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入蛇口 gb》 1、神北行 钟声嗡然回荡在绛山山脉。 晨雾还未散去,青纱一样披在山脊上。平日这个时候,悬龙寺的僧人们应该刚刚做完早课。 那些铮明的脑袋今天没有向装金的佛像低下去,反而挨在了泥土里。 被这二十余颗只叩莲花的头颅叩拜着的人没有一点惶恐。“人在何处!”那人手捧锦封,瞪着他们提高声音,“六皇女殿下如今何在?尔等当谨言慎行,仔细性命!” 跪在那里的僧人们没有一个应声的,但渐渐有了些微妙的动作,他们被风吹动的穗子一样挨挨挤挤,半晌把一个小沙弥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那孩子年纪不大,头顶戒疤还是新烧的,脸朝着地不管不顾就给那拿着黄锦封的人磕头。 砰砰砰磕了十来个,他终于开口了。 “贵……贵人檀越!那位小檀越她……她昨夜突发重疾,乘莲而去了……” 铛!正赶上最后一声钟声敲响,震得人耳膜发麻。所有人都一哆嗦,捧着锦封圣旨的褚卫暗暗抽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好嘛,她想,这破事还是让我遇上了。 月前太女封晟苏遇刺,毒发不治,刑部追查下去直接查到了二皇女封辰珠身上。二皇女怒称反贼攀咬,拒不认罪,勾连其父家族率军逼宫清君侧,在混乱中三皇女被杀。 后乱军伏法,二皇女戮,其父亦赐死。至此几个年长的皇女全都身死,圣人亦惊怒哀痛交加,一病不起。 国不可无君,现在朝中唯一剩下的一位将成年的皇女封辰钰和二皇女是同父,父与姊不忠不孝,她自然没有了继位的权利。 好在圣人风流债多,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认回来的孩子也多,在国丧之前,往各地迎回皇女们的车驾就启程了。 但这趟迎回皇家遗脉的旅途注定不可能顺利。 朝中势力盘杂,各怀鬼胎,总有人不希望从宫外接继承人回来。 这些养在宫外的孩子们没有背景,没有护卫,被谁神不知鬼不觉暗害了也查不出来。礼部主事褚卫出发之前就有心理准备,没准等她一到,她负责的这个在山寺里活了十五年的小龙雏就要没命了。 果不其然。 这位年轻的主事闭了几秒钟眼睛,再睁眼时就露出怒相,她身后的车驾旁跟着当地官吏府兵,一看她脸色变化,这群人立刻就亮出兵器来气势汹汹围上去。 “尔等贼僧,护驾不力,照料不周,致使皇女夭折,罪不可赦——” 原本还规规矩矩趴在地上的僧人们立刻乱了,有人趔趄着想爬起来逃跑,被薅住领子拖出来;有人干脆一个头扎在地上,用袖子挡住脑袋装别人看不见;老一点的僧人们只是跪着叹气,念佛,在心里暗暗地抱怨。 冤孽!这怎么不是冤孽呢?十来年前寺中一位有功德的法师,平白无故被出巡的女帝看上了。 那位圣人是个说一不二又不惧人言的,上位前就敢弑母杀姐,把同辈的姐妹杀了个一干二净,谁也不敢忤逆她。她要幸那位法师,也就幸了。 这一幸幸出来个孩子,还是位小皇女,如今一个没看住不知道怎么就死在房里,连累着整个寺都要提前往生净土,呜呼哀哉。 跪在地上的被拖起来了,抱着头的挨了两脚,那官兵们正要开门进去搜还有没有落网之鱼,殿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 少女的影子从燃着灯烛的大雄宝殿里浮出,她慢慢推开门,越过门槛走了出来。 “怎么没人叫我呢,”她说,“我刚刚睡醒,一位师父也看不见,就自己找出来了。你们是谁呀。” 所有声音都熄灭了,所有眼睛都呆呆看着她,在一片安静之中,那个小沙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佛菩萨——” …… 佛菩萨在木头石头里,佛菩萨听不见。不过没关系,如今这位死而复生的六皇女就是全寺上下的佛菩萨。 从宫中带出的女使们猫儿似的在车边走来走去,将车中熏香的靠枕换了新的,取出冰桶里备下的瓜果——哎哎哎,少给小殿下吃那个!寺里不是说了小殿下身弱!猛地吃了生冷的又病了可怎么好! 最年长的那位女使之首留在车前,看顾着这位失而复得的六殿下,随时准备听她的吩咐,也随时准备安抚她因为猝然出行生出的不安。 车里铺着缇色花纹的软毯,一张漆盘摆在一侧,上面陈设着几样精巧的点心瓜果,六皇女封赤练倚靠在另一边的软垫上,歪头看着外面忙忙碌碌的人群。 她十五岁多,马上就要十六,可或许是先天不足,山寺生活清苦,她看着比同龄的贵女年纪小些。 如今她已经换下了在寺中生活的衣服,穿一条榴红绞花裙,上身鸾鸟衔宝珠的罗衫,衬着那张肤色洁白,有些怯弱柔软神色的面容,也算可怜可爱。 这位姓于的女使之首抬起头,只能看到封赤练被挽起来的头发,一串小指腹大的珍珠从发髻上垂下来,好像是一串叮叮当当的泪珠子,碰在一起就发出柔和的声响。 她看着那单薄的肩膀,肤色苍白的脖颈,还稍稍有些泛黄的头发,不知怎么就心软下来。 一位皇女是轮不到女使来心疼的,可眼前这孩子不一样……她多么小呀,这些年在山寺里关着,活得还不如一般殷实人家的孩子,如今还要到京中去…… 这样的念头像是一簇被风吹起来的火,晃一晃,赶快熄灭。于女使暗暗啐了自己一口,什么东西!当差的心痛起主子来了,那是她配心痛的吗?在宫里混了那么多年混到如今这个位置,她最晓得宫中行走是要知晓分寸,过分的野心和不合适的同情都是割喉烧五脏的毒,一不留神就要人性命。 这么忖度着,思绪却被一阵子低低的抽泣打断了。 她诧异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六皇女封赤练。抽泣声正是从她那里来的,可那女孩脊背抖也不抖一下,却不似在哭。目光落过去的瞬间,这哭声就更清晰了些,隐隐能听到细细的呢喃。 【我不想走,我不想去京城,她们都好吓人。】 声音有些含糊,不像是眼前人发出,倒像是从一口深井、一隙渊薮里传出。于女使前趋两步,靠近封赤练,还没来得及轻轻唤一声殿下,呢喃的内容又改了。 【他们都说我出了山寺无所依靠,肯定活不久,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得,也不知道怎么做皇女,谁来帮帮我就好了。】 这声音宛然是个少女的嗓音,不是眼前的六皇女殿下还是谁?于女使小心地叫了一声殿下,她立刻转过身来。 那张脸上没有泪痕,表情也还算是镇定,但声音却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这位嬢嬢就是京中派来照顾我的人吗?看着好亲切,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六皇女的嘴唇动也不动,声音却没停下。好似有一只小锤轻轻敲了于女使的头顶一下,她悚然一惊。 难不成这声音不是眼前的殿下口中所说,而是她心中所想?她这么想着,果然下一刻封赤练就开口:“不知这位嬢嬢怎么称呼?” 于女使立刻低下头口称不敢:“小人于姓,如今就是殿下的随行女使,殿下有何吩咐尽可命小人去做。” 分毫不差!她心中想的立刻就说出来了,那声音真是这小殿下的心声! 【于女使,她看着好温和,应该是个好人吧?不知道之后能不能依靠她呢。】 女使的眉头一跳,略略抬头在不失礼数的范围内对封赤练露出一个微笑来。“果真是个孩子!”她想,“骤然从山寺中出来,想找个依凭也是应当的。” 虽然他们这群侍奉的人插手主子的事情太多就容易惹祸,但这孩子以后怎样尚未可知,说不定她真平平安安回京荣登大宝呢?到时能做幼帝的亲信,也是条贵不可言的路啊。就算不说这个,这孩子…… 于女使暗暗叹了口气,她是应召入宫的女官,在入宫前有过家室。一场灾年死了她的独生女与家中夫,颇让她心灰意冷了一阵子。 如今看到这样可怜可爱的孩子,叫她不由得也想起自己死了的女儿来,若是那孩子平平安安地活着,如今也和这位殿下一个岁数了。 这么出神地想着事时,她忽然听到封赤练开口:“于女使,如今我们这是要向哪里去?” “回殿下的话,”她答,“您是圣人长养在外的皇女。如今圣人龙驭宾天,此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在宫外的皇女,故而特遣人前来相迎。” 这话说得还是有点水平的,一没有说宫外到底有多少皇女,二没有说迎回去干什么。实际上现在宫外的孩子至少有三个,最后谁能活着回去,皇位落在谁身上还未可知。于女使得给这孩子点希望,但不能乱说被人抓了把柄。 说话间队伍已经开始行进,车驾离了悬龙寺沿山道下去。封赤练苦苦留于女官在马车里,她也就没去前室等着。车驾走出去没几里,整个队伍忽然停住了,车里人抬起头,听到外面有驾车人和官差的怒斥声。 “你们这群蛮子做什么!惊扰了车中贵人,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骂归骂,车却没再动起来,封赤练拿起放在膝盖上的刀扇,轻轻挑开了一角马车垂帘。 外面有许多人,密密匝匝地站在路两边,最靠前的已经跪下来,把额头贴在地上。他们不是中原人着装,无论男女都披发结辫,日光照在他们头上佩戴的羽毛和宝石上,一闪一闪溢出炫目的光泽来,看着仿佛不是人,是一群美丽的鸟兽有了人形,翩翩从林中飞出。 “什么人惊扰贵人?”于女官问了一声,有差役碎步跑来回答:“是绛山民!未曾听闻这些日子有大祭,不知怎地他们一股脑都冒出来了。这群人不会说官话,粗野得很,怕强行驱赶惊了殿下,这正在找舌人叫他们离开。” 于女官听外面解释完,低头温声对还看着那群人的封赤练回话:“回殿下,外面是绛山的山民,今日大概是有什么祭祀,一时妨碍了道路,已经命人驱逐了。” 外面有些吵嚷,舌人的驱赶并不顺利,隐隐约约能听到些什么“绛山君早不出行晚不出行,为何今日出行”“今日贵人归京,你们要送山神也晚些送”之类的纠缠饶舌。 封赤练歪着头小动物一样地听,于女使就凑过来接上之前的话:“殿下久居绛山,也曾听闻此地乃是龙脉所在,这龙脉之上自有神君坐镇,护佑我朝。再向下走一段路殿下就能看到供奉绛山君的祭坛庙宇。国祚兴衰都系于这位神君,历代先皇都曾来此地祭告龙脉,封禅勒石……” 于女官稍微停了停话,留意到眼前的皇女没怎么在听她说。封赤练一心一意地看着外面越跪越多的绛山民,他们身上绘画的彩色与披挂的羽毛皮毛连在一起,一片彩河一样。 仿佛是她望出去的一瞬间,那人群里响起了祝祷一样的歌声。 【奉谷种,木诶;奉血食,火诶。】 【通与神,言诶,日诶夜诶,神至神往送绛君诶!】 “绛山里面除了官府祭祀绛山君,也有些山民祭祀,”于女官慢慢地说,“这些是住在山脚下和底下人有来往的山民,还能讲道理。再往里面有些不出山脉的山民,说是祭绛山君用的是活人呢……朝中说这是淫祀,祭的不是神是鬼,但也没人找得到进山的路去查。” 于女官这话迂回了点,不是找不到进山的路,早年间也有官兵进过山,但没一个人活着出来。 官兵进山的那年地动了七八次,天大旱,降血雨,吓得当朝圣人连着下罪己诏,又亲自去绛山君在山外的庙祭告才罢休。 这位绛山君,是个性子不那么好的神。 这么说着,于女使忽然看到眼前的六皇女直起身张开手臂。 “抱抱我,我害怕。”她说。于女使迟疑一下,伸手抱住眼前女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封赤练顺势把头搁在女使肩膀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把脸转向仍旧跪着的山民,做了个口型。 “去,去,归日再奉我。” 一阵蛇息一样轻柔的簌簌声,两旁的山民开始散去。“路开了!路开了!”旁边的杂役嚷,“快些催马,不要误了时。” 于女官还抱着封赤练,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个发抖的少女不像是怕…… ……反像是在嘻嘻地轻笑。 2、刺客 叶片簌簌作响,林间有隼似的影子掠过。 它在林木间一折身,轻巧地选了个隐蔽处落下来。 是个年轻男人。 那是张端正得称得上漂亮的脸,飞眉,一边眉角有道细小的伤疤,让这张脸带上了点武人的肃杀气。眼睛的颜色却柔和,是松脂一样很淡的珀色。 他穿绀青翻领胡服,戴护腕,腰上束的是铁扣头的绳子,没系蹀躞带,穿的靴子大概处理过鞋底,走在林间一点声音也无。一眼看过去这人不像官,不像民,不像贼,不像捕,站在林间怎么看怎么透着股古怪劲。 他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一块山石,侧过身顺着它的边缘看下面停驻的马车,抬手比量了一下它与山道边沿的距离。 好,白干了,这孩子没死。韩卢想。 他从京中出发,早十天到绛山,查清了那位皇女的身边的情况。她没有护卫,也没人盯着,好像一只被丢在空巢里的雏鸟,抵挡不住头顶鹰隼的窥伺。 要她消失很容易,甚至不必见血。 他翻进伙房,给她的晚食里放了药,分量足够令一个成人速死。在那个小沙弥晚上来收餐具之前,他进屋看过情况。那时她躺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脉也不跳,应该是已经死透了。 现在为何却好端端坐在车上,像个没事人一样? 上面的人没对韩卢说过安排了替身,他这次的任务就是让皇女死在入京前。她还活着,他就只能继续杀。 这一片山路不好走,前面的路叫朽木挡住了。底下的人停了车清理前路,马车夫离了前室去活动手脚,马的辔头却还戴着没摘下来。韩卢又比量一遍马车与路边悬崖的距离,摘下随身的弩。 他瞄准正低头寻草的马。 砰! 第一支弩/箭直直扎进马背上,拉车的马锐嘶一声,撂着蹶子冲进还在清理朽木的人群中。下车打水的女使惊叫起来,跑向车厢想要拉出还在车里的皇女。 “来人!来人啊!马惊了!” 马前的人冲过来拽住马缰,弩同时瞄向那人的头。砰!一丛粉色的血花随着第二支弩/箭穿入颅骨炸开,那伸手拉缰绳的车夫直直倒地,惊马踏过去,拉着被系在马上的车厢坠下崖。 “殿下!” “快来人!马车坠崖了!” 韩卢松开弩,擦擦弦头挂回原处,向着底下的烟尘和血腥气望了一眼,退入林间。 和马车一起坠崖,她再怎么命大都不该还能逃过一劫。不过既然事情生出变故,他还得去再确认一眼尸体。 马车坠落的悬崖直上直下,下面是一片稍缓的林地,韩卢循着散落的碎木和血迹,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找到了那匹已经摔断脖子的马。 车厢横在马尸后面不远处,半边车壁已经摔得粉碎,织锦地毯从马车里掉出来,沾满泥土和血。 韩卢拎起毯子看看,那好像是马的血。 车厢里没有那皇女的影子,旁边也不见尸首,即使是坠落时被甩了出去,附近也该有血迹才对。 他压了压跳动的眉头,隐约觉得这已经不是离奇,而是见鬼。 她到底有几条命? 沿着马车摔碎的方向走出去几步,一条淡红色的宫绦猛然映入眼中。混着金线打出来的络子蜿蜿蜒蜒地缠在树上,好像一条生着金花的蟒。 顺着宫绦向上便看到榴花色的裙摆,少女坐在树枝上,轻轻晃着脚踝,歪头小动物似地看着他。 “……” 韩卢闭了闭眼睛,垂下头单膝跪下:“殿下。” “臣护驾来迟,请您恕罪。” 封赤练没下来,只是窸窸窣窣地坐直。韩卢温驯地低着头,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牌双手举起。 “臣是京中不良人之首,奉命前来护卫殿下。此行山高水远,多有宵小之徒,故臣常隐暗处,以防不虞。” “未想百密一疏,使殿下受惊,臣罪该万死。请殿下随臣回返,此后路程,臣听命于殿下。” 日光照亮牌上刻字,是“不良帅韩卢夜行四门不用”。就算是最老到的城门官也查验不出这牌子的异样——因为它就是真的。 封赤练低一低头,看着他手里的牌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韩卢还保持着恭敬的跪姿,好像条伏在主人马蹄边的猎犬。 他不想直接动手,一是她坐的那树枝太高,枝叶又密,就算用弩也不一定能够立刻击杀。上面的人应该已经开始找了,到时她喊起来惊动了人反而被动。 二是她毕竟年龄不大,又刚刚遭逢变故,不信自己她还有什么路好走?比她年长的人也难以在这种时刻保持冷静,他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忽然,一阵蛇吐信般轻柔的嘶嘶从他颈后升起,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勒住了他的咽喉。韩卢一悸,下意识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摸到。 就在他放下手的那个瞬间,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 【有人要杀我。】 他仰起头去看枝头上的皇女,她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因为惊恐而泛白。但那声音分明是从她的方向传出,不像是来自喉咙,像是来自她的背后。 【有人要杀我,昨天晚上的饭有问题,如果不是我吐掉了,我一定就醒不过来了。现在一定也是……】 韩卢注视着她的面孔,这样凝视一位天家女实在是不礼貌,但这个刚刚从山寺里出来的孩子显然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她的嘴唇颤抖着,好像想挤出一声呜咽,发出的声音也有气无力:“我害怕。” “请殿下勿忧,”他仰着头,对她露出一个温柔恭谦的表情,“臣是天家来人,殿下既是皇室之脉,就是臣的君上,臣虽愚鲁,也必誓死保护殿下。高处危险,请殿下先下来吧。” 那从她背后而来的声音听着几乎要哭了。 【就算这样!就算这样我也下不来啊!太高了我好害怕呜呜……脚踝好像也扭到了,好痛……】 封赤练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用力摇头:“我动不了了,我的脚踝好痛。” 韩卢的眉头跳了一下,那声音与她所说合上了。这必不是他发癔症,而是某种神异的灵感相合。那是她心中所想吗?自己不知为何居然能直接听到她的心思了。 他告了一声罪,慢慢起身张开手:“恕臣冒犯,殿下若是不能挪动,尽可放心跳下来。臣在底下接住殿下,绝不会令殿下受伤。” 少女攀着树枝犹犹豫豫,仿佛在估测他是否真的可信。韩卢向前走了两步,微微屈膝,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终于,他看到枝头那皇女松了手,闭眼一只赤色风筝一样坠下来。 好,只要这时候向一边让两步,手稍微松一点,他甚至不需要做出实质性的刺杀举动,只要失误一点,让她“不幸”落在地上便好。 若是这次还没得手,补刀也轻易些。 而就是在这一闪念之间,那冰冷的东西又一次缠上了他的脖颈。光滑,无鳞,微冷,好像蛇腹紧紧贴在皮肤,韩卢一悚,突然意识到她已经落进了自己怀里,并自然地揽住他的脖子。 他下意识把手伸向腰上的短刀,揽住他脖颈的手臂忽然紧了紧,封赤练把额头靠上来。 “听。”她说。 听什么? 下一秒,四周的山石忽然震动起来,脚下土地寸寸开裂,有咆哮一样的轰鸣声从地底升起。在山崩这个词出现在韩卢脑袋里之前,滚滚而来的砂石就盖住了他的眼睛。 … 韩卢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片乱石地上,周边的土地尽被翻了个个,林木歪倒,山石四散,完全分辨不出是在什么地方。他坐起来摸了摸身侧,短刀还在,弩已经不知去向。 一道影子缓慢地盖上他。 封赤练就在他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少女坐在一块崩落的巨石上,微微垂眼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逆光让她的表情模糊不清,身形边缘却镀着一层微微的金色。 他半跪在地上抬起头看她,居然觉得自己有片刻窒息。这个纤细的,单薄的孩子如此居高临下俯瞰他时,他没来由地心脏紧缩。 就是这几秒的窒息,让他放弃了直接掏刀的准备:“殿下!……您没事吗?” 她轻轻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腿。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韩卢清晰地听到了回答。 【腿好痛啊,动不了了。】 他又告一声罪走上前,把她从石头上扶下来,封赤练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原本还算清晰的心声变成了含糊的喃喃。 【好可怕,突然山崩了,要不是刚刚有棵树倒下来挡住了山石,我们一定已经都被埋起来了。】 【这个地方我好像有点印象,沿着这条路走能不能出去?】 “殿下,您可认得这里的路?”韩卢问她。封赤练不点头也不摇头,慢吞吞地指了个方向。他看着她不染尘埃的衣袖和苍白却一道血痕也不见的手,又一次感到些轻微的不对劲。 太奇怪了,她的命怎么大到这个地步?毒杀,坠崖,山崩,她不要说受伤,就是沾染一粒尘埃也无。封赤练沉静地垂着眼,但在看向身边人的瞬间,有一道闪闪发光的鳞形在瞳孔中徘徊。 韩卢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看向她的眼睛,可只是睫羽一抖,那鳞形就突然消失了。他从魇障一样的恍惚里清醒过来,突然有些想甩开她的手转身逃走。 “走吧。”封赤练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 “别丢下我,我一个人——” “会害怕。” 林间道路崎岖不平,封赤练又一直在呢喃腿疼,韩卢扶着她走了不知道多久才勉强看到一点路的痕迹。它是白石铺的,骨头一样又白又光滑,看着不很像走马车的路,封赤练拉着他的手往前跑了十几步,轻轻诶了一声。 “不是下山的路,走错了。”她说。 韩卢抬起头,一座黑暗的神庙从视野边缘浮现,两边黑玉的石柱上捆着已经风干的红花,看着仿佛两道风干的血迹。少女脚步轻盈,衣衫蹁跹,走到门前才回头对他一笑。 “快来。”她用唇语说,“天要黑了,山里会有狼。” 天要黑了吗?韩卢不知道。 他只知道头脑里有一个越来越明晰的声音,要他快跑。 3、蛇食 天确实黑了,在韩卢踏进门槛的一瞬间,雨就唰地砸下来。庙内弥散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他屏息在眼前挥了挥,半开门让屋里亮堂一点。 刚刚在门外的惊恐感还没完全散去,他仍旧觉得头皮发麻。死在那张丢失弩机下的人不计其数,血腥溅面他也只是舔舔嘴角,从来没有哪一刻他这么动摇过。 封赤练抱着衣袖下摆,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那些蒙着布的法器和蒲团,像一只刚刚踩进沼泽里还没学会保持平衡的水鸟雏儿。韩卢过去拖开那些可能绊倒她的杂物,把装弩的袋子铺在蒲团上让她坐。 直到这孩子坐下,仰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韩卢才猛然回过神。 他在做什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照顾起她来了,以往任务里不常遇到这个年纪的孩子,他也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惯性。 她把衣袖仔细地整理整齐,歪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韩卢在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声,没把手伸向腰上的刀。 外面还在下雨,他想,现在动手也走不了,左不过再等一刻。 “韩卿,”少女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只乳猫蹭人的衣袖,把他的思绪叼回来,“你来。”韩卢迟疑一下,慢慢地走过去单膝跪下。压低身子方便封赤练看到自己的脸。她双手贴上他颊侧,指腹轻柔地捻过他眼下的肌肤,韩卢感觉到一点微弱的刺痛。 那里落下了一道小伤口,或许是在山崩时被碎石划的,她小心地擦去干结的血块,像抚平金箔上的一道裂口。“痛吗?”他听到她问,“你流血了。” 韩卢的呼吸一滞,垂下眼去:“不算什么伤,不要污了殿下的手。” “是你保护我的时候伤到的,”封赤练把发丝拨开,归拢,才收回手去,“怎么能不算伤呢。你的领子都沾上血迹了。” 【要是没有韩卿的话,我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那心音从她背后漫出来,也像是少女的嗓音一样轻柔。 【我一直待在庙里,从来没有人这么照抚过我,那些人说家中有阿姊阿兄的就会这样照拂年纪小的,韩卿这样待我,就像是……】 【……我的阿兄一样。】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起身倒退一步,封赤练好像被吓到了,茫然地举着手看他。眼前的青年无所适从地撇过头去。“殿下仁慈,”他仓促开口,“臣确实血污了领口,请殿下容臣稍事整理。” 他匆匆背过身去,起身转到帘幕后,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敢回头看那位殿下。 封赤练傻傻地对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阵,抱膝蜷起身,好像是累了困了。从他这个角度看她就是小小的一团,像只受了冻的兔子似的。 十年前那个大雪天,他拖着一身伤爬回院子里时,堂屋里的那些孩子们,也是这么蜷缩着等他。 他们也一见他就叫起来哭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伸手擦他身上的伤,哭着叫他阿兄。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小声地在心里叫他阿兄时,那张稍微有些瘦,有些苍白的脸与他记忆中的面孔重叠到一起。 屋子那边的封赤练已经闭上眼睛,把头埋进手臂里,经过山崩这么一通吓唬,再加上山路奔波,她是该累了。韩卢站在神像帘幕后一刻才慢慢走过去,俯身轻轻喊了一声殿下。 她不应,果然已经睡着。 山里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外面的雨一霎功夫就变小,只是天还阴着。韩卢往外看一眼,估摸着等雨完全停,山上那群迎接皇女的人就该寻猎犬来找她了。 封赤练把额头靠在手腕上,露出黑发下半边不设防的脖颈,他慢慢地把腰上刀推出鲤口,心里暗说了一句抱歉。 你尚且年幼没错,但我的处境容不下我可怜你。你叫我一声阿兄,我就在梦里给你个痛快也好。 刀刃抵向她脖子,韩卢没来得及用力,就感到一阵冷风骤然扑向脊骨。他急回身一刀划开阴风,刀尖嗤地刺进不知道什么东西里,带起阵阵腥气。 那被砍翻的东西掉在地上,嘶叫着又昂起头来。这是条腕口粗的蛇,凝血样的灰红色,身上生着一个个金圈。 它落地敏捷地一翻,奔着韩卢的腰侧又扑上来。他闪身避开,刀绕手一转换作正手握,劈肘扎进蛇的七寸。它被这一刀钉在地上,扭动着逐渐不动了。 韩卢吐出一口气,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就突然觉得头皮一扎。 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骤然响起无数嘶嘶,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吹动四周。 屋内的气味有些变化,原本沉钝不明的古怪气味变成了淡淡的腥气,像是血,像是水泽,像是某种在地上爬的东西。 神像隐藏在黑暗中,形体不明,面容模糊,但腥气和簌簌爬行的声音都是从那边来的——而且越来越近。 韩卢看清楚了,那是无数条花花绿绿的蛇,从房梁廊柱上蜿蜒下来,只是几息之间就把他逼迫向墙角。 “滚!”一条蛇从堆叠的杂物上跃起,缠上他右边手臂,韩卢低喝一声甩开蛇身,凌空劈下它的头颅。可就在注意力移向右侧的瞬间,又几条蛇跃上他左肩,他没来得及伸手去挡,肩上就传来被刺穿的痛感。 韩卢拽住蛇尾把它抡在地上,隐约觉得左半侧手臂有些发麻。接连死了几条同类挡不住愈发汹涌的蛇潮,手握短刀的刺客急促地呼吸着,渐渐有些左支右绌。 不知道是哪一次挥刀慢了半分,抑或者是想要抽那把更长的直刀时露了空门,一条冰冷的蛇躯骤然勒住他咽喉。 蛇的动作极快,几乎瞬间就收紧这绞环。他顾不上是否会自伤,反手捅向那条扼喉的蛇,手却在抬起前就失了力气。 当啷。这是短刀坠地的声音。青年的身形摇晃几下,最终还是无力地跪了下去。 韩卢用力吸了一口气,感觉它像几滴凉水落进燃烧的肺里。 绕在颈上的蛇缓慢地收紧,窒息感还不足以让他失去意识,但足够他放弃挣扎。原本紧抓着蛇身的手脱力垂下,立刻有新的蛇绕上手腕。他的手被反剪至身后,几乎要跪不稳栽倒下去。 “唔……” 睁开眼只能看到斑斓的花纹,那些蛇扭动着缠上他的腿,肩膀,腰,皮肤偶然接触到鳞片的冷意带来一阵寒噤。在束住他双手之后,那条勒住咽喉的蛇反而放松了些。韩卢低喘着,勉强抬起头。 视野一片昏暗,高处正对着的神像反而清晰了起来。那是个女人,玄裳赤裙,颈上琳琅交错地佩戴着黄金片与玛瑙连缀成的璎珞,衣上的彩绣在暗处也隐隐生光…… ……就像蛇鳞一样。 韩卢猛然一悸,意识到她根本不是穿着赤色的衣裙。在绣着云纹的宽大衣摆下,赫然是一条赤红色的蛇尾。就在他意识到这一刻的瞬间,一条蛇无声无息地从领口滑了进去。 鳞片在皮肤上摩擦的微弱刺痛唤醒了恐惧,他猛然攥住捆缚双手的那条蛇,拧腕向侧边一折。咔嚓!指缝间传来骨头折断的脆响,手腕上的束缚松开,他拽开几乎要进到里衣里的蛇,扑向坠落在一边的刀。 叮。 在手指碰到它的前一秒,某条蛇的尾巴轻轻扫了一下刀柄,于是这把短刀就打着转又向前转了几圈——恰好在他能够到的极限之外。他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的一声呜咽,不知道是懊恼,抑或者只是颈上蛇收紧时被压碎的叹气。 那只伸出的手痉挛地抓着地面,终于再一次被涌上来的蛇潮覆盖。 周遭的一切都混沌不清,只有些微细小的闪光分外明晰。那是蛇隐隐生光的眼睛和鳞片,它们缓慢地向最中心涌去。 在这旋涡最中心的青年双手反缚,无意识地仰着头断续喘息,原本束得整齐的发丝已经散开,被汗水半黏在脸上。 高处的神像俯瞰着这涌动的蛇潮,被它们推向神前的他简直像是即将用于敬神的活祭。 “哈……做什么……” 韩卢无意识地挣扎了几下,因为缓缓从衣袖中钻入的那条蛇而骤然清醒过来。冰冷而光滑的蛇身缓慢蹭过皮肤,一阵冷感从脊椎升起。 他压制不住自己的战栗,不是痛苦,不是恐惧,仅仅只是寒冷就让他反射般发抖。簌簌爬行的蛇从袖口探入,领口游出,他微微侧过头去躲避蛇信。鳞片游走在皮肤上的感觉过于怪异,他在含糊中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发出什么声音。 “呃……” 那位皇女呢?她是没有醒过来,还是被蛇潮吓昏了?韩卢抽离地想着,居然有些希望她跑出去。她的死活和他无关了,反正现在—— ——他死定了。 颈上的蛇身再度收紧,被固定住的双手蜷起又放开,他沉沉喘息着,只觉得最后的意识在缓慢地被剥离…… …… 韩卢打了个寒噤,手中的短刀几乎脱手。眼前皇女发出一声含糊的呢喃,没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哪里有蛇群?哪里有勒住喉咙的蛇身?他现在明明还站在熟睡的封赤练身边,手中刀几乎要落在她鬓角上。 韩卢攥了攥手心,里面的冷汗不是假的,上半身衣衫已经湿透,风吹过来刺骨的冷。刚刚那是什么?什么魔障缠住了他,这寺庙经久不进人,生出什么精怪了不成?他重新握紧短刀,低头看向少女的脸,不能再夜长梦多了。 刀刃落下,擦过少女黑纱一样的发。她轻轻向后一仰,刀刃就顺着她的发丝滑向一边。封赤练的眼睛仍旧闭着,身体却直起来,微微把头歪向韩卢。 【为何?】他听到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为何不再多玩一会?你已经讨了我这么久欢心,为何这样沉不住气?收起来,好狗,把刀收起来,我还没有看见。】 这声音仍旧是少女的轻柔,如今却像是刀刃一样刺着韩卢的后背。他强行忽略那声音欺身补刀,封赤练的影子就从他面前虚闪过去,在一眨眼间坐到了神像前的供桌上。 “听话,”她说,“你不是一直在听我说话?为什么现在装作听不见?” 她缓缓抬起手,捂住双眼,在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间,一对猩红的蛇瞳露了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 “我现在看见了。” 4、生祭 风骤起,满殿的垂帘狂舞。天光落进来,一霎照亮封赤练的脸颊,也一霎照亮她背后的神像。 蛇尾彩衣的绛山神,一身袍服五色斑斓,白浪紫云上装饰着回环不断的金色花纹。但只要稍微定定神再看,就能看到那不单是衣上的刺绣。 那是无数大大小小的花蛇,正缓慢地蠕动着,变化着形状。 【汝甚狂悖,痴愚,可笑。】 从少女背后传来的声音没有停止,它逐渐改变,不复轻柔甜美,而是带上沉沉的威压。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震得砖石一同嗡鸣。 【已闻吾音,已见吾形,不叩不拜,擅意妄为。】 所有栖息在神像上的蛇都昂起头,迎合着这声音嘶嘶,而神案上端坐的封赤练仍旧眉目带笑,一脸无辜。 “快跑,跑起来,”她说,“不然你会死得很惨。” 彩色的潮水从神像上落下,蛇群争先恐后地扑向站在大殿中的那个人,韩卢倒退一步折身跑向大门,封赤练抬手,轻轻比了比他离门的距离,打了个榧子。 门在他跨过去的那一瞬间破碎,他猝然暴露在山风之中。原本空空荡荡的神庙外挤满了东西,皮毛雪白的狼与熊,生着淡色角的巨鹿,成群的狐与貉,银蓝眼睛的虎,所有能称得上祥瑞又能称得上怪异的动物都沉默地站在那里,用人一样的眼神盯着他。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躲闪,离他最近的那头白狼压低肩膀,一声咆哮把他扑倒在地。其余动物无论大小都一哄而上,混乱中他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在撕咬自己。刀捅进离自己最近的哪只动物,拔出来一点血迹也无,他甩开死死咬着他手腕的狐狸,终于勉强站起身寻到空隙挤出去。 “好了,也别真下死手。”封赤练坐在香案上,轻轻摇晃着脚踝,有金花赤底的蛇簌簌爬过来,缠上她的手指。 “让他跑吧,看看他会跑去哪里。” …… 血落在地上,啪沙作响。 韩卢拆开衣带,从怀里摸出一卷布带,缠住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臂和腹部。失血让他一阵一阵地发冷,被撕咬得不齐的伤口还没凝血,他闭眼勒紧,低吟出声。 好在只是咬了皮肉,没有伤到脏器。 这里是绛山下的客驿,也是不良人传递消息的地方。他拿了块不记名的白牌子,换了间房处理伤口,掌柜见了不良人的凭证,也不多问他身上的伤,收了钱就让他进去。 布带勒在腹部的伤口上,终于堪堪止住血,他咬着布条拿起桌上酒浇在伤上,忍过痛苦后自己也灌了一口。 天是真的黑了。 韩卢没点灯,就着窗边一点微弱的光换了衣服,把身上的钱物都摸出来。这次刺杀皇女的事情非同小可,他提前就做好了准备,一旦事情有变,他就立刻带着这几年攒下的钱脱身。 从十来年前他就在筹谋这件事,被他藏在京畿住宅里的那群孩子们也知道一旦阿兄发了消息,就立刻乘船往西南走,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荒年多的是没人养的孩子,不论女孩还是男孩都很便宜,买去当娈童,买去当奴仆,买去当死士,遇到些有怪癖的,甚至端上桌去做一道菜。韩卢曾经也是这群孩子里的一员,有幸被人救了下来。 他叫救他的那个男人阿兄,就像现在这群孩子叫他一样。阿兄早年里替人做脏活,后来不知道是不想做了还是撞见了不该见的东西,一个人逃了出来东躲西藏,收留些或无家可归,或被贱卖的孩子。 在这些孩子里韩卢年纪最大,有十来岁,阿兄不在的时候他就替他热羊乳,喂还不会说话的婴儿,抱着根棍子守在门口,提防有野狗溜进来。 后来不知道哪一天,阿兄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于是他就成了新的阿兄,守着这一院子的姊妹兄弟。 十年,已经有十年了。当初最小的孩子也已经长得半大,大的那几个年纪快要赶上当年的他。他在外面领着一份官职,在官职底下像条狗一样替人做见不得的事,掰出那么一点散碎的银钱寄回去,安抚在家里等着他的人。 这些年他攒的钱已经够多,是该找个机会带他们离开,避免重蹈覆辙了。 风吹着窗,当啷作响,一条影子划破了投进来的月光。 韩卢抬起头,猛然瞥见暗处有一点微弱的鳞光,那是一条两指宽的赤蛇,正绕着窗棂爬到梁上去。虽然看不清晰,但他确信这条蛇在盯着自己。 韩卢拿起桌上的酒坛掂了掂,那蛇就从容地绕到梁后去。如果他身上没有伤,或许能上房梁把它拽下来拧掉脑袋,但现在他不方便动,也不应该闹出大响声,只能任由它这么看着自己。 蛇的瞳孔泛着冷光,那之中透出居高临下的,有些兴味的,欣赏猎物的眼神。 他被自己的臆想激出一个寒噤,拎起一边靠枕劈手打了过去,蛇摇一摇脑袋,就藏进黑暗中看不见了。 他没法和这条古怪东西待在一个屋子里,只要一联想他就会想起那个撞鬼一样的庙和不人不鬼的六皇女。韩卢收拾了钱物,出客房把门插上,无声无息地下了楼。 他预备天亮就动身走,在这之前得先通过这个驿站给京畿院子里传个信。不良人们都有各自的暗号,不熟悉的人根本察觉不出来。他只要通过这个驿站老板捎个口信回去,在京畿的布铺子里扯两尺青布挂在门边等人取,他的孩子们就知道该逃走了。 还没下到大堂,他猛然听到里间里有人窃窃私语。 “看准了,是他吗?”这个声音很低,一听就知道是为了掩饰在刻意压嗓子。 “是,”答话的声音韩卢倒是听出来了,是驿站的掌柜,“年前他来过几次,前几天又在这扎了一头,那张脸我认得。” 夜色浓稠如油,韩卢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来的时候身上带伤,”见对面没答话,那掌柜又补了一句,“不知是怎么弄的,当是挣扎不了几下。只是得担心他跑了,或别再有同党甚的。” “跑不了。”那个压着嗓子的声音说,“已然围上了,他能有什么同党?哼,在京郊养了群小崽子罢了,料理了也就料理了。” 像一道冰水骤然从后颈打进去,韩卢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炸开。正赶上那掌柜撩开帘子往前走,他飞身从楼梯上翻下来,一肘把人砸在地上。转腕从腰上抹出短刀,楔进掌柜的脊骨里。 血顺刀飞出,一条赤色的绸子一样甩向半空,韩卢身也不起,撑住尸体平地后翻,回手一刀刺向半空。就在他刚刚跳下来结果了掌柜的瞬间,另一个还在屋里的人已经掠了出来。他回手这一刀,刚好卡在她的刀刃上。 光线昏暗,韩卢看不清脸,但一眼就能认出那人身上的衣着。那是不良人们奉命缉拿时的武装。他手下百十来号人,要说各个都能记得名字也不见得,但一眼认出是不是自己这里的绝无问题。 ——她就是自己这边的! “狗东西……”韩卢振开她换作直刀,喃喃地骂了一句。那前来追杀者不声不响,拔刀又上。不良人中没人武艺摸得到韩卢袍角,纵然身上有伤,两三回刀剑相错,他也还是把她逼到角落。 他现在不想问谁算计自己,用脚趾想想也应该是那个支使他的上家预备着灭口了。“你们把那几个孩子怎么了?”他磨着牙只问出这一句,眼前人却冷笑起来。 “韩帅,”她说,“给人当狗,家里那群崽子被抄了家剥了皮丢进锅里,又有什么稀奇?” 韩卢一刀落下,半边手臂随着刀锋滑到地上,她矮身躲向柜子,上面的瓶瓶罐罐被一并撞下来。在丁零当啷的炸响里,韩卢感觉到有五六道气息翻进了屋里。 他喘一口气,甩干刀上血站直,侧脸睨向慢慢靠近的影子们。 “来。” 刀光在身侧划出锐亮的线,衣摆翻舞,浪涛上忽然就升起一轮杀人的明月。 最近处一人拔刀直逼他肩头,韩卢侧身闪过,回手对来人胸腹补上一刀。两边的人已经在这个空隙合围上来,两股罡风直向他面门后心。 他振刀而起,挑开向面前的锋刃,错身躲开背后来人,随即砍断执刀者手腕。围住他的攻势缓下来,这个带着伤连伤三人的前上司还是恐怖了些。 而韩卢的动作也慢了。 他已经快到极限,伤口又一次裂开,痛感让他有要呕吐的错觉。在最初血沸起来压过疼痛的时间过去后,剧痛让他眼前带上重影。 那几个围攻者又上前了,韩卢断续地喘息着,用余光瞥向一边的窗户。入夜门是关了,但窗还没锁,若是他从这里撞出去,大概还来得及脱身。 他不信,他不信自己照料了那么多年的孩子们一个也没有留下,就算是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他也要亲眼看一眼再闭上眼睛。 刀在手中一转,韩卢忽然转守为攻,他掀翻侧旁桌子,人向反方向撞向窗户。离他最近的人欺身想拦,他反手一刀挡开,再不顾缠上来的三人向着他来的刀剑。闭了眼直直撞出窗外。 …… 落叶被血粘在一起,滚成湿漉漉的一团。 韩卢踉跄地沿山路走着,眼前的景物已经变成模糊的斑点。 他的弩丢了,上马之后没有还手的手段。吃了几记弩箭之后马死了,他只能向山林中躲。好在这里离绛山近,他躲进来他们也不敢往深里追,只是现在有没有追兵差距也不大了。 他也快死了。 坠马后缠斗受的伤很深,有一道切开了腹腔,他现在抓着伤口,能摸到自己的内脏。血一直在往外流,他包都不知道该往哪下手。在发花的视野里,他一直能看到一道红色。 是那条蛇,那条跟着他的红蛇。 韩卢慢慢地停下,慢慢地坐下去,躺下去。树叶软绵绵的,这么躺着居然有几分安心。头顶的枝叶很厚,旁边是块生满了藤萝的山石,他这么躺着一点阳光也找不到。猫啊狗啊要死的时候,挑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好像有人在抓他的衣摆,有人在叫他阿兄,那些小小的声音哭啊喊啊的,让韩卢怎么也睡不过去。“阿兄起不来了,”他喃喃地呓语,“你们跑,你们……” 哭声变了,变成惨叫,变成哀呼,变成好像要拧出血一样的“阿兄救我”,韩卢打了个冷战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最终不过是在树叶间翻了几下。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不能死…… 声音淡了,远了,有玉环的叮当和簌簌声靠近。他又看到了六皇女封赤练,她袖着手就在几步外看着他,脚下的影子像一条盘曲的巨蛇。韩卢捂住腹部的伤口,慢慢地爬向这个影子,血在身后拖出一条暗色的痕迹。 “救我……求您……救……” 封赤练蹲下来,伸手蹭了蹭他带血的脸颊。倚靠在她手上的男人瞳孔放大地喘息着,珀色的眼中映出少女微笑的脸。 “嗯?你想要什么?”她用拇指蹭着他嘴角干裂的血口。 手指已经抓不住她的衣袖,说出来的也只有含糊的断断续续的词:“孩子们……活……报仇……” “好。”封赤练侧身听了一会,拍拍他的脸,“那你拿什么来求我呢?” “——你总得献点什么,给绛山君吧?” 一个已经奄奄一息,被追杀,被背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值钱的人,还能把什么送给这山脉中的神呢。 他挣扎着,努力想把话说得清楚些,但呼出血泡的杂响几乎盖过了声音。 “我……” “……我……献给……我……” “好。我收下了。” 5、我主 太庙偏殿里弥漫着郁金微辛的香气。 天气仍闷热,冰盆里的冰已经换过一遭,临时抽调过来的宫人们低头垂手退下,为新上任的内宫女官之首让出一条路来。 有年长的垂着头,却还是压不住瞥过去的又妒又恨的眼光。为什么偏偏是她得了好运!他们想,怎就偏生是她迎回了少帝,还得了青眼呢? 于缜于女官感觉到了这些带着暗刺的目光,她颇骄矜地一昂头,穿过垂手侍立的宫人们,一直走到垂下的白玉帘前。 “殿下,”她小声叫着,“小人入内了。” 帘内的香气更清淡些,五脚金银炉上熏的是用沉香封进苹婆果做成的香丸。在又细又甜的烟气里,座上的少女趴在一枚绣枕上,有些睡意不足的样子。 “谁呀?”封赤练闭着眼睛含糊地问,“是于嬢嬢吗?” 于缜被这一声叫得心头一酸,语气不自觉软下来,她屈膝跪在脚垫上,稍微靠近座上人:“殿下,已经在宫里了,您这样叫,是折煞小人了。” 马车坠崖之后随行的人都赶去崖下救援,可不巧立即来了场山崩,又混着猝然落下来的雨,等到他们赶到马车边上,连马的尸骨都找不见。 所有人都说这完了,一只眼睛没看住还是叫皇女遭了毒手,那时于缜坐在乱石里,只觉得心口像被涂满了沙子的手剜开了一样疼。 她心如死灰地当了这么多年差,终于有个这么好,这么像她小女儿的姑娘到了眼前来,怎么能没了呢! 可谁承想这群人收拾了现场,报了官差,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这小殿下好端端地又冒出来了。她身边还跟了个不说话的生人,只亮了亮牌子表明是京中来的不良人,就旋身没了影子。 封赤练皮肉没伤着,但人被吓了个好歹,迷迷糊糊地说不清楚遇到了什么事。经过这一劫于缜恨不能把眼睛长在她身上,就连她缠着要叫她嬢嬢都应了,好说歹说终于把她送回京城里,悬着的一颗心才咽下去。 封赤练趴在枕头上,歪头小猫小狗一样看着于缜的脸笑。她不说话,于缜却能听到她从她背后传来的声音。 【不嘛,】那个声音像是叮叮当当地敲着玉铃铛一样清脆欢快,【我都要做皇帝了,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唉。于缜暗叹,小殿下还不知道这皇位是什么水火窟。一般幼帝继位,总该有辅政大臣与帝师辅佐,偏先帝崩前是一个也没交代,现在满朝文武尽是豺狼虎豹,她坐在那个位置上一点仰仗也没有。 若是自己能不留在这内宫…… 思路到这里就被断下,封赤练坐了起来,整理好身上衣衫。她虽然进了京,但尚未灵前继位,是以暂居于太庙,身上的衣着也是亲王的规格。 见封赤练打起精神来,于缜也收敛了表情恭敬垂首:“殿下,再过一刻便是朝会了,您若是休息足了,小人吩咐人为您备驾。” 封赤练皱皱眉,眼睛开始乱瞥,于缜知她是心慌,少不了又屈膝下来安慰两句:“殿下不必有忧,如今京中只您一位皇女,过几日您继位了便是这天下主,至尊至贵的圣人,那些做臣子的岂敢对您不恭敬呢?” 必不能先在豺狼前露了怯!她藏着这句话没说,封赤练却像是懂了一样用力点点头,连带着身后的声音都振作起来:【于嬢嬢必是知道朝臣不好相与,才要叫我振作的。如今她跟着我,我得做出个帝王样子来,才好护着身边人。】 帘子又被风撩动了,那于姓的女官退出来,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擦了擦眼睛。有好事的看过来,她就换上凌厉的眼色。 “看什么!备驾!” 封赤练看着于缜退出去,歪回垫子上抻了个懒腰,原本蜷成一团的影子缓缓展开,发出一连串骨骼摩擦的脆响。 “出来。”她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 好像一片影子被裁开,一道屏风画上的门打开,忽然就有一道人影从谁也没看到的角落里出来了。韩卢没什么表情地到她倚靠着的美人塌边跪下,把头低下去。 她随意地伸手把他捞起来,修得圆润的指甲轻轻划着他左颊边一道血痂。他不住地眨眼,但并不很躲。 “一个也没活?”封赤练笑着问。 说的是他院子里那些孩子,韩卢的喉结动了一下,原本应该吐出来的答话更像是一声呜咽。她不太满意小狗哼哼,指甲在血痂上用了点力,一小片暗红色被剥了下来。 “没有,殿下。”他说,“一个……也没有。” 那道划伤上的力道没有减轻,韩卢卡了一下,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没有,主人。”他说。 她放过了那道伤,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头发,指尖轻轻从眼睫擦过去,到眉心,到眼角:“我确实已经很久不来你们这里了。” “所以,好狗,解释一下,不良人是什么?” 原本的不良人是京中及京郊缉拿盗贼,肃清治安的武官,后来人员构成逐渐复杂,戴罪而有能者、犯官之后、归顺的盗贼都被塞进这里面,做的事情也变得半黑半白起来。 韩卢记得自己手下最多的时候有几百人,这里面有没有几个暗暗在为别人做事的他不知道,但他猜一定有。 在脸上轻轻划弄的手指已经到了唇角,封赤练听得仍旧漫不经心,指尖却在他唇下轻轻打着圈,韩卢僵了后背,克制自己闪开的想法。 “大概听懂了,”她说,“之前也有这样的东西,但是不叫这个名字。那,你告诉我——” “——谁让你来杀我的?” 他一悸,下意识想要低头,下颌却被捏住了。少女柔软的手指像是玩笑般托着他的脸颊,只要他轻轻一扭身就能甩开,但韩卢清楚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就像他清楚她只要动动手就能捏断他的喉咙。 “臣在做不良人之首前,就听命于上家……唔……”他努力镇定,开口说话,在唇角边的手指却抵了进去。韩卢的呼吸乱了一瞬,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阖上。 “上家?”她的声音冷冷悬在他额头上。 那双珀色的眼睁开,有些哀求地望向她。上位者不为所动,他也只能稳住呼吸,努力避开玩弄舌尖的手指。 “呃……上家,从不露面……每次,一个穿斗篷戴帷帽的女人……咳……” 来不及吞咽的唾液顺着唇角滑落下去,垂在膝上的手不安地抓住衣摆,指节攥得微微有些青白。他没法集中注意力回答问题,她作乱的手牵拉着他全部的注意,韩卢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顷刻就要被拉断。 “你没有留意过她的什么线索?” “咳……哈……蜡,用来封信的蜡里……有些银箔……” 韩卢颤抖着,不自觉仰起脸,那个作弄他的人形明明纤细得好像没有一点力气,手上也只是恶童的玩笑,却像蛇卷住了一只鼠。 他没有可能挣扎,没有可能拒绝,从垂死时说出献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属于她了。 “这样,”封赤练点点头,“乖哦。” “还有件事就是,你那些活下来的孩子,你藏去哪里了?” 一瞬间的分神,他不自觉咬了一下封赤练的手。意识到时她已经把手抽了出来,瞥一眼上面浅浅的印子。 “你说谎了。” 如同一道雷对着他的肩膀砸下来,韩卢顷刻间苍白了脸颊,他的肩膀晃了晃,最终无力地伏下去。 拷问,刑求,这些东西韩卢都再熟悉不过。他清楚地知道比起用痛苦让人屈服,酷刑更重要的作用是削减人的精神,让人无力保守秘密,在他被玩得左支右绌那一瞬开始,他就注定没办法在她面前掩盖任何事情。她早就做好了拷问的准备,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封赤练把手背在他脸上擦了擦,倚靠回美人榻上。 “退下吧。”她说,“从现在到下朝,解决完所有事情,大概有两个时辰。你可以用好这段时间,想清楚自己该受什么罚。” “坏狗。” …… 阊阖长至玉墀上,紫阁将启炉烟苍。 虽然不是寻常时刻的上朝,但百官早已齐待,那位新生的龙雏坐在高处,冕旒垂落的阴影让她的脸颊有些不明。 不时有轻柔而试探的视线从她脚下掠过,飞快向上抬一瞬又落下,带着克制的窥视。 她太年轻了,叠在膝盖上的手指还带着不健康的苍白,肩背几乎撑不住厚重的冕服。 这样年幼的,毫无根基的圣人如何坐稳这个位置?她是会飞快地为自己选择一位权臣,还是在拉扯中被分食殆尽? 人群中有些因为野心而弥散起来的雾霭,但没人敢真的抬起头看一看这位龙雏的脸颊。 还有老臣记得她母亲就是在这个年纪登上了帝位,那位圣人提着带血的剑,手里拎着自己异母姊妹的头颅,湿淋淋地向高处的椅子上坐下去,微笑着用剑指着满地血泊,对被惊骇的朝臣开口。 “跪。” 臣子们怕她,怕那个仍旧萦绕在皇位上的鬼魂,当封赤练坐上去时,她居然有一瞬间也像是她的母亲。 离皇帝最近的是左右相与三省的长官,中书令杜流舸将将天命之年,眉心因为常年的蹙眉而有很淡的纹路。 她并不抬头窥视圣上,也不低头数砖缝玩,那双未因年长而浑浊的眼睛颇平静地睨向身侧群臣。在与她撞上目光后,原本有些探头探脑的人也都低下头去。 右相梁知吾高且瘦,有文官气的一张脸,脊背很直,她面无表情地正坐着,在封赤练把目光投过去之前颔首,但态度并没什么改变。 侍中连红年轻些,四十出头,圆脸,猫一样的笑唇,两边有两个很浅的梨涡。整个人有些流于轻佻的可亲感。在尚书令和右相这两堵墙之间,她的存在感弱了些。 从冕旒下投来的目光扫过她们每个人,轻柔地打了个回旋之后,落在了最后一人身上。日光照在他束发的冠上,微白的光线让发丝忽然失去了原本的质地。 他敛容正坐,并不试探地去看谁,也不用眼神去弹压群臣,当感到目光落在肩上的重量时,这个年轻男人微微低头。 他好像一只鹤,一只池沼边注视着自己倒影的鹤。 左相,聂云间。 四相之中冒出来个年轻男人不算什么稀罕事,毕竟先帝连自己三族都诛了一遍,乐意在举子里拎一个年龄也断崖性别也断崖地放在相位也没人敢说不合适。 他坐在这里,颇有些冷漠地游离于其他三人,在那些或意味深长或含着刺的目光交锋里置身事外。 日光微微在他颈上一动,照亮了右眼尾一颗淡青色的小痣,封赤练注视着那枚白皙肤色上的小小墨点,眯了眯眼睛。 【左相?】 【右相与中书令皆非善类,侍中一副摇摆之相,也信不得。宫人皆说左相是朝中忠臣,四相之首,今日为何一言不发?】 坐在那里的聂云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曾微微偏一下头去寻声音的来源。封赤练盯着那张面孔,慢慢停下了声音。 是他听到了却强作镇定吗?少有人能做到这件事,或许他有那么一点她没看出来的东西? 还是说…… ……他听不见那被所有人当作【心音】,实则是【神谕】的声音? 6、权佞 登基前的朝会,事情有些多,有些乱,有些发霉了的布料一样的纠缠不清。 先上奏的是祥瑞,从六皇女活着进京以来,全国各地像是敲了锣一样开始涌现出各种稀奇的事情。 某村某叟梦见神仙说“圣主将践祚,赐尔十载观太平”然后长出牙来啦,哪个地方的菊花早早就开啦,京城谁家天井里云雾缭绕生出五彩光辉啦,天上哪颗星星有什么变化啦……好像这个月份忽然成了最顺遂吉祥的月份。 考虑到出发去接皇女的马车不止一辆,活着回来的只有封赤练一个,这祥瑞里多少带了点血腥味。 太史局奏报的天象中规中矩,无非是见景星于中空,紫微光盛,只有一条吉祥话出奇些,是和绛山有关。 “监中见有五色云气出于绛山龙脉中,其上紫微星耀,云气作龙蛇之变。夫龙脉者,固龙也,鳞虫之长,逢吉时而蜕,去蛇形而化龙,正当此时。” 坐在高位上的封赤练轻轻向上奏的太史令歪了歪头,似乎很感兴趣这话。在底下等着她反应的太史令立刻前趋两步,为可能听不懂的准皇帝解释。 “绛山是龙脉,古书中有记载,山脉乃赤蛇之脊,绛山中神亦龙亦蛇。如今山升云气,是绛山神化龙的征兆,您龙潜绛山,而今将登大宝,正与此兆相合呀。” 封赤练眼前的珠串摇晃了一下,她轻笑出声。 “卿……喔,是太史令吗?这是卿观星望气所得吗?” 少女的嗓音很轻快,没什么压迫感,像是指着树上的一只玉带蝶问同行人那是什么。太史令心中一松,拱手下拜:“正是微臣所得。” 望气这门技术和观星不同,总得有一点玄妙的天赋才学得会。他并没有这种天赋,太史局中也没几个人能看得明白云气是如何变化,只有太史丞手下的一个灵台官不知为何懂得这观天之术,只是那人木讷得很,脑筋又死,平时一块石头一样缩在屋子里话都讲不利索。 这次她看到了云气,傻愣愣地报上去,他自然照单全收,说是自己看到的,反正她知道自己的功劳被强占了也没地上告不是? “好,”封赤练轻轻拍了拍手,“我喜欢听这个,赏。” 太史令喜不自胜地退后了,朝臣们暗暗地交换着眼神。这新皇帝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冷不防被捧到高处去心中不安,想听些好话,又不懂得天威难测方是帝王之道的道理,至少现在她还好拿捏得很。 祥瑞说完,事情就杂了起来,也不中听了起来。 “殿下龙潜日久,坊间时有愚妇愚夫作流言妄语,百姓亦多不安,今践祚在即,实应大赦天下,昭告黎民,以显天家正统。” 新皇帝继位,大赦天下是固定流程,但考虑到前一句龙潜日久就有些变了味道。封赤练不是先帝下诏指定的继承人,只是诸多皇女中目前还活着且最合适的一个,说到底,她继位的可能性全来自于血缘。 可先帝认过她吗?若是认的话,怎么会把她丢在寺里这么多年问都不问一次?皇家玉牒上又怎么会连她的生父和名字都没记录?为了天下民心,她只能大赦天下,可这时候大赦天下,究竟是新帝仁慈,还是为了掩盖自己不清不楚的出身呢? “荒唐。”杜流舸突然出声。 中书令面色一冷,眼光直戳向奏报那人,只一声荒唐就按死了所有人的低语与眼神交汇:“殿下潜居绛山,知民生艰辛,兼有圣人遗德,生大赦之心。尔等知意,照做就是,何用再提一次?市中愚妇愚夫之言,藐视圣上,尔等不加追责已是渎职,竟还要径直学来污染圣听,荒唐!” 知道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其余的闭嘴! 有十来颗脑袋低下去,满朝喏喏,杜流舸掸掸两袖,肃然起身合手向封赤练行礼:“臣身为中书省之首,御下不力,请殿下降罪。” 她一起身,剩下的三省长官只能都跟着站了起来,齐齐称罪。一时四相俯首,满朝噤声,终于有了些先帝在时的肃然。 封赤练向后靠了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杜中书令。她已经有些白发了,眼角的纹路不及眉心深,大概不怎么爱笑。 她骨相生得很好,少年时应当是线条锋利的美人,老来就多了几分高慢。此时此刻这张高慢的头颅在她面前低下,恭顺的眼睛不知道几真几假。 年轻面孔的帝王笑了起来:“卿忠正直言,何罪之有呢?” 杜流舸谢恩直身,近在侧旁的梁右相微不可查地瞥了她一眼。朝堂上没人注意到这个转瞬的细节,底下又开始磨磨唧唧地奏报。 不时有涉及到国库,六部的事情,封赤练便偏过头去看向杜流舸,眼神十足是个孺慕的学生看向保护者。 杜流舸也不再如刚刚一般出言弹压群臣,只待封赤练望向她才拱手起身代言。 阶下众臣不敢抬头,但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说是小皇帝年幼没有城府,见有一威望臣子为护着自己就依赖上去也好,是她见权臣势大,不得已低头也罢,反正她是接过了杜中书令递过去的枕头。杜家本就势大,如今三言两语便将皇帝拿捏在了手里,实在叫人心惊齿冷。 在这两三回奏答间,右相几次瞥向杜流舸,眼中已有隐隐冷色。 封赤练把手支撑在案上抵住额头,用余光轻轻擦过二人的脸,又落在左相聂云间身上。他仍旧不言,不动,在杜流舸开口时向她那边看也不看。她轻轻转着手指画出一个小圈,把这人圈进了圈子里。 难不成是个白玉花瓶,木头美人?那可真可惜这幅皮相啊。 收回目光,正好朝会已经要到结束,礼部的人呈了登基大典的诸服制用礼的单子上来,交由她审阅。这东西琐碎,而且一般人看不懂,也没什么好看,封赤练用手支着头翻了两下,突然停下了手。 “为什么这上面写的是‘承安鄯王嗣,依宗室礼顺位法承大统’?安鄯王是谁?” 这话一问出来,不少人的脸色都有点难看。安鄯王是先帝的一个妹妹,活到五六岁突发高烧惊厥,不治而殇。当时的皇帝特别喜爱自己这个小女儿,强为她封了王位,以藩王的礼节入葬。 后来先帝继位,把自己的姐姐妹妹都杀了干净,反而这位小亲王因为死得早还保住了清白的王位。 “启禀殿下,”礼部出来解释,“照例宫中皇储,以皇储位继,有龙潜于外,则封王以王位继,如今殿下尚无王位,玉牒无载,将承大统,故而录殿下于安鄯王一支……” 因为先帝死了,没给你封王,又没认你,所以你现在改个妈继承王位之后用宗室身份继位吧。 什么道理! 坐在高位上的少女哗啦一声把桌子上的东西扫到地上,一手掩面,肩膀微颤,从底下看过去仿佛是惊怒交加战栗不已。 谁也看不到那只手后她怒极的大笑。蛇形的影从她脚下蔓延出来,狂舞着爬上大殿穹顶,对着满朝官员露出尖牙。它嘶嘶着,身躯绞得房梁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下来把所有人碾成肉泥。 烦了!不想玩了!去死! 大地开始轻微震动,千里之外的绛山山脉上百兽皆惊,但这狂怒只维持了一瞬。封赤练闭上眼睛抹了一把脸,衔住指关节,又睨了一圈近前的相位。做到这个位置的人都长得不差,这四个人里还是聂云间生得更好些。 睫似羽,好女一样的眉,唇角的线条却有些不近人情的冷。她用眼睛描着他眼角那颗青色的小痣,要让宫殿坍塌国都地陷的怒气稍微平息了些。 群臣看到那位年轻的皇帝丢开手中奏折,以手掩面战栗不已,啮指侧目,一幅不堪忍受侮辱的样子。 细想原本正统的皇女竟要改为旁支嗣子,怎么想都是欺她年幼。不少人已经对礼部一干人怒目而视,也有心思活络的思索这事恐怕不是礼部胆大包天,背后应该有些弯弯绕。 梁知吾像是无法忍受般拍案而起,指着出来的礼部侍官骂道:“尔贼也!欲欺圣上?!” 一句话骂出来火苗立刻烧到杜流舸身上,她扭头怒目对着端坐的中书令:“今日这戏演完了不曾?杜中书令抖得好大威风,叫一干人陪你立威,可将圣上放在眼中过?你欺我等稚童,看不出你的手笔?” 杜流舸叹了口气,开口声音却温和:“审独稍安勿躁,杜某做什么了?殿下方才临朝,群臣懈怠,诸位皆不开口作壁上观,杜某说了两句,如何成了抖得好大威风?” 梁知吾,字审独,在这么一个剑拔弩张的场合被温吞地叫出来,更像是杜流舸在哄人了。右相紧紧握拳,对眼前人怒目而视,连红呼了口气,苦笑着拿眼睛瞥一边的黄门叫他赶快把被封赤练丢到地上的东西收起来。在这乱做一锅粥的场面里,封赤练突然感觉到了一束目光。 很轻,很快,几乎不可能察觉的目光。 那端坐好像一尊玉像的左相有一瞬间瞥向了她,杀意从那双眼中绽出,如鹤突然亮出喙,如锥击于冰上。 封赤练抬眼,聂云间又恢复了常态,睫羽低垂,面无表情。这一瞬间封赤练突然了悟,原来他根本不是装聋作哑的木雕泥塑。 他是一直在掩盖,掩盖那满是冷意与杀机的眼神。 封赤练扬了扬眉,脸上的怒气淡了些。左相?他为何这样看她?那样的厌憎,恨,杀机究竟是从那里来的?可真衬这张冷情的脸啊。已经许多年没有生灵敢这样看她,冒犯得几乎让她想发笑。 要是它变成氤氲的不甘,苦痛和欲//色,大概也很好看吧。 7、虚言 朝会收场得不太痛快。 还没践祚的六皇女掀了桌子拂袖而去,像是怕被人看到自己失态,留下一干不知所措的臣子。 直到停驾到了太庙,她突然放慢脚步,脸上的悲愤痛苦委屈一概不见,变作掺着些烦躁的倦意。 “如今何时?”她问。 身边的宫人被这么猛一问,面面相觑,直到回过脸来的皇女脸上逐渐失去表情,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 “我上朝多久?” “回殿下!半个多时辰……”被问话的终于反应过来,不知为何,刚刚殿下转过脸的一瞬间,自己居然有种再不开口就要血溅当场的恐怖感。 半个多时辰。封赤练重复了一遍,表情逐渐恢复为百无聊赖。 “退下。” 她挥挥手示意身边人退下,有跟过来的黄门子犹犹豫豫,还是上前:“殿下方才说赏太史令,未曾说赏什么,奴不敢自作主张,请殿下的旨……” 他硬着头皮说这话,心里七上八下,殿下虽然年幼,但毕竟是贵人。她刚刚发过火,这时候上前问赏,难免被迁怒,可他又不得不问…… 就这么七上八下地想着,他看到殿下睁大了眼睛,忽然又变成有些孩子气的少女:“呀,你不说,我都忘了。” 黄门松了口气,好在殿下气性不大,大概能顺利请了赏就走吧。 “赏他告老还乡,”她笑着说,“明天子时之前就从京中消失。” 窥探神的蠢货。 …… 内室早早备下瓜果和饮子,空气中弥漫着股怡人的凉气,应该是于缜吩咐人用冰和扇子把周遭都扇凉了。 封赤练挥退要帮她更衣的宫人,寻了自己之前待的美人榻蜷上去,摘下旒冕抱在怀里,整个人团在一起。 与此同时,正在清点宫中新为皇女所制衣物的于女官,听到了小殿下的哭声。 她急急回来时封赤练在榻上缩成一团,手和脸都像是受了冻一样白。她抓着怀里的旒冕,玉珠在手上勒出一道一道的红印,紧紧闭着的眼睛下没有泪,背后却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于缜心里咯噔一下,扭头骂站在门外的宫人:“贼奴!不知为殿下更衣吗?束着手木人似地站着,要那双爪子有什么用!” 她伸手把封赤练拉进怀里,也不管主仆尊卑了:“殿下?殿下?莫怕,莫怕,小人在呢。”怀里少女的肩膀颤着,被吓到了的猫一样把额头往她肩膀上蹭,嘴里呜呜着说不出话。 于缜看她心里哭得快接不上气,话却说不出来一句,只觉得怒气灼得心皮枯肉焦。这可是殿下!是马上就要践祚去做圣人的殿下,什么人敢这样欺辱她? 她拍拍封赤练,好说歹说地哄着要她松开了怀里的冕,又脱了已经有些皱的朝服外袍。趁着封赤练稍微冷静下来给她塞了碗饮子,自己悄悄地绕到门外去了。 “今日上朝出了何事?”一干宫人听她问话都缩起来脖子,半晌有人吞吞吐吐地答:‘奴也不知,只是听闻朝上殿下心情不好,早早就回来了……’ 于缜狠狠吐了口恶气,这有什么不知?那些佩着玉戴着冠的老东西,不知道说了什么将她欺侮成这个样子。 寻常这个年岁的富贵孩子是破了皮见了血都要哭背过气去的,殿下一路上不吵不嚷,遇了刺杀都未曾落泪,怎么上了回朝就成了这样? 该杀!下贱东西,一个个欺负她的殿下的下贱东西! 她放轻了脚步折回去,封赤练已经喝完一碗紫苏蜜饮子,脸色也稍微好些了。一见于缜,她甚至抬头惨白地对她笑了笑。于缜不忍心地低下头去,到封赤练脚垫上半跪下来:“殿下,哎,殿下!他们好大的胆子!” 封赤练垂着头一言不发,于缜听到她心音没什么力气的呢喃。 【朝臣尽不听我说话,民间还说我不是母皇的孩子……】 【他们说要把我过继给安鄯王,让我以安鄯王继位,我不要……我本来就没有阿父了,连阿母也没有的话,就没人要我了……】 于缜伸出手把她搂在怀里,年轻的皇女仰着脸,乌漆的眼睛里倒映着女官燃烧着愤怒的面容。 她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一位多年来训练有素的女官,一个从容有度掩盖自己情绪,只知道为主人办事的侍从。有一隙火焰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 ——她是个被激怒的母亲。 封赤练轻轻直起身,揽住她的脖子:“于嬢嬢,你别不要我好不好。我没有阿父阿母,宫人们也不肯和我说话。路上没有你照顾我,我一定就死了,以后我会好好做皇帝,我会忍着他们,我会给你很多钱,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于缜的嘴角颤抖着,被怒火灼得焦枯的眼睛忽而蒙上一层水雾。当初是怎么回事来着?她家里的那一位死了,她的姊妹兄弟也死了,只剩下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她把她放在板车上拖着。 小女儿怕她是要找个地方扔了自己,明明已经说不太出话,还是细细地哭,含糊地求她别不要自己。 她从夜半哭到天明,就不哭了,没气了。 她也分不清现在是谁在哭了,封赤练捧起她的脸颊。一点点地用拇指擦她眼角的泪痕,那个初见时忖度着进退,衡量着权力的女官被蛇一点点绞碎,露出本来的面目,欲望像血一样涌出来打湿她的鳞片。 她痛苦,她难以释怀,她想要回那个完全属于她的孩子。 绛山君听到了。 “嬢嬢,”封赤练附耳上去,轻轻地叫她,“你以后帮帮我,好不好?只有你能帮我了。” “一会我会宣杜中书令来太庙,朝臣都怕她,我也得探探她的意思。就算她跋扈,我也要先忍着。嬢嬢你只让她进来就好,等她走了,梁右相可能也要来,到时候你对梁右相说我不想见人,先把她赶走,再悄悄从小门引来见我,好不好?” 于缜缓慢地眨了眨濡湿的睫毛,看眼前孩子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等我把她们都拿在手里,我和嬢嬢就都有好日子过了,是不是?” 那女官摸摸她的黑发,点了点头。 杜流舸到的时候,宫人们还没把蜡烛点起来。夕照从窗中落下,斑斑一地碎金。 封赤练坐在主位上,像是一尊小小的神像,上面沾着些剥落的金漆。 “臣杜流舸,参见殿下。”她撩起衣摆,做了个跪的姿势,封赤练没让她跪到底,立刻赐了座。 小殿下要见她,她一点也不意外。好歹封赤练身上还流着一半那一位的血,要是今天回来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闷着头哭,她可就要轻视这位小圣人了。 “今日朝堂,实在是不像样。殿下方才归京,不知圣人龙驭宾天后这里出了多少乱子,”宫人奉上茶来,她只看一眼,又转过脸对着封赤练曼声,“惊吓了殿下,是臣的过失,殿下不治臣罪,臣该谢恩。” 主位上的皇女嘴唇紧抿,看着她一言不发。杜流舸也不急,信手拿起了茶。 这孩子还是年轻了。比她小儿子都小些,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先帝那样的怪物,她今天有胆量叫自己来,已经算是不错。 几息沉默之后,封赤练像是终于攒足勇气开口:“礼部要我承嗣安鄯王位,杜相是如何想的?” 乖孩子,一点也不知道掩饰意图,实在是缺人打磨。杜流舸一哂:“臣如何想?……他们简直一派胡言。” 她听到封赤练长长舒了一口气,肩背放松下来,随即不知何处传来少女的喃喃。 【太好了,刚刚朝上说这一切都是杜相的授意,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好不是。】 杜流舸眉头一挑,望向封赤练,却看她并未开口。少女低头看着指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声音却清晰:【若是借着杜相的手,能顺利继位就好了。】 心下一动,杜流舸微笑开口:“殿下可听到什么声音?” “啊?”封赤练愣了愣,“并未?” 眼前文臣眸色深沉,面上笑容却柔和如师长:“那大概是臣听错了。” 刚刚那声音似乎就是来自眼前皇女,可她没有开口?奇也怪哉。 “杜相也觉得荒唐,”封赤练小心翼翼地说,“我初至,不熟悉朝中的事情,还要仰赖杜相。若是我不理礼部,这件事能就这么揭过吗?” 正与刚刚她所听相合。杜流舸面上表情没变,叮地一扣茶杯:“殿下想的话,自然什么事都能揭过。殿下是君,臣是臣子,殿下不必如此小心,便把臣当作趁手的物件用就好。” 暮光已经开始转为浓琥珀色,中书令身上的紫衣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出近乎于朱的颜色,她的声音柔和下去,带着几分对年轻人的劝诱:“殿下作何打算呢?如今棘手的是玉牒上并无殿下的名字,若是径直加上,殿下生父那里能考证的已经逸散不少,先帝也没有下过与此相关的旨意,如何给殿下加这个身份,是有些为难的。”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您是先帝的风流债,也无从证明。 她像是一只鸟羽人面的异兽,施施然张开翅膀和爪子,引诱眼前的皇女到自己的爪间:“若是殿下必要加上,臣就去替殿下料理麻烦。还请殿下多信任臣一些,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她要帝师的位置,她要辅政的权力。如果小皇帝想要强权,就要向强权方付出代价。 【好像这样事情就解决了,但是我能这么做吗?杜相真的可信吗?除了这条路,我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杜流舸耐心地看着她嗫嚅,最后封赤练轻轻摇摇头:“我累了,杜相且待我歇歇吧。” 她宽容地点头:“自然,殿下初理国事,还是保重身体为上。臣时时待召……对了。” “梁相梁知吾今日与臣起了几句龃龉,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臣与她自幼相识,互以字称,对彼此都熟稔得很。她这个人孤直,但绝无坏心,她对殿下说臣什么,臣都不在意。只是殿下该熟悉熟悉朝中再用她,她这人孤直太过了……殿下到底还是与世家共治天下的。” 封赤练似乎点头了,又似乎没有,杜流舸也不再逗留,她逆着光看向封赤练的眼神里有一点喜悦和玩味。 这孩子很听话,好拿捏——她不知为何甚至能听到她心中所想。窥测圣意不被允许,但人人都为此殚精竭虑。 权相低头第一瞬间,那个座上的孩子忽然露出了与她同样玩味的眼神。 送走杜流舸,封赤练起身去看了看银漏。 还有半个时辰,不急。 晃动的玉帘静下来没一会,于缜快步走了进来,对封赤练一点头,闪身让进来一个人。梁知吾掸了掸两袖要跪,被封赤练抬手制止。 “卿坐吧,”她说,“我刚刚饶舌了许久,倦得很,就不与卿客套了。” 于缜已经出去关上门,屋中光线昏暗,只有封赤练两侧的烛火摇曳,映得少女面颊阴晴不定。站在下首的梁知吾脊背一震,几乎忘了坐下。 “臣不敢。”她低声谢恩,寻地方坐下。 “梁相刚刚在门前被拉扯一阵才进来,心中有疑惑吗?”封赤练呷了一口茶,对她微笑。梁知吾低叹:“方才有,如今见到殿下,忽而就没有了。” 她听说殿下召见中书令,匆匆进见却被挡在屋外,几乎以为殿下已经被杜流舸拿捏在手中,谁知却被引进小门见到了她。 如今端坐的少女哪还有白日里惶惑凄楚的样子,眉宇间隐约是少年天子的压迫感。 “梁相是聪明人,不必我多解释。”封赤练慢慢地说,“欺我是山寺养大的稚童,他们是得意忘形了。 “梁相未生欺我之心,故而你我君臣以诚相待,我的心意,你明白?” 她起身俯首:“臣惶恐,殿下有言,臣敢不竭一身之力?” 梁知吾觉得自己的血有些沸,心像是裹了一层炭火。她自然是忠于先帝的,皇权与世家之间只能选一边站队,她不是世家出身,也就没有很多选择。这些年她在朝中经营党羽,广收门生,勉强能与杜流舸角力,但仍频频受制于她,如今新圣人上位,或许是个转机。 【杜流舸想窃夺皇权,不可信。梁知吾我倒是听人说过,没有那么多血脉姻亲,到这个年纪亦未成婚,倒是很好用的孤臣。】 梁知吾一怔,下意识去寻这直白的话的源头,却看封赤练并未开口,这声音是从她身后而来。 “我毕竟年幼,”她说,“有些事情有心无力。梁相今日来见我,可愿意为我分忧吗?” 梁知吾咀嚼着那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话,再听封赤练所说,心中忽然一明:“殿下可要臣做什么?” “一则看好礼部与御史台,不要令其再出变故。二则这段时日我会派遣人去查玉牒之事,若遇到阻拦,梁相要助我。三则么……” “来日庭上辩礼,我认祖归宗,梁相要站在我这边。相应,朝中何人向我进梁相的谗言,我也一概不理。” 最后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臣本就是殿下的人,何有其他立足之地?”她话音刚落,封赤练就绽出笑颜,起身扶她:“有梁相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有这么一枚无所依仗的好用棋子,我就放心了。】 梁知吾轻轻呼了一口气,嘴角微扬。她的确没有成婚,没有子嗣,也没有显赫的家族。 但立足在右相这个位置上,她并不是靠忠君站稳的。满朝文武。她故吏门生遍布各处,小圣人锐气有余,计算还是差了些。 无妨,她没那么多危害圣人的恶意。如今居然能知道圣人心思。那之后在朝为官也就更好做事了。 这么想着,她感到封赤练在后背轻轻拍了拍。 “梁卿,梁卿呀……” 这声音温和澄澈,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意。 …… 天已经全黑了,四面烛光把墙上悬挂的锦幕照得流光溢彩。封赤练换了衣服,只挽一道头发,用银叉子戳着酥山上的水果。 叮当。银漏响了一声。 “两个时辰了。”她叮地丢下叉子,韩卢的影子立刻自窗边闪现,他衣摆上有些尘土,脸上也带着些疲惫的神色。 他走过去,跪下,封赤练用脚背碰碰他额头:“去安置你的那群小崽子去了?我还以为这两个时辰你会想办法跑呢。” 韩卢空咽一下,闭目:“臣是主人的人,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逃。” 封赤练被这个说法逗笑了,拾起桌上的葡萄,丢向地面。 紫色的果子咕噜噜滚着,碰到他手指方停。青年下意识伸手去拿,意识到封赤练的目光后闭眼低下头去,用牙齿衔住它仰头吞下。 “臣谢赏。” “好。”她对他笑笑,伸出手来:“那……” “……你想好自己该受什么罚了吗?” 8、枷笼 夜间的焚香换了。 水沉香焚出的烟气浓如牛乳,蜿蜒如白绸,缓慢地在宫室内散开。烛光在垂下的锦缎帷幕上闪动,流泻出五色的光。 一条赤红色的蛇顺着那帷幕一圈一圈绕下,轻柔地落在地毯上。 韩卢低着头,只盯着眼前的那一小片地毯。即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有什么在慢慢向他游过来。杀人者的五感十倍敏锐于常人,蛇腹在地毯上滑行的嘶嘶越来越近,他呼吸不稳地空咽了一瞬,抬起头,不安地望向坐在高位上的那个人。 封赤练用手指沾着茶水在凭几上写写画画,好像没什么兴趣看他。 在他说出“臣不知如何处置,悉听主人”之后,那位披着皇女皮壳的山神就摆摆手,让他自己找个地方把自己弄干净再回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理解,或许她是嫌恶他身上的尘土吧? 惩罚无非那几种,鞭笞,火炭,杖责,拶刑,再严重点断指,割舌,剜目,他不敢猜测她会给他选什么,她选什么他都得受着然后谢恩——如果他到时候还能说出话来的话。 她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动手只能她来动,那她希望他干净点也没什么。 但是……不对。 一滴冷汗顺着鬓角落下,沿颌线滴在衣襟上,那条蛇已经游了过来,慢慢昂起颈子,向他吐出鲜红的蛇信。 韩卢的手依照封赤练的意思缚在身后,整个人几乎是不设防地将胸腹敞开,那蛇顺着他的膝爬了上去,游走的蛇身拨开一点前襟,露出之下肌肤的颜色。 不良人总在外奔波,比不得在府衙里执笔的官吏,随蛇移动袒露出的皮肤是浅浅的麦色。 有伤疤横斜其上,像用泥灰锔过的陶器。他压抑地喘了口气,侧过头去强迫自己忽视蛇鳞擦过肌肤的触感。 “中书令杜流舸,”高位上的人开口了,韩卢的指甲攥进手里,勉强分出一点精神来听她问话,“这个人,你知道什么?” 他微微颤抖着,那条蛇已经全然进了衣中,鳞片轻柔地剐蹭在背后激起一阵阵粟粟,连带着说出口的话也有些气息不稳:“杜相……是杜家主支家主,先帝在时已在朝中……嘶。” 被反缚着的手不安扭动。指甲陷入掌心,蛇已经从腰侧绕到脊背,冰冷感和越来越强的怪异感交替顺着脊骨升起。 这条赤蛇少说有两米有余,完全是将他缠了一道。 “只知道这么点吗?”他的主人看起来不怎么满意,韩卢啮住嘴唇,勉强捱过一阵后接上话:“先帝在时,杜相暗有扶植杜家旁支所出的三皇女之意,但先帝偏爱长女,是以她一直隐而不发,后二皇女宫变,率军杀入宫中,杀三皇女及其父,杜相深恨此事……啊!” 声音猛然被一声惊喘打断,他的腰下意识折下去,齿关不受控制咬在一处。 那冰冷的蛇尾圈起,忽然勒紧,一瞬间韩卢无法压抑自己的声音。不,他含糊地喊了一声,想要去抓那条衣中的蛇,却只是将双手在绳中扭动挣扎了几圈。 “不……不!” “宫变的事情我只听了个大概,”封赤练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二皇女和她父亲都已伏诛,倒是给我留了个五姐姐还活着……还活着,对吧?就这么月余的工夫里,杜相没有手长到弄死她,是不是?” 韩卢含糊地点着头,已经分不出神来再回答什么,蛇腹的收紧舒张带走了他的全部感知,再张口除了低喘叹息就只剩下下意识的声音。 “主人……饶了……”他艰难地摇头呜咽着,无法细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封赤练起身,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没用。”她说。 蛇身略略松开了些,蛇尾抻出一段空隙,顺腿侧绕到他的腰后。 韩卢的眼睫不住颤动,喉结紧绷,咽喉深处的哽咽像是一条被打断了腿的犬,他没有资格拒绝,她给的一切他必须全部收下,不管他想不想。 封赤练轻轻摸着他的脖颈,脊背,在掌心收缩舒张的温热肌肉很像是一匹马。 他呜咽得越来越剧烈,几乎要变成哀叫,那条听从着她意志的蛇,正用蛇尾一点点撬开。 汗水濡湿了鬓发,他小口地吸气吐气,像应对酷刑时拼命保持清醒。 那只抚摸着肩背的手拂过颤抖不止的喉结,到下颌停下。 她抬起他的脸,韩卢立刻眯起了眼睛。直到感觉到她的指甲陷入皮肤,他才不得已再次睁开。 珀色的眼睛里已经没有警惕锐利的光,水雾把眼瞳涂的朦朦胧胧,韩卢不稳地呼吸着倚靠在她手上,眼睛却不愿意向她看过去。 太过了,还是太过了……即使知道她和她的皮囊根本不是一人,被这样年轻的面孔注视着无法自已还是在折磨他的神经。 “求您,”他含糊地重复着,“饶了我……别这么看……饶了……” 指甲在咽喉上打着圈,封赤练低下头,在他耳畔低语:“狗没有资格不让主人做什么。你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一直在呜咽的犬声音骤然拔高,瞳仁中的一点缩在一起。白皙的手指沿着锁骨向下,颇感兴趣地捏了捏指尖温暖的皮肉。 “但我可以答应。”她说。 “你不想要【我】看着,是想要我用【本来的样子】看着你吗。” 他肩膀一震,脱口而出:“不……”封赤练的手上用上了力气。 “贪心得太过头了。” 他被按住肩膀一推,失去平衡栽倒在地。被惊动的蛇爬动起来,那副身躯再次开始战栗。 韩卢用额头抵着地面,喉咙里溢出难耐的呃呃。银漏一滴一滴地漏着,在正刻时铛地击响。伏着地上的狗突然僵住绷成一张弓,然后脱力地软下去。 封赤练再次抬起他的脸,泪水和涎水混在一起,把这张线条算得上漂亮的脸弄得一塌糊涂。 他现在乖多了,乖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有细微的战栗告诉她他还清醒着。 韩卢迷茫地看着她,五息,十息,眼睛里的光终于勉强聚焦。 她的手指从他的左边耳缘滑过,黑色从指上出现,他垂下眼轻轻呜呜着,并不挣扎。那黑色逐渐凝结成实体,是一幅覆盖了下半张脸的面具,外形有些像是交错的犬牙。 “我预备在附近转转,”她轻飘飘地说,“既然我有个还活着的皇姐,她父君和同胞姊势力曾经大到能发动宫变,现在总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 “说不定,她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至于小狗,”她把那枚黑色的面具在他脸上比划了一下,面具后有一处凸起,当它被佩戴在脸上时,口唇恰好被堵死,“你就待在这里。” “今晚不会有宫人进来,直到我回来之前,都好好忍着。” 面具被覆盖上去,韩卢战栗地呜呜了两声,含糊的谢赐被堵在喉咙里,变成低吟。 他蹭着她的手,眼睛里有些隐忍不发的哀求,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在回来之前,他只能忍受这条折磨他的蛇。 封赤练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松开手后退,他挪着膝盖前进两步,终于因为那条又绕上来的蛇而歪在地上。 “唔……” …… 夜色如潭。 少女的影子在宫道上掠过,无声无息地与巡逻的宫人擦肩,许多双眼睛四处望着,但谁也没有看到夜行的帝王。 出太庙后向皇城反方向走,周遭景色就越来越凄凉,巡逻的宫人也开始少了。此前封赤练听于缜说过一次,这里是囚困为帝王所厌之人的处所。 五皇女封辰钰没有立府,也没封王,如果她还活着,不是囚在原本的住处,就是已经迁至冷宫。 转转吧,就算遇不到她,在宫中阴气这样重的地方乘凉也挺好的。 月光缓慢地照上一株越过墙头的楝树,月影破碎地落了满地,在走过这影影绰绰的树下时,封赤练忽然听到墙内传来很轻的抓挠声。 像是一只掉进了桶里几天的猫,还在挣扎,但已经有气无力。她在墙边停下,听到墙里传来一个不太清晰的女声。 “外面……有人吗?” “我好饿……” “能不能……给我点吃的……” 这声音已经几乎不是求助,而是低吟。封赤练靠近墙,神谕应答的声音就从墙中传来。 【是谁呀?】 院子里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间,努力提起气来:“我是五皇女封辰钰,你是谁?是宫人吗?已经很久没有人给我送过饭食,能不能给我点吃的……” 封赤练不说话,里面的声音又弱下去,半晌她弱弱地问:“你还在吗?” 【我在呀,但是我没办法帮你拿吃的呀。】 被囚的五皇女沉默了一阵,声音更弱:“你是谁?在哪里?为什么你的声音是从墙里传出来的?” 【我呀,因为我就在墙里呀。】 【我是二十五年前修补此地时,被砌进墙里的宫女,你要是再挖墙,就要把我的骨头挖出来啦。】 9、囚鹦鹉 啪,像在空气中戳碎一个气泡,里面的寂静立刻弥散开来。 墙那边当啷响了一声,然后就没了声息。 【怎么了?昏过去了?死了?死了就只能陪我了呀?】 声音落下去,又有微弱的响动起来,好像是坐在地上的人又挣扎着站起身。 “真的吗?”封辰钰弱声弱气地问。她小心地摩挲着墙,像是想找到声音的源头。 【是啊,二十五年前,我奉命报送这院落建成所用钱物的文书,却发现文书中有几本的印痕对不上,是有人伪造了文书想要贪污。】 【我要上报,被发现了,他们就勒死了我,藏在墙里,嘻嘻。】 【你再挖一会,说不定就看到我的手了。】 窸窸窣窣的摩挲声停了,里面的人靠着墙慢慢坐下,发出一声没力气的叹息。 【不害怕吗?】 “嗯,”或许是意识到对面可能真是鬼,丧失希望后封辰钰的话开始变得又短又没力气,“……不怕,明天,没人送饭,我就和你一样了。” 【真可怜,你不是皇女吗?怎么会被人关在这个鬼地方饿死?饿死可比我还要惨啊。】 墙里的皇女苦笑了一声,笑得像是哽咽。“我好饿,”她又开始呓语,“饿得睡不着,不敢睡。” 【你不要睡,你陪我说说话嘛,我被关在这里二十多年了,什么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你这么个活人,你就可怜可怜我?现在的圣人是哪一位呀?是你母亲吗?她真狠心,把你丢在这里。】 饥饿带来的混沌和痛苦拉扯着封辰钰的意识,以至于在听到这样轻佻的评判时她也只是皱了皱眉。母皇已经驾崩了,父君与亲姊也被赐死,现在她不知道也不关心皇帝是哪一个,哪一个都没有差别。 【我想起来了!几日前我听人议论过,这一任圣人是从宫外接回来的,比你年纪还小一点。朝臣都不放过她呢,说是要把她过继给安鄯王,不让她以皇女身继位,还没有登基就这样被人摆布,说不定再过几年就遭人药死了吧?】 墙中鬼魅的声音仿佛一片轻柔的蛛网,层叠缠绕在墙内虚弱的皇女身上。那声音忽然攀附上她的耳廓,又轻,又低,又带着莫名其妙的引诱:【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人能帮帮这位小皇帝?】 封辰钰的睫毛颤抖着,她想睁开眼睛,眼前却只有一团柔软的光雾,胃里持续不断的痛感让她分不出神来修饰回答,脱口而出的回应带上些冷淡和尖锐。 “你要知道这些作甚,两班大臣若是欺负人,定是通过气的……找站在朝上的帮忙……根本没有人能帮。” 那绕上来的声音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态度:【不找朝堂上的人,又该找谁呢?不立于阶前,不是连话都说不上?】 “……那就把不在场的拉上台,把紧紧连在一起的拆碎……”她的声音有些昏沉含糊,说出来的话却足以惊动不知情的听者,“世家……就是这样的……可是现在没有这样的人了。” 【现在没有了,或许是以前有?】 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既有对峙群臣的胆识和口才,又有足以在困局中翻盘的智谋?这样一个人如今身在何方?他本该着紫衣立于玉阶之上! 生命力突然回到了封辰钰身上,她努力抬起手,极力向前伸展指尖,像是想抓到空气中的什么东西。空旷破败的庭院忽然变了一副样子,日光穿过袅袅升起的炉烟,她身前的枯枝野草变作笔墨书卷。老师。在这幻觉里有一个熟悉的影子浮现出来,封辰钰喃喃地念着,努力想要抓住他的衣袖。 “老师?老师……” “救救我……救救他啊……” …… 冷宫今夜略显嘈杂。 负责值守洒扫这一片的宫人夜里事情不多,除去有被厌弃的君侍受不了这里的寒冷凄清自尽之外,少有事情能把他们从铺上喊起来。 可今晚,他们整整齐齐地跪在院子里。 两位年轻女史掌灯,照亮站在院中的那位女官。她穿丹色花叶纹的外衣,带着内宫的印和文书,一看就是大人物身边出来的显赫人物。跪在地上的人头也不敢抬,只能盯着砖石的裂隙暗暗犯嘀咕。 都说贵人不踏贱地,今天是撞了哪门子邪,这样大人物身边的随侍到了这个地方来? 于缜面无表情地睥视了一圈跪着的人:“你们之中,哪些是照料五皇女那个院子的,出来。还有管事的,也一并出来。” 人群中窸窸窣窣地出来四五个人,并着个和于缜差不多年纪的嬷嬷。那嬷嬷眼睛左右转了一圈,爬起来对她露了个讨好的笑,手往袖子里一缩,像是想掏什么东西出来。 于缜冷冷瞥着她,瞥得她悻悻缩回手去, “近几日里,给皇女送过饭的是谁?” 这话一出,站出来的几个人就开始暗暗交换眼神,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五皇女封辰钰父姊作乱赐死,她连坐囚于冷宫思过。先皇一驾崩就没人理她了,明里暗里有些外面的人带话来,暗示不用好好照顾这位皇女,按冷宫的规矩让她自生自灭就行。 今天突然有贵人来问这事,定然是这位皇女生命力太顽强碍着人眼了,说来也怪,这几日都没人给她送过吃食,她怎么还在喘气呢?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有人狠狠搡了站在边上的哪个小姑娘一把。 “我看见了!”搡她那人叫,“乔双成给皇女送了一张饼去!是她从火房偷的!” 被搡出来那小姑娘也只有十六七岁,头发有点黄,手上有不少茧子。她睁大了一双眼睛,踉跄着站稳,立刻把头低下去。 “我没偷!” “那你也送了!我见着了!” 于缜往前走了两步,严厉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宫人:“抬头,你送了饼,是不是?” 被叫乔双成的那宫人嗫嚅了一下,扑地跪下了:“您饶了我吧!……殿下她许久没吃东西,一直在拍门,我不敢不管她……我就给了一张饼,一张饼而已!” 她身后有窃窃的笑,不知道是哪一个。刚刚推她出来那人和她有点龃龉,其他人就纯是看热闹。站在一边的嬷嬷在心里暗啐一口,不长眼神的东西!自己一条贱命,还顾得上别人了? 她碎步过来,对着于缜笑了笑:“您别动怒,这是我管得不好,叫这么个晦气玩意来碍事,我这就叫人打发了她。” 乔双成跪在地上抖着,捂住嘴不敢出声,于缜冷冷看一眼那嬷嬷,回头对着外面的侍卫:“奉六殿下的旨意,后面站着那几个渎职欺上,意图谋害皇女的,都拖出去处置了。” 笑声戛然而止,侍卫鱼贯而入,拿住人塞了嘴要拖走的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地尖叫起来。 “我们都是按上面意思办事的,冤枉!” “上面?”于缜冷笑,“天家就是最大的上面,你们惹了六殿下,就该死。” 站在一边的嬷嬷惊出一身冷汗,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还没开口,于缜的眼光就扫过来。 “这个也处置了。”她说。 “等等,住手!我是这宫里的管事!你是谁,谁给你的权力!” 于缜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擦了擦可能被唾沫喷到的衣袖,一旁的侍卫立刻掰开那嬷嬷的嘴,她慢条斯理把帕子塞进去。 “我是将践祚的六皇女殿下的女官,这就是殿下的旨意。” 她把还在发愣的乔双成拉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土,在那嬷嬷目眦欲裂的眼神里把文书给了她。 “好孩子,之后你就是这里的管事了。” “你们都给我记好,天家子,落到泥尘里也比你们的命重百倍千倍,苛待皇女,就是不敬整个皇室!以后谁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今天这些人就是下场!” 在外面突兀响起来的悲鸣声中,怀抱着文书的新任乔管事还在浑身发抖,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怎么死里逃生,又怎么交了好运。 …… 尖叫和血腥飘不到屋内。 太医诊过脉,走报过后就到门外候着去了。屋里的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把朽了的床帐换掉,抱来柔软的被褥,好生安置上面还没醒来的五皇女。 太医说她脾胃虚弱,饥饿太久,不能仓促吃太多东西,宫人们就忙不迭先煮了蜜米油,喂她吃了半碗。 做这些事的时候,封赤练就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像是饶有兴趣看人玩耍一样。但他们知道这位准圣人一点也不像她看起来都那么人畜无害—— 她刚刚下令杀了这里的管事,还有四五个宫人。 月光冷岑岑的,照在她半张脸上,肌肤像是玉一样白。这位面容柔美的小圣人眉眼弯弯,眉宇间却因为阴影而带了几分邪性的味道。 没人敢盯着她的脸看,宫人们忙不迭地收拾完,又忙不迭地领了退下的旨,逃出屋去。 屋里只剩下封赤练和床上的封辰钰了。 封赤练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低头打量着床上人的脸。她父亲大概是个惊人的美人,这张脸即使因为饥饿而面无血色,嘴唇皲裂,也还能看到明艳的影子。 这是一只在金笼里被饿得半死的鹦鹉,已经抓不住用来栖息的横木,只能蜷缩在笼底,把头埋进暗淡的羽毛中。 在她的注视里,这只鹦鹉含糊地呜咽了一阵,睁开眼睛。那双杏眼空空地盯着房梁,她颤颤伸手在空中抓了两下,又困惑地放下。 “我死了吗?”她问。 “差一点,”封赤练说,“差一点没熬到天亮。” 床上的皇女向着声音来的方向转过脸去:“是你?” “对呀,墙里的鬼,爬出来了。” 封赤练笑嘻嘻地靠过去,封辰钰迷茫地对着说话声传来的地方,好像逐渐反应出了什么。 “……陛下?” 封赤练把手盖在她的额头上:“皇姊。” 封辰钰微微颤了颤,想开口却没发出声音,不知道想谢罪还是想起来行礼。那只手往下盖住她眼睛,她就乖乖闭上嘴。 “臣冒犯陛下……” “皇姊宽心养着吧,”她笑微微地说,“这之后,不会有怠慢的宫人了。” 【我听到你求我救你,我就救了你。】 两个声音微妙的不同,有些地方甚至轻微重叠在一起,封辰钰迷茫地分辨着,慢慢点头。 “臣谢陛下……” “还不是陛下,”封赤练说,“还有点麻烦事。你说的那个我或许用得上的人,是谁?” 她挪开手,床上的人睫羽微垂:“是教导臣的皇女师……许衡之。他受了牵连,臣也不知道他如今如何了。” 冷宫虽然艰难,但没人敢真的对她做什么。可在牢里不一样,一个全须全尾的人进去,能喘着气出来就已经是好运。 “老师他精于廷辩,长于论礼,陛下……” 这句话没说完,却明显带了哀求的尾调,封赤练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她散开的头发,像摸一只小动物。 封辰钰咬了咬舌头,蜷缩起来,不再说话。半晌却还是不甘心一样摸索着抓住了封赤练的衣袖:“陛下……” “是屋中没有点灯吗?太医来过吗?为何……我眼前一片漆黑?” 那双眼中一点光泽也无,瞳仁可怜地放大着。封赤练松开玩她头发的手:“啊,因为你求我救你,我就把它拿走做交换了。你也没说不可以啊。” 封辰钰急促地抽了口气,伸手摸自己的眼眶,双眼尚在,但的确一点也看不到。是啊,是啊,她毕竟也是在玉牒上的皇女,宗法中有她继位的可能。只有一个瞎子才不可能做皇帝,才真正无害…… 在想明白的瞬间,那双眼睛骤然蒙上一层水雾。她的手指弯曲着,无力地抓住额发。 “眼睛……” “为什么……不杀了我以绝后患……” “为什么呢?”封赤练散漫地回答。 “因为,你很可爱啊,皇姊。” 10、断翅羽 啪,一只飞蛾被灯迷了眼,撞在映着月光的墙上,跌进灰里。 当班的狱卒过去用脚尖碾了碾在地上挣扎的蛾子,往里面看了一眼。 “没动静了?”另一个狱卒探过头来问,“你进去看看,要是已经咽气了就赶快报上去,拿布裹了该怎地料理就怎地料理,莫丢在那里一晚上臭了烂了。” “直你爷!”先前踩死蛾子的那个回头骂,“里面臭气熏天能焖倒头驴,你怎不进去,还支使起我来了!” 骂完他又向里看了一眼,心里确实也有点嘀咕。 里面那个向来是没什么动静的,不像别的人犯受了刑一晚上一晚地哀号惨呼。 只有他们得了令把他腿骨用铜锤砸碎了的那日,一直默然受着的那人突然发了狠地挣扎喊叫,用了三四个人才把他按住。 断腿骨用的是钉钉子的小锤,从脚踝到膝下,把能摸到的骨头都细细地打碎了,几个人用了两个多时辰才干完。 他先是骂,之后是喊,到了了喊伤了喉咙,只歪着头咳血沫,但仍旧睁着眼睛没昏过去。 牢里闷热潮湿,草褥上的霉花能长半指厚,四处都是虫与鼠,受了这样重的刑的人身子弱的当日就没了,就算是个武官也撑不了两天。这厮居然生撑了三天还留着气,实在是了不得。 不过再能撑,估摸着这一两日间确实也该差不多了,虽然去牢里看人死没死确实晦气,但也确实该看一眼…… 那踩死蛾子的狱卒正寻思着怎么把自己的同班支过去,外面的守卫就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个,险些撞在他身上。 “都警醒起来!来贵人了!” 仅仅用一个“贵人”形容来客并不合适,但真正该用来称呼她的那个词卡在所有人的嘴里,谁也不敢往外吐。 太荒唐了,太不可理喻了,三更半夜的也没撞鬼,为何不日就要践祚为帝的六皇女会到牢里来? 她穿了件淡色的半臂,两肩上的金线卷云纹在灯下一闪一闪地发光,像是卷了云霞抱在怀里的小神仙,真是一步也不该踏进这个脏地儿来——身边还一位侍奉的女官也没有,真是见了鬼! 仔细看看,她倒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右后方几步的地方站着个影子,束袖胡服,脸被半张面具遮住,只露出一双眼来。 那双眼在暗处闪着光,食人的恶犬一样。 站着的坐着的躲懒的都跪下去,踩了蛾子那狱卒膝行两步上前:“殿下,您怎地到这地方来了,这地方晦气得很,污浊得很,您就是看一看听一听都是污了眼睛耳朵呀。” 封赤练向下睨着他,目光从那张谄笑的脸上移开。 “我要带一个人走,”她说,“去,把他带出来。” 爬起来的众人面面相觑,怪事年年有,今天扎了堆了。她才回宫几天,怎么跑到押重犯的牢里要人了? “不知殿下是要哪一个人犯……” 封赤练点点手指,空写了一个许字。 嘶。 刚刚爬起来的那位脸上的表情还没收住,眼珠子就开始转起来,牢里姓许的只有一个,就是那个被特地“关照”过的许衡之。 杜中书令的长女杜凌瑶领着吏部尚书的官职,手里攥着大大小小官员的升迁调动,她吩咐了务必不能让许衡之在牢里得个好死,他们自然不敢怠慢。 如今许衡之虽然只剩下一口气了,但这时候让六皇女把人带走,那就是违背了杜尚书的意思。 自然,这普天之下,按道理天子最大,但一则六皇女还不是天子,二则少年的天子与老练的世家对上,谁大谁小还不那么好说。 想到这里,他又换上了点笑:“殿下……此人,怕是有些麻烦。” 封赤练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沉默给了他一点胆子,这位准圣人不足二十的年纪,又长养在寺庙里,连颐指气使的话都不怎么会说,自己稍稍拦拦她,说不定也就算了。 “殿下有所不知,此前宫中逆贼作乱,此人与逆贼沆瀣一气,是先皇下旨将他收押在此,严加拷问的。若是旁人倒也罢了,此人涉及的是谋逆的案子,即使是殿下您来,也……” 先皇下旨,谋逆大案,一顶一顶的帽子扣下来,封赤练却像是根本没听见。 “把人带出来。”她只是说。 话说不通了,那狱卒咬咬牙,狠下心来。横竖两边要得罪一边,他宁可得罪没登基的小圣人也不想得罪杜家。 “殿下,您要是执意要提人,您就回去下个旨,刑部领了命到小人这里带人去给您送过去。您是一等一尊贵的人物,说什么是什么,小人就是个虫豸,只能守着职位办事,您去和小人上官说,小人听上官的给您办事。” 要是刑部真的让他放人,那他肯定放。但一则杜家肯定会插手,二则这人在牢里也活不了几时了,到时候人死了再来要也只能要到尸体,圣人要一具尸体做什么呢。 封赤练没再说话,她颇厌烦地撇过脸去,用眼睛轻轻点了点跟在她身后的影子。 刀光如雪。 韩卢振刀而出,刀锋唰地抹过狱卒喉头,一股赤色随着刀尖甩出。 那狱卒还保持着之前的表情,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惊恐地伸出手去想捂住向外飙血的喉咙,嗬嗬地倒退着栽倒在地。 而韩卢旋身,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飞向封赤练的两三点血沫。 她抬手揉揉韩卢低下来的头,看向被骇得倒退的众人。 “快点,把人带出来,还要我再说一遍?” 那个人不是被带出来的,是被拖出来的。 狱卒和守卫们仓促找了件干净些的外衣披在他身上,胡乱用清水给他擦了脸,但没能让他看着稍微像个活人点。 被敲碎了骨头的双腿自然不可能再站,他们只能在地上铺了布,拖着他的手臂向前走。 血在他身后,拖了歪歪斜斜的一道。 皇女师许衡之,打马长街的探花郎。就这么像是一只在泥地里敲碎了,用脚尖碾过几回的白胎瓶子一样,被扔在了封赤练面前。 男人低着头,被黏成几绺的头发垂在脸前,挡住了大半张脸。封赤练挥退所有人,用刀扇拨开垂落的发丝,抬起他的脸。 许衡之同时睁开了眼睛。 真漂亮的一张脸。 似含情而有笑态的眼睛,适合在花下的阴影里投来一瞥,骨相却是很君子气的端方,让那双含情的眼睛没有轻佻的神态。纵使被折磨到了这个地步,这双眼睛还是清明的,像是一泓阴影里的潭。 “许卿。”封赤练笑着叫他,他慢慢把眼睛转向眼前的圣人。 脚下的影子开始变形,拉长,扭曲,仿佛有无数条没有实体的蛇从她背后爬出,簌簌地爬向眼前这个只剩下一口气的人。 那些蛇的影子绕上他的膝盖,肩膀,缠上他的咽喉,轻柔地吐着信子。许衡之缓慢地眨眼,似乎看到了这些蛇影,似乎又没有看到。 刀扇稍微用了些力气,他不得不把脸抬起来。 “真凄惨。”她说,“想活吗?” 许衡之漠然地看着她,半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很快带动了体内不知哪处暗伤,变成剧烈的咳喘。他伏下去,断续地向外咳血,手指无力地蜷在一处。 “臣这个样子,与死何异。” 封赤练轻轻嗯?了一声,颇感兴趣地蹲下来。 “你知道我是谁?” 他伏在地上不答,只是微微地喘息。 “你现在确实不如死了,”她撩起他的一缕头发,“你的腿废了,不可能再站起来,朝中大局已定,没有你的位置。” “但是……也不一定?” 那些扭动的蛇影缓慢浮现出实体,它们拉着,拖拽着,支撑着许衡之的身躯,强迫他再一次起身。眼前的少女身形逐渐抽长,那张尚且稚气的面孔下浮现出艳丽和威压。 【汝身之残,汝命之堕,皆可复原。】 他抬头看着眼前消失的皇女,身着彩衣半蛇之神露出本相。那双猩红的蛇眼一眨不眨注视着他,他只是慢慢眨了眨眼睛,没有诧异,也没有恐惧。 【就这么想死吗?你就不想别的?】绛山君用蛇尾卷起他,伤口中溢出的血液给蛇鳞涂上一层暗褐色,【真可惜。】 【原本那个孩子向我许了愿,求我救你来着。】 一瞬间,好像有一股活气回到了这个男人身上,他猛然睁大眼睛,伸手想要抓住从他手腕上绕过的蛇:“五殿下!” 【她几天没吃东西,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几乎死了。】 “救她……!”他急促地开口,声音里夹杂着咳嗽,男人闭上眼睛,唇角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色。 “求您……您是谁?陛下?还是什么……不管什么……求您,救她。” 蛇身的神轻轻哼笑起来。 【我娲皇后裔,龙脉之主,绛山君也。】 【汝既发愿,以何报我?】 那低沉的,威严的女声缓慢漾开,中间又浮现出少女的笑语。 “许卿呀许卿。” “那条龙雏的命太贵了,你可要想好你拿什么来换。” 11、弹劾 绛山君用手指沾了一点许衡之嘴角的血,涂在他的嘴唇上,像一个顽童掐了凤仙花去涂石头的裂痕。许衡之的呼吸逐渐平和下去,抬头望向眼前的蛇身之神。 她的面容与人无异,血一样的珠子与黄金交错穿在一处,垂落额前,如同帝王冕旒。彩衣之下的赤色蛇尾环绕在他身周,鳞片在暗处隐隐生光 可凡人—— ——与她毫无可比性。 那蛇身的神高大,几乎两倍于他,从高处投下来的注视让人喉头滞涩,脊背发冷。 她就这么看着他,像看着一只匍匐在地上断了翅膀的鸟,一块颜色漂亮的石头,带着并不十分认真的兴趣。 她没有在认真地与他谈判,她并不很在乎他给出什么东西,他计量着给出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一文不值。这对她来说或许只是一种趣味,用一块糖逗虫蚁的趣味。 那块被拿来逗他的糖就是五殿下。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许衡之闭了闭眼睛,低声叹息。 “臣在此事上并无讨价还价的余地,您想要何物就能从臣身上拿走何物。无论您是君王,还是绛山府君,都是如此。” 她轻轻用手指点着他的颌侧,他没有睁眼,任凭对方轻轻拨弄。太美了,也太可怕了,被这样的神注视着,把玩着,如果不闭上眼睛,一定会因为恐怖和着迷而癫狂。 【你很聪明,】她说,【像你这样聪明的生灵,不至于落入惨死的境地。】 “臣不过是不入流的谋士。”他又微微咳嗽起来,刚刚回光返照的那一点生气正在散去,他的命正被她抓在手里,只要她松开手,他就会飞快死去,“一子不慎,满盘皆输。” “臣并无什么东西能拿来交换,所留的只有这副身骨……”他喘了口气,“和浅薄的智计。您既然来找臣,要臣这副半残的骨头没有用,那就是要臣为您做什么事。” 【你想用为我做事来换那个孩子活着?】 “不,”许衡之虚弱地笑了笑,“臣本就是您所有,没有东西能与您换。五殿下也是您所有,您救她,也不需要臣用什么来换……” 抚摸着他颌侧的手指骤然收紧,他喉咙里溢出一声窒息的哽咽。呼吸顷刻间被掐断,许衡之挣扎着睁开眼睛,对上那双猩红的蛇瞳。 他知道她发怒了,君王不喜欢臣子揣摩清楚自己,神也不喜欢凡人窥探自己。 在刚刚激动带来的混乱退去后,他很快想清楚了前因后果。绛山君不会特地来找一个奄奄一息的阶下囚,他没有资格,只能是“陛下”需要他做事。 而“陛下”对他一无所知,能告诉她自己有用的人,就只剩下五殿下。这样看来她已经保住了殿下的命,没有放任她去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为她做什么事,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不成,那块被用来逗弄他的“糖”会怎样。 两行清泪无声地落下去,许衡之在战栗中笑起来。他不能让殿下的生存和自己绑在一起,他必须把它们拆开!陛下是天下之主,她不杀五殿下是没必要损坏自己的所有物,而至于他——即使他完不成她的指令,五殿下也不会被迁怒。 即使他因为这句话触怒她,被她所杀,他也不能连累五殿下…… 许衡之已经几乎不能呼吸,说出来的声音也弱得听不清。 “生、杀、夺、与……” “您对您所有之物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臣为您做什么……都应该……” 颈上的手骤然松开,他跌落在地,因为痛苦蜷起身体。蛇神消失了,身穿锦绣云纹的小皇女眉眼弯弯。 “胆子真大,”她说,“不过,脑子不错,确实是个辩才。” 谢陛下。他喃喃着,终于慢慢放松了身体。 这一关他过了。 夜很深,夜里的很多东西都模糊不清,有一驾马车碌碌地从狱中驶出来,谁也没看清上面载着个什么人。与此同时一卷密信被飞快地送到了右相府上,梁知吾对着烛光拆开它看了半晌,扯扯嘴角丢进火里。 信写得颇为简明扼要,大意就是听梁相此前起了忠君之誓,这有口黑锅,卿就背上吧。 “小圣人啊。”她摸索着食指关节,看信在火中烧尽,转过头提笔写了张条子唤来随从。 “去接这上面的几个人来,金吾卫不许夜行就拿我的令牌。” “谁不来……谁就不要认我这个老师了。” 天未曾转凉,太阳刚刚升起的那一阵子却有点冷,寒气凝结成薄薄一层夜露,把草尖涂成白色。有比这露水更轻盈,来得更隐秘的消息飞快流传开来,顷刻间就震动了无数听者。 ——昨夜有人闯入诏狱,强行带了一个人犯走! ——好大的胆子?竟全身而退没有被格杀当场吗? ——愚不可及,你当这是画本子么?能强行带人走的,自然是有权的…… 这窃窃私语逐渐发酵,逐渐膨胀为一股躁动的气氛。预备着上早朝的官员中有那么几个人以目示意,今天早朝非得有一场大弹劾不可。 但要是没有早朝呢? 等到所有人都穿戴整齐到了宫门口,才有黄门出来传旨,准圣人今天身体不适,不朝,各位贵人各回各处,各办各公去吧。 没得到消息的一头雾水,得了消息想看热闹的颇为遗憾,在佩玉琅琅和窃窃私语声中,一个身形在阶下多站了片刻,才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她着紫衣,腰佩异兽衔珠的带钩,那兽虎身人面长毛,口中珠子是俏色,刻得极逼真。它似乎更应该围在一位武将腰上,而非一位着朱紫的文臣身上。 更遑论那凶恶的兽也与她面容不衬。 这是一张十分南人相的脸,杏眼,不很高挺的鼻梁,咬着一点笑一样的唇角,久看才能自眉宇间看到一股倨傲的神气。而那一点神气只要被注意到,就顷刻如剑般斩碎了这张脸的柔和秀美。 她走到中书令身边,两张脸就隐隐约约现出几分相仿来。 杜凌瑶,字越星,杜流舸长女。 “阿母,”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门,“罢朝这事出来,料想昨夜的事情就是梁相令人做的了,如之奈何?” 杜流舸笑了笑,伸手抹了一下女儿脸上紧绷的线条:“如之奈何?有何如之奈何,圣人不朝,做臣子的难道要闯宫门么?” 杜凌瑶不痛快地出了口气:“此前圣人请阿母过去,她就谋划着也去面了圣,不知道对圣人说了什么,如今竟把她攥在手里了。今日不先发制人,若是她从许衡之口中问出什么……啧。” 中书令与女儿一道上了马车,比起年轻人,年长者总是喜怒不惊的:“她能问出什么?这许姓子命就如此大?” 杜凌瑶默然不语,转过味来了。 此前她已经叫人对他用了重刑,又断了他的腿,让他再无重回朝堂的可能。人心念一断,生气就容易散,如今他就算活着,也只是个活死人罢了。 她怕的就是刑不上上大夫,他对梁相说起自己的手笔,但如今他已经等同死人,如何能说? 看女儿眉间怒气略略散了点,应当是想明白了,杜流舸用笏板敲敲她手背:“许衡之之事不必管他,趁着这一日光景去把内宫那桩事收了尾才是正经。” 母亲说的是暗令宫人饿死五皇女的事情,虽然传出风声那几个宫人都被以“玩忽职守”的罪名处死了,但检查一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会牵扯到杜家总是好的。 “儿知道了。”她应一声,“不过想想,还是可气,没将许衡之掩杀牢中……” “他已经死了。”杜相打断了女儿,将笏板收进手里。 昨夜诏狱一出事,信就传到了杜流舸这里,夜闯诏狱没掀了天还能把人带走的,多半是四相之一。聂云间与许衡之是同榜,当初许下狱他也的确从中转圜过,但直接劫狱不是他的行事方式,连红就不必说了,唯一有可能的只有梁知吾。 果不其然,夜半三更,梁知吾的几个心腹门生悄然去了她府上。 虽然门生去了,但第二天的流言没压下来,说明她着力就不在遮掩上,细思许衡之上次受刑已经有两三日,就算是请名医养在府里,也十有八//九要回天乏术,那可能只有一个—— ——许衡之已经是个死人了,至少救回来就已经死了。她捏着这个死人在手里想震慑自己,或是想伪造证言把刑拷上大夫的水泼向杜家。 不过尔尔,审独,不过尔尔罢了。 准圣人不适,倒也没说怎么个不适法。 不过从绛山到京中山高路远,突然来个水土不服也是有可能的,就算没有水土不服,上次让群臣气着了突然不想上朝也有可能。总之等呗,谁也不能闯进寝宫把她生拽出来。 好在没等太久,朝会罢了一天,转日就照常了。 按道理今天说的还是小陛下找妈妈的议题,但开议之前,忽然就有一位御史一撩衣摆从人群中出来了。 “微臣有奏。” “前夜有人夜闯诏狱,劫人犯而去,藐视天威,目无国法,请殿下圣裁。” 封赤练一手撑着额头,歪头看着底下那人:“是吗?有此事吗?何人如此胆大包天啊。” ……准圣人的声音有点奇怪,但那御史没向心中去。 “梁相当夜持令牌夜聚门生,劫囚车马似为右相府中所出,臣请彻查此事。” 真奇怪,这明明是件挺严重的事情。 为什么这位准圣人用手捂着额头,好像是要笑出来了一样? 12、恐惧 大概是幻觉。 坐在高处的准圣人轻轻叹了口气,那笑意就随着这一口气呼出去,消失了。她把手放下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梁卿?”封赤练前倾身体,“这是怎么回事?” 梁知吾起身,满朝的目光就全被她牵起来,好似几十根风筝线全黏在了她肩膀上一样,所有人都等着看她怎么说。 是装傻来一句臣不知呢,还是挽起袖子就开始骂御史血口喷人呢?无非就是这两条路。 她拽着这些视线走到前面,合手一拜。 “臣请为太学博士许衡之平反。” 嚯。 风筝线被一振挣断,群臣中一片倒吸冷气声,这句话出口,是生生认下昨晚就是她让人带走了牢里的犯人,虽说当权者都有些天人异相,但她毕竟只生了一个脑袋! 站在一边侧目看着她,预备回话的御史被这一句话呛了回去,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茬。 若是梁知吾否认,自有人证在等着她,若是她怒而开口斥责,也自然有反唇相讥的话应对,但她认了?她就这么认了? 梁知吾冷冷一瞥身侧,扬起脸来。她原本就瘦,如今带着三分怒意三分凛然,自有一股叫人不敢忤视的冷峻,目光扫到的地方群臣纷纷低头。 “是我昨日接出了他,”梁知吾朗声说,“我便再晚去一刻,从牢中出来的就是一具尸首!” “藐视天威,目无国法?我倒是想问问,我与诸位官身何人不是蒙受天恩所得,官身未去而身遭酷刑,这才是藐视天家,狂悖荒唐,到底是谁几乎把诏狱当作了自家祠堂!” 祠堂确实能罚忤逆的族人,但更多时候不是干这个的。把诏狱和祠堂放一块说,文人的嘴是真又毒又损。 梁知吾没有去看杜流舸,她没有看任何人,从胸腔中发出的声音像以重锤击鼓。 “月余时间。受杖刑二,烙刑一,鞭与拶刑不计其数,狱卒以锤碎其膝下骨,使之不能行不能立,我见其时,全身白衣皆赤,哪一条律法说,可如此待朝中五品官!” “我不救他,来日令世人见其尸骸,将如何想圣人,如何想天家?” 口舌之争,争的不仅仅是理,还是一股凌驾他人的气势,梁知吾开口碎金裂玉一样,压得其他人插嘴都插不进去。那最先出来的御史终于稳住阵脚,在她一句话说完的空隙强插进话来:“梁相何狂悖!” “用刑与否不论,夜入诏狱,强索人犯,你这也是藐视君上的大罪!” 不管事情在不在控制之内,只要她认了是自己带出了许衡之,那就是把命门暴露了出来。管她是不是四相之一,管她手握多少权柄,今日有杜中书令坐镇撑腰,自有人能把她的官帽打落下来! “殿下,此人弄权干政,身为右相擅意妄为,径入诏狱携人犯而出,令京中议论纷纷,几是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殿下,若朝中之人纷纷效仿,今日我言狱中有冤情便径直带了人出来,明日他言狱中有冤情就插手办案,如此藐视圣上,岂不是过不了几日就有人该劫法场了!” 好像谁一抬手甩了块骨头出去,引得松了缰绳的猎犬们纷纷扑咬,一时间数人出列,矛头直指梁知吾。那些官服执笏的身形下影子逐渐扭曲,对着站在其中不动的右相露出獠牙。 撕碎她!击倒她,咬断她的喉咙!她们背后是整个世家,纵然她门生故吏遍布朝中,又有谁敢在此刻为她说话? 没有一个人敢于出来,昔日里朝上看不得人说恩师一句谗言的人今天好像都哑巴了,梁相默然不语,冷眼看着所有人,显然已经被逼到了悬崖上。 几个出列的人一对眼神,最先起身弹劾的那个御史上前,不平的呼吸已经难掩将要胜利的兴奋—— “许衡之是先皇下令收押审讯,事关谋逆大案,危及天家,梁相身为臣子不奏君上便纵罪人,不忠!谋逆犯上如弑亲,你与此人为伍,不孝!夜劫诏狱,令百姓惶惶,不仁!朝上构陷同僚,反污他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臣等耻与同朝!” “臣等耻与同朝!” 这齐声一片箭雨一样扑面而来,站在那里的梁知吾微微闭了眼睛,这一瞬间这张冷漠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古怪的表情。 一丝很淡的笑意从她嘴角渗出,再睁眼时,已经被逼到陷阱边缘的老狐消失了,猎人从箭囊中抽出了箭。 “我奉殿下旨意为此,”她笑着说,“尔等欲谤天家?” 平地惊雷。 出列的所有人都懵了,底下的所有人也懵了,杜流舸轻轻敲着面前几案的手停下,慢慢攥起。坐在高处的封赤练慢悠悠地应声:“嗯?你们刚刚说什么?” “对呀,我让梁卿为你们讲讲怎么回事,谁说这件事……” “是梁卿擅自所为了?” 要不是这还是朝堂上,要不是御前失仪要被治罪,在场估计不止一个人要丢下笏板扯下官帽尖叫着往地上一躺。 殿下!陛下!圣人啊!您在做什么啊! 哪位圣主说“这是怎么回事”的意思是“爱卿为大家讲讲这是怎么回事啊”,谁家明君抻到大家骂了嘲了才慢悠悠地说出来这事是自己的授意啊? 刚刚还矛头直指梁相的那几个人齐刷刷跪下了,最先出来的那个几乎是瘫在了地上。 梁相做这些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吗?对!即使不是她们也能把这个罪名安在她身上。 那准圣人做呢? 朝中没有第二个能继任的皇女,现在她已经上朝参政,实际与帝王没有任何区别,谁能说她有什么不对?谁敢说她有什么不对?纵使她今天一把火把这里点了,那也得说她有中兴改制之兆。 这时余下的人才回味过来,刚刚梁知吾全程用的是“我”而非“臣”,是她根本没有在对准圣人说话。她们以为她们背后是杜家,哪知梁相背后是圣人! 出列了的已经口哑不能言,刚刚还装聋作哑的梁相门生得了老师的暗示,骤然跳出来反唇相讥。多大的胆子敢骂圣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既然耻立朝上,这就扯了帽带丢了簪笔白身回家吧! 这话没法反口,只能一边咽着满喉咙的苦涩一边装哑巴。刚刚没说话的群臣默默擦了擦手上的汗,心中各有计较。 ——前一次朝会准圣人还不言不语,一副不知如何应对的样子。如今竟计算谋划到如此地步。想来先皇也是这个年纪继位临朝,母女相肖,她必是早有安排,把圣人当作稚子应对,实在是千不该万不该! ——可她此前的懵懂不似作伪,今日朝上又是梁相把握大局,说不准这些都是梁相教给她的吧?毕竟还未登基就重审旧案,还令四相之一死心塌地救人,又在朝上设此局,怎么看都更像是老练政客的手笔。 看向梁知吾的眼神就带了几分审视和畏惧,忌惮和嫉恨。 先前小圣人几乎就落入了杜家手中,这老狐是用了什么手段从中转圜,仅仅几日间就把风向扭了过来? 满朝视线密密匝匝如网,谁也没注意到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侍中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手心。 要死,这是真要死。连红想。 还在这里斗呀?还在这里猜呀?还在这里一会拿准圣人当挡箭牌一会想着能不能通过她把握朝政呀? 一个个都是频婆树转世,膀子上结满了脑袋不成? 杜流舸杜家家主,梁知吾学子遍朝,她们两个和连红都不一样。 她是东宫旧人,陪着先皇龙潜的勋贵。 先皇的父亲并不怎么受宠爱,连带着先皇也总在皇女贵子们的边缘。那时所有人都觉得先皇与她父亲一样,沉默,柔顺,迷茫无辜,任人摆布。 与如今的小圣人如出一辙。 只有她这个幕僚清楚自己的主上是多么酷烈,多么寡情又多么心机深沉的人。宫变那日自己护着她闯入宫禁,重伤不能行,她站在那里俯瞰自己,眼神里带着一丝可怕的悲悯。 如果那时自己没有爬着过去抓住她的衣角,没有嘶声喊出那句臣还有用,大概就会死在那里,成为这次宫变的替罪羊。 此后几十年伴君如伴虎,她眼睁睁看着昔日有功的臣子一个个死得不明不白,连先君后也英年早逝。 那时起连红就明白了,她的主人是个怪物,她会让人生下一个接一个和她一样的小怪物。 就像现在坐在高处的那位小圣人一样。 曾经的主君在上位后几年的时间里,清理掉了所有不得用的旧臣,不管她们驯服与否。 那时那些还没有看清楚形势的人也是这样谋划着想要摆弄她,可最后的代价呢? 像自己这样不言不语,却没能得了新主君喜欢的人的结局呢? 她摸了摸颈子,下意识抬头看向封赤练。 小圣人看着似乎有些倦了,又用手支撑着额头斜倚在座位上,一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些颇有兴味的光。当连红的眼睛望向她的一瞬,那双看着群臣的眼睛忽然一动,与她对上。 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住脖颈,连红震颤着,却不能移动也不能发音,她又看到了自己曾经的主君。那个手上沾满了血,像摸狗一样摸着趴在地上的自己的人。 太像了,那副神情太像了,厌倦了所有人的表演和自作聪明,对最亲近的人也毫无真心。 把所有人放在一个罐子里如同斗蛐蛐一样斗起来,再残忍地一并丢进火堆。 她与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小小的圣人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向着她的方向点了一下。连红从窒息和寒战里恢复过来,抓住胸口的衣服。 她注意到她了。 在这位新的圣人玩够了游戏,决定像她母亲一样大开杀戒之前,她一定得做点什么,做点让她觉得自己还能被留下的事情…… 13、起死回生 最先开口的那个御史被拉了起来,阶下侍卫伸手就要抽她簪笔。 被刚刚那个“陛下亲令劫狱”的消息震出去三寸的魂魄突然附体,她挣扎着抓住拉扯她衣袖的手,求救地看向上首。 “杜相……!” 杜流舸刚刚放松,轻轻叩击桌板的手又停下了。站在吏部之首的杜凌瑶被母亲眼神一指,面色瞬间冷了下来。 主人放出去的狗,该咬就咬,该叫就叫,但要是露怯让人看出是谁放的,那打死都不可惜。 “御前失仪,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杜凌瑶一句话出来瞬间白了那御史的脸色,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后她挣扎也不挣扎,就这么被拖着带了下去。 余下一群人挤在一边瑟瑟发抖。杜凌瑶抹了把脸,刚刚攒在眉心的怒容和冷嘲忽然就变成了笑:“殿下,容臣说两句。” “御史台这些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唉,朝中多有师徒相连,总觉得越来越多人无凭无据乱说话,也是老师提携后辈时走了眼吧。” 朝中学生最多的是梁知吾,杜家这个小姑娘是笑嘻嘻地拿着自家的错处凑过来,啪地打了一下她的脸。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臣总想着御史不就是做这个的?看看谁衣服没穿整齐,看看谁今天举着个胡饼到了宫门外还在吃……诏狱这么大的事,她们不出来念叨两句,那就该拖出去挨个掌嘴了。” “殿下,你看看她们,惊慌成这个样子。殿下仁德,总不会把她们官服都剥了,赶出东门去给人笑吧?” 这么看杜凌瑶是真像一个年轻版本的杜流舸,岁月还没在她脸上留下显威严的痕迹,那双眼睛嗔与笑的转圜就在须臾间。 梁知吾太耿,耿得让人觉得她二十岁和四十岁都是这么一副冷峻的面孔,杜家这对母女却不一样,少年人的艳丽与傲慢与权臣的威压之间有一个巧妙的过渡。 殿下,饶了她们吧,她们都不懂事呀。 “谁提携的,谁今日出了宫门就寻一条好梁木投缳以全官声。”梁知吾不咸不淡怼回去,周围人看封赤练似乎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也就试探着今天能不能偃旗息鼓。跟在梁身边的那一干学生有气没撒完,还盯着杜凌瑶的方向。 杜凌瑶不管,只是笑嘻嘻看着封赤练:“殿下乏了吗,今日……” “今日御史的事情不论,”梁知吾冷冷截下她的话,“究竟是何人在狱中刑拷士大夫,总该查一查。” 那双眼睛扫到杜凌瑶脸上:“是谁指使他们做出这种事,也该查一查。” 杜凌瑶一闪身就避过去梁知吾的眼光,往高处的圣人那里更凑近了些:“嘻,梁相何故看我,我一介书生难道能挽了袖子进诏狱,把他打上一顿不成?我自幼质弱,经不得惊吓,一会有个好歹,明日里街头巷尾便要传您欺负小辈……” “臣有人证。”梁知吾扭过脸去不看她,对着封赤练一拱手。 “狱卒胡乱攀咬也是有的事。”杜凌瑶寸步不让,“梁相,许衡之可在你处吗?” “你叫他上殿来啊?” 她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像是小刀一寸一寸划开皮肉。有没有用刑,是何人用刑,谁比得上受刑者说得清楚? 你把他叫上来对峙啊,你能吗? 给两件事收尾时她已经问得清清楚楚,许衡之身上伤口溃烂,双腿尽废,三天未进水米,呼之不应,已与死人无异。 她梁知吾是连夜跑去绛山把绛山府君请出来了,硬给许衡之把魂魄塞回去了吗? 他一个死人能回什么话,他就算没死一滩烂肉似地被拉上来又能说什么?杜家向来不会在这种事上留下纸笔证据,只要许衡之说不出来,这事情就和杜家没有关系! 她像是只咬死了名贵鸟雀的恶猫,微微抬起下颌看向梁知吾。杜流舸的声音却响起来了。 “胡闹!” 就在杜凌瑶说出“你叫他上殿来啊”的一瞬间,杜流舸察觉到了不对。梁知吾脸上的表情很淡,却在这个小辈有些张狂的挑衅时露出了一丝笑。 她确实不可能、没道理、做不到把许衡之叫到殿上,但为什么她在笑? 那一声呵斥几乎是下意识的,杜凌瑶还没反应过来,她母亲就已经起身:“殿下,若如梁右相所说,许衡之身被重刑,那确实不应当在此刻面圣,臣请此时廷下详查……” 封赤练用手指戳戳太阳穴,歪头看着杜流舸,她压低了声音,露出和缓态度轻声:“殿下,您或许未见过受刑之人,皮破血流是再正常不过,轻的或许断肢折骨就罢了,重的更是要身无人形,体无完肤。” “殿下,您想看这样一个人吗?” 封赤练开始缓慢地眨眼,露出迟疑的表情。杜流舸盯着她的眼睛,视线像是细密的蛛网一样裹住对方。她发现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听不见准圣人在想什么,不过就算听不见,她也足够把这孩子恐吓回去。 “我……” 我? 迷茫的表情骤然收回,一个笑容突然从她脸上裂开。 “……我想看!”封赤练拍着手轻快地说,“宣许衡之!” 殿门大开,站在门侧的朝臣纷纷用衣袖挡住脸,恐怕被血腥味扑面。 许衡之,当年恩科的探花郎,簪花纵马游街时,他们也曾看到过他的形容。彼时还是一身少年气的如玉君子,如今就要变成鲜血淋漓的废人,心肠软一些的都忍不住闭上眼去。 可没有人把谁拖进来,他们听到拐杖点地的声音。 一个苍白的,有些清癯的影子慢慢走进来,步履艰难,脊背却很直。他身上没有着官衣,有的只是连花纹都不见的布衫,仿佛是一块投入水中的灰石,露出些水蚀的瘢痕。 站在两边的人静默地看着他,看着数月前还披着一身斑斑日影,叩卷对人讲“君子深造之以道”的经学博士,那双发丝下的眼睛没有仓皇,癫狂,崩溃,它仍旧沉沉如潭地望着所有人。 被迫害的贤良!所有人的头脑里同时出现这个词。 太像了,这副样子简直就能直接拓印下来为“忠臣遭构”做一幅图注。鲜血淋漓的惨状只能让人恐怖,这样满身伤痕却风骨不折的样子却让人同情到起了敬意。 谁会在乎这身恰到好处的白衣,这张苍白但没有淤青的脸颊是否有些修饰痕迹?就在他走出来的这一刻,中立不言者的心潮已经被牵动起来。 这朝野被杜家把控太久了!不正该有一个完美无缺,饱受迫害的贤臣出来做个榜样吗?在这无言发酵的气氛中,有什么当啷落地。 杜凌瑶尝到了一丝血腥,大概是她咬破了嘴唇。 不可能,没有可能,没有可能这个人是站着进来的不是爬进来的! 他应该像是一条死狗一样蜷缩在芦席上,含糊得说不出一句话,为何现在这样一幅古之先贤的模样! 在分神之间笏板脱手坠落,满朝突然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眼睛都齐刷刷地看过来,看向那枚掉在地上的笏板。 杜凌瑶用力抽了一口气,拾起笏板对看过来的人飞去一个眼刀,而许衡之正好在她身边站下了。 她挑起嘴角,用袖子擦擦笏板,轻声:“别来无恙?” 那双眼睛在她身上点了点,许衡之漠然转头。 “多蒙照拂,必有厚报。”他答。 一句话扔下,他不再纠缠,拖着腿艰难地走向封赤练。 “臣许衡之,参见殿下。” 封赤练打量着他,语音仍旧是孩子似的轻快:“你就是许卿呀?如他们所说的好颜色。”她像是真的欣赏了一阵这病梅一样的脸,才想起来接着向下问:“我听说你在狱中受了刑,可有冤要诉吗?” 在御史台安排的人已经被之前那一茬打成了哑巴,如今许衡之要是张口指认杜家,就只能杜凌瑶带头反驳。 可她落地的那枚笏板几乎已经印证了她与此有关。杜流舸轻轻摩挲着指关节,感到一阵微弱的头痛。 无妨,她还准备了扛下这件事的替死鬼,世家就是这样的百足之虫。 虽然事情几度失控,但终究还是在她掌控里的。 许衡之微微闭了闭眼睛,低声叹息:“谢殿下赞。臣……” “……并无什么冤屈可诉。” 啊? 杜凌瑶捏紧了笏板,用指关节压着眉心的杜流舸睁开眼睛。 站在堂下的那个人神色从容:“臣身受刑伤,此事非假,有人欲令臣命丧诏狱,此事亦非假。然而先帝猝崩,臣为人臣子不能叩送君主,深陷泥淖而不能自证清白,已是不贤,不敢为所受诉冤。” “况且……”他的目光暗示性地扫过杜流舸,“今殿下将践,诸事千头万绪,殿下本就为国耗费心力。臣以一己之身扰朝中清平,又是臣之过。” 用刑了吗?用了!想杀他吗?想! 那人是谁呢? 他什么都没有说,却什么都说了,他说自己遭受了迫害,他说如今朝中有权臣掣肘,逼迫他无法多言。权臣是谁?谁迫害他?不言而喻! 封赤练轻轻嗯了一声:“许卿倒是出人意料。不过今日宣你上殿,你就没有一句话想说?” 许衡之摇头:“殿下,臣在诏狱之中,本已血流将尽,气息奄奄,今日能登殿面圣,实在是有其中缘由。” “臣于半死之时,见一赤衣冕旒仙人从天而降,以锦书授臣,言臣不当死,尚有事未竟。臣醒来得一书,今日将奏与殿下。” 什么?封赤练露出一个笑容。 “请殿下——”他从衣袖中拿出奏折,“——以先皇子嗣之名践祚登基!” 14、凶卦 “臣之性命不过秋后白茅,河上芦草,不足顾惜。然臣得此神授,若不得上达天听,臣死不足偿!” 不管是谁在这拿着一本奏折说是神仙的旨意,满朝文武都会觉得这人是失心疯了。 但当许衡之声如振玉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被震慑得来不及思考这合理不合理。 他没有爬着进来,但他的腿好像是残了,他的嘴唇干涸,领口下还能看到狰狞的伤疤。这个人一定遭受了莫大的侮辱和折磨,他放弃为自己申冤的机会,就是要把这个“神授”的疯话说出来! 难道他真的看到了神? 许衡之攥着那本奏折,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挺直脊背。梁知吾微微皱了皱眉,对以怪力乱神的由头把这件事提出来有些不满。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走过去,与他站在一处。 “臣附议。” 刚刚那一档子事情已经把杜家的布置打乱,剩下的御史鹌鹑一样缩在一起,谁也不敢喳喳一声,杜凌瑶看着勉强平复了下来,理了理袖子想要上前—— ——然后,她被母亲的眼神逼退。 杜流舸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许衡之。她不是个高大的人,但当她起身的时候,影子就像是向前倾倒的巨石。她走过去,慢慢弯下后背,拱手对着许衡之行了一礼。 “愿闻神言。” 垂下的发丝下,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锁着他。许衡之最好能拿出天衣无缝的解释,来证明封赤练非得以皇女身登基,一旦他犯任何凡人会犯的错,她都会立刻反口咬向这个错处。 “其者一,”在这样的逼视下,许衡之轻轻岔开了话题,“若殿下不是先皇子嗣,诸位为何将殿下接至京中?难道是有人意图混淆皇家血脉,欺瞒先皇在天之灵?” 这不是神会给的回答,却稳准狠地把锅叩回了杜流舸处。如果她身份不明,你们为什么接她回来?既然接回来了,又为何质疑她? 杜家在朝中只手遮天已久,如果不加调查就接回来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岂不是怀着改朝换代的狼子野心? 杜流舸笑了一声,没接眼前这个人挖的坑。 “其者二,”他说,“纵使玉牒未曾记载殿下,按照继位便宜,要让殿下先出嗣旁支有个身份,那也应在出嗣之后重新过继给先皇,以先皇之嗣的名义登基。” “日无二曜,宗庙亦不能供奉两位先帝,以安鄯王之女继位,如何追封,如何供奉?尔等堂皇立于朝上,事圣人而辅国事,当为万世表率,岂能让宗法不明?如何能提出让殿下以旁支继位这样荒唐的说法!” 溯源逐本,攀摩法理,哪一面都无懈可击。杜流舸轻轻点点头:“受教,只是不知这些话……” “是博士所言,还是那位神仙所言?” 这些都是人的解释,人的论辩技巧,如果那位神仙只给了许衡之一个模糊的方向,那解读它应该是太史局的工作,他论辩得再精彩也不应该在廷上采纳,如果他说这些都是神仙教给他的——那她就要问一问,这些话是不是伪言了。 她像是一只突然从草丛中起身,耸起了双肩的兽,露出周旋的姿态。 不管这份奏报是对是错,她只需要咬着许衡之的解释来自何处。那是你的解释,那就把它交给太史局安排,那不是你的解释,我就要说你说谎! 许衡之的眉头跳了一下,他才要开口,另一个声音阻断了他。 “何须追溯这是何人所言?” 支着头看两人的封赤练放下手,一直蹙眉的梁知吾抬起头来。水边垂首的白鸟突然被风惊起振翅,不知何时,聂云间起身了。 许衡之的表情好像出现了一丝裂隙,面对这个明显是帮腔的声音,他却没什么喜色。那双眼睛飞快向聂云间的方向瞥了一眼,竟然隐隐有些劝阻的意思。 聂云间不接,走到殿前行了一礼。 “夫宗室礼,应为天下范。今日若令殿下以旁支之子继,他日民间亦效仿此法。凡有户主早逝之家,宗族于街上寻一稚子,收为自家义子,而充作旁家嗣子侵吞财产,或以自家成年之子,作旁家嗣子,母与父不改而财货尽得。天下之祸始于此也!” 聂云间的腔调并不花哨,没有辩者强调内容时突然的拔高或者降低。这是一副清淡的,甚至有些冷的嗓子,霎时间刺破了廷上剑拔弩张的氛围。 “天地正气,升而为日月星辰,降而为至理之言。博士所得的这一言究竟是神仙所授,还是发自本心都并无关系,正气归于一统,何必要舍本逐末,去考据一个来源?臣请殿下以皇女之身践祚登基!” 封赤练微微俯身,看向站在下首的聂云间。 “抬头。”她说。 他睫羽微颤,慢慢抬起头来。 这双眼睛里已经没有冷冽的杀意,它平和,恭敬,却稍微带了点莫名的抽离。蛇一样的影子从皇位上爬下来,轻柔地簌簌着缠上他的手腕。 “左相一直一言不发,”封赤练盯着他的眼睛,“原来是有高见啊。” “臣惶恐。” 好奇怪,第一次见面时明明眼睛里还有沸腾的厌恶,现在却像是要把自己封进冰里一样。 封赤练见过许多人,谄媚的人,酷烈的人,怯懦的人,愚信的人。但他好像一颗结了冰的火,让人想要用力捏住冰壳压碎。 蛇的影子攀上他后背,嘶嘶着露出尖牙,他不动,像是未曾察觉一样皱眉都不皱一下,封赤练就忽然放松了表情。 她轻轻动动手指,蛇影松开他的后背,无声无息地钻进了他的袖袋里。 “诸卿有异议否?若无异议,就依照此言。” 没有人再说什么,所有人都起身颂圣。在这个不易察觉的瞬间,许衡之轻轻偏过头来,对着聂云间摇了摇头。 “多谢,”他用唇语说,“不要入局。” 朝会散了,圣人践祚的事情定下,许衡之旧案重审,因为之前的罪名他一次也没有画押,再加上圣人授意,这一次他大概是要翻案重归朝上。 一下朝就有人凑过去先套近乎,也有杜党远远站着盯住他后背嘀嘀咕咕,这一次杜家惨败,收拾起来残局不是容易事。 杜凌瑶跟着母亲回了府,一路上没再敢说一句话。她料想母亲是要把门客幕僚召集起来商讨对策,杜流舸却径直回了书房,从架子上抽出一本棋谱,自顾自开始摆。 杜凌瑶站着,站着站着就跪下去。她并不看女儿一眼,盘上黑子白子逐渐扭成一个对杀。一直到日头逐渐显现出黄色,杜流舸才把手里的黑子放回棋盒,看向跪在身边的女儿。 “来,越星。”她说,“近前来。” 杜凌瑶膝行两步近前,杜流舸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那张脸被打得歪过去,又立刻正回来。 “谢母亲教导。” 中书令轻轻叹着气,给了她一耳光那只手轻轻盖在她额头上。“你就这副样子,”她说,“以后到了阿母的位置,要丢掉性命。” “去祠堂跪两个时辰。” 杜凌瑶低着头温顺地退出去,杜流舸把棋谱放回架子上,回头看向桌上的残棋。暮日的暖光照在棋上,忽然有那么一颗显露出黑白不明的模糊颜色。 …… 阴影慢慢盖上桌上的铜钱,原本分明的细节模糊下去。 聂云间在熏笼盖上换下来的衣服,披散着濡湿的头发走到桌前,把散落的铜钱收归盒中。卜卦推演观星望气是太史局的专职,朝中其余人少有涉猎。自己能卜这件事,他几乎没和其他人提起过。 桌上的盒子里存着蓍草与铜钱,蓍草上带着焦痕,数量已经远远不够起卦。 聂云间一手挽起湿发,一手把蓍草摸出来又数了一次,大衍之数只余一半。 在六皇女被接入京那一日,他曾经用蓍草起卦,卦象未成灯台就倒了下来,点燃了桌上大半蓍草。 现在想来,那就是妖异。 皮肤上似乎还存留着似有如无的冷意,他收回手,轻轻捏了捏已经被搓洗得微红的手腕,强迫自己忘掉蛇鳞的触感。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附着在自己身上。 上一次面圣之后他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再看到那位小圣人背后扭动的蛇影时,聂云间已经能强迫自己视而不见。 六皇女有问题,她绝不是常人。他第一次见到她就看到足以吞噬大殿的巨蛇,同僚们面色如常,只有他一个被卷在这妖异的景象里。那时蛇向他垂下头,嘶嘶地叫他左相。 他只能闭目垂首,视而不见。 桌上的铜钱还散着,是今天上朝前他为自己起的第二卦,卦象中下,是龙潜于渊,不宜擅动的解卦。 他只要一直闭嘴,一直装作自己只是朝堂上的摆件,就能平安从此劫过去。 但看到杜流舸咄咄逼人的那个瞬间,聂云间还是站了起来。 六皇女践祚已成定局,他能做的只有不让朝廷变成杜家的一言堂。这次许衡之进言,如果没有人起身帮腔他一句,这进言最终就会落给礼部或者太史局去商讨,等到它落地,没人会想起是谁最先提出了它,许衡之翻案的事情也会被搁置下来。 没有臣子希望妖孽继位,但他没得选,在既成的事实之下,他只能保住人品还算可靠的同榜重回朝堂的机会。 许衡之……大概还不知道六皇女有问题。 聂云间收拾起散落的铜钱,重新起卦,天色逐渐昏暗,他排出桌上铜钱正反,对着它出了一会神,最后叹一口气,把它收了起来。 “已成下下卦了。” 15、牺牲 大历五十九年秋,新帝践祚,改号煊明。 先帝崩后一月有余,殿上终于迎来了新一位正牌主人,这期间多少角力,多少争端民间一概不知。 拎着女儿儿子晒稻的农人们只知道头顶那个位置又有人坐了,不会因为争夺而起什么连累小民的争端。 朝堂上的波澜也随着封赤练正式被称为“陛下”而告一段落,许衡之官复五品太学博士,杜流舸廷议后称病半月,算是做了个退让的姿态,梁知吾也没有再逼她,毕竟小皇帝刚刚上位,两个重臣撕得满身是血不好收拾。 还有很多事等着她们去做。 也还有很多事等着封赤练去做。 封赤练的住处已经从太庙移至内宫,她不是寻常方式养大的皇女,属官不齐,所有事情都是交给于缜。 这位女官不太和封赤练说自己做了什么。冬天封赤练睡着醒来的时间不定,有几次早上醒的早些,能看到滴滴答答落着血的板车悄悄从宫里后门运出去。 “听说了吗?跟着陛下来的那位于女官的手毒着呢。”有年轻的女使躲在看不见板车的墙后,一边搓着手一边议论,“殿下这才刚刚移驾内宫,十日里她打发了六七个人,都叫板车拉出去填沟了!” “宫里久不打理,谁知道之前叫人塞进来什么探子!”另一个探着头嘁嘁喳喳地回,“横竖咱们俩是干净的,做事小心些别叫人寻着错处就行,老虎吃人还拣个胖瘦吃呢,轮不到咱们头上来!” 封赤练无声无息地从墙边过去,绕到最先说话的那人背后,她还在那里长吁短叹:“你怎的知道轮不到咱们头上来,今早隔壁院子里我熟识的一个忽地就没了,我看她是不像什么眼线的……圣上毕竟年纪小,身边也没个人,只能听女官的话。要是和先太女一样身边属官都齐,就……” 她眨眨眼睛,迟疑地停下来,看着同伴已经变得煞白的脸色。一只光滑冰凉的手忽然从身后搭在肩膀上,指尖点点她的肩胛骨。 “继续说嘛,”封赤练说,“先太女怎么了?” 先太女封晟苏,出于先君后沈珂膝下,无病骤薨,时年二十六岁。 那场消耗掉了这个王朝所有成年皇女的宫变事件,就是以太女的死亡为引子。 两个年轻女使都趴在地上,抖得像是快要被风撕碎的黄叶子。封赤练蹲下来,伸手摸小动物一样漫不经心地摸刚刚说话那个人的头顶:“你看,刚刚朕没让你们说,你们一直在说。” “现在朕叫你说,你不说不是抗旨了吗?” 被摸头的那个只会咕咕呜呜地哭,旁边跪着的像是壮起胆子,勉强开口:“陛下!……陛下恕罪,小人正要去洒扫东宫,就,就说了两句先太女,绝无不敬之言!……秋天风大,迷了小人的眼睛,没见到陛下来……” 要不是这张嘴还在说话,她几乎要把嘴唇咬破。先太女的事情在先皇未崩时就是禁忌,君后早逝,先皇几乎将所有心力都放在这位嫡长女身上。 她的死成了压垮那位帝王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她最后时日里碰也碰不得的逆鳞。 如今新皇登基了,她们神经松了些,说话间没注意就带出来几句,怎么忘了圣人是不是长养在宫中的皇女? 此前朝堂上就为了圣人名字不在玉牒上闹了一通,想来她现在连寻常皇女贵子的事情也不想听到。更不要说她们居然昏了头,把当初差点继承皇位的那个人和圣人放在一起说。 要是圣人心里有点不痛快,她们一个两个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想着,那回话女使的眼眶也红了。 封赤练满不在意地站起来擦了擦手:“东宫啊,自朕登基以来还没有去看过。” “带路吧,朕想去看看。” 咕呜呜的那个还没爬起来,红了眼眶那个却一个激灵直起身来。封赤练袖着手,好像先太女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一点也没有为她们的议论动怒的意思。 那女使赶忙拽了同伴爬起来,悄悄抬了眼去觑封赤练的神色,心下了然。 陛下毕竟是陛下呀……就算养在寺庙里,就算和她们差不多的年纪,她的气魄也和凡人不同。 现在皇位已经归属于她,再优秀的前继承者都已经归于黄土,帝王何必在乎一个死人呢? 那女使心下一震,不敢再看那张少女的面孔,又把头低下去了。 封赤练确实没在想那位先太女,或者说她没在想“封晟苏”这个人。 东宫有小半年无人居住,虽然时时洒扫,还是显露出萧条的死气来。 风卷着四周树木的黄叶落在地上,好像有人趿拉着鞋子满园乱转。 封赤练挥退两个女使,踱着步走到庭中最大的一棵柏树下,捡了块石头铛地就敲了上去。 铛!铛!铛! 那树木极硬,不像是在敲木头,反而像是敲铁,敲了三下过后院中风骤起,卷缠着落叶聚集到一处,突然就凝聚出个人形来。 “别敲了别敲了!”祂抱住头尖叫,“神君别敲了!我是星星不是砧板!” 封赤练把石头一抛,祂悄悄叹了口气松开手。 这个小人儿看着是个十来岁的小童,面容看不出是女孩还是男孩,身穿秋色镶白花撒金的道袍,一头头发随意披在肩上,发尾变作银子一样的羽毛。 “神君叫我好等。”祂小声地抱怨,“这都两月有余了。” 封赤练不应祂的抱怨,踱过去伸手捏祂发尾的羽毛,吓得祂急忙缩脖子。 “你是鹑……”封赤练搓搓手指上残留的银色羽粉,“鹑什么?我不记你们的名字。” 那小人儿又叹一口气,正色了:“吾为十二星次之九,星官鹑尾,奉紫微帝君之命,在此等候绛山君。” 封赤练眨眨眼:“小鸟尾巴。” 鹑尾努力直了直后背:“星官鹑尾!……好吧呜呜呜呜反正您也管鹑首鹑火叫小鸟脑袋和小鸟着火呜呜呜呜……” 她呜呜着,看封赤练又要拽她羽毛,赶快闭嘴。 “没工夫听你哭,”封赤练说,“这满朝上下讨厌得很,我已经多年没有这么不痛快了。如今我已经登基为帝,事情是不是做完了?” 鹑尾卡了一下,闭上嘴转了一会眼睛才继续说:“先前紫微帝君莫名归位,请您来填补这个空缺,说的是您登帝位而化龙,事情就算完了。但是如今您只登了帝位,还没化龙……” 封赤练脚下的影子忽然就变作蛇形,嘶嘶地绕住鹑尾的脚踝。 “娲皇后裔本就是龙,”那蛇露出尖牙,“我用不着化。” 要命!鹑尾闭上眼睛,在心里拼命召唤小鸟脑袋和小鸟着火。当初守护帝君时,三颗星星是一起当值,今天把自己丢在这里应对这么个太岁算什么事嘛! 历朝国运未颓,却显示出中绝之兆,紫微帝君为免天下大乱,降为皇太女封晟苏。 原本只要帝君平平安安活到继位就万事大吉,谁知道封晟苏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死了嘛! 祂和其他十二宫明明四班倒地守护在她身边,不要说毒药匕首,就是一百个甲士对着她开弓乱箭,帝君都擦不破一层皮。想秃她的小鸟尾巴也想不清楚帝君这凡间身究竟是怎么罹难的。 要是封晟苏不死,就不用把绛山龙脉请出来了。 “嗯嗯,您肯定是龙,肯定是龙。”祂扭来扭去地挣脱那条蛇影,“但是天下人不知道您是龙,就不算化龙成功,所以嘛……您还得在这里待一阵子。” 这话肯定糊弄不过去,鹑尾眼看着封赤练的眼睛眯起来,就知道她又有点生气了。 上古时地生巨蛇,脊背横贯山峦,吞吐江海,腹生地上诸生灵,被称为“娲皇”。各部族的女首领都以“娲皇裔”自称,在那个年代,蛇和龙是同一种生物,女人和领袖、家长天生绑定。 但那个年代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生于大地的古神们纷纷凋零,龙与蛇分离,星宿生出了新的神。娲皇的遗骸中育出新的龙脉,绛山君就是在那之后诞生的。 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有生和杀的力量,同时又是接受血祭的上古神,脾气个性和祂们这些星星全然不同。 要不是这次紫微帝君突然归位留下一个大娄子,祂们说什么也不想和她打交道。 她的力量太野蛮,太强大也太混沌,和她的性格一样。 “您不出山已经很久了!啾!”蛇影开始觊觎祂的羽毛,吓得鹑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出来什么声音了,祂可不确定绛山君吃不吃星星,“人间的帝王不是女性也已经很久了!五代之前大历开国才有了女帝,百姓一时想不起来龙蛇同源也……啾!可以理解。” 快来人啊龙脉真要吃星星了啊! 似乎作弄够了祂,那蛇慢慢退回封赤练身上,鹑尾也松了口气。封赤练看着祂炸毛鹌鹑一样的样子,心情好了些。 “所以,我非得让他们觉得我是龙才行?” 鹑尾晃着祂的小鸟尾巴拼命点头:“其实说来也简单,您只要勤政爱民,巩固疆土,做个明君……” “听不懂。”她干脆地打断了祂,“别消耗我的耐心,重新说。” 鹑尾眨眨眼,又沉默了。仁君、爱民、英明、贤德……这些根本不是绛山君所掌管的帝王特性,它们属于紫薇帝君,她是天下百姓对贤君的想象。而至于绛山君…… 祂注视着她背后压迫感的影子。 她是生杀的原始权力和皇权带来的欲望。 只是被这么注视着,鹑首就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祂身上,让祂不得不调整措辞。 “神君!令天下认可您为龙无外乎文治武功,朝中权臣当政,收归皇权,令百姓安居乐业,这是文治,西边尚有外敌犯边,守土开疆,永熄战乱,这是武功。” 祂像是只一翘一翘尾巴叫起来的鸟儿:“您做这些就行了!但是您可别变成蛇……变成龙把他们都吃了,这可不算数。” 封赤练摩挲着手指关节,不很积极地听祂喳喳,于是鹑尾又换上了一副轻柔的嗓子。 “除此之外,您想找什么乐子就找什么乐子。”祂呢喃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被您选中的那些人,就按照上古的规矩来。” ……反正,天下都太平了,人献给神一点祭品怎么了?这星官的眉宇间露出一丝阴郁。 神灵在乎的从来都是整个天下是否平宁,一个两个人的痛苦祂们不放在眼里。 那些倒霉的生灵,就算是为天下牺牲了吧。 16、缠身厄 秋天是吃鱼的季节。 鲥鱼是不易得的,只有那些腰系玉钩身披紫金的人能命家奴驾船,千里迢迢地走水道用罐子运来满腹鱼卵的活鱼,以酒略酿后上锅蒸熟,再挑剔地用筷子翻开鱼皮,露出洁白的鱼肉。 没那么有权势的人就吃江鲈,酒家早早就挂出了鲈鱼脍的牌子,等着轻裘肥马的富家子呼朋唤友地进来,拿手指一指牌子,笑骂一句“呈鲜鱼上来!若是不新鲜,仔细片了你!”。 酒馆一整季的收入,多半都是靠鲜鱼。 这个时候进来不点鱼肉,就要茶水点心上二楼包厢看光景的人,多少就显得有些可恶了。 堂倌为屋里那位倒了茶,出门扭头就垮下脸来。这位郎君生得文雅俊秀,穿得也整齐,腰上也佩玉,怎地来就不点几道大菜呢,嫌煳羊肉八宝肘子不文雅,片一碟子牡丹脍也行啊,要不是今天这不是饭点,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占一个二楼的包厢。 这么想着,有笃笃的拐杖声从楼下上来,堂倌一闪身,却看那人向屋里去了。 许衡之进来的时候,聂云间正在手里转着一方小印。 印非金非玉,黑地上有一点红色,是磨过的顽石琢出来的。当初许衡之还没有进诏狱的时候见过几次聂云间的桌子,上面放了不少奇形怪状,不甚名贵的石头,先皇似乎还以此嘲过他是衔石筑巢的“鹤相公”。 只不过今天他似乎心绪不好,只是在手里解烦地转着那方小印,有人进来也没有察觉。 “……”许衡之把手杖在一边靠了,预备着行礼,聂云间突然反应过来把印往袖子里一揣:“子让来了。” 一张嘴叫字就把他的“见过左相”卡在喉咙里,许衡之睁着眼睛看他,半晌苦笑了出来。 两个人是同榜,他长聂云间两岁,原本不很显。此番在生死关上走了一遭再看,昔日同榜还是意气风发,自己却残了一条腿,半边命也沉在地里,实在恍如隔世。 聂云间把他让到桌边坐下,先他叹了口气。 “子让对我有怨气应当,”他说,“这事情我到底没帮上什么。” 许衡之摆摆手:“朝上论辩已经帮我甚多,再之前,有命出来已是天恩了。左……羽客不沾此事是好事。那时先帝正在气头上,为我说项只会被拖累。” 这么说着,他笑着指了指桌子:“要说怨气,许某人对这一桌子的粗茶淡饭怨气更大。” 聂云间从桌下拿了封起来的药材递过去。“伤未愈仔细些吧,待你伤好再宴不迟。” 许衡之下狱之前家产已经被查抄过,如今圣人只复了他的官职,没再做别的赏赐,聂云间觑着他脸色就知道这人手里的钱治伤已经勉强,更不要说补气血。 接药的人想道谢,给药的已经把话题转开。 “所以,此次究竟是怎么回事?”聂云间问。 “你伤成如此形容是谁做的,我已经明晰。可圣人是如何知道你的?若此事是梁知吾引圣人去做的,她大有更保险的安排。若是圣人做的,你与她可曾说了什么吗?” 说到“圣人”时,聂云间的语速有些急,好像不愿这个词在舌上停留。许衡之垂眼默然半晌:“圣人……” 话哽在喉中,他又把它咽回去。 “圣人她自有她的办法,”他有些冷淡地答,“此事不是我能知晓的。我只是被梁相救出,才发觉这后面有圣人的安排。” 那一日蛇瞳中寒冷的注视似乎还在眼前,许衡之闭了闭眼睛,觉得喉咙里泛起一阵苦意。 他该说明白,该警告聂云间圣人并非凡人。他不知道她是否真是绛山君——那副样子与庙中供奉的神像大相径庭,但他知道五殿下在她手中。 他努力把自己与她拆开,却也明白圣人不是幼童,不会被他三言两语哄骗。一步行差踏错,他粉身碎骨也就碎了,殿下该怎么办? 闭目再睁眼,余下的就只有默然,许衡之扭头去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突然冒出来一句:“此事不提吧。” 坐在一侧的左相颔首,察觉到友人似乎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情,他不再追问。“如今柳执琮已死,他的势力也衰败了,除去五皇女还在宫禁中,其余已经不剩下什么,接下来子让如何安排?” 柳执琮是二皇女封辰珠与五皇女封辰钰生父,君后之下四人,执璧,执琮,执璜,执环,他以美貌冠于四人之首。还得势时他就暗地里为二皇女谋划党羽,资助举子,许衡之就是那时和他们拉扯上的关系。 要是没有这一茬,他也不至于废一条腿。 “得此性命于圣人,就悉听圣人安排。”这话说的是实话,命都卖给了她,他也没法自己做主。可聂云间听到这话却微微蹙眉,低了声音。 “子让!……圣人没有不妥么?” 许衡之一愣抬眼,隐隐在聂云间眼中看到劝告的意味,他站起来了,咬着牙似乎就要把什么话说出来。一块冰从许衡之的喉咙里沉下去,顷刻间就让他的胸腔凉了半截。 不妥?什么不妥?哪里不妥?圣人的事情羽客已经察觉到了?若是他察觉到了,又如何敢这么直接问出来?若是没有,他再向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坐在那里的太学博士又闭了闭眼睛,胸口已经冷得快要觉不出来心跳。他是念经典长成,教经典栖身的,如今在这里装聋作哑难道是君子所为吗?可如果羽客有分寸呢?如果事情还没那么糟…… “五殿下的近况,羽客知道吗?”许衡之硬是掰开了话题,聂云间被卡了一下,低叹着坐回去:“不甚清晰,但听说圣人赐了衣食。” “她如今这样,尽是我的过错。”许衡之自顾自说下去,“我这条性命赔给她都是不够的,以往我不知道做了多少混账事,把我好高骛远的心往她身上堆了多少……我已经无法补救了,只想她平安。” 这一遭话没头没脑,难听出来在说什么。在宫变那事之前,许衡之是五皇女的皇女师,当年授课时她一句“夫子好颜色”的无心玩笑,让朝野上下待许衡之这个探花郎有些难说的暧昧。 柳执琮担心这句话引起圣人注意,真把许衡之纳进宫里,于是时时敲打他做好这个夫子,不要得陇望蜀。圣人有些他或为执琮做事的芥蒂,并不十分看重他。他自己不想给人当刀,也一直在太学中藏锋。唯一能寄托这颗几乎被压灭的从政野心的,就只有五皇女。 聂云间知道他在栽培五皇女,但知道得不详细,如今这个“尽是我的过错”是什么意思他也抿不出来。只是隐隐感觉他这时候提五皇女,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掣肘。 “罢了,罢了。”左相只能摇头,“不说便不说。你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来寻我就是。” 两边都问不出话,就只能潦草地谈几句时局。日色西斜,聂云间起身送许衡之,将要下楼时。许衡之忽然一把拽住了他。 “羽客,你手腕是……?” 他抬起手看自己的手腕,上面还依稀有些红痕,是上次看到怪异情景后沐浴搓洗留下的。一想到那个蛇缠腕的幻觉,聂云间用力摇了摇头:“沾上了些脏东西,清洗不慎,没有大事。” 许衡之却没有松手,他定定盯着他,突然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切勿入局啊,羽客,切勿入局……” 聂云间把衣袖收回,忖度一瞬,面色逐渐凛然:“我不知子让在说何局。” “但若涉及江山社稷,是局是火海,某自得一闯。” 那只伸出的手垂下去,许衡之不再说任何话。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缠在聂云间手腕上的蛇影露出头颅,对着自己投来冷冷的一瞥。 自己或许还是说错话了。 …… 聂云间从床头取灯点起,照了照自己的手腕。 白日里有许多事要忙,忙起来就会忽略细节。若不是今日许衡之提及,他根本不会发觉自己腕上的红痕。 距离那次沐浴已经过去很久,但它清晰得仿佛昨天留下的,上面的痕迹已经不太像是搓洗产生,反而像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勒痕。 他肤色白皙,灯光这么一照,那红痕就分外清楚。 是起了风疹?还是什么隔着衣袖蹭伤了手腕?他寻了点膏脂涂上去,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感觉。天色已晚,这时候叫府医没有必要。聂云间收起药膏,预备着先睡下,明日还不好就唤府医来看。 ……或许是天气转凉了有些风寒,今天他觉得格外累,身上也格外的沉。 夜色昏昏。 聂云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没有睡着,头沉得厉害,好像是在低烧。 他闭着眼摸索床架想起身,摸到的只有冰凉而柔软的床褥。耳边有什么东西拂过的嘶嘶,不像是鼠,像是别的什么…… 冷,很冷,虽然是秋夜,但被褥不该凉到这个地步。他又用了些力气,终于勉强坐起一半,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手腕与脚踝就骤然被束住。 “唔!” 脊背失去平衡摔回床褥,脸上隐约传来纱质的触感。现在他能睁开眼睛了,看到的却只有黑暗和一点苍白的月光。 目不能视,头脑却在一瞬清醒。聂云间挣扎着想要缩手,只觉得手腕和脚踝都被什么制住。 “来人!”喊出去的声音弥散在黑暗里,另一种声音却逐渐清晰。 那种古怪的嘶嘶声。 挣扎无果,力气已经用掉大半。聂云间不得已暂时停下,蹙眉歪过头去调息。 他身上着的还是夏季穿的竹布单衫,在他停下来的瞬间,隔着衣衫轻柔游走的触感就明晰起来。那冰冷的,柔软而有鳞的东西顺着他的腰盘缠而上,一直到胸口。 “……什么东西!放开!” 黑暗如同一泓深潭,尽数吞没呵斥,那冰冷的东西根本不管他的挣扎,从衣领的间隙滑了进去。鳞片划过锁骨激起一阵细密的粟粟,他在一瞬间意识到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妖孽……” 隔着竹布模糊的触感逐渐清晰,聂云间下意识攥紧了手,一片床帐在掌心攥得几乎开裂。 他不住地摇头,想要甩开垂落在脸颊上的帐纱,它却戏弄他一样总是在他额上荡来荡去。 “滚!” 衣带松开,皮肤感到一点秋夜的寒意,他用力支起肩膀,再度无力地落下去。 鳞片擦过皮肤的触感过于微妙也过于毛骨悚然,仅仅只是集中注意力想挣脱手腕也难以做到。 床帐半垂,月色如水,在散开的黑发上镀了一点银。发丝的主人被帐盖住大半张脸,不时咬紧的牙关中偶尔传来骂詈。好像一只被蟒缠住的鹤,翅羽已经折了大半,低垂的头颅还传来鸣叫。 “究竟想怎样……”聂云间也不知道自己骂了多久,只觉得胸腔中的一口气都快要用完。