竹扬扬眉毛,以眼神表示赞同,这位少侠可能确实命里带煞,去哪哪就死人。 谁知谷正业还没说完,继续说:“肯定是他,怎么可能是别人。说不定……说不定是他隐藏实力。” 萧珺本没想搭理这位谷正业,见他还说个不停,只觉得这人烦得很,遂开了口怼道:“明明霍青竹是与你们不相干之人,出事的第一时间却去怀疑他,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多想什么?”谷正业总算不再叨念了,他看向萧珺,问。 萧珺看着谷正业,似笑非笑地说:“当然是想,凶手是不是急于找一个替罪羊啊!”说罢,萧珺依旧用那似笑非笑的讨厌模样,环视着玄金山庄的几位主人,说:“上官庄主是被人所害之事板上钉钉,诸位有没有想过,毒若不是霍青竹下的,又会是谁下的呢?” 宋县令现在觉得裴大人当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实际却深谙操纵人心之道。 之前处于劣势之时就谦逊有礼,哪怕被拒绝质疑也笑脸迎人,不急不恼。如今证明了霍青竹清白,己方气势大大提高之际就开始对对方连消带打,不知不觉筑下了主导地位,若如他所料,接下来裴大人就会索要主导查案之权利。 果然,萧珺说:“当然,我们万卷楼是做生意的,不是结仇的。若是贵庄想要查明真相,为庄主真正报仇雪恨,在下定然竭尽全力查明真相。可若是贵庄想要就此结案,杀了霍青竹了事,那么同样请你们自便,我绝对不会再多言半分。”她无视霍青竹瞪大的无辜双眼,继续说:“说到底,被人所害的又不是我阿爹,我师父,我夫君……” “你查!”上官禾受不得激将之法,率先咬牙喊道,说完,她转头看向山庄的其他人,说:“阿爹的死,必须查明原委!” 蒋南望率先点头赞同,接着是程不归,最后是上官夫人和谷正业。 所有人都同意了萧珺留下查明真相。 “至于他。”上官禾看着霍青竹,吩咐道:“将霍少侠松绑。这段时日,多有得罪,还请少侠莫怪。” “没关系。”霍青竹宽容一笑,“最重要的是查到杀害上官庄主的真凶。”说完,也没有等仆从拿来钥匙,只见他手指飞速地动作了几下,手上的铁链就哗啦啦地解开了。 众人全没料到这发展,除了萧珺和宋县令,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 松开了手,霍青竹又去解开脚上的铁链。众人这才看清他手中有跟细如牛毛的银针。等到脚上的铁链也解开,他站起身对众人诚恳一笑:“行走江湖,总要有些保命的手段,献丑了。” 这一出戏过后,玄金山庄的众人更是相信了他不是凶手 “少侠有这样的水平,若是想走,早就能越狱逃走。”蒋南望叹了口气,说:“看来确实是我们错怪你了。”说完,也行了一礼。 宋县令心说你若是知道他打算怎么自证清白,就不想行礼了。他可盘算着把你们每个人都揍得无法还手呢…… 第25章 玄金山庄九 既然答应了让萧珺查案,玄金山庄的人自然不会阻止萧珺查验尸体。 等到第二日太阳升起,萧珺跟宋县令又一次来到灵堂。想看看日光足时,是否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可是两人检查了一番,却没有再查出什么异常。 萧珺摘下手上的护套,感叹:“以后去各地巡查,身边还是得有个专门的仵作才行啊。” 宋县令刚想开口,说他们栾川县的仵作也不差吧,至少帮她破了栾川书院的案子。便听见萧珺又说:“本官什么时候能找到一个既能承受得住压力,胆大心细,又有钻研精神的仵作呢?” 想到萧珺把别人的尸体从灵堂搬走,还有试图剃光死者头发对比伤痕的举动……宋县令默默地闭上了嘴,他们县的仵作,怕是不合裴大人的要求吧。 不,他不觉得这世上会有任何仵作,符合裴大人的要求。 既然从尸体上发现不了更多线索,萧珺就去找了管家,在山庄里找下人问话。 