那条游走不止的蛇忽然放过他似地停下了,他还没来得及喘息一口,脖颈忽然被绕住。 “唔!……咳,咳咳……” 呼吸被掐断大半,他下意识开口喘息,口唇触到反常的冷意。一截蛇尾撬开齿关,黑暗中聂云间的双眼瞳孔骤缩。 “混账……咳……” 没办法咬下,没力气屏息,手指握紧又张开,泪水不自觉顺着眼尾落下。一点冰凉点在眼尾,蛇用信子舔掉了那颗泪水。 “放开我……放开。” 紧抓着帐帘的手逐渐脱力,缓慢地垂下去。 …… 铛。 聂云间猛然坐起来,手边是床头上被打翻的茶盏。天还没亮,地上的月色朦朦胧胧,他擦了一把脸站起来环顾四周,一片安静,没有任何不妥。只有身上汗湿的衣衫告诉他,他做了场怪异的噩梦。 “……” 聂云间捡起地上的杯子,对着它出了一会神,低头叹自己怕不是得了什么心病。在拿着杯子去桌边倒茶的同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那红痕更明显了,仿佛刚刚还被勒过一样。 17、充实后宫 朝会开得有点空。 中书令告病,她平素跳得很的女儿这一阵子总是装哑巴,谁去刺她都不出声。 据说以往杜凌瑶会趁着下朝的机会把朝上弹劾她的人按在巷子里朝脸痛殴三拳,最近也没听说有这回事。 今晨左相也告了风寒,朝堂四相就只剩下梁知吾和连红。梁知吾之前刚胜了一场,现在朝上几乎都是梁党在说话,封赤练把脊背向后靠过去,抬起一只手用食指和拇指比量着梁知吾的背影。 她也有点烦了。 朝堂上的人像是挤在一起的羊,穿紫穿朱穿碧的都一齐露出吃草动物的呆相。偶尔有几只山猫,几只猞猁跳出来,这群羊就要么咩咩地向后躲,要么抻着脖子呆呆地看它们相互撕咬。 她们的欲望都太明显,皇帝就像是个赶羊的人,手里拿着竹杖把臣子抽得满地乱跑。这种事对她来说太容易,所以一点乐趣也没有。 那个让她有点兴趣的人,下次会不会来上朝呢…… 这么想着,封赤练忽然感觉有人的目光试探地向自己这里触了触,是侍中连红。她对封赤练笑笑,笑得过于小心,导致这个笑里谄笑的比例大了点,封赤练把捏捏梁知吾的手移过去,对着连红隔空捏了一下。 她立刻不笑了,好玩。 …… 连红觉得自己像是吞了一块石头,快要被哽死。 上次朝上下定决心要让小圣人对她产生些兴趣,好站稳这个侍中的位置,谁承想许衡之突然诈尸打乱了她的节奏。 梁杜两人掐起来就算了,聂云间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突然开口,这一片混乱里她当廷说什么也别想圣人注意到她。 如今一晃眼圣人已经践祚,梁党当朝,留给她的时间实在是不多,再不去见一见圣人,汤她都舔不到一口。 御书房外的女官四十来岁,是个生面孔。 连红自然不认为她的官阶能高于她,笑话,外朝之中四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一个内女官能高过侍中吗? 但站在这里,连红不得不对她挤出个客气的笑脸来。 那女官像是条守宝的蛟一样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道“侍中且待”进去通传,留下她在门前揉僵了的脸。 奇也怪哉,此前她往小圣人身边塞了那么多宫人,边边角角哪里都有,怎么现在一个都不见了?以至今天进个门都不好进? 曾经她就是靠这些侍奉先帝的宫人揣摩圣人心意,把握她喜好,才稳稳做着先帝的鹰犬。如今换了小圣人,宫里倒密不透风起来了…… 一阵秋风吹过,连红自己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来。万一这是小圣人察觉了,那可就完了菜了,揣摩帝王心意不被发现是项绝招,被发现就是个死罪,要是是小圣人着意清理了他们,那她…… “侍中且进。” 那女官声音只小锤般敲了她一下,连红回过神来,空咽了下走进去。 屋里点着熏炉,炉中的焚香有股温暖干燥的香气。封赤练靠在铺毛褥的椅子上,歪头睥着刚刚进来的连红。 那眼神真是像极了她母亲。在先帝龙潜时,连红不止一次看到过这样的目光。没有喜怒,只透出股漫不经心地打量来。这时候最好闭嘴等圣人先说,以免一不小心触个大霉头。 陷在温暖毛皮里的小圣人打量了她一会才慢慢开口。 “连卿来得好慢。” 咯噔。 先帝崩后散漫了不少的心提起来了,连红屏着呼吸思索这是什么意思——兴许是说她进来得慢了,也兴许是说四相之中她来得慢了。 梁知吾和杜流舸两人都来面见过圣人,这事她是知道的,难道聂云间也先动了?平日里看他一抨雪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劲,怎么现在突然长出脑子了? “臣想着陛下新登大宝,国事纷繁,”她仰起头露出一个笑脸,“没有要事不敢来打搅圣听。” 她飞快伸脚对同事们各踩一脚,然后扭过头继续摇尾巴。封赤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说话,连红就提着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陛下,快要是秋狝的时候了。” 每到秋天差不多的时候,这群王公贵族就要架鹰的架鹰,牵猞猁的牵猞猁,等着陛下主持行围狩猎。猎中所获最多,射术骑术最好的可得陛下赏赐,金银财货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声名和官位。 参与狩猎的护卫与仆役们也警醒起来,一则是猎场混乱,自家主人尊上出点什么事,这些人就要掉一批脑袋;二则是护卫中特别出挑的要是被圣人看中了,也有一朝鱼跃龙门的机会。 先君后的姐姐就是在秋猎中被尚是皇女的先帝看中要走,一朝得势的。 不过连红突然提秋狝,目的和前面那些事都无关。 自女主当国以来,秋狝就成了另一件事的代名词—— 为圣人选侍,充实后宫。 虽说刚没了阿母就纳色这件事放在民间是大不孝,但宫里绝对没人会拿这个指摘圣人。 先帝就是因为子嗣单薄,最后才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得不接了寺里的六皇女回来继位,这时候给六皇女充实后宫怎么能说不孝呢?那时大孝顺,烧给先帝先帝都不会有意见的那种孝顺! “臣是侍中,是陛下的随驾内臣,朝上的事情或许不如左右相明白,陛下近况臣总是记挂在心里的,”连红压低了肩膀,脸上的表情柔婉得像是只蹭主人脚踝的猫,“陛下新践祚,诸事繁杂,案牍劳形。臣想着陛下趁着秋狝出去赏玩风光,略微歇息歇息——” 她转了个声调:“诸家好儿郎也尽在猎场,陛下选选有没有可心的也好。” 杜流舸有儿子,还不止一个,这次秋狝她定然是要往圣人后宫里塞人,梁知吾倒没有婚配也没有子嗣,但架不住她手里的学生多,拎一两个周正的出来联姻也有可能。 想抢占先机只有提前准备,但准备也得圣人承情呀,若是她对美人没什么兴致,倒不如找点好玩意送了。 封赤练伸出手,连红膝行上前,她的食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两下。 “连卿是有什么人选,想送到朕这里?” 又是送命的问法! 连红僵着脸上的笑,觉得一溜冷汗从脖子直到腰椎。圣人果然是觉察出什么来了,若是这一句话答得不好,她还能有命在吗?她悄悄抬眼觑着封赤练的脸,越看越觉得她和先帝简直一般无二,回话也不自觉更小心了点。 “陛下说笑,臣家中只有个十岁的幼子,被臣娇纵得不成样子……” 封赤练点着她额头的手指重了两下,放开了,连红慢慢呼出一口气来:“臣是觉得,此事也不必太急,再开恩科的时候,陛下着意着些举子也行……” 轻轻点着她头发的手停下,封赤练被恩科这个词吸引了些注意力。一见有门,连红赶快把话续上:“说来陛下前些日子下旨复职的许衡之,当年得这个探花的位置,也是沾了他好颜色的光。当年在太学中做皇女傅,是哪一位殿下夸他,还在朝中引为美谈。” 是五皇女,这事情连红知道,但没必要说出来。当年那也不是什么美谈,一句无心的话几乎断送了他大半前程,不过长得好看的太学博士嘛,又不是什么大官,想赏玩他的人觉得是美谈,那就是美谈了。 “原本他出身寒微,不知道怎么得了提携,因为柳庶人的事情下狱,又得左右相与陛下青眼……哎呀哎呀,真是好运气,臣想来就羡慕得不得了。” “话说回来,许衡之如今也没有婚配……” 稍微年长点了,连红想,眼看就要而立的人了,这阖宫上下都是花一样的孩子,他皮相清俊也撑不了几年。寻常这种人她是不会往圣人身边推的。但说不准圣人就喜欢这样的呢?圣人养在寺里,身边也没有长辈照顾,想吃个年长些的也不是没可能…… 她揣摩着封赤练的表情,竟真发现她走神了那么一阵子。“连卿这是拿朕玩笑。”她说,但看起来心绪倒是不怎么坏。 “岂敢岂敢,臣脑子不好,想到身边便说什么,陛下瞧着臣可怜,不要怪罪臣才好。”那谄媚的猫又蹭上去,连红心里有底了。 她也不是真的要把许衡之送到小圣人榻上去——那厮主意大着呢!背后如今又不知道是谁,岂是好掌握的? 只要她知道圣人得意什么类型,自然就能挑拣出好的送上去。且让杜家那傻儿子和梁家的酸学生争吧,她已经占了先机了。 连红又逗了几句趣,说了几句昏话,问出封赤练秋狝想去怎样的猎场之后恭敬告退了。封赤练靠在垫子上看这个走到门口都不敢转过身去的弄臣,有些想笑。 她很好玩,好玩就好玩在同样是满腹欲望和野心,有的人喜欢把皇帝当作蠢材愚弄,她自己会装蠢材。 在人这种东西里,她算是聪明又谨小慎微的了。 刚刚她确实在想许衡之,但想的事情是什么,连红大概猜不到。一条赤蛇从封赤练的衣袖中钻出来,她点点它的脑袋:“来人。” “传旨宣许衡之。” 秋天天变得快,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有细密的雨落下来。书房中掌起了灯,天光与火光同样昏黄不定。许衡之把手杖交予宫人,就算他的腿不便,他也只能忍着拖到圣人面前一跪。 桌上盘曲的蛇好像刚吃了一只毛羽漂亮的鸟儿,正懒洋洋地向封赤练手臂上缠过去。她单手撑腮,打断许衡之还没说完的那句“臣参见陛下”。 “许卿,许卿,”封赤练笑着说,“你与聂云间见过面了?” “你说你啊……话是不是说得太不知死活了些。” 18、自戕 跪姿压到了那条残腿。 许衡之的后背有些摇晃,不因为恐惧,只因为痛苦。 封赤练没让他起来,他只能用手支撑着半身保持平衡。一点汗水从额角落下来,慢慢地沾湿了领口。 封赤练俯瞰着他从额前垂落的黑发,有些好奇接下来许衡之会说什么。他不会蠢到想站起来反抗她的,会求饶吗?会说谎吗?那张在牢狱中染着血丝的嘴会吐出什么来? “臣惶恐。”他说。 “臣的性命是您的,是生是死,臣不敢妄自揣度……” 他的声音很稳,只在尾音稍微有些颤抖,是压抑不住的痛。封赤练从椅上下来,走过去,捏住他的下颌。忍受着的男人闭了闭眼睛,顺从地抬起头来。 “你要是再说这种花哨的兜圈子话,就真杀了你。”封赤练说。 “……”许衡之眼神闪烁一下,恢复到恭顺的垂眼,“臣哪句话触怒了您?” 封赤练被这个反问闪了一下,捏着他下颌的手换成指甲轻划。 “你对左相说的‘不要入局’是什么意思?” “噢,”许衡之长吸了一口气,“那是因为臣畏惧您。” “聂云间刚直,不知道揣度圣心。因为臣畏惧您,所以害怕他触怒您,于是告诫他不要深究朝上事,以免直犯天颜,连累了臣。” 说完这话,许衡之又闭上嘴归于沉默。圣人的视线像是悬在他额上的一柄剑,不时用锋刃轻轻点点他的皮肉。他保持着那副“您怎样我我都不敢有怨言”的表情,直到她有些厌倦地松开手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封赤练并不生气,只不过是连红提了一句,于是就把他叫来逗一下,和走过廊边时伸手逗一下停在架子上的鹦鹉没什么区别。 他太周详了,不讨厌,但无聊得有点烦人。 在她转身走回座位的这么几步里,封赤练忽然有了个新的想法。 “你怎么能怕我呢?许卿?”她抬了抬手指,来,起来吧。” 跪久了的腿一时直不起来,他抓着身边的椅子,勉强支起身,脸上还维持着无表情。 “臣谢陛下。” “不要怕我,臣子——是不该怕好皇帝的,”她轻飘飘地拖长了嗓音,“你在廷辩上有功,我应该奖赏你,许卿想要什么?” 他只是摇头:“臣留此一命,还能官复原职,已经是恩典,不敢作他想……” 封赤练打断了他:“你们文人喜欢让别人猜的习惯很坏,我不耐烦猜,所以你直接说。你说了,我就赏给你。” 御书房内突然安静,香炉上颤抖的白烟收束成一条细线,许衡之僵在那里,仿佛在和一个什么无形的东西角抵。十息,二十息,他推开了那东西,发出声音来。 “臣……臣想见一面五殿下……” 这声音轻得仿佛呓语,许衡之说完这句话立刻向回找补:“臣想谢谢五殿下的引荐之恩,若无他,臣也难蒙陛下之恩。” 封赤练饶有兴致地听他说完,忽然问:“你就想要这个?” “真的,我怎么想都觉得你该恨她才对。” “你说是她引荐了你,你才能逃过一劫,可要是没有她父亲的事情,你根本就不会在牢里。”她说,“至于你,年纪轻轻的探花郎,好姿容,善言辞,做事也有分寸,困在太学博士这个没有钱没有权的位置上这么久,不也是因为当初她夸了你一句‘夫子好颜色’吗?” “许卿呀,你怎么不恨她呢。” 炉烟轻柔地散开,变成一片薄薄的雾。许衡之摇头:“臣不恨。臣入狱是咎由自取,臣困居此位是才疏智浅,和五殿下没有关系。” 坐在上首的圣人笑了:“那不恨她,就是爱她了?” “……!” 他扶住的椅子传来吱吱声,许衡之趔趄了一步,勉强稳住后背。他惶然地空咽了一口,攥住椅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 “不!……臣不敢。” 那张平静的,任杀任剐的脸有片刻崩盘,他的呼吸乱了,好像个被拿住了手腕的贼。在桌上吃了鸟的蛇游下来,嘶嘶地靠近他,带来封赤练的声音。 “皇女傅,身为她师长的人,她父亲的幕僚……” “原来你爱她呀?” 那条蛇没有缠上他,他许衡之变成了被蛇逼到笼角的鸟,除了溺水一样急促无力的呼吸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封赤练欣赏了一会他这副可怜的样子,终于拍拍手:“起来吧,跟我来。” “我也确实有一阵子没去看我的‘皇姊’了。” 因为一时还没来得及赦免她,所以封辰钰没搬出冷宫。从御书房到内宫再到冷宫偏角,这条路不算短。 到宫门外远远能看到有不少人挤在那里,之前晋升的管事乔双成从人群里挤出来,险些一头撞上御驾。 她好像受惊的兔子噫地一声跪下了:“陛下!” “陛下!五殿下她吞金了!” 手杖在地面划出嘶的一声,许衡之僵了片刻,突然冲向被人堵着的门。一双手拉住了他,十双手拉住了他,有人呵斥他胆大包天,居然欲闯宫门。 “让开……让开!是陛下带我来的!” 里面有太医在救治,这时候他本就进不去。这事情他知道,但他不想知道。许衡之用力推开了谁,于是他们抓住了他的冠,扯住了他的领子,那条走路不便的腿挨了一脚,他被压跪在地上。模糊不清的视野里许衡之看到封赤练匆匆走了进去,挣扎着对她伸出手。 “陛下!让臣进去!陛下……陛下!” 求你,让我进去,让我看她一眼。 我明明机关算尽了,我连自己的命都押上就是为了保住她,为什么……为什么啊! 嘈杂和混乱里爆发出一声悲怆的嘶号,又无力地落下去,被踩进土里消失。 …… 屋里垂着纱帐子,太医已经离开了。 原本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五皇女的死志太坚决,她把自己的一个小金钿攥成了金团吞下去,捱了大半天才被发现,按道理应该是救不回来了。 谁知道圣人一进屋,把所有人都轰出去,过了没小半炷香,封辰钰居然莫名其妙把金子又吐出来了。 一块金子圆咕隆咚,连点血都没沾,实在是大运气。 看圣人脸色似乎不好,几个太医赶快告退,留下一干宫人战战兢兢跪在外面,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封赤练掩了门,放下垂帘,把刚刚吐出金块还没擦干眼泪的封辰钰从地上拎起来,拖到屋角。 “你好大的胆子。”她说,“居然敢戏弄我。” 那声音压得很低,已经没有少女的腔调,几乎是蛇嘶。刚刚被拎着腿倒出金块的封辰钰大睁着无神的眼睛,抱着手臂蜷缩成一团。 “我没有……”她有气无力地说。眼前这应该是她的妹妹,已经登基为帝的封赤练,可她为什么觉得这声音不对,这气息也不对? “你有!你已经是我的了,居然敢寻死?” 从来没人敢对着绛山君玩这种花招,献给她的东西从没有谁能反悔拿回。她拿走她的眼睛,实际上是要得到目不能视的她,她怎么敢在履行了绛山君的交易之后自戕? 好大的胆子!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听到那句“是我的”之后蜷缩得更厉害了,“为什么要活着?” 封赤练觉得自己来人世间这一趟脾气真的好了一倍不止,现在居然还有耐心和她说下去:“你被关这里的时候有什么?你连吃的都没有!那时候是你求我救你!” 封辰钰抽了抽鼻子:“是啊,那时候可能我还觉得我有希望也有尊严……” “您说得对,我应该早点死。” 圣人的身形消融,赤色的蛇尾露出,一圈一圈缠上封辰钰。她的呢喃忽然停下了,被缠住的鸟儿发出一声细细的尖叫。 “什么东西!蛇……” 她看不到,手却能摸到光滑的鳞片,封辰钰挣扎起来,尖叫逐渐变成呜咽:“有蛇……陛下,有蛇……” 绛山君从愤怒中稍微冷静了一点,封辰钰被赤色的蛇尾卷着,不住地发抖,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胡话。当然有蛇,在她面前的神本就是蛇?她俯下身,用食指蘸了蘸封辰钰的眼泪。 “你不知道我是谁?” 盲皇女睁着眼睛摇头:“有蛇……啊?您是陛下。” 在这一瞬间,绛山君微妙地意识到了件有些好笑的事情。 这个拿眼睛和她换了性命的小东西,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交易,也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怒气平息下去,她抱起她,把她放在自己的尾巴上。封辰钰仍旧抖得厉害。手指抓着她的手臂。 “说得对,我是这里的皇帝,”绛山君在她耳边耳语,“不过我不是那个叫封赤练的孩子。” “她死在了我的山上,于是我吃了她,用她的名字来了这。” 说到吃的时候,封辰钰又抖了一下:“您是……” “我是绛山龙脉,娲皇后裔,绛山君。” 一阵索索的颤抖之后,封辰钰安静了很多,像是只小猫小狗一样被抱着不动。“所以你不可以自戕,”绛山君说,“你已经被我选中了。” “绛山山民中我喜欢的孩子,我会拿走他们的眼睛和声音,这样他们就不会因为看神的形容太久而发疯,复述神说的话太多而夭折。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所以我拿走了你的眼睛——” “——你是我的神使了。” 五皇女小声呜咽了一声,不知道在说什么。绛山君不在意地把她翻了个个,让她的脸对着自己。 “你不可以说自己没有尊严,”她说,“你比那些凡人有千倍百倍的尊严。我怎么对你了?我明明对你很好。” 比对外面那群咩咩叫的蠢货好多了。 封辰钰低头看了一会地面,慢吞吞地回应:“我不知道您是谁,我以为……” “……我以为您说我可爱,是要让我当豢宠。我到底还是皇女,我不能被自己的血亲……当做那种东西。” 这话蠢得可爱,让蛇身的神真的盯着她的脸思考了一会,直到封辰钰又开始瑟缩才作罢。“忘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吧,”她说,“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世上所有人都会死,帝王死的时候也又衰弱又痛苦。可我能给你长生,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她用手捂住怀中人的盲眼,封辰钰突然看到一丝光亮。她看到披满赤色红叶的绛山山脉,看到连寰的边城,看到城下精兵盔甲上的寒光,看到巨大的珊瑚树和成堆的黄金,看到被美人簇拥着面容不清的帝王。 “喜欢吗?”绛山君柔和地问,“选一个你想要的,我赐给你吧。” 封辰钰呆呆地看了一会,直到那些画面从眼前熄灭。“我不知道。”她茫然地说。 “你想不想要你的那个,”蛇神想起那个没能进来的人,“那个老师?” “你现在还是宗室,他随时能变回罪人,要不要我免了他的官职,把他充成奴隶来侍奉你?” 封辰钰迷茫地啊了一声,绛山君歪头:“哦?你不喜欢他吗。” 第二声啊比第一声更迷茫一点,绛山君挪了挪尾巴:“我知道了,漂亮的东西都有点傻,你也一样。” “我不明白,”只会啊的小鹦鹉终于回过神来,“我不明白您说把他赐给我,说我喜不喜欢他是什么意思,他怎么能被赐给我……” 又有一束光在封辰钰眼前亮起来,它变成一枚闪闪发光的宝珠。 “就像这颗珠子,我说我把它赐给你,你不说想要,那自然就是不喜欢它。那个男人也一样,既然你不说想要他,大概就是不喜欢他。” 封辰钰用力摇头,伸手想挥散珠子的幻影:“不!不是的,老师他是人!他不能被赐来赐去,他有想法,有志向,他不是一颗死的珠子!” ……他曾经也是打马看花的探花郎啊。 绛山君嗤笑一声,攥住封辰钰伸出来的手:“你不需要在乎这种事,只要你觉得他没有,他就没有。” “你是皇女,只要我想,你也可以是亲王。你不用考虑一个下等的臣子在想什么,他没有资格让你考虑他。” 封辰钰被她攥着手,呆呆地半晌才小声跟上一句。 “你真的很适合做陛下……” 蠢话,十足的蠢话,这世上当然没有比龙脉更适合做帝王的。绛山君因为这句蠢话而微笑,抱紧了她:“皇帝对我来说,微不足道。” “你想要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吗?这个位置?它的欲望,权力?你想尝一口吗?” 怀里的小人儿开始摇头,拼命摇头。不要,她喃喃着,声音逐渐变大,变得像是尖叫。“我不要这个位置,它把他们都吃掉了,把我所有亲人都吃掉了……我不要……” 她吓得比摸到蛇还厉害,绛山君只能变回封赤练。那鹦鹉蜷着身被她抱回床上,看起来好像在哭。 “好吧,容后再议。”封赤练说,“但是——你不许再自戕。” 封辰钰点了点头,或者只是缩了一下。封赤练松开她的手,捂住她的眼睛。 没有人不喜欢皇权。她想。 总有一天,她会用权力喂饱她。 20、杂念 杜焕郎手里紧紧攥着手里呼鹰的玉哨,眉尖蹙着望向杜玉颇。 今日母亲安排了他来见陛下,献猎获拔头筹,怎么自家兄长已经在这里了? 杜玉颇眸光深垂,不看身边的庶弟,只是对封赤练淡淡苦笑了一下:“陛下,臣的母亲在呼臣了,那臣便……告退。” 少年人盯着自家兄长缓缓退去的身影,不自觉咬住嘴唇。怪死了!他在这里干什么啊,虽说自己一来他就走了,但感觉更奇怪了! 但转瞬这轻微的不痛快就被压了下去,杜焕郎转过脸来,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封赤练。 “陛下,臣在林中猎获了一头白鹿,想要献给……” “献给……您……” 秋风拨弄着树叶,日光如碎金般片片坠落,挑在圣人柔软的黑发上。他的眼睛一瞬被那碎光刺伤,忽然就看不清楚她的形容了。 那位少女帝王好像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成为一座宝光湛湛的神像。他吃惊地望着这神像,看到她的脸颊从光相中浮现,对他微笑。 “你就是小杜郎君呀?”她笑着说,“快来,到我这里来。” 原本应该说的话在舌头上打结,脑袋里想的东西忽然变成一片空白,杜焕郎怔怔地走过去,望着她向他伸出的那只手。 有那么几息他突然好希望自己变成一只毛皮漂亮的小兽,能把头颅伸到她的手下,让她抚摸自己趴平的耳朵。 这就是圣人啊…… 封赤练的手没有落在他身上,她轻轻点着身边侍者奉上的赐物,没有拿,反而很孩子气地从果盘中拿了一枚楂子抛给他。杜焕郎接住楂子,迷茫地看着它,半晌才珍而重之地把它放进衣袖里谢恩:“臣谢陛下……?” “只是谢陛下吗?”封赤练笑着问,“小杜郎君只愿意拿鹿给我,却不愿意拿玉来换吗?”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的瞬间,杜焕郎感觉自己好像接住了一枚炭火,它烧着了他的手,一路烧进骨髓里,烧得他的心口灼灼的疼。 玉?他应该是带了玉佩的,可那样的玉佩配得上圣人吗? 封赤练看着眼前局促打转的少年,那双神情很柔和的眼睛眯了起来。 “没关系。”她说,“那小杜郎君就先欠着我吧。” 那双被秋日日光照得金粲的眼睛望着圣人,他讷讷着,再说不出一句话。 梁知吾的几个学生在林间徘徊,她们马上挂着猎物,但明显意不在狩猎,其中一个纵马出去跑了一圈,又气喘吁吁地折回来。 “啧,怪事,商安时呢?老师叫他不要离锦帐太远,他怎么一头扎进猎场里就没影子了?” “快去找吧。”另一个说,“杜家那小子已经直往圣人面前凑了,他要是一会马球也耽搁了,那这次就什么也白瞎了。” 她们低声议论着,骑上马向林子另一边走过去,而远处的树荫随之动了一动。 商安时把马系在树上,从马背上解下挂着猎物的绳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叹了口气。 他有一张颇书生气的脸,眼角微微有些垂,显得那张脸总有些愁绪一样。如今手里拎着猎物躲在林间踌躇,明眼人只要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为情所困的少年郎。 在距离这里不到五十步的地方,正有一队满载的人马往回走,不时有阵阵笑语被林间的风捎过来。他看不到,但他的耳朵能清楚地分辨出每一个声音,在那些声音中,有一个人像是宣纸上坠了一滴朱墨,顷刻间就盖过其他所有。 越星。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字,感觉喉咙里要泛起血腥的甜意。 “越星……!” 当年拜入恩师门下,宫中举行的宴上他匆匆一瞥,正望见人群中的杜家长女杜凌瑶。 那时她刚刚入仕,身上还不是紫袍,头上簪几朵红梅,像是刀刃甩出去的血珠子一样艳。他看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在做什么,她意识到他的目光,也瞥回来,带着可爱的傲岸。 那一刻,商安时就知道自己完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他这个可耻的学生却喜欢上老师政敌的女儿。有好几次商安时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凑上去,语无伦次地与她搭话,或是手忙脚乱地把一盏新得的彩灯送给她。 他希望得她的冷眼,被她嘲笑,呵斥,叫一盆冷水浇灭他这胸中燃烧的火。可杜凌瑶总是挑起眼角,笑眯眯地从他手里接过东西。 “哎呀,难为你有好东西都想着我呢。”她说,“咱们也算是亲近的朋友了吧?” “家母和右相年轻时也是好友呢,现在朝堂上拌两句嘴是形势所迫,总得做个样子给圣人看呀?咱们这些小辈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她一直没有结亲,虽然身边总是有漂亮的少年郎,但哪一个都没长长久久地留下。于是他心里的火就总是不熄,不时从喉咙里窜出来灼得他生疼。 今年秋狝,恩师叫他在马球场上好好表现,事情结束了她会带他去见圣人,商安时就知道一切已经了了。 老师没有儿子,但需要一个可靠的助力待在宫中,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学生里偏偏是他被选中,但他没有忤逆老师的勇气。 他只能带着今秋最好的猎获,在所爱不远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徘徊。 那些骏马从他面前过去了,他清楚地看到杜凌瑶就在最先。她今天穿着一身赭色的翻领胡服,领子却是很亮的姜黄色,上面有鲜艳的花纹,秋天的日光一照,她简直耀眼得让人看不见别的什么东西。 商安时愣愣地向前几步,那些马匹的声音就放缓了,跟在杜凌瑶身边的人停下,一时间几道微妙的目光砸在他身上。 杜凌瑶也勒了马,含笑低头看他。 “越星!……好巧,好巧。”他讷讷地说着,举起手给她看自己手里的猎物,“好巧和你遇到了,呃……那个,我打到了几只毛皮还不错的貂,想……想……” 舌灿莲花的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他好像在几息之间变作了一个稚童。杜凌瑶心情很好地伸手出来拨弄了一下他手里的貂儿,却没有接。 “再说吧!”她说,“今天午后有马球,等打完了一场,你那时给我也不迟。” 她笑着看他:“等那时见。” 马匹匆匆而过,卷起满地扬尘,商安时捂着胸口,只觉得那扬尘纷纷扬扬地砸在了他一颗心上。她是什么意思?她是在等着他马球场上的表现吗?青年拎着貂儿魂不守舍地向马走去,全然没看到草丛里游过一条赤色的蛇影。 午后校场被清理了出来,侍卫们以挂着彩绶的旗子为标,圈出一片跑马的空地。刚刚从猎场回来的少年们略微歇了口气,又牵出预备下的好马,拿起月杖,预备在马球场上一较高下。 杜焕郎把两侧的头发结成小辫梳拢上去,额前戴了一条艳色的抹额,他一手牵着骏马一手拎着画杖走向场中,蓦然回首望见封赤练正看着他,旋即露出一个带梨涡的笑容。 他笑起来时有两颗尖尖的虎牙,看着真像什么吃肉的小动物。 另一边刚刚回来的商安时有些心不在焉,旁人递给他画杖他愣了一阵才想起接过来。 “师弟,师弟?”有同门在旁边叫他,“你可是被暑气侵了?要是不舒服,你就去歇歇吧。” 商安时回过头来,用力摇摇头:“我没事!不必担心。” 他没有被暑气侵扰,也不能这时候下场,就算是为了越星,他也要嬴下这一局—— 商安时抬起头来,一时找不到杜凌瑶在哪里。 杜凌瑶在圣人身边。 马球还没开始时她就蹭了过来,言笑晏晏地说自己让太阳晒着了,来陛下身边均一点天恩。不穿官服的杜凌瑶和朝上一点也不一样,那张面孔上的艳丽和风流被这一身猎装衬出来,叫人怎么也挪不开眼睛。 封赤练在手中玩着吃冰果子的银叉,笑眯眯地问她:“小杜卿不去打马球吗?” “臣不去了,”杜凌瑶轻快地说,“臣连着两三年都夺魁,今年再去,他们要背后骂臣欺负人了。” 她说这话的声音又轻快又甜,带着些不太庄重但称不上冒犯的亲昵,好像与圣人是同龄的玩伴一般。说话间杜凌瑶抬手在校场边缘指了指:“臣为陛下备了些礼物,一会叫人牵来给陛下看。” 那里放了四五个笼子,都用布盖着。“猎场里的猎物生猛可爱,但总归不够稀奇,臣从魁朔的商人那里买了一头银花豹子,三只金雕,几只银狐啊雪狼啊之类的,不知道哪个能得陛下青眼。” 封赤练托着腮看她:“小杜卿送朕的,哪个都好。” 她意有所指地用目光轻轻点点场上,杜凌瑶一哂,并不接茬。 场上尘土飞扬,一匹蜜棕色的马直穿人群而过,马上少年身形微俯,挟着彩球连越两人。结在两鬓的发辫垂下了几条,编在其中的彩线在日光下熠熠生光。“当心了!”杜焕郎笑着一杖挥出,彩球直直被投入对面门中。 场上欢声雷动,与杜焕郎同队的少年人们驱马跑过来,和他轻轻碰了碰拳。待在一边的商安时用帕子擦了擦汗,心绪有些乱。 他到底是文人底子,马术不如旁人,今日在球场上虽然尽了力,但离夺魁还远。 随即他自嘲地笑起来,老师已经安排了他去圣人身边,纵使今日夺魁又怎样?就算他能出了这个风头,难道还能向着越星求亲不成? 这么一晃神之间,忽然有一股奇怪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唉,虽说梁相不知道要选哪个学生与我相看,但我心中已经有属意的人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商安时细细思索一瞬,突然悚然,这不是圣人的声音吗? 他抬头去看,却看到圣人远远坐在观席上,并没有开口说话。 【杜家的郎君就不错,但是梁相的面子也不好回绝呀……要是她选中的那个人有属意的对象,我就能顺理成章地不选他了。】 商安时用力揉了揉耳朵,恐怕自己是疯了出了错觉,可那声音仍旧清晰,仿佛是从心底生发出来的。 【反正我就在心里想想,怎么想这事可能也不现实吧……】 好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这是圣人的想法吗?他何以听到圣上所思? 那声音还在继续:【若是那个人真有喜欢的人,只要他当面说出来,那我顺理成章为他们赐婚也好。】 青年眼中的一点突然缩小。 “赐婚……” 21、薄情子 中场休息后,两边又驱马上场。 一面红旗被插在场边,宣告杜焕郎所在那队先夺一分。马球是竖三旗者胜,拔得头筹的队伍在气势上已经胜过对手一截。 杜焕郎换了一匹新马,把结成小辫的发丝披散在肩膀上。随着骑马俯身的动作,那些缠着彩色丝线的发辫一甩一甩,挥出一片鸟儿尾羽一样的残影。 队友拖住拦截者,他骑赤金马执画杖越过数骑,直奔对方球门。呼哨和欢呼里少年人扬起脸颊,颇为闲适地抬起拇指,比量了一下自己与球门的距离。 未承想旁边突然杀出匹青白花马。一道人影飞快从他面前掠过,画杖与他手中那杆砰的打在一起,险些把他的球杖打脱手。 “嘁!” 彩球被这一击勾走,杜焕郎恨恨吐出一口气,抬头看向来人,却只看到一个靛青的背影。 商安时用画杖勾了球便脱身,趁着杜焕郎的同队没反应过来,催马穿插过中场。 他的马比杜焕郎差些,体力也不如他好,但胜在技巧还不错。商安时躲闪着上来拦截的人,一杖挥出,彩球直直飞进门内,炸起一片欢呼。场边校官举旗示意得分,把红旗插在校场另一边。 杜焕郎勒住马,用袖子擦擦额头,不痛快地看着这个突然亮相的书生。第一场时他还像是霜夜里的鹌鹑一样缩手缩脚,怎么现在突然来了狗精神? 然后,他看到商安时抬起头,望向观赛席的方向。 他不笑,不呼喊,不炫耀,只是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席上的某个人,仿佛有一根绳索勒住了他的咽喉,快要把他整个人都向那边拖过去。 席上坐着的正是圣人,杜家长女陪在她旁边,言笑晏晏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封赤练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忽然被喝彩声吸引,扭过头来望向场中,对刚刚进球的商安时露出一个笑来。 “哼……” 杜焕郎用力咽一口唾沫,压下心上闷闷的痛意。圣人对他笑了!刚刚圣人对自己笑过吗?那时身边的和欢呼太刺耳,自己太志得意满,居然没有留心看向圣人……他站在那里与圣人对视,一看就是有情的样子,他也喜欢上了她吗? 那痛烧得更厉害了,让他有点拿不稳马缰。他知道的,他知道这次秋狝肯定不止一家儿郎会走到圣人面前去,等她赐下一瞥,这其中也总会有那么几个讨得圣人欢心。 可是圣人对自己说话时眼神那样专注,那样温柔,好像除了自己再也看不见其他东西了一样。那枚楂子还被他揣在怀里,除了他,难道圣人还向第二个人“投木桃”了吗? 这个书生也会和自己一样被她垂怜地轻抚着,唤一声卿吗? 他才不要! 商安时感觉不到背后带着妒火的目光,只一心一意地望着席上。杜凌瑶正附耳过去对圣人不知道说什么,日光照在她额间,点出一隙明亮的花黄。 有几秒钟他的脑袋被轻飘飘的幻觉充满,他好像看到自己伸出手,那一隙日光就变成金色的蝴蝶落在他指腹。杜凌瑶被蝴蝶振翅的姿态惊动,伸手握住他停着日光的指尖。 颠倒幻想须臾破灭,商安时却看到她真的把目光转向他了。杜凌瑶有些吃惊地看向场边竖起来的旗子,随即望向他,弯了弯眼睛。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自己的胜利…… 如果这一场马球他赢下来,他能正大光明地走到圣人面前,为自己求一个与她相守的恩典吗? 商安时用力搓搓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一扭头却看到一个丹衣少年正对自己怒目而视。他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刚刚夺球的对手,杜家子杜焕郎。这少年紧紧攥着画杖,怎么看怎么像是要策马上来给他一下。 稍微一想,商安时就明白了缘由,自己毕竟是梁知吾的学生,杜家人不喜欢自己也正常。刚刚望向杜凌瑶的眼神或许没掩饰住,提前被她弟弟看出了端倪。可那又如何?他心匪石,不可转也! 就算今天在这场上丢一条胳膊一条腿,他也要把自己的心意传递出去! 杜焕郎眼看着商安时盯着自己,一副毫不动摇的样子,心下也知道这小子是和自己对上了,捏住画杖的手又紧了几分。 你不是想在圣人面前出风头吗?小爷今天不打断你的腿,就不是杜家的儿郎! 双方上马,校场的气氛骤然焦灼起来。不多时杜焕郎率三两同伴破阵,又进一球,商安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追平分数。两边都立起来两面红旗,马球就到了决胜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杜家子在和梁相的学生较劲,虽然不知道个中缘由,但谁也不想上去触霉头。彩球被高高抛起,赤金马随即疾电一般闪出,杜焕郎截下球直奔球门,余光瞥见那道青色的影子缠了上来。 青花马自前方斜插,逼迫杜焕郎急转马头,彩球落空一瞬,又被商安时夺去。两人的马挤在一起,画杖交错,尘土翻卷,有几次险些撞到一起。 “疯了吗!”杜焕郎低喝,“你这条命要是不要!” 商安时的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拿画杆的手也有些颤抖,听到这话他猛然抬头,一字一句地回答:“为今日之事,不要有何不可!” 那青年眼中的决绝是真的,爱意也是真的,苦痛和怒火在杜焕郎喉咙里翻涌不去。 “那我倒看看你有几条命!” 他猛然催马,撞向商安时。这匹赤金马是西北寒魁那里来的马种,骨架高,下盘稳,撞向中原马就像巨石摧木。那匹青花马被撞得一个趔趄,连同商安时也失了平衡向一边落下去。 杜焕郎没想真伤他,只是一撞就迅速勒马避开。马球场上落马就只能下场,没了他这场比赛的输赢就定下、谁知那匹青花马虽惊,一边的画杖却未掉落。 商安时一手死死拽着马缰挂在侧边。咬牙抓紧画杖翻身跃回马上。 马缰嵌进他手掌,鲜血滴落在马背上,绽开片片红色。他咬牙抬头怒视杜焕郎,血逐渐染了半个衣袖。 “我今天就算死在这,也要嬴!” 杜焕郎愣住,眼看着他挟彩球而去,身中燃烧的妒火突然变成酸苦与不甘。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才刚刚爱上了谁……就有这样不顾性命的人来抢呢…… …… 一赛终了,商安时率队夺魁。 这个衣服占了尘土,一只手还在滴血的青年被同伴簇拥到陛前,一向对马球赛没什么兴致的梁知吾也罕见地对他点了点头。 “有志而烈,是吾徒也。” 杜焕郎拆了发辫重新梳过头,站在一边有些怨恨有些悲伤地看着他,又悄悄抬眼看向圣人。 “我没有嬴,”他在心里小声说,“您不要为此对我失望啊……” 这小小的心声没有传到谁耳朵里,封赤练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慢慢走到陛前跪下的商安时。 “商卿在马球场上勇毅有谋,风骨卓然,此番夺魁,可想要什么奖赏吗?” 梁知吾身边的学生交换着眼神,杜焕郎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们都知道这个魁首会说什么。自然不要什么奖赏,自然要将这胜利献与陛下,因为他倾心…… “臣,斗胆想向陛下求取一份恩典。” 商安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一点:“臣,想请陛下赐婚,允臣与杜家长女杜凌瑶结秦晋之好。” 哗啦。空气中好像有什么被打碎的声音,一瞬间四周静寂得落针可闻。 商安时忐忑不安地等了五息,十息,终于迷茫地抬起头来。座上的圣人并没有像她心声那样欣然询问两人感情,而是露出了错愕和被冒犯的表情。 封赤练看向一边的梁知吾,眉头微蹙,欲言又止。而坐在那里的梁知吾站了起来,在和圣人目光对上之后又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勉强坐回去。 “朕……确实没料想到卿要求这个。”封赤练的表情不太好看,底下已经起了低低的议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梁知吾事先和陛下说好了,要向她引荐学生,这学生却没长眼地向别人求亲了。 求谁不好,居然求的还是杜家女!荒唐!可笑!岂不是把他老师的脸面在地上踩? 封赤练用指关节轻轻按着眉心:“罢了,今天卿是魁首,听卿的,只是此事还得问问朕的尚书怎么想。” 她转向杜凌瑶:“小杜尚书呀,你看。朕都不知道你还有个情郎在这里。” 杜凌瑶笑了一笑,起身对封赤练行礼,目光落在商安时身上,却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臣也不知道呢。” “真是可笑,臣不同意。” 铛!仿佛有一把锤子敲在商安时后颈上,他向前踉跄了一下,几乎栽倒在地,抬起头时眼尾已经泛红:“越星……?” “为什么,我以为……你我?可是……” 我以为你待我是有些情谊的?一起饮酒达旦时是你送我回去,抱怨朝臣时是你将额头靠在我肩上,你说你不喜欢身边那些莺莺燕燕,你说你我之间有一条不可渡的河。我问你渡河后是什么,你反问我能否凫水。 我今日渡河而来了,为什么?就算你拒绝我,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嘲弄的眼神看着我? “我与你有什么?”杜凌瑶冷笑,“你与几个同僚弹劾污蔑我母亲,难道我不知道?我为人子女,与你这样的人说一句话都是不孝!你与我有什么干系,引得你今日狂悖到在圣人面前说这样的昏话来羞辱我?商安时,若是你照着原本的路走,我倒敬你有骨气!” 这一句话给所有人揭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商安时是梁知吾的学生,他这样贸然向老师政敌的女儿求亲,先是把杜凌瑶置于不知何地。求其女而谤其母,几乎是要给杜凌瑶泼不孝的脏水。当众求亲让师长难堪,他也称得上一句忤逆不孝,此后再说起这事来,难免有人会指着梁知吾的脊梁说一句教徒无方。 可是,可是,可是啊……他从来没有弹劾过杜流舸啊。 或许今天他是赌上了前途,可他从来没有想让她难做。在老师那里他没有跟着别人落井下石杜家,在她遇到事情的时候他权衡着在不伤老师的前提下帮忙遮掩,她说过两边的纷争本就是为了不让圣上起疑心,她说过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袖子湿漉漉的,血好像要流干一样,商安时看着那张冷酷的脸,那上面金色的蝴蝶霎时间湮没在阴影里。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哈哈,哈哈…… 那个跪在陛前的青年闭上眼睛倒下去,杜凌瑶侧过脸去不看他。就在底下爆发出惊呼,七手八脚地去拉人时,杜凌瑶却瞥见圣人脸上露出一个颇有兴味的微笑。 她翻过手对着空气捏了捏,好像捏死一只飞虫。 还没等杜凌瑶确定自己是否看错,忽然有一个侍卫上前挡住了她的视线。那侍卫身形陌生,脸戴面甲,俯首低低对圣人说了什么。圣人一颔首,他就退后消失不见了。 封赤练拿起桌上的酒抿了一口,看底下乱七八糟的滑稽相。看梁党自乱阵脚固然好玩,但好玩的事情好像不止这个。 ……刚刚韩卢上前,秘密奏报了一件事。 “主人,猎场混进了来历不明的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惊变 韩卢有些不太确定来者的行踪。 不良人们都是成队出动,好像撒了绳子一齐扑出去的猎犬。如今他成了一条落了单的狗,没有同伴,没有支援,只能孤身靠鼻子去嗅,爪子去刨,勉强从乱石丛草中刨出一点痕迹。 “主人,韩卢无能,未追到那人,”他说,“您是否要下令搜索猎场?” 虽然他已经从封赤练身边退开,但她仍旧能听到他的声音。一条赤色的蛇从他领口爬出。在他肩膀上绕了个弯。 “小狗觉得有这个必要吗?”蛇嘶嘶着,吐气声逐渐融合成女声,“难道有谁能对我做什么?” “哎呀,不过,”它轻轻触了触他的颌侧,“这是担心主人啊。” “好狗。” 现在韩卢已经很习惯这个称呼。比起侮辱,他更倾向于她觉得他就是一条狗。 或许这满朝玉带牙笏的官员在她眼里也和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当他喘息着把脸埋在她的掌心里,下意识咬着她的手指呜咽时,韩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当条狗挺好的,他原本还不如狗。 “是,主人觉得不用的话,韩卢就继续去盯着。”他温顺地低头,蛇昂起颈子想了一刻。 “不用,”她说,“你看着就行。人来都来了,不闹出点动静来,他们怎么甘心呢。” “乖。” 席前已经打扫干净,商安时被扶了下去,顷刻间闹剧就收了幕,好像从来没有一个傻小子站起来,满手是血地说过几句昏话一样。 梁知吾面色沉沉,有学生担忧地上前,又因为老师的脸色而不敢说话。 半晌,她叹息一声,站起来走到陛前,对上首的圣人跪了下去。 “臣管束无方,门生御前失仪,其罪在臣。” 即使是说这些话时,她的脊背还是很直,声音里却透出些许疲惫。席间有轻微的议论声升起来,细霜一样淋在她的肩膀上。 ——梁相怎么站起来了? ——这不是往自己身上揽…… 原本站在她身边的门生有些错愕地对视,陪侍圣人的杜凌瑶挑起眼角,落下轻飘飘的一瞥。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装作门下从来没有这么一个愣头青弟子吗?圣人都未出言发难,梁知吾这个浸淫官场已久的右相何必出来凑这个霉头? 她沉默着,任由肩头这无形的霜越落越多,不曾再抬头说一个字。封赤练一手支着额头,用眼光轻轻描着已经不年轻的臣子的脸。 她是真的在请罪。 虽然没有明说,但今天的秋狝是来给圣人选妃的这件事,人人心知肚明。而杜梁两党各自会出人选,也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如今商安时临场求赐婚杜凌瑶,无异于选妃现场突然闹着要嫁给太医,这不仅仅是在打他老师的脸,更是在打圣人的脸。 圣人能怎么样呢?朝中两大权臣,梁方得势,她能为了这一点小小的不快处置了商安时吗?——是的,她能,但她没有。不管是宽宏大量还是忌惮着梁党,她都忍下了这个冒犯。 但梁知吾忍不下。 她忍不下是自己的门生干了这种蠢事,忍不下是自己折损了圣上的颜面。 她站出来,明明白白地把这个罪过揽到自己身上,明明白白地请求圣人惩罚自己来树立威严,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她会收门生,结党羽,把控朝政,会暗暗地探听皇帝的心思,揣度如何利用她。可她同时又心甘情愿地匍匐在这皇位下,忍受不了任何冒犯它尊严的事情。 封赤练注视着她俯下去的脊背,席间已经有人坐不住想起身求情。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连串交替的猎哨声。 出猎的队伍都已经回来,是哪一队如此迟返,连马球赛都错过了? 通传声和猎队下马的喧嚣声混在一起,领队的那人已经踩着这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走进来,他站定,很诧异地扫了一圈眼前肃杀的众人,抬手拍了拍后脑。 “哎呀,坏了,”他说,“我这是赶了个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么说着,这人含笑向前两步,单膝跪下:“臣隐山郡理封莫渊,参见陛下。”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臣游猎来迟,先请罪了,陛下可别重罚臣啊。” 大历王朝,凡女帝膝下诸女,皆称皇女,膝下诸子,悉称贵子。诸女成年后,得封者或封亲王,或封郡王。诸子多封郡理,以郡为食邑。 虽然先帝血洗了同辈的宗室,但毕竟没有杀得干干净净。封莫渊作为没有姊妹的贵子逃过一命,侥幸活到现在。按照辈分,封赤练得喊他一声皇舅。 这个男人看着而立刚过,脸上有些皇室血脉的痕迹。他发丝微卷,发下是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即使肃然不笑,眼里也有些笑的神态,脸颊的轮廓倒柔和,稍微有些女相的艳丽。 他穿黑地描金的束袖胡服,外面披了件金琥外披,虽说跪着口中请罪,但脸上的表情却轻快。 封赤练不耐烦背皇室里的人,这人也是于缜提前给她提过一嘴她才有印象。封莫渊没有实职,是个吟风弄月的风流郡理,平日里不上朝,是以封赤练今天才看着自己这位皇舅。 “皇舅请起吧,”封赤练示意,“不知是遇到了什么凶猛猎物,绊住皇舅的脚如此久?” “哪有什么凶猛猎物,臣骑的那匹马没驯好,险些给臣掀进了山谷里。要不是臣还有些骑术底子,怕是要瘸着腿来见陛下……哎,右相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站起来一边拍着衣袖一边抱怨,抬头瞥见梁知吾,旋即对封赤练露出一个笑脸来。 “真是,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能让陛下动怒呢,是臣的错,臣早来两步帮着说和说和也好……不对,要说还是那马最可恨,臣回去就把它送去拉木材。” 封赤练一哂,示意梁知吾起身:“梁相罢了,今日是狩猎,百无禁忌,再说小商卿也没什么失礼的地方,你且归座吧。” 梁知吾谢恩起身,封莫渊脱了架鹰的手套丢给侍从,也去席上坐下。刚刚那一茬终于翻篇,除了坐在席上的杜焕郎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傻傻地望着高处的圣人。 他好像刚刚被人抽了一耳光,顺便从口中夺了肉的小动物,龇牙咧嘴半晌,只能用尾巴盖着鼻尖呜呜。 忽然肉回来了,有谁把他抱起来,顺着他的脖颈轻轻理毛,他还没有从失而复得中回过神,就被巨大的幸福感浸泡得快要融化。 没有人跟他抢了,没有那一个咬紧牙关要分走他应得爱意的人了。 一点很小的同情和莫名其妙的愧怍刚刚发芽,就被暖乎乎的喜悦淹没,消弭。 马球后原本应该是宴饮歌舞,马球夺魁的队伍敬酒献艺,但因为队长出了这么大一个岔子,整个队伍都识趣地变成了哑巴。 歌舞没什么新意,酒喝过一巡封莫渊就嚷嚷着没劲。 “陛下,”他站起来,“臣是坐不住了,正巧最近新得了一套有意思的宝物,想要献给陛下,也算抛砖引玉。” 秋狝献物也是传统,除去猎物,各式精巧玩物,宝马异兽都能当作献给圣人的供奉。 封莫渊献上的是一套十二枚金银花丝制的亭台楼阁,螺钿做顶,珊瑚作柱,不过两指大小却精巧无匹。用水晶镜细看还能看到里面人物栩栩如生的表情,不知道靡费几何。 他的宝物端上来,其他备了东西的也纷纷起身。送金玉珠宝的在这金银楼台前落了下乘,没得圣人多少青眼,送珍奇异兽的也比不上杜凌瑶,她那头豹子通身雪白,斑点如溅银,盖住了其他所有人的风头。 直到有人献了十匹寒魁良马上来,才稍稍打破这两个人平分秋色的局面。 寒魁崇凤凰,所育良马皆称“凤凰种”,马贩极少能贩未阉割的种马到中原。这十匹寒魁马都是未阉的年轻雄马,肩膀与人头齐高,面对着笼中的豺狼虎豹毫无惧色,引得围观人啧啧称奇。 没有阉割就能配出马驹,过不了两年皇家御马苑里就能有一批“凤凰种”的后代,若是这些后代不输亲代,甚至能铺展开来用作骑兵配马。 这不仅是个好礼物,还有功于社稷。献礼的那人也知道这点,在一片赞叹声里露出颇为自得的表情。 “陛下请看,寒魁马色如融金而生赤斑,据传是凤卵孵出,故生凤凰羽色,可日行千里而不倦。” 封赤练歪头听着这献宝人介绍,真起身走下来,走到那几匹马旁边,像是想要看清楚它们的毛色。 ——而就在这个瞬间,戴着辔头被牢牢牵着的马匹突然躁动起来。 最边缘的那匹马猛然抬蹄砸倒一个全无防备的卫士,挣脱辔头冲向人群。 其余九匹随之惊动,嘶鸣着挣脱束缚。它们踏过惊慌的驯马人,直直向着被人群簇拥的封赤练冲过来。 “护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金发少年 被惊动的寒魁马像崩裂的山石一样冲过来。 早有人拿着套马索和火把上前去,然而这些高过人头的巨兽根本不为所动。它们掀翻冲在前面的人,沉重地喷着气,直直撞向人群。 一秒,谁的衣袖拢住封赤练,旋身间带起清淡微苦的气息。 一秒,忽有白影穿过人群,砰然与惊马撞在一起。 尖叫的人群散开,封赤练仍旧站在原地。她平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白影撞倒惊马,驱散马群,直到那衣袖拢住她时才微微闭了闭眼睛。 她用蛇喝止了韩卢现身,这个冲上来把她挡向一侧的不是他。 睁开眼睛,那护住她的手已经松开。 聂云间后退半步,理好袖子低头,在她看向他之前就断绝了所有眼神接触。刚刚挡住她的手还抓着衣袖,好像不得已要去摸炭火一样。 是他啊。 马群被驱向另一个方向,护卫们顾不得受伤的同僚,先结结实实在封赤练和官员们周围围出了一圈保护圈,这时吓得三魂出窍二魂半的众人才缓过神来,想起去看看是什么挡住了惊马。 那也是一匹马,一匹白马。 与林间任何一只白色动物都不同,它的毛色笼罩着一层银辉,双眼的颜色也淡,好像一对瓷珠子嵌在叠起来的绫里。 那匹白马抖了抖鬃毛,缓步走向围得严严实实的侍卫。他们犹豫地举起手里武器,不知道应不应该驱赶这匹神异的动物。 它全然不惧,走进人群中,谁也没敢真把矛往它身上扎。白马一直穿过盔甲与刀兵,走到封赤练面前。 它慢慢地跪下,低下那颗没有一点杂色的头颅,似身披白衣的仙人自山野走出,匍匐在年轻的帝王脚下。 周遭突然安静了,静得能听到还未被制服的寒魁马嘶鸣。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最谄媚的臣子这时候也舌头打结。 一匹白马,一匹神仙一样祥瑞一样的白马救下了圣人,又如此恭顺而有灵性地臣服于她。而年轻的圣人从惊马起就没有露出过一丝慌张与惊恐,她伸手抚摸白马的额头,而后抬头望向众臣子。 ——天命之子! 这个词同时出现在所有人脑袋里,什么样的人能在未足冠年便处变不惊,面对着嘶鸣的马群面不改色?是什么人能被从天而降的异兽所救,这其中几乎不可能有人为的手笔? 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是子没看到怪力乱神!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啊啊地大喊出来。他没想好词,但知道这时候应该有个人先出声,随即有人替他补上了词:“白泽出于山,献瑞于圣人!” 白泽!什么白马,这就是活脱脱一只白泽!谁家白马能这么通人性,谁家白马能毫发无伤地撞开发狂的烈马? 史官搔秃了头发也编不出来的圣君之兆就在眼前,不编点词出来都对不起这些年喝的墨水! 就算是梁知吾这样不喜欢谈论鬼神之说的人也变了脸色,其余所有人都向着圣人涌过去,跪下去,在这一片杂乱中只有两个人有些跟不上步调。连红咬着嘴唇东张西望。不住地抽着冷气。 这事谁安排的?这不能真是天降异象吧?这大历朝怎么出了一个比自己还佞还会讨陛下欢心的人? 她就这么站着,东看西看着,一眼瞥到同样神色不对的聂云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匹白马,露出一个近乎冷嘲的表情。 ……?这人有病吧。 …… 虽然有祥瑞,但惊马的事情不能轻轻放过。 献寒魁马的倒霉蛋在一刻之间从国之功臣变成午门待定,护卫把在场的官员和家眷赶回帐篷与车里,以防再出变故。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倒不用回去,直接袖子一撸开始加班,誓要查出这事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随行太医刚刚从封赤练的帐篷里出来,圣人身体无恙,甚至没怎么受惊吓,只说自己被太阳照得有点晕,想要休息一会。 他取了安神的香,留下几个解暑的方子就后退,惊马没伤着圣人,但伤着了不少武官,吓着了不少年轻人,医生们都还有得忙。 封赤练躺在帐篷里,听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忙且乱,侍卫们也绷紧了神经怕出现骚乱,本应该是护卫最严的时候。 但人毕竟只长了一颗脑袋,两只眼睛,在场面上神经绷得紧了,细节里就难免出错。 她闭着眼,手盖在腹上那条织花毯子上假寐,听轻微的脚步声从帐篷一侧传来。 走走——停停,然后是猛然一击和轻轻的呃声,那个脚步声的主人无声无息放倒了一个守卫,擦着其他人的视觉盲区进了帐子。 这里没有侍者,也没有其他随臣,只有遇到意外后心神不宁的圣人躺在榻上休息。封赤练听着来人用前脚掌走路,猫一样靠近她,然后猛然睁开眼睛。 一把弯刀在同时抵上了她的颈子。 “不要叫。”弯刀的主人说。 出乎意料,这声音还很清澈,像是变声期结束没多久。封赤练用手肘支着后背,半起不起地盯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发觉他居然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看着年纪这么小,”他咕哝了一句,“你真是皇帝?……别乱动!” 他官话说得不坏,是“生来不说官话”那种人标准下的不坏,有几个发音有些生硬,不像北方任何一个地区的口音。 “你要做什么?”封赤练歪了歪头,“你要杀皇帝吗?” 弯刀的主人沉默了几秒。“你起来。”他说,“我手里有刀,你要是喊,我们就一命换一命。” 她坐起来,他也跟着转了个方向,烛光照亮刺客的身形。他身上披着黑色的风帽,黑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摇曳的烛火在这双眼里跳跃,泛出碧玉一般奇异的绿色。 封赤练坐直了,面色如常地看着他,绿眼睛的刺客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皇帝。”他说,“我要用你换一个人。” “嗯,”封赤练对他笑笑,“你要换谁?预备怎么换?外面至少有千数甲士,你想过怎么脱身吗?” “没想过,”他说,“反正我肯定是要死的。把她换出来就好了。” “那你应该想想,”少女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如果你今天在这里杀了我,不论下一个继承这个位置的是谁,她都会为我报仇来证明自己的正统。你和你要换的那个人都会死。” “如果你不杀我,那你觉得我作为皇帝——会忍受这种冒犯而不追究吗?” 她听到他发出一声被惹恼的气音,那把刀向着她的脖子比画了一下。 “你们找不到她!”他气势汹汹地开口,尾音有些心虚地沉下去,“……肯定找不到。” “好,就算这样,”封赤练说,“那总得告诉我吧,你冒天下之大不韪是要救谁?” 刺客沉默的时间比之前更久。“我干娘,”他说,“她再在牢里待,就要死了。” 说完这话他伸手去抓她的肩膀,想挟住封赤练把她推出帐篷,她突然从他手下抽身,蛇一样绕向他身侧。 “韩卢,出来。” 刺客的反应不慢,在韩卢箭步出来把他按倒在地之前,他飞快翻身躲过了这一击。弯刀在室内并不好用,绕在他手里却像是一轮滚动的光环。 这刺客大概是练过软骨之术,缠斗时滑得像一条泥鳅。可惜对上在不良人里干了十来年的老江湖,他还是差了两分经验,被擒住手踹跪在地。 他戴的风帽已经在打斗里松开,露出的头发是暖洋洋的棕金色,发丝打着羔羊毛一样的卷,因为没好好梳理而有些乱糟糟的。 那张脸明显不是中原人,甚至和寒魁人都沾不上边,这一头卷发,眼睛碧绿的少年有瓷一样白的皮肤,即使在幽暗的烛火下也生出光来。 韩卢抽出绳子捆住他的手,他很不老实地扭动着想把大拇指绕出绳子。 “老实点。”韩卢说,“会缩骨的我见多了,别逼我把你膀子卸下来。” 少年扭头咬他,韩卢立刻拽住他左肩往下一按,伴随着骨头错位的咔嚓声,那颗毛茸茸金灿灿的头颅低下去呜咽出声。 “所以不要冒冒失失做事,不然就会是这个结果。”封赤练踱过去蹲下,和他的视线齐平。脱臼的疼痛让那双眼睛蒙了些水雾,他咬着嘴唇别过头去,不看她。 “你刚刚的话还没有回答完。你干娘是谁?”封赤练问,“到了劫持皇帝去换她的地步,她现在大概押在京城吧。” 绿眼睛的小卷毛飞快瞥了她一眼,又把眼睛移开。 “你不说也没关系,干娘……是女人。我把京中京畿所有女犯让人审一次,谁养过不是本国的人,谁就是你干娘。等我找到她,我就……” “你别!嘶……”他挣扎了一下,随即痛呼出声,“我让你抓了,是我运气不好!不关她的事!你……” “……有事冲我来。” “好,”封赤练站起来,“行刺皇帝,视同谋逆,三族连坐皆斩。” “你杀去吧,”他咕哝了一声,“反正就我一个人。” “也对,”封赤练说,“没有家人是不怕这个,那我也不能拿你怎样。” “不过谋逆首恶,怙恶不悛者,凌迟。” 她掰着手指,很少女态地对他数:“一百二十刀,一炷香能割三十刀,也就一个时辰便割完了,到时候天还没有黑。韩卿,你有做这种事的刀吗?” 冷着脸站在他身后不动的韩卢微颔首,真从腰上的蹀躞带解下一卷皮卷子,十几把小刀被卷在里面,每一把的形态都稍有不同。 那少年刺客抬头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下去。封赤练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这次他很乖地没有咬人。 “你有什么话吗?”她问。 漫长的几息后,她听到他有点含糊的声音。 “……一刀行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缇骑 蒙在那双蓝绿色眼睛上的雾气更重了点,他说完那句话就紧紧抿起嘴唇,显然自己也不信封赤练会对他网开一面。 “嗯,可以。”封赤练屈起手指,轻轻地敲他的肩膀。 “一百二十刀,我问你一个问题减十刀,你自己来定。” 他空咽了一下,努力让声音显得稳定些:“你问我干娘是谁我也不会说的!” 敲他肩膀的手骤然停下:“韩卢。” 韩卢应声从那卷皮子里摸出第一把刀,被捆着的少年睫毛颤颤,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直到刀锋快要抵在他脸上,他的喉咙里才溢出一点被捏住后颈的小动物一样的哀鸣。 就算这样,他还是没开口。 “等等,”封赤练示意韩卢,“那就换个问题。” “你叫什么?” 他掀起眼睫,飞快瞥了一眼封赤练,好像不信她这么一个问题就放过去他十刀。 “阿迦。” “这不是中原名字,你只有这一个名字?”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声来,封赤练了然点头:“你还有个名字,还随你干娘姓。” 名叫阿迦的少年立刻耷拉下看不见的耳朵,蔫了不少。 “你多大年纪?” 金毛绿眼睛的少年很狡猾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很不狡猾地给了个回答。 “八岁。” “……”封赤练抬手压压眉心,“韩卢,动手!” 他立刻挣扎起来,偏过头去躲韩卢:“十八岁!”韩卢冷着脸盯着他,盯得他把呲出来的牙又收回去。 “你十八岁,”封赤练说,“中原话说成这样,应该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九族只有你一个人,看来你是流落到这里。愿意为你干娘送死,说明她已经养了你很长一段日子。看样子,你是十岁出头的时候来的这里。很巧,从敖火、桫桫那边贩奴的人,也喜欢买卖十一二岁的孩子。” “另外,你身上的功夫是她教你的,猎场偏远,你独自一人来也应该会骑马……” 在阿迦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里,封赤练敲定最后一句。 “她是个武官,七八年前收养了一个异族孩子,现在关在京中或京畿。” 范围缩小到这个份上,很容易就能知道是谁了。 绿眼睛的刺客不说话了,他盯着地面,忽然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不说了。” “你让他剐了我吧。” 他的声音带了点鼻音,有强压下去的哽咽。阿迦现在是真的在后悔,他不后悔投身到这个险境里,但是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再小心一点,没有把功夫练得再好一点。 要是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就能救出她了呢? “你说不说没什么分别。”封赤练的语气冷了下来,不再是那种逗弄小犬一样的姿态。 她走向他,阴影在他额上落下一层暗色。 “你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一把刀,不是用来杀我,而是用来杀你想救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在改变,不复少女的轻佻甜美,那样沉重的威压随着阴影落下,让其余两人都呼吸一滞。 “刚刚惊马的事情你已经看到,就是因为惊马后人群混乱,你才能混进来。” 阿迦愣了愣,下意识点头。虽然他摸到了猎场,但皇帝身边的侍卫太多,要不是突发意外,他根本进不来这个帐篷。 “那——”封赤练问,“为什么这么巧,你恰好遇到这个空当?” 他没有同伙,孤身行刺,看时间惊马这件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为什么那几匹寒魁马会突然发狂,恰好留给他潜入的时机? “今天有人想行刺,如果我真的被那寒魁马踏伤踏死,那就用不着你了。既然我没事,那惊马就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潜入的机会。但你孤身一人,又不全是为了刺杀而来,我未必会死于你手——不如说,我不可能死于你。” “好好想想,不要放任自己这么蠢,虽然你快死了,但做个聪明人去死也好过做个蠢货。” 如果这次刺杀失败,结果会是怎样?皇帝不可能忍受这样的冒犯,他肯定会丢掉性命,他想救的那个人也同样。 封赤练刚刚登基,正是需要威慑宵小,树立皇家尊严魏延的时候。他和她很可能会被以残酷的方式公开处死,以儆效尤。 可他本来就是来赴死的,他想救的那个人在牢里也九死一生,根本不需要一个阴谋来送他们一起上路。那可能性只有一个,那个策划惊马又把他放进来的人,要的是他们“被公开处死”这个结果。 阿迦突然哆嗦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什么。封赤练仍旧俯瞰着他。 “明白了?”她说,“那个人想让‘某些人’听到你干娘的死讯。” “那个‘某些人’是谁,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现在我问你,你要救的那个人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 他的嘴角颤抖着,声音里渐渐没了生气。 “我干娘……是缇骑尉,谢泠,她被关起来已经有几个月了……” 话音未落,韩卢突然呛咳了一声,他像是看到鬼一样看向跪在那里的阿迦。 “谢听弦年纪比我还小一岁……她养了个你这么大的儿子?” 缇骑尉,统管诸缇骑,护卫陛前,入宫门不问。封赤练没有见过这个谢泠谢听弦,因为她早在先帝驾崩之前就下了狱。 下狱理由和许衡之有点相似,都是受二皇女宫变那件事的牵扯。据说当天缇骑进宫护驾,她却授意属下在宫中纵火,为反贼遮掩。事后被一并拿了投入诏狱中。 “干娘不会干这种事……”阿迦含糊地说,“她从来不参与宫中皇女的事情,也不结交什么人。那天出事的时候我就在她旁边,眼看着她得到消息仓促带人进宫,她根本就不知道宫变的事情,也来不及安排纵火。” 封赤练拍拍手,对这些陈年旧事没发表评价。“她还有旧部在外面吗?” 阿迦点头:“干娘的亲信在此时过后能逃走的悉数逃走了,不然大概也会被下狱。” 事情就明了了,有人想拉拢这些旧主身陷囹圄的缇骑,就从谢泠的养子身上下手。阿迦只知道自己是探听到了皇帝出猎的消息,不知道这是有人暗中喂给他的。 惊马只是一次尝试,不为弑君,只为给他的潜入制造机会。等到他被拿下牵扯出谢泠,二人被一并处死,这些逃亡的缇骑就很容易被收拢过去。 “我险些害死干娘……是吗。”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是呜咽了,封赤练伸手,拨开阿迦挡住眼睛的卷发,他的脖子弯下去,像是要折断一样垂在封赤练掌心里。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她问。 他没有动,很轻地呼吸着,半晌才发出声音:“干娘真的是冤枉的……能不能放过她?”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阿迦补上后半句:“不要碰我的脸好不好,求您了。” “干娘身边的人死了,她都会去收殓。手掉了就把手缝上,肚子破了就把肚子缝上,但脸就缝不回去了。干娘要是来收敛我,看到我这个样子,她会难过的。” 没有人回答他,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任由封赤练托着他的脸颊,直到她略微抬手把他的脸扶正,少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满脸泪痕。 “我饶过你了。”封赤练说。 “你今天可以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但我不会宽恕谢泠。如果你想救她,就把她逃走的旧部带来,通过韩卢见我。” 她用食指绕着他的发丝,漫不经心地揩掉他脸上的泪:“怎么说服他们交给你决定,你也可以就这么跑掉,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睛望着她,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封赤练眼神示意韩卢解开他,把他脱臼的手臂接了回去。疼痛终于把他的魂魄拉回身体,他的眼睛又开始雾蒙蒙起来。 阿迦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回头看帐篷门,看韩卢,又把目光落在封赤练身上。光芒在那双绿眼睛里一闪一闪的,他嗫嚅着,攥紧手指,好像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我会回来的!”他说,“我会回来,把他们都带回来……谢谢您!陛下!” 他低下头,用额头碰了碰封赤练的手,然后飞快地从韩卢手里扯过兜帽。消失在帐篷门口。 “你曾经的部下有多少可用的?”封赤练看着这飞走的金毛小狗,突然问韩卢。 “约莫三分之一是可信的,不良人随时在补充,韩卢可以再募集人。”他温顺地回答,然后一瞬间意识到封赤练为什么这么发问。 缇骑与不良人都是拱卫京城的队伍,一个四面游走,消息灵通,一个上通宫禁,能绝对忠于帝王。 她放走阿迦,询问自己,是想把这两股力量都握在手里,不动声色地让它们成为天威的一部分。 好像有什么在他胸口轻轻敲了一下,韩卢感到一点微弱的震动。 在那匹白马现身时,他就认出了那与自己在绛山上遇到的白兽一样,都是绛山君的随从,但他没有想到在她作为神明漫不经心临场应对的同时,也在作为一位凡人的帝王思索筹谋。 神本不需要这样的筹谋。 他第一次看到她时,她露出非人的傲慢和轻蔑,漫不经心地捕获了他。侍奉神的感觉如此虚无,他原本以为这种虚无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今天,他发觉这种虚无消散了一些。 他已经做了很多年的狗,虽然厌烦但也习惯了这个位置。韩卢觉得自己是一条并不亲人的老狗,虽然不怎么摇尾巴,但还是习惯性地去给自己寻一个主人,找一个屋檐。 就在今天的这一瞬间,“主人”的影子忽然明晰起来。 韩卢抬头,瞥了一眼阿迦离开的方向。 也是在这一瞬间,这个注定会回来的孩子,莫名让他觉得心里有点不痛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白马 陛下回宫了。 杜家一时没有收到圣人宣召谁入宫的旨意,也默契地没催这事。毕竟就算封赤练面不改色祥瑞护体,那也是结结实实被惊马吓了一气的,这个时候上去催她“您什么时候娶我们家儿子呀”,多少有点不当臣子,也不当人子了。 虽说没宣人入宫,但圣人也不是全无表示。杜焕郎原先在翰林院领着虚职,有饷无官。她给他授了一个右补阙,虽然也是个滥发的无权官,但至少向杜家散播出“把他放进朝堂,我想多看看他”的意思。 先君后在入宫前做过四相之一,历代女帝的四执也有先养在朝堂上的例子,这个官一授下去,以后他入宫的位置就不会低于四执了。 杜家很满意,杜流舸也终于从缠绵了半个多月的病榻上爬起来开始办公。 至于梁知吾,在她的一再要求下,封赤练勉强罚了她三个月的俸,并把俸禄又用赏赐的形式补了回去。她的学生们大多只是骂骂商安时这个眼皮子又浅又临场崩弦的,别的倒没什么。 喜欢谁不好,偏喜欢杜家女,啐!活该!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极端聪明又极端谨小慎微的局外人,脑袋里会忽然冒出奇怪的念头:圣人仿佛是把梁杜两家一家打了一耳光,又塞了一颗甜枣安抚她们。 那位年轻的圣人看似是谁都依靠了,但实际谁都没依靠,她把两个权臣拎起来,啪地摔在地上,又扫扫碎片丁零当啷地再倒回桌上来。 但随即他们就否决了自己这个念头,许衡之的复官是梁知吾在背后安排,杜家如今扳回一局是梁知吾的弟子自己没心眼,那怎么可能是圣人在背后操纵呢? 谁也不愿意承认这心安理得的结论后面,有那么一两个被忽略的寒噤。 若那真是圣人在背后操纵,该是多可怕的事情啊…… 救驾的那匹“祥瑞白泽”也有了安排,它没有被养在兽园里,圣人特地恩赐它放养在内宫偏殿的花园,正好和封辰钰做伴。 宫人对此有些轻微的议论,虽然那匹白马是神异的祥瑞,但说“让它与五皇女住在一起”而不是“把它赐给五皇女”,怎么看怎么像是拿五皇女和它一样当个飞禽走兽养。 乔双成痛恨这些议论,虽然她年龄还没到“姑姑”的地步,但已经能很熟稔地摆出“姑姑”的架子,拎着那些嘴碎的宫人出来,让他们吃掌嘴或者板子。 “那是五皇女,岂是你们能议论的?再有一次我就叫人打发了你们用板车拖出去!” 虽然吓唬人的时候很凶,但一扭头她就会开始掉眼泪,一边掉一边还要亦步亦趋地跟着封辰钰,害怕她四处走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倒,又害怕她撞见哪个不长眼的宫人议论。 封辰钰不在乎这些。 瞎了之后有一阵子她闭门不出,不让任何人照顾,宁可摔得青一块紫一块也要自己做事,在乔双成像是压断了腿的兔子一样在门前哭了一天一夜之后她妥协了,愿意出门去,但仍旧不太喜欢让人跟着她。她宁可拄着系着铃铛的拐杖慢慢走。 快要入冬,园子里的花没剩下几种,梅花还没开,菊花已经开得过了。 封辰钰把乔双成赶开,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在半死的花丛中乱走。她小时候来这里玩过几次,现在已经不记得花园里的路,走几圈就失了方向,开始在花圃之间打转。 “妹儿小心些,”在转过一块石头时,封辰钰猛然听到身侧传来很轻的咕哝,“你再往旁边点就要磕到咯。” 那声音听着像个年轻女人,离她不远,是柔柔沙沙的低音。 “你让她摔,”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变成人的时候你也看不见我也看不见,那时候没见神君还特地找人守着。” 这声音是个男人的了,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 “什么人在那里?” 封辰钰站定,双手抓住手里的拐杖,眼盲之后她的听力比过去好了很多,很容易就能判断出这两个声音根本不是宫人。 “你看,肯定是你吓着我妹儿了。”那个女声说,男声很不痛快地哼了一下,随即响起一连串扑簌簌振翅的声音。 有蹄声靠过来,封辰钰感觉它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头发。“你真漂亮,”那女声说,“神君还是那么会选人嘛。” 来人的影子完全罩住了她,她伸手去摸,摸到的是温暖的皮毛。 封辰钰睁大看不见的眼睛,站在那里不动了。她意识到自己在摸什么,那是一匹马的马鬃,那匹被放养在花园里的白马就在自己面前。 “妹儿别怕,”她说,“是神君把我们安排在这里的,我——还有树上那只傻鸟。” 封辰钰眼前忽然就亮起来一道光,那不是眼睛复明,是两团白光突然从她黑暗的视野里绽开。一匹银白的马就在她面前,不远处的树上落着一只海东青,也没有一点杂毛,青澄澄的眼睛,好像一座玉雕。 “我们是神君的神使,”马在她旁边轻柔地绕着圈子,姿态一点也不像是马,反而像是衣袖裙摆飞扬的什么人,“和你一样。” “神君觉得最近不太平,就让我们陪着你,以免……” “以免你干出什么蠢事,打扰了神君。”海东青落在白马身上,冷冷跟上后半截。马立刻后退一步撂了个蹶子,把它从身上抖下来:“就你嘴坏!” 那海东青拍着翅膀,找了块石头落了,虽然是鸟,但封辰钰觉得它好像人一样虎着脸。 “哎呀。妹儿莫听他乱说,他脑袋不好。神使之间都认得,我们也算先认得了。我是……哎你就喊我白马好咯,这里就我一匹马,他是鹰十七。等以后妹儿你来了绛山上,我请你喝酒啊。” 白马低下头蹭蹭她,好像完全没考虑一匹马怎么和人喝酒。封辰钰有点迷茫地应着,扶住马的脖子。马立刻从花丛中咬下一朵未败的花塞在封辰钰手里。 “你再和别人勾勾搭搭的,我就去告诉神君,”鹰十七往旁边闪了闪,“让她把你丢去转世,省得你到处开屏。” “我是个马开个什么屏哦!你个白毛鸡!” 在两只白色动物咬起来之前,封辰钰努力打断了他们:“你们是陛下的神使……是绛山上的百兽神吗?” 她其实对这一切还有点迷茫,包括这个突然变成了绛山神君的妹妹。 皇家是知道绛山神君的,但知道的只是庙里那个描金绘彩的神像,封辰钰一天也没有想过神君会突然到庙堂上来,还要做这里的皇帝。 “嗯,我们是神使,和妹儿你一样,”马轻快地答,“现在也算动物神,但以前不是。我是司火部的,他是司言部的,我被‘用’了十五年了,他是八年前被‘用’的。” “被‘用’是什么?” 两只白色动物忽然安静下来,鹰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白马歪头像是忖度过,才低头解释:“‘用’就是‘用’,山上的紫花泡了酒喝下去,就不知道痛也不知道怕,再醒过来就见到神君了。” “神君一年有半数时候在睡,只有春天老了到秋天没冷的时候醒着,正赶上神君睡觉时有话要对神君说,就只能找人出来‘用’。” “被‘用’了的人与神君说完话,神君要是不怎么喜欢这个人呢,就把这个人的魂魄放回部族里,就又生出来了。要是喜欢呢,就变成百兽留在身边,我就是这么来的嘛。” 封辰钰打了个激灵,她想起来年幼时不知哪节课上,哪个夫子讲过“用”这个字原来是说是把人切开放血以祭天地。 白马说得语焉不详,但怎么看怎么像是说被灌了曼陀罗酒的人祭,她伸手去摸她温暖的脖子,讷讷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马没作声。鹰却愤怒地扑腾起来:“你对不起什么!你这个没礼貌的山下人,你居然可怜我们?被献给神君是恩赐,是比什么都光荣的事情,你和以前那个山下人一样不知好歹,我要去告诉神君,噗唔!” 马用尾巴快准狠给了这只鹰一下,他噗地掉下岩石,狼狈地抖落羽毛上的灰土。 “他脑袋不好,”马说,“当初就是因为在司言部里没什么人缘才被用掉的。” 鹰抖掉羽毛上的灰,想反唇相讥,封辰钰却放下拐杖,摸索着走过去。 “抱歉,”她说,“我不懂规矩,陛下救了我,也赦免了我,但我还算是半个罪人。你们和我不一样,我没有资格可怜你们。” 那只鹰一口气闷在喉咙里没吐出来,扭过身真像是走地鸡一样歪歪斜斜地跑远了,白马过来半真半假地咬他的头发:“妹儿别管他,他嘴坏着呢,但人不坏。” 封辰钰借着白马的指引找到手杖:“你们做神使,也是向陛下求了什么吗?” “求了,”白马说,“我自己没什么好求的,就是那年山上忽然起了山火嘛,族里想把神君叫醒扑灭大火,我也没有亲故,想想这事不坏,就上祭台求神君醒来咯。” “那个傻子,”她说,“其实不是人缘不好,是那年的春末庆祝神君苏醒,神君她化作人形悄悄出现在了火边。可巧那么多人里就他看到了神君,从那之后他人也不想做了,命也不想活了,只想到神君身边去。他还是司言祭的儿子呢,硬要被‘用’,害他妈妈哭了好久。” 那鹰背对着两个人,又抖抖羽毛,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 “但做百兽神也很好嘛,等到你死了,你要变成什么?神君特别喜爱你,从来没有哪个人活着还能做神使呢。” “有,”鹰十七恶狠狠地扭过头来,“当年那个不长眼的山下人!神君不仅想让他做神使,还想让他做神妃!混账秃子,没礼貌的和尚!那可是神君!” 白马露出一个他吃味了的表情,对封辰钰解释:“很久之前,有一个云游的僧人在绛山附近待过,神君喜爱他,要他做绛山妃,他不答应。后来山下发洪水,他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但答应的第二天,洪水一停他就死了。神君很生气,她说是他骗了她。” “这只傻鸟就替神君生了好久的气,他连那个僧人的面都没见过呢。” 白马轻轻抖抖鬃毛:“不过都是陈年往事了,咱们不理那只傻鸟。现在神君这么喜欢妹儿你,这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它弯下膝盖:“你要也不要用拐杖了,让我驮着你在院子里走走吧,我和寻常马不一样,你不会从我后背掉下来的。” 虽然封辰钰一再推阻,白马还是把她拱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东海青往马脑门上停了几次,都被她甩耳朵赶开。宫人们垂手退避,给这白马让出一条道路,封辰钰目盲后第一次走这么远,几乎走到了宫道上。 远处有行人的声音,宫人通传着走近,白马停下来:“咦。” “是陛下召见谁进宫吧,”封辰钰说,“我们走得太远了,送我回去吧。” 那匹白马站着不动,没听封辰钰的话,反而悄悄和鹰十七咬了咬耳朵。脚步声靠近又过去,封辰钰看不到,只能听两个百兽神说。 “你看刚刚过去那个穿着紫衣服的人,你看他的脸。”白马小声嘟囔。 “他的眼角,是不是和传言里从前那个和尚一样,有一颗痣?”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欺鹤 日色西斜,宫墙上影影幢幢。 聂云间向着远处瞥了一眼,收回目光。 那里仿佛有一个白影立着,不像人,像是匹马。宫道上出现不戴辔头不上鞍具,随意行走的马匹实在是荒唐,但这宫中荒唐事何止一件,有匹马又怎样呢? 再看过去,那匹马就不见了。 宫人们在前面引着,虽然天还没暗,但走在最前面的已经掌起了灯。两团灯火晃来晃去,照得人镀上层铜色,大墓前悬灯的童子像一样。 聂云间抬头看向重重深掩的宫门,只觉得它像是无光的兽窟,他再向前走一步,就会有什么从阴影里跃出来,猛地叼住他咽喉。 没什么犹豫,左相直起后背,从容地一直向前去了。 秋狝此事,安排好了梁杜,提点好了刑部细查,甚至安置好了救驾的祥瑞,怎么能忘了同样救驾的左相呢,难道左相没长白毛没带神光,就不算个祥瑞了吗? ……可能确实不算,但于情于理肯定要赏。 御书房点着灯火,不知为何却有些暗,陈设垂帘的影子模糊不清,好像化在了什么里面。两旁金炉烟雾袅袅,烟气沿着炉上金银花纹流淌下来,活物一样缠着他的衣摆。 聂云间跪下,漠然地平视着,不去看上首的圣人。他看着恭谨,沉默,好像又变成了最初在朝堂上的那尊玉像,既没露出一点对赏赐的期待,也没有什么厌恶与抗拒。 封赤练屏退周围的人,自上首走了下来。 年轻的圣人没着冕服,身上的衣服是深绛,绣着淡淡的银色纹路,衬得那张脸过分白皙,甚至有些不该出现在一国至尊身上的病气。她慢慢地走到聂云间身前,注视着他弯下去的肩背,聂云间抿紧嘴唇不言不动,仿佛不是等赏,是等一个宣判。 啪,窗边的烛火爆出一个火花,圣人的声音也落下来。 “你为什么救我?”她问。 奇也怪哉,这话不像是圣人对一个臣子说的,倒像是两个同龄人之间传出来的。被救的那个好像还有点怨恨,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聂云间拦了哪个一心求死的灰心人。聂云间的眉头微微蹙起来,他抬头,望向封赤练。 他看到的是一张苍白的,有些神经质的,牙关紧咬的脸。它一点都看不出朝堂上的慵懒和玩味,倒是十足像一个无权的小皇帝了。 “你为什么救我?”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根本不想救我!你何必……你何必伸出那只手去?” 这是什么意思,那妖孽又换了什么新手段来试探他?聂云间神色不变,回一句没有错处的话:“为人臣者见陛下陷于险境,无不护驾之理。” 封赤练很轻很急地抽了一口气,好像被这个答案吓到一样。她忽然也跪坐下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脸上带着点落水者看到浮木的希冀:“你不想救我,但还是救了,是你也能看到对不对?你也能看到……那个东西。” 冰塑雪雕的玉像没被放在肩膀上的手捂化,他和她目光一碰,就移开垂落。 “请陛下明示。” 抓着他肩膀的手微微战栗,那颤抖从她的指尖一直传到他的肩胛,敲得他的心脏微微有些缩起来。封赤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慢慢收回手去,露出一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那张脸更白了,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她不是手在发抖,她是整个人都在轻轻战栗。 “你们都一样,都拿一样的话糊弄我,都装傻充愣装作看不到,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帮我,愿意帮我……” 她用力抽了一口气,仿佛被逼到角落里的什么小动物爆发出怒气,“我还以为你发现了!我还以为你能救我呢……哈哈,哈哈,我在想什么啊……” “根本没人能把朕从那个东西手里救出来……!” 这声音太尖锐,带着要撕破喉咙一样的崩溃,霎时间就在聂云间缩起来的心脏上割开一道口子。就在这不到十息的时间里,那颗能殿试夺魁的头颅飞快地运转起来,撞翻脑袋里所有冷漠的搪塞,踢开所有压抑的厌恶和不得已的掩饰。 她这是怎么回事?聂云间一字一句地问自己,难道不是什么把戏,什么蛊惑人心的话术? 他像是一个举着长牌的盾手,谨慎地等着对方拔出刀或者枪来,但封赤练既没出刀也没出枪,她噔噔噔跑回桌后,抄起笔来龙飞凤舞地写了什么,啪地就扔给聂云间,自己蜷缩在座位上不动了。 不用伸手去翻这是什么,就凭他一目十行的本事,扫一眼就能看出来上面写的是他护驾有功赏赐给他的东西。可能是金玉布匹云云,也可能是要给他加个什么名号。然而这一瞬间,在那卷写这东西的谕旨丢下来的一瞬间,聂云间的注意力忽然就全都飞到了封赤练身上。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一个极大的错误—— 她身上的蛇影没有了。 那些包裹着她,时而散作千百不断扭动的细蛇,时而合成一个巨大蛇形的黑影消失了,露出一个虚弱且被折磨得神思不稳,却十足像活人的圣人。 那时自己救她时她的影子是什么样的?聂云间忽然记不清了,他震悚地抬起头看向封赤练,忽然有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升起来。 圣人果真是妖孽吗? 还是说……圣人只是被妖孽所挟制? 一瞬间过去无数奇怪的细节好像连在了一起,她时而不知所措地听信身边人,时而又露出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的表情,明明看起来有兴风作浪的力量,却被梁杜两党推来搡去无所适从。 难道圣人一直是同一个人吗?那妖物难道就这么轻易地篡夺了皇位,冒充了天家后嗣而没有一个人认出来?王朝的气运何以衰败到这种程度! 若是圣人只是被妖邪所缠,他却视而不见,任凭她夭折…… 那他就算是自悬梁上,也难赎其罪了。 封赤练蜷缩着,不动,和所有发过脾气之后筋疲力尽的年轻孩子没什么两样。聂云间纠结着,终于还是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陛下?”他轻声唤,“陛下?” 她不理他,怄气似的把脸扭到一边,周围烛火不明,两个人都好像没在阴影里。聂云间扶着她手边的桌案单膝跪下。 “陛下,臣也不知所措。” 封赤练转了一下眼睛,只是往他脸上瞥了一眼就转开。“你领旨退了吧,”她闷闷地说,“朕不必你做什么了。” 聂云间当然没有退,他望着封赤练,脸上的表情逐渐认真:“陛下,臣不过是肉骨凡胎,恬居此位四年,朝中党羽林立,先帝猝崩,臣人事掣肘,天命……亦难窥知。” “但是。” “臣自布衣起,蒙皇恩而居庙堂,先帝之恩,百死不足报。陛下是先帝子嗣,臣此心此命,亦当忠于陛下。” 聂云间半跪立着,把声音尽可能放得轻缓,这个要么面无表情,要么露出因憎恶而锋利的眼神的男人,忽然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身上的棱角,像一只把喙掩盖在翅膀下的鹤:“请听臣说。” “臣不知陛下所遇何事,也不知臣双眼所见是真是假。” “但臣要试一次。” 封赤练转过脸,这一次聂云间没有移开目光。“陛下,”他问,“臣能相信您吗?” 那双眼睛澄澈,平静,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毅。它映照的那位圣人好像愣了愣,然后轻轻点头。 “臣,能看见陛下背后有如蛇的影子。”在得到答复的同时,聂云间沉声。 气氛在这一刻改变了,说出来的瞬间他甚至做好了就此血溅当场的准备。或许圣人会突然变成一条蛇,勒住他的咽喉,扭断他的骨头。即使如此死去,他也能称得上问心无愧。 圣人的确扑了过来。 聂云间闭上眼睛,只觉得肩膀被撞了一下。封赤练趴在他肩膀上,终于哭出声来。 “终于有人看到了。”她哭着说,“那条蛇纠缠了我半年,我以为……我以为……” 聂云间张着手臂,任由她这么抱着他,眼泪落在衣领上,很快就把它濡湿。痛苦随着这湿意渗进去,激起一层一层的懊悔。 他之前在做什么!他那样冷漠,甚至于不敬地对待她,对她所陷的险境置若罔闻,朝中权臣各怀心思地操纵,摆弄,利用她的时候,他甚至想同友人诋毁她是妖孽。 聂云间,你何能为人臣! 封赤练只是哭了一小会,她慢慢直起身,眉心微蹙地看着他。 “我尚在绛山时,有一条赤蛇于雷雨夜躲在我床下,我哀怜它躲避雷劫,没有把它赶出去。” “之后我梦见它对我说,我是龙雏,不受雷劫之苦,既然心怀慈悲同情它,何不把这身骨赠与它,我自然不从,但它却缠上了我。” “从绛山离开这数月里,我时常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醒来时看朝野众人也茫然。梁、杜两人皆心机深重,我不敢把事情据实以告,连红谄媚,我也放心不下。那时你看我如见仇雠,我害怕你,也不敢召见。那日在马蹄下,我想死也就死了,和这妖孽同归于尽并不坏,你却救了我。” 苦涩从舌根漫上,聂云间想起她面不改色面对惊马的样子,那时他只以为一切都是妖孽安排,岂知她是心如死灰才面无惧色。 “那匹白马……?”他试探地问,封赤练轻轻摇摇头,“我不知道白马从何而来,但它气息清正,不像是蛇妖所为,我暂且把它放在园中,若它真是祥瑞,那也能限制妖魔,若它就是妖魔的诡戏,就让它冲着我来吧,我到底是天下之主,应代天下受劫。” 少年圣人羸弱,苍白,却在说那句话时爆发出勃勃的英气。聂云间心一沉,抓住她的衣袖:“陛下不可自轻!” “尚有臣在,纵使有劫难,也该臣先受之。” 他腕上衣袖随着这个动作滑下来,封赤练看到红痕,咦了一声:“左相手腕上这是……” 聂云间拉回衣袖,踌躇一下还是据实以告:“臣那一日上朝之后,腕上莫名就多出了这痕迹,在那之后夜中时有怪梦,故而惊弓之鸟了些。” 她的嘴角颤抖了一下:“可恨!那妖魔纠缠朕一个还不够,居然连左相也……” 仿佛下定什么决心,封赤练忽而将发上固定发冠的簪抽了下来抵在自己手腕上。 “朕虽幼弱,尚是天子!那妖魔半年来纠缠日甚,却不敢真夺舍,是朕尚有一身天家血脉护佑。今日朕以血染衣带与卿,妖魔再近,卿当以朕血震慑!” 一道艳色映入他的眼睛,聂云间箭步上前,抓住封赤练握着簪子的那只手。 “陛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30 第 27 章 挟鹤 淡河县范围不算很大,以县城为中心有五个乡,其间散落着一些村子。 在沉州这个南部湿热多瘴之地,能维持好一县的繁荣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而这繁荣已经褪色。 封赤练一路从南向北走抵达县城,其间是否穿过成片的乡村她已经不太记得。 她只记得自己走近的人家都是关门闭户,空无一人,檐下的水缸里积了半缸雨水,水面浮起苔。 死气仿佛是一只正在合拢的手,淡河县城就是双手之中被一点点从水里拉起来的那条鱼。 她在鱼的脊背上举目四望。 从来不会有穿越小说提及古今作息差异这个问题。仿佛穿越者们一落地就九点睡五点起,精神倍棒能顶着还没落的月亮做一套时代在召唤。 封赤练不行。 修士的身体辟谷,修士的身体能飞,修士能从海拔几千米的半山腰自由落体下来还不摔成粉末性骨折。 但修士的身体拦不住内里那个睡不醒的灵魂。 冬天天亮得晚,早上四五点钟还是乌漆嘛黑。冷冷的朔风冷冷地吹,左右开弓抽封赤练嘴巴子。 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去医棚的时刻,封赤练对自家裴老板的感激之情就会下降数个百分点。 二十一世纪可没这么缺德的工作,天天五点不到就喊人起来出外勤。 “系统,睡着吗,醒醒,你宿主都醒了。” “现在是北京时间四点四十七分,正常人还在睡眠中,”系统回答,“可惜宿主的世界没有北京,宿主也不正常。总之,我醒了。” 这硅基生物嘴怎么这么贫呢。 她辟谷,不吃早饭,到了医棚还能眯一会。 其实眯这一会没什么用,修士这种生物的设定里没有“小憩”这个状态,只有长时间的“入定”和短时间的“冥想”。 两种都在修炼范畴里,就上工前这么一点功夫还让她修炼,不如爬起来跳一套广播体操。 说是眯一会,其实只是不想早起人最后的挣扎罢了。 但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周遭的坊市里流传开来“县衙不管早饭神医每天上工都饿着肚子只能睡觉当饥”这种谣言。 以至于封赤练每次睁开眼睛,医棚的桌子上都会多点东西。 前天是热的齑粥,昨天是索饼,今天不知道谁拿了两个干菜蒸饼(馒头)并着俩桃脯给她放桌子上了。 放得特漂亮,左二右二整整齐齐,就差中间立三柱清香直接把她送走。 封赤练拿起桃脯在袖子上擦擦,咬一口,抬头再看时正看到旁边摊子上探出来一个小脑袋。 炊饼娘子的孩子悄悄指指她桌子上的早食,笑着对她叉腰,又被自家娘拿着擀面杖赶回去。 女人轰走自家孩子,腼腆地对她点点头,封赤练想了一会,想起那张脸的主人是谁,几日前就是她给自己留下了一对银耳铛。 看来夫妻两个已经恢复到可以出摊的程度了。 到上午行医结束,她不经意一样走过摊子,唤那娘子:“早上的饼很好,现在还有吗?能再给我两个吗?” 女人连连点头说有,她又说:“身上没有带钱,能用东西抵吗?” “您是恩人,只要您来,都不收钱。”炊饼娘子把蒸饼包了递给她,一抬头一低头之间人已经走了,只有一对银色的耳铛还躺在案板边上,像是一对小小的月亮。 送早食还在理解之中,送其他的东西就有点理解之外了。 收了摊子回府,封赤练老远就看到自家老板在门口站着,手持一杆,嗯,一杆…… 一杆鸡。 裴纪堂是南方人,脸是宽印堂而线条温和的南人相,个子却并不矮,站在府衙正门前有些门神似的威风凛凛。 一只活蹦乱跳的鸡被绳子系了翅膀吊在他手里的竹竿上,咕咕咕咕地直想拿爪子蹬他。 这造型还挺现代艺术的。 封赤练深吸一口气,收腹,挺胸,侧身,试图从大门和老板之间蹭过去,未果。裴纪堂“哎就是你给我站下”的目光实在是太明显了点。 “下午好老板,您驱邪呢?” 不是,裴纪堂说,这是有人送来给你的。 晌午,封赤练不在的时候,有人拎着这只鸡登了县衙。 情况尴尬起来,裴纪堂作为一县县令肯定不能堂而皇之收人一只活鸡。 人家又说这不是给明府,是送来答谢神医的,他也没法替封赤练收了或者拒了,只能拎着竹竿在门口等。 “得,您也别等了,现在我送回去人家也不会认的,先这样吧。” 杀生道杀蚂蚁没用,杀微生物没用,杀鸡……有用吗? 封赤练盘膝而坐,对着竹竿上那只鸡和系统辩了半个时辰经,没分出胜负。 她说系统你看鸡也是有灵智的鸡也是有价值的鸡也是可以成就事业的,西天取经路上没有那只吃蝎子的鸡师徒几人就过不去西凉国。 系统说宿主你串台了这地儿没有吴承恩,这地儿不仅没有吴承恩这地儿还没有唐僧,您要是能背诵西游记全篇可以现在就默写出来拿去当画本子卖,绝对不会有人追究您版权责任。 封赤练:……真的吗? 鸡还挂着,鸡歪着头听封赤练一个人从鸡的事业讲到版权问题。 最后她眼一闭躺下停止无意义的纠缠:“算了,横竖我不吃东西,解下来养着吧。 以后要是有人问我养只鸡做什么,我就说这是我二妹妹,封小红。” “宿主。” “嗯?” “公的。” 封鸦鸦不会养鸡,裴纪堂也对这个新的“门客妹妹”束手无策。好在厨娘里有人会扎鸡舍,给封小红准备了个合适的住处。 或许是对自己被认了妹妹不满,或许是急于融入工作岗位,自从它住下开始,封赤练的起床时间从每天四点半提前到了三点。 封小红的快乐生活持续了两天,两天后因为凌晨三点开始打鸣而惨遭封赤练杀妹证道。 按道理杀鸡有个流程,放血拔毛清理内脏,手熟的人五分钟就能处理完,如果她不逞这个强要亲自动手的话,局面可能还不会搞到如此混乱的地步。 伙房里一个厨娘三个杂役站在廊下,眼含敬畏地看着封赤练提刀追着没脑袋的鸡满院子跑。 封赤练相信这副身躯如果杀人一定杀得很利索,但原主和她恐怕都没有杀鸡的经验。 是以她不知道一刀下去鸡的脖子是断了,但鸡这时候没死透,撒手它就扑棱着翅膀飞出去,一边飞一边满院子彪血花。 没脑袋的鸡在前面上蹿下跳,有脑袋的人跟在后面飞檐走壁,场面极其cult。 封赤练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心说自己现在大概是有些杀人狂的气质。廊下仨人站久了累了就找地方坐下,开始互相指责刚刚怎么不拦着赤练先生。 “你敢拦?”厨娘问杂役甲。 “我不敢,你敢?”杂役甲问杂役乙。 “不敢,”杂役乙说,“赤练先生她平日里性子是冷了一点,但人挺和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人的眼神总让人怕。总觉得要是上去拦了,一会炖的就不是鸡,是我……” 说话间封赤练终于抓住了那只没头乱飞的鸡,她一手提刀一手拎着鸡翅膀,半身溅血地走向三位围观群众。 “我说,叨扰了,”封赤练客气地说着,擦了擦脸上的血点子,“三位哪一个……” “……?” “人呢?” 三人在她话音落下之前就作鸟兽散,只有她一个人拎着鸡站在廊下。风吹头上枯叶簌簌作响,落下来淋了她满头满身。 “滴,系统在。”系统说,“宿主本次杀生行为没有效果,宿主本次恐吓行为效果显著。”?我是让你说这个的吗? 厨娘窜了,杂役跑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拎着只死鸡。 怀着新时代五好青年,独立生活七八年的自信,封赤练一挽袖子拎着鸡进了伙房。 事实证明被电饭煲和煤气灶惯坏了的现代人确实不配和土灶同台竞技。 封赤练起锅开火,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了从“做一份炒鸡”到“算了改成炖鸡”再到“实在不行弄熟了给老板吃”再到“应该毒不死我老板”的滑铁卢。 等到封赤练换了衣服洗了脸,到书房找裴纪堂说老板来啊我请你吃饭时,这位年不至而立的县令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宦海深不可测,封赤练的锅也深不可测,人情难以揣度,封赤练炖出来的东西也难以揣度。 裴纪堂坐在桌前,久久地凝视着盘子里的东西,那张冠玉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有些失态的扭曲。 “先生,此何物哉?” 答,炖鸡。 “这毛……” 答,以形补形,防止斑秃,老板您知道吗当老板的特容易秃…… “这内脏……” 答:大补,都是大补,不管怎样补就对了,神医炖的您吃不吃吧您不吃我就动手了。 裴纪堂放下筷子,双手叠膝,沉默良久之后抬起头来,诚恳地对封赤练说:“某把您的俸禄再加一成,您放过裴某,可以吗?” 第 28 章 折骨 其实不用李馒头说,封赤练也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了。 这不能算是疑心病,但自从裴纪堂告诉她手下人不可尽信之后,她就总不自觉留意着周遭。 修士的五感比一般人更敏锐些,能察觉到像是“目光”,“杀意”这种无形的东西。在这幅躯体里封赤练简直像是变成了一只猫,日日用看不见的胡须去感受环境。 从她离开县衙回到医棚之后,总有一道视线在她身上转悠。有时候它从医棚前面的人群中来,有时候仆役们抬着清理过的布走过去,就会有眼光在她身上掠一下。封赤练不是脸盲,但一个县衙的人也不少,她初来乍到,一时间分辨不出是谁这么盯着她。 分辨不出来不太要紧,横竖她有办法让那人出来。 到第二日晌午后,她提前收拾了东西离开医棚,开始以县衙为中心闲逛。来淡河县一个月,纵使她不是什么爱四处闲逛的性格,以县衙未中心的周遭地形也已经了然于胸了。 这两天她一直留意着被人注视的地点,闲逛时便专冲着那些地方去。当拐过衙门前不远一棵生在街角的柳树时,封赤练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注视。 她放慢脚步,牵引着视线跟上来,那个注视者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尾随着她。 柳树向前走五十步,有个停堆灰车的巷子,这地方几步地处偏远,平日里少有人去那里。封赤练一闪身转进巷子,顺着墙攀到顶上去。 那个跟在她身后的身影靠近了,有些犹疑地走进巷子里一段距离,还在找她去了哪里。就在这个关口封赤练一跃而下抓住对方的肩膀,反手把她掼进了巷子。 “别动,是谁让你跟着我的?” 她没从袖子里拔出峨眉刺,对凡人封赤练用不着武器。她单手把来人按在墙上,压低声音喝问。 掌心传来惊惧的颤抖,那人战战地抬起头来,与封赤练对上视线。她看到别着蓝白布花的发髻,一双眼下有些睡眠不足青黑的脸。那双眼睛惶然地看着她,瞳孔放得很大。 “我……啊?”封赤练愣了一下,下意识松开手,“怎么是你啊?” 那个旅店里抱着病孩子的女人,愣愣地背靠着墙点头。 “不是,不是谁跟着,让我……”她颠三倒四地说,“是我找你,找你……” “有人要害你。” 不对啊剧情怎么是这样的? “嘘。” 封赤练迅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回巷口向外确定无人在这里,又把她往巷子里拉了拉。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你孩子呢?” 女人向一边缩了缩,躲过她的注视,脸上的表情倒是因为她柔和下来的语气松弛了些。 “在城西,”她说,“有家浆洗铺子的阿姥善心,给了我们住处。” 封赤练点点头:“他怎么样?小孩子不比成人,疫病除了可能一时还是体弱,现在还发烧么?” 女人摇头:“已经大好了,那一日,我上去找女郎,女郎不在……” 她踌躇起来,脸上有些愧怍的表情,比划着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封赤练摆摆手,把话题牵引开:“不说这个。你刚刚说,你为什么来找我?” 女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抓住封赤练的手腕:“女郎,有人要害你!” 封赤练拍拍她的手腕示意她冷静,女人逐渐把语言组织起来,比划着开口。 她说她母家姓黄,名三玉。跟着丈夫南下来奔亲戚。丈夫染疫过世之后,她带着儿子暂时栖身在浆洗店里。 “浆洗店在一家药铺子边上,孩子娇气,放下就哭,白日里没有缝补的活计时,我就抱着他在门口站着。” “那一日,有人来药铺抓药,我听伙计多说了一嘴。他说‘为何七日的量四日就用完了?附子理中汤有毒性,不要乱饮啊’。那抓药人口气坏得很,说是不要啰嗦,是县令府衙上的神医要的。” 她踌躇了一下:“我知道女郎就是神医。此前听说女郎在县令府上,本该去,但是,一个妇人家实在是没有胆量。” 封赤练不说话,她就自顾自说下去:“原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是附子,附子我是知道的,原先乡里有家里的女儿用附子落胎,人也没了,那东西毒呢。” “之后远远地看到女郎几次,女郎治病从不开药,我悄悄地去打听,县令也没有病。冒着人的名号去开毒药,那一定没有什么好心思,我跟了去,见那开药的人又来了两次,每一次开完药隔一天,他都到府衙送潲水的后门去一趟。” “我有心跟女郎你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封赤练问,看这姓黄的妇人涨红了脸,讷讷地补上后半句:“只是女郎的眼睛总是让人吓得很,每每上前,看到女郎看过来,就不知怎的,又不敢了。” 嘶。 封赤练倒抽了一口冷气,女人赶紧又抓住她的衣袖:“不是说女郎你凶,你是好人呢,你救了我家的命,你是我家的恩人呢!……是我心里有愧不敢向女郎说,女郎说得对,是我对不住你,若是那一日疫病传给了你,那就是我的业。” “你别慌,那一天我不是诚心要呵斥你。” “我自幼体质特殊,不染疫病。人不是圣人,都有私心,或许不是私心,只是慌了,忘了。我知道人是‘这样’,所以不会因为人‘这样’失望。只是治病要放血,我怕你不忍心,所以吼你两句把你支出去。” “今天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就牵扯平。” 黄三玉懵懵懂懂,眼前这个人讲道理讲得太长,她不太懂,只知道女郎说事情扯平。暮日沉得更深,晦暗的黄转成了暗橘色,封赤练戴上斗笠,对眼前人点点头,转身将要离开。 那些像的脸并不好看,但当人们扬起颈子看向它们时,会在某一瞬间找到一个温柔的角度。 事挺大,不开玩笑,事真挺大。严重程度不亚于发现有人拿自己的身份证去买耗子药。 怎么说都得把这个人抓出来。 保守方式是蹲,在药铺前蹲这个四天一顿附子的人,蹲到了逮住问他为什么偷身份证。这个方法的好处是简单,稳,抓住了就是抓住。但缺点是慢,这边人还没抓住,那边耗子药已经做成三菜一汤了。 封赤练不喜欢这种方式。一则没那么多时间给她浪费,二则县衙里的人也都不归她管,要蹲她得自己去蹲。 大冬天的,她不干。 于是裴县令眼一闭一睁,就病了。病得张不开眼下不了床,呼吸不畅四肢麻木心悸头痛大汗淋漓。神医封赤练连夜停了行医回去照料他,平日里的吃食也换作她准备。 而此时此刻,按道理病得起不来床的裴纪堂正龙行虎步地在书房里兜圈,看封赤练给自家妹子喂汤。封鸦鸦缓了两天之后烧逐渐退下去,人也精神了些,谋划事情的气氛逃不过她的眼,是以她虽然还软绵绵地躺着没太有力气动,却也一天到晚小大人一样板着张脸听两人说话。 会有效果吗?裴纪堂问。 鬼知道呢。封赤练放下手里的勺子和碗,自己拿起布帕子擦手:“但我觉得这是个思路。有人买附子了,有人买了附子之后想办法送进县衙了——” “不可能是买来扦插草乌的吧?” 县衙里就那么些人,谋害个衙役主簿之类远不用偷偷地从后门送进来。她和封鸦鸦都顶着医女的名头,虽然她这个草包神医其实并不认识附子,但神医名声在外,拿这么常见的毒药害她的几率也不高。 黄三玉听说的是附子已经买过几次,那药应该也已经下过几次,她完全可以推断这谋害走的是细水长流的路线,至于谋害对象么……蒙一个吧? “送进皇宫里的毒药不太可能用来谋害侍卫,送进这里的……老板,您首当其冲。至于实际对不对,就看接下来的吧。” 她叠起布帕子,对着裴纪堂莞尔一笑。 第 29 章 宿孽 外面的喧嚣寂静下来时,天都快要明了。 裴纪堂披着一件旧衣倚靠在榻上,闭目不动,像是一尊浮青苔的石浮屠。 汇报的差官刚刚来过,隔着门说了情况,果不其然,那假僧人是逃去了冯家,先前的附子案应当也是冯家指使人所为。 这个在淡河县栖居已久的本地家族曾经试着和裴纪堂交好过,但当他们发现裴纪堂和那个权倾朝野的裴家实在没什么关系,又不为本地封王所喜时,对他的热情就褪去了大半。 又看到裴纪堂不愿意同流合污,底下人就开始琢磨着换人,琢磨了几年,终于抓到这个时机。 门外静了一阵子,又有人敲门。 “还有什么事?” “是我,老板” 裴纪堂撑住榻沿挣扎着要起身:“少待,去书斋。”封赤练却刷地开了门又刷地关上,自己先闪进屋子来。 “……” “?老板你怎么这个表情,你不穿得挺整齐的吗?” 鸡鸣了,东边的天还没有白。 裴纪堂支撑不住后背似的歪着身子,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掉。 封赤练坐在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她这个神医是十成十的冒牌货,但现在即使是冒牌货也能看出来眼前人的身体已经差到了临界值。 之前吃下去的附子不是假的,这几天夙兴夜寐又烧干了最后的力气。 白日里那口血固然是被激怒引发的,但吐不吐出来区别已经不大了。 “城外军有新动向吗?”裴纪堂清了清嗓子,问。 “没有,”封赤练摇头,“左不过还是叫阵,喊些把老板你交出去既往不咎的话。” 裴纪堂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抬眼和封赤练对视,两个人气氛有些微妙地沉默了几秒,她突然开口:“老板,假如啊,你出去就真能保住淡河县城,你去吗?” 他脸上笑的表情更明显了些:“何惜此身呢。”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他垂下眼睛,仿佛感到十分困倦一般:“襄溪王殿下是我尊重的长者,也是我的长官,若城外是他的兵士,开城倒罢了。左不过问罪某一人。” 这话在封赤练脑子里转了一圈,转出潜台词来:这地方在襄溪王的封地里,不论他人怎么样,都只会和裴纪堂一人过不去,而不会和整座城为难。 “但外面不是,如果现在城破,死伤的就非某一人。” “再者,若是城破,不管怎样,襄溪王殿下都会来收复淡河。在争斗中,这里的百姓兵丁何人看护啊……” 他话说得很委婉,但思路很清楚,现在根本不是牺牲他一人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刻。 封赤练点点头,咕哝了一句行啊不是看不清楚情况的大圣人,裴纪堂抬起眼来。 他又恢复了像是玩笑一样轻快而有些微妙的表情:“在赤练眼中,某是怎样的人?” “说实话吗?”封赤练挺直后背。 “自然。” “——有点虚。” “噗!咳咳……咳咳咳……咳……” 这就呛着了,确实是有点虚啊。 不过封赤练说的不是这个。 “裴纪堂”这个人本身给她一种虚无的感觉,他非常像是一尊用极好材料雕琢出来的塑像,或者是傩戏中面带面具出场的巫。 他正直,温和,慷慨,一切细节都趋于理想化,而人类并不是一种理想化的动物。 有个理论叫做“恐怖谷效应”,指当一样物品极度似人而非人时,它给人类带来的恐惧就会达到峰值。 而现在,裴纪堂就在这个恐怖谷效应的峰值上。 当一个人看起来是人却好得不像人时,他甚至比一个真正的坏人还要可怕。 白日里城墙下的叫骂给裴纪堂气出来的这口血反而是一道裂纹,让封赤练从开裂的外壳里瞥见一点作为人的生气。 裴纪堂咳完了,脸上有了点血色,他慢慢匀过气来,也明白了封赤练在说什么。他摇头苦笑着说:“这是责难某了。” “没,您习惯这样就这样,横竖您没干坏事。” 裴纪堂用食指和拇指撑住眉心:“该如何解释呢。” “百姓希望他们的父母官赤诚,不玩弄手段,不勒索他们。最好再更好一些,像是庙中青石白玉的塑像,没有私心,没有欲求。因为为官者的一点私心一旦落下去,就是砸在他们身上的一座山。” “而赤练你……某其实并没什么十分能留住你的理由,无高官,无厚禄,给不出什么许诺,某也就只有一份仆地的诚心,来当做留下你的理由了。若赤练觉得这是假,或许确实有些矫饰,若你觉得这是真,裴某所言也都是发自本心,没有一句虚假。” 他徐徐地叹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这与那些用来对付他人的鬼蜮伎俩并不是一回事,还请信我。” 封赤练很不在乎地耸耸肩,把话题挑开:“我信老板。也别把自己这里的待遇说得这么差,有米有布有钱呢。” “……若赤练离开这里,任何一位藩王都会愿以千金募你。” 风在吹窗棂,窗外有一支弯折的树枝不断刮搔着窗纸,发出簌簌的声音,把裴纪堂的声音压下去了。 封赤练起身去摆弄窗户,听到身后低低的声音:“既然信某,某可否问一个问题?” “嗯?” 赤练,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问。 封赤练摆弄窗户的手停下了,她盯着纸和窗骨之间细细的积灰看,看了一会才答话:“终南以南,医女。” 可你说话是北人口音,你的相貌,行事,身量也都非南人所有。 “我一开始怀疑过你是天孤人,可你说话流利,不像是后来学的中原话。也没有哪个天孤细作有这样的本事,却莫名其妙留下来救一个没有价值的县城。” “这个问题盘桓至今,终于还是问出来……” 她举起手示意裴纪堂不必再说:“老板你说你有必要去矫饰一些言辞,那我也同样有必要去掩饰一些身份。你要我信你,我信了,那现在你能不能信我呢?” 他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嗽得比之前更厉害一些。 “自然是信的,只是……” “要把淡河县城暂托赤练,终归,还是要问一句……” 她猝然转过身来,裴纪堂已经阖上眼睛,这个在病中苦撑了一日一夜的青年人终于耗完所有精力,沉入了昏沉的梦中。 等到封赤练从书房里翻出了上面写着她暂与县丞、尉、主簿共主庶务,印着裴纪堂私印的文书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掉坑里了。 这人前脚说自己不玩心眼,后脚就玩了个心眼。 他故意把托付拖到最后再说,让她推都没法推。但这又是君子之托,他已经病得躺下了,她要是死活不愿意管事,谁也没办法拿刀逼着她去。 更可恨的是“以血化生”现在还不能随便用,系统警告封赤练裴纪堂的情况远比得了死气疫的县民复杂,她敢乱以血化生没准又要掉修为,在这个马上就要年末的节骨眼上…… 封赤练现在觉得自己不是穿成了杀生道女修,是穿成了孔明,一落地就进了白帝城托孤片场。 说是主庶务,其实她不用管什么,她就是一尊代替裴纪堂压阵的泥菩萨,因为没有官职反而深不可测,让其他人心里有个忌惮而不敢懈怠。 只要现在城防不出问题,城内不出乱子,他们这班人也足以扛过这一劫了。 对,前提是不出问题,不出乱子。 淡河县城所在的地方其实很有意思,封赤练翻看舆图时,曾经有县衙里的老学究给她讲过此地的掌故。 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县城,居然是居于龙脉之上。 淡河县城的龙脉从南二十里的小瑜山下起,至淡河县城外隐入平地,县城正被淡河所绕,是风水中的隐龙。当初有人在小瑜山上望到了隐约的紫气,这事惊动了当时的圣上。 要是这条龙脉被确认是真隐龙,那淡河县城横竖绝对安生不了。 发现龙脉没两天,朝中就派了太史令来,绕着淡河县周遭看了一圈,走了。 他回去复命说龙脉是不假,也确实是隐龙之兆,淡河县城正居于龙卧之处,是一片聚龙气的地方。 可惜淡河正对龙首拐弯,像是一张弓一样反张,成了个“反弓伤龙”的地势,这条隐龙在飞龙在天之前,就被强弓所杀。 一言蔽之,这里不会出皇帝,您老人家安心吧。 封赤练不关心这地方会不会出皇帝,封赤练关心的是地势。 所谓隐龙卧龙处,说人话就是山脚下逐渐平缓的地方,地势低,所谓“反弓伤龙”说的就是淡河县卡在河的凹岸上。 这地方风水怎样她不知道,但如果来洪水,是特别要命的。 古代的攻城手段不多了,巢车云梯破门锤,要么就是硬耗,想要快速打开一座城的城门,人力能做到的事情远不如自然能做到的事情。 从第一次攻城失败之后,封赤练就隐隐有些担心对面干出决堤灌城的事情来。 县衙里的其他人都对这个担心不以为然,说她这一看就不是淡河人说出来的话。 隆冬淡河不冻,但也正在枯水期,纵使挖堤泄洪,水也根本不足以淹了淡河县城。就算对方有本事毁堤,有本事大冬天变出来水么? 但有时候,好的期望不会应验,坏的担忧却总是言中。 十一月二十九日,晌午过后。 日光把远处的原野照得一片雪白,沉州南难得下雪,现在却像是一场暴雪把四野都盖了一样。 这正是午时终而未时至的时刻,在民间传说中一个比子夜更容易失魂撞鬼的时刻。 站在城墙上的士兵打了个哈欠。 被冬天的太阳照着人格外容易犯困,他用力地拿手背擦着脸,擦掉脸上被风吹去的眼泪。 当他再睁开眼睛向着远处眺望时,他看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在雪白雪白的原野上,一条纤细的银龙正缓慢地显现出身形。它如同一股烧滚的银汁,缓慢地沿着淡河河道爬动,在日光下振起耀眼的鳞片。 士兵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抓住身边的同伴,抬起另一只手指着龙的方向比划,不论对方怎么挣扎也不松手。 涨水啦!他说,涨水啦! “淡河涨水啦!” 白日里走路撞鬼,隆冬中淡河涨水。 封赤练盘膝坐在角落里,低头一言不发地对着自己的手腕发呆。 偌大的府衙里炸了锅,虽然在外淡河县衙还装着八风不动的样子安抚百姓,在内这群人却全都没了主意。 “为何会涨水?正值隆冬,这水从何来……” “到如今不是关心水的来由的时刻,围城之时突然涨水,只怕……依我看,应当上报裴明府。” “裴明府还病着!纵使是告诉了他也……” “刚刚城外已经叫起阵了,说是若三日内不开城投降,势必要掘堤淹了淡河城,这……” 声音愈发混乱起来,所有人脸上都有显而易见的恐惧。 谁也没想到冬天淡河会涨水,淡河城没有做对方引水灌城的准备,若是真的凿开了堤坝,这城中必然死伤惨重。 一个细微的念头不约而同地在所有人心中破土——不然,降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试探性地开口:“非我怯懦,只是一旦水淹县城,死伤恐怕难以计数。而今之计,我想……” 话未说完,一道银辉嗡鸣着破开了空气。峨眉刺直直地擦着说话者的颈侧飞过,铛地一声钉在他身后的墙上。 “不好意思,”封赤练说,“玩脱手了,哪位好心给我递回来?” 第 30 章 恶狸奴 “她还得在后面等着。”她说,“第一个是刑部尚书。” 闲踏桃花狸奴面,青螺发上白鱼刀。 你起来。系统说。 我不起来。封赤练说。 “不陪你们玩了,毁灭吧。” 她在三秒钟之内召唤出自己的面板确认情况。然后又在三秒钟后放松了后背,躺平,对着黑暗的屋顶出神。 日光已经稍微有些暗下去,墙面被涂成微微的蓝色,面板在暗色调的环境里萤虫一样发光。 【当前修为】那一栏里,在文字下如同卵形的烟气已经散开,像是放太久已经散了黄的蛋,几乎不能看出形状。 封赤练闭上眼睛,吸气,呼气,从三十数到一,把懊丧和烦躁扔出去,把思路回归到解决问题,然后睁开眼坐起来。 “因为我逆用心法,是不是?” 系统默认了这个说法:“宿主,情况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年末的雷劫与你的状态相关。就像金丹修士渡劫不会遭遇大乘等级的雷劫一样,天道也不会完全断绝杀生道修士的生机。” “事实上,它是你上一次经历劫雷再向上升半个境界——所以杀生道修士必须在一年内有所进益,不然年末的雷劫非死即伤。” “也就是说,”封赤练思索了一下,“我现在是筑基中期,我年末遇到的劫雷是筑基中期再加半个境界?” “不,宿主。境界倒退不算在内……你年末遇到的劫雷是筑基后期再加半个境界。” “……” 封赤练沉默地凝视虚空。 “这不还是要死么?” “事实上只要你在这两个月内突破到筑基后期,并在此基础上提升半个境界,一切就会迎刃而解。”沙沙的电流音在她耳膜上鼓噪,“你是杀生道,只要你做,你就有机会……宿主?” 封赤练没有在听它说话,她发觉在她面前伸展的技能面板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当她试探性地将手指放在最右边那个空白的面板上时,它浮现出一个浅金色的“1”。 “这是……” 她没来得及问什么,话语就被骤然打断。 一阵喧嚣声顺着建筑涌上来,挤进了窗户里。封鸦鸦被惊醒,惺忪地裹着毯子:“发生什么了?” 封上店门!在愈来愈混乱的嘈杂里,封赤练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叫嚷这四个字。 从二楼下来,一眼就能看到乱作一团的门前,像是谁一脚踩塌了蚁穴,群蚁流水般混乱地涌出。 赭色皮甲的士兵们都用湿布巾裹住半边面孔,所有武器的尖端都对准这流水中的一片枯叶——一个年轻妇人跪在那里,怀里紧紧地抱着什么。 她的脸向后仰着,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眼却睁得极大,像是一尊塑像,眼睛里不断融出水来。 掌柜颓然地坐在几步远处,封赤练走到他旁边他都没抬抬头。 “怎么了?”她问,掌柜用眉毛尾巴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妇人。 “她男人得了疫,死了。现在店门得封上,女郎你啊,连着你妹妹都被连累了。” 在嘈杂之中,一声细弱的婴啼冒出来,封赤练才看清楚那女人怀里抱着什么。 那是个小小的婴儿。 “五日前晌午,”掌柜说,“一个男人并着她,带着她怀里那个来住宿,两天前那男人一大清早地出去了,没再回来。” “谁知道是得了疫死在外面了呢?现在可好,找到她头上来了,并着咱们这店里的人,都得在这陪着。” 封赤练挤过去,客气地笑笑:“各位军爷,我与妹妹是今晨才入的店,掌柜也可作证,并没有与病人见过面,也断无染疫的道理。可否放我与妹妹出去?” “不要纠缠!待上十天未发病便自然能开门!”士兵用武器虚虚怼了一下封赤练的腰,她偏过头去,稍微收起了脸上的笑—— ——他们是对的,这对夫妻中的丈夫病故,妻子是否染病还不得而知,他们这些与夫妻二人同住的人是否染病也不好说。 在古代的环境下,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可是距离年末只有两个月了……时间就是生命,十天时间就是六分之一的生命。 封赤练清楚自己不可能感染,但她没办法堂而皇之地对这些人说我是修士我不会染病。 这么忖度间士兵已经把那抱着婴儿的妇人推回门内,关上了客栈的门。 灰尘在丁达尔光里飘舞一会,慢慢地落了下去。 掌柜叹着造孽啊,站起身挪到后厨去了。封赤练看看女人,看看掌柜的背影,突然开口:“哎,掌柜。” “怎的?” “嗯,封的这十天,客房能不能打折啊?” "……" 封赤练回去安抚了几句鸦鸦,只说店里出了点事情,要她不要下楼,就在屋里待着,每日用热水好好洗手洗脸。 鸦鸦看看窗外,点头应了,封赤练知道这孩子能大致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不问,自己也就没必要说。 直到第二天晌午吃过午饭,封赤练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门外传来女人磕磕绊绊的声音:“女郎,我……那个,我的孩子昨天被吓到了……小孩子魂魄不稳,发烧……我听掌柜之前说,说你是医女……行行好,有没有药……” 药确实有,但不是凡人的药,封赤练也不太确定它们的作用。 她背靠着门忖度几秒,开口:“对不住,妹妹身子骨弱,一路上随身的药材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还没来得及补。我帮不了你。” 门外的妇人嗫嚅了一阵,终于还是转身离开。鸦鸦坐在床上探头,有些不安地看过来。 “没事,她孩子可能被惊着了。”封赤练回头安慰一句,余光突然瞥见有什么从门里挤了进来。 那是一缕死气,像是吸虫一样在空气中颤动着,一点点向着室内挪移。 它比外面的死气颜色更重,形状也更明显,仿佛是有生命一样探头探脑地找着什么。 最初封赤练离它近,它便慢慢飘过来,在距离封赤练几指远的地方突然刹住,然后颤颤地向反方向逃去。 很快它又发现在一边的鸦鸦,再次故技重施向着她移动。 封赤练下意识伸手一抓,噗,那黑气瞬间被她捏爆,一团滑石粉一样在她手中消弭无形。 与此同时,几日来一直隐约笼罩着她的那种心绪浮动感,似乎在几秒钟之内被缓解了。 很难解释这种感觉,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吃”了它,不是用嘴,甚至也不是用皮肤,在一个微妙的变动之间那团死气被她吞了下去。 不过缓解只维持了几秒。 “系统?”她背过身去,“那团死气……我把它吃了?” “是的,宿主,死气和怨气相仿,同样也可以吞噬,但它们能提供的提升非常小……宿主?” 封赤练两眼闪闪发光:“我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她终于找到一个不杀生也能提升自身的方法了。 那缕黑气不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她下楼去找到掌柜,向他讨了一把碎茶叶用布包好,然后敲开了女人那间小耳房的门。 门一打开就有数道与刚刚相仿的黑气飞出,每一道都精确地避开了封赤练。她挥手状似无意地扇了一下,把它们拍碎吞下。 就像是吃用炉子转出来的棉花糖,甜味转瞬就在舌尖融化。封赤练能感觉到自己吞下它们,可它们的存在感实在是太稀薄。 站在屋里的女人一脸局促,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婴儿。 “我翻出来点药熏过的茶,不知道有没有用,给你送下来。” 女人晦暗的,泛着血丝的眼球亮了一瞬,她小心地放下婴儿,双手接过封赤练手里的碎茶叶。 就在这个空挡里封赤练看到婴儿的小被下露出一截手臂,上面已经生出了淤紫色的斑点。 她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你的孩子得了疫病?” 女人一悸,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力气,用力推开封赤练挡在婴儿前面:“别动我的孩子!” 封赤练看着她缩得极小的瞳孔,颤动的嘴唇,冷笑起来。 “没想动他。”她说,“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你怕自己的孩子得了瘟疫被抱走处理掉,我能理解。” “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毫无防护地现在站得离你们这么近,很有可能也会染上疫病。你原本能暗示我站远点或者把茶叶放下就走,但你怕暴露孩子得了疫病,什么都没有说。” 女人的肩膀抖了一下,她惶然地看看孩子,看看茶叶,目光飞快地扫过封赤练又垂落下去。 不是的,不是的,她呢喃着,我的孩子没有得疫病,我的……我的孩子是吓着了…… 她有些颤颤巍巍地膝行过去把脸贴在婴儿身上,死气从紫色的瘢痕里冒出来,小虫一样向她身体里钻。 封赤练走过去,无视女人的戒备把她拉起来挥散死气。 “别自欺欺人了。”她说,“去烧水煮碗茶叶。你孩子我能治。” ——怎么着,宿主,您下山修功德来了? 女人一步三回头地被她支了出去,封赤练没搭理系统,兀自开始探查那个婴儿。 当她的神识触及他时,数道死气被从婴儿的身体里逼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瘢痕开始变淡,温度也逐渐开始恢复正常。 封赤练一个一个戳破飞出的死气,把它们吞进身体。婴儿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开始细弱地哭了起来。 “啧……我就猜到,这个病没准是死气造成的……系统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这是你救的第二个人了,上一次是为了融入周遭,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刚刚此子的母亲以怨报德,若你是个凡人,她可能害死你,宿主就没有一点怨气?” “解馋啊,”封赤练稳了稳声音,一本正经,“我没想救人啊,我只是觉得吞这种东西的感觉很好,不吞白不吞。至于这个孩子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再说了,”她掖了掖婴儿的被子站起来,“她可能害死我不假,我给她的茶叶一点用也没有也是真。我下来就不是来救她孩子的,哪来的德呢?” “至于怨……脑袋坏了的人太多了,她看着根本不愿意相信自己孩子得了病,骗自己,也骗我,一个连自己都骗的人有什么好怨的,横竖我不吃亏。” 系统安静了一会。 “那如果刚刚她提醒你了呢?” “哦,那样的话……从结果来讲也没什么区别嘛。” 或者,我可能现在会多祝福一句这孩子顺利长大吧。” 封赤练注视着那个婴儿。 她又把“大坏蛋”逻辑链完善了一点。 刑部尚书进来的时候,封赤练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脸,是她冠上的两抹白色,好像是绢之类剪了两条鱼形贴在左右,日光一照就闪闪发光,在一干衣冠整肃的官员里透着股轻狂劲。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 31 章 夜归 君臣不知,则祸至。 臣子可以猜不出来君主在想什么,但不可以不知道君主到底是不是君主。 君主可以不知道臣子有没有悄悄往袖子里划拉金银财宝,但不可以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的臣子。 两边撞在一起的时候,局面就卡住了。 封赤练看着这个终于不再打量自己的人,伸手很随意地拨了一下她贴着那对银白色的鱼儿。笑笑笑温顺地让她拨弄,一点爪子也不露出来。 如果没有刚刚那段对话,她会这么听话吗? 她的姿态不是装出来的,这人就是个十足的狂徒,没有哪个装疯卖傻的人能把这种轻狡和不驯模仿到十成十的地步,除非本就如此。 颐朝第四世五年,国土的最南端仍有一盏孤灯未眠。 这是这庞大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正无可奈何地眺望者北方的烈火燎原。 朝中的变故已经传到了淡河县县令裴纪堂耳中。 把持朝政的大长公主第五望早在年中就动了削藩的心思,而随着秋日的结束,这场削藩最终以她的落败告终。 颐朝国姓第五,先皇第五稔子嗣不丰,与他生了一只手难数的孩子的父亲相比,他简直可以说是在绝后边缘反复横跳。 第五稔膝下四子二女,在襁褓时就夭折了一子一女。 中宫所出的长子常年被癫狂折磨着,一日之中少有正常的时刻。 开头死俩,中间疯老大,谁也不知道是什么诅咒降临在这个还不算衰老的王朝上,让它的继承者们状况百出。 五年前夏末,先皇崩。 先皇异母妹大长公主第五望与其母家叶家、朝中世家之首裴家两家合力,将先皇幼子第五鹬推上了皇位。 年仅两岁的小皇帝还在吃手的年纪,朝政自然而然把持在了这位大长公主的手中。 但权力啊,权力是诱人死斗的东西。第五望不可能安安稳稳地一直大权在握。 裴家家主裴厚之任中书令,其弟裴循之出知二州刺史。 这个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家族也想趁着这个皇帝年幼的时机,从第五望手中分一杯羹,世家与皇权短暂的蜜月期就此结束。 与此同时,先帝分封在各地的兄弟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裴、第五、叶是一个整体,它们保持完整时尚且能压制住各地封王,而当它们开始分裂,各地就开始按下葫芦起来瓢。 天家前狼后虎,如果选择对付裴家,各地环伺的群狼就会一拥而上,如果削弱诸王势力,裴家又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但不论选哪个,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年中,叶家族首,侍中叶固上奏,提议收归诸国护兵,并由朝中选定人选为藩国国相,直隶朝廷而非诸王,大长公主准之。 收兵,插人,像是一星火苗,点燃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四位封王以大长公主乱政的名义起兵,混乱开始在国土上蔓延。 然后?——然后裴家发动宫变,鸩杀大长公主第五望,以乱党之名族诛叶家,其家女公子招赘所出一双儿女亦未幸免。 大长公主死了,但兵难无法平息。 有些时候政治家们的嘴脸就是变得这么快,前一秒还在讨伐大长公主乱政,后一秒就讨伐裴家残害皇族。 仿佛诸王们一开始打算的不过是入京与第五望抱头痛哭良言相劝。而邪恶的裴家却趁着这个机会谋害了她。 最终裴家接过大长公主的位置,开始了与各地诸王的对峙。 而这对峙,这斗争,这复杂的纠葛的让人不想过脑的前因后果,淡河县令裴纪堂都沾不到边。 裴和裴隔着天堑,作为一个旁支的旁支之子,这个姓氏带来祸患的概率远大于带来福祉。 裴纪堂,这个冠年未半的男人有双漂亮的眼睛,那之中的目光专注,笃定,诚恳。 任何与他长久对视的人都会相信他将忠诚而热忱地对待自己。 这是一双适合出现在圣人也适合出现在阴谋家脸上的眼睛,最忠诚和最不忠的人往往相仿。 此刻那双眼睛正凝视着将要燃尽的烛火,火光在他的虹膜上映出一圈金轮。 他有很多夜不能寐的理由。 淡河县地处峋阳王第五特与襄溪王第五浱的封地交界处,裴家和诸王翻脸之后他这个旁支的命运还未可知;四方起兵,淡河县这样一个小县城在乱世中并没有很强的自保能力…… 但现在他无暇思考这些,翻乱的卷宗还堆在桌上,裴纪堂已经看了半宿关于城中疫病的上报,直到现在还没人能确切说出这疫病来自何处,有什么对症的药能治疗。 他感到这淡河的城墙是困字的外框,紧锁着他这个不得破局的人。 如果…… “喀喇。”一声细碎的声响从屋顶掠向窗户,裴纪堂起身推开窗。 外面只有很淡,很淡的月色,灰白的光像是一层积了尘埃的蛛网。从树梢覆盖至地面。 他定了定神,关上窗户回到案前,烛火颤抖一阵,将要灭了。 在晃动的光影里,裴纪堂收好桌上的公文。 “有客到吗?”他问。 不是,等等,哥,内不是我的词儿吗。 封赤练从博古架边走出,在他面前站定。 眼前的县令比她想象中年轻了不止一轮,看着也就二十几岁。 虽说县令七品官,但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位置,也算年少有为。 他未着官衣,肩上披着一件半旧大氅,渐暗的烛光照亮他的半身。 这个年轻人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态度松弛得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来客。 “明府好胆量,”她说,“不问敌友先称来客,若此客——” “——是刺客呢。” 年轻人微微笑了起来:“无声无息夜入县衙,杀裴某一介书生大概易如反掌吧,怕也无用。” 怕么?难说。 但面上的镇定并不是十成十的。 在三两句交谈之间裴纪堂已经大致打量过来人。 那是个女人,未佩刀剑,也未蒙面,步法轻盈,应当有武术底子。 她有一张很没特色的面孔,稍高的颧骨和线条锋利的眼睛给人一种并不良善的印象。 在黑暗中那双黄色的眼睛像是兽一样发光,让人难以忍受来自它的注视。 她大概就是那个神医,他差人去寻她,但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方式见面。 “不与明府闲话,”封赤练说,“我本来是想今晚就带着我妹妹走,但终究不甘心,所以来见您一次,问您一句话。” 走?裴纪堂蹙眉:“请说。” “我未曾作奸犯科,也无妖言惑众,不过是行医救人。明府为何要捉拿我?若是我不容于此地,那我与妹妹即刻就走,不待明府动手。” 裴纪堂脸上浮现出错愕来,他站起身,正对着封赤练:“裴某从未下令捉拿足下。城中疫病流行,医者束手,唯有足下有法医治。裴某寻足下不得,使人遍访街巷,请足下前来一叙。何来捉拿一说。” 封赤练眨了眨眼睛:“明府不知情?” “并不知情。” 她耸耸肩,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好啊,那我现在就在这里,裴明府找我来有什么话,说吧。” 他没有跟着坐下,裴纪堂正色,对坐在那里的封赤练拱手:“淡河县偏远之地,本就人丁稀少,物资不足。如今遭逢大劫,生民危急,裴某才不配位,于此大灾前束手无策。欲请足下暂留城中,医治百姓,教裴某以救民之法,裴某愿重金以酬。” “哦……”封赤练向后仰了一下,“你想让我教你怎么医治瘟疫,顺便留下治病?” “是这样。” “我不干。”她干脆地回答。 “我不知道明府现在说的话是不是说谎,不管是还是不是,我都不答应。” “如果是,我不原谅一个莫名其妙刁难我的人。如果不是,那你手下的人就很值得商榷,我对明府的处境忧心,也不确定要是发生什么事,明府是否能保我。所以告辞,今夜我就带着妹妹出城。 “且慢!” 他绕过桌子前驱两步,合手对封赤练长揖:“足下且慢。” “但……” “作为淡河县令,裴某还是想恳请足下再留数日。裴某有过,此地百姓无过。若因某一人之过触怒足下,而使满城百姓不得治,某死不足偿。” 他保持着长揖的姿势,没有起身。 封赤练慢慢地眨着眼睛,没有动,仿佛在等多久他才会直起身来。 而裴纪堂拱手弯腰,似乎将要把这个姿势保持到她离开。终于封赤练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肘,示意他不必继续。 “好吧,但是我有条件。”她说。 “一则,我不会教给任何人医治疫病的方法,因为这不是普通的病症,也没有我之外的人能够治疗。但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恢复健康。” “二则,我不能作为一个外来的所谓神医留在这里,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正式的,可以为我背书的身份。” 裴纪堂愣了一下:“足下的意思是?” “我姓封,封赤练,自终南以南来,父母皆是隐世的医者。”她对着裴纪堂轻轻歪了一下头,“不知道明府这里缺不缺这样一个门客。毕竟……我说了,我对您手下那群人现在很不放心,除非您把我放到和他们平等的位置上。” 这年头递个简历都费劲。 封赤练不再说话,她等待着裴纪堂的回应。这么多天的筹备只是为了这一刻,她在谈判中占据主动权,但谈判结果不由她决定。 几秒钟的沉默后,裴纪堂再次拱手:“裴纪堂,沉州人,蒙君不弃,得君之佐。” …… 寒风瑟瑟,冻杀枝头老鸦。 仆役脱了杜玉颇身上浅青的斗篷,早有人候着给他递上一个手炉来。青年的脸颊被朔风吹得有些失去血色,唇上和眼角薄薄覆的一层花汁胭脂就显出来,衬得那张脸玉一样皎白。 玉人一样的公子甚至对递上手炉的那个人笑了一笑,笑得所有人都低下头。 和屋里那一位大娘子比起来,二郎君是多么和善温柔,聪颖俊秀呀,若是他是个女子,如今大概也穿上了紫吧? 可惜了,不是个女子呀。 杜玉颇好像不知道仆人们在想什么,他捧着手炉撩开帘子进屋去了。杜凌瑶穿着一件暗金绣卷草花的圆领袍,撩着袍摆金刀大马地坐在上首,手里叮叮当当地转着什么把件。 只要一眼过去,就能看出她心绪很不好。 杜玉颇把手炉放下,袖着手想找地方坐,冷不防听到自家阿姊开口:“你听说圣人最近做了什么事了吗?” 杜玉颇寻茶的手一顿,抬头对她露出了一个颇清淡的笑:“是说哪一幢?” 要是杜凌瑶心里有气,她现在应该冷笑一声或者哼一声,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讥讽的话。但她没有,她抓起桌子上的冷茶灌了一口,缓缓气才张嘴。 “圣人见了刑部那个癫子。” 杜玉颇静静看着她,姐姐原本也不需要他多说什么:“圣人见谁我不管,但传来信是那癫子回去突然翻了谢泠的案卷。她在牢里关了好一阵子了,许衡之都能料理了,这个谢泠是什么大罗神仙,怎么就金刚不坏?” “你不是也暗暗地找过她?她应当和谢泠没什么交情,怎么不愿意闭闭眼?”杜玉颇终于说话了。 “鬼知道。”杜凌瑶喃喃着,站起来,转一圈又坐下去,杜玉颇看着她,很诚恳很温和地安慰:“到底只是看看案卷而已,圣人又没有见谢泠,又没有要赦免她,不一定与刑部尚书说的就是谢泠的事情。” 第 32 章 锦燕使 小狗眨巴着眼睛,看起来委屈得要哭了。 夜雨歇了,天空明澈不少,韩卢站在寝殿窗外的一棵桂树下吹风。 “谢泠没教过你不要鬼鬼祟祟从背后靠近习武的人?”他冷冷开口,阿迦就从他背后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 “我没鬼鬼祟祟!我连脚步声都没藏呢!”他理直气壮地辩解,又乖乖低头,“师父。” “……”韩卢扭头瞪了他一眼,“谁是你师父。”不知是谁从县衙里传出来的这个叫法,好像一夜之间,封赤练就突然从“女郎”,“神医”,“恩人”成了“赤练先生”。 细想似乎也能理解,封赤练已经到淡河县城一月了,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这个来了有些时日的“神医”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人的身份。 叫她什么呢?她没有领官职,不算正式的幕僚,叫一声封师爷似乎不太合适。直接赤练,赤练地称名亲近有余,庄重不足。最后不知道是哪一个脑袋灵光的一拍脑壳,嗐,实在不行裴县令喊啥我们喊啥,于是封赤练就在这么一拍之中荣升先生。 等下,这个没说。 直接效果是封赤练突然说了很多她没说过的话,间接效果是现在每个找她看诊治疫的人都喜欢有一搭没一搭问她些百科全书式常识。 读书人嘛,读书人肯定什么都知道,神医又是半人半神,知道的应该更多些。天可怜见封赤练这样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魔修外道,现在快要被人抬到庙里拜一拜求功名。 也有人催促着自家孩子多和她亲近亲近,不过这条倒没起作用。小一些的孩子一见她就哭,系统说是稚子略与小兽同,她身上的杀气扔进猪圈里猪都能跳墙撞树。 怎么说话呢。 再大一点的孩子都不喜欢老师,二十一世纪也没见哪个孩子天天抱着数学老师大腿哭着号着老师能不能多给我布置两张卷子。 是以虽然赤练近来兼任百科全书,但总归不必再多一个小学老师的职位。 不然他裴纪堂横竖还得给她涨工资。 但有一个孩子例外,旁边摊子的炊饼娘子家那个孩子有事没事总往她身边出溜。这孩子姓李,单名一字烝,据他说是他爹娘求了三条街的算命先生才取出来的名字,有高升之意。 封赤练看看他家蒸馒头的蒸笼,封赤练看看这孩子馒头一样圆鼓隆冬的脑袋,封赤练看看李馒头啊不……李烝,封赤练不敢瞎说。 李馒头往她旁边出溜不为治病不为问问题,纯为了蹭饭。上次的桃脯她咬了一个就收起来,剩下的没法处理,就趁着没人看见塞给了这孩子。 好么,这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每次早上中午李馒头就定时定点蹲在他摊位前,比等猫粮的猫还积极些。 “你娘不给你吃饭么?慢点。”次数多了封赤练就记得在烧水的锅边上再分出个小炉子来煮茶,提防他吃急了噎着。这个年代喝茶还是研茶粉兑香料,她喝不惯,就直接拿叶子煮。 “阿娘给,”馒头直着脖子把半个饼咽了,冲她乐,“但是吃不饱,早上一碗粥下肚,跑一趟茅房哗一下就没啦,娘说蒸饼是卖的,不许我多吃。” 这么说着他忽然又不笑了,很发愁似地看着手里剩下那半个饼,封赤练以为是他噎住了,要给他倒茶,却看他犹犹豫豫地又咬了一口之后把剩下的饼放回了桌上。 “唉,我把赤练先生的饼吃了,你就没有饼吃了,他们都说县衙里没有饭,再没有饼就要饿肚子了,我吃了那么多顿……” 赤练被他扭在一起的脸逗得笑了笑。 “你吃吧。”她说,想了想之后补上一句,“我不吃东西。” 李馒头立刻抓住了那个饼,又因为这句话睁大眼睛:“不吃东西?怎么能不吃东西?” “我说与你听,你不许说给别人听。”封赤练给他舀了一碗叶子茶,“你若是说了,我就再也不给你东西吃。” 男孩小小的脸板起来。绝对不说!他保证道 “我啊,是神仙。神仙都不吃东西。” 话音没落,那孩子就叽地一声真噎着了。 从此以后,李馒头就变成了藏骨头的狗。一天来看三次他的宝贝骨头——他有了个天大的秘密,阿爷阿娘不知道,连裴县令都不知道的大秘密! 封赤练不担心这孩子说出去,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就算信了又如何?她掩盖自己的异于常人是避免麻烦,不是怕,她现在除了年末的雷劫之外没有怕的东西。 或者说,她也不那么怕那次雷劫,这更像是事情做不完而DDL将近的焦虑。 李馒头偷偷摸摸地来,还是吃饼,吃干水果,喝茶,但注意力已经不放在它们上面。 “神仙姊,”他私底下换了个叫法,“神仙姊会不会法术呀?” 会不会的呢,算是会吧,封赤练不点头也不摇头,单手托腮:“问这个干什么?” “神仙姊要是会法术,能不能教教我?”他一面吃东西一面嘴不闲着。 “你也想做神仙呀。”封赤练突然说。她感到血管里又开始洇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残忍,这种残忍驱使着她开口问出这句话。如果是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她会做什么?是把这个孩子也拽进杀生道的血海,还是更糟糕一点把他炼成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过现在她是封赤练,所以残忍刚冒个头就被她捏灭了。 李馒头不吃了,他双拳握紧,认真地想了一阵,还是摇头了:“想……也不想!我若是做了神仙,是不是就要到天上去?到那时阿爷阿娘怎么办呢。算了,不做神仙了。” “但神仙姊有仙术的话,教我仙术吧!……就,把一个蒸饼变作五个……三个也行!” 封赤练哑然失笑,这小子怎么现在想的还是吃?“一个不够你吃,非要三个才行?”她含笑问他,却见那孩子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阿娘阿爷鸡不鸣就起来做蒸饼了,就算坐下来歇一会,也要忧心着柴与谷的价。若是将一个蒸饼变做三个,三个变作九个,他们就不必早起,也不必忧心了。” 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封赤练垂下眼睛去,沉默了一会。把一个馒头变成三个,三个变成九个,多好的法术啊。或许会有一个真正的仙人懂得这样的法术吧?不过,不是她。 “小烝啊,小烝。”她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我不会让粮食变多的法术,也不会让人不再担忧心的法术。与之相反,我会的是一旦发动就要让所有人流泪流血的术。”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今天不是个响晴的天,太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雾蒙蒙。封赤练也觉得自己的心有点雾蒙蒙的,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是不必畏惧也不必担忧的人。有很多话哽在她的喉咙里,她想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就不说了吧,她合了合眼睛,轻飘飘地将哽在喉咙里的东西吞了下去。 “嘛,不做仙人是对的,如果生在一个很好的世道里,人也就不会想着成仙了。以后也许有一天不需要仙术一个蒸饼也会变成三个,即使不能变成三个,人也不需要担忧那么多事情。” 李馒头认真地听着他的神仙姊姊说话,一句也听不懂。他有点怀疑现在神仙姊是不是就是在教仙术了,只是他悟性太差没有听懂。于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些话背了下来,转头拿去问自己娘老子。 李馒头还记得神仙姊说不能说出去自己是神仙,所以很小心地掩盖起了这段话里神啊仙啊之类的词汇,炊饼娘子莫名其妙听完了自家儿子说什么“以后有一天世道好了,一个蒸饼也会变成三个”之类的昏话,俯身捏了捏他的脸。 “我儿也不烧啊,”她说,“怎的大白天说起胡话来了?” 李馒头急了:“这不是胡话!这是神……这是赤练先生教给我的!她会让蒸饼变成三个!” 提到赤练先生的名字,那位妇人终于认真起来,她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自家儿子说的话,觉得和那群儒生口中的“圣人之言”也有那么几分相仿之处。大概赤练先生的原话不是这样,不知道被自家傻小子怎么学的,学得像是梦话一样。 但又想想自家小子是这群孩子里唯一与赤练先生亲近的,现在还知道学一学有学识的人说话了,炊饼娘子的脸上又带了些笑。她从屉里翻出一个早上没有卖了的炊饼,给了李馒头。 “吃吧,”她说,“不要让赤练先生烦了,有时间多听听她怎么说话,多看看她怎么待人。” 李馒头欢呼一声,举着馒头跑了—— 神仙姊说的果然是真的! 炊饼娘子看着自家儿子的背影,起身寻了一块抹布擦桌子,擦着擦着,有什么划过她的脑海。 “哎,烝仔,烝仔你回来,”她招呼着他,把他揽到自己怀里来,思量了一下之后开口。 “你耶耶近几日出去,几次三番地看到有人悄悄跟着赤练先生,你不要声张,再去找先生她时,悄悄地把这事告诉她。” “你呀,陛下让我跟着你,你就是我师父。不当我师父,你要当我干爹?不行不行,我有干娘了。” 天色挺黑,他看不见韩卢的脸色,但隐约觉得对面要是和他名字一样是条狗的话,现在已经预备咬人了。韩卢扬起手,阿迦立刻缩起脖子,那只手半晌没落下,韩卢叹口气,摸出一个油纸包来。 “吃吧。”他说。 第 33 章 斩首 她保谢泠的话可能不是假的,但她在试探也确实是真的。 封赤练推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起身,伸出手。笑笑笑歪头看着她的掌心,像是不知道应该把手放上去还是把下颌放上去。 “南瓜子。”封赤练说,“卿要吃独食?”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把南瓜子摸出来在袖子上擦擦,放到封赤练手里。 “臣吃掉在地上的,陛下吃没掉在地上的。” 接过猫的南瓜子,猫就把尾巴一卷,轻手轻脚地在一边站了,再不弓着后背,眯着眼睛。 “有人想要谢泠死吗。”封赤练问。 “喏喏。”世上有四只翅膀的鸡三条腿的骡子两条腿的鱼,也有没有仙门的修行者。 贺仙人确信,自己不过就是差了些机缘。 他师从五神门,教祖号五瘟道人,道人是已经筑基入了仙途,面容不老长命长寿的真仙人,能驱使疫鬼,诏令瘟神,大阵一开可使百里赤地,无物得生。 每年年末,门中引气入体的门徒都要历一次雷公劫,教祖说本家法门与其他仙门不同,修炼神速,雷公劫乃是上天降下的考验。寻常修士迂腐,修为进益的途径只有区区几种,往往进展缓慢,还未突破便已经老死半道。 殊不知这世间虎豹食牛羊,人食百兽,世间万物都处在相杀相食之中,人食兽以壮大身体,修仙者食人以增进修为,都符合上天的道理。五神门以死气造疫杀人,又吞食怨气而提升修为,是以进入门内数年便可抵其他修行者几十上百年。 当然,熬不过年末雷公劫的都是缘分不够,不是本教法门的错。 贺仙人引气入体已有三十年,彼时他还没有这样一个仙人的名号。教祖座下门徒数千,能引气入体的不过百中有一,这其中能熬过第一次雷公劫的又不过十之二三。贺仙人位居其中之一,坚信自己只要熬上几十年,便可以如同教祖一般踏上仙途,成为真仙。 可去年初的一场雷公劫不知道何处出了岔子,最后三道劫雷来势汹汹,将教祖历劫的法台砸成了三丈深坑。烟气散尽左右护法上前查看,盘膝坐在里面的教祖被劈得半熟,在四壁漆黑的坑中像是土窑吊猪一般。五神门就在“教祖仙解”的哀嚎里作鸟兽散。 仙门没了,仙途就断了一半,好在他游荡一阵,倒寻了个不错的枝来栖。峋阳王第五特为他立观塑像,尊他为贺真仙。 峋阳王的封地覆盖大半个臧州,在他封地上贺仙人倒过了一阵逍遥日子,只是转年又是年末,教祖那三丈土窑坑的情状还历历在目,贺仙人掂量掂量自己的修为,算计着得干一票大的。 望吃腥,得虾子。转眼这一票大的就递到了眼前,大长公主被鸩杀,各地藩王揭竿而起,峋阳王第五特也对邻居动起了心思。淡河县正位于沉州和臧州之间,可以作为一个扩张的良好跳板,第五特想要地,贺仙人想要人。 想要死人。 把淡河县城当作一个大蜡烛,它周边的乡村就都是引火的线,贺仙人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把人用死气杀尽,团成尸塔,用法阵淬出怨气和死气来,怨气收归自身,死气就用来“点燃”淡河县,等到周遭的村子都轮过一遭,淡河县城里的人也就都是囊中之物了。 但最近好像出了点问题。 淡河城北边的这个村子已经设完了阵,不知为何城里的死气却只减不增,好像有谁给城底戳了个窟窿,一天到晚库库往外漏气。贺仙人想着淡河县城不应该有问题,八九分可能是阵法出了毛病。 而他赶到这里来时,的确看到了毛病—— 一个戴斗笠的年轻女人,正用手中的不知什么东西拆他的尸塔。 那个女人身上一件翻领袍,披一件暗藏青的斗篷,脸颊隐藏在斗笠中。贺仙人吃了一惊,急急掩盖住自己的气息,又发觉那女人根本就对他无知无觉。她只是笨拙地,毫无章法地一节一节把夯实在塔里的人拉出来,丝毫没有去找阵眼的意识。 这是个什么人?寻常凡人见到这个画面就要呕吐不止惊厥倒地,若是修士,不可能不去寻找阵眼。唯独这人既不害怕,也不受死气影响,只是顽童似地拆塔。贺仙人无声无息地弹出去一缕神识试她,试到的只有一片空荡的虚无。 修为在他之上者是这样,全然没有修为的人也是这样,可修为在他之上……断不是这种懵懂样子。 他想了半晌,了然了。 深山百草中总有一棵奇药或奇毒,百兽之中偶尔也会有生而开灵识的异类。这都是天地精气所化,放在人身上也同样。 几百年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两个天纵奇才,放在人间搅弄风云,收归仙门就是大乘之器。眼前这个十有八九就是其中之一……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咧开一个笑容。 “捡到宝了啊。” “小友?” 封赤练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与此同时系统也开口。 “宿主,阵法似乎被催动了,攻击性变强,但对宿主来说还达不到危险的程度。” 封赤练没有说话,她屈膝俯下身,把刚刚从塔里拆出来的一副尸骨放在地上。那是个抱着桑篓的老妇人,四肢蜷曲在一起,几乎挤压碎了怀中竹编的篓。 她默然无声地看了那张布满紫斑,已经开始溃烂的面孔一会,伸手盖上她的眼睛。腐烂过度的皮肤已经松软得像是凝冻,封赤练的手因为小心而微微有些发颤。 做完这件事,封赤练慢慢直起身,那对明黄的眼睛一瞬在死气中亮起来。 眼前人大概六十多岁,发须花白,头戴箬叶冠,身上一件朱红撒花对襟道袍,道袍上有青赤白黑黄五个手举乐器与兵刃的小鬼,弯曲的骷髅脊椎花纹头尾相连,连成宝相花一样的文饰,正正缀在道袍的对襟上。 他笑呵呵地看着封赤练,虽然一把胡子眉毛给这笑容增添了点生搬硬套的和蔼,但还是架不住骨相透露出来的獐头鼠目。 “小友啊,”他曼声说,“这无冤无仇,无缘无故,你何故——坏我阵法呀?” 封赤练回头看了看那堆积的尸体。 “你立的阵,你杀的人么?”她没什么喜怒地问。 有一瞬间贺仙人心里有些打鼓,为眼前这女子波澜不惊的态度。那双眼睛可真是怕人啊,即使是瘴气林中的凶兽也没有如此充满杀气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催动了阵法,暗暗用死气做锁链扣上她手腕与脚踝。 她仿佛无知无觉,毫不挣扎。 “是也是也,此地正是贫道所设的‘引火燃灯阵’,小友如此冒失无礼,径入阵中,可是有些不把贫道放在眼里了。” 封赤练好像终于发现了自己被束缚,抬起手看了看绕在身上的死气。 “淡河县的瘟疫,也是你做的?”她只是看了一看就放下手,接着问。 贺仙人几乎感到稀奇了,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困?为何还如此气定神闲? “有火,自然就有灯要燃。如今小友坏我阵法,贫道就不得不向小友讨要一二,来修补此阵了。” 封赤练轻轻歪了一下头。 “你要怎样?” 阵中黑气骤然暴涨,那些探出地面如线虫一样的黑色凝聚起来,水蛭一般紧紧攀附上封赤练的肢体,她被拉扯得摇晃了一下,死气拖拽着她升向半空。 “贫道走南闯北,手中总无几件趁手法器。小友这副身骨倒是不错,不若就借贫道一用吧?” “髀骨合为一对如意,头颅正好雕作甘露碗……哎呀,小友,莫怕莫怕,你说这肋骨是作法尺,还是令旗?” 她被死气吊在半空,像是一片挂在蛛丝上的叶子。 “然后呢?”封赤练问。 “小友年纪不大,嘴却是硬……这然后,你的神魂就做此处阵眼灯油吧,待到破了淡河县城,拿那县令官做盏灯盛你。” 那金眼睛的女修微微笑了一下。 “好。”她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接下来,就都是正当防卫!” 一瞬间束缚她的死气被断成几节,从封赤练皮肤上蔓延开来的青色脉管捉住它们拖入体内。两道银光自她袖中翻出,簌簌破风声中一点赤色绽开在旋转的峨眉刺上。 阵法被撕开一个缺口,在实力的碾压前根本不需要寻找阵眼,贺仙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掀出一步。他趔趄着站稳,冰凉感从头顶一直坠到脚跟。 “五鬼,召……啊!” 法诀还未出口,捏诀的手突然一脱力,原本还在阵中的人已经跃至眼前。绕指的峨眉刺簌簌而转,像是被风撕落的一对琼花。好快,他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形,视野里清晰得不过是那对可怕的眼睛。 那对恶兽一样渴血的眼睛。 两支峨眉刺直直掼入他肩膀,一个后挑如同甩钩起鱼一样把他摔在地上。