玄金山庄的仆从与杂役弟子不少,所以萧珺便与宋县令分开询问,左右萧珺和宋县令两人查案之事已经过了明路。 “尽量温和一些。”萧珺对宋县令说:“我们不过是打听些家长闲事罢了。” “明白。”有能力对上官庄主下毒之人,应当是可近他身的亲近之人,极有可能凶手就在灵堂审问的那五个人当中。 而想要了解他们的关系,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仆从便是最好的切入点。 这种问询宋县令并不陌生,做起来也得心应手。他本就是个朴实敦厚的相貌,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问起,很容易便打开了话匣子。 “您问庄主对两个徒弟如何?庄主平日里虽然严厉,但对两位师兄都是悉心教导的,毕竟我们都是杂役弟子,而两位师兄是可接衣钵的入室弟子嘛!。” “大小姐?大小姐平时虽然凶了些,但是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说起来,我曾听庄主跟谷师叔提过,大师兄更擅长铸器,而二师兄更擅武学,反倒是大小姐,铸器武学齐头并进,从无偏向。” “庄主和夫人?那咱们哪知道啊。不过夫人温婉娴静,每日莳花弄草。” “我前些日子去夫人院子中送物件儿,看到院子中的花,开得可好了。那一朵朵粉色的花儿,开在竹叶上,可漂亮了!” “庄主专注于铸器练武,庄子里的田产金银,都是师叔在管着的。” “庄主对小少爷要求极高!这才五岁,便已经领他进铸器房了。我可听说了,当初大小姐可是十岁才进去的呢!” “多谢。”萧珺问完就放这位杂役弟子离开,想要去厨房那边问一问当日的菜肴,途中却发现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独自一人蹲在花园的角落里戳蚂蚁窝。 玄机山庄杂役弟子和仆从不少,但五六岁的小男孩却只有一个。他应该就是上官庄主的儿子,续弦夫人所出的上官梓维了。 不是说他因为父亲去世太过伤心而卧病在床了吗?可是这小胖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病色。萧珺想了想,脚步一转,往小胖墩那边走去。 萧珺并没有特地掩饰自己的脚步声,上官梓维听见声音,猛地抬头,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恐。在看到来人是萧珺以后,那一丝惊恐很快隐去,又变得好奇起来。 “你是什么人,我从未见过你,来我们玄金山庄做什么?”上官梓维停下手中的动作,问到。 萧珺走到他跟前蹲下,目光与上官梓维相平,她笑了笑,反问:“你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 “拜师吗?”小胖墩猜道,转而又马上否定,“女人不能打铁,阿爹不会收你为徒的。” “谁说女人不能打铁?”萧珺又问。上官大小姐不就打铁吗? “阿爹是这么说的。”小胖墩回答,“但是阿姐打铁就打得很好。”他嘟起嘴,说:“明明阿姐想要继承玄金山庄,那就让阿姐继承嘛,为什么非要逼着我日日练武!” “你阿姐想要继承山庄?”萧珺问。 “是啊!”小胖墩说:“但是阿爹非说以后玄金山庄要靠我撑着。还让我给阿姐撑腰!”小胖墩越说越委屈:“我怎么给阿姐撑腰啊,我还想阿姐给我撑腰呢!” “你这小胖墩,小脑瓜很机灵啊。”萧珺跟着点头,“有人撑腰可比给别人撑腰舒服多了。” “谁说不是呢?”说着说着,他觉得不对了,“我不叫小胖墩!我叫上官梓维!还有,你还没说你是来做什么的!” 萧珺伸手摸摸小少爷的发心,说:“我是来探查你阿爹死因的。”她笑笑说:“我一定会找到伤害你阿爹的凶手。” 