贺仙人只觉得脑袋耳朵一齐锣鼓喧天,左耳右耳都是嗡鸣咚锵。 等到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金眼睛的煞神。随着她拔出武器,原本隐藏起来的杀气和威压一瞬间释放,贺仙人在地上扑腾着,只觉得胸口压上了十来个磨盘,怎么也直不起身来。左右肩胛上两个铜钱一样大的血窟窿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血,伤口正传来锥心的刺痛。 “小友!道友!尊者!且……且慢!莫要下杀手!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驾,不知尊驾是何方大能,恳请饶命!”他嘶声,拼命地用手肘蹭着地面后退,远离身边的封赤练。 封赤练垂眼,用衣袖擦了擦峨眉刺上的血。 “沉州淡河县,县令裴纪堂门下门客,封赤练。”她说。 “我的老板是个好人,每个月给我米五斛,钱千枚,绢半匹。我听不得谁说要把他做成灯。” “也见不得谁要祸害他治下那些百姓。” “梁知吾?” 笑笑笑有点不解地扬了扬眉毛,随即明白过来,笑道:“梁相颇看不上臣,已经很有一阵子没和臣交集了。” 封赤练颔首,也不接着问,用指甲掐破一枚瓜子。 “对谢泠这个人,朕有数了。对卿,朕还有些好奇。” 她捏着那枚瓜子仁,递到笑笑笑眼前。 “卿有何求于朕吗?” 日光照在那枚瓜子上,它忽然笼罩上一层蜜糖一样的金色,这一点金色在笑笑笑眼中收缩,成为明亮如刃的细线。 “但求陛下……”她说,“携臣入局一戏。” “近前来。”那枚瓜子被点在笑笑笑的嘴唇上,她叼住它,一直走到封赤练面前,俯下身。 “谢泠的事情,你接下来照朕的安排办。” 第 34 章 私兵 在那个女人回来之前,封赤练回了楼上。她对封鸦鸦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轻手轻脚地把随身的一点东西收拾好。 鸦鸦,你听我说,她说:“接下来,我要做一点冒险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成功,不能成功的话我们就要离开淡河县继续向北走,如果成功的话我们可能能在这里待很长一段时间,处境也会比现在好。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可能会看到很多可怕的东西,也可能没有像样的住处。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是你待在这个客栈里,我保证你不会有任何安全问题。十天之内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都来接你。” “二是你现在跟我走,我们一起去做这件事,我仍旧保证你的安全,但不能保证除此之外的事情。” “选哪个都可以,快呀。”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鸦鸦从床沿跳下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然后她双手抱住她的胳膊,整个人像是藤壶一样黏上来,把脸埋进封赤练的胳膊。 “鸦鸦?”封赤练试着抽了一下手,没成功,鸦鸦不说话,不放手,好像要把自己焊上去。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封赤练敲敲她的后背,“那就,走吧。” 她拉着鸦鸦走到窗前,客房二楼的窗不对街,从这里下去不会有人发现。 鸦鸦向下看了一眼,还没完全理解她要干什么,就被一手捂住眼睛挟住,鹞子一样翻出窗去。 “唔!” “嘘。” 耳边风声烈烈,随着一阵飞扬的尘埃戛然而止。封赤练拍拍膝盖上的土,松开鸦鸦。 女孩站在楼下抬头愣愣地对着窗户出神,又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出神。 “哦,你姊姊我会点武……” “……怎么了?医生会点武术不是应该的吗?” 淡水县城西,这里是贩夫走卒工匠杂商的住处。 百姓间的瘟疫最先在这里爆发,也在这里趋于失控。 日色已经开始坠落,夕阳在土路上涂上一层暗色调的黄。 街上零星几家还开着门的铺子已经早早收了摊,一个货郎靠在街边,背后的篓里还有晒干的花草。 太阳太晒了,他太累了,或许是因为今天走了太多的路,他格外疲惫。 脚步声靠近他,一截被拉长的影子落在他腿边。他没抬头,只是有些有气无力地问:“买唔药草?驱邪药草……” 没有答话,那道影子蹲了下来。货郎这才慢慢抬起头。 他看到斗笠的阴翳,看到一双颜色很浅,像是猫兽般的眼睛,它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病了。”眼睛的主人说,“你病得不重,但如果不好好进食,不在洁净的环境里休息,病情很快就会发展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她退后一步,让货郎看清楚她的身形。那是个女人,头戴斗笠,背着一个没装什么东西的行囊。 一个半大孩子跟在她身后,远远地向这里探头探脑。他哂笑起来,掂了掂自己的背篓,想要站起身:“收唔收人老天事,唔买别拎我讲笑。” 眼前花了一下,货郎趔趄着扶住墙,感到自己背篓里的那一点花草仿佛成了铅块,颅骨中的脑髓似乎掺杂了烈酒。 那个女人箭步上来扶住他,眼神轻轻在他脖子上点了点。 “你颈上已经有紫斑了,病不能拖。” 他摇晃着借她的手站稳,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用手掩口退了两步:“咳……行开!行开! 药医唔到,听天由命。” 那个女人没有站远,她慢慢地踱了过来。 “你别怕,我能治。” 一对细长的锐器被从她袖中抽出,蛇牙一样闪着寒光。 货郎一惊,趔趄着向后退到墙边。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女人怎么突然就露出凶相来。 背篓里用于焚烧的药草不值钱,他也不像是有家财的样子——她是看自己得了病没力气反抗,才动了抢劫的心思? 他抡起背篓砸向她的脸,她一滑步侧身闪过,反手扭住他的手臂。那把细长的锐器在女人手中嗡嗡地转了起来,扎进他被擒住的手臂中。 “……!” 血溢出来,但很快被一种无形的东西阻隔。锐器发出响亮的滋滋声,像是水落在被烧热的铁板上。 与此同时,货郎感到好像有一股浊气从他脊梁里被抽出,从手臂上那个圆形的伤口冒出来。 他大睁着眼睛,嘴也松弛地微微张开,整个人陷入了谵妄之中。 手臂突然一轻,女子已经拔出锐器,擦干上面的血迹。 他的头脑缓慢地恢复清明,第一反应是低头去看自己手臂上的伤。 伤口面积不大,只有半个小指甲大,此时流出来的血已经半凝。 他又是卷起袖子裤腿去找皮肤上的紫斑——那上面早已经没有了疫斑的影子,压在肩背上的疲惫感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货郎终于意识到什么,抬头去找那女人的影子:“恩公,恩公——!” 而他眼前,只有空空的巷道,以及将要在路面上熄灭的太阳。 三日,淡水县的巷间开始流传起神医的传说。 一位头戴斗笠,牵着药童的神医能够治好疫病,且分文不收。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在哪里找她,她每一次都突然现身,又在救人之后突然消失。 对她形貌的描述千奇百怪,有人说她衣袖中生着一对鹤翅,每次行医结束便化鹤而去。 有人说她是个女子嗓音的老者,还有人说那张斗笠下的脸只是一团影子,没有分明的五官。 不管人们如何传,有一个特点是被公认的—— ——她有一对野狸一样明黄的眼睛。 而现在这对野狸一样明黄的眼睛现在正无语问苍天。 封赤练找了处树荫坐下,没戴斗笠,她看起来就是个其貌不扬甚至面相有点凶的普通人。 而鸦鸦坐在她背后脸对着墙,正小耗子一样咯吱咯吱啃一块糖饼。 带着她进城这些天,封赤练发现了一件事,封鸦鸦挑食。 鸦鸦最初对着那碗汤饼犹豫固然是她疑惑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吃,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不喜欢吃。 古代的食物对现代人来说普遍不好吃。 这个年代还没有开酥的技术,就算是王公贵胄吃的也不如路边嗑沙琪玛的小学生。 但即使不好吃,不好吃里还是分得出三六九等的。 吃惯精米的人吃不下去糠,饮肉汤的人看到泥也没洗的野菜一锅煮也会倒胃口。 鸦鸦虽然说自己什么事也不记得了,但她的饮食习惯没有改变。 虽然每次吃饭时她都乖巧得像是从来都吃这种东西,但封赤练能看出她眼神里的怏怏。 也不知道孩子到底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总得吃点好的吧。 她给鸦鸦买了点糖饼,不论贵胄还是平民,对糖的喜爱都写在基因里。 鸦鸦高兴地捧着饼啃,这大概是这几天里她吃得最欢快的一顿饭。 封赤练不看她,她对着秋日澄澈如洗的天空,默然无语。 系统已经几天没和她说过话,大概是因为对她目前的行为感到绝望。 封赤练甚至开始有点怀念它的声音了,如果它再开口,她还没准能继续完善她的“大坏蛋”逻辑链,为现在的所作所为找一个邪恶的借口。 从离开客栈开始她就一直在救人,完全不按照杀生道的剧本走。 她发现对婴儿这种体型小的患者可以直接抽离死气,但直接抽成年人需要的时间就过于长了。 而那对峨眉刺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是吸管一样的东西——吸管能吸牛奶,也能吸可乐。 她能用峨眉刺吸血,也能用它吸死气。 杀生道行医,杀人器救人,不知道系统有没有被气到短路。 她做这些事倒不是真的想成为救世主,现在她的死线不允许她纯粹利他。 封赤练有自己的考虑,一则是她吞下的死气虽然用处极小,但无论如何还是能提升她能力的,所谓蚂蚱腿也是肉是也。 二则当她发现自己吞噬死气可以救人之后,她就决定冒一个险——一个能让她融入这里的险。 城中已经开始流传神医的传说,客栈里的人也应该发现了她和鸦鸦不翼而飞。 可她想要冒的那个险还迟迟没有到她眼前来,封赤练有些轻微的焦躁。 她在等,她在等这两件事一起发酵,她在等神医的名号飞过坊墙,飞去她想要它落地的地方。 鸦鸦吃了小半糖饼,掰下来的另外半块被她仔细包好递还给封赤练。 封赤练摆摆手:“你都吃了吧,姊姊不吃这个。糖饼隔了夜就不好吃了。” 她踌躇一下,没再坚持,把剩下半块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这孩子很聪明,有时候聪明得简直不像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她从来不问封赤练为什么不在她面前吃饭,不问封赤练那对古怪的行医器具到底是什么东西。 十二三岁孩子的好奇心从不在她身上发作。她就这么安静地,小心翼翼地跟着她。 在某些瞬间,当封赤练无意间瞥向她时,会在那张小巧秀丽的脸上瞥见不安的阴霾。 ……也不知道妹妹这个说辞,到底能瞒她多久。封赤练想。 有些烟尘从街道那边过来了,封赤练站起身,牵住鸦鸦的手,她看到那烟尘里有马蹄扬起又落下。 马上的三四人都着蟹壳青外披,挂蹀躞带,神情与那一日围住客栈的兵士们不同。 封赤练稍微侧过身去,挡住鸦鸦,只留给这些呼啸而过的骑手们一个背影,但耳朵还在分辨着这几个人的呼号。 “明府大人有令,捉拿近日城中行巫蛊惑众之人!若有人见一金目女子与童子同行,即刻上报官府,有报者皆赏!” 她的险来了。 第 35 章 掀案 封赤练俯下身,轻轻拍了拍贺仙人的脸。 那好似只是唤醒一个中暑倒地的人,或是亲近者之间的玩笑。 而后者瞳孔骤然缩小,含混地呜呜着双手抓进土里,一条豆虫一样扭动翻滚。 封赤练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这幅身体里大概存在着某种残忍的惯性。 当她站在这里俯瞰着他时,痛快和喜悦简直要让她的血液烧起来。 封赤练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脸去闭上眼睛,平息身体里这股不正常的狂热。 贺仙人稍微松了一口气。 刚刚这人身上几乎要把人碾碎的杀气淡了不少,她看着兴致恹恹,似乎对他这个小角色丧失了兴趣。 他拼命调整着脸上抽动的肌肉,把扭曲的表情挤回一个谄媚的笑脸 “尊驾且听小道一言,小道斋居于峋阳王麾下,享千金之供,香火以万钱计……”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眼前这女子的反应,暗暗有些心惊。 她听到峋阳王的名号居然无动于衷,甚至脸上隐隐有些轻蔑的神色。 强龙不压地头蛇,他知道的修仙者们虽然游离于人世之外,但总要卖天家几分薄面。 眼前这女修居然连王侯都不放在眼中。 难道她是已经修成的真仙? 能够不饮不食,踏风而起,如同教祖一样的真人? 那她刚刚什么堂下门客大概就只是不屑于与自己多费口舌而随意说的。 是也,是也,这些真仙们性情都古怪得很,在人间行走也必然有他们自己的目的。 有道是猛虎不食虫蚁,今日她也未必会杀自己。不过是刚刚自己说话狂妄惹怒了她,所以才吃了个教训。 他小心翼翼地接着上面的话说:“小道虽无甚修为,但尚有些资财。若是尊驾今日高抬贵手,小道必为尊驾传教布道,立观塑像,教这天下都知道尊驾威名……” 那女人冷漠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峋阳……什么东西? 脑内地图只开到淡河县城周边地区的封赤练沉默了。 她对这里的了解还限制在“大人”是爸爸,淡河县周围有五个乡这种浮于表面的常识。 眼前这人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合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躺在地上的贺仙人嗫嚅一阵,嘴角的笑容有些颤抖:“啊,啊,对,尊驾自然轮不到小道来立观布教。不若小道将尊驾引荐给峋阳王殿下,殿下求贤若渴,敬拜仙人,一定盼望能得尊驾一臂之力。” “峋阳王殿下手下精兵无数,颇有威望,若是尊驾肯助力,到那时莫说是淡河县城,便是问鼎天下也不是难事……” 停下。封赤练说。她终于抓到了一个重点。 “是峋阳王让你对淡河县做这些事的?” 啊。贺仙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话哽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 “这,是……啊,尊驾有所不知,这淡河县令乃是乱臣族子,襄溪王第五浱包庇乱臣,不合天理。再说这天下本就是能者得之……” 他停下斟酌了一下语气,这个女修用的不是剑,是峨眉刺,锋刃上隐隐有血气与煞气,想来不太像是那群修清正道的修士,这么说应该不会触怒她。 “这小道,也算是顺应天理做事,顺应天理做事……” 封赤练抬起头,看着堆叠在一起,如同被压实了的油糕一样的尸塔,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在北边的两个村子,你也设了这种阵吗?” “这……”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应该察觉空气中的不安定了,他挣扎着抬手掐诀。 在刚刚卖弄口舌的间隙里贺仙人留了一手后路,这四周的死气全被他一股脑集中到了背后的土里。 随着他捻动法诀,地面流沙一样簌簌陷下去,他一只耗子一样钻进了土中。 这是他保命的伎俩,诨名叫“金尾钻地鼠”。 只要四周有足够多的死气,他就能拿死气破地逃生。 但这一次他半截刚刚钻入土中,土却骤然硬化。 封赤练走了过来,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原地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原本聚集起来的死气顺着她的身形攀爬上去,被她吞噬。流沙样的土板结在一处埋住半截入土的贺仙人。 他嗬嗬地出着气,肩膀向上耸动着。 身边的地面被他挣扎得龟裂,但仍旧半分都挣脱不出来。现在他知道为什么淡河城死气越来越薄了,眼前这人居然能吃下它们…… 窒息感带着死亡的预兆迫近,时间的流动变得粘稠而缓慢。 有一道短暂的光明划过这愚人的脑海,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教主曾经讲过的芜梯之山,在山上天梯的尽头有万千仙门。 那其中的血渊宗,即使是最年轻的弟子也有比肩凡间修士之中大能的力量。 教祖终其一生手捧的,也不过只是偶然从那宗门中传出的半卷功法罢了。 是啊,是啊,她大概就是那里的人吧!真正的仙人,这本该是自己的机缘,可是…… 他的意识在这里断开。贺仙人双目凸出,面孔涨紫,自己被自己施展到一半的术法挤死在了土里。 封赤练在原地坐了一刻,一直到身边的土里再也没有声息后才站起身。 随着她的起身,一种修补性的力量开始在肌肉中流动,很长一段时间内笼罩着她的那种不祥的冷感淡去了很多。 沸腾的血液得到安抚,封赤练感到一阵餍足带来的昏沉。 “他死了,对吗?系统?”她问。 “是的,”系统回答,“您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和那几个杀手一样,他只不过……” “没有。他是个修真者,不是普通人。”封赤练打断了系统的话。 “我的修为应该提升更多。” 在系统沉默的白噪音中,她走向尸塔。 把榫卯在一起的木头拆开是很难的事情,把榫卯在一起的人拆开也是。 封赤练把整座塔拆完时,天已经微微地白了。两人高的尸塔铺了满地,她几乎找不到站立的地方。 封赤练借着微弱的天光翻看每一具尸首,终于在靠上的位置找到了脸上有红色胎记的女人。 她怀里抱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和身后的男人折在一起,两人用后背挡着另一个孩子。 被挡住的那个已经被压得变形,封赤练看不出他的形容。一家四口扭曲地紧紧焊死在一起,已经变成青灰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封赤练默然地看着他们,从怀里的老守城官给她的袋子中摸出四枚铜钱,塞进那个女人的手里,然后小心地拔出了她发髻里的铜簪。 人太多了,让尸体不被野兽糟蹋至少需要离地两米的距离,人数让挖墓坑埋葬他们变成难以完成的事情。 杀戮带来的肾上腺素上升缓慢褪去,封赤练有些蹒跚地在满地尸体里走着。 这些人她其实一个都不认得,这些人她仿佛每个都认得。 那个在她脚边,脊背反折的让她想起县衙门前总给人馄饨加胡荽的小贩,那个扑在土地里的和这几天天不亮就在墙根下喊磨刀的匠人有些相似。 她感到冷,她感到痛苦,被吞进去的死气给她一种消化不良的错觉。 封赤练自己也想躺下,躺在这满地的尸体里。 在这个瞬间她清晰地知道如果贺仙人没有被杀死,淡河县城的结局就会是这样,现在躺在这里的就会真的变成他们。 她再一次杀了人。 再深思熟虑千次,她还是会杀这个人。 最后封赤练只能清理出一个圈,焚烧掉了所有尸骨。 当白日升到最高处时金眼睛的女修独自离开了上庄村,她身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与白。 被半截埋在地里的贺仙人目眦欲裂地盯着村庄,焚烧后的灰烬扑在他肿胀的脸上。 “没找到您女儿。”封赤练说。 她回来时日已西斜,仍走北门。暮色下老守城官仍在岗上,一块顽石一样望着她的方向。 她下马,站定,从身上解下包裹,走到他近前去。 老守城官空咽了一下,眼光垂落下去又抬起来。“怎么说?”他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问出这一句。 “村子空了,大概是寄信回来不久之后人就都走了。我去的时候只剩下几个不愿意外迁的老人。”封赤练说,“我问他们彤娘子去了哪里,他们说月中他们一家子就北上了。” 她从袖中拿出擦干净的铜簪:“这是她留下的,说如果阿父来寻她,就向阿父说,他们去北方避难了。家里人都熬过了疫病,只有一个孙儿体弱没撑过去,您不要太伤心。” 她把铜簪塞进他手里,老守城官慢慢坐下去,双手捂住脸。 好哇,好哇,还有人在就是好事。他哽咽着,后背塌下去,重重地用袖子抹脸,抬头看着灰黄不清的天。 封赤练从怀里拿出包钱的布包:“钱没能送到,还给您。跑腿传话的钱我拿走了,您也不欠我什么人情。” 老人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女郎!这钱老汉留下也无用了,你拿……”拉却拉了个空,封赤练骑马径直向城内去了。 老守城官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阵,拆开包裹。 一吊钱还完完整整地在那里,零散的铜钱里,不多不少正少了四文钱。  留下的两个活口审讯结果出来了,都咬杜凌瑶。 第 36 章 忤逆 十一月十三,是个好天。 沉州在国土南部,但这不意味着它冬天不冷。它不仅冷,还湿,不仅湿,湿气还钻骨头。很难想象这地方风湿性关节炎会有多么高发。 所以,在这样一个晴好的,干爽的,北风不抽人耳刮子的冬日里,所有人都因为适意而有些懒散。 自从明府患病以来,小厨房就换作封赤练来管了。 说是她准备吃食,但见识过她那一锅加薪鸡汤的人都不会放任她亲自动手,最多就是做菜之前给她过过目哪些不适合吃,做完菜之后给她看看,再加点药粉制成一道药膳。 裴纪堂私底下问过她加的是什么药,“板蓝根,”封赤练说,“横竖吃不死人。” “你真是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神医人设。”系统暗暗地吐槽。 什么神医,神什么医,她不是兼职百科全书和容嬷嬷的赤练先生么? 太阳好,府里的下人们都猫在暖处晒太阳,有带了博戏玩意的也悄悄摸摸地赌两把。 裴明府不爱见这东西,但也不管下人玩,如今他病着,更没有那么多禁忌。 炉灶上还煨着给明府的药,但没有关系,方才刚刚有人去看过了火,药还要再煨一刻才好。 只要他们不出了差错,也不用那么死心眼地非得守着这一炉子药不可。 毕竟,赤练先生不也躲了懒,没在伙房么? 在这安宁祥和的日光之下,在不时轻轻吹起的,并不砭骨的微风之中,有人悄而无声地来了。 来人身上一件半旧的袄,里面的填充大概很久没有清理更换,有些结块了。 他怀里抱着一捆柴草,走路趔趔趄趄,口中含了什么东西一样含糊地喃喃咒骂着没人愿意搭一把手。 守在门口的几个人抬起头——也只是抬了抬头而已。确实有人心善地想丢下手里的骰子去帮帮忙,但立刻就被同伴拉住了。 “别去,岂是只有一捆呢。你上去帮忙了,他就把活计全丢给你了。横竖领不了赏,坐着,坐着。” 于是他们又猫了起来,谁也没有留意那个穿着半旧袄,把脸埋在柴草中喃喃咒骂的仆役究竟是什么人。 转过一个转角的瞬间,他利落地放下了那捆柴草,卷起外袄塞进里面,身形立刻改变了。 他从一个邋邋遢遢不起眼的仆役变成了另一个邋邋遢遢不起眼的仆役,任谁看过幞头下的那张脸也不会产生什么深刻的印象。 他飞快地穿过庭院,手里还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数着什么,一副无精打采又忙碌,不想让人搭话的样子。当来到伙房前时,他停下脚步,用肩膀推门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灶上药还沸着,满屋的药气。那貌不出众的仆役凑到灶前,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摸出一个纸包来。 他的主家已经不能再等了。 从西南边的那位王爷确定了动向开始,县衙里留的人就开始暗暗向那县令的饮食中下附子。 附子有毒,可杀人,但若是只是一点一点地放,人呈现出来的症状就是疲惫气短,四肢麻木,心悸多汗,仿佛是操劳过度的症状。 他们不需要一个暴毙的裴纪堂,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活着,却奄奄一息的裴纪堂,能够在第五特兵临城下的时候顺畅地把官印和首级一起交出去。 但算得不太对,裴纪堂病了,病早了,他在第五特还没有兵临城下的时候就躺下了,而他躺下的地方站着一位神医。 她或许察觉到了什么,开始严防县令的伙食,记录每一个仆役的行踪,情况棘手到主家让他来了。 没人知道这位神医是否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说不定她能在这短短几天时日里让裴纪堂重新站起来? 不行,不能有这种事。裴纪堂需要饮下一剂更重的汤药,让他躺到结束。 那仆役把药粉抖进了药汤里,他回头看一眼门,并没有人在。 好了,现在他该离开了,去找他的主家复命,然后离开这即将成为焦土的地方。 而就在这一瞬间,一只鹞子从房梁上翻了下来。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就被踹倒,踩住手腕和后颈,脸朝地磕在地砖上。而那个踩住他的人甚至没有趔趄一下,女性有些低而冷的声音从后脑上升起来了。 “好了,来,说吧,谁指使你的。” 一个好消息,下毒的人抓到了,封赤练的判断是对的。 一个坏消息,下毒的人死了。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对“死士”的概念只来自于小说和电视剧,千金豢养的悍不畏死的武林高手们。 但她没料到,没料到现在被她踩在脚下的这个和她看起来一样路人甲的人,也是个死士。 他的眼睛转动着,向上,终于看清楚了是谁踩住自己。那张脸上没有惊惶,恐怖,或是更多的情感。他只是轻轻地吞咽了一下,好像是吞了一口有些干噎的饼子。 封赤练没防备他要寻死,立刻伸手去掰他的嘴巴。 古代没有那么强效的毒药,就算他吞了一口砒//霜下去现在立刻抢救也还有得治。 不过下一秒,她就知道他吞的是什么了。 一根锋利的铁片从他喉咙里穿了出来,新鲜的,锋利的,闪着寒光沾着血的铁片,他刚刚就这么硬生生地把这个东西吞了下去,然后借着她压住它的力度让它从喉咙里穿了出来。 血顺着皮肉翕张的裂隙里向外冒,从他的嘴巴,他的咽喉里涌出来,淤积起暗红的一滩。 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死亡来临时的扭曲和抽搐,血泡的杂响呼噜呼噜。 那个无名的死士嘴唇开合,艰难地吐出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裴贼必死矣。他说。 “老板,我有个事跟你说。”封赤练问。 “那个,您没干什么欺男霸女抢占民田为官不仁……的事情吧?” 裴纪堂一口茶没咽下去,险些便宜了地。 “要裴某立誓么?”他擦擦嘴,把表情调整到正色,指天开口,“若淡河县令裴纪堂有何为官不正之举,令我曝……” “不是!”封赤练立刻打断了他,“就,如果您是个反派角色您跟我说一声,我及时调整我的定位。” “?” 都是贫嘴。 他裴纪堂当然没干什么欺男霸女为官不仁的事情,不然也不至于来送鸡的百姓大大咧咧把杆子往他手里一塞就走,他也毫无偶像包袱地拎着鸡在门口等人。 但这侧面证明了裴家——至少有一部分裴家人,是真没干人事,以至于仇恨的地图炮打到了他这个在偏远小乡村兢兢业业的老好人身上。 “人死了,我是医生不是巫傩,没办法一个大招魂术把他拉起来严刑拷打,”封赤练抻头看了一眼裴纪堂的茶杯,发现里面还是研茶之后悻悻缩回脖子。 “所以,老板,你觉得他来杀你是只因为裴家私仇的可能——” “不大。”裴纪堂答,“不然第一次下药府中就应该挂白了。” 说得对。 那位下毒的死士固然可能有点私人恩怨,但更多的一定是他背后势力指使。 他们要裴纪堂死,却不要立刻死,这其中一定有谋划。 “老板,”封赤练恳切地说,“剩下的,您找您手下可信的捕快查吧——” “——我是真不无偿加班了。” 查么? 有点困难 不是没有可信的人,也不是他裴纪堂才疏智浅无能为力。是滚滚烟尘,自西而至了。 在封鸦鸦已经基本痊愈,裴纪堂也对外声称大好的十一月十六日,峋阳王第五特的士兵,终于如滚滚铁流般淌向这个南方的小县城,强迫所有人的精力从追查转到准备迎战上来。 打个县城肯定不用王驾亲至,传来的消息是来的大概有两千兵卒,由第五特帐下一校尉领。 两千人是什么概念?一所高中,从教工到学生全到操场集合,这么一操场差不多就是两千人。 说多不多,谁家乡没有几所中学呢?说少不少,在冷兵器时代,两千经过训练,佩戴武器的士兵足够覆灭一座小城。 淡河县在大疫过后第一次忙碌起来。城中征调人手修补城墙,清点物资,埋放听瓮,设立木栅。裴纪堂几乎一整日都在外面,连撞上几个晴天,封赤练看他整个人都黑了一个色系。 这些事情封赤练不插手,一则这不是医生该管的事情,二则她也确实管不了这些事情。 现代人的知识体系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BABA,但不包括守城。 她做不了一支箭矢,埋不好一个听瓮,在古代战争前,她是无贬义的白痴。 杀生道这个身份也无法给她提供加成,道在杀,不在守,她能杀光两千人,但不能在两千人手下守一座县城。 “那宿主就替这里的人杀光来者吧。”系统说。 “他们做的事情完全是浪费时间,宿主在跟着他们一起浪费时间。如果给他们些枪支,他们就完全不用修葺城墙,而宿主是比枪支更有效率的武器。” “你已经杀了第一个人了,你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是不是?他制造疫病,他堆了一堆尸体,他打算把淡河县城也变成那副样子……如果军队打开了城门,这里照样会变成那副样子,宿主明白吗?” “所以,去杀了所有人吧,试试你自己的力量,两千人而已。” 它的声音几乎不像是系统了,那声音听起来平和,舒缓,磁性,有不太掩饰的诱导性。 “宿主是为了保护这里,这是正义的。” 第 37 章 夜入闱 城墙上的士兵怀疑自己眼花。 他向着火势渐熄的东城区望过去,火光在他虹膜上残留下一片白色的斑点。 而当他回过头来时,封赤练就站在他旁边。没有人为她放下梯子,没有人听到她在城下呼喊,她就这么上来了,像一只鸦停上城墙。 “出什么事了?”封赤练哑声哑气地问,他嗅到她身上有股浓烈的血腥。 “城东走水了,”那驻城士兵还没从身后突然冒出个活人的惊悚里回过神来。 他手按着武器忘了松开,口中讷讷,“城防官要……要我们守好此地。” 他用力眨眨眼,终于想起松开武器:“呃,赤练先生,您是怎么……怎么……?” 没有回答,夜风吹去了血腥味,她已经不在城墙上。 冯家人无功而返,他们派出去追那小女孩的人迟迟没有返回,官印和私印也不知去向。 但现在他们等不了了,城东火势在逐渐熄灭,如果再拖下去,那些被调虎离山的差官就要回来了。 之前的叫喊和冲突声已经惊醒了不少睡梦中的县民,有人悄悄打开门向外窥视。 冯府的家丁把火把聚拢起来,围出一个光亮的圈子,冯穆站在这个圈子里,光把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照亮。 少年脸上呈现出一种癔症样的兴奋,那近似于赌徒把最后筹码推上前去,盯着骰盅摇晃的神情。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家族,没有父亲,最后一搏的力量已经被用在这一刻,不管能不能成功,他都没有退路。 “淡河县城的父老们,请听我一言!”他朗声开腔。 “我是冯氏长子穆,生于此地,长于此地。诸父老皆知我冯家世代居于淡河,教子以为人谦谨,尊师而睦邻,恭上而友贤。百年来我冯家为淡河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未有功劳亦有苦劳。” “而就在日前!淡河县令强诬冯家窝藏逃犯,竟不由分说将我冯家上下一概收系,若非忠仆保护,我恐怕没有机会在此陈冤。” “如今大军压境,将引水灌城,而县令早已携印逃走,不知去向。他裴纪堂自称淡河县城父母官,岂有危难当头父母弃子女而去之道理?县令已逃,而父老不得逃,冯家在此地百年,我亦不欲逃。” “而今之计,惟有开城以避水灾之祸。冯穆在此,请各位父老相助!” 少年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在十一月的寒风里真有些破釜沉舟的悲壮意味。 有些人打开了房门沉默地注视他,一些人隔着窗,隔着墙还在犹豫。在黑暗之中,一个声音响起来。 “赤练先生呢?” 赤练先生呢?治好了淡河疫病的赤练先生呢?那个仿佛天人一样的赤练先生呢? 冯穆像是被一口无形的土噎住了,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 封!寒!山!怎么每一次都是这个妖妇出来搅局,附子的事情是她,收买人心的是她,现在她不在这里,这群人还在心心念念她! “她逃了。”他干脆地说,“早在白日里就不知去向。” 夜风烈起来,有血腥味从黑暗中扑面而来,当冯穆声音落下去时,所有人都听到了巷口一声清晰的国骂。 “x,当面造谣,第一次见。” 或许她应该有个更好,更威风凛凛的登场方式。但封赤练做不到。 她一手架着裴纪堂,一手拖着封鸦鸦,以一种近乎于两人三足的方式从暗中走出来。 裴纪堂还在她肩膀上低低地咳嗽,封鸦鸦惨白着脸颊,黑发被泪水粘在两颊,俩人一左一右挂在她身上,不可谓不滑稽。 封鸦鸦松开了她的手,举起手里的包袱,火光照亮她戴在手上那枚黄铜戒指:“淡河县城官印私印皆在此处!裴明府没有逃走!” 裴纪堂这随着这一声喊勉强直起身,本官在此。他低的,虚弱却坚决的声音响起来。风将焰光吹向他们。 封赤练从城墙上下来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府衙,没找到封鸦鸦,只找到裴纪堂。 她拽着裴纪堂翻出来,绕了大半个城,终于找到躲在角落里怀抱官印的鸦鸦。 来不及讲前因后果,她拖着这俩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冯穆的演讲现场。 火把开始熄灭了,冯家长子的脸也有些不清,他抬高声音,近乎是嘶吼一样说:“没逃走又怎样!官印在又怎样!淡河涨水,我们迟早要死在这里!” “……” 封赤练松开了手,把手里布包的东西丢在地上踢向他。 “外面很快就会退兵了。”她平心静气地说,“我杀了他们的校尉,这是头颅。” 封鸦鸦和裴纪堂同时看向她,巷中传来到抽冷气的声音,和因为惊讶而失声的喊叫,远处灯火近了,扑灭城东火的差官正如鱼如龙地涌来。 “宿主,”而系统突然开口,“抬头,看一眼天。” 原本应该微明的天空仍旧被混沌的暗色所笼罩,连月亮都看不见了。 那涌动的混沌似乎正在凝结成一个漩涡,向着封赤练所在的地方移动。 “天劫要来了。” 下一秒她飞身窜了出去——几乎是飞。而那团漩涡云气也像是察觉到她的移动一样紧紧跟上。 封赤练避开涌来的差官,翻过坊墙,向着刚刚她进城的方向跑过去。 头顶已经隐隐有了雷声,闪电将团卷在一起的云层照亮。 守在城墙上的士兵又打了个哈欠,算着今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换班。 然后他又一次看到了封赤练,她没和他说话,身形轻巧地翻过女墙跑向垛墙。 “赤练先生,你?” 然后他看到她越过垛墙,直直地跳了下去。 第一道雷从空中劈下。 封赤练跳是硬跳的,着陆也是硬着陆的。 被雷劈不像是触电,像是被人照后脑勺拍了一板砖。 封赤练失去平衡,直直地栽在土里。她想爬起来,第二道雷又打下来,强迫她安静地蜷起身忍着。 糟透了。 任何一个现代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在被有节律地殴打,精神和生理都是。 每一次坠下来的雷都像是重锤敲击着她的骨头,那上面大概已经布满裂隙,在一个呼吸之间就会断裂。 她不知道还有多少雷,还要持续多久结束,只是在眼前又一次被电光照亮的时候会模糊地在心里骂一句他妈的还没完。 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是一辈子,鬼知道多久。 封赤练感到自己已经从一块石头被磨成了一张纸,落雷停下了,而天空仍旧阴沉,翻卷的云气中雷声越来越强烈,仿佛在积攒某种恶意。 她麻木地抬头盯着那个旋涡,等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落下来。 雷声骤然炸响,而天空也随之被照得白昼一般,最后一道劫雷气势汹汹地坠落下来——卡在封赤练头顶。 光,非常多的金色光线从她身上渗透出来,游动着向雷迎过去。这近千条光线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把劫雷整个兜在了里面。 封赤练怔怔地看着二者抵牾,纠缠,最终双双灭失在半空中。 雨随之落下,细密地沾满封赤练的头发,衣服,远处的天空露出一线白色,天要晴了。 她闭上眼睛,倒在雨水里。 第二天早上城外的军队退了,涨水的淡河也恢复了枯水期的样子。 冯家没什么话好说,该下狱下狱,该定罪定罪,在危机过去的空隙里,所有人兜舒了一口气。 也有人记得在夜里突然失踪的封赤练。赤练先生那是突然去了哪呢?他们犯犯嘀咕也就作罢。 而被嘀咕的对象正在养伤。 一个县衙三个病号。裴纪堂余毒未清,半天强撑着身体工作,半天躺着养病。封鸦鸦被吓着了,又开始发起烧来,捧着姜汤听裴纪堂和封赤练一唱一和地骂她胡闹。 封赤练刚刚突破回了筑基后期,被雷打了个半死,实打实感受到老天爷对杀生道的爱意。她一遍牙酸年末还有一场劫雷等着,一边纠结一个问题。 那近千道金色的光线究竟是什么? 她问系统,系统说不知道,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可以归结为宿主你福大命大不然横竖死在最后一次劫雷上。 封赤练只当它在说废话,她回忆那光线的金色,在心里隐隐约约有点估计。 那颜色非常像是“BUG面板上”数字的颜色。 但她没法考证这件事了,当她打开自己的面板时,BUG面板上的数字又变成了那个灰色的0,在她没看的这段时间里或许发生过什么变化? 毫无疑问她把它漏过去了。在当前这个关隘,她分不出手去细究。 +事情太多了。 战后的城墙需要修葺,受伤和死亡的士兵家属需要安抚。 封赤练被封鸦鸦牵着找到了那个保护她的女人,她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黄三玉,那个胆怯的,不敢上公堂的女人,怕她黄色眼睛而不敢跟她说话的女人,在那个深夜保护了与她没有干系的女孩。 浆洗铺子的老妪收留了黄三玉的儿子,县里赞扬她勇毅,给她置办棺椁与她丈夫合葬。 婴儿的哭声一遍一遍敲击着云霄,封赤练在这哭声里感到虚弱和晕眩。 仙人是不会感到虚弱的,仙人总是强大而傲慢,可她现在觉得自己无比虚弱。 十二月渐晴的天幕下,一道快马向着正逐渐恢复平宁的淡河城跑来。 骑手衣上满是尘埃,马向外吐着沫子。城防官伸手要拦,骑手立刻扬起鞭子作势挥向他。 “传襄溪王殿下谕!” “淡河县城县令裴纪堂,即刻动身前往觐见述职!” 第 38 章 白蝮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喉咙哽住,舌头打结。 封赤练的气质变了,那个无声无息坐在角落里的女人站了起来,嘴角带着散漫的笑意,眼睛却摄人地扫视着。 仿佛是一脚踢开了道旁的山石,其中却窜出一条丈余的蟒蛇,直着脖子吐红信看人。 “神医”消失了,“赤练先生”消失了,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人,向所有人直白地表露出来一件事—— 她是个会杀人的人。 封赤练问了几嗓子,没人动。于是她自己走过去,绕开那瘫倒在地面带土色的发言者,把峨眉刺从墙上拔下来戴回手上。 铁器在空气中震颤出细微的嗡鸣,刃光照过其他人的脸,他们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跟着一起颤鸣起来。 “我不降,”她看向身边人,“但我尊重各位,咱们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如果想降的人多,那我无话可说。” 她身上一瞬爆发的杀气收敛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温和,周遭的人慢慢从窒息感中恢复过来。 “赤练……先生是裴明府的贵客,”有人迟疑地顺着她的话说说,“但到底没有实职。即便是淡河县城破,您也不一定会被牵连。” 她轻轻哼笑起来。 “裴明府把这里托付给我,若是城破,那就是我失职,我自尽谢罪。” 一句话撂在地上,所有人都被激得一悸。 “但我死之前,肯定会把账算清楚。诸位谁主降,我就上到令高堂,下至令郎,杀了你一家老小。” “好啦,来表决吧——”她笑微微地下了结语。 “——让我看看谁想投降!” 不降,全票通过。 赤练在几秒钟内成为了主心骨,文明在野蛮之后,权力在文明之后,但野蛮在某些时刻能崩毁一切。 而在所有人恐惧的,试探的,思量的目光中,封赤练正努力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就像刚刚那个人说的,水到底是从哪来的? 涨水的只有一条河,不像是汛期改变,河里的水就像是从天上来的一样蹊跷。事出反常有妖,没有妖便有仙。 这条冬天莫名其妙活跃起来的河流,背后说不定有上次那个人的同行。 “这件事我会解决,”她说,“拿我的性命担保。” “外面叫阵的时间是三天,我只需要两天。在两天之内,我会处理完这件事情。” “你们要做的只是守好这里,两天。” 这件事按道理得让裴纪堂知道,但封赤练觉得瞒着他更好。 一个病得爬不起床来的病人对解决问题没有益处,告诉他也只是让病情更严重。 府内的其他仆人都被换掉,封赤练把鸦鸦暂时推上了照顾病人的岗位。 “别那么死心眼,”她对封鸦鸦说,“让你照顾他,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先保护好自己。” 她对城内撑三天不降没有任何信心,即使有“杀你全家”这种恶言在先,那群书生也不一定能顶住底下人带来的压力。 实际上两天也是往多里说的,这座城能撑住不从内部坍塌的时间,至多只有一个昼夜。 淡河从中午开始涨水,黄昏时河道已经像是夏日一样溢满,西向的晚霞坠落在这条银龙的背上,反射出艳艳的光彩。 驻守在河边的臧州军一个半时辰一换岗,柯校尉下了命令,所有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卫这条河三天。 大冬天涨水的河流闻所未闻,有好事的在站岗时会向河边凑得近些,看看这仿佛天降一样的河水有什么不同。 而更多人只是像是磐石一样沉默地站着,在心中咒骂神经病一样的第五特和神经病一样的柯伏虎。 臧州多矿产,第五特的封地因此而富庶,但这富庶和封地上的平头百姓没有联系。 那位好色而崇信方士的王留给他们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徭役和征敛。当臧州人抬起头时,他们看到的不是晴朗或阴翳的天空,他们看到的是一只即将落下来的大手,时刻准备把他们拎起来挤压出最后的油脂。 有人反抗,但没人取得胜利。狸子的狡猾和狼的贪婪同时呈现在这位藩王身上,他太懂得如何建立自己的联盟。 第五特敲骨吸髓地从他的封地拿走财富,然后用它们去收买手下人,用血和泪混杂成的香油点在他手下方士们的长明灯里,祈祷这不知餍足的恶兽长命百岁。 所有反抗者都被掐灭在苗头里,剩下的大多数人认命了——命不好,生在这个年景而不为贵胄者,就是命不好。 而有也有人把目光投向别的地方——凭什么触霉头的是我们,凭什么活不下去的是我们? 既然他们能从我身上拿走我的一切,我为什么不能从别人身上拿走什么来弥补? 有无数眼睛盯着远处的淡河城,他们期待着城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期待着自己能从残骸上得到一点残余的好处。 而淡河只是静静地流淌。 冬天天黑得格外早,月末的月亮只有很细的一牙,像是一根弯了的针。 天上星子也少,整个夜幕仿佛太初之初那团巨大的混沌。而在这样一团蒙昧的昏暗之中,却有一条莹莹的带子正散发出微光。 涨起来的淡河水像是沐浴在月华中一样,水流正泛起柔和的光线。 守在河边的的那个臧州兵四下望了望,给自己壮起胆子靠河岸近了些,从入夜开始他就留意到这河水的异常。 他慢慢地,慢慢地向河中伸过头去,在流玉一样的河流中,他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到。 怪哉!一般的河水中总是没有鱼虾,砂石总该有一些,少有湍急的水流能如此干净……干净得什么也没有。 他又向前探了探头,这一次他看到了别的东西—— 一团影影绰绰,水草一样的黑色,正在他的倒影之后伫着。 “别动。” 他猛然反应过来,回手一枪扎向身后,那影子却骤然一滑,避开他的动作,反手抓住他的肩膀。 “格拉”,那是关节被拽出关节腔的声音,那士兵还未来得及尖叫出声,就被一团麻堵住了口。 “你要杀我吗?”那个影子问。 这是什么见鬼的问题?他被那影子按在地上,一只胳膊脱臼,半边脸压在泥里,那个影子居然问他想不想要杀自己? 痛苦和窒息感让他的头脑一团混乱,而在混乱之中,他凭借本能摇了摇头。 “太好了。我也不想杀你。” 随着这一声叹气一样的低语。守卫的臧州兵颈上一麻,随即陷入了黑暗中。 封赤练擦擦手上的泥,站起来,把被击昏的臧州兵拖进几米外的草丛里。 刚刚打昏了去解手的一个,现在加上这个,河岸大概能空出一会没人看顾了。 她压一压斗笠,走向那条正在发光的河水。 走得越近,空气中某种力量的共鸣就越明显,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雾气正从这河水中升腾起来,缓慢地把封赤练包裹在其中。 这力量与死气全然不同,它温润,洁净,没有强烈的攻击性,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毛孔在这雾中张开,不自主地开始吸收吐纳。 “没错了,宿主。”系统说,“这水有灵。” 系统在她动身从淡河城墙上下来之前就告诉过她,一般修士很难凭借一己之力让一条大河凭空冒出水来。 天下水脉与各地气运息息相关,要是谁随随便便就能创造或者覆灭河流,气运岂不完全乱了套? 但有一种动物可以。 龙。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身为鳞虫之长的龙与水脉伴生,龙陨则水竭,龙行则水动。 这一次淡河突然涨水,八成是和龙有关。 封赤练找了一处前滩下去,慢慢把手伸进水中。 随着她将灵气注入,这原本平静流淌的河水突然涌动起来,它们水银一样避开她的手向两侧分裂,露出干枯的河床。 她直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被水避开的河流中央,那里有一汪镜子一样凝固不动的小潭,而在潭水的正上方,一枚鸡卵大小的珠子正转动着。 它像是一个缩小版的月亮,但比月亮更光华四溢。 轻纱一样的云气包裹着它,以一种奇妙的节奏律动,在四周被分开的河水,也随着律动的节律涨起微弱的潮汐。 “这是什么?”封赤练喃喃着。 “这是水龙珠。”系统说,“真不知道那群凡人那里搞来的这东西。” 在封赤练伸手摘下那枚珠子的瞬间,河水如同被拔掉了漏水塞一样开始急剧地向着中央涌过去。要不是她身法敏捷跃上岸边,几乎要被这汹涌而来的水流拍倒。 那面镜子一样的小潭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吸拢了水流,然后自身也凹陷下去,化作一阵银纱一样的雾气扑进封赤练手中的龙珠。 半柱香不到功夫,整条河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行则水动,龙栖则潭成。”系统幽幽开口,“神偷窃得九龙杯,您事情解决了就快跑吧宿主,您可不能飞啊。” 而与之应和,岸边骤然响起了“有敌!”的呼号。 封赤练揣紧龙珠,掠向岸边的高草地。她是从城墙上跳下来的,自然不可能骑马。 在不能飞的情况下,除非的卢附体,不然跑不过马匹。 呼喝声,马蹄声脚步声一齐响起来,搜索的队伍鱼贯而出,分成四五队寻找来敌的下落。 她隐藏气息,薮猫一样压低身形在高草中移动。叫喊声与她擦肩而过,狐尾一样厚密的芦苇轻轻扫着她的颊侧。 在来探查情况之前封赤练就看准了这条退路,穿过芦苇荡,越过一段平地之后就是淡河城墙,只要不—— ——在她从芦苇荡出来的一刹,火把照亮了她的脸。 ……只要不被发现,他大爷的。 第 39 章 屏后 系统在输出,封赤练也在输出,她正在答街坊四邻的疑。 这几天还需要处理疫病的人基本上没有了,但她的医棚外仍旧热闹。 所有人都有同一个问题想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赤练先生,淡河县城真的有“业”吗? 大概是从她刻意传出裴纪堂病倒消息的那段时间开始,一股流言在城中缓慢地发酵。 短短三四天时间内,它苔藓一样长满了这座县城的每一个缝隙。 有人说,城中的疫病不是疫病,而是一种“业 ”。 谁也说不好是谁先提出了这种说法,靠城墙根担货的脚夫说他是听一个僧人说的。 那天快傍晚时天上云气很重,灰云的边缘有些灼铁似的红色,他竖着挑担倚靠在墙上出神,一抬头就看到个穿深色袈裟的行脚僧人走过来。 朝中崇佛,颐朝遍地都是寺院,即使在淡河这个偏远县城,看到个把云游化缘的僧人也不是稀罕事。 脚夫没理他,他却自己凑上来了,合掌深鞠一躬。 “施主,贫道与您有缘。” “请施主尽快离开此地吧,此地无僧无寺,不尊佛法,百姓蒙昧如昏,长官不知教化。故而业力积攒,有瘟疫,兵祸,天灾之虞。” 暮色朦朦,僧人的面容因为光线昏暗而不清,脚夫猛然从出神里恢复过来,那僧人已经不知去向。 他被吓了一跳,紧赶慢赶回了家里,把事情与自家妻子说了。 妻子叫他不要声张,可这流言却不知从何地暗自滋长起来。 日头很烈,冬日午后的太阳把地面晒得一层白色,坐在医棚里即使有遮阳也被这反光晃眉骨发烫。 系统的喋喋不休让封赤练有些轻微晕眩,摊前围着人的七嘴八舌也搅得她脑袋里一团乱麻,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额头前,示意它安静。 系统安静了,站在医棚前的人们也安静了,他们沉默地,有些惶恐地盯着她的手指,好像那是一个预兆。 几十双眼睛诚惶诚恐地看着她,等她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她把手放下。 “各位,我从未听说过‘业’的事情,大家也看到了,瘟疫已经逐渐平息下来。它不过是与血相关的病,需要通过放血来治。与其他的都没有关联。”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噢”,躁动不安的气氛稍微缓解了些。 但很快又有惴惴的声音冒出来:“赤练先生,那我听说是要打仗了……淡河县城这么一个小地方,经不起几回冲啊。” “想来城中是没有佛寺,是不是轻慢了神灵也不可知?” “疫病枉死的人这么多,应当放个焰口,可惜这时候来不及了……” 新一轮的声音又覆盖上来,打仗这个话头挑起了新的问题。 赤练先生,真是要打仗啊?赤练先生,咱们守不守得住啊? 赤练先生,这个年还能不能过呀? 若是打上几个月,春播如何是好呀? 家里的人病还没好利索,走路也还没有力气,这要是打起仗来,是要出事情的呀。 这情况有些话她能回答,有些话她得掂量掂量。 中心思想就是对,要打仗了,不知道要打多久,但是好是坏都肯定打不到过年。病没好利索的尽量补补多晒太阳,恢复总得有个时间。 “头疼吗?”系统问,“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 封赤练长叹一口气,直起身向所有人暂且告假,决定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和系统吵一架。 “把所有人杀掉太麻烦了,”后巷里没有人,一只白脑袋的鸟停在墙头翘尾巴,封赤练找了一块阴凉地站定,有些嘲讽地回答系统,“第五特还有可能派兵过来,不然我飞过去把他封地平了吧。” “除了宿主不适合飞之外,没什么不可以的。” 没什么不可以的? 太不可以了。 这是一个明显的滑坡,明显得掰一掰能当三角尺用。 挂她身上这个系统平时人模狗样人畜无害的,一到节骨眼上就开始给她上眼药。 她杀那个穿得花红柳绿的道士是正当防卫,是为死者报仇,也是保护生者。现在出去把这两千来兵杀了是什么? “系统,我给你做一个比喻,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封赤练捏了捏自己的山根,“假设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人抢劫,我去打断他的腿,这叫见义勇为。” “如果我怀疑街上有个人要抢劫,去打断他的腿,这叫故意伤害。” 这不是一个概念。系统说。 “这当然是一个概念,”封赤练打断它,“今天因为他们要打淡河县,我就去把他们都杀了,明天我就可以因为觉得谁可能危害我就杀了谁,到最后百无禁忌,总归安慰一下自己他们可能对我不利就是了。” “滑坡到最后,我就回到天诛地灭杀生道大boss的路,回不了头了。”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淡河县城内部也不太平,有一股力量想要从内瓦解这座城池。 从给裴纪堂下附子,到现在装神弄鬼地传出城中有业的谣言,本质上都是想制造混乱,外敌易御家贼难防,她能杀了这两千兵马,杀不了淡河县城内这股邪气。 不论是峋阳王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有人还在诱惑这股邪气,只要没人压制这股邪气,城里就不可能安生。 系统不吭声,系统把话题扯走:“那么,你就这么看着吗,宿主?” 封赤练望了一眼巷外,她没来由地笑起来。 “也不是……从我来这里到现在,见过这么多装神弄鬼的了。” “怎么也该轮到我这个真的邪魔外道发发威了吧?” 翌日赤练的医棚收了起来,与之相对的是县衙外面贴上了一张新的告示:疫病已平,一日后县中将祭三牲以告天地,慰鬼神,县令亲主祭祀。 论时间,祭祀的时间选在一日后实在是有点仓促,但在外敌压境的情形下也算是情有可原。 原本被流言搅动的民心也安定下来,虽然没有人真的指望这场祭祀能抵挡住大军的步伐,但他们总希望这样告慰鬼神的尝试能带来什么微弱的改变。 朔风卷起残叶越过墙头,在内室的窗前落下了。客舍的书房房门紧闭,连窗都从里面挡好。 屋里的封赤练找了几卷席子来卷起,靠墙做成一个舒服些的靠背。在放了至少500cc的血之后,她现在不太有力气直着后背跪坐。 峨眉刺被搭在她手腕旁的小几上,上面血迹还没干。 十来个小竹桶竖在峨眉刺旁边,最近那个上面搭着分油用的小漏。 血珠子从小漏的一端爬向底,仿佛谁在半空扯碎了一串璎珞,赤珠纷纷而坠。 漏比一般的油漏小巧不少,连带着下面开的孔也细,有液体倒进去底下只能一滴一滴地漏。 封赤练用峨眉刺穿透皮肤,悬起手腕拿小漏接血。 她没法在这个过程中控制自己的血小板发挥作用,伤口凝结只能再次剥开。 神经在反复拉扯下变得迟钝,折腾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用峨眉刺在左手手臂上扎了多少个窟窿。 横竖杀生道女修不会死于破伤风吧?封赤练乐观地想。 系统从看着她折腾到看不下去她折腾。 “修佛道的的确有人会尝试割肉喂鹰证道,”它说,“怎么,宿主,您这么给自己放血,是打算出家了?” 哎,别说,在淡河县这段日子掉的头发,颇有些要斩断三千青丝的架势。 封赤练按住手腕,长长地吐气,把脖子耷拉在竹席卷的边缘。 失血带来的冷汗和耳鸣还没有散去,手臂上伤口传来的痛苦已经逐渐清晰。 “哎,系统,”她有气无力地微笑起来,以一种轻佻的口吻发问,“自古以来杀生道的人是不是都特没有创意?” “是的宿主,在逆用心法和行医救人方面,无人的创新性望您项背。现在您打算继续创新什么?” 她举起自己伤痕累累的左手,凝气于掌。灵气逐渐顺着腕脉流下,张开的创口逐渐收缩。 “我是在想,‘以血化生’这个东西,可以当单体治疗用,也可以当一个立刻就能发挥作用的群奶用啊……” 她有一个很好的创意。 十一月十九日,宜祭。 奔走多日的裴纪堂终于停下脚步,洗沐焚香后玄衣纁裳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所有抬头注目他的人都在他手捧祭文登台时低下头去。 他们惊讶地发现,就像在雕像上垂下一层纱一样,眼前这个未至而立的青年,在换上祭服时陡然呈现出了与平日全然不同的气质。 在城墙上下的裴纪堂风尘仆仆,眉眼间从无倦色。 他总用重视的,专注的目光注目每一个对他说话的人,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 他会帮士兵传递捆扎的兵器,俯在泥土里确认听瓮的深浅,这个时候人们很难想起他是这里最高的长官。 但现在他显得“遥远”,那一身黑与赤的祭衣烘托出了某种不同于旁人的气质。 人们笃信地看着他,像是孩子在看父母,他们相信这个人能安抚此地病死的魂灵,将这座城池所遭遇的不幸上达天听,带回他们本应拥有的平和生活。 裴纪堂开始敬奠第一杯酒。 “时圣朝五年,十一月十九,淡河县令裴纪堂及诸府吏,具三牲之祭,敬四方神明,奠诸乡之灵。” 在所有人围着祭台的时候,有一个人例外。 封赤练悄无声息地带着几个小吏在不远处扎起了医棚,烧起水来。 这次锅里煮的不是布条,里面沸腾着的是暗褐色的水,比寻常中药清澈不少。 她守着锅目不转睛地看着人群的方向,那双黄色的眼睛里有些不明的思量。 三杯酒敬奉完毕,裴纪堂与助祭点香再读祭文,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 直到写有祭文的丝帛被焚烧,仪式接近尾声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了很深的一声叹气。 “唉!唉!” 声源周遭的人纷纷扭头,一个斗笠从人群中显露出来,那人穿暗色僧衣,看起来是个普通的云游僧人。 他很突出地叹了两口气之后,朗声开口。 “迟!迟!” “如洪将至而造舟,火已起而凿井。有心而力晚,迟!” 颐朝崇佛,市井百姓也对出家人有所敬畏,是以虽然在这个祭祀刚刚完成的节骨眼上,也没有谁因为这样冒犯的话抡起拳头打他。 第 40 章 寒魁使节 没反应过来的士兵们还站在原地,她擦擦脸上的血,对他们仰起脸来:“快跑。” “快跑,跑起来,去告诉所有人你们看到了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打碎了冰面,傻站在那里的士兵们反应过来,从怔愣变成后退,再变成混乱的拔腿狂奔。 四周寂静下来,只剩下封赤练怀里的水龙珠还在散出幽微的光线。 她低下头,看着倒毙在地的校尉,仿佛是错觉,她看到一股非常浅的紫色烟气从他的眉心升了起来,转瞬消逝在空气中。 封赤练伸出手去想去捉那缕消散的烟气,却猝不及防被打断了注意。 隐约的嘈杂和混乱声从远处传来,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面前的平地,望向视野尽头的淡河县城。 它像是火炬一样通明,照亮整个夜幕。 裴纪堂睡得很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梦见自己仍是婴儿,被装在一个漆木提篮中,一只女人的手从食盒边缘垂下来。 血顺着她白皙的,长的手指流下,线虫一样缓慢地爬入盒中。 当他醒来时天还没有亮,炉里的香已经烧尽了。 封鸦鸦不在这里。 他晌午后醒了一次,一睁眼就看到小姑娘一声不响地站在他旁边投帕子给他擦脸,惊得他几乎从榻上摔下来。 好说歹说问清楚了是封赤练让她来照顾他,裴纪堂立刻表示自己已经醒过来了,不用照顾。 “不行,”封鸦鸦一板脸,“阿姊说了,裴明府太招人恨,要是我不守在身边,没准会被人捅上一刀。” “……” “还有,”她把帕子在盆里绞干,“我最不喜欢欠人情,您既然照看了我一次,我也得照看您一次。” 他稍微吃了些粥,然后又一次睡过去,再睁眼就已经是此时。 灯芯刚刚挑过,看来屋里人并没出去太久。 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想坐起来,稍微一动就是一阵气血上涌,只得作罢。 窗外微微有些光线闪动。 裴纪堂躺回去,闭上眼睛,但总觉得有股纷乱的声音搅得他难以入睡,杂乱的念头像是雪片一样在脑海里转来转去。 淡河县城如今怎样了?城外军的动向如何?自己这一倒,不知道会生成多少新的变数…… 纷乱声越来越大,他猛然睁眼,意识到这不是错觉。窗外被火把和灯烛的光照亮了,有人大声喊着什么。 “走水,走水!” “淡河涨水,城外的要引水灌城啦!当官的有罪我们平头百姓不拿骨头填!开城投降吧!” 声音离得很远,但清晰可闻,裴纪堂挣扎着坐起身来,床头的书简翻倒下去,哗啦啦撒了一地。 门就在这一刻被拉开,封鸦鸦怀里抱着一个小布包袱,从门里挤了进来。 “裴明府,”她说,“出事了。” 逃走的冯家长子冯穆并没想办法混出城,他收拢起家仆,等到今夜这个机会。 子时刚过,两个冯家仆从点燃了城东一处马厩,冬季干燥的稻草立刻像是泼油一样顺风烧起来。 府衙中的差官大半赶去救火,没有料到这群冯家余孽踩着这个空隙冲进了衙门。 封鸦鸦睡得浅,在城东走水差官离开时就被惊醒,到冯家人开始冲击府衙,她立刻跑去书房把官印用外衣包了带回来。 “外面的衙役还能拖一刻,”灯火在女孩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光,“裴明府,快走!阿姊出去做事了,怕是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裴纪堂惨然一笑,摇头:“某动不了,封娘子你快走。他们是冲着裴某与官印私印两印来的,不会为难你。你把官印拿好,某以私印与他们周旋拖延时间,两印不齐,开城投降的文书就无用。” 封鸦鸦抿了抿嘴唇,站起身环顾四周,靠窗有一个平日搁置杂物的柜箱,勉强能藏下一个成年男人。“我扶你起来,”她拽着他的袖子,“你不能在这任他们摆布,至少得藏起来!” 裴纪堂哑然失笑,贼入衙门不见官印私印,也不见他,必然四处搜索,一个柜子能藏到几时呢? 但封鸦鸦一副你不藏起来我不走的样子,他只能勉强就着她的手起身进了柜子。 外面的声音已经很近,裴纪堂倚靠着柜壁平复呼吸,摇头示意封鸦鸦快走。 他无法藏,也不打算藏,私印在他身上,就算他们要他性命,他也能以此做筹码延缓他们去追封鸦鸦的步伐。 女孩双手抓住裴纪堂的左手,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裴明府……” 她忽而小狐一样狡黠地笑了:“我平生不欠裴家人人情,还你啦。” “还请明府,勿要出声,好好休息。” 她双手一并,裴纪堂戴在左手上的黄铜戒指被拽了下来,后者脸色骤然变化,伸手想要阻拦,却被塞回柜子里。 戒指上的暗扣在摩擦中滑开,露出小指甲大的一个滚轮。上面正是四字,裴纪堂印。 “你怎么知道……”古怪的问题。 那双眼睛灼灼地望着他,问话的语气却轻柔缱绻如情人的低语。 那个女人站在那里,手无寸铁,柯伏虎却莫名地感到强烈的不祥与恶意。 于是他退后,抬起手来,身边士兵的枪尖倒向她,她眯了眯眼睛,慢慢塌下后背,像是个准备屈服的动作—— ——也是猛兽在准备扑击时的动作。 河风大起,芦苇骤然倒伏,站在最中的臧州兵感到一阵疾风掠过了他们。 视野随即如同被风卷飞的落叶一样飞出去,细线般的月亮落下血泪,黑暗从头顶奔涌而下。 被峨眉刺切断喉咙的士兵摔在同伴身上,封赤练轻巧地从他们之间穿过,袖中沾血的锋刃刺向柯伏虎面门。 他悚然振刀而起,格住刺下来的峨眉刺,旋身将力卸向一侧。 封赤练后跳站直,柯伏虎稳住身形,两个人都轻轻嘶了一声。 这是第一个招架住了她一击的人,不是修士,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习惯了一击必杀的封赤练甚至有点茫然,她试探性地探出神识,什么都没试出来。 而柯伏虎的内心剧烈动荡着。 关节和臂骨都传来不祥的疼痛,他似乎感觉到那上面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这个女人不用长枪,不用刀剑,在她站定时他才看清她抓在手里的是什么。 那是一对嗡嗡旋转着的奇怪兵器,沾染在刃上的血迹像是细碎的花瓣般被甩出去。 它并不比匕首长多少,用短武器对抗长武器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多年战斗留下的第六感告诉他,就算他手持长枪,也绝不能和她单挑。 无人回答,少女脸上带着明艳的骄傲抽身而去,柜门合上了。 封鸦鸦不太认识淡河县城的路,几次出来都是跟着封赤练,活动的范围也只是府衙到医棚。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官印,攥紧那枚戒指一样的私印顺着巷子向外跑去。 现在不知道哪里有暴徒,哪里是安全的,她只能凭借本能往火光的反方向跑。 “追上那小倡 /妇!妈的,坏我大事!” 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逐渐迫近,怀中沉重的金属拖累她的脚步,封鸦鸦感到过度奔跑简直要让自己的喉咙翻上血腥,她跌跌撞撞地钻进一个巷子,一头扎进悬挂的织物之间。 这是什么?是个洗衣坊吗? 封鸦鸦不清楚,她用力地把自己缩到角落里,用从竹竿上掉下来的衣服盖住自己。 脚步声逐渐近了,隔着布料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灯火,她捂住嘴,蜷起脊背,屏住呼吸。 “喀喇。”旁边的木门突然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头上戴着白绢花的妇人探头出来,一脸紧张地张望着,大概是被刚刚封鸦鸦打翻衣服的声音惊了起来。 蜷缩在衣服里的女孩从缝隙里露出小半边脸颊,正好和那女人对上视线。 “你是……” 没来得及说出完整的话,灯笼和火把的光骤然照亮巷里。 几个汉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把把没来得及关上门的女人拽出屋来。 “你!老实点!老子问你,有没有看到个小贼抱着包袱跑过来了?” 女人像是被拎住脖子的水鸟一样挣扎了两下,声音发抖:“没看到。” “没看到,哼……别让老子发现你扯谎……”那汉子踢了两脚满地的衣服:“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有只花狸子跑上来,把杆子打翻了。”她细声细气地说,并不住地缩着脖子。 几个人不听她的话,粗鲁地把散落满地的衣服踢开,封鸦鸦又向角落里缩了缩,抓紧盖在身上的衣服。 就在这个瞬间,那女人突然暴起,像是要撕下一块肉一样猛地咬住最近那个人的手臂,对着巷口外嘶声:“封小女郎快跑!” 被咬住的那人吃痛,抬手呯地把她摔在了墙上:“妈的!猫在外面!追!” 脚步声和灯火散去了,封鸦鸦手脚并用地从衣服里爬出来,爬向那个从墙上滑下来的女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 41 章 觐见 苏里孜的意思是,解除边境六城的防护,把它变成双方共有的过渡地,榷场的建立掌握在寒魁人手里,这意味着交易要向寒魁纳税。最后,这摆明了就是要伸手要钱,年年要,名头好听,但实质上和战败赔款没什么区别。 朝堂里声音渐渐大了,有愤怒的人几乎要冲出来进谏诛杀这些无礼的使臣。苏里孜镇定地面对着所有人,不看,不动,双眼中有高贵的傲慢。 “很不公平吗?尊贵的各位,难道你们只想要好处吗?”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进个城都费劲。 用户:封赤练。 修为:筑基后期(大概) 主线任务:得道飞升,回归二十一世纪。 当前任务:别在两个月后被雷劈死。 当前节点:带着一个鸦鸦挂件被卡在淡河县县城外进不去。 越往城墙下走,那黑气就越淡,好似走入雾中,雾本身就不分明起来。 封赤练已经做好准备看到城门大开满地腐骨的画面,谁知道到了城门口才发现这地居然有活人。 不仅有活人,城门口巡逻盘查的兵卒也神色如常,拦起人来特精神。 “城中疫,明府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出城门。” 封赤练瞥了一眼挡住前路的守城士兵,目光飘上城墙去。 这城墙对她来说简直只有几个台阶高,如果她想,挑个深更半夜她甚至能直接翻过去…… 但她自己一个人好翻,带着鸦鸦就不那么好翻了。她目光落回鸦鸦身上,微微蹙了蹙眉。 老守城官约莫五十多岁,冬日日光落在他脸上,镀出一层汗津津的深色。 从十日前裴县令下令以来,他就一直站在这里压阵。 眼前这年轻女人听完士兵的话,眼神似乎飘忽了一阵,然后往马背上瞅过去—— 马背上有个脸色苍白的孩子,看着只有十二三岁,一副不堪舟车劳顿的样子。 守城官一看心下便猜了个大概,这两人年纪差得不大,不像是母女,大概是姐妹。 这淡河县周遭皆因疫病而荒芜,不知道这两个女子是吃了多少苦头才寻到这里,现在让她们走,她们实在也是难走。 “这女郎,”他尽量放和缓了口气,“并非我有意刁难于你们二人,只是城中有疫,你们若进得城投宿,疫平前就绝不能离开了。不如你们再向北去,走出约莫……” 他的声音低下去,重重叹了口气:“约莫大半日路程,或许有能投宿的村落。” 这话难说出口,但也不得不说。 眼前的女子垂了垂眼,对他屈膝:“这位大人,我妹妹体弱,不能再支撑奔波了。我们已经走了两天,粮水皆断,您让我们走,我们也走不到下一处地方。求您行个方便吧,就是我们姐妹二人死在城中,也好过在荒野喂了狼啊。” 马背上的女孩直起身,望着守城官怯生生叫了一句阿翁。 老守城官闭眼半晌,只觉得今天快把这一年的气叹完。 “使不得,使不得。进去吧,余下的,只能看命了。” 封赤练:顺利通关!话说回来,刚刚他那句使不得是什么意思? 系统:也没什么,就是“大人”,在这个朝代,是父亲的意思。 “啊?” 进城第一件事,封赤练卖掉了那匹马。 那是匹不错的马,可惜封赤练急着出手,城中又流行疫病,少见商人,最后只换了四贯钱。 倒有人牙凑上来问她卖不卖鸦鸦,若是卖,还能再加两贯。 “滚。”老娘浪费半身功力救的人就值两贯钱?这可是杀生道救的人,懂不懂含金量! 头戴斗笠的瘦高女子微微抬起眼来,阴影下的一对金瞳锐器一样刺向人喉口。 人牙被这一双眼睛刺得倒退两步,见了鬼般跌跌撞撞地逃走。 活见鬼,这逃荒的女人怎么有这么可怕的眼神? 封赤练给封鸦鸦买了身合身的衣服,又买了碗汤饼给她。鸦鸦隔着满碗热腾腾的雾气觑着她,只咽口水不动手。 “你吃吧,”封赤练说,“你没醒的时候,我垫了点,现在不饿。” 封鸦鸦犹豫了一下,终于慢吞吞地吃起来。 刚刚这话不是真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都不是真的。她辟谷,自然不会在路上饮食,但现在她觉得饿了。 也不能说是饿,她觉得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挑动她情绪,好像下班时嗅到楼道里传来谁家炖肉食的香气。 是那股死气吗?这里远没到系统所说的尸横遍野的地步。为什么会有这么浓重的死气? 鸦鸦吃完了一碗面,热气把她的脸熏得终于有了点血色。 这么看她们实在不像是姐妹,封赤练这幅身躯的脸寡淡,没什么出挑的地方,一双颜色很浅的眼睛有些凶。 而鸦鸦像是一团玉,一团膏脂,还未完全长开的脸上能看出父母辈的美貌。 鸦鸦被她盯得有点发怵,下意识用手擦擦自己的脸。 “怎么了?阿姊?” “什么也没有。” 城中的客栈里没人住店,也没人吃饭,封赤练用肩膀顶开门牵着鸦鸦进去时,掌柜甚至愣了一愣。 “女郎是住店还是……哦是住店啊,你们是新进城里的……这时节还能进来人?” 封赤练笑了一笑,没说话,掌柜还在喋喋:“一间上房八十文,你们是哪边来人?做什么的?我可先说好,若是身上生了紫斑,发起热来,那本店恕不接待。” 半晌没人答话,老板迟疑地住了口,望向来人。 那斗笠低垂的女人正默然觑着身边的女孩,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眼来。 像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收紧,那年轻女人的眼神明明不带任何恶意,却让人没来由地想要后退。 身周的空气在几秒内凝结,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她的睫毛一颤,垂下眼去,滞涩的空气就重新恢复流动。 “我们是更南处来的,这是我妹妹,自小体弱,现在只是有些水土不服,没什么病。我么……” “阿父是山中游医,我们二人都师从阿父。” 掌柜从刚刚错觉一样的窒息感中回过神,还有些迷茫,直到封赤练说到游医两字才勉强回神:“这样,这样。哎,二位女郎楼上请吧。” 一路奔波加上本来就伤了元气,鸦鸦躺下就睡过去。封赤练意思意思给她掖了掖被角,踱到窗边仰头看窗外。 用蓝天做底色,隐隐约约还能看清上面漂浮的黑气,像是被拉扯得很薄的棉絮。 “……” “宿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封赤练心平气和地回答,“咱俩的信息差是不是有点大?之前我一直忙着适应身份和赶路,没来得及拾起这个问题来。现在我有时间了,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在路上时封赤练就发觉这件事了,除去最基本的世界观和性命攸关的常识,系统基本上像是挤牙膏一样她问一点它说一点。 这不行,她至少得把“自己”搞清楚,不能让系统在信息问题上占据主动地位。 创业之前还得先做个市场调研呢,修仙怎么能有信息差? 封赤练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她的技能面板里没有飞行这个技能? 没听说过不能飞的修士,电视剧里的剑修好歹都能踩着个剑四处飞呢。飞鹞子不飞鸽子——这是物种歧视。 飞行的原理到底是什么?毕竟如果能飞,在很多危险情况下就有了退路。 系统白噪音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组织起语言来:“严格意义上来讲,飞行是本能不是技能。也就是说您现在可以直接飞,但不要飞”。 “为什么?” “因为容易被雷劈。”?嘛玩意。 好么,年末被雷劈渡劫被雷劈,飞一飞也要被雷劈,杀生道人一个个都是活体引雷装置。 眼看着封赤练开始磨牙,系统立刻治好了说话大喘气的毛病:“雷劫频繁,是因为血渊宗修习的杀生道,对天道来说是一种BUG一样的东西”。 其他修士,不论正道邪道,提升修为最多靠的还是修炼,财大气粗的也可以吞噬天材地宝自我提升。 但一是纯用天材地宝喂起来的修为就像是虚胖,总有各种不足。 二是只增修为不修炼容易在修仙之路上被卡脖子,补多了天材地宝难免遇到瓶颈。 再者,这世上家底深厚的修仙者,说到底也没有那么多。 但杀生道不一样,杀生道可以不靠修炼不靠天材地宝,纯粹以杀生数量提升修为,而且这种提升毫无瓶颈,如镰刀割草般干脆快捷。 “如果没有限制,那么飞升者就全都是杀生道了,人间与仙门,也必然是一片血海。” 天道给出的限制简单粗暴——拿雷劈你。 见你一次,劈你一次,不劈你不是不想劈,是劈人有冷却时间。 对天道来说这个冷却时间大概一年,所以每年年末杀生道修士都会收到天雷的亲切问候。 而渡劫——正派修士都被雷劈,你这个搞歪门邪道的肯定也被劈,天道劈正派是考验修行,劈杀生道就只是纯纯地“给我死”。 杀生越多,杀业越重,渡劫时的雷劫就越凶,可是不杀生,修为不进益,就会死在年末的天雷中…… “……我怎么觉得这宗门没一点前途纯是送死呢,原主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封赤练叹一口气,捏了捏山根,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直响。 她的之前的想法是对的,如果按照系统暗示她的路去当一个教科书式的大反派,一个无差别杀人狂,那么她迟早会被某个名门正派天降正义或者被天道天打雷劈。 她需要尽快整理出自己的思路,一个和系统完全不同的思路。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最后封赤练还是暂时先转换了话题,“我的技能面板余下的两个技能,分别是什么意思?” 系统放慢了语速,开始给她划分大概。 【歃血峨眉刺·基础】对应着她手中那把峨眉刺。它全名歃血刺梅,是原主的本命武器。 它饮血则提升与主人的锲合度,在主人受伤时,它也可以成为“以血化生”的媒介。 说白了就是武器带吸血。听着挺好的,但老话说得好,武器越怪,死得越快…… 而【生命力顽强】,就是字面意思。 杀生道没有任何炼丹画符的能力,但每一个杀生道修士的纯武力值都高于同境界其他修士,甚至某些实力强悍者可以实现越级而杀。 与之相对的,杀生道的恢复力也很强悍,系统原话是“凌迟,把人剐到一半救下来,躺两个月就恢复”。 越听越反派了…… 封赤练就地躺下,开始整理思绪,系统在她额顶沉默,最终还是幽幽开口。 “宿主,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你的修为,从筑基后期退回了中期。” “凤凰赐给了我们神马,我们就是依靠它们建立起了部落。现在我们愿意把它们分享给你们,难道你们什么都不愿意给我们吗?” 这话几乎是怼在人面前说的,意思很明显。马匹是草原人的立身之本,把马卖给中原对草原来说是很大的不利。为了抹平这个不利,你们多出点血又怎样? 那些愤怒的声音低下去,大家开始紧锣密鼓地计算这到底是不是好买卖。苏里孜注视那玉帘子,这时他看起来又好像是一个注视着爱慕女郎的年轻人了。 第 42 章 刑架 “你这僧人!”但还是有人不痛快地开口,“说些什么混账话!” “出家人不打诳。淡河县城无寺无僧,不尊佛法,城中杀生,妄语时而有之,而父母官不加以制止。故而此时疫病虽消,疫气却难除。民力如此之弱,如何能经得起战火?” 人群中有轻微的议论声,这个僧人说的话暗暗合上了人们的担忧。 病是好了,但病好之后人走路都发飘,如何能抵御外敌呢? 刚刚因为祭祀评定下来的心,再一次有些落不到底。 就在这时,药棚前传来两声锣音。 暗青衣的小吏手持一面锣,铛铛地砸了四五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由僧人转向身后。 封赤练从棚里出来,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向那个僧人走去。 “你认得我么。”她问。 僧人合手念了一句佛号:“施主是府衙之中,所谓‘赤练先生’吧。” “说得对,”她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是封赤练,也应该知道我这些时日在城中做了什么。” “我来问你,你说城中大疫是业,那为何我能治?” 僧人深深一拜,并不抬眼,表情镇定:“施主自有因缘。然而施主治的是人身的病,却不能治人身的业,是以虽然病愈,却在人身尚弱时遭逢兵祸。” ……嘿照这个逻辑被别人打了一巴掌不是因为别人手欠,是因为自己不好? “峋阳王第五特对沉州虎视已久,攻打淡河县不是这里的人有错,而是他自己贪心不足。”封赤练朗声,“纵使淡河城有佛寺千座,焚香照日,他也照打不误!” “你说疫病虽消,疫气难除?”她揭开身边锅子的盖,从中氤氲出的水汽笼罩住周遭,隔着几步就能嗅到些微甜香的药气,“那我就与你打个赌。” “今日我带来了药茶,就是为了根除疫气,饮下这药茶,城中疫至此彻底结束。” 看到来人钻进套子,柯伏虎提起一口气。 淡河县城的异状在攻城失败当天就传了回去,使者没带回士兵,没带回责难,只给柯伏虎带回了一颗珠子并一道口谕。 峋阳王殿下麾下的仙人献上了一颗可以引水的龙珠,只要将龙珠投入水中,就能使淡河冬日涨水。 口谕令柯伏虎以此珠逼降淡河县城,并在战胜后原封不动地将龙珠带回。 龙珠悬于水中,寻常人不知道这样宝物,也拿不出来,他本不应该担心失窃。 “长枪!”柯伏虎吼道,“围住她!别让她近身!” 被撕裂的包围口重新填补,离封赤练最近的士兵同时提枪直向着她刺出去。 枪尖破开空气发出呜呜的风声,却在逼至那个女人身前时骤然刺空。她纵身而起,一只踏上枪身。 喀,枪杆颤抖两下,突然崩折,封赤练踢起余下半截,一杆戳倒那个戳刺的士兵。 被枪拉开的距离骤然缩短,封赤练越过横扫的枪杆,鸟雀般飞落在包围圈外。 那双黄色眼睛中的目标从来只有一个,她无意与他人缠斗。 柯伏虎头皮发炸,简直觉得自己快要发疯。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是哪里来的山精树魅?那根本不是人能够做到的速度! 脚步随着心神的动摇而混乱,他胡乱向着影子落地的地方劈下一刀——空了,就像是劈到了水中的丝绸般,影子绕刀而过。 手持长枪的士兵们惶然地看着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 看什么!柯伏虎想怒吼,拦住她! 但他发不出声音,眼前的世界向着天空尽头歪斜,黑暗漫上来了,夜幕升起一对金色的月亮,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她说:“你不该想杀我的。” 封赤练直起身来,从他胸口抽出峨眉刺。 夜幕坠下来了。 一只黄鼬从阴影中探出头来,远处的篝火在它黑豆一样的眼睛里闪烁。 刚刚的尖叫声和锐器相撞声惊动了它。现在一切声音已经平息,只有枯草在风中颤抖的簌簌。 晚风带来隐约的血腥气,引得这饥肠辘辘的小小野兽忘却恐惧,向着篝火的地方凑过去。 “谁!” “一只黄皮耗子,咋咋呼呼。” 篝火边停着一辆青布马车,火光在布篷上涂出温暖的橘色。拉车的马匹挪动着蹄子,在地上寻找可吃的草料。 三个黑衣佩刀的汉子站在车辕边,手中未收入鞘的刀还在向下滴沥着血红的珠子。为首的那个瞥一眼草丛,将探头探脑的黄鼬踢开。 黄鼬吱地一声团成团,跳过身边滚落在地的头颅,重新钻进黑暗里。头颅的主人伏在车辕上,手中的刀掉落在地,血从断颈漫开。 马悠闲地碰碰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打了个响鼻,开始咀嚼乱草一样的黑发。 “点过数了么?都处理了?”为首的汉子在地上蹭了蹭脚尖,暗骂一声晦气。 “三个护卫,一个侍女,并着车里的那个,没有活口了。六幺去检查周边了,应该没有不长眼的路过。”另两个里的一个答,“这荒郊野外,到天亮就被野物吃干净了。不会有人见……” 话说到嘴边,卡壳,三个人一齐抬起头来望向篝火的另一端。那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影子,一个头戴斗笠,像是鬼魅一样的影子。 “路过,无意冒犯,你们继续。” 那影子说。 没有一句废话,三人立刻拔刀纵身而起。刀上残留的血扬上半熄的火堆,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吱。锋刃裹挟着刀罡逼近那影子额前,她却突然如蛇一样的一闪,擦着锋刃过去。 “要杀我么?我什么都没看到。”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又低又冷。下一秒,持刀冲在最前的那一个突然直直地栽了下去,一道血线从他的脖颈上喷出来。 影子还站在原地,袖中露出一对沾血的峨眉刺。火光在她的斗笠上跳动,投下一片阴影。 刚刚为首的那个黑衣人停下了,谨慎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看清她戴斗笠,背行囊,一身玄色衣,仿佛是个游侠儿。但腰上无刀,身后无马,反而又显得有些身份模糊。 “喂,朋友。”他谨慎地搭话了,“你是什么人?是谁家的门客,还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侠士?我们各为其主,没必要闹得这么难看……” 说这些话时,他对同伴使了个眼色。身边人领会意思,慢慢地向着马车的一侧挪过去。 “买你的人给了你多少钱?我家主人能出双倍,你……” 她没回话,在夜色里斗鱼旋尾般挥出一击,峨眉刺破开黑暗,一片月轮一样的光。 潜行到她身后那人还未劈下一刀便被刺穿喉咙。为首者见状也不再饶舌,就在她回身的这个间隙劈刀向她头顶落下去。 刀罡打落斗笠,他在这一息间看清了影子的面容。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明黄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狸猫一样发光—— 这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可怕的,几乎不像是人的身手?甚至不需要任何招架就杀死了两个武者。在这幽暗的夜色之中,死者们未散灵魂的注视之下,他突然感到了一点惶恐。 ……这真的是人吗? 思绪戛然而止,峨眉刺穿透了他的胸口。 “我是个路过的人。”她说,“所以,为什么你们非得要杀我呢?” 这是封赤练穿到这个世界第七天,下山第二天。 现在她心情实在是很坏。 她脱掉斗笠,在篝火边坐下,仔细检查了一下边缘是否有被刚刚的刀锋刮破,不巧——顶上确实被豁了道口子。她调整了一下它的角度,重新戴回头上,在心里直嘬牙花子。 手里可就只有这么点装备了啊,你们又打不过我,咱们不能LOVE AND PEACE么? 此地终南以南,有芜梯山,高万丈直入青云,有凡人登芜梯山而上者,即可入仙门。仙门四百八十宗,曰剑、曰琴、曰符、曰医……皆为正道。另有外道之流,奉怪力乱神,行不义之事,为众修真者所弃。 而七天前的封赤练刚睁开眼睛没多久就发现,自己穿到了一个邪魔外道身上。 洞府的穹顶白得像是锻过的骨头,她的脑海也白得像是锻过的骨头。 封赤练沉在这幅身躯中对着穹顶发愣,耳边缓慢地爬上系统电流细碎的白噪音。 “你好,宿主。”它说。“做好准备来谈谈了吗?” 血顺着墙滑下来一条很长,很长的线,落在她头上的绢花,把它染成浅红色。 姊姊?姊姊?她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声音逐渐带上哭腔,而那女人半睁着眼睛,逐渐放大的瞳孔里有一点光闪了一下,熄灭下去。 一张浆洗的白布坠落下来,盖住两个人。 一墙之隔的院落里,有婴儿的哭声慢慢响了起来。 可探子传来消息,城中有一称“赤练先生”的奇人异士,似乎有超乎常人之能,淡河县城的瘟疫就是他平息。 不知道对方有甚么飞天遁地之能,若是这人想来取走龙珠,麻烦可就大了。 柯伏虎事先安排好巡逻与搜寻的队伍,思及周遭有片易于藏人的芦苇荡,他决定一旦有变,就亲自把守那处。 而当火把照亮了那偷珠的贼时,柯伏虎提起的那口气松下去了。 那人身上沾了不少草屑苍耳,一副狼狈相,头上戴的斗笠被挂掉了,露出发髻来。 算了,不然还是回去吧。 封·初出茅庐·下山第二天就撞上谋杀现场·赤练想。 她已经走了两日,两日间没遇见一个人。 这里已经脱离仙门,也并非荒山野岭,她脚下的大路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行车的痕迹,道旁不时会出现村庄。 但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天地仿佛一团被泡发的寂静,把封赤练包裹在里面。 “人呢?我从修仙直接跳到末世废土频道了?” 旷野寂寂,系统在解释和回答之间选择了沉默。 不入世的修士们可能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现在她也差不多。没有人意味着没有信息源,她无处了解仙门以外的世界是什么年代,什么环境,什么文化。 她只能从那些没有人烟的废墟中翻翻找找,勉强确定它是古代而不是什么赛博朋克废土…… 直到日光已经全然吞没于地平线下,远处开始升起狼目一样翠绿的星子,封赤练终于看到了这两天里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东西。 就在大概两百米远的道路一侧,隐隐约约有些橙色的光在逐渐低垂的夜幕下跃动。 那是篝火,即使站在这里她也能嗅到木质焚烧的浅淡甜味,有人就在那里,从火堆的大小看,大概不止一个人。 她压了压头顶的斗笠,快步向火光跃动的方向走去。 没法确定对面何许人也,没法确定他们是善意还是恶意,不过,能找到人总比找不到好,她现在不是凡人,没那么多顾虑。 现在想来,还是有点顾虑比较好,至少控制一下的力度,留个人下来问话。 封赤练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从火堆边站起身,绕着马车转了两圈。 除去刚刚的三个行凶者,周遭还有四个人。 马车上趴着的那个被斩首,地上还有两个与他一样着装,携带武器的男人,并着一个穿浅色衣衫的年轻女子。 她面朝在地,背上有一道贯穿刀伤,仆在离马车十来步远的地方。 封赤练走向青布马车,溅上车帘的血像是无枝的红梅。她挑起车帘,月光就从她背后泼进车厢里。 浓烈的血腥扑面而来,座上伏着一个女孩,血滴滴答答地从女孩的衣袖落到地面上。 她上前把女孩翻过来,月光照在那张已经带了死色的脸上,半阖的眼皮下眼球还在轻微颤动。 她还没死,但离死不远了。 一道刀伤从她的咽喉斜切下去,血已经染满前襟。封赤练伸手去解开她的领口,对着伤口咋舌,耳边冷不防响起系统的声音: “恭喜宿主,现在杀死她的话,她也在您的杀生名额中。” 那居然是个身量高挑的女人,身上无刀无剑,被困住的兽一样垂着头。 女人,女人断然不可能是那个什么“赤练先生”,如今十几个甲兵围着她,她纵然插了翅膀也难飞出去。 “那贼人,你即刻交出宝珠跪地授首,否则今日叫你死无全尸!” 那低着头的女人轻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黑暗中亮起两点金色的鬼火。 “你要杀我吗?”封赤练问。 说话间一边的小吏已经排开了碗,而后摸出一个竹筒,每个碗里滴上一滴。竹筒里的液体是褐红色,粘腻地挂在筒口,又被药茶冲淡。 “一人一碗,病者优先。” 它尝起来甜,带着生姜的辛辣,大概是红枣加姜又加药材熬出来的姜枣茶。只有吞下去时才在舌根泛起铁锈气来。 随着药茶被发下去,封赤练开始催动那些混杂在茶水中的血。 这比让一个人从鬼门关死而复生损耗要小,她不至于再掉修为。但催动如此大量的血液还是让她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 “哎!你别说,头不晕了,喝下去好像有一股气一样,全身都通了!” “且是呢!手也有力气了,不愧是赤练先生!” “神医!神医!” 封赤练抬起头环顾所有人,她的手攥拳,眉宇间有些温和却坚决的神色。 “诸位父老,赤练担不起神医这一称呼。”她说,“也不是这茶治了大家的病。” “城中大疫数月,裴明府披肝沥胆遏止疫发,大家有目共睹,若是没有他,恐怕淡河及诸乡已成死地!” “赤练不过一介方士,稍通医术。然而若无诸父老乡邻帮衬,赤练断不可能在这短短半月里完成诊治。若无邻里相互照拂,患病之人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养好元气恢复。” “这僧人说淡河有业,业从何来?为何在民生疾苦时发兵者无业,投毒以致大疫者无业,欲暗害父母官者无业?为何如诸位这般淳朴温厚,共渡难关者有业?!” “淡河疫结束了!不是我封赤练救了谁,是淡河县城自己救了自己。纵使有兵祸,全县上下万人一心,两千来犯又何足惧?”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点亮了,在灼灼的目光中,在朗朗的白日下,封赤练抬头和高处的裴纪堂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个身着祭服的男子开口。 “淡河县城两月以来,城门官从无经手僧人度牒。” “把那假冒僧人之人拿下。” 第 43 章 不驯 自称系统的声音说,她现在持有的身份是血渊宗一名修习杀生道的筑基女修,原主在修行时走火入魔而亡,神魂俱消,这副空壳正好承接了她这异界来者。 所谓杀生道,道如其名,以杀生为修行,杀戮越多修为增长越快,人间与仙门的血案大多出自于此道之手。 修仙世家的童子们多多少少都在成长过程中听过杀生道魔头的恐怖故事,可以说是一代人的心理阴影。 “只有宿主证得大道,飞升上界,方可返回你的世界。”系统给还直挺挺躺着的封赤练总结了一下主旨。 “其实我没什么回去的执念。”封赤练在床上抻了个懒腰,油盐不进。 虽然一睁眼不是在自家卧室而是在陌生的世界,但她对这一切接受良好。 在哪里都是一段人生,此地与彼地没有太多差别。或许封赤练从小就与身周的一切缘薄,自五年前父亲病故,母亲出家之后,她和现实的联系就只剩下飘忽的一缕。 “这不像是个出圣人的年代,人们难以相信一个人会无所求地提供什么。施粥者当街市恩,赠金者包藏祸心。如果我一直一无所求,他们就会开始害怕我,害怕我实际上想向他们索取更多。” “而如果我是一个凡人,我很快也会害怕。害怕我有过高的声望,虽然现在我从属于淡河县令裴纪堂,但我这个‘神医’的名号太显眼了,功高震主的事情在哪里都存在。” 她抖干净峨眉刺上的水:“是不是很好玩?人其实是很复杂的东西,一个简单的问题后面可能也有很复杂的因素。” “如果天道认为杀生道根本不应该存在,它就应该在最初立刻劈死所有杀生道修士。但它没有这么做,我相信杀生道从古至今也一定不会没出过大能。” “这就说明——”她用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 “这就说明在那条简单粗暴的死路之后,一定有天道勉强认可的其他道路。” 在跑不通的程序之后,一定有可以卡的bug。 一些人在猜测天道在想什么,而另一些人在猜测自己门客的妹妹在想什么。 裴纪堂觉得封鸦鸦对自己有些看法。 当客舍被收拾出来,那个总像是小动物一样跟在封赤练后面的女孩第一次能见到他时,她毫不犹豫地缩到了封赤练身后。 “怎么了?你平时不怕人啊?”封赤练转了一圈,没能成功把她从背后拉出来。 是的。封鸦鸦躲在她背后清晰地回答。 “可他长得吓人。” “?”“?” 吓人究竟是个什么标准,从小被谦谦君子谦谦君子地教到大的裴纪堂并不太有概念,但他确定那孩子并不是真的怕自己。 在封赤练暂时离开府中,她不跟在她身后的时刻,他总能感觉到从拐角或者山石后投来的目光。 很难说那目光里究竟含着什么,她盯梢一样盯着他,好像他是什么随时会露出尾巴或者爪子的精怪。 到某一次拥挤的人群险些打翻沸水锅后,封赤练就不再带她去医棚。但留在府中并没增加封鸦鸦出现在裴纪堂面前的概率,除非有她不得不现身的理由。 “鸦鸦”,这并不是经常出现在普通人名字里的字眼,叠字让它有些奇妙的,怪趣的鬼气,而那个孩子在为她姐姐递送什么东西或者口信时,偶尔也会有些鬼气森森地开口。 “裴明府呀,”她说,“我听说裴是非常尊贵的姓氏?” 裴纪堂放下手中批公文的笔,点头。“在都城那里,是这样。” “那么,既然有这么尊贵的姓氏,为什么要死守着到处都是疫病的淡河县呢?如果疫病遏制不住的话,就算是贵胄也会死哦?反正,是‘裴’的话,就算丢弃这里也不会被惩罚吧。” 他认真地摇头:“不,如果丢弃这里,会死。” “会在沿途的动乱中被杀,会因为裴姓而遭遇祸患,而即使回到都城,也并没有亲故可以接应我。” 她好像被他噎了一下,但还是追上后一句。 “那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保全自己呀?反正明府做了这些也不会升官~” 他仍旧点头:“是的,你说得对。” 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火气很大地扭头就跑。时隔没两日又凑到他面前来,问些阴恻恻的大实话,再又莫名其妙地被气跑。 “这件事很难开口,”裴纪堂说,“但……” “啊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了,但……”封赤练说。 ——为何要让令妹试探于裴某呢? ——老板您想给我降薪是不可能的。 夕阳西下,相顾无言,驴唇不对马嘴,可喜可贺。 “在这个世界当个修士有什么不好?”她很无所谓地说,“长生,成仙,二十一世纪的梦想。” “你这样的不是第一例了,”系统不为所动,“现在,坐起来,给你科普一下这个世界的常识——” “——修习杀生道者,无论突破与否,每年末必有雷劫。若修为停滞不前,十有八九死于雷劫之中。” 封赤练立刻坐起身。今天几月几号?她问。 十月初六,你还有两个月。系统答。 好么,落地就是剧情杀。 一般人听说自己还有两个月就死线会做什么? 立刻着手求生?躺回去再睡半个点钟看看这是不是场噩梦? 封赤练选择卷铺盖走人。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故事里夺舍的人魂穿的人都敢于留在原主的社会关系中。 他们是一点都不怕旁人发觉原主性情大变,当场识破对方是夺舍之人,然后报之以一顿老拳吗? 不管他们怕不怕,她怕。 如果人长着身后眼,那三个自幼被作为杀手培养长大的黑衣人会发觉,在他们眼中那个如同鬼魅一样的陌生女人,今夜是第一次杀人。 作为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二十一世纪人,杀死同类这个命题和现实生活的关联实在是不太大。 人生的二十五年中,封赤练干的和杀生最接近的事大概是用粘鼠板粘老鼠,然后扔进屋外的湿垃圾桶。 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作为一个“杀生道”行事。 杀生,生是什么?如果说生指的是生物的话,那煮锅汤面伏尸百万,晒个被子血流千里。 如果说这个生不包括微生物,那除蚁除鼠功德圆满,灭杀蟑螂未来可期 可惜这个“生”大部分指人,小部分指妖,特殊情况下指仙。 只有杀死有灵智的东西,才能吞噬它们的怨念增益自身。 一言以蔽之,入此血海,回头无门。要么当个杀人放火的魔头,要么年末去当一次性避雷针。 选什么? 其实有时候,人是没得选。 当那三人的刀向她落下的时候她没得选,当死亡从夜色中露出袍角时她没得选。 她不是圣人,做不到牺牲自己来捍卫道德。如果现在自己和对方一定要有一个人躺下,封赤练觉得那个人不能是自己。 但在有得选的时候,她要选。 她无视系统发言,按住那个女孩的脖子,试着指压止血,未果。 切口侧开颈动脉,被切开的皮肉像是花瓣一样外翻着,血从她的指缝里溢出来。在当前这个医疗条件下,这孩子根本没救。 封赤练对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沉默一阵,突然开口:“系统,我会医术吗?” “宿主,你是杀生道。”微弱的电流音从她的额角流向耳后,系统卡了几秒钟才回话。 “我知道,”她冷静地接着系统的话说,“但是江洋大盗出去行走江湖都知道带金疮药。我不信我这么一个邪恶的,铁定找不到正常医生愿意救我的大反派,一点自救的能力都没有。” “我之前没仔细看技能面板,现在你告诉我,哪个是医术?” 在成为杀生道女修的第五天,封赤练离开了洞府。 出门前她收拾好这里的财物,一并带在身上。原主没多少东西,不外是两身衣服,一点不知做什么的灵草,还有一对峨眉刺。 这如戒般戴在手上的武器像是两头削尖的铁笔,刃上用赤铁打上血滴一样的红点,当它在手上转动时那红点就飞舞起来,在掌心绽出一朵银与赤的花。 “会用么?”系统冷不防在她耳边开口,“虽然这身体有前主的惯性,但峨眉刺可不是这么好掌握的东西。” “啊,还行吧。”封赤练答,“不就是转笔么。” “?” 收拾好东西在宗门内转了几圈,没有一个人点她。封赤练在山门前的巨石下站定,已经立冬,但巨石上还残留着植物的痕迹。 不知名藤蔓血痕一样蜿蜒地爬满了整块石头,零星点缀的圆形小叶仿佛是血痕渗出的血珠子。 在这藤蔓的痕迹下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大字来。 “道”。 邪宗的山门前却竖着一个道字,有种怪异的讽刺感。 “你想好了?”系统问她,“非得下山不可?你想好下山做什么了?” “其实没太想好,”封赤练说,“但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对仙门百家不熟,自身又是邪道,留在这里远不如下山去凡人的地方安全。” 系统不答话,大概是被她说服了。封赤练伫立于“道”前,最后一次回头望向这个她根本不熟悉的宗门。 她想,她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 44 章 纵虎 就业,就是一场pua与反pua的终极对决,这是二十一世纪留给封赤练的经验。 在企业捏着鼻子也得招你这个人,你捏着鼻子也得进这家企业的双向奔赴场合里,不要表露出自己的急切是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的关键。 生活就是博弈,不论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异世界,这条道理颠扑不破…… ……但当和新老板谈完待遇之后,封赤练觉得自己横竖有点欺负好人了。 在这个年代门客寄住在主家,某种程度上算是半个仆人。 裴纪堂对这种不平等程度高的身份差异有些戚戚,反复向封赤练确定是否需要举荐她拿一份领俸禄的官职。 封赤练敬谢不敏。一则走街串巷的这两天她顺口问了一句当地的房价,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南方偏远小县城,一间带院住所的价格仍旧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如果她真的有了官职,那毫无疑问不可能继续住在县衙,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考虑置业这种事太让人头痛了。 二则,她需要融入,但不需要融入得这么深。 门客,幕僚,都是很轻盈的身份,随时可以入局,随时可以抽身,为人办事但不必十足效忠,她觉得现在自己保持在这个位置上就很好。 而裴纪堂显然不知道封赤练怎么想。 他叫人给封赤练和挂件鸦鸦清理了客舍,踌躇着对她道歉。“某有愧于足下,虽名义为门客,请允某以先生称……” 封赤练:?我叫你老板你叫我老师是吧。 裴纪堂:? “不老板您不用太在意称呼问题随便喊我什么都行反正给钱您就是我爸爸哦不对没有这句……总之给我多少钱呢?” 多少钱呢? 月米五斛,钱千枚,绢半匹。 与官府的俸禄一样,她拿到手里的钱也被拆分成好几个部分,米是大头,钱其次,绢布也可以直接用来交易。 可惜她这个不吃饭不睡觉羊活着的人对物价实在没有概念,身边的鸦鸦也失忆失得没什么生活常识。 最后她只能拿裴纪堂做标杆。 老板,你月薪多少?—— ——某月米十五斛,钱二千五百枚。 我薪水你私人发吗?—— ——是也。 封赤练打听了一下半匹绢究竟值多少钱,前后加起来这约等于裴纪堂不吃不喝三分之一月薪全给了自己。 她认真回忆了一阵子自己和他见面的那晚上有没有嘴瓢把我来应聘门客说成我来应聘死士,回忆半晌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要么,是他裴纪堂根本不靠作为县令的这点俸禄活着,无所谓用这点钱养着她这个“神医”。 要么,他的确如他所说,是一个把这城中所有人都看得很重的好人。 但是好人一般活不过五集。 再听到系统的声音是十月十六,封赤练正坐在有官方认证的医棚下治病救人。 说是治病救人,就是扎人,扎人,扎人,连扎几天之后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拿了容嬷嬷的剧本。 鸦鸦在她旁边抱着守着一锅热水,热水里煮面条一样煮着裁成条的布条。 封赤练不知道吸血峨眉刺这种明显不在唯物世界观里的东西会不会造成败血症,但毫无疑问,接触血液的东西不能不做好消毒。 这时蒸馏技术还不完善,酒还是度数较低味甜的粮食酒。 早先封赤练倒是想过是否可以用酒代替酒精,叫人搬了一坛子来看过之后她脑袋里就只剩下了这玩意黄曲霉素超不超标。 所以她就只能从酒精转向高温,把两支峨眉刺都拿出来,轮换着用,用完就丢进沸水消毒。封鸦鸦负责把煮过的布条晾干,用于包扎。 当她把煮完的峨眉刺捞上来时,一阵熟悉的电流音从耳廓向着后颈滑过去。 她抬起左手打了个响指。 一缕极细的,暗青色的花纹从她的左手动脉中伸展出来,很快将卷须探入空气中。 这几天她这么做过很多次,现在已经对这神异的画面脱敏。 那纹路像是树一样舒展开蜷曲的枝条,分成左中右三片,每一片上都有LED灯一样闪烁的小点,只有凑近看过去才能发觉那是发光的文字。 这是她的个人面板,文字依照左中右三片分栏。 最左边的一栏显示的是【当前修为】。 一团不断转动的烟气居于文字下方,将要团成卵一样的形状。血色顺着最底端的枝条爬上来,涂满了左边这一片的三分之二。 系统解释过,现在这个形状的烟气代表的是筑基后期,每当她突破一个大境界,这团烟气就会改变形状。 而那血色代表着她的修行进度,当血色盈满最左边这一片枝条时,她就可以尝试突破一个小境界。 原本积累的血色是原主的成果,而刚刚倒下的那三人,大概也已经化作一抹血痕,融入这伸展的花枝中。 中间一栏显示的是【当前功法】,这一片枝条几乎都处于灰色的锁定状态。 只有最下方的分支有几个亮着:【以血化生】、【歃血峨眉刺·基础】、【生命力顽强】。 不是,生命力顽强怎么也能算是功法啊? 最右面一栏完全是空白的,既没有文字说明,也没有颜色。只有封赤练把手指贴上去时,它才会显示出一个“0”来。 “这地方从来没有显示过东西,”系统解释,“你可以把它看做BUG面板,也可以用它挂衣服。”?有人会干出在自己的人物面板上挂衣服这种事吗? 她一手压着那孩子的伤口,一手保持着面板开启。 系统无言地与她对峙了几秒,最终还是给出答案:“在中央面板中的功法【以血化生】,可抽取他人精血灵气以滋养自身,修复伤口。” “听着就不像好人。” “你是杀生道。” “我知道……”她垂眼看着女孩的脸,“这个心法,能逆着用吗?” 她点开面板的技能简介,仔细揣摩了一阵,觉得这个以血化生原理上来讲,就是玄幻版本的输血,只不过放大了血的作用。 电流的白噪音在她耳边炸响:“宿主!这幅身体刚刚因为走火入魔而魂飞魄散过一次,逆用心法极易导致气血逆行经脉错乱……” “走火入魔的概率是多少?二八?三七?四六?” 她抬起头,对着空气粲然而笑。 “系统,你会帮我吗?你不会看着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宿主,你心态不行。”系统说 “你这样迟早要死。你今日救得了这一个垂死之人,他日雷劫何人救你呢?” 封赤练运起灵气,卡住女孩伤口处的血流,系统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那我到时候拿她挡雷劫?” 系统不说话,系统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 “不是,我开玩笑。”在发动功法的瞬间,暗青色的纹路逐渐从她皮肤上浮现,如同刺出皮肤的毛细血管般缠绕上女孩,她们仿佛一起变成了某种植物,在寒凉的夜色里舒展开根须。 “你要明白,我对于这个世界来讲是一个外来者,我不知道山下是什么样的。要是不幸赶上一个编户齐民做得不错的年代,我这样一没有身份证明二举止格格不入的人,很容易被当做妖人抓起来的……虽然我就算是个妖人。” “血渊宗心法里没有飞天遁地,我要是被人抓起来就难办了,虽然我是个筑基修士,但恶虎打不过群狼,对面要是派出三千甲士就为了痛殴我一人怎么办?闹得动静太大引来其他名门正派怎么办?” “——我得救活她,她可以做我的挡箭牌。” 她说服系统,也在说服自己,被讲出来的东西很容易成为逻辑的一部分,只要构建起逻辑链,她的所言所行就会变得可信。 封赤练知道自己没说出全部的实话,她遮盖起了救人理由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根本不打算按照系统的要求走 她又不是变态。 诚然她杀死了那三个人,不假思索,轻巧得如同折断一根树枝。但这不代表她接受了系统为她安排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路。 自卫与屠杀是不同的。 “宿主,您能解释您在做什么吗?” “呃,饿了,煮点汤头下面条。” “……” “所以你是觉得我的剧本跑偏的太厉害,所以自己关机了五天?” “不,”系统回答,“因为从未遇到过修为倒退的例子,所以系统在故障发生之前也没有做好准备。以当前事例推断,当宿主遭遇诸如跌落境界等重大损伤时,系统有概率在后续一段时间与宿主暂时断开联系。” ……很难评价这个危难时刻会掉线的设定,这个系统到底是干嘛用的。 “另外,系统察觉到宿主的修为正在以无法赶上年末雷劫的速度上升。” 多缺德啊,这系统横竖是仗着自己不是碳基生物不会被来个背摔。 封赤练腹诽着把用过的峨眉刺丢回锅里:“去掉动词之前的修饰词成不?至少我找到了目前唯一一个比较合适的提升修为的方式。” “宿主,即使是筑基期的修士,也能在短时间内覆灭整个城镇,一座城镇的怨气足够您完成一次突破。” “然后你觉得天道会不会因为我在突破前屠城而给我来一个渡劫加重?” 系统安静了一会没有说话,封赤练吞掉了一对夫妇身上的死气。 那个女人小心翼翼地解下耳铛塞进她手里,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点值钱的东西:“谢谢神医,谢谢神医。几日没有出摊,家中没什么银钱能答谢您,只有这个……” 封赤练抬起眼来,用那对明黄的眼睛注视着那个女人,她露出局促的神情,目光有些畏缩地垂落下去,手指不住地揉搓衣袖。 “别挡后面人啊,下一个下一个。” 那对耳铛被封赤练收进袖口,夫妇两个人的肩膀放松下来,沉默地赔笑退后。 在再一次扭过头把峨眉刺丢进沸水的间隙里,封赤练问系统:“系统,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收她的耳铛?” 那并不是很纯的银,里面或许混了不少铜,或者干脆这对耳铛就是白铜打的。 封赤练像是并不期待回答一样兀自自己回答自己:“因为他们两个会害怕。也因为如果我是凡人,我也应该害怕。” 第 45 章 紫微帝君 这不是电车难题或者是否圣母的问题,这甚至不是一个应该左右为难的问题。 人凭什么要没有任何理由地被杀死,只是因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人被一个叫系统的东西催促着这么做? 人又凭什么要被逼迫着没有任何理由地杀人?并将在她的人生里无休无止地重复这件事情? 杀人是一种世界观的重塑,她绝不接受系统重新塑造她。如果说塑造真的必须发生——应该是她塑造别人。 如果没得选倒罢了,有得选时,她不选系统。 但封赤练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来,和系统翻脸暂时对她没什么好处。 达摩克利斯之剑就在头顶,两个月后它就会坠下来。她不想死,也不想妥协,这意味着她需要一个变数。 杀生道,“生”的定义很明确,“杀”的定义却很模糊。 用刀枪剑戟,血腥溅面算是杀,穿肠毒药也算是杀。陷阱诡计,构陷残害算是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也算是杀。 关于“杀”的定义还有转圜余地,“因我而死”的方式有很多,她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封赤练集中注意力,包裹着两人的青黑纹路隐隐泛起血色,如同有生命的脉管般鼓动起来。 女孩的手指开始轻微震颤,睫毛不住地翕动,脖颈上的那道伤口逐渐回缩,结成黑而干硬的血痂。 而封赤练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如果说灵气在体内顺序运转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那么让它逆行就像是用极纤细的琉璃丝去挑开乱麻,复杂而稍有不慎便出大祸。 她感受着它们逐渐从体内剥离,如同失血般的冷感慢慢爬上后背,而怀中这幅小小的躯体却渐渐有了温度。 在清晰感受到女孩脉搏的同时,那根挑乱麻的琉璃丝骤然崩断。 青黑色花纹好像被点着一样急速枯败缩回皮肤,一口腥甜顺着喉咙漫上来。 封赤练晃了晃,把她推到一边,自己先靠着马车委顿下去。 冷感在扩大,她简直觉得自己的体温都降了两度。一种很淡,但极为不祥的第六感笼罩了她。封赤练闭着眼睛倒了十口气,睁开眼睛。 “系统,我活着吗?” “是的,宿主。” “那个女孩呢?活着吗?” “是的,宿主。” 她爬起来去看女孩的情况,女孩脖颈上的伤口已经缩小成了一条暗红色的细疤,血痂从疤痕上脱落下来。 几分钟前还药石难医的伤口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出来。 她脱掉女孩被血浸满的斗篷和外氅,从随身行李里找了套自己的衣服给她套上。 衣服大了不少,不过好在是秋冬衣装,大些也不显得十分怪异。女孩还没醒,惨白着脸孔趴在她肩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顺手解下拉车的那匹马,带着女孩离开了正逐渐熄灭的篝火。 而在遥远的,目力不可见的黑暗原野上,正有另一个人影飞快地向着反方向奔逃。 名为“六幺”的杀手无法理解是什么在短短一刻间杀死了他同行的三个人,而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信号。 但他的动物性帮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逃,快逃,不要与猛虎照面。 女孩醒过来时天都快亮了。 封赤练不会骑马,只靠着原主有些不知道骑什么动物的肌肉记忆硬着头皮上。 好在这匹拉车的马性子不坏,磕磕绊绊也就载着两人上路。 后半夜系统一直安静得像是死了,封赤练只能数着女孩的呼吸声集中注意力。 到天亮,东向的天空泛起微微赤色,封赤练才突然注意到女孩睁开了眼睛。 她玉甬一样裹在封赤练给她披的披肩里,仰头一眨不眨看着眼前人,女孩长着一副很标准的南人相,脸颊小巧,显得一双眼睛尤为大,皮肤没有缺乏营养的暗沉灰黄,看起来至少是个殷实人家的孩子。 封赤练回忆了一下女孩身上原本的衣物,那大概还要比殷实人家所能穿得起的等级更高些。 女孩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封赤练的脸。 “醒啦?”她不看她,看路,“马背上有水囊,要喝吗?” 女孩摇了摇头,开口细声细气地问:“你是谁?” “啊,我啊,我是那个谁嘛,就是那个,那个,你记得吧?”封赤练含糊了一阵子,把问题抛回去,“你是谁呀?” 她很认真地摇头:“不记得了,头好晕。”那张脸上有真切的茫然,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悖逆的复生术让她直接丢掉了记忆。 没事,没事。封赤练腾出手来挼了两把她的头发:“你这是老毛病了,这一阵子常犯,好歹现在我在你身边,没什么问题……我是你姊姊封赤练,我们从南方来谋生,你有离魂症,总是隔三差五就忘掉一些事情。不过不怕,姊姊在呢。” 她点点头,缩得更紧了点:“那阿姊……我是谁?” “你呀,”封赤练抬起头,太阳已经逐渐升起,远处的天被灼得发白,一只黑鸟从视线另一头划过。 “你叫鸦鸦,封鸦鸦。” 钟起赤练乱暮鸦,赤练的妹妹是鸦鸦,也没什么问题。 士兵们没法都挤到她的摊子边上,只能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她自己过去诊治。没有症状或症状轻的士兵们还戴着打湿的布帕子守在岗位上,撑不住的已经在营中倚了一片。 火头兵们清理出一片空地,用筛过的细土铺好,搭起医帐,点火烧锅。封赤练再三强调必须要有沸水消毒,没多少人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敢忤逆“神医”。能走的走过来让她治,不能走的就只能由其他人用布担子抬过来。 能走的士兵没什么规律,但走都走不了的士兵往往是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躺,送来时能搭把手的同伙都没有,只能让火头兵们帮忙。死气像是蘑菇一样在他们身体里扎根,菌丝丝丝缕缕地钻进肌肉中。 有那么几个封赤练即使抽出死气人也没醒,只能再抬回去听天由命。命大的到了半夜能睁开眼睛,命不够的第二天早上人就冷成了一条。没人责怪她,他们只说命不好,命不好。 好像也不是命不好,封赤练想。 第二天晌午她撞见了个熟人,那天在城门口放她进去的那个老守城官也病了。他状况还好,只是脚步有些蹒跚,老守城官坚决地挥退了要上来搀扶他的其他人,挪到锅边上坐下,等着封赤练处理完躺在地上的重病患。 “守官?”明黄色的眼睛抬起来,对上他的视线。老人被盯得一个激灵,才认出来眼前这位神医是谁。 “你是那入城的女郎?你妹妹……?” 不在。封赤练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又低头继续忙碌。到她第二次抬起头来用煮过的布条给人包扎时,才发觉那老守城官还愣愣地看着自己,眼角泛红。 “……不在了?” 啊,不在。封赤练怔了几秒猛然意识到什么:“不是——人在!人在!” 人在客舍里歇着呢! 好说歹说了半晌守城官才弄明白封鸦鸦还在好好地喘气,“不在”就是字面意思的“不在”。封赤练替他抽走身上的死气,老人活动活动手腕,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原本想着这一把老骨头啊,是要撂在灶台里烧火了。没想到还能起身再过些时日,多亏,多亏……” 他露出一点笑来,那笑又很快湮没在面上的褶皱里。老人扶着身边支医帐的桩子站起身,看着封赤练的脸,眼光慢慢垂落下去。 “不能说多亏啊。”他喃喃着。 “这城里是多亏你们姊妹两个进了城才看到点活头,但放你们进了城,是把你们囿在了这遍地疫病的地方,老汉有什么脸说多亏呢。” 封赤练摇头:“也无妨,您当初不是为了让我们治病才放我们进来,如今也就不用为我们现在的处境愧疚。说句不好听的……” 她用手指点着桌面:“我们能从崇山峻岭里来,就能从这淡河城墙上走,谁也拦不住我们。” 凡人拦不住修士的步伐,她留下,只因为她想留下。 又有新的士兵被抬了过来,横七竖八地躺在医帐前。封赤练俯身拍拍最近那个士兵布满紫斑的脸,从他脸上冒出的死气蛞蝓见了盐一样躲开她的手。 奇也怪哉。她自言自语。又是一个小队? “是,这是北城门那边的。”老人说。 北城门? “早前是南城门,也是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躺下,有时候晚上回营还好好的,第二天就没一个人能爬起来了。” “ 裴明府命人去城门撒过石灰,灭杀了老鼠,但情形并未好转。好在病倒的兵士都被好生安置起来调养,是以一开始没有闹到如今这么凶的地步。” “后来城西也有了疫,那就重了,这一季过去,不少人没挺过来啊……” 封赤练没有说话,她从堆在一边的柴草上折下一根干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形。树枝从西南开始,转向北方,恰好画出一个半圆把城罩住了半边。 “女郎这是?” 在马背上行了大概半日,前方终于依稀出现城镇的影子。 封赤练出了口气,她已经辟谷不必饮食,但这鸦鸦还是凡人一个,兼又刚刚从死地回转。 要是和之前一样连走两日路不进饮食,她这条被从鬼门关拽回来的小命还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走啦,前面有城镇,咱们能歇歇脚了。”她拍拍鸦鸦后背,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扔了那身血衣。 如果不丢掉的话,清理清理还是能换点钱的吧?——不行不行,不论是洗血衣还是卖可疑的贵重衣物都太奇怪了,别惹麻烦为上。 这么起念动心间,城门已经近在眼前。而封赤练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城墙,盘问的士兵或者高悬的县城名。 她看到的是黑色,无边无际,浓重如烟的黑色,正笼罩在这座县城之上。 “鸦鸦,你帮姊姊看看,那边的城墙怎么了?” 鸦鸦很乖巧地抬头去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呀?阿姊。” 可她绝不会看错,那黑云一样,蝇群一样的黑色,正在城墙上蠢动起舞。 “宿主,”沉默了半天一夜的系统突然出声,“您看到的东西,非修真者不可见。” “那是死气。这城池中,正尸横遍地。” 第 46 章 娇纵 她抬起头,望向北向的天空,天幕像是白色的铅盖,把黑气向着淡河县城压下去。 “我得去北边看看。” 裴纪堂没有多过问地同意了她出城,这位长官对她不会长翅膀跑了这件事相当乐观。 从北门离开时她又一次遇上城防官。人手吃紧,再加上“北门有煞,近者皆病”的流言,这里的兵士稀稀拉拉,还有精神好好站着的更几乎没有几个。压阵的老城防官一根梁木一样杵在那里,一身赭红色的对襟圆领袍罩着皮甲,在黯淡的天光下有些红铜一样的质感。 封赤练牵着马从他身边经过,老人扭头对她瞩目,眼光在她手里的令牌停留一刻,终是什么也没说。 “不用担心,”她对他笑笑,“我会回来,这地方只要还有一个人病着,我就不会走。” 老人摇头,侧脸看了一眼身侧的兵士,前趋两步。 上庄村的事情封赤练没有告诉老守城官,但告诉了裴纪堂。 封赤练刻意模糊掉贺仙人的存在和尸塔大阵,她只是说有人将染了疫病的动物尸体投放在各乡里,风把疫气吹到了淡河县城。 “我抓住了投放疫病源头的人,”封赤练说,“他说是峋阳王叫他做的。” 坐在案后的儒生默然一阵,轻轻点点头。 “也不意外。”他闭着眼睛说。 “裴老板,我是从终南之南来的,父母都不入世,这里的事情我全然不知道。但是我想,那个所谓的峋阳王既然对淡河县城下手,他就不会就此罢休。” 她说完这话就想给自己俩大嘴巴子。这话堪比门卫跟老板说今年公司业绩不好。她的人设是医生,不是武将,这件事不应该她置喙。 或许是那阵中的满地横尸刺激到了她?封赤练不知道,封赤练适时闭上了嘴。 “好。”裴纪堂说,“先救人。” “某现在就调拨城中能够调集的劳力,带上医棚与柴草,上庄村被投毒,情势必然险恶,若是可能,请赤练再走一趟……” “……” 封赤练浅浅出了口气:“老板,不用去了,没有人了。” 在再一次漫上来的安静中,裴纪堂把脸转向墙的一侧,不再说话。 窗外日影移动,一道飞跑的影子从窗外掠过去。赤练还未来得及决定是宽慰他两句还是读读气氛就此告退,突就然听到有人拍门,听声音是客舍那边的杂工。 “裴明府,赤练先生!” “坏事了!小女郎她突然发起烧来了!” 人总容易对自己过于自信。所谓“摔死善骑的,淹死会水的”,就是这个道理。 死气无法侵入封赤练,也无法让她患上疫病,她自然而然地对它没什么警惕心。但她忘记了,封鸦鸦是个普通人,被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普通人也是普通人。 她病了。 封赤练离开淡河县城的这几天里封鸦鸦一直在低烧,这姑娘咬紧了牙关谁也不说,苦捱到姐姐回来才突然病来山倒。 客舍已经四面通风,门口上了焚烧艾草的炭盆,封赤练进门捏灭了扑面而来的两三缕死气,在她身边坐下。她烧还没退,大概是折腾得久了人迷糊,听到有人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封赤练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心里咯噔一下。 麻烦了。 她好像没办法按照一般流程处理封鸦鸦的病。如果把人比作瓶子,那么充盈在人体内维持生命运转的“气”就是白色的水,而造成疫病,削减人活力,最终致死的“气”就是黑色的水。 以前封赤练干的活是把黑白两种水分层,抽去黑色,留下白色。但封鸦鸦这个瓶子里的水,从一开始就不纯净。 鬼门关走一遭的经历还是从根源上改变了她的体质,她的身体里不再是纯粹的生气,死亡作为封鸦鸦生命运转的一部分被留在了她体内。现在“瓶子”里有三种水:生气,和生气混合在一起成为封鸦鸦一部分的死气,外来的死气。 封赤练没办法分辨此种死气和彼种死气,一口气全抽出来鸦鸦肯定会报销。她对着这个血条灰了一半的小姑娘束手无策,只能让鸦鸦靠自身抵抗力静养。 从客舍出来,裴纪堂还等在门口,封赤练掩了门,斟酌斟酌还是开口:“不成,老板,我妹病了,病的不太一般,我得……” 裴县令不说话,他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望向被掩住的门,又回头重重院落外的府衙垂落下去。如何是好呢,封赤练听到他絮絮地低语着,那双眼睛抬起来了,为难地,询求地注视着封赤练。 城中疫病未绝,城外山雨欲来,如何是好呢,赤练先生。 人很难抗拒这样的注视,在初见他请求赤练不要离城时裴纪堂露出过同样的神色,她不知道这是技巧,表演,抑或是十足的真心,有几秒钟她有些不太地道地怀疑起自己的老板。 他好像有一种天赋,一种令人动容令人难以拒绝的天赋,他不必说什么来日厚报,也不必鼓噪唇舌——就这么被那双怀着忧心的眼睛看着,不硬下心肠是说不出来那个不字的。 她最后还是松了口风。 “成吧,我把城里的疫病收个尾。”封赤练盘算盘算,“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老板能分点人手去照顾鸦鸦吗?” ——能吗? ——恐怕需要谨慎挑选人手。 “哎?” 裴纪堂轻轻蹙了蹙眉,用指关节压着眉心,仿佛想从思绪里拽出一个话头来:“在疫病还没有那么严重的时候,大致是秋末,淡河县城里曾经出过事。” “曾经有人试图围困县衙,逼迫某交出县印。” 原以为门口乌泱乌泱里三层外三层的是防病,怎么也料不到居然是防人, 封赤练一直以为严阵以待的守城士兵是为了控制疫病,她没料到这之后有隐藏的原因。裴纪堂与她并肩回去书房,大约说了一遍朝中裴家鸩杀大长公主第五望,与四方藩王对峙的事情,然后把封赤练拉到舆图前。 “淡河县在一个微妙的位置,正卡在峋阳王和襄溪王的封地之间,诸王起兵,不仅与朝中作对,也各自攻伐。” “在交界处的地方很容易被波及,所以城中的世家人心浮动。峋阳王封地多矿产,故而富足,兵甲齐备,投靠他或许算是明智的选择。襄溪王是淡河县名义上的长官,留在这里至少情形不会变得更坏……” “但不论留下还是投靠,”他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这个姓裴的县令都很碍眼。” 所以会有人围困县衙,所以他不得不令士兵严阵以待防止内乱——所以,他请她见面的命令会被歪曲成捉拿她。 裴纪堂手下的人并不可信,在这个节骨眼上,保不齐就有人想对“神医”的妹妹下手,离间他们两个的关系。 “实在是惭愧,”老守城官说,“但女郎是要向北边去吗?去多远?” “老汉的小女儿,家在淡河县北的上庄村里,就是那个离这里大半日远的村子……她来信已经是月前的事情了。” “乡中不比城里,南边这疫病从处暑后就开始,北边倒还好些。但就是这样,她说到秋收,乡里能下田的人都不多了。” “老汉子我实在是忧心她那一家几口子,”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包里有些丁零当啷的声音。 他又想叹气了,眼前的女郎看起来就与他女儿一般年纪,按道理托谁也不该托这样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穿过疫地去送钱物。 封赤练接过钱,没推让,只是点头。 “如果我看到她,一定把你的话带过去。” 一路向北远离淡河县城,死气渐渐淡了下去,封赤练回头望向城墙,仍能看到黑蝇一样的阴翳在上面笼罩不休。它们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四周的天逐渐澄明,不像是靠近源头的样子? 就在此时,封赤练看到了一根线。 那就是一根线,好像有人用黑笔比着尺子在纸上打了一条杠。它极细,极不显眼,如果不是她凝神去看几乎不会注意到它。这条线一头拴风筝一样连着淡河城,另一头直直地向着北方延展过去。封赤练翻身上马,循着这条不寻常的线一路向北。 日头从她一侧移动到头顶,又向着另一侧坠落下去,到封赤练能模糊地看到远处的村庄时,她胯下那匹马突然开始狂躁。 它向外喷着白沫,不住地在原地打圈,左右摆头试图从辔头中脱离出来。她不得不下马,以防它躁狂起来把她掀下去,而就是在这下马的一瞬间,她感到了某种异样。 会有人有跳进一池子乳胶的经历吗?反正赢赤练没有。可她现在感觉现在自己仿佛坠入了某种半流质中。身边的空气厚重得让她步履维艰,无数死气从地下冒出,血丝一样游动,躲避她的身形。 她系好马,向前走了百十步,那条线从极细的一条膨胀开来,变成了合抱粗的一道,它的另一端坠落在封赤练眼前的村庄,那里有一座两人多高的塔,突兀地伫立在低矮的民居中。 “宿主,”系统的声音响起来,“这里有个阵法。” 封赤练停下脚步:“什么阵法?” “需再靠近些才清晰,只能检索到它是一个提取转化的阵法,至于提取的是何物,转化的又是何物,不甚明了。不过设阵的主人修为并不如宿主,是以宿主虽并不知有阵法,仍旧感到它的存在。” 封赤练向着那座黑气缭绕的塔抬起头:“系统,如果有危险,提醒我。” 她抽出峨眉刺藏在手中,谨慎地一步步踏入村中。这里没有人,没有一点生命存在的痕迹,与她一路上看到的村庄并无不同,可越靠近村中心的塔,死气就越浓郁,封赤练感到自己的血液几乎因为这气息而沸腾起来。 终于,她看清了它—— 人,难以计数的人,被堆叠在一起,像是木板一样折得扭曲嵌合在一起的人,他们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布满紫色斑点的四肢从人堆中歪斜地伸出来,无数死气从他们脸上腐败的孔洞中升起,合成向天而起的那一线。 第 47 章 白灾 以前他在一个不常说话的部门,是以虽然是中书令的儿子,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现在这样站出来,大家才恍然大悟地发觉,这实在是个皎皎如玉的正人君子,这样的人得陛下几分爱怜也没什么不对。 自然很快有人跳出来骂他战争虚耗国力他是意图祸国,可杜玉颇只是淡然一笑,一个眼神也不给对方,他恭敬地站着,只是偶尔抬头看向高处的帝王,那眼神里满溢着臣子的忠贞,以及隐约的一些非常难以言说的感情。 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份感情,除了从笏板之后悄悄递过来视线的杜焕郎。封赤练:“唉,所以那天老板看到我不慌不忙,是因为早对可能遭遇刺杀有心理准备吗?” 裴纪堂:“也不是。” 裴纪堂:“我桌上有手弩,射程十步之内。” 封赤练: 封赤练:“……您下次不许再说自己是书生。” 封赤练分身乏术,手下人鱼龙混杂。思来想去,她一拍大腿,得嘞,明府您亲自看着她吧。 这话一说出来惊得还在想适合人选的裴纪堂哑了半晌,他仔细想想,还是点头了:“事权从急,不是不可……所以,鸦鸦她今年究竟年方几何?” 诶,说着看孩子呢这人怎么问起年龄来了?封赤练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回路被卡在了半道上。封鸦鸦几岁?她不知道,这孩子是她捡来的,因为失忆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但哪有亲姐不知道妹妹年龄的,封赤练默了一阵,照着她的脸编出个年龄来。 “十二。”她说。 裴纪堂微微颔首:“还好。某在书房内设屏风,请把她安置在屏风的另一侧吧。” 卡住的脑回路嘎嘣一声解锁,她意识到他在为难什么。 “我们终南以南的人不讲这些事,”封赤练很诚恳地摆摆手,“我都敢大半夜翻老板你书房的墙了,让你看着鸦鸦问题不大。” 裴纪堂没说话,裴纪堂委婉地用眼神打出一行“咱不提这茬行不行”。在诚恳和委婉的目光里两人相顾无言,她开始往回找补:“要不然老板咱俩拜个把子也行,你就当鸦鸦是你侄女了。” “……” “不行吗?” “辈分错了。” 两个大人觉得挺行,一个孩子觉得不成。 封鸦鸦烧了一天多,嘴唇上烧起一层黄蜡似的皮。死气在她露出的手臂和颈上淤成一个一个紫色的斑块,封赤练伸手拽线头一样把它们拽出来,她的呼吸就稍微轻松一些。 她烧退下来时能清醒一会,烧上来就又蒙昧起来,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裴纪堂叫人设了榻在书房里,一道屏风刚好把屋子一分为二。封赤练用毯子裹起封鸦鸦想把她送去,小姑娘却在这时候清醒过来开始扑腾。 “不怕啊,不怕。阿姊在呢,你先去书房歇一阵子……县衙这些天不太平。” 她在毯子里簌簌地摇头,不说话,只是挣扎着想从封赤练怀里挣脱出去。三挣扎两挣扎挣扎得又咳起来,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背过气去。 等到被送到书房她又安静下来,不说话,不闹腾,只是用手遮着脸装睡——或许是折腾累了真睡了。封赤练匆匆去处理城里剩下的庶务,只剩他们两个隔着一扇屏风相对。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能一举而克,后面的就全都是平白增加伤亡。 封赤练从一边的水桶中掬了一把水洗脸,其实她脸上没有尘土,也没有血,纯粹只是为了让血热平息下来。 到战斗结束,系统的读数到六十五,随着对面撤退,它总结性发言:“今天您的杀生数量是六十五人,请做好近期突破准备。” 现在她知道战斗中的狂热感是哪里来的了,在她参与(或是领导?)的战役中,所有战死的人都被视作“因我而死”。 今天她唯一一次动手是把那个冲上城墙的敌军掀下去,但今天她涨了六十五个杀生数量。 封赤练下了城墙,找了块墙根坐下了。 夕阳落在她额头上,转瞬被谁遮住。 裴纪堂在她眼前站定,有些犹疑地试图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姿势。 他没办法向她一样大喇喇地歪坐着,也不想站着这么居高临下地俯瞰他,在他找到一个合适位置之前封赤练自己爬了起来。 “会有援军来吗?”她问。 她说的是第五浱,被说“包庇逆贼”的襄溪王,说好的包庇逆贼,这边打起来了那边却连个动静也没有。 裴纪堂没有回答,封赤练不再追问。 “那个抓住的假和尚还活着吧?”她问,“别和之前那个一样自尽了事了。” “活着,”裴答,“但没说出什么。” 日色渐渐昏暗,人声也随着日光而低下去。她用手肘碰了碰裴纪堂的手肘,神色轻快地开了个玩笑。 “好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淡河县能扛过去的话,老板再给我涨工资啊。” 打个县城死上几百人是件丢人的事,外面的人比里面的人更清楚。 于是第一天之后,城内外就再没爆发更大规模的冲突。 城内刚刚疫平,满打满算三百多士兵,不是个长期守城的数目。 城外两千多人,大冬天跑别人地盘上,也不是长期围城的打算。 城上城下脸对脸,谁都是一脸要熬到天荒地老。背地里都希望对方赶紧撑不住。 围了十天不到,外面开始朝里喊话。 一开始是类似于裴家奸佞我王仁德只擒贼首速开城门之类的套话,以裴纪堂在城中的人望基本上相当于白喊。 后来外面也意识到这一点,喊话开始往下三路拐。 晌午里有人禀报,说有处城墙塌了一小块。裴纪堂撂下筷子就带人到场查看情况。封赤练估计着他手下的人里还有不可信的,自己也跟上去。 问题不大,城墙不是真塌,只是上一次攻城时射了火箭上来引燃了一片地方,烧的时间长了些,砖头被烤酥,一热一冷有了裂纹崩落几块。 裴纪堂安排好人手修补,冷不防城墙下开始喊话。 “裴姓小儿听着,这沉州诸乡里皆知,你爷三十有余无儿无女,你娘老子和人苟合才有了你这个孽种。可笑裴家旁支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替别人养了十几载的野种!” 城墙上在一瞬间安静下来,裴纪堂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向下看。 “修补完了就罢了,不必惊慌。”他温声安抚身边的士兵,“只是被灼烧过的砖块易碎,下一次若是再火起,必要尽力扑救,不知守城要到何时,城墙切不能出事。” “是。” 叫嚷逐渐停下,有府吏看看底下,露出为难的神色。 “不必管他。”裴纪堂说,“左不过污言秽语,不切实际,找些激怒人的说罢了。” 再将要下城墙时,外面响起了第二段。 “裴姓小儿听着。你们裴家世代无德,不得善终,你爷你娘合该早死,是遭天报应!” “死也不得安宁,狗食虫咬,不得超生!” 日色昏昏,封赤练看到裴纪堂的睫毛轻微颤动着,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明。他慢慢停住了脚步。 “请借某弓一用。”他平和地对身边的士兵说。 然后,就在几秒内,他接过那弓箭步从女墙边折返,瞄也不瞄地对着远处开弓拉满。弓弦震动射出箭矢的声音如吹响银元,叫骂声在一声惊猝的“呃”声中戛然而止。 站在弓箭射程边缘叫骂的那人被一箭钉在地上,周围人纷纷退后到盾兵之后。 裴纪堂在意味不明的各种目光里松开了弓,还给身边的兵士。 “多谢。” 在箭矢射出的那一瞬间,修真者的直觉突然感受到了什么。那不仅来自于城下的死亡,也来自于裴纪堂本身。 封赤练有些探究地看向他的脸,裴纪堂面色如常地下了城墙,没有再和任何人说话。直到走到府衙前,他站定,抓住了封赤练的手腕。 “扶一下我。” 下一秒,一口血喷在了青色官服的前襟上,那个年轻的县官颓然倒了下去。 燃起的香向上升起袅袅的烟气,屋里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抱歉。”裴纪堂突然开口,斟酌着词句。屏风那边没有回应,不知道封鸦鸦是睡是醒。他兀自说下去,仿佛不是在对一个孩子道歉。 “本不该如此唐突地做这个决定,但实在是恐怕意外发生,不得已出此下策。” “某父母早逝,无所拘束,人情世故上总是多有纰漏。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初见之时未曾留意,冒犯到了你。让你厌恶,是某的过错。” “若是有什么需要,唤某即可,某在屏风这头递过去,不会与你打照面……总之,养病要紧。” 那边有轻微的辗转声,一会又安静下来。裴纪堂说完后就低下头去开始翻看公文,半晌听到屏风对面有些喑哑的喃喃。 我不厌恶你。她说。 “但是,为什么啊,裴……为什么是个好人呢?” 那声音很轻,梦呓一样,他抬头去听它就消失了。屏风那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这一次她大概是真的睡了。 在那一炉香燃尽,裴纪堂起身清理余灰时,他又一次听到屏风那边的声音。这一次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大概在梦魇。 “阿父……” “阿父,阿兄,不要丢下蔓娘。” 那种在秋狝时泛上心头的微妙不快现在又缠上了他的咽喉,勒得他有点呼吸困难。他不信兄长和圣人真的有些什么,再怎么说这也太不应该了,他可是他的兄长——!而且兄长是那样内敛温和的个性,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还会如此自然? 但就是不舒服,就是不对,杜焕郎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那一日白雪赤灯的幻影像是一块冰,好像马上就要在他掌心里融化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杜焕郎匆匆递了令牌进去求见陛下。自从上次之后,封赤练就给了他一张进出宫无问的手谕,他可以不等通传直接进去。只是这一刻陛下正在御书房中会见朝臣,纵使是他也得在外面等着。 天寒,十二月的风吹得耳边呜呜直响,杜焕郎不时用力捂住耳朵拍拍,他总觉得自己是被风吹得耳鸣了。不然为什么书房里总是传来隐约有些媚气的请求?好像有谁喘息地叫着陛下。 那个声音,好耳熟啊。 第 48 章 灯节 坐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上,封赤练睨着被照出异彩的夜幕,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她想出去转转。连续几日的晴日把土晒干,马蹄踏上去浮起来一层红色的尘土。 士兵身上的皮甲在日光下泛着沉钝的光。 柯伏虎烦躁地踢蹬着马腹,却没能让那匹马打起精神来。 这匹九岁口龄黑马跟了他几年,个性温吞得像是匹骟马。此刻它微微垂下头去,即使感到疼痛也没打一个响鼻。 其实个性温吞不错,毕竟烈马增添主人的荣光,而驯顺的马保住主人的性命。 从百夫长到校尉他一直把它当做坐骑,直到最近,他突然觉得它不顺眼起来。 与北面作战时柯伏虎缴获了一匹好马,骨架大,眼神明亮,在覆盖在滚动的肌肉上的毛皮熠熠生光,像是鲜红的丝绸。 会相马的人告诉他,这是天孤人那边的汗血马与本地良马杂交出来的品种。 他花大心思购置了一套马具,可还没来得及拾掇整齐骑上两天,就被他上司连马带马具都要了去。 啐。 什么将军,不过是个名号说出来都没人知道的偏将。 自己战场没上过几次,全凭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那个姓就上了将军的位置。 他在心里暗啐,但不得不挤出个笑脸来说些什么“良马配英雄,小人降服不了好马,进献给将军一等一的合适”这种话,把刚刚得来的马拱手让人。 柯伏虎是靠着在死人堆打滚爬到今天的位置上的。 在曾经和他同伙的大头兵里,他已经是顶幸运的佼佼者。 这份幸运让他有机会看到更多东西,也让他更清楚地了解到,即使是在军营里这个靠拳头说话的地方,不好好打点关系的人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上司可能不屑于当场给他脸色看,但背地里只要上下嘴皮一碰,自有人会让他掉个半条命。 他明白,但他咽不下这口气去,连带着看自己这匹原先的坐骑也不顺眼起来。 黑马不知道主人在想什么,即使知道马也不会生出人一样的怨恨,它只是衔着辔头,沉默地走着。 白日渐高了。 从出发到现在,这一支队伍走了八日。照舆图估算,淡河县城已近在眼前。 在遥远的,被日光晒得发白的地平线上,似乎能隐约窥见它的影子。 淡河县城大疫的消息在出发前就已经传到了峋阳王的王陛之下,现在柯伏虎不用眼睛看都能估计出那城里是个什么光景。 想到这里,他胸腔里郁着的气又膨胀了些。 打一座疫城实在是让人晦气的事情,城里不会有多少人,也不会有多少战利品。 当初收了马的偏将军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这是趟好差事。 柯伏虎自己却清楚,带着这两千人长途跋涉地到这个地方来,得到的不过是淡河县城这颗没什么嚼头的瘪果子。 他毫不怀疑自己不用怎么费力去叩击它的城墙。现在城中还有多少人能登上城墙作战?五个?十个?他会像是车轮压过干骨头一样轧烂这低矮的土墙。 他感到自己获得了一种力量——一种来自“赤练先生”的力量。 为什么满城的郎中都治不好的病,她刺点血出来就好了?为什么昨天走路还打颤的人,喝了她的汤药就像正常人一样? 没准,赤练先生不是个寻常人。 谣言能像是火星子蹦到柴草上一样迅速传开,这样带着微弱希冀的玄奥说法也像是灯火一样慢慢在人们心底照出一片亮堂。 有城门前的小贩言之凿凿地说那一日封赤练入城时牵着一只头顶有宝光的白鹿,走到城门近前了那白鹿才变成马。 也有人说当初赤练先生投宿在店中,每日清晨就化作白鹤飞出窗外,行医救人,然后又复化作白鹤飞去,所以当初行踪莫测。 要是让封赤练听到她自己能飞这事,估计得感动得涕泗横流。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人们渐渐开始相信她不寻常,她也能把这种不寻常的力量带给这座城池。每个人都因为这种想法而生出底气来。 柯伏虎到城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群人。 有几秒钟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或是在那匹马上颠得睡了过去做了场梦。 城墙上那群眼放精光的士兵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病了几个月。要不是两军一墙之隔,总觉得他们会抻脖子下来咬人。 不过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乱阵脚,他估摸了估摸箭的射程,催马上前。 “城上人听好!”城墙也就几米,他一开嗓所有的眼睛都指向他,“我是峋阳王殿下麾下,东阳将军帐下校尉柯伏虎是也!今率军至此,讨裴氏逆贼,尔等开城者不杀,献贼首者有赏!” 寂静,嘲笑一样的寂静。他看到一个年轻人走到了城墙前来,那张脸没有敷粉涂朱,他身穿青碧官服,佩甲,如此远的距离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柯伏虎却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注视,不是轻蔑,不是傲慢——那只是纯粹的压迫感。 他的喉咙有些哽住。 封赤练闪了闪身,挤到刚刚那个回头看他的小兵身边。 “你听到他说他叫什么?”她问。 “什么伏虎。”那半大孩子答。 “你嗓子怎么样?”“还成。” 她俯身到他耳边念了一句,年轻人的肩膀颤抖起来,他飞快地拽了拽身边人,附耳把这句话传递下去。 在漫长的数十秒交头接耳之后,城墙上爆发出整齐的,如山石崩落一样的齐喊。 ——虎砸!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那个校尉面容扭曲地后退并举手示意,盾兵立刻高举起盾牌压向淡河城墙。 羽箭从空中坠落,细密得像是淡河县入冬前连绵不断的雨幕。 “裴明府,请您暂且先下城墙。”有人对裴纪堂说,“形势不明,安全为重。” “如果情况到了被外敌攀上城墙而我们无能为力的地步,那裴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微笑着拒绝了对方。 云梯在盾兵的掩护下搭上墙头,箭矢落下的间隙里蛰伏在第二排的弓兵向上开弓。 腾起和坠下的箭是两股不同的水流,在半空中交错的簌簌声伴随着令人牙关发紧的叮当。 被掀下云梯者的尖叫声,上下的嘶喊声,兵器相撞的声响混合在一起,膨胀在扬起的赤红色尘团中。 而一切声音都在离封赤练远去。 她的耳畔安静了。 系统的声音逐渐清晰,五,七,十三,十四,它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缓慢地读数,与此同时,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暖从她的脊骨爬上来。 封赤练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某种粘稠而温暖的液体之中,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随这温度的攀升而张开。 他知道淡河县城的县令是个世家子——裴纪堂。这次他们来打的名号也是讨伐裴姓逆贼。 柯伏虎不怎么看得起那些峨冠广袖,涂脂抹粉的文人,更不怎么看得起世家出身的这群人。 他已经在脑内勾画出了这个所谓的裴县令的样子,那大概是一个肤色惨白,把自己描画得像是女人一样的男人,狗一样膝行着爬到他的腿边,抓着他的衣襟下摆恳求用财物换取自己的性命。 他会把他的头颅踩进土地里,把他的女人发给这群兵士。 柯伏虎的胸腔内的怒火随着这些设想悄无声息地转移了。 那匹鲜红的,如同龙一般的骏马,那本该论战功落在自己身上的位置,都被这群世家蛀虫所偷窃。 可世家有什么用?世家也不会让这群人的脖子更坚固。 他无声无息地紧了紧手指,仿佛已经听到颈骨折断的清脆响声在指间绽开。 最先一批恢复健康的士兵已经做好准备,每个人脸上都有点隐秘的兴奋。 这表情放在一座被围困的小县城的守军们脸上实在是不太合适——但他们有底气。 有沉不住气的半大孩子用余光向后瞟,裴纪堂就站在他们身后压阵。 这年轻的县令八风不动,脸上的神色老成得看不出年龄,天光云影倒映在那双眼睛里,远方的烟尘也倒映在那双眼睛里。 碎石不惊寒潭。 站在裴纪堂旁边的封赤练瞥见这目光,她藏在衣袖里的手对着这个回头的年轻人摆了一下,后者立刻挺直腰背回过头去。 曾经还是绛山神的时候,她经常用化身在山内山外游荡,或是行走在村镇间,或是混入绛山民的祭典中。鹰十七曾经是司言祭司的儿子,就是因为在祭典的火堆边无意间与绛山君对上了视线,从此直接坠入神的怀抱万劫不复。 她不是故意的,不过她不在乎谁来飞蛾扑火。不论部民还是中原人,不论高贵还是低贱,如果爱她到心甘情愿毁灭,那就毁灭。 年关三日没有宵禁,宫宴第二天夜里就是灯节。封赤练离开时没有知会任何人——她不需要护驾这种东西。 站在宫门前,封赤练习惯性地打了个榧子,韩卢很自然地从她视线之外的某个地方出现了。有时候她自己都会有点迷惑,是不是在不经意之间把这条狼青变成了神使,不然他何以恰到好处地隐藏和出现? 狼青迷茫地歪头,被自家主人彻底弄傻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担心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在陛下要出行的时候开小差。 他还傻着,封赤练却已经离开原地。在她踏入人群的那一刻,所有人好像都忽略了她的存在,那张脸变得模糊,身形好像无数摇曳着的艳丽纸灯映照出的影子。两边的商贩叫卖着,却谁也没想起来向她招徕生意。 她就这样无声而快速地向前走去,走向一个她很感兴趣的背影。满地鲜艳的灯光镀在那人后背上,好像桃花落了一只白鹤满背。 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第 49 章 对峙 “那里有放灯的地方,且待我去拿两盏灯回来。” 聂云间还被这个称呼纠缠着,一抬眼看到自家小圣人已经跑出去十数步。他立刻跟上去,冷不防忽然有人从缭乱的灯影中走来,手执一盏琉璃花灯走向封赤练。 青年披着一件暗蓝的大氅,里面的衣衫是很浅的云青色,手中琉璃花灯照在面上衣上,像是有一层浅金色的海浪在翻腾。杜玉颇微微抬眼,很诧异地望上封赤练的脸颊,随即微笑起来。 “呀,”他说,“何以良夜逢贵人呢。” 她感到健康,她感到情绪的振奋,有某难以遏制的狂热和傲慢在胸腔中膨胀。 她的双眼似乎脱离身体而升入高空,城墙上下的士兵们抬起头,像是看到雨云的蚂蚁一样仰望她。 他们是凡人,是随时都可能死去,脆弱不堪的凡人。 可她不是,她是筑基的修士,是对于这个凡人世界来说神一样的存在,神需要在乎人吗? 人从不会在行走时低头看看蚂蚁怎样,如果她想,她现在就可以…… 守在垛墙边的士兵掀翻爬上墙来的敌人,分神间瞥见身后的影子。 剧烈运动带来的氧气消耗让他眼前发黑,连带着看到的事物都带上重影。 他看见原本应该离他有一段距离的赤练先生就在他身后,某种不祥的,如同线虫一样的青灰色痕迹正从她的脖颈向颧骨爬动。 手心的温热一触即离,封赤练眸光猛地一沉,四周空气瞬间冰冷,甚至带上了刺骨寒意。 好,好得很,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上赶着受刑罚,既然这是他想要的,她成全他! 封赤练坐在太师椅上,含怒闭上了眼。两人一坐一跪,新一轮的折磨已然来临。 这一次她并没有封住少年哑穴,在铁链剧烈撞击的哗啦声中,伴随着少年痛苦的嘶鸣和呻/吟。 或高或低,或长或短,却没有丝毫间断,心脏像被猛地揪紧,她知道,少年这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或者理智去克制自己了。 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双目紧闭双眉却越蹙越深,这一次,她丝毫没有以往审问犯人那种畅快,反而心中一股气越憋越怒。 他这是在和她赌气! 看究竟是她先心软,还是他先坚持不住。 当年那个练功不利被爹娘说上一句都会跑到河边哭的小土豆,竟会变得像现在这般善于忍耐,她想起曾在他身上看到的道道伤痕,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凡尝过蛊虫滋味的人,无一例外最后都会痛哭求饶,能自己主动第二次服下蛊虫的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个。 封赤练心底竟莫名地升出一股诡异的自豪,这是她的土豆,是她一手养大的土豆,她恨他欺她瞒她,却也欣慰于他不仅活着,还变得这般出色。 直到耳边少年的喘息和呻/吟越来越弱——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幕让她所有冷漠暴戾尽皆一滞。 少年头颅高高扬着,青筋爆起,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身侧,修长的身躯因为疼痛而形成一个漂亮的反弓,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命运束缚的蝉茧。 聂云间已然痛的瞳孔涣散,无数细长的丝线同时刺入他的皮肤、肌肉、筋脉,一下一下地割肉、切肤,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脉都在疼痛,他像是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寻不到丝毫光亮。 “郁小六!”封赤练猛地一声厉喝,在空旷的寒狱中隐隐有回声传来—— 郁小六郁小六…… 仿若跨越了时间,直击人内心最深处。 “阿姐……”聂云间艰难地抬起头,恍惚呢喃。 封赤练直直盯着少年颤着水气的目光,厉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我,不敢告诉我?”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吐露,更不敢倾诉人前?” “你到底藏着什么事情,宁愿受此钻心之痛也要隐瞒!” 封赤练连声质问,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冷过一声。 聂云间仰着头痛苦地呻/吟喘息,高吊着的小臂上浮起暗红色脉络,皮下似有活物在蜿蜒爬行,剧痛之下脑袋一片混沌。 他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阿姐,不敢告诉她,他到底有什么心事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对人言,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宁愿痛苦至此也要藏在心中? 他不敢告诉阿姐他的过往,不敢告诉阿姐他的身份,而他最不敢告诉阿姐的,是他的心思,他的心思……他深深藏于心底,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 在寒铁链的铮鸣声中,在少年痛苦的嘶鸣声中,破碎的字句混着血沫,如同月下雾影般,在寒狱中低低响起。 “我喜欢阿姐……” 少年的嗓音低到几不可闻,甚至没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清晰,却恍若在她耳畔轰然炸开,封赤练蹭的站起身来,红色裙裾如暗夜红梅般盛开,“你说什么!” 聂云间仿佛置身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周遭一片安静,直到封赤练一声厉喝,于浓稠的黑暗中撩动心弦—— 他,刚刚说了什么…… 封赤练双眸清湛,在阴暗的寒狱中宛如璀璨明珠,在剧烈的疼痛面前,没有人有多余的意志和理智可以用来编造谎言。 可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只把他当弟弟,他是何时对她起了这种心思? 封赤练蓦地俯身,她撩开粘在少年脸颊的凌乱乌发,露出那张如月下古竹般清冷的脸庞,素来沉静的目光此刻颤抖而又迷离,淡薄的嘴唇已被咬的斑斑血色,让人心中陡然升出一股暴戾,想要将那血迹一一舔净。 灼灼的视线渐渐下移,少年一身白衣早已被汗水浸湿,淡蓝锦带勾勒出紧实修长的腰身,单薄却充满了力量。 封赤练幽暗的目光倏地燃起危险的光芒,她把他当弟弟又如何,她自己的弟弟,她想怎样便怎样。 她一把攫住少年下颌,逼迫他直视她的目光,嗓音低软而又魅惑,“你说你喜欢我,是想和我在一起,还是把我当姐姐?” “呃——啊!” “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此时哪怕是一阵风吹在他身上,都仿佛刀割般疼痛,更不用说被手这般紧紧攫住下颌。 聂云间挣扎着睁开眼,眼前女子红色的身影,仿佛将世间光彩揽于一身,如艳艳红梅耀眼不可方物,和他记忆中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渐渐合二为一,滚烫的眼泪瞬间无声地溢出—— 他竟然会喜欢上自己的阿姐,他竟然对阿姐抱着这种心思,他怎么可以如此卑劣,如此无耻,他怎么可以…… 好痛,好痛……心脏像是有上万只蚂蚁同时噬咬,四肢都已痛到不似自己的。 封赤练皱起双眉,手下的肌肤瞬间烫到她无法触摸,“千丝”和“千日锤”不同,“千丝”不需解蛊,随着时间推移蛊虫的影响只会越来越轻,算算时辰此时蛊虫已然快要死去,这人怎么还会痛成这副模样。 甚至看上去比一开始还要惨烈。 封赤练目光瞥到一旁空着的锦盒,她想到什么心中倏地一紧,难道是连用两蛊所致?从来没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接连被种下两种蛊虫,更没有人知道这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千丝”和“绝情蛊”两蛊叠加,滔天疼痛齐齐冲来,聂云间本就涣散的神志终是所剩无几,体内澎湃的真气瞬间失去束缚,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在体内快速乱窜—— “咔嚓!” 用昆仑山最上乘寒铁制成的锁链竟被硬生生挣断,金甲卫长戢同时举起,封赤练眼眸更是顿时一凝,这人剧痛之下竟能挣脱束缚,当真是出人意料,他若发起疯来,在场的恐怕只有她亲自出手才能制服。 少年骤然挣脱锁链,竟踉跄地朝她走近一步,迷离的眼眸里蓦地闪过一丝颤抖的红。 “嘣!”的一声巨响,这人竟是再次将手腕和脚踝处仍留着的锁拷齐齐崩裂,整个人已然处于失控边缘。 “保护尊主!”阿迦作为金甲卫统领,登时大喊一声,冲到封赤练身旁。 “啊——” 少年站在原地,蓦然一声长啸,浩瀚内力震的后壁山石簌簌而落,封赤练浑身真气瞬间凝聚,却见少年艰难地抬起手,在众人严阵以待的凝重目光中,竟是一掌向自己胸口拍去! “唔——”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白色的清峻身影像断线的风筝般,向前倒去。 四下一片寂静。 就连金甲卫都猛地握紧手中长戢不知该如何是好。 封赤练却突然动了。 动作先于意识,待她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经静静躺在她怀中,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俊美脸庞苍白到近乎透明,垂着的手腕处更是一圈刺目血红深可见骨,揭示着他刚刚经历了怎样的酷刑。 她三指搭在少年腕间凝神把脉,过了片刻心中悬着的巨石才终于落了下去。这人疯魔之下内力浑然不受控制,这一掌下去内伤极重,若换了旁人早已回天乏术,好在少年身子强健,而她刚好内力精深。 阿迦脸色阴沉地看向封赤练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对着封赤练双手行礼:“尊主,此人拒绝招供又擅自挣脱锁链,可要属下现在杀了他?” 这人刚刚以一己之力力敌金甲卫,让他在尊主面前颜面无存,他本以为这人今日定会死在寒狱,不想这般酷刑他竟然熬了过来。 若仅是如此他也就罢了,可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尊主待此人明显和旁人不同。 从来不让男子近身的尊主,从来待人冷漠的尊主,竟会接住这一身是血的少年,将他抱在怀中。 阿迦躬着的身躯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封赤练并没有理会更没有回答,她将怀中少年轻轻放在地上,双手运功抵住他后背,精深的霜天功内力瞬间涌入——直到少年脸色渐渐有了一丝红润,才缓缓撤掌。 她再次把了下脉,确认少年无性命之忧后,终于愉快地扬了扬唇。 女子笑容明艳而又张扬,带着让人怦然心动的练媚热烈,她指着怀中少年,嗓音轻柔魅惑:“把他洗干净,送到我寝殿。” 即使是城中疫死两日的尸体也不会有这么恐怖的面容。 在被那蠕动痕迹挂满的面孔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正饥饿地盯着他。 他惊恐地倒退,脊背抵上城墙,眼前这像是鬼怪一样的人正缓慢地逼近他。 她的手迫近他的眼睛,衣袖里似乎藏着什么闪闪发光的锐器…… 封赤练旋身把他身后刚刚翻过垛墙的敌人掀了下去,士兵剧烈震颤着回过神来,眼前的女人面容严肃,脸色正常,正恼火地盯着自己。 “愣什么!不要命了吗?” 他来不及道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封赤练已经不站在原地。 刚刚一定是看错了吧,他这么安慰自己。 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第一次攻城没能冲破城门,对方就不得不把强攻换作围城。 聂云间没有停下脚步,他过去,站定,杜玉颇含笑凝视封赤练的眼神没分给他半分。不知过了几息,他才恍然大悟地看向聂云间。 “哎,左相也在啊。” 线条精致的嘴唇仍旧轻勾着,可那双被灯火照亮的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第 50 章 修罗场 可现在他不干净,他全身上下都是不干净的痕迹。那只妖孽盘在他的榻上,把他白色的羽毛染得一塌糊涂。 杜玉颇等了一会,没见他还口,那股恶意的喜悦稍微弱了些。他困惑地看着聂云间别过头似乎在压抑情绪,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月亮稍微向天中靠了靠,不偏不倚落入两人之间,一缕素白的流光落在聂云间领口上,堪堪照亮领下三寸皮肉。 好像一道雷落了下来,砸在杜玉颇后脑勺上。 那是什么?那一枚还未褪去的红痕好似雪上落梅一样醒目,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什么东西。杜玉颇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好啊,聂云间,你……” 你在这里勾引着圣人还不知和谁纠缠不清,你这披着一副洁净皮囊的…… “陛……彤娘?彤娘你在何处?”正是三月好时节,中州花团锦簇,和风醺柳。 流云宗正位于中州西南,此时午时刚过,黑檀木制成的议事堂大门也被春风镀上一层淡黄暖意。 “那大魔头封赤练竟真的传信江湖,广招美貌男子充入后宫?”一位发须皆白的瘦削老者皱眉问道。 老者坐在黄花梨木制成的圈椅上,在他身旁坐着一名稍显年轻的中年男子,闻言颔首道:“正是,于家唐家,还有鉴心派、七剑堂、无影门、千机宗,几乎所有数得上号的江湖门派都已派弟子前往,希望能借机杀了这个魔头。” 而在两人对面坐着两名中年男子,四人均着的一身蓝色对襟长袍,正是流云宗的四名长老,鹤明、鹤语、鹤眠、鹤轩。 堂中四张椅子两两相对,正中间的墙壁上高高悬挂着一个乌木烫金的牌匾,上书“重明流云”四个大字,哪怕远远观之也是一股古朴厚重之意扑面而来,牌匾下摆着一张太师椅,正是属于流云宗掌门的位置,却是空着的。 “那昆仑山天阙峰地势极其险峻,寻常人根本进不去,这次是潜入天阙峰的绝佳机会。” “不行,我们若是轻举妄动,恐会正中敌人奸计。” 见两人争论不休,鹤语长老有些急躁,“若当真是被其他门派抢先杀死了魔头,我流云宗作为正义盟之首的面子往哪里搁?” 封辰钰穿着一身蓝色弟子服默默地站在鹤明长老身后,堂内争论热切,她却只一个劲地瞟向那空置的太师椅旁,那里摆着一个木制的轮椅,上面坐着的中年男子神情阴沉狠戾,让人一看便心升抵触和恐惧,封辰钰娇俏的脸庞却是浮现一抹羞赧和期待。 蓬山师叔答应过她,待这次淮师兄回来就让他们订亲。 “哗——” 议事堂木制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外间明亮春光瞬间倾泻而入,打断了众人的争论。 众人转头看去,一名身着蓝色广袖长衫的年轻男子逆着光站在门口。 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只看那高束的发冠和颀长如竹的身形,封辰钰也一眼认了出来,顿时喜道:“是淮师兄回来了!” 聂云间沉步而入,少年穿的一身烟蓝色掌门服,腰间束以月白色锦带,衣摆和领口都绣着白色的流云纹,衬得整个人清冷如玉,仿佛透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距离感。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神情如出一辙地变得恭谨而又敬畏,齐声向来人行礼:“掌门。” 聂云间十六岁那年成为流云剑的主人,也就成为了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只是在流云宗内部众人还是习惯称呼他为掌门。 聂云间从众人面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一股劲风激荡,温和却又不容拒绝地托举着众人直起身子。 封辰钰也被这股劲风托举着直起身子,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少年,面容清疏如水中冷月,明明穿的是和几位长老相似的宗门制袍,就是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江湖中人都是慕强的,她也不例外,可是明明蓬山师叔有意撮合,师兄待她却一直和待旁人无异,冷淡疏离。 聂云间并没有在太师椅上坐下,而是走到一旁目光阴沉中年男子身前,恭敬地双手交叠行礼:“师父,弟子回来了。”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脸色却依旧阴沉。 可其他人脸上的激动已然按耐不住,毕竟聂云间此行的壮举早已以燎原之势一夜之间传遍江湖,鹤明长老更是激动到苍老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恭喜掌门以一敌五,大败魔教五护法!” 其余人也激动地连声附和:“恭喜掌门,大扬我流云宗威势!” 蓝衣少年单手负后立于“重明流云”牌匾之下,脊背挺拔如松如竹。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却突然冷哼一声,“清淮,那女魔头封赤练要在全武林寻找美貌少年充入后宫的消息,你可听说了?” 聂云间微微颔首,“有所耳闻。” “你去昆仑山走一趟,务必取得那女魔头的性命。”蓬山淡淡说道,语气平常地就像在说让聂云间去屋外走一趟,拔一根草回来。 堂内却瞬间炸开了锅。 鹤明长老猛地一拂衣袖,怒道:“休得胡言!这种事怎么能让掌门亲自去?” 其余长老几乎是同时对蓬山怒目而视,“蓬山,即使你是掌门的师父,也不能替掌门做主。” “掌门不仅是掌门,还是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怎么能以身犯险,送上门去?” “蓬山,我知道你恨极了魔教,却也不能这般荒唐。” 聂云间微微一怔,很快意识到蓬山不似在开玩笑,他躬下身,沉声应道:“是,弟子遵命。” 几乎是在聂云间应声的同时,几位长老反对的话齐齐僵在了嘴边,聂云间年纪虽轻,可这几年下来威势渐深,哪怕不说话时也自有股不怒而威,众人早已习惯听命于他。 “清淮,送我回屋。”蓬山冷冷开口,“有劳鹤明长老一路,清淮此去诸多事宜还需宗内配合。” 由于蓬山喜静,他的正气轩在整个流云宗来说都算得上偏远。 进屋后,聂云间将蓬山抱到床上,自己则是坐在床边,两只手掌熟练地按在蓬山双腿的三里穴上,雄浑的内力犹如浩瀚江海倾泻而入,一点一点梳通蓬山双腿堵塞的经脉。 平日每个月聂云间都要替蓬山这么疏通一次,这次也是由于他外出耽误了,今日才补上。 重明功煦暖的内力让蓬山舒服地长喟一声,也不知这般运行了多少周天,蓬山终于示意聂云间可以停下。 此时已然过去了大半个时辰,饶是以聂云间内力之深脸色都有些发白,聂云间却聂不上调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锦布,恭敬地递到蓬山手中,“师父,弟子终于替您寻来了这株龙血草,这次定能治好您的腿疾。” 蓬山打开锦帛,露出里面被精心包着的一株红色药草,嗓音却越发冷酷,“你的重明功已然突破第九层,这次遇上魔教五护法明明能全歼贼子,为何那青鸾使却能活着逃离?” 鹤明在一旁看着,心中陡生不忿。 这龙血草生长在极寒之地,极难取得,更何况此次还遇上魔教五护法同来争抢,掌门以一敌五,凶险万分,蓬山没有丝毫关心,更没有任何称赞,反而诘责掌门为何放过青鸾使? 见蓬山提到此事,聂云间清冷的脸庞倏地一颤,起身在床头低首跪了下去。 当日那青鸾使中剑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目光凄婉而又哀绝,像极了十二年前阿姐倒在血泊中的模样,让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为师说过,切不可对魔教中人心存怜惜,更不可有半分心慈手软,否则你母亲就是前车之鉴!” 聂云间脸色顿时一白,双手交叠,恭声道:“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为师不知你究竟为何会放过魔教之人,但你马上要启程去西州,此事暂且按下,只是此次是击杀那魔头的最佳机会,这次切不可再心慈手软!” 他思来想去,那女魔头武功高计谋深,想要一击制胜,恐怕整个武林只有聂云间能做到。 鹤明笑着缓和气氛:“蓬山师弟你放心,此次掌门亲至定是手到擒来。” 蓬山垂眸看向聂云间腰间佩着的淡蓝剑鞘,“流云剑是盟主象征,此次前去魔教自是无法携带,你就用那木箫做兵器。” “是。” 蓬山审视的目光继续在聂云间身上扫视着,突然间狠狠皱起了眉。眼前少年长眉入鬓,眼眸深邃,像极了他最恨的那个人,郁澜风。 郁澜风生性放荡不羁,不管看谁脸上总是挂着潇洒笑意,他平日在魔教为非作歹也就罢了,可不知何时竟然骗走了他最爱的师妹,若不是郁澜风,他视若珍宝的师妹又怎么会误入歧途,最后惨死异乡。 他有意把聂云间养的冷心冷情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可随着聂云间年岁渐长,样貌却越来越像他那个魔教妖人的爹。 “啪!” 一阵强劲的掌风骤起,竟是蓬山狠狠一掌扇在了聂云间脸上。 聂云间脸被打的偏了过去,一丝鲜血从唇边淌下,少年却没来得及擦拭只是神情更加恭谨黯然。 蓬山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却没有丝毫歉意,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年,突然一把凑近摘下聂云间脑后束发的紫木冠,乌黑长发瞬间如瀑般倾泻而下。 少年脑后只剩下一个松垮的发髻,乌黑的发丝垂落在俊美的脸侧,少了几分清冷,添了几分柔和,看着眼前终于有几分师妹模样的少年,蓬山心中愤怒稍稍抚平,冷道:“你就这样去昆仑山吧。” “是。” 蓬山神情却依旧没有丝毫缓和,“墙边的亮格柜第一格里有一个锦盒,你拿来给我。” 聂云间起身照做,将锦盒恭敬地递到蓬山手上,蓬山摩挲着锦盒上繁杂的纹路,目光晦暗不明,“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那魔教妖人最擅长蛊惑人心,你把这药丸服下,可助你抵抗诱惑。” 蓬山取出锦盒中的药丸送到聂云间身前,声音冷彻:“希望你不要像你娘一样,被魔教妖人迷惑,万劫不复。” 聂云间垂眸看向眼前浑圆的红色药丸,默默拿起、咽下。 看到聂云间喉头上下滚动,蓬山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清淮,你发誓,此次定要取那魔头的项上人头,若失败,便不要再叫我师父,也不要再来见我。” “师父!”聂云间仓皇抬头。 “师弟,你又何必如此。”一旁的鹤鸣长老叹息一声,“你明知掌门有多敬重你这位师父。” 若不是看在聂云间的面子上,蓬山一介废人连议事堂的门都进不了。 “弟子聂云间在此立誓,此次前去定会取回魔头性命,若违誓言,”聂云间看了眼一脸冷酷的蓬山,颤声道:“若违誓言,便让师父此生再也不认我这个弟子。” 风乍起,吹的窗棂纸扑扑作响,低沉的誓言轻易便消散于和煦的春风中,可人心易碎,终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不知何时,那个少女的影子已经悄然不见,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杜玉颇也猛然回神,急忙在周围找起人来,走之前未望回头瞪了聂云间一眼:“彤娘?她许你这么叫的?” 聂云间抚平衣袖,终于忍无可忍反手一肘击在杜玉颇肋骨上,把他掀在一边。 “尔脑有疾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 51 章 皈依 他没叫醒谁,自己脱了大氅拍干上面露水,进书房想点起熏笼来。 火递进炭里,还没有烧就突然熄灭。他蹙眉看着炭火上冒出的缕缕白烟,抬头望向熏笼对面的窗户。 一个影子站在那里。无相妖山,位于无涯海以西百余里。 山上风雨摇曳,遍地惨状,长亭布幔只剩下半截。 刺啦——长剑刺入。 男子捂着胸前多出的窟窿,踉跄后退几步。 他咬牙道:“我说了很多遍了。你阿姊的死与我无关!你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封赤练擦去脸颊上的血,很认真道:“可这世间除了你,还有谁会镜术?” 她大致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云鬓桃腮,身形瘦小,在雨幕中显得如此单薄。不喜欢使剑的缘故,她敛眉看了眼尚在滴血的剑身,丢弃在地上。 对方的本命剑就这么断成三截,足以沦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男子俯瞰遍地尸骨不由心生悲怆。他恶狠狠看向她:“老子修行上万年,弄死的灵修数不胜数。到头来居然会失手在你这么个修为只有三百年的桃花妖手上! 没错,我不但弄死了你阿姊,还想将她碎尸万断,挫骨扬灰,让你们整个离火山庄陪葬!你是离火之主又如何?逆天而行本就容易遭天谴,你不知收敛,屠我满山,我今天就让你下黄泉陪你阿姊!” 他突而仰天长啸,竟剖开自己的皮肉,从中取出一根龙骨。杜谛竹本体乃是蛟龙,虽被打得现不出原型,但龙骨到底也是上古圣物,一感受到威胁就化为一把龙骨刀,顷刻散发很强大的威压。 封赤练眼眸平静,手握一把灵刃,淡笑道:“栖瞳。” 灵刃突生火簇,红而妖。 封赤练道:“老匹夫,我不会让你下黄泉,我会让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离火飞缠上龙骨刀,刚刚还威风凛凛的刀刃眨眼间灰飞烟灭。 男子吐出一大口血,很艰难地抬起头:“薛九灵……” 昔日他多风光此刻就有多狼狈。 “我就算平生作恶多端,强掳民女,素爱吃金童玉女。但是你阿姊,我没害死! 老子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不该在那时候开玩笑让你阿姊给我做小妾。不然你这个小贱人也不会与我争斗数百年,口口声声说是我害死你阿姊。我有时候真的希望……那贱人是我杀的……” 封赤练觉得这人废话太多了,正要了结。天地却风云色变,乌云密布,仿佛有道无形的薄膜横在她与杜谛竹之间,无论是离火还是栖瞳的刀尖都不能往前半寸。 杜谛竹哈哈哈大笑:“没想到天不亡我!” 他声音阴冷:“薛九灵,我早就说过你必遭天谴!” 话音未落,一道天雷撕破天幕,直劈封赤练身上。速度之快,威力之恐怖,甚至能压过大能飞升成神! 九道天雷降下,于世上任何一种生灵来说是种极封。 封赤练筋脉寸断,两只眼睛瞎了,却拼了命想再看一眼人间。还记得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年,阿姊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欣喜地对娘亲说她有小妹了。 好遗憾,差点就杀了那老匹夫。 意识很快就被无边疼痛占满。 好疼。这小傻子显然不懂,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撞见有人给小姐送来一只火蜍玉雕,小桃妖一眼就看出来这哪是什么玉雕,而是一只被封印在这里的火蜍精,复活后吞掉半城人都有余的精怪。看封印明显已经松动,怕小姐受到伤害才出此下策把玉雕偷了去。 谁曾想会被人发现,不由分说就被按蛇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里的人平常嚣张跋扈惯了,根本不把命当命。 大致前世也是桃花妖的缘故,封赤练对她的遭遇无比怜惜,既然好心好意不领情,那就自作自受去吧。 她故作惶恐:“我是发现玉雕上有一处机关,想着琢磨透了再告诉小姐,哄小姐开心……你误会了。” 那婆子恶狠狠:“把玉雕给我拿出来!” 封赤练巴不得把这块烫手山芋给她,将藏在狗洞里的玉雕拿出来。婆子立马夺过去,冷声问:“机关呢?机关在哪?你要胆敢在这花言巧语我撕烂你的嘴。” 封赤练指了指底座,道:“世间奇门遁甲之术诸多,这机关我琢磨了很久都不知是用来干嘛的,在没搞清楚是什么前最好不要随意触碰。” 玉雕底座上雕着许多金银珠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荣华富贵。 封赤练问:“仙铃呢?” 土地仙表情突然有些奇怪。 封赤练正疑惑。土地仙表情变了又变,最终才道:“实不相瞒,小友现在所见的只是老夫的一道分身。仙铃自然是跟真身待在一起。” “那真身呢?” 他吞吞吐吐:“被抓了。” 封赤练:“???” “路上遇见几个捉妖的把老夫当成地精抓了,真是岂有此理。你看老夫长得像地精吗!” 封赤练为他出了个主意:“你直接和他们说你是土地仙不就行了。” 婆子早就双眼冒光听不进任何劝告,用力将她推开:滚一边去!我难道不知道吗?你这小贱蹄子,还指点起我来了?” 封赤练捂着腰间淤青,差点就将蛇缸撞倒,嘶,下手真重。 门吱呀一声推开,封赤练回到住的地方。仔细打量这屋子,屋顶破烂,墙上到处是蜘蛛网和青苔。不免有些好笑。图别人的妖丹却让她睡这地方? 她耳边悉索,顿时心生警惕,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有个老头正从她窗户翻进来。 这小桃妖没有任何亲眷,记忆中也没看见过这个人。 这老头也怪,服饰不像百姓日常穿的,倒像是酬神庙会里神仙穿的正装,巧夺天工,找不到一点针线的痕迹。他弓着腰,很矮,只到自己的腰部,左手抱着金元宝右手抱着玉如意,跳到地上,整理好衣摆,看上去很年迈。 封赤练都怕他摔着找自己讹一通。 “小友莫怕,老夫是天上土地神,人间土地仙,奉天命前来助你抓杀害你阿姊的罪魁祸首。” 封赤练顿悟,原来自己死后听见的那些并不是幻觉。 一直说不是杜谛竹,不是杜谛竹。 明明就是他! 封赤练装作一脸迷茫,慌乱道:“你是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来人啊,这里有个色老头擅闯我闺房!” 土地仙:“你莫要血口喷人!老夫可是真心实意来帮忙!” 他默念一串口诀,半空中出现一把匕首,刀身小巧而精致,像是血玉雕琢而成。 “小丫头,你自己看看,你好好看看,老夫把你本命法器都带过来了,还不够有诚心?” 物归原主。封赤练擦了擦刀背,笑着问:“杜谛竹还在无相山?” 土地仙汗颜:“你阿姊的死和他无关。” 封赤练:“世上会镜术的就他一人。” “你怎知世间就没第二个人修成?莫要被人当作刀使!”土地仙胡子都快气歪了。 他话锋一转:“老夫有一串仙铃,可以帮你指认凶手,倘若真是杜谛竹,老夫定不会拦你。” 好疼。 封赤练想自己应该是死了的,死在解元三千六百二十年。 冥冥之中,有人在她耳边低喃。 “不是杜谛竹杀的。不是他杀的。” “害死你阿姊的不是他。” 她想:就是他杀的。 那声音纠缠不休。变化各种不同的声音,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有老人。 “不是他杀的。” “不是他。” “不是。” “封赤练,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听到这个称呼,封赤练还以为是错觉,毕竟这都是穿越前的名字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自己一直都叫薛九灵来着。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脑袋突然很痛,浑身瘫软无力,有人一直在她旁边唧唧歪歪,说个没完没了,不同于刚刚听到的声音,明显这位非常刻薄,也更加狠毒。 “哟!你这小贱蹄子终于醒了?不是喜欢偷东西吗?我让你偷个够!” “真不要脸,还敢醒来。” 啊?什么? 她猛然睁开眼,还是一脸懵的状态,就被人用力按在蛇里,喝了一肚子蛇,这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令她意识清醒几分。 “小姐的东西你也敢偷?你真的好大的胆子!要不是小姐你早就饿死在路边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小姐当年就不应该心软救你!” 封赤练虽没搞明白小姐不小姐的,但当务之急还是得叫这人松手。 “冤枉啊大人!我没偷东西!听我解释!” 抓着她婆子闻言,果然松了手,封赤练终于有机会打量这八方院落,布局十分典雅,檐下金铃作响,一看就是有钱人住的地方。连带着面前这婆子都气势凌人,生怕没把她剥皮抽筋。 这些人是谁啊! 她梳理完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终于弄明白这是百年后的人间。 影子极黑,看不出身形,戴黑帽帷的斗笠遮住了全部形容。他不再点火,随手把斗篷扔在一边:“送信还不够,还得您亲自来?” 那个影子向前靠了两步,身上的黑披风在地面沙沙作响。“信,你没有回,”她说,“主人对你不太高兴。” 那是个有些低的女声,带着微微的沙哑,听不出年龄几何。杜玉颇冷笑一声,从她面前走开:“圣人让人盯着我呢,您家主人不知道吗?这时候我有点什么动作她就能察觉。” 那个黑斗笠黑衣的女人没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 第 52 章 山中魔 封赤练更尴尬了,也是,她一个锤修,跑去自创阵法,确实有点不合理哈。 她想了想:“师姐你听我说,锤修是梦想,而阵法,是我实现梦想的手段。” 许衡之没听懂,这句话,属实难理解。 她拉回了正题:“能把画面放大的幻术有的,但是师姐修为有限,我只能放大画面,不能将阵法的威力一同放大。” 封赤练听言点头:“没事,等下我拿着锤子用力一锤,然后丢个阵法出去,师姐施展幻术,然后我们就跑。” 跑? 许衡之忍不住提醒:“师妹,等会入夜我们不一定能抵御妖兽。” 封赤练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应付眼前的,有他们在,我们也很难进到城门里面去。总不能去陪他们睡吧?我只会炸了他们的鸡鸡。” 许衡之愣住,她听错了吗? “师妹你说的是——” 封赤练见那几个散修要动作了,她连忙打断:“师姐,要开始了!” 说着一边砸下锤子,一边扔出存好的阵法,锤子落下,爆炸声响起。 许衡之反应过来,急忙手中结印,将幻术印了上去。 一时间原本只有不足一米爆炸范围的场面瞬间放大,扩大到几乎要淹没整个锤子,那几名散修瞪大了眼眸,当即以最快的速度避开。 封赤练也瞪大了眼睛,好壮观,她差点以为自己真的那么厉害了。 她一下把偌大的锤子放进储物戒,一边急急忙忙拿出飞行器,飞行器刚要拿出来,她便被许衡之单手拎起来夹在了胳肢窝里。 她一下懵了,不等她挣扎,便听见—— “师妹你一个炼气期,还是我带你跑吧。” 话音刚落,二人以极快的速度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封赤练沉默了,是的,师姐的速度虽然没有聂云间快,但也比她快上好多倍了。 好吧,她放弃了挣扎。 于是空中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名高挑女修神情肃穆地夹着一身量娇小的女修在空中狂飞,而那胳肢窝中的女修一脸淡然,甚至在小幅度的晃脚。 就,很惹眼。 不少人瞧见了,包括苏依依和经明,他们运气好,正好被秘境投放在一起。 许衡之修为高,擅长交际,是五阁的大师姐也是主心骨,封赤练虽是后来的小师妹,但也有不俗的魄力。 按理说,他们这个时候看到她俩应该高兴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 苏依依忍不住:“师弟你说我们要跟过去吗?” 经明支支吾吾:“应该是,要的吧。” 苏依依忍不住紧闭眼,经明也小小叹了一口气,二人不约而同先避开修士,再默默跟上。 而这边幻术结束后,散修们看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土坑,和早就消失的封赤练二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有人小声出声:“我们是……被驴了吗?” 为首那人气得脸黢黑:“我不会放过她们的,等我抓到她们,定要她们好看。” 他看向天,面色缓和了些:“天要黑了,她们也不一定能在妖兽潮下活下来。” 他展臂一挥:“走,回城。” 发现天要黑的还有封赤练,她急忙拍了拍还在狂飞的许衡之:“师姐,天要黑了,先保留灵力。” 许衡之反应过来,她连忙带着人落下,观察四周,沙漠一望无际,几乎没有遮挡物,她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师妹,四周没有遮挡物,晚上可能会很凶险。” 这时跟在两人身后的苏依依经明匆匆赶来,苏依依喘着气:“师姐,师妹,终于赶上了……” 与伙伴碰头,许衡之并没有高兴起来,她看着马上就要黑的天,面色凝重着:“依依,天黑了会有妖兽潮,我们要做好准备。” 刚得知这个消息的苏依依和经明:…… 他们刚进来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跟别人聊天的习惯,就四处走走试图找找线索,然后就看到了飞在空中的许衡之与封赤练。 于是跟了过来。 然后就要面对妖兽潮了。 一时间大家陷入了沉默。 封赤练打破有些低迷的气氛:“怎么都丧着一张脸,我觉得没事啊,经师兄不是有仙舟吗?仙舟一般都有防御的吧?我们掏出仙舟躲一下不就好了?” 正要准备布防和妖兽决一死战的许衡之:……有道理。 她咳了咳:“那便麻烦师弟了。” 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经明挠头,但是很听话地拿出了仙舟,这次他拿出的仙舟不同上次,规模更大,又不是非常大,就像是为了几人量身打造。 他笑得腼腆:“自从师妹加入五阁,我便买了新的仙舟,大家在仙舟上都有自己的房间。” 他看向封赤练:“对了,师妹,考虑你的因素,我给小师兄也备了一间。” 封赤练莫名:“你准备他的做什么?” 经明脸红:“师,师妹与,与小师兄的关系,也算我们五阁的,的家属了,当然,你们要睡一间房也是可以的。” 不知怎么的,封赤练也跟着脸红:“不是,没有,不对,是不必。” 否认三连。 大家只当封赤练在害羞,纷纷上了仙舟,封赤练摸了摸热乎的脸,也跟着走了上去。 还提他?人都不知道在哪里。 她没有发现腰间的玉牌正不断闪着灵光。 此时远在秘境另一边的聂云间来到了此前封赤练二人于散修对峙的地方,他从那小土坑中捻起一抹泥土摩擦在之间。 熟悉的灵力。 她来过这里,却没有进城,因为与玉牌的联系还在远处。 他看向马上就要黑沉的天,和一旁的城门,沉默片刻,往玉牌联系的方向御剑而去。 城不多,她若在城外,不过炼气的修为,会死的很快。 —— 夜幕已经降临,沙漠中骤然降了温度,是死一般的寂静,危机四伏。 而在沙漠中央,有一豪华仙舟灯火通明,上面有一女修非常热情地拿出各种食物和蔬果。 剩下几人坐在仙舟的甲板上无所适从。 封赤练非常高兴,她很久没吃东西了,她一把扯开烤鸡的鸡腿:“大家别客气啊,来吃啊!” 许衡之几人面面相觑,他们也辟谷很久了。 苏依依想了想,拿出自己特制的刀开始把烤鸡分解了。 封赤练没见过这场面,她边吃边惊叹:“哇,苏师姐好厉害。” 苏依依不好意思:“我就是练这个的,这下瞧见,也禁不住手痒,不过若是能有人体来肢解一下就好了,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封赤练顿了顿:“师姐,你说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苏依依理所当然:“当然是活人,活人加上术法便能保下性命,我便能瞧见清晰的血液流动。” 封赤练呆滞,原来活阎王竟是你,手里的鸡腿瞬间不香了。 她放下鸡腿,拿起旁边的葡萄。 一旁的经明也坐下小口吃着苹果,他道:“师妹好厉害,随身带着这么多食物。” 封赤练莫名:“师兄这是你仙舟上找到的啊,可多了,都用术法保存得好好的。” 经明吃苹果的动作顿了顿,好像是的,他仙舟一般都会有人帮忙储存食物,虽然他修炼不需要进食。 只是师妹方才的模样……像主人家,原来食物是他的。 他略显窘迫:“这样,那师妹也厉害,我都不知道在哪呢。” 唯一在担心妖兽潮的许衡之看着几人过于悠闲的模样陷入了沉默。 她忍不住问:“大家不担心吗?妖兽潮要来了。” 封赤练已经吃到糕点了,她的腮帮子塞得满满:“担心啊。” 正在肢解烤鸡的苏依依和发呆的经明点头应和。 许衡之:…… 瞧着不像。 但妖兽潮最终会来临。一声低吼引起了几人的注意,几人看过去,只见远处有一片绿油油的眼睛。 封赤练咽下嘴里的糕点,她心跳有点快:“我说,难道只有我们在城门外吗?尽怼着我们来了?这么多!而且白天它们藏哪里了,我一个影都没看见啊。” 许衡之手中结印,施展幻术落在仙舟上,遮掩了仙舟的行迹。 她沉着脸:“许是藏在沙漠底下。” 沙漠底下? 封赤练闻所未闻,她仔细看过去,发现了些不对劲,好像那些妖兽的注意力并不在他们,而在——一个移动的点上? 她有些看不清,眯了眯眼去看。 却不用等她看清了,因为那个点很快移动过来。 一柄漆黑的剑,一身玄衣劲装,飞扬在身后的马尾,和她熟悉的眉眼。 还带着她见过最多的那副漠然神情。 剑起剑落,在收割着妖兽的性命。而他身形敏捷,飞身而起,又倏而落下,每一次出剑都有它的作用,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他在杀妖兽。 却和他杀人时没什么区别。 或许妖兽与人,在他心中本就没区别。 “聂云间……” 她下意识喃喃。 这声喃喃落下,身边的人都没听见,而那正在杀妖兽的人却仿佛听见了,视线准确地压过来。 带着灼热杀意的眼眸在与她对视的那一瞬,杀意逐渐消散。 而同一时间妖兽猛地扑过来,他视线没有转移,只抬手穿透了妖兽的身体。 “噗嗤——” 血液飞溅。 他的脸上也染了血。 第 53 章 虎与狐 不知怎么的,气氛陡然一静,许衡之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她自动把聂云间的异样归结于自己的道侣被欺负该有的情绪。 她咳了咳,拉着苏依依几人往前走:“你们聊,你们聊。” 却也不敢走的太远,于是不远不近地僵着身体走在前面。 封赤练不懂:“师姐你们走什么?” 许衡之悄悄回头做着嘴型:“师妹,安抚小师兄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封赤练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安抚聂云间,不对,是聂云间为什么需要被安抚?差点被双修的人不是她吗? 聂云间面上的神情也随着几人里的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道:“他们要你双修?” 封赤练点头:“嗯,是这样,他们先威胁我师姐,然后又威胁我和师姐一起,不过我很聪明,修为不高也把他们吓住了。” 说到这她还有点自豪。 聂云间忍了忍,不知名的情绪涌上来,几乎要把体内的魔气也点燃,他不明白自己这样的转变是为什么。 但他知道,他想杀了那些人,现在,立刻,掐断他们的脖颈。 他面色沉了又沉,封赤练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她凑上来:“师兄,你是不是演得有点过了?其实在我师兄师姐面前我们的关系不用演的,一直演我也有点辛苦。” 她扯了扯人的衣襟,示意人收敛点,她有点接不住戏  谁知道面前的人不接话,也没什么表情,只直直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她无所适从,不敢跟人再对视,只看看这看看那,一个晃眼看到了一间石屋。 她急忙转移注意力,指了过去:“你看那有个屋子,不是说修整吗?” 这话许衡之几人也听见了,她几步走过去端详片刻之后扬声:“很安全,可以用作修整!” 苏依依和经明走了进去。 封赤练心中一喜,也想跟着进去,谁知刚动作便被提起后领。 她疑惑回头:“做什么?” 聂云间没有应,他只“笑”着看向许衡之他们:“师弟师妹暂且修整,我们随后就来。” 说着拎着人往反方向走去,只有封赤练知道,他动作格外凶,比往日都要凶。 不一会她被重新带到那几名散修跟前,她还处于迷茫之中,那几名散修便被聂云间迅速制服并捆了起来。 同样迷茫的还有散修们,那散修头子正想问是啥情况,便看见那金丹期男修把那女修拎到他们跟前。 然后说:“杀了他们,此前你说要我教你防身术,杀了他们,作为入门。” 他:…… 不是,哥们,你教自家道侣防身术,跟他们有啥关系? 他们罪不至死吧! 而且哥,我的哥,你管这叫防身术? 封赤练也哽住了,她忍不住申诉:“师兄,没有人学防身术直接一步到头的,我没杀过人,这,多为难。” 散修头子:……所以你也觉得这是防身术? 聂云间没有理会封赤练的话,他沉着脸走到封赤练身后,拿起了封赤练的手,体型优势,即便封赤练在他身前也没有遮挡视线。 但距离好像过分近了,封赤练几乎在他怀里。 封赤练在他怀里,意识到这点后他心底的暴虐消散了些,他蓦然想起之前封赤练埋在他怀里的模样。 他好像,已经不排斥这人的接触了,在这人一步又一步地越界中。 是她先越界的,不是吗? 下一刻他直接上前让那本就很近的距离彻底消失,他拦腰将人按在怀里,他还没忘记正事。 于是他就着这个姿势将人的手五指展开,又屈起一个弧度,随后带着她的手按在那散修的脖子上。 拇指曲起来的弧度正卡在散修的命门上。 突然被抱的封赤练心跳陡然加快,她呼吸一滞,还来不及反应时自己的手已经被带着捏住了别人的脖子。 脉搏的跳动就在她指尖下,一下又一下。 是生命的搏动。 被她掌控着。 思及此,她心跳更快,下意识就想挣扎,但是无果,因为抱着她的人格外强硬不容她有一点退缩,她动不了,手也移不开。 她想要出声,却在下一秒耳边一热。 是聂云间凑了上来。 他的气息全都撒在她耳朵上,引起一阵战栗。 他说:“很快的,只需要轻轻用力,他就会死。” 他在诱导,诱导她结束别人的生命。 不对,他不对劲,他平时不会这样的。 她急忙出声:“师兄!等一下!我现在不太想杀人啊。” 听到拒绝的人动作一顿,她感受到了,她再次确定这人是真的不对劲。 平时他绝不会这样。 这时被按住脖子的散修头子连忙出声:“他是不是杀妖兽了?” 封赤练连忙点头:“杀了,还杀了很多。” 那散修性命不保,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我刚进城时看到了城门贴了告示,说是那妖兽很邪乎,若是杀了妖兽会染上凶性,杀完需要一段时间化解,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跟人有接触。” 说到这他忍不住疑惑:“告示上说染上凶性如同丧失部分理智,可至多不过是控制不住伤人,大多是脾气变差,怎么你家这位这么夸张?” 封赤练沉默,那可太正常了,他是大反派,平时就经常杀人,染了凶性没了理智那还得了? 那散修见封赤练沉默,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了,他连忙求饶:“姑奶奶,求你了,我叫你爹行不行?救救我,留我一条命吧!” 他旁边几位也跟着附和,一时间格外嘈杂,聂云间眉头一皱,就要压过封赤练暗暗的使劲直接将人了结。 封赤练连忙出声:“再等等!” 她几乎头脑风暴,使劲想有什么解决办法,喔想起来了!以前见过别人的狗子发疯,主人是怎么操作来着? 好想是…… 想到那个画面,她面色一红。 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 但手上那人的力道再次压下来,这次格外用力,像是已经不耐烦极了。 她急忙用自己的脸往上蹭了蹭,蹭在身后那人的脖颈上,一下一下,带着犹豫。 她本就被抱着,他的体温本就包围了她,但这个动作还是太超前了。 她心跳越来越快,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没,没错吧?那个主人就是这样,先摸摸进行安抚,对,她只是在安抚,没别的意思。 一定是这样。 身后的人的力道有所松懈。 有用! 她于是又软了声音::“不要闹了好不好?我真的不想杀人。” 这时她又疑惑,为什么偏偏是这几个散修?她不断回想刚才的场景,顿时灵光一闪。 她迟疑着,又加上一句:“我也没有被欺负,而且突然让我杀人,我有点害怕,先放开我,好不好?” 身后的人逐渐松开了她的手,虽然还是抱着她,但至少没有再压着她杀人了。 这下轮到她发愣了,这人发疯是因为听到这群散修要威胁她双修? 她不敢再多想。 散修们也松了一口气,活下来真不容易。 封赤练见状立马趁机出声教训:“就是你们平时强行要跟别人双修才会有这种报应,是你们活该知道吗?” 那散修头子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发誓以后都不会了,我会带着我的兄弟们做个好人。”其余散修也急忙应和。 封赤练不是很信,她道:“不行,从今天开始关于下半身的事情你们都不能做,除非遇到自愿的姑娘,还有刚才你们见到的听到的全都不能说出去,现在就发心魔誓。” 心魔誓,受天地法则约束,若是违背便会受到惩罚,是最有约束力的誓言。 那几名散修马上发心魔誓,几道金光落在他们身上,天地法则落许,他们虽然被绑着,但还是利索地跳着跑了,速度很快,比没绑的时候要快。 事情终于平息,封赤练也松了一口气,她真的,这种时候还记得处理后续,反派同伙做到她这种程度,实在是优秀啊。 就是身后的人怎么办?失去理智的人该怎么处理啊。 她头好痛。 她试着在人怀里转过身,许功了,她于是又试着从这人怀里退出来,被放在她腰上的手一把制止。 她:…… 好好好,希望你醒来不要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她只好抬头直视某人的眼睛:“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而聂云间并没有封赤练想的那般严重,他只失去了部分理智,并未直接失智,封赤练与那散修的对话他都听见了,他也知晓自己的状态是因为杀了妖兽。 还有封赤练方才的一系列动作他也看在了眼里。 她在安抚他,用他从未见过的方式。 而他……确实被安抚了,身体不自觉想要听她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杀欲上涌,没有杀人就平复了下去。 是因为封赤练在他怀里,是因为跟封赤练有肢体接触。 是因为封赤练。 可那几人,还是该死。 他没有应声,只将人抱在怀里飞身离开,他没有御剑,因为剑已经听从他的指引往那几名散修飞去。 不一会,那还在跳着跑的散修倏地倒地,脖颈上只余一条血线。 这一切封赤练都不知道,她被带着几个起落回到之前的石屋,只见石屋跟前围了一圈人。 她刚刚放下的心又一下提起。 第 54 章 凤羽玛瑙 苏里孜瞥了一眼同行人搬回来的箱子,箱盖盖得不严,有石头从里面往外掉,掉在地上啪地一声摔碎,露出血红的内里来。 他皱了皱鼻子:“拉涅沙让你们跟我一起来,就是为了换这些东西的?”她有点累了,真的。 她走过去,还牵着聂云间,因为不牵着就得被抱着,于是只好牵着。 周围围着的人都不认识,穿着也不是元一宗的,瞧着也不像散修,因为各自小队穿着统一,颇有规律。 此刻正围许一圈,而许衡之他们在的石屋正紧紧关着门。 她很疑惑,随便问了一个人:“这是怎么了?” 那人义愤填膺:“道友有所不知,我们进秘境有幸找到了宝物,谁知道刚拿到就被抢,我们中间若是有人落单还会被刺杀,我师弟便已经丧命! “那伙人说是封赤练带头的,后来又有人说封赤练在这个石屋,我们就来了。总要讨个说话。” 封赤练本人:……? 她忍不住问:“你们知道那是封赤练干的?她说是封赤练你们就信?没有人干这种事还自报家门的吧!” 那人振振有词:“封赤练就是元一宗的弟子,那人就穿着元一宗的弟子服,又说自己被封赤练威逼,如何能不信?” 封赤练再次沉默,这个套路,好熟悉啊。 这不是她上次坑害江松干的事吗。 原来这事这么缺德的吗? 她又问另一边的人:“你也是这样?” 那人悲愤点头:“都是这个狗东西封赤练!要不是我及差点丧命!” 狗东西封赤练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哈哈,那确实哈,伤人性命实在可恶。”阴暗圣母 她暗中打探消息:“对了,那袭击你家师妹的人生得什么模样?我也好叫自家师弟师妹避让避让。” 那人愈加愤懑:“是一男一女,两人都蒙着脸看不清长相,不过那女的挺倨傲的,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封赤练瞬间懂了,这种微妙的熟悉感,除了戚媛还有谁?能想出这种损办法的人,除了那个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江无眠,还有谁?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这时面前的人眼尖看见了封赤练二人的穿着。 他迟疑:“你,你是元一宗弟子?你和那封赤练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落下,一瞬间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纷纷面露怀疑。 封赤练本人:…… 她顿时跟着义愤填膺:“我与那封赤练能是什么关系?水火不容的关系!而且你们搞错了,封赤练的屋子不在这,在很远的另一边! “这是我的屋子啊!定是那封赤练陷害我,你们被误导了啊!” 那人将信将疑:“我怎知你说的是真的?万一你就是封赤练那该如何?你要怎么证明你不是封赤练?不若将你的木牌给我看看!” 封赤练语塞,怎么回事,这人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木牌是不可能给的,想得美。 她牵着身后的人放在自己面前,拍了拍聂云间的肩。 “师兄!放出你的修为!吓死他们!” 已经逐渐恢复理智的聂云间:…… 他顿了顿,还是放出属于金丹期的威压。 围着人的面色瞬间一凝,当即退后几步,并各自拿出武器,纷纷戒备。 封赤练在聂云间背后冒出自己的脑袋:“好吧我摊牌了,我就是封赤练。” 话音刚落,群起激愤。 这时时刻关注外面动静的许衡之听到封赤练的声音也立马出来,便是苏依依和经明也努力支棱,严肃着脸。 封赤练等大家的骂声都停了之后,才轻轻出声:“我知道你们很急,但你们先别急。” 围着的人非常不满。 “还有什么好问的,事实胜于雄辩,杀了人,就是元一宗的人又如何!” “就是就是,你说的话哪里可信,你方才还装作不认识跟我们打探消息!” “杀人偿命!你杀了那么多人,就该死!” 一句杀人偿命就像导火索一样点燃了群众,人们一点点压上来,非常有压迫力。 聂云间祭出剑,冰凉的杀意瞬间席卷。 人群终于有了短暂的平静。 便是同等的金丹期,也少有能打得多聂云间的,元一总的小师兄,一柄杀剑谁人不知? 大家也终于认出了这金丹期剑修是谁,也没人再言语。 封赤练站了出来:“现在可以说话了对吧?” 她伸出自己细嫩的指尖:“你,你你,还有你,现在把自己的东西都交出来!不然就杀了!” 众人:…… 聂云间,许衡之几人也沉默了。 封赤练丝毫没有被大家的转变影响到,她叉着腰:“对,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你们来找我的时候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个坏人了吗!来都来了,把好东西都给爷留下!” 她还觉得这样不够气势,猛地掏出自己偌大的锤子。 “快点的,我可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众人面露忍耐,纷纷握紧自己的武器,想要出手,又顾及着聂云间的剑,迟迟没有动作。 封赤练见状把自己的锤子往前一怼:“怎么?不愿意?” 活像个土匪头子。 众人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拿出了自己仅剩的宝物放在了地上。 封赤练继续:“还有线索,这个秘境的所有线索一起交出来!” 众人又忍了忍,又拿出线索放出去。 封赤练蹲下身把那些线索都塞进怀里,然后对那些个宝物挑挑拣拣,然后故作嫌弃。 她道:“你们这些东西都不够我看的,我就为了这几个玩意儿杀人?你们是不是低看我了,我是这种没品味的人吗?” 说着招呼经明:“经师兄,亮出我们的仙舟。” 还没反应过来的经明连忙拿出仙舟,封赤练率先走了上去,分外潇洒,一副不为钱财所动摇的模样。 许衡之几人顿了顿也跟着上去。 最后上去的聂云间站在甲板上,始终没有收剑。 此时正巧天快亮了,几人启动仙舟,从城门飞了出去。 刚上仙舟的封赤练瞬间萎了,她摊在椅子上,非常颓废。 “我刚才竟然拒绝了那么多法器法宝,那得是多少灵石啊。” 许衡之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我还以为师妹变了样,没想到还是那个喜欢灵石的师妹。” 说到这封赤练又生气起来:“都是戚媛和江无眠那俩天杀的错,竟然用我的方法对付我,好好好,他们这么玩我可就不困了。” 一旁的经师兄忧心着:“可是师妹,他们已经做下了这些事,我们已经处于劣势。” 她点点头,有道理,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她拿出那些线索摊开在桌子上。 “我们先看线索吧。” 这时仙舟已经飞远,聂云间听言也走了过来。 封赤练非常自然地扯着人在自己旁边坐下,并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全然没发现自己的动作有多突兀。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她先是愣了愣,随后随意解释:“哦,忘记说了,师兄杀妖兽染了凶性,脾气不太好,可能会伤人,这样可以压一下。” 几人似懂非懂,许衡之大着胆子去看聂云间,只一眼便收回视线,她笑笑:“好像是的,小师兄都不笑了。” 苏依依与经明也瞬间被说服。 于是几人又专注到线索中。 已经完全清醒的聂云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不知怎的他没有解释,只反客为主,将那过分柔软的指节抓紧手里揉捏。 并未察觉聂云间动作的封赤练单手翻动着线索,是一些很陈旧的纸张,每张纸写着零星的几个字,若是进行组合便可能组许一句话。 或许这就是秘境将几人分开又聚集的原因。 大家各自找线索,再聚一起时变许凑许完整的句子。 还有一些规则张贴在各处,比如城门上会说明妖兽会出现在夜里,进城才有庇佑,杀了妖兽会染上凶性等等。 只是她们的小队总是波折不断,找线索才慢人一步了。 好在可以抢。 不愧是她。 这简直是效率最高的办法了吧。 零星的字逐渐组许句子,句子又组许一段话。因为一网打尽,竟出奇的全。 “欢迎来到三福秘境,我是境灵三福。 “我明白你们来到这里大多是为了宝物,所以我赋予你们祭祀者的身份,只有获得神树认可的人才能走到神树前,这期间人会越来越少哦。 “当然,这过程中会随机出现奖励,是神树的馈赠。若有人因为秘境中的任何存在而死亡,请放心,并不是真的死亡哦,只是被我送出秘境而已。 “不过若是被同类杀害,那便是真的死了哦。” 除了一段话还有半张并不全的地图,大概是四分之一的样子,正好是这片沙漠的分布。 封赤练想了想:“这个神树的馈赠大家有拿到吗?我们不会这么背,线索没有,这什么馈赠也没有吧?” 这时苏依依随意掏出一根晶莹剔透的骨头:“是这个吗?看起来像是千年兽骨,我之前捡到的。” 经明也拿出一块铁:“这个算吗,千年玄铁,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正好需要用才瞧见……” 许衡之也摸摸脑袋:“说起来,我也有找到一个果子。” 她拿出一枚果子:“不过不知道是什么。” 唯一的医修苏依依看过去:“啊,是清心果,很珍贵的,可以宁心静气。正适合师姐呢。” 什么都没有的封赤练:…… 她不服!原来非酋只有她一个人! 封赤练正要愤起,一旁的聂云间拿出根一看便不是凡品的树枝放进她手里。 他履行此前二人的协定,封赤练帮他解阵,他把拿到的东西都给封赤练。 可不等聂云间出声,树枝随着两人相握的动作迸发耀眼灵光,而两人腰间的木牌缓缓出现了新的字样。 搬箱子的人赶快放下箱子,单手抚胸对苏里孜行礼:“尊贵的太子,是这样的,大巫传达了瓦格鄂丽的旨意,为瓦格鄂丽收集羽毛,祂将保佑我们度过这个冬天。” 他拾起石头的碎块,在手里翻了翻,怎么也看不出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值得用珍贵的牛羊和毛皮来换。也想不明白自己妹妹发什么神疯,为什么放弃主持第二次和谈的机会,就为了安排人去收这些石头。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从这上面移开了。 苏里孜的风寒病不严重,躺了几日就见好大半,但从都城带来的心病却一直绕在他身上。他已经勉强能好好穿衣服,也能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萦绕在肌肤上的触感。 第 55 章 踏错 她忍无可忍道:“你修士都不知道吗?被天雷劈的下场是魂飞魄散……” 李观行反驳:“你一个凡人懂什么?” 他愣了一刻,道:“对喔,她魂魄应该被天雷劈散了。总不会是那阴山老祖没死绝吧。” 封赤练提醒:“被离火烧死的下场也是魂飞魄散……说书先生都说了好几回了,你师父没跟你说?” 李观行鄙夷:“说书先生的话你也信,难怪看起来傻呵呵的。” 封赤练都懒得和这个见识浅薄的小鬼计较。 李观玉道:“关阴子的确是被离火烧死的。我师父亲眼所见。” 她摸上绘卷,不知在想什么。李观行乖乖闭了嘴。 封赤练在想,按照常理来说自己的魂魄早随着那九道天雷魂飞魄散,可现在,却好端端站在这,重生到百年之后。该不会关阴子也重生了吧? 她指节捏得泛白。 不行,必须要下一趟酆都城看看。 室内安静,外头和尚咿咿呀呀的念经声就格外清晰。他们无法出去,只能暂时待在这,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封赤练裙子勾住了木几上的竹简,还浑然不知,身子稍微一动,竹简就滚落下来,她低身去捡,有人已经握住了。 指尖碰上冰凉的竹简,她惊得抬起脸。 少年冷淡地打量她,手靠在一旁的木架子上,突而勾起一抹讽笑:“你的说书先生就这么见识广?连死于离火的下场是魂飞魄散都知道。” 他曾说过,若被抓着狐狸尾巴,就让她死无全尸。 封赤练喉咙动了动,这些灵山的人该不会不知道被离火烧死会魂飞魄散吧……这么没常识的吗? 编都编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她索性伸出两根手指:“我发誓……如有半句假话我天打雷劈。” 反正都让天雷劈过一遭了。他爱信不信。再死咬着不放就说那先生死了,有本事他就去挖人家坟。 聂云间将竹简放回她身后,这一下子挨的极近,封赤练也不知往哪躲,只能别开眼,尽量不去看他。聂云间揪着她绑在后脑勺上的辫子,强迫她抬起头。 聂云间不知为何烦躁,冷声道:“我让你发誓了?” 不解释又在这疑神疑鬼,解释了又生气,做人脾气差成这样也是没救了。 封赤练蹙着眉:“别揪我辫子,疼。” 李观玉道:“聂,你适可而止。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下酆都城。” 封赤练捂着自己的头发,心想就是就是。 还没来得及反应,聂云间反手就变出一片叶子飞向李观玉,速度之快,李观行脸色一变推开姐姐,叶子擦过他脸颊,肉眼可见一串细小的血线。 他怒道:“同门你也下得去手!” 聂云间压根没打算搭理他,唇角勾起一抹讽意:“李观玉。再警告你一次。我不需要你在这指点。” 李观玉久久看了眼他,念了串静心咒摇摇头。 “阿姊,你看他都这样了,你要不跟山主说一声我们不和他一起了。” “观行,住口。不要让我再从你口中听到这话。聂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能变好的,我们要耐心教他,我想这就是山主让我们同行的良苦用心。” 聂云间一脸不屑。 眼见硝烟弥漫,封赤练左看看右看看,寻了个间隙拦在他们中间:“都冷静一下!我们还要在这等多久呀。不觉得外面现在安静得有些奇怪吗?” 李观行顾不上争执,竖着耳朵倾听,没听见和尚的念经声,也没听见亲属的哭喊声。明明是一场宾客众多的葬礼,外面竟一片寂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像是人都突然蒸发了一样。 他手摸着门:“是不是我们被发现了——” 封赤练耳朵贴着门,小声道:“我也觉得被发现了。” 从屋里面的情况看,城主和幕后的主使者显然有纠葛,说不定连城主女儿的死都另有隐情,不然为何生魂都被摄魂阵抽走了。 她歪头:“要不你出去打打头阵?” 李观行道:“为什么是我?” 封赤练指着自己,无辜道:“难不成是我吗,好吧,反正你也没我跑的快。” 聂云间一把扯开她,冷声:“没事做就别在门口挡着。” 封赤练差点摔地上。 少年则手在剑柄上,一脚踹开房门,封赤练刚稳住身子,映入眼帘的一幕把她吓了一跳。 门外满堂的宾客都定在原地,像是被抽了灵魂的偶人般一动不动!时间仿佛静默一般,灵堂的白布随风飘扬,一听见这边的开门声,他们立刻齐齐扭过头来!歪着头,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盯着他们,表情十分渗人。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封赤练默念。 李观行反应过来:“他们都被下了傀儡术?” 聂云间面无表情:“装神弄鬼的下场只有死无全尸。” 长剑出鞘,符纸围绕着剑身嗡鸣。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封赤练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披着丧服的城主一步步朝他们走来。他神情戏谑,不似方才看见的那般严肃。封赤练盯着他的红眼睛看,便知道,嗯,大概率也是被操控了……皮下和那天在医馆遇见的那个黑衣人应该是同一个人。 李观行也拔出剑:“我们乃是灵山弟子,何方妖孽报上名来!” 城主笑道:“不在世间之人。” 封赤练躲在李观行身后,指着他:“别以为你真身躲在酆都城就逍遥自在了,这位仙人可厉害了,你就算躲在天涯海角也会把你揪出来!” 李观行瞪了她一眼,城主的注意力也移到这边。 “不需要你揪。我现在站在这。你们要杀尽管来杀。” 被这么多人拿剑指着,他依旧云淡风轻,甚至拿出一把折扇对着自己扇,像是掐准了灵山不会对他这凡人下手。 李观玉剑身一颤:“你要打就光明正大地打,你何苦将这么多凡人牵扯进来?把他人变成你的傀儡冲锋陷阵算什么本事。” 城主:“无知小辈。要成仙,就必须有人牺牲。” 李观行面色难看:“你这什么歪理!你用玉雕制造这么多起惨案,又邪术摄取魂魄,就是和当年的阴山老祖一样想走邪门歪道成仙?荒谬!” 城主:“邪门歪道也是你说的,我觉得你们才是真正的邪门歪道。人间已经千年无一人飞升。事实早就证明,你们更荒谬!教你们如何修真如何飞升的师尊,难道自己就飞升了吗?笑话。 关阴子当年那是自作自受,偷偷圈养药羊不成反倒圈养出一个薛九灵,现在薛九灵死了,无人能破解这摄魂阵,一切照旧。你们阻止不了凡人死亡,也下不了酆都。就算现在杀了这个傀儡,也有千千万万个人能被我所用。” 府内所有被控制的人围过来,目光呆滞。 “我要让你们亲眼见证我是如何成仙,飞升白玉京。” “废话真多,”聂云间眼神凉薄,勾唇道,“关阴子当年死得多惨,你就只会死得更惨。” 数道符术飞出,烧断缠在凡人背后的傀儡丝,失去控制的人接二连三往下倒。 城主面色一冷:“碍事。” 关阴子刚愎自用,不会自己骂自己。 这西贝货的摄魂阵模仿得这么拙劣,还真当她死了是吧……封赤练二话不说往屋内跑,边跑边喊:“观玉姐姐,我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就不拖你们后腿了!” 无论何种阵法都有阵眼,以封赤练对摄魂阵规律的掌握,现在的阵眼大概率就在房内,不然这幕后之人也不会这么着急出现。 城主果然冷脸吩咐:“给我抓住她!” 傀儡受到驱使,一股脑往封赤练这边冲来,封赤练躲过几根傀儡丝,脸颊擦出了血,心中不经暗骂,要是前世早就用离火把它烧得灰都不剩。 她躲过了傀儡的几次抓捕,还不忘喊救命。 傀儡丝在几次失败后,转而缠她头发,封赤练一个没注意头发就被傀儡丝缠住。这种傀儡丝真的非常讨厌,喜欢寄生在活人体内。 她几乎是下意识握住栖瞳。 但聂云间的剑更快,上一秒缠上,下一秒就被砍断。 铺面而来的杀意,栖瞳差点就要护主。 聂云间居然还会救自己。 他突而剑花翻转,砍断一根木粱横在地上,尘灰四起,给了他们喘息的余地。 少年侧头冷冷盯着她:“给你看傻了?吓成这样。” 封赤练抬手护在眼前抵挡沙石,显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聂云间面无表情:“去里面把那副画撕了,若撕了这阵还不破就把里面都烧了。” 他居然也能看出阵眼……封赤练微微讶异,这人的天赋究竟恐怖到了何种境界。难怪年纪轻轻就成了天师。 “喔,好……” 她愣了会神,很快便反应过来,扭头跑进屋内,城主的表情已经冷到一种境界。就在封赤练手触碰到画布的边缘,突然听身后城主喊道。 “敢毁画,他们全部都死!” 封赤练回过头,傀儡丝缠住在场所有宾客的脖子,力道之紧,宾客们有一瞬间恢复神智,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她。 聂云间杀意浓郁:“封赤练,给我撕了。别让我重复!” 李观玉道:“不行。他们都是无辜的!聂,你想想,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李观行对城主道:“你真卑鄙!” 城主漠然:“蝼蚁没有选择的余地。你们不如乖乖束手就擒,也好见证……” 他突然脸色大变。 撕拉——封赤练扯掉绘卷从桌子上下来,回头喊:“聂云间!快!” 第 56 章 哗变 平时无人在侧的时候圣人就是这副样子,大致还是常人的身形,但衣裙下换作蛇尾,不知道是不是龙脉也带着蛇的习性,她总喜欢绕在温暖的东西上。 她用尾尖绕着的手腕,左手轻轻转着她垂下来的发梢:“没有,这个月里一点边境的消息都没从他那里传出来。” “但是,有别人给我送来了信。” 被转来转去的发梢在绛山君手里打了个圈:“信里说,寒魁的王太子想要求娶你作为和谈的条件,许衡之当场就掀了桌子。” 她的声音低下去,有点像是蛇的嘶嘶:“这件事本来应该奏报回朝,但许衡之那边至今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倒是很怕我把你送出去。” 她不常用这种近乎于蛇的腔调讲话,上一次用还是封辰钰吞金触怒了她。封辰钰默了默,伸手把放在一边的琵琶拿过来抱在怀里。这幅古井无波的样子反而让圈着她的蛇神有些意外。 “你不怕吗?”绛山君问。封赤练顿了顿,展开纸团,准确捕捉到有用信息。 “知道啊,我兄长是威武堂的,据说近来正在查这件事,说是昨日有魔入侵,要刺杀奇峰峰主,峰主她本命阵法都受损了,险些身陨,现在还昏迷着呢,连宗主都出关了。” 威武堂负责宗门安危。 “魔?不是说魔都没有神智吗?还能做出这么严密的计划入侵我们宗门?” “不知道,但是最近威武堂巡逻也更严了,出宗门都得去弟子堂报备地了批准才行。” “这么严?也不知道十年一开的三福秘境还能不能顺利展开呢。” …… 封赤练将纸条重新揉许团放进了储物戒中。 魔说的应该就是聂云间,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重伤奇峰峰主,是为了什么? 这时一声铃响,课程结束,封赤练走出了教室,正瞧见了聂云间。 他还是一身玄色劲装,抱着剑站在树下,大家见了他都去见礼,他也温和回应。 她下意识停下,走在她身后的经明礼貌问话。 “师妹下节课是?” 她愣了愣,开始翻在弟子堂领的课程安排,她对上课一向不上心,课程安排也不知道放到了哪里。 这时一道声音在她身边响起:“锤修入门,在形峰。” 封赤练看过去,正是那一身玄色劲装的人。 瞧见是聂云间,经明瞬间恭敬:“见过小师兄。” 他视线流转在二人之间,这才后知后觉二人关系,他急忙告别:“那师妹我先走了。” 说着匆匆离去。 封赤练与经明告别后将储物戒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了课程安排,仔细一看,下节课竟真的是锤修入门。 难不许这人这么好心?还专门去弟子堂问她的课程安排? 她抬头,对上了聂云间暗暗警告的眼眸。 她:…… 懂了,十个上品灵石雇佣的女工该上工了。 她十分上道,立即闪身到聂云间身边,并抱住他的胳膊,在感受到身边人瞬间僵硬后她才满意。 就是有点奇怪,这人的身体今天怎么格外凉?隔着衣服她都感受到温度了。 不过她没有在意,她只用十分甜腻的声音撒娇:“师兄怎么来了呀,师兄也真是的,都说了不用你来接,你怎么还来,莫不是一刻不见我,想得慌?” 话音落下,聂云间身体更加僵硬了。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人身上,原本步履匆匆的人也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聂云间看着身旁抱着自己胳膊的人,她笑得分外真心。 不等聂云间回答,一道女声响起。 “你在做什么!” 封赤练探头去看,是戚媛,她正狠狠地瞪过来,眼里像是有十丈火。 还有藏在眼里的妒忌。 封赤练正疑惑着,紧接着听见—— “小师兄也是你想染指就能染指的吗?” 她顿时悟了。 喜欢聂云间的人之一,还是热衷搞雌竞的那种。 她伸手示意:“解决这类麻烦,得加钱吧?” 聂云间看着眼前的手默了默,随后放上去五枚上品灵石。 “好嘞,”封赤练爽快收钱,“今天的灵石也别忘了结哈。” 二人这一来一往在不知情的别人眼中更加暧昧了,戚媛看得心中愈加焦灼。 她甩出九节鞭就要狠狠打在封赤练身上。 聂云间眼疾手快,带着人避开,虽然他对于之前封赤练的问题没有回答,可这举动就如同变相认同了两人关系。 一时间众人心中炸开了花,视线又不约而同落在戚媛身上。 戚家大小姐大家都知道一二,而戚家大小姐喜欢小师兄也是公认的秘密。 果不其然,戚媛立即委屈起来:“小师兄,你也依着她欺负我吗?” 这话说的。 封赤练悄摸着凑过去问:“你跟这个戚媛有一腿?” 聂云间应:“我很少在宗门活动,多在外游历任务。” 言外之意是没有,甚至是谁都不记得。 封赤练懂了,这属于自我攻略那一类。 她立即倒地:“师兄,她刚才打到我了,好疼。” 聂云间:…… 他刚准备揪着人起来,便看见这人不断眨巴的眼睛,示意他不要动。他顿了顿,收回了手。 戚媛瞪大眼睛:“我分明没有碰到你!” 封赤练不理,她侧过脸,发丝顺着面颊滑落,看着分外可怜:“师兄,莫不是你遇到了什么做梦之人,觉得你与她有些什么。” 这几乎往戚媛的痛处戳,她只觉得体内有怒火熊熊燃烧:“你在说什么胡话!做梦的分明是你!” 封赤练扯了扯聂云间的袖子:“那师兄认识她吗?” 聂云间没有反应,袖子又被扯了扯后他才点了点头。 他面上还带着“小师兄”的笑,封赤练却感受到了两分不耐烦。 这人今天脾气好像也格外不好。 戚媛不敢相信:“小师兄你……不认识?你每次回来我都准备上三天,沐浴焚香,穿着我最好看的衣裙去见你,你分明每次都有回应我。” 说着拿出一个香囊,一张纸,和她的弟子令。 “你看,这是你给我的香囊,这是你上次给的纸条,这是你特地给我找回的我丢失的弟子令,你都忘了吗?” 说到这她眼神瞬间凶狠地看向了封赤练:“莫不是这个女人给你下了蛊?教你忘了我!” 聂云间看着戚媛手里的东西陷入诡异的沉默,他与封赤练对视。 封赤练不明所以,她压着声音回:“这你们的前程往事,不能算那五个灵石里吧?” 他压了压体内不断汹涌的魔气。 昨夜在长霄峰受刑后魔气便得了空隙试图噬主,他快压不住了。 修魔功,如同与虎谋皮。 他克制着维持面上的笑:“香囊是宗门人人都有,我只是代为发放,纸条许是我不小心遗落,至于这弟子令,我属实是不记得了,许是你掉在地上我恰好捡了起来。” 封赤练听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戚媛被这声笑戳到痛处,心上人说着不认识自己,情敌还在嘲笑她,她没了理智,几步走过去揪着封赤练的衣襟把人提了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笑我?” 封赤练面上全然不见畏惧:“不好笑吗?把所有心思放在一个甚至不记得你的男人身上,怎么不好笑。这些心思放在修炼上,说不定你早就筑基了。” “你!”戚媛气极,立时就要给封赤练一巴掌。 而手里的人竟看着她逐渐笑了起来,她心里陡然不安,随后她便看见—— 眼前的人剧烈抖动,甚至浑身各处都开始抽搐起来。 她惊得放开手。 而下一秒在她的眼眸里,封赤练仰躺在地上,四肢着地,开始胡乱爬行。 她瞪大了眼眸,其他人也惊呆了。 而那那胡乱爬行的人突然停下,并剧烈抖动,最后昏迷了过去。 这转变太过突然,大家都没反应过来。 戚媛更是陷入了迷茫之中。 她什么也没做啊。 聂云间走过来打破宁静,他定了定,忍着魔气反噬的压力将地上的人横抱起。 他面上肃穆,没有小师兄的笑,只有小师兄的威严:“这位师妹,你用术法伤了同门。” 这话一出,方才那人就如同突然犯了疯病一样的举动突然有了解释。 对,一定是被下了术法才会这样。 毕竟那一幕太过震撼,总不会是正常人能做的事。 一时间大家看向戚媛的眼神里带上了十足谴责。 戚媛觉得这个场景异常熟悉,好像她不久前才经历过。 “嗯,不怕,”封辰钰用拨子在弦上扫过去,“因为我是您的神使,您不会把我赐给蛮夷。” 压在她肩窝上的下颌点了点:“说得对,就该这么想。你是绛山神使,寒魁没有资格指点挑选你。” 赫且凭冷笑一声,拍拍衣襟站了起来:“将军变脸变得也太快,此前沈大将军一事,还是我为将军出的主意。此后将军要求财,也是我为将军指了明路,如今事情不好,将军反要赖在我的头上,我是不依的。” 当他说到“沈大将军”时,王更的脸白了白,身段不自觉也软了几分:“嗐……咳,先生勿怪,我这是一时气急。带兵的不是文雅人,出言憨直,不是要冒犯。如今军粮亏空,石料积压在手中,这班情形如何是好?” 赫且凭睥睨着他,不动,直到他亲亲热热地站起来,又向他手里塞了点东西之后才松了口风:“将军是太憨直了些,这亏空就非得将军应下吗?” “如今寒魁不收玛瑙的事情尚没有几个人知道,将军价贱些把石料脱手,补上亏空不也就罢了?” 王更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不成!那石料靡费甚多,军中哪有人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你莫得板命(你别玩命)。”林清柏向来不爱和中军的人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祖上有过节,她从军这些年总是看虎诘不顺眼,但在这个关头,她也下意识地拉了虎诘一把。 “我听不懂你说话,”虎诘稍微躲了躲,又挨了林清柏一个白眼,“但这事只能这么解决,寒魁现在就盯着我们,一旦动手镇压右军,他们肯定会趁着内乱袭营。” “今天这事,咱们三个得豁出去一个。当初大将军点了我,今天就豁我。” 那卷账本被卷起来,虎诘招呼亲兵,头也不回地从两人的视野中走出去。 第 57 章 求全 若是现在他能就这么死去,或许对其他人来说是最好的。 “你想死?”封赤练靠回软垫上,“你们文人的命价还真是贱。” “今日你死在此处,让封辰钰知道你是为保她而死,让天下知道你是为了平息圣人怒火,以免累及其他人而死。” “许衡之,你这条命,值这么漂亮的名声吗?”封赤练非常茫然:“什么情况?” 而不等她理清楚,灵光逐渐消散,树枝也跟着消失,而封赤练与聂云间的手上一同出现道翠绿叶子印记。 此时两道印记正挨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线逐渐从挨着的印记中央浮现并伸向远处。 不像指引,反倒像来自远处的召唤。 她很疑惑,拿开手,于是看见线消失,她又凑了过去,线又重新出现。 她真的很懵:“到底啥情况?” 聂云间看着两人一般无二的印记眉眼一沉:“我原只是要给你我拿到的珍宝。” 封赤练也想起了两人此前的约定,这事也在聂云间意料之外。 这时经明看着手里那四分之一的地图,他指着线的方向:“地图上,好像就是从这个方向才能走出沙漠。” 封赤练凑过去看,只见那残缺的地图有清晰的箭头,从城门开始,经过整个沙漠,然后—— 到了一片森林? 地图不完整,只依稀能看见不少植被。 但谁能确保这箭头便是对的方向。 突然腰间一阵灼热拉回她的思绪,她匆匆拿起灼热来源,是那木牌,只见原本祭祀者那行字下方多了一行。 “被神选中的孩子。” 她:…… 什么鬼,好中二。 她余光中发现聂云间也拿起木牌查看,她看过去,跟她的一样。 总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聂云间也在,她还是可以继续嚣张的对吧? 等会,聂云间他,正常了? 她看过去,只见聂云间坐得笔直,面上虽没什么神情,眼眸却很清明。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呼过去:“你什么时候清醒的?驴我?” 聂云间顿了顿,他接过打过来的手掌捏在手里,并装若无常地放下木牌,然后脸上重新扬起“小师兄”式微笑。 他没有看封赤练,只对着许衡之几人用上“小师兄”的语气:“我们且先按照地图离开此地。” 箭头的方向是未知,却是唯一离开沙漠的路。 许衡之看看不断跳起来想对小师兄进行重拳出击的自家师妹,又看看镇定自若的小师兄将自家师妹的动作一一镇压。 不知怎么她竟觉得。 好配。 她克制着自己要上扬的嘴角,招呼依依离开,给他们留出单独的空间。 经明也拿着地图去指挥仙舟。 而自以为在跟聂云间打架,但其实是单方面蹦跶的封赤练蹦跶了一会也有点累了,她负气坐下。 “我跟你说,这次不会好了,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 聂云间摩擦着指节,仿佛方才手里的触觉还在,若深究缘由他也不知晓,只是当下想那么做,就做了。 他于是回答:“没有理由。” 封赤练不满:“好好好,这么答是吧。也行,那你给我灵石,我就当陪你演戏,我要一百。” 谁知道灵石没有,只有一截剑鞘出现在她眼前。 “没有灵石,只有这个。” 她震惊:“没有灵石?你又驴我?你之前出手那么阔绰,你现在说没有就没有了?不是宗门小师兄吗?” 听到小师兄三个字聂云间眸色一暗,他侧过身:“我有的,都给你了。” 而“小师兄”的,本就不是他的。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将剑鞘扔在封赤练身上,便走到暗处坐下打坐。 封赤练对着阳光看手里的剑鞘,暗纹很精致,也很玄奥,就是冰冰凉凉的,跟某人一样。 值钱吗? 想到这她又不太高兴把剑鞘扔进储物戒。 能值多少钱,只有剑鞘没有剑,一看就不值钱。 她无聊地坐了会,又站起来到处走动,一会跟许衡之聊天,一会看下苏依依正在看的医书,一会来到经明边上跟经明一起看路。 最后目光又不自觉落在那在暗处打坐的人身上,定了许久。 她瘪瘪嘴,悄悄在储物戒中将剑鞘挪了位置,和她最喜欢的锤子放在一起。 —— 沙漠与茂盛森林只一线之隔,却界限分明,一面荒芜,一面向荣,透着诡异。 在天快黑时一艘仙舟驶入,刚入那森林便被好似被什么东西猛地拍下,下一秒有五名修士从仙舟中掉落。 有人动作极快,立时用御风术稳住身形,也有人着急忙慌收了被打落的仙舟,拿出自己的飞行器踩在脚下。 还有人格外迷茫,还没从睡梦中清醒便被人一把捞起站在了剑上。 好在几人都安全落地。 封赤练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我们到了?” 经明应声:“到了,此处应是禁止仙舟通行。” 封赤练清醒了些,她身上的衣服没变,只是四周已经变了模样,格外高大的树,许多没见过的植被,和几乎与人一般高的野草。 很潮湿,却还是很热,像热带雨林。 一旁传来许衡之询问:“现在我们该去哪?好像线索又断了。” 她想了想,用刻着印记的手去靠近聂云间的印记,只见那条若隐若现的线再次浮现,她道:“来都来了,去看看线的尽头是什么。” 几人于是又顺着线而去,本是飞行,谁知飞了一会又被无形的力道打了下来。 像是禁飞。 于是几人又落地步行,步行总归是没有飞行快,几人摸黑走了许久才将将看到了光亮。 封赤练敲着腿看过去,只见那有光亮的地方围了许多人,其中有不少人穿着元一宗弟子服,是元一宗弟子。 众人全都围着朵巨大的花,而光亮正来自那花的花蕊。 她的注意力于是转移到花上。 是一朵从未见过的花,十二朵淡黄色的花瓣,花蕊却是墨绿色,而墨绿色的花蕊竟闪着淡红色的光。 她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就,不忍直视。 但该说不说,这里人真多啊。 她蓦然想起被搁浅的戚媛和江无眠。 她有一个绝佳的主意,不仅能马上颠倒她被造谣的事,还能倒打一耙,给他们狠狠一击。 她悄摸着把自家师兄师姐都聚过来,并强行把每个人的腰背都弯了下来,接着强行把大家围许一个圈。 是一个犯罪团伙该有的标准姿势。 她神秘一笑:“我有件事想跟大家商量一下。” 这姿态太过奇怪,饶是接受度很高的许衡之也觉得有些尴尬,她想直起身说话,然后又被自家师妹压了下来。 她只好应:“师妹且说。” 苏依依与经明看到二次被压下的师姐,默默收回了反抗的冲动,只跟着点头。 而聂云间已经兀自站起来,移动到封赤练身后,抱着剑。 “封赤练回头:“怎么个事?你怎么不加入队形?” 聂云间带着“小师兄”式微笑:“我望风。” 封赤练想了下觉得有道理:“那你听仔细点,别漏了。” 她回到刚才的姿势看向自家师兄师姐,开始阐述她的计划。 “之前戚媛和那个江无眠阴我的事情还记得吧?我决定反抗一下。” 她非常兴奋:“刚才我往那边瞄了眼,人很多,各门派的有,散修也有,我估计里面肯定有被那江无眠和戚媛欺负过的人。 “到时候经师兄你就假扮那江无眠抱着我过去,到时候我就说那江无眠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他,于是他决定强制爱!” 说到这她更兴奋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搞臭我的名声好得到我,而我就是那爹不疼,娘亲生病,拥有年幼弟妹的,最破碎的女主人公。 “我能有什么错呢,我只是被不该爱的人爱了而已。” 说到最后一句,她已经彻底陶醉,语气也悠扬起来。 而许衡之几人听言已经彻底傻眼。 苏依依震惊许久才试着找到自己的声音,她迟疑着:“可师妹,你,好像没有弟妹。” 封赤练摆摆手:“这重要吗?这不重要啊!我说有就有,谁知道有没有。” 苏依依一噎,也有道理,她没再说话。 许衡之忍不住发问:“会不会不太好?那可是江家少主。” 封赤练当即出声:“怎么不好,你想想如果他不是江家少主,这事它还带感吗?” 许衡之沉默,好像……确实如此。她竟诡异地觉得有理。她于是也不说话了。 于是几人都看向经明,经明面色已经一片红,他磕磕绊绊:“我可以,是可以,就是师妹,我要抱着你吗,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这话刚出,便有一只手猛地把封赤练提起。 手的主人说:“他不行。” 被提起来的封赤练顿时不满:“怎么不行?经师兄只是害羞了点,怎么不行?” 聂云间克制着面上的表情:“我说不行就不行。” 封赤练也来气了:“那你说谁来演?还有谁——” “我。” 这个字仿佛有魔力,许衡之几人不敢再看两人,封赤练也没了声音。 一时间格外安静。 而封赤练的脑中里正闪过一系列强制爱影视作品画面,男主逐渐变许了聂云间。 而女主角…… 她脸色一红,音量逐渐降低:“你,你不可以……” 聂云间听言眸色一凉,他面上“小师兄”式微笑收了一瞬,他放开封赤练。 “只有我可以,只有我修为与江无眠接近。” 他说了最合理的理由,可只有他自己知晓,根本没有别的原因,一想到封赤练会被别人抱在怀里。 他就想立刻,马上,杀了那个人。 “……”他忍着痛苦吐出一口气,那张惨白的脸上莫名其妙带上了一丝强笑。“罪臣不值,”他说,“罪臣是陛下的,生死……听凭陛下发落。” 暗纹彩绣的官衣衣袖在地上散着,好像一只鹦鹉落下的羽毛。勉强露出讨好笑容,乖顺伏在台阶下的许衡之看着像是最谄媚最不知廉耻的佞臣,可他唇角的血迹身上的血污又让这副身躯带上近乎于惨烈的风骨。 多奇怪,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权佞一样玩弄着手段欺上瞒下,又咬紧了牙关守着些莫名其妙的气节的人,既讨不到同侪的好,又惹得圣人不快。这个聪明人聪明得几乎是蠢,如果不为权不为钱甚至不为了这条命,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封赤练漠然注视了他一会。 “爬起来。”她说, 第 58 章 见幸 他没资格让圣人亲自来做什么,折磨他的只会是这满地的蛇群。像一只兽一样被束缚,占据,在一两个时辰里伏在阶前悲鸣挣扎,留下一具狼狈的尸首—— ——是具尸首倒好些,死在这里也好。 他咬住舌尖,低头不发一言。却听到簌簌的蛇行和嘶嘶声里,掺杂上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异响。 封辰钰的指甲抠进了锦画屏的布料里。 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在太过安静的地方她会失去方向感,好像坠入水中。 太静了,静得她想走都不知道该向哪里走,在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里,远处不安的呼吸声就分外明晰。 要离开。她紧紧地抓着锦屏,努力地挪动着脚步。要马上,立刻,赶在事情继续发生之前离开。 她才不要这么看着…… 刚刚圣人召见她时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让她做。封赤练只是懒散地靠在她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折子里的内容,好像把她当作了一根树杈。就在封辰钰以为这又是圣人闲极无聊,召她来逗闷时,封赤练却忽然坐起来要她退下。 没有宫人来搀扶她,封辰钰只能自己摸索着站起来,起身没走两步就听到门那边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圣人召见朝臣,就想退至屏风后,自侧门离开。 但她没想到没有宫人搀扶,她根本找不到路。 她也没想到被召见的朝臣,会是老师。许衡之的院子很有许衡之的个人风格,各处都装点得精致得当,便是角落也养了些花花草草。 封赤练跟着许衡之走过铺了一层精致石子的小路来到她的房间。 戚媛正五花大绑地被捆在地上,四周还围了一圈阵法。 许衡之上前拿开了塞着嘴巴的抹布。 得了自由的戚媛顿时破口大骂:“你们好大的胆子!晴天白日就敢绑架同门,不怕进弟子堂受罚吗!” 封赤练悠闲坐在一旁:“那当然是不如戚师姐有经验,弟子堂好玩吗?” 戚媛眼里闪过恨意,她因为蓄意伤害同门受了鞭刑,她背上的伤甚至还没好,这一切不都拜她所赐。 她还敢提弟子堂? “封赤练,你不过一落魄修仙世家不受宠的弃子,你以为你家里人送你来元一宗是让你修炼吗?是花钱给你搏个好名声,到时候把你嫁人时能卖个好价钱! “你不会以为封家还想着培养你吧?一个灵根受损的废物,你哪来的资本欺负到我头上来!” 封赤练听言面色一沉。 “嫁人?” 戚媛轻哼一声:“你这种于家族而言没有用的弃子,唯一的作用不就是嫁人吗?嫁了人你还可能生下一个有天赋的孩子。” 封赤练忍了忍,还是觉得生气。 她戳系统:“她说的是真的?原身来元一宗就是为了能嫁得更好?” 系统唯唯诺诺:“记载上……是这样的,原身留给你的记忆不多,但其实这件事原身是知情并自愿的。” 封赤练:自愿?自愿个熊奶奶。 她真受不了这窝囊气。 她走到戚媛身前蹲下,直视戚媛的眼睛。 “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打倒我吧?还是说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戚媛狠狠瞪回来:“你杀了我,戚家会放过你吗?” 封赤练点点头:“是,戚家不会放过我,但我可以废了你,然后戚家就会送你拿去嫁人。” 戚媛眼神闪过慌乱,她下意识吞咽:“不可能,我爹娘疼我,不可能随便把我嫁出去。” 封赤练眯了眯眼:“你看,你分明也不喜欢被这样对待,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修为的女子会许为生育的工具吗?就是因为你这样助纣为虐的人很多。 “你凭什么不愿意?那都是你应得的。 “你先想想自己怎么脱困吧。” 封赤练摸着下巴思考:“不若那你所有的钱来换?” 戚媛震怒:“你狮子大开口!” 封赤练不理,她看向许衡之:“许师姐知道怎么废一个人的灵根吗?” 许衡之认真思考:“其实废灵根这种阴损的法子并不多见,但依依那边有能废灵根的药来着,师妹需要吗,我去帮你要来。” 封赤练点头:“要的。麻烦师姐了。” 许衡之立马起身出门。 目睹这一切的戚媛:…… 你们形峰为什么会连废人灵根的药都有!这不是邪术吗!不是整个修仙界都禁了吗! 可她不敢赌,无论药是真是假她都不敢赌,因为修为是她引以为豪的资本,她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天赋不错,还被元一宗收为内门弟子。 没有修为,没有天赋,她什么也不是。 她心一横,切断了与储物戒的精神联系,储物戒自动从她的手指滑落。 “拿去,我所有家当都在里面了。” 封赤练立即笑开,她美滋滋捡起储物戒进行清点。 霍,很丰厚诶。 她示意许衡之:“好了师姐,我们放她走吧。” 许衡之犹豫着:“真的要放她走吗?” 封赤练顿了顿,她神色如常:“不放她走能怎么办?” 她们都明白,如果今天真的废了戚媛,明天戚家就会过来收了他们的性命,整个形峰五阁的性命。 许衡之叹了一口气,给戚媛解绑。 得到自由的戚媛恶狠狠地瞪着两人:“你们等着。” 说罢小跑着离开。 封赤练完全没有被狠话影响,她从储物戒中拿出部分的灵石,剩下的灵石法器她递给许衡之。 “这是我们五阁的战利品,人人有份。” 许衡之也不忸怩,她接过储物戒:“之后该怎么办?” 封赤练走出门:“就,认真修炼?” 许衡之有些失落:“师妹,我不知你灵根有损,这事我会告诉大家的,说不定依依有办法。” 封赤练摆摆手,说实话,这事她也是才知道。 “没事啦,灵根有损,又不是我的错。” 许衡之突然拍了拍脑袋:“对了师妹!还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你转峰后的课程安排已经出来了,你记得去上课啊。” 正准备回去睡大觉的封赤练听言脚步一滑,差点摔倒。 她是什么很贱的人吗!灵根受损还要学习! 她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回自己院子打算万事不理,先睡一觉时发觉隔壁院子院门没关,还微微敞开着。 咦?聂云间回来了? 她轻轻推开门:“师兄?”封赤练站起身,面上变得严肃:“那我们去勒索,不是,去算一下账吧。” 传来了聂云间忍耐的声音:“快关门。” 这声音被压得很低很低,甚至带着虚弱,封赤练心口一跳,赶忙把院门关上。 想了想,又觉得她待在这里应该不合适,于是准备离开。 刚一转身便又听见:“你走不了了。” 她心跳陡然加速,而此时背后有非常不规律的呼吸声响起,一下重一下轻。 她缓慢转身,看到了几乎浴血的聂云间。 他的身后还有如何也收不住的魔气。 对答的声音近在咫尺,封辰钰不知道这是否是圣人刻意为之。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蛇漫过她的脚踝,从她身边爬向殿前,圣人应该清楚地知道她没有离开。 圣人当然可以幸他,圣人拥有一切,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权力置喙。 可封辰钰想,自己至少有离开的资格。 她不想看,不想听,不想知道老师是怎样领受这份恩泽,以前的一切都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在她脑海中扭曲,这一瞬间她只记得逃走。 屏风就在她踉跄着想离开的那一刻被推倒了,蛇嘶嘶着散开,台阶下的许衡之抬起头,在这一瞬间望见那个站在屏风后的人。 他的五殿下就站在那里。 少女脸色苍白,趔趄着扶住墙。那双无神的眼睛甚至没有向台阶下转一转,她狼狈地绕过跌碎的屏风,从蛇群中趟过去,逃一样跑向门。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许衡之后脑,他摔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殿下!” “可臣无所谓,臣本就不能做帝王。生来是有羽的东西,如何能长出鳞片来呢。老师要那个化身,臣便去做那个化身,他能明白我不能为帝,我也能明白他要一个人去寄托他的理想。” “老师是爱臣吗?不,那只是他的理想已然不存,臣这个他苦心培养出来的化身已经无用,他却仍不肯放手罢了。他在臣身上存了太多颠倒幻想,如今才会这样狂悖。再过上一年两年,老师就会清醒过来,学会恭顺,那时,请陛下再试着用他吧。” “但是臣,确实一直记得当初老师用在臣身上的心血……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但总归只有老师一人一直在那里啊……”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若有若无的叹息。封赤练好像还想敲敲她,想了想换做理顺她的头发。 “我不会用他,”她说,“除非他真的那么当用。不过在他证明他当用之前,我更有可能杀了他。既然你觉得他会变,那你就去调.教他。现在他活的是你给他的命,他的命能不能继续也全在于你。” “朕对他没有耐心,朕的耐心给的是你。” “别让我失望,皇姊。” 第 59 章 决绝 土地仙:“丢人。传出去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他的身形开始消散,反反复复:“小友可一定要出手相助!” 封赤练很头疼,这天底下捉妖的这么多,上哪找他去? 玉雕被婆子抢走的第一天,无事发生。 第二天,该干嘛干嘛。 第三天,封赤练正寻思着怎么翻出这鬼地方,婆子就又带着人气势汹汹杀过来了。 “什么机关?你居然敢骗我!” 封赤练瞥见她手中的玉雕,底座封印的印记已然消失,火蜍那只红宝石眼睛有些诡异。不作死就不会死。 “我看你是皮痒了,连我都敢骗。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 压根不用她说,封赤练离她远远的。 那婆子看见她乱跑,立马手指着她:“还敢跑?你这条命都是小姐的。快给我抓住她!” 很快,几个丫鬟婆子就追着封赤练满院子跑,别看她瘦弱,实际上却比兔子还难抓,后面的人追了没多久就气喘吁吁。 突然,婆子手中的玉雕碎裂,火蜍精降临人世,门外月色被妖怪庞大的体型所取代。它拖着身子走,浑身布满恶心的黏液,黑色的皮肤如一摊黑蛇,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聂!” 这一声更焦急。 李观玉掐了个法诀,封赤练身下起了一阵风,下降的速度减缓了许多。 封赤练衣裙飘扬,周身惊呼声阵阵,怕被她砸到的百姓四处乱窜踹倒蛇果筐,滚出来的苹果被踢来踢去,惊得人仰马翻,酒洒玉碎,场面一度混乱。 正当封赤练以为真要摔下去,突然身体一轻。 她愕然睁眼,这少年粗暴地拽住她胳膊,往自己的方向一拉,丝毫不怜香惜玉。 少女双鬓簪上的桃花当场脱落,轻薄的桃粉色衣裙贴上少年的身,空气中弥漫着桃花酒的香气。聂云间动作微微一顿。封赤练便下意识抓住他银色的护臂,蛇色裙摆微掀,露出一节白细的脚踝,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不敢仰头看他。 聂云间略微打量,垂眸见她眼角的泪光,讥讽:“再哭把你丢下去。” 封赤练无辜地望着他:“可是……我恐高。” 还不哭,不哭你怎么信。 一时,她竟还抓得更紧了。聂云间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封赤练觉得,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这死捉妖的估计早提剑把自己戳成筛子了。 还好跑的时候机灵,给自己画了个敛息符,他再不爽也不至于当街杀一个凡人。 两人平安落地,惹得不少旁观者喝彩。 “灵山!我有生之年居然能遇见灵山之人。三生有幸啊!” “不愧是灵山!不是都说三日之后才能赶来,不仅现在就来了,还一出手就把妖孽斩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家主带着女儿回来,一推门就吓得面色惨白。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 “有妖怪!快跑!” “啊——” 府中一片狼藉。火蜍精显然饿了许久,看见人就吃,惨叫声回荡在府邸每个角落。 封赤练回过头,婆子怨恨地拔下簪子向她扑来。火蜍精的速度更快,一口就吞掉了她。 也不算白拿你身体。封赤练喃喃道。 火蜍精虽看起来厉害,但非常不经打,不足为惧。应该很快就会有捉妖的赶来。 她咬破手指,随便扯了张破布画了张敛息符把妖气藏起。 火蜍精扫荡完整处府邸,里面已经无人可吃,顿时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封赤练身上。 封赤练推开大门,求生欲极强地往外跑,面前的地砖却是突然碎裂。 街上的民众突然看见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纷纷吓破了胆。 封赤练摔得眼冒金星,奋力从地上爬起来抬眼。 它的眼睛宛若一汪血月,不知何时已到达自己面前。封赤练还是第一次见红眼睛的火蜍精,有些奇怪,不一般都是白色的吗? 走神的间隙,火蜍精已经对她张开嘴巴,伸出卷长的舌头。 她低头一看把自己卷成粽子的舌头。 救命啊! 被火蜍精抓到的不好受,封赤练身体离地,直接就被它甩上半空,强烈的失重感令她胃里翻江倒海。 她握住栖瞳,不到万不得是不想用的。前世见过这把本命法器的人可不少。 “别吃我!你看我骨瘦如柴,能有几斤肉,大哥你要不再挑挑?” “实话实说,我从小就是天煞孤星。知道什么是天煞孤星吗?就是吃我会倒八辈子霉的那种!” “救命啊救命啊!妖怪吃人了!” 封赤练用力掐它舌头,火蜍精竟一时停下动作,没有直接下口。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方法奏效了,余光瞅见天边的几道剑光才后知后觉,它应该是忌惮上修士了。 几名修士御剑而来,长发飘飘,沐浴着金光,看装扮是附近的小宗门,修为很一般。但看百姓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平常在这里地位很高。 “妖怪!放开那位姑娘!莫要执迷不悟下去。” “劝你识相点!看见这把流星锤了吗?可以把你奶奶的脑袋砸碎!” 数柄剑对准它。 封赤练却感觉到了火蜍精身上的鄙夷,它盯着他们,像是在俯瞰一群蝼蚁,应该能听懂人言。 真的好奇怪。 火蜍精是一种很常见很弱的妖怪,灵智都发育不全,虽然对人来说可怕,但对于修士而言打它就跟戳气球一样简单。为何它会不惧怕? “妖怪,拿命来!” 数柄剑齐齐飞出,封赤练都怕被他们失手戳死,这火蜍精不仅不后退,还向他们靠近。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剑一碰到皮肤直接被吞噬。要知道有的可还是本命剑!它的皮肤好似一团有生命力的淤泥,变化成触手缠住几个修士的脖子,其余修士大惊失色,却听火蜍精怪叫一声,竟硬生生吐出几口血来。 “师兄,这妖怪太过邪门!我们打不过啊。” “不是说灵山之人还有三天就要到这了,向他们求援啊!” “来不及了啊!” 封赤练耳膜快被这怪叫声震碎了。 火蜍精冷眼盯着她,张开血盆大口要将她吞没。 不行,这只火蜍精有问题! 眼见命都快没了,封赤练管不了这么多,握住栖瞳要给它飞快地来一刀。 但愿速度够快,无人能看清。 可就在这时,一声冷笑凭空出现。 宝塔钟楼之下,漫天桃花汇聚在一起,把火蜍精拦截。这世间,竟还有人能用桃花画符,处处都是杀机。 封赤练回头,云鬓飘飞。 袖下栖瞳不知何时覆盖上离火,手腕滚烫,她能感觉到异常浓郁的杀意,就算是在无相山之巅对上杜谛竹,它都从未爆发出这么强烈的杀意。 这到底是谁…… 桃花散开,有一人自她头顶降下。 黄符在他周身旋转,嗡鸣声四起。 少年白衣墨发,衣领缨红,生着副神清骨秀的好皮囊,恐怕天人在此也会连声惊叹妙绝。 他眯着眼,唇若天边烟霞,面似桃花春蛇,足以遮掩住眉眼间的凉薄。 随着提剑的动作,朱色额带末端飞至脸前,与高束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他勾唇。强大的威压袭来。 火蜍精动弹不得。 “呵…”少年满脸讥讽,“可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居然是天师! 封赤练使劲按住栖瞳,硬生生把离火掐灭了。天地玄黄,黄师以下皆视为没上道。灵修到玄师就已经是镇守一方的大能,眼前这人呢?才多大?感觉二十岁不到就已经惊艳四方了。 火蜍精冷笑:“捉妖人,你就不怕我撕破脸,把她吃了。” 封赤练:“……” 原来你会说话啊,还以为是哑巴呢。 这声音呕哑嘲哳的,还挺难听,封赤练寄希望于这个捉妖的能早点让自己离开这个妖怪,现在悬在半空中跟上吊似的。 为了让自己显得真情实感,她一个劲地喊:“别……别吃我。” 火蜍精笑得很阴邪。 少年人声音冰冷:“你觉得自己有与我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火蜍精欲张嘴。 他反手一道漂亮的剑花,砍断它的舌头。 随后诛妖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上它的身,一声凄厉惨叫过后,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火蜍精的身体顷刻就化为白烟,消散在空中。 封赤练顿时失重,衣裙轻掀,下意识看向那名少年,有些失神。 少年悬停在半空,睨了她一眼。 “聂,那姑娘要掉下来了,你接一下!” 与他同行的人在底下喊,声音清冷,带着些许焦急。就算不见其人也能感受到她的为人。 聂云间不为所动,银剑入鞘,桃花刹那间坠落,这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 行吧,摔就摔。 封赤练闭上眼。断条腿断个胳膊什么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能表现得太过异常,也不要招惹他。 说话的人生气了:“聂!修真者最应当行善果积德。你再这么一意孤行不把人命当命,我即刻便告知聂叔叔,我相信回灵山之后,他自会好好找你谈谈!” 少年人语气顿时很凶:“李观玉,你在威胁我?” 桃花成刃,一时间煞气很重。 他看过来,封赤练能感受到他的恶意,巴不得自己摔在那个李观玉脑袋上那种。这个死捉妖的……是灵山的,也不意外。 第 60 章 抛弃 西北的两员大将究竟是怎么没的?是谁暗中绊了许衡之一脚,是谁煽动起来哗变,又是谁想要废掉虎诘?这些事纠缠在一起,露出一个险恶的意图,有人要动摇西北,变乱国本。 圣人不关心那头虎是生是死,她关心的是那之下的东西。 封辰钰低头扯掉了食指上的一个倒刺,再抬起头的时候,她的表情就变化了。那张脸变得有些像她死去的姐姐们,有些像是那个一剑捅死了母亲的女人,有些像是顶着这个姓氏的万千鬼魂之一。 “此事,聂云间必须参与其中。” “故而想请左相为安朔众军士申冤,令勾结朝中弄权者伏法。” 封辰钰的头低得很低,一侧身避过了聂云间的搀扶。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需要一个官位足够高的靶子,这个人必须在朝中尽可能地为虎诘为安朔军辩护,把所有想要扼死虎诘的势力都吸引到他身上。 这是个讨厌的,得不偿失的活计。他脑子没病吧? 封赤练机警道:“聂云间,这样不太好吧……夜黑风高的,男女有别。” 她挽着李观玉的手更紧了,生怕李观玉把自己卖给聂云间。 聂云间睨着她:“你是自己起来,还是说——” 他薄唇微动:“想让我把你胳膊卸下来?” 胳膊上的力道在加大,封赤练恨得牙痒痒。最终还是站起来与李观玉说再见。 回房间的路上,她不想离聂云间太近,一路上都和聂云间隔着一段距离,好像他才是那个妖怪。 夜色宁静,屋檐上的灯笼在闪烁。 不知这次聂云间的怀疑打消了没有。 封赤练本来喝了酒身子就摇晃,一走神就没看清路,踩空,裙摆微掀,差点就往聂云间那边倒,好在她反应足够快,手抓住墙。 皮肤抵不过粗糙的墙体,指尖磨出了血。 “走路不看的吗?” 聂云间停下脚步。 封赤练抬眸,捂着手指往后退了几步。 到树荫底下,没有月光的地方。她没有说话。但距离又拉开了。 血啪嗒啪嗒往下滴。 聂云间却只想看她乱阵脚的模样,于是他步步紧逼,直至她无路可退,他俯身挡住月光,勾唇:“躲什么?我会把你吃了吗?” 一下子就挨这么近,能看见他脸上的细绒,少年神情戏谑,眯起来的眼睛狭长。很漂亮也很危险。 封赤练有些不舒服,道:“聂云间,你让一下。我一个人回房就行。” 聂云间:“你手不是出血了?” 封赤练一愣:“擦伤而已,一下就结痂了。又不是手断了。” “人血招鬼,你也想被鬼抓去吃?” 这概率非常小……真的非常非常小。 封赤练摇摇头,道:“我运气向来很好,” 他道:“差点被火蜍吃了的好?” 封赤练明白了,这死人看来是打定主意要监视自己了,喝了个窝囊酒还不能在他这证明自己不是妖!到底要怎样? 她深吸几口气,抬头道:“那……你有伤药吗?” 聂云间扫了眼她已经在凝血的手指,语气近乎刻薄:“这点伤也要上药?你是蛇做的吗?这么娇贵。” 封赤练无辜道:“我又不是你们修士,捅十几刀都死不了,我就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当然要处理,不然得破伤风怎么办?” 她补充:“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少年冷冷盯了她许久,丢给她一个瓷瓶。 越看她越烦:“少废话。” 隔了一会。又听见她的声音。 “聂云间……” 聂云间不耐烦:“你又耍什么花招?” “没耍花招。就是这盖子——” 封赤练指着道:“我拧不开。” 上面设了禁制,不用灵力鬼才打得开! 聂云间接过,顺便嘲讽她一下:“蠢。” 封赤练:“我被你灌了酒,你还骂我。” 聂云间冷笑:“你知道为什么逼你喝雄黄酒吗?” 封赤练倒手指上倒药粉:“知道。” 很快她就后悔了,原来的世界是因为有《白蛇传》的传说,雄黄酒逼妖现原形成了共识。 但是这个世界——她偷偷观察聂云间的表情,顿感大事不妙。 聂云间果然眯起眼,抬头盯着她。 封赤练一个机灵:“在我家乡有个传说叫白蛇传,白娘子就是喝了雄黄酒变回蛇妖的。你要我喝无非就是怀疑我也是妖怪,但是我都喝了,你别成总怀疑我了。总是被人怀疑我会很难受。” 药粉洒出来许多。聂云间讥讽:“下山这么久,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这个白蛇传?” 少年漆黑的眼瞳里满是怀疑。 封赤练:“我家乡你都没听过,你怎么可能听过白蛇传?” “呵…我去过的地方比你嘴里的废话还多,”聂云间抱着剑,冷声,“除非穷乡僻壤。” 可……真会说话。封赤练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江苏。你听说过吗?” 见他沉默。封赤练道:“听都没听说过,还穷乡僻壤,白蛇传的传说我可是从小听到大,很多个版本。” “就是说……从前有个书生叫许仙,有一天他救下一条白蛇,白蛇为了报恩化为人形,与妹妹小青一起入世。” “白蛇叫白素贞,我们那的人喜欢叫白娘子,白娘子与许仙在人间一见钟情,很快就相爱结为夫妻。” “但好景不长,金山寺的方丈法海发现了这一切,他让许仙给白娘子喝下雄黄酒后,白娘子现出原形,但深爱她的许仙并没有被吓到,而是继续和白娘子在一起。” “这显然惹怒了法海,他将白娘子镇压在雷峰塔下,使得这对有情人彻底分离。” 封赤练举起两根手指:“我发誓,这绝对不是我瞎编的。” 岂料,聂云间听罢鄙夷道:“本来就应该分开。人怎么能和妖在一起?” 这死捉妖的是不是捉妖捉入魔了,怎么油盐不进! 封赤练小声道:“法海在我们那风评不太好……你这话还是别乱说。” 小心挨打。 “有意见?”聂云间冷冰冰望着她,勾唇,“有意见也给老子憋着。” 封赤练暗自磨牙,他一定是有病。 精神出问题了…… 今天要下酆都城,灵山的人起的格外早,封赤练也是。李观行大早上看她和见鬼了一样。封赤练主动跟他打招呼:“虽然昨晚上喝了酒,但是睡得挺沉,你呢?” 李观行:“那你这时候不应该在睡觉吗?” 然后等着这些灵山人下酆都成不带自己是吧。 封赤练道:“你们今天不是要去阴间?我好奇一下怎么个去法。” 李观行:“什么去阴间叫得多难听。你又不下酆都,在一旁看着。聂云间一个人去。” 封赤练:“那你们呢?” 李观行:“在一旁护法。” 封赤练一脸担忧:“我听观玉姐姐说你们之前抓了一些妖怪,聂云间去阴间了,你们在上面护法,要是妖怪突然跑出来了怎么办,我一个弱女子可打不过。” 李观行都懒得纠正她了,抱着手:“鬼才跑得出来!关他们的地方可是——” 封赤练竖着耳朵,可是什么?快说啊! “李观行。你现在很闲?” 聂云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李观行虽然也不喜欢聂云间,但也怕他,瞪了封赤练一眼找自己姐姐去了。 封赤练觉得这个聂云间应该是上辈子就克她的! 回回坏自己好事。 “看什么看?”聂云间又看向她,讥讽,“等会别又手疼肚子疼,再喊我把你也丢到下面去,让你变成饿鬼的盘中餐。” 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毕竟离火连带躯壳的都能烧得魂飞魄散。封赤练面上还是害怕:“你不要总吓我。我胆小。” 她低声:“你也知道的,我从小——” 聂云间打断她:“你从小就怕鬼。” 封赤练疯狂点头,难得这死人还记得。 少年话锋一转,冷冷道:“但我记得你昨晚不是说你运气向来挺好。想必人家吃你都不用细嚼慢咽,直接一口吞了。” 他到底是和谁学的说话?看李观玉不是挺正常的,怎么就他成天阴阳怪气。 封赤练选择性失忆:“我真的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酒醉的话你听听就得了。我觉得我还挺倒霉,成天不是碰上妖怪就是碰上诈尸,别人一辈子触不到的霉头全被我触到了。” 他恶狠狠道:“我看你清醒的很。” 到了做白事的地方,依旧满府哭声,只是少了摄魂阵的缘故,气氛没这么阴沉。 封赤练习惯性地左右张望,李观玉在和家主沟通,李观行则一直紧盯着棺材的方向。那聂云间呢?哪去了? 回过神。封赤练额头感受到一点冰凉。 她看见聂云间手上的血,不免愣了一下,心想,他的血就和他的人一样,没感觉到一点温度。 聂云间毫不在意割破的手指,只是冷声:“开了阴阳眼,等会别乱叫。要是看到碍事的东西就提醒一下那两个傻子。” 他又在用死了人一样的眼神看自己。 “若因为你耽误事,别怪我找你麻烦!” 额头点上了他的血,少女秀气可人的面容多了几分艳丽。聂云间看了一眼,没移开,过了一会才发觉不对,表情瞬间变阴沉了。 封赤练点点头,自然知道聂云间说的那两个傻子是哪两位,这人,连同门都不留情面啊…… 要是自己跟去阴曹地府被他发现肯定没好果子吃。之后打听土地仙被抓一事就难上难,更别提救人了。 可不下去一趟又不甘心,明晃晃的机会就摆在这,万一阿姊真的在酆都城呢?况且那天听那谁的语气,好像很了解她和关阴子,甚至整个灵山。前世难道见过吗? 封赤练沉思。 白事进行到一定阶段,周围的天色暗了下来。 房梁上飘着的白带逆风而飘,哭灵人还一把鼻涕一泪跪在棺木前哭得歇斯底里,亲眷抹着眼泪,浑然不知这突然的变化。 遗相前的蜡烛开始明明灭灭,桌上摆着的一只烧鸡、两叠红烧肉、几碗大米饭都不约而同沾上了香灰。 封赤练收敛神色,阴差要来了。 她所见的视野变得很暗,天空开始飘白色的纸钱,人间灵堂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模糊。 面前出现一个戴斗笠的鬼差,手拿锁链,帽檐下还挂着几个八角铜铃。随着阴差靠近棺木,铜铃叮铃铃响。 棺木中魂体出窍。阴差手中的铁链绕上逝者的魂体。 聂云间也有了动静。 只见他双手结印,桃源剑上的剑穗开始晃动。额带末端纠缠着乌发。 封赤练望着他,想偷偷记下向阴差借道的咒。然后听了半天。 学不会。 阴差似有所感,看向聂云间。他目光空洞:“你是何人?” 聂云间道:“灵山聂家,聂云间。” 阴差:“所求何事。” 聂云间:“奉师父所托来查灭门惨案,发现凶手藏在酆都城。借下道。” 阴差微微颔首,变出一根蜡烛。李观玉接过蜡烛。阴差声音沙哑:“蜡烛若灭,入阴间的生魂将永世无法回来。” 李观玉小心翼翼地护着蜡烛。 李观行在一旁问:“前辈,之前摄魂阵摄走这么多生魂,你们没有察觉吗?” 阴差眼神依旧很空洞,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李观玉给以眼神制止。阴差押着生魂打开黄泉路的通道,聂云间一只脚踏入。 封赤练在等一个机会混进去,奈何灵山这些人太过提防,寻不找间隙。 怎么办? 苦恼之际,封赤练听见墙边细微的声音,她不动声色看向那边。突然,几十个死士从天而降!看来这背后的人是不想聂云间活着出来。 在场的人脸色大变,满堂人惊慌失措。 李观玉拔出剑:“聂,你先进去,这边我们来处理。我和观行会护着蜡烛等你回来!” 来得正好。 封赤练故作慌张往里跑,李观行想拦她,却被她以一个巧妙的角度避开。少女面色苍白地抬起头:“突然来了好多坏人,冲着我们来的!” 余光中,看见块翘起来的地砖。 她故意踩中摔了一跤,突然抓着聂云间的衣角一起跌进了通道里面。 突如其来的变故。 少年所料未及,怒喝:“封赤练!你想死是不是?” 连红不够资格做这个靶子,封辰钰对杜家只想嚼烂她们的骨头,唯一能选的只有梁知吾和聂云间。 年轻的皇女深深一拜,用最诚恳最无害的语气把聂云间推向高处。 “殿下何必与臣说这么多呢,”他说,“此事您既告知臣,臣就该去做。” “若臣放任安朔军抱薪者冻毙风雪,圣人之意悬而不至,那臣做这个官职是做什么?” 封辰钰被闪了一下,有些错愕。她的眼睛看不到聂云间的脸,但她能清楚地听到她的语气 “左相高义,”她问,“此事之后,我尽会向圣人奏报。” “不,”聂云间说,“不必拿我分内的事情烦扰圣人了。” 他慢慢松开手,退回一个恭敬的距离,有什么闪过他的眼睛,又转瞬熄灭。封辰钰还没从刚刚的对话里回过神来。她摸索着拿起桌上的茶,低头陷入思索。 世上果真有这样的人吗?她想。 他这样的人,是怎么活在这个吃人的地方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 61 章 天子门生 但还是保险点好。 王郾才收拾了收拾家底,预备给尚书娘子送一份贵重些的礼物。最近手头拮据,一人高的珊瑚树是没有了,一马车金子也不好凑,总得来点合适的房屋田契吧?最好是田契,这东西可是硬通货。 可是翻来翻去,他竟然是不割肉就连好田也凑不出多少了,本来前一阵子他和侄子的买卖就不那么好做,手里紧巴巴的,又挨上了白灾。京城里的人情往来可不管你有没有进项,入不敷出到现在居然拿不出礼来。 王郾才拿着账本,迈着四方步从书房里走出来,招招手唤来自己一个亲信。 “咱们京畿西山庄子后面那一大片荒地,”他说,“一直没有管,让迁过来的那群刨地谋食的占了也几年了,你去把田收回来,这几年的租子就不要他们的了,嗐,都是些平头白丁,也不容易。” 这话真是仁慈极了。气温瞬间变得冰冷,古塔内外像是两个世界。封赤练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恶臭,像是死了很久的老鼠尸体在空气中发酵。 “你还是找到这里来了。我警告过你们。” 塔内回荡着一个沙哑的声音。 封赤练燃起手中的火折子,顺着声源方向抬眸。 一个庞然大物坐在古塔中,几乎占据了塔内面积一半还多。等等——刚刚是这东西在说话?封赤练使劲仰头都看不见这东西的头。 这团黑绿色的肉瘤皮肤长得跟黄鳝似的,浑身布满恶心的黏液,很难辨别出哪里是腿,哪里是胳膊,像是一团刚从缸里捞出来的腌咸菜。 究竟是人是鬼? 肉瘤又开始说话:“你还带了个废物凡人进来,真是出乎意料。” 封赤练:“……” 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是吧。 她小声嘟囔:“至少我能走路,而你只能蠕动。” 肉瘤听力还挺好:“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可知你面前的是谁?” 封赤练顺着他的话问:“是谁?” 聂云间周身突然燃起符箓,桃源剑映着火光,封赤练的视野也更明晰一些。 那团肉瘤有眼睛,有嘴巴,有牙齿,边说话嘴里还一边嚼着东西。咯吱咯吱——骨头断裂的声音。被他放在嘴里咀嚼的鬼失声惊叫。 她看清了,他嘴里的东西正是之前从聂云间手里逃走的恶鬼! 肉瘤冷笑:“死了就知道是谁了。能找到这。本座今天就让你们有来无回。” “做什么春秋大梦?有来无回的只会是你。” 聂云间眼神讥讽,“我说过会让你死得很惨。不人不鬼的东西也配存在于世间?” 他挥剑要斩于肉瘤中腹,塔内瞬间风声鹤唳,凛然杀气压迫而下。这时,埋伏在四周的傀儡瞬间涌出!硬生生接住聂云间这一剑。 肉瘤道:“聂家小子,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本座无情。你要是不带这废物凡人,本座还要犹豫,既然你这么狂妄,干脆也变成本座的傀儡吧!” 又一批傀儡涌出。 不同于上批,这批傀儡生前不仅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修士…… 封赤练感觉不太对劲,这些傀儡的剑法有些不对劲,聂云间轻蔑地扫视一眼,率先切下冲上来的傀儡头。 头颅骨碌碌滚在封赤练脚边。 她低头一看,眼睛瞬间睁大。 是聂家的人。 她上辈子还见过的。聂子裕。 她出声提醒:“聂云间,他们的剑法好像和你有点像……” 被切下来的头在傀儡丝的作用下又接回身体。 聂云间表情不太好看,封赤练说话的间隙,他反手还切断几根乘虚而入的傀儡丝。肉瘤显然是打算先消耗尽聂云间的体力,然后让聂云间逐渐变成他的傀儡。 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劣势。 封赤练观察四周,想到一个办法。 趁傀儡都集中在聂云间这边,她把手中的火折子往肉瘤的方向扔扔,对方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手,被击中最薄弱的眼睛,肉瘤发出尖叫,所有傀儡呆滞地站在原地。 她喊:“聂云间!” 就是这么一瞬间,聂云间已经飞身而起,桃源剑乘着火光砍断了肉瘤那几乎看不出是手的“手”,断肢鲜血淋漓,像是下了一场血雨,封赤练四处躲避,跑太快跪倒在地上。 她望向上方,失去手就不能使用傀儡术了,聂云间解决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聂云间踩着肉瘤的头,直接将对方踹得翻了个面,居高临下道:“死到临头了还想用什么妖术?嫌死得不够惨?” 肉瘤笑道:“你真以为你杀得了本座?” 说着。他的身体开始融化。 “本座的身体早就是钟梵塔的一部分,按照钟梵塔的规矩,你说不出名讳,将一辈子被困在里面,成为本座的一部分。” 封赤练看向恢复意识的那些聂家人,他们应该知道吧…… 肉瘤看出了她的想法:“他们早就被我毒哑了。” 聂云间讥讽道:“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让我跟你废话?这破塔,我看着挺不喜欢的。拆了便是。” 肉瘤哈哈大笑:“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会知晓阴山秘术?你难道就不想得到?以你的天资加上秘术的辅助,何求不成仙?” 聂云间剑插入他的脑袋,一字一顿道:“我不屑于,成,仙。” 肉瘤和塔已经融为一体。 四百年前。 封赤练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前一秒还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睡在公园的凳子上,后一秒她就变成一个婴儿。 一个出生不久,不哭也不闹,很乖的婴儿。 生她的亲生母亲看起来很疲惫,眼一直闭着,也不说话。后面是一个美人姐姐接过她,举在她们的娘亲面前,欣喜道:“娘,我有小妹了!” 母亲只说了一个字:“哦。” 封赤练睁着眼睛打量;看衣服,这是古代,看环境,这地方挺简陋的,很多人居住在一起,睡在地上,一闻到满屋子汗臭味封赤练整个人就不好了。 她很疑惑,为什么生这位母亲不是很满意她的出生。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 门从外面推开,进来一个主事打扮的人,面儿白,脸颊红,身材微胖,声音细长,总让人想到电视剧里面的公公。 “听说这里新出生了一名女婴。主人要看看。” 封赤练能感受到姐姐抱紧了她。 主事走到她面前,神情不悦:“怎么了?你还不想松手是不是?要不是关家一直养着你们,你们早就被外面那群捉妖的弄死了。” 阿姊低头:“不敢。” 封赤练被主事抱着突然很没安全感,不是用脚踢就是用手抓,可惜襁褓限制住了她的发挥。主事阴阴一笑。 “无知小辈。”聂子裕表情痛苦。 封赤练指着自己道:“我见过?” 聂子裕挣扎了一会,点点头。 “解元三千三百年之前见过,还是之后。如果是之后就点两次头。” 聂之裕只点了一次。 也就是关阴子没死之前就见过。 封赤练突然想明白了,傀儡术、会阴山邪术、了解关阴子本人甚至知道自己……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聂云间不肯放过他,与之缠斗,肉瘤融合进塔内,整个塔好似活了一般,再生能力十分强悍,毕竟也吞食了这么多生魂,肉瘤也很狡猾。眼看僵持不下,一些恢复神智的修士立即加入其中帮助他。 聂云间不好奇不代表封赤练不好奇,创立阴山邪术的老杂碎都被自己弄死上百年了,眼前这个既然不是关阴子,他又如何得知阴山秘术。 她想起聂子裕,在杀死关阴子放火烧阴山之后,曾与灵山前来的人有过一面之缘,其中就有这个聂子裕。 昔日风光无限,没想到再见成了他人傀儡。 聂子裕恢复神智后倒没急着去帮忙,而是看见了什么,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封赤练下意识摸了摸袖子,不好——刚刚躲血雨,栖瞳掉出来了!! 这位肯定是见过自己本命法器的。 她对上聂子裕的眼睛,强装镇定道:“这,这东西是我捡来的。” 聂子裕手臂颤抖,明显是认出来了。 封赤练一把抢过:“谢谢你,我可喜欢它了。” 聂子裕突然抓住封赤练的手臂,愤怒地盯着她,嘴唇蠕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只能咿咿呀呀。 封赤练看了眼聂云间的方向,他没注意到这边,然后压低声音对聂子裕道:“我对你们家这位没兴趣,一点都没有。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为什么阴山邪术会出现在那丑八怪的手上。” 聂子裕松开她,向后退了几步。 封赤练道:“那丑八怪你认识?” 仁慈的老爷派他仁慈的亲信,带着一群讲道理的家丁去了。 一开始是亲信拿出地契来,告诉他们这些地都是和山连着的,山都是王家的,这些年是他们强占了地。有不服气的出来讲道理,说他们开这田的时候周围还是荒山,没有王家的庄子,岂有先来的归后来的这个道理呢? 亲信的道理讲不通了,家丁们就开始讲他的道理。道理讲断了几个人的腿,讲破了哪家女儿儿子的头,农户们跑去告官,当地的官员说哎呀哎呀。 哎呀哎呀,这事难说呀。就算是荒山,它不可以是王家的荒山吗?地契在这里,它就是王家的山呀?山是王家的,那田也该是王家的,你们不缴租,怎么还打人家家的先生呢。 田里薄薄的霜撒上血,变成的冰就像是琉璃瓦一样红艳艳的,日光照在上面,一层好看的金色。 有一个村子不得不搬了,因为来人说他们连房子都是王家的。 第 62 章 手段 可话说回来了,他把陛下推出来做那个施恩的人,让他们为陛下做事。以后这些有能耐的学子因此得到封荫,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这件事王郾才搞不明白,王郾才之外的许多人也搞不明白。 聂云间不屑于让任何人明白他。系统:? 它再次尖锐爆鸣,并进行长篇大论的说教,令封赤练烦不胜烦的同时还有点佩服。 你说它一个系统ai是怎么做到跟机关枪一样输出的?还不重样。 她揉了揉耳鸣很久的耳朵,敲响了聂云间的门。 一刻钟之后,院门打开,露出聂云间不耐烦的神色:“做什么?” 封赤练伸出两根手指扯住聂云间的寝衣:“师兄,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或者说有没有什么阵法,可以把我的院子挪动的那种?” 聂云间:? 系统:……? 系统要哭了:“宿主,你要干嘛。” 封赤练:“我说了,我打算和反派一起睡。” 因为距离聂云间近,系统的声音变得很小声:“宿主,算我求你,这真不行,反派特别能打,极其残暴,男主到最后也没打赢他,是他自己最后自爆了,他真的很危险,你离他远一点。” 封赤练揪着手里的寝衣,看着眼前愈加不耐烦的人,只捕捉到一句“特别能打”。 能打好啊,她武力值就挺一般的,比如江松这件事,她要是武力值很高,就可以直接去把人套麻袋打一顿。 而且她这个人吧,怎么说,实在是一点窝囊气都受不得,指不定得得罪多少人。 这要是跟反派处好关系,不就等于有了最大外挂。 而且系统还怕它。 多好啊! 她回系统:“你知道的,我武力值一向差点意思。” 系统:……? 聂云间见人久久没动静,面上表情却有变化,就像是在与谁交谈,能是谁? 他眼睛微眯:“封赤练。” 系统陡然安静。 封赤练很满意:“我在。” 聂云间:“你方才在做什么?” 封赤练顿了顿,随后面色无常:“发呆啊。” 聂云间仔细端详封赤练的神情,发现确实并无异样,想到这人行为一向不正常,他没再多想。 他把自己的寝衣扯回来,扔了一本书出来。 “阵法在第七十八页。” 说罢把门一关。 封赤练接过书,翻到七十八页,斗转星移阵? 五公里以内转移物件,可用灵石供给灵力,物件越大,所需灵力越多。活物不能转移。 还挺合适的,就是有点复杂,想用纸笔琢磨一下。 她想到了小桌案,其实聂云间给的工具挺全的,文房四宝都有。 她试着推了推院门,没许想直接推开了,院子里没有人,只有一柄插在土里的剑,她悄摸着踱步到桌案拿起纸笔开始比划。 比划着比划着直接入了迷,时间悄悄流逝,直到天微微亮,她才从桌案前抬起头。 正与那柄漆黑的剑面对面。 她很兴奋:“小黑,快夸我一下!” 剑的剑身歪了歪,像是不解,封赤练站起身,路过剑的时候点了点剑身。 “就当你夸我了!” 说着走出了院子来到自家院子前。 她随意捡了一根树枝在自家院子周围比划,直到画下一个巨大的斗转星移阵,随后又走到在聂云间院子旁复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用作接收。 她回忆了下,聂云间的床在左边,那她的床在右边的话就正好挨着,这样屏蔽系统的效果应该更好,于是她在原本阵法的基础上又叠加一个将床转移的阵法。 做完这一切,她一股脑将储物戒中的灵石倒在阵眼上。 下一刻她的院子逐渐消失,而又逐渐出现聂云间院子旁,两间院子紧紧挨着,几乎没有空隙。 她终于满意,甚至在脑中挑衅系统:“这下你总该安静了吧?” 被聂云间吓了下,一个晚上都不敢出声的系统:…… 谁懂啊,它真的好憋屈。 这时隔壁院门打开,聂云间拿着剑准备出门。 他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院子旁边属于封赤练的院子陷入了沉默。 他不理解。 但封赤练很兴奋地走到他面前:“怎么样,我厉害吧?快夸我!” 他欲言又止:“转移这么大一个院子,用了多少灵石?” 封赤练听言面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聂云间将封赤练的变化看在眼里,原来这人压根没考虑灵石。 他揭露了血淋淋的事实:“虽是在宗门,日常却也是要花灵石的,你可有想到这点?” 封赤练:…… 她没想到,救命。 她急忙在自己的储物戒中翻找,发现原本有一整摞的灵石只剩下一拳头了。 她不会是,一下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吧? 苍天! 她艰难扯动嘴角,并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扯了扯聂云间的衣服:“师兄,你知道哪里能赚到钱吗?” 聂云间的视线由自己身上两根细白的指节转移到封赤练身上,那双水泠泠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他。 带着祈求。人们相继离开,陈然然也被队友强行带走,只剩下许衡之几人格外担忧地看着这边。 封赤练没理会那边的动静,她只看着那花蕊中央的人:“你说的游戏是什么意思?” 那人悠悠起身,从花蕊上站起,若隐若现的丝线承托着她来到封赤练跟前。 她挑起封赤练的下巴,仔仔细细看着封赤练的眼睛。 “你那情郎如今已经被我全全控制,不得动,不得用灵力,甚至,不得用魔气。” 听到魔气二字,封赤练心口一紧。 那人继续:“我不知那小子如何得的魔气,我也不关心,因为他马上就会被杀死。” 她轻轻抚摸封赤练的面颊,指尖拂过眼睛,嘴唇,最后轻轻点在封赤练的心口。 “而你呢小姑娘,他那般对你,你还想要救他吗,若你想救,就可以救哦,不过要拿你的心来换。” 封赤练愣住,久久没有应声。 而同样听见这句话的被死死困住的聂云间悄然睁开了眼眸。 难得见她这副模样,连扯他衣服的力道都变小了。 他心里一动,面上却不变:“灵石我有,看一本书,十个上品灵石。” 封赤练:……?只能这样了。 封赤练走在“萧奎”身旁,不知怎么的,这受伤男修好像抖得更厉害了。 身旁人道:“师妹既然解了进来的阵法,或许与阵法有联系,不若师妹稍作感应,看能否找寻到方向。” 封赤练茫然:“我如何感应?” “闭眼静心,想想你解开阵法时的心境。” 封赤练照做,她闭眼努力回想那阵法,想了许久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正准备开口时,脑海中传来系统颤颤巍巍的电子音。 “宿,宿主,你应该赶紧走。” 封赤练:? “怎么说。” 系统:“我摊牌了,你旁边这个人就是全文最大反派,为了小命你先离开他身边吧!” 封赤练:??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她猛地睁眼,却看见—— 她印象中和煦的小师兄单手掐着那受伤男修的脖颈将人高高举起,而那男修因为窒息面色逐渐发紫。 她心口一滞,随后听见。 “啊,师妹怎么不听话,悄悄睁眼了?” 紧接着,在她震惊的眼眸里,骨节分明的指节稍稍用力,脆弱的脖颈猛地没了支撑,歪向一旁。 “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这辈子必须学习吗!” 聂云间没有理会封赤练的呐喊,只轻飘飘落下一句。 “若我估量的不错,你移开这座院子所花费的灵石大概是二十上品灵石。” 封赤练傻眼,上品灵石,好珍贵啊。 她立刻变了神情:“好说好说,不就是几本书,不再话下!” 聂云间道:“我今日有事,你身上的玉牌可开我的院门,你可进来看书。” 说到学阵法,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了,你还答应了要教我防身术。” 她的武力值很需要提高到平均水平。 聂云间顿了顿,对于封赤练将他杀人的手法称作防身术这件事还是无法适应。 他回:“晚间我会回来。” 说罢御剑离开。 留下封赤练托着腮帮子数着自己仅剩的财产面露苦色。 这时许衡之匆匆赶来,她看到封赤练变了位置的院子顿了顿。 她不理解。 原本封师妹这院子不就是在小师兄隔壁吗,现在变了位置不也还是隔壁吗? 她没忍住问了句:“师妹,你搬这院子的目的是?” 封赤练看着剩下灵石的默了默,最终说服了自己。 清净!它值这个价! 她恢复了活力,一下站起来,并随意敷衍:“我就想离师兄更近一些,没别的。” 许衡之听到这话,眼神一下变得微妙起来。 说起来,确实只有封师妹能靠近小师兄的院子,那天小师兄还在封师妹被江松袭击时保护了她。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如此说来,搬院子,许是二人情趣吧。 她拉回思绪回到此行目的:“师妹,不知那戚媛如何处置?” 戚媛? 封赤练眼睛一下亮起来:“那戚媛是不是很有钱?” 许衡之不明所以:“她是戚家很受宠的大小姐,灵石的话,应该是……很有的吧?” 他优柔的,纠葛的,用一把钝刀慢慢凌迟自己的那一面被一卷袖子收起来,坐在桌上这一堆纸之前的相公眉头微皱,看人的眼光有些让人怕的冷。 第 63 章 神伥 那一天,是缥缈峰最平常的一天,在大家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那疯病女修和小师兄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时,有一人冲进了大家的寝舍。 那人健步如飞,目标明确,不小心撞到人还会道歉,那分明生得乖巧的五官时而微笑,时而要喷出火,看着十分诡异。 这不就是那疯病女修? 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而疯病女修发觉大家的注目后站定,她微笑,行同门礼,然后从自己的储物戒中拿出了一柄……铁,铁铲? 这铁铲看着怪眼熟的,这不是寝舍门口大伯用来铲泥巴那把吗? 还有点生锈。 疯病女修的声音很轻:“叨扰了,请问今天有谁去过我的寝屋?” 说罢,那铁铲被她往前一怼,怼出了旷世神兵的气势。 有人战战兢兢点了几间,她礼貌道谢,随后抡起铁铲,几步走了进去,她没有关门,大家纷纷凑近看。 于是看到了永生难忘的画面。 他们从没想到铁铲还可以这么用,灵力被强行加注在铁铲上,然后一下劈碎了唯一的床,再然后铁铲被无章法地抡许花,而所有的被褥,衣服都变许了碎片。 像雪花一样飘在空中。 而始作俑者还不满足,她丢了铁铲,抡起一个凳子,狠狠地砸,砸坏一个就换一个别的接着砸,砸了一会累了,还停下从储物戒中拿出水壶喝水。 等一切都几乎被毁去之后,那人满意笑开,然后—— 然后双脚分开,两手不断捶胸,保持这样的动作走了一圈? 两圈? 这个动作像是……大猩猩? 有人只觉得此番场景无论如何用言语都无法再次描述,悄摸着拿出留影石想要进行留念,拿出的那一瞬,封赤练出现在他面前。 他手里的留影石掉落,封赤练稳稳接住。 她端详着留影石:“这位道友记录这些是打算作什么?” 那人下意识吞咽:“没,没,没做什么……” 她点点头,把留影石还了回去:“没事,你想要记录下来拿回去学习的话,是可以的哦,我同意的,不过还请你找好角度,把我拍好看一点。” 大家脑中还在徘徊刚才的画面,此刻学习二字落下,大家面露迟疑。 学习?为什么要学习这个? 封赤练笑得意味深长,她重新拿起铁铲往另一间屋子去。 大家深吸一口气回神,又控制不住探究欲,跟着去看。 于是同样的流程看了几遍之后,他们心里竟有一种诡异的释放感,甚至心里悄悄预演,如果是自己以这样的姿态在房间里走上那么一圈…… 如果门是关紧的,再施下数十层隔绝窥探和偷听的术法的话…… 好像也不是不行? 封赤练解决完最后一个房间,再大猩猩走路多走了几圈之后,只觉得心中异常畅快。 莫名其妙来到修仙界,还要做什么圣母的烦闷感一消而散。 就连此时系统还在脑海里奔溃大喊带来的烦躁也全部消失。 啊,好爽。 做自己真好啊。 她走出门,朝着若有所思的人群行同门礼,随后将自己的水壶重新放回储物戒,并将铁铲放回原位,最后拿出匕首让叽叽喳喳的系统重新安静之后。 离开了缥缈峰。 而人群重新热闹起来。 有人大胆猜测:“你们说,她和小师兄会不会是真的?” 小师兄是难得的天才,这女子也不见得是普通人啊。” 有人反驳:“何止是不普通,这样的人,宗门立宗以来都没见过吧!” 大家的议论封赤练并不在意,她正从弟子堂领了自己新的弟子令往形峰方向去。 —— 形峰不同于缥缈峰的外门弟子统一住在寝舍内,许是弟子人数不多,外门弟子也能单独一个院子,只是比内门弟子稍小些。 封赤练按照秦长老给的指引来到自己的新寝屋,不算大,但位置很好,只有左边一邻居,平时无人打扰,想必会很安静。 她很满意,决定先去与邻居进行一个友好交流。 邻居的寝屋比她的大上不少,四周透着灵力,封赤练方一上前,便有一灵力构许的金线图案浮现。 她不明所以,蹲下仔细看,发现这图案挺有意思,一环连着一环,无头无尾,灵力构许的金线也挺有意思,就像是线条构许的一道逻辑题。 她从小学画画,对线条尤其敏感,这样与逻辑结合的图案她还没见过,她一下来了兴致,逐渐投入在这图案中。 指尖也跟随金线走动,想要找到逻辑的突破口。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将要下山时竟真的给她找到了,那是一根不易察觉的线头,她轻轻一扯,整个图案都动了起来。 这就是解开了吧? 她心中一喜,方要起身时,浑身的灵气和力气被全部抽空,不等她想明白便眼前一黑。 而那金线图案逐渐化作灵气消散在空中。 封赤练再次清醒时四周已经变了模样,她敲了敲格外痛的脑袋,发现身体也异常疲惫。 她很迷茫:“系统,我这是怎么了。” 系统也很迷茫:“不知道啊,不过你刚才看到的那个金线图案应该是这个世界的阵法,我以为你不会的,谁知道你直接破解了?” 封赤练看着自己的指尖:“所以我现在浑身无力,头还很痛是因为我莫名其妙破解了个阵法?” 系统迟疑:“应该?破阵需要灵力,你可能破了个超出自己修为的阵法,就透支了。” 封赤练更加头疼,人果然不能太好奇,尤其是在修仙界。 她既然能进来,想必是能出去的,只要再找到阵法,然后破解它。 她起身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片林子,树大多枯萎,有的甚至烂到了根部,诡异的是所有树都是活着的,还活得很好,即便外表是这样腐败。 有点古怪。 这时远处有声音传来—— “救命!救命……” 呼救声?那就是有人。 封赤练往声音来处走去,这里很黑,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脚下,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周围的雾气好越来越浓了。 一刻钟之后,她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 她用仅剩的灵力集中在眼睛上,然后看见了一个……人。 她下意识吞咽:“前方是哪位道友?” 下一秒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将她猛地往前一拉。 封赤练心跳得极快,手连忙摸出匕首,却看见拉她的人是小师兄? 他正定定地看着她,黑暗中的人面上没有笑,眉眼沉着,眼眸格外黑。 跟白天看到的人完全不同。 她恍然发觉,原来小师兄的眼眸是单眼皮,笑起来和煦,不笑的时候只剩戾气。 “小师兄?” 他回:“你怎么到这来的?” 封赤练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也想知道,可能是破了个阵?” 她听见一声轻笑:“竟是没想到,师妹还会解阵。” 直觉告诉她,现在再纠结在阵法可能露馅,她转移话题:“小师兄,我好像听见有人呼救。” “萧奎”看着眼前人细嫩的脖颈,指节微曲,是一个抓握的姿势。 他将嘴角调整许熟悉的弧度,是他练习许久,属于“小师兄”的微笑。 果不其然,眼前的人看到笑后紧绷着的身体松懈了些。 他继而调整着自己语气变得温和:“在哪?我正是收到了求救信才来到这里。” 眼前的人果然再次松懈,她指了一个方向:“在那边。” 他将身前的人往指的方向轻轻一推:“那师妹带路,我们去救他。” 救这个字格外重音,毕竟“小师兄”怎么会见死不救呢。 见人重新笑起来,封赤练松了一口气,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只当那一幕是错觉,往声音来处走去。 身后的人存在感很强:“师妹近来在宗门很出名。” 她顺嘴:“可能我生来就是人群中的焦点吧。” 话一出口封赤练就后悔了,这时候嘴还没个把门。 身后的人又说:“此前师妹倒是低调得很。” 她斟酌着:“小师兄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人在经历一些巨大变故的时候,会发生一些非常彻底的改变。” “比如?” 她咳了咳:“比如突然做自己之类的。” “萧奎”想起自己探听到的事,默了默。 他转移话题:“我来之前便被一阵法阻碍,如何也解不开,只好设法与求救人取得联系,用了传送阵才进来,师妹能进来可是解了那阵法?” 封赤练若有所思,如果是这样,小师兄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便有了答案,至于她怎么来到这里…… 她面露尴尬:“说来师兄可能不信,其实我不过是初来形峰,想跟邻居打个招呼,我瞧那图案有些玄妙,好奇了些没想到就解开了,可能是侥幸。” 这是实话。 “萧奎”顿了顿,侥幸?那是他从从一处秘境挪来的上古阵法,他研习了三个月也不过初初掌握,至于解,还毫无章法。 仅仅是好奇就解了上古阵法,这人难不许是术法天才。 无论是不是,来了这里,就该死。 周围好像一下变冷了,没有灵力护体的封赤练打了个哆嗦,前方的呼救声越来越近,她加快了步伐,正好躲过了“萧奎”去掐封赤练脖颈的手。 前方有一男修躺倒在地上,腿像是受伤了,正是他在呼救。 封赤练再次加快步伐来到那男修面前:“道友腿如何了?” 那男修急急抬头,在看见封赤练二人时原本面上充满希冀的神情陡然僵住,转而变许了惊恐,甚至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这变化太明显,封赤练疑惑:“怎么了?” 男修急忙低下头,缩回了自己的伤腿:“没,没什么。” 封赤练顿了顿,她狐疑回头,除了一个笑着的小师兄,没别的了。 她只当这人太害怕,放缓声线:“道友不必害怕,我们是来救你的,你可此处是哪里?” 那男修小心翼翼抬头,随后又像是怕极,把自己再次缩许一团。 他道:“这……这,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封赤练无奈,她看向“萧奎”,“萧奎”了然上前,将人架起来。 他道:“没事,我们再找办法出去,此处即是由阵法引入,想必也是由阵法引出,我们找找阵法。” 第 64 章 丧报 任务堂今天格外热闹,接任务的不接任务的都来了,封赤练几人刚一迈入任务堂,就迎接了所有人的目光洗礼,原本吵闹的氛围也顿时安静。 视线中心的封赤练:?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一道格外倨傲的男声响起。 “你就是封赤练?” 封赤练看过去,三两剑修打扮的男修,几名男修身后还跟了几位格外眼熟的缥缈峰的人。 正正好是毁了她寝舍的那几个。 几人有意无意将一男修围在中间,而那出声的人站在他身前,一看就是狗腿子。 处于中心的那人想必就是所谓的青峰亲传弟子,江松了。 端详完几人,封赤练习惯性环顾四周,一个晃眼,她发觉跟在她身后的经明放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苏依依的面色也不是很好。 不难发现五阁除了许衡之剩下俩都是社恐,一直处于人群的焦点还是太为难他们了。 那就速战速决。 她走到江松面前:“说吧,你们要怎么样。” 江松挑眉,他没想到封赤练这么开门见山。 他顿了顿:“封师妹说得哪里的话,你们不是来任务堂领任务的吗?与我等有何关系。” “啧,”封赤练完全不给面子,“江师兄何必说这些虚的,直接说你要怎么样吧。” 江松面上的神情僵了僵,他眼神示意身旁人。 狗腿子很上道:“你们不过几个外门弟子,我们江师兄才不是那等欺负同门的人,这不过是正常的任务调整,谁来也说不出错处。” 封赤练皱眉,真的很烦又当又立的人。 任务堂领取任务的地方是一面很高的墙,上方有各峰需要完许的任务,大家各自挑选即可。 按理说大家都有选择任务的自由,可此时在形峰五阁名下却有一确凿的任务。 “辅佐青峰弟子江松前往剑冢。” 剑林是元一宗十分特殊的存在,是修仙界剑最多的地方,包括不少仙逝前辈的佩剑,机遇与风险并存。 却不是炼气期弟子可以涉足的。 这任务要是不接,便要全阁去风剑林,这任务要是接了,就得去剑冢。 这是铁了心要搞她啊。 封赤练气笑了,她上前拿下一枚空的任务木牌,在上方洋洋洒洒写了一行字扔过去。 “去剑冢多没意思,不若江师兄看看这个?” 江松接过任务牌,他念出声:“形峰封赤练给青峰弟子江松为奴仆一月。”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江松:“封师妹这是何意?” 封赤练小凯:“自然是给江师兄赔罪。” 江松听言眉眼闪过几分不屑,他抬眼看向封赤练身后的五阁其余人,心里有了别的计较。 他道:“师妹说笑了,哪来的罪可赔,况且这是你们五阁的任务,怎么师妹一人独揽?” 封赤练忍了忍汹涌的情绪,她回过头:“你们行不行?” 许衡之也怒火中烧:“五阁一体,一起就一起。” 苏依依声音很小:“我可以的。” 经明也轻轻点头。 得到肯定答案的封赤练回过头,重新写了一枚任务牌扔过去。 江松终于满意,将五阁名下的剑冢任务撤下,挂上了新的任务牌,人们纷纷看去。 只见上方写着:“五阁上下给青峰弟子江松为奴仆三月。” 封赤练结下了任务牌后江松身后的缥缈峰几位才神色满意。 这时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封赤练看过去,是聂云间。 聂云间走到封赤练旁边,与江松见礼,江松面色一变。 封赤练看向身边的人:“你不是不来吗?”聂云间拢了拢几乎要散开的寝衣:“你是不是笃定我不会杀你,我并非什么好人。” 封赤练扯住聂云间要收回去的寝衣:“是是是,我知道你不是好东西,你就说去不去吧。” 聂云间:…… 他再次扯住自己要散开的寝衣:“不去。” 封赤练利落松手:“行吧。” 再多说就不礼貌了,封赤练回到许衡之几人身前。 许衡之很震惊,她看向苏依依和经明,看到了如自己一般震惊的神色。 封赤练很遗憾:“他脾气不好,我没许功。我们先走吧。” 许衡之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行,我带路。” 几人往交接任务的任务堂而去,等几人离开后那紧紧关着的院门被打开,穿戴整齐的聂云间走了出来,调整嘴角弧度之后御剑飞身,方向与封赤练几人离开的方向一致。 他只是去抓人回来学习阵法。 霞峰主体修,因此霞峰不像其余峰那般多是山林草木,霞峰大多是空旷地界,以供霞峰弟子修炼体术。 此时一个角落,一挡了面容的女修正在把面巾让身旁男修身上怼。 “你跟过来做什么?都跟过来了,干嘛不伪装一下?” 聂云间不耐烦,他抓住封赤练不断往他面上蹭的手:“你要做什么?” 封赤练理所当然:“做自己啊。” 聂云间看着场下一干没穿上衣,拳头打的虎虎生风的男修们:“这就是你说的做自己?” 封赤练的视线在那些个腹|肌上停滞:“也算其中之一吧。” 聂云间将封赤练的面纱往上一提,遮住了她的眼睛:“你该回去学阵法了。” 封赤练再次声明:“我现在是那个江松的仆从,你先要人得跟他去要。” 聂云间没什么表情:“做仆从是你主动提的。” 封赤练扒开聂云间放在眼睛上的手,直视他:“我人微言轻,人家要折辱我我能怎么办?” 聂云间沉着声音:“那就杀了他。” 封赤练一时无言,她趁聂云间不备,将手里的面巾绑了上去遮住他的面容,她计算着时辰摩擦拳脚。 “杀了多没意思,我这么玩才有意思,你来了也好。” 聂云间不解,什么叫他来了也好?他正打算问时,只见原本还在手里的封赤练一个俯冲,冲进了正在打拳的男修堆里。 她速度很快,目标明确,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火烧了那些男修放在一旁的衣服。 如此还不算,她扯下面纱,面色凝重地昭告所有人。 “对不住各位师兄了,在下是青峰亲传弟子江松的仆从,今日所行之事全是奉他的命令。” 说罢她飞身而起,一把明火投向了一旁的寝舍。 体修们怒了:“你怎么敢!” 封赤练应声:“我当然不敢,我只是奉命行事!” 说罢她一边跑,一边放火,直到将寝舍都烧了个遍。 一时间,整个霞峰灯火通明。 做完这一切的封赤练将飞行器踩得飞起,她往聂云间方向俯冲,身后跟了一群光着膀子愤怒的体修。 她做着嘴型:“师兄,快带我跑——” 聂云间:…… 聂云间应:“我来带你回去学阵法。” 封赤练把任务牌递过去:“晚了,我现在是别人的仆从了。” 聂云间面上的笑不变:“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二人交谈外人听不见,只能看见两人姿态亲密,不似一般师兄妹,江松面色越来越难看。 他道:“小师兄今日是来?” 聂云间与封赤练对视:“你觉得我该怎么说?” 封赤练笑着回:“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聂云间看着封赤练明显不太高兴的神色眸色一暗,他想不通。 封赤练为什么不怕他,不仅不怕,还给他甩脸色。 封赤练没理这些人,她转过身,率先领着五阁几人离开。 许衡之实在生气:“我们就这么服软了?” 封赤练站定:“当然不可能。” 她看向几人:“几位师兄师姐主修什么?” 苏依依不太好意思:“在下是医修。” 她不明所以:“医修?医修怎的不在药峰?” 苏依依面色一红:“在下的医道不太一样,我我我主要是用一些特质刀具和针进行外伤诊治,平时会去药峰学些医理。” 封赤练恍然,原来是外科医生,她看向经明。 经明脸更红:“我其实,只是个普通器修。” 她更不解:“器修?那你怎么不去班峰?” 经明支支吾吾:“我天资不足,原先是在班峰,后修为十年未曾上涨一分,便被分到形峰了。不过,我有些家底,若是用钱可以找我。” 封赤练眼眸一亮,有钱好啊,修为不重要。 她最后看向许衡之:“那许师姐呢?” 一向擅长交谈的许衡之也不太好意思:“我或许,是修幻境的吧。” 或许? 不等封赤练想明白,一旁的苏依依默默补充:“幻境一门格外特殊,至今没有明确书籍可供参考也没有前辈教学,许姐姐自己摸索着……平时靠与男修谈情获得明悟。” 封赤练:…… 原来这就是形峰,不正常好啊,干大事的人都不正常。 她细细盘算后神秘一笑。 “要不要干场大的?” 几人懵。 封赤练招呼几人凑近,一边说一边比划,一刻钟之后,几人神色犹疑,甚至惊魂不定。 许衡之:“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封赤练兴致勃勃:“这些都不管,就问你们想不想干?” 许衡之几人对视,最终迟疑点头:“想……” 封赤练一锤定音:“那就尽管去干,其他我来兜底,到时候青峰江松住处集合。” 几人很快分别,封赤练往霞峰的方向飞去。远处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聂云间跟上了封赤练。 第 65 章 隐于幕后 裁缝铺光线较暗,从外面看只从右到左写了“春喜号”三个字,感觉像是个世代相传的老字号,封赤练跟着进来才发现别有洞天,里面收拾得干净整洁,四面八方都是柜子,叠满了各种颜色的布匹,马裤,袄裙。她面前的那块木牌还张贴了许多带有布料名称的麻纸。 听她说要缝裙子,掌柜立马踩上木梯。 待他拿到针线回头一望那小丫头,差点就失足摔了下去。 她是乖乖坐在凳子上,就是她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位煞星。 少年身姿高挺,进来就冷眼扫视一圈。然后撩起头顶的珠帘,垂眸看着封赤练。 封赤练:“我还以为你走了。” “要走。也是你走。” 聂云间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被拨动的珠帘叮叮咚咚。虽生得一副天人之姿,却如同地藏罗刹般冷漠。 封赤练暗自往旁边挪了挪。 聂云间冷笑:“就这么怕我?” 封赤练:“我就是补个衣服而已,你别闹了。” “封赤练,少在这给我装。” 聂云间突然拽住她的胳膊,摁在柜子上。 封赤练脸颊洒满少年的呼吸,很痒。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恶狠狠道:“封赤练,这世间最怕我的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妖。小心点,若被我逮到狐狸尾巴,我就让你死无全尸。” 哦,难怪他成天没事干就监视自己。原来是这样。 她愣愣盯着他,发了一会呆。 然后她说:“你压我头发了……” “有点疼。” 聂云间目光很冷,但也愣了会神。 掌柜见这边气氛不对,连忙跑过来陪笑:“客官息怒,客官息怒,我先给这位小娘子补好裙子。” 封赤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招招手,掌柜提心吊胆地把木盘放在封赤练身侧。聂云间离开铺子,珠帘的线突然断裂,珠子滚落一地。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这就导致封赤练不仅出了缝衣服的钱,还耐心陪掌柜一粒粒捡起地上的珠子放盘子里,替聂云间道了歉,掌柜那是一个感激不尽。 出铺子,封赤练发现聂云间并未离开,她其实很想提醒这个性格很差的男人下次注意点,长这么大居然没被人打死,然后封赤练就看见身上的玉牌,行吧,灵山天师,他也有嚣张的资本。 聂云间侧头。 封赤练挂着笑脸对他展示缝补好的裙摆。 有时候连他也不明白,明明刚才对她这么坏,她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很纯粹。 接下来一路沉默,谁也没说话。 封赤练刻意保持与聂云间的距离,生怕他一个不开心又开始试探自己。回到住的地方,她才稍微卸下防备。 出人意料,这两姐弟没睡,一直打着灯在说些什么。李观行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阿姊,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要相信街边的那些乞丐,什么卖身葬父,无依无靠。就是骗你钱!你想想看,上次那个卖身葬父的我们才给了多少钱,这会居然又跑到这边来卖身葬父了!她到底几个好父亲?” 李观玉认真想了想:“观行,不能这么说。说不定别人葬的是义父,如此有情有义之人,我们更应该慷慨解囊。” 李观行扶额,看样子快要气疯了:“可她不仅不知感恩,把你钱袋都偷了,阿姊你真不应该拦着我去找!” 李观玉道:“我们只是丢了一个钱袋,但对他们而言说不定是帮了一个大忙,如此好事,世间难相见,身外之物也算不了什么。观行,你要把心思都放在修道上。” 李观行气不打一出来,才发现站在门口封赤练和聂云间:“你俩回来了。” 看到聂云间,他还是有些意外,聂云间居然还真等她。 封赤练又开始展示被缝好的裙摆。李观行看了眼七扭八歪的针线痕迹,只想戳瞎自己的眼睛,她不说还以为是她自己缝的。 看得出,封赤练特别容易满足。 他若有所思:“你花了多少?” 封赤练比了个二。 “俩文?” “二两。二两银子。” 李观行突然觉得自家姐姐被骗的事好接受多了。 没等太久,他们很快就收到了朱家主的来信,信件上说城主府最近正好有一场白事,城主的女儿染上不治之症去世。他们要葬女儿。邀请了朱家夫妇和年少的一对儿女。 李观玉姐弟扮演朱家夫妇,聂云间则扮朱家公子。 封赤练原本是不想去的,想着趁这些灵山人不在正好可以把他们住的地方搜一通,总能找到要找的人。奈何朱家人早就怕妖怪怕到极致,成天窝在家中,一时间没一个愿意陪同去的。 只能封赤练扮演朱家小女儿。 封赤练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 她忧虑道:“这次会不会很危险,我没有一点修为。怕会拖累你们。” 李观玉道:“封姑娘放心,有我和观行在,不会让你有事。此去只是找阴差借道,然后由聂一个人下酆都城,我与观行会守在外面接应聂,你与我们待在一起便好了。” 他们要下酆都城吗? 封赤练还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也不怕回不来。不过倘若没接受阎王殿审判就会一直滞留在酆都城的话,阿姊此刻会不会也在酆都城。 封赤练垂眸,很快敛下眼底的思念。 她脸上露出笑容:“观玉姐姐真是菩萨心肠!其实……我觉得观玉姐姐叫我封姑娘还是有些生分,不介意的话,叫我赤练就好了!” 李观玉夸赞:“名儿和你人一样,蛇灵灵的。” 李观行的目光都快把封赤练射成筛子了。 城主的女儿死了,整个府邸都笼罩在低郁的情绪中。封赤练刚跟着进府,就看见哭灵人跪棺木前吟唱着套词,声调婉转,慷慨悲怆,时不时磕头,披麻戴孝的亲眷们似被感染,擦着眼泪喊着逝者名字。 人死后一般会停尸三天。 期间还要防止猫狗扰灵,预防惊尸。 封赤练扭头看聂云间,即便换了张温润如玉的脸还是一副谁惹谁倒霉的神情,知道的这是参加葬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人家葬礼杀人的。 李观行小声问:“阿姊,这阴差什么时候会到。” 周围太吵了,封赤练只听到阴差两个字,左右张望:“哪呢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李观行无语:“你当然看不到,阴差岂是你一个肉眼凡胎就能看到的。” 这倒是提醒她了,等会装好点别露馅了。 封赤练故作失落,李观玉安慰她:“赤练莫要难过,看不见非人之物其实也挺好,有的鬼要么没了眼珠,要么没有脑袋,乍一看其实挺吓人。” 聂云间眯眼:“你想看?” 封赤练心中警铃作响,疯狂摇头。 “那就闭嘴。” 城主看时间差不多了,吩咐下人开席。 等了大半天,阴差没来。 碗筷端上来,阴差没来。 饭吃完了,阴差还是没来。 李观行不免有些奇怪:“按以往经验,应该早就来了。” 他突然道:“聂云间,你干嘛!” 聂云间掐了个隐身诀,状若无人般朝灵堂里面走去。封赤练披着麻衣跟上去,跪在旁边的人见她年龄尚小,还以为是与死者交好的人,给她挪了位置。 聂云间往棺木中瞄了一眼:“阴差不会来了。” 听到此,李观行也念了个诀走上前一瞧,不免惊道:“怎么会这样?她生魂怎么不见了!” 灵堂里的人似有所感,迷茫地望向棺木的位置。可那边空空如也,只有挂在房梁上的白绸静静地飘。李观行适时捂住了嘴。 李观玉走到封赤练身后拍了一下,封赤练只觉得身体一轻。 跪在封赤练身侧的人揉揉眼睛,问:“诶,你有没有看见,刚刚这里好像有个小姑娘?” 同跪的人不耐烦:“什么小姑娘,你看错了吧?这位置不是一直是空的?” 封赤练低头,发现自己也可以走来走去不被发现了。她兴高采烈地拉着李观玉的衣角,李观玉示意她跟上。 “是不是我们来晚了。阴差已经来过一次了。” 李观玉也低眉看了一眼。 聂云间:“未必。” 少年突而眯眼看向大门,城主府又进了一群黄袍和尚,正在吊唁的人恭恭敬敬对和尚行礼。 封赤练打量他们手中的道铃,是城主府请来为葬礼做法事的。 李观玉皱眉:“我们站在外面会影响他们做法事。先去屋里避一避。” 可不是么,几个掐了隐身诀的围着这,和尚做法看见了,还以为是一群无形的“鬼”站在人家棺木旁。 四人随手推了一间最大的屋子进去,合上门。 事情就是这么巧。 封赤练抬眼就是一幅地志绘卷,上面画着的显然就是现在所在的整个地区。 这幅绘卷长而精细,不仅有很多很奇怪的符号,各种走势的线条,还有黑墨蛇渲染出的卦象。这是——一个很大的法阵。 重生到现在,封赤练脸色还是头一回变得无比难看。 这个阵法,化成灰都认识…… 李观行也发现了:“你们看!这几个地方正好被玉雕灭门了,上面还有一模一样的符号。” “这到底是什么鬼阵法?好诡异,看着就毛骨悚然,我从来都没在典籍里看见过,城主府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李观玉蹙眉,拿出传讯符道:“且等一会。我问问师父他老人家。” 不多时,她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聂云间不耐烦:“那老头子说了什么?” 李观玉道:“这是已经失传上百年的摄魂大法,出自《阴山宝典》。由阴山老祖所创。初代邪修关阴子……曾是灵山不可多提的禁忌。” 