出乎意料的是,上官梓维听到萧珺的话,并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是一脸惊恐,仿佛见到了鬼。他又看了一眼萧珺,然后一句话没有,转身就跑了,那姿态,生怕被狼叼住一样。 “哈哈哈哈哈!”树上传来了一阵笑声。萧珺甚至不需要抬头,就知道发出这种愚蠢的笑声之人,一定是霍青竹。 “笑够了就下来。”萧珺站起身,板着脸说。 既然已经被发现,霍青竹干脆地跳了下来。 “你这偷听人说话的毛病何时能改一改?”萧珺皱着眉头问。 “我也不是故意偷听的。”霍青竹解释,“昨日乱七八糟地没顾上,今日我特地梳洗打扮了一番,来向你好好道谢。” 萧珺横了霍青竹一眼,没有出声。 “但是来了以后看到你在问话,怕扰到你,就一直没出声。”霍青竹说完,然后端端正正站好,然后躬身行了个大礼,“多谢裴大人救命之恩。” “得了吧。”萧珺说:“没有我你一样也死不了。” “那,多谢裴大人还我清白。”霍青竹想想也是,于是又改口。 “行了,谢也谢完了,你走吧。”萧珺现在看见他就烦,嫌弃地摆摆手。 霍青竹没有动。 萧珺看着霍青竹,霍青竹也看着萧珺,两个人谁都不出声。 最后,霍青竹终于受不了了,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能不能跟着你……我想看看你如何破案的。” 第26章 玄金山庄十 “看我破案?”萧珺不解,“看这个做什么?” “若是我能学到个一二分,下次再遇到此等事情,也好知道怎么为自己辩解。”霍青竹说。 “你还想再有下次?” “我不想呀!但万一再碰到了呢?!”霍青竹振振有词又理直气壮。 萧珺:“……”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不过,你不是要查案吗,为什么我看了半天,你都是在跟人闲话家常?”霍青竹问。 萧珺嫌烦,不想搭理他。 “还把人家小孩子吓跑了。”霍青竹见萧珺不理自己,又继续说。 “胡说!”萧珺反驳:“我一向很招小孩子喜欢!” 兄长家的那个小豆丁最喜欢粘着自己的。 一见萧珺开始搭理自己,霍青竹立刻来了精神,“那他为什么惊慌逃走,像老鼠见了猫儿一样。” “你瞎了吗,他最开始还很喜欢我的,是后面才突然惊慌!”说到这里,萧珺停了下来。 是啊,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惊慌的? 是在她说一定会抓到凶手之后。 而且,萧珺这才意识到一个更为不正常的地方。 作为上官律唯一的儿子,如今头七未过,他既然没有病得起不来床,为何不在灵堂守孝? 萧珺看着上官小少爷跑走的方向,皱起了眉。 而另一边,宋县令刚刚询问完几个在铸器房帮忙的仆从,打算回去与萧珺回合。转身,却见到陆卿云就抱着剑站在不远处! 霍青竹这样,陆卿云也这样,你们江湖人怎么总是喜欢如此神出鬼没?!发出一点声音好吗?! 当然,宋县令虽然在心里如此大吼,面上却很绷得住。他学着萧珺的模样,说:“陆女侠可是有事?” 陆卿云看着宋县令略显僵硬的一举一动,看着他行他们江湖人的礼仪,怎么看怎么别扭。 “宋先生。”陆卿云终于开口了,“你们当真是江湖人?” 她总觉得这两个人有些问题,不过那个姓裴的小姑娘所有回答都滴水不漏,她实在打探不出什么。于是就趁着他们分开,来好好盘问一下这位落单的‘宋先生’。 “自然。”宋县令秉承着少说少错的道理,能简则简。 “当真?”陆卿云挑挑眉毛,“可是刚才我见先生问询仆从时,经验老道,虽然看起来是闲谈,细想之下却又有条有理……” “万……万卷楼每日得到的消息浩若烟海。”刚开始还有些不自然,但是后来宋县令越说越顺:“想要从中分析提取有用的消息,自然是需要条理清楚的。” “说得也有道理。”陆卿云点点头,然后道:“先生是不是打算去寻小裴姑娘?