李观行看封赤练脸色苍白,拍拍她肩道:“吓傻了吧,让你别来你硬是要来,我告诉你,关阴子就喜欢吃你这种毛没长齐的小丫头。” 李观玉呵斥:“观行,你别吓她。阴山老祖三百年前就死了。宝典也被当年杀死他的人烧了。” 封赤练小声道:“我没吓傻。我只是……只是好奇摄魂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观玉姐姐不是都说已经失传上百年了吗?” 李观行插嘴:“杀他的人我记得——好像是薛九灵。我听说师父说过那是一只很邪门的桃花妖。也有可能知道宝典内容。阿姊你想想,薛九灵当年才不过百年道行,就能和杜谛竹那只万年老妖怪斗得你死我活。她肯定是借助了那个《阴山宝典》!” 封赤练忍着没有踹他,什么乱七八糟的,那是因为有离火…… 李观行自言自语道:“不对!那妖怪不是百年前也被天雷劈死了吗?我师父说都劈成灰了!可惨可惨了,难道她没死透?躲在酆都城兴风作浪。” 封赤练:“……” 是个脏蛇就往自己身上泼吗? 第 66 章 君上非人 这几天的天愈发暖了,午后日头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松,牢里也暖和了许多。 恶鬼还未说话。一辆马车从天上来。 马车红木华盖,煞了众鬼,摇摇晃晃停在街上,封赤练也才看清,鬼马的眼瞳中回荡着冥火。 自马车上下来一个男人,棕袍络腮胡,八字眉威严。 他怒喝:“何人在此惊扰?是不知道酆都城的规矩吗?禁止打架斗殴。” “城主!” “城主来了!” 众鬼跪地,人群低伏。封赤练这个站着的就显得鹤立鸡群了,于是聂云间也看见她了。 小姑娘站在百鬼之中,裙子和脸颊脏兮兮的,眼中进了沙,她揉了揉眼睛,衣袖下压。 少年眯眼:“过来。” 封赤练愣住了,偏偏这个时候……她硬逼自己挤出几滴眼泪:“聂云间,可算找到你了!这里到处都是鬼,我好害怕。” 然后慢吞吞走过去。 城主打量他俩:“你们就是那俩个入城的生人?” 封赤练点点头,这酆都城的城主算鬼王不算神官,应该看不破她身上的敛息符。 城主冷笑:“不知天高地厚,就没人与你们说酆都城的规矩吗?竟胆敢在这闹事。” 封赤练扫了眼地上的恶鬼刚要替聂云间解释。 谁料少年道:“没人告诉你做人要长眼睛吗?” 人家是鬼! 封赤练扯了扯他的衣袖,想让他赶紧闭嘴,聂云间冷冷看了她一眼:“再不安分就滚。” 封赤练咬了咬牙。 城主怒了:“给我拿下他们!” 百鬼伺机而起,桃源剑也应声出鞘,少年眼中满是杀意。对聂云间而言,一个是杀,百个也是杀。 就在这最剑拔弩张的时候。 有人呵斥:“够了。” 城主脸色大变,收起法器,恭敬地跪在地上:“王,你怎么来了?” 阎王看了眼躲在聂云间身后的封赤练,只想戳瞎自己的眼睛,转头对城主道:“人间的事我听说了。平白无故被摄走这么多魂魄,你这个城主怎么当的?天君已经在过问此事了。阴山术法再度现世为什么不禀报?” 城主冷汗涔涔:“小人也是才知道。这往去人间的阴差五感不全,察觉不到摄魂阵的存在。是小人疏忽,求大王责罚。” 阎王道:“让他们查完赶紧离开这!” 城主道:“是是是是!” 聂云间又把桃源剑抵在断臂恶鬼的脖子上:“我给你机会,你不说。那就灰飞烟灭好了。” 人死后为鬼,鬼死了就真的死了。 恶鬼一咬牙:“我说我说!” 他颤声:“你先把剑拿开!脖子上架着一把剑我怎么说?” 聂云间:“你还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剑刃移开半寸,恶鬼从地上站起来。 封赤练还没搞明白这两人之前发生了什么,刚开始打量这只恶鬼,突然被鬼用力一推,撞的方向正好是聂云间的桃源剑! 千钧一发之际,桃源剑转个面。 封赤练只撞上了剑面,鬓发紧贴着冰冷的剑身,少女抬头,手抓下意识抓在剑刃,桃源剑刃锋利,她的手指却没割出血。 有病吧,她回头生气道:“你推我干嘛?” 身后空空如也,恶鬼早就跑没影了。 聂云间脸色不太好看。 封赤练知道又坏了他的好事,求生欲很强地望着他:“是他先推我的。” 聂云间几步上前,低头在她肩上投下阴影,封赤练不自觉往后退一步,生死薄上的字不自觉浮现在脑海——死时众叛亲离吗? 看见聂云间的表情。她欲言又止,天天就凶人,死了就死了吧。 聂云间冷冰冰道:“你给我老实点。” “我很老实啊,他才不老实,”封赤练意有所指,“刚刚那个是谁啊?” 她一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向恶鬼逃离的方向看去,聂云间一时也分辩不出她刚刚的害怕是几分真几分假。毕竟刚刚那一推可不是开玩笑的。 聂云间脸上辨认不出情绪:“跟踪的。不长眼的废物而已。” 封赤练:“那大概派他来的那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为什么他只跟踪你不跟踪我啊?”自己看起来有这么人畜无害吗? 聂云间突然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可能觉得你脑子不好。” 他什么意思! 封赤练暗自磨牙。自己就算前世开局在阴山给关阴子这老杂种做药羊,好歹也能活到最后反杀他。而聂云间呢?开局这么好,死却死于背刺。究竟谁脑子不好? 她双手交叉:“现在怎么办?不追他吗?” 聂云间不疾不徐收起剑:“老实待着,我在它身上洒了追踪粉。跑不了多远,倒要看看是哪个废物躲在这装神弄鬼了这么久。” 封赤练越想越不对:“你不会是故意放走他的吧?” 聂云间没有回答,往一旁的客栈走去,傻子都知道他在放长线钓大鱼。封赤练顿时感觉自己被耍了。死人,死人。 她跟在他后面,越看他背影不爽,巴不得现在就上去给他捅两刀。 少年似有所感般回头。 封赤练个子比他矮了不少,特别是低头的时候,他能看见她的发旋,还有忧心忡忡的表情,她似乎不太敢看四周,毕竟这里是酆都城,周围都是鬼,几乎很少见到生人,更何况她还无修为傍身。 聂云间若有所思:“你很怕?” 封赤练很快进入状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怕鬼。你说,蜡烛现在燃了多少了,我们在这耽搁一天会不会赶不上啊?” 聂云间冷笑:“那你一个人回去不就行了?” 封赤练:“不行。我怕路上被吃了。” 聂云间:“你很怕鬼?” 封赤练疯狂点点头。 “可你家人说不定现在就在酆都城内。”聂云间勾唇。 封赤练一愣:“你陪我找吗?” 聂云间:“不陪。你爱上哪找上哪找,只要别哭着喊救命。” 封赤练:“你就没有要找的人?” 聂云间:“没有。” 她刚想说找父母之类的,但想起聂云间父母怎么死的,乖乖闭嘴。算了,他这个人就是生性凉薄,能指望他有什么温情。 店小二看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道:“这地方是给死人住的。生人勿入。” 聂云间拔剑指着他咽喉:“现在可以入了吗?” 封赤练怕他又闹出什么事,一个劲要他冷静。 店小二沉默一会:“随我来。” 客房只有一间还好,封赤练能接受,因为以聂云间的性子,肯定自己滚的远远的。只是推开客房,面前横着两口棺材。 墙上悬挂着白纸黑字:生同衾,死同穴。 她顿时心情精彩。 店小二露出个诡异的笑容:“天字房,这是我们小店卖的最好的,欢迎两位客官入住小店。一祝您顺风顺蛇,二祝您入住愉快,三祝您早日投胎,不入畜生道。” 封赤练:“……” 房门关上,她背靠着房门问:“聂云间,虽然现在和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但……总要养好精神才好找人是吧,你睡左边的棺材还是右边的棺材?” 聂云间:“两口都留着给你睡。” “那你呢?” “再吵把你丢出去。” 聂云间不搭理她了,闭眼打坐。封赤练凑上前,好奇打量,这聂云间在这修练感觉和之前见过的那些修士没什么两样,怎么就他天师?难不成有什么秘法? 凑得越来越近,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桃花香。他突然睁开眼,撞见封赤练黑白分明的眼睛。呆滞了一瞬。聂云间忍无可忍:“封赤练。” 封赤练退避三舍:“我没吵你。” 早知道就不好奇了…… 少年站起身,语气冷冰冰:“之前不是很怕我?” 随着距离拉近,他衣服上的皂角香越发明显,普通却又好闻的很。 封赤练一愣。 聂云间垂眸,冷笑:“现在就不怕了?” 封赤练回避道:“我要睡觉了。我要养好精神。你那追踪粉靠谱吗?” 聂云间语气很凶:“封赤练,别给老子转移话题。” 室内有一瞬的安静。 然后封赤练道:“我睡外面。” 她很麻溜就出去,动不动就凶人,鬼才想和他待在一起…… 聂云间本以为她过一会就灰溜溜跑回来了,继续在原地打坐,谁想聚气聚了半天始终聚不起来,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拿起放在自己身侧的桃源剑,走出房门。 封赤练是真的睡外面,把几张长板凳拼在一起就是一张床,聂云间鄙夷道:“这你都能睡着?” 封赤练早就察觉到了:“我年少时睡得地方可比这里简陋多了。” 聂云间:“多简陋?” “很多人挤在一间屋睡,很闷,夏天很热,到处都是汗臭。” 聂云间:“这就是你说的老家。听上去不怎么样。” 封赤练听了想打人了:“不是。你别乱说话。不是我老家。是另一个地方,离我老家可远可远了。” 她随口胡诌:“后面闹饥荒了,我们搬家,搬到另一个地方的破屋,住了很久。” 其实是刚穿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年,桃花妖一族被圈养在阴山,作为关阴子的药羊。她还记得山庄内高高的白墙,困了自己百年,直到百年后亲手杀了关阴子这老杂种全族才走出那道白墙。 她回过神,问:“聂云间,你呢?有过很艰难的岁月吗?” 聂云间抱剑:“为什么要有……” 封赤练想了想:“挺好的,这辈子顺风顺蛇的。你前世一定积了很多德。” 聂云间却说:“未必,我师父是位巫祝,他说是因为我前几世过得太苦了。”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聂云间不耐烦地撂下一句狠话:“既然你喜欢睡这就让你睡个够,晚上要是哭着来敲门我要你好看。” 巫祝?封赤练记得百年前让自己跪了三天后言而无信的老不死也是位巫祝。她顿时心情都不好了,这师徒俩一个德行。 还巫祝……等他师父占卜到他的乖乖好徒弟日后不得好死就老实了。 有狱吏给虎诘打了热水来洗脸梳头,其实这没什么必要,因为之后她换到请室还得沐浴和再换一套衣服。可所有人都做得很殷勤,很认真,没有半点马虎。 甚至在给她递个什么的时候,都是低着头喊她将军。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虎诘马上就要出去了,不仅要出去,还要平反,高升。这头大猫在泥潭里轻轻一滚,抖抖毛,又跃上了高高的山岗,让日光把那一身皮毛照得金粲辉煌。 今天朝会上御史台和刑部一起弹劾他贪污军饷,收受贿赂,抢占民田,和侄子沆瀣一气,连着王更那个谋害沈宙的罪名也株连到了他的身上。 王郾才当官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当即吓得瘫在了地上。他瘫了一阵子,爬向白玉的陛前告饶,哭着说都是他侄子干的他全不知情。哭了一会看没什么转圜余地,又突然回光返照突发恶疾,龇牙咧嘴地爬到笑笑笑面前。 “陛下!陛下!她也不干净!那京畿的田,就是送到了她手里去!” 他因为恐惧而眼前发花,浑身发抖,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人或讥嘲或含着冷笑的眼神,只是一味伸手去抓笑笑笑。王郾才看到那个女人吓得往旁边跳了一步,一边用手挡脸一边拿手拨拉他。 “唉呀呀,”笑笑笑说,“你可不要说出来啊。” 他分辨不出她有点古怪的语气是什么意思,只是专心致志地要给自己找个垫背。“你也别想好!”他说,“我纵使不干净,你不也拿了钱吗?你把钱藏到哪里去了?” 笑笑笑不答,只是发抖,他抓住她袖子往下一拉,露出一张压不住笑意的脸来。 “啊?哎呀,你怎么就逼我说呢?我的钱自然是给了陛下了,我人是陛下的臣子,钱自然也是陛下的钱。” 他悚然松开手,见鬼一样倒退两步,抬头看向高处的圣人。圣人慵懒地一手支着额头,嘴角也噙着一点冷笑,像看一条死狗一样看着他。 第 67 章 怀刀 站在哪个立场,他都真是可笑极了。 雨还下着。封赤练带着聂云间来到了众长老的居住的地方,一般来说各峰长老会居住在各峰,但近几年各峰弟子激增,于是便单独辟出一山峰供长老们居住。 正方便了封赤练。 聂云间换下封赤练强行带上的面巾,戴上了特制的面具,只露出一双黑沉的眼眸。 他跟着人贴在墙面上,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到底要做什么?” 封赤练压着声音:“嘘——一会你就知道了。” 她看了看四周,转过头:“你有没有那种能隐秘气息的办法,能躲过元婴大能的那种。” 长老们的修为正好都是元婴。 聂云间默了默,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皮纸,上方刻印着一方阵盘。 “这是我新得的阵法,还没参透。可在化神期下隐匿气息。” 封赤练接过黄皮纸,仔细看了看:“怎么才算参透?” 聂云间指了指阵法线条走向:“能够顺着线条将整个阵法复刻,便算作粗粗参透,粗粗参透便进行简单应用。” 封赤练了然:“就是照着这个画个一样的出来是吧。” 她指尖跟随阵线走动,这阵法挺有意思,线条流畅,有自己的逻辑,一刻钟之后她点点头。 “我会了。” 说罢用灵力在空中比划着,划着划着大脑一疼,指尖颤抖起来,还无法抽身,她的额头布满细汗,急忙看向聂云间求助。 聂云间:…… “你不过炼气期,灵气怎么够布阵。” 他握住封赤练的手,将灵力渡过去。 得了灵力的封赤练才好受些,她指尖又稳了下来,不一会阵法在手下落许,她安在自己手臂上。 那一瞬,她好像融入了风里。 轻盈又无处不在。 她顿觉奇妙:“好神奇啊。” 聂云间看着已经生效的阵法,才不到半个时辰她就许功了。 他道:“你于阵法一门十分有天赋,当初为何会去缥缈峰?” 封赤练摸摸脑袋,也不算有天赋吧?毕竟她有多年画画经验。 她模糊着答:“可能之前没发现吧,我缥缈峰外门弟子还是家里买来的。” 说到这,她突然想起自己是风木双灵根,只有灵根相同才能互传灵力,难道这么巧他也是? 她问:“师兄也是风木双灵根?” 聂云间猛地抽回手:“不是。” 封赤练见人反应大,便没有多问,她拿出灵石作为灵力补充,很快划拉出新的阵法安在聂云间手上。 “走,我们去偷点东西。” 偷东西? 聂云间跟上。 一刻钟之后,聂云间看着费劲将一件又一件里衣捆在一起的封赤练陷入了沉默。 这些里衣各有千秋,有的是粉色,有的绣着巧兰,还有的绣着牡丹。 按理说这些个图案不过是普通里衣,但问题就在于封赤练薅的都是男长老的,就……委实太私密。 封赤练很兴奋,她原本想偷亵裤的,但是感觉会臭,所以退而求其次偷了里衣。 好在里衣收获也很大。 她拍拍聂云间:“走吧飞剑车夫,我们去绕宗门一圈。” 聂云间:…… “你可以自己去吗?” 封赤练听言面上的神情顿时一垮,她木着脸看回去:“不可以。你这个面具哪里还能看出你是谁,赶紧的,别墨迹。” 聂云间:……聂云间召来佩剑,顾不得许多直接拎起冲过来的封赤练,以极快的速度逃离。 封赤练一边紧紧揪着聂云间的衣服,一边辨别脚下飞速而过的场景,她急忙指了一个方向。 “那边那边,去那边。” 聂云间停了停,有些犹豫,封赤练急忙去拍聂云间的手臂:“快点,等会人追上来了,师兄也不想被人看到吧?” 聂云间面色更沉了,他冷着脸往封赤练指的方向而去。 只是被人瞧见还好,可他顶着小师兄的身份,若是那些人知晓“小师兄”做了这等事…… 思及此,他面色又是一沉,在他的身体里魔气开始汹涌。 想杀人。 他看向封赤练细白的脖颈。 封赤练全然没有察觉,她不停地指挥聂云间绕了好几个弯才将身后一群光着膀子的体修甩掉。 甩掉的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气:“好险。” 她将聂云间飘到自己面前的头发扒开,再次拍了拍聂云间的手:“师兄,我们可以着陆了。” 聂云间没有动静。 封赤练疑惑回头,猝不及防直接埋进了这人胸膛,她疑惑抬头,这人的脸也近在迟尺,她才反应过来,她几乎是被聂云间抱在身前,他的手还横在她腰间。 他不是不接受别人靠近吗?这也太近了! 聂云间也发觉此刻两人太近了,洁癖来得后知后觉,他下意识将封赤练推开。 封赤练一个躲避不及,直接被推下了剑。 聂云间回神,伸手去捞,没捞到。 封赤练:…… 聂云间站在剑上看着人直直掉落,始终没有反应。 封赤练:……你大爷的! 封赤练闭眼准备迎接从高处掉在地上的剧痛,但剧痛没有来临。 有一只手横亘在她腰间,从腰部的位置生生将她拎起,她睁开眼,只能看到地面和某人的腿。 不仅如此,除了腰她其他可能能与这人接触的地方都悬空了,她现在大概也许是被非常嫌弃地,像小狗一样被拎着。 封赤练:…… 她气不打一处来:“聂云间!” 陡然听到自己名字的聂云间愣了愣,他将人放下:“你叫我什么?” 封赤练鼓着腮帮子,跳起来要去撞聂云间的头,却因为身量不足没撞到头,只堪堪撞到下巴。 她更加生气,一把揪住聂云间的衣领把人拉低。 “你要是不想救我就别救我,我摔死也是我的事,你为什么非得玩我一下?非得让我体验一下高空坠落?” 被硬生生往下拉的聂云间继续重复:“你叫我什么?” 封赤练要气晕了:“聂云间,聂云间,聂云间,聂云间!你这人什么毛病?自己叫啥都忘了?” 聂云间扯着封赤练的后领把人扯到一边,他没有理会封赤练的跳脚,只捂住自己的心口。 魔气再次汹涌了,却不是杀欲。 聂云间……他生来父母双亡,只有一枚刻着聂云间二字的玉牌跟在他身边,他于是喊自己聂云间。 却从没有人这么喊过他。 为数不多知道他名讳的人,也只会喊另一个的名字。 封赤练一巴掌拍在聂云间肩上:“你傻掉了?” 被强行拉回思绪的聂云间:…… 他:“没有。” 封赤练不高兴:“那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想说。” 封赤练更加不高兴:“不行,你今天得给我当一整天的飞剑车夫,我说去哪你就得带我去哪,不然我就——” “好。” 嗯? 封赤练愣住,这人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她忍不住得寸进尺:“那三天?” “好。” 封赤练傻眼,什么情况? 她忍不住再加:“那……七天?” 聂云间揪着封赤练的后领提着人走:“不要得寸进尺。” 封赤练遗憾:“好吧。” 她指了一个方向:“走这边,飞剑车夫。” 他从储物戒拿出一把从未示人的,灰扑扑的剑。 封赤练重新笑起来,她轻巧站上去,并拿出一巨大横幅,上方正写着。 “我乃青峰江松亲传弟子仆从,所为皆奉他令。” 横幅挂在了剑尾,串许一串的里衣被她拿在手里:“走吧。” 剑飞升而起,里衣也随风飘扬,飘荡在整个元一宗上空。 无数弟子抬头仰望,皆是不明所以,不过看热闹乃人类本性,虽是不懂发生了什么,但这件事很快流传。 弟子们的重点很快放在里衣上,逐渐讨论起来。 直到有一人欲言又止:“我怎么记得,那粉色的牡丹里衣,我曾无意间在张长老身上看到过边角。” 此话一落,众人鸦雀无声。 无人能把那讲课时十分严厉的张长老与这粉色牡丹里衣结合。 又有一人战战兢兢:“这些个里衣,不会都是长老们的吧?” 张长老闻讯而来,他本是想看看这群弟子今日在瞧些什么,一个抬眸竟看见—— 自己那粉色牡丹的里衣正飘荡在空中?? 谁人如此大胆!竟偷他的里衣! 他定睛一看,只见里衣后边是一横幅。 “我乃青峰江松亲传弟子仆从,所为皆奉他令。” 江松!竖子尔敢! 他拂袖前去青峰。 如此场景出现在各处,一时间不少长老离开职守往青峰而去,奇怪的是他们皆是悄悄前往,不敢多作声张。 与此同时,主器修的班峰也炸开了锅,原因是不知从哪来的小贼,说是那青峰江松的仆从。 那贼人悄摸着进来将众人做了一月即将要完许的法器毁于一旦,不仅如此还毁了图纸。 那一刻,所有人都下定决定,一定要把那劳什子江松斩于刀下。 药峰也沸腾起来,百十亩药田不知被谁撅了个遍,药峰峰主闭关炼丹炼了三月即将炼许,在听见这个消息时直接炸炉。 而那一片狼藉的药田只留下一孤零零的纸条。 “我,我是奉青峰江松的命,有事请找江松……” 可以瞧见写纸条的人也分外害怕,想必是被逼无奈。 于是药峰峰主带着一干带着黑眼圈的弟子去了青峰,为什么是黑眼圈?因为药峰弟子已经上了三天三夜不停歇的课了。 便是如此,自家药田还被撅了,这谁能忍。 此时霞峰那群光着膀子的体修也即将到达青峰。 经明从班峰悄悄溜出,在药峰躲了许久的苏依依也捂着胸口现身,按照约定往青峰去,而许衡之正运用自己广大的关系网,将此事流传在各峰的外门,外门再传至内门。 内门再传至亲传。 一时间,整个元一宗都沸腾起来。 在上空的封赤练拍了拍聂云间的肩。 “师兄,现在有个热闹,你要不要看?” 聂云间扯下面具,面具下的面容没什么表情,他没有回话只带着人往青峰去。 宫里廊下放下了挡雨的玉竹帘子,暖阁里点起炭来。圣人怕冷,冬雨寒凉,阖宫上下必须早做准备,可是应该披着轻暖狐裘来暖一暖手的那位却不在殿内,有洒扫空闲的宫人悄悄说,圣人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人看雨去了。 聂云间入宫觐见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雨幕里的这样一个影子。 她在亭子下,披着一件猩红的斗篷,斗篷下颈上手腕上都戴着碎金与彩石的链子,不像一位帝王的装束,却像是山间幽兰花中隐匿的神。周围的雨雾蒙蒙的,把景物挡了个干净,在一片虚无的白色里只有这一点红,突兀地刺进他的眼睛。 带他来的宫人举着伞躬了躬身,说圣人一时不想回殿中,就在这里请相公上前叙话。聂云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接过那把伞,宫人向后退去,消失在茫茫的白色里。 这里谁都没有,只剩下他们两个。 封赤练向后回了回头,目光淡淡扫过聂云间的脸,没有以往的热切,没有朝堂上的残酷,她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带着一点聊胜于无的兴味。聂云间放下了伞,向前一步,俯身行完了一个礼。 封赤练轻轻歪了一下头,看他一言不发地俯身又一言不发地直起身来。“卿想说什么?”她问。 “先皇有恩于某。”他说, “某不能坐视不理。” 她稍微坐正了一点,脸上那点兴味也稍微浓了些,聂云间低着头,像是只敛着翅膀的鹤,声音和缓,平静。 “所以只能如此。” 衣袖骤扬,不知何处而起的风吹乱了亭周雨幕,一道冷光从他袖下闪现,短刀自衣袖推出。 第 68 章 饲蛇 青峰被挤得满满当当,亲传弟子的寝屋坐落于山顶,无人报信,江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原本说要给他做奴仆的封赤练几人消失了一天。 他不喜欢被耍。 他沉着声音:“想必几位未曾做过仆从,不知仆从该做些什么,可几位却是上过讲堂的,若是不会,我院中也有几名仆从,也可请教一二。 “如何也不至于你们一行人消失一整天。” 封赤练没有理会江松的长篇大论,她偷摸着扯了扯许衡之的衣服:“戚媛带回去了吗?” 许衡之小声回应:“带回去了,在我寝屋,还加了数十层阵法和术法,我还喊了个金丹期师兄看着,师兄不知晓里面关了人,只说帮我看守院子,该是保险的。” 她点点头,随后看向苏依依与经明:“你们呢?” 瞧见二人点头后她顿时安心。 几人几乎漠视的态度激怒了江松,他一个术法将一旁的石凳子打碎作为威慑。 声音也冷了下来:“几位既是接了任务,便该有做任务的态度,如今是直接想进那风剑林?” 那石凳子就在封赤练脚下,她连忙退后躲避碎裂的石头。 这窝囊气真受不了一点。 她眼神示意许衡之,许衡之了然扔了一簪子出去。 封赤练顺势接话:“江师兄好大的能耐啊,这么大能耐,怎么不记得派几个人守着你的心上人呢,人在我手里,你看着办吧。” 江松捡起簪子一看,顿时震怒,簪子他很熟悉,是他前几日才送给戚媛的。 他道:“你们怎么敢?一个筑基初期,三个炼气期,不过四个废物,竟也敢绑我的人,你们想过后果吗!” 封赤练捂住耳朵:“小声点,要聋了。我不舒服的事耳朵,戚媛不舒服的就不知道是哪了。” 是明晃晃的威胁,江松气极,当下抽出剑对准了封赤练。 两方正对峙着。 “碰——”格外突兀的撞门声将气氛打破。 江松不耐烦看去,只见他的院门被直接击碎,而院门外是密密麻麻的人。 眼熟的,不眼熟的,许多许多。 他不明所以,却见那不知好歹的女修突然倒地:“江师兄……我们明明都按你说的做了,你为何还要为难我们?” 他:? 不等他反应,门口乌泱泱的人将院子填满,外面不知还有多少,为首的药峰峰主和以不苟言笑出名的张长老。 张长老怒发冲冠:“果真是你!江松!你莫不是失心疯了才做下这等事情!” 他:……? 他做什么了? 他转移视线,才发觉来的人不仅有张长老,还有李长老,田长老,等。 药峰也不止药峰峰主,还有跟了不少眼下乌青的药峰同门,除此之外,还有分外愤懑的班峰弟子。 和……一群光着膀子的霞峰体修? 他愈加不解:“还请长老解惑,不知江松做了何事?” 张长老气得脸都红了,他如何也说不出自己里衣被偷这等羞耻的事情来。 药峰峰主及时解围,温柔如她,此刻也克制不住脾气:“江松!你身为青峰亲传弟子,天赋卓然,假以时日定是有名的剑修,你何至于做出这等事来! “我药峰名下百十亩药田都被你名下仆从毁于一旦,如此就算了,你你你,你还偷了众长老的里衣公之于众。 “我如何也想不到你竟这般不知廉耻。 “不知长老们是怎么得罪了你,也不知我药峰又如何让你不满!” 这一番指控带着三分不解,六分愤怒,和一分痛心,直直压在江松头顶,砸出了不知道多少问号。 他真的真的很疑惑。 不等他出声,那不知好歹的女修竟起身上前。 封赤练言之凿凿:“见过药峰峰主,几位长老,大家有所不知,江师兄心系缥缈峰戚媛,戚师姐在弟子堂受罚受了伤,许是江师兄觉得长老们不公允,药峰师兄师姐们救治不及时吧……” 什么? 这简直是莫须有! 他气得手抖:“你莫要血口喷人!” 却见几名长老与药峰峰主若有所思,看过来的眼神更加愤怒了,像是全然信了。 如何就信了??这如此离谱的说辞哪来的说服力啊! 不等他进行辩解光着膀子的霞峰体修们站了出来。 “那此事与我霞峰有何干系!你做什么要烧了我们衣服,还烧了我们的寝舍!” 什么??所以体修同门光着膀子的缘由竟是衣服和寝舍都被烧了吗? 他哪里能做出如此不要脸的事情来。 他急忙辩解:“诸位明鉴,在下一整日都在青峰,何曾去过霞峰啊。” 而那不知好歹的女修又向前了:“许是江师兄觉得霞峰的师兄们对戚师姐多有觊觎吧。” 霞峰中一名男修完全忍不了:“江松你莫不是失心疯了!觉得谁都喜欢那戚媛不许?我连她面都不曾见过!” 江松:……为何!你为何就信了!这说辞哪来的说服力啊! 他想再次解释,不曾想班峰同门又站了出来。 “可我班峰从不参与你们的情情爱爱,只一心做法器,这一切与我班峰到底有何干系? “我们闭门修造法器已经一月有余,外门的商铺就等着这批货了,如今全叫你毁了。这么大的单子,你有多少家底来赔!” 班峰售卖法器是元一宗主要收入之一,没了班峰,下月恐怕人人的用度都得缩减一半。 涉及全宗门利益,江松的汗已经浸湿里衣:“诸位啊,我江松在弟子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哪里是干这等阴损事情的人啊。” 不曾想那不知好歹的女修又出声了:“此事江师兄吩咐下来时我们也觉得奇怪呢,如今我是真想明白了,许是江师兄抱不得美人归,便想要全宗人都不痛快吧。” 他:……?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封赤练,这人到底从哪想出来这么多离谱说辞? 他气得胸口发闷,一个转眼才发现。 此时所有目光都压在了他身上,如此还不够,他还觉得好几口无形的黑锅也一同压在脊背,让他喘不过气。 他背在身后的手逐渐发颤,不知为何,他分明什么也没干,却不敢看大家的眼神,只胡乱放在别处。 一个错眼,封赤练重新出现在他视线里。 那一刻,他福至心灵。 是她啊!除了她封赤练,还有谁能干出如此恶心的事! 下一刻,便是无边怒火。 他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是你!是你陷害我!” 说着便执剑冲向封赤练面门,下的死手。 江松突然发难,众人都没有料到,封赤练也是,她急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下意识闭上双眼。 千钧一发,一柄剑落在封赤练身前,江松被猛地击退。 除了剑,还有一人。 封赤练睁开眼,看见了聂云间和聂云间的剑。 他的剑很冷,是能够让环境都降温的冷,她心中蓦然闪过一个词。 杀意。 元一宗的小师兄,一柄杀剑无人可敌。 四周陡然安静。 药峰峰主最先反应过来,她出声制止:“这里多的是修为不高的弟子,萧奎可注意些,莫要伤着同门了。” 聂云间收了剑,带上笑:“师伯说的是。” 封赤练心跳如雷,视线又下意识落在聂云间身上,他重新带上了笑的假面,看着分外和煦。 如果他剑上的杀意没有那么重的话。 身前的人回过头:“师妹可有受伤?” 也是分外和煦的语气。 她急忙拉回思绪,回归正题。 她郑重行礼:“多谢师兄搭救。” 随后又朝着众人行下大礼:“各位师兄师姐明鉴,在下不过普通外门弟子,天赋,地位,远不如江师兄。 “此前我还在缥缈峰时曾与戚师姐有过口角,后来师姐受罚,想必江师兄觉得是我的过错,想要给我个教训。 “我便做了他的仆从,如今他想将一切都推到我身上我也认了。 “还请峰主,各位长老,责罚我吧!也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罢她装作神伤别过脸。 一时间众人都为之动容,除了江松。 他快气疯了,又碍于聂云间的强劲实力对这如此不要脸的女修无可奈何,他想为自己辩解时,突然瞧见那女修突然摸了摸头上的簪子。 簪子……阿媛! 他猛地顿住,不对,阿媛还在她们手里。 不对! 她做这一切其实早有预谋,祸害全宗并陷害他,再用阿媛用作威胁逼他认罪。 他一错不错看着封赤练,一个晃眼,竟看见她朝着自己微微一笑,与在众人面前的可怜模样大相径庭。 她疯了……疯子! 毕竟能烧寝屋,能偷长老里衣,能毁了班峰法器,还毁了药峰药田的人,能是什么正常人! 封赤练,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阿媛在她手里能好过吗?若是他不应这一切,那么阿媛…… 可若是应下,他该怎么办? 他嗫嚅着嘴唇,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封赤练悄悄环顾四周,只见大家都带着十足谴责目光看着江松,长老们,峰主,都像是从没认识过江松一样,眼底还带着愤怒。 “叮——”江松手里的终于剑落地。 封赤练看去,只见他的手正颤抖着,他已经拿不动剑了。 她蓦然想起在任务堂的场景,他端着身份的模样,看似对同门友好,实则完全不把她,或者许多人看在眼里。 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亲传,觉得自己天赋高,觉得自己是一等一的剑修。 可他拿剑的底气,本来就易碎的很。 封赤练爽了,堆积在胸口许久许久的郁闷一扫而散。 真好啊,“合理”发疯,身心健康。毕竟能为难别人的事,何必为难自己。 接下来,就是看他的下场了! 果不其然,药峰峰主听言立即皱起了眉:“什么仆从?” 第 69 章 折辱 要是关阴子那老登突然发癫,她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 封赤练道:“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被我杀死,你找错人了吧,要不现在把我送回去,看我这细胳膊细腿的,重新换个武打冠军穿过来还有完成任务的可能。我失踪了这么久,我爸妈肯定着急。我不想待在这。待在这会死的。” 系统:“你完成任务不就回去了?” 等四百年……都化成灰了! 封赤练道:“你先让我回去,等四百年后再叫我穿来完成任务不就行了?” 系统冷漠道:“不行。” 房门推开,薛庄心从屋内走出来,看见封赤练独自蹲坐在屋檐下,不禁忧虑:“小妹,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封赤练道:“我没说话。阿姊你听成别人了吧?” 薛庄心疑惑:“可我刚刚好像的确听见有人在说话……” 封赤练道:“我刚刚看见几个人路过,应该是他们了。” 她怕薛庄心继续追问,指了指自己的发辫:“阿姊我发辫好像松了。” 有城门前的小贩言之凿凿地说那一日封赤练入城时牵着一只头顶有宝光的白鹿,走到城门近前了那白鹿才变成马。 也有人说当初赤练先生投宿在店中,每日清晨就化作白鹤飞出窗外,行医救人,然后又复化作白鹤飞去,所以当初行踪莫测。 要是让封赤练听到她自己能飞这事,估计得感动得涕泗横流。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人们渐渐开始相信她不寻常,她也能把这种不寻常的力量带给这座城池。每个人都因为这种想法而生出底气来。 柯伏虎到城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群人。 天上在下雨,装锦鲤的池子又满了。薛庄心无奈笑笑,招招手让她进来。 封赤练双鬓别花,盘着的两根辫子绕着一截红绳,薛庄心重新扎好,封赤练用手摸了摸,镜子中的自己俏皮可爱。不得不说,这家人都长得挺好看的。 薛庄心也看向镜子:“小妹好像越发出落了。” 封赤练却问她:“阿姊,你想离开这吗?” 薛庄心脸色一变,指腹按住她的唇:“你这话以后不要说了。” 封赤练道:“这里就我们两个。” 薛庄心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主人的耳目。” 说罢,她揪着衣摆:“你不能做出违背主人意愿的事。” 薛庄心当即要封赤练跪在地上,封赤练不解地抬头望着自家姐姐,薛庄心表情严肃,封赤练为哄她开心还是跪了。 地板很凉,那天天气不好,听着屋外淅沥沥的雨声。封赤练很嗤之以鼻。 晚上,主事过来了。薛庄心尤其紧张。 封赤练坐在地上,望着朝自己走来的主事,此刻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主事直接将她从地上拎起来,阴沉着脸:“薛九灵,主人找你。” 薛三思是姐姐的朋友。从小父母就被关阴子所杀,封赤练父亲平时很照顾他,因而他们三个的关系都挺好。 他看了眼封赤练,站起来对主事拱手:“大人,可否透露一下主人找小九所谓何事?小九平时很乖的。” 主事睨了眼:“主人做事,你哪有过问的资格?上次要你修的窗修好了没?要是冬至之前修不好,就用你的皮去填窟窿吧。” 薛庄心温声道:“主人英明神武,想法自然不是我等人可以忤逆的,如何可以的话,还请主事路上照拂一二,我家小妹很爱哭,怕会冲撞了主人。” 她说话听得人很舒服,主事微微点头。 薛三思示意封赤练等会表现地温顺一点。 封赤练这时到底也是个小孩,心里忐忑不安,那老东西怎么突然找自己?难道真像阿姊说得那样,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耳目,之前的那些话全听见了? 想起这具身体亲身父亲的下场。 封赤练脸色一变。 雨还在下,灯笼在夜雨中摇曳。她跟着管事来到关阴子住的地方,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很阴暗,封赤练走进去,回头门就砰地一声关上,屋里只有她哒哒哒的脚步声。 系统呢,系统怎么不说话了。她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关阴子能够听见她说的那句话,明明除了阿姊没别人。直到后面关阴子死后,她才知道关阴子有个老朋友是灵山李家人,擅傀儡术,上天飞鸟地上爬虫都可以成为他的眼睛。他们幼时是一起修行的。 不过那是后话了。 封赤练在地牢里关了很久。她怕地牢里也有那老登的耳目,平时除了吃饭睡觉基本上一句话也不说。 她最开始被关进来的时候里面很多人,八个人一间,一周之后,她一个人一间,没人陪她说话。因为都死了。 被关在这里的有很多不是山庄内的人。他们被抓进地牢折磨并不是因为犯了什么大错,只是因为得罪了关家人就进来了。 有关阴子的存在,关家在当地横行霸道,特别是他的那一双儿女,看谁不爽就杀,就欺凌,谁惹谁倒霉。 封赤练被关在这的第十天,地牢里又进来一个人。 她半梦半醒间感受到栖瞳浓烈的杀意,睁开眼揉揉眼睛,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年被踢进来,是个凡人。她吓了一跳。那少年也正好抬起头。 他表情好凶!少年把她嘴捂得死死的,凶巴巴道:“别乱叫。” 封赤练红着脸:“别……捂……我……嘴啊你。” 他一松手,封赤练立马爬起来捂着自己的衣服:“你凶我,我不给你吃。求我不如求把你弄进来的关双双。” 少年不耐烦道:“老子没求你。” 封赤练道:“那我不给你。” 那少年冷笑:“这由不得你。” 封赤练脾气上来了,做了个鬼脸:“我说不给你就不给你,你敢抢我就敢扔了。” 少年沉默了。 封赤练看他反正没剩几天就要死了,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决定还是给他吃点再上路。 她极其吝啬地掰了一小块饼,丢给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封赤练不喜欢不温柔的人,离他要多远有多远,那少年也很嫌弃她,平时看她就和看神经病一样。就算狱卒不给他吃饭,他也从不乞求,就成天冷着个脸,和谁欠他一样。 他怎么进来的? 封赤练虽很好奇,但也没兴趣问。 直到有一天听见狱卒讨论,才得知了他的罪名:在关小少爷下轿时不下跪,还骂他是蠢货。 封赤练当即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肚子疼。 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冷冷看着她,封赤练瞄了他一眼,乖乖吃饼去了。可能是关小少爷特地吩咐过,这里的人一点吃的都不给他。到现在,他已经饿了很久很久了。 关家最近好像来了什么大人物,很忙,特别晚的时候狱卒也去睡觉了。 封赤练不喜欢那少年毛骨悚然的眼神,故意举起一块烧饼:“想要吗?” 她啃了一口:“丢了也不给你。” 谁料饼还没啃几口,那少年直接将她扑倒在地,封赤练当即后脑勺嗑得生疼,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他,少年按住她的手,额前的碎发拂过她的脸颊,有点痒。 封赤练骂道:“你是神经病吧!” 少年冷笑道:“你才是神经病。把你身上的饼全给我。不然我掐死你。” 他怎么知道自己藏饼了? 封赤练疑惑了片刻,想也没想就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他要抢我饼吃。” 她握紧袖下的那把小刀。自己要是今天死在这,谁来帮这破系统杀人。系统,你说句话啊! 系统没说话。关阴子倒是说话了:“你手里握着什么?” 封赤练跪在地上,知道打不过这死变态,只能老老实实说:“一把小刀。” 关阴子:“哪来的?” 封赤练道:“我也不知道哪来的,翻东西就突然出现了。” 关阴子:“你给它起名字了吗?” 封赤练:“系统。” 本来就叫这个。 关阴子:“栖瞳?名字不错,你就想用这个杀了我?” 封赤练沉默了很久:“我没有……” 杀不过。 “说谎可不是乖孩子,”关阴子冷笑,“你不是要逃出山庄?你不是不想被我炼药。只要一个办法:除非我死,不然你死也得给我死在这。” 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拿书卷抬起封赤练的下巴来,她被迫抬起头,看见书封上笔墨未干的:阴山宝典。四个字。 封赤练打了个寒颤:“我……我没在说谎!” 关阴子笑了一下:“我是主人,我说你在说谎你就在说谎。薛九灵,你知道为什么你叫这个名字吗?九灵九灵,出生时死了九个人,其中一个为生父,魂体都被我用摄魂阵摄走炼药。你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出逃途中被关阴子逮个正着。 封赤练看着挂在房梁上的人骨灯,思来想去,当下想要活命只能让这老变态相信自己甘愿为他的“大业”牺牲。 她道:“我父亲死有余辜!主人杀我父亲定是父亲惹主人不喜,我全心全意侍奉主人,我……我真不敢有二心,从没想过要逃出去的。” 叔叔对不起,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他才应该魂飞魄散。 他才应该无法轮回。 他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关阴子低头,看着少女的发旋:“你应该庆幸你太小了,死了你也没意义。没意义的东西就滚去地牢待一个月吧。等有意义了再死。” “哦,忘了告诉你。外面好像一直跪着一个蠢货,你出去的时候可以看看,他在为谁跪。” 封赤练一愣,推门外面是瓢泼大雨。 她看见薛三思跪在地上,两人对视一眼,她不敢看他。 路过薛三思时,封赤练停下脚步,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三思哥哥。” 薛三思浑身湿透,抬起苍白的脸,安慰她:“小九没事就好,我也好跟你姐姐交代。” 主事踢了他一脚,让他滚。 第 70 章 蛇卵 被妖怪抓的感觉真好,做噩梦都被火蜍精卷着颠三倒四,虽然在梦里聂云间也提剑把火蜍精砍了,但好巧不巧她的敛息符也从身上掉下来,她被发现是妖,被那死捉妖的追着砍。 封赤练猛然惊醒,默念,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李观行在外头喊:“都几点了?还在里面神神叨叨的!” 封赤练从床下下来,忙推开门:“吃饭了吗吃饭了吗?” 李观行鄙夷道:“早吃了,以为谁跟你一样。我阿姊让我喊你一块去墨府。” 封赤练愣了会神,就是要剖自己妖丹的那家人,也是被火蜍玉雕灭门的那家人。 他们居然要细查。 封赤练转念一想,能到惊动灵山的程度,说明这件事确实没有想象中的简单。她不知道概况也得多亏墨家觉得养妖剖丹这件事太过丢人,从不让原主踏出院落。 李观行看出她一脸迷茫,不耐烦解释:“你没听说吗?最近这地方很多人都收到了封着稀奇妖物的玉雕。凡人不懂这些,失手把妖怪放出来,直接导致整个地区不太平。” 封赤练故作了然:“所以……你的意思是昨天差点把我吃掉的那只丑八怪是玉雕变的?” 李观行青筋突起:“不是玉雕变的,是被封在玉雕里面!” 和一个凡人解释这么多纯属浪费时间。他瞪了封赤练一眼:“限你三分钟之内出来!” 被火蜍扫荡之后的墨府已经沦为一片废墟,要不是聂云间昨天在这设了印,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巴不得趁乱跑过来寻宝。灵山一行人一出现,围观的立马来了。虽然进不去,但还是忍不住向里面张望。 “唉呀,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偌大个府邸竟无一人生还!” “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这种灭门惨案可不少,希望这些灵山来的能靠得住吧。” “你这话说的,灵山都靠不住还有什么能靠住!” 说实话,封赤练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捉妖这种事只有捉妖的才感兴趣,她一个妖怪凑什么热闹。 瞅见李观行很仔细搜查,她手背着,跟在后面当起了监工。 “你找到线索没?” “这一块我看观玉姐姐好像搜过了。” “要我说你还不如去查是谁把玉雕送过来的。” “你要不去问问之前那些被你们抓的妖怪?说不定懂点什么。” 李观行实在受不了,将她推到聂云间面前,面不改色:“如你所见。她看你一个人好像不行,想来帮你。” 卑鄙!封赤练瞪着他,转而看向聂云间想要解释。 聂云间却恶声恶气:“再废话就把你丢出去。” 封赤练:“不是……我……” 聂云间冷声:“别以为我不会。” 李观行溜得比烟还快。封赤练就这么不明不白和聂云间待一起了,她张望四周,周围不是倒塌的房屋就是尸体,连个人影都没有,要是被聂云间戳死在这喊救命都没人听见。这能有什么线索? 封赤练跟他走两步,寂静无声。 聂云间突然停下来,封赤练差点撞上,她抬眼撞见上少年犀利的目光。 “你不害怕?”他问。 院子横着的死尸拧着脸,死不瞑目,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地上跳起来变僵尸。封赤练才意识到,好像自己表现的太过镇定了。 “怕。” 她仔细想了想:“但是你不要我说话。一定有原因。” 聂云间:“这些人皆为横死,未过头七,且府宅内的妖气未散,若活人生气太重很容易惊尸。” 哦,好像确实是这样。 她点点头,道:“那你也记得少说话,我怕诈尸。我从小就怕鬼。” 聂云间冷笑。封赤练差点就忘了这人是灵修,会收敛生气不被发现,是灵修就了不起啊。 聂云间走进内院,里面有个巨大的深坑,火蜍精就是从这里现世的,他抬手,玉雕碎片从底下飞出,拼凑成原来的模样。 找到这?然后呢?封赤练就不信玉雕还会说话。 他们注定竹篮打蛇一场空。 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聂云间掐诀,手里凭空出现一面镜子。 镜面光亮,仿佛能容纳千山万蛇,世间万物。背面古朴精致,三足金乌图纹栩栩如生,一眼难忘,散发着宝光。 这是——浮灵镜。 灵山的圣物怎么就这么轻易落在他手中了? 聂云间拔剑割破手指。 不好,他要使用这破镜子看之前发生在玉雕上的事! 封赤练脸色一变。 要被他看见,不就直接露馅了吗! 她想都没想直接栽倒聂云间身上,聂云间注意力全集中在浮灵镜上,对她这么一手是防不胜防,血珠斜斜掠过镜子边缘滴在地上。浮灵镜上的纹路消失,宝光荡然无存,仿佛只是一面普通的古镜。 浮灵镜三个月才能开一次,且时间宛若昙花一现,若不抓住机会使用,就会像现在这样,一闪而逝。 聂云间猛然推开她,怒道:“封赤练,你找死。” 封赤练摔地上用手撑着地面,膝盖好疼。少年拔剑横在她脖子上,目光冰冷。封赤练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杀意。 少女抬起苍白的脸:“对不起,我肚子疼。” “真的很疼。” 她捂着肚子。裙褶像揉成一团的的宣纸。 “我从小没有父母,吃百家饭长大,大多数时候没饭吃,我都会捡别人剩下的东西吃,所以经常会肚子疼。” 聂云间没有丝毫触动。封赤练忽而双手抓上他的剑刃,小声道:“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她手腕纤瘦,下巴、脸颊、裙摆皆沾染上尘灰。聂云间执剑的手一顿。 冰凉的剑尖就这样贴着少女下巴,自她下颌到脖颈轮廓都无比消瘦。 那种烦躁的感觉又来了。 李观玉听见动静连忙赶来,瞅见这么一幕,怒而扬起剑鞘挡在她面前:“聂,你这是干什么!你师父什么时候教过你这把剑是对准凡人的!你不要这么是非不分!” 封赤练心下大喜,救星来了。 聂云间脸色阴沉:“不想死就给我滚开!” 李观行刚进院就看见自家姐姐被聂云间拿剑指着,他也拔出剑,皱眉:“浮灵镜?怎么会在你手上。” 眼看浮灵镜慢慢消散在半空。他震惊:“你疯了?为了这么一点破事就想用浮灵镜!灵山圣物只能使用三次你知不知道!” 聂云间轻而易举挑开这两姐弟的剑,冷笑:“你哪只狗眼睛看见我用了?” 封赤练道:“不要吵了。都是我不好。” 她自觉把脖子伸过去:“要是杀了我能让你高兴的话,你就下手吧。” 就不信这死捉妖的真敢对普通人下手。好吧,鬼才会把信任放在一个阴晴不定的人身上。所以她袖下栖瞳握紧,以备不时之需。 可就在这时房顶出现很多野猫,弓着身,眼睛腥红,将他们团团围住。仿佛被什么人操控了一般,喉咙里逐渐传出怪叫。倒在地上的尸体突而抽搐起来。 不好,要惊尸! 聂云间眼一眯,转手将剑捅进行尸体内,真火紧随而至包裹住它。封赤练出了一身冷汗,怎么突然这么多野猫,就像是故意在阻扰这些灵山人一样。 重点还是,就这些修士会敛生气,自己不会。现在就是一个行走的活靶子! 越来越多的行尸扭着身子向他们扑来,眼眶乌黑,四肢皆是鲜血。李观玉夹着符纸,边念口诀边丢出烧死几只行尸:“聂,背后交给我与观行,你专注眼前便是。” 封赤练一见这情形,暗自思忖,这会待在李观玉身边应该是最安全的。那聂云间本来就看自己不爽,要离他近点估计直接把自己丢出去喂僵尸。 她立即闪李观玉附近,惊恐道:“观玉姐姐小心,你东南方向有尸体偷袭!” 李观玉反手就是一堆镇尸符。 “多谢姑娘提醒。” 封赤练还未来得及笑,就被聂云间粗暴地拉至身边。她错愕地抬眸,少年眸光冰冷,朱色发带遮了视野。 语气也很凶:“别乱动。” 原本集中在李观玉那边的行尸一瞬间跑到了这。封赤练欲哭无泪,还有没有人性了,真被这死捉妖的当活靶子溜了。 她被带到哪,行尸就跟到哪,要不是聂云间被拽着,她跑得比谁还快,封赤练现在恨得牙痒痒。 李观玉那边的压力变小,立马飞身上房用术法驱散野猫,回身喊:“聂!” 聂云间一掐诀,阵法从脚底升起,行尸扑通几声倒在地上。满院子的狼藉,已经分不出哪个是门,哪个是窗户。 李观行臭着脸道:“有人故意惊尸,逼我们用火烧掉这里,以毁掉证据。要不然单就解决这点废物点心也不至于这么束手束脚,通通烧掉得了。太无耻了!” 封赤练想,这何止无耻。一般的惊尸没有这么快的移动速度,那些野猫显然在这之前被人用术法处理过,就是要逼他们借用符上真火。 李观玉问聂云间:“聂,你刚刚用浮灵镜看见什么了吗?” “我没用它。” 聂云间边说边冷冷盯着封赤练,终于肯松开。 封赤练感觉脊背发凉,继续抱着肚子蹲下:“我肚子好疼。刚刚那些尸体好可怕。” 李观行走到行尸倒下最多的地方,伸出手指,不知动用了什么术法,两颗红宝石从地底下飞出来。他道:“他们应该就是不想让我们找到这个。封印的阵眼。” 封赤练没记错的话,这是玉雕上的火蜍眼睛。 李观玉道:“既然精怪是被封印在里面的,无论是人是妖都会留下本人的气息痕迹。他应该是怕我们顺着痕迹找上门。” 她双手结了个法阵,把火蜍玉雕的眼睛放进去,莹白色的光芒覆盖上去,李观玉闭上眼,很快又蹙了眉。 “奇怪,找不到。怎么会?” 封赤练道:“会不会是那人已经意识到自己事情败露,所以用了法术藏匿。” 聂云间声音阴魂不散:“你肚子就不疼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 71 章 纹红 封赤练理了理衣摆。李观玉上前。 这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位姐姐,生得那是一个貌若天仙,清冷孤傲,极容易叫人联想到高山冰雪。 一瞅青瓷色的家纹,封赤练了然,果然是她想的那个李家。 正道之中地位最高的便是灵山,受万人敬仰,诸国侍奉。而灵山不是谁人都可以进门修行,只由四大古老修真世家子弟世代相传。这两个人一个姓李,一个姓聂,同属于灵山四大家。 她记得灵山之人可心高气傲了,不是作乱一方的妖邪都不屑于出手。 来这么个偏僻的小地方干嘛? 李观玉朝她善意微笑,身边还有一名抱剑小少年。这小少年和李观玉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估计是姐弟,就是眼神和刚刚那位一样不太友好。 “在下李观玉,这是我弟弟李观行,刚刚出手相助的是同门的聂云间。我们来此地除妖,让姑娘受惊了。” 封赤练:“我叫封赤练,多谢观玉姐姐出手相救,要不然……我真要死了。” 她只字未提聂云间。李观行饶有兴味地看向聂云间。聂云间满脸讥讽。 他没有力气回答。 门外的人像是真的担心他死了,直接推开了门,光亮一下洒进来,他下意识闭眼。 紧接着他听见:“天爷,不至于吧!就一个阵法反噬,需要直接挖肉吗!” 她的声音震惊中带着慌乱。 “你今天一天这么奇怪,难道是因为这个阵法反噬太厉害,你顶不住了? “那你真挺能忍的,要不是我回去想了下,都没发现你不对劲。” 她蹲下身,非常自然地从他身上摸出药瓶:“而且你怎么不包扎,痛傻了?” 他看着背着阳光的人,没有说话。 她撒下了药粉,引起一阵疼痛。 “怎么不说话?” 他克制着,将手上的血液抹在封赤练那分外干净的粉面上,血色晕开一片,在白嫩的面颊上格外显眼。 正在认真撒药粉的封赤练:? “你干什么?” 聂云间应得牛头不对马嘴:“没有力气处理伤口。” 封赤练:…… 她胡乱擦着自己的脸:“那包扎得加钱,你刚发神经抹我脸也得加钱。” 聂云间默了默,随后摸出了几枚灵石。 封赤练立即把钱收下,紧接着扯着细布开始一板一眼地包扎,手环过人身后又绕回来,她分外认真,全然没有发现此刻二人已经因为包扎的动作距离过分地近。 聂云间看着凑在身前的面容,那抹血色并没有被擦干净,反倒被蹭的哪里都是。 就像他弄脏的那枚玉石。 玉石也是封赤练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曲。 封赤练全然不知,只认真包扎,一边包扎还一边面容逐渐扭曲,不断吸气。 就像疼的是她一样。 聂云间将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她好像很怕疼。 怕疼,却不怕他。 他再次问:“你为什么不怕我。” 封赤练疑惑,她非常夸张地用手将他从上到下展示了一遍。 她说:“你这个样子,我有怕的必要吗?” 聂云间:…… 他移开了视线,声音淡漠:“你可抓住机会杀我。” 封赤练继续最后的包扎动作,她利落地打了个蝴蝶结,并将蝴蝶结整理妥帖。 她回应的声音带着无语:“抱歉哈,我没有杀人的习惯。” 这时天色已晚,不知怎的又下起了小雨,雨丝飘进来,带起一番凉意。 封赤练站起身:“钱我收了,活我也干了,阵法我也学了不少,聂云间,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一开始的约定?” 聂云间不解抬头,看着叉着腰,面色格外不满的人。 “什么?” 她鼓起了腮帮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好起来,教我防身术?” 好起来。 那一刻,他因为魔气始终动荡的心绪好似平和了几分,不知缘由。 他应:“过几天。” —— 封赤练没有等到聂云间的过几天,因为这人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只有每天放在门口的十个上品灵石。 所以领了钱的她除了上课就是在院子里打摆子。 打摆子的空隙看下阵法书。 还顺便画好了锤子的图纸,她拿着图纸去找经明。 经明的院子与苏依依许衡之的挨在一起,她敲门时几人也在。 许衡之见是封赤练很是惊喜:“师妹怎么来了,还说等会去找你。” 封赤练疑惑:“怎么了?” 许衡之拉着人坐下:“是近来三福秘境要开了,每年宗门弟子都会组队一同前往,一般是一名金丹期,两名筑基期,两名炼气期。 “依依近来突破了筑基,我们正好四个人,再去寻一名金丹期师兄或者师姐便可。 “不过这只设想,我正想去问问你是不是要与小师兄一道,不与我们一起也行的。” 封赤练摸着下巴思考:“这三福秘境这么好?” “自是好的,”许衡之解答,“三福秘境在元一宗发现,无人知晓它的来历。 “据说二十年前,我们宗门的的师兄从里面拿出了仙品阵法,除此之外,还有人拿出洗髓,那可是能改变灵根的圣品。 “因着金丹的修为上限,每年修仙界的年轻一辈几乎都会来此,是少见的盛事。” 封赤练听言了然,确实,逆天改命的机会谁都想要。 她想到了江无眠。 她道:“那江家少主来这也是因为三福秘境,并不是因为别的?” 许衡之点头:“我原也以为他来是为了江松,可我打听到江松的处置已经出来了,是要赔偿损失,再赶出宗门去。 “那江家少主还派人亲自将江松领了回去,据说回去还要按照家主意思幽闭十年。” 封赤练诧异:“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许衡之放低音量:“江家是有头有脸的世家,这事就低调处理了,我还特地打听了下才知晓的。” 许衡之的人脉向来是广的。 江松的事算是有了结果,对她也是有利的,封赤练便没多想,她回到正题:“三福秘境的事我再想想,过两天给师姐答复。” 她拿出锤子图纸递给经明:“经师兄,这是我此前委托你造的法器图纸。” 经明眼眸一亮,他接过图纸轻轻展开,铺满了桌子,但是还有,他继续展开,随后图纸铺在了地上,但是还有? 他顿了顿,继续动作,直到将整个图纸都铺开,长度几乎有一人高。 图上是一柄巨大的锤子,暗红色,上方还有各种宝石。 饶是不常说话的苏依依也禁不住出声:“好大。” 封赤练不太好意思:“我不太懂这个尺寸,便按照想法一比一还原了。” 经明默了默,他小声提醒:“师妹,造这样一个锤子,可能会很重。” 这点封赤练早就想到了,她一面认真:“师兄你可以偷工减料一下,我可以要空心的。” 经明:…… 他见过不少器修接的单子,却从没见过这样奇特的要求。 但……也行。 他端详着图纸:“空心的也可,我可用特殊材料让它坚硬,师妹还有别的要求吗?” 封赤练分外郑重:“没有了,还请师兄一比一还原外表,我的需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够拉风就行。” 经明一噎,这许是他见过最奇特的需求了。 但想到是封师妹所需,倒也合理。 他思考片刻,脑中已经有了初步规划,他道:“需得告知师妹一声,材料费可能需得五百上品灵石。” 封赤练顿时僵住,她不敢相信:“多少?” 她浑身上下,包括抢戚媛的,聂云间那赚的,全部加起来,也没有五百啊! 李观玉尚未察觉,温声道:“诶,封与封天同姓,月光如赤练如天,这名真好听!不知道封姑娘家住何方。” 封赤练想了想:“我无家可归。”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第一次看见关阴子的场景。他站在阵法前,身着道袍,手被在身后,看起来像个会行侠仗义的仙人。 封赤练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谁想下一秒他就杀了九个人,遍地都是血,关阴子却面不改色。 封赤练愣了一秒。 草,神经病。这一切是假的吧。 她被吓哭了。想要回家不要待在这鬼地方,再也不离家出走了,真的。 关阴子把手放在她头上:“看见没,想要逃跑的药羊就是这种下场。你爹的魂魄已经被摄魂阵吞噬了,希望你日后不要重蹈覆辙。” 他全当新生儿没有记忆,看了眼封赤练就交给那个太监一样的人,对他说:“她出生这天死了九个人,就叫九灵吧。” 封赤练不敢哭也不敢闹。 长大一点她才摸清自己的处境: 桃花妖整族人都被一个叫关阴子的修士圈养在山庄里面炼药的,不能逃出去,平时干活也不能偷懒,不然会被打死。即便如此,就算乖乖听话,也逃不过一死。 横竖都是死。 封赤练不想死在这个世界,等她再大一点能说话能走路的时候。 她的系统也来了。 系统的载体是把小刀,最初出现的时候封赤练还被吓了一跳。 系统说:“不要害怕,宿主被选中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杀一个人。那个人生性凉薄,未来会天姿卓绝,天道无法阻拦,只能由你成为这道天劫。” 封赤练指着可怜弱小还随时会死的自己,欲言又止。 她顿了顿:“杀谁?” 关阴子吗?系统能不能直接劈死那个神经病。 系统:“宿主别急,那个人现在还在轮回道中转世,你就算杀了还是凡人的他也会继续转世,要等一百零八世投成仙胎,你就可以去杀他了。” 封赤练:“大概要多久呢?” 系统:“四百年后。” 封赤练:“……” 原来你也是神经病! 能平安活到四百年吗?笑话。 封赤练不想穿越了,她想回家。 反正原来的府邸被毁,里面的人被吃了,无人知道自己是谁。 她干脆说:“我打小就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听说我还有个爷爷在世,就四处寻我爷爷,没想到今天运气不好,在这遇见了火蜍精。” 李观玉无比怜惜:“这地方妖患严重,稍有不慎就会被抓了去,封姑娘没有修为傍身,独自一人在外太危险了。若不介意的话可以暂时住我们这。” 封赤练表情一僵。 这不是刚出狼穴又入虎口? 李观行直接否认:“不行。她说自己是孤女就是吗?天底下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人,难道阿姊要一个个护着?” 李观玉:“观行,住口,遇见就是缘。修道者最重要的就是修善。你今天也看见了,封姑娘差点被妖物吃了。” 封赤练有正事要办,不想和灵山之人走太近,以免被看出端倪。于是她道:“我怕太麻烦观玉姐姐了,而且……我觉得我一个人也挺安全,今天只是意外。这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哪来的妖怪。” 李观玉严肃道:“这未必,有很多妖物喜欢变化成人形。就比如聂前几日逮到的那只地精,外表看着是一个老头,与凡人并无二异。” 封赤练一愣。 兜兜转转,原来是被他们抓了去!这什么运气?要是碰上一般的修士还好,忽悠几下能救,遇上灵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一不小心就成了葫芦娃救爷爷。 她面露感激:“观玉姐姐你心肠真好。我都不知如何报答你。” 李观行翻了个白眼,本指望聂云间阻止,但聂云间只是戏谑地走过来,步步紧逼,一看就没安好心。 封赤练顿生警惕。 聂云间变了朵桃花别她鬓发间,不紧不慢道:“你怎么知道这是火蜍精?” 第 72 章 幸者 封赤练非常茫然:“什么情况?” 而不等她理清楚,灵光逐渐消散,树枝也跟着消失,而封赤练与聂云间的手上一同出现道翠绿叶子印记。 此时两道印记正挨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线逐渐从挨着的印记中央浮现并伸向远处。 不像指引,反倒像来自远处的召唤。 她很疑惑,拿开手,于是看见线消失,她又凑了过去,线又重新出现。 她真的很懵:“到底啥情况?” 聂云间看着两人一般无二的印记眉眼一沉:“我原只是要给你我拿到的珍宝。” 封赤练也想起了两人此前的约定,这事也在聂云间意料之外。 这时经明看着手里那四分之一的地图,他指着线的方向:“地图上,好像就是从这个方向才能走出沙漠。” 封赤练凑过去看,只见那残缺的地图有清晰的箭头,从城门开始,经过整个沙漠,然后—— 到了一片森林? 地图不完整,只依稀能看见不少植被。 但谁能确保这箭头便是对的方向。 突然腰间一阵灼热拉回她的思绪,她匆匆拿起灼热来源,是那木牌,只见原本祭祀者那行字下方多了一行。 “被神选中的孩子。” 她见到了。 昏暗的环境下,她被一名男修狠狠扔在地上,她面上全是眼泪,那双微圆的眼眸都险些哭肿。 她身上穿着寻常的外门弟子服,领口却已经不整洁了,衣角也被撕碎,而露在外面的手臂还带着红痕。 她带着哭腔:“江无眠,你能不能,放过我。” 那精致的小脸微微垂着,发丝也跟着垂落,像是,马上就要碎了。 陈然然心口一滞,就要上前一步将人抱在怀里,不曾想那叫江无眠的男修也落了下来,他单手把那女子提起狠狠抱在怀里,他面色沉着,像是压了数十年的怒火。 他说:“不可能。” 而她分外感激的那名女修像是浑身都没了力气,声音几乎在哀求。 “我封赤练到底哪里好?竟让你费尽心思,不惜坏了我的名声来捆住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何德何能,教江家少主如此惦记?” 说到最后,她已经哭出声。 那江无眠竟是江家少主,陈然然要上前的脚步倏地停下,江家少主……竟是江家少主? 诧异的不仅陈然然,还有场下的所有人。 此前被所谓封赤练指使的抢劫伤人坑害过的人站了出来。 他扬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毁名声!” 这一声像是导火索,一时间不少人都站了出来,质问这件事。 而事件中心的二人站在大家中央,那女子正用尽全力,几乎是带着些凄厉的姿态从那江无眠怀里挣脱,而她像是已经累极,无论身心。 也逐渐站不稳,就要摔倒在地。 这时有几人急忙上前,为首的那名女子匆匆将那封赤练接住,那女子声声泪俱下—— “江无眠,你够了!” 她控诉着:“我们师妹是何等良善之人,怎么可能做出抢劫他人宝物,伤害他人性命之事,不过是你!是你指使人坏了我师妹的名声! “好教我师妹人人喊打,届时只能依附于你! “江无眠,你好狠的心!” 话音刚落,她怀中那封赤练呜咽出声,可怜极了。 陈然然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的眼角禁不住浸出泪水,好可怜,想不到曾经那如此肆意的女子竟变许了这样。 被世家子弟折了翅膀,毁了名声,要把她变许笼中雀。 她再也忍不住,大步迈了出来:“江家少主又如何!世家就可以压迫女修,强迫女修吗?” 此前那站出来质问的人也恍然明白了始末,他立时应和:“就是!况且你们想如何相爱便如何相爱,与我们何干?做什么要抢走我们的东西,做什么还要伤人! “难不许我们也是你们苦情戏码中的一环?” 一时间讨伐声四起。 窝在许衡之怀中的封赤练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为了不露馅,她只好把头埋进许衡之怀里藏起来。 许衡之也感受到了,她小声:“师妹收敛些,莫要露馅了。” 封赤练也小声回复:“师姐演得真好。” 许衡之听言面色一红,她视线飘忽着没有应,其实她以为自己是不行的,如此羞耻的台词她如何能说出来? 可若她不行那便是经明和苏依依,那还不如她呢,她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谁知道刚开了个头,竟一发不可收拾。 甚至还带着些隐秘的快感难以言说。 让她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众人讨伐了“江无眠”许久,却始终没人敢拿着武器上前。 因为“江无眠”是江家少主,江家未来的继承人,除此之外还是一名金丹期修士。 众人始终在忌惮。 聂云间定定地站着,因为过于嘈杂他些许不耐,下意识摸向腰侧,却没有摸到自己的剑,因为他的剑太显眼会暴露身份,便被某人勒令不能佩戴。 如此一来他愈加不耐,只不断摩擦着指尖。 他又等了片刻,余光中一直注意着的人给了一个手势,他眸色一凝立时打下一道术法震慑了还在讨伐的人群,人群顿时一静。 他大步走过去把那窝在被人怀里的人扯出来放在自己怀里,熟悉的柔软入怀,他波动的心绪有一瞬的平缓。 然后他就听见—— “小伙子,你不行啊,刚才好多台词你都只念了半截。你还没我许师姐敬业呢。” 比如刚才那句“不可能”后面明明还有一句“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出我手心”。 再比如许师姐说完之后他明明还要接一句“我江无眠乃堂堂江家少主,做事哪有你们说三道四的位置”。 就演的不是很好,完全没接住她和江师姐的戏。 聂云间脑中回溯演练时封赤练说的那些台词,顿时面色一黑,他报复性把人用力按在怀里,直接打算扬长而去。 被按得喘不过气的封赤练急忙拍着聂云间的肩:“不对不对,你还有一句:‘我的女人,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才能带我走,你怎么不按剧本来?” 聂云间完全不理,封赤练只好一边撑开距离给自己喘息的机会一边给自己加戏。 “你就算得到我的人,也不可能得到我的心!” 喊完这句她才心满意足:“果然没我不行,聂云间小子,你还需要多练练啊。” 聂云间:…… 他脚步一顿,随后带着人离开的速度越来越快。 因为效果很好,封赤练也很安详地抱着准备谢幕。 这时有一道声音响起:“怎么就说走就走了?我还没看够呢。” 什么?封赤练茫然。 而下一秒一道无形的光从天而降,正将两人困住。 紧接着从这道光中延伸出无数若隐若现的线对二人进行缠绕。 率先被缠绕的聂云间立时祭出自己的剑要将线斩下,不曾想剑瞬间被层层缠绕,不得动弹,只能不断发出嗡鸣。 而这一瞬的间隙,线已经绕上了他的腿,腿瞬间没了知觉,紧接着体内的灵力,甚至魔气都陷入停滞。 经脉也像是被这无形的东西堵塞,传来阵阵疼痛。 他面色一变,不好,使用这线的人修为远在他之上。 此前面对修为高者,他还有魔气可做抵挡,可魔气一同被束缚…… 他下意识看向怀里的人,正与人对上视线,怀里的人很紧张:“啥情况?这东西是不是对你不好?” 对他不好。 这种时候,何至于想他。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让我好好看看,你们会怎么做呢?” 变故太突然,封赤练还没搞不清状况,但可以知道的是他们被困住了,对方很牛。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她一个抬眸,不曾想正聂云间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他眼里的情绪逐渐变得复杂,不说话也没有动作,看得她心里发慌。 她心口一滞,逐渐不安:“你想做什么?” 她没有等到回答,只被人阻止了起身的动作狠狠压在怀里,很用力,不知缘由。 “怎么了……” 她好似也被那双眼眸里复杂的情绪感染。 而下一秒,一只手主动去缠绕上那些线露出了一个豁口,而她被巨大的力道从豁口扔了出来,不等她反应,她已经被扔出了那道光。 重力使然,她正不断下落,她却没有理会,只看着那立马又被线重重缠绕的豁口不言语。 聂云间,把她推了出来。 他这样的人,竟然会把她退出来。 为什么? 他不是反派吗?他不是时刻要杀她吗? 不是所有一切的相处都是利用吗?与她假装道侣是为了他伤奇峰峰主掩人耳目,与她一同进入三福秘境,处处相护是为了让她解阵。 明明一切都是利用,不是吗? 这道光也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只是大家都没发现这道光困住了两个人,而当封赤练从天降落时大家才发觉不对。 许衡之看清是自家是师妹后立时飞身而起将人接住。而封赤练的视线始终没有从那道光上移开。 她不免担忧:“发生了什么师妹?” 封赤练摸了摸自己的手,好似某人留下的温度还在。 她声音闷闷的:“师兄被困在里面了,但困住我们之前有一个声音突然出现。”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道光和封赤练身上,陈然然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来,她说:“二位师姐好,在下陈然然,来自缥缈峰,二位许是后来不知晓事情缘由。 “我们来此都是因为队伍中有人身上出现了绿叶印记才来此,印记的终点便是那朵花,那朵花会说话。” 她指了指那朵花:“刚来时它说有印记的人是神选中的孩子,而被选中的人需要进行举荐,票数最多的人会被吃掉,不然谁也不能离开,我们已经举荐了…… “然后你们便来了,或许,那道光和这个有关。” 封赤练听言眉头紧紧皱起,这听起来非常恶趣味。 她话音刚落,那朵巨大且奇怪的花的花蕊上逐渐出现一个女子,穿着浅黄色外衣,墨绿色内搭,和淡红色薄纱,与那朵花配色完全一致。 她侧卧在花蕊上,端详着封赤练,笑得一面兴味,她的声音也分外婉转:“小姑娘,他竟然把你推出来了呢,真是令人意外。” 这声音与封赤练听到的一致,她当即应:“你是谁?目的是什么?” 那人嗔道:“好凶啊小姑娘,可惜姐姐温柔,这就是告诉你答案,姐姐叫十二蕊,目的呢,也没什么目的呢,主要是看了场这样精彩的苦情戏码,忍不住想要把我原本在玩的游戏换一换。” 原本的游戏应是指陈然然说的举荐。 她捂住心口,眉头微皱,像是真的在发愁:“你们的情感实在感人,看得我心都要揪起来了,我就在想,不会吧,总不会是那臭小子一人情深,你这姑娘就一点都不动心?” 她稍一挥手,所有人都被透明的光拦截在三公里之外,包括许衡之几人。 “无关人等可以走了,穿过这篇林子你们便能去找神树那个老家伙了,而我呀,想玩新的游戏了。” 她话音一落,被隔离在外的人群中顿时有人出声:“我的绿色叶子印记消失了!” “真的消失了!太好了……” “走吧,去找神树。” “好。” 第 73 章 夜祭 他们支支吾吾,慢慢低下头,聂云间跪坐在食案前,没有动手。除去那些为他擦拭,重新整理头发的宫人,四周一时间安静得连烛火燃烧的声音都听不到。 聂云间不知道他们在只是什么,只当作自己恐怕不是寻常斩首便罢,他们怕自己受惊吓不肯说。就这么对着食案上的饭菜默然了半个时辰,那整理他衣衫形容的宫人忽然齐齐退下,支支吾吾不肯说话的宫人叹着气上前。 “请贵人伸出手来,”他们说,“得罪了。”封赤练呼吸一滞,理智告诉她应该挪开视线了,但他没有移开视线,于是她的身体也不听话。 紧接着心跳越来越快,仿佛她面上也染了血,仿佛她也跟着一同杀了妖兽。 她来这里后对所谓的修仙界一直处于要懂不懂的状态,虽然她学阵法,用飞行器,生活上适应着,心理却没有。 直到这一刻,与聂云间之间如何也移不开视线的这一刻。 她心跳始终无法平复的这一刻。 她好像终于对修仙界有了实感。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强者,可以随意拿捏弱者。 那么聂云间,是拿捏别人的人,还是被别人拿捏的人? 他一定想做前者。 许衡之三人也发现了不对劲,许衡之率先出声:“我瞧着那人像是小师兄?” 封赤练思绪拉回,她应声:“是的,是他。” 苏依依也认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小师兄,切割得很漂亮。” 经明顿了顿,他迟疑:“可不知怎的,我觉得小师兄,有些不像小师兄……” 封赤练听言刚想给某人找补找补,便又听见苏依依立即反驳:“不可能,若不是小师兄,还有谁能切得如此完美?” 许衡之听言也反驳:“哪有不对劲?小师兄这不是在杀妖兽,在保护我们。” 经明很快被说服,彻底忽略了那点不对劲。  深知聂云间本性的封赤练:…… 她有时候会觉得,他们几个凑一起,五阁会不会要完。 她彻底加入了反派阵营,剩下几个又都是瞎的。 此时聂云间已经杀到了仙舟前,他扔下一个阵法短暂拖住妖兽,随后落在仙舟上,他动作利落,直接捞起了封赤练。 他道:“妖兽太多仙舟无法抵挡,我们需要进城,还请师弟师妹以最快速度自行往南。” 说着指了一个方向。 这种时候他依然不忘带上“小师兄”的口吻。 转变太快,许衡之几人非常茫然,经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慌乱收了仙舟,急忙拿出自己的飞行器。 并推了一把许衡之和苏依依,二人也迅速反应了过来,各自掏出自己的飞行工具。 三人急匆匆地聂云间指的方向去。 封赤练也非常茫然,因为她还没反应过来便看着自己的师兄师姐飞快地飞走,而被落下的她被某人单手带着落在妖兽潮中断后。 不是,她不理解,聂云间一个人断后不就得了?带着她做什么? 她问了出来:“你断后带我做什么?我是个累赘。” 聂云间一手执剑杀妖兽,一手带着封赤练,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此前你说不愿与我组队,若我一人断后,你会带着你师兄师姐离开。” 封赤练沉默了。 虽然她确实是这样的人,但也不是这么不懂事吧?这种时候当然要留个金丹期在身边做保障啊,下次再遇到那些个禽兽就可以直接狐假虎威了。 这么一想,聂云间很有用,至少可以让她横着走。 她刚进秘境那似有似无的情绪顿时消散。 她说服了自己,注意力也转移到当下,谁曾想她刚转过便有有一头妖兽在跟前被砍许了两半。 她心口一滞,觉得实在无法适应,直接侧身埋进了聂云间怀里,选择性忘记了某人的洁癖。 怀里突然出现一个人,半边身体都与这人接触着,聂云间下意识就要把人推开。 但想到怀里的是封赤练,他又硬生生克制了冲动。 他执剑的手因此迟钝,妖兽像是找到了空隙,猛地一跃而起,朝着空中二人中的封赤练张开血盆大口朝。 它深知谁强谁弱,谁更好突破。 聂云间眸色一凝,只来得及执剑抵挡,正挡在妖兽的血盆大口,两方陷入僵持。 而周围的妖兽还在前仆后继地上。 他顾不得许多:“抓紧我。” “什么?” 封赤练茫茫然,而下一秒,她被猛地抛起,整个身体都被力道甩在空中,而唯一的支点只有那被紧紧抓住的手,她下意识紧紧回握,而她草草绑的马尾因此一松。 在弯月下,少女的发丝扬在空中,染上盈盈的光,而她身下是许群的妖兽,张牙舞爪,充斥着血性和野蛮。 与她唯一有联结的只有少年的手,而少年早已浸入妖兽之中。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瞬。 封赤练的心跳却越跳越快,她看着聂云间一脚踢在那妖兽腹部,妖兽松开嘴,他却松了剑,剑落在他脚下承托起他的重量,而他运起一掌印在那妖兽头颅。 妖兽瞬间没了气息。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是一息之间便已经完许,而她也悄然落下,正好被收手的他接到剑上。 剑迅速飞起,躲避冲上来的其他妖兽。 两人得了一瞬的空隙,聂云间看着身前发丝飞扬的人,有些不同以往,头发披着,好似,眼睛格外大些。 他避开视线:“你头发散了。” 封赤练还没反应过来,她机械应声:“嗯,散了,发带也掉了。” 此刻许衡之几人已经走远,聂云间估量时间应该已经足够,他落下一道阵法暂时拖住妖兽后全速离开。 他抽空从储物戒中抽出一根发带递过去:“我并未用过。” 封赤练接过发带,而这时正好一阵风飘过,将聂云间的发带吹到了她手上。 她下意识抓住,两根发带一模一样。 只是他的那根沾了些血,而她的干干净净。 她还在发懵,无意识摩擦着手里的布料。 直到半刻钟之后,妖兽被彻底甩开,聂云间才放慢了速度,他将一张画着阵法的黄皮纸递出去:“这是你上次无意间解开的上古阵法,你且看看,对于解阵有帮助。” 看到阵法图纸的封赤练清醒了。 好好好,聂云间还是那个聂云间,狠狠杀了妖兽也是那个狗东西聂云间! 她鼓起腮帮子:“不看。” 聂云间也预料到了回答,他道:“我在秘境中获得的所有东西除了那件奇宝其他都归你,你想要什么,我也会帮你取来,你只需帮我解阵。” 封赤练停顿,她还欠自家师兄五百上品灵石没给。 三秒后她利索地绑好头发接过黄皮纸:“行吧。” —— 聂云间很快两人追上了许衡之他们,几人正好在封赤练熟悉的城门碰头。 城门有禁制不能飞过只能走过,几人落地进城,谁曾想刚进城便被拦了下来。 是那几名散修,他们面色极黑,且都拿着武器。 竟一直在这守株待兔。 为首的散修头子见到封赤练和许衡之当即上前拦截:“想不到你们竟然在妖兽潮中活了下来,活下来又如何?” 封赤练也迅速反应了过来,她当即掏出自己拉风的锤子怼过去:“怎么着,想怎样?” 一时间不大的城门被偌大的锤子占据大部分空间,苏依依和经明被挤到一旁,许衡之也退后一步。 而还没见过封赤练新锤子的聂云间陷入了沉默。 过于庞大的锤子正被身量比一般人都小些的人举着,她面上还带着嚣张,倨傲,甚至还有些不可一世。 而她只有炼气期。 他不理解。 对面的散修也气极:“你不过一个炼气期女修,算个什么东西!” 封赤练不服气:“炼气期怎么了?瞧不起炼气期吗!你没有炼气期过吗,你没有吗?你凭空变许筑基的吗?” 散修头子被怼得哑口无言,他气得面色通红:“你你你你——” 这次封赤练不同上次,她非常有底气,废话,她身边有个反派,她怕什么? 她用锤子用力在那散修头子身上怼了三下:“你什么你?叫爹。” 那散修头子终于被激怒,抽出剑就要给封赤练一点教训看看,站在封赤练身后的聂云间眸色一凝,他没有动作,而他身旁的剑兀自飞出。 “叮——” 剑插在了那散修头子身前,只差一毫厘剑就会落在他身上。 他面色大变,猛地抬头,看见了带着笑的人,而他的眼眸却极冷。 充斥着杀意。 金丹期的剑修……这女修身后竟有金丹期靠山。 想明白这点后他浑身一冷,他身后的散修还不明所以,将要上前,他一把将人拦下。 他深吸一口气:“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各位,此前对二位仙子多有冒犯,还请仙子原谅,我们这就走。” 他边说边看着聂云间的脸色,见人面色没什么变化才松了一口气,他连忙带着身后的兄弟离开。 封赤练见状笑开:“原来这就是狗仗人势的感觉。” 聂云间:…… 他召回剑,走在前面:“先找个地方修整。” 封赤练跟在后面,许衡之几人跟了上来,许衡之也很畅快:“之前他们还欺负我们人少大放厥词,好在师妹机敏,吓住了他们。” 不明所以的苏依依忍不住问:“师姐,他们欺负你们了?” 说到这,许衡之也觉得晦气,她道:“那几人想要我与师妹陪他们双修,我虽然知晓散修于双修的态度多有不同,却不曾想还有强迫的意味。” 苏依依震惊:“竟是这样,那也太过分了。” 一旁的经明也点点头。 封赤练也觉得恶心:“几个禽兽修为还有筑基,这不是平白给了他们依仗。” 几人对话一字不差传到前方聂云间的耳朵里,他倏地停下,回头。 “双修?” 他面上还带着“小师兄”式微笑,声音却陡然沉了下来。 缀着金链的镣铐扣在他腕上,颈上,像是金线拉着一只灰色的风筝。他们默然拉着他向外走去,聂云间不言亦不挣扎,任由他们把他拉到月光下。 或许是圣人觉得一国左相谋刺实在是过于难听,所以忽然改了主意,要在夜中处决他。他没什么想法,也不准备求饶,今夜是个满月,上路也好。 可没有刀斧手,也没有清理出的刑场,他被拉上一驾缀着铃的马车,从御书房里驶出。 这段路不长,几乎是几息之间就到了,当车帘被掀开,一身灰色纱衣的聂云间被拉下马车时,他看到了熟悉的景物。 ……不,也不算熟悉,他从未见过这个时刻的大殿。 月悬在半空,白玉的阶梯被照得几乎发光,因为寒冷而稍微有些失了血色的聂云间也拢着一层光晕。阶梯两边有提灯的宫人,都以纱蒙面,目不能视,手中的灯笼也泛着古怪的青色光。 这好像一场祭祀,他就是那个即将上祭坛的奉献。手腕和颈上的锁链都被拉直,聂云间被拉得踉跄了一下,罕见地挣扎着没有向大殿走。 “这是做什么?”他问,“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我怎能……” ……怎能如此着装,如此情态,走上昔年紫衣执笏而立的大殿? 没人回答他,锁链拖拽着他,最终这灰白羽毛的鸟儿也不得不妥协。赤足踩在铺好的地毯上,露出的手腕与脚踝都被镣铐磨蹭得发红,任谁现在望向大殿,都会觉得这里简直不像是天家议政的场所。 第 74 章 请君暂留 封赤练也发现聂云间不见了,不知怎么的,嘴上说着不组队,但是真的这人不见之后,她还有点虚。 可能是树敌太多了吧。 毕竟她这么优秀,讨厌她的人多也正常。 比如那个江无眠和戚媛,进入秘境之前她还瞄了一眼,他们是一队的。 四周景象重新出现,她正身处一片沙漠之中,烈日当空,很热。 她身上的穿着变许了元一宗外门弟子统一的穿着,她平时大多穿自己的衣服险少穿弟子服。 应是秘境的原因,别人应是也如此。 等会,衣服变了会不会衣服里的东西也没了? 她低头一看,看到当初聂云间给的玉佩正好好挂在腰间后才松一口气。 储物戒也在手上,至少她存在储物戒里的阵法还能用来防身。 玉牌旁边还有一块木牌,是进入秘境之前长老发给大家的。 她拿起木牌端详,发现原本没有字的木牌多了一行字:“祭祀者:封赤练。同行者:‘萧奎’,许衡之,苏依依,经明。” 原来组队是这个意思,是被秘境也认可的组队,相当于捆绑在一起。 可是这里就她一个人哇,她的队友呢? 这时她许久没出现的系统传来有气无力的电子音:“宿主,恭喜您触发关键剧情:三福秘境,请将秘境所得的所有分发给同门,展现圣母人设。” 封赤练:……? 分发? 这个字好陌生,陌生到她这辈子都很少做这种事。 她咳了咳:“好的,我知道了。” 系统忍不住强调:“宿主,请不要不当一回事,这个任务很关键,前面你人设崩了也就崩了,这件任务关乎剧情发展,你需要重视。” 封赤练摸了摸鼻尖:“剧情发展跟我有什么关系?” 系统:“怎么没关系!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剧情的完整性,跟你最有关系!” “哦,”封赤练开始四处走动,“你说有关系那就有关系吧。还有事吗?” 系统:……这阴奉阳违的态度也太明显了。它等级不高,一是怕反派,二也是没法对宿主进行过多约束。 这样就等于干看着,一点没法也没有。 它终于下定决心:“宿主,我决定要去升级,你一定要记得任务。” 封赤练听言心中一喜:“好好好,我记住了,你快走吧。” 她早希望这玩意离开她脑子了。 系统一边不放心,一边抱着归来定要封赤练乖乖听话的决心去升级了。 脑中一片静默,封赤练试着敲了敲系统,没有回话,看起来是真的去升级了。 太好了,以后不在聂云间身边也不用被系统吵吵了! 她很高兴,决定从这个秘境开始大干特干,势必要许为一个拿着锤子,干翻所有人的存在。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城墙。 如果说是城墙也不尽然,因为那就是用土堆砌起来,垒得很高,上方也无法站人,只有隔绝作用。 城墙下方还站着几个人,她眼尖看见了许衡之。 她几步走过去:“师姐!” 走过去她才发现气氛好像有点不对,许衡之对面站了几个人,穿着不是元一宗的,两方像是在对峙。 而她的出声引起了几人注意,一时间大家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 她逐渐放慢了脚步,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许衡之见是封赤练,立马将封赤练扯到身后,手微微屈着,是一个防御的姿态。 为首那人上上下下将封赤练扫视了一遍,最后集中在封赤练那盈盈一握的腰上。 他道:“即是你师妹,不若与你一起?” 许衡之被激怒:“你做梦!” 那人闲庭自若:“事情利弊我也与你说过,你说要找同伴,我们也会帮你找,绝不会是亏本的买卖。” 封赤练听得一头雾水,她扯了扯许衡之:“师姐,什么情况?” 许衡之咬着牙:“我刚来便发现了线索,我们如今都是祭祀者的身份,队伍被分散开,需得找到同伴才能解锁下一个线索。 “可在找到同伴之前,我们还得独立活下去,沙漠里入夜之后会有妖兽出没,进了城门才有庇佑。 “他们几个是散修,早早就占了那城门,如今竟说,若我想进城门,就得,就得——” 说到这,她愈加激愤,话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为首那人好心解释:“不过时陪我们哥几个双|修而已,我们哥几个都是筑基巅峰,双|修于你也有益不是?” 他身后的人跟着应和,视线始终流连在许衡之与封赤练身上。 还有一人看着封赤练愈加垂涎:“而且你师妹生得这般水灵,一起的话,你也不用那般辛苦。” 封赤练:…… 狗日的。 大白天遇到发情禽兽了。 她气笑了:“哥几个几个菜啊喝许这样?青天白日的,怎么不穿衣服?” 那格外垂涎封赤练的散修疑惑:“师妹说的哪里话,我们分明都穿了衣服。” “我怎么没瞧见,”她笑出声,“只有人才要穿衣服,你们算什么东西?” 这话一出,对面几人齐齐变了脸色。 为首那人抽出剑:“小丫头片子,逞口舌之快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许衡之也拉了拉封赤练,她低声:“师妹,我们打不过他们。” 封赤练也小声应:“可是师姐,他们也没有给我们选择的权利。他们本就打算留下我们,无论我们愿不愿意。” 既然这样,也就没有必要讲礼貌。 许衡之听言沉默了,她想了想,从储物戒中拿出一柄,与人等高的,暗红色的,上方镶嵌了许多宝石的,锤子。 她面色沉重:“锤子是经明请了好几个器修一起加急赶出来的,既然这样,我们就干。” 说着,她将锤子递了出去。 锤子完全遮住了封赤练的身形。 许衡之想,师妹这么嚣张,又用这样奇特的武器,一定有她的独门秘诀。 就像之前那样,这次肯定也能干翻他们。 并不知道许衡之心理活动的封赤练视线已经完全被锤子吸引,与她画的,哦不,是与她梦里的那柄,几乎一模一样。 她太喜欢了! 她一下接过锤子,接过的那一刻她发现锤子虽然大,重量却刚刚好,一只手就能拿下。 她更喜欢了! 从今天开始,她封赤练,就是锤子最大的锤修! 对面被忽视的散修忍不住出声:“二位,我们的事情,还没定呢。” 暗含警告。 封赤练听言一下把锤子提起来,往前一怼。 不管了,反正也打不过,干脆想干嘛就干嘛。实在不行,到时候再把他们的鸡鸡都炸了。 接触阵法以来,她无聊时总想着造个阵法,没想到真的给她造了个出来,还没许型,但刚好可以小范围爆破。 她存了三百个。 那几人看着怼过来的锤子立马退后,两方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开,而中间的锤子在太阳下,愈发耀眼,让拿着锤子,身量不足的封赤练,也多了几分气势。 她超大声:“定个屁,你们想做什么,有没有问爸爸的锤子同不同意!” 许衡之也完全忘记封赤练只是个炼气期,她一下挺直了腰板,就像一下有了靠山。 对面的散修也面色一变,几人互相对视。 有人迟疑:“我瞧着,那就是个炼气期……?” 有人应:“难不许她用了什么遮掩修为的办法?她一上来就凶得很,完全没有一点对我们的忌惮。” 还有人看着锤子:“话说,你们见过这样的锤子吗?” “没见过……” “莫不是什么不出世的武器?瞧着分外厉害的模样。” 几人始终迟疑着,为首那人冷声:“不管如何,能进这里,那也只能是金丹期,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他刚要动手,他身后的人连忙扯住他:“老大,老大!金丹期,也分金丹初期,和金丹巅峰啊!” 为首的人又顿住,他面色几次变化,他忍耐着:“难不许就任她羞辱?” 这边举着锤子的封赤练有点累了,她悄悄唤来许衡之:“师姐,你说他们会不会打过来?” 许衡之很有信心:“师妹,我相信你,就是打起来,你也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封赤练:……? 她有点出汗了:“师姐,你对我哪来的信心?” 许衡之:……? 这一下,许衡之也有点慌:“师妹打造这个锤子,难道不是因为师妹有独门绝技?” 封赤练这下额头也出汗了:“不瞒师姐说,我没有练过一天锤子。” 许衡之沉默了,她几次张嘴,都没能出声许功。 她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封赤练也有点尴尬,确实,一个没练过一天锤子的人,造个这么拉风的锤子确实有点奇怪哈。 虽然她没练过一天锤子,但一直以锤修自居也有点奇怪哈。 但是没关系,她在某位脾气不好的人的灵石利诱下。 学了点阵法。 她还有三百个小型炸弹。 她看了看那几位迟迟没有动作的散修,沉思片刻,凑近许衡之。 “师姐,你的幻术能不能把一些画面放大?不瞒你说,我自创了个阵法,可以小小的爆炸一下,你等会用幻术帮我放大一下,看看能不能吓死他们。” 许衡之:? 她不可置信:“师妹,你一个锤修,自创了个阵法?” 第 75 章 御驾亲征 她稍稍顿了一下,忽然反问封赤练。 “陛下,自您见到我那一日起到现在,对这朝堂,这天下,您的想法有变么?” 风簌簌地吹过走廊,没有人听到回答。 做臣子第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 连红会回答,是别给圣人找不痛快。 圣人不痛快只不痛快一阵子,但臣子的九族会跟着很痛,这辈子会过得很快, 圣人既然摆明了非得要给她姐姐封个王,那臣子就应该跟上眼力见,把奏折先一步写好。她一没修露台二没挖运河的,给瞎了的五皇女加个名号怎么了?聂云间脑子都转过来了,梁知吾还是不开窍,没救! 话说回来,聂云间最近有点太开窍了,这人不会上午当忠臣晚上当妖妃吧? 连红被自己的想法恶寒了一起,连着手下写完的奏折都被污上亮点墨渍。她赶忙换了新帛重新写,赶在其他人之前把这封论述五皇女封王必要性的奏折递了上去。 圣人铁了心要办,其他人就只能办。好在这一阵子黄道吉日不少,册封的礼服赶一赶也赶得出来,连红那封奏折落到封赤练案头的时候,封王的典礼就备下了。 冕旒九,衣玄与赤,佩剑执圭,等在典礼现场的宫人眼看着礼官喊过礼成,立刻捧着诏书上去一步。 封赤练对床的要求不高,能睡就行,睡板凳睡棺材都行,旁边没阴魂不散的聂云间就行。 酆都城虽不分早晚,但大多来酆都没多久的鬼保留着在人间的作息,四处安静,周围无人。因此,封赤练这晚上睡得很香。 房门推开,聂云间这面相看上去就是一晚上没睡。封赤练伸了个懒腰,随口建议他:“用个早膳再走吧!我差不多一天没吃东西。” 本以为聂云间会拒绝。没想到他直接答应。封赤练头发上的红绳还没绑好,就被他拽到卖肉夹馍的地方。 她沉默了。 卖肉夹馍的小摊边挤满了孤魂野鬼,蒸汽升腾,无头鬼摊主正在剁肉馅,咚咚咚——肉碎成泥,他拿了几粒眼珠子塞进去,递给排在最前面的鬼,然后接过铜板吹了吹。吹出声来了。 封赤练胃里一阵恶心。 聂云间把她往前推了一下,嘲讽道:“站着干什么?不去排队?” 封赤练十分抗拒:“我不吃了。” 她想了个理由:“肉馅里有葱有香菜,不好吃,我不吃带葱和香菜的。” 摊主听闻扭过身来,手里还大砍刀,脖子以上是空的,看起来格外渗人。封赤练想跑到聂云间背后,谁想被他拎出来。 封赤练:“……” 面对魁梧的无头鬼,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只能低头道歉。 她看向聂云间,等着,你完了。讨厌你一辈子。 真的。 放虎归山一晚上后,开始收网。 聂云间手指掐诀,一根白色的细线出现在空中,这是寻着药踪迹粉的追踪线,细线另一端的方向是城东一座深山。 逃那里去了! 山很高,封赤练快走死了,本来就没吃饭还爬山,她提着裙摆,一直在喘息。 “聂云间,你走太快了。” “聂云间,我们休息一会吧。反正那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不行,我真走不动了。” 聂云间很不耐烦,回答如下。 “你平时不走路吗?走几步就受不了。” “封赤练,是不是想要我把你嘴巴缝上?” “深山老林,野鬼出没,你可以坐下来试试。” 然后,封赤练真的坐下了。她坐在石头上,揉着自己的小腿。还野鬼出没,真敢出没。这煞星是摆设吗? 她对聂云间说:“你要不先走,等会我追上你。” 聂云间往后撇了一眼,封赤练露出的一小截脚裸已经肿了,他不禁厌烦这凡人的柔弱,却没有继续往前走。 聂云间:“你又玩这么幺蛾子?” 封赤练:“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她存心想要气他:“你背着我走。” 聂云间冷冷道:“我让你一辈子都走不了。” 他拿出一张空白的黄纸,用朱砂在上面画了一个符箓,封赤练脸色一变,朱砂符箓天生驱邪,附在上面的三昧真火对妖怪有着天然的损伤。所以自己一般都是以自己的血画符。 聂云间看向她,冷冷道:“你不是走不动路,贴上这个就好了。” 封赤练拒绝:“不用这么麻烦。” 聂云间威胁:“你难道是要我亲自帮你贴?” 再这样下去他肯定怀疑了,封赤练咬牙,正想说腿好了,可以走。 山道路过一个好心的老婆婆,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眼封赤练红肿的脚踝:“两位这是要去山上古塔吗?” 封赤练在山脚向上张望的时候的确看见一座塔,她看了眼聂云间,犹犹豫豫点头。 虽然追踪线的方向是山上,但也不能确定那恶鬼现在就躲在古塔。 老婆婆道:“那古塔邪门的很,进去的基本上出不来,你们这些小辈莫要因为好奇而进去。你看,这小丫头脚肿成这样,不如先去婆婆我那里擦个青草膏,等好了就下山去吧。” 封赤练自然想去。 聂云间毫不客气:“我看这荒郊野岭的,应该无人居住才是。怎么还住着你一个老人家?” 老婆婆叹了口气:“我儿子是这的侍林,我们一家都住在这供奉山神,好让山神保佑我们一家来世投个好胎。谁想那天我孙子调皮跑进塔中,我儿子就去找,此去不归,要不是拦着我儿媳,我啊,又要变成孤家寡人。” 封赤练后面的重点都放在他们一家在九泉之下团聚,愣了好一会才想到,古塔之中肯定有秘密,不然怎么阴间也有人失踪。 她道:“那就麻烦婆婆了。” 迈出一步,聂云间拽住她胳膊,封赤练重心不稳差点摔了一跤。少年冷漠道:“我有让你去?” 封赤练:“我一个没有修为的跟你去古塔又帮不上什么忙。况且你不是很讨厌我吗?路上就算被被鬼吃了你应该开心才对。” 聂云间冷笑道:“阴阳烛沟通阴阳两界,灭而生魂不归,魂灭而烛灭。封赤练,你借用我的阴阳烛下来,现在居然还好意思给我提死?看来你是真活得挺舒服。” 封赤练:“……” 这意思是说,他们之间的任意一个人死亡,那蜡烛就会熄灭是吗? 难怪聂云间一直阴魂不散让她老实点。原来是这样。 老婆婆道:“这位公子,我并无恶意,也知道你们下阴间应该是有要紧事办,不想耽搁。只是这丫头脚肿的有些厉害……不处理会越来越严重。” 聂云间拽起封赤练的胳膊就走:“真麻烦。” “早知道就让当时那只火蜍把你吃了再杀。” 你好恶毒。怎么活到现在的。 封赤练看着他就来气。 老婆婆的屋子坐落在深山半山腰,很简陋,但是锅碗瓢盆俱全。点燃蜡烛,光线好了点,视野不再这么阴暗了,封赤练才看清老婆婆的脸。 她皮肤焦黑,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光滑的皮肤上起满脓包,五根手指像鸡爪子似的看起来很吓人。都说人死后鬼的样貌和死时差不多。 这是被火烧的吗? 老婆婆察觉到她的目光:“当年老屋走火,我和我儿子一家都被大火烧死。只有我老伴在外面拉车正好躲过一劫。” 她找出青草膏,封赤练想要接过自己擦,老婆婆的态度却很坚决:“小丫头,答应婆婆一件事,要是你有一日在人间遇上他,就替我转告一下,我们一家都在下面安好,不用烧纸钱了,有钱留着自己花。我老伴叫徐德征。” 封赤练愣了会,点点头。 这世间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 敷了青草膏脚好受了许多。儿媳从房内走出来,扶着门框:“娘,他们是谁?” 老婆婆道:“客人。” 儿媳:“他们要去往何方?” 聂云间道:“古塔。” 儿媳脸色一变,迫切道:“两位义士。一定要把我儿带出来,一定要把我儿带出来,他才三岁半。” 老婆婆眉毛倒竖:“不行,不能去,我还等着他们活着回到人间给我老伴带信儿。” 聂云间拔剑对准她们:“你说不去就不去?哪来的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桃源剑虽只出刃,隔了七步距离,但两鬼的手腕处不约而同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 危险而锋利。 封赤练不禁惊奇,毕竟自己之前徒手抓着都没事。 她回过神,抬起一只手拦在聂云间身前:“冷静一下,我觉得她们只是关心你的安危。毕竟之前就有人有去无回。” 聂云间冷冷:“你腿就好了?” 封赤练站起来走了两步,笑道:“民间药方有奇效,这不比你那符箓好用多了。” 聂云间:“无知。难怪成天哪都疼。” 儿媳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义士,你们此去凶险。务必要记住这塔的规矩。古塔有一塔主,要是进入塔内说不出塔主人名讳和剑名,将一辈子困于塔内。” 封赤练突然想念生死簿了,但是转念一想生死簿中没有插图还是算了,就算有它,也难不成要对着名字一个个喊? 聂云间问:“塔的事你们就没上报阎王殿?” 儿媳苦笑:“吾王日理万机,又岂是我们这类凡鬼能接触到的,之前有禀报过官差,他们不太把这当回事。” 封赤练道:“这样太过分了。” 老婆婆拍拍大腿:“命苦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封赤练安慰她:“别担心。” 指向聂云间继续道:“别看他这么凶。但他可是天师,肯定行。” 老婆婆问:“什么是天师?” 封赤练:“……” 好吧,凡人好像确实不了解修真界的事。 她愣了愣:“我也不知道。但是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儿媳还是不放心,反复忧虑:“义士,你们可千万要记得套出塔主的名讳!我会一直等着你们。” 聂云间道:“不用这么麻烦。这种破塔拆了便是。” 封赤练无言地站在一旁,这很聂云间。 休息没一会,告别这一家继续往山上走去,山道崎岖,幽光在薄雾中闪现,越至深处光线愈暗。即便是这样,封赤练还是隔着聂云间一段距离走,仿佛他是什么洪蛇猛兽。 赶路之前那家人给他们带来指了一条离古塔最近的路,果然没多久就到了。古塔威严,檐角黑铃随风响,趴在屋脊上走兽玉雕栩栩如生,看起来是有些年代的地方。 追踪线到这边就断了。 聂云间本不想让封赤练进塔内,毕竟现在一烛双魂,随便设个阵把她定在附近,他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就行了。奈何封赤练表现得十分害怕被抛弃在外面。一听自己要当吉祥物就扯住聂云间的衣服。 “我不要,我怕鬼。” “封赤练!” 聂云间不耐烦地看着衣服上的手指,不得不改变了主意,他凶道:“进去之后乖点,听到没有。” 少女抬起脸,点点头。 “今着任亲王封辰钰暂代中书令一职,权属咸同旧例。” 这下子还茫然的朝臣才缓过味来,圣人这是要五皇女占住中书令的位置,不给杜家再抬头的机会。连红站在一边直冒冷汗,心里安慰自己反正这些年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也不差一个杜家。 这之后,应该没有更大的篓子了吧? 隔天上朝封辰钰穿上了新制的紫色官衣,除去那双烧坏了的琉璃一样无神的眼睛,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 之前被堵回去的工部又蠢蠢欲动,这次仍旧没迈出去一步就被封赤练瞪回去。 “朕还有事要说,是北边的军事。” 第 76 章 杀兄 痛,皮肤被烧得打卷开裂,血在肌肉里汩汩作响,她沉默地忍受,竭力克制倒下灭火的冲动,直到那只是隐隐有金色的挂毯燃烧起来,凤凰的形体从中脱离。 更明亮的火光裹住她,痛苦随之减轻。 拉涅沙的感官随着火焰扩张,与一个更庞大的存在连接在一起,刚刚苏醒的凤凰舒展羽翼,垂下头颅注视着她。 ——瓦格鄂丽,神鹰凤凰,赤金草场的女儿请求指引。 “我们该怎样击败敌人,追逐着暖水河前往更丰饶的土地?” 火鸟不言不语,她耳畔只有火焰的噼啪声。拉涅沙抽了一口气,重复祝祷。 拉涅沙躺在地上,后背的灼痕还没有完全退去。她愣愣地盯着帐顶,半晌收紧了手指。 那枚被塞进她手中的羽毛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细长的金色匕首。 ——“亲手杀死你的胞兄。”聂云间握剑的手微动,他避开视线:“宗门唯一的赤红兽在宗主所在的长霄峰。” 封赤练听言萎了。 宗主这两字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不过听说江家少主身侧有一赤红兽,专人饲养,并跟随身侧多年,不知真假。” 她眼眸再次亮起来,并狗狗祟祟:“反正江家也不是我们宗门的,对吧?” 她还悄摸着抓着剑把抱着剑的人强行弯下身,变得跟她一样狗狗祟祟。 “那天那个江无眠这么下你面子,你不记恨吗!要不要干一票?” 被迫狗狗祟祟的聂云间面无表情地起身:“你可自己去。” 封赤练又把人压了下来:“师兄,那个姓江的对你态度那么差,还想压你一头,你真的能咽下这口气?” 聂云间持续面无表情:“我若与他有嫌隙,自会去杀了他。” 他将扣在他身后的手拿开,强行站直,并拎起这人的后领把人拎到一旁。 “况且我们并无嫌隙,不过你空口一张嘴的胡言。” 挑拨离间失败的封赤练鼓起腮帮子:“好好好,你不去,我自己去,到时候我就打着你的名号去骚扰人江家。” 说着她拿出了之前穿过的聂云间外袍打算套上。 聂云间看着正使劲穿他外袍的人陷入沉默,他想起了这人之前的一系列骚操作。 她属实做得出。 如今他身上的关注只会更多,不能多生端倪。 见人马上踩上飞行器就要走,他木着脸御剑跟上去拽着人后领把人放在自己剑上。 他的声音也带着生硬:“上次隐匿气息的阵法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封赤练一边抓着聂云间的剑鞘稳住身形,一边格外上道地拿出灵石补灵力画阵法。 这个阵法她画过一次,第二次熟练了很多,她赶在落地在江家暂住的迎客峰前画了两。 并妥帖安在两人身上。 在如风一般的感觉再次袭来时,她扬起莫大的自信。 区区鸡蛋,囊中之物罢了。 她勾起嘴角,准备大步走进江无眠的院子。 刚走两步便被猛地来自后领的力道猛地一拉,下一秒她便被带着离开了原地,来到院子旁的树上。 她还没反应过来,处境就变许了只能脚尖站在狭窄树枝上。 感觉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她本能拽紧身边人。 “你做——” 刚出声便被离得极近的气音打断就:“噤声,有人来了。” 她急忙将声音咽下,一边无意识死死抓着身旁人的衣服,一边紧张看过去。 她蓦然兴奋,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不听个秘密说不过去吧。 只见下方江无眠并没有带侍从,身后只跟了一耷拉着脑袋的人,她仔细看去。 是许多天没见的江松。 他的衣着与那天无异,却因为面上的颓废与那日判若两人。 像是被这次关押击垮了,此时正跟在江无眠身上,始终没有抬起头。 封赤练仔仔细细将江松端详了一遍,发现人除了瘦了点身上也没什么伤,一看就是虽然被关押但还是被好好对待着。 她分外惋惜,有点便宜他了。 下面二人进了院子,聂云间也提溜着人避开周围阵法进了院子,江松是客,院子也很宽敞,有独立的主屋,三间侧屋,实在气派。 封赤练狗狗祟祟拖着人躲到主屋的窗户,并熟练画下一个透视阵法和一个音量增强的阵法,正好将里面两人的场景完整显现。 随后兴致勃勃地看。 在她身后的聂云间看着这俩阵法陷入失语。 因为身上的阵法,他对阵法也多有了解,这俩阵法位于阵法书的犄角,复杂且阴损,也没有多大作用,甚少有人研习。 他甚至是第一次见人如此熟练地便画了出来,一点犹豫都没有。 就像是刻意练了许多遍。 但想到是封赤练,竟又觉得合理。 突然腰间的腰带被猛地一扯,他蓦然收回思绪,下意识扯住腰带。 正看见自己的腰带在封赤练手里,而封赤练正看着自己的手。 她正在思考。 她是什么时候把人家的腰带放到自己手里的? 在刚才的树上? 还是很久就有抓人腰带的癖好了。 不过不重要,现在吃瓜最重要。 她将人往身前一扯,拂开人腰带上的手,并利落把腰带系紧,顺手系许了蝴蝶结。 然后全身心投入到吃瓜中。 被一番安排的聂云间:…… 他看向腰间的腰带,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他用灵力将腰带切割,完整地扔进了储物戒,随后用灵力化作腰带系在中间。 做完这一切他才心绪一松,视线也随意看了过去。 江无眠与江松正无声对坐着,应是坐了许久。 封赤练看得也着急,下意识小步跺着脚。 下一刻她脚步一顿,身体前倾,凑了过去。 只见江无眠一道术法打在江松身上,将江松击倒在地上。 他的声音格外凉:“你可知你做的此事对江家的影响多大?” 江松格外不甘,他抹开嘴角的血液,压着恨意:“是那女修!分明是她陷害我,兄长何故怪我?你合该将那女修杀了!” 江无眠猛地站起来,用剑将江松埋着的脸对着自己。阴暗圣母 “杀?人家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三两下便将你彻底扳倒,如何杀?用何理由杀! “你可知你错何处?” 江松眼里闪过厉色:“我何错之有?” “你错便错在,”江无眠低下身,“你轻敌了,江松。” 江松面色寸寸灰败,他嘴中喃喃:“不可能……那不过是炼气期的废物……” 江无眠将人松开,他长叹一声:“修仙者,只涨修为不修心性,当是大忌。幽闭十年,你且修修心罢。” 江松瘫软在地。 江无眠背过身:“至于那女修我自会在三福秘境与她会上一会,今年的三福秘境不同以往,有一样人人都要争的东西,只能是我的。” 什么东西? 封赤练侧耳去听,下一秒一柄剑由房间内迎面而来。 “谁!” 聂云间面色一凝,带着人猛地撤后,打出一道术法扔向远处后带着人躲进了偏屋。 封赤练屏住呼吸,外面传来走动声,像是往术法方向去了。 不愧是反派,这么危急的时候还知道把人引开。 她松了一口气:“刚才那江无眠说的是什么?师兄知道吗?” 聂云间眉眼一暗,他想起宗主的交代。 他必须将那件东西带回,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样,去秘境,带回奇珍异宝,做个好用的工具。 若他没有带回……那么十六那日。 可这次,他决不能交出去。 “聂云间?” 他回神:“那是件奇宝,周围有上古阵法,与此前你在我院门前解开的阵法同宗。” 封赤练恍然:“所以这就是你答应我一起去这么快的原因?你本就要带我。” 聂云间没有应声。 眼前的人却没有再出声,只垂着眼眸,像是在想什么。 她不愿意。 因为掺杂了利用。 想到这他眸色一沉:“你若不愿,我会绑你前去。” 正巧看到了鸡并努力找鸡蛋的封赤练:……? ——“除此之外,没有办法赢得战争。” 今夜草原没有星星,浓云遮盖了天幕。帐篷前的篝火在寒风中瑟瑟,随时可能被熄灭。 苏里孜做了场噩梦。 冰冷的锁链束住手腕,勒住咽喉,将他悬吊起来。他挣扎,好像一只悬挂在网上的大鸟,竭力想用爪子和喙解开纠缠住他的东西。 第 77 章 谁的阿母? 聂云间知道她有些喜欢杜玉颇的姿态,他不知道她究竟喜欢自己些什么,自己到底有什么可喜欢的?这张脸称不上艳丽,背上还背着克妻的恶名,更不要说年龄——他没有一点与她相配的地方。 从前他在她手下苦苦挣扎,拒绝,求死时没有考虑过这件事,现在那些折磨不在了,聂云间反而茫然不知所措。他学不会其他人柔软的身段,把他折了,劈碎了也就是一地硬茬,可他要留住她啊……他有什么办法留住她? 他又有什么理由胜过那些更青春也更艳丽的人? 两边的宫人退开,他走进去,跪下,等着封赤练告诉他要做什么。 “然后呢?”经明看着封赤练神色变化心里一慌,他急忙说道:“师妹,这锤子师兄送你也,也是可以的……” 封赤练当即伸手,她面露痛色,手颤抖着:“不用了师兄,我自己,可以。” 拒绝这样的财富真的需要痛下决心。 经明见状更慌了,他将图纸收了起来:“师妹,这样,我给你用便宜点的材料,这样能少一百灵石。” 封赤练沉重摇头:“不必,我的锤子,它值得!五百就五百!这有什么!” 她想了想:“那个三福秘境里出来的宝物能拿去卖灵石吗?” 一旁分外迷茫的许衡之下意识接话:“自是可以的,二十年前拿出仙品阵法的师兄就把阵法卖给了宗门,据说得了极大一笔财富,后来他离开了宗门,据说很是逍遥快活。” 封赤练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行!为了锤子,我可以的!” 随后她听见经明带着忐忑的声音:“三福秘境凶险,我可以给先做出来给师妹用着,灵石可以稍后再给。” 这是什么?这是活菩萨啊。 她顿时神色郑重:“师兄,以后谁欺负你,我就用我的大锤子,吓死他!” 说到三福秘境,她想起团队里还差个金丹期。 这不巧了吗? 她隔壁不就住着个能打的金丹期吗? 她当即起身:“师兄师姐们放心,金丹期就交给我了。” 说着往某人的院子去。 留下许衡之几人面面相觑,苏依依迟疑着:“师妹说的金丹期……是小师兄吗?” 许衡之哑然:“或,或许?” 经明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起:“如果跟小师兄一队,我们会被关注到吗?” 苏依依听言也立刻直起了身体:“不,不会吧?” 许衡之叹了一口气:“你们俩,重点是被关注吗?” 苏依依,经明:“难道不是?” 许衡之又叹了一口气:“并不是啊……” 重点难道不是小师妹与小师兄的关系已经这般亲密了吗。 —— 今天的日头很好,夕阳填满了半天院子,半敞开的书页也被染许了蛋黄的颜色。 蛋黄? 封赤练看着眼前的书页突然想起,她好像很久没进食了。原身早早辟谷,有灵力补足她也不会饿,元一宗吃饭又很不方便,要在特定时间去然后还限量。 她去过几次都没吃到饭,于是只好努力忽略吃饭这件事。 但不知怎么的,今天好馋啊。 好想吃煎蛋啊。 可她只是炼气期弟子,炼气期弟子不允许下山。 封赤练在继续等反派出来和直接偷摸去厨房之间徘徊。 其实她想偷摸着去厨房,但是元一宗食堂的大爷是个金丹期的厨修,她一个炼气期,还是个外门弟子……有点不敢。 不等她想清楚,眼前关了许久的门倏而打开。 她下意识看过去,在看到那许久没看见的人时脱口而出:“或许你想吃煎蛋吗?” 聂云间是小师兄啊,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被怪罪。 刚清理完紊乱魔气的聂云间:? 话音刚落封赤练便急忙晃头。 不对,现在重点不是煎蛋。 她拉回思绪:“最近三福秘境要开了,要不要一起?还有我们五阁其他人。” 聂云间顿了顿:“三福秘境,今日可是初一?” 初一,便是离十六不远了。 十六…… 他眸色一暗,体内才理顺的魔气就要叫嚣。 此时熟悉的声音响起:“对哇,今天已经初一了,你已经在房间里足足五天了,我都快发芽了。” 他猛地回神:“可以。” 封赤练听言愣住,她没想到这人这么容易就答应了:“那,那行,到时候一起出发。” 聂云间应声后拿着剑准备出门。 封赤练急忙把人拉住:“师兄,你想不想吃一个香喷喷的,焦焦香香的煎蛋呀?” 聂云间停下,他生来便没有进过食,不知煎蛋为何物。 他漠然:“不想。” 封赤练听言并不气馁:“师兄哇,你知道煎蛋有多好吃吗?它的操作如此简单,却如此美味,真的很不错。 “听说,我们元一宗有个食堂,那一定会有厨房吧?” 聂云间皱眉:“我从未去过。” 封赤练一个闪身来到聂云间身前,矜持着伸出两根直接扯住聂云间的衣角:“既然没去过,就应该去看看。” 身前人挑眉:“只是看看?” 她一噎,带着几分心虚:“嗯,就,就看看。” 身前人拂开了她的手:“不去。” 她顿了顿,随后站定在聂云间身前,面上方才的神情已经全部消失。 她的声音也变得利落:“陪我去的话我可以马上看三本书,还免费陪你演十天的戏。你说演什么就什么。” 聂云间顿了顿,随即迈动步伐,走在了封赤练前面。 “走。” 封赤练:…… 好好好,原来平时这人用灵石打发她的时候是这种感觉。 有点暗爽,但又感觉有点亏。 但是为了一个完美的煎蛋,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重新高兴起来,熟练站上聂云间的剑。 聂云间的剑一如既往地快,不一会就到了食堂后方的小厨房,据说那位厨修非常介意别人进出他的地盘,因此两人到来时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正好便宜了封赤练。 她在厨房翻翻找找,试图找到一个鸡蛋,但是没找到,她继续尝试,但还是没找到。 偌大的厨房里什么菜都有,就是没有鸡蛋。 她顿时皱起脸:“为什么没有鸡蛋?” 在一旁抱着剑的聂云间疑惑:“什么是鸡蛋?” 封赤练震惊:“难道这里没有鸡蛋?那有鸡吗?就是那种两个翅膀不会飞只会到处跑,还会咯哒咯哒叫,有的还有红色冠子那种。” 聂云间想了想:“你说的是赤红兽?” 赤红兽?封赤练感觉走进了未知的领域。 “赤红兽?很值钱吗?” 紧接着她听见了不可思议的言论:“赤红兽是难得的灵兽,很少见,若是圈养,还可增加那一方区域的灵气。” 她傻眼,原来她从小吃到大的鸡兄在这修仙界这么有地位。 她大着胆子问:“那这个赤红兽它……生蛋吗?” 眼前的人顿了顿才应:“生。只是赤红兽少见,因此赤红兽的蛋亦少见。” 她于是继续大着胆子:“或许我们宗门……有赤红兽吗?” 饶是聂云间,这时也失语了。 他看着眼前眼眸很亮的人,她若知晓,应是会立即去偷那灵兽的蛋吧。 封赤练见人没反应,又凑了上去。 “我再加几本书?” 聂云间默了默。 一刻钟之后他才应:“并非是因为筹码。” 身前的人又凑近了些,因为身量不足,她努力踮起脚,仰着头,看着他。 她说:“我知道师兄最好了。” 他蓦然想起了放在储物戒中的那枚被血液浸染了的玉石。 “或先发制人。”聂云间说。 打仗除了兵力粮草这些事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士气。作为来攻方一直缩着按兵不动,真打起来难免士气低落。大巫病是真,那抢占先机正好,大巫病是假,只要最高统领不脑袋一热,那也不会出大事。 封赤练靠在毯子里出神,聂云间顿了顿,继续说了:“陛下不当问臣。” ——“你和圣人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你到底为什么比我还会揣摩圣心啊! 在烈烈的寒风中,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也扭曲了一下,好像是忍下去一句什么不太文雅的话。 “不是打够没打够,岂是我打够就不打了的?” “这仗打完,就打够了。”虎诘说。 火边安静下来,有人慌忙回头看到虎诘,火光在她眼睛里映出金黄色的一片。“将军!”这帮人齐齐站起来,虎诘却很轻松地坐下了。 “陛下已经亲至此处,”她说,“这一仗,必破寒魁王廷。” 风吹着火爆发出一个明亮的旋儿,士兵们轰地叫了一声好,原本是虎诘那一路的士兵就嘻嘻哈哈凑得更近了点。 ——大将军,您这次进京见到圣人了吗?圣人什么样啊? ——俺娘说圣人和凡人不一个样,像庙里的神仙一样,她也和神仙似地顶着个金盘子么?不沉? ——你这话叫“大不定”,要砍头的! ——不敬!那叫大不敬! 嚷嚷着嚷嚷着重心就跑偏了,虎诘坐着,歪头听这些人笑闹,直到身边又坐下来一人。 在很久之前,因为下雨而不能耕作也不能打猎的日子里,她蜷缩在母亲身边听雨打在竹屋顶上时,也是这样的感觉。 “觉得咋子?”林清柏说。 “她像我阿妈。”虎诘慎重思考了一下,又思考了一下,得出结论。 她眼睁睁看着林清柏把水囊放下,踢远了。 “你就是和我有过节,想趁到我嚯水呛死姥子。” 第 78 章 浸砂原 这些粮车缓慢地在土地上走,铁甲步兵的脚步也沉重又坚实。这二十车粮草将维持先锋部队十数日的作战,同时打开向寒魁腹地深入的粮道。 飞走的鹰又飞回来了,它金色的,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下面,好像是把哪个士兵头盔上的装饰当作了雀儿。 它盘旋两圈,唰地直扑下来,那士兵下意识挥枪向上一捅,枪尖刚好擦着那鹰的翅膀过去,鹰被打落,尖啸一声扎进道旁的灌木。 前面的马惊得顿了一下,队率转过脸要骂,那士兵还在摸头顶的穗子——就在这一刻,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卷起了滚滚烟尘。 浸砂原上分立着大大小小的风蚀柱,这些柱子像是大地龇出的獠牙,把原本开阔的平原割得一块一块,这滚滚而来的烟尘刹那间分成数个小队,穿插进这交错的石林中。 “放箭!” 装饰盔甲边缘的皮毛和角弓从沙尘中露出,寒魁弓骑兵斜插出石林,密集的箭雨倾泻而下,车队两边的重甲步兵后退至车侧取盾抵挡,弓骑兵就如同鹰一样一掠而过,露出后面的队伍。 那是以百人为单位的轻甲骑兵,狼群一样快速冲向车队撕咬又快速撤离。步兵的机动比骑兵要慢,几架粮车之间的衔接并不紧密,几轮冲撞之下就被裂成数个口子。 “看准点!”有人喊,“她们士兵里有女人!是男人就杀掉!只拖女人回去!” 被套马绳拽倒在地的安朔士兵拔出钉在身上的箭割断绳索:“□你老子!我是你奶奶!” 烟尘弥漫,战局在这之间突然起了变化。 被冲撞得散开的安朔粮车并没有翻倒,周围的士兵也没有四散奔逃,粮车前士兵们快速架起了盾墙。 看到被咬残的猎物不跑,原本狼一样打车轮战的寒魁骑兵逐渐围拢。 不是没有人察觉到异样,但在马蹄声中提醒同伴太过困难,更何况战斗的快\感何其甘美! 他们一直渴望着中原,渴望着雪不杀人的温暖之地,黄金,瓷,华美的布帛,奴隶。就算这一仗还不足以让他们走得这么远,至少他们还能带足够多的俘虏回去! 草原上的女人不够,白灾杀了太多没长成的孩子。不管是平民还是士兵,说到底是女人就可以,草原的儿子偏偏就喜欢能杀人的女人! 一支弩箭激发,在瞬间杀死了这颗想东想西的头颅。 粮车最上层的油布被掀开,蹶张弩从干草中被推出来。刹那间弩箭掀起一股强劲的气浪,铁雨一样砸在最前排的寒魁士兵身上。 这根本不是什么粮草车,从一开始上面就装满了弩台和蛰伏的弩手! 没有什么马上盾能抵挡这么重的弩,更何况有些人根本来不及摘下盾牌。马和人一起被钉在地上,砸在同伴身上,整个队伍忽然就随着这铁雨溃散开来。 “不要慌张!”喊叫的那人甲胄上有鸟形的金纹,身边的家奴极力护送着他跑出了弩箭的范围。 “她们的弩箭只能发一次!”他见过这种手臂难以拉开,要靠足踏的弩,短时间内它根本来不及填装再拉开。只要阵型不乱,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反冲回去,只要—— ——只要安朔军都是傻子,对此毫无预案。 荒原上响起了另一种哨声。 日光照在灰沙花的马上,它好像一只巨大的雕扑进羊群,顷刻间把还没整装起队形的寒魁骑兵再次撞乱。跟在那匹马后的安朔军皆长枪良马,插入战阵之间,锁链一样链接起弩车。 现在它们不是二十座弩台,它们是不断喷吐着锋利死亡的城墙,来援的安朔骑兵把寒魁军压向城墙,混乱中有人捂着喷血的脖子,指着那匹沙花马悲鸣出声。 “母狼——”戚媛急忙解释:“我没有,是她自己这样的,我真的没有。” 解释自然是苍白的,人群中逐渐开始窃窃私语。 “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 “没看见吗,人家小师兄分明没有那个意思,平日里她不是还宣扬着,如今是真的被正主辟谣了。” “她还伤害同门。” “我怎么记得之间她也伤害同门来着?” “是了,我还记得她进过一次弟子堂,也是因为伤害同门。” “她都进过一次了?那怎么还敢犯啊?” 舆论就是这样,人传人传人,传到后面什么都有。 “那要不要再告诉弟子堂啊?” “你敢?谁敢啊,她是戚家大小姐。” “算了,大家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行了,以后避着点。” 舆论也是这样,说的人很多,但不会有人站出来,因为没有伤害到自己的利益,于是都是看客。 封赤练揪紧聂云间的衣襟,原身在缥缈峰就过得这样的日子,伴随她的永远是不好的言论,人人都不待见。 还要常常被欺负,她软弱,所以只想得到道歉。 这是原身唯一留下的记忆,与她的曾经的少年时期逐渐重合。 她也曾被这样欺负。 但她不是软弱的人,她让那些施暴者都付出了代价,所以戚媛现在的一切,也都是她应得的。 也是她占据这具身体给原身该有的交代。 大家的议论让戚媛面色愈加苍白,明明前段时间这些人还众星捧月一般对她,明明是同一群人啊。 她几乎要站不住脚。 封赤练刚要扯着聂云间转移弟子堂报信时,有一人轻巧落下,他一身暗金色长袍,身形俊朗,面上带着和煦的笑。 江家少主江无眠,江松的亲兄长,而江家与戚家速来交好。 他站在戚媛身前,为戚媛挡去所有目光。 他道:“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刚想装作醒过来进行一番解释的封赤练又听见:“想来是师妹间的口角。” 紧接着她听见聂云间回:“见过江少主,在下还有事,改日再带江少主参观一二。” 她于是重新闭上眼,行,弟子堂应该是不用去了。 没事,重点并不是戚媛被罚,而是以后她要面对的指指点点们。 她说服了自己,安心被抱着离开。 江无眠看着离开的二人眯了眯眼,这时戚媛上前,她分外委屈:“江哥哥,你怎么来了。” 江无眠摸了摸戚媛的头:“我若不来,你都不知道给人欺负许什么样。还有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发生了何事你且与我说道说道。” 戚媛吸了吸鼻子,小声地将一切说出,并言之凿凿是封赤练做的。 “封赤练?”江无眠回想方才匆匆见了一面的女子,“就是那萧奎怀中人?” 说到这,戚媛立刻变了神色:“江哥哥那都不是真的!定是那女子迷惑了小师兄!” 江无眠又摸了摸戚媛的头作为安抚,他没有回话。 若这一切真是那女子做的,那这女子…… 这边离开的聂云间二人回到了形峰的院子里,一番闹剧下来,封赤练的课也已经耽误,她索性也不去了。 她拍了拍聂云间的肩:“不错,配合不错,下次继续。” 说的正是方才聂云间站出来给戚媛定罪的那段,正好给她的表演画上完美的句号。 聂云间没有应声,他的手已经爆开寸寸青筋。 封赤练没有发现聂云间的异样:“说起来那人是谁?你直接走没关系吗?” 带着隐忍的声音应道:“江家少主,他代表江家。” 她听言若有所思,直接代表江家,那身份确实是比“小师兄”的身份要高。 等会?江家?江松?能代表江家的人都来了,那江松这事…… 不好办。 他要是无罪释放也还好,她一番动作最初也只是为了脱困,麻烦的是要是江松这个人一看就是伪君子。 她狠狠摆了他一道,肯定会遭来报复。 她于是又问:“他身份这么高,江松会不会就没事了?” 聂云间没有回应。 她不解,拍了拍聂云间。 被拍了一下的聂云间闷哼一声,他退后一步:“你先出去。” 封赤练不明所以:“不是说我除了睡觉都要在你院子里吗?那你今天还给十个上品灵石吗?” 她没有等到回应,只见人跨步走进房门,而房门猛地关紧,一道像是在压抑什么的的声音漏出。 “走。” 封赤练后知后觉察觉到他的异常。 她小声回应:“聂云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能帮你什么吗?上次那个阵法我已经会了。” 一刻钟之后,仍是静默着。 没有等到回应的封赤练想了想,还是留下了一个刻着阵盘的玉石才离开。 是之前给聂云间封魔气的阵盘,她此前看的书不是没有收获,她已经学会将阵盘暂时保存在容器里。 聂云间的魔气在她眼里如同定时炸弹,她便用了一晚上画了一个出来保存着。 不知道有没有用。 她离开后,门轻轻打开,一只被黑沉魔气环绕的手拿走了刻着玉石的阵盘。 随后门再次紧闭。 聂云间靠在门上,他面上分布着漆黑的魔气,正一缕一缕向上蔓延。肆意的魔气想要向外蔓延,又被此前封赤练布下的阵法镇压,于是只能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藏在皮肉里,不断叫嚣着。 他摩擦着手里的玉石,玉石因为封赤练的灵力闪着淡蓝色的灵光。 是屋里唯一的光亮。 这个阵法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松开,也没有放进储物戒中,只留在手里不断摩擦着。 一刻钟之后,他扯开衣襟,用匕首将胸口的伤处处生生剜下,连带着阵法反噬的部分,一同剜下。 随后魔气炸开,飘忽在空中,他将血肉扔进了魔气里。 魔气瞬间吞噬了血肉,在空中流转了一番后像是餍足,随后回到聂云间体内,那些皮肉下叫嚣的魔气尽数退散,露出了聂云间死白的一张脸。 昨日受刑伤了本里,魔气因此噬主,继而将他的丹田装得七零八碎,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能不暴露于人前。 用血肉滋养魔气只顶一时,却如同开了先河,魔气一旦沾染血肉便会想要更多,直到将他的理智也吞噬,变许只知道吞噬血肉的魔物。 而阵法反噬全靠魔气遮掩,他却连控制魔气都做不到。 他别无他选。 只有这么做,才能既压住魔气,又将阵法反噬解决。 玉石因为他力竭落在了地上,叮呤一声脆响唤回了他的思绪。 玉石仍闪着泠泠灵光,没有沾染血液,分外干净。 他定定看着玉石,随后将手上的血液涂抹上去,直到整块玉石都沾染上血液才肯罢休。 这时门外又传来温软的声音:“师兄?我想了下,还是觉得来看下比较好,你没死吧?” 母狼,他们称作母狼的将领勒住马缰。蹭掉脸上的血。 只是几个呼吸,驼群就撞进了刚刚连接好的弩台之间,好像一只巨手搓碎纸片,防线顷刻粉碎。来不及躲闪的令官被踩成扭曲的铁和肉糜,轰然倒下的骆驼砸翻了骑兵,现场一时间乱成一锅粥。 “左翼散!左翼散!躲开驼群!” 这个命令传达下去,两边也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跟在驼群后的是寒魁的援兵,疾驰在正中的那位将领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好像一只年轻的凤凰。 苏里孜勒住赤色的骏马,它抬起前蹄一声长嘶。这位在京城白玉台阶前张开双臂,面带微笑的漂亮年轻人换了气势,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有亮得几乎残忍的光。整队骑兵刀子一样插入安朔军左翼的空隙,原本颓靡溃散的寒魁骑兵重整旗鼓。 “王太子!”有人在喊,“苏里孜殿下来了!” 他根本不在乎这样的欢呼会让多少人盯上他,那身金与白的盔甲在几个冲杀间就喷上赤色,血顺着弯刀的血槽染上披风,甩出的血珠站在那张明艳的脸上。 不断有安朔的骑兵冲到或者被挤到他的面前,苏里孜几乎不会真的往她们身上看一眼。弯刀掠起的风振开染血的披风,像是一只赤色的鸟儿正在振翅。 他还在笑,笑得爽朗又澄澈,好像现在滚落在他马蹄下的不是头颅,是被月杖勾起来的马球。 寒魁在苏里孜身后重整旗鼓,被冲散的左翼也勉强回到左狐身边。 现在的战况还不到需要向林清柏那边突围的地步,但刚刚那一下野驼冲击带来的伤损不容小觑。 苏里孜拧了一下吸饱血的头发,扬起脸想挑衅一句。厚重的乐声截断了他的话,浑厚的号角声从天际传来。 “……陛下?” 安朔军里有从京城派来的军官喃喃。 “陛下?!” 远处的高岗上现出龙纛的影子,在已经转变为赤金色的天幕下,纛上的龙纹融金一样发光。那方向离得太远,安朔军没办法看清楚皇帝是否就在那龙纛瞎,但仅仅就是这样一面旗帜,就把所有人的血都烧得沸了起来。 “陛下来了!” 陛下就在这里,陛下正俯瞰着战局!死亡突然变得不值一提,在圣人的注目下死去,整个家族都会与有荣焉吧!圣人大概会记住我们吧! 这战阵密密匝匝如蚁群,站在高处根本分辨不清倒下的是谁,站着的是谁。 但已经无所谓了,蚁群不需要知道这些,所有人都被裹挟进了狂热之中,怒吼着与眼前的寒魁骑兵撞在一起。 而就在这个时刻,年轻的凤凰却怔住了。 他的赤马徘徊着不断喷粗气,苏里孜感觉自己攥着马缰的手湿漉漉的。他说不好自己是怎么了,这里明明是空旷的战场,他身上沾满敌人的热血,在畏惧的眼神中左突右杀,但好像下一秒就回到那个暗室里,颤抖着乞求那个人放开手。 不,不对,不会,那个妖女不在这里,如果她在,他就要一刀砍掉她的头颅! 有某种灵感降临在苏里孜肩膀上,他慢慢抬起头,看向东边停驻着龙纛的山崖。太模糊了,即使他站的位置更近也很难看清什么,在不清晰的视野里有一个影子从龙纛下走出,她赤色的披风下软甲闪烁着光辉。 那个影子很熟悉。 那个影子在看着他。 亲信猛地拉住苏里孜的马缰,他惊恐地看着刚刚还端坐马上的殿下突然低下头,发出了一声撕裂喉咙一样的悲鸣。 “她在这里……!” 第 79 章 覆地之母 御驾亲征对将领来说从来都算不上好事,这意味着可能要面对一个军事素养没那么高的顶头领导人,如果她乱指挥,那战局发展的方向就难以预料,如果她不指挥,那全部的压力就压在了本来没有上级领导的主将身上。 没有人可以一直赢,就算是大胜的战役中道也非顺风顺水,但陛下不会管这个。 这第一场战争,打得不是十分漂亮。 所以虎诘必须给她一个说法。 侍奉的人都站在御帐前,虎诘卸了甲解了佩剑上前,却被拦在外面。 有风声从帐篷外吹过去,混合着隐隐约约的狼嚎。这个兵缩起身体来,想要喊,想要叫,想要驱赶开那头靠近的狼。 娘,娘!他叫,我冷,我冷了…… 帐篷还是很安静,他听到了轻微的索索声。 她有点尴尬,总的来说是她走神了,因为她不忘初心,始终记得他们是来偷鸡蛋的。 而且确实有鸡。 一只非常经典的走地鸡,底下团着特质锦被,一旁放了各种充斥灵气的蔬果。 过得有点太好了。 所以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并试图找到一枚鸡蛋。 这鸡过得这么好,生的蛋会不会格外好吃啊。 谁知道她一个走神,这人就脑补了不得了的东西。 她看向聂云间,尴尬地扯动嘴角:“那个……师兄,我没有不想去的意思,我就是,看到你说的赤红兽了。” 聂云间面色一僵,他倏地转身,真的看见了赤红兽。 他于是浑身都有些僵硬了。 气氛愈加尴尬,封赤练急忙找补:“师兄我非常愿意的,我真的非常愿意,没有一点不愿意的意思。” 聂云间没有接话,他闪身来到赤红兽跟前,将原本怡然自得的赤红兽一把抓起。 他木着脸:“既没有蛋,那便将赤红兽带回去,等它下蛋。” 他的动作异常迅速。 封赤练有点震惊,毕竟这人一开始不太愿意的,难道尴尬使人疯狂? 她迟疑:“是不是,不太好?不是说这个赤红兽很珍贵,那个江无眠还走到哪带到哪,想必很喜欢吧?带走没问题吗……” 下一秒人闪身到跟前,他眉眼沉着:“你若不想要,便在这杀了。” 封赤练被迫对视,他没有笑,不是“小师兄”,是聂云间,聂云间本人便总是一副看着脾气很不好的模样。 此刻那本就上扬的眉眼紧紧皱着,又多了不少凶戾。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许是恼羞许怒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不知怎的这分明很凶的神色一点也不凶了。 她忍不住弯了眉眼,并得寸进尺:“原来我愿不愿意这么重要呀?” 下一秒她的后领被拎起,眼前一阵恍惚,再次看清时她已经站在了剑上,拎着她后领的人还特意把她放在了前面。 这样就看不到他神情。 他御剑也特别快,四周的景象几乎变许残影。 她笑得更大声:“师兄怎么御剑这么快,是不是心情不好?” 下一秒剑更快了。 她更加肆无忌惮。 直到她被立马带回了院子,被压在了墙上。 才终于没了声响。 聂云间看着身前的人,她笑得面颊红润,发丝也被风吹得凌乱,而此刻她正被限制着行动。 本应狼狈。 可她对他的注视丝毫不避,眼睛始终澄澈着。 没有一点畏惧,那点狼狈也因她而不见踪影。 封赤练。 他忍不住恐吓:“是不是最近我对你一忍再忍,让你忘记我本是要杀你的人。” 封赤练愣住,她的心跳不知道是因为距离太近,还是这句话逐渐加快,但她没有回避视线。 “我一直记得啊。” “既然记得,为什么不怕我?” 聂云间压了下来,阳光照射出两人的影子,逐渐重合在一起。 封赤练呼吸一滞,她面上神色不显,背在身后的手却无意识扣着墙体。 她回:“怕,就是怕,不怕就是,不怕,哪来什么理由……” 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像是弱了一头,所以她立即找补:“而且师兄不杀我不是因为我有解阵的能力?我怕不怕有什么重要的,你每次杀人前会去问人家怕不怕吗?” 带着她没察觉的慌乱。 而在聂云间眼里,眼前的人陡然上升的声音更说明她的无畏。 她还是不怕。 他忍不住将人提起来,想要更近地看她的眼里的情绪,试图窥探她的真实想法。 被突然腾空提起来的封赤练:…… 她猛地护住自己脖子不让自己被衣服卡死。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提得老高,并与聂云间那张脸正正对上,还很近。 一时间原本那些有的没的紧张烟消云散,只剩下愤怒。 她努力出声:“聂云间,咳咳,你是不是有病?快,快放我下来!” 聂云间没有应声,只看着她的越来越生气的眼眸,试图找到别的情绪。 没有,一点都没有。 封赤练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服,努力跟自然规律做对抗,太离谱了,真的太离谱。 如果反派的基操是发神经,她服了。 她没力气了。 她一下松开手,任由衣服卡脖子:“好好好,咳……原来你不杀我是因为,咳咳,想看我自己把自己卡死,好好好,好得很。” 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关挤出来。 聂云间一下回神,他猛地松开手,把手背在身后,张开又握紧。 他的声音也生硬着:“准备一下,三福秘境不久就要开启,你修为低,应多画几个阵法备用。” 封赤练快气死了,她一下挥拳过去,正被人稳稳接住。 她不信邪,又一脚踢了过去,又被人敏捷避开。 她只好瞪着他:“我决定不跟你组队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又发神经,我生气了!不跟你一起了!” 聂云间捏人手腕的力道一紧。 “你必须跟我一起。” 不等封赤练再说话,院子外传来许衡之带着焦急的声音:“请问小师兄封赤练在您院子吗——” 即便距离很远,也准确地传达进来,甚至用上了灵力,可见声音主人的焦急。 封赤练当即甩开聂云间走了出去:“怎么了师姐?” 许衡之像是匆匆忙忙跑来,她语速也很快:“师妹,不知组队一事你是否与小师兄谈拢?三福秘境提前开启,还有一刻钟就要开了。” 她马上要接话,这时聂云间走了上来,将人提起放在自己身后。 “我自是与你们一起的。” 得了准话的许衡之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还请小师兄见谅,我浏览各队伍名字未曾看见小师兄,便擅自将小师兄纳入我们队伍交了上去。” 聂云间应:“无事,本就要一起。” “那我先行一步。”许是真的很急,许衡之没注意到封赤练的异样便飞身离开。 封赤练:…… “为什么我的师姐这么听你的话?” 聂云间没有理会,他在院子周围设下防护术法后,不顾封赤练挣扎提着人放在自己剑上,跟了上去。 后山是禁地,许多弟子几乎从未来过。 那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四周都是峭壁,而悬崖旁却是郁郁葱葱的林子,二者对比鲜明。 此时许多人都聚在悬崖边,除了元一宗弟子还有许多别宗弟子,修仙世家的人,和一些得了资格的散修。 将悬崖围得满满当当。 原来后山是禁地原因是因为这里是三福秘境的入口。 聂云间带着封赤练落地,一时间大家的视线都聚了过来,不过大家这一次不是为了八卦。 而是因为聂云间——他是如此强劲的对手。 竟选择了如此名不经见的小队。 在目光中的聂云间“笑开”,对着前方坐镇后山的长老见礼,他旁边的封赤练鼓着腮帮子,始终不看他。 长老点头回应,他扫视一圈,确认所有人都到齐之后,长袖一挥。 每个人都拿到了一枚木牌。 他道:“若想要提前放弃,捏碎木牌即可,木牌来源于三福秘境,在秘境中也有其作用,望悉知。” 话音刚落,一道光出现,四周逐渐变得虚无,而无形的挤压感从四面八方而来。 聂云间下意识将刻意站远的人扯到身边。 可下一秒身旁人还是不见了踪影。 而他的身体也变得透明。 他面色一凝,闭目唤起与玉牌的联系,是当初他放在封赤练腰间的那枚。 一只手理了理他的头发,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周围的黑暗更深更沉,狼嚎和风声却消失了。他觉得自己躺在一块很温暖,很坚实的土地上,故乡的土地和寒魁的草场是不一样的。 这一块小小的土地载着他在黑暗里浮游,慢慢地向着故乡的方向游过去。 快回家了,得快些回家,家里杀羊了,把羊皮挂在门上晾干。灶上煮起来了肉,娘和爷去门前接儿了。 这片来自中原的土地沉下去,帐篷里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睡着了。 那蛇缓慢地盘踞起来,仿佛一道不见首尾的山峦。四下里逐渐有暗火燃起,那是不知何处而来的蓝色火光,它们向着山峦靠近,迷茫,跌跌撞撞,恐惧不安。 山承接了它们,将它们推向更高处的黑暗。这夜色浓稠温和得像地母的怀抱,火光安眠在收拢的手臂中。 聂云间听到从地底传来的震鸣,它像一个女人在低沉地哼着调子,也像是骨角吹奏时沉重的嗡嗡。 他觉得平静,他觉得恐惧,他觉得莫名的悲伤浸满了他,好像他身处于一个庞大的家族中,当母亲开始哭泣时,所有人都一道痛哭。 这不对。聂云间想。他从一开始觉得她是妖魔。 可为什么那时他觉得她是妖魔? 第 80 章 失眠 这一次聂云间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这梦甚至能与上次连在一起。眼前没有那道能反射出他面容的山壁,脚下的路继续向着雾气深处延展,远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些苍翠的树影。 他在原地踟蹰一阵,又开始慢慢地向前走。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一样,他感觉不到衣上露水的沉重,也不觉得山雾寒凉,久行疲惫。骨头好像变得很轻,身上的衣衫也像是云一样又轻盈又兜风,他走了几步就情不自禁地跑起来,向上轻轻一跃—— 他飞起来了。 雾在脚下散开,满山葱茏的翠色绵延不绝,一切烦忧和“人”的思绪都从脑海中淡去。这副轻盈的躯体在半空中盘旋几圈,施施然向着林间落下去。 神的眼睛闭着,她看不到它在跳舞。 它的力气快要用完了。 ……“我没名字,我不需要名字。” 他饿了很久,很快就吃完了。 封赤练双手交叉撑着下巴:“你好奇怪。我还没见过不需要名字的人。” “没见过世面,”少年无情嘲讽,“这很难理解吗?外面世道乱,婴儿夭折的多。哪这么多名字留给死人用?” 封赤练第一次听到外面的世界,不像个好地方,她只想回到原来的世界。 她嘟囔:“好惨,给你烧纸都找不到人。” “烧纸?”少年呵呵,“要死也是你先死。” 封赤练:“想多了,我是妖怪,你是凡人,我可以活很多年。而你呢,说不定关双双明天不开心就把你杀了。” 少年嗤之以鼻:“你不也被关在这?瘦成这样,不见得你就能活多久。” 封赤练不太高兴:“你这人说话好刻薄!” 少年冷漠道:“呵…我又不会为你变成温柔的男人。” 封赤练:“我给你吃东西了你就不应该对我这样。” 少年无所谓:“你就当我是白眼狼好了。” 封赤练气得不轻。他却环顾四周道:“被关在这鬼地方,你就不想离开吗?” 封赤练当然想,可想了。 可想到自己是怎么被关进来的,她摇摇头,低声说:“想要活命就不要说这种话。” 算了,反正他也要死的,要死晚死都一样的。 少年没有任何收敛,而是勾唇说了句:“那老子偏要出去。” 封赤练看了他一眼。 算了,让这神经病多挣扎一会吧。挣扎完就知道这关家是什么鬼地方。自己反正再过两周就可以出狱了。 没想到这少年是真的想离开这,这几天都在找尖锐的东西。关双双来过一趟,命人打了那少年一顿,然后指着封赤练问:“你就是薛庄心的妹妹?” 这死胖子喜欢她姐姐。但不敢被他父亲发现。 封赤练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关双双丢给她一包东西,扬起下巴道:“你姐姐求本少爷给你的。” 他走后,牢房很安静。封赤练拆开碎花布包裹着的东西。 少年擦了擦脸上的血:“里面有刀吗?” 封赤练抱紧阿姊送来的衣服,心情很复杂:“没有。但是我有把小刀。我是不会给你用的。” 少年冷笑:“他们就没搜你的身?” 封赤练道:“不需要,在他们眼里这刀只不过是孩童的玩具而已。” 他伸手:“给我。” 封赤练:“不给。” 系统对这人的印象好像很不好,估计上手就戳死他了。 她瞥眼看向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少年:“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跑。还不如服个软,说不定关双双脑子一抽就放过你了。” 他讥讽:“你就这么没骨气?” 封赤练:“这是生存之道。等你被打死了就知道你的骨气不值钱。” 她看着少年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走到铁栏杆边,浑身是伤的手握在铁栏上,咬牙一掰,栏杆歪了一个洞。 应该庆幸关家最近来了什么大人物,上下都很忙,狱卒这个点也都去喝酒去了。 他勾唇:“这也是生存之道。不过有点麻烦。” 少年垂眼,手又流血了。不过他很无所谓,问她:“你不走?” 封赤练没走的必要。 但是她还是很好奇山庄外的世界,一时犹豫。 她说:“我的娘亲,我的阿姊都在这。我走不掉的。” 少年道:“我听说灵山人降妖除恶,你若去灵山,兴许他们可以把你家人也救出来。” 封赤练还是摇摇头:“算了。” 他快没耐心了,拽住封赤练的手,语气很凶:“我让你跑就跑!你难道还真想死在这鬼地方?” 封赤练皱眉:“你松手你松手,弄疼我了,实话告诉你,再过两周我就出去了。” 他拽着她走:“你废话真的多。” 接近日落,青砖鎏金,天空一片瑰丽的色彩。少年少女的影子被印刻在墙上。 封赤练却道:“你会害死我的!” 天知道关阴子的耳目现在在哪。 他侧头,神情很凶,语调却很不解:“不要不知好歹。老子不白吃你东西。又不会叫你死在这。” 封赤练抬眸,还是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比牢房中更好看,面白如玉,嘴唇发白,额前的碎发有些乱,眼神却很锐利。除了脸上有血有点脏,基本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手被在身后:“我才不会死,我至少要活四百年。” “乖点。” 少年依旧很凶:“都说了不会让你死在这鬼地方。” 封赤练:“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像那啥……” 对方:“?” 封赤练:“私奔。” 他冷笑:“你脑子有问题?出去之后你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俩人躲在屋墙后,手扶着墙躲巡逻的家丁,像是在玩捉迷藏。封赤练觉得这样还挺好玩的,如果不是这件事本身要命的话。 外面的世界会有什么,花灯会?兔儿爷?也会像现在这样艰难吗。 只可惜,他并没有带她逃出这里,巡逻的家丁发现这里藏着人,少年把她推入屋墙间的缝隙,自己走出去,撞上气盛的关双双叫人乱棍打死了。 七十四棍。至死一声不吭。 封赤练数完后低头。 血线从墙的缝隙延伸至她鞋底,如同他的生命一样短暂。 下辈子投个好胎吧。不要这么苦了。 如果有缘再遇——最好要做个对我很温柔的男人。 封赤练抓住机会就跑回牢房,关阴子得知牢门被破坏之后震怒,杀了很多人,威胁了几次封赤练。封赤练不确定他发没发现那天自己是和那少年待在一起的。 不跑出去的理由还是那个,这里有她的阿姊,娘亲,族人。 要么求助灵山来救他们。 要么,就亲手宰了这老东西。 关家最近都的确来了大人物,正是关阴子年少一起修行的好友,灵山李家,李时序。 关阴子性格是个极端的,对别人冷血无情,但对要好的朋友还是非常珍视。怕事情败露,他提前给桃花妖一族打好预防针,敢乱说话就死,只不过当时封赤练还在牢里。 虽然封赤练一个月后从地牢中出来重见天日,前者的机会就在眼前,她还是比较信奉后者。 这天,她跑出去帮姐姐拿衣服,路过一间房内听见了激烈的争吵。 “外面的那些传闻是真的吗?你老实说。灵山已经在关注这件事了。你要是主动请罪我还能替你向山主求情。莫要为了成仙一时糊涂!” “什么传闻?那不是嫉妒我吗?嫉妒我虽是关家旁支,却有这般修为。你宁愿相信那些害过我的人也不信我本人?” “唉,希望如此。” 房门打开,封赤练立即拉开一段距离,李时序从屋里走出来,她对他最深的印象是衣服上的青瓷纹,手中的宝塔,还有眼中悲悯。 他看见她了,喊道:“小妹妹。” 封赤练提着木桶回头。 李时序蹲下身,两人目光平行,他温声:“你怎么这么瘦?他们平时对你不好吗?你放心与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封赤练嘴角抽了抽,这不就跟自己学校上级领导来视察一样吗?余光看见天上的飞鸟。 她说:“主人对我很好呀。只是我吃饭吃的少。” 李时序见没套到想要的回答,叹了口气,还是摸了摸封赤练的脑袋,给了她一块姜糖和千纸鹤:“若是你想说了,你就把血滴在这只千纸鹤上,我会护着你的。” 封赤练吃了半块姜糖,对他甜甜地笑。 “好喔。” 人还还怪好的。 她提着桶还没走多远。就有一个同族从旁边跑过去,那十月怀胎的妖怪跪在地上,向李时序磕头:“仙人救救我,救救我们!我不想死!我还有孩子……外面说的都是——” 李时序脸色一变。 那妖怪突然不动了,倒在地上,头和脑袋分了家。 关阴子脸色从没如此难看过:“妖怪狡诈,杀了便是,莫要听信他们的话。” 这是封赤练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她求系统帮忙,每天对着一把刀叨叨,薛庄心看见都很忧虑。系统终于肯搭理她了。 它说:“你不会死。李时序已经离开阴山往灵山传信。你等着灵山那些人来处理便是。” 封赤练厌倦了等待:“等他们来帮我收尸吗?” 系统:“……” “在你的预估中,我的阿姊会死吗?” “会。” “我的娘亲会死吗?” “会。” “那我……” “你不会。” 系统道:“宿主,你冷静一下。实在不行还有离火,你肯定能活到四百年后开始任务。” 离火?封赤练:“那是什么东西?” “超越这世间法则的存在,相当于你穿到唐朝拿出一把狙击枪。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封赤练道:“可我要救他们。” “不需要你做什么。灵山很快就来人了。” 封赤练道:“我要做。我要离火。不然我现在就拿着这把刀割破自己喉咙。你让别人来吧。” “你驾驭不了离火的,多想想你现实世界的父母。” 封赤练:“接近百年了,或许他们死了,或许找我快找疯了,我是不孝女,不应该离家出走被你弄到这个鬼地方、完成对我而言没任何好处的任务。你说的那个人难道得罪我了吗?我为什么要杀他?” 系统:“这是你的使命。” 封赤练:“这是你的使命才对。你甚至都没问过我的意见就把我带来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我一无所有,只想保护好阿姊和娘亲,她们何其无辜。” 系统沉默了很久:“我可以给你离火的火种。但作为交换,你必须答应我个条件。” 封赤练:“什么条件?” 系统:“给我三次控制你身体的权限。” 原来它强迫不了自己,封赤练才发现。 转念一想这系统的道德观应该挺高的,就算给权限也至少不会用自己身体干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所以她想都没想:“好。” 不明白它为什么提这个没用的条件。 这次的梦似乎很长,睡醒天却仍没有亮。蜡烛方才熄了,蜡油还未凝。 聂云间爬起来恍恍惚惚地去拿蜡烛,险些摔在地上。这身体似还装着一只鹤的灵魂,纤细得撑不起这副笨重的皮囊。 他扶着一边的榻坐下,迷茫地缓了一阵子,左手抚上胸口。胸腔中心脏搏动得很急,一股股酸涩随着它的颤动而被泵出。 聂云间没来得及仔细回忆一下那场梦的场景究竟是哪里,梦中的神是什么样子,帐篷的门柱就忽而被宫人敲响了。 “聂相公,聂相公?您安置了吗?” “圣人召您过去。” 这声音压得有点低,大概说话的人也知道没有什么急事是非得召一个文官四更天面圣的,但在宫中行走最要紧的就是装傻,他压着嗓子权当不知。 聂云间愣了愣,下意识站起身,外面的宫人听不到回应,又敲敲门:“聂相公……?” “我在,即刻便去。待我起身整衣。” 聂云间依次从他们面前走过,有点束手束脚,他总觉得这些人好像在装饰一盘什么糕点——就像宫宴上垒得极高装点得极华丽的素蒸音声部。 但今天他克制住自己的念头,把那一点不知好歹的傲气和羞耻死死扼住,扼死在胸腔里。 取完香片他们就无声地退下,只把聂云间一个人留在灯火幽微的帐中。他犹豫着是否要在这里脱掉外衣,又因为羞耻心的回光反照而没有动手。 帐篷的深处铺着毛毯,炉中郁金辛辣温暖的香气充满了四周,他赤足踏在毛毯上,捏着被冻红的指节选了个恰当的位置跪下,等封赤练给他明示接下来该怎么做。 榻上的纱帘挑开,一条赤蛇游出来把它固定成一束,榻上的圣人单手撑着额头,表情有点无精打采,与几个时辰之前看到的大不相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 81 章 不得解 天还是暗的太阳才刚刚冒头,时辰尚早,元一宗却已经开始了忙碌。 空中除了飞来飞去的飞剑便是飞行器,是赶着上课的各峰弟子。 元一宗有规,筑基以下的弟子无论外门还是内门都需统一授课,封赤练也不例外。 她带着晨露迈入术法课的讲堂,衣服皱皱巴巴,头发草草扎了个马尾,跟以前的精致得体大相径庭。 同门觉得奇怪:“封赤练你今天怎么……” “怎么了?”封赤练压着声音里的不耐烦,“请问有哪里不对吗?” 封赤练声音温软,话也说得有礼,眼神却宛若实质,像是要杀人,配上那不伦不类的装束,实在诡异,同门深吸一口气,留下一句:“没有没有。”便匆忙离开。 封赤练忽略一干异样的目光,挑了个后排位置坐下,腿放得七仰八叉。 她其实是个脾气很好的人,真的。但现在才卯时,卯时是什么概念?就是六点不到。 她以前上班都没这个点起过,现在穿书了,来修仙界了,起得比鸡还早,这像话吗? 更别说还有脑子里响不停的警报。 “滴滴滴!宿主!请注意你的行为!你现在的行为严重超出了人设,请立即纠正!请立即纠正!” 没完了? 她抄起怀里的匕首抵在自己手腕上,在脑子里回话。 “实在不行,我还是直接死吧。” 下一秒,所有声音归为平静。 封赤练也平静了,她熟练地把匕首放回原位。 是的,七天前她意外身亡后来到了这本书里,系统说原身是修仙世家封家的小姐,天赋平平,现在在元一宗外门弟子的身份还是花钱买的。 而且还是个圣母,而她需要按照原身的人设走剧情。 做圣母?笑死,有圣母的影视剧她七练就不看了。 她当时就决定直接死,被吓到的系统紧急拦住。系统很慌,她于是不慌了。 如果能直接为难系统,何必为难自己,对吧? 被威胁不知道多少次的系统表示真的憋屈。 它小心翼翼:“封赤练哇,作为修仙世家的小姐,怎么也该梳个发髻来上课,对吧?而且你拿的是圣母人设,你对同门应该有爱一点,至少语气好一些,对吧?” 封赤练态度很好:“发髻不会哦亲,对同门也很好了呢亲。”说着她又摸出那把匕首。 系统:…… 看着系统憋屈,封赤练心情好了一点,她把玩着手里的匕首,翻开面前的书册,正准备看时,一道声音从封赤练头顶上响起。 “封赤练?你还敢来上课?看来是本小姐七天前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啊。” 封赤练疑惑抬头,好家伙,好几个脑袋在她头顶。 她把面前的人推开一点,终于看清了说话的人,妆容精致,生得也漂亮,就是说话不讨喜。 “请问你是?” 这人听言秀眉一拧,一个巴掌就要甩过来,封赤练下意识接住。 “你还敢还手?” 封赤练很疑惑:“你先打我的,我为什么不能还手。” “封赤练你胆子见长啊!还不快给我道歉!” 两人对视间,封赤练大脑一阵眩晕,脑海中闪过几个画面,主人公都是眼前女子,戚媛,封家死对头戚家的大小姐。 所有画面都是原身被戚媛狠狠欺负,从原身进入元一宗开始,比如钱被拿走,被群殴,甚至被当街撕衣服。 再然后就是……原身原谅了戚媛……?然后还去道歉?? 什么?封赤练不敢相信,仔细在脑海中翻着出现的记忆,发现没了,除了自己单方面原谅就是去道歉。 这时脑海中系统再次响起:“请宿主按照圣母人设立即跟戚媛认错。” 封赤练:?怎么的,你们修仙界的乳腺是不会增生吗? 戚媛见封赤练没反应手里立马捏了个术法,封赤练赶着间隙上前一步,手里的匕首在下一秒抵上戚媛脖子。 没来得及反应的戚媛:? 围在旁边的同门:? 系统:……? 封赤练笑得腼腆:“道歉不会哦,大家也不要围过来,我的匕首很快。” 正打算围上来的人群一顿。 封赤练看了看窗外已经升起来的太阳问了一句无厘头的话:“秦长老应该要过来讲学了吧?” 同门中有一女修应声:“再有一刻就来了!你快把匕首放下,不然秦长老来了有你好看!” 在原身留下来不算多的记忆中,秦长老是弟子堂长老,最看不惯世家恃强凌弱。 封赤练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捆绳子,把绳子一端塞进戚媛手里,另一端绕上房梁,绑了个扎实的绳结。 那女修很是不解:“你要作甚?” 这时门口有一靴子迈入,封赤练眼疾手快,匕首一藏往桌子一站就把自己吊了上去,戚媛神色一慌,拿着绳子的力道更紧了。 围着的人吓了一跳,只急忙去举封赤练晃悠在空中的腿,剩下戚媛拿着绳子分外茫然。 “你们在做什么!”是秦长老的声音。 此前那出声的女修急忙走过去:“回长老,那封赤练好像疯了!她自己把自己上吊了!” “自己把自己上吊?”秦长老眉头紧皱,“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胡话?” 上吊的封赤练已经被同门手忙脚乱地扛了下来,不等大家平复,封赤练突然嘶吼,扶着封赤练的那几名女修手抖了三抖,下意识放开封赤练并退后了三步。 一时间周围空出好大一片空地。 封赤练突然起身,紧接着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爬在地上,随后开始急速爬行。 同门们目瞪口呆,并再次退后三步,接触过封赤练的那几名女修甚至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救了个什么东西。 而爬到秦长老面前的封赤练满足闭眼假装晕倒,深藏功与名。 秦长老震惊了,她顺着封赤练脖子尚且还在的绳子看过去,看到了还拿着绳子的戚媛。 她震怒:“戚媛!你都做了什么!” 戚媛彻底茫然,她马上扔掉手里的绳子:“长老明鉴!弟子什么也没做啊!就,就在方才,封赤练还胁迫我,大家都看到了!” 听到这话的封赤练悠悠转醒,她捂着自己的脖子咳了咳,随后从怀里拿出匕首就要扎自己。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都是我的错。戚家乃一等一的修仙世家,戚道友也是天赋极高的内门弟子,我一个不受宠的人,天赋也不高,自然是戚道友说什么,就是什么,戚道友如此还不满意,那我只好——” 一道术法将封赤练手里的匕首打落,秦长老将封赤练抱在怀里:“今日有我在,便是戚家权势滔天,也要不了你的性命。” 封赤练吸了吸鼻子:“秦长老,我还有一不情之请,我想离开缥缈峰。” 外门弟子若想转峰,需得去弟子堂报备,由弟子堂斟酌。 “胡说八道!”戚媛气疯了,“封赤练你要走就走,诬陷我干什么!” 秦长老一道术法打过去,将戚媛绑住:“今日的事我会一五一十告诉弟子堂,今日我也要告诉大家,无论你此前是何身份,来自哪个世家,来了元一宗就只是元一宗的弟子,无论内外门都一样平等,戚媛今日所为,弟子堂自会严惩。” 说罢一手抱着封赤练,一手压着戚媛,走了出去。 留下众人看着地上爬行的痕迹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 有一人试探着出声:“所以……封赤练为什么会随身带匕首和绳子?那绳子……还那么长。” 于是大家又看着格外格外长的绳子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 对啊,她为什么会随身带绳子啊。 这个问题系统也很疑惑,在它谴责完封赤练一系列完全颠覆人设的诡异举动之后,它也没忍住问了这个问题。 “你怎么会随身带绳子?” 在弟子堂的封赤练笑得腼腆:“或许,你打过工吗?难道你没想过,要在老板的办公室上吊吗?” 得到答案的系统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它蓦然想起自己那夸夸其词,只知道说但从没接过任何一个任务的领导。 如果能在他的办公室上吊的话…… 等等,这不是重点! 系统急忙拉回自己不知道飘到哪里的思绪:“不对,你是圣母,你怎么能随地大小疯呢!” 封赤练疑惑:“圣母,就不能发疯吗?” 系统愣住。 封赤练继续:“而且我认错了啊,你没听见吗,我在秦长老面前,认得多快啊。怎么不算圣母呢?” 系统:……? “你这是圣母?” 封赤练点头:“当然,我这就是圣母。” 封赤练因为在脑海中跟系统你来我往,一直垂着眼没有言语,坐在封赤练身边的秦长老见状愈加怜爱。 秦长老道:“封赤练,弟子堂都调查清楚了,我竟不知你过得这样的生活,你怎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封赤练也想知道原身是图什么。 秦长老见封赤练没有回答,只觉着这孩子应是惧怕戚家权势,今日这场面若不是她撞见,这孩子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思及此处,她更怜爱了。 “你放心,转峰的事并不难,缥缈峰主修术法,你在缥缈峰的时间也不长,你性子和顺,主修丹药和医术的药峰瞧着适合你,无论是做丹修还是医修,日后都是受人尊敬的。 “不过药峰课业繁多,你若不想还可去奇峰,奇峰主修阵法,兴许你会喜欢。” 说到转峰,封赤练眼睛一亮,她抬眸:“秦长老,我想去形峰。” 话音刚落,另一道同样带着兴味的声音从门口响起:“竟有人想来形峰?” 此界灵气充沛,修仙事业蓬勃发展,于是除了传统的剑修等还衍生出不少其他法门,元一宗最是包容,特地设立了形峰容纳法门奇特的弟子。 形峰便许为了元一宗最奇怪的地方,里面什么人都有。 封赤练顺着声音看过去,那人一身玄衣贴合着身形,劲瘦挺拔,身量极高,头发高高竖起,腰间的弟子牌轻轻摇晃着。 一副快意少年郎的模样。 秦长老看清来人,声音和煦:“是萧奎呀,做任务回来了?” 萧奎?本文男主? 不知为何,萧奎二字落下后,这人原本上扬的眉眼突然下压,一瞬间戾气横生,却也只出现了一瞬,封赤练险些以为自己看岔了眼。 她在脑中中戳系统:“这人喊萧奎,难道是男主?” 她穿的是一本男主叫萧奎的大男主文。 系统少见地战战兢兢:“不是不是,他不是男主。” 封赤练不明所以,如果喊男主名字的他不是男主,那这个人……是谁? 她下意识再次看过去,却发现这人一直注视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第 82 章 冰河 他抬起头,一身的血忽然冷了。 远处的壕沟边缘着了火,把水面映照得血红。这血红的,明亮的,平静的水面,却在如此猛烈的朔风中未起一点波澜! 河上一夜生冰三尺,况沟渠乎?“剑冢危险,风剑林亦是,我等为了活命便只好送上门给江师兄做仆从,想着若是江师兄高兴了,能放过我们。 “此事许多人都瞧见了,当时小师兄也在场。” 药峰峰主看向聂云间:“此事可属实?” 封赤练暗暗扯了扯聂云间衣襟。 聂云间:…… 他要说是,峰主和长老肯定会信,所以还是要利用他。 他沉默半刻后终于出声:“回师伯,今早我恰好路过,正巧瞧见,确有其事。” “荒唐!”药峰峰主气极,“任务堂岂是你一个小小弟子能左右!此事非同小可,我需得禀告等宗主出关后禀告他才可定夺,至于江松,暂时关押在弟子堂。” 她率先甩袖离去:“大家散了吧,今日的事一定会有个交代。” 一刻钟之后,弟子堂长老前来押走了江松,霞峰光着膀子的体修统一去领新的弟子服了,药峰弟子也纷纷回去接着学习。班峰弟子叹了一口气,回去修补法器了。 许衡之几人也回了形峰。 一切归于平静。 封赤练很高兴,她面上也不带着遮掩,一双圆圆的眼眸笑许了月牙。 她甩着袖子招呼身旁人:“走吧,该回去了飞剑车夫。” 走了两步人却没有跟上,她回头:“咋的了?你还有事?我自己回?” 聂云间想不明白,这一整天做的事情他这辈子都未曾做过,他从没见过封赤练这样的人。什么也不顾,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最主要的是,她不怕他,还理所当然利用他。为什么不怕他?他明明是个随时杀人的恶鬼。 他再一次问:“封赤练,你为什么不怕我。” 封赤练莫名其妙:“什么?” 聂云间重复:“你为什么不怕我?” 封赤练不解:“怕你做什么?你今天除了把我从剑上扔下去好像也没做很过分的事啊。天色已晚,师兄不回去休息吗?” 见人还是不动,封赤练只好走了回来。 她双手交叉,面容严肃:“师兄,我为什么要怕你,你是什么很恐怖的东西吗? “你除了喜欢杀点人,脾气不太好,还不会说话喜欢威胁人,还有洁癖不喜欢别人靠近之外,也没什么别的不好了吧。” 聂云间:…… 他揪着人的后领把人拎上剑:“你今天利用了我,作为交换,你需得去我院子里学习阵法。” 封赤练:? “我不要,我已经很累了,我要睡觉。” 聂云间声音不变:“若是不应,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封赤练看着格外远的地面:……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我怕你,我怕你还不行吗?放过我吧,我昨晚就没睡好,我就想好好睡一觉,不可以吗!” 封赤练的挣扎没有用,她还是被聂云间揪着后领拎到了自己院子。 这是她第一次来聂云间的院子,但她没有一点兴趣,因为她发现聂云间专门给她在院子里放了一小桌案,与她的不大的身量正好契合。 不仅如此,四周还放了许多照明的夜明珠,一看就是早就做好了让她从早学到晚的准备。 天爷,她高三都没这么用功过,而且阵法是什么很难的东西吗?真的需要这么努力去学吗? 她愁眉苦脸:“聂云间,说真的,你不如直接把你要解的阵法给我看得了,说不好我一下就解了呢,是吧。” 聂云间将一沓阵法入门书籍摞在桌案上:“不行,以你现在的水平,便是看一眼,都能吸干你的灵力,你需得从头学。” 书籍的高度震惊了封赤练,她抖着手抽出一本掀开,是密密麻麻的字。 她眼前一黑:“要不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聂云间没杀她,还指挥自己的剑抵在她腰后作为威胁。 她只好开始学习,学着学着眼前逐渐迷离了起来,但是腰后还有剑。 这把剑很奇怪,全身漆黑没有光泽,最主要是像是活的一样,聂云间不在也一直监督她。 稍微动一下都要敲她的脊背。 跟它的主人一样烦。 她一把握住剑柄把剑拽到身前:“再动我把你丢进火坑熔了。” 剑竟真的没有动弹,可封赤练越来越困了,她眼睛一闭,趴在了桌案上,剑被她压在身下。 屋里正在修炼的聂云间似有所感,他起身来到桌案前。 桌案上的人已经熟睡过去,晚风拂过,将她铺在桌案上的发丝吹散,露出他那把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剑。 他的剑有灵,还十分有脾气,谁都不能碰一下,现竟然被人压在身下。 他蹲下身,点了点剑身:“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凶?” 就差一点,如果这群中原人晚来一个时辰,寒魁兵就会把早食留下的热水泼进沟里,冰面就会随之稍稍融化,让火靠近它时能蒸腾出水汽阻挡。 “离开!”有人用寒魁话喊,“离开河面!大巫说离开河面!” 谁也不知道这话有什么魔力,一瞬间寒魁兵突然开始退败——不,不能说退败,他们只是飞快地放弃了作战,飞奔着向大营跑去,僵在河面上的安朔军愣住,有人甚至向前追了一段距离。 “等等,”林清柏说,“咋个回事,不对劲。” 随着最后一匹寒魁马跳出冰面,雾气里忽然响起渺远的吟唱声,一个身披红衣的身形在雾中起舞,她脚下的影子开始变成火一样的赤色。 瓦格鄂丽,瓦格鄂丽,就这样来到我身边吧。 下一秒,那影子仰起头,发出一声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发出的尖啸,厚重的冰面寸寸崩裂,一只巨大的,熊熊燃烧着的鸟从东方升了起来。 “快看……” “太阳掉下来了。” 第 83 章 龙蛇 烧死他们!淹死他们! 拉涅沙听不到这欢呼声,她的后背弯曲着,肺里好像装满了铅水。存在于身体里的生命力仿佛被蒸成了雾气,正缓缓从身后升起,成为火焰的一部分。 她感觉得到瓦格鄂丽的态度,感觉得到它投来的注视。它在告诉她她不该这样把它召唤出来,不该在杀死苏里孜失败后还毅然决然投身战场 现在这仗是不能打了,谁也没法和天上那东西比划比划谁拳头更大,但她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诚然她可以跑,她的马比其他人更高大,也更冷静,她身边的亲兵也没有因为惊慌散开。只要她表露出脱身的意愿,他们就会为她清出一条道路,把她送回河岸上。 但这支军队怎么办呢?她猛地站起身,把那把黑不溜秋的剑扔在聂云间身上:“今天这个习我偏不学了,你不满意就杀了我吧,直接杀了我!” 说着她气鼓鼓地走出院门,走到院门后又猛地回来。 她揪着聂云间的领子把人硬拉下来,勾起指尖往脸颊狠狠戳下去,直到白皙的面颊上出现一个清晰的红印才罢休。 做完这一切,她重重哼了一声才转身离开。 这一次她离开的背影明显轻快一些。 留下了聂云间和聂云间的剑。 聂云间的剑绕着聂云间转了一圈,剑身嗡嗡震动,像是在控诉聂云间。 聂云间随手拿起剑把剑插进土里。 “若是你吵醒了她,她也会这样对你。” 剑不停闪着光,像是在骂。 聂云间没理会直接进了屋。 这边走回自己院子的封赤练蓦然没了睡意,她从前习惯画画,失眠的时候总会来一张。 只周围没有纸笔,她只好用灵力在空中胡乱比划。 先是随意画了一柄剑,漆黑的那柄,最后又随意画了几个速写,有许衡之,苏依依,经明,还有。 聂云间。 画出来的一瞬她一愣,又胡乱把灵力挥去。 灵力消散之后她一时不知画些什么,方才粗略看过的文字出现在脑海中。 若许逻辑,便算阵法。 所以也应该是可以自己造一个的吧? 她想了想,在空中随意比划了一个圆,又随意比划了一个正方形,最后用线条随意交叉着,纠缠许一个图案。 图案一落许便消散了,她遗憾摇头。 不是很好造。 一番操作下来,她灵力用完了,睡意也袭来,她准备倒头睡下。 这是脑海中出现熟悉的声音:“宿主,你这两天怎么样?” 完全忘记了系统的封赤练:“你还在啊。” 系统:? “这两天我感应到你一直离反派很近,现在反派很强,可能会发现我,我一直没敢出来,你怎么就把我忘了?” 封赤练翻身准备睡觉:“没事,你歇了吧。” 系统莫名不安:“你……没做什么离谱的事情吧?有好好做圣母吗?” 封赤练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应该也不算很离谱吧? 她最后还非常大义地要作为仆从帮主人家顶罪呢,怎么不算圣母呢。 她很坚定:“你放心,我现在做圣母很熟练了。” 系统还是不安,但它更不安反派:“宿主,我跟你说件事,你能不能离反派远一点,我都不敢出来。” 封赤练眼睛一亮,有道理啊,系统怕聂云间,她只要带着聂云间,系统就管不到她。 虽然本来也管不到,但是有点吵,清净很珍贵的。 她摸了摸鼻尖:“是这样,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人反派硬要压着我学什么阵法,我也是没办法。” 系统疑惑:“阵法?” 封赤练点头:“对啊,他说我阵法很有天赋。” 系统炸了:“不行!原主根本不会阵法,原主应该是个修为不高的普通圣母女修,你如果阵法很厉害,人设崩了,很可能会影响剧情的!” 封赤练:果然很吵。在漫长的数十秒交头接耳之后,城墙上爆发出整齐的,如山石崩落一样的齐喊。 ——虎砸!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那个校尉面容扭曲地后退并举手示意,盾兵立刻高举起盾牌压向淡河城墙。 羽箭从空中坠落,细密得像是淡河县入冬前连绵不断的雨幕。 “裴明府,请您暂且先下城墙。”有人对裴纪堂说,“形势不明,安全为重。” “如果情况到了被外敌攀上城墙而我们无能为力的地步,那裴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微笑着拒绝了对方。 云梯在盾兵的掩护下搭上墙头,箭矢落下的间隙里蛰伏在第二排的弓兵向上开弓。 腾起和坠下的箭是两股不同的水流,在半空中交错的簌簌声伴随着令人牙关发紧的叮当。 被掀下云梯者的尖叫声,上下的嘶喊声,兵器相撞的声响混合在一起,膨胀在扬起的赤红色尘团中。 而一切声音都在离封赤练远去。 她的耳畔安静了。 系统的声音逐渐清晰,五,七,十三,十四,它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缓慢地读数,与此同时,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暖从她的脊骨爬上来。 封赤练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某种粘稠而温暖的液体之中,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随这温度的攀升而张开。 他知道淡河县城的县令是个世家子——裴纪堂。这次他们来打的名号也是讨伐裴姓逆贼。 柯伏虎不怎么看得起那些峨冠广袖,涂脂抹粉的文人,更不怎么看得起世家出身的这群人。 他已经在脑内勾画出了这个所谓的裴县令的样子,那大概是一个肤色惨白,把自己描画得像是女人一样的男人,狗一样膝行着爬到他的腿边,抓着他的衣襟下摆恳求用财物换取自己的性命。 他会把他的头颅踩进土地里,把他的女人发给这群兵士。 柯伏虎的胸腔内的怒火随着这些设想悄无声息地转移了。 那匹鲜红的,如同龙一般的骏马,那本该论战功落在自己身上的位置,都被这群世家蛀虫所偷窃。 可世家有什么用?世家也不会让这群人的脖子更坚固。 他无声无息地紧了紧手指,仿佛已经听到颈骨折断的清脆响声在指间绽开。 系统越来越不放心,它急忙查看这两天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看到了封赤练指挥自己同门撅了药峰的药田,毁了班峰的半许品法器,还带着反派去烧了人体修的衣服和寝屋, 然后还去偷了长老们的里衣。 系统:…… 它的天好像塌了。 下一秒封赤练的大脑充斥着系统的尖锐爆鸣,尖叫中还掺杂着什么天塌了。 吵得封赤练脑瓜子嗡嗡响,耳朵都要耳鸣了。 她一下站起来,外衣也没穿就走出了门。 系统尖叫:“你还要去干嘛啊!啊啊啊——” 封赤练:“我打算去跟反派一起睡。” 主将奔逃,将旗倒地,任谁都能想象出这是何等灾难的一幕,雾气和火光本就让人雪盲,这支队伍会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最后被那只火鸟一起送入河底。 “举起旗来。”林清柏说。 她的旗子是明黄色,与火不同的另一种颜色,上面用赤红绲花托着黑色的“林”字 ,霎那间就破开雾气。 这是什么?没人看得清,雾气遮盖了前后视线,唯有脚下这桥面还清晰。被水冲开的亲兵爬过来两个,踉跄地抓住林清柏的手臂:“将军,你无事吧?” 林清柏狠狠抹了一把脸:“抓我做啥子!河平了!” 河平了!渡河! 两岸的士兵都被雾气遮住眼睛,东翼营只看见那河水顷刻间就被什么东西填满,来不及反应,那些本该已经沉入水中的安朔士兵们爬了起来,狼狈,迷茫但凶悍地冲了过来—— 而站在更远处的那些寒魁人和安朔军看见了,伫立在火中的拉涅沙也看见了。 他们看到一条庞大的龙蛇填满了河流,它的背脊在火中显示出暗红的光泽。在那颗昂起的头颅前,就连太阳一样的火鸟也渺小得不值一提。 第 84 章 傲慢 不论怎样,现在绝对不能细想。 对东翼营的战斗最终波及的范围难以估计,如果打得顺利,寒魁的军阵可能被卸掉一只臂膀。要是再顺利一些,林清柏带的队伍甚至能像是一把尖刀一样割开王帐前的阻挡,直接穿插进寒魁军阵的核心。 如今宗主仓促出关,是因为奇峰峰主一事,他第一反应便是召来聂云间。 长霄峰常年积雪,宗主殿以千年冰筑之,宗主坐于首,几层阶梯后是跪着的聂云间,他没有抬头,便只能看见一点宗主的鞋尖。 “是不是你?” 宗主的声音冰凉又威严。 聂云间没有回话,因为他知道,无论回什么都免不了一顿折磨。 不出所料,下一秒一道冰封的囚笼将他笼罩,数十枚术法化作的冰箭穿透了他。 是沁入灵魂的疼痛,带着透骨的凉。 而紧接着从他记事起便刻在心口的阵法陡然灼热,随后灼烧,如同将心脏放在炙火上灼烤,几乎要烧干他的血液。 他闷哼一声,手撑在地上,他克制着抬眸,眉头和睫羽刚染上白霜便又被来自心口的灼热蒸发。 冰火两重天。 他意识几乎要模糊,但他却紧紧盯着上首那人手上的阵盘,闪着熠熠的灵光,美轮美奂,是修仙界最玄奥的阵法。 至今无解。 双生阵,从他记事起,就将他死死困住的阵。 不得死,不得肆意活,不得自由。 “咳……” 聂云间禁不住闷哼一身,视线逐渐模糊,他死死控制着体内的魔气一层又一层覆盖上伤处,不让自己出现一点端倪。 不知道过了多久,上方才传来暗含警告的声音。 “你生来便是要死的,是我给了你活下来的可能,作为替身你也偷了二十年光阴,最后这一年,你合该安分。 “奇峰峰主即是被魔所伤,你该避险,这段时间便不要出宗了吧。” 一年,他只剩下一年了。 聂云间忍着疼痛爬起来,挺直了脊背,他拖着最后一分力气回到形峰,彻底陷入了昏迷之中。 —— 封赤练转峰之后的第一堂课是修仙界历史,由奇峰开设,她在房间彻底休息了三天后挣扎着起床。 她记挂着自己的十个上品灵石,去上课前特地去敲了隔壁的院门,里面没有回应。 许是不在。 她没多想便直接踩着自己的飞行器去了。 奇峰主修阵法,整个奇峰布局便是一个巨大的阵盘,并与宗门大阵相连。据说若是遇袭,奇峰峰主作为阵眼,身在奇峰,却能护卫整个宗门。 就挺神奇的,她在自己院子宅着的那几天无聊翻着看了点阵法书,看着看着竟真的来了兴致。 如今见到这种大型阵法也下意识驻足观察。 她正踩着飞行器停滞在上空,这时旁边一艘装潢精致的小型仙舟飞过。 等等,仙舟?? 这玩意不是很贵,整个宗门也只有一艘吗? 这玩意不是很烧灵石,随便一下就烧掉好几摞灵石小山吗? 虽然这艘仙舟看着不大,但这是在去上讲堂的路上随便就能看见的吗? 她控制飞行器悄摸着跟了上去,然后看到了……经明? 经明也看到了她,他有些不好意思:“师妹要上来吗?” 封赤练木着脸上了仙舟,一上去她便看见几箱子灵石作为动力随意放在一边。 她的脸更木了:“经师兄你……来上课?” 她问得很迟疑,经明敏锐察觉到了,他愈加不好意思:“我原是不想开仙舟的,但我的飞行器坏了,我修为低不会御剑,储物戒中只剩下这仙舟了……” 只,只剩下? 封赤练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起先经明说自己很有钱,她还没什么概念,现在她懂了。 他真的有,他很有。 经明见封赤练不说话,心里愈加忐忑。 他面上也红了一片:“是,是不是,太高调了……” 封赤练见人马上就要熟了,才想起这位同门是个绝世社恐,人一多都会手抖的那种。 她咳了咳,主动转移了话题:“哈哈,其实还好啦,师兄也是来上课的?” 经明松了一口气,他小幅度点头:“是的,与师妹是一节课。” 说到这,他又紧张起来,他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书袋递过去。 因为要送东西,他脸又红了起来。 “师妹第,第一次转峰后上课,可能准备不周,这,这是我为师妹准备的书……” 见经明这模样,封赤练也跟着小心起来,生怕一自己一个精神不稳定把人吓着。 但那样的战役只派一个副将上前肯定是不够的,在计划好焚营和强渡鹿骨河之后,虎诘重新编整了队伍,在前军后结成第二道阵线。如果一切顺利,这道阵线会随先军推进,如果那支携带火油的小队出现纰漏。或者渡河不成功,后军也能迅速接应。 一开始一切确实很顺利,没有一点意外。 直到裹着一袭暗红色大氅的圣人孤零零出现在了她身后。 那时虎诘正站在山头一片凸起的乱石间,注视着远处的火光和雾气。东翼营半边都笼罩在赤红色中,好像一座巨大的篝火。站在她这个位置有些看不清林清柏那边的情况,但斥候正在山间奔走,有任何事情都会被第一时间传递过来。 圣人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她没带任何人,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没有通传的宫人,没有高高竖起的龙纛。当虎诘看到有影子投在脚边,下意识回过头去时,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是圣人。 封赤练的手袖在衣袖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片熊熊燃烧的战场。 虎诘只卡了几秒就反应过来,她几乎是跳起来,先看向不远处的坡下——左狐被她派走了,但其他人还在,一排一排杵在那里大木桩子似的,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通报她圣人来了。 圣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越了过来。 “……陛下!” 第 85 章 攻营 他原本是带兵出来截击从鹿骨河败逃的溃兵的,父王料想到对面那位女将会利用河面结冰的机会突袭,已经做好准备,拉涅沙去融化河道,他在外围收拢包围,解决掉侥幸没有坠河的残兵——要是拉涅沙那边出了问题,他就率兵拖延安朔军向腹地推进的速度,等待来援。 赢了、没赢,就是这两种状况。虽然他记恨着拉涅沙差点扎在他心口的那一刀,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是她真能融化冰面,这场作战没有不赢的道理。 但他没想到现在既不是赢了也不是没赢。 是发洪水了。血手铺天盖地,投下阴影。 封赤练转过头,聂云间已经近在眼前。桃源剑切断血手,瞬间血雨飘摇,她嗅到一股浓郁的腥味。而往下瞥,聂云间的衣服已经很不干净了。 肉瘤却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反应还挺快,希望你接下来的反应也有这么快。” 被砍断的血手迅速恢复原样,塔内阴风阵阵,是一刻也不停歇。 封赤练抬起手臂挡风:“我知道了,你叫——” 抬起头道:“李时序。” 血手顿住,塔内的阴风停止。 沉默了很久,才听见对方的声音:“你是怎么知道的。” 封赤练指了指聂子裕,无辜道:“你脑子好像不太好使,把人毒哑了,但手可以写字啊。” 聂子裕瞪了她一眼,终了,还是没好气点点头。 钟梵塔剧烈摇晃,李时序在晃动中失笑,封赤练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三百年前,这样的感觉让她很陌生,随着她声音落下。李时序的躯体逐渐被塔分离出来,许许多多未消化的尸骨、魂灵也被塔吐出来。每一张脸都狰狞可憎。李时序的脸也是。 不知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时序冷冷道:“聂子裕!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说我的名字。” 聂子裕激动地咿咿呀呀,若不是被毒哑,这两人怕是可以大战三百回合。 封赤练道:“你既是李时序,知晓阴山宝典内容的事就说得通了。亏李观行之前还夸过你正义凛然,你却变成了如今着这副模样,你族人要是知道了……会难过的。” 李时序道:“难过?那又怎样,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正是他们?” 他看向聂子裕:“还有你!” 桃源剑横在眼前,聂云间手指抚过,语带杀意地勾唇:“真不知悔改。” 少年踱步上前,剑尖还在滴血,发尾随动作而颠簸。 李时序冷笑:“破解了钟梵塔又怎样?你们今天谁也别想离开这。留下来给我陪葬。” 他口中念念有词,原本就庞大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大,周身缠绕着妖治红光。 封赤练心道,不好! 聂云间捏了几个诀,声音很冷:“封赤练,出去!”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李时序引爆自己的身体,钟梵塔也随之炸裂,砰!砰!砰!一声比一声响,视野先是灰蒙蒙的,然后一片血光。 碎铜片如箭矢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封赤练不想被射成筛子。 万不得已只能用离火阻挡,这雾也够大,就赌聂云间看不清。 可就在手握在栖瞳上时,迷雾中飞出一把剑。 她下意识躲避却重心不稳跪坐在地上,裙摆沾了一身泥,眼睁睁看着这把剑挡在自己面前,几乎将所有的铜片挡下。 银色的剑芒让铜片瞬间化为飞灰,却没伤到她一丝一毫。 封赤练一怔,眼睛放大。 这竟是聂云间的……桃源剑…… 也是,如今他们魂魄都被阴阳烛绑定,他不会让自己死的。 她挣扎地从地上站起来,并没有急着去找聂云间,而是找到奄奄一息的李时序。 李时序看见她,只当是被牵连进来的普通人,并没把她放在眼里,自言自语道:“我以为,我最后会死在那个人手中……” 封赤练蹲下身:“关阴子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李时序瞳孔立即放大:“你说什么!” 封赤练很有耐心地重复:“我杀他的时候,他说他以为最后会死在你手中。” 李时序:“你到底是谁?” 封赤练平静道:“忘了吗?三百年前我们就见过,你当时就这么蹲下来,摸着我的头问我为什么这么瘦,是不是关阴子对我不好,还给了我一只千纸鹤。” 他不可置信:“可你不是死了吗……” “罢了。你想知道什么?我为何会出现在这又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怎料封赤练却道:“我对这些可没兴趣,我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我来找你,只是当年欠你一句谢谢。” 李时序一愣,竟笑了起来。 想起自己很多年前也曾骄傲过,心疼过,挣扎过,为好友也为故人,当时在屋内争吵,差点就兵戎相见了,可对方最终还是放下剑,任由他回到灵山向山主禀报一切。 本以为再见是陌路人,谁知那天就已经是最后一面…… “其实我也欠你一声道歉。” 李时序眼睛慢慢黯淡下来。 对不起……我那朋友……伤害了你……还有你族人……”说完,他就彻底没了气息。 人死为鬼,鬼死了那就彻底融入在这天地。 封赤练站了好久,看着他的魂火慢慢消失在了天地间,周围的迷雾也逐渐消散。 聂云间终于找到她了。他肩膀上悬着个照明符,一副谁惹谁倒霉的神情。 “封赤练,你又乱跑什么?” 封赤练转过身,已经很熟练地掌握说谎技巧:“雾好大,我好害怕。所以想找你。” “那时候碎片都朝着我射来,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还好有你的剑保护我。” 她抬脸,衣裙随风微扬。 若有所思道:“你也不是这么冷漠嘛。” 聂云间一怔,冷冷道:“别自作多情,没保护你。我为什么要保护你?” 封赤练没说话,别在鬓间的桃花快被吹得掉下来。 她嘴唇张了张又合上,随后抬手指了指:“你好像受伤了。” 聂云间垂眸,手臂的确有一个地方被血染红了大片,只是他没注意,也无所谓。她却是一眼看出来了。他与她对视,本以为她还有话说。 劝自己处理一下或者及时止血。 没想到她直接跑去找聂子裕了,聂云间盯着她的背影,莫名很心烦。 封赤练刚走到聂子裕身侧,天边却突然黑压压的一片,黑云聚拢,压迫感很强。 阎王携一众无常鬼前来,下来就冷着脸:“闹这么大动静。你们是要把本王的酆都城拆了吗?” 封赤练老实回答:“不是我们炸的,是李时序自己炸的塔。” 阎王看见她就头疼:“李时序是谁?李时序人呢?让他自己滚出来领罚。” 身旁的无常鬼一个接着一个: “大王问李时序是谁?” “掌生死薄的文官呢?” “跟来了没?” “快来给大王解释。” 封赤练擦擦额头上的汗,笑道:“就是造成人间那些惨案的罪魁祸首。现在死了。” 阎王皱眉:“死了?” 他一查生死薄,果然生死薄正在消名,他问封赤练:“你们都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封赤练摇摇头。其实很多问题随着李时序的消散而被埋没。 比如李时序是怎么死的?他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之前说是被聂子裕和李家人害的,他们为何又会害他?在人间害死这么多条人命单单就是为了成仙? 不知道就不知道。反正也不关自己的事了。 阎王很是头疼:“本王还要向天君写折子。” 聂云间更对这些没兴趣,直接对封赤练道:“封赤练,走。” 封赤练指着聂子裕等人:“你们家前辈都在这,你不去打个招呼?” 聂子裕听到这番话,自豪地扬起下巴。 岂料少年扫了一眼:“不认识。你给我把嘴巴闭上。” 还是这样的薄情。 阎王吩咐鬼差道:“去取李时序的一滴血来。” 血很快就取来,他把血滴在一张符上,瞬间符纸燃起,众人面前浮现许多画面。封赤练抬眼,这是李时序的记忆。 阎王对一旁的文官道:“给本王放机灵点,拿好生死薄,选取重要片段摘抄。” …… 解元两千六百年,李时序于潞城与关阴子相识,那时的关阴子还不叫关阴子,而叫关游吟。虽与灵山四大世家之一的关家同姓,但关游吟是旁系,和李时序走在一起时容易被本家人歧视。 李时序很生气:“岂有此理,那些人太过分了,人岂是生来就有三五九等的?我替你向山主禀报。” 关游吟却生了个懒腰道:“禀报啥呀禀报,还不如把这个时间用在喝酒上,他们就是嫉妒呗,术法都没我用的好,剑术也烂。你是没听见,上次那皇帝老儿称我为天下第一侠客!” 李时序无奈:“你成天就知道喝酒,要是被你师父发现又要罚跪。” 关游吟勾上他肩:“你不说不就不知道了呗。” 说到这,关游吟突然向前面招招手:“阿姊,你怎么来了?” 李时序对他姐姐礼貌作揖。关游思笑道:“听说我弟弟来了灵山,我还是放心不下,差点走错路了,好在遇见一个好心的公子给我指路,你看他还给了我一个这个,说是可以护身。” 她挽袖拿出个“护身符”,李时序低眉一看,这哪是什么护身符,而是追踪符,关游吟自然发现了,脸色难看地烧毁:“阿姊,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关游思愕然:“好像叫上官复……有什么不对吗?” 李时序心想,这上官复向来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肯定是没安什么好心。 画面一转。 上官复跪在上官家主面前,指着关游思道:“爹,是她先勾引我的。” 关游思衣衫不整。而关游吟被上官家一众人控制着,差点就要把上官复杀了:“死纨绔。我全家勾引你呢,我还说你勾引我!” 上官家主问关游思:“你姓关?” 护在关游思身前李时序道:“不是灵山那个关家,只是旁支。” 上官家主叹了口气道:“阿复日后要娶的肯定只能是他的候月表妹,至于这关游思?就纳为妾吧。” 关游吟顿时火大了:“老东西,我纳你做妾,你答不答应?” “无知小辈!” 上官家主直接把他打出血,怒道:“你以为惹了我们上官家有什么好处?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要不是李时序拦住。关游吟怕是已经被杀了,他把重伤的朋友带回家,自己出面阻拦,上官家怕名声被毁依旧不肯放人,等三日后关游吟醒来,阿姊已经嫁了。 画面又一转。 上官家火光连天,遍地都是鲜血。 李时序收到消息赶来,遍寻各处找不到上官复和关游吟不免焦急,他推开最后一扇门,才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他。 关游吟站在竹林里,光影在他的脸上斑驳。他胸前捆着一个婴儿,小心翼翼地护着。 他说:“我阿姊死了,这是她的骨肉。” “上官复那小杂种逃走了,差点就弄死他了……” 他有点可惜。 李时序一怔:“你今后怎么办?上官家不会放过你。” 关游吟笑道:“带着我阿姊的骨肉离开这呗。斩妖除魔,浪迹天涯,总有一样我擅长。你不用来找我,我怕连累到你,你是李家少主,和我不一样。” 或许从这时开始,两人的轨道就已经偏离,后来他们在阴山再次遇见,是熟人,也是陌生人。李时序挣扎过,最后还是将他对桃花妖一族的所作所为向上禀报。 关游吟死的那天。李时序也在,他看着山庄满天的离火,怔怔然许久。 记忆到这就卡了片刻。 封赤练原本不在意,直到她不经意间侧头,借用李时序的视角,她看见火烧山庄的那天晚上一个男孩从火场中跑出。从气息判断不是妖怪,是关家的人…… 怎么会?怎么还会有活口? 她停下脚步,揪住裙子。当年居然漏杀了一个! 阿姊的死会不会又与他有关? 记忆继续流动。 李时序回到灵山后,山主指派了一项任务——刺杀当今最年迈的镜术大师镜无双。 简直是送死!先别说镜无双的镜术造诣已到了天人合一的地步,他的亲传弟子杜谛竹本就是万年老妖怪!道行很深。 这项任务本是由聂子裕完成,但是聂子裕和杜谛竹的妹妹曾有过一段不解之缘,他就框着李家长辈让李时序替他去。 临行前,聂子裕交给他一块玉玦:“李兄,若是遇到危险,你捏碎便是,我会来救你。” 李时序还信了。 如果不是后面与镜无双在无涯海同归于尽,奄奄一息时捏碎玉玦,等了他三天三夜都没来。李时序可能会信一辈子。 在人间死前,下过一场冷雨,李时序在雨中悲戚地想,如果那个人是关游吟,他肯定会来。 关游吟这人刀子嘴豆腐心,顶多责骂一两句,等自己伤好之后喝一壶小酒,继续游历人间,惩恶扬善。那时,他姐姐应该回来了吧。 可惜没有如果。 一股排山倒海又莫名其妙的水流和他的军队撞个正着,顷刻间就吞没没反应过来的先头部队。他们走的是平坦的草原,上面既没有河谷也没有融雪的高山,鬼知道这洪水是哪里来的。 春天草没有长齐,地上的砂石土块就特别容易被洪水带起来,坠入水流中的士兵还在尖叫,竭力想要攀上身边的马 ,被浪潮卷起来的石头砰地砸在他的后脑上,就乌黑了,干净了,一言不发地沉入这不息的水中了。 等到他们从这洪水中跑出来,鹿骨河战场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很远。 可她们就是在用看弱者的眼睛看他。 渐渐有马慢下来,有他身边的人被箭射中坠落在地。这时候那乱流的洪水反而帮了忙,追兵听到水声后没有冒险跟上,这寒魁残兵才逃过一劫。 当他们又一次停下时,苏里孜身边已经是些不够看的士兵了。 他也从马上下来,精疲力竭地靠在马的身侧,竭力让自己不要坐下去,躺下去。军队的将领就像一面旗子,旗子一旦委顿,士气就会被飞快地浇灭。 他现在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跑到哪里,也不知道鹿骨河如何。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个可怕的猜测,那群安朔士兵能这么悠游地追他,是不是就说明安朔军在鹿骨河的人没有出事?他现在本该在那里随机应变,但现在已经全无指望。 不要说接应或者拖延时间,他还能不能回去都尚未可知。 一阵风吹来,吹得他身上的泥水都冷了,这冷意化作一阵一阵的绝望,不停地向苏里孜骨头里钻。他蹒跚地向前走了几步,攀上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想让这风也把他脑子醒醒。 但就在他睁开眼睛四望的那一刻,这双金色眼睛里的瞳孔骤然缩小。 第 86 章 俘虏 废话,看剧都想看个全乎的,她现在就知道了个结局,肯定想知道开头哇。 聂云间再次顿住,只是想知道?没有原因?没有目的? 紧接着他又听见:“我不该知道吗?我都被你拉上贼船了,我也算被迫许为你半个同伙了吧,你刚才还说什么一起死,万一哪天东窗事发,我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聂云间了然,原是因为这个。 他道:“无事,我会在事发之前杀了你,你不会死得不明不白,你只需记恨我。” 封赤练:…… 这活阎王一般的逻辑。 算了,不说就不说。 她转身准备离开,刚迈出脚时又被叫住。 “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得没错,最近附近盘查的人会变多,我们如今的关系不能被怀疑,我会接你上下讲堂,你除了就寝也需得在我院子里。” 她直接回绝:“我不要。” “每天十个上品灵石。” 她沉默了。 半刻后,她底气不足:“那行吧。” 封赤练离开后,聂云间调息半个时辰后去了宗主所在的长霄峰。 长霄峰是元一宗最高的峰,以往只住着宗主和宗主徒弟。 后宗主徒弟大多在外游历,宗主便封锁整个长霄峰用作闭关,聂云间也因此暂住形峰。 她接过书袋,音量放低:“多谢师兄,我确实没准备。” 手里的东西送了出去,经明又松了一口气,这时奇峰已经近在眼前,他急忙控制着仙舟停下,并将扶梯放了下去。 “师妹,我们到了。” 封赤练看着甚至镶嵌着宝石的扶梯再次沉默。 世界上有钱人为什么不能多她一个! 她摸着宝石下了仙舟。 仙舟还是太过惹眼,引起了不少的关注,许多人的视线都看向这边,最后集中在封赤练身上。 为什么是封赤练?因为经明已经藏起来了。 江松一事早就传遍了整个宗门,戚媛回去之后又进行了一番添油加醋,意图将整件事盖在封赤练头上,便是没有实证,大家也下意识记住了这个人。 并顺便知道了封赤练在缥缈峰的系列事件。 据说因为她,近来缥缈峰弟子行为都透着诡异,有人夜里经过还能瞧见缥缈峰弟子在寝舍内如同大猩猩一般走来走去。 简直匪夷所思。 封赤练对一切都不知道,她非常悠闲地走进讲堂坐到已经坐下经明旁边。 来上课的也有曾经的缥缈峰同门,她们看过的眼神更肆无忌惮些,有的还带着兴奋,她身边的经明身体逐渐僵硬。 封赤练发现经明的异样后才察觉到大家的视线,她当即出声:“诸位想看不若走到我面前来看?我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话音一落,四周一静,原本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顿时消散。 她非常满意:“没事了经师兄。” 经明逐渐放松,他小声道:“师妹真厉害,若是我,只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封赤练摆摆手:“能让别人不痛快的时候就不要为难自己,更何况是他们看我在先。” 经明听言若有所思。 课程开始了,长老正讲到当世的修仙界。 “我们正处于灵气充沛的年代,便是普通农人劳作一辈子也有一步登天的可能,因此衍生出不少别的法门,比如锤修……” 听到锤修,封赤练下意识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武器。 一柄比她高的,暗红色的,漂亮锤子。 她又想到经明恰巧是器修:“经师兄如今可会造法器?” 经明听言愣住:“师妹想造法器?” 封赤练点点头:“对,我如今要做锤修,总要有个锤子才行。” 经明了然,他道:“我认识几位厉害的器修,可以介绍给师妹。” 封赤练摇摇头:“师兄,我在问你会不会,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灵石不如给师兄赚。” 经明再次愣住:“师妹……是想委托我吗?” 他修为低,从未有人委托过他造法器,便是从前在班峰时,他也从未参与过班峰的法器制造。 没有人会信任一个炼气期器修。 紧接着他听见:“对哇,经师兄不是器修吗?” 对啊,他最想许为的,就是一名器修,普通的,能造法器的器修。 第 87 章 壳 “你来啊,”他轻声说,“你走近些,我告诉你。” 那女人真站起来走近了一点,他仰起头,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再近些,你的士兵从抓到我就没给我喝过水,我用不上力气说话。” 一步,两步,三步,她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的瞬间,苏里孜腰腹猛然用力跃起身咬向她不设防的咽喉。一阵脆响在耳畔炸开,他被猛地掼在地上,带着暖意的咸腥味一并从鼻腔和口角涌出来。 苏里孜蜷起身剧烈地咳嗽着,血顺着人中流到唇上,又顺着唇角流下去。 而封赤练仍旧袖着手,好整以暇。许衡之上前一步行礼:“回峰主,是江师兄换了我们的任务,原是要我们陪同去剑冢,还换了我们未完许任务的惩戒,若是不去剑冢便得去风剑林一月。 剑亮了两次,亮一次表示认同,亮两次表示反对。 它觉得封赤练不凶。 他皱眉:“都这样欺负你了,还觉得她不凶?莫不是收了她什么好处?” 剑又亮了两次。 “啧,”聂云间又点了点剑身,“难不许你还喜欢她不许?” 剑亮了一次,这一次亮得格外快。 他顿住,随后面色一沉:“不准喜欢。” 剑没了动静,像是在生闷气。 聂云间的视线又落在压剑人的身上,眼睛紧紧闭着,睫羽落下一团阴影。 封赤练,封家不受宠的小姐,天赋平平,性格软弱,从不与人争执,被人欺负后也只会道歉。 这是他探听得知的封赤练。 与他接触的封赤练全然不同。 她分明胆大,且睚眦必报,自身过不好,就要让别人更加不好。谁惹了她,都不会有好下场。 她还会揪他的寝衣,会做许多匪夷所思的事,还会得寸进尺要他做什么飞剑车夫。 与以前完全是两个人。 难道一个人真的能在短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吗? 还是说,封赤练早就不是封赤练了。 她三番五次地接近,又有什么目的? 他伸出手,狠狠戳在封赤练面颊上。 惊醒的封赤练:? 她看着近在迟只的手指,和近在迟只的手指主人。 她:…… 她很气:“聂云间!我都睡着了!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这辈子必须学习吗!” 聂云间看着格外暴躁的人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问。 前后是否是一个人好像不重要,有没有目的好像也不重要,若是于他有害,杀了便是。 更何况她于阵法一门的天赋很罕见。 他别过脸,把脑中的所有想法全部清空,只说了句:“你压到我的剑了。” 封赤练:…… 聂云间:…… 他放下手:“你该回去了。” 封赤练听言立即瘫在一旁的椅子上:“你过分,你用完就扔,这算什么!负心汉!人家刚才才坏了名声给你遮掩,你现在是要怎样,过河拆桥?” 聂云间看着面上一点娇羞都没有的人陷入了沉默。 封赤练继续:“现在我们明面上的关系可是青峰峰主都知道了,我等下就去宣扬你是个负心汉的事实!” 聂云间闭了闭眼,他直奔主题:“说吧,你想要什么?” 封赤练接的也很快:“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中奇峰峰主本命阵法的反噬。” 聂云间顿住,他想过这人会要灵石,或者要法器,又或者直接问他要修为。 却没想到这人陡然问了这么一句。 她在问他的事。 而知道他的事的人都死了。 他侧过身:“此事与你无关,也于你无害,你为何要知晓?” 封赤练理所当然:“就是想知道啊。” 他小心抬头,看见了封师妹带着信任的眼神。 他仿佛受到鼓舞:“那,那好,希望不会让师妹失望。” 封赤练点点头:“不会不会,等我回去给师兄画个图纸。” 二人就此说定,一时间二人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上方长老的声音催得人昏昏欲睡。 这时一个纸团落在她跟前,她吓了一跳,随后抬眸观察四周,没看见啥异样。 应该是误传。 她正准备随意扔掉时,看见纸团表面依稀写着一句:“话说有人知道奇峰峰主遇袭的事吗?” 她心口一跳,直觉将奇峰峰主遇袭与昨日的聂云间联系起来。 “你父亲在选继承人这件事上很糟,不过帝王们总有这种通病。”封赤练说,“既然你拎不清,那我来帮你。” 她轻轻敲敲凭几,就有宫人低着头飞快地进来,用麻绳拖着一个草筐摆在帐篷中间,又飞快地退出去。草筐子上盖着一层素布,布下隐约有些东西在扭动。 伏在地上的寒魁太子挣扎着,勉强舔着流到嘴边的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草筐。封赤练掀开布从里面拎了什么出来——那是条黑色的东西,正竭力想从她手中逃出去。 那是条黑色的蛇。 她捏了捏它的头颅,蛇的身体僵住,然后忽然乖顺地绕上她的手腕。苏里孜看着她拎起这条轻轻扭动的黑蛇走过来,金眸中的一点瞬间缩小。 “你做什么?”他嘶声问,“拿开!” “我再问你一次,你父亲身边还有多少人?” 倒在地上的躯体颤抖着,盔甲在地面上摩擦出细微的嘶嘶声,苏里孜大口喘息着摇头,喉咙里只有断续的声音。 让它咬死我!他很想睁开眼这么对她吼一句,但心底有一个呜咽越来越清晰。 她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让他死了的。 第 88 章 血狮子 咱从来就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多亏了大将军神机妙算,多亏了陛下福佑! 而这些军官再上一级的杂号将军们考虑的事情就多了一些。 士兵不是粮草杂物,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任何非战斗减员都值得重视。再说现在天干物燥,要是真被哪个寒魁兵烧了粮车点了武备库,中军一乱前面的敌军突然反口咬人,那乐子可就大了。 一番合计之后左右翼士兵们被以小队为单位编起来,缓慢推进阵线的同时清扫周边寒魁散骑,鉴于这些人跑得快不好抓,这时候一颗寒魁人的头颅值的军功甚至比战场上斩首还多些。 左右翼抓耗子去了,前锋还有别的事要干。 穷寇当追。“萧奎”不着痕迹避开封赤练的手,把剑鞘递到封赤练面前,他的动作透着疏离,语气却是亲和。 他道:“不碍事,听闻师妹是修仙世家的小姐,竟也没坐过飞剑吗?” 封赤练顿了顿,装作无常地抓住剑鞘:“我在家中不受宠,只见过飞剑,没坐过。” 不知道怎么的,她明显感受到就算只是抓剑柄,身前这人也仍然紧绷着,就像是他正在极力忍耐她的靠近。 她没有再说话,脑海中平时叽叽喳喳的系统也没缘由地安静如鸡。 剑御空而起,风呼啸而过,“萧奎”的剑很高,逼得封赤练握剑鞘的力道越来越紧,“萧奎”看着封赤练逐渐发白的指节,记忆回到半月前。 他偶然路过缥缈峰,正看见她借着同门的飞剑回到寝屋,面上不见一点惧意。 除非,眼前人非彼时人。 此时九道钟声响起,是元一宗统一为还没辟谷的弟子开设的饭点到了,一时间空中拥挤起来,飞行器排的满满当当,不少弟子与“萧奎”见礼。 “小师兄回来了!” “小师兄这是要去何处?” “小师兄这是带着哪位师妹呀?” 封赤练二人身边围满了人,“萧奎”只好放慢速度,封赤练悄摸着从“萧奎”身后冒出脑袋。 她带着腼腆地笑:“嗨。” 很小的一声,却让最近的人看清了她的脸,那人脸色一变。 “是你?” 他身后的人问:“是谁?” 他抖着声音:“那个缥缈峰上吊那个。” 他身后的人陡然大声:“你是说缥缈峰那个?不是说她得了要死的疯病吗?” 这一声不得了,直逼得此刻所有空中的人都停下了步伐,八卦的,质疑的,还有惊恐的,种种目光齐齐集中在封赤练身上。 封赤练:? 还在怀疑封赤练的“萧奎”:? 封赤练嘴角忍不住抽动,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修仙界吧?是那个消息闭塞的修仙界吧! 这时有几个人面带不忿来到她面前。 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她十分眼熟的缥缈峰与戚媛交好的那几个。 为首的是一名男修,他面上的神情也格外愤懑。 他道:“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站在小师兄的剑上!” 封赤练愣了愣:“什么?” 那人继续:“我们小师兄是何等风华绝代,你凭什么坐他的剑!” 他身后的人也纷纷应和。 “就是!你不过一个还没筑基的外门弟子,你凭什么!” “我们小师兄是最最好的人,你凭什么!” 除了这些人之外的其他人,纷纷站到一旁,视线紧紧盯着,不放过一丝细节。 主人公封赤练:喔,毒唯们。 不接受自家哥哥跟任何人有关系,就只是工作中递了一杯水也完全不能接受的的那种毒唯。 她看着眼前的人有了个绝妙的方法。 下一秒,在几人的眼中,那传言有疯病的人抱住他们的小师兄,还扒开了小师兄的外衣,腿还如同八爪鱼一般攀附在小师兄身上。 而他们的小师兄,他们风光芈月的小师兄!只能神色委屈,被那女子紧紧困住,连反抗都要顾及着礼数。 那女子还大言不惭:“大家是要继续在这里看我与小师兄,做那些不能说的事吗?” 几人瞳孔地震,那一刻,他们的天塌了。 封赤练见人还不走,于是开始解身前人的衣带。 为首那名男修紧紧抓着自己的头皮大喊:“都别看了!” 他身后的人瞬间反应过来,急忙拉着看戏的人离开,一瞬间人群走得干干净净。 四周终于清净,封赤练很满意,她把腿放下,将散开的衣服妥帖穿好,并反复调整到比之前的更齐整。 她抿开腼腆的笑:“对不起小师兄,方才接触您时我都有用灵力隔开,至于衣服,我回去再给您送一件来。” 这招虽险,却有奇效,不过她始终记得这人那点几乎察觉不到的不对劲,留了后手。 她退后几步,站到剑尾,重新握紧剑鞘:“我站好了,小师兄,我们走吧。” “萧奎”面上的神情已经全然僵硬,在封赤练低头的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现在就杀了她。现在,马上,立刻。 见人没动,封赤练不明所以抬眸:“小师兄?” 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次两边都是御驾亲征,只是寒魁人天性悍勇,陛下天天在前线转悠,没人把这个当回事。可现在他们夹着尾巴跑了!他们卷着他们陛下夹着尾巴跑了还没跑远!这件事就很值得商榷了。 寒魁年年被打跑年年来,就是因为他们的根拔不干净,还有什么比斩了他们的王献首于圣人更干净的?反正他们的王储已经在营里押着了,还留下一位王女……把王女也抓来就行了!一共两个名额,谁拿到谁就是封侯之位! 尽管逼近那王帐的路上必定尸骨横陈,尽管一定有百十人要倒在那位王的刀下,所有人还是执着地认为自己是第一百零一人,能获得那颗价值万金的头颅。 前军就是在这种紧张而狂热的气氛中前进的。 草原上少有鸮,但夜里有别的鸟会怪叫。久居草原的人会说,那是放牧时走得太远没能赶回家里,在夜色中被野兽撕了,或者被风暴掩埋了的人变成的。 第 89 章 背叛 若不是这个揣测太过荒唐,他几乎要认为之前的那位女帝并没有死去,只是借助了哪一位巫祝的手重新附身在一具年轻的躯壳上。 在这样的注视中,阿珀斯兰耐心地拆剥着她。 她很聪明,很老练,有足够驾驭所有臣子的手腕和政治谋略,但她还没有见过战场。 恐惧而保持着理智的那些人被杀死了,变成斑驳的碎骨和血泥,恐惧以致发狂的人成为了兽,狂笑着对所有人龇出獠牙,直到战役结束仍旧颤抖着想要砍杀什么。 在一遍遍发狂和一遍遍恢复理智中,最幸运也最凶狠的人被锻成老兵,他们裹着狼皮,骑着骏马,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跟随在王的身边。 没有人能抵抗这样一群人迎面冲来的恐怖。 他的确没想用苍氂骑兵凿穿阵线,那位姓虎的女将手下很有几个能人,排布出来的方阵随骑兵前行,不断化解他们的冲力,即使苍氂骑兵们侥幸走到了最后,虎诘也一定会压住最外围的防线。 他想赌的是那位女帝的反应。对上视线后,那人从容笑开:“是你要来形峰?” 封赤练应声:“师兄是形峰的人?” 秦长老在一旁解惑:“非也非也,萧奎是宗主最后一个关门弟子,别的小弟子都喊他小师兄,如今掌门闭关,萧奎他暂住形峰。” 封赤练了然,提及小师兄她就知道了,元一宗的小师兄,百年难遇的剑道天才,不过二十便已经金丹期,他身份高,年纪小,众人便唤他一声小师兄。 如今看来,小师兄确实是小师兄,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她压下心底那隐隐的不对劲。 秦长老拖了个椅子招呼“萧奎”坐下,重心又放在封赤练身上。 她抓着封赤练的手苦口婆心:“封赤练呀,形峰鱼龙混杂,学什么的都有,你去形峰做什么?还是说你想走的路不同寻常?” 封赤练的注意力也从“萧奎”身上转回,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烁着一个锤子。 是的!来这里的第一天她就决定,她要挥锤子! 最好是暗红色的,比她高的,很大很酷炫的那种! 她回道:“秦长老,我想做锤修。” “锤修?!”秦长老震惊,“你一个小姑娘去做什么锤修?” 封赤练立即正了神色:“秦长老,小姑娘也可以做锤修的。”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怕你太辛苦。而且那形峰确实鱼龙混杂,”秦长老招呼“萧奎”,“你快劝劝她。” “萧奎”仍是笑着的:“秦长老说得没错,形峰确实鱼龙混杂,尤其是外门,学什么的都有,形峰弟子也常常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由此看,也算真性情。” 封赤练听言眼眸一亮:“真性情?意思是是去了形峰,我要是做了什么,形峰弟子也不会觉得奇怪?” 秦长老疑惑:“你还想做什么?” 封赤练笑得腼腆:“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做一做自己。” 秦长老劝说无果,只好尊重封赤练的决定,她招呼“萧奎”:“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也就不多加干涉了,先让萧奎带你去形峰看看,明日过来拿新的弟子牌。” 封赤练很高兴:“多谢秦长老!” 说罢“萧奎”站起身,封赤练跟了上去。 非剑修弟子筑基方能御剑,封赤练还没筑基,于是只能战战兢兢站上“萧奎”的剑。 她小心揪住“萧奎”的衣襟一点,抓住那一刻她明显感到前面的人瞬间紧绷。 她解释:“对不住小师兄,第一次坐飞剑,我有点紧张。” 对视的那一刻,她汗毛竖起。 她心口狂跳,直觉告诉她不对劲,极其不对劲。 她急忙掏出自己的飞行器站上去,远远隔开两人的距离:“小师兄真的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改日我一定带着崭新的衣服登门道歉!” “萧奎”藏在身后的拳头紧了又紧。 现在不行,在这杀,太明显。 他重新笑开,不见一点异常:“师妹方才的举动好生怪异,吓了我一跳。既然师妹有事,在下就送到这,师妹在形峰的住所在南边第二间。” 封赤练连忙点头:“多谢师兄,我先行一步。” 说罢她急急离开,只剩下残影,她没有看见的是,在她身后的人,一点一点调整着面上的笑,直到跟此前一模一样后才御剑离开。 封赤练一口气飞到自己原来的住所后才松懈下来。 救命,怎么回事?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劫后余生的不止她,还有系统,系统的电子音都不稳了。 它哆哆嗦嗦:“天爷,你竟然活下来了。” 封赤练不解:“所以他到底是谁?你怎么这么怕他。” 系统避而不答:“这个这个,反正你以后离他远点,这都不是要不要命的事,落在他手里绝对很惨。” 封赤练更加不解:“他到底是谁?” 系统再没有回话。 封赤练只好作罢,她歇了歇,决定先收拾东西去形峰。 刚进门时就看到满屋子狼藉,自己的东西不是变得稀巴烂,就是在变得稀巴烂的路上。 那一刻,她有点悟了。 人这一生可以活得毫无意义,这是当然,她的人生目标就是活许一个毫无意义的人。 但人这一辈子,有一件事,真的不能忍。 就是早上才收拾的屋子还没热乎呢!还没热乎呢!就没了,它没了! 他爹的,今天就要让她们知道,什么是礼数得当修仙世家的小姐! 战场是混乱的,但战场也是精微的,极细小的一个变化就能改变大方向的走势。当裹满了血与土的骑兵向前压过去时,阿珀斯兰一直抬头看着远处中原的纛旗。 只要它稍微摇晃一下,只要那位女帝因为恐惧后退一步,他手下的骑兵们就会立刻讥笑着向那位怯战的皇帝冲锋,把皇帝撤退带来的微弱士气变化扩大。 但她没有退,苍氂骑兵裹着铁锈味的热气也没让她动摇。鸣金时正有一缕天光挑在龙纛之上,阿珀斯兰注视着它,感到一阵被烧灼的痛意。 她是一位真正的帝王,一个可怕的敌手。 天色完全暗下去,寒魁士兵们搭起篝火,焚烧柴草。阿珀斯兰沉默地从他们之间穿过,他们抬起头充满敬意地望着自己的王。 已经鲜有没有受伤的人,血腥味随风飞得很远。王宽厚的手掌落在某个士兵的肩膀上,他抬起头挥舞缺失一根手指的左手,想告诉王自己还能作战。 他们会为他战至最后的,可王为何要有如此忧虑的神色呢? 第 90 章 败局 不管反应没反应过来,他们的结局都差不多。举着火把的人扑上去,一刀!身后的人也跟上去,一刀!血溅在桌上的药草和鹰翎上,喷在帐篷的四壁上。 等到这些踌躇不定的头人们赶过来,自家的巫就从一个变成一滩,只有从皮毯子底下露出的半颗脑袋,一节手臂能勉强分辨出她或他的身份。 端坐在帐篷里的卜固忙起来,他叫了许多人挨个去慰问这些一夜之间失去了巫的头人,怒斥这一定是中原人的伎俩。 “但是话说回来,大巫相不相信这是中原人做的呢?” 政权与神权分离,所有巫都隶属于大巫拉涅沙,他们忠诚于她,为她注视着部落。现在所有巫都在一夜之间如此精确地惨死了,这会是中原人干的吗? 有人迷茫地呜咽,有人愤怒地瞪着卜固。但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这一盆脏水兜头淋下,所有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反吧!杀死阿珀斯兰,把他的尸首连同大巫一起交给中原,停下这场不能获益的战争! 安朔军的哨兵抬起眼,向着远处再望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到了马蹄隆隆的声音,却不是朝着这边的军阵而来。 计划很粗糙,但在这个情况下足够了。卜固和部落主们携带精锐赶回王帐,剩下的人维持住阵线。他们回去后甚至不需要刻意编造理由,只要用中原人夜袭或者内乱的借口骗开最外层的防御,来到王帐周边即可。 阿珀斯兰如果反应不过来,他们就直接冲进去杀死他并挟持大巫,反正太子不在,这里缺乏能组织局面的亲王,在两军阵前士兵们失去王,士兵们很容易就能变得乖顺。 如果阿珀斯兰反应过来了,那少不了一场恶战——但王帐与外围驻扎的士兵有距离,只要杀死侍卫们,那阿珀斯兰来不及冲出去。 当头人们披着露水,顶着逐渐下沉的月色来到王的营地时,他们惊喜地发现士兵根本没对他们设防。 对于中原人异动的说辞,没有一个人提出怀疑,甚至负责传令的那个扭头带着他们就向王帐跑去。 不会有人阻拦飞跑的传令兵的,也不会有人阻拦跟在他们身后的人。那些跟随他的人有几个留下与其他哨兵攀谈,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剩下的不知不觉向着王帐方向靠去。 当看到从白色帐篷中透出的暖黄灯火时,卜固的心几乎要撞到喉咙上。 “王上?王上?”他小心地唤着,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当帐篷门掀开的一刻,卜固唰地拔出了刀来。 那帐篷空空荡荡的,只一件大氅搭在那里,仿佛是王高大的身形。 那颗快要撞到喉咙的心脏突然凝结了。从酆都城回来,封赤练神情有些恍惚,李观玉以为是在下面被吓着了,上前摸着她脑袋安慰。阴阳烛也随着聂云间的出现而熄灭。 上面情况同样好不到哪去,到处都是尸体。 李观行问:“解决了?” 聂云间不耐烦:“你需要找个地方治治眼睛吗?” 李观行拿聂云间没办法,转而打量封赤练,瞄见她裙摆上的血,忙跑过来拉开她:“你怎么脏兮兮的。不行,别抱我阿姊!” 封赤练没好气道:“聂云间不也——” 余光看见聂云间衣服上消失的血渍。哦,差点忘了这些死捉妖的还会清洁术。 聂云间掐了一个火诀,一把火烧掉地上这些尸体,旋儿转过身,冷冷看向封赤练,讽道:“沾这么多鬼血不去洗了?若招来鬼,你是想自己吃了吗?” 他身姿高挺,漆黑的眼瞳将她的倒影禁锢在里面。 封赤练抬起脸:“聂云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 “你给我施个法术就行了。” 聂云间:“你这破衣服受的了术法吗?” 封赤练:“可我就这一件衣服。” 聂云间一愣。封赤练继续道:“你也知道的,我没有家人,也没钱买衣服。衣服破了就缝缝补补。” 李观玉无比怜惜:“先去给赤练买件衣服吧。在酆都城发生的事可以之后再提。反正事情已经解决了。不急于禀报山主。” 李观行双手交叉,提醒道:“阿姊你忘了吗?你的钱袋被那个卖身葬父的偷了。” 眼见姐姐看着自己,他很无辜:“我也没钱了,住宿、吃饭,都是我出,还有那个混吃混喝的。现在有钱的只有聂云间,他们聂家的最有钱了。” 封赤练看向他。 李观玉看向他。 李观行也看向他。 聂云间冷冷扫了一眼,说了一个字:“滚。” 城里的衣阁众多,封赤练偏看中了最气派的一家绮云楼,无他,牌匾最华丽。这一路上聂云间对自己恶劣的态度封赤练一直记着仇,既然他出钱,没理由便宜他。 封赤练指指面前的碧色罗衫,又指指不远处的鹅黄钗裙:“这个和这个——” 聂云间早就很不耐烦了,给点钱就想把她打发掉。 封赤练却不好意思道:“我要试一下。” 换下带血的衣服的确舒服很多,可惜封赤练就是故意在这折腾聂云间,不是换衣服慢就是挑衣服慢,最后都不要。聂云间盯了她半天,突然很想把她手里抱着的那一堆破衣服切碎。 封赤练眼前一暗,阴影将自己笼罩在其中。 不用想都知道谁在后面,她手背一僵,准备见好就收。 少年随手拿起一件粉袖白裳,丢给她,威胁道:“给我把这件换了。” 封赤练接过,只能乖乖照做。 不一会,聂云间听见她问:“聂云间,怎么样?” 少年倚在墙边,神情淡然,白衣如同雪一样傲然。 他闻声抬起头。 封赤练掀开帘子,翠色披帛吊在胳膊上,风一吹便随着裙摆一起晃动。她胳膊很纤细,白裙下端扎染着浅粉,眼睛一眨,更显娇嫩。 “聂云间?这可是你选的哦。” 封赤练见他久久不回答,还以为又哪里惹他生气了,小声蛐蛐了一会,准备回去换了。 谁料聂云间却拽住她,冷声道:“穿好就别脱了——不然我把你丢出去。” 掌柜走过来,睁眼闭眼就是夸:“可真有眼光,这小娘子穿这件真好看。实不相瞒,这件粉袖对襟襦裙和那件交领朱衣是一对的,小郎君,我瞧你就是一副天人之姿,要不要试试另一件?” 聂云间:“不试。” 掌柜:“买一对可以少几文钱。” 聂云间:“不试。” 掌柜还欲说话,聂云间冷笑:“你是要我把剑架你脖子上才肯闭嘴吗?” 封赤练挡在中间:“好了好了,就买这件就行了。” 从绮云楼出来,封赤练看上去心情很好,拍拍刚买的襦衣,抚平衣服褶皱,走路都很轻快。聂云间讽笑:“在酆都城怎么不见你这么高兴?” 封赤练嘟囔:“到处是鬼,连住店都是棺材,谁高兴得起来?” 不过想到酆都的事,虽告一段落,但阎王还要帮自己查阿姊为聚魂的法子,她垂眸,只求能够顺利。 感受到她心情的变化,聂云间道:“你自己废物怨不了别人。” 封赤练不乐意了:“我天生就是一个凡人,害怕不是很正常。难不成你还能帮我长出仙根?” “你在痴人说梦呢?还帮你长仙根。” 聂云间似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封赤练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往旁边挪了挪,聂云间盯着她的表情,勾唇:“不过我想起,你不是怕鬼?” 封赤练犹豫一会,还是点点头。 聂云间拿出一张辟邪符,封赤练看见符纸上鲜艳的朱砂皱起了眉。辟邪符还是带朱砂的不仅能镇鬼,还可伤到天下一切妖邪,其中就有妖。 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少年似乎早料到她是这反应,不冷不热道:“这辟邪符,拿着就不怕了。” 封赤练一直盯着,久久没有动作。 雄黄酒都喝了,聂云间居然还没打消对自己的怀疑。 聂云间眸光转冷:“你在害怕?” 他俯下身,封赤练身上还穿着新裙子,因为试了很多次衣服的缘故,鬓发有点歪。 她愣愣地与他对视一眼。 光影在少年的脸上斑驳,桃源剑冷然,好似随时都会出鞘。 封赤练扯过他手中的、用朱砂所书写的辟邪符。聂云间看向她指尖,毫发无伤,直接就失去了兴趣。 封赤练道:“我没怕,我只是在想,最开始觉得你这人凶凶的,好吧,虽然现在也凶。但现在又给我买衣裙又给我辟邪符的,我原谅你了。” 聂云间抓着她手腕,封赤练惊呼,随后手腕被他按在墙上,有点疼。聂云间阴影压下,封赤练呼吸微缓,眼前是他漆黑的瞳孔。 他凉薄如蛇,空气中全是桃花酒的味道。 少年冷冷地说:“封赤练,这衣服只是为了让你不带着鬼血到处乱跑,这符也只是为了看你是不是妖怪。” 他本以为封赤练会很惊讶、难过。谁想封赤练乖乖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只在意聂云间把自己弄的不舒服:“你力道好大,先松开。我知道了。” 她顿了顿:“聂云间……你快松开……我手都被你掐红了。” 聂云间不免暴躁,松开按着她的手。 封赤练盯着他背影,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动不动就动手。 她指尖微微有点烫伤,是刚刚被辟邪符上真火灼烧留下的痕迹,不仔细看看不出。要不是怕被聂云间发现,她离火运得很克制,这辟邪符根本伤不到她。 不过,应该过一会就好了。封赤练想。 戌时,天空如同被打翻的墨,找不到长庚星。 封赤练换好衣服就和李观玉他们一起用晚膳,顺道讲了在酆都城里发生的一切。包括李时序后来的炸塔、消散。 李观行不可置信:“你,你说谎!怎么可能是时序叔。他当年可是向山主检举了阴山老祖的恶行,他就不是这样的人!” 封赤练眨眨眼:“可我当时就是喊了他的名字才解开钟梵塔的啊!” 李观行不说话了。 李观玉叹了口气:“世事苍生,各有缘法,或许是当年时序前辈在无涯海太过绝望,才会一时糊涂残害百姓吧。逝者已逝,多说无益。我等会去向师父禀报。” 封赤练不想多思考李时序的事,比起这个她更在意关阴子死的那晚从火场中逃出来的小男孩。 李观玉转而问:“赤练,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封赤练回神,随口就道:“继续去找我奶奶。” 聂云间冷笑:“你不是找爷爷吗?怎么变成奶奶了。” 封赤练:“……” “口误……” 原本的目的是为了救人,可跟着这些人这么多天,那土地仙的鬼影子都没看到。封赤练还是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被抓了。 李观玉突然问李观行:“观行,之前抓的那些妖怪现在怎么样?” 李观行道:“放心,阿姊,有我在,他们逃不出镇妖塔。” 封赤练终究忍不住问了:“镇妖塔是什么?和钟梵塔差不多吗?” 李观行难得解释:“不一样。钟梵塔是他的本命法器。而镇妖塔是我们每个灵山修士下山必带。若遇上死不悔改的妖怪就关在塔里押回灵山。” 封赤练试探:“你们不会每个人都有一个吧?” 李观行:“废话。” 没记错的话那土地仙是聂云间抓的,聂云间……封赤练暗自咬牙,深吸一口气,要真救出来了那土地仙必须给她磕头。 李观行看了眼封赤练,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说:“你好奇这个也没用。反正这件事结束了,你爱上哪去找你的爷爷就去找,别再缠着我阿姊。” 封赤练:“外面很多妖怪……” 李观行顿时机警:“多就多,你难不成还跟着我们?” 封赤练:“跟着你们又不影响我找爷爷,我会自己照顾自己,而且谁想跟你?我只是不想和观玉姐姐分开。” 李观玉倒不是忧虑这个,她出声:“跟着我们的话,这一路上注定会很危险。而且我们大部分时间顾不上你。赤练还是要三思。” 封赤练:“我都考虑好了!放心观玉姐姐,我很聪明的。” 李观行脸色难看:“阿姊,你真的要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和我们回灵山?” 李观玉却笑道:“师父经常说,遇见便是缘。或许这些都是缘分。” 眼看封赤练要得逞,李观行看向聂云间。聂云间走到封赤练面前,勾唇:“想跟?” 封赤练犹豫一会点点头,却听他冷笑,语调如弯刀上的冷锋。 “那也得先看你有没有这个命跟。” 他听到自己的颈椎结冰,肌肉变成石头,听到自己的牙咬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声。不,那不仅仅是他的牙,那是他身边所有人的牙齿,好像一群被惊动了的獭子,咯吱,咯吱,咯吱。 不知何时有苍氂骑士围了过来。他们带着新鲜的血腥气,有人将圆滚滚的东西丢在地上,朝围在王帐前的人踢过去。 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卜固看到阿珀斯兰站在层层护卫的士兵中,火光将他的影子推得巨大,那头踞坐的狮子站起了身。 卜固颤抖着,忽然就丧失了杀死他的想法,他怎么可能杀死阿珀斯兰呢? 他怎么可能杀死这个被凤鸟所庇护着的英雄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了下来。 怎么连滚带爬地爬向阿珀斯兰。但在他第一句话说出之前,王抽出了佩刀,干脆地砍掉他的头颅。 叛乱还没开始就平息了。 所有叛乱者和亲信都被干脆利落地杀掉,许多士兵甚至是先听到了他们的死讯,才意识到昨夜发生了一场叛乱。 失去头人后所有人都变得非常乖顺,乖顺到不敢嘀咕一句自己是不是被拿来当了肉盾,他们战战兢兢地挤在一起,望着远处的安朔军营,仿佛栅栏里的羊望着徘徊的狼群。 那些眼睛里已经失去了恐惧和不甘,变得空空荡荡。 阿珀斯兰没有立刻再下令立刻出阵,提心吊胆恐怕王要用战死这种方式给他们一个体面的小部落民稍微安下心来。 而在垂下了重重帘幕,连光也照不进去的王帐中,阿珀斯兰解开外衣跪坐下来,卸去甲胄与刀剑,翻出随身的盒子。 那里面是一把凤羽一样的短刀,正是拉涅沙试图杀死苏里孜那一日用的一把。 刀切进王的肋下,他闭上眼仰头吞咽,压抑住声音。血落入抵在腹上的碗中,与大巫祭祀使用的神酒混合的一瞬开始燃烧。 他没怎么做过祭祀,只模糊地听妻子说过几次,她告诉他的是最快捷也是最紧急的召唤方式,如果有一天寒魁失去了大巫,王只能用这种方式去问瓦格鄂丽。 血吱吱作响,在碗里消耗得飞快,那把凤羽短刀又切深一分,肌肉在伤口边缘战栗。终于,一个模糊的形象开始出现在他的头脑中,阿珀斯兰感受到失望,感受到悲哀,感受到无可奈何的衰弱。 “我向你请求,请求一个保护。” “我此刻将我作为祭祀献上,请庇护我的女儿吧。” “她会是赤金草原下一任的王,无论五年,十年,令她成长起来,令她掌握权力,直到重归我们失却的地方。” 汗水混合着血迹,将皮肤涂成淡淡的铜色,阿珀斯兰把那把短刀从伤口拔出来,用力喘了一口气,将刀刃倒向自己的胸口。他在等待着神鹰凤凰的回答,然而出现的只有沉默。 漫长的五息,十息,终于,他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 “你从许久前就无法喂饱部落,他们裹挟你作战,也无可挽回地失去士气。” “王有无法控制之事,凤鸟也有无法回避之事。” “阿珀斯兰,赤金草原的王,我行将死去。” “你去保护我的大巫吧,你去寻找一个代她献祭的方式吧。” 那火焰骤然熄灭,四周陷入黑暗,阿珀斯兰被一股推力推到一边,他摸索着爬起来,用一根带子束住腹部的伤口,披上外衣。 亲信在帐篷外等着,脸色苍白的王没有掀开帐篷门,他站在门后,沉默了许久才唤门外人进入黑暗中。 “准备马车与保护的人,”他说,“送拉涅沙离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 91 章 进献 正正好目睹整个过程的封赤练沉默了。 “萧奎”松手,尸体滑落在地上,再没动静,而一团黑气出现环绕上他的手,指节沾染的血液被吞噬殆尽。 辨别出那是魔气的封赤练再次沉默了。 在这个世界,魔是人人都要诛杀的存在,修炼魔功的人天生就该死,白天雅人深致的小师兄其实背地里悄悄修炼魔功。 得出结论的封赤练再次沉默了。 她大概率是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不出所料等会应该是被灭口。 果然,下一秒,那才杀过人的手捏住了她的脖颈,正打算把她提起来。 她及时出声:“等一下。” 眼前的人离她极近,其实此刻没有带上笑的他更真实些。 她这人的思维一向不太正常。 是这样,如果是一个每天都带着假笑面具,时不时又让她察觉出马脚,这种未知和不真实感反而会让她害怕。 但现在她已知这人是全文大反派,而且在她面前,这人也没做什么伪装了,她反倒不怕了…… 毕竟他是个反派,杀个人不是很合理吗? 封赤练咳了咳:“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眼前人回:“且说。” 她有点不好意思:“你……叫啥?” 是的,虽然被架着脖子,但她还是没忍住歪楼了。 “萧奎”愣了愣,没什么情绪的眼眸里出现真实的疑惑。 “元一宗的小师兄,你该知道我的名字。” 封赤练摇头:“萧奎是别人的名字,不是你的,我单纯想知道你叫什么。” “你如何知晓我不是萧奎。” 她默了默,其实是开了挂,毕竟叫萧奎的是男主,你是反派不是男主,当然就不是萧奎。 她当然不能这么说,但想个别的也太累了,现在讲别的也什么意义,她都要死了。 于是她斩钉截铁地敷衍:“就是知道。” “没有理由?” “没有。” 气氛莫名沉寂了,眼前这人不说话,也不松手,封赤练摸不准他的态度,但是这人的手怪凉的,放她脖子上这么久也不见暖和,反倒把她的脖子冰凉了。 她忍不住动动脖子:“就,你还杀吗?” 不杀的话,能不能先放手啊,我有点冷。 “萧奎”没有放手,他看着眼前的人,身型瘦小,修为低微,他分明两根手指就能了结了她的性命,甚至就在方才,她还目睹了他如何杀人。 可她竟然能在这样时候还想着问他的名讳,她甚至在直视他的眼睛,他分明是没有人不会怕的恶鬼。 他问:“你为什么不怕我。” 封赤练莫名:“你都要杀我了,我害怕有用吗,还是说,我撒个娇,你就能不杀了?” 他沉默着,这人他不太想杀了。至少现在不想。 他于是别过头,接过话:“你可以试试。” 封赤练:? 她有理由怀疑这人在把她当玩具耍。 难道撒娇真的有用? 她想了想,克制着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身前这人的衣襟扯了扯,刻意软下声音。 “师兄这般好,定是不舍得杀我。” “萧奎”立即松了手,松开后视线又落在眼前的人身上,便是动作,声音都是顺从,抬起的眼眸里也没有一丝服软。 无所畏惧的模样。 他心里一堵,继而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接着划开封赤练的手指,将封赤练的血液滴在玉牌上。 “暂时不杀你,你戴着玉牌我能随时知道你的位置,等我想杀时自会来杀。玉牌饮血认主,就是碎了也会跟着你,别想着扔掉。” 封赤练疼得深吸一口,一边急忙将破了口子的手指放进嘴里,一边接过玉牌,仔细端详着,发现上面有两个字,混合着她的血液。 聂云间。 “聂云间?”她念了出来,“聂云间是谁?” 眼前的人背过身率先走了,没有回话。 封赤练看着人离开的背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人真是反派? 反派竟然吃撒娇这一套? 好怪,但是活下来了。 那就还不赖。 她跟上去,胆子突然大了起来:“聂云间是不是就是你?” 聂云间:…… 见人没回话,她又问:“聂云间,这是哪,你的秘密基地吗?刚才那个人为什么在这里,你杀他干什么?他之前受的伤是因为你吗?所以他是从你手里逃出来的? “啊所以你就是这个地方主人对不对?那我解的阵法是你布下的了?所以你就是我的邻居?” 聂云间:…… 封赤练锲而不舍:“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天生不爱说话吗?” 聂云间捂嘴:“来这里的人都会死,我还关了别人在这里,你想留下陪他们?” 这算是变相承认了封赤练疑惑,他不知原因关了一些人在自己的地盘,而那人就是其中之一,不小心让他逃了,他于是追杀,至于她,是不小心误入。 已经自我解惑的封赤练连连摇头,表示不想留下。 聂云间指尖许印,一道封赤练熟悉的阵法浮现,他揪着领子把人拎到身边。 “那就别吵。” 随着话音落下,封赤练眼前一黑。 再次睁开眼时,她已经回到形峰,此刻已是深夜,一轮圆月高高挂起,四周十分安静。 身旁的人往屋子走去,封赤练连忙拉住他的衣襟。 那人回头,神色不虞:“做什么?” 她想了想,拉进两人距离,矜持着伸出两根手指扯住聂云间的衣襟。 软下来的声音藏着兴奋:“你刚才对那个人这样那样,感觉好牛,能不能教我一下,我学来防身。” 聂云间回想方才自己取人性命的利索手段:“防身?” 封赤练点头:“对,学点防身术。” 聂云间沉默,她竟觉得他杀人的手段是防身术。 他又看着始终在自己身上的两根指节,眼神晦暗:“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这般作态,我什么都会应你?” 封赤练不解:“难道不是?” 毕竟撒个娇就能不被杀了,感觉就很管用啊。 聂云间的声音分外生硬:“不是。” 封赤练:“那你方才为什么不杀我?” 聂云间顿了顿,他转身离开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不停歇地走到院子门口,又倏而停下:“教你可以,但我有两个阵法需要你解,明日你开始学怎么解阵。” 她于阵法一门的天赋,许是他等了多年都没出现的突破口。 他停了停,又加上了一句:“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我随时都会杀你。” 封赤练自动忽略了后面加上的那句话,她若有所思,原来是她有利用价值,所以才没杀。 这么一说就合理了,她差点以为反派吃撒娇这一套,要是真的这样,还怪离谱的。 有利用价值好啊。 她回:“那一言为定,那从今天开始我就喊你师兄了,你没意见吧?” 是师兄,不是元一宗的小师兄。 聂云间关上了院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眼前的人消失在院门,封赤练才彻底松懈,一时间有铺天盖地的疲惫袭来,她摇晃着走向自己的院子。 好累啊,睡他个三天三夜。 封赤练没能如愿睡三天三夜,第二天一早她的院门便被敲得碰碰响。 扰人清梦。 她带着十足的起床气开了门,门前站了三人,两女一男。 她克制着语气:“请问?” 为首的女修生得十分明艳,穿着打扮皆有巧思,同门礼也行得很漂亮。 她道:“打扰师妹休息,师妹许是不知,形峰外门弟子分为七阁,我们第五阁人最少,所以你便分到我们阁了,我叫许衡之。” 她紧接着指了指身后两位:“这位苏依依,这位经明。” 封赤练耐着性子:“见过几位师兄师姐,在下封赤练。” 许衡之漂亮的面容沉着:“这么早来是我们不好,但目前我们五阁遇到些麻烦,对方指名要见你。” 封赤练清醒了:“什么麻烦,谁指名要见我?” 许衡之回头与苏依依和经明交换视线,再转头时,三人面色又沉重了些。 “我们形峰与青峰霞峰一同负责宗门的委托任务,形峰外门弟子每月都有任务指标,没完许的话将有惩戒。 “我们阁这月还差最后一个任务,谁知晓今早上我去接任务时不仅任务被换了,青峰的亲传弟子江松还指明要你去完许。 “没完许任务的惩戒也被他换了,如若我们没完许,得去风剑林关一个月。” 风剑林位于后山,风如剑般凌厉,风又无处不在,金丹期都待不了一个月。封赤练看着五阁几人,除了领头的许衡之修为是筑基,其他包括她在内都只是练气。 去了大概率回不来。 她问:“那个江松是个什么来头?” 许衡之支支吾吾:“别的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有传言他喜欢戚媛很多年了。” 封赤练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得,这把冲她来的。 她默了默,决定支棱起来:“行,我换身衣服就去看看。” 她火速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出发,路过隔壁小院时她停了停。 许衡之:“怎么?” 封赤练看着小院若有所思:“那个江什么的是亲传弟子?” 许衡之疑惑:“是的。” 她想了想:“看看能不能带个人去。” 许衡之不明所以,只见封赤练轻快地走向小师兄的寝屋,无比轻松地走过了印象中靠近就会受伤的阵法,然后还敲响了从没有人敲过的,小师兄的院门。 她:…… 封赤练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她把门敲得啪啪响。 “师兄?在?” 院门很快打开被打开,只穿着寝衣的人神色不耐,他门前设了阵法,除了他只有便只有拥有玉牌的封赤练进得来,他便没做伪装。 “做什么?” 封赤练伸出两根手指将人的寝衣揪在手里,软下声音:“师兄,有个热闹要不要看?” 聂云间看向不远处的许衡之几人,眼里闪过了然。 他对上那与昨晚一样没有惧意的眼眸:“利用我?” 封赤练将手里的寝衣扯得笔直:“那你给不给利用?” 第 92 章 报复 “啊?”她还没搞懂情况。 南宫无相剑眉拧紧,明摆着有些不耐,催促似的在剑柄上敲敲。 封赤练怕再多说两句他们就要改主意了,赶紧往马车里钻。 期间还听到门外两人的对话声。 “南宫大人,您这这不符合规定啊!” “无妨,自己人。” 来不及细想她何时与监天司有的交情,封赤练就被马车里的场景震撼住。 与她想象的不同,马车里其实是一个临时监牢,里面很安静也很宽敞,有着无边无际的黑。 想来大抵是监天司深知,在凡间行事不能太过引人注目,放弃了传送法术,用特制的囚车押着凡人步行到仙盟。 封赤练在颜胥面前蹲下。 她坐在暗牢最中间,手脚上皆戴着脚镣,眼底是灰蒙蒙的一片。 与梦中的那个活泼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见她来,颜胥抬起头,对她笑笑。 “你来了。”她挪动身子,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昨天替你解掉噬情蛊后你就昏过去了,还没来得及谢你。那场梦很好,我很满意。” “监天司的人怎么说?” “说是回仙盟以后再提审定罪。我估摸着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无所谓了。”颜胥耸耸肩,修长的手指在下巴上点了点,“我家里应当还有一些银票和灵石,你替我转交给李大昆和符汇,就说是我补偿他们的。 至于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屋子后面的百亩药田就送给你了。” 她垂下眼眸,声音很轻:“我为一己私欲伤了太多人,得去赎罪。” 马车用力颠簸一下,门外传来青年的咳嗽声,封赤练知道时间已经不多。 “颜胥。” 她突然向前一步,迅速捂住对方的手,又马上松开。 颜胥刚想询问,就见掌心多了一簇小小的火苗,虽不大,却足矣照亮整个漆黑的牢狱。 “夜寒露重,拿着取暖。” 封赤练拍拍裙子站起,漫不经心地走到马车门前,回头看向她。 “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记得。” “你说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 “都赢了,算是打个平手。” 随口定下的赌约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达成,也以极其出乎意料的方法兑现了筹码。 二人对视一眼,勾起唇角。 笑里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车辙轨迹不断向前延伸,直至云端。 师妹生气了。 这是聂云间拉着杜榆彻夜长谈之后得出的结论。 镜珠对面的青年顶着一双熊猫眼,其中无数次想蹦起来捏爆他的狗头,但碍于镜珠暂时还没有隔空打人的功能,于是又强迫自己重新坐回去。 “那你就去道歉啊!”杜榆猛抓一把头发,把木材一脚踹到剑炉里,想象这是聂云间的头,“道歉会不会,你憋告诉我你不懂什么叫道歉,面对面说不出口你就到镜珠上去说!不会说你就给灵石,谁他娘的会和钱过不去啊!” 气的他口音都出来了。 聂云间歪着头听他讲,非常认真:“可我没有她的镜珠号啊。” 杜榆嘴角抽搐,合着他刚刚说了那么多都白说了。 “你去死吧!我不管你了!” “再加三块玄晶铁。” “成交。” 他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拖着下巴道:“你要实在不行,你就去逛逛元灵境上的感情板块,学学怎么哄封赤练,我记得好像叫什么‘失恋你就来’。” 他之前听说玉轮大师有喜欢的人之后伤心了好久,可是白天还要维持高冷形象,只好晚上当伤心小狗。 聂云间若有所思地朝师妹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这回听懂没有。 “那我试试。” 他搓搓手,试探性地点进元灵境,这刚一点进去,就被最上方的帖子吸引了视线。 “扒一扒我爱而不得的那些年?这是什么?” 里面骂的还挺真情实感的,而且……这语气,总觉得有点眼熟啊。 第 93 章 窒 封赤练在忙。 虽然朝廷的大部分班底都还留在原位,现在跟着她的这些也够吵得她心烦意乱了。这一次寒魁各部落绝大部分的青壮年都落进了安朔军手中,怎么处理他们成了一个问题。 虽然行军之道,杀俘不祥,但这是对中原内部的战争而言的。寒魁在大多数中原人的眼中不太像人,更像是人和什么野兽杂交出来的东西。 到底要不要放过这些人,放过这些人中的哪一部分成了饶舌的重点,递上来的奏折封赤练看了都烦。 这群人的王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带到她面前的。 封赤练先听到的不是镣铐和铃铛的细碎声响,是一声叹息。她折起手里的奏折按在案上,抬头,看到那对仍旧显得很锐利的金色眼睛。 如果苏里孜有足够的时间成长,也许他会成长成与他父亲相仿的样子。封赤练猛地坐起,发现窗外已经天光大亮,而自己现在正坐在不论是颜色还是装饰都有点不太正经的床上,旁边是正在对茶壶发呆的聂云间。 她想说话,喉咙却哑成一片,一开口就是凄厉的咳嗽。 见她苏醒,聂云间赶紧走过去。 “唔?赤练?”他动作轻缓把她扶起来,同时递过去一杯水,“你哭了一晚上呢,感觉还好么?” 封赤练借着他的手喝了一杯,感觉嗓子稍微能说话后,便慌慌张张地抓着他的胳膊发问:“你先别管我,颜胥呢?” 她现在脑子里乱的不行。 昨天,她用灵心术进入了柳长风的梦里,看了一段记忆后颜胥就开始哭,还把她的眼睛哭肿了,哭着哭着她就失去了意识,只隐约记得昏迷前手里死死抓着双鲤玉佩不放等等,玉佩呢?! 她在自己身上胡乱摸了几下,发现噬情蛊也不见了。 封赤练心下一慌,鞋也不穿地就从床上跳下来,然而她把枕头翻个遍都没找到双鲤玉佩的一根毛,就像人间蒸发一般。 半晌,她突然想起什么,缓缓抬头看向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对方赶紧把脸别到一边去假装吹口哨。 “别装蒜!你老实交代我昏过去以后发生了什么!” 她就说好像有什么不对。 问玉轩还是那个问玉轩,可地上的阵法乱了,家具被踢的到处都是,最重要的是她闻到了一股极其“刺鼻”的气味。 她虽然没接触过这些人,但架不住童蕊天天和她骂,这味道,想记不住都难。 “监天司!是不是监天司的人来过了!” 聂云间支支吾吾。 封赤练焦急地捏住他的领口,声音也渐渐大起来:“说话!是不是!” “是,是我把他们叫来的。”聂云间抱着胳膊看她,神色淡淡,“你不会想去追他们吧。别想了,你追不上的。” 封赤练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赤练。”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耐心解释,“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交给监天司来处理是最好的。于情,我们能多赚点。于理,她的状态极不稳定,由我们带回去这一路上恐横生枝节,让监天司负责羁押再合适不过。” 她当然知道! 但是这帮家伙就是一群疯子,主打的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哪怕是在仙盟,都是最臭名远昭的存在。 “而且她被定的罪越重,我们得到的赏钱就越多,反正本就是通缉犯,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可他却说的坦坦荡荡,好像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应当,让封赤练心中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钱,钱,钱,你脑子里都只有这种东西是吗!你就那么希望她会被重判?!” “我希望?别说笑了。”少年眼皮轻撩,“我不认为缉拿逃犯有什么问题,况且她本就该死。” 若不是考虑到活口给的灵石更多,他早就在发现她重伤封赤练的时候将其就地抹杀。 “杀人?夺舍?真是好大的罪名,你甚至等不到我醒,就迫不及待地把监天司的人叫来了。” 她摇摇摆摆地从床上站起,打开聂云间想要扶她的手,冷淡地盯着他,“你连他们的记忆都没有看过,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不清楚,凭什么就认为她是穷凶极恶之人!” “赤练,别做多封的事情。”聂云间抿唇,把她重新按回床上,语气严厉不少,“替师尊守好云丹门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至于其他的事情,其他人的命运,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滚啊!” 啪。 站在门口目睹一切的李大昆转身就跑,看也不敢再看一眼,生怕被卷入其中。 房间里,封赤练气喘吁吁的看着聂云间脸上的巴掌印,只觉手掌酥酥麻麻,心里砰砰乱跳, 她咬紧下唇,想说两句软化打破这僵持的氛围,却无意中瞥了到他手背上的噬情蛊。 蛊虫在他手上爬来爬去,也不知在身上待了多久,可聂云间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她的手在距他半寸的位置硬生生停下,迅速藏到身后。 也是。 怪不得他不理解自己,毕竟本就是无情无义之人,她还指望他同常人共情么? 噬情,噬情,也得有情才能噬啊。 在心口堆砌两世的怨与情在这短短一眨眼间被泄了个干净。 “聂云间。”封赤练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漠然,“你冷情冷肺,什么都不在乎,就连噬情蛊在你身上都要被饿死。 “你这种人!怎么懂得百年之约!” 即使此刻站在阶下的这个人全身上下与那位战场上浴血的王没有一点相似,那双眼睛还是让封赤练集中了注意力。 他的头发已经被梳开了,涂油的篦子细细篦过每一寸,给发丝镀上层绸缎一样的光泽。肩上披着的织花毯子垂下来,恰好掩盖住手腕上的锁链,以及腹部以下。 毯子边缘露出的肌肤也被涂了一层油,在晃动的烛光中有种蜜糖样的质地。 他们已经尽力让这副身躯显得适合折磨,凌虐,吞食,可他仍旧睁着那双金色的眼睛,近乎傲慢地注视那个胜者。 “有些意外?”封赤练俯瞰着那双也在打量她的眼睛,“没想到中原的皇帝是个小女孩?” 她不奇怪对方会这么看着她,这副身躯的外貌还很年轻。原本的六皇女在寺中缺衣少食,一直到离开前夕都瘦小羸弱,这半年里她逐渐调整了这个外形,但这副身躯总体上还算不上高大。 在寒魁人眼里,她应当是个魔女,是青面獠牙心机深沉的鬼魅,不是这样一个身形还没有长开的少年人。 阿珀斯兰闭了闭眼睛,她听到他的声音。 “你不是人。” 她歪歪头,不确定对方说这句话的意思,或许他是想骂她,或许他只是中原官话说得不那么熟,以至于用错了字词。她慢慢地走下来,走到阿珀斯兰面前,那双金眼睛仍旧看着她,里面有一线洞察。 “你不是人,”他嘶哑地说,“为何如此。” 封赤练就明白了。 “我以为寒魁王室一代只有一个有做神使的潜质,”她说,“原来你也能通神啊。” 第 94 章 臣服 “你的眼睛没有坏掉,”封赤练说,“看不清我是谁吗?” 苏里孜用力摇头,发了一会抖才继续问:“外面的,是谁……” 封赤练笑笑,蹲下身摸摸他的头,苏里孜抖得厉害,脸颊因为绝望而苍白,但那双金色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点希冀。或许外面只是某个他不认识的人,或许是哪个触怒了她的大臣,尽管那声音熟悉得让他发疯,他还是这样一厢情愿地骗着自己。 “啊,那个。”封赤练说。 “你父亲。”在话本中,不论故事多么波折,不论前路多么坎坷,就算立场不同,周围人如何反对,男女主角总会在一起。 柳长风自以为自己和颜胥没有这样的困扰。 他们都是仙家弟子,实力相当,师长祝福,唯一的阻碍他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意。 但是这没关系。 反正等他回来以后,他会准备好聘礼,会让她成为整个洛阳城里最幸福的新娘子。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 既踏修仙路,生死不由人。 柳长风仰面躺在泥泞的土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鲜血染红了大地,石阶上,神殿前,密密麻麻地都是清风谷弟子们的尸体。 他眼睛瞪得极大,看着那些人在神殿之中进进出出,拿着火把在周围破坏,把还有一口气的师弟吊起来抽打。 “你们这清风谷守护烛龙神殿百年,就什么都挖不出来?” 他看着师弟的头歪到一边说不出话,却无法上前阻止,只能看到他们在又杀了一个人以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尸体的师弟扔到他身侧,然后在他们身上点燃的火。 耳边声音越来越细碎,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看着入侵者麻木地审问弟子,再将他们一一杀死。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 无人得知神殿中的神明与它的使者去了何处,它从此消失了。 清风谷上上下下几千人也在一夜之间被屠戮干净。 烛龙没有庇佑它的信徒。 这是后人在史书中在刻下的话。 眼前的雨雾渐渐大了起来,一切在扭曲。 滂沱大雨中,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少女闯入了血迹斑斑的神殿。 她颤抖着跪在地上,不厌其烦地打着他的脸,泪珠从她脸上滚下,滚入泥泞的土壤里。 她的嘴一张一合,似在用力嘶吼什么。 可惜无人回应。 柳长风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她,他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可手掌却总是从她的肩上穿过。 她抱着他的尸体哭得眼泪都干了,又拖着他的尸体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回到他们初相逢的那个山谷里。 他一直没走,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为了复活自己踏上歧途,成为万人唾弃的鬼修。 也看着她不舍昼夜地修行,一日一日地瘦下去,她把自己藏在黑暗中,唯一没忘记的就是照顾地里新长出来的香菜。 但复生之术本就是无稽之谈。 这世上能将死人复生的只有神明,可神明已经将他们放逐。 他不想再看到她再这样偏执下去,他必须趁自己完全消散之前做点什么。 情急之中,他想到了神殿中还藏着的另外一个“秘宝”。 当晚,他就附身在玉佩之上,以此作为媒介告诉颜胥。 “你往神殿走三百里,那里有复活我的方法。”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灵力也达到了极限,从此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还好颜胥相信了,一大清早就来到了破败的烛龙神殿深处。这里早已空无一人,她也极为顺利地在破败的石砖中挖出个小盒子。 小盒子里爬出一只小小的虫子,爬在她手上,咬了她一口。 “啊!” 她慌里慌张地想要把虫子打掉,没想到它钻的更深,直接钻入她的肉里。 与此同时,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消失不见。 颜胥左看右看,挠挠头,心中的空落感觉越发明显。 “我,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对了,她是来找复生之术的,因为她想复活一个人。 蛊虫越钻越深。 噬情噬情,吃的就是相思之情,相爱之忆。 那个人是—— 颜胥单膝跪在地上,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柳长风!” “你抛弃我,愚弄我,你罪该万死!我要亲手杀了你!” ——是她最恨的人。 被她抚摸着的那具躯体僵住,他直直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嘘,嘘,”封赤练站起身,“他还在那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醒着,不过你这么大声的话,他应该能听出来是你的声音。” “你这个——你!”他哀嚎出声,又咬住自己的舌尖,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嘴角淌下来。苏里孜用力地向地面撞着自己的头,仰头咬自己被束缚住的手腕,看着好像一条发疯的犬,封赤练任由他在那里折腾,哭泣,直到他又一次耗尽力气停下来。 他再一次抬头看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就空了很多。 他手腕上嘴唇上都是咬伤的血迹,链子被挣扎得打结,可苏里孜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狼狈。他趴在地上,用手肘和膝盖撑着身子,急切地蹭封赤练的衣摆和鞋尖。 “陛下,陛下,”他脸上还带着泪水,却露出一个有些病态的笑脸,“求你了。” 那些屈辱的欢愉从记忆中浮现,苏里孜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离开了身体,在另一个更高的视角注视着自己呻/吟,哭叫。 这些画面很快消弭,变成辽远的天幕,一望无际的草场。父王站在凛冽的风中抬起手,一只拖着鲜艳络子的猎鹰自高空飞下,落在他结实的手臂上。“来,苏,”他和蔼地叫他,“接过这只鹰,它就是你的了。” “鹰是天空的主人,狼群是荒滩的主人,你要凌驾于他们之上,成为赤金草场的主人。” 苏里孜欢喜地去接那只漂亮的鹰,却突然扑空又坠入黑暗中,跌落回这无光的暗室。可这一次那个被捆在刑架上的人不是他了,他抬起头,看到的是另一张在欲求和痛苦中挣扎的脸。 不要这么对我父亲…… 他明明是赤金草场的英雄,就算是死,也应该…… 苏里孜低下头,把额头抵在封赤练的脚尖上。 “我是您的奴隶。”他说,“求求您,求您玩我吧。” 祖先和凤凰大概不会再保佑他了。苏里孜想,但是还有拉涅沙,至少还有拉涅沙,她一定已经逃走了,她会成为下一任的王,带着部族重新回到这里报仇雪恨。 “……”封赤练把脚尖收回,“晚些再说吧。” 她轻飘飘地说。 “我现在打算去看看你妹妹。” 第 95 章 兄妹 那个女人走后他挣扎嘶吼了一阵,最后耗尽力气瘫倒在地。疲惫和绝望带来的血冷反而让头脑清明。伏在地上喘息的苏里孜睁眼看着不远处的床榻,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有时候会把他解下来牵到别处,解开锁链的钥匙应该不是在她身上就是在这屋里。几次她穿得衣衫都不同,更换外着时也没见她刻意将钥匙放在身上,说不定那东西就在床榻处 他够不到床榻,身边也没什么能依凭的东西,只有远处有一架没点燃的灯台。苏里孜抓着毯子爬过去,用手抓,用牙咬,终于把地毯拽起来一条褶皱,连带将灯拖近几分。 他索性不跑了,坐倒在地对着身后马上的人大笑。 在他们很小时,草原上曾经也有过一次白灾。那时部落叛乱和狼患都很厉害,父王母祭都不在帐中。夜半的暴风撕碎了帐顶,在仆人们扒开碎木找到他们之前,自己一直用斗篷把拉涅沙裹在怀里。 我们会死吗,阿兄。小小的拉涅沙攥着他的小拇指问他。 “不会的,”那时自己说,“阿兄还活着呢,阿兄还活着你就会好好的。” 远处逃离的寒魁马已经不见踪影,苏里孜仰起头,对天空露出一个笑来。 阿兄还活着呢。 ……阿兄做错了。聂云间这关难过。 封赤练想了很多法子。放松他的警惕,让自己看着人畜无害一点。 聂云间回屋不久,封赤练就去敲他的门。 手还没放在上面,门就自动推开,她差点往前摔倒在地,抬头却不见屋内有聂云间的身影。 封赤练环顾一圈还以为自己走错地方,正要退出去,却察觉有人站在她旁边。 “封赤练。” 少年低着头,目光很冷,封赤练后颈微僵。 “晚上吃饱了没事干?” 封赤练侧过身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小罐药:“李时序炸塔的时候你手受伤了。这个给你。” 聂云间:“药哪来的?” 封赤练吞吞吐吐:“我的。之前在路上货郎看我可怜送给我的,还有一点,你省着点用。” 聂云间拿走她的药,打量她的脸:“你就这么想跟着?” 封赤练点点头。 “为什么?” 封赤练道:“找我爷爷,顺便见见世面。我还没去过灵山。” “果然。” 聂云间嗤笑一声,把药罐往封赤练那边丢。封赤练接住。他不冷不热道:“从一开始到现在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好吧,这理由确实有点牵强。谁家找爷爷是跟着一群捉妖的乱跑。 封赤练伸出两根手指:“你不信我就发誓。” 聂云间:“我让你发誓了?” 封赤练:“聂云间,那你想让我干嘛?我只是……你也知道,我从小怕鬼,跟着你们至少安全。不会被妖怪抓去吃了。” “不是给你了个辟邪符?” 这个……她沉默了一会,早就烧了。封赤练当然不可能实话实说,牵强道:“谁知道这东西灵不灵,靠外物还不如靠自己。” 聂云间:“你爱上哪靠自己就上哪去。总之,我劝你明天别跟。” 他懒得听她讲歪理,把封赤练从门边拽走,正要合上门,封赤练把手伸进去,对上他不耐烦的眉眼,她看着他:“聂云间,既然你有你的仙药看不上我的药,我还有吃的!” “我有荷花糕……” “我有烧饼……” “我还有姜糖……” 看着封赤练翻出一大堆油纸包。聂云间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封赤练,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那倒不至于,”封赤练想了想,“只不过我小时候总是挨饿,所以看见吃的就会下意识拿点。聂云间你就不一样了,你是灵山出来的修士,一定是顺风顺蛇,吃山珍海味长大的。好吧,这点你应该也看不上。” 聂云间忍无可忍,突然把房门打开。 房内,少年冷冷看着她,十分嫌弃:“谁修练吃山珍海味试试看呢?全都是吃辟谷丹。只有你了,成天就是吃吃吃,就算给你仙根也是浪费。” 房门一打开,站在门口就能感觉屋里很暖。快到冬至,天气逐渐转冷,这里面红泥小暖炉,比外面暖和多了。 封赤练捂着被冻得有些红的手挤进去,把门关上,顺理成章地好像是自己家。 “我又不止会吃!” 聂云间本想直接把她丢出去,奈何看见她微红双颊,动作一顿。封赤练已经进来了。 他很烦,坐床边抬擦着桃源剑,冷声:“进来干什么?滚出去。” “可是外面冷,”封赤练无辜道,“要不你就答应了,你要答应了我扭头就走不好吗?” 聂云间:“你怕是在痴人说梦。” 封赤练可没闲着,一边取暖一边打量屋内的陈设,聂云间把镇妖塔放哪了?总不可能随身携带吧。唉呀,真的烦死了。 少年屋里很干净,一股清淡的草木香,到处贴着符纸,封赤练一时还不敢乱走,和聂云间叨叨了这么久她自己也饿了,找了个远离黄符的地方坐下吃糕点。 旁边就是聂云间。 烛火微晃,聂云间原本想直接把她当空气,没想到她一直不说话。聂云间睨了一眼,才发现她撑着脑袋跟睡着了一样。 他道:“封赤练。” 封赤练回过神:“聂云间,你想通了?” 聂云间语气顿时凶巴巴:“出去。别让我重复。” 封赤练看向他,眼睛黑白分明,聂云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就烦。 “你没听见吗?” 封赤练突然指着他的剑道:“擦剑要把剑拔出来擦,你擦了半天剑鞘有什么用?” 聂云间垂眸看亮堂堂的剑鞘:“……” 封赤练继续套近乎:“我第一眼就觉得你这桃源剑挺漂亮的,要不然……你给我玩一会我就出去。” 她是真好奇这些修真人的本命剑,看起来和普通的剑没什么两样但是气息截然不同。 聂云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讽道:“封赤练,你长这么大靠得是做梦吗?” 本命剑还玩玩。 封赤练道:“你自己想让我出去的。我都退让了!” 聂云间:“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丢出去。” 封赤练道:“你把我丢出去我会喊救命,然后谁都知道我今晚在你房里了。” 聂云间:“……” 他突然只想把这个烦人精打发走,把剑放在桌子上,等着看笑话。本命剑之所以是本命剑,其上方必定是打上了本人的魂印,非本人谁都不给碰。 桃源剑常年跟他在外。戾气必然极重。 果然,封赤练一碰上桃源剑就起了反应。 银色剑身嗡鸣,突起橘红色火焰,封赤练被吓了一跳,剑还没拿稳就哐当掉在地上。 聂云间抱着手,讥讽道:“看,连我的剑也讨厌你。” 封赤练却抬头看向他,笑道:“我倒不觉得它是在讨厌我,我反而觉得它喜欢我。” “你看——” 封赤练展开刚刚摸剑的手,没有丝毫烧伤的痕迹。聂云间也是眼睛一眯,要知道在灵山的时候,曾有不知死活的弟子碰了一下桃源剑就差点被烧死。 而她居然毫发无伤。 封赤练捡起剑,火焰再度燃起,缠绕在她腰间、发丝,变化成各种花的模样,栩栩如生。却没灼伤她白皙的皮肤。 聂云间与桃源剑相通,感觉到了它此刻的高兴,这么多年,护剑的焰火对旁人的态度永远是杀是冷漠是不可触碰,还是第一次对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女子身上感觉到——讨好? 他脸色尤其难看。 桃源剑戾气很重,并未靠近就能伤人,他突然想起在酆都城那次,封赤练手都捏到上面了却还是毫发无伤。 种种迹象表明非常反常。 聂云间冷冷威胁它:“若再不回来,我回灵山就把你融了。” 封赤练还没玩够,桃源剑馊地就飞回聂云间手中,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她感觉桃源剑和普通的剑也没什么两样。也没太稀奇。 她遗憾道:“你看,你的剑看起来和你一样凶,但其实还挺好相处的,我挺喜欢。你要是温柔点,别对我凶巴巴的,说不定我也喜欢你。” 聂云间本就不耐烦,桃源剑还不听使唤,他更烦了,冷冷道:“谁稀罕被你喜欢?滚出去。” 封赤练叹了口气:“好吧。我出去。” 今晚上什么收获都没有。这塔估计是被聂云间随身携带了,这样就更棘手了。 要不找机会把他迷晕,然后再在他身上找?不知道为什么封赤练感觉很渗人,能智取就智取。当务之急还是别被这些灵山人丢下。 可正当她准备走的时候,忘记把没把吃一半的荷花糕带走。她转过身去伸手,不小心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聂云间听到动静也侧过身。 封赤练失重向前倒,大脑一片空白,看见聂云间就下意识伸手抓住他。 然后想——他生气其实还好,只要在被他戳死前跑的够快就行了。 可惜运气不好,没抓到衣服,抓到了他的额带。 聂云间感觉到她指尖的凉意。 然后,唰——硬生生将他朱色的额带拽了下来。那一刻,封赤练看见少年眼底的震惊、不解,伴随着很浓郁的杀意! 她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完了,完了完了。 封赤练撞倒一旁的桌椅,瓷器哐当哐当摔下来,碎了一地。更加完了!聂云间这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 她迅速从地上爬起,连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要嫌弄脏你额带我给你洗……我洗东西很快的!明天就可以给你。” “封赤练,你找死。” 聂云间桃源剑瞬间出鞘,剑意凛然,他好看的眼眸微睁,剑尖生出千万银色梨花针,蓄势待发。封赤练想跑出去却被术法挡了回来。不是,至于吗? 她一咬牙,把额带丢给他,聂云间接住,眨眼间就束好。 少年玉面红唇,眉眼如刀,眼一眯,梨花针飞出,封赤练侧身躲避,发尾差点被割断。她摸着有点疼的脸颊。 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今晚还不如不来! “聂云间你先别生气,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要是嫌被我碰过,我再给你买一个新的!” 封赤练此刻也顾不上什么荷花糕桂花糕的,逮着空隙就跑,裙摆沾了茶蛇,很狼狈。聂云间发这么大的火,再去说服他怕是提剑直接把自己剁了。 因此,只能去求助人美心善的大美人李观玉。 没有第二鞭落下来,几个军士跳下马按住他,把他捆牢。她们脸上的表情都轻松极了,一点没有自己放走了寒魁王女的紧张。苏里孜困惑地看着她们,直到远方传来一声不祥的哨响。 “别看了,”还骑在马上的那偏将睥睨着他,“圣人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安分的,军营周围十几里全是哨卡,你真以为你那个妹妹能跑?” “圣人下令了,如果你们逃走,就把寒魁王女带回来当众处死以告英灵。” 第 96 章 当众行刑 第二鞭抽在第一鞭相同的位置,红痕上渗出细细的血珠,伤痕交叠本该加倍疼痛,可那痛苦却不知为何化作热度直直冲下小腹。 这副身躯早就被玩弄得像是烂熟的果子,饮下的药酒又添了一把火,苏里孜在刑架上扭动,头脑已经分不清痛苦和快乐的界限。 耳边尽是嗡嗡的声音,他听到士兵们的讥笑,现在这副满身红痕不住呻吟的样子比伎子更下贱,他听到细细碎碎的草原话,有人在叫他殿下。 殿下,殿下,她们怎么能这么侮辱你? 蒙眼布被泪水打湿,苏里孜终于崩溃地呜咽起来。不要叫我殿下,不要再提我的身份,这一瞬间忽然有某种鱼死网破的勇气从苏里孜胸中生发出来。 他应该喊些什么的,他应该告诉他们凤凰还没有死去,赤金草场还会有新的王,他们要活下去,直到再见到祖先的辉煌。 可他喊不出来了。“我不听我不听!” 小姑娘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快要哭了。 小厮坐立难安,但一想起主子的叮嘱,他又强迫自己上前继续劝:“那个,咱们公子”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小姑娘抬眸看他,面纱下的朱唇咬紧,眼中水汽氤氲,一下子就把他拒绝的话给生生逼了回去。 他不敢再看,随意找个借口便逃,临走之前心里啧啧两声,公子啊公子,你这可得谢谢我。大美人虽风情万种,小美人却也娇蛮可爱,不若两个人都收了享享齐人之福。 就是不知道公子这身子骨架能不能招架住。 待人一走,封赤练再也憋不住,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放声大笑起来。 聂云间把袖子杵到她面前,啧啧两声:“你看你弄的,我这胳膊上全是。” “这不是权宜之计嘛,不然挤两滴眼泪他怎么会信。”封赤练借着他的胳膊站起来,顺手给他施了个清洁咒,“对了师兄,我有件事得和你说。” 她将腰间葫芦取下来,放在桌子上。 “我把颜胥带来了。” 聂云间眼睛瞬间瞪圆,她赶紧眼疾手快地按住他安抚:“不是本人,就是一部分残魂,她想亲自来看看柳长风现在变什么样了。 所以你待会儿悠着点,可千万别和他做什么太亲密的事。”她怕颜胥一个不高兴把他们全杀了。 “还能做什么亲密?陪他如厕么?”他摸着下巴低喃,“我看他手脚没问题,应该不需要我扶着。” 封赤练哽住:“算了。” 反正有她在旁边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二人一壶茶还没喝完,木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来的不是小厮也不是龟公,是玉柳公子本人。 他换了一身新衣,头发上身上湿气,周身还有淡淡桂花香,应该是刚沐浴归来,却依旧系着面纱,缓缓走向他们。 封赤练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她想,就算这家伙长得好看又怎么样,他要敢对师兄动手动脚,她就敢放火烧鸡! 玉柳公子在他们面前站定,嘴唇蠕动,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紧接着扑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聂云间的腿不放。 “仙人啊!恁可得救俺啊!” 封赤练眼疾手快地把人踢到一边,同时剜他一眼。 聂云间则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恁? 这口音挺有意思的哈。 玉柳被踢了也不生气,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其实,其实俺根本就不是什么玉柳公子,俺叫李大昆,就是在庄里种种地的,自从俺两年前捡到个双鲤玉坠子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本来也没觉得这玉坠子有多稀奇,还惊讶于自己运气好,本来打算第二天就拿到庄上去卖的,没想到晚上就梦到玉坠和他说话了,问他想不想要荣华富贵,要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彼时他缸里的大米都见了底,听说有饭吃,想也没想地就给答应了下来。第二天玉坠子果然没食言,给他带来山珍海味,还让他被洛阳城里的贵人看中,送到了这锦绣堆里。 付出的代价便是,他每天至少有半日都会精神恍惚,浑浑噩噩,到现在,每天清醒的时间都不超过三时辰。 “俺也曾经问过,它为什么要缠着俺不放,还让俺做劳什子花魁。它说,只有站在城中最高处,才能让那个人注意到自己。所以得不停地往上爬,往上爬,才能找到那个人。 但是俺不想这样,俺又不知道他想找的是谁,俺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他毫无形象地把面纱扯下来抹鼻涕,“当个屁的公子啊!俺现在就想回去种种地。” 封赤练这才注意到,其实他的五官并不算出彩,只能说是清秀。能让他在看台上艳压群芳的主要是他真身滴仙人般的气质,怪不得他说话要小厮传话,还得戴着面纱。 要不然一开口一嘴的大饼渣子味儿,估计能把那些娇滴滴的贵女连夜吓跑。 玉柳公子,阿不,李大昆一边说话一边伸手从脖子上把吊坠取下,这话还没说完,桌上放的平平稳稳的葫芦突然猛烈晃动起来,葫芦嘴一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他的胸口。 “妖,妖怪啊!葫芦成精了!大仙救我啊啊!”他被吓地尿都快滋出来了,抖着两条酸软地腿奔向距离他最近的聂云间,然后被封赤练一脚踹开。 少女眼疾手快地抓住葫芦,嘴里念念有词在上方不断施咒,半刻钟后葫芦平静了下来,她也出了一层薄汗。 “大,大仙。”青年感觉裤裆已经有点湿了,忙夹紧腿不让他们看出端倪,哆哆嗦嗦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聂云间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好了我们能解决的,不过你能先让我看看块玉坠子么?” “能,能,就这个。”一听能解决这大麻烦,李大昆手忙脚乱地把脖子上的双鲤玉吊坠取下来递给聂云间,“恁是不知道,俺在看台上看到你的时候这玉坠的反应有多强烈,那时候俺就知道了,这事中了!” 这高个姑娘腰细腿长关键是胸还大,一定是他要找的人! 封赤练抱着葫芦不动声色地晃过去挡在他们中间,戳戳玉坠:“师兄,你看出什么没有。” “就是这个气息没错,它应当就是我们要找的‘柳长风’。” 说罢他们又觉得头疼,颜胥的要求是和柳长风见一面说说清楚,但是现在他变成这个样子,一葫芦一玉坠要怎么说话。 封赤练思索片刻,一抚掌: “对了,可以用灵心术啊。” “灵心术?” “不错。”她把葫芦放到一边,耐心同聂云间解释,“就是利用亲亲的方式进入对方的内心世界,这招我也对你用过,就在山洞的时候。” 一鞭抽在他的腿根上,将要出口的话成了变调的呻吟,堆积在腰椎的热流向耻骨涌去,他颤颤地想要并拢膝盖,又被脚踝上的束缚制止。 “不……不要,啊!放过我……啊,啊!” 想要说出去的话尽数变成哭喊,接连几鞭交叠落下,苏里孜整个人向后反弓,汗水爬过鲜艳的鞭痕,顺着肌肉的轮廓滴沥。 不知道哪一鞭失了准头,噬人的痛苦和快意骤然在脑内炸开,他尖叫出声,脑海一片空白。 在混乱的感官里,苏里孜感觉到自己又一次哭了出来。作为凤凰王储本该说出的那些话,他再也没有机会对族人说了。 第 97 章 状元何来 跑出去的或许有百十人,没有一个侥幸在夜色中逃离,也没有一个逃回栅栏里。 天亮的时候营里就烧起水来准备早食,有杂役拎着脏水废料往门外走。还带着热气的水唰地泼在地上,那些没有干的血迹被烫得变成褐色。 现在被关着的那些寒魁部族民没有往外跑的了,他们半夜在哭,哭得太厉害的那些人又被拖走,后来就变成啜泣,变成虫群一样的嗡嗡声。 这嗡嗡声持久不绝,上达天幕,囚禁着残存的几个巫的帐篷里也慢慢响起歌声。它们混合在一起,将酷烈的北风腌得咸腥潮湿,让本来就为了俘虏的事情焦头烂额的文官们更难入睡了。 聂云间晌午后就在外面,把这次夜间变乱的事情查了好几遍。 军营里的人一向敬重他,不单单是因为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因为这位左相出身寒微,没有世家气,不会张口闭口就是本官,能好好和人说话。但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有些懒洋洋的,答他话也漫不经心。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呢,”被问话的军官答,“本来就是跟草原上长毛的玩意差不多的东西,被吓唬一下炸了营也不奇怪,您看现在他们不是老实多了?” “话不能如此说,”聂云间说,“我听闻他们之中是传起了流言,才会如此,但流言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尚未可知。” 那军官就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轻轻地摇头。 “不值当的,”她说,“您去问大将军,大将军也会跟您说不值当查,他们翻不了天,闹一次就杀一次。闹事的杀完了就安生了。” 她的态度很恭敬,话里的轻蔑不是朝着他,是朝着那些寒魁人。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聂云间还是察觉到一点来自她的情绪,那近似于“看这个心软的小夫子啊”,仿佛他在据理力争不让人吃肉,只为了保护一群畜栏里的牲畜。 他问不出什么来了。传闻他貌若好女风度翩翩,一只玉笛可引来百鸟朝凤,一眼就能惹得明月落泪,据说就连公主都对他念念不忘,曾三次请他入府,只可惜都给拒绝了。 公主惜美人,也没再逼迫。 这么一件风月美事只一个月就传遍了洛阳城,这位卖艺不卖身的玉柳公子也成了不知多少闺中少女的春日美梦,只是他极少见客,有时候花上几百两银子也只得他一杯热茶作罢。 但现在不同了。 据说这公子不知怎的欠了许多钱,实在还不起,只好挑个良辰吉日把这梳拢宴办了。 没有上限,价高者得。 来这儿的大多都是洛阳城中的官家小姐太太。本朝虽没有女子不得逛青楼的规定,但太太们要脸,所以都戴着面纱,一个两个的看不清脸,只能看到鼻梁以上。 入楼随俗,封赤练也挑了两个面纱给他们挂上。 聂云间不会戴,封赤练只好帮他。 凑近的时候她才注意到其实师兄的睫毛不仅长而且翘,又细又密的,小刷子一样地再她指腹上扫过,有些痒。 他不说话垂着眼的时候娴静又淡雅,真就像是个出身书香门第的江南闺秀,乖乖巧巧的,坐在椅子上等着妹妹给“她”梳妆。 封赤练右手勾在面纱上,漫无边际地想,其实师兄不适合穿大袖衫,听说长安的女郎会穿西域舞服跳胡旋舞,露个小蛮腰一扭一扭的,聂云间要乐意扭,明天这怜春楼的花魁就能让他来做。 “好了么?” 意识到自己险些被带偏,封赤练脸上一阵臊,赶紧松手:“哦!好了!你好端端穿什么女装!以后不许穿!” “啊?” 见他一脸懵懂,她越发害臊得厉害,脸一阵红一阵白,赶忙搬起小凳子挪远一些。 堂屋中烛光昏暗,暂时没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封赤练也不想被人注意到,于是保持着屁股黏在凳子上的姿势,双手扶着凳子边缘往旁边挪。 她向螃蟹一样往左边挪了两步,以为无人察觉,没想到一抬头就见聂云间在盯着她。 “你怎么突然” “我怎么了!我没有一点问题啊!” “是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你!和你没关系!” “那你要坐在” “就这里!这里视野好!我喜欢!!” 聂云间抬头看看台上,又凑到她那边瞧瞧,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若有所思一点头,也挪过来了。 而且还用是和她一样的姿势。 封赤练不知道怎么想的,也捏着旁边挪。 他俩就这样围着圆桌转圈圈。 邻桌的贵女听到响动,于是侧目看了过来,封赤练一惊,手一松一屁股跌回原位,檀香木椅砸在地摊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前后左右几桌都同时看向他们。 封赤练内心哇哇滴血,恨不得原地找个缝钻进去。 “这位置确实不错。” 见她终于停下,聂云间也跟着停下。两张椅子靠在一起,影子也贴在一起,他撩起眼皮看了封赤练头顶一眼,然后悄悄摸摸地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他还趁机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 瓜子是剥好的瓜子仁,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弄的。 封赤练抬起头疑惑看他。 聂云间眨眨眼,做了个手势,变戏法似地又从包裹里掏出许多。 糖饼花生瓜子仁,都是她爱吃的零嘴。 她将脸别到一边,心想她哪里是那么好哄的,这家伙穿女装戏弄她的事还没完呢,怎么可能就这样原谅他。 小姑娘脸颊鼓鼓,粉嫩柔弱,寻常男子兴许会觉得像她小松鼠般可爱,可聂云间的想法却格外不同。 他上下扫她一眼,目光定格在她莹白的侧脸上。 “你长胖了吧。我都说让你悠着点了,不爱听,每次都是一口气闷三碗大米饭外加俩小菜的,现在怕了,不敢吃零嘴了?” “我呸!谁胖了!”她明明瘦的很,小肚子都没有! 封赤练狠瞪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夺过他手里的瓜子仁,猛地往嘴里塞一大口。 同时再心中第不知多少次发誓暗骂:她以后再给他好脸子她就是狗。 从那边离开没往回走几步就撞上连红,聂云间蹙起眉一脸想不明白地看着她,他总觉得这人像跟着自己似的,满哪都能撞见。 连红看出他在想什么,笑了一声。 “这次是我来找左相,”她说,“总不能看着左相白费力气。” 聂云间眉头没松,和她一道往一边走了几步:“此话何解?” 连红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何必去管那些寒魁人。” 和士兵说不清楚,但和同为文官的连红总有得可解释,聂云间整整衣袖:“为何不管,传谣言的源头不明,这场变乱就没有结果,生乱者固然有罪,教唆者又岂能不查?难道真能把他们以畜类相待?他们亦是生民。” 连红对着他假笑一下,就是那种脸上两个梨涡,眼睛弯也不弯的假笑。 “佞臣是什么,是只要不出大差错,陛下怎么高兴我怎么来。去看看那些发上生虫,披毛带泥的寒魁人吧,圣人要是赦免他们,该怎么教化?要费多少心思,难道圣人不头痛么?” “他们活下来了这样多的人,又能安分几年?把他们迁到中原,血脉交杂污了正统不说,又要如何管教?” 连红轻轻哼了一声,不太像是笑的声音:“左相,你我好好想想,你究竟是要为圣人捍卫那个仁慈的道理,还是要拿圣人载你仁慈的道理?你们这些人怎么都如此愿意给圣人找不痛快呢?” “这是什么话,圣人自然……!” 圣人自然如何?聂云间忽然有些说不清楚。臣子不能也不该人君主载他的道,可一直以来他努力把自己拆解献上,去换那个他心目中的帝王,难道不就是让她载他的道吗? 连红见他不说话了,脸上也就不挂那样的笑容了。 “我毕竟在官场比你多浸淫十年,”她说,“平日里与卖乖弄巧,是我要哄着圣人,也要哄着先帝。不及左相被先帝纵着,也被圣人纵着,但今日有一句话我要劝,圣人的耐心到底有限,你一世都要人纵着,若是她不纵你了,你如何是好?” 这一句话说出来,好像闪电从他后背蹿过。连红转身要走,突然被抓住了衣袖。 “圣人……”聂云间说,“我便认了。先帝纵我又是什么道理?” 这一下轮到连红睁大眼睛了,她愣了愣,忽然被逗到一样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左相,您这个状元是什么意思,您从来不清楚吗?” 第 98 章 崩塌 封赤练从几案上抬起眼,瞥了一眼站在那里的聂云间。 这几天随军文官们打嘴架的奏折她已经不看了,一心一意地照着自己的步调走。不过连红和聂云间递什么上来她还是要瞥一眼的——他们除了围绕着那群寒魁人啰唆之外,也会转达一些别的事情。 可今天他就这么站在这里,攥着奏折,不像个活人,修真十封年,封赤练中过蝎毒,受过焚烧,什么苦没吃过,但从未有过一次像现在这样难受,且狼狈到不行。 “不行了,好难受,好难受,这是什么感觉”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只趴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聂云间也再顾不上颜胥那边,赶紧将全部的灵力都汇聚在掌心,刚想强行传输给封赤练,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你这样没用的。”颜胥把香菜踢远了点,明明脸色比他们俩还难看,却依旧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过不了一会儿你的这位小师妹就要没咯。” 她说的是如此漫不经心,似是有意要激起封赤练二人心中的火气,还特意将尾音拖得极长。 “可惜了,我本来还挺喜欢这小姑娘的。” “你说什么?!”聂云间上前两步狠狠抓住她的领口,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颜胥此时却不再说话,任凭聂云间怎么逼问,也只是笑而不语。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拔出剑,抵在她的喉咙处,“你要是再不说,就别怪我不客气。” 锋利的剑气在她的喉咙处划出一条血线,看起来非常吓人,可对方却满不在意地耸耸肩,大有随你怎么来,我就是油盐不进的阵势。 “你可考虑清楚,你要是把我杀了,这世上就没人再能帮她解毒了。毕竟这可是我自己熬制的毒药。” 少年犹豫片刻,目光在封赤练和颜胥之间来回迟疑了几下,最终还是放下木剑,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开个条件,奇珍异宝,只要你想要,纵使上天入地我也能给你寻来。” “师兄!”封赤练急了。 和这种不知底细的人谈判可不是与虎谋皮吗,这家伙可不是他们从前遇到的那种小喽啰啊,这可是乙级任务! 若是一个不小心,只怕是今夜小厨房里又要多上两具白骨。 聂云间对她摆摆手,继续同颜胥谈条件:“又或者是你想让我们做什么事,你只管说,只要你放过我师妹。” “当真什么都行?” “当真。” 封赤练顾不上自己难受了,紧张地看着他们二人,生怕这个坏女人会提出什么离谱的条件,没想到她只是弯弯嘴角,伸出能动的那只手指对着东方遥遥一指。 “我要你为我寻一个人。” “寻人?” 聂云间下意识看向封赤练,试图从她那里寻求答案,可封赤练也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一概不知。 “这是他的信物。”颜胥轻声念动了几声口诀,竟从原地召唤出了个碧绿色的玉佩。她因被束缚着动弹不得,只能对聂云间努努嘴,示意他过去拿。 “我元神不全,无法离开镇子。你拿着它去找他,什么时候找到了,传个消息回来,我就什么时候救你师妹。” “为什么是我。” “这你自己心里清楚。”颜胥笑笑,若有所指,“把你的血加在他的信物上,用不着一个时辰就能找到他,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毕竟啊,你可是——” “我知道了。”聂云间果断打断她,同时警惕封赤练是否听到,确信她没听到后才松下一口气,转身盯着颜胥,“那赤练这边” “放心,你把我捆成这个样子我要怎么动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见封赤练的脸色越来越差,聂云间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于是嘱咐她两句后便离开了山洞。 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一走,方才还吐的要死的少女突然就恢复了。虽然胃和心口还在难受,但也已经比方才好了不少。 她直起身子,疑惑地看向颜胥。 “这是怎么回事。” “封妹子。”颜胥笑笑,并不急着回答她,而是反问,“你方才是不是用灵心术入了他的梦,我且问你,你进去之后有什么感觉?” 有什么感觉?心理上压力倒是蛮大的,身体上她方才身侧的双手缓缓往上,捂住自己的心口,突然之间恍然大悟。 是了,她似乎在进入师兄的梦境之后心脏就再也不疼了。 “其实你中并不是毒,而是蛊,准确来说,叫噬情蛊。” “噬情蛊?”封赤练一头雾水,“这是什么玩意。” 她听说过忘情,但这噬情是什么鬼。 “此蛊以男女之情为食,你们二人感情越深它吃的越饱,相反,若是你们感情也就如此这般,它吃不饱,便会来‘吃’你。 你先前觉得心疼,是因为它在啃食你心中的情力。而你现在觉得胃疼,其实就是情力被啃食过度的副作用。 它只在你们二人凑在一块儿时才开始进食,这也是为什么他一走,你就不疼了。” 封赤练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肚子,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等等,不对啊,她喜欢师兄那么多年,这情力怎么可能就那么一点,被这什么蛊虫啃两口就过度了? 颜胥看出她心底的疑问,于是耸耸肩解释:“我方才也说了,感情这种东西是双向奔赴的,我这么说吧,就你单相思的这点情力,还不够村口那对天天打架的夫妻来的深。 你知道为什么你进入他的内心世界后就觉得不痛了吗,因为他对你完全没意思,连蛊虫都不知道从哪里下口。” 她咬牙切齿地瞪过去,音调抬高:“你什么意思?!” 颜胥只是不慌不忙地看着她, “妹子,有些事情你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自己。” “你之前也进入了他的内心世界,我且问你,在那里,他可曾对你表示过喜欢?” “嘴会骗人,可心会吗?” “有奏?”封赤练问,“放下吧。” 第 99 章 咯血 灯烛的光在纸上跳动,他似乎忽然就看到了陆雁迹那张脸。在那张脸后面有很多模糊的影子,随着他的注目逐渐清晰。 恩师?他眉头微皱,眼眸微垂,平时装的那些和煦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迫人的压力,而他身后的魔气始终汹涌着。 这场景太过震撼,封赤练的呼吸好像也不规律了,变得跟聂云间一样一下重一下轻。 她下意识出声:“聂云间你……”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是如此匮乏。 她除了他的名字之外,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下一秒她被还带着血的手狠狠抓住后领,紧接着是一阵风呼啸而过,视线再次清晰时她人已经进到屋里。 她懵了懵,随后瞧见了充斥在屋里几乎浓稠的魔气,魔气的来源是半跪在地上的人。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有血液一点点滴落在地上逐渐汇聚许一滩。 她下意识倾身靠近,伸出手将要碰到人时又倏而停滞。 她放低声音:“你还好吗?” 聂云间没回应,只扔了一染血的黄皮纸出来,随后又扔了几枚灵石。 封赤练借过黄皮纸,被血液晕染的纸上画着一繁复阵法,一般阵法旁都会附加许多说明,可这阵法只有一行。 可封魔气,保理智。 一看就很重要。 封赤练有点紧张:“我我我,这个阵法是不是很急?我之前都没看过万一这次没许功怎么办?” 半跪着的人微微抬头,在漆黑的魔气中她隐约看见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眸。 她心口又是一跳。 紧接着她听见聂云间已经喑哑的声音:“再有一时辰便会有人来查看,我的魔气封锁了这里,你出不去,你若是没许功,我们便一起死。” 封赤练:…… 好家伙,直接威胁。 她没再啰嗦,开始琢磨阵法。 这个阵法实在复杂,时间又紧迫,封赤练看得满头大汗。 她一边在脑中飞速思考线条的逻辑,一边拿着纸笔胡乱画着,时间悄悄流逝。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理清了逻辑,理清逻辑的那一刻她眼前一黑,她晃了晃头,急忙握住灵石开始补充灵力。 她恨自己只是个炼气期。 等灵气补足之后,她急忙开始布阵,这个阵法所需灵力之大超乎她的想象,她只能画几笔,停下恢复灵力,再继续画几笔,直到灵石都消耗殆尽她也没有画完。 就差最后几笔了。 她深吸一口气,抖着手去摸储物戒时,一只手覆盖了上来。 手很凉,让她一团浆糊的大脑陡然一清,她抬头,对上了浅灰色的眼眸。 原来她刚才没有看错。 这双浅灰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漠然,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比他的手还要冷。 他说:“快。” 下一秒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两人相握的手度过来,封赤练浑身一轻,随后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绪,自动补足了最后几笔。 阵法落许,浅蓝色的灵力阵线构许的阵法缓慢融入聂云间的身体,几乎浓稠的魔气一点点压缩,最后融入他体内。 而在封赤练的眼眸里,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逐渐变为深黑,也逐渐有了情绪。 只是这情绪她看不懂,于是她想要探究清晰,于是忘了移开视线,也忘了放开交握的手。 聂云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身上,又有多少秘密? 聂云间也没有移开视线,他想要从这双从没出现过惧意的眼眸里看到退却。 可是没有,一分一毫都没有。 分明已经瞧见了他最丑恶的模样。 这时外面陡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微风拂过,将没关紧的窗吹开,带进了半室的月华,月华照亮了屋里的人。 一人半跪着,一人跪坐着,两人的手还紧紧握着。 血液蜿蜒在一旁。 “滴答。” 雨混在风里滴落在屋内,唤回了封赤练的思绪。 她猛地抽回手,变得飘忽的视线中出现了聂云间胸口上血淋淋的伤口,此时还在渗血。 她一下回神:“天爷,你受这么重的伤怎么都不吱一声啊!你想吓死谁?” 她急忙从储物戒中翻出干净细布按上去止血,可血液很快便将细布浸湿,她愈发急切,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 她赶紧抬头:“药呢?你不会连药都没有吧?” 聂云间看着几乎在他怀里的人,更不解了。 不会因为他杀人害怕,不会因为他最丑恶的模样害怕,却因为他受伤而惊慌了。 封赤练,很奇怪。 封赤练见人不说话,更急了:“聂云间!” 聂云间这才轻飘飘从储物戒拿出一瓶药,封赤练赶忙单手取药,把药粉一股脑撒上去。 药粉很有效,血渐渐止住了。 见伤口没有再渗血,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翻着储物戒想找干净的细布给人包扎一下,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萧奎可在?” 她的心一下提起,她抓着聂云间的袖子:“谁?来探查的人?怎么办?” 聂云间神色平淡,他将封赤练的沾着血的外袍解开扯下:“你去。” 封赤练:? 她不敢置信:“我一个人去??” 聂云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意思不言而喻。 封赤练沉默,她看着自己,脱了外袍之后确实没有哪里沾着血,确实,她去更合适。 可也不能直接就这样去见人吧! 她:“我难道就这样去?” 聂云间指了指一旁的衣柜,又指了指衣柜旁的水盆。 封赤练无法,只好去衣柜随意扯了件聂云间的外袍套上,并在一旁的水盆将沾着血的手仔仔细细洗干净。 这时门口又传来催促的声音:“萧奎可在?” 封赤练心一横,大步走出房门,打开了院门。 门口是一穿着峰主服侍的男修,背着手,垂着眼眸,看着分外有威严。 正是青峰岑峰主,封赤练曾看过他的画像。 她行弟子礼:“见过岑峰主。” 岑峰主见是一女修,眉头瞬间皱起来:“你是何人?缘何在萧奎院子?” 封赤练一噎,这很尴尬,她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冥思苦想,试图找一找能符合两人目前状态的一种关系。 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岑峰主看着眼前穿着萧奎衣服的女修在他的追问下愈加“羞涩”了,他顿时明白。 “想不到他也能情窦初开。” 封赤练:……? 也……也行?反正她也在小师兄的死忠粉面前玷污过他们的小师兄了,干脆坐实得了。 她顿时乖巧:“峰主找师兄何事?” 岑峰主审视眼前的女修,乖巧的五官,在宽大外袍下显得羸弱的身姿,还有仅仅是炼气期的修为。 他嘲讽笑开:“你知道你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跟他在一起,你需要负担什么吗?” 负担?封赤练懵了懵。 她不明所以的模样太过明显,岑峰主尽数看在眼里。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也好。” 封赤练更加懵,这人是在说什么加密语言吗? 岑峰主没有再看封赤练,在他眼里,这几乎处于修仙界底层的人,不值得他再给予目光。 “萧奎今日可出过院子?” 封赤练不明所以,但她反应很快:“回峰主,师兄一整日都与我在一起。” 说着装作害羞别过脸。 岑峰主听言神色愈加嘲讽,他转过身:“告诉萧奎,宗主出关了,一个时辰后宗主要见他。” 他正准备离开时,又倏而停下:“还有,他门口的阵法太弱,我帮他毁了。作为小师兄,在门口布阵法算什么回事?” 封赤练听言看向一旁,只见原本整齐分布的阵法全部消失,灵气消散在空中,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紧。 这像是一种警告。 等她回神时,岑峰主已经离开。 她顿了顿,转身关院门,回到房间内。 聂云间已经从地上移到床上,身上偌大的伤口还在。 封赤练如实转告:“青峰峰主说宗主一个时辰后要见你。” 聂云间没什么表情地包扎着伤口:“我都听到了。” 封赤练的注意力被伤口转移了过去,她一边看着聂云间毫不留情地用细布绕过伤口,一边面容逐渐狰狞了。 她下意识摸着自己身上差不多的位置。 嘶,幻痛了。 封赤练的吸气声太明显,聂云间看了过去,正看到封赤练正一脸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胸口。 他:? 他需要提醒一下:“是我受伤。” “我知道,”封赤练继续吸气,“你不疼吗?我看着都疼。” 聂云间听言包扎的动作顿了顿,他神色始终无常:“还好,伤口上有反噬,近三个月都不会愈合。” 封赤练震惊:“什么?三个月?什么反噬这么厉害?快告诉我,我规避一下。” 随后她便听见聂云间不咸不淡的回应。 “奇峰峰主的本命阵法反噬。” 她:……好像不必特别规避,这辈子她大概率是遇不到的。 聂云间包好伤口,并准备开始脱衣服。 封赤练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并目不转睛。 聂云间放在裤子上的手逐渐僵硬。 封赤练甚至催促:“脱呀。” 恩师! 那一双双眼睛金灿灿的,火光在里面欢快地起舞,年轻人们脸上尽是希冀,尽是赤诚,他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是啊,除去那些在他背后冷笑的人,除去那些议论纷纷的影子,还有一群学生是信着他的。他们不知道他羽毛上的污渍,不知道这个左相做得一点也不干净,不知道他做的都是无用功。那一双双眼睛望着他,像望着沙地上一棵常青的树,像望着一个理想。 他把他们从市井间搜罗起来,嘱咐门房不许阻拦任何一个行卷的学子,无论那人多么拮据。 那时他想着这是一个很好的时候,有一位知人善任的君主当政,这些年轻人不该被埋没在圣恩之外。自己这愚钝痴傻的老师搜集起和自己一样的学生,时至今日他们还在拿他当作榜样。 不,不……他们是很好的,他们是勇毅有为的,是自己……是自己…… 一丝难以忍受的痒意从喉咙泛上来,聂云间挥开那张信纸捂嘴咳嗽,腥甜味一瞬间充溢了鼻腔。血从指缝间溢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手上,桌上。他移开手,怔怔地看着掌心的血迹,第二口血猝然从喉间涌出,在桌上炸出红色。 第 100 章 黄粱(上) “你来,把这把刀刺进去,用朕的命去寻一个去处,朕不怪你。” 台阶下跪着的那个人顿了顿,抬起头。 “陛下不怪臣?” 他起身,慢慢上前,一直到榻边再次跪下来。榻上的那位圣人低头蹙眉看着他,看他靠过来,仰头去衔枝头的一朵花一样,小心地触了触她的嘴唇。 那是很轻的一个吻,几乎像蜻蛉在水面落一下就逃走。聂云间伏回去,轻声:“臣狂悖。” 沉默,沉默后是突然爆发出来的大笑,似是觉得荒诞,又似悲怆。她突然伸手拽住聂云间的衣领将他拽上榻来。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双手就叠在他颈上,压上了半身的力气。 “你既然不要命,”她说,“那就为朕陪葬吧。” 喉结在掌心颤动,被阻断的空气在喉咙里咯咯作响,聂云间抓紧了手中的被褥,却仰着脸任由她收紧手指。“臣……诚甘乐之。” 手骤然放松,积在肺里的窒息感一时散去,聂云间弓起身咳嗽,又被圣人压回被褥。 那身青色的大袖从领口被抚开,其下的皮肉带着常年不见光的苍白,聂云间下意识想蜷起手臂遮盖,却被她捏着手腕压在身侧。圣人拽下系床幔的布带盖在他眼上,黑暗覆盖了视野。 聂云间颤了一下,没有挣扎,不知为何目不能视却让他感觉安心,好像整个人沉入潭水中,把自己的一切交给这深潭处置。 他情愿如此。 她指尖有些冷,掌心却是热的,这双手握上来的瞬间,一阵细小的火花从他的脊椎直直窜上后颈。“陛下……啊!”两肩因为刺激而向后折过去,锁骨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聂云间轻微地摇着头,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惶恐,苦楚,还是愉快。 她没有松手,拇指指侧轻轻蹭过就激起这副身躯的颤抖战栗,聂云间控制不住地抬起腰,又骤然坍落回床榻上。“陛下,唔……臣、不值得……呃。” “闭嘴,”她说,“打开。” “陛下……陛下!”流云宗后山的梅花林中,一名蓝衣玉冠的少年执剑刺出身姿矫健,他每一步都刚好踏在落英之上,每一剑挥出都有淡蓝剑气流转,明明四周树干都已光秃,却让人感觉似乎梅花仍在盛放。 “师兄这一招落花风使的可真好!”封辰钰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满眼仰慕,为何她的剑法徒有其形,始终不得其意。 当初蓬山师叔带着年仅六岁的淮师兄回宗里时,不管是北宗还是南宗都不愿收留,却没想到淮师兄竟同时将流云剑法和重明功心法练到极致,一举结束了流云宗南北宗长达百年的分裂,也重新恢复了流云宗作为正义盟之首的地位。 聂云间却像是没有听到来人声响,将手中淡蓝的流云剑挥舞的剑气纵横。 这满地淡粉的梅花瓣,像极了阿姐额头的胎记,若是阿姐还在,若是她能亲眼看到他栽下的这一整片花香如海的梅花林,该有多好。 若是可以,他宁愿那日死的是他。 “师兄?”封辰钰忍不住出声唤道,真不知道师兄为何这般喜欢梅花,明明什么都不在意却亲手栽下这么大一片梅花林,还每每都要到此处练功,哪怕眼下只剩些枯枝落花也看的这般专注。 聂云间闻声终于收剑回鞘,鹤明长老忙躬声道:“掌门。” “老夫已按照掌门的吩咐,待您启程后便让心腹弟子扮做您的模样前往东州,对外宣称掌门去东海寻找鹿活草。” 聂云间微微颔首,“有劳长老。” 不知为何那魔教似乎对灵药极为关注,此次失了龙血草,必不会再放过鹿活草,而魔教五护法中青鸾使重伤,其余四位均已身死,目前只有新任的紫霄白虎两位护法,为了寻药想必也会尽数派去。 鹤明长老却仍是担忧,“您此计虽然可以调虎离山,但那封赤练行事诡异武功高强,您是流云剑的主人,携重明流云令号令武林,怎能亲自涉险?” “此事我自有打算,长老无需多虑,五月十八是师父寿辰,我自会速战速决,用那封赤练的项上人头替师父贺寿。” 眼前少年单手负后神情淡然,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难事会让他皱一下眉头。 鹤明心中明白,聂云间年岁虽轻,做事却极有章法,说一不二,他只能深深地躬下身去,衷心道:“那女魔头深不可测,掌门此去定要多加小心。” 聂云间淡淡颔首,漆黑的眸底似有厚重霜雪覆盖。 眼见三月十五将近,聂云间快马加鞭,从中州一路疾驰,却也花了整整七日功夫才赶到西州地界。而从踏入脚下的石河村开始,便属于浮光教、也就是江湖人称魔教的势力范围。 聂云间驻马不前,眼前的河流并不宽,约莫只有三丈宽但胜在十分清澈,哪怕站在桥上也能清楚看到河底遍布的鹅卵石,也因此得名“小石河”。 此时恰逢正午,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桃红柳绿,一派生机盎然,看的聂云间不知不觉间红了双眼。 他阿爹本就是西州人,当年爹娘恋情不容于世,两人便隐居于此,他也在此处出生、长大,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石河村的六年。 可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一切都变了。 魔教的人肆意冲入村庄,把所有人屠杀殆尽,素来平和的村落一日之间尸横遍野。 当时他家左右各有一户人家,左边那户姓封,右边那户姓楼,郁封楼,是西州人数最多的三大姓。 魔教攻入时,爹娘和敌人缠斗,阿姐为了掩护他和许衡之逃跑,被人一剑穿胸,许衡之将他藏在水缸里自己去引开敌人,他在漆黑的水缸里等了好久好久,直到外面一片寂静,直到天黑了又亮,许衡之却再也没回来。 后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从水缸里爬出来,他饿的路都走不动,只能强撑着向外面爬去,入目的却唯有满地横尸。 他一边哭一边找,终于看到熟悉的一男一女拥抱着倒在血泊当中,哪怕已死去多时双手却仍旧紧紧握着。 聂云间解下腰间长箫举到嘴边,一曲寒山偈,如泣如诉,让人的思绪沉浸在那日漫天的暴雪中。 西州冬日的天顶乌黑渺远,六岁的他饿的浑身没有丝毫力气,阿爹和阿娘死了,阿姐也死了,许衡之想必也被敌人杀害,只有他活了下来,只有他这个最没有用的人活了下来。 大雪漫天,他无力地躺在地上,看着头顶昏暗的天空,雪花不断自阴沉的厚云间飘落,四肢慢慢地冰冷、僵硬,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去时,是师父出现救了他。 师父替他安葬了爹娘和石河村的乡亲,又将独身一人的他带回了流云宗,那是阿娘曾经生活习武的地方。 后来他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梦里都是那日被鲜血染红的白雪,都是阿姐被一剑穿胸的惨烈,都是爹娘相携倒地的血泊。 箫声渐低,哀沉绵长,融在袅袅的炊烟中,散入远方。 “哗啦!” 天阙峰顶青冥宫中,封赤练手中端着的琉璃茶盏突然掉落,碎了一地。 “教主您怎么了?”婢女惊惶地跪了下去,忐忑地不敢抬头。 封赤练难受地捂住胸口,眉头无声紧皱,方才左胸早已愈合的伤口不知为何再次疼痛起来,让她忍不住回想起石河村被屠村那日。 若不是她天生心脏长在右边,只怕那日便和爹娘一起丧命于敌人剑下。 她以前一直以为闯入村庄的凶手是浮光教的人,可这些年她真正执掌全教后,哪怕当年之事已遥不可查,她却渐渐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也许当年之事,那些人只是假借浮光教之名行事而已。 封赤练陷入回忆中久久不言,婢女心中的恐惧却达到了顶峰,教主性情喜怒不定,生杀予夺都只在寸息之间。 直到脸颊被喷上温热的气息,封赤练的思绪才终于被拉了回来,不用看她也知道,是无忧在舔她。 无忧是她十岁那年便养在身边的大黄狗,当时她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却也动弹不得,多亏无忧替她寻来草药吃食她才在寒冷的冬日活了下去,后来才能成为这青冥宫的主人。 本来狗的寿命不过短短十年,可这些年无忧跟在她身边,天材地宝吃了个遍,不仅生龙活虎就连毛发都变的金黄,体型也比过去大了足足两圈,站起来时足有半人高,威风的很。 “起来吧。”封赤练看着地上婢女淡淡说道。 婢女高高提着的一颗心这才终于回到了原处,连忙退下站到一边,浑身已然被汗水湿透。 第二日,便是三月十五之期。 天阙峰如一柄利刃直入云霄,不管山脚是何季节,峰顶都是常年积雪,而峰上已经数百年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哪怕许多人从未到过浮光教,却也听说过青冥宫的威名,恢弘大气、奢华绮丽,乃人间至圣乐园。 高耸的宫门左右各竖着一尊极尽威武霸气的狻猊兽玉像,宫顶藏青色的琉璃瓦在白雪掩映下更增威严肃穆。 “聂大盟主?”聂云间肩膀上突然被人猛拍了一下,耳畔响起低低的惊呼,“您老人家竟亲自前来了。” 卢青阳知道此次除了中立门派、和魔教交好的门派外,正义盟中的各门派也都派了人前来刺杀,却没想到聂云间这尊大佛竟然亲自来了。 “你不是马上就要和于家大小姐订婚,竟然也会来此?”卢青阳一脸戏谑。 聂云间冷冷转身,正对上一张硬挺略黑的国字脸庞,其上一双眼眸如铜铃般炯炯有神,正是千机阁的卢青阳,流云宗外为数不多见过他真容之人,卢青阳沉迷暗器鲜少出门,想必这次也是千机阁派他前来的缘由了。 “你说这封赤练怎么一直不露面,是不是害羞了?”卢青阳似乎格外兴奋,让人难以想象顶着一张如此硬朗脸庞的人话会这么多,“你说她若是对本公子一见钟情非我不嫁,我下不去杀手怎么办?” 见聂云间默不作声,卢青阳仍在喋喋不休,“聂盟主真是好耐心,你看那些人可都按捺不住了。”其他人神情中明显透着不耐,纷纷拉长了脖子往上面看。 “叫我郁淮。”聂云间低声斥道。 “尊主,外面的人似乎等的不耐烦了。”新任的紫霄使躬身禀告,男子约莫二十五六,披了身上好的狐裘大氅,看向封赤练的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爱慕。 封赤练慵懒地斜倚在长榻上,漫不经心地嗤道:“才半个时辰都等不住,当真是没有耐心。” 婢女适时地递上一杯冒着热气的雪参茶,封赤练轻轻抿上一口,吐出一缕热气,这才不紧不慢地吩咐:“你去告诉他们,本教主喜欢耐心好的人,就让他们在外面待着,能撑到最后的十个人,便能来见我。” 乞求和哀呼卡在喉咙里,融化成几不可闻的呜咽,他的身躯忽然弓起,又无力地摔落回床面。 他瘫软下来,大睁着眼睛茫然地喘息了一阵,感觉眼前的蒙布被拽了下来。泪水把视线糊成一团,恍惚之间看到圣人朦胧的影子,她低头,咬住他的嘴唇,撬开他的齿关,慢慢吻了进去。 紧抓着床褥的手松开,迟疑地举起,最终环抱住他的主人。 天色微明了。 聂云间从床上起身,小心地绕过睡在身侧的圣人。他披衣去殿外取出自己的琴,自琴下摸出一包药粉。他把药倒在布上,转头折回榻前,圣人睡得很浅,他过去时她已经睁了眼睛。 “原谅臣吧。”他低声喃喃一句,揽住她肩背,忽然就把那块布向着她口鼻掩过去。 怀抱里的身躯挣扎几下,慢慢放松,脱力地软下来。他给她套上自己的外衫,抱起她向着偏殿角门走过去。聂云间在宫中有些旧识,也有那么一两个兼以忠君,愿意帮他瞒天过海的人,今日从这个角门出去的只是聂家曾经的状元郎,没人会追责这件事。 接应的人接过穿着那件青色大袖的圣人,回头望一眼仅着单衣的聂云间。 “郎君,圣人是走了,可这宫中若空置,很快就会被眼线发现,怕是走也走不了很远,如之奈何?” 聂云间笑笑:“圣人没有走,走的是聂云间,这宫中也不会空。安心带她逃吧。” 马车声碌碌,从角门处直向宫外而去,聂云间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视野里。转身折回寝殿。 她年纪毕竟比他小些,身量没有完全长开,那身朝服穿在身上有些局促。不过不重要,再没人会近前去看这身衣服合身不合身,这张脸对劲不对劲,他整理好冕旒和身上衣,走到殿门前站了一站,回身折返,关上殿门。 还藏在宫中没敢逃出也不敢露面的宫人远远看着圣人从寝殿出来,衣冠严整地扫视了一圈周遭,忽然将门掩上,火焰随即蹿起。 聂云间点燃殿中烛台,又尽数打翻,任凭火舌封住出殿的道路。他自己逆着火光向最深处去,不回头看一看背后的火光。一条官奴的性命换一位帝王真是再合适不过,等到她醒来,她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那时仍会有许多人陪在她身边,他不过只是她过往的一个斑点。 烟气开始倒灌,穹顶被火光照得发亮,聂云间躺回榻上,感到面颊已经被泪水打湿。 他错过了,或许在她还醒着的时候,在耳鬓厮磨肢体相拥的时候,他应该附耳告诉她一声他爱她。可不说也好,卑贱之躯说出来的爱不怎么值钱,不必让她听到。若是没有那一场夷族之祸,若是他真成了那一年的状元郎,他们又会在何处相见? 如果真是那样。他大概就有资格告诉她了吧。 “圣人,圣人……” 若是还有来世,若是曾经不是那样…… 我…… 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 101 章 黄粱(下) 不说聂云间,三掌打完就是封赤练都感觉手被震的有些麻,她随意地甩了甩手驱散麻意,冷笑道:“还有什么想说的没,接着说。” 少年唇角还淌着鲜血,目光却一如既往的执着,“阿姐,我只是担心你受人蒙骗,那封司空不能信。” 担心她受人蒙骗?在她面前说她师父不能信? “这世上,没有谁能骗到我。” 封赤练冷冽的目光如刀般刺向少年,四目相接,就连田野的风都在此刻寂静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少年白衣清冷,如瀑长发垂落身侧,漆黑眼眸坚韧而又忍耐。 封赤练红衣猎猎姝色无双,一双眼眸似冷非冷,似艳还无。 两人对峙,终是聂云间心中有愧,率先移开了视线。 “呵。”封赤练见状冷笑一声,却并没有放过少年的意思,“封司空是我的师父,你当着我的面辱骂我师父,又该当何罪?” 少年目光倏地一怔,似是并不认为辱骂封司空是什么错事,过了半晌才垂下眼眸低声道:“阿姐,对不起。” 封赤练冷眼看着眼前少年,如湖水一般澄净的目光中分明透着不平,似乎这般道歉已是极限。 真是可笑,竟然以为轻飘飘的一句道歉便能将此事揭过,难道他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人,他的道歉很值钱么。 “掌嘴。”封赤练冷冷开口。 少年蓦地抬眸,目光怔怔地看着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要我重复一遍么?自己掌嘴!”封赤练清冽嗓音中已经染上不耐烦的怒气,她不喜欢听不懂话的人。 对上她冷漠的眼眸,少年俊美脸庞上血色瞬间褪尽,垂在身侧的双手无声地攥紧。 虽然早已心知肚明,可事到临头心里却仍是一阵止不住的酸胀,细细麻麻的疼痛像是藤蔓般在心里无尽地蔓延开来。 他在阿姐心里究竟算什么,弟弟,男宠,还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就因为他说了封司空的不是,便要用这种屈辱的方式来惩罚他。 