我来时看到她在花园,刚好为先生领路。” 看到陆卿云转身带路,宋县令这才心有余悸地长长松了一口气。 说谎这种事,果然还是不太适合他。 花园中,萧珺见到一同走来的陆卿云和宋县令,并不觉得很惊讶。 “陆姐姐!”萧珺露出一抹霍青竹从未见过的友善笑容,对陆卿云说:“昨日还要多谢陆姐姐帮我们引开仆从,我们这才能在上官庄主的尸身上发现了端倪。” “我听阿禾说了。”陆卿云道:“也不是什么难以想明白的事情,为何他们之前竟错得那么离谱?” “思绪便是如此,一开始被带往了岔路,就容易在岔路上越走越远。”萧珺冲霍青竹抬抬下巴,说:“这位不就是在一开始就被带进岔路,被关在牢里好几天,满脑子都在想毒药是怎么抹到他的剑身上的。” 陆卿云顺着萧珺的视线看向霍青竹,只觉得他满脸都写着天真好骗。 “至于玄金山庄的人嘛……”萧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有的人确实像这个傻子,被别人带到了沟里还不自知,有的人嘛,怕是发现了也当做不知吧。” “我不是傻子。”霍青竹弱弱地反驳。 听说昨日也有陆卿云的帮忙,霍青竹跟着拱手一礼,“在下霍青竹,昨日多谢女侠援手。” 人家行了礼,陆卿云自然也要回礼。 当霍青竹听到陆卿云是问天剑派弟子时眼睛一亮,“听闻问天剑派的云逐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在下不日定登门挑战!” 陆卿云听到霍青竹的话,却渐渐收了笑,也没再跟霍青竹客套,而是转头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怀疑下手之人就是山庄那几个主人,可对?” 萧珺点头。 “那么,你怀疑谁?”陆卿云继续问。 “谷正业!”萧珺还没说话,霍青竹却抢先说。 萧珺没赞同也没有反对,她转头看向霍青竹,道:“为何怀疑他,说说理由。” “当时上官庄主突然毙命,大家都处在慌乱之中,是谷正业第一个将矛头指向我。”霍青竹说:“后来程不归验出我剑上的毒,也是谷师叔将我捉拿关押,全然不听我的辩解。还有昨日,你明明已经将话说得那么明白了,他却还坚持我就是凶手。” “谷师叔?”陆卿云开口了,“那杀机是什么?” “这么说来,”宋县令摸摸胡子,“刚才询问仆从时在下曾听说过,如今是谷正业管着玄金山庄的账务,附近属于玄金山庄的田产庄子也都是他在管,也有人曾经听到过他因收租银钱之事与上官庄主发生过争吵。” “那也不过是争吵。”陆卿云不太赞同,“我曾听阿禾说过,谷正业少年时被上官律所救,后来拜入玄金山庄成了上官律的师弟。这么多年虽然武功和铸器都不算上乘,但是一直任劳任怨,对庄主更是敬重有加。” “可是陆女侠,财帛动人心。”宋县令说:“真金白银,那可是能让亲兄弟反目成仇的。” “这样吧。”萧珺沉吟片刻道:“霍青竹,你下山去镇上和附近田庄打探一下,谷正业管理账务……可有什么不妥。” “好的。”霍青竹点头,正要离开,忽然觉得不对,“哎?你为什么使唤我使唤地这么顺手?我又不是你的手下!” 萧珺皱了皱眉,看向霍青竹的眼神中带着些不满,反问:“是谁说怀疑谷正业的?” 霍青竹:“是我。” 萧珺又问:“你想不想查证谷正业清白与否,看是不是他故意污蔑你?” 霍青竹:“当然想!” 萧珺:“那怎么能说我使唤你,我是帮你指了一条路。明明是你自己想查的,不是吗?” 霍青竹:“你说的倒是也很有道理。” “那还等什么。”萧珺双手一抬,对着大门的方向说:“请吧,霍青竹少侠。” 霍青竹认同地点点头,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之后就离开了三人的视线。 宋县令和陆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