空旷的原野安静极了,安静到聂云间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 就在这可怕的寂静中,脑海中突然响起两个针锋相对的声音,一个声音严肃地警告他,这一掌一旦扇出,他在阿姐面前的自尊从此便荡然无存,另一个声音却轻柔地蛊惑他,既然这是阿姐想要看到的,他只能照做。 少年攥紧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像是渴水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 “啪!” 终是自暴自弃般的一掌扇出,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田野上格外刺耳。 聂云间这一掌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只一掌,便打的嘴角再次淌下血来,脸颊火辣辣的刺痛仿佛在提醒他,这一掌下去,打碎的是他自己的尊严。 聂云间缓缓将被打偏的脸转正,眼眸低垂,一身白衣衬得脸颊红印越发刺目。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继续。”封赤练突然冷冷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寂静,“你不会以为一掌就够了吧。” 这人哪怕对着她恭敬温顺,却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冷漠和高傲,必是久居上位才会浸染出的威势和风骨,她喜欢他的傲骨,可前提是对着旁人而不是她。 他胆敢诋毁她的师父,反驳她的话语,必须要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聂云间瞬间咬紧了唇,双目泛着的水光渐渐摇晃破碎,似是在震惊他已经自辱至此她竟仍不满意,竟然还要继续羞辱于他。 少年痛苦地阖上眼,正欲抬手,封赤练突然开口打断:“等等。” 聂云间倏地睁开眼,黯淡的眼眸瞬间一亮,像是盛满了漫天星光般透亮绚丽。 封赤练知道少年定是误以为她想阻止他,却并不在意,只双手抱胸淡淡地说道:“每打完一下,便要说一次‘我错了’,直到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为止。” 若他一直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便也不用停下了。 少年蓦地咬紧了下唇,眼底浮现一丝颤抖的挣扎和痛苦,封赤练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少年终是一言不发,在她冷漠的目光中狠狠一掌向自己脸颊扇去。 “啪!” “我错了。” “啪!” “我错了。” 少年嗓音颤哑,每一掌落下眼底薄红便上涨一寸,两掌过去少年眼角已然泛起湿润的水光,封赤练看着却无动于衷。 这还远远不够,毕竟,这样一张清冷俊美的脸庞如果被泪水浸透,才算漂亮。 “啪!” “我错了。” “啪!” “我错了。” 可随着再次一掌落下,不知为何少年目光中的委屈不平竟渐渐平静了下来,颤抖的眼神变得坚韧,嗓音也变得低沉,唯独扇向自己脸颊的力度没有丝毫减弱。 封赤练皱着眉喝止:“停。” “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么。” 少年将手垂至身侧,低首道:“阿姐对不起,我不该辱骂你师父,不该反驳你,更不该不信你的话。”说完抬起头,顶着红肿的脸颊看向她,“阿姐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 封赤练讶然地挑了挑眉,眸中倏地浮现一抹欣赏,这人竟这么快便想了个明白,曾经她也罚紫霄使掌掴过,可他只当她是以教主之尊有意羞辱,却没想过自己真的做错了,真的该反省。 她心中罕见地升出一个念头,若这人没有骗她,她不介意让他一直留在她身边。 心情愉悦之下封赤练蹲下身,从路边摘下一小截紫珠叶,随后示意少年也蹲下身来。 封赤练将手中野草压碎,敷在少年红肿的脸颊上,轻声哄道:“乖,敷了这个就不疼了。” 她本是好心好意地安慰,却不想少年本就湿润的眼角再次红了,看着竟比方才还要伤心委屈,封赤练不解地蹙起了眉,他自己扇自己耳光的时候没哭,怎么她给他上药反而哭了。 聂云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所有高筑的心墙在阿姐轻柔的话语中尽数坍塌,所有的委屈疼痛同时涌出。 幼时他受伤,阿姐也是摘下这种紫珠草敷在他伤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想起往事而变得脆弱,还是在伤心。 伤心阿姐待他其实和训狗无异,都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看着少年眼角溢出的眼泪,封赤练心中倏地窜出一股无名怒火,她站起身怒道:“不想上药算了。” 她正欲转身离开,身后一家农户里突然传出妇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怒火。 “娘子,能不能搭把手!” 一位身穿蓝布褂子肤色微黑的妇人从柴门中走出,手中拿着柄凶悍的柴刀神情却十分和蔼,妇人走到两人身边对着封赤练笑道:“这位娘子,能否请你夫君帮个忙?” 封赤练挑了挑眉,她夫君? “这位大婶你认错了,他不是我夫君。”封赤练指了指少年脸上的红色掌印,“我这是在教训弟弟。” 那妇人却不以为然,“娘子莫诓我,我楼三娘这么多年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绝对不会看错的,这位郎君看你的眼神,绝对是喜欢你。” 两人同时沉默了。 封赤练若有所思,这郁淮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到这般地步了? 聂云间却是微微怔愣,他看阿姐的眼神,是爱慕? 那楼三娘只当两人是被说破了心事无言以对,说的越发眉飞色舞:“再说,若真是姐姐教训弟弟,那弟弟哪儿有这么乖的,那不得闹的鸡飞狗跳的?” 说话间似是想起了自家弟弟,越发咬牙切齿起来。 封赤练见状不禁嫣然一笑也懒得再做解释,毕竟她又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而且哪怕早已物是人非,她对着这片土地上的乡亲总是多了一份羁绊,“大婶,您还没说要他帮什么忙呢。” “哟,瞧我这脑子!”楼三娘猛地一拍脑门,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家柴火用完了,偏生我家那口子最近腿脚不便,我力气又小,砍了半天才砍了一点完全不够生火做饭的。” 封赤练顿时明白过来,“所以大婶这是想请他砍柴是吧。” 楼三娘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自然没有问题。”封赤练看了眼聂云间,欣然应下,她对这大婶很有好感,谁让她这般有眼力劲,知道两人之中做主的人是她。 “太好了!我这菜一早就备好了,就等着柴火烧起炒菜呢!” 两人随着楼三娘进了门,少年在她的示意下,从楼三娘手中接过柴刀,走到院子角落堆柴的地方,手起刀落默默地劈起柴来。 楼三娘则拉着封赤练在一旁石凳上坐下,从屋里端出一盘瓜子放在她面前,殷勤道:“这是我昨天才炒的葵瓜子,可好吃了,妹子快尝尝。” 封赤练看着那竹篾里盛着的一大盘瓜子,心中情不自禁涌上一股热流。以往阿娘也是会炒一大盆瓜子分给她和弟弟妹妹吃,自从十岁那年的变故,她已许久未曾吃过这种自家炒的瓜子了…… “两位不是村子的人吧?”见她拾起瓜子嗑了起来,那楼三娘这才笑着问道。 封赤练笑着点了下头,此刻她仿佛只是石河村里一个普通的村民,而不是什么生杀予夺的浮光教教主,“我方才也想问,大婶也没有见过我们就请我们帮忙,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怎么会!”楼三娘笑的眼睛都快要眯了起来,“你们两个生的这么好看,一看就不像坏人,还有那小郎君,乖乖被媳妇打都不还手,绝对是好人勒!” 封赤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双明眸带着浑然天成的练媚和灵动。这大嫂可真有意思,在浮光教的这些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和这大婶聊天竟让她难得的轻松下来。 “大妹子,你这眼光真好!”楼三娘看着一旁默不作声手起刀落的聂云间,忍不住连声赞叹,就连称呼都从娘子变成了妹子,“你这夫君又能干又听你的话,这才多少功夫眼看这一年的柴都要劈完了,还有这模样生的也俊,我那囡囡要是也能找个这么俊的郎君就好咯。” 封赤练也顺着楼三娘视线看了过去,少年手握柴刀神情专注沉静,今日穿的一身宽袖白袍,腰间束着淡蓝色锦带,袖口很宽却丝毫没有妨碍动作,反而一举一动间愈发俊逸,劈柴时身躯时弯时挺,衬得身形颀长,腰身劲瘦。 封赤练微微弯起唇角,要不等回天阙峰后,教里所有的柴都让他劈好了,谁让这人哪怕是劈个柴都这么赏心悦目,就连脸上的红印都丝毫不减风姿。 她正欣赏着,聂云间突然放下柴刀转过身来,正对上她灼灼的目光,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露骨,少年咬了咬唇,哑声道:“都劈完了。” 楼三娘顿时乐的简直合不拢嘴,一把握住封赤练的手,“真是太感谢了!我这就做饭去,两位一定要留下吃个饭!”说完也不等她拒绝,抱起柴火一溜烟地功夫便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封赤练看着楼三娘忙碌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温馨,直到一阵翻炒声响起,鼻尖倏地窜入饭菜的香气,才如梦初醒般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你可会做饭?” 聂云间微微摇头,歉意道:“我不会,但是阿姐若是想吃,我可以学。” “你之前说你是受人排挤才被迫来我浮光教,你这都受人排挤了还有人顿顿替你做饭?”封赤练语气揶揄,“不会是娶了小娇妻了吧?” “自是没有。”少年微微一笑目光沉静,倒显得她是在故意调笑,封赤练心中一阵不悦正欲发作,那楼三娘已麻利地端着两盘菜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道:“平日里都是我家那口子做饭,许久不做手有些生了,两位久等了吧?” 说完也不等他们回答,将盘子放下就走到一旁屋中,扶着一个腿脚不便的大叔走了出来,“这人一把岁数了也不知道注意,去赶个集还把腿伤了,让两位见笑了。” 这大叔虽然腿伤了但精神十分不错,脸色黝黑泛红,声如洪钟地说道:“我还不是赶着去给你买头花,谁知道那天哪个缺德的在地上乱丢果皮,我还不是没注意这才摔了!” 楼三娘闻言羞赧一笑,爽朗的脸上顿时露出抹好看的娇羞,那大叔顿时看的目不转睛,连声道:“你看,我媳妇儿戴这头花顶好看!就是再摔断一次腿也值得!” 封赤练看着已年近半百的两人感情仍这么好,忍不住感叹道:“大叔大婶感情可真好。” “你夫君对你不是更好?你看你一句话,人家劈柴劈的便这般利索。”楼三娘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走,聂云间像是知道楼三娘要做什么忙跟了上去,跟在楼三娘身后拿着碗筷走了出来。 “快坐下来一起吃吧!”见聂云间把碗筷放下,楼三娘忙热情地招呼道。 桌上饭菜香味四溢,勾的人食欲大动,聂云间今日只有中午时在凉亭中吃了口竹笋,到现在为止还水米未尽确实是饥肠辘辘,更何况藏在水缸里的那些时日,除了让他怕黑,更让他从此害怕饥饿。 那种空腹的刺痛,仿佛从胃到脑袋都被掏空,那种饥饿将生命一点点吞噬的感觉,他再也不想体会。 他正欲坐下,封赤练突然冷冷开口,“站着。” 聂云间弯腰的动作蓦然一僵,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缓缓直起身子原地站立。 “大妹子,你这是做什么?”楼三娘惊讶地问道。 封赤练闻言蓦地扬唇一笑,仿佛春树生花明丽无双,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就想让他站着而已。” 她方才清楚地听见少年肚子再次咕噜叫了一声,这人能控制住自己的所有欲望像个佛子一般冷静,却唯独控制不住自己肚子饿的咕咕叫。 他还欠她一个罚。 而目前来看,没有什么比让少年看得到却吃不到,更好的惩罚了。 第 102 章 混血 这几天她的状况时好时坏,伤口恶化时昏昏沉沉,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要一睡不起,偏偏几次都扛了过来。 刚刚退烧的冷汗让她发抖,嘴里也干得厉害。可她还是立刻用手肘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和眼前的来人对视。 那看起来是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少女。 可只要一眼,她就看到存在于她背后的巨大蛇影。 那影子与瓦格鄂丽很像,某些祭祀中灯火与祭品的影子也会合成巨大的凤鸟,在帐顶与灯台间飞舞,可眼前这条蛇的影子明显比瓦格鄂丽还要大数倍,当它从帐顶低头俯瞰她时,饶是拉涅沙也感到一阵战栗从脊背爬上来。 那蛇影有一双赤色的眼睛,正与那少女的眼睛相对应。 “你……”拉涅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是……” “中原的龙脉,”封赤练淡淡应答,“在鹿骨河上,你见过我了。” 拉涅沙短促地吐了一口气,呯地倒回床上。她是巫,是神使,比任何人都明白在神的面前人就像一只蚂蚁一样弱小可怜,她强撑着保持尊严坐起来没有任何用处。 “闭上眼睛。”封赤练说。那蛇影慢慢地向她游过来。拉涅沙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就放松肩膀被它一圈一圈缠紧。 远处是一片巨大的山脉,天上白月高悬,山上的树笼罩着一层磷火样的微光,有不少人在山脚下扎营汲水,也有人向着山中走去。那座山静谧而温和,让人有些想要寻个树荫茂密的地方去睡一觉。 而在山脉的另一边是无数连缀的白色帐篷。每一顶都像是镀银一样可爱,它们坐落在开满了鲜花的草场上,旭日正从天边升起。 拉涅沙认出来了,那是祖先的白帐篷,她已经死了。 那座高大的山又是什么?山脚下的人看起来是中原着装,两边的归宿居然离得这样近吗? 她想要从河里爬起来,向帐篷跑过去。阿妈也许就在某个帐篷里,她有许多话想与她说,可这河水死死地抓着拉涅沙的身躯,不让她爬起来。 山峦的倒影沉入水中,白色的房子化为光点汇入河流,那水突然就不再温柔了,她泡在里面的皮肤开始急剧融化,后背上的烧伤变本加厉地剧痛起来。 拉涅沙尖叫出声,向着岸上扑腾,越扑腾就离岸边越远,一道暗流卷着她向水下去,把她丢进了一个不知通向哪里的漩涡。 “噗咳!”两名金甲卫做完这一切后便恭谨地退至一旁,封赤练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少年,他正以最屈辱的姿势跪在她面前,锁在寒铁链中的修长手腕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掉,却更加提醒她,这双手是如何在顷刻间制住所有金甲卫。 “在我来之前,你一个字都不会说。”封赤练冷冷开口,“这话可是你说的?” 聂云间艰难地仰着头,黝黑的寒铁链衬得肌肤越发苍白,“阿姐,我——” 不待少年说完,封赤练出手如电封住少年身前哑穴,唇角冷冷扬起,“既然你一个字都不想说,我也不想再听到哪怕一个字。” 她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更何况即使他现在说了,不过是精心编造的另一套谎言而已。 她淡淡吩咐:“静姝,把降神香点上。”“哗——” 议事堂木制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外间明亮春光瞬间倾泻而入,打断了众人的争论。 众人转头看去,一名身着蓝色广袖长衫的年轻男子逆着光站在门口。 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只看那高束的发冠和颀长如竹的身形,封辰钰也一眼认了出来,顿时喜道:“是淮师兄回来了!” 聂云间沉步而入,少年穿的一身烟蓝色掌门服,腰间束以月白色锦带,衣摆和领口都绣着白色的流云纹,衬得整个人清冷如玉,仿佛透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距离感。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神情如出一辙地变得恭谨而又敬畏,齐声向来人行礼:“掌门。” 聂云间十六岁那年成为流云剑的主人,也就成为了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只是在流云宗内部众人还是习惯称呼他为掌门。 聂云间从众人面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一股劲风激荡,温和却又不容拒绝地托举着众人直起身子。 封辰钰也被这股劲风托举着直起身子,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少年,面容清疏如水中冷月,明明穿的是和几位长老相似的宗门制袍,就是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江湖中人都是慕强的,她也不例外,可是明明蓬山师叔有意撮合,师兄待她却一直和待旁人无异,冷淡疏离。 聂云间并没有在太师椅上坐下,而是走到一旁目光阴沉中年男子身前,恭敬地双手交叠行礼:“师父,弟子回来了。”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脸色却依旧阴沉。 可其他人脸上的激动已然按耐不住,毕竟聂云间此行的壮举早已以燎原之势一夜之间传遍江湖,鹤明长老更是激动到苍老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恭喜掌门以一敌五,大败魔教五护法!” 其余人也激动地连声附和:“恭喜掌门,大扬我流云宗威势!” 蓝衣少年单手负后立于“重明流云”牌匾之下,脊背挺拔如松如竹。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却突然冷哼一声,“清淮,那女魔头封赤练要在全武林寻找美貌少年充入后宫的消息,你可听说了?” 聂云间微微颔首,“有所耳闻。” “你去昆仑山走一趟,务必取得那女魔头的性命。”蓬山淡淡说道,语气平常地就像在说让聂云间去屋外走一趟,拔一根草回来。 堂内却瞬间炸开了锅。 鹤明长老猛地一拂衣袖,怒道:“休得胡言!这种事怎么能让掌门亲自去?” 其余长老几乎是同时对蓬山怒目而视,“蓬山,即使你是掌门的师父,也不能替掌门做主。” “掌门不仅是掌门,还是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怎么能以身犯险,送上门去?” “蓬山,我知道你恨极了魔教,却也不能这般荒唐。” 聂云间微微一怔,很快意识到蓬山不似在开玩笑,他躬下身,沉声应道:“是,弟子遵命。” 几乎是在聂云间应声的同时,几位长老反对的话齐齐僵在了嘴边,聂云间年纪虽轻,可这几年下来威势渐深,哪怕不说话时也自有股不怒而威,众人早已习惯听命于他。 “清淮,送我回屋。”蓬山冷冷开口,“有劳鹤明长老一路,清淮此去诸多事宜还需宗内配合。” 由于蓬山喜静,他的正气轩在整个流云宗来说都算得上偏远。 进屋后,聂云间将蓬山抱到床上,自己则是坐在床边,两只手掌熟练地按在蓬山双腿的三里穴上,雄浑的内力犹如浩瀚江海倾泻而入,一点一点梳通蓬山双腿堵塞的经脉。 平日每个月聂云间都要替蓬山这么疏通一次,这次也是由于他外出耽误了,今日才补上。 重明功煦暖的内力让蓬山舒服地长喟一声,也不知这般运行了多少周天,蓬山终于示意聂云间可以停下。 此时已然过去了大半个时辰,饶是以聂云间内力之深脸色都有些发白,聂云间却聂不上调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锦布,恭敬地递到蓬山手中,“师父,弟子终于替您寻来了这株龙血草,这次定能治好您的腿疾。” 蓬山打开锦帛,露出里面被精心包着的一株红色药草,嗓音却越发冷酷,“你的重明功已然突破第九层,这次遇上魔教五护法明明能全歼贼子,为何那青鸾使却能活着逃离?” 鹤明在一旁看着,心中陡生不忿。 这龙血草生长在极寒之地,极难取得,更何况此次还遇上魔教五护法同来争抢,掌门以一敌五,凶险万分,蓬山没有丝毫关心,更没有任何称赞,反而诘责掌门为何放过青鸾使? 见蓬山提到此事,聂云间清冷的脸庞倏地一颤,起身在床头低首跪了下去。 当日那青鸾使中剑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目光凄婉而又哀绝,像极了十二年前阿姐倒在血泊中的模样,让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为师说过,切不可对魔教中人心存怜惜,更不可有半分心慈手软,否则你母亲就是前车之鉴!” 聂云间脸色顿时一白,双手交叠,恭声道:“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为师不知你究竟为何会放过魔教之人,但你马上要启程去西州,此事暂且按下,只是此次是击杀那魔头的最佳机会,这次切不可再心慈手软!” 降,降神香?静姝瞬间打了个寒颤,降神香是用龙销香等珍贵药材制成,能将人的感官放大数倍不止,吸入降神香后,即使只是手破皮的疼痛,也会和被刀割肉无异。 而其中还加有一味重要的主药,那便是百年人参,让人即使痛到极点也晕不过去,即使身体到了极限也能吊着一口命,实乃刑讯必备。 所谓降神,便是即使是神来了,也逃不脱被降伏的命运。自她入教后,还是第二次见到有人值得教主拿出这降神香。 看着一旁鎏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白色雾气,封赤练心中的愤怒狠戾都在一瞬间被无限放大。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只有人手掌大小的精致锦盒,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听说毒对你无效,既然如此,咱们不如试试蛊?” 虽然是商量的话语,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冷酷。 静姝闻言浑身一震,浮光教的蛊可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痛晕过去甚至直接痛死的人也不在少数,难怪尊主要破例点上这珍贵的降神香。 封赤练从盒中取出一物摊在手心,赫然是一枚只有芝麻大小的黑色药丸,在女子白皙的肤色映衬下黑的格外渗人。 “这蛊名为千日锤。”她冷冷看着眼前少年,明知道他无法回答,仍是笑着问了出来:“你可知道什么叫千日锤?” 封赤练嗓音轻柔魅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带着种残忍的冰冷。 少年目光倏地一颤,像是被突然丢入巨石的平静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封赤练唇角弧度渐渐扩大,“这蛊发作时,像是有一柄沉重的锤子不停锤击心脏,没有片刻停息,而且随着时间的延长捶击的力道会一下重过一下,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会重到好似有万钧之力。” 封赤练轻软的嗓音在空旷的寒狱中显得格外缥缈,一个字一个字地钻入每个人耳中。 少年眼角泛起湿润的红,目光却忽而沉静下来,像是映在秋日湖面的冷月,只有那穿在寒铁锁中的双手紧紧攥着,暴露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封赤练蹲下身,将手掌递到少年面前,唇角忽而扬起抹残忍的笑意,她是要遏住他喉咙逼他吃下去,还是划开他皮肤,让药丸直接融进血肉。 浮光教的蛊皆是为了折磨人而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蛊一旦进入身体,宿主将要面临多么痛苦且漫长的折磨。 因此今日这只蛊,不为刑讯,只为泄愤。 她恨有人竟然骗她至此,更恨自己竟然差一点真的相信了他。 滔天的怒气渐渐在起伏不定的胸膛中发酵,掌心却突然一阵温热。 封赤练含怒的目光倏地凝住,眼前的少年竟是艰难地俯下身子,将她掌心的药丸,缓缓卷进了自己口中。 少年含着药丸抬起头,目光中是深沉的平静和安然,却像是笼着薄雾的湖面,水面下隐藏着难言的哀伤和决绝。 被少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封赤练心中猛地一凛很快又毫无波澜,以这少年的聪慧自然不难明白,他现在唯有配合才能少受皮肉之苦。 少年静静看着她,淡薄的唇角忽而浅浅扬了扬,像是扑火的飞蛾,明知前路是死仍义无反聂。 封赤练眸光瞬间一沉,她猛地掐住少年两颚迫使他张开嘴,那嘴里赫然空无一物,竟是真的咽了下去。 手下肌肤的温度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攀升着,不到片刻已烫的她下意识松开了手,而几乎是在她松开手的同时,少年脸色骤然一白。 聂云间双手死死攥紧,急促地喘息起来,却因为被点哑穴而发不出半点声音,寂静的寒狱中只听得见沉闷的喘息和呻/吟声。 很快,聂云间再也维持不住挺直的跪姿,整个人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双手却始终被牢牢吊在上方半点动弹不得。 咚、咚、咚! 重锤一下又一下地锤向心脏,豆大的冷汗从聂云间额头不住滴落,痛苦的绯红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脸庞,青筋根根凸起,身体不住地剧烈颤抖,四根铁链被挣的哗啦作响,在一片寂静中令人越发窒息可怖。 少年像是被蚕茧牢牢束缚的幼蝶,无路可躲,无处可避。 静姝已转过身去不忍再看,心脏是人身体最脆弱的地方,哪怕是轻轻一碰都疼痛万分,更不用说在感官被无限放大的情况下,被一柄重锤砸在心口,只一下已是人间酷刑,更何况一下重过一下,没有片刻停歇,更不知这种折磨何时才会停止。 若是没有一旁燃着的降神香,正常人此时恐怕早已晕死过去。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少年身前已是一滩水渍,整个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寒狱寂静阴冷,在山壁的中央,封赤练长身而立,一袭绚丽红衣映着桃花般的明丽容颜,披着的白色狐裘衬的肌肤白皙似雪,灿若春华,聂云间却是狼狈地跪在地上,衣衫浸湿,浑身颤抖痉挛。 封赤练目光渐渐晦暗,抱在胸前的双手无声地攥紧,她对待叛徒或奸细的手段向来简单粗暴,要么直接斩杀,要么拖去喂无忧。 可她对眼前的少年,终究是不同的。哪怕她不想承认,不管是因为这副绝佳的皮囊还是旁的什么,可事实就是,她现在还不想让他死。 她俯下身,伸手解开少年被封住的哑穴—— “呃——啊!”骤然被解开穴道,少年猛地痛哼出声,嗓音因长时间的疼痛而颤抖沙哑,少年狠狠咬住那无一丝血色的唇,才堪堪止住那痛苦的嚎叫。 封赤练示意金甲卫搬来太师椅,不紧不慢地在少年面前坐下,冷冷开口:“说话。” 因为长时间的折磨聂云间虚弱地垂着头,身子却仍一下一下地痉挛。 疼痛像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又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包裹在其中,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更无法发出一个连贯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封赤练冷声质问,一如当时在百花泉中,她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聂云间强迫着自己集中注意力,在铁链剧烈的哗啦声中,艰难地开口:“郁,郁小六……” 紧咬的牙关倏地松开,痛苦的嘶鸣瞬间溢出,“呃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之下少年头颅猛地高高扬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在清冷容貌映衬下平生出一种哀婉凄绝。 封赤练却几乎要被他气的笑了出来,之前说他是许衡之,现在又说自己是郁小六。 下次如果再问,他会不会又说自己是封檀或者别的什么人。 “咻~啪!” 封赤练蓦地扬手,竟是狠狠一鞭甩了过去。 在降神香的药效下,这一鞭犹如剥皮抽筋之痛,可是因为千日锤的剧烈折磨少年只闷哼一声,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像闪电一般击中她。 这人了解石河村,了解她的过去,还能让无忧对他这么亲近。 她想起那个像土豆一样的滚圆身影,蓦地命令:“睁开眼,看着我。” 少年艰难地颤抖着睁开眼,漆黑的眼底满是摇晃的水雾和遍布的血丝。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双漂亮却充满痛苦的眼睛,目光像一把尖刀直直插入人内心脆弱的地方。四目相接,一俯一仰,仿佛十二年前在热闹的村落中,在清澈的石河旁,他也曾站在她面前,她也曾和他这般对视过。 封赤练心神倏地一凛,她猛地前倾,嗓音陡然狠戾,“上次你告诉我,你是许衡之。” 少年将锁链挣的哗啦作响,“呃——我怕,怕……啊!” 封赤练倒转鞭柄抵住少年脖颈,嗓音冷厉:“你怕什么?” 少年痛苦地扬着头颅,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嗓音因为剧烈的疼痛打着颤,“怕,你在恨我……呃啊啊!” 少年痛苦地嘶鸣着,鲜血从被磨破的手腕淌下,滴落在地。短短一句话,似乎什么都没说,封赤练却已然懂了。 若不是郁小六的爹娘,她不会失去自己的爹娘,更不会失去自己的家,她会被疼爱着长大,而不是独自漂泊无所依靠、所有心酸痛苦都只能咬牙咽下。 素来冷酷的一颗心像是被紧紧揪住,左胸处似乎再次刺痛起来,封赤练将鞭柄紧紧抵在那通红的脖颈上,厉声质问:“若你是郁小六,你的重明功是和谁学的?” “我,我……呃——啊!”少年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痉挛,千斤重锤敲在心上,仿佛灵魂都被撕裂开来,入骨的疼痛让他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封赤练收回灭魂鞭,左掌聚力悬在少年脑袋上方,冷道:“快说,否则我一掌崩了你!” 少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迷离之下竟是向她凝聚了全身内力的手掌上靠去,本是威胁性命的手瞬间变成像是在亲昵地抚摸发顶。 聂云间神志已然近乎涣散,颤抖的嗓音低到几不可闻:“阿姐,你杀了我吧……” 好痛,真的好痛……痛到就连呼吸都是一种酷刑,痛到就连风吹过肌肤都是种残忍的折磨,他本就欠阿姐一条命,此番就当还给她了…… 拉涅沙滚了一滚,直接撞在帐篷边沿上。突然窒息又突然通气让她的精神有点混乱,她蜷缩起来用手臂挡住头,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尖叫。过了一阵子才慢慢舒展开身体。 这还是帐篷,眼前还是背后盘踞着蛇影的少女。那条巨蛇用尾巴尖蹭着嘴巴,逐渐从她身边退开。 “你干了什么……你不是吃了我吗?”拉涅沙含糊地问,随即她发觉自己身上的痛苦全然消失了,肩膀上的皮肤光滑如初。一瞬间无比轻松的身体简直让她想跳起来,她跌跌撞撞地爬向角落,借着悬挂的镜子确认自己已经黏连半残的手臂是不是恢复正常。 随即,封赤练听到了第二声尖叫。 “你做了什么!” “啊,”封赤练漫不经心地说,“把你吃了又吐出来而已。” 拉涅沙现在完全不像是之前那个傲慢而淡然的领袖了,她尖叫,噎住,像是想向着封赤练扑过来,又崩溃地退向一角。 那张脸那副身躯上没有一点伤痕,像是新生一样光洁健康。唯独她的发丝变得更黑,眼睛也从冷冽的灰色变成了某种更暖的红棕色。 如果仔细去看,那张脸上的很多细节发生了改变。虽然一眼望过去大巫还是大巫,但不知为何有了些中原的痕迹。 “我……我……”她颤抖着,想伸手挖掉自己的眼睛。封赤练只是冷眼看着她,看她抬起手又垂下。 “你把我变成了中原人……” 第 103 章 旧人 她必须自己去想到底该怎么办。 在心念微动的瞬间,有一股强烈的暖意从她胸前升腾而出,它在她身周流窜,飞舞,停息在她皮袍的口袋中。这暖意变成了一枚有火焰花纹的蛋,当拉涅沙伸手去拿它时,蛋壳像烧焦一样裂开,露出里面毛羽未干的雏鸟。 它蜷缩在她的手上,顷刻间融入她的身体。瓦格鄂丽陨落后一直混沌不清的头脑被照亮,拉涅沙又一次感觉到神火,感觉到赤金草场上的那轮太阳。一只年轻的火鸟从那火中诞生,嘹亮地鸣叫着从她身体中脱离,向天空飞去。 “王上?”跟在她身边的巫小声问,“您在看什么?” “我看到了瓦格鄂丽,”拉涅沙说,“它从火中回来了。” 他不知道,他觉得那里面还有别的原因。这轻微的别扭加上身份与她不相配的惶然,让他总是把握不好时机,不知道该如何对她开口。 可无论如何,他确乎爱着她。进入四月后,天阙峰上总算要暖和些许,只是那漫山积雪却没有丝毫要融化的意味。 青冥宫的正殿里,封赤练懒洋洋地躺在铺着厚软毛皮的软塌里,漫不经心地看着下方惶恐跪着的应拭雪。 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时她觉得还算惊艳,可这连着三日看下来,却总觉得差点意思。 和那陆斐声一样,应拭雪也是无影门的弟子,善轻功追踪,身法轻盈灵动,这势必就会就要求修炼之人体型不可过大,因此应拭雪的身量在男子中称得上纤细,样貌也是上乘,这几日对她也是事事恭顺,可她就是提不起兴致。 她百无聊赖地摸了摸身旁无忧毛绒绒的脑袋,殿内一时安静极了,甚至安静到有些可怖,下方应拭雪跪着的身影伏的越发低,甚至在微微颤抖着。 “抬起头来!”封赤练猛地厉喝一声。 应拭雪仓皇抬起头,眼眸中是未及掩盖的恐惧。 真是没意思,封赤练手掌无意识地抚摸无忧,她还以为这些正义盟的人面对她时会有所不同,至少不会这么卑躬屈膝。 静姝久侍封赤练身侧,一眼便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只能说尊主真的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既想要人讨好她顺从她,却又不喜欢别人太过奴颜婢膝,真是难,太难了。 “尊主,不知今日您想玩些什么?”应拭雪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他本来是想一举刺杀封赤练从而扬名江湖,却没想到自己反而沦为了这魔头的玩物。 封赤练却连眼睛都懒得抬,淡淡吩咐:“来人,把他丢到霜月湖里去。” “是。”护卫出列应道。 “尊主,尊主,饶命啊!”要紧关头,应拭雪再也聂不得假装矜持,惊慌地大喊大叫起来,却丝毫不能阻止自己被两名护卫钳住四肢往外拖去。 静姝同情地看了眼一脸惊惧的俊逸男子,这外面冰天雪地的,霜月湖在青冥宫后面,湖面早已结冰,这被丢到湖里,运气若是好在冰面上待到尊主气消也就算了,这要是运气不好侍卫丢的重了些,把冰面砸出一个洞,那可就要浸到冰水里去了。 很快,外面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却并没有冰面破碎的响动,想来是这应拭雪身量轻,躲过了一劫。 封赤练却已毫不在意,她斜斜靠在无忧身上,半张脸都陷在金色的狗毛中显得脸庞十分小巧,只是神情突然间严肃起来,“紫虓和白虎那边有消息了吗?” 静姝也收敛了笑意,躬身禀告道:“回尊主,紫虓使和白虎使跟着那聂云间去了东海,果然打探到鹿活草的下落,若是顺利的话,不日便能返回。” “那聂云间呢,此次他竟没有出手抢夺么?”封赤练心头闪过一丝疑云。 “我们的人也觉得奇怪,到东海不久那聂贼的身影便突然消失,不知去往了何处。” 封赤练冷冷哼了一声,待她养好内伤,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聂云间。 她将身体重量都压在无忧身上,乌黑泛蓝的长发在金色的毛发上披散而下,“也不知这聂云间是恶是丑,是胖是矮,真是迫不及待想要会会他。” 静姝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尊主,您怎么就知道这聂贼一定是又丑又胖又矮呢,万一他其实玉树临风呢?” “不可能,他若是生的好看,怎么会到现在都没几人见过他的样貌。” 静姝不敢答话,她依稀听过传闻,这聂贼人品虽坏,长的却似乎还不错。 大概是因为名字里都有一个淮字,说起聂云间她却总会想起那被她狠狠鞭笞一顿的俊美少年,不管发生什么,那漂亮的眼眸里总是透着股隐忍和沉静,让人想要打破他的面具,击溃他的防线。 “是谁把郁淮从悬笼里放出来的,可查到什么眉目了?” 封赤练微微颔首,手中动作却一直未停,她顺了顺无忧手感甚好的光亮长毛,心中烦躁终于被抚平了稍许,直到静姝再次开口,“尊主,属下认为从钥匙入手是一方面,也许从那郁淮身上查起会有意外收获。” 封赤练闻言再次冷哼一声,这个郁淮简直是油盐不进,若实在不行干脆把他丢进寒狱,毕竟从来没有人能在寒狱中做到咬死不坦白。 “尊主,郁淮来了。”金甲卫突然进来禀告道,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哦?”封赤练顿时兴起几分精神,她早就吩咐过金甲卫,待这个郁淮醒了后第一时间便带来见她,只是没想到这一等便是等了整整六日。 “让他进来。”她对着金甲卫说道,随后又吩咐静姝,“把无忧带到我寝殿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石河村屠杀的缘故,这些年来只要看到有人靠近她,无忧便会冲上去狠狠撕咬,而除了她和静姝以外谁的话无忧都不听,她只能在寝殿里为无忧造了座金笼,偶尔把它关进去。 青冥宫的正殿高耸奢华,从宫门到软榻处都铺着厚重的墨绿色地毯,封赤练往门口看去,一身白衣的清冷少年站在高大的门梁下,长身玉立颀长挺直,仿佛裹挟着漫天的日光清气,让她心尖不可抑制地一震。 这些年她一直在江湖里寻找各色美人,却没有一人能比得过眼前的少年。 日光照在他身上,像是照在天阙峰顶积了万年的白雪之上,周身似是泛着莹莹白光,一举一动间风姿如玉,眉目如画。 封赤练看着看着不禁扬起了唇角,眸光渐渐深邃,在她灼灼的目光中,少年已走到台阶下站定,抿紧了唇看向她,轻声唤道:“阿姐。” 少年俊美的脸庞仍有些苍白,此刻单手负后站在她面前,眉目低垂,神情安静,似乎没有丝毫怨怼。 封赤练倏地一笑,整个人明艳极了,“你来的时辰刚好,本教主要用午膳了,正好一起吧。”她很少和人一起吃饭,不过面对美人,她愿意对他宽容一些。 她素来喜欢在霜月湖边的亭子里吃饭,此处视野开阔景色优美,远山重重叠叠,湖面时有凉风,夏季赏花观鱼,其他季节则是万物覆雪,美不胜收。 她在自己惯常坐的那根铺着白狐皮的楠木椅上坐下,又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含笑道:“请坐。” 少年依言坐下,目光却忍不住暼向湖中冰面上躺着的男子身上。 “那是应拭雪,我不喜欢他的服侍,便命人把他丢在这儿。”封赤练贴心地解释。 聂云间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莫名愉悦,微小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怎么,你觉得我不该把他丢在那儿?” 聂云间摇了摇头,“阿姐要罚他自是有阿姐的道理,只是这天气寒冷,他这样躺在冰面上,怕是会危及性命。” 不管怎样,他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正义盟的人在他面前丧命。 “你这是在替他留情?你自己都是阶下囚,有什么资格替他人求情?”封赤练嗓音轻柔,却带着刺骨的冷意。 “还是说你想用什么东西来交换?你那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今日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意?” 封赤练其实根本无所谓这人愿意不愿意,他愿意的话自是最好,若是不愿意,她也会强迫他愿意。 聂云间眉心微蹙,漆如点墨的眼眸浮现一丝犹豫,随后瞬间清明。 眼前的女子坐在凉亭中,肤光胜雪笑容练媚,本就明艳的脸庞在额头紫色宝石流苏映衬下,美的惊心动魄,她不管是喜是嗔,是静是怒,一举一动无不紧紧牵动着他的心神。 他本来是想告诉阿姐,他只把她当姐姐而不是妻子,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只要能留在阿姐身边,无论要他做她的什么,不管是弟弟、男宠还是夫君,都由她。 “那日我问你问题你不回答,甚至隔了这么久才来见我,一来却替别人求情。若真要求情,你不该先替自己求么,郁淮,你就不怕我把你也丢到冰面上去自生自灭?” 少年瞬间一怔,可是很快,目光中浮现一抹自责,“阿姐对不起,我该早点来见你的。” 是他没用,才会两次都晕了过去。 封赤练讶然地挑了挑眉,她说了这么长一串话这人就听到了这一句,还有他明明是昏迷不醒所以才没法来见她,竟也丝毫不辩解。 湖上寒风骤起,吹起少年如瀑般散落的长发,宛如寒夜幽昙,清冷绝艳。 封赤练身子突然极富侵略性地向前倾了倾,如桃花般潋滟的眼眸中闪过幽深的暗芒,“既然知道错了,那是不是该罚?” 少年迎着她的目光,神情专注而又安静,似乎不管她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阿姐要怎么罚?” 封赤练又嗯了一声。“为什么?”她问,“我不是作为君王去。”赤练说,“不许叫,许久没见你这个样子,让我看一会。” 她的手顺着鹤脖颈上细腻的绒羽滑下去,他立刻炸了一身的羽毛,僵直着再动不了。任由那只手像缠身的蛇一样绕上来,随便摆布他的翅膀和身躯。 直到再被放到地上,聂云间还有些晕晕乎乎。 封赤练一时没有把他变回人形,他扑腾着翅膀半天才学会用鸟的身躯站立。身边花草落英纷纷扬扬蹭了他一身,聂云间在草丛中踉跄,不住地抖身上的羽毛。 忽然,花草上方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了一下他。 “啊,神君。”那只手的主人没有看他,反而款款从他身边走开,向着另一边伫立的封赤练走过去。 第 104 章 祝芒 眼前的场景过于出人意料,封赤练却没有细想,而是屏气凝神抓紧时间运功,很快,最后一周天终于运行完毕,封赤练瞬间撤力收掌目光陡然凌厉! 几乎是在撤掌的同时封赤练快速抽出腰间长鞭,金色鞭尾在空中快速抖动,留下一丝根本看不清的残影。 地上的少年单手撑地半跪着,唇角还留有鲜红的血迹,看向她的漆黑双目眼尾泛红,颤抖的水光中透着极度的震惊。 两人交手不过瞬息之间,守在屋外的金甲卫听见动静,猛冲进来,看见屋内景象后均是一惊,长剑齐声出鞘,将聂云间围在中间。 少年目光却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封赤练一身紫衣执鞭而立,额头坠着的紫色宝石方才被掌风击落在地,淡粉色的五瓣梅花在苍白脸色映衬下愈发娇艳清绝,风华无双。 聂云间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似是在努力抑下翻涌而上的气血,素来淡漠的嗓音透着颤哑:“你额头的梅花痕迹,是,是谁给你画的?” 封赤练摸了摸额头,霍然冷笑:“与你何关?” 聂云间暗自环聂一圈,先机已失此时他再也没法接近封赤练,更无法弄清这个梅花痕究竟是否和阿姐有关,电光火石间聂云间放纵体内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涌出来,倒在了地上。 若是让流云宗的人看到定会大吃一惊,堂堂正义盟盟主竟会装晕。 封赤练心中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此人看上去十分年轻,武功之高却是世所罕见,仅一掌便让她受了内伤,第二掌更是来势凶猛,她本是避无可避,必定重伤,届时若再有第三掌便是回天乏术。 这是一个杀死她的绝佳机会,他却在最后关头强行收手。 甚至不惜自伤。 静姝从怀中掏出一颗绿色药丸服下,脸色瞬间平复了不少,她从地上站起,将同样的一颗药丸递到封赤练手边,“尊主,快服下。” 封赤练接过药丸服下,很快,一股暖流自丹田升腾而起,四肢慢慢地又充满了澎湃的力量,这是浮光教秘制的玄极丹,对治疗内伤有奇效,她自己身上也常年带有,以备不时之需。 待确认自己并无其他不适后,封赤练这才转身看向一旁同样被金甲卫押住的韩卢,冷道:“你是怎么把他从悬笼中放出来的?”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韩卢十分亲近酷似故人,让她提不起杀心,若是换了一人,绝对不会再有说话的机会。 “教主,不是我把他放出来的,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绝对不会做任何对教主不利的事!”韩卢脸色焦急,似乎生怕她不相信他的话。 封赤练锐利的目光透着审视,过了片刻才示意金甲卫放开韩卢。 直觉告诉她韩卢没有说谎,并且不说韩卢,就连她方才进屋后都没有发现柜子里竟然藏着个人,此人隐匿气息的本领当真是极好。 竟能从悬笼中逃脱,还藏在柜中暗算于她,她已许久未曾受过这么重的伤,一股恼怒和气愤倏地升腾,封赤练走到郁淮身旁,猛地抬脚,一脚狠踹了过去! 少年白色的身影像羽毛一样飞向外间,落地的瞬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明显再次受了内伤。 封赤练目光冰凉,语气更是淡的发冷,“把他关入寒狱,务必撬开他的嘴。” 韩卢见状控制不住地皱起了眉,浮光教的寒狱比起悬笼更加令人闻风丧胆,悬笼考验人的心志,寒狱则真真是人间地狱,浮光教拷问人的花样之繁杂手段之残酷,没有人能经得住。 只能状似无意地说道:“教主且慢,看这人模样,他似乎是以前便认识教主?” 静姝奇怪地看了眼韩卢,似是不解他为何会突然开口,却仍附和道:“尊主,属下也感觉有些异常,这人为何会格外关注您的梅花印记?还有这明明是您的胎记,他却说成是画上去的,这当中定有些蹊跷,不如先留他一命,细细审问。” “放心,他死不了。”封赤练语气淡淡。 她自是要好生审问,她要知道他是如何从悬笼中逃脱,又是如何找到此处,又是为何突然收手,还有什么同谋。 却没有发现,在方才静姝那番话说完时,外间本该昏迷的少年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静姝,派人去好生查一这个郁淮,年纪轻轻便有此内功,究竟来自何门何派,家在何处。”封赤练没想到韩卢竟会为这少年求情,既然如此,她并不介意过两天再把他丢进寒狱。 “是。”静姝恭声应下,“只是,他似乎格外关注您额头的胎记,您平日里额头坠有流苏正好盖住花瓣,不知都有哪些人知道您有这个胎记?” 封赤练神情微怔,知道她额头胎记的人,应该都已不在人世了。 她在软榻上缓缓坐下,素来明艳的脸庞仍旧有些苍白,目光中却透着罕见的怀恋,“以前我还叫封檀,只是石河村中一个普通的孩童,而知道这个胎记的恐怕也只有石河村的乡亲了。” “教主您那时可有要好的朋友吗?”韩卢站在一旁,突然问道。 韩卢这问话称得上逾越,可封赤练并无反应,静姝也不好越俎代庖。 封赤练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韩卢,竟是回答了他的提问,“那时除了弟弟妹妹外,我还有两个相熟的玩伴,只是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从没听您提起过呢?”静姝终于也好奇起来,这些年一直是她陪在尊主身边,却从来都不知道尊主以前的事。 封赤练嗓音冷冽,透着刺骨杀意。 明明屋内十分温暖,这般骇人暴行却听得静姝一阵寒意,她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地说道:“所以尊主这些年一直在追查当初石河村的惨案,是因为您就是石河村的人。” “冤有头债有主,我定会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哪怕是只知武艺的金甲卫也敏锐地察觉到封赤练情绪的异常,纷纷低下头去,生怕在此时触怒她惹祸上身。 韩卢视线却远远落在倒在外间的少年身上,忽然咬紧了唇,试探着问道:“教主,那您恨小六吗?” 封赤练倏地一怔,方才那些话她其实是故意说给韩卢听,她想过他听完会有的反应,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个,她怔愣片刻,无声地笑了笑,“自然是恨的。” 她一直当作弟弟疼爱的人,却间接害的她家破人亡。 她知道他也是受害者,甚至当日面对屠刀时她第一反应就是挡在他身前,可她并非圣人。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总会控制不住地怨恨,若不是他们一家,她本可以在村子里平安长大,她还是那个被父母宠爱着,一生幸福无虞的女孩。 韩卢脸庞瞬间一白,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本就发白的嘴唇颤了颤,终是将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封赤练正想说些什么,一股难言的晕眩突然钻入脑袋,她伸手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说道:“今日受了内伤,我要去山谷温泉调养,先把他关起来,务必严加看管。” “是,尊主。”金甲卫首领阿迦看着封赤练,恭声应道。 静姝也暗暗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尊主不过是来青鸾使房中探个病,竟会碰到这么多事,就该把这该死的郁淮丢到寒狱中,让他后悔今日伤了尊主。 封赤练和静姝两人离开后,一直假装昏迷不醒的聂云间,悄然睁开了眼。 他怔怔地看着封赤练离去的方向,忽然轻笑出声,不知笑了多久,直到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泪水从泛红的眼角无声滑落。 阿姐竟然没有死,她竟然还活着,他找到阿姐了,他竟然找到她了! 失而复得的狂喜如一阵狂风猛烈撞来,撞的他脑袋一片空白,浑身气血不受控制地胡乱激荡,让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此刻他的世界一片寂静雪白,只有那紫色的绝丽身影越发清晰。 “统领,他没有昏迷!”一名金甲卫发现了聂云间,连忙高声示警。 聂云间却根本没有听到金甲卫的声音,狂喜过后,一股强烈的后怕如海浪般席卷而来,几乎要把他整个淹没。 他一心想要除之而后快的封赤练竟然会是他的阿姐,他好容易才又找到她,却差一点就要害死她,他差一点就要再次失去她。 浓烈的愧疚和自责排山倒海般倾泻而来,情绪剧烈波动之下聂云间周身气势陡增,内力瞬间澎湃激荡,让人无法靠近他半步。 天阙峰山谷的地热绵延数里,让此处比其他地方暖和不少,源头的一汪温泉处更是一年四季鲜花常开不败,因此得名百花泉。 此时天色已暗,一轮明亮弯月高悬夜空,在泛着水纹的池面投下淡淡的月影。 封赤练整个身子都浸在温泉中,后背惬意地靠在鹅卵石做成的池壁上,让炙热的温泉水驱走身体里的寒意。 百花泉是露天的,天然的鹅卵石形成层层台阶,泉水从最高处的温泉池中溢出沿着台阶流下,金甲卫在台阶最下面站成一排,以免有人闯入。 在这浮光教中自是没有人敢打扰封赤练休息,却没想到今夜真的迎来了不速之客。 聂云间出现时台阶下瞬间一阵混乱,金甲卫长剑齐声出鞘,锋利剑尖直指闯入者。 封赤练头疼地叹了口气,她泡温泉时虽不戴首饰却常年身着中衣,就是以防会有意外情况发生,只是这一年来,还是第一次真的有意外。 她悠悠转头看去,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在看清来人样貌后瞬间一凛,竟然又是那个郁淮!那阿迦当真是个废物,统领金甲卫这么多年却连一个受了伤的人都拦不住。 “让他上来。”封赤练冷声吩咐,她倒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明明能杀她却不杀,明明重伤却要追到百花泉来。 金甲卫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给聂云间让出一条通道,却并未收剑回鞘,而是在原地严阵以待。 封赤练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池沿,等着少年靠近,可是过了许久,那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约莫两级台阶下,没有再上前一步。 封赤练向下坐了坐让泉水淹没肩膀,整个人舒适地靠在池壁上假寐,她不信这人突破重重难关来见她,就是为了站一整夜。 果然,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少年终于动了。 封赤练身子仍然没在池面下一动不动,周身内劲却已悄然凝聚,随时都能跃起一击。 可是很快,身前传来一阵衣衫的摩挲声,便再次没了动静,耳边一片寂静,静到只有池边烛火细小的噼啪声。 封赤练困惑地睁开眼,透过温泉缭绕的白雾,眼前的情景让她猛地皱起眉。 这人竟是在温泉池边的鹅卵石上,朝她远远地跪了下去。 第 105 章 本相 聂云间用爪子扫断眼前的野花,抖掉头顶那枚花冠,把它丢在岩石上,抬眼冷冷地看着祝芒。 祝芒也不恼怒,拾起花冠拍了拍:“太沉了,是吗?我忘记您不是人了,是我的错,有机会的话我再为您做一顶别的什么吧。” 聂云间不作反应,静静地等着对方的下一个动作。祝芒却没再说别的什么,施施然起身把花抱在怀里。“神君她应该已经在见部族了,要不要同我一道远远地看一看她?只是远观不会有多大问题,您应当还没有完整地看过她本来的相貌吧。” 戛然而止,好像刚刚那些挑唆和恶意都不存在。毒虫缩回去了,只留下又自枯枝上绽开的花朵。祝芒的样子真像是刚刚他只是对着一只灵智微开,知道嫉妒和愤怒,却还不会用人的头脑思考的鹤抱怨,鹤不愿意听,他便不说了,毕竟说服一只鹤对神来说毫无意义。 聂云间看着他起身往山林中走,一时间又感到一阵迷惘。刚刚的话真的是说给自己听的吗? 还是说,那些恨意,哀怨,恶毒,只是因为痛苦而不自禁地外溢出来?那些看起来毫无道理的自罪,自我轻贱,也只是因为不愿意对深爱的那个薄情之人恶语相加,所以只能转过头来攻击自身? 如果他在他眼中只是一只普通的鹤,那神有什么必要说谎?“不知教主憎恶之人是谁?”即使被攫住下颌,聂云间嗓音仍旧没有丝毫颤抖,深邃眼眸沉静如水。 众人在旁听着心中却已有了猜测,毕竟放眼整个江湖,名字中带“淮”字还能被封赤练憎恶的,也只有正义盟盟主聂云间。 果然,只听封赤练幽幽开口,“此人毁我分舵,杀我护法,此等罪不可恕之人迟早会惨死于本教主的灭魂鞭下。” 一旁的紫霄白虎两使闻言立刻单膝跪地,齐声道:“尊主武功盖世,似聂云间此等小人只配被您踩在脚下。” 竟真的是聂云间……哪怕早有猜测众人仍是不免心中一震,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聂云间年纪虽轻威望却极高,只是他素来深居简出,哪怕是正义盟中见过他的人也是寥寥无几,而魔教中人目前见识过流云剑都威力还活着的,恐怕也只有那重伤昏迷的青鸾使一人。 却不知这女魔头和聂盟主对上,会是谁胜谁负。 聂云间早在封赤练初次提及时便知她所说之人定然是他,毕竟他和她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封赤练唇角笑意渐深,轻轻抚过聂云间漂亮的下颌,纤白手指看上去似乎柔若无骨,却没有人会忘记这双手方才是如何毙人于瞬息之间。 “你这身俊俏功夫是跟谁学的?”封赤练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眼眸,她无聊时曾修习过浮光教最上乘的媚术,只是自从她习成后从没有用来魅惑男子,反而时常助她分辨一个人有无撒谎。 这自称郁淮的少年刚刚被她掌掴,脸上红痕尚未消褪,对上她灼灼的视线却只淡然一笑:“在下无父无母,只是曾经有一位姓郁的侠士路过村子,侥幸得他传授武艺,我便也随了他的姓。” 姓郁的侠士,会的还是她浮光教的武功……教中姓郁之人众多,一时难以核查,少年这番话看上去倒真是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封赤练像方才对待颜旭那般,手掌缓缓下移按在聂云间胸口,再次问道:“那你为何要来这天阙峰?” 眼前的少年顿了片刻,竟伸手覆在了她手背之上,少年手心温热干燥,似乎毫不紧张,“他们说那姓郁的大侠是魔,不,是浮光教的人,说他不是好人,我却学了他的武功自是罪大恶极,因此他们将我赶出村子,我无处可去,只能来浮光教求一容身之处。” 聂云间抬眸,直直对上封赤练探寻含笑的目光,轻声恳求:“求教主垂怜。” 眼前的少年目光沉静而又专注,如月光下湖面潋滟的水波,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封赤练伸手缓缓抚过少年深邃的眼角,赞叹道:“这双眼睛可真好看,像秋月下清澈的湖水。” 封赤练嗓音极轻极柔,尾音更是带着练媚的卷,却听的聂云间淡漠的身躯猛地一震,一股久违的悸动如同藤蔓般迅速蔓延开来。 他幼时生的胖,阿姐时常嫌弃他长的像个球,却唯独喜欢他的眼睛,说他的眼睛像秋月下的湖水一样清澈澄净。 没想到多年后再次听到同样的话,却是从这个魔头口中说出。 眼前的女子一袭紫衣练媚灿烂,仿佛将漫山香雪聚于一身,聂云间却清楚地知道这样明艳的外表下藏着的,其实是一颗极其狠辣无情的心。 聂云间心中渐渐泛起冷意,他的阿姐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他怎可将这魔头和阿姐相提并论。 他正欲避开视线,却听见封赤练笑着又道:“这么好看的眼眸若是染上水色,想必会更诱人。” 话音刚落封赤练蓦地掐住聂云间脖颈,柔软的手指却像是有千钧之力,牢牢桎梏住那脆弱而又修长的地方,让人丝毫动弹不得。 谁也没想到封赤练上一刻还和颜悦色,下一刻便会突然动手,聂云间呼吸被骤然切断,没多久胸腔中的空气便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他双手垂在身侧用力地紧紧攥着,克制住体内汹涌翻腾着想要反抗的内息。 少年清冷的脸庞渐渐染上异常的潮红,眼角泛出生理性的泪水,可那颤抖的水光之下仍是一片沉静的湖面,淡色的唇角甚至慢慢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 封赤练心中倏地一震,随即一股漫天的暴戾渐渐从四肢中涌出,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人露出笑意,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你这是在用笑容掩饰痛苦么,”封赤练手指渐渐加力,嗓音冷冽而又魅惑,“真想看看你被弄到崩溃时,是否还能这般冷静淡然。” 话音刚落,封赤练终于松开那给少年带来窒息痛苦的手,不再理会那因为终于得以呼吸而剧烈喘息的身影,施施然走到下一个人面前。 聂云间胸口剧烈的起起伏伏,脑海里却再次浮现幼年之事。 在石河村时,他因为练功没有进展被阿爹狠狠责怪后一个人在河边哭泣,其他的小孩子都跑过来围在他身旁笑话他,是阿姐过来将那些人赶跑,又将他抱在怀里对他说:“你若是难过痛苦,在外人面前便更要笑着,多笑笑也许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后来每次他不开心,阿姐总会想方设法地让他开心起来,后来不管他再受到怎样的伤痛,脸上都会挂着笑意。 封赤练并不关心聂云间在想些什么,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她已将剩余之人走遍,除了那郁淮,便只有一个叫应拭雪的男子长相能入她眼。 只是,他们口中都没有一句实话。 有的人嘴上说着喜欢她可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恶心,而那个郁淮,一举一动看似天衣无缝,却有两处破绽。 他口口声声求她垂怜,可她手掌之下的心跳却是缓慢而又沉稳,分明是对她的靠近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他说自己没有容身之处,可是就凭他这张脸,他在哪儿都能过的好,何必要来这天阙峰。 这些人,不过是各怀鬼胎。 要么是看上了青冥宫的财富,要么就是想要她的命。 有意思。 “妙极!”封赤练豪爽一笑,坐回那铺着纯白虎皮的软榻上。 紫霄使见封赤练对这些人似乎颇为满意,俊朗的脸庞闪过一丝阴狠,“尊主,这些人来历不明,不如等属下一一审问过,确认没有问题再送给尊主。” 封赤练却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后山的悬笼还有许多空着,把他们都关进去便是。” 她相信只要被关在悬笼,最多一日功夫这些人便会把自己的姓名来历都吐露干净。 “韩卢除外。”封赤练伸手指向那娃娃脸,“把他送到青鸾使的房间。” “是。”紫霄使应声的同时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抹幸灾乐祸的笑意,一直悬着的心在此刻终于放了下来,看来尊主并没有看上这些人,否则也不会直接把人关进悬笼。 随着封赤练一声命下,站在众人身后的浮光教护卫瞬间动作,将众人双臂反剪禁锢在身后。 众人此时哪里还能不明白那悬笼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有胆小的人瞬间吓的肝胆俱裂,脸色惨白如纸,“封教主,在下所说句句属实,绝对没有欺瞒于您!” 封赤练斜倚在榻上,却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她知道这些人中确实有人是真心想要随侍,可她把这些人关入悬笼还有一重目的。 关起来,磨磨性子,才会知道该怎么讨好人。 卢青阳瞥了眼被同样对待的聂云间,忍不住传音入密道:“聂盟主,看来你这美色也有无用的时候。” 他还以为这女魔头只要看到聂云间这张脸怎么都会当即招他侍寝,毕竟当初那于家大小姐可是才见聂云间一面就非他不嫁,强行拜了流云宗鹤明长老为徒,赖在流云宗不走。 见聂云间脸色丝毫未变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卢青阳心中焦急万分忍不住再次传音入密:“你们流云宗在这魔教里不是安排了眼线卧底么,这悬笼到底是什么东西,万一被关进去出不来了怎么办!” 聂云间确实并不担忧,他能看出来,封赤练并不想要他们的命,她把他们关起来只是想要逼问出他们的来历目的,同时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而已。 夜已深。 天阙峰的夜比起别地总是要冷上许多,是时一轮圆月高悬夜空,在粼粼的温泉池中投下明亮的月影。 封赤练素来对自己的武功很是自负,毕竟她是整个浮光教数百年来,唯一一个将霜天功练至第九重的人,可自从她突破第九重后,每到子时便会周身寒冷难耐,唯有这山谷处的温泉能缓解一二,此乃教中秘事知情者甚少。 “尊主,静姝回来了。”一个黄衣女子走到她身旁恭敬地禀告道。 “你总算回来了,”封赤练看着来人微微一笑,“可有那聂云间的消息?此次他杀我四大护法,重伤青鸾使,想必很是春风得意吧。” “确如尊主所说,经此一役聂贼在正义盟中的威望达到了顶峰,大江南北都是对他的赞颂。” 封赤练眸色渐冷,若不是这厮抢走龙血草,也许她此刻已不用再夜夜泡温泉,只恨她无法长时间下山,否则岂会容此等小人猖狂。 静姝再次开口:“我们的内线传来消息,聂云间已动身前往东海寻找鹿活草。” “鹿活草?”封赤练眸光倏地一震,“看来这鹿活草当真在东海,让紫霄、白虎同时去,这次务必谨慎行事,趁那厮不备抢回灵药便可,切不可正面冲突。” 静姝面露迟疑,“可若是两位护法都走了,这教中万一有事——” 封赤练却蓦地扬了扬唇,聂盼间意气尽显,“本教主百毒不侵,更何况这天阙峰上有谁的武功能胜过我?” 静姝勉强地点了点头,确实,虽然封赤练每晚都会寒冷难耐,但好在武功并没有受影响。 见静姝仍是一脸担忧,封赤练故作轻松地调笑:“昨日你不在,那个婢女侍奉我就像老鼠看到猫一样,搞得我好像什么很可怕的魔头。” 静姝这才转忧为笑,“尊主可不就是魔头,不然也不会兵不血刃地就让那正义盟的人自相残杀起来,还把他们都关在那可怕的悬笼中。” 封赤练舒适地靠在温泉的鹅卵石壁上,让肩膀缓缓没在冒着白色热气的温泉水中,“算算时间他们也快被关了两日一夜了,情况如何?” “那悬笼暗无天日又寂静的吓人,这八人被分开关押,从昨夜开始便已忍耐不住开始大吼大叫地求饶,把姓名来历全招了,按您的吩咐,即使招了的人我们也没有放他出来,而是每过两个时辰打开石板再次询问,直到每次招的都一模一样才把他们放出来,关在别院。 静姝越说笑意越深,“尊主您都不知道,那些人被放出来的时候要不是在痛哭流涕,要不就是在不停地重复自己的姓名来历,跟傻了一样。果然如主上所料,这八个人里有四个都是来刺杀您的,还有两个是垂涎青冥宫的财富地位,还有一人是妄图想来征服您。” 封赤练从静姝手中接过一纸名单,“卢青阳,二十一,千机阁,奉命刺杀;应拭雪,二十,烈阳宗,富贵险中求……” “这才被关了不到两日,真是无用、无趣。”封赤练意兴阑珊地将名单丢入温泉池边燃着的烛火中,看着明亮的火苗将黄纸吞没,才再次开口,“那个郁淮如何了,这名单上为何没有他的名字?” 想到那个被护卫反剪双臂仍是一脸淡然的少年,封赤练脸上终于涌现几分兴趣。 祝芒已经快要被林木遮掩得看不见,聂云间拍起翅膀,半飞半跑地跟上。他感觉到那颗属于雀鸟的心脏在他胸中飞快跳动,砰砰,砰砰,砰砰,砸得他的骨头与肉都一起痛起来。 第 106 章 娲皇葬地 “不可一直在这里,”他对自己说,“何能掩面作态如虫豸一般躲在岩缝中?”他该打起精神来再去见她,即使满心不安与惶恐,也不该让自己的君王等太久。 只要休息一会,整理整理自己这不像样子的情态,他就应该动身…… 鹤沉思着,慢慢把喙从翅膀下挪出来,笨拙地梳理羽毛。太阳完全落下了,他满身的白羽在夜色中像一片倒映着月亮的湖一样发光,在聂云间看不到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被这光华惊动,慢慢地游了出来。 鹤梳理翎羽的动作一顿,猛然起身拍打翅膀,从刚刚蜷缩的地方腾空而起,想要跳上身后的山石。可一股强横的力量缠住他的爪子,用力把他拉回原处。 那是蛇吗?赤色的山石下忽然有难以计数的影子蠕动出来,合成一条庞大的身躯。 绛山君不在乎他的反应,伸手用手背凉了凉他尚在泛红发烫的耳尖。封赤练抬眼看去,少年一身白衣,腰间束着淡蓝锦带,衬得腰身劲瘦颀长,是时天色黑暗万山载雪,少年默默地跪坐在她的前方的梅花树下,眉弓如月清冷萧瑟。 封赤练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这样一双眼眸,如黑曜石般的眼瞳里泛着淡而细碎的暗光,眼尾泛着的那一抹红在冷白脸庞映衬下格外潋滟。 她从未见过这种目光,在银白的月色下脆弱而又剔透,似是有万千话语想要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谁能想到白日里出手凶猛、势必置她于死地的少年,此刻却一副温顺的模样跪在她面前。 封赤练惫懒地阖上眼,任白色的热气越发氤氲。既然他没想好如何开口,她也懒得问。 毕竟跪着的人又不是她。 只是,这一夜她心绪并不平静。 她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总会出现一家人惨死的画面,阿爹阿娘一辈子行善积德,却遭此横祸,当时她被无忧驼出了村子,等她能够行动后便迫不及待地返回了村子,可那时,她自小长大的村子竟已变成一片乌黑焦土。 封赤练双眼渐渐朦胧,这些年她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还是石河村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若是没有那场屠杀,她这些年也不会过的这么辛苦。 夜色渐渐深沉,两人隔着温泉一坐一跪,夜风时起,粉色的花瓣从树上落下,浮在池面上,泛起浅浅涟漪。 也不知久这般泡了多久,封赤练再次睁眼时,月亮已快要落了下去,不过她感觉精神好极了,毕竟温泉炙热,于旁人来说久泡必伤,于她来说,却是大补。 封赤练缓缓睁开眼,正看见郁淮躲闪着低下头去,如新月般明艳含情的墨眉倏地一挑,这人难道一夜没合眼,就这么一直盯着她? 这鹅卵石虽然圆润,却坚硬无比、毫不平整,这人跪了整夜,身子却连丝毫颤抖都没有。 沉思中封赤练坐直了身子,肩膀划开水面激起一阵水声,那郁淮听到这声响却仍垂着眼眸,封赤练唇角暗暗扬了扬,足尖轻挑水面,顿时水珠向外溅起,溅到少年的脸上、身前。 少年终于抬起头看向她,俊美的脸侧还淌着晶莹的水珠,目光里虽透着疲惫,却已然不似昨夜那般震颤,而是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她有时候真的会忍不住怀疑,这叫郁淮的少年当真是个活人么,他当真有人的情感么。 “你若是再不开口,便到寒狱里去说。”封赤练掀了掀眼帘,语气冰凉。 少年看着她抿了抿唇,忽然,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姐”。 似乎有些久远的记忆被瞬间唤醒,强烈的不适感让她瞬间皱起了眉,“你喊我什么?” “阿姐。”聂云间再次开口,比起方才那声坚定了许多。 经过一夜他已然想清楚,这浮光教里明显有人意图对阿姐不利,只有确认阿姐安全后,他才能放心回宗里向师父请罪。 封赤练此时已回过神来,伸出右臂搭在池沿上,懒洋洋地嗤笑一声,“本教主竟然不知,自己何时多了你这么个弟弟?” “我……”少年犹豫了一瞬,很快再次开口,“我本名不叫郁淮。” 封赤练早已有此猜测因此并不意外,只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哦?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发白的唇角轻轻扬了扬,“阿姐,我是许衡之。” 他既然要保护阿姐,至少得留在她身边,而能够留在她身边最合理的身份,只有许衡之。 这一夜,他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阿姐白日里说的话,“自然是恨的”。 若不是他们一家,阿姐如何会家破人亡,若不是他爹娘,阿姐又如何会流落到这天阙峰上。 他在害怕。 他害怕阿姐知道他是郁小六后会不想见他,他害怕阿姐清湛的眼眸里,会出现对他的厌恶和憎恨。 许衡之?这人说他是许衡之? 封赤练没有发现少年沉稳外表下的不安,练媚的唇边倏地泛起一丝冷意,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许衡之私底下可从来不会唤她阿姐,他素来是理直气壮地唤她封檀。 更何况她对这少年的容貌没有丝毫熟悉感,与其说眼前的少年是许衡之,她更愿意相信那叫韩卢的男子是许衡之。 只是他为何会知道许衡之这个名字,她今日虽然提起过往事,可他当时明明陷入了昏迷,即使他当时清醒着,两人之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正常人也绝对听不见她说的什么。 除非他不仅没有昏迷,听力也异于常人。 封赤练沉吟片刻,愉快地决定暂时不要拆穿这人的把戏,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当下挤出一抹惊讶问道:“你竟然是许衡之,那你白日又为何要刺杀我?” 少年沉静的目光倏地一颤,发白的薄唇抿紧成了一条线,清冷的嗓音又颤又哑:“阿姐对不起,是我无能,是我没能早点认出你,还害的你受了内伤。”往后,他定不会再让阿姐受到半分伤害。 封赤练暗暗心惊,她竟从少年这双泛着水光的眼眸里看到了不似作伪的自责和愧疚,最后又化为一如往常的坚定和沉稳,啧啧,这演技不去当戏子当真是可惜了。 她一手搭在池边,一手捧起泉水浇到如玉般白皙的手臂上,“既然如此,许衡之我问你,你是如何从那悬笼中逃脱的?” 不等那少年答话,封赤练已经接着说道:“我还是叫你郁淮如何,许衡之这个名字总是会让我想起石河村被屠村的惨状。” 即使是假装,她也不想用这个名字称呼一个心怀不轨之徒。 少年微微一笑,“阿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至于我如何出来的,是有人打开石板,又引开了所有守卫,我才得以脱困。” 封赤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郁淮这番话她相信,毕竟单凭他一人,绝对无法从悬笼中逃脱,“那你是怎么找到青鸾使的房间,又是怎么找到百花泉来的?” 青冥宫中各种屋室浩如烟海,郁淮一个外人又怎么可能这般轻车熟路。 “那人将石板打开后,从铁栏里丢了张地图进来。那地图详细标注了青冥宫的布局以及阿姐寝殿的方位,我也是依据着地图而行。” 果然是有内贼。 “把地图给我。”她朝少年伸出手,带起温泉白色的热气。 聂云间俊美的脸庞闪过一丝歉意,“我记下地图所示内容后,第一时间便把地图毁了。” 封赤练:“……” 青冥宫屋室布局复杂无比,她不信少年能在那么仓促的时间内全数记了下来,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撒谎。 她嗓音不知不觉冷了下去,“那是谁给的你地图,又是谁把你从悬笼中放出来的?” 聂云间微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悬笼里出来后,没有看到任何人影,我便依据地图所示向阿姐寝宫潜去,只是不想中途遇到金甲卫巡逻,情急之下只好躲进青鸾使房中。” 呵呵,封赤练蓦地冷笑一声,也就是说她问了这么多,没有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这郁淮看似乖巧诚恳,实则处处心机。 封赤练神色渐渐冷了下去,一言不发地看向眼前少年,久在上位浸淫出的不怒而威从骨子里透了出来,似乎就连夜风都在此刻偃旗息鼓,生怕触怒封赤练。 “阿姐,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聂云间劲瘦的身形在白色雾气中显得愈发清寒料峭,“若不是我,阿姐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你生气也是应该。”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阿姐你打我吧,打到你消气为止。” 他素来不会哄人开心,每年元月的时候师父会突然变得特别阴沉愤怒,每次这时师父都会把他叫到身前狠狠责打,打完后师父的心情便会好上一些。 封赤练听见这话蓦地挑了挑眉,打他? 他这是在挑衅她?是觉得她不会动手么。 封赤练纤长的手指在鹅卵石池沿上扣了扣,月色浸染的唇角缓缓泛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过了片刻,她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指向放在池边的灭魂鞭,慵懒道:“拿来给我。” 她倒要看看这人演戏能演到什么程度。 少年沉静的目光落在那盘成一圈放在池沿的金色长鞭上,跪了整夜的身子终于动了,几乎是在少年动作的同时封赤练浑身气势瞬间凝聚,若有任何异动,她随时可以给出致命一击。 少年却只是缓缓膝行至池边,拿起那一盘她其实伸手就能够着的金鞭,双手捧着递到她身前。 封赤练后背依旧靠在池壁,审视地看向眼前少年,郁淮眉目低垂,安静专注,双手捧鞭跪在池边,明澈的池水映出少年清冷俊美的面容,如水中冷月,山崖青松。 这人似乎真的在等她接过鞭子…… 封赤练看了片刻,双手丝毫未动,反而闭上了双眼。 眼前一片漆黑,心中却越发清明,她发现她竟然有些欣赏这个郁淮了。 她不动,他竟也不急,无论发生什么这人永远不急不躁,封赤练刻意晾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池面上又飘落两瓣梅花,封赤练才终于动了。 她从少年手心拿起灭魂鞭,玉制的鞭柄触手生温,鞭身却沉重而又冷硬,封赤练将长鞭抖开随意一挥,竟是直接咬上少年紧实的胸膛! “咻~啪!” 猝不及防的一鞭落下,少年猛地咬紧下唇,双手在身前用力攥紧,竟是一动不动地硬接下了她这一鞭。 哪怕她并未用上内力,这一鞭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放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受她一鞭还能一声不吭。 看着少年身前慢慢涌出的那一抹血痕,封赤练心中怒气非但没消,反而升出股无名火气,她冷冷勾唇,蓦地扬手,竟又是一鞭抽了过去—— “咻啪!” “咻啪!” 连着两鞭快速落下,灭魂鞭既长又重,若灌注内力一鞭便可取人性命,此时三鞭过去落点却完全一致,对承受者来说无异于是极大的折磨,可这少年却只是闷哼一声,脸色发白,身子仍是一动不动。 封赤练眼中兴致大盛,果真是比那些没打几下就求饶的男子有意思多了。 她再次抬手运鞭如飞,没有给少年丝毫喘息的时间,瞬息间已又是六鞭过去。 汗珠顺着少年清冷的脸庞淌下,淡薄的嘴唇已被咬的发白,脊背因为密集而又剧烈的疼痛绷的笔直,却从始至终没有躲避,更没有求饶。 “咻啪!”“咻啪!”“咻啪!” 封赤练下手毫不留情,甚至一鞭重过一鞭—— “呃——!” 再次一鞭落下时,少年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攥在身前的双手用力到青筋凸起、骨节泛白。 封赤练心中倏地一动,停住手中动作,眼前少年低低喘息着,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浸湿而紧紧贴在脸侧,胸前交错的鞭痕渗着鲜血,让她陡然升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她十分想看看这人痛到极致后会是怎样,是否还能这般淡漠沉静,还能这般一声不吭。 “还难受么?”她问,聂云间一悸。刚刚压下去的耻辱又翻上来。 想一想就知道刚刚自己的样子有多恶劣,现在身上甚至还残存着被束缚的痕迹,他拉整衣衫,颤颤吐出一口气,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为不告而去请罪,还是为刚刚不知廉耻的反应请罪。 可是,可是他毕竟没有……他没有屈从,这副身躯纵使反抗不得,可他…… 话太羞耻,聂云间咬住嘴唇,逼迫自己找一个方式开口。 封赤练托住他的下颌抬起,把手指填进他的口中,救出那一片已经被咬得殷红的唇。 “臣有负陛下,臣,可臣没有……” 第 107 章 魔障 这不行,这是劫波,是毁掉他修行的劫波。 僧人苦思冥想着自己为何如此,他想这一切总不会是那位山神的错,她是天地生养的欲求,她只是在凭借她的本心做事。如今如此自苦,是他的心中还有魔障。 想明白了这件事的僧人走下山去,要带着魔障远离她,唯恐他玷污了她也玷污了自己。明明身上已经许久未曾像现在这般暖和,身下也是柔软馨香的被褥,封赤练却一夜未曾睡好。 一整夜,她翻来覆去地梦到在石河村的各种场景,梦到阿爹阿娘,梦到弟弟妹妹,梦到许衡之,还有郁小六。 梦到他们在河边捡鹅卵石打水漂,梦到他们聚在一起边嗑瓜子边玩耍。可温馨的画面总是猛地一转,来到那日的屠杀。 鲜血、哀嚎。 她嘶哑着嗓音让许衡之和郁小六快跑,她却被一剑穿胸,倒在血泊之中。 封赤练猛地惊醒。 左胸似乎仍在刺痛,她摸了摸额头,已是一身冷汗。 漫天遍地的白,触目惊心的红,她曾无数次梦到一模一样的场景,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绝望令她一次又一次地从梦中惊醒,久久不寐。 这些年来她已许久未曾梦到过那场屠杀,她以为她已经释怀,却不想只是埋藏地更深,更烈。 她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坐起身,窗外天色昏暗难辨时辰。 静姝看她醒来,从门口端着一盆热水走到床边,恭敬地服侍她洗脸。温热的水覆在脸上,终于驱走了那令人心悸的不适,封赤练定了定神问道:“静姝,我睡了多久?” 静姝一脸担忧,“回尊主,现在已然是午时了,您这一觉睡了将近六个时辰。”她将用过的水盆放在门口架子上,从案上端起一碗热羹放在桌上,“您昨夜睡的十分不安稳,可是梦魇了?属下已经命人准备了当归桂圆羹,这羹专治梦魇,您喝一点?” 封赤练闻言眉心微微蹙起,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静姝自衣架上拿起白狐裘替封赤练披上,一边观察封赤练神情一边禀告道:“尊主,属下有个好消息告诉您。” 封赤练从床上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淡淡问道:“什么好消息,是那个郁淮招供了?” 想到那个沉静坚韧却满口谎言的少年,封赤练心脏突然微不可察地缩了缩,一阵刺痛。 提起郁淮静姝脸色顿时一僵,过了片刻才重新开口:“和那个郁淮无关,是紫霄使派人传信回来,信上说他和白虎使已经成功拿到鹿活草启程回宗,顺利的话大概这月十五之前便能赶回。” 封赤练用勺子舀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桂圆漫不经心地嚼着,微微颔首:“这倒确实是个好消息。” 明艳的脸庞上却并无什么喜色,毕竟以她对静姝的了解,先告诉她好消息,必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坏消息在等着她。 她不紧不慢地喝完热羹,待婢女将碗收走后,这才靠在椅背上问道:“说吧,还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 她手指在桌面扣了扣,“可是那个郁淮审出了什么?” 静姝脸色僵硬,突然说道:“尊主,属下先服侍您梳妆?” 封赤练淡然点了下头,起身坐在铜镜前,镜中女子哪怕未施脂粉也是肤光胜雪光艳逼人,她并不以容貌为傲,却也知道许多人喜欢她便是因为她的容貌,紫霄使是,那阿迦大概也是。 至于那个郁淮…… 她认识他甚至还不足一月的时间,却从没有谁能让她如此记忆深刻。 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能够成功地骗到她。 就在她差一点就要相信他时,却发现他竟然是流云宗弟子。 那个正义盟之首,武林第一大派,浮光教的死敌。 昨日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罩在她心上。郁淮是为了替她疗伤才暴露了自己的武学渊源,若是他昨夜一直无动于衷,也许再过上一年半载她也不会发现。 她平生最恨欺骗,更恨被她已经放在心上的人欺骗。 这种愤怒远比陌生人的欺骗来的更加汹涌澎湃。 封赤练蹙起了眉,冷道:“他怎么了?” 静姝忙不迭地如数禀告:“进寒狱后金甲卫照例想先把他锁起来再行讯问,可谁知金甲卫才刚拿起寒铁锁靠近,那郁淮便突然出手反抗,当时有十多名金甲卫在场,全部被他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什么!封赤练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静姝的话声戛然而止,众人将头垂的越发低,连呼吸都尽量放轻,生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 封赤练脸庞覆上一层骇人寒霜,这些金甲卫当真是惫懒太久了,竟连一个内力几近耗尽的人都制服不了。 她漫不经心地拿起台上梳篦把玩,“金甲卫人数众多且皆是教中精锐,这么多人就算淹都能淹死他。” 静姝闻言愈发委屈,“这人武功很是邪门,阿迦调来数十名金甲卫将他围的水泄不通,可他只要一吹那个萧,我们连站都站不稳,更不用说近他的身了。” 吹萧?封赤练神色闪过一丝凝重,江湖中确实有不少将内力蕴于乐声的功法,可凡是此种功法无一例外都需要极强的内力,她本以为昨日这人替她运功疗伤内力早已耗竭无存,却不想竟仍是这般沛不可当。 不对,封赤练很快反应过来,昨日少年内力绝对已近耗竭,而他能以箫声克敌另有原因,那就是他内力恢复的速度极快。 一丝懊恼快速闪过,昨日在那楼三娘家听他吹箫,只以为他是用作趁手的兵器,却没想到他竟还有这么一手,而她更加没有想到,他的内力竟然能恢复地这么快。 当真是好极了。 “那毒呢,你们不会用毒么?”封赤练脸色比外间天色还要阴沉,手指在桌面扣的一下比一下重,“你们直接把毒药撒过去,他纵使内力再强也不可能一直憋着不呼吸。” 静姝委屈地快要哭了出来,“属下们自然是下了毒的,因为还要审讯,除了牵机、砒霜、鹤顶红那些立时毙命的,其他毒药迷药全部用了个遍,可是没一个顶用的。” 静姝有些迟疑地猜测,“要么是他内功修为已经登峰造极,要么就是他也百毒不侵。” 也百毒不侵? 封赤练心中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快速而过,她刚要抓住什么,那丝念头却已消散。 封赤练无意识地伸出手,摸向镜中自己额间的梅花印记,这个郁淮没有对金甲卫下死手,却又不愿束手就擒,他到底想做什么。 “都起来吧,现在是何情况?” 静姝知道封赤练这是已经不生气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那郁淮现在人还在寒狱中,只是他说他想见您,在见到您之前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梆!” 封赤练手中牛角制成的梳篦被狠狠砸向地面。 好极了,当真是好极了,封赤练眉间瞬间渗出一丝刺骨冷意,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她提条件。 她倒要看看,他执意要她去,究竟是想做什么。 封赤练起身走到殿外,雪花自阴沉的黑云间飘落,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和昨日一片绿意的石河村截然不同,让人的心境也和昨日截然不同。 寒狱之所以叫寒狱,便是因为它建在整个天阙峰的山腰腹地,那里终年不见阳光,极寒极阴。 她不喜欢寒狱,因此来此的次数并不多。见来者人她,金甲卫恭敬地打开寒狱大门,她和静姝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人走过一段狭窄的上升台阶,地势倏地开阔起来。 地面是用青石板铺成,路两旁竖着金色的灯台,两边是滴着水珠的山壁,灯台和山壁上每隔几步便嵌着足有人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泛着盈盈白光。 再往前走,耳边渐渐传入水流的声音,正是山腰处的暗流寒水河,从寒狱中间流过。 跨过寒水河上的白玉桥,寒气愈发逼人,前方身着金色铠甲的金甲卫手执长戟围成一圈,透过铠甲之间的空隙,封赤练一眼就看见那在中间盘膝而坐的白衣少年。 水色与白色珠光的交界处,像是生了一层清泠薄雾,少年在薄雾中静静坐着,哪怕看不清容貌她也一眼认出,这人正是郁淮。 见她到来,金甲卫齐齐躬身行礼随后如潮水般向两侧快速分开,让出一条宽阔通道,而那坐地的少年也蓦然起身,抿紧了唇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柄长箫。 封赤练今日穿的一身金色云纹边的红裙,腰间束着金色腰带,在这阴暗的寒狱中宛如暗夜中开出的妖冶红梅,自她一出现,便是此间天地唯一的焦点。 少年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最后又尽数被低垂的眼睫遮住。 封赤练冷冷勾唇,双眸倏地烧起一丝暗红色幽火,这人是知道自己做错,看到她才终于开始怕了。 她将手中灭魂鞭朝空中极快地一抖,金色的鞭尾曳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就这么拖着长鞭,一步一步朝少年走去。 封赤练脚步极轻,每走一步,却都沉重地像是踩在聂云间的心脏上。 咚, 咚, 咚。 最后在离少年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似桃花般潋滟的眼底泛着晦暗的幽光。 “看来是还没尝够本教主灭魂鞭的滋味,此处宽阔,不如你我比上一场,看看究竟谁输谁赢。” 少年清冷的脸庞瞬间一怔,咬紧了唇:“阿姐,我怎会同你动手……” 大概一夜未曾开口,低沉的嗓音竟是有些沙哑。 封赤练冷冷扬唇,长鞭直指眼前少年,“既然不想和我动手,又何必执意见我。” 说完也不待少年回答,冷声命令:“把他给我锁起来!” 她隐隐知道少年为何执意想要见她,却并不想深思、更不愿深思。 “是!”两名金甲卫高声应下闻令而动,两人同时出列走到少年身边,就在即将伸手碰到少年时眸中却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惧意,竟是不敢接近少年,畏缩不前。 封赤练明艳的眉目间再次凝起一丝冷意,她对着少年伸出手,红唇轻启,语气淡漠:“把箫给我。” 静姝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那箫可是别人保命的兵器,怎么可能尊主轻飘飘一句话就交出来。可是很快,静姝倒吸起一口冷气,少年一直紧攥的右手,竟然就这么松开,顺从地将那柄令人生畏的长箫放在了尊主的手心。 封赤练接过长箫,触手处十分温热,她可以想见这一整夜少年是如何紧紧握着它,又是如何凭借这么一只箫让所有人都无法近身。 “咔嚓——” 封赤练眼眸骤冷,将手中长箫冷冷折断,丢弃在地。 少年目光陡然一颤,随后渐渐涌现哀绝的红,像是被雨水打湿的黑曜石,带着无法克制的苦痛。 封赤练却视若未见,她冷冷一脚踩在断箫上,对着一旁站着不动的金甲卫斥道:“还不快动手?” 两名金甲卫这才如梦初醒般动作起来,两人各自攥住少年一只手腕,见少年没有反抗动作瞬间麻利起来。 很快,聂云间两只手腕都被锁进粗重冷硬的寒铁锁中,两只脚踝也被依样锁了起来。 最后金甲卫站起身,冲着聂云间后膝处狠狠一踢—— 少年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两只手被迫向上高高吊起。 静姝看着这一幕惊讶地嘴都合不拢,四根幽黑的寒铁链自山壁垂下,末端牢牢锁着那郁淮的两只手腕和脚踝。 方才还桀骜冷傲、丝毫不让人近身的少年,此刻竟然敛去一身锋芒,任由金甲卫将他四肢尽数锁住,再无路可逃。 下山的路很长,他在梦中梦到她睡于落花上。醒来时惶惶不安。他在无意间捻断了手腕上的佛珠,怎么找都找不回一串。心魔摇撼着他,僧人只是一味咬牙向山下去。 直到他看到山下突发洪灾,河堤将溃。生民哭告着跪拜绛山神的神像,那声音让他久久驻足,最后还是折返山上。 他找到蛇神,求她遏制洪水。她沉静不言地看着他,看得他内心震颤。他怎会不知道天灾亦是天道运行的痕迹?他要她帮帮黎民,就是要她拿这幅身躯违背天道。 “你拿什么来换呢?”她问他。 第 108 章 缠尾 聂云间睁开了眼睛,出乎意料,她居然也是闭着眼的。如今离得这么近他能看清楚这张脸了,它与“封赤练”并不像,他却觉得很熟悉。 熟悉得像是用一把刀刻进了他的心里,随来世今生一层层愈成不退的伤疤。 何其幸也。聂云间出神地想。 “我何其幸也。”李观玉禀报完酆都城的事,独坐月下清修,察觉到有人靠近就按住佩剑,一看是封赤练才松开。 封赤练跑了一路气喘吁吁,见着李观玉才蹲下来喘气。 她脸色有些白。 李观玉不禁忧虑:“赤练,你这是怎么了?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你吗?还是遇上什么事了?” 封赤练酝酿好情绪:“聂云间……” “聂云间怎么了?他又欺负你了吗?” 封赤练道:“在酆都城的时候他手臂受了伤,我就想着给他送点药膏,这样或许他就不会反对我跟着观玉姐姐了……” 李观玉心疼了,摸摸她的头:“聂那边,我自会与他说明。他性子不太好,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她这么一说。封赤练想到刚才的事,小鸡啄米般点头:“脾气何止不好。我刚刚不小心碰了下他的额带,他就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了。” 李观玉微怔:“你刚刚说什么?” 听她的语气不太对,封赤练指着自己的额头,不敢说直接拽掉了。 “就是他额头上那个朱色的额带吧……我就碰了一下……他就很凶很凶。” 难道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李观玉久久盯着她叹息一声:“那抹额是他师父给他的,具体缘由我不清楚,但是山主说过,这抹额非他之外的人都不能取下。” 封赤练低头看了看刚刚拽他额带的手,心情复杂,那东西居然是他那个神棍师父给的。 李观玉看她神情不太对,安慰道:“赤练别想这么多,说不定只是聂不喜欢别人靠近。平日在灵山修行时他便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山主也想要他交些朋友……” 李观行来着找姐姐,看见封赤练也在就不爽了,封赤练白了他一眼。 但愿那额带没什么问题。 她站起身,笑道:“那我先回去了观玉姐姐!” 夜晚宁静,打开窗户是一轮惨白的月光,古老而静谧,漆黑的树影间飞鸟上床下跳,月光透过间隙照亮少见凉薄的眉眼。 夜很深了,聂云间握着桃源剑,却一直没有入睡。 刚刚的那一幕还浮现在眼前,他很不解。 为什么除自己外无人能取得下来的抹额,封赤练轻而易举就拽下来了,为什么偏偏会是她,这么弱小,一点修为都没有。 或许,刚刚就应该杀了她…… 他握紧剑,袖下灵符突然飞出,在他面前自动燃烧,幻化成他师父的虚影。虚影沐浴在月光之中,白发飘飘,两眼微阖。 聂云间道:“师父。” 山主微微颔首:“为师刚刚听观玉说,你们在酆都碰见了李时序?怎么样?可有伤着你?” 聂云间轻蔑道:“世间无人能伤我。” 山主笑道:“哦?那你这手臂?” 聂云间冷淡:“不过是炸塔时没注意,并无大碍。” 山主叹了口气:“这么大了,性子还是这样,执拗,淡薄。这么多天,你和李家姐弟俩相处的如何?” 聂云间没有说话。 山主道:“也罢,顺其自然吧。” 他突然想到什么,问聂云间:“在你下山的这段时间,可曾遇见了那个能把你抹额取下的人?” 聂云间眼神微冷。山主盯着他。 聂云间沉默许久才说:“未曾。” 他顿了顿:“要是遇见了——” 少年抚弄桃源剑的剑穗,语调一冷:“我就杀了她。” 剑穗飘动,剑意凛然,煞了一室月光。 他师父是世上最强的巫祝。这么多年,多少风流英雄豪杰、王子王孙,不远万里来到灵山,就是想让师父替他们算上一卦。师父都未搭理。 只是在很多年前,拜师的时候,师父曾为自己算过一卦。 他说:“小连啊,你今生的前途无量是因为在轮回道中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命中注定也会有一场劫难。” “我曾窥探过一丝天机。你会被一人所杀,那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就是为了杀你,可惜,为师竭尽毕生所学都算不出他是男是女。” 小聂云间抬头,很不屑:“她不可能能伤到我,若是真的,我只会杀了她,让她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山主笑了笑,从百宝阁中取出一根抹额,以朱砂和自己的一滴心头血为之开光,系在聂云间额头上。 “莫要轻敌。” 小聂云间微微感到不适。 “这抹额,只有你一人能取的下来,倘若出现了第二个人,那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山主脸上也闪过一丝杀意,低声:“若是有朝一日遇见了,不要犹豫,直接杀了她。” 聂云间对命中注定一说一直很轻蔑,但师父的话,他还是会放在心上。 他想过这个人可能是什么隐藏于世间的绝世高手,或者和阴山老祖一样修邪术。 直到那位一点修为都没有的凡人少女出现,她双鬓别花,满脸慌乱,一伸手,轻而易举扯掉了他的抹额。 命运悄然改变。 怎么会是她……聂云间心烦,也很不解。 符火烧尽,师父的虚影消失。山主像往常一样叮嘱了几句,屋内恢复封赤练走时的模样。 聂云间也拿上桃源剑,推开房门。 封赤练决心明天要跟着他们,睡得比平时早,也比谁都睡得香,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她睡得太死,自然也就不知道聂云间来了。 跟鬼魂一样,一点声音都没出。 聂云间进来,先是嘲弄她睡觉不关门,然后看见她躺在床上,睨了一眼,不禁想,怎么会有人睡相这么奇怪? 封赤练蜷缩在被褥里,抱着一半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像小猫一样。就算是桃源剑对着她的脖子,她还浑然不知,一直在嘟囔着什么。 “你不要跟我抢饼……你完了……” “别捂我嘴……你有病啊!” “你这人好刻薄……我最讨厌你这种刻薄的男人。” 夜色微凉,少年冷笑。 肯定是哪里有问题,就她还能杀得了自己? 倒不急着杀她。聂云间在她房内走动,然后就看见了她桌上放着的、笔墨还未干透的一幅画。画面很简洁,就一只潦草的王八。 旁边三个字:聂云间。 下面还有一团火在烤这只王八。 聂云间冷冷地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女,现在就想把她剁了。 他一挥手,画纸飞在半空,被符火烧得灰飞烟灭。 封赤练迷迷糊糊间感到不对劲,但安慰自己是窗户被风吹了一下,有聂云间这个煞星坐镇,应该没有不长眼的敢到处乱跑,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聂云间就站在她床前。 阴影投下,桃源剑横在她脖子,只要他微微一动,她脖子就会出现一条鲜艳的血痕。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杀她。 可能是觉得她太弱了,整件事很荒谬。 危机四伏。 封赤练是被栖瞳整醒的,感受到它浓烈的杀意,她睁开眼。 眼前是一柄白芒森然的剑。 封赤练:??? 她眼睛睁大,睡意全无,更别提一看见剑的主人是杀意凛然的聂云间。 “你干嘛?” 这人有病吧,大半夜不睡觉,来床前暗杀自己了,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封赤练大脑飞速旋转,想到得罪他的就只有额带的事,不会真有什么特殊含义吧? 封赤练张嘴就要喊李观玉,聂云间迅速拿符纸封住她的口,她坐在床上,不能说话,只能握住栖瞳,准备随时给他来一刀。 至于吗?要杀就不能明着来吗? 拽了他额带又不是毁了他清白,后悔死了,真的! 聂云间没有收剑,游刃有余地俯下身,讽刺:“反应慢成这样,我刚要杀,你早就死千百回了。” 脸越近越好看,如果忽略杀意的话…… 封赤练不能说话,只能看着他慢慢靠近,睫毛微颤。所以这人就不能给个半夜不睡觉跑她房来暗杀的理由? 聂云间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剑从她脖子上移开,指着桌子的方向。 封赤练金鱼记忆一时还不明所以,直到看见满地的飞灰才后知后觉——自己睡觉前好像画过一幅画,一只王八。 上面还写了他的名字。 哈哈哈。 “……” 她想解释,嘴巴被封住了。 这人是故意的…… 这符纸显然也不是说扯开就扯开的。 封赤练只能无辜眨眨眼,聂云间冷笑:“我怎么之前不知道你还会画画?” 封赤练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聂云间凶巴巴道:“乖点。” 封口的符纸终于没了,封赤练缓了缓气,也不鬼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随便画了几笔……” 她故意回避画的事,直接问聂云间:“不过你大半夜出现在我床边干嘛?这是我的闺房,男女授受不亲。” 聂云间冷冷道:“授受不亲?你进我屋里的时候可不是这套说辞。” 封赤练:“我是因为冷,你也是因为冷吗?我记得你们修士可以用修为御寒的。还是你睡不着?还在气我抓你额带的事。” 聂云间表情瞬间冷下来,看她这副无知的模样,越看越觉得荒谬,封赤练怎么可能有本事杀自己? “你还有脸提?” 这个吻结束时他已经有些气息不匀,他没和人如此亲近过,也不太知道怎么在吻中呼吸。现在只能绯红着面孔勉强支撑着身体喘息。绛山君倒是眼神清明,她盯着他看了一会,摇摇头。 “你这样在祭祀上怎么办?” 第 109 章 情愿献上 卢青阳不知道聂云间此时在想什么,只扶着他在床上坐了起来,动作间牵动伤口,清冷的脸庞再次苍白。 聂云间视线在屋内扫视,房间并不大,只靠墙摆着两张窄床,靠窗摆着一张木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好在光线十分明亮,似乎是明亮的日光映在白雪上,透过窗棂射了进来。 “什么时辰了?”他有些虚弱地问道。 “已然是戌时了,也就是这天阙峰地处极西之地天色才仍然这般明亮。”卢青阳忍不住再次感叹天阙峰的神奇,若是在中州,这个时辰早已入夜。 “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卢青阳终于问出这个他憋了许久的问题,“前日你被送回来时,那模样简直吓了我一跳,要不是——”要不是他替他上药、换衣,只怕这人到现在还晕着。 可惜卢青阳话没说完已被聂云间皱着眉打断,“你说我是前日被送回来的?” “对,差不多是前日卯时的样子,算起来你已经在床上躺了将近三日了。” 他竟然昏迷了这么长时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心会突然那么痛…… 聂云间思索良久却没有任何头绪,一旁的卢青阳已忍不住再次问了出来:“大家被放出来时都好好的,怎么就你伤的这么重?还有你能被放出来,是不是该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 聂云间眉头再次一皱,“交代,你交代什么了?” 卢青阳已然自暴自弃,“就说我叫卢青阳,是千机阁弟子,此次是奉命来取封赤练性命。” “你全部如实说了?” “不然呢?谁能受得了那破黑笼啊?”卢青阳丝毫不心虚,毕竟是个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坚持的住。 聂云间却并不是想指责谁,只是卢青阳的身份已然暴露却仍旧活着,说明阿姐并没有下毒手。而他身上衣服明显已经换过,伤口也被人处理过,想必也都是阿姐吩咐人做的,聂云间心底蓦地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 他压低了声音,“我没有怪你,只是我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你也务必替我保密。” 卢青阳慎重地点了下头,他平日里虽不正经,但这种事情他还是分的清轻重,毕竟他只是个虾兵蟹将,若是聂云间的身份被封赤练知道,届时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聂云间再次叮嘱:“既然你已经暴露,自然无法再行刺,还是找机会逃下山要紧。” 不想卢青阳却摇了摇头,同样压低了嗓音,“我父母家人都在阁主手中,封赤练不死,我是决计无法回去的。” 千机阁一心想要杀了封赤练扬名立威,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回去。 “你杀不了她的。” 卢青阳何尝不知道他不是封赤练对手,却只淡淡一笑,“要么她死,要么我亡。” 聂云间沉吟片刻,“你放心,有我在,定会保你家人无恙。” “当真?!”卢青阳激动地差点控制不住声音,毕竟以聂云间在正义盟的地位和声望,若是他出面,即使是阁主也不得不给他这个面子。 聂云间微微颔首,“魔教确实作恶多端,可是封赤练性情善良,更未听说过有什么罪行,我们又岂可滥杀无辜。” “她善良?”卢青阳差点从床边蹦了起来,“她将我们都关在破黑笼子里,不给吃不给喝,这种毒辣手段,叫善良?” “你不知道,她昨日命陆斐声站在鼓上跳舞给她看,结果,那鼓看着平平无奇,实际鼓面下都是尖刀,人站上去鼓面必会下沉,那真是每踏出一步都是鲜血淋漓,要知道陆斐声可是无影门的,一身功夫都在那一双脚上,就这么毁了!” “结果都这样了,她还嫌陆斐声跳的慢,甚至嫌弃他表情不好看,把人又关回悬笼里去了!现在每个人都在掏空心思地讨好她,生怕再被她丢回那黑笼子里去。” 聂云间听完一双黑眸仍旧冷冷清清,没有丝毫波澜,“她既然想看跳舞,便该好好跳,不能跳的让她满意,自然是该关回悬笼。” 可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他说的到底是斐声还是他自己…… “你说什么?”卢青阳惊的瞬间蹦了起来,差点撞到床架上,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聂云间不是向来恨极了魔教,对魔教中人从来是不问缘由拔剑便杀,现在怎么会为魔头说话。 他狐疑地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封赤练这么喜欢以别人痛苦的为乐,实在是性情暴虐么?” 聂云间想到什么双手无声地攥紧,他清楚地记得以前的阿姐性情是多么开朗善良,村子里不管谁家遇到困难阿姐都会主动去帮忙。 当初若不是他们一家选择石河村隐居,若不是他们一家招来了贼人,阿姐这些年也不会经历这么多,她不会成为魔教教主,更不会养成现在这样的性子。 这都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卢青阳哪怕性子粗犷,却也不难发现聂云间的异常,毕竟这人今日一言一行实在是一反常态。 他想到什么,突然震惊地问了出来:“你你你,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封赤练了吧?” 毕竟那个封赤练虽然性子残暴了点,但那样貌着实是一等一的美,哪怕是他这种久在脂粉堆里打转的老手看了都移不开眼,更何况聂云间这种未尝人事的少年郎,会被封赤练的美色所迷也是情有可原。 聂云间低垂的眼尾泛着红,闻言淡淡睨了卢青阳一眼,便让人瞬间噤了声。 “是我嘴快,您可是正义盟盟主,江湖中人谁不知道您最是痛恨魔教,自然是不会看上一个魔头的。”卢青阳轻轻拍了自己嘴角一下,小心翼翼地观察聂云间神情,见他并未生气这才放下心来。 聂云间眉目低垂,阿姐如今会做这魔教教主,定是不知道当年石河村惨案的幕后真凶正是魔教,他得去告诉她。 “你要做什么?”见聂云间挣扎着似乎要从床上离开,卢青阳心中一急忙将人按了回去,“你伤还没好,别乱动。” 聂云间皱了皱眉,“我要去见封赤练。” “见封赤练?”卢青阳猛地一下按在聂云间肩头,牵动鞭伤少年脸色顿时又是一白,“你这身伤怕都是封赤练留下的吧,你竟然还要主动去见她?” 聂云间却没有理会卢青阳的劝阻,除了当年的真相,他还欠阿姐一个回答。 他一直都是把阿姐当成最亲的亲人,这些年他许多最苦最难熬的时日,都是靠着和阿姐的回忆才支撑下来。 可阿姐却因为他来应征男宠对他有所误会,他得去解释清楚。而且,他还有好多事想要问她,想要对她说。 “你伤这么重还是先好好休息吧,别年纪轻轻留一身暗伤。”卢青阳实在有些看不下去,眼见聂云间已经艰难地起身向门口走去,连忙再次开口,“你这伤口可都是我替你处理的,封赤练可没管过你的死活,你要是再折腾一身伤回来,还是得我来给你处理。” 聂云间脚步倏地顿住,他的伤竟是卢青阳处理的,而不是阿姐吩咐的人……聂云间闭上眼,心头闪过一丝黯然,很快又强迫自己睁开眼,说道:“多谢。” 卢青阳见状以为聂云间总算是打消了去见封赤练的念头,狠狠松了口气,“这就对了嘛,你现在就算去了也见不到人,刚才魔教来人去隔壁房间把那应拭雪叫了过去,说是要侍寝来着。” “侍寝?”聂云间眉头无声地蹙起。 卢青阳点了点头,“那日封赤练把陆斐声叫去本来也是要让他侍寝,可是陆斐声自己不争气,惹封赤练生气结果被关回悬笼了。” 侍寝……聂云间心尖倏地疼痛起来,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那日在温泉池,阿姐对他那般说恐怕并不是因为喜欢他,在她的眼里,他和旁的男子也并没有任何分别。 聂云间垂在身侧的双手用力地攥紧,紧到修长的青筋一根根都凸了起来,可是很快,终是又松了开来。 阿姐想和谁亲近想要谁侍寝,都由她自己做主,他连说不喜欢的资格都没有。 就像当年在石河村,他明明知道阿姐更喜欢和许衡之一起玩,他明明不开心却也只能藏着、忍着。 因为他知道,若是他敢表现出丝毫不满,阿姐再也不会让他留在她身边。 他明明早已明白,可为何心脏仍是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细细麻麻地疼痛酸胀…… 第 110 章 祭祀 只有唯一一个柱子空着,不仅没有祭品,连装饰也没有。太阳和雨水已经把它洗晒得发白了,柱子底下带着一点斧子和锤留下的痕迹,好像曾经有人想要把它砸碎、移走。 聂云间自开始布置祭坛就被笑嘻嘻的孩子们围了起来,倒也不是拘着他不让他走,就是在他身边设了一道长腿的栅栏。 他颇有些无奈地和身边人打商量:“围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肋生双翅飞去,你们去做你们的事情吧。” 孩子们不理,还是笑嘻嘻地簇拥着他。“您真美呢。”有人悄悄跟他说,“让我们沾一沾您的运气吧。” 这话放在山下说就是轻狂得没边了,就算是从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嘴里说出来也让人不知道怎么接。这位白鹤郎君睁大眼睛看着接话茬的那个,自己噎住了,噎了半晌叹一口气,又把目光移开。 许是她许久没有动作,少年轻颤着看向她,漆黑的眼眸因为疼痛而泛着迷离的水色,眼尾那一抹红在月色下格外潋滟。 封赤练看了看手中染血的长鞭,忽而问道:“你可知道灭魂鞭为何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 聂云间得以片刻的喘息,呼吸渐渐平复,嗓音却是异常的沙哑:“所谓灭魂者,毁人身,灭人魂,一鞭下去便会让人后悔曾经生在这个世上。” 封赤练微微颔首,略带赞扬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个在灭魂鞭下活下来的人。” 豆大的冷汗自额头淌下,聂云间脸色愈发苍白,“是阿姐手下留情。” 封赤练却没有应声,她有没有手下留情她自己最清楚,方才她并没有任何手软,是这郁淮自己生生地挺了下来,她随手抖了抖手中金鞭,发出猎猎的破空之声,少年身躯突然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封赤练敏锐地察觉到少年的反应,心情突然愉悦了起来,原来这人也是会怕的。 她身子微微向后仰着,控制鞭尾缓缓摩挲过少年胸前鞭痕,“世人常说流云剑从无败绩,是谓一剑逍遥天地寂,流云乘风入九霄,你说,是本教主的灭魂鞭厉害,还是那聂云间的流云剑厉害?” 数道鞭痕翻卷肿胀,哪怕是最轻柔的抚摸都无异于是一种酷刑,更何况这灭魂鞭的鞭尾砥砺冷硬,少年双手在身前死死攥着,身子却仍是没有半分移动。 就在她即将把所有鞭痕描摹一遍后,少年颤哑着开口:“自是阿姐的灭魂鞭厉害。” 封赤练双眉倏地一扬,心情愈发明媚,她不是第一次听人说这种话,旁人说的甚至比这少年说的更动听、更恭维,可她就是莫名喜欢听这郁淮这么说。 口中却故作不悦地说道:“你只尝过灭魂鞭的滋味,并未尝过流云剑的,如何能这般信誓旦旦地说灭魂鞭更厉害?如此看来你不过是在欺骗本教主。” “咻啪!”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封赤练又是猝不及防地一鞭挥出,虽然比方才力道轻了不少,可少年身前鞭痕早已是纵横翻卷,猛地咬住下唇才堪堪忍住脱口而出的呻/吟。 封赤练用染血的鞭尾轻轻抵住少年下颌,再次问道:“那你说,是聂云间厉害,还是本教主厉害?” 少年低低喘息着,目光却依旧专注,“自然是阿姐厉害。” 只是说话间牵动胸前鞭伤,一番话说完聂云间脸色愈发苍白。 封赤练眼底再次浮现一抹欣赏,她性子乖张不羁,甚少有能看的顺眼的,这少年却当真是好本事,长的合她心意,就连性子也是她喜欢的,看着眼前压抑着疼意的少年,她竟已然不生气了。 封赤练倒转金鞭,用玉制的鞭柄拍了拍少年俊美的脸侧,淡淡问道:“你说打到我消气为止,可若是把你打死了我还没有消气,你该如何?” 这番话本是随口一问,少年却抿紧了唇,颤哑着回道:“阿姐你放心,按照方才你挥鞭的力道,我还可以再受的住五十鞭不晕,百鞭之内都不会危及性命。” 少年嗓音低哑,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若是方才她恐怕会以为他是在出言挑衅,可是现在,她更倾向于相信这人是在如实告诉她他身体的极限。 只是这人对自己的身体极限这般清楚,究竟是对自己身体状态了如指掌,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 她再次打量起眼前少年,白衣被金鞭撕裂渗出刺目鲜红,乌黑长发如瀑般凌乱散落,深邃的双眸因为疼痛而浸润着水色,在清冷月光下竟是格外诱人。 封赤练握鞭的手倏地一松,将灭魂鞭丢在一边,身子重又泡回温泉中,随后舒适地将头枕在鹅卵石池沿上,四肢百骸都在此刻放松下来,即使这郁淮另有所图又如何,只要她看上了便是她的,总归享受的是她。 她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人被弄到崩溃时,会是怎样诱人的模样,又是否还能一声不吭。 封赤练抬头看向头顶,夜空幽黑寂寥没有半颗星辰,遥远的天边却隐隐有了一丝微弱亮光,也不知明日天气能否放晴,她还是喜欢星月相伴的夜色。 也不知就这般盯着夜空看了多久,过了半晌,封赤练才终于懒洋洋地说道:“我确实还没消气,可是打这么久,你不累我都已经累了,反正就算把你打死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不如你即刻自裁,免得脏了我的手。” 她依旧慵懒地凝望着夜空,直到耳边响起熟悉的沉哑嗓音,“阿姐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死。”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封赤练潋滟的眼尾微微上扬,再次开口:“既然不能死那就滚远点,滚出天阙峰,滚出昆仑山。” 聂云间攥在身前的双手无声地紧了紧,嗓音却一如既往的沉哑:“阿姐,浮光教里有人要害你,在排除威胁前我还不能走。” 封赤练冷冷掀了掀眼帘,终于将视线落回少年身上,这浮光教里确实有人要害她,而不就是他自己么,口中却是问道:“那你说说,是谁要害我?” 聂云间眸光微沉,“我定会把这个人找出来,不会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他绝对不能再一次失去她。 对上少年坚定的目光,封赤练心中倏地一颤,竟不可抑制地升出一丝波澜。 这郁淮当真是生的一副极出色的样貌,身后梅花摇曳,衬得少年清冷出尘。可是他此刻口口声声不会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她却清楚地记得白日里那一击是多么凶猛,那一刻他的神情又是多么狠绝。 这人的演技当真是登峰造极,从神情到语气都没有一丝破绽,竟让她差点忍不住就要相信他。 封赤练语气淡淡,“既然你不想自裁,又不愿离开,我却不想再费神打你,不如你做点别的来哄我开心。” 少年睫毛浓密修长,覆着漆黑如墨的眸子,“只要不赶我走,阿姐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封赤练闻言微微一笑,整个人慵懒地向后靠着,举手投足间强烈的压迫感瞬间扑面而来。 少年迎着她的目光,点了下头。 几乎是在少年点头的同时,封赤练“蹭”的一下翻身上岸,瞬间水花四溅。 她单肘撑地侧躺在鹅卵石池沿上,白皙赤/裸的足背轻轻勾起少年线条利落的下颌,逼迫他直视着她,“如果我让你服侍我呢?” 月白的中衣被泉水浸湿紧紧贴在封赤练身上,勾勒出女子婀娜的曲线,少年却浑若未觉,“我自是愿意服侍阿姐一辈子。” 封赤练闻言不禁轻笑一声,这人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嫣红的唇吐气如兰,语气在清雾夜色中轻柔而又魅惑:“郁淮,你知道什么叫服侍吗?” “服侍不就是照聂?”聂云间眉心微微动了动,他一直服侍师父左右,自然是知道的。 “照聂?”封赤练轻嗤一声,“本教主教众万千,需要你来照聂?” 白皙的足尖缓缓下移,沿着少年修长的脖颈而下,最后抵住那带着纵横鞭痕的胸膛。 封赤练足尖渐渐加力,聂云间顺从地后倾身子,双手撑后浑身重量都压了上去,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很快,身前本就翻卷的鞭痕再次崩开,鲜红血液一颗颗渗出滴落池边。 聂云间眸中闪过一丝隐忍的疼意,目光依旧如冷月般澄澈,“阿姐想要我怎么服侍?” 少年嗓音清凛微沉,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诱人。 封赤练唇角弧度渐渐扩大,猛地欺身上前,一手揽在少年后背,一手自那俊美的脸庞滑下,两人近到似乎下一刻就会吻在一处。 感受到少年突然僵硬的身躯,封赤练笑意渐深,嫣红双唇凑在少年泛红的耳边,蓦地软软吹了口气,身下少年一直平稳的呼吸骤然一顿。 封赤练见状凑的越发近,酥软的嗓音又低又轻,像是情人间暧昧的呢喃,“郁淮,把你的人和你的身子,都交给我。” 聂云间俊美的脸庞霎地通红,呼吸不知何时突然急促起来,近在咫尺的女子脸庞因为温泉的缘故泛着淡淡的红,当真是娇若桃李,明艳无伦,聂云间素来淡漠的一颗心像是被瞬间抛在了万丈高空无处着落。 阿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想和他做那种夫妻才能做的事吗…… 可是他只是把她当做姐姐,当做亲人—— “怎么,你这是不愿意?”封赤练敏锐地察觉少年的抵触,带着热气的纤白手指从少年脸颊慢慢滑落,最后停在那淡薄的嘴唇上,好整以暇地等待这人忍耐的极限。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前几日在正殿她接近他时,少年眸中那未及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柔软的指腹从少年微抿的唇角开始一点一点轻轻抚摸,一边低声撩拨:“你可喜欢我这样对你?” 感受到唇上从未有过的温软触感,聂云间脑子“轰”的一下一片空白,就连胸膛鞭伤剧烈的疼痛都在此刻消失无影,难道……阿姐这是喜欢他,想做他娘子? 聂云间胸膛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一颗心砰砰砰地快速跳动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蹦出胸腔。这一次他明明没有被扼住脖颈,却依旧喘不过气来。 “你不喜欢我吗?”封赤练故作委屈,如秋水般潋滟的眼眸瞬间漾开万种风情。 聂云间喉头难耐地咽了咽,素来如水般沉静的目光此刻被涌动的暗红淹没,清冽的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哑:“阿姐,我……” 见少年这般反应,封赤练眼底却缓缓浮现一丝鄙夷,看来这人和世间其他男子也并无什么不同,她这一刻可以让他被迷的神魂俱消,下一刻也可以让他痛不欲生。 “呃——!” 她正有些失望,身下的少年突然闷哼一声,本就苍白的脸庞霎地惨白,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竟是身子一歪,径直在她眼前倒了下去。 封赤练瞬间一怔,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她困惑地看向倒在鹅卵石上不住颤抖的少年,眼中魅惑风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探究和审视。 这人紧紧咬着下唇,却仍有低低的呻/吟从唇间溢出,额头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不过片刻的功夫衣衫已经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看上去似乎十分正在经历极大的痛苦。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封赤练冷笑着蹙起了眉,他这是在碰瓷?还是说是在装痛躲避她的逼问?毕竟他都痛成这般模样了,自然无法再给她任何回应。 不得不说这郁淮的演技不去当戏子当真是可惜了,就连她都无法从他的表情动作中看出丝毫破绽。 “那个柱子,”他说,“怎么没有人管?” 他拿眼光指着那个很伶仃的圆柱,站在他身边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他在说什么,可偏偏这些孩子都像是丢了眼睛,往天上看往地上看就是不往柱子上看。 “您说哪个,哪个都有人管呀。” 聂云间愣了愣,抬手指向那个柱子,孩子们还是不看,不仅不看还露出一点“好了好了不许说了”的表情。 “每个柱子都有部族在用,您定然是看错了吧。” 怎么回事?不知道…… 但只觉得很想笑,很想拥抱她…… 明明……您也这样……对待过我…… 他仰起头,脱力地抵抗着被分享至身躯的快意。记忆从痛苦中生发,越来越清晰。他记得第一次参加大祭时,自己全然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时他身穿降临人间时会穿的华贵礼服,站在绛山君身边俯瞰着她的子民。 那时他想的是他会和她永远在一起,他也会因为爱而赐福于她的绛山民。 可转瞬间他就被按在了祭台上,双手被赤蛇捆缚起来。被他俯瞰过的绛山民们站在祭台边,千万双眼睛注视着她扯开他身上繁复的衣衫。 他惶然地闪躲,哀求,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向后弓起身体,双腿因为欢愉和痛楚而不断颤抖。 那时明明屈辱,恐惧,发誓一结束就要离开,为何现在到了每年春天都苦苦守候她醒来,幻想她再用他举办一次祭祀的地步? 好嫉妒他,好嫉妒那个凡人,那个生命力都算不上强,只有一身伶仃的骨头的凡人!他凭什么在她的怀中喘息?他凭什么被她亲吻拥抱?杀了他!用带毒的花醉死他!用藤蔓勒死—— ——可是如果杀了他,神君就再也不可能多看自己一眼了。自己就连踏入绛山的资格也没有了。 身后的雨中似乎有短促的呢喃,恳求她回头再看一眼。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是谁在哀求。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 111 章 饵鱼 刘豫元捋一下自己没蓄须的下巴,一时间没听到交游在说什么,半晌才回过神来追问:“正要兄教我!弟实在不知左相那边是如此情形,此前他有意招徕我,弟想着这是报国的门路,可如今弟就算毁了前程,也定然不可能拜如此没有风骨的人为师!” 那交游对他笑笑:“正是,说起来我这里倒是有个门路,是梁相门下。只是梁相那边直接拜进去的都是显贵之人,不好运作,兄引荐你拜入他嫡亲弟子处如何?你只说你是我堂弟,剩下的皆由我来运作。” 刘豫元在心里打了一会儿算盘,横竖聂云间是看不上自己,拜到炙手可热的梁相门下当个徒孙又有何不可?当即站起来握住自己交游的手,涕泗纵横:“兄如此待我!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叫什么学士,那是未来的朝廷命官!咱这就喊一声大人啦!”听到这个名字,静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嗫嚅道:“我们每次打开石板,他都在那笼子里安静躺着,既没有求饶也没有哭闹,似乎没有丝毫情绪,不管怎么询问他的回答都和最开始一样。” “哦?”封赤练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圆润的鹅卵石上。 “也不知道这人是如何忍得住不发出一点动静,躺在那儿就像躺在家里床上一样,要是把奴婢关进去,不到一个时辰怕是就忍不住了。” 封赤练不禁想起十五岁那年,因为她不想杀死那些俘虏,师父便把她锁在悬笼关了一日一夜,最后还是青姨求情,师父才把她放出来。 而那一日一夜,她到现在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这个郁淮却似乎习以为常,他究竟是心志坚定还是根本没有正常人的感情。 封赤练敲击鹅卵石的手指慢慢停下,过了半晌再次开口,“静姝,把他换到一号悬笼。” 静姝猛地一惊,一号悬笼能听见钟乳石上水滴下的声音,可听得见却喝不到,甚至耳边一直响起万年不变的水滴声,比完全的安静还要折磨人。 从来没有人能在水米未进的情况下,在一号悬笼撑过哪怕半日。 聂云间此刻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淡然,掩在宽阔衣袖下的修长双手紧紧攥着,挺直的脊背僵硬如石。 这种安静、黑暗的密闭环境,会让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躲在水缸中时的无助和恐惧。 明明知道村子里的人正在外面被残忍杀害,明明知道那些人杀死爹娘后要找的人是他,明明只需轻轻一推便能推开头顶的木板,却害怕地不敢动弹分毫。 从此,他便开始怕黑。哪怕他被师父带到流云宗后夜以继日地拼命练武,哪怕他现在可以打败所有敌人,却再也换不回石河村整个村子的性命。 两行清泪于极端的黑暗中无声淌下,双手攥紧到青筋凸起、骨节泛白,他现在只想杀封赤练灭魔教,替乡亲和爹娘报仇,也为他自己赎罪。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也许正是因为曾经长时间躲在水缸里看不见,他只能竖起耳朵去听缸外的动静,让他的听力比常人好上许多,他能隔着石板听到其余人招供的声音。 封赤练当真是厉害,简单两招便兵不血刃地套出他们的姓名来意,即使那些人被放了出去,为了不再被关回这个鬼地方,也只会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封赤练。 可他不想讨好她,他只需要有一个接近她的机会,而要想成功接近她,他得让她对他感兴趣。 只要他能撑得住,封赤练定然会好奇地想要见他。 可是这确实太难熬了,他只能一遍遍地回忆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阿爹和阿娘急切地想让他提高武功,当他们意外发现重明功和霜天功竟然相辅相成后,便让他一人同时修行两种功法,可他不管怎么练功,两种功法都在第一重止步不前,那段时间他一直愁眉不展,是阿姐带他出去散心,带他在清澈的石河里捡鹅卵石…… 聂云间正沉浸在回忆中,厚重的石板突然打开,山洞内夜明珠的白光透了进来,让他不适应地眯起了眼。 随即,一个被揉成一团的纸团从铁栏间隙中丢了进来,聂云间打开一看—— “封赤练寝殿位于青冥宫东南,穿过甬道后最大的一间便是。” 下面赫然附了一张地图! 聂云间心中瞬间一窒,这人是谁,这是在帮他,还是在试探他,亦或是有人想借刀杀人。 可不管如何,既然想要他去杀封赤练,为何不将铁栏打开。 还是说,这个人想要看看他的能力能不能出这个牢笼,值不值得相帮。 这石板不知何时会再放下,聂云间不再迟疑将浑身内劲聚于双手之上,内力猛地一吐,将铁栏从中间左右分开。 他竟就这么出来了,外面竟无一名守卫。 悬笼外是光滑的山壁,所幸距离地面并不远,以他的轻功轻松便可下去。 待聂云间消失后,一直于暗处观望的人才终于缓缓现身。 “当真是好身手,想必定能助我成事。” 随后再次隐没不见。 聂云间按照地图指引沿着甬道穿行,一路上两旁都竖立着华丽的铜制烛台,只是上面摆着的并不是蜡烛,而是像圆月一样又圆又大的夜明珠,若是卢青阳在此定是要再次感叹浮光教的奢华,聂云间却只关心那人给的地图是否为真。 不知是否是有人为他提前清楚了障碍,一路走来并没有碰到多少守卫,可是很快,前方突然传来脚步声和甲胄的碰撞声,是魔教的金甲卫! 聂云间心中顿时一凛,此时他左右皆是紧闭的房门,后面是来时的路,前面的脚步声已然越来越近,就在聂云间孤注一掷准备随便打开一扇门躲进去时,身旁的门突然打开—— 一只手将正在犹豫的他猛地拽了进去。 聂云间脊背瞬间绷紧,周身内力聚于右手向来人轰去—— “是我,韩卢。”一个温和的嗓音突然安响起。 聂云间变掌为爪一把握住韩卢命门,冷冽而沉重的压迫感让韩卢说话都变得有些艰难,“我,我对你没有敌意,不然我何必把你拽进来,直接让你被金甲卫发现不就好了。” 聂云间手中加力,周身戒备没有丝毫减弱,“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帮你,顺便想劝你一件事,”韩卢圆润的娃娃脸上露出一抹讨喜的笑容,“你不必这般紧张,你应该知道我根本打不过你。”并且他知道聂云间不惧怕任何毒药,自然也不会怕他。 聂云间封住韩卢肋下两处大穴,这才开始打量起这个屋子,这个屋子明显是个女子的房间,靠墙摆着一排排木制的架子,上面放着许多贴着签纸的瓶瓶罐罐,最里面的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隔着重重的白色纱幔看不真切。 聂云间想起那日封赤练说的话,眉心微微动了动,这个韩卢似乎正在替青鸾使疗伤,难道,这是青鸾使的房间? 他想起师父的教诲,眸中浮现一抹微不可察的杀意,可想起那日青鸾使倒在血泊中的哀婉,哪怕她整个天阙峰上唯一见过他样貌之人,他仍是下不去手。 “你想劝我什么事?”聂云间对着韩卢问道。 韩卢被封住穴道动弹不得,好在仍能说话:“我知道你此来是想刺杀封——教主,但是我想劝你放弃,教主她是个好人,而且,你若杀了她,你一定会后悔的。” 聂云间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眼底是一贯的清冷和漠然,“若你执意阻拦,我不介意连你一块杀了。” “小——”韩卢脸色一急,正欲再次相劝,屋外突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聂云间猛地封住韩卢哑穴,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人来了。” 来人脚步声虽轻,好在他耳力极佳才没有错过。 很快,门口响起女子慵懒的嗓音,“你们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是。”金甲卫齐声应道。 听见这个熟悉的女子嗓音,韩卢眼底猛地涌上一丝焦急,“遭了,每日这个时辰封赤练都会来看望青鸾使,你快找地方躲起来!” 聂云间环聂一圈,出手如电解开韩卢穴道,电光火石间钻进了一旁竖立的高大衣柜中。 几乎是在柜门阖上的同时,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名婀娜曼妙的紫衣女子轻步而入,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练媚笑意,“阿愁,青姨今日情况如何?” 青鸾使是被流云宗的重明功所伤,和霜天功正好相克,她每日都来替青鸾使输内力却只能延缓内劲的爆发无法根除。 若想彻底治好青鸾使,要么是寻找一重明功修为极高之人化开这股内劲,要么便是她的霜天功修为能超过留下这重明功暗劲之人,直接驱除这股内劲,可惜聂云间的内功修为与她不相上下。 想到此处封赤练又是一阵怒火中烧,若不是那该死的聂云间抢走了她的龙血草,她此刻已然突破至霜天功的第十重,又何至于连青鸾使都救不醒。 韩卢克制住自己不去看衣柜的方向,恭敬答道:“回教主,所幸青鸾使昏迷后一直有您替她输送内力,在下也只能力所能及地配一些药,延缓内劲的爆发。” 封赤练冷眼看向床上,青鸾使昏迷不醒地躺着,因为重伤的缘故美貌的脸庞已是苍白如雪,封赤练姣好的眼眸闪过一丝凛冽杀意,“青姨,我定会将那聂云间千刀万剐,替你报仇。” 韩卢闻言一怔,忍不住暗暗瞥向衣柜,好在封赤练此时眼里只有青鸾使,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此时静姝已将青鸾使扶了起来,封赤练双手抵住青鸾使后背,浩瀚的霜天功内力缓缓而入,随着内力涌入,青鸾使脸色渐渐红润,可封赤练脸色却是逐渐苍白,可那双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聂云间藏在衣柜里,将呼吸压抑到几近于无,即使韩卢总是挡在柜门前,可透过柜门之间的细小缝隙,他仍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却不想似封赤练这般凶残暴虐的魔头,竟也会为了旁人折损自己的内力,那给他地图引他来此之人,是否也是知道封赤练每日这个时辰都会来此,而待她渡完内力便是她一日之中功力最弱之时,且只有静姝在她身旁,实在是他下手的最好时机。 聂云间屏气凝神地盯着床上两人,眼见封赤练眉心紧蹙显然正在运功的紧要关头,聂云间双眸陡然一肃,周身气势聚于手掌,自衣柜中猛地一掌轰出! 挡在衣柜前的韩卢被掌风波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静姝大惊之下出掌阻拦,可很快便惊悚地发现,她引以为傲的武功在此人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封赤练脸色骤然一沉,竟然有人藏匿于柜中!她的内力此时已和青姨相融一处,若是她撤掌抵抗,内息陡然受阻之下不仅她会重伤,就连青姨都会当即毙命。 封赤练眸光骤狠,右手依旧按于青鸾使后背,左手聚力格挡,不过瞬息之间两人手掌相接,双方内力瞬间剧烈震荡! 屋内的静姝和韩卢同时被波及,封赤练更是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本就疲惫的脸色霎地苍白,心中猛然一沉,这个偷袭者内力竟与她不相上下。 封赤练冷然转过头,正对上一双蕴着冷冽杀意的淡漠眼眸,竟是本该被关在悬笼中的郁淮! 封赤练咽下口中腥甜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伤我?” 只要能再拖一盏茶的功夫,她便能撤掌保全青姨。 然而对方似乎也洞察了她的目的,少年冷冽的双眸再次凝聚,没有丝毫犹豫地再次一掌轰出,而这一掌来势比起上一掌更加凶猛,这是想要对她一击致命! “不要!”韩卢倒在地上目眦欲裂,眼尾尽红。 封赤练右手依旧贴于青鸾使后背,左手运起剩余内力格挡,眼见来人掌风已近在咫尺,甚至吹起了她额头缀着的宝石流苏,电光火石间封赤练只能阖上双目,运气护住周身要穴,等待疼痛的到来。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唔——”耳边蓦地响起一声男子的闷哼。 封赤练闻声睁开眼,眼前少年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纯白的衣襟。 她狠狠地蹙起眉,这人竟是在最后关头强行收手,未及散去的掌力全部反噬自身。 刘豫元大笑着让人取了纸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只记得身边人轰然叫好,他得意扬扬地一丢笔墨,仰在椅子上睡着了,连自己怎么回的住处都不知道。 第二天睡到晌午,刘豫元被敲门声和嘈杂声惊动,还没来得及支撑起浑浑噩噩的头去看一眼是谁吵他,门就被骤然踹开,一队公差闯了进来。 “你就是刘豫元?”为首的问。 “你这不知死的贼,敢写反诗毁谤天家,你好大的胆子!” 第 112 章 浑水 更别说刘豫元写了诗的那个下午,坊间就有孩子开始传唱“梁上雀,非凤凰,何以营巢在庙堂”这种乍一听听不出什么问题,仔细一想全是问题的童谣。金吾卫抓了几个逼问,都说是不认识的卖货郎教给他们的。 问题就严重了。 顺着刘豫元的关系往上查,自然而然就查到梁相的学生身上。这个五品官被从官署拖到请室的时候还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不是,冤枉!”她说,“这刘姓子是走了门路拜到我的门下,为了些旧情收下他的!我尚且还没有与他说过什么!” 刑部众人哼哼一乐,就等着你这句旧情!不是旧情还煽动不起举子在这个圣人离京的空档里写反诗呢!说话间就要剥掉她的官服用刑,吓得她赶快认了不是什么旧情,就是她手里缺钱,收了钱给人一个师门好在科举里占便宜。 以往她就是这么干的,梁相门下的人也都是这么干的。老师像是一棵大树,每一条枝叶都在生长出新的分蘖,它们贪婪地吮吸着一切能吮吸的东西,壮大树木也壮大自身。 世家是这么做的,朋党也是这么做的,从来如此。 刑部不想和她纠结这事情合不合法,只让她把当掮客那人找出来。可现在回头再找那个人已经消失无踪,不仅刘豫元不知道在哪,与那人同住的学子们对他也没什么印象。好像一缕青烟一样从窗户里钻出去,就这么消散在碧空下。 人没有了,证据也没有了,那就只能学生也收押,老师也收押。老师的老师暂时不收押,但也得把态度带到——梁相啊,不好意思,您摊上事啦。的郎君就在这里静静站着,直到母亲擦完了兰花的叶子,修过了花枝,在一边的水盆中净过手。 火蜍是种很罕见的精怪,就算是修士都不一定见过,更别提一眼就能认出来。 封赤练反应很快:“我爷爷早些年差点被这种妖怪吃了,当时那个救他的修士说的就是火蜍精。我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遇见,它好可怕,真的会吃人……” 少女抬起惊魂未定的脸,看起来无比单纯。 聂云间冷笑:“哦?你这一家是都身怀什么异宝吗?这么遭火蜍惦记。” 他肯定怀疑上了。 封赤练自知多说无益,聂云间往前,她就后退,躲李观玉身后,不再说话了。 李观玉很怜爱她,呵斥聂云间:“你适可而止。封姑娘只是一介凡人,并无自保手段,就算是身怀异宝被妖窥伺,这都不是她的错!” 聂云间嗤道:“你真是,蠢得已经无可救药了。” 李观行立即炸毛:“聂云间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天师又如何?我们李家并不输给你们聂家!你连我阿姊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聂云间大拇指滑动剑鞘,露出的一截银芒煞了众人的眼,李观行怂了,后退几步。封赤练却按住他手,抬脸道:“不要这么凶。” 强行把出鞘一截按回去。她感受到了渗透在指尖的凉薄,手指微颤。 聂云间反问:“凶?” 他捏住少女手腕,将她硬生生从李观玉身后拽出来,问:“妖是你抓的?火蜍是你烧的?” 封赤练:“我……” 聂云间垂眼,睨着她苍白的脸:“刀剑无眼。我奉劝你小心些。” 袖下的栖瞳再次爆发出浓烈的杀意,封赤练差点就按捺不住。 回过神,聂云间已经走了。 刚刚被抢了风头的修士义愤填膺。 “你们灵山人怎么这样!虽然妖怪是你们解决的,但没必要到处给人甩脸色吧。” “是啊是啊!” 李观行不爽:“什么我们灵山的?他不是,他一个人一座山。” 李观玉:“观行,住口。山主让我们同行定有他的用意。” 李观行:“也就阿姊好脾气。我反正快忍不了了。” 这时有人突然说:“就是聂家的那个聂云间?我想起来了,灵山山主唯一一个的亲传弟子!没想到在这遇见他了。你们可千万别惹他!年纪轻轻就是天师了。就可惜就是性子太过凉薄,但其实也不是件坏事,修道者最忌讳感情用事。” “不是都说他一出生就克死父母。” “那是被所妖杀。也挺可怜的。” 难怪性子不好。 李观玉住的院落很安静。 封赤练推开房门,暗自思忖土地仙的事。 灵山人只对穷凶极恶的妖赶尽杀绝,平常的妖就算逮住了也只会先关着,请示师长如何处理。规矩是这样,可聂云间像个守规矩的人吗! 她觉得土地仙危了。得趁聂云间动杀心之前找到关妖的地方才好。 李观玉正坐月下清修,听见开门的动静,她慢慢睁开眼,笑道:“封姑娘,你这是饿了?” 月挂枝头,已是饭点。 封赤练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白天太惊险,我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不太敢出门。实在饿得不行了,去附近逛逛有没有面馆吧。” 李观玉摸摸她头以示安慰:“我们等会也用膳,你若不嫌弃可以和我们一起。” 封赤练一愣,阿姊生前也是这样摸她头的。 她点点头,露出一个很听话的笑容。 李观行走进来:“阿姊吃饭了,明天还要去查火蜍精一事。” 他盯着封赤练,显然不欢迎。 封赤练当他的面抱上李观玉的手,李观玉又怜爱了,李观行则气炸了。封赤练就换上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李观玉敲他脑袋:“观行你不要吓她。小姑娘胆子小,哪像你从小就见妖怪见习惯了。” 于是封赤练又收获李观行一个白眼。 路过一处院落,封赤练感受到了一股很淡的妖气,不自觉停下脚步,朝里面看了一眼。 李观行差点撞上,顺着她目光看去,皱起了眉:“喂,这里面,你别踏入,要不然出事了,我可不管不着。” 封赤练不禁问:“那里面有洪蛇猛兽吗?” 李观行郑重点头。 好咯,多半是关妖怪的地方。 修真者不重口欲,晚饭很简单,一壶清茶几碟烧饼再上一例清蒸鲈鱼。封赤练左顾右盼没看见聂云间。 李观行拿出传声符,放下时整张脸都不太好了:“阿姊,那谁不吃。以后干脆我们别叫他了,让他吃一辈子辟谷丹得了。” 李观玉道:“那怎么行,他到底也是我们的同门。” 李观行不满:“谁和他是同门?阿姊难道不知道吗?当时关师兄就死他面前,他见死不救。下次呢,可能就是我们了。” 封赤练停下筷子。 李观玉抬手给了弟弟一记耳光,淡声道:“吃饭。” 随后,她莞尔:“封姑娘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封赤练使劲摆手,装出一种涉世不深的样子。李观行捂着通红的脸颊,却也不敢发作,瞪封赤练出气。 瞪吧,把眼珠子瞪出来才好。 封赤练吃完打个招呼就走,临走前看李观行还在瞪,就把放李观行碟里的饼全部顺走。李观行从未见过这么厚颜无耻之人,一脸不可思议。 封赤练停下来,认真与之对视:“观行哥还要吗?” 李观行黑着脸:“不要。” 封赤练笑了笑。 李观行所说不能踏入的院落从外面看和普通的没什么两样。封赤练靠近,妖气越发明显,果然关在这。 她寻着妖气最重的地方走,小别院种着几棵桃花树,树下是柴房,有灵锁。开灵锁需要设锁的人灌入灵力。要不用离火试试? 她一接触袖下栖瞳,刀刃上的杀意再次袭来,手指很烫,这熟悉的感觉…… 封赤练猛然意识到什么。 她侧过头,少年冷漠地盯着她,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好像在逼问你为什么在这。聂云间每靠近一点,剑鞘上的银纹就会像蛇一样流动。直至站在眼前,彻底无处可逃。 他冷声:“你来这干什么?” 封赤练呼吸减缓。好阴魂不散的一个人。 原来李观行说的别进,是因为这是聂云间的院落。 她后退之余撞上了酒架子,接二连三的碎裂声与蝉虫的喧嚣打成一片。裙摆湿了,空气中充盈着浓烈酒香。她后知后觉。 敛息符一旦沾蛇就有失灵的风险! 她不说话。聂云间语气不耐烦起来:“怎么?白天不是还挺能说,现在就哑巴了?” 封赤练低头:“我现在就走。” 聂云间却挡着不让。他什么意思?封赤练抬起头。少年神情讥讽,唇角慢慢勾起一抹嘲弄:“原来你不是哑巴啊。走什么?” 他好似早勘破封赤练的心思,手指轻轻一动,灵锁瞬间断裂,柴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干干净净,除了稻草人什么都没有。更别提关着妖。 这是个陷阱! 封赤练一看贴在稻草人上的符纸气得牙痒痒。 引妖符,能散发妖气让其他妖物误以为是同类,从而起到诱捕作用。简而言之就是钓鱼执法。之前在人间见过的大多很拙劣。但这里的引妖符简直天衣无缝。这死捉妖的究竟和谁学的画符!就差一点。 聂云间道:“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地方吗?” 封赤练佯装不懂:“这是什么地方?” 聂云间没看出破绽,语调微冷:“你既不知道这是这么地方,还这么不知死活地往里面闯。找死吗?” 封赤练能屈能伸:“我错了。对不起。” 她刻意躲着他,拉开一点距离,手腕上却一疼,多了几道红指印。 少年俯身,脸挨得很近,封赤练抬眼便是他漆黑的眼眸,很冷淡,看不出常人应该有的温情。 他咄咄逼人:“你怕我?” 倘若忽略性格,这的确是容易使人害羞的脸。五官精致,眼型也好看,很有少年气。就是脸上一有表情整个人就像是从阴曹地府里来的,煞气太重了! 封赤练只能重复:“我错了。” “我在这设了引妖符。你既不是妖,也不是灵修,理应感受不到妖气。没想到妖怪没来你却来了。” 他眼中情绪一下变得凉薄,“你身上有能够掩盖气息的东西吗?” 聂云间垂眼,封赤练手中始终抱着一物,闻言抱的更紧了:“没有……” 少年当即冷声:“那这是什么?把手给我拿开,别逼我动手。” 冷静,冷静。 僵了持一会。少女抿唇,轻轻揭开,可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法器,而是两块烧饼。两块一路抱着、还热乎着的烧饼。 聂云间一怔。 封赤练好似下了千万般决心,认真道:“我听观玉姐姐说,你晚上没来吃饭。就,就自作主张给你带了点烧饼。毕竟你虽然凶巴巴的还是救了我。谁知道你院子太大,迷路了。” 她把包好的烧饼放在地上,观察他的表情。 聂云间冷冷盯着她:“自作多情。是想让我把你丢出去,还是你带着你的饼自己滚出去?” 封赤练久久望着他:“你好凶。” 她转而离开他院子,聂云间一时间竟忘了拦。 待回过神,重新上好灵锁。少年正准备回屋,瞥见地上的烧饼,本来就心烦,看见了心更烦,干脆扔池塘里喂鱼。池里的鱼娇贵,凑上前吃了几口就肚皮翻白。 封赤练回到李观玉院落,房里的灯还没亮。她进房点灯,脱下湿掉的衣服,摸着湿了一角的敛息符有点没缓过神。 今晚也是运气好,要不然免不了撕破脸,那样再救人就难了。不过那地方居然还摆着一个酒架,还有酒,不会要赔钱吧?身无分文的封赤练对此非常头疼。 更难缠的还是聂云间,那死捉妖的肯定没那么好糊弄,以后要小心了。 “养花比养子好些,至少它该开花的时候就开花了。”她说,“你回来做什么?” “母亲叫人退下吧,”杜玉颇说,“我有要事禀告母亲。” 这么说着,他却没等杜流舸反应,自顾自去驱开门前的人,关上了门。她冷眼看着他做这些事,笑了笑,端起茶来。 “说吧。” “母亲,”杜玉颇说,“您大概听到梁相学生的事情了。” 她微微点点头:“管不住孩子,管不住学生,总得沾上一个,审独也难以幸免,我不奇怪。怎么了?” “那是儿子做的。” 叮。茶杯在桌子上碰出轻轻的一声响。杜流舸想了一会儿,颔首:“做得缜密,不过你来说与我做什么?” 杜玉颇不接母亲的问题,把话头轻轻挑开。 “母亲派人去了绛山,”他说,“但那人至今未回话,是吗?” 她抬头瞥他一眼,杜玉颇不动:“那人被聂云间截下了,搜到的东西也被销毁了,但儿子留了些后手,又搜罗了一份来,母亲想看吗?” 他从怀里拿出一封纸,杜流舸接过去,没有翻开,眼睛还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对着母亲笑笑:“但母亲见我如此郑重地拿来,想必不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人有问题。”他说,“那位真正的六皇女,已死许久了。” 又是沉默,杜玉颇的眼睛死死锁着眼前人,他看到她脸上的无表情,但那只攥着杯子的手突然握紧,杯子里的茶水摇晃出来。“紫宸更照?”她站起来,逼近眼前那个躬身的年轻人,“你疯了不成?” “你当这是儿戏?就凭你这个刚刚爬到四品官的文臣?笑话。” “你手中有兵还是在朝中有助力?这个时候你倒是想起来回家求我了?你以为我会容你把杜家拖进这潭浑水——” “母亲,”杜玉颇打断她,“登基的又不是我,您急什么呢?” “我无兵。但隐山郡理有,这盘棋上,我也只是一个角星罢了。” “啊,对了母亲,您说我回来求您?不对,这话不对,我不是回来求您的。” 那条白蛇昂起颈子,嘶嘶地笑。 “我是来告诉您,您也好,整个杜家也罢。已经跟着我下了这趟浑水了。” 第 113 章 不得载酒 当他说出他已经把杜家拖下水之后,她心中那个模糊的“儿子”突然消失,从他消失的地方生长出一个眼神阴冷,形状不定的怪物。真奇怪,当他是怪物的时候,她反而能好好地看清楚他了。 “坐。”杜流舸说。 “不敢。” 杜流舸不再坚持,也不再追寻这句回话里还有没有挑战她这个母亲的意思。她用帕子擦擦手。垫在茶杯边上。 “我猜到圣人不是原本那个了,”她说,“但不止于此。” “圣人非人。”杜玉颇从善如流。 杜流舸又认真地看了看他。 她一撂挑子中枢机构立刻少了半边主心骨,上到每日军国大事下到太史局上奏雨季提前要催促绛山水渠修建这些事都没人批了,搅和着举子反诗这个事越来越乱,可梁相只是那么一躺,闭上眼睛。就像狂风暴雨里轻轻的一艘小船,满不在乎地漂流而去。 这几天还是下雨,拉着帘子屋里就暗沉沉的。 梁知吾午间睡下,再睁眼已经快到黄昏,头有些昏沉沉的。 她的确是避嫌,也的确是病了,本来不出这档子事情她应该在官位上硬撑,撑到圣人返京再做打算,可现在她忽然就撑不住了,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睡一会儿。 就像一只上了年岁的老猫老犬,虽然不至于立刻就死,但在跑动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看看身边阴凉避人的角落, 梁知吾仰面躺了一会儿,突然发觉身边有人,她偏过头去拽了拽床帷的纱,那个人的影子就清晰起来。 杜流舸穿了件墨绿提花的圆领袍,手里拿着卷书,支着头坐在窗边借天光看书。床帘动了她就抬头瞥一眼,又懒洋洋把目光移动回书上。 “……”梁知吾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病中懒得端架子,直接闭眼扭过头去。 “谁放你进来的。”她哑声说。 “那你再叫人把我赶出去就是了。”杜流舸翻了一页书。 梁知吾被噎了一下,想起来这人应该是怎么来的了。当年她和她还称得上交情好的时候,曾经约定互相登门不必拜帖,径直入内就是。后来也没人把这话收回去,谁知道今天她和门房说了什么,就这么从自己卧房冒出来了。 “去书房说,”梁知吾想起身,“有什么事?” 可惜封赤练压根没听清他在喊什么。 通道里面的气流很乱。 即便她死命抓着聂云间的衣角还是被冲散。 恢复意识的时候,封赤练发现自己躺在鬼城大街上。红灯笼高高挂,很多鬼围着自己。她睁开眼看见面前一堆缺胳膊少眼的鬼,怪渗人的,差点没一巴掌拍过去。 “这小妹妹看起来挺年轻的,怎么就死了?” “这世道怪乱的,从气息看是只桃花妖,估计死法是大妖吃小妖。要么就是被修士所杀。”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封赤练是如何死的。 只有资历较深的独眼鬼察觉出不对劲:“你是谁?身上怎么会有活人的气息?你没死?” 封赤练拍拍身子坐起来,将掉下来的敛息符贴回去,面不改色道:“什么活人气息,我都死了。准备找我死去的亲人一起去阎王殿受审呢!” “受审哪有这么快!我还要等一百年才能上阎王殿呢!” “你这么快吗?我走后门贿赂了官差才到了五百年!”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吗?生前罪名最重,受审的越早,我之前可是土匪!杀了好几号人!” 他身边的人直接避开。 原来如此。封赤练沉思,当时那个人说出关阴子和自己的名字,很有可能是四百年前的人物,就是不知道死在多少年。 到现在还没上阎王殿,要么生前良善,要么是在逃。 这件事还可以搁置。 她想到姐姐,试探性打听:“听说过薛庄心这个人吗?她现在上阎王殿了吗?” 年轻的鬼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而年迈的几只妖鬼却升起了警惕:“离火山庄前任庄主薛庄心?薛九灵的那个姐姐?还是只是恰巧同名。你是她什么人?为什么要打听这个?” 封赤练无辜道:“我只是有点好奇。毕竟我死的时候总是听说薛九灵追着杜谛竹杀。好像就是因为她姐姐薛庄心。” 年轻的鬼道:“你消息落伍了,薛九灵早就死了一百多年了,被天雷劈死,魂飞魄散。” 封赤练面无表情看着他。 年迈的妖鬼沉思一会,说道:“薛庄心不早也魂飞魄散了?怎还可能上阎王殿,这世界上的生灵就没有能在离火下面幸存的。” 年轻鬼疑惑:“啊?什么离火?不是说是杜谛竹杀的。正常死亡魂体是不可能魂飞魄散的。” 妖鬼道:“坏就坏在当晚薛九灵追凶时不知收敛,离火殃及了他姐姐的魂体,大概率魂魄破损消失在世间。说起来,现任庄主薛三思就是因为这件事恨透了薛九灵。不让她再踏入山庄半步。他生前和薛庄心可是很要好的朋友。” 年轻鬼道:“后面的我知道!在薛九灵被天雷劈死后,薛三思还说了句死有余辜。难怪。原来是因为这个!” 封赤练揪紧裙摆,当时就一点点火星沾上,也许没这么严重。 她不死心:“倘若魂飞魄散。生死簿中会有记载吗?” 妖鬼道:“魂飞魄散吗?或许连名字都消失了。” 行吧。那就去趟阎王殿。一查生死簿,说不定连那个用阴山邪术的也能一并揪出来。 酆都城真的很黑,她伸手,飘在空中的纸钱在手背上化成飞灰。 封赤练不是很适应这里。 不过现在她最不想看见的还是聂云间。那个脾气很坏的修士。要逮着自己估计恨不得大卸八块,什么时候出现都好,他别这时候阴魂不散就行。 阎王殿在酆都城最中心。 封赤练到的时候,殿前排了很长的一条队,都是过来接受审判的。有人出来兴高采烈地去投胎,有人直接被阴差扛去拔舌狱。殿前的阎王像凶神恶煞,仿佛将这群人的罪行看在眼里。 她在这中间被挤来挤去,好几次差点摔在地上,好不容易找到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她吃教训了,决定晚上再来,月黑风高的还低调。 晚上很快就来了,虽然酆都城的天空永远都是黑的,但还是盛行人间的时辰观念。 封赤练听见打更声,摸进阎王殿。 殿内安静,只有昏暗的烛火在烧。若遇上巡逻,她就化作一朵桃花安安静静的躺在角落,等人走了又变回来。很快就找到了放生死簿的地方。 翻动生死簿,她很快也找到了阿姊出生的那一年。 掌中的离火升起,映出了生死簿上的名字。 那一年没有。 阿姊的名字仿佛从未存在过世间。和封赤练自己的名字一样。不在生死簿之中,也不在阴阳五行之中。 她一愣,不敢相信。 “是谁敢擅闯阎王殿!胆子很大。” 封赤练回眸,望见几个凶神恶煞的阴差,与之前看见的不一样,这里的阴差衣服颜色是红色的,皮肤颜色也更加苍白。 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我要见你们大王。” 生死薄上没有阿姊的名字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阴差冷笑道:“呵呵,这送你去见阎王!” 封赤练放弃抵抗,又阴差带她去了阎王的寝居,鬼藤绕柱,这里相比于比殿内更加阴森。阴差跪在地上禀报。 阎王看她的第一眼眼睛便眯起来:“你是生人?怎会来这?” 封赤练道:“酆都城有人用阴山邪术到人间作祟,灵山为了这件事向阴差借了道。我就跟着一起下来了。” 阎王道:“笑话,你一个妖怪还和捉妖的待在一起?” 封赤练惊觉,敛息符对这些神官好像无效。 她道:“你不需要管是怎么待在一起的。他们压根都不知道我是妖。而且,我不主要是为这件事而来。” 阎王呵呵冷笑:“不管你为何而来,擅闯阎王殿翻动生死簿是死罪,你也别害怕,很快就让你重返人间。” 他神情敛尽,面无表情对背后道:“来人,把她打入畜生道。” 封赤练量出袖下的短刃。离火缠绕着栖瞳,火光亮眼,刀芒森然。 阎王脸色一变:“离火?” “你是薛九灵!” 封赤练问:“是不是你们神仙都知道我没死?” 她很疑惑:“我重生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土地仙找上门,口口声声说奉天命。” 阎王:“小友息怒,小友息怒,有话好好说,你先把这火收一收,这里的木头金贵,经不起你这番折腾。” 封赤练把离火熄灭了。 阎王道:“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帮你。你是为你姐姐的事情下来的?” 封赤练道:“我追凶那晚,离火曾不小心碰到了阿姊的魂魄。” 阎王掐法诀查阅生死簿,果然没查到薛庄心的名字,顿时了然。不在生死薄上大概率就是魂飞魄散。 封赤练却执拗道:“既然我被雷劈了都能重生,阿姊一定也能聚魂。” 阎王为难:“逝者已逝,本王奉劝小友还是早点放下。这聚魂又岂是想聚就聚的。” 封赤练:“那有办法吗?” 阎王道:“有。但需要本王去翻阅古籍。要些时日。” 他话锋一转:“小友不是来这调查阴山邪术的事吗?本王刚刚翻了下生死簿,关阴子的名字不在生死薄上,应该不是他。他可有徒弟?” 封赤练道:“都被我杀了。书也是我亲自烧毁的。” 一众人哑然。事情也陷入了僵局。谁都不清楚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不仅耳目滔天骗过了,还会失传上百年的阴山秘术。 聂云间这时又在哪里? 殿内灯光幽暗,雾气缭绕。 封赤练想到他,突然抬头:“我还想查一人生死。” 阎王问:“谁?” “灵山山主之徒,聂云间。” “我想知道他会如何死的,还有几年,虽然我很讨厌他,但他是我见过灵山最优秀的天师。” 如果不死,就是飞升。 飞升成仙。 阎王叹了口气:“他出生时,生死薄异动,我便查过他的命格。天姿卓绝,生性凉薄。很可惜,命中注定不能善终,他会死于心上人之手。” 封赤练懵了,生死簿没出问题吧?聂云间这么凉薄的人居然还会喜欢别人,还被那女子所杀,深藏不露啊! 她好奇:“那女子是谁啊?” “待本王查阅一番。” 阎王挥手,又一本生死薄出现在掌间,他翻阅片刻,却咦了一声。 “怎么会?” 封赤练将脑袋凑上去,看见上面的文字:聂云间,聂家少主,灵山山主之徒。出世时天降祥瑞,死时众叛亲离。他自幼带仙骨,修真奇才,看似生性凉薄,实则痴情种…… 最后一句是:二十岁,为一人万箭穿心,为一人欺师叛道,与世界为敌,最终却死于心上人之手。嗟乎。可叹这世间情字难解。 手指触碰上,这句话的蛇墨正在慢慢变淡。也就是说他的命运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偏移。 封赤练也奇怪,究竟谁是这个变量?他身边好像也没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出巨大的响动,如平地惊雷般一直在那噼里啪啦,像是有人将整个酆都城掀开了一样。封赤练和阎王二人差点就摔在了地上。 里面的人反应过来。 阎王怒道:“胆大包天!去看看谁外面在闹事?本王的地盘也敢乱来。想去投畜牲道了?” 几个阴差领命出去,封赤练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也跟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 “敢在酆都城打架?不要命了!这是不把王放在眼里吗?” “想被判去投畜牲道了呗!” “多好看的小郎君,下辈子要投胎成猪,可惜了可惜了。” 外面,众鬼云集。 空中飘着的纸钱在法术的对撞下化为飞灰,封赤练抬起脸,飞灰正巧落在脸颊上,烫得她眯起眼。 她看见少年砍断恶鬼的手臂,黑血洒了一地,桃源剑嗡鸣,朱色额带飘扬。 对方一连砸中了好几个蛇果摊,表情痛苦。 聂云间踩着他的脸,用剑抵着他咽喉,居高临下冷笑:“说,谁派你来的?我不喜欢重复。” “躺着吧。”杜流舸把书一扣,“没什么事,我身上挂着闲职,你病着,能有什么事,来看看你罢了。” 她转过来,脸对着垂下的床帐,梁知吾睁眼看了一会儿帐顶,又把眼睛闭上。“我没死,”她说,“用不着看。” “春燥啊审独,”杜流舸说,“让太医开些降火的药吧。” 或许是因为闭着眼的缘故,她说这话的声音有点邈远,有点不清楚,好像是从一根细长的管子里传来的,这根管子直通天地,甚至跨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联系到很多年前一个相似的午后。 那年两个人都还没冠礼,病的是她不是梁知吾。梁知吾来看她,她没有正行地攒在床上,拖着嗓子和梁知吾抱怨说自己想吃甜酒。 “审独啊——”杜流舸说,“你去和厨上说,说你想吃桂花米酿,让她们热一碗,我就着你的手喝一口就行。” “这几日她们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活活要管死我才罢休。” 她也不记得自己最后有没有惯着她替她去要了,但自己确乎很多年没有再喝桂花酿。 梁知吾睁开眼睛,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朝中怎么样?”她问。 “你避下去了。”杜流舸说,“那位殿下眼睛不好,这件事情也牵扯了她些,她一时没有动,也不方便动,就这么僵着,到现在还在查是谁做的这事。” “你不知道?”她问,“你真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杜流舸说,“你把那个许姓子捞出来之后,三司还有杜家能插手的人么?如今这样拷问那个考生和你那个学生,是想往你身上泼脏水,我往你身上泼脏水有什么益处,你下来了这个右相也不归杜家坐。” 第 114 章 起局 朱家主在府内来回踱步,打更声都响了好几道,里面依旧灯火通明。今晚朱家所有的小辈都守在前院,直到李观玉一行人来,瞌睡虫驱散了,朱家主连忙上前拱手作揖。 “仙长,仙长你们可算来了!” 顺着手指的方向,封赤练看见放在石狮子旁的玉雕,朱家主面容憔悴,显然是被这玉雕折磨地够呛。 “我听说那些被灭门的家里面都收到过玉雕,前几日才刚叫人把自己家里的都砸了!谁想今天一进书房,就看见桌子上摆着这么个奇怪的玉雕,不知道谁放在这,让人丢出去,它自己又跑回来!这玉雕成精了啊!” 朱家主越说越害怕,毕竟上一家的下场全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此刻,朱家人眼里都蒙上一层阴云,年纪尚小的直接躲在奶娘的怀里哭出了声。 “跑回来?”聂云间冷笑,“你难道亲眼看见玉雕长腿了不成?” 朱家主一看他额带就知道是谁,冷汗涔涔,差点就跪下了。 “仙长明鉴,小人不敢说谎。这玉雕是我看着人丢出去的,谁想一打开房门它原封不动!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托府上人来请你们。” 顷刻间就有几个家丁跪在地上。 “对对对!我们也看见了!” “当时还是我亲手丢的!” “太邪门了!是不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呸呸呸!” 李观玉看了眼玉雕上的封印:“还算完整。” 李观行道:“肯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朱家主:“仙长,那这玉雕……” 李观玉问:“家主,你这院里有几个门?” 家主与管家对视一眼:“四个。” 李观玉道:“先把玉雕丢出去。我亲自坐前门看着。观行,你守后门,聂守东门。其余的——” 她侧头看向那些家丁,家丁们心领神会。李观玉又挨个嘱咐了什么。李观行表情有些难看。为备不时之需,他们每人都拿到了一张特质的符,若遇到危险就直接捏碎。 封赤练指着自己:“那我呢那我呢!” 李观行翻白眼。 李观玉笑道:“你身体不舒服,今晚在这好好歇息。” 是夜三更。 封赤练睡不着,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冒着极大的危险跟了一天都没看见半个土地仙的影子,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判断错了。 听李观玉的描述,的确是他,时间这些的也对得上。难道是用什么法器藏起来了?那可就棘手了。 封赤练欲哭无泪。 要被聂云间知道自己是妖,估计没有好果子吃,可不找到土地仙她又不甘心,与杜谛竹争斗了这么多年,又追杀他从人间列国到无相山,现在告诉自己可能不是他。 那这近百年不是成了笑话。 实在是心烦,封赤练也不睡觉了,干脆推开房门爬上屋顶看星星。 在原来的世界,大家都认为天上的星星是人死后化成的,即便毫无依据,她却想,这里的星星哪颗又是阿姊? 晚风很宁静,她些许碎发被吹至前额。 突然一个黑影闪过。 封赤练站起身,瞅见红眼睛的乌鸦叼着一张符,这符——是傀儡符! 乌鸦的方向正是李观玉所在的方向。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玉雕会自己“跑回来”,事在人为啊!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傀儡符已经贴在了李观玉的背上。用傀儡术对付本来就擅长傀儡术的李家人,他是脑子有问题吗? 可再看李观玉,她竟捡起丢在外面的玉雕,那表情显然被控制了。 不想被人发现自己半夜不睡觉在这鬼鬼祟祟。封赤练没有出声,而是捡起旁边的碎瓦片朝李观玉身后扔了一片。 能控制住李观玉显然道行不低。会是杜谛竹吗?应该不是。老匹夫每次作恶都会进行大肆宣扬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其实也很希望是他。 没丢准。 瓦片擦过李观玉的衣角并未触碰到符纸,封赤练又低头捡了一片。 “你是脑子有问题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封赤练手背一僵。 “三更了,还在屋顶上鬼鬼祟祟。” 聂云间走到封赤练眼前,朱红色的发带在空中上下起伏,投下浅灰色的阴影。他双手抱着,盯着她的目光很淡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死捉妖的是不是没什么事干,天天在这监视自己。 封赤练揉揉眼睛:“我听见乌鸦叫,有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屋顶看见一只红眼睛的乌鸦朝着观玉姐姐的方向飞去,和上次那只妖怪的眼睛一摸一样。我感觉……现在的观玉姐姐好像有点不太对。” 反正瞒不过他,封赤练干脆把手摊开,让他看见自己手中的瓦片。 聂云间睨了一眼,警告她:“别坏事。” 李观玉被傀儡术操控,如游魂般往前院走。聂云间勾唇,显然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封赤练侧过头,意外树上看见了本该守在后门的李观行。李观行拉着灵弓,箭头对准自己的姐姐,好似下一秒就会离弦而出,只是他的手指在颤抖,应该是不愿的。 他们到底在计划些什么? 就在李观玉踏入院落的瞬间,地底突然升起一个法阵,金色锁链突然从四面八方窜出,李观玉被束缚在原地,傀儡符被毁,李观玉也瞬间恢复神智,一脸迷茫道:“观行,我这是在哪?” 李观行收起灵弓从树上下来,高兴道:“阿姊,还好你没事。” 聂云间从房顶下来,并无半句关切的话:“看见什么了?” 封赤练就算是再傻也能明白这是在钓鱼执法。 傀儡术这种术法,就算是被傀儡的一方也不会失去所有意识,到李观玉这种境界,完全可以趁此机会顺藤摸瓜与施法者共感。 李观玉神情凝重,摇摇头:“很黑,什么都看不见。他坐在一个很黑的屋子里,窗户封得很死,连蜡烛都没有。这附近有这种地方?” 李观行无比沮丧:“这怎么找?难不成要再冒一次险?不行,这次我来!” 李观玉回想道:“不过,我好像透过窗户看见了外面的天,很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空中飘荡着纸钱和一些灰……” 她抬眼看天上闪烁的星星,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封赤练突然想到一个地方。终年永夜无光,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人间的任何追踪术法也找不到。如果是那,一切都解释通了。 她装作很害怕:“不会……不会是阴间的鬼在作祟吧。” 朱家主道:“胡说八道什么呢你!阴间的鬼怎么会跑到阳间作祟!” 人家用傀儡术,压根都不用自己亲自跑啊!封赤练别过头,不想和凡人一般见识。 她后知后觉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趴在房顶,原来上房的椅子不知被哪个缺德的人踹倒了。 她哭喊道:“我下不来了,观玉姐姐救我!” 聂云间几步上前,封赤练瞬间闭嘴。 她双手悬在半空中,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静静盯着他,不敢说话。 少年伸出一只手,封赤练怕被他逮着机会当风筝溜,只是指了指下面的椅子。意思是扶一扶就行啦。 聂云间冷笑,转头就走。只剩封赤练独自挂在屋顶,想发作又不敢发作。 他脾气很差地撂下一句话:“再吵就让你一辈子开不了口。” 最后还是李观玉注意到她,施了咒法将她放下来,封赤练离聂云间远远的。 李观玉道:“阴间其实也不是不可能,人死后并不会直接转世轮回,而会先滞留在酆都城等待阎王殿审判。” 李观行继续道:“也有可能没死。只是躲在那。难怪连我阿姊都追踪不到。真狡猾!若那人真的躲在酆都城,事情就棘手了。” 朱家主早就被吓傻了:“仙长断不能坐视不理,能能帮上什么忙尽管与我说!” 聂云间问:“最近有哪家人办白事?” 朱家主脸上一喜:“仙长有办法了?我这就去打听!” 家主走到一半,转而回头看地上的玉雕欲言又止,有聂云间在,他又不敢乱说话,只能嘴唇动了动看向在场最慈眉善目的李观玉。 李观玉笑道:“家主且放心。这玉雕先由我们保管。” 回去的路上,玉雕上的红眼睛始终折射着诡异的光。李观行有些担忧道:“阿姊,这尊玉雕……” 李观玉看了眼玉雕,笑道:“我加上一层封印便是,并无大碍。况且我师父擅术法,我回去就与他传信。” 三更之后的街道只有零星几点亮光,很多商贩都收摊了,巡逻的捕快一茬接着一茬。 封赤练走到一家裁缝铺前突然停下来,一行人回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裙子上的破洞。路途中的撕扯导致裙摆拉长,挂在脚边拖了长长的一截,稍不留神踩中就会摔倒。 李观行语气不善:“明天再缝不行吗?” 李观玉却道:“观行,缝个衣服要不了多久,我们还是在这等封姑娘一会吧。” 李观行这次学乖了,故作一脸同情道:“阿姊,我也想等。可是你今晚受术法控制本来就消耗大,应该早点回去休息,我觉得聂云间一个人就够了。别忘了他可是天师!” 他连哄带骗将李观玉拉走,独留下聂云间。 封赤练揪着裙褶望向聂云间。 少年站在灯火下,怀抱着手中的剑,眼瞳漆黑,映着周围的火光。然而他眼中的冷意并未因此而消融。 聂云间讥讽:“要是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就别回了。” 说罢,转身就走。故意将封赤练撇下。 裁缝铺掌柜推开门,左右张望,满脸的褶子挤压着鼻翼旁的痘。他一看见封赤练,脸颊顿时松弛了,露出如花般的笑容。 “姑娘,你是一个人?” 封赤练没好气:“是的。” 真讨厌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第 115 章 纸上 陆雁迹神游一半的魂魄被这么一爪子拽回来,也跟着一起跪下了。从刚刚自牢里出来的饥饿,疲倦,眩晕飞速融化在风里,她轻轻摇摇头,再摇摇头,闭上又睁开的眼睛就带上不一样的清明。 得打起精神。 封辰钰靠在软垫上,向着声音来的方向稍低头。“你是聂相的那个学生?”她很和蔼地问,“起来吧。我知道之前王郾才的案子里,你也出了力气。” 死人不会继续说话,死人也不会辩驳,说他说谎了就是说谎了,说罪过都是他的罪过就都是他的,再没有比这更直截了当有效率的办法——除了有点缺德,这人虽然人品讨厌,但本质上来讲,他也没有犯该死的错。 政治家们是不会考虑这一点的,这世上无罪却死的人太多了,无论是坐在桌边的,还是躺在桌上的,都是如此。 当然,她也可以很好心地想要保住自己这位同门。事情慢慢地查,就算查到圣人回来也无妨,天下哪有不破的网,查来查去总有疏漏。 这两个答案同时从陆雁迹脑袋里冒出,而高处的那位亲王前倾着身体,看不见的眼睛对着她的方向,似乎在等着她选一个吐出来。 陆雁迹想了想,伸手去抓笑笑笑的衣摆。 “草民斗胆。”她说,“能看一看证物吗?” 陆雁迹家里是贫寒的士人,属于那种有囫囵衣服穿没有囫囵肉吃的类型,家里人有时候不得不躬耕陇亩,薅点葵菜打点粟子回来填一下肚子。 在这种家里,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都是奢侈品。 所以陆雁迹非常爱惜纸笔。聂云间喉咙有些发干,淡薄的双唇倏地抿紧,默默退后一步站在封赤练身旁,脸上却清冷如旧,仿佛方才一闪而过的委屈和愤懑是她的幻觉。 封赤练唇角噙着的笑意冷了下去,身旁少年单手负在身后,乌黑长发如瀑般散落,衬得身姿修长优美,她心底蓦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掌控和摧毁欲,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人压在身下,看他被欺负到狠狠哭出来时,是否还能这般忍耐。 楼三娘见聂云间默不作声,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当这是小情侣间的什么把戏,她夹起一片嫩绿的菜叶放入封赤练碗中,“大妹子快尝尝我这手艺,这可是今早我刚去地里摘下来的莴笋叶,新鲜着勒。” 这菜被清油炒过青翠欲滴,封赤练轻轻咬上一口唇齿间满是清香,封赤练忍不住多吃了几口,甚至开始思考天阙峰上能不能种菜。 “还有这是我们自家腌的腊肉,别看它肥,吃进去香的很!”盘里躺着的肉片似乎还泛着滋滋的肉香,明明不是最上乘的美味,却吃的封赤练从胃里暖到心里。 “大婶,你们是什么时候搬来这村子的?当年这村子可是被烧成一片焦土。” “我们都是隔壁榔头村的,当日那大火起的诡异,烧的更是惨烈,好在有浮光教的人帮忙重建,又是出人又是出物,修整好后又让附近几个村愿意搬迁的都搬了过来,你看,这才过了没多久又是这么热闹了。” 是啊,这才不过十二年光景,石河村已又是欣欣向荣,只是里面住着的再也不是当初那些人。 聂云间在一旁却听的一怔,当年村子被毁后,竟是浮光教帮忙重建的,他们肆意放火杀人后再行如此伪善之举,只能是为了掩盖罪行,殊不知他们这样做只会欲盖弥彰。 三人边吃边聊,气氛一时十分融洽,唯独聂云间静静站在封赤练身后,他不动,饭菜的香气却强势地钻入那早已饥肠辘辘的身体,本就难耐的饥饿感瞬间被无限放大。 封赤练余光清楚地看见,少年喉头难耐地上下滚了滚,想来定然饿极了,不管他脸上带着多么厚重的面具,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似乎从幼时起她便恶劣地喜欢捉弄人,许衡之总是能聪明地躲过去,唯独那个郁小六,每次都会蠢蠢的中招。 三人吃的正欢,楼三娘甚至拿出了一瓶自家酿的封葚酒,一口酒下肚封赤练瞬间来了兴致,对着少年勾了勾手,红唇轻启:“你腰间一直别着箫想来是擅长此道,吹来听听。” 见少年有些怔愣,封赤练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怎么,不要告诉我你饿的连吹箫的力气都没有了。” 聂云间默默拿起腰间长箫放在唇边,一曲清韵悠然而来,封赤练惬意地在石桌上轻叩着,可是很快,封赤练手指突然顿住。 这首曲子,是《采石》! 是他们幼时在河边捡石头时常哼的小调,只不过那时他们哼的欢快,今日被这人用箫吹出来显得格外悠长悲伤,这才让她一时间竟没有听出来。 可是这人怎么会知道这个调子,还吹的如此熟稔,仿佛在此之前已经吹过无数遍一样,难道,难道他真的是许衡之? 封赤练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害怕和欢喜同时汹涌袭来,在她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做出了回应,“停!” 她冷冷喝止。 恰逢风从院中吹过,封赤练额头一阵凉意,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她抬头看向一脸怔愣困惑的少年,目光渐渐晦暗不明,过了半晌终于冷声说道:“坐下来一起吃。” 楼三娘和大叔对视一眼,这也才如梦初醒般附和道:“对嘛对嘛,快坐下来一起吃!”说着替聂云间盛了满满一大碗饭。 聂云间看了眼封赤练,见她没有反对这才终于坐了下来,道了一声“谢谢”这才动筷,只是不知这一声谢,谢的是谁。 一顿饭下来也算宾主尽欢,聂云间主动将碗筷洗尽后两人才相携离开,走出农舍时,天色已然有些暗了。 两人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封赤练自方才听到箫声后神情便一直复杂难辨,此时突然说道:“村子里和已经截然不同了,这条河却没有任何变化,记得以前天气炎热的时候我们总爱跑到河边玩,一玩就是一整日。” 聂云间自然察觉封赤练自从方才听到他箫声开始神情便有些异常,只当她是怀念过去而心情低落,当下故作轻松地说道:“是啊,那个时候阿姐你最喜欢捡这河中的鹅卵石回去玩,一个人拿不下还要我们帮你拿。” 那会他一个劲地想要赶紧长大,长大了他就能帮阿姐拿更多的石头。 封赤练却再次皱起了眉,这人知道她喜欢鹅卵石,甚至语气熟稔的像他真的经历过那个场面。而她甚至真的对这少年升出些许熟悉感,仿佛他真的是许衡之,是那个和她青梅竹马的楼家大郎,许衡之。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功夫是和一个姓郁的人学的,这个人不会就是郁小六的父亲,郁大叔吧?” 少年一时有些沉默,应道:“正是他。” “那后来呢,你从村子里离开之后去了哪儿,为何又会受人排挤?” 聂云间迟疑片刻,就在封赤练开始有些不悦时,少年的话却打消了她所有疑虑。 “当日我从水缸里出来后便晕了过去,是青峰寨的人路过将我捡了回去,后来我便成了他们的大当家。” “你是青峰寨的大当家?我听说一年前青峰寨发生内乱,二当家上位大当家下落不明,却不想这个大当家竟然是你。” 如此说来一切似乎都对的上,排挤是真,这一身的风骨也是真。 两人沿河而走,正好走到一处稍显精致的农舍旁,封赤练试探着开口:“我记得以前这里是张夫子家,他们一家人都是从中州避难而来,记得那时村子里的孩子都是他开蒙的。” “阿姐你记错了,是王夫子,他总是戴个青色头巾特别严肃,谁一旦背书背不出便会被他用戒尺打手心。”少年神色如常,像是没有看出她的意图。 封赤练心中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热浪,在干涸已久的心田上呼啸掠过,一贯冷静的身躯竟微微地颤抖起来,难道这人真的是许衡之,真的是许衡之! 这些年她在浮光教中孑孑独行,世人畏她如虎,可午夜梦回,她总是想起石河村的故土、故人,若他真的是许衡之,真的是许衡之…… 不知何时,封赤练眼眶竟悄然红了。 她垂下眼眸,掩盖自己的失态,“那会儿你是我们当中学的最快的,夫子还说你以后可以去考秀才,中状元。” 少年也垂着目光,低声道:“那会就数阿姐和我学的好,不像郁小六,总是被夫子打……” 两人正好走到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封赤练突然站定不前,定声问道:“《弟子规》四句为一联,你还记得第二联是怎么背的不?” 聂云间也停下脚步,轻声诵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少年的嗓音清清凛凛,在黄昏的晚风中格外温柔。 “那个时候我只觉得阿爹阿娘老是管着我们,逼我们做这做那,更是对这《弟子规》嗤之以鼻,却不想现在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想身旁少年脸色突然一白,漆黑的眼底似是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意,哑声道:“阿姐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少年却只低着头不答话,清冷的侧脸陷在黄昏的光影中,如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封赤练深吸一口气,问道:“如今你我父母都不在了,你又唤我一声阿姐,长姐如母,那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从,不管我如何责罚你都会恭敬地承受?” 少年脸上掌印未消,恭谨地颔首道:“自然都听阿姐的。”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封赤练缓缓开口,每说一个字便向着少年上前一步,直到少年退无可退后背抵在冰冷的桃花树干上,才终于停下脚步。 “郁淮,我要你如实回答本教主一个问题。” 封赤练眼眸潋滟,仿佛世间所有伪装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她像是一柄利刃,温柔却强势地突破人所有伪装。 少年薄唇抿紧成了一条线,似乎因为她的话而有些紧张。 封赤练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的是许衡之么?” 日头西斜,辽阔的农舍田地之上是绚烂璀璨的金色夕阳,少年被她压制在盛开的桃树下,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随风而落,衬的少年容颜愈发出尘。 可是,在她灼灼的目光中,少年竟是转过了头去,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封赤练双眸顿时眯起,身子猛地前倾,一手按在聂云间耳旁,一手攫住他的下颌逼迫他将视线转了过来,女子手指纤长如玉柔弱无骨,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她再次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到底是不是许衡之?” 聂云间被迫直视封赤练,眼前女子一身艳丽红裳,额头缀着红色的宝石,整个人被夕阳镀上一层灿烂金光,本就练媚的容貌愈发明媚妖冶,泛着暖光的肌肤吹弹可破,红唇翕合间仿佛带起旖旎幽香,带着股让人怦然心动的练媚。 聂云间倏地咬紧了唇,喉头无意识地上下滚动,修长的手指用力地扣住身下粗糙的树皮,脑中的那根弦摇摇欲坠。 空旷田野上晚风骤起,如同拂过一池春水,潋滟开动人的涟漪。 “呃——” 聂云间突然痛苦地呻/吟一声,脸色霎地惨白。 远在千里外的蓬山,看着琉璃盏里狂躁跳跃的蛊虫,脸色阴沉地像是乌云席卷。 聂云间捂住胸口,痛苦地沿着树干坐下,须臾之间已沁出了一身冷汗。 “呵呵呵……” 封赤练却蓦地冷笑出来,缓缓站直了身子。 竟然又是这样。 每次她想要逼问他什么,他便是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 她俯下身一把握住少年颤抖不已的手腕,手下的腕骨冷白劲瘦,脉象却无丝毫异常,无病无毒。 这是第二次了。 封赤练脸色阴沉的有些骇人。 这个人竟然连续两次在她面前使用同一个把戏。是因为上次没有给他足够的教训,所以才越发肆无忌惮么。 她冷冷松开少年手腕,气沉丹田,正欲一掌轰飞眼前这可恶之人,少年却突然仰起头,艰难地握住她聚力的手,嗓音又颤又哑:“阿姐,我好疼……” 少年仰着头看她,一贯清冷的眼尾此刻泛着潋滟的薄红,素来淡漠的眼底似乎浸润着破碎的水色,深邃到让人看不分明,封赤练沉寂已久的心像是被突然撞了一下,连呼吸在此刻都为之一滞。 她感受到一股极其陌生,极其久违的情绪,慢慢在心中翻腾。 是心疼。 她在心疼眼前这个少年。 天边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骤凉的夜风吹过,封赤练瞬间清醒过来,这人不过是在再次演戏骗她,就像在百花泉时一样。 当真是好演技,好演技!竟差点再次让她信以为真。 被人愚弄和诓骗的愤怒齐齐涌上心头,封赤练心中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和狂躁,既然他想演,她不介意加一把火,让他真的痛到后悔屡次骗她! 她家阿郎还在家里,他是个很好很秀气的人,只是在念书上没什么天赋。平素她在苦读的时候他就料理家事,照顾两个人的孩子,那些她用的笔墨,交的束脩,本来应该是家人碗里的几片肉,身上一件御寒的新衣。 他一直很温柔,没有抱怨过。她就总觉得有点愧疚,又因为愧疚,时时留意着手里这些奢侈的东西。 当陆雁迹拿到那份从刑部调出的“反诗”时,她几乎在一瞬间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她太熟悉这种纸了,它不贵,里面没搀着蚕丝藕丝之类的东西,于是就又软又吸水,平素天气干的时候不妨事,但只要空气中稍稍有些水雾,那它就会像是黄梅天的衣物一样,带着股潮气。 蘸着浓墨的笔在这种纸上走,字迹边缘也会有轻微的晕染。 陆雁迹清楚地记得这事闹起来的前后几天都在下雨,半冷的春雨连绵不绝,空气中有一层薄薄的雾。如果这首诗是在宴席上写成的,那么不管是提前带来了纸,还是差遣随从一路狂奔出去买,它上面都会沾上水雾。 可现在这张纸上的字迹边缘清晰锋利,显然落墨的时候纸张很干燥。陆雁迹心中一动,举起纸轻轻地用手抖了抖它。 纸上面有几个不太规则的地方,手感比其他地方脆,对着日光看久了,会发现上面有浅浅的几个黄斑。 “这诗有问题。”她说,“写诗的纸决计不对。” “这样的雨天,写出来的字迹应该是晕的,纵使是在室内,纸也没有这么干。” “这里有几处纸已经脆了,是离灯烛之类的东西太近烤的。平素写字不至于将纸抵在灯上写……只有……” 陆雁迹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在京中缺钱的时候代人写诗写信,也代人临摹一些碑文书法。临字时若要临得分毫不差,要么寻一个日头好的地方,要么就得多点几盏灯照着,拎起来在灯上比着。 这张纸临得真好,从字迹上全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因为有人不小心念出它被打了板子,那些负责的官吏们也就没敢触霉头细看。就算细看了也没人会注意到纸——写字的绢很贵,一块好的砚台一块馨香的松烟墨也很贵,可纸有什么贵的呢? 什么纸值得这些官们捻在手里,仔细地,反复地看呢? “这是假的!”陆雁迹说,“这张纸!绝无可能是在席上作诗的时候用的!” 第 116 章 赐他 火种的植入很顺利,封赤练一开始压根没什么感觉,只感觉身体里多了一个很烫的东西,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感觉越来越不对。火种要与神识融合,最后附着在她的刀刃上。 系统说的没错。离火很难驾驭。 封赤练每天难受地蜷缩成一团,任由火种在五脏六腑窜来窜去,根本就不受控制,汗蛇大滴大滴顺着刘海滑落。 薛庄心摸着她滚烫的额头,着实是吓了一跳。 “小妹,你这是发烧了吗?” “小妹你醒醒,你看看姐姐。” 薛三思也跟着过来,蹲下试了一下她额头:“小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去找块湿毛巾。” 封赤练大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俩人焦虑的面庞。 她勉强笑道:“阿姊……三思哥哥……我没事……” “都病成这样了还没事,”薛庄心心疼道,“你一定是夜里着凉了,都怪我不好,被子太薄了。姐姐这就去给你弄点药喝。” 封赤练喊住她:“阿姊。” 薛庄心回头。 封赤练艰难道:“你不要去求关双双……不要去求他……我真的没事。” 薛庄心犹豫了一会,点点头。薛三思也在不断安抚。 他们短暂离开之后,屋内很安静,白天大家都去干活了。 封赤练捏着小刀还是很难受,整个身体像是快被火种烧穿了一般。不能这样下去,不然迟早要被关阴子察觉出异样。 系统:“我都提醒过你的。还不如等灵山来人。” 封赤练:“你就这么确定那李时序会举报好多年朋友?为了我们这些和他不相干的人。” 系统:“你不懂。这是大义。” 封赤练:“你也不懂,不要依靠别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系统沉默了,良久才道:“你说的没错。” 封赤练身体很难受,湿毛巾也没缓解分毫,她只能通过说话来转移注意力:“我其实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杀了那个人?就因为他未来很优秀,天道无法阻拦就要抹杀他,太可惜了。” 系统:“你是天才就不要高考了?” 封赤练被完美打败:“要。” 她捂着肚子安静了许久,很快又受不了了:“但我快要被离火烧死了……” 系统很无语:“你不会运气吗?你炼化火种。让它适应你。” 封赤练:“我不会。没人教我。” 话没说完,她身体就不受控制坐起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掐起,体内气息运转,鬓发随之飘起。她身体的灼热感也减轻了不少。 系统:“这下会了没。” 它用了一次控制她身体的权限。 封赤练疯狂点头。 薛庄心带着药包回来,见封赤练脸色好了很多,她也很开心。 封赤练盯着她手上,欲言又止:“阿姊……” 薛庄心笑道:“我没求关双双。是沐公子给我的。” 封赤练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这个沐公子是谁,然后她扭头就看见阿姊旁边的陌生男子,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沐公子着青衣,温文尔雅,长发披肩,但嘴唇苍白,脸色不像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嗑血。长着个书生脸,但弱柳扶风,一看就是个短命鬼。 薛庄心介绍道:“他是沐公子,沐子遇,进城来看病,没想到路遇歹徒不小心跑进这里,还好是被我发现了。小妹,叫沐哥哥。是他分了些药给你。” 封赤练对姐姐身边的男人都没啥好感,不情不愿道:“沐哥哥。” 沐子遇咳了两声,温声道:“举手之劳。也得多亏你阿姊救了我。我瞧你阿姊貌若天仙,没想到心地也善良。” 他笑吟吟看向薛庄心,薛庄心脸一红。 封赤练背地里对沐子遇翻了个白眼。 沐子遇的到来使本就小心的他们更加小心谨慎,若是被关阴子知道他们私藏一个外人,他们都没好果子吃。封赤练在炼化离火的同时,也看着沐子遇和阿姊的感情升温,他们从相见脸红到手牵手,即便多次提醒阿姊,阿姊还是让她放心,沐公子是个好人。 封赤练对沐子遇的态度也只能从拒绝到被迫接受。 这个短命鬼看起来就很弱,又不能保护阿姊,也不能让阿姊过上好日子。不明白为什么阿姊要喜欢这个男人。 沐子遇唯一有价值的一次,还是告诉她们:“我进城前听说李时序向灵山检举关阴子了,相信要不了多时灵山就会来人救你们出去。” 阿姊当即眼睛亮晶晶:“真的?” 封赤练看向越来越厚的阴云,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意外发生了。最近喜怒无常的关阴子撞上关双双,关双双顿时吓得腿软,跪在地上喊父亲。关阴子低头阴阴地笑:“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关双双道:“回父亲,是,是个普通的玉佩。” 关阴子用傀儡丝翻了个面。 玉佩的背后刻着两个字:庄心。 他重复了刻在上面的两个字:“庄心……薛庄心……为什么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不去想如何飞升如何成仙,却会爱上一个连贱奴都不如的东西呢。” 关双双怕极了关阴子:“父亲大人您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的。” 关阴子道:“李时序背叛我,你也背叛我。为什么你们都要背叛我呢?” 封赤练躲在屋子另一端逗池里的鱼,正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她慌忙跑回屋,对沐子遇说:“你现在带我阿姊离开这,快点!” 天色渐黑,长夜漫漫。 沐子遇疑惑地看着她:“发生什么了吗?” 封赤练急起来就语无伦次:“反正你快点带着我阿姊离开,关阴子那老东西要杀我阿姊。” 薛庄心道:“小妹,你说得可是真的?” 封赤练伸出两根手指,焦急道:“阿姊,那老东西发现关双双喜欢你了,你快点走,你快点走啊,不然就来不及了。” 众人脸色一变,窗外电闪雷鸣,像是在酝酿一场风暴。 门被阴风吹开,周围的温度冷下来,关阴子如同鬼魂般出现:“走去哪里啊?” 娘亲站起身:“庄心小遇,你们带着小九走,这里我扛着。” 薛庄心:“娘。” “别忘了,娘亲没被这老东西废修为之前,也是位女将,多年来挡下过多少狐患。你们快走!” 其余桃花妖早就被关阴子这番阵势吓得慌了阵脚。 关阴子手捏折扇甩过去,娘亲折了一根木棍硬生生挡下,竟毫不畏惧地拿起砍柴的刀朝关阴子扔,关阴子压根就是戏弄,没把她当回事,没想到柴刀居然把他下颚擦出血。 他阴阴笑了声:“你和你夫君一样蠢。” 折扇飞出,玄铁黑剑乘着这风势而来,直对娘亲咽喉。封赤练反手拿出栖瞳挡在黑剑上,虽然她还不是很熟练,但眼下顾不得这么多。 邪火要侵蚀她的手,离火顺势缠绕上刀背,邪火触碰到离火的刹那直接消失! 这种感觉是惧怕。 关阴子眯眼:“有意思,这种灵火我从未见过。世间最弱的桃花妖居然还能收灵火,难怪成天神神叨叨的,你身上肯定藏着秘密。” 他招手,黑剑收回,垂着眼蔑视封赤练渗血的唇角。 “可惜这灵火应该还没完全认你为主吧。” 封赤练用手背擦了擦血:“能杀了你这个老杂碎就行。” 关阴子抬手唤出一鼎,鼎内鼎外都是血,这是他平时炼药用的,鼎底有不灭的邪火在烧,封赤练猜测他亲儿子估计也成为其中的一员了。 傀儡丝从关阴子手中飞出,朝着薛庄心的方向,沐子遇挡在她面前,封赤练费劲全力操控住乱窜的离火拦下傀儡丝。 谁想,傀儡丝本来的目标就不是阿姊。 而是娘亲。 娘亲被傀儡丝带到鼎里,场面反转。 “娘!” “夫人!” “不要!” 很多个声音同时响起。 封赤练想也没想也跟着下去。关阴子盖上盖子,笑道:“不听话的东西,去死吧。” 封赤练体内有离火能抵御些许炙烤,但娘亲抵御不了,已经奄奄一息了。 封赤练怔怔看着她,把她抱在怀里,却也只能无力地看着她消散。 “系统,系统!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我娘!” 系统没说话。 娘亲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和她降生时态度截然相反。 “小九,我的小九。”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也知道你怨过我为什么要生你,把你带到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但是无论你叫什么,名字也只是名字而已,并不是我眼中的你。”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我的骄傲。何其有幸能看着你长大。” “你要……好好保护好你姐姐……” 说完,她身躯消散。 封赤练抱着满手的飞灰痛哭:“娘,我没怨过你,我真的没怨过你。我也好喜欢你,你回来!” 关阴子正要把剩下的也杀了,邪鼎突然炸裂!满天的离火几乎侵占屋里的每一处角落,房屋坍塌,其余人早就跑出屋外,只剩下他俩。 关阴子道:“怎么可能!” 他欲拿起折扇,被封赤练一巴掌扇到地上,离火蔓延。 少女站在火海中,发丝飞舞,不被火焰伤分毫:“老杂碎,你看起来很惊讶?” 她眼眸映上火光,很好看。 关阴子狂笑:“只是想到可能会死在你手里,觉得挺可惜的,我还以为我会死在李时序剑下。” 封赤练垂眸:“那我要你死的惨点。” 离火将关阴子烧得奄奄一息,她蹲身,用栖瞳戳瞎他的眼睛,鲜血如注。 “这一刀,为我爹。” 她继续反手刺向他太阳穴:“这一刀,为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人。” 最后,她对准了他的心脏:“这一刀,为我娘,为我,还有千千万万惨死在你手里的人。” 她捅了很多刀,整条手臂都是血,最后一把火,关阴子三魂六魄都被离火烧成灰。 封赤练转头看向那些平常欺负他们,把他们当狗一样把玩使唤的人,勾唇,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 那些人刚松一口气,下一秒离火就蔓延到眼前,昔日辉煌的关府眨眼间化为地狱,除了在场的桃花妖,无一人存活。 封赤练烧完关阴子的《阴山宝典》,天边就闪现几道金光,几位气度非凡的修士站在灵剑上,高高在上。 “小妖,我乃灵山聂家聂子裕,本是领山主之命押送关阴子,没想到关阴子被你杀了,你与我们回一趟灵山。” 封赤练压根没打算搭理他们,一把火把他们的飞行法器也烧了。 大火烧去罪孽。 这世道,有人花团锦簇,有人命如草芥。 她恍惚间看见现实世界的父母挨家挨户带着寻人启事找她,每天以泪洗面找了很久,最终带着遗憾死去。 阴山已逝,此去百年。 只是这时的封赤练肯定想不到,阿姊日后会死。而那个当时温柔摸她头,给一块姜糖,并大义凛然向灵山检举关阴子恶行的李时序,会在三百年后携阴山邪术出现在酆都城,成了另一副模样。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封赤练思绪回到古塔,心情很复杂。 一时也没注意到万千血手朝着自己的方向抓来。聂子裕使劲提醒她,她才回神。 聂云间怒道:“封赤练!你没腿跑吗?” 第 117 章 鹦鹉缠 封赤练还记得聂云间刚才暴怒,若不是被惊尸横插一脚都不知道如何糊弄过去。不管如何,本来他就对她有疑心,这下子疑心更重了。 她道:“怎么不疼,当然疼了。” 李观玉心疼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聂,你陪她去趟医馆。” 聂云间:“滚。” 封赤练:“不用不用。” 李观行在一旁煽风点火:“阿姊,我也觉得她应该去医馆看看脑…肚子。久病不医容易会成大病。而且医馆这地方人多嘴杂,或许还能顺便打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不然你看看她,成天不是在喊救命就是喊疼,这像话吗。” 李观玉:“慎言。” 封赤练歪头看向聂云间,小声说:“聂云间,还是不用去医馆了吧……说不定一会就好了。之前都是这样。” “怎么不去?” 少年勾唇,眸底尽是冷意,“正好让大夫看看你肚子怎么个疼法。” 好讨厌的一个人。 仁德医馆是城中有名的老字号,附近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病没病都会进来坐会聊天,配几副药茶,或听学徒捣药。不同于外面,里面很清净。 封赤练刚坐下,就有学徒给她倒了杯热茶。她左顾右盼,开始坐立不安。 等会该如何装过去? 聂云间抱剑打量医馆里的人,大家一看他手里的剑全部都绕着走。封赤练看不下去了,牵强道:“你要不坐一会?” 聂云间一坐下就开始折磨她,不是故意把她的茶蛇移到很远的地方就是从头到脚审视她。封赤练想,应该是在找自己身上有什么法器吧。 她伸手去够自己的茶蛇。 那这死捉妖的估计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把敛息符贴在肚兜上。 盯吧,让你盯个够。 大夫一来便是这奇怪的氛围,左看看,右看看,了然地放下衣箱:“小丫头莫紧张,老夫来给你把把脉。” 封赤练伸出左手,大夫示意她把袖子往下捞一点。 可把衣袖往下拉,映入眼帘的却是几道狰狞的疤痕,这是……鞭痕,封赤练才记起来,原主是妖怪的原因在墨家总是被人欺负,这些鞭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聂云间问:“怎么弄的?” 封赤练想了想:“之前为了吃饭被抓去修城墙,他们嫌我力气太小,就用鞭子打我。” 满嘴谎言,没一句真话。 “是吗?”聂云间冷笑,“我看你指腹光滑细腻,可不像干过苦力的样子。” 封赤练下意识缩了缩手指。 好在大夫解围:“虽还不能确定病因,但你这脉象薄弱,身体很虚,平时要多注意调养一下身体。你最近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封赤练想了想:“吃了烧饼……” 大夫摇摇头:“难怪闹肚子,以后一定要记住,注意膳食均衡,不能只吃烧饼!” 封赤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这大夫还怪有趣的,算是糊弄过去了吧。 大夫又对聂云间道:“小郎君你也记着点,虽然你们年轻人能折腾,但你家这位……” 关键词:你家。 聂云间:“?” 封赤练:完了。 回头撞见少年阴冷的脸,大夫也意识到什么,表情一僵,飞速收拾箱子:“没……没什么大碍,老夫……老夫先走了,去给她开方子。” 这边又剩下他们俩人。 封赤练为了缓解气氛,说道:“既然没什么大事,我们就回去与观玉姐姐汇合吧。我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你们的事。” 跟聂云间待着没一点安全感,凉薄,多疑,还会把自己当活靶子溜。她怕自己会被暗杀在这。 聂云间不耐道:“你不是都已经耽搁了?” 封赤练乖乖躺着。 “对不起。” 她总是这样,一怕惹他不高兴就说对不起。低颌望着他,生怕与他纠缠太多。 聂云间压抑着怒火,冷冷道:“别让我再听见你口里说出这三个字。既然还能说话,那就没事,没事就起来走。” 封赤练不明白他又生什么气。 明明都没惹他。 她抬眸,少年冷冰冰盯着她。 这样一张好看的脸,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对人这么凶。 聂云间居高临下道:“没听见?你耳朵也聋了?” 封赤练忙从软榻上爬起,聂云间突然伸手迅速将她往旁边一扯。 少女双眼微睁,裙摆翩跹。 几乎在那瞬间,封赤练感受到一只飞箭几乎穿透飘起来的衣裙,紧贴着后背划过。可以想象,要当时自己没有离开软榻会发生什么。 她惊出一身冷汗。 有病吧!原主孤家寡人,这肯定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没把握暗杀聂云间就暗杀自己是吧。 她指着身侧:“那边!” 聂云间长剑早就出鞘,割破层层布幔直飞向箭射来的地方,整个医馆都是布幔撕裂的刺啦——刺啦——还有学徒与大夫们惶恐的神情。 然后,封赤练看见最后一层布幔溅上了血花。 好快的反应速度! 她跟着聂云间跑过去,浑身是血的黑衣人被一把银剑钉在墙上,鲜血顺着剑身不断往下滴,封赤练鞋底都沾上他的血。黑衣人即便是全身抽搐着,也不忘桀桀地笑,好似没有痛觉的傀儡一般。 聂云间冷冷盯着他,“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不在世间之人。” 聂云间握着剑柄上抬,更多血液从黑衣人胸前的窟窿流出,医馆的人早就被吓得到处乱窜。少年勾唇冷笑:“给你资格在这花言巧语了吗?” 黑衣人:“无知小辈。” 封赤练在一旁叉着腰:“你为什么杀我,我就是一介孤女!从小没爹没娘的,谁也没招惹过!” 黑衣人鸟都不鸟她,只对聂云间道:“我家主人说……我们各退一步……你们回你们的灵山……我家主人就此收手……再继续查下去对我们都没好处,真相压根就不是你们能接受的。” 聂云间道:“行。” 黑衣人都有些意外。 少年勾出一抹讽笑:“那就查下去——好让你这个装神弄鬼的主人早点去死。” 黑衣人剧烈挣扎,眼睛变成了灰色。这个人其实早就死了,只是被人下了傀儡术,和那时候的野猫一样。 封赤练看着他胸前鲜血淋漓的符咒沉思。 他这主人这么大言不惭的吗?还什么连灵山都无法接受的真相。 这么多年,灵山屹立不倒,除了妖王基本上不放在眼里,她就只听过一件能让灵山震怒的事: 灵山古老修真世家之一的上官家少主迎娶表妹。谁知万年老变态杜谛竹早看上他表妹的美貌,于新婚之夜斩杀新郎。表妹第二日醒来,才发现昨晚的枕边人是杜谛竹假扮的,怒上心头。 此事一禀报灵山,顿时引起轩然大波。表妹上官候月亲自带圣物浮灵镜去无相山围剿杜谛竹,谁料杜谛竹献祭千年修为用镜术抵挡,围剿失败。灵山整整破防了大半年。 她盯着黑衣人皮肤上的血符发呆了许久。 聂云间抽回剑,声音冷冷:“你认识?” 封赤练回神,躲到他身后嘟囔道:“这东西血淋淋的,一看就是你们修真人的东西,我怎么可能认识?” “我只是……我只是……” 封赤练吞了口唾沫:“吓傻了。” 少年盯了她一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而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封赤练一哆嗦,习惯了他凶,突然笑起来怪毛骨悚然的。 来医馆打了个转就差点被暗杀了,封赤练一见到李观玉就开始哭诉,李观玉听后自然是又愤怒又心疼,李观行在一旁阴阳怪气:“哟,还差点被暗杀了,我看你这会不是挺活蹦乱跳的吗?” 封赤练可怜兮兮地把衣服上的破洞展开给李观玉看。 李观玉看了眼李观行,道:“你最近怎么越发刻薄。回山后自觉面壁三天。” 李观行瞪着眼,对封赤练做了个口型:死女人。 灵山世家本来就各有专长,关家擅术法,上官家擅毒,聂家擅剑,李家擅傀儡术。黑衣人的尸体无人认领就一直停在官府。李观玉一亮灵山玉令,无人敢阻拦。 她仔细查看一番尸体上的咒符,面上竟多了一丝怒意:“世间竟有如此拙劣之人。” 李观行在一旁脸色难看地解释:“倘若是民间傀儡术自然有迹可循,但这背地里作恶的人居然敢模仿我们家的傀儡术!还模仿的这么拙劣,这个坤卦还画错了!” 封赤练摸着下巴道:“万一就是你们家的人呢?” 李观行反驳:“你血口喷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 封赤练没说话,那就要问本人咯。 聂云间一向没什么耐心:“说重点。” 李观玉忧心忡忡:“若那人傀儡术到这境界,这里的一草一木,可能都是监视我们的傀儡。” 聂云间冷笑:“真是废物。” 不敢正面来,只敢躲在背后。封赤练还是挺赞同聂云间的评价。 哒哒哒—— 耳畔传来急促脚步声,有人正慌张地往这赶,众人回头,瞅见一个打着灯的小丫鬟,从服装和发饰能看出自高门。小丫鬟一看见他们就双眼放光,跪在地上乞求。 “仙人救命!” “求仙人救救我们家!” 李观玉顿时就受不了,温声道:“姑娘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可以站起来慢慢说。” 小丫鬟不肯起来,跪在地上道:“仙人们不是说玉雕招妖祸,如发现奇怪的立即上报。我家家主本来没当一回事,谁知今日申时收到一个模样很奇怪的玉雕,撞了邪了!怎么丢都丢不出去!就让我来请各位仙人!一定要救救我家家主。” 封赤练算了下申时,正好是自己刚从医馆出来后不久。 这么嚣张的吗? 第 118 章 鹤假蛇威 “桃源剑,出。” 这是封赤练第一次听聂云间喊剑名。 她眼见着聂云间手中的银剑飞出,不同于以往,这次无论在速度还是气势上都令人连连惊叹。银弧如星雨般闪过,生出的朵朵桃花成煞,虽美却处处透露着危险,剑意铺天盖地压下。 城主脸色一变,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如今的修为。 “天师?” “你居然是天师!” “这是聂家的剑法。你是聂家的人?怎么会,年纪轻轻造诣就上九重!这不可能!” 上百根傀儡丝断裂,似流星般坠落,这仅是一眨眼的功夫。 摄魂阵也随着阵眼被破坏,逐渐消散,天空压着的乌云间渗透出些许惨白日光。 “我说过,你只会死的更惨,”聂云间提剑慢慢走向他,居高临下道,“这辈子不长眼,下辈子注意点便是。” 他剑抵着对方胸膛,唇角泛起冷意。也不急着下手,对方后退一步他就前进一步,似乎很喜欢折磨人。 正当聂云间实在没耐心要动手时,城主捏住剑尖,声音阴冷:“我们还会再见面。” 傀儡丝尽散,城主的眼睛从无畏转为迷茫再到害怕。他瘫坐在地上望着聂云间的桃源剑,刚才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大人,大人饶命!” 聂云间一脸扫兴。 封赤练捏准时机跑过来问:“你和那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府内会有摄魂阵?” 城主:“小官……小官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 聂云间剑抵着他咽喉:“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城主吓得魂飞魄散:“别别,别杀我!我是有苦衷的啊。是那鬼仙自己找上门,拿我一家性命逼我的:我的小女儿啊,这么命苦!还这么年轻就被他夺去了性命,他说只要我按他的吩咐做,事成后就会给我长生不老药。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啊。我只是按着他吩咐做!” 李观行翻了个白眼:“所以你按着他的吩咐给人家送去灭人满门的玉雕?与他狼狈为奸,害死这么多条性命还布下邪术阵。他叫你吃屎,你怎么不去?” 城主:“大人,大人我也是被逼的啊!我也不想这样做,你想想看,他是鬼,我是人,我一个肉体凡胎的怎么能斗得过鬼?” 李观行抱手:“油嘴滑舌。我们李家上一代的时序叔和罪恶多端的阴山老祖还是好兄弟,他在大是大非面前照样没失去原则,一发现关阴子修邪道就向灵山检举。你又做了什么?” 城主冷汗岑岑:“小,小官就是个九品芝麻官,上有老人,下有妻儿,怎么能和李仙人比呢!况且小官的女儿都被那狗东西搞没了,我也恨啊!仙人你们可一定要为我女儿报仇。” 李观玉叹了口气:“观行,算了,何必苦苦相逼,要恨只恨那妖物太过狡诈。” 李观行:“阿姊!他害死这么多人,刚刚还想对我们下手。” 李观玉道:“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不管,这世间总要有王法,要不然那些邪修走狗个个都喊冤了。我会传信给这地方的刺史。让他们来处置。” 城主顿时脸色苍白。 封赤练看着这对姐弟出神,感受到袖下栖瞳的杀意,才发觉聂云间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她调整好状态,回头开始自夸:“我是不是很机灵?若换做别人肯定得犹豫。” 刚才没有犹豫就是个很大的破绽,若不是前世见过天师的实力,自己还真不会这么果断。 聂云间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留下很刻薄的一句:“是呢,你还是留着力气对着李观玉说这些废话。” 虽然一如既往狗嘴吐不出象牙。但没别的试探。 封赤练暗自松了口气。他没有怀疑就好。 一行人走出城主府。天气难得好这么一天,日头当空,白云鎏金。摄魂阵未破之前,整个天空都是阴阴的。 李观行道:“我就说这地方的天气有点怪,成天阴阴的跟要下雨似的,阿姊你最开始还不信。” 李观玉笑道:“自是不如观行。” 李观行道:“胡说,阿姊天下第一。” 封赤练不想听见他说话,往旁边走了一点。李观行不爽道:“事情差不多解决了,你还跟着我们干嘛,难不成要跟着我们下酆都?” 封赤练道:“到处都是妖怪,你们身边最安全,我不跟着你们跟谁?” “你倒说说哪有妖怪?” 封赤练无辜:“谁跟我说话谁是妖怪。” “你!” 只有李观玉忧愁:“幕后之人见过赤练,难免会起报复对她下手,事情尚未解决。” 封赤练笑道:“观玉姐姐,还是你好。” 李观行:“跟就跟,到时候阴差出现吓死你!” 封赤练面不改色,阴差……?还好吧,都没聂云间吓人。 临近饭点,他们找了家酒楼,那地方已人满为患,菜品点心色香味俱全。 这时,天已经黑了。 李观玉通过小二打听到最近要办丧事的人家,用灵鹤给那家的主人传信。 封赤练很好奇灵山是如何找阴差借道。毕竟前世阿姊死后,她也曾不死心想下阴间看一眼。 听说只有灵山人才有这种沟通阴阳两间的术法,即便离火山庄当时和灵山不对付,她还是去求。百年前的山主长什么样她早就忘记,只记得山主让她跪三天,她跪了,他们言而无信。他们用着三天时间布下天罗地网,等自己逃回离火山庄时受了重伤。 也不知道聂云间的师父是不是当年那个讨人厌的老匹夫。 果然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类人,师徒俩都一样讨厌。 “吃饭就吃饭,看着聂云间发呆发这么久,难不成你看上他了?”李观行语出惊人。 聂云间抬眼,眼神很冷。李观行面前的碗瞬间碎成飞灰,他立即跳起来告状:“阿姊,他至于这样吗?不就是开句玩笑。” 封赤练回神,二话不说就哭喊:“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犯得着拿姑娘的清誉开玩笑吗?” 李观玉当即就生气了:“给赤练道歉!这种话下次不能说了。” 李观行十分委屈地看向自己的姐姐,老半天才凑出个:“对不起……” 封赤练:“没听清。” 李观玉:“再说。” 李观行咬着牙道:“对不起!”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聂云间冷声:“我没听清。” 李观行不敢惹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对不起三个字,惹得周围人连连回头。 “你没事做就和你这个废物姐姐去练练法阵,免得下次遇见连阵眼都看不出来,给你们师父丢人,别让我再从你嘴里听见不该说的话,”聂云间看向他,满是讥讽,“如果有第二次,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说话无比嚣张,李观行就算气也只能憋着,封赤练看着他胀得跟河豚似的脸,差点笑出了声。 聂云间就看向了她,封赤练知道这人是个无差别攻击的,低头看碗里的鱼。 少年道:“你不是想要我夸你机灵?” 封赤练疯狂摇头。折寿。 聂云间垂眼,她吃的很清淡,碗里都是秋葵、青菜叶、清蒸鱼,虽然桌上有甜酒,但她也只是给自己装了杯清蛇。 他勾唇,突而叫住店小二:“上杯雄黄酒。” 李观玉:“聂,你这是为何?” 封赤练抬眸,有种不祥的预感。 雄黄酒……这不是白蛇传里白娘子喝了现原型的那个吗? 聂云间眯眼:“你看起来很紧张?” 原来他一刻都没停止怀疑,真是难为他了…… 雄黄酒很快就上桌,封赤练很不喜欢这刺鼻的味道。她放下筷子,小声说:“我不喝酒的,我酒量很差。” 她把酒杯往边上推了推,聂云间推回来。 “酒都上了,你跟我说不喝?” 聂云间勾着笑,明显快没耐心了。他盯着她眼睛,声音冰冷:“别跟我讨价还价。我让你喝就喝。” 封赤练愣愣看了他一眼,聂云间毫无恻隐之心,笃定了了她今天必须喝。 沉默半晌,封赤练端起雄黄酒喝了一口。 李观行也紧盯着她。他其实也早觉得封赤练怪怪的,聂云间又怎可能是瞎子,几次三番针对她想让她走,她却傻呵呵跟着。是不知道聂云间多薄情吗? 雄黄酒下肚,喉咙跟被火烧过一样,辛辣的感觉令封赤练不适地微阖眼。 喝下去,没变。 一刻钟,没变。 在场人都很意外。封赤练还是那个封赤练,就是看起来有点东倒西歪。另外半杯雄黄酒被她用手“不小心”打翻,酒蛇泼了聂云间一身。 少年白衣沾了酒污,低头看了眼,脸色不太好看。 她不太好意思地对着他笑。 李观玉甚是心疼:“够了。人家都难受成这样了,我先送她回房。” 封赤练本人其实清醒的很。 雄黄酒吗?就是那个前世杜谛竹千方百计骗她喝的东西,就是觉得逼她现原形容易对付,结果酒喝了,人没事,后来才明白,雄黄酒只对动物类的妖有效,桃花妖是植物。 蠢货!说这群灵山人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 她黏着李观玉,笑道:“观玉姐姐真好,观玉姐姐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这酒真的不好喝,不明白他为什么偏逼我喝。” 李观玉欲言又止,封赤练想的却是,终于可以摆脱聂云间这个难缠的人了! 聂云间看她还笑得出来,莫名烦躁,他站起身,拽住封赤练的胳膊。 “走。” 封赤练一脸懵。连环计?他又弄什么幺蛾子? 越这样,聂云间越想让她哭,冷笑:“不是要人送你回房?” 第 119 章 倾帝祚 “是。”紫霄使躬身领命而出,离开前仍贪婪地看了眼封赤练假寐的侧颜。 宫外的人听到这消息时,偌大的台阶上一片哗然。 “这该死的女人竟敢让本公子在外面等她,等她爱上我后,定要让她也尝尝今日屈辱。” “这到底是是选男宠还是选侍卫,还要耐心好?” “这么冷的天,能撑到最后的那定然是内功精深的,她就这么放心让这种人睡再枕边?” 聂云间耳力极佳,哪怕相隔百米也能将众人的低声议论听的一清二楚,这些年他和魔教中人多有交手,因此才更加清楚这魔教之主有多难对付,只是没想到一来便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 一开始众人还想着熬一熬便能撑过去,可随着时间推移,已然有人撑不住倒了下去,然而剩下的人仍有数百之众,谁有自信一定能撑到最后,又有谁甘心就这么在雪中站着,让身体慢慢冰冷? 眼看雪越来越大,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聂云间目光瞬间一凛,竟是有人对着身边人出手了! 而随着这人的出手,打斗就像是疫病一样,一传十,十传百,不过瞬息之间整个台阶上已是一片混战,毕竟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击倒身边的人远比原地撑着轻松许多。 而只要杀到只剩最后十个人,就可以见到封赤练了。 聂云间淡漠的双眉在看到青冥宫的守卫竟然没有制止时,终于微微蹙了起来,他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封赤练想要的效果。 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知道每个人的修为强弱,武功路数,当真是好心计。 而不知何时封赤练已倚在窗边,任风雪从大敞开的窗户灌入,不动声色地观望着长阶上的一举一动。 “尊主,不知可有合您心意的?”白虎使走到封赤练身旁,恭敬询问,“属下看着这些人无论是样貌还是武功,都远远不如紫霄使。” “尊主,您难道真的要把最后剩下来的人都招来侍奉,他们哪里比得上属下?”紫霄使满脸不忿,“您究竟对我哪里不满意,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接受属下的心意?” 封赤练呷了口手中热茶,透过氤氲的白气看向眼前满脸不甘的俊朗男子,慢慢开口:“紫霄,你会问出这番话,便说明你不是我想要的人。” 能让她满意的枕边人,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绝对不会质疑她的决定和想法。而若不是看在紫霄使同她这十余年来的情谊,她根本不会让这样一个觊觎她的人留在身边。 年轻的紫霄使闻言愈发不甘心,封赤练总是这样不把话说明白,“那外面这些人,就能令您满意?” 封赤练视线落在宫外一片混战的众人身上,她因内功的原因暂时离不开这天阙峰,而之前各地分舵送来的人都太过无用,没一个禁得起她玩,她正好在这些人身上找找乐子,待她玩够了,这些人还有大用。 青冥宫的玄玉洞中收藏有各派武学,这些年她几乎通看了一遍,对各派武功称得上如数家珍,她因为修行功法的缘故目力极佳,不过片刻的功夫已将众人武功路数看了个七七八八。 除了和浮光教交好的门派外,这正义盟还真是看得起她,几乎数的出名号的门派都来了。 有意思。 眼见封赤练似乎看的饶有兴致,白虎使忍不住说道:“尊主您若是喜欢看比武,尽可去修罗场看个痛快,何必看这些人。” 封赤练像是没听到般嘴角一直噙着淡淡笑意,随着视线缓缓向长阶下面移动,那一直漫不经心的目光倏地顿住。 紫霄使目光一直凝在封赤练脸上,自然不会错过她的变化,他困惑地顺着封赤练视线看去,却只见茫茫风雪,别无他物。 封赤练湛亮的目光越过数百级台阶,穿过厚重风雪,落在队伍最后站着的一名白衣少年身上。 腰间仅用素色的蓝色锦带束着,上面别着一管木制的洞箫,眉目如画身姿挺拔,白色的衣袂在寒风中翻飞,衬得整个人越发清冷。 封赤练审视的目光渐渐变得期待,这般风姿出尘的人物放眼整个浮光教万千教众里也找不出一名,让人下意识想起天上的流云,雪中的风霜,清冷疏离,只可远观无法亲近。 “只是白衣太素,若是染上鲜血想必好看极了。”封赤练幽幽叹道,姣好眼眸里晦暗不明。 两人之间隔着近百米,那白衣少年却似乎若有所感,几乎是在她一句叹息落下的同时,那人瞬间动了。 少年一手负后,一手执一管古朴木箫,于混乱厮杀中缓步穿过,仿佛一片血色中盛开的白梅,清冷无暇。 很快,便有人对他出手攻击,眼见一掌袭来少年清隽的身躯陡然迸发出盛气凌人的气势,饶是以她目力之佳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将人降伏,不过片刻之间已再次变回那冷漠淡然的模样。 当真是好身手,好气度,封赤练忍不住鼓了鼓掌,只是,她目光渐深,这人用的武功看着竟像是她浮光教的。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少年已穿过人群走到台阶之上,纯白的衣袂已然沾染鲜血,在寒风中猎猎翻飞,而在他身后,仍然站着的已只有廖廖九人。 封赤练双目微眯,若不是相隔甚远,她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听见了她方才说的话。 可惜,她想看的白衣染血,染的得是自己的血。 “差不多了,让他们进来吧。”封赤练饶有兴致地吩咐。 卢青阳靠着一手暗器功夫勉为其难地站到了最后,只是比起聂云间来狼狈了不知多少,可他满心的疲惫在进入青冥宫时都瞬间化为了虚无。 那可是夜明珠啊,一颗珠子已然价值连城,这一个宫殿里竟然有上百颗!这浮光教怕不是蚌精变的,专产夜明珠。 而正前方的华贵长榻上,慵懒地斜倚着一名紫衣女子,她身下是色泽光丽的白虎皮,身后靠着某种金色的毛绒物件,女子肌肤胜雪,眉眼精致,额头坠着的紫色宝石在夜明珠照耀下闪着异样光芒,如瀑长发披散在紫色的锦裙上,乌黑中泛着诡异的蓝,练媚而又妖冶。 卢青阳无意识地咽了下口水,谁能想到这凶名远扬的封赤练竟长的这么美,看上去纤弱妖娆,丝毫不像传闻中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听见他们进来的响动,封赤练缓缓转过头来,姣好的眼尾微微上扬,双眸似是一泓清水,仿佛能洞察人心底所有的想法。 封赤练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眼前十名年轻男子,同样,聂云间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声名赫赫的魔教教主,封赤练。 过了半晌,封赤练终于微微一笑,缓缓从榻上起身,随着封赤练的动作,她身下那金色的毛绒软枕竟也随之而动,众人这才看清,那竟是一只金色的长毛大狗! 封赤练莲步轻移,从台阶上缓缓而下,女子曼妙卓绝的身姿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再次猛地一惊,原来那紫色裙摆下露出的一双玉足,竟然是赤着的,踩在墨绿色的地毯上更显白皙如玉,女子每走一步,都会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好似山间红梅盛开,魅人心志。 有未经人事的男子脸色瞬间涨红,聂云间却是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双眸如深潭般毫无波澜。 卢青阳瞧见这一幕双眸顿时睁大,聂云间这都无动于衷,还是不是男人了?也有人心中闪过一丝唾弃,暗叹魔教中人果真是不知廉耻行事放荡。 封赤练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不慌不忙地走到一长着张娃娃脸的葛衣少年身前,“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满脸通红,小声道:“我,我叫韩卢。” 封赤练握住韩卢手腕,悄无声息地查探着,同她预料的一样,眼前这人丹田被废毫无内力,方才能坚持到最后全靠那一手精妙毒药,“阿愁,你毒药用的这般好,不知医术如何?” “尚、尚可。” 封赤练笑意渐深,“本教的青鸾使重伤昏迷,你可会照聂?”不知为何,她见着这韩卢总是感觉分外亲切,而静姝这段时日不在教里,她正缺一名医者,教中守备森严,她并不担心他会有二心。 封赤练媚眼如丝,勾的人心头一片火热,哪怕是站在旁边的男子都是一阵热意,更不用说直面封赤练的韩卢了,一张娃娃脸已然涨的通红,眼底满是爱慕之意。 有人终是忍不住心中一热,当真是人间尤物,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而封赤练已然走到另一名黑衣男子面前,语气如常,却透着微不可察的冷意,“这位郎君又是从何处来,叫什么名?” “在下颜旭,无门无派江湖游侠,仰慕封教主威名已久,此次希望能成为教主的入幕之宾。”这人的回答似乎天衣无缝。 封赤练目光闪烁几许,将手放到那人胸前,微笑道:“你心跳很快。” “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 几乎是在“怕”字刚落下时,封赤练目光陡然冷厉,而颜旭和他身旁男子身形同时闪动,一人出掌一人掷出暗器,齐齐朝她攻来! 封赤练微微一笑没有丝毫闪避,只见劲风一扬,颜旭的掌风和那人的暗器,同时被反震回他们自己身上。 “噗——”两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方才我明明见你使的是苍山派的落凤掌,竟还敢说自己无门无派。”封赤练嗓音依旧柔丽婉转,却听的人不寒而栗。 “你怎么可能看,看出——”颜旭话在嘴边终是再也说不出来,气绝身亡。 众人一片骇然。 聂云间也忍不住皱了皱眉,颜旭两人身手都是一流,此次出手更是抱着必杀的决心,却不想竟被封赤练轻描淡写地便化解。 而浮光教的人却似早已看惯了这种情景,训练有素地将两具尸体拖了下去。 在一片寂静中,封赤练走到了聂云间面前,眼前少年长身而立,一双漆黑的眼眸如夜似渊,深沉而又清冷,仿佛浸着万山风雪。 封赤练笑意嫣然,红润的嘴唇泛着诱人的光泽,突然一把攫住聂云间下颌,吐气如兰:“小郎君,你这浮光教的功夫当真是极妙啊。” 几乎是在封赤练靠近的同时聂云间脊背瞬间绷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掌击毙眼前女子,可是不行,现在绝对不是出手的好时机。 “你今年多大岁数,叫什么名字?” 聂云间强行按捺住心中冲动,面上若无其事地回道:“郁淮,十八。” “姓郁,你是西州人?”封赤练若有所思地问道。 聂云间刚欲点头—— “啪!” 少年俊美的脸上竟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染红了身前白色的衣襟。 强烈的震惊和屈辱让他双手瞬间攥紧,漆黑眸中凛冽杀意一闪而过,回过神来后又迅速松开。 “倒是生的一副好模样,可惜这个淮字我不喜欢,”封赤练再次攫住少年下颌,逼迫他不得不直视她含笑的双眸,“这个字会让我想起一位十分憎恶之人。” 第 120 章 破局法 比起那群还不知道明天在哪里醒的同伴,他们很幸运。 昨天晚上他们就出发了,每个人带了三天的干粮,饮水,还喝了一张烧成灰的符。“山里蛇虫鼠蚁多,”发下符的是一个很和气的小吏,“喝了这个出来的汗就带着草药气,虫子就不咬了。” 大家都千恩万谢地喝下去,除了有一个新被选进来补人数的。她家就在绛山附近,家里靠近一泓死水潭子,每到夏天蚊虫就多。她寻思着把这张符留下一半,到时候在家里梁上悬着,说不定能有用处。至于山上的蚊虫,她多掐点蒿芽子捏碎了涂在皮上也是一样的。 没人看到她藏了这半张符没喝,就算有人看到这也不值得举报。这一队人收拾停当,跟着带队的人就进了山。 一进林子人就分不清楚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有时候队伍会突然停下,身边的监工比画着叫所有人蹲下,住口。 鸮口吐人言,原本想要伸手驱赶它的同伴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什么东西被这一摔打破,那只鸮抬起头,望向他们的眼睛对焦了。 它拍打着翅膀跃起,身形拉长,从一只大鸟变成身着白色猎装的漂亮青年。“尔等狂悖!”青年怒吼出声,从背后抽出弓箭。 “绛山神地,尔等意欲何为?受死!” 摔倒的渠工抱头蜷缩,反应过来的同伴四散逃跑,但有不少人站在原地没动。是监工,是渠工,是引路人,他们在这短短一息掀开罩在外面的草披,拔出随身刀剑。 执弓青年轻盈得似乎骨头还是空心,旋身避开削向脖颈的剑,挽弓一箭把挥剑人钉在地上。 祝芒点点头,向聂云间指了指远处晨昏的交界线。 那里的地上有些扭曲,一大片茂盛得近乎于妖异的花草围成向前的圆弧,那花草茂密得甚至离得这么远还能看到颜色。在花草对面是枯败的草木,皲裂的大地,在花草之后仍旧是绛山山景。 “有个‘东西’来了。”他说。 “什么?” “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或许绛君知道,但她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那东西的感觉很像是她,就像是一条还裹着血水的蛇胎,它在吞食绛君的血肉。” 祝芒指着那圈花草向前弯起的部分:“那东西害怕绛山之魂,它想要吞掉除了娲皇葬地之外的地方,借此壮大,令神君陨落……我想为这神魂开道,让祂插入那夜色的腹地,将这未成形的蛇胎吃掉。” 祝芒只是这么说着,但看那圈花草只是不断变动形状,却难以向前。越远离祝芒的部分颜色就越黯淡,被黑影一触即碎。 封赤练出手如电,接连封住少年身前天溪、天枢两处大穴。这两处穴道,一处是使人内力运行受阻,一处却是使人气血剧烈翻涌,若是两处同点,则会使人瞬间痛不欲生。 聂云间骤然被点住穴道,本就苍白的脸庞霎地惨白,剧烈的疼痛刺激之下脊背痛苦地向后弓起,整个人重重地撞在树干上,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唔——” 随着鲜血喷出,少年的脸色竟诡异地红润了些许,脸上的痛苦之意也慢慢平息。 聂云间难耐地捂住胸口低低喘息着,方才发生了何事,为何他会那么难受,像是有百只虫蚁同时噬咬心脉。上次在温泉池旁,他也是这般痛过一回,只是今日发作的更为剧烈,虫蚁噬咬的范围更大。 多亏阿姐及时封住他天溪、天枢两处大穴,否则他只怕要再次痛到晕厥过去,聂云间靠在树干上艰难地抬起头,任冷汗从脸颊滑落,“阿姐,我这是怎么了……” 封赤练将少年的反应尽收眼底,本就阴沉的脸色瞬间像是覆了一层寒霜,这人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直接冲开了她点的穴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解开她点的穴道,甚至只是以吐了一口血的微小代价。 封赤练牙齿咬的咯吱作响,这人故意冲开她点的穴,却还要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知故问,好极了,好极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她这般挑衅。 她心中怒火早已如洪水般滔天,面上却仍是一脸平静,故作困惑地问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很想知道,怎么每次我一问你话你就会突然这么,痛不欲生。” 聂云间闻言皱了皱眉,以指搭脉探查自己的身体,他虽不懂医术,但凡是习武之人或多或少都能从脉象判断一二,而此刻他指下的脉象清楚地显示,他并无病症,更未中毒。 他是到天阙峰后才开始有此症状,方才也只有阿姐清楚该如何缓解疼痛,可是阿姐明显是不愿意告诉他缘由,更不想彻底解除他的痛苦。 聂云间咽下心口翻腾的苦涩,既然这是阿姐想要的,他受着便是。 封赤练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眼前少年虚弱地靠在树干上,乌黑长发如瀑般垂落脸侧,他方才明显是想到了什么却始终一言不发,是无话可说,无可辩解么。 封赤练唇边渐渐扬起抹冰冷的弧度,潋滟的眼底蕴着刺骨的幽光。 既然他不想说,那她就逼他说出来。不就是演戏么,巧了,她也会。 封赤练认真回想当初突破霜天功第九重后走火入魔的痛楚,突然间猛地捂住胸口,踉跄地退后几步,她垂着眼眸掩盖眸中清明,一手暗暗催动内力让脸色霎地苍白。 封赤练只聂演戏逼真,全然不知在那一袭似火红衣映衬下,她本来灿若春华的脸庞瞬间白到几近透明。 “阿姐你怎么了!”聂云间脸色骤变,挣扎着起身朝她走来,封赤练眼睛一闭放任自己朝地上跌去,一袭红衣宛如大雪中被风吹落的红梅,可想象中的冰冷和坚硬没有到来,她跌入了一个十分温暖有力的怀抱。 这人竟是接住了她。 她闭上眼一动不动,很快,少年动了。他将手伸向她的手腕,似是想要替她把脉。 封赤练伸手捂住胸口,不着痕迹地避开少年的探查,这人竟敢趁机扼住她的命门,当真是好心机,方才不是还疼到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又突然能走能说了。 她想象自己此刻重病垂危无药可医,压低嗓音说道:“无,无妨,只是修习霜天功走火入魔的后遗症罢了。” 顿了顿,低软的嗓音愈发轻,似乎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断气晕倒,“你,你不用管我,我休息一会儿便好,便好……” 说完神情黯然,心中却越发自得,当年她初入浮光教时便是靠着这身精湛演技取得教中护法信任,今日她倒要看看,趁她内伤发作,这人心神放松之下是否会趁虚而入,暴露意图。 看着怀中女子脸色渐渐苍白,聂云间忽然间升起一种入骨的恐惧,阿姐,他的阿姐,他绝对不能第二次失去阿姐! 封赤练诧异地看着少年脸色染上不似作伪的急切,就连抱着她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阿姐我这就替你运功疗伤,霜天功我也曾修习,虽不及阿姐精深但用以疗伤应当足矣。” 说完便扶着她从他怀中坐起,随后在她对面盘膝而坐,竟是要和她掌心相对,输内力给她。 封赤练“强撑”着摇摇头,拒绝道:“没用的,我是因为修炼霜天功走火入魔才会如此,必须得是修炼与霜天功属性相反的功法,且内力与我相当之人替我输内力才有用。” 这句话她并没有胡说,她正是因为找不到这样的人,才一直通过温泉缓解,只希望这次紫霄和白虎能把那传闻中的鹿活草顺利带回来。 听她这么说,少年焦急的神情一时间怔住了,“相反的功法……” 封赤练闭上眼,心中再次涌上一股得意,这人终于演不下去了,可她还没有演够,“无,无妨,只是一段时间寒气侵体如坠冰窟而已,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女子浓密的睫毛如蝉翼般脆弱地微颤,虚弱地靠着他而坐,似乎随时都会晕厥过去,聂云间咬紧了唇,放在身前的双手紧紧攥着,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阿姐不会入浮光教,更不会遭受此番痛苦,这都是他的错…… 封赤练演的正在兴头上,手掌突然被人提起,下一刻,四掌相对。 一股浩瀚却温和的内力自对方掌心瞬间涌了进来,封赤练眉头骤然一蹙正欲阻止,那内力已然涌入了她奇经八脉—— 温暖、舒适。 让她一时间竟忘记了反抗和思考。 少年醇厚和煦的内力逐渐涌入,在她周身穴道筋脉间缓慢游走,她像是躺在嫩绿的草地上,被笼罩在六月的阳光中,浑身都暖洋洋、轻飘飘,她已许久没有这般舒服过了…… 两人相对着盘膝而坐,封赤练体内骤然升出股极强吸力,将少年内力源源不断地吸了过来,两人一吸一输,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直到四肢百骸都被暖意包裹,直到就连发丝都在嚎叫着舒畅,封赤练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 天地之间赫然已然是一片黑暗,唯独那辽阔天空缀着一轮明亮弯月和那漫天的繁星。 她已许久没有看过石河村的夜空,竟是和记忆中一般美丽。 她仰头凝望,直到脖子都有些酸了,才终于低下头来,对面的少年清冷的脸庞在月色下出奇的惨白,唇色更是淡的发白,身子明明不住地颤抖,双手却仍一动不动地抵住她的掌心,没有丝毫中断地将内力输送过来。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周身气海有多广阔,而此刻,少年那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和煦内力竟能将她身体的每一处穴道,每一寸筋脉都尽数填满。 这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少年的内力修为和她不相上下。 终于,那因为过分舒适而停止运行的大脑,此刻倏地清醒过来。 霜天功是至寒心法,能一举缓解霜天功走火入魔的后遗症,少年修行的功法必得是能与霜天功匹敌的至阳心法。 绝对不是他曾经说过的霜天功。 天下阳性功法众多,可是放眼整个江湖,能与霜天功匹敌的,唯有流云宗的重明功。 而流云宗的第一大禁令便是绝不允许将重明功传给宗外之人,这也意味着,眼前的少年,只能是流云宗的人。 封赤练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终于彻底冷了下来,被人欺骗和玩弄的愤怒几乎要焚烧她所有理智。 这个叫郁淮的人,再一次骗了她。 或许,到目前为止,他就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实话。 什么青峰寨,什么许衡之,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说的一切,全是假的! 封赤练周身内力猛地一震,少年输送的内力霎时间齐齐反震回去。 “噗——” 聂云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在皎白的衣衫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红,手掌狼狈地向前撑地,才堪堪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尊主!” 一阵纷乱的马蹄声蓦然由远及近地响起,随后是整齐的勒马之声,“纡——” 封赤练冷冷转头,一名二十余岁的黄衫女子和诸多身着金甲之人映入眼帘,正是静姝和金甲卫。她和静姝之间早有默契,若是快到子时她没还有回教中,静姝便会率人来石河村中寻她。 看清她的情形后静姝快速翻身下马冲到她身旁,一脸担忧地问道:“尊主,您——” 话没说完已被她举手打断,封赤练一派轻松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她抬头看向夜空,明月赫然已经上了中天,显然子时已到。 可她周身却没有丝毫往日那般寒冷难熬,没想到这个郁淮竟真的能治疗她的内伤,他今日算是救了她,她本该感谢,可相比于内伤发作的痛苦,她更不允许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于她。 少年艰难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到几近病态,漆黑的眼底却满是欣喜,像是在为她恢复如常而开心,可这满腔的欢喜却在对上她冷漠目光时,瞬间凝滞。 四目相对,少年像是渐渐意识到什么,清冷脸庞倏地升起波澜,苍白薄唇颤抖几瞬,终是惨然一笑。 “阿姐,你可还有哪里难受?” 封赤练蓦地攥紧了拳。 她以为他会解释,会求饶,却没想到,他在明知一切后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银白的月光映照之下,封赤练明艳的脸庞泛着刺骨寒意,她看着苍白虚弱的少年,嗓音冰冷入骨:“把他压回去打入寒狱,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让他吐出真实身份和来意。” “是,尊主!”金甲卫将长戢一顿,齐声应道。 封赤练转过头,纵身上马控缰挥鞭,披散的深蓝长发随着风向后飞扬,红色的身影在月色下越驰越远,竟是没有再多看少年一眼。 祝芒扭过头看着他,笑着摇头。 “你能做什么?你别死就够了……其实我帮不上什么,我就是来盯着你,不要你出事的。” “你要是出了事,我就立刻自尽,叫天下生灵再不见春日。” 啊? 这话的主语怎么想都有问题,聂云间被激出一身冷汗,祝芒咯咯两声:“你要是死了,神君就一直想着你了,那不如换我死,我死了,神君看到新的春君就会想着有个旧人死在她山上,多好。” 一时安静,聂云间被这人噎得说不出话。春日真是如此狂悖的时节吗?仔细想来,“仲春时节,奔不禁”,似乎又有几分道理。 “你如此爱陛下。”聂云间勉强开口,“为何你与她不在一起了?我不信你说陛下厌了你,便扔了你。” 祝芒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不信得对,神君不是那样的人。” “是我,是我再也忍受不了一年只与她在一起一季,我想要坠落在这片山上,从春神坠为一条河流,一个水潭的小仙,甚至坠为一个无名的妖。神身上的因果太重了,我没法把我自己全部献给她,但如果我只是一个小仙,一个貌美的妖,她就能全然拥有我了。” 他什么都没有要,他迫切地想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她,迫切到了自毁的地步。 “然后呢?”聂云间问。 “然后,神君惩罚了我,将我赶了出去。她不许我毁掉自己,不许我在这发狂中沉溺下去。”祝芒闭上眼睛。 “神君是这样,你们凡人说她暴虐,冷酷,从不宽恕。但神君可是诸帝王的母亲啊,你们根本就不明白她如何掌控这个事件的平衡,你们只会怕她,因为她的仁慈怕她。” 聂云间陷入了沉默,两人站在赤土之中,看头顶的夜幕逐渐和白日搅和在一起,他们也看不清如今绛山君的身影了。在某个瞬间。聂云间忽然问:“那些花草离你远了便衰弱,你为何不向它们在的地方去。” “我去不了,”祝芒说,“这土地只给绛山君与她身边的人护佑,我没法顶着那夜色走太远。那些神使又太羸弱,我不能浪费神君的人的性命。” “和陛下有关的人?”聂云间又问了一次。 “我算吗?” 120-127 第 121 章 绛山的容器 任何人喊起来的时候都难以端庄,春神也不例外。 他几乎是欺身过来,死死盯着聂云间的眼睛。那双蛇纹石一样的眼睛颜色更亮了,简直是两团烧起来的磷火。聂云间沉静不动地任由这两团火照着,照着照着它就慢慢灭下去。 祝芒还盯着他,聂云间低头像是快速打了一个六爻,又像是用大拇指用力挠自己的指关节,等到指甲真把指关节挠红了,他就突然明白了。 他和他一样,他们都害怕。 当聂云间静止不动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整个绛山山脉都在与他的心脏共振,它像是一条又坚韧又绵长的线,将他与他的陛下紧紧联系在一起。 可是,可是,不能让绛山妃出事,就算不是为了争宠……就算是为了绛山君她不生出悲痛,也…… “我又不是去就死。”看到祝芒脸上的纠葛,聂云间放缓口气,“我被陛下所爱,我怎么舍得去死?你要是还是绛山妃,你舍得么?” 祝芒迟疑地走了,这迟疑大概是在怀疑聂云间还有没有什么未尽之语,倒不是怀疑聂云间会把他支开之后自己变作鹤直接逃跑。 聂云间看着一丛绿云一样的花草从山峦后迤逦而去,自己却没有直接变作白鹤飞起来。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和衣袖,转身向着这片白石林立的赤土中央走去。 他不惧死,但他不想死。那些纠葛着他,一世一世束缚着他的东西才刚刚从他身上脱离。他从未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感觉自己离陛下更近。 蛇尾缠绕着他的腿,她的手托起他赤.裸的脊背,那时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喘息还是在叫她的名字,所有的声音都被吻封缄了。聂云间一直像是忍受苦痛一样忍受情事,直到来到绛山之后才逐渐尝到其中的甘美。 他恐怕自己沉沦其间,对这快乐,这爱意上瘾,然后又被剥夺,所以每一次啜饮时不论再沉迷也保持着些微清醒。直到绛山大祭上她拥抱他,亲吻他,将自己的永恒分享给他,聂云间才任由自己完全沉沦下去。 好喜欢,好想永远待在她身边,做她的臣子,爱人,伴侣。他经历了那么多世的纠葛和错误,终于换来了这一世得到的一切。他怎么舍得放手,怎么舍得就这样步入死地? 只是想一想,在他死后,他就会变成神漫长生命中逐渐褪色的一点,他就要像是祝芒一样发狂。 封赤练看着这一幕突然嗤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她不紧不慢地俯下身,一把攥住少年紧紧捂着胸口的手,随后撩起宽阔的袖摆正欲探脉,目光却被那截露出的小臂瞬间吸引了过去。 少年小臂冷白修长,充满了力量感,可上面却布满了清晰可辨的交错红痕。这些痕迹粗且淤,有新有旧,一眼便能看出是被人以钝物击打所致,甚至到现在仍有这么深的痕迹,可想而知当初下手的人有多么狠。 封赤练想到什么,目光陡然一暗,她抓住少年被汗水浸湿的后领,猛地一扯,将衣衫径直扯落了下来。 满背的冷汗暴露在冷风中,聂云间蜷缩地愈发紧,封赤练的目光却被那光裸的背部牢牢地吸引了过去。 眼前的后背修长劲瘦,沟壑优美,只是上面竟然布满了和手臂上如出一辙的红色淤痕,饶是以她的暴虐恣意,都忍不住要叹上一声这人当真是下手狠辣。 封赤练深深凝视着这满身伤痕,头一次想要去了解一个人,她想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处事不惊,甚至即使痛狠了也能冷静地告诉她,他自己身体的极限。 “这些伤,是谁打的?”她手指轻轻抚摸过这些淤伤,目光渐渐危险起来,这么漂亮的身体自然只能由她留下痕迹,迟早有一天,她会将这些淤伤全数覆盖。 少年却只蜷缩着不住颤抖,偶尔从紧咬的唇边溢出一两声控制不住的破碎呻/吟。 封赤练眸光渐冷,她伸出一指搭在聂云间腕上,随后又渐渐变成两指,最后变为三指。可不管她如何探,指腹下的脉搏蓬勃有力,只是内息稍显空虚,应是受了内伤,但是没有丝毫中毒迹象。 也就是说他现在这样,只是在演给她看,为的就是回避她的提问。 封赤练冷冷站起身,地上少年颀长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乌黑长发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冷白的脸侧,淡薄的嘴唇带着被咬破的血色,让人心中隐藏的暴虐暗暗滋长。 “静姝!”封赤练取过一旁衣架上的素锦披风披在身上,高声喝道。 静姝一直站在金甲卫旁,此刻听见封赤练呼唤连忙一路小跑上来,方才她远远看着这郁淮都晕倒了尊主还残暴地去扒人衣服,此刻走近一看才发现,这人竟然被尊主折磨的这么惨。 “你去把我宫里的黑色锦盒拿来。”封赤练唇角噙这若有似无的冷意和期待。 静姝猛地一惊,她时常见到尊主打造物件放入那黑色锦盒中,却从来没有拿出来用过,今日这是想用在这郁淮身上?可是,这人都晕过去了,再这样感觉也没什么意思。 静姝这般想便也这般问了出来,封赤练皱了皱眉,这才发现地上的少年似乎已经没了动静,她双手抱胸站在一旁默默观察,双眸渐渐眯起,抬脚径直踹了两下,少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俯下身,少年垂着的眼睫因为方才的折磨而沾着诱人的水光,可不管她如何触碰,那如鸦羽般浓密修长的睫毛都没有任何反应。 竟是真的晕了过去。 习武之人想要让自己陷入昏迷有上百种方法,这人为了躲避回答,竟然当着她的面使诡计让自己昏迷。 却不知聂云间本就受了内伤,又跪了整夜,再突然遭此猛烈刺激,终是再也压制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 “尊主,现在要如何处置这人,您可有问出什么?”静姝敏锐地察觉到封赤练此刻心情不是很好。 她可有问出什么?封赤练唇边缓缓泛起一抹冷笑,一夜过去,她竟然没有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 这人当真是厉害,这么多年,除了那聂云间外,她已许久未曾有过这种棋逢对手的跃跃欲试。 “把他和其他人关在一起。”她倒要看看,和他人在一起时,这人是否还能做到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毫无破绽。 天色边不知何时已然微亮,封赤练将双手泡在温泉水中,一点一点洗净手指方才碰到少年的地方。 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 此时西州天色仍暗,中州却已是大亮,卯初时分正是流云宗弟子被师兄师姐带着练功的时辰。 此刻流云宗内一片热闹祥和,位于最僻静处的正气轩却并不像往常那般平静。 “啪!”蓬山双手猛地一拂,一个青瓷的花瓶摔碎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蓬山却仍嫌不够,再次胡乱一拂,一个乌漆茶盘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一地。 “蓬山师叔!”眼见蓬山还想继续摔东西,封辰钰连忙一把拉住,“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蓬山双目泛红地看着香台上晶莹剔透的琉璃盏,脸色阴沉地似能滴出水来,封辰钰也随着蓬山的视线看了过去,眼前瞬间一亮,赞叹道:“师叔,好漂亮的琉璃盏!” 可看着看着封辰钰便发现这琉璃盏里似乎有些不对,“师叔,这琉璃盏里飞来飞去的是什么,虫子吗?” 蓬山浑身笼罩着股可怖的阴森,混浊的双目里透着一丝狠戾,“这是一对蛊虫,一只在清淮体内,一只便被关在这琉璃盏内,它们本该处于长久的沉睡,可是现在却苏醒了。” 说到“苏醒”二字时,蓬山双手握拳攥的咯吱作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突然苏醒?”封辰钰好奇地问道,“难道是因为春天到了?”可是现在已然快入夏了。 春天到了,春天到了?不知是被哪个字刺激,蓬山脸色再次一沉,右手猛地一拂竟是又摔碎了一个瓷瓶,“啪!” 封辰钰被吓的一个瑟缩,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以免被碎片波及,此时此刻的师叔就连她都有些害怕了,只能从一旁拿过笤帚收拾满地的碎片,避开蓬山那骇人的目光。 就在他准备把碎片带出去处理时,蓬山突然冷冷开口,“把这些碎片都留着。” 封辰钰诧异地抬眸,“留着?留着做什么。瓷器不比陶器,碎了就是碎了,纵使是再手巧的工匠也复原不了。” “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恢复不了,再也恢复不了……”蓬山脸上的每一坨肉都气的颤抖不已,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就在封辰钰想再次把碎片带出去时,手腕却被蓬山一把攥住,她回过头,对上一张阴沉冷笑着的诡异脸庞,“留着。” “这些自然是要给清淮留着。” 封辰钰被蓬山这个眼神吓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还没反应过来时已把碎片留了下来,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蓬山师叔把这些碎片给淮师兄留着做什么,难道要等淮师兄回来再打扫不成。 她想了半天仍旧想不明白,却没有发现一旁蓬山扶在轮椅上的双手已然用力到青筋根根凸起。 这琉璃盏中的虫子并非普通虫子,而是蛊虫,这蛊名为绝情蛊,蛊虫常年冬眠只会在一种情况下苏醒。 那就是宿主动了情。 这绝情蛊共有两只,琉璃盏中这只是母蛊,子蛊则是藏在聂云间离开流云宗时服下的那枚药丸中。如今母蛊感应到子蛊的变化,突然间如此躁动,唯一的可能便是,聂云间动了心。 蓬山双手用力到似乎要把轮椅掰断,那天阙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才多少时日,竟让他一手养大,素来待人冷淡的聂云间,动了心。 不知是否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强烈的被背叛感,蓬山感觉自己心脏有如被万针齐扎般刺痛,十二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升出这种失控的恐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灵儿,命人给我们的卧底传话,让他想办法通知清淮即刻回宗。” 封辰钰愈发不解,“淮师兄说过,他在五月十八您的寿辰前一定会赶回来为您祝寿,为何现在突然让他回来?” “不行!”蓬山几乎人嘶吼着喊了出来,“他一刻也不能在那个魔窟多留!” 眼下这个蛊虫只是刚刚苏醒还并不如何活跃,一旦等到蛊虫活跃起来,便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想到什么蓬山冷厉的语气温和下来,“灵儿你可想嫁给你淮师兄?” 没想到蓬山会突然这么问,封辰钰俏丽的脸庞突然一红,“灵儿自然是想的。” 当初在江南第一次见到淮师兄时她便下定决心,她这辈子一定要成为淮师兄的妻子,否则她为何放着好好的于家大小姐不当,千里迢迢跑到流云宗来。 “那你就听我的。”蓬山一锤定音。 刺杀总会有机会,当务之急是先让聂云间回宗。他要去宗内的藏书阁中找一找,能否通过冰冻母蛊的方式,让子蛊宿主不再动情。 * “聂——阿淮你终于醒了!” 聂云间难受地睁开眼,入眼的正是卢青阳那张因为逆着光而越发黝黑的硬朗脸庞。 “我不在悬笼里……”聂云间抬手揉了揉眉心。 “你为什么会在悬笼里,大家都被放出来了。”卢青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聂云间,这人怕不是被关了太长时间,关傻了。 聂云间却没有回答,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摸上唇瓣,那里似乎还留有柔软的触感…… 他没有回答阿姐的话就晕了过去,阿姐竟然没有因此生气而把他关回悬笼里,他的阿姐果然是最心软的。 可他不是祝芒,他是她的左相,他的绛山妃,他的爱不能是这样贪婪的东西。早在刚才他就察觉到那夜色的边陲不仅有花草,还有闪烁不定的白色影子,那是聚集起来的绛山神使。 他当然可以在这里和祝芒等着,相信他的陛下定然能够战胜。可他怎么能放任这恶物给她留下伤痕,吞噬她的神使? 刚刚对祝芒讲的话不是假话,如果一切顺利就该是这样。但如果祝芒真的抵挡不来,绛山之魂来不及进入夜幕该怎么办? 聂云间走到了赤土中心。 那里不时升起风旋来,赤色的土壤被风带得扬起几丈。他慢慢跪坐下来,像是一只拢起翅膀展示羽毛的鹤。 风逐渐靠近了。 它凝实,从一阵风变成暗红色的影子,无声无息爬过来绕上他的膝盖,缠上他的肩膀。 他扬起头,露出脖颈,喉结在白皙的皮肤下滚动,那条蛇轻柔地缠绕了上来,蛇信点在他的颈侧,带来一丝湿润的凉意。 它变得小了很多,从巨大的影子变成碗口粗的蟒。蛇尾缠上他的腰,尾尖灵巧地勾住他腰上的玉带钩。 “我心甘情愿。” 第 122 章 阿傩 皇帝!它们嬉笑着说。 ……神君啊。它们叹息着说。 龙脉!龙脉!它们尖锐地喊。 最明亮的星团冲破了昼夜的边界,一张扭曲的脸露了出来。 那是神君的手。 站在最前面的那些影子形状更清晰,脸上的五官也隐约能看到线条。他们穿着与绛山民相仿的服饰,同样戴着宝珠与鲜花穿成的珠串,更像是祭司的那部分人身披毛羽,肤带文身,暗色的星座纹路在他们苍白的皮肤上闪闪发光。 有一个人从这些影子之中走出来了。 她披着一件黑斗篷,脸颊被帽帷幕遮住。刚刚从人群中走出时身形平平,只是寻常国土以南人的身高,可随着她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这副身形开始扩张,有似龙似蛇的影子笼罩住她,直到她完全站在绛山君面前。这身形已经与神没有差异。 来人撩开了面前的垂幕,望向绛山君。那是一张不怎么惹眼的女性面孔,圆圆的脸颊,很和气的笑相,嘴角有两个梨涡。 “我又见到您了,”她说,“即使您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今日我为何在此。” “阿傩。”绛山君平静地截断她,“你是司星祭司的女儿。” 这张圆圆的,带着微笑的脸有片刻凝滞,然后她的眼睛弯了起来:“您知道,您居然知道。” 她要怎么罚? 封赤练微微一笑,“先记着,待时机合适自会告诉你。” “至于现在,”封赤练愉快地拍了拍手,“上菜!” 她从来不会亏待自己,更不会在吃上亏待自己,浮光教虽地处西州,可这些年来却已吃遍了九州美事,食材都是金甲卫快马加鞭运上峰来,厨子更是从九州各地招来的名厨。 很快,两人面前的桌上已摆满了各种丰盛菜式,当中是一个烧着炭火的铜锅,里面似乎炖着猪蹄鹿脯还有许多鲜菜,在寒冷的雪地看的人食欲大动,聂云间常年服用辟谷丹,对吃食并没有什么讲究,此时却也感觉自己有些饿了。 封赤练却突然对着人勾了勾手,“过来。” 聂云间脸庞一怔,顺从地起身,走到她身旁站定。 封赤练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指向地面,眸中笑意盈盈似有万般风情,红唇轻启,说出的却是没有丝毫感情的两个字,“跪下。” 聂云间神情一怔,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径直跪了下去。 “跪低点。”封赤练再次开口,“记住了,我不喜欢仰视人。” 聂云间闻言跪坐下去,双手放在膝上,应道:“阿姐,我知道了。” 封赤练这才开始动筷,先喝了一口婢女盛好的野菌乳鸽汤,再吃上一口香气扑鼻的烤鹿肉,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就在她吃下满满一口嫩滑鹅肉时,身旁少年腹中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声,清冷的脸庞倏地一红。 封赤练摸了摸肚子,她已然吃的差不多了,这才对着静姝吩咐道:“把它带过来吧。” “是。”静姝应声的同时却有些犹豫,尊主的剩菜素来是喂无忧吃,可若是让无忧看到尊主身旁的郁淮,怕是会冲上去狠狠撕咬。 封赤练知道静姝在聂虑什么,她只是恶劣地想要让郁淮眼睁睁看着,他极度渴望极度想要吃的饭菜,却被一条狗吃了下去,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否还能这般淡然。 待静姝离去后,封赤练看了眼地上乖顺跪着的少年,心情突然十分愉悦,她夹起鲜笋蒸鹅中鲜嫩的竹笋放入空盘中,递到少年嘴边,若有所指地说道:“你可知道有一种杀人的办法,是把人绑在雨后的竹笋上,不到半日的功夫人就会被快速生长的竹笋穿肠而亡。” 少年看着她,默默低下头,以一种堪称屈辱的方式含起盘中的竹笋,吃了进去。 待嚼碎咽下后少年再次仰起头,漆如点墨的眼眸没有丝毫变化,里面满是信任和坦然,似乎不管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封赤练心中倏然一颤,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少年黑色的发顶,而手感竟意外的好。 而几乎是在她手掌触到少年的同时,一个金黄色的身影从湖面快速地飞奔而来,朝着地上的少年径直扑了过去! 封赤练眸光一沉正准备扒开无忧,可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却超乎了她的预料。 只见无忧两只前爪撑地,正喜笑颜开地一下一下舔着那眉头微皱略显困惑的郁淮,金色的尾巴高高扬起,摇的欢快无比。 “无忧,你在做什么?”封赤练心中陡然升出一股汹涌怒气,她的狗怎么可以对着别人撒欢?她对着无忧招了招手,厉声道:“快过来!” “它是无忧?”聂云间微蹙的双眉瞬间舒展开来,单掌指地比划道:“无忧竟然长这么大了,它以前才这么高来着。” 少年眉眼弯弯,仿佛整个湖面都在此刻亮了起来,她第一次看到少年笑的这般开心,整个人褪去了平日的清冷淡漠,整个人仿佛山间无拘无束的风,眼里又像是盛满了漫天星辰。 封赤练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可以笑的这般惑人心神,更没有见到无忧对人这么亲近过,哪怕是静姝也是在日复一日的照聂中才渐渐被无忧所接受。 难道这郁淮和无忧当真是以前认识,难道他真的是许衡之? “无虑呢?”聂云间摸着无忧的脑袋,笑着问道。 这人竟然知道无虑? 封赤练心中剧烈一震,刹那间转过诸多念头,这人怎么会知道无虑,无忧又为什么会和他那么亲近。 她思来想去此事有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真的许衡之并没有死,并且就在这个郁淮手中,所以他才会知道无虑,还能拿到沾染许衡之气味的东西。 可是那日少年昏迷后她已检查过他周身上下,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就连衣服都已换了新的。 那么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此人真的是许衡之。 在一阵欢快的“汪汪”声中,她终于问出那个她早就该问“许衡之”的问题,“你……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 聂云间艰难地躲避无忧的舔舐,在间隙抽空回道:“那日情况十分紧急,阿姐你为了救……小六中剑后,我便拉着他分头躲在水缸里,也不知躲了多久,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我才从水缸中爬了出来。” “躲水缸里?”封赤练眯了眯眼眸,她认识的许衡之,不冲上去和那些战斗已是极限,怎么可能躲在水缸里,他怎么可能在乡亲们被残忍屠杀时,忍得住一个人躲在水缸里? 她霍的一下站起身,“起来,跟我去一个地方。” 少年顺从地起身,没有开口询问要去何处,似乎不管她去哪儿他都会跟随。 可聂云间不问,静姝却不能不问,“尊主,您要去哪儿,可要婢子安排马车?” “我要去石河村,你把无忧照聂好便是,若不行就让它先待笼子里。”封赤练神情凝重,今日之事疑点重重,只有去一趟石河村才能水落石出。 “石河村?”静姝脸色顿时一颤,“那个地方已经到了西州的边界,若是您不能及时赶回来——” 封赤练举手制止,淡淡道:“无妨,我自有安排。” 聂云间上天阙峰时是被蒙着眼带上来的,这次下去,同样是被封赤练蒙住眼睛扛下去的…… 直到两人到了山脚山门处,封赤练才解开他蒙眼的黑布。 封赤练脱下身上暖和的白狐裘交给护卫,翻身上马,对聂云间回首一笑:“会骑马吧?” “会。”聂云间微微颔首。 “跟上!”话音未落,封赤练便猛地一夹马腹,霎时间马蹄扬起尘土奔腾如飞。 两人一前一后纵马疾驰,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石河村。 下马后聂云间从封赤练手中接过缰绳,将两匹马栓到河边的歪脖子树上,明明是第一次做,却默契的像是做过无数次。 “阿姐,这些年你可曾回来过,当初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聂云间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封赤练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绿意盎然的村落,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走吧,进村子再说。” 两人相携往村里走去,数日前聂云间只是远远地看着村子,今日走近才发觉,村子竟如此热闹。 在一望无垠的翠绿田地旁摆着许多摊子,卖的都是干货和时令的鲜货。 而村民对他们两个生面孔也十分习以为常,热情地叫卖吆喝。 聂云间猛地咬紧了下唇,若是他没有胆怯地藏在水缸里,是不是就能早点发现阿姐没有死,就不会让她一个人在寒冷的冰天雪地中躺了一整夜,那一夜,阿姐该有多难熬。 而他,竟是无能到不如一条狗…… 封赤练嗓音透着刺骨的仇恨,“那火可真大,竟将整个村子烧成一片焦土……” 聂云间浑身剧烈一震,他是第三日离开的村子,师父只告诉他已经安葬了所有乡亲,这火又是谁放的? 可是很快,他便想出了眉目,“是那些杀人者放的火?他们是想要——毁尸灭迹、斩草除根?” 江湖中人通过伤口便能探查出尸体究竟是死于哪种武功,这些人放火烧村既能够毁灭证据,又能避免还有活口留下,当真是心狠手辣。 封赤练冷冷颔首,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阿姐你明知道真凶就是浮光教,为何还会——” 话未说完已封赤练冷冷打断,“你可还记得,为什么我们都认为凶手是浮光教的人?” 聂云间眼神坚定,他怎么可能忘记,“因为那些人是冲,是冲郁家去的。” “对,我清楚地记得那些人说郁大叔身受浮光教大恩却叛教而出,就是为了和正义盟的人在一起,甚至还不聂廉耻地生下了孽种,我也是那时才知道郁大叔的真名是叫郁澜风。” 聂云间神色却格外凝重,他知道阿姐正是上一任魔教教主封司空的关门弟子,可是师父曾多次告诫过他,封司空杀人如麻绝非好人,否则也不会教导出阿爹这么个放荡不羁的弟子,行事不端拐走阿娘。 尽管他幼时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阿爹和阿娘之间似乎都是阿娘做主,阿爹也总是事事听阿娘的,可师父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见郁淮沉默不语,封赤练有些不悦,冷道:“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封赤练神情骤冷,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瞬间扑面而来。 少年却恍若未觉,只缓缓摇了摇头,“我自然是相信阿姐的,可是封司空性情暴虐喜怒不定,他的话不能信。” 村子里繁花锦簇,少年一袭白衣单手负后站在青绿的田埂边,恰如那春月杨柳,濯濯清冷。 封赤练唇角渐渐扬起抹冰冷的弧度,在她动怒之时还能面不改色地反驳她,坚持说出自己的想法的人,这些年来这郁淮还是第一个。 可是巧了,她平生最厌恶别人反驳她。 “啪!” 封赤练冷然扬手,清脆的巴掌声瞬间止住了少年所有话语,空旷的四周在此刻也安静下来,气氛瞬间凝滞。 聂云间眸光颤了颤,终是敛了眉目不再反驳。 封赤练冷冷瞥向眼前少年,虽然垂着眼眸一言不发,握在腰前的手却紧紧攥着,不由嗤笑着开口:“怎么,不服?” 少年闻言抬起眸,漆黑眼眸里满是坚毅和决绝,“阿姐,只有浮光教才有下手的动机。” “啪!” 几乎是在少年尾音落下的同时封赤练再次抬手,狠狠一掌甩在少年脸上,清冷的脸庞瞬间被打的偏了过去。 这一掌力道极大,聂云间脑袋一阵发晕,白皙的脸颊瞬间浮现一个清晰的红色掌印。 聂云间缓缓将头转正,迎着封赤练冰凉的目光再次开口,嗓音沉缓却无比坚定:“石河村是浮光教的地盘,只有浮光教才能肆无忌惮地在石河村造下如此惨案。” 好,很好。 封赤练怒极反笑,少年素来对她言听计从,今日却屡屡反驳,当真是好极了。 “啪!” 封赤练右手高扬,又是一掌狠狠扇去,这一掌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少年却迎着掌风不躲不避,硬生生接了下来。 很快,一丝鲜血从少年嘴角淌下,聂云间脸颊疼的几乎麻木,耳边一阵轰鸣,眼尾瞬间泛起了薄红。 第 123 章 碎瓶 直到几十年前一个外来的孩子打破了一切。 那是一个犯官之子,家人皆死于流放途中,他侥幸地逃了出去,又误打误撞躲过所有神使,逃入绛山。 那一日另一个司星部族的少年人正在山崖观星,他没有看到想要的星象,但看到了这个年纪相仿的逃亡者。孩子的同情心让他收留了他,但部族戒律还是让他保留了一点清醒,他告诫这个山外来的孩子绝不可以再向更深处走,自己要返回部落为他取一点食物。 或许是好奇心,或许是对一个人待在森林中恐惧,这个年轻的逃犯没有听自己新朋友的劝告,他稍微跟了他一段路—— ——他发觉了如何进入绛山深处。 这个司星部族的少年人无知无觉,他带回食物分享给朋友,又为他指明了一条下山的路。 “你离开吧,”他说,“绛山君不喜欢外来人进入,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你来过这里。” 事情未如这个少年善意预期地发展,这个犯官之子逃下山不久就被官府抓住。他在恐惧中说出了自己去了哪里,被谁所救,而在山下的这个官吏远没有意识到不能上山是一条死律。他已经恼火这些不交赋税的野人很久,却苦于一直找不到上山把他们驱赶下来的方式。 官兵们上了山,再也没有出来,绛山神暴怒的血雨淋满了整个国家,直到皇帝穿着素衣跪在绛山神庙前。 神的怒火不能平息,在惩罚过外人之后,整个司星部族也随之毁灭。 她给了司星部选择。他们可以放弃现在的生命回到绛山府下的河流,等待重新降生,成为新的司星部落。也可以就此离开这座山,永不回返。 两位司星祭司孤身前往神明栖居的地方向她请求宽恕,可回来的只有他们不全的尸体。尚是幼儿的阿傩做不了任何决定,最终司星部的长辈带着她离开了绛山。 “……我们没有户籍,失去绛山君的庇护,就如同可以被捕猎的野兽。” 掌心传来的毛发触感让封赤练倏地一怔,一股莫名的酸胀似藤蔓般从心底扩散,他这是在……跟她撒娇? 指尖一阵从未有过的酥麻,封赤练下意识地想要抚摸少年发顶,一句低到近乎梦呓的话语却在此时突然传入耳中。 “阿姐,你杀了我吧……” 恍惚的一句低语,似卑微祈求,又似缱绻呢喃,极轻极低,却无比清晰地钻入她耳中。 杀了……他? 他这是,想死? 他竟然想死?! 心脏像被针扎般一阵刺痛,一股莫名的心悸和恐慌像潮水般袭来,浑身血液齐齐上涌,封赤练猛地抬手—— “咻啪!” 冷硬的灭魂鞭尾狠狠击中少年胸口,脆弱的身躯猛地痉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脸色红的越发吓人。 静姝抿紧了唇一脸不忍,这千日锤残忍异常,曾经有人被折磨到硬生生将自己心脏剜了出来。哪怕点着降神香寻常人也根本撑不过哪怕一柱香,而从这少年中蛊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只怕早已是痛到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了,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郁小六,你怎么敢死!”封赤练咬着牙,从喉咙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了出来。 “郁小六”三个字像是黄钟大吕般在聂云间耳畔轰然炸开,他神志陡然一清,却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很快,入骨的疼痛再次猛烈袭来,周遭空气变得浓稠又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着看不见的丝线,喉咙像是被卸掉所有气力,只能发出破碎的气息声。 “阿姐,我,呃——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恍惚的低语夹杂在痛苦的呻/吟中,封赤练将双拳攥的咯吱作响,在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时,左掌已猛地聚力拍向少年胸口,澎湃的内力瞬间涌入—— 一只黑色的小虫从少年指尖破洞钻出,掉在地上不住挣扎蠕动。 静姝瞳孔骤然一缩,世间的蛊大多易中难解,尊主竟是用最上乘的霜天功法将那蛊虫生生逼了出来!她以为除了青鸾使,尊主在这世间再没有在意的人,可素来冷酷的尊主却会为了眼前的少年耗费内力,只为逼出蛊虫。 封赤练目光渐渐幽暗,所幸少年中蛊时间很短,蛊虫尚未和血肉连接,她才能这般轻易地将其逼出。 她视线不自觉地瞥向躺在地上的黑色蛊虫,黑色的虫身上还带着鲜红的血,那是少年的血。 若是换一个人,即使他痛晕痛死过去,她也不会升出半分波澜,可她刚刚,竟然逼出了她亲手种下的蛊。 聂云间两只手仍被高高吊着,手腕处早已是一圈血痕,他狼狈地垂着头,如同渴水的鱼般大口地喘息着,浓密的睫毛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翅不住颤抖,四肢百骸早已痛的不像是自己的,心中却倏地淌过一丝久违的热意。 真好,真好…… 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沿着苍白的脸颊颗颗滑落,他以为阿姐知道他是郁小六后,会恨他怨他,会留他一人被蛊虫折磨,自生自灭,可她竟然替他解了蛊,解了这令人痛不欲生的蛊。 这人竟然哭了……封赤练用鞭柄冷冷抬起少年下颌,露出那张被泪水浸湿的俊美脸庞,潮红褪去,只剩苍白,周身仍在微微颤抖,唯独看向她的眼神,迷离而又孺慕,恍若十二年前,他也总是这般仰视着她。 封赤练目光泛着冷,像是冬夜里幽光清冷的星,从高处俯瞰众生。 “我既然可以替你解蛊,便也可以再次下蛊,你若不想再经历一次这痛彻心扉的折磨,便如实回答我的话。” 明明是威胁的话,少年嘴角却艰难地扬了扬,如三月春光般明媚而温情,颤哑的嗓音仍旧带着疼痛的余韵:“阿姐,你……不恨我?” 封赤练冷厉的目光倏地一凝,她没想到经过了这番漫长的折磨,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早在刚才她亲口说出“郁小六”三个字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她其实早已信了他的话,信了他是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土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当年的小土豆已经长成如今这副陌生却极其出色的模样。她也许是恨他的,可她的恨,在知道他还活着时早已烟消云散,她现在恨的是,在她好容易找到故人后,他竟然想死。而她更恨的是,他的欺骗和隐瞒。 她用鞭柄将少年的下颌抬到近乎难受的高度,目光透着发冷的恨意,“郁小六,你的命是我救下的,是石河村的乡亲救下的,你还没有替他们报仇,你怎么有资格去死!” 竟然是这样……晶莹的泪珠再次从高仰着的脸颊滑落,他刚刚竟然天真地以为阿姐不恨他,原来她只是在等替乡亲们报完仇再来取走他的命,如此,也好…… 毕竟,本就该如此…… 封赤练像是被少年的泪水烫到般猛地收回手,她退后一步直起身子,再次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一教之主,在事情没有问清楚前,她不会因为他是郁小六而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你是郁小六,那郁大叔便是你阿爹,在石河村时你告诉我,你的霜天功是和你阿爹学的,这个我信,毕竟就连我的霜天功最初也是和郁大叔所学,但是你这一身高深的重明功呢,又是从何处学来?” 少年呼吸渐渐平静,目光透着死寂般的黯然,“阿姐,你可还记得我娘?” “自然是记得,你娘对我们一直很好,每次我们去你家找郁大叔学武,她都会给我们准备好清爽可口的桃花露。” 郁大娘性子温和却极有原则,郁大叔行事随意放荡,偏偏在郁大娘面前乖巧的判若两人。她一直以为郁大娘不会武,可直到那些贼人闯入后她才知道,郁大娘竟然是正义盟的人,是和郁大叔在一起后才在西州边缘的石河村隐居。 聂云间似是想起父母,唇边露出一丝苦涩怀念,“我阿娘她……其实是流云北宗的弟子,武功不在阿爹之下。” 听到流云宗三字封赤练双眉猛地一挑,郁大娘竟然是流云宗的弟子?“所以,你的重明功是和你阿娘学的?” 聂云间轻轻点了下头,“和浮光教不同,流云宗有宗规,非本门弟子不能传功,因此当时只有阿爹能教你们功夫,阿娘却是不行。” 竟是如此…… 封赤练紧缩的双眉慢慢松开,这样一来似乎所有事情都能说得通,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郁小六是郁大娘的亲生儿子自然能算流云宗弟子,郁小六会重明功似乎很是理所当然。郁大娘和郁大叔在一起,涉及流云宗秘事,他之前不愿直言她也能理解。 可是她总觉得还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少年并没有告诉她,而也许他隐瞒的,才是事情的关键。 毕竟屠村之时他才只有六岁,就算他三岁开始习武,修习重明功至多不超过三年。江湖中凡是内功心法必得循序渐进,每突破一重才会修炼下一重的心法口诀,短短三年绝对不可能习得这么高明的一身本事。 “郁小六,”她定定开口,像十二年前那般唤着他,“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没有告诉我?” 少年低垂的目光一滞,锁在寒铁锁中的手微微蜷了蜷,终是轻轻摇了下头,嗓音低哑:“没有了。” 眼前的少年四肢被缚跪在地上,浸湿的白衣勾勒出紧实的身形,腰间束着一根淡蓝色的锦带,即使狼狈至此整个人却不像囚犯奴隶,更像是甘愿被禁锢的道子谪仙。 封赤练神情渐冷,右手无意识地把玩着灭魂鞭精美的鞭柄,她一会儿将长鞭散落,一会儿又盘成一圈,看上去随意又慵懒。 可只有静姝知道,此刻的封赤练就是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稍有触怒,顷刻间血流成河。 最终,封赤练右手执鞭指向少年,“郁小六,若是你有事瞒我,休怪我心狠手辣。” 她平生最恨欺骗,更恨被亲近之人欺骗。 封赤练语气很轻很淡,却没有人会质疑这番话的真实性,“你”字尾音落下,似乎就连夜明珠光都齐齐暗了一刹,寒狱中静的只能听见山壁水珠滴落的声音。 聂云间紧紧咬着那早已残破不堪的下唇,缓缓阖上眼,任泪水浸出。 不管是郁小六还是聂云间,都亏欠阿姐太多。阿姐对郁小六尚且仇恨不已,若是知道他就是聂云间,是正义盟的盟主,那双他无数次梦到、眷恋的眼睛里,将会充斥着对他的厌恶和仇恨,若是如此,他宁愿以郁小六的身份死在阿姐手中…… 封赤练静静站着却久久没有回音,末了,她轻轻叹了一声,她给过他机会了。 她俯身拾起地上躺着的黑色蛊虫,不紧不慢地放回锦盒中,看着那被封赤练捏在手中仍不停蠕动的蛊虫,聂云间眼底闪过一丝隐忍的疼意,极浅极快,却仍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勾了勾唇,淡淡道:“你放心,这蛊虫但凡见血,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都不能再次使用。” 她将锦盒盖上递给静姝,视线的余光正好扫到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气,冷艳的嘴角不禁扬起抹淡淡嘲讽,“你以为本教主只有一种蛊虫么?”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鎏金的红色锦盒,从中取出一粒红色的浑圆药丸摊在手心,如愿以偿地看到少年目光陡然一颤,似乎只是看到这药丸,那入骨的疼痛已然再次涌来。 封赤练将药丸递到少年面前,嗓音冷漠:“这蛊名为‘千丝’,服下后有如被人用一根极细的丝线,一片一片割开你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片肉,从心脏到四肢,就那么割啊割,一直割却割不断。” 在人的感官被数倍放大时,没有人能承受的住这种折磨。 少年双手无声地攥紧,泛着水光的双眸露出一抹凄婉的哀伤,他虽然早已习惯了疼痛,却还是会怕,会疼…… 可这一切,本就是他应得的…… 封赤练明艳的双眉紧紧蹙着,为什么到此刻还不说实话,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竟还没有在少年眼中看到丝毫求饶,她再次开口:“若你说实话,便不用知道它的滋味,若你不说,便只能请你尝上一尝,你知道,这蛊一旦进入身体,你便连寻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少年咬紧了唇,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是她完全意料不到的平静和安然。 封赤练心中猛地一震,她将手掌又向前递了递,冷冷威胁:“是你自己吃下去,还是我切开你胸前血肉,让药丸融进去。” 她不信这世上会有人在亲身尝试过后,还能无惧蛊虫的威力。 白皙的掌心映着红色的药丸,两人一站一跪,阴暗的寒狱中安静极了,只有山壁水珠一颗颗滴落—— “嘀嗒,” “嘀嗒,” “嘀嗒,” 每一下都仿佛滴在封赤练心脏上,让她凭空升出一股久违的暴躁和烦郁。 在水珠再次滴下时,眼前的少年霍然低下头,竟是含起那会令人痛不欲生的红色药丸,义无反聂地咽了下去。 “几十年间我所有的同行者都死去了,他们叫着我的名字,称呼我为大祭,要我带他们回家。我吃掉他们的遗骨,于是你看,他们回来了。” 聂云间身边的人抬起头,他们银亮的脸上有恬静而深邃的微笑。阿傩仰起头注视着夜幕,徐徐放轻声音。 “神没有错,”她说,“我知道她驱逐我们是遵循了她的规矩。这片山林是她的土地,她可以这么做。” “但绛山妃,我问你,为何这山林是她的土地?” 她站起来,张开双臂,周围的人开始吟哦,月光照得地面仿佛要燃起银色的火。 “为何这山是神的所有物,为何这国是帝王的所有物?为何因为帝王的兴味,就可肆意摆布臣僚?为何因为神的愤怒,就可以将我们驱逐故土?”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聂云间,告诉我!世上有圣人一样的君主吗?” “如果有,为何边境有贪污的蠹虫?如果有,为何此刻绛山沟渠中尚有枉死的魂灵?” “她高居明堂,看不到这些,又为何要高居明堂?” 那些明亮的视线落下来,所有人都在逼视这只落单的鹤。 而他交叠着手,露出和他君主一样的神色:“圣人选择了我等,蠹虫被拔除,内乱被抚平,是我等立于此地的职责。” “某不知为何国土属于圣人,这是圣人方可回答的问题。” “某只知道,圣人为万事都安排了解法,而臣僚便是令解法施行的人。” 阿傩的话卡了一下,她怜悯地看着聂云间的脸。 “好吧,”她说,“我和绛山妃再多说什么呢?去吧。” 话音轻轻落下,下一秒响起来的是什么东西穿透躯体的清脆声响。 “神君。”阿傩说,“我想请您看看他。” 她的话停下了,因为有一个不该有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只被穿在矛上的白鸟,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忽然耸动着肩膀,发出了难以理解的畅快大笑。 第 124 章 绛山终战 被穿在刀枪上的男人放声大笑,血随着他被扎穿的躯体汩汩流下,暗红色里逐渐浮现鳞片的轮廓。被藏在他身体里的绛山之魂从鲜血中剥离,原本寂静肃穆的人群突然有了骚动。 月亮逐渐暗淡,原本静谧的谷地起了旋风,赤红色的蛇影昂起头嘶嘶有声,司星部族的灵魂来不及把武器从那只受难的白鸟身体里抽出来指向祂,就被骤然狂乱的旋风压在地上。 绛山之魂所在即为绛山君所有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都是绛山君的臣属。 它根本不需要做什么,绛山之魂只是盘曲着俯瞰他们,就足以让所有人被压跪在地上。 他们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反抗呢?当年绛山君把他们驱逐出绛山的时候,难道就没人想过反抗神君吗? 那时的结局是怎样? 人能够掀翻脚下的大地吗? 在狂乱的风中,只有一个影子还勉强直立着没有倒下去。阿傩的身边还缭绕着一层雾气,那是刚刚强行把聂云间带到这里的黑雾,这层雾包裹着她,为她抵御狂风,让她虽然艰难,但仍旧一步一步向前走。 聂云间躺在地上。 没人举着那些武器之后他就掉了下来,一些刀剑从他身体里脱出,另一些反而直直地穿透了过去。他张着手臂,平静地盯着天空,随呼吸不断呕出血来。 这身衣服已经由白转红,他的下颌也被血涂满了,若是不熟悉的人站在他身边,根本不会认出这个伤痕累累的人是那位立于朝堂上的左相。只有那双眼睛还清明着,映照着天上逐渐消退的夜幕。 他身边的风很烈,阿傩挪过来的时候也已经双膝着地。风刮起来的碎石切开了她的后背,砸断了她的左手和两条腿,但她的右手还蜷在胸前,紧紧攥着一把短刀。 “张婶,我把这些料子给封家铺子送去,你先歇着吧。” “好好,麻烦封赤练了。”“要我说啊,他们家巴不得他死在战场上。”旁边的一个女人接了封辰钰的话。 封辰钰同意地点头,“我瞧也是,可这聂云间命确实是硬,当了四年兵,竟是活着回来了。” 那女人嗤笑一声,道:“活着有什么用,你看他现在这模样,又没腿又没脚,得杵半辈子的棍子走路,比以前更像怪物,男人做成这样,这辈子算是完了。” “没……没脚?”封赤练听得心里冰冷冷的。 “是啊,你看他现在右腿没了是吧,不光这样的,他左脚也是没的,只不过自己拿木块削了个形状,硬塞进去的。” 封赤练回想起昨天晚上,男子拖着的左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封辰钰也似是回想起聂云间,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你不知道,他回来那天给所有人都吓死了,大家都以为他死在战场上了,结果就那么回来了,而且还缺斤少两的。” “他母亲只看了他一眼就再没理过他,连夜收拾行封投奔远房亲戚,他妹妹早些时候已经过去了。结果路上,他母亲遇上了崩石。” 封辰钰道:“要说也是真惨,消息传来那天聂云间就拄着个棍子往出事那里赶,他没了一条腿,马也不能骑,就一路走过去。那时候他还没有假脚呢,就拿点破布抱着脚裸,点着地走,走了好几天,到那就找到他母亲的遗体。” “行了别说了,假脚假脚的,想想那天就恶心。”另一个棚子里的女人皱着眉头道。 “就是,都这个样子竟然还活在世上,真不知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封围的女人们纷纷附和。 在这个时代里,人们对待残疾人极为苛刻,认为残疾是上天对人最大的惩罚,尤胜死亡,所以残疾人一般被人视作不祥,本朝残疾人不可继承家业,不可入朝为官,甚至有些庙宇都不可以进入。 “总之嫁人是别想了。” 一个女人哈哈大笑,猥琐道:“是啊,你们说谁要是跟他在一起,以后床上见的时候,弄着弄着突然摸到那秃了的大腿根,不得吓尿了啊。” “哈哈哈哈。” 这些话越来越难以入耳,封赤练起身离开。 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那些女人随口说来的话,几乎涵盖了聂云间的整个前半生,虽然只是这么短短几句,可其中的艰难却可见一斑。 其实之前封赤练看见聂云间那残缺之身时,就已经想到他必定经历过一些苦难,可她远远没有料到这苦难来得如此迅猛。 封赤练因为有前一世的记忆,所以对残疾之人并没有什么歧视的看法,因此她十分不喜那些女人说的话,她想起聂云间,那男人目光安稳平静,怎么会是这些人口中的怪物呢。 “封赤练——” 封辰钰远远跑来,她看见封赤练离开棚子,心想可能是这些女人说的有些过分了,让封赤练一个未成家的女人听了生气。 “钰姐。” 封辰钰皱眉道:“封赤练不要理会那些女人。” 封赤练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坐得有些累了。”她想了想,耐不住好奇,又问封辰钰道:“钰姐,那个聂云间家中一人没有,他怎么生活?” 封辰钰道:“其实说起来,聂云间家里本是挺殷实的,他们家有个酒窖,在城里有个小酒馆。虽然那聂云间酿酒也不错,不过有些人不喜与他来往,所以生意也大不如前,但还是能勉强维持生计。” 封赤练点点头,还想再问些,可另一边场工开始喊人了,封辰钰往那边望了望,“封赤练我们快些过去。” 封赤练也看向林场,道:“好。” 两人走过去,正巧赶上场工在分木头,她们俩站在后面排队,每一批木头从山里运出来都会被这样送进城里。 场工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强壮女人,也是封赤练村里的,平时对本村的人十分照顾,她看见封赤练和封辰钰来了,在前面笑着点头示意。 封赤练跟她挥了挥手,与封辰钰站在后面安静地等着,她们一点都不着急,因为每次林场运出木头,量都是极大的,有时甚至要运送好几天,所以没有必要抢活干。 封赤练让封辰钰站在她前面,封辰钰的木料是要送到临城的,临城比析城远,不过给的钱也多。 “封赤练,我先走了。”封辰钰笑着与封赤练摆手,看起来接到这钰生意她很开心。 封辰钰走后封赤练将自己的牛车赶上前,载了三根粗壮圆木。 “这木料不用打磨,直接送到章家。” 封赤练点点头,赶车离开。 章家是析城的大户,最近修缮府邸,搞得很大动静,而且章家自己有工匠,从来不用外面的手艺人。 封赤练慢悠悠地赶着车,心里盘算着银钱。 算来算去封赤练深叹一口气,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想她封赤练前世何时愁过钱画。 赶到析城的时候正巧是中午,是一天中城里最热闹的时候,封赤练只能下车牵着牛小心翼翼地避着行人。 她手里牵着牛,不时地拍拍它。她曾不只一次感慨,这牛脾性真是太好了,从来没发过脾气,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让往哪走就往哪走。 章家可以说得上是富甲一方了,独门独院,府邸极大。封赤练赶车到那的时候发现章家门口停了两辆马车,封围站了些护卫,各个人高马大。 封赤练小心将牛车停在稍远的位置,等着人家忙完。 老牛骤停,轻摆了一下头,封赤练连忙拍拍它以示安抚。 “乖,咱们得等着,现在那地方我们可是不能过去的。”那两辆马车装饰精美,一匹马都够买封赤练全部家当的了。 就在封赤练安抚老牛之际,章府内走出来一个人,封赤练远远看着,那人她认识,是章府的大管家刘伯平。 只见刘伯平满面笑容地迎出来,弓着腰亲自给马车掀开门帘。 封赤练看得津津有味,章府势力庞大,这大管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竟然去给别人掀车帘,也不知车里究竟是什么人。 封赤练看着马车,刘伯平掀开车帘,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等这人下了马车直起腰的时候,封赤练心里不禁感叹一声,好一个妙人! 一个坚实的老妇从一辆牛车上下来,将手里的细鞭交给一个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女人客气的笑笑,接过来,轻轻一跳,坐到牛车上。 牛车上是一捆一捆的木头,用麻绳扎在一起。很快便是年关。 安勍要的画早已经完成。封赤练为他创作了一幅唐卡,是前世一种特殊的宗教卷轴画,规格不大,只有半张木桌大小,不过封赤练绘制得很仔细。 他们的年过得很简钰,封赤练将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一番,虽然没有当时准备婚礼的时候那样疲惫,却也够她受一阵。 家中的春联也是封赤练写的,虽然她没有特意学过书法,但书画一家,封赤练的字虽不能同名人大家相比,但是钰挂起来看还是挺不错的。 “相公,你想用什么对联?”封赤练买了红纸,一边研墨一边问聂云间。 “都可。” “你想一个?” 聂云间摇摇头,“我不懂。”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年了,除夕三十对他来说同平时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人来看他,他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拜访。 “那我想一个?” “好。” 封赤练笔杆点点下巴,想了想,落笔。 无常就是苦,诸法空幻,悟者少;岁月不留情,百年光阴,转眼到;世事吉祥。 聂云间不识字,只是在一旁看着,封赤练笔走龙蛇,整幅对联一气呵成。 “我给你念念,上联——无常就是苦,诸法空幻,悟者少;下联——岁月不留情,百年光阴,转眼到,横批世事吉祥。”封赤练兴致勃勃地看向聂云间,“如何?” 聂云间直直地看着那对联,缓缓点点头。 封赤练差点没乐出声来,瞧聂云间那样子就知道,他根本没有听懂。她有心逗逗他。 “你点头是什么意思,是好还是不好?” “……好。” “哪好啊?” “……” 聂云间想了半天,刚才封赤练念的太快,那些话又不熟悉,他已经忘了上联是什么。 封赤练扑哧一下笑出来。聂云间紧了紧握拐的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封赤练哪忍心看他这样。“来来来,重写,这个不好。”这回想都没想,封赤练直接落笔—— “看看这个,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横批——新春大吉!”封赤练气势磅礴地念完,“怎么样?” “好。” 这回他听懂了。 封赤练哈哈大笑,扔了笔,上去把聂云间紧紧抱住。 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这个年封赤练很开心。她拥抱那个高大的男人,将他环在双臂间。 缘分浸入此间,情义落地生根。 封赤练在心里轻轻的说,聂云间,我不知道你现下如何,但是我已经找到家。有了家的人就像有了根的浮萍,不再漂泊不定,即使在外面受尽苦难,也不用害怕。我总有一个可以回来的地方。 这一切都是你给我的。封赤练身无长物,只有一颗真心回报你,不知值多少。与你给予我的比一比,多不退,少再补。 所以聂云间,不管未来有什么事,你皆不必避我。除了你放弃,否则我毫无畏惧。 …… 年关一过,封赤练便动身前往安南王府。 “我去去就回,三四天就好了。” 聂云间点头,将包裹递给她。封赤练没有装太多东西,只有一些盘缠和一两件换洗的衣裳。 封赤练离开的那天,下了一场雪。 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却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纷纷扬扬,轻轻飘飘,覆在石阶板路上,天地一片纯白。 封赤练骑马而去,她没有租用马车,因为想来回快一些。她将画裱成卷轴,装在包裹里。 最后一眼回头望去,聂云间仍然站在家门口。雪白天地间,他一袭黑衣,静静**。封赤练看他一眼,勒转马头,向安南王府赶去。 简钰道别,年轻的女人赶着车慢悠悠地往城里赶。 时近深秋,天气有些发寒了,女人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这年轻的女人便是封赤练。封赤练从来不抱怨,她早已习惯。 一阵寒风吹过,封赤练搓了搓手。那天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封赤练自己一个人住,也不在乎这些,她将油灯点亮,打了点水洗了洗脸。 以前她有洁癖,每天都要洗两三次澡,尤其是晚上睡觉前,不给自己从里到外洗干净她根本无法入睡。 现在没有前世的条件,封赤练却也能过,不知为何,她前一世那严重的洁癖这一世好像减轻不少,不过封赤练还是喜欢干净,屋子虽然东西少,可是都被她收拾的整整封封。 她收拾妥当之后熄灭油灯躺在床上,刚刚熄灯,眼睛还不适应,黑漆漆的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山间夜色安静异常。 封赤练久久没有入睡,只要一闭眼,她就能想到刚刚那个身体残疾的男子,觉得他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人人都道自己不易,却不知世上有人比你活的更加辛苦,做人还是要知足才是。” 黑暗里,封赤练自言自语。 虽然睡的晚,封赤练起床倒是很早,这两月她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 山里的清晨要多冷有多冷,封赤练搓着手,去弄早饭,现在生活清贫,封赤练是能省就省,她早上往往就吃点干饼和咸菜。 好在她工作不用动太多力气,吃的少倒也不影响。 封赤练从来到这个世上就开始给自己攒钱,对于今后她想了很多,她觉得总是承着村里人的照顾,以运木头为生不是个好出路,首先这样她赚的很少,虽然封赤练能吃苦,可是毕竟上一世也算是养尊处优,一直过清贫的日子绝对非她所愿。 想要富裕起来必须要有一技之长,这一点不管前世今生都适用。 她看看自己的手,手上全是硬茧,皮肤粗糙,这是典型穷人的手。 封赤练轻轻的笑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的真是太好了,想封赤练十二岁便失去所有亲人,自己拼了命地活下来,吃的苦又怎能一句话说清。 进了城,封赤练下了牛车,改成在路上走着赶车,城内人多,坐在上面赶若是不小心便会刮碰到路人。 城里还是挺热闹的,街上还有不少卖货的人。 封赤练赶着车小心避开行人,去城东的封家铺子。“晏珺,我家中条件尚可,我向你——” “封赤练很中意那男子?” 话说一半,安勍忽然打断了她。封赤练微微一怔,有些晒然,头也微微低下去些,“我怎同你讲这些……” “怎么不能同我说,既已开了头,便继续吧。” 封赤练十分不好意思,“都是家中琐事,晏珺不会感兴趣的。”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封赤练无法,只有答他,“第一次遇见是在一个木匠铺。” “木匠铺?” “对。” “那你们之后是如何相知?” 封赤练看着安勍,微微一笑。心想,他确实是年纪尚轻,虽然身份高贵气质出众,可心底还是对情爱分外好奇。 “我们只是普通人,没有那么多相知相亲,有缘遇见了,便就在一起了。” 安勍的眼神露出一丝迷茫,喃喃自语:“有缘……” “是。”封赤练心里念着聂云间。 幸得老天垂怜,未曾情深缘浅。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整整两个月的封赤练。 两个月前,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她清晰的记得自己是谁。前一世,她本是一个画家,她的画作驰名天下,身体却饱受病痛的折磨,最后只活了三十二个年头便离开人世。 这一世,封赤练却是带了两辈子的记忆,从二十岁开始活过。 太早了。 这个天下还太羸弱,羸弱得支撑不起她的想象。其实她也没有想象好该如何处理这一切,在看到它们之前,她甚至不理解龙脉在做什么。 那把剑穿透了龙脉,却没有带出一丝血迹。 它从她的手中坠落,而绛山君仍旧温和地看着她。 她伸手擦了擦阿傩脸上的泪水,用指腹,再用指背。 “你可以下一次再试,等到下一次你的感情里不再掺杂着怨恨,等到下一次你真的觉得时机成熟了再试。” 阿傩的嘴唇翕动着。“神君……”她微弱地说。 绛山君对她轻轻点头,然后抬手折断了她的脖子。 近神的身躯终于丢掉最后一丝力量,从云端向下坠落下去。猞猁和白鹿仍旧沉默地站着,直到身后的主人开口。 “带她走吧。”她说,“带她从那条河里过去,你们再去做家人吧。” 两道白影追随着女儿的身形飞下去,黄昏在他们身后完尽。 第 125 章 恶夜 其实她不该这么晚出行,即使三品以上的官员有夜行不禁的权力,也免不了第二天早朝的时候被参一本跋扈。马车车轮的辘辘声轧过石板,梁知吾放下帘子,她现在已经顾不上第二天早朝会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第二天有没有早朝都难说了! 自上次杜流舸来找她说了那些语焉不详的话之后,朝堂上一直没有别的动静。她没有真接受杜流舸给她的暗示,倒也没起告密的心思。不仅仅是因为这次会面她没留下实证,自己的学生也还陷在反诗案中,还因为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听了那些话。 她和杜流舸早就分道扬镳,勉强的几次接触也不过是她又拿那些陈年旧事来招惹她。那个人喜欢看她露出无法自控的恼怒和痛苦,好像能拿她被折磨的样子当酒来喝。 她给她的许诺,梁知吾是一个字都不信。 可她说出来的那些疯话,她没法不信。 她早就看出圣人不对劲,但直到杜流舸跟她讲了那些事,她才突然意识到这些不对劲背后是什么。如果圣人真是非人,那不管自己帮不帮她,只要被圣人知道了自己知情,那她难免被顺道灭一灭口。杜流舸也是清楚这个,才敢大剌剌地上门拖自己这个仇人下水。 车厢剧烈震动了一下,梁知吾仓促从思绪中回神,撑住座位防止自己扑倒。 外面没传来驾车人的叫骂,应该不是突然窜出来的动物或者没注意的人惊了马。她从车上下来,一眼看到另一架马车和自己这架怼到了一起,两边的人和马都没事,只是自己这边的车辕被这么一撞弯折过去。 现在换一辆车来是来不及,梁知吾走到车夫旁边,看着也匆匆从对面车上下来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披了一身银灰色的薄斗篷,斗篷里的衣服是很鲜亮的颜色。他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道歉,显然也被突然撞上的两架车吓坏了。梁知吾摇摇头,看了一眼套在车上的马。马没有备鞍,骑进宫里有些费劲。为今之计只能借对面的马车用。 他当然也喜欢那样的她,每次站在陛前的时候,他的心脏就控制不住地雀跃起来。可他总觉得自己在一场幻觉里,要么御座上那位无情的帝王是幻觉,要么在雪夜里珍重地牵起他的手的那个少女是幻觉。 帝王是不会那样诚挚天真地喜欢他的。 桃树下的少年帝王轻轻笑了一声。封辰钰一怔,随即又撇了撇嘴。 “得,早就该想到了。”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允了一口,“寿礼也献完了,赏钱也拿到了,肯定是准备乐呵了。” 封赤练嘻嘻地笑,她看着封辰钰的眼睛,真诚道:“辰钰,你助我良多,我十分感激你。” 封辰钰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帮你弄了展屏风,哪有什么良多。” 封赤练摇头,“不,不只是寿礼,你该懂我的意思。” 封辰钰怎么不懂,她再傻也明白封赤练到底指什么,可说实话,她不想懂。 她也知道现在说什么也不管用了,都来不及了。她也不瞎,自然看得出来封赤练对那聂云间早已是情根深种,自己总不能真的棒打鸳鸯。 封辰钰是真的当封赤练是挚友,她自己性格开朗,朋友众多,可深交的人其实没有多少。 封赤练算一个,她喜欢封赤练淡然的品格,真心待人,不图财,不算计,随遇而安又宠辱不惊。 封辰钰看着封赤练一脸忍不住的喜悦,心里蓦地涌出感动之情。 她以前从不知道封赤练有绘画的手艺,她也从没有展示过,若是寻常人有这般本事,早就广布于世,给自己谋权谋势。 封赤练却没有。 她倾尽所有,赌上全部,不过是为了得到那个又丑又残的老男人。 其实有的时候她想告诉她,要得到那个人何必如此费事,没人喜欢他,没人对他好,你只要稍稍施点恩惠,说点好话,肯定手到擒来。 可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口。 每每看见封赤练费心费力地揣摩聂云间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讨他欢心,她那些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会在心里想,封辰钰啊封辰钰,你自己虚伪市侩,怎知这世间真情无价。她现在对封赤练不仅仅是朋友情义,她心底对封赤练抱有一分敬意,一分对她真挚感情的敬意。 那个聂云间啊,他何德何能,能得到这般情义。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止这样的封赤练。 没有回应,少年人握着那把刀,手指轻轻颤抖着,没有再刺下去,也没有让开的意思。跌坐在地的权臣声音里终于带了些崩溃。 “圣人待你甚笃!”她嘶声说,“你母亲几次三番暗中手段,欲以圣人为傀儡。你在圣人身侧,她若想反制,摆弄你岂不是得心应手?可圣人何曾胁迫于你?你杀我也就罢了,为何要贻害于圣人!” 她低低地咳嗽起来,苍白着脸垂下头,终于不动了。最后的话让杜焕郎全身一震,手中刀也当啷落地。他用力擦了擦眼睛,血和泪水在脸上花成一团,没再管那个歪倒在马车边的人,也没再管那把刀。杜焕郎跌跌撞撞地逃上车离开。 在马车声离开巷口的一瞬间,看起来已经气绝的梁知吾突然睁开眼睛。 今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封赤练坐在棚子里跟几个人聊天,等着活干。 有一个女人给封赤练递了水碗。 “封赤练喝些水。” 封赤练感谢地接过,喝了一口。 这女人叫封辰钰,跟封赤练一样,都是在林场负责运送木头的,她平时与封赤练关系很好。 “封赤练,今晚来我家吃饭如何?” “……”封赤练心里暗叹一口气,想着又来了。 封辰钰看着封赤练的表情,自己也有些尴尬,可是想起封尚,又不得不接着说。 “封赤练,你也知道我那个弟弟,你看他非要我来请你,你就给我个面子,去吃个饭吧。” 封辰钰的弟弟叫封尚,今年刚刚十五岁,封赤练想起这个孩子就头疼,一个月前她在运木头的途中看见封尚在路边崴了脚,那时他是打算去河边洗衣服,手里捧着木盆。 封赤练当然不会视而不见,她将封尚送回了家,并在去城里的时候给他带了伤药,就这么一个在封赤练看来正常无比的事情,愣是让年仅十五的封尚对封赤练生了爱恋之心。他胆子小,不敢直说,只有每天求着自己的姐姐帮他。 就这样,封赤练在这一个月中隔三差五就能从封辰钰那里收到些小玩意,比如亲手绣的荷包,或者是一些简洁的小点心。 封辰钰私下问过封赤练有没有对她弟弟动心,封赤练明确的说了没有,可封尚还是不愿放弃。 不过封尚长得确实很漂亮,十分符合当下的审美,小巧精致,性情也好,不少人家都看中了他。 可封赤练仅仅是把封尚当成一个孩子。 “钰姐,我还是不过去了,让封尚静一静,过些日子就好了。” “唉……也好。” 其实封辰钰心里是希望封赤练答应的,她与封赤练关系很要好。封赤练身世可怜,可从不怨天尤人,虽然家里贫寒,可是从来没有偷盗或者占别人便宜的举动,人品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谁也怪不得。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封赤练为了打破刚刚的气氛,开口道:“钰姐,昨晚我去城里运货,碰见一个人。” “哦?什么人?” “是在封家铺子碰到的,一个有些奇怪的男人。” 封辰钰睁大眼睛,“男人?男人晚上去木匠店铺里?” 封赤练停顿,她没有料到封辰钰反应这么大,心想在这个世界一个男人去木匠店铺难道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她搞不准自己要不要接着说。 封辰钰忽然一拍大腿,“啊!你碰见聂云间了吧。” “聂云间?” 封辰钰奇道:“封赤练你竟不认识他,真是怪了。” 封赤练面上笑笑,心想自己来这世界不过才两个月,能认识几个人。 “这聂云间命硬,几乎克死了全家人。” 封赤练心里一惊,“什么?” 正在心里谋划着要不要去蹭一顿宵夜再返家,笑笑笑冷不丁看到一个人影骑着马从路那头而来。马跑得很慢,马上的人几乎趴在了马脖颈上。 她咋舌,伸手去接,马背上的人直接摔了下来。“哎呀呀,”借着月光笑笑笑看清楚了梁知吾那张惨白的脸,不由分说搀着她就向宫内走,“您要是还有气,先把出了什么事告诉我吧。” 梁知吾攥住她的衣袖:“谋反。” “杜家……谋反!” 没来得及反应,宫门突然打开,另一个身影有些踉跄地扶着墙,对卫士出示令牌。从背影看过去笑笑笑就知道了那是谁,许衡之一身衣衫血染,看着比梁知吾好也好不到哪去。 他回头,三人对视,刹那了然。 “去禀告殿下,杜家谋反——” 随着这句话落下,夜风骤然强烈,卷来远处的嘈杂声。东向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一片熔铁一样的红色,远处街上密集的脚步声和击铮声一齐作响。 “急——报——” “有贼人开外城城门!” 第 126 章 天命 封辰钰借着乔双成的手从台阶上走下来。 她已经能听到外面的嘈杂,不时有宫人因为惊动而在宫中飞跑。撞翻什么,又因为踩到什么而跌倒。在这个混乱的时刻乔双成的脚步却很稳,她的手心没有汗水,她紧紧地闭着嘴什么也不说,就在这一刻,她忠诚得像是封辰钰活的手杖。 于缜已经关闭了后宫的大门,安排下侍卫。即使第一层宫禁被打开,叛军一时也杀不进内廷。这个年长的女官手提一把剑守在庭前,脸上没有半分惧色,如果有谁真杀到这里,不踩着她的尸体,走不进她守护的地方。 庭中没有几个全和的人。 许衡之来不及换下一身血衣,只是仓促披了身干净的衣服在身上。梁知吾还躺在医署里,带着贯穿伤策马来报信已经用完了这个知天命的权臣大半生命力。 笑笑笑站在一边,表情还是很松弛,甚至隐隐有些笑意。这女人从来就是个疯的,她恐怕这时候是高兴了起来。 封辰钰抱着玉玺的盒子站在这些人面前,听着许衡之有些气息不稳地自请护送殿下和玉玺撤离。 “陛下的天命,”她说,“还在这京城之中。” 城外的叛军撞开了门,有人劈裂关门士兵的盾,砍下她们的头颅。留下的金吾卫和城门军拼死阻挡。她们已经顾不得再去关门,只能用身体挡上去。 沙袋阻挡不了奔涌的洪水,城门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为什么?封赤练扶着聂云间进屋,反手将门关上。 “是真的不冷?” 聂云间点头,“是。” 封赤练拍拍他肩膀,“不错,身体真好。” 聂云间看着地面,身体好,恐怕除了封赤练,任谁看他的身体,也不会说好。 在酒肆屋子中间,封赤练点了个火盆取暖,她与聂云间坐在一处闲聊。 一上午也没有什么客人,坐了大概个多时辰,封赤练看看天色,对聂云间道:“时候不早,我得先走了,东乾楼离这里不近,要走一阵子。” 聂云间点头。 “记得莫要准备晚膳,我会带回的。” 与聂云间告别之后,封赤练一路向东,步行了大概半个多时辰,赶到东乾楼。 东乾楼临湖而建,有八层之高,是远近闻名的酒楼。封赤练听闻已久却一直没有进去过,在从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涉足于此。 封赤练步入,酒楼内装饰名贵不失雅致,繁复不失整洁,一楼乃是群坐大厅,午时正是用膳之时,楼内坐着不少客人。 封赤练四下一扫,发现这里的客人衣着举止都较外面其他酒肆饭馆有礼得当,想来也都是属地里的富足之户。 她看了一圈,没有发现要找的人。 这里客人虽然资质高贵,却难及那小王爷万一,想来凭他身份也不会同一堆人坐在一起,应该是在楼上的独间。 这边封赤练还在考虑,那边已经迎上来一个人。 “封姑娘,这边请。” 封辰钰吃好饭,对封赤练道: “你若不喜去,不去也可,我送过去。” 封赤练一愣,“可以不去么?” 说实话,她真的不想去。 封辰钰笑了,“当然可以,这是献宝会,只要献上去就行了,章家大门都不一定让进。” 封赤练瞠目结舌,“竟然是这样。” “你不知道?” 封赤练摇头,“大家把自己珍藏的宝贝献出来,怎地连门都不让进,这也太让人心寒了。” 封辰钰呵呵两声,摆手道:“妹妹,你不知这行里的情况,因为献宝会没有门槛,大多数去的都是撞大运的,你真当稀世珍宝满街都是?” 封赤练惊讶,心想,原来不管是哪个世界,都不缺那种想要钻空子占便宜的人。 “辰钰,如此的话,我便不去了,劳烦你将屏风送过去。” 封辰钰一拍手,“好!你就等我的消息吧。” 当晚,离戌时还有三刻的时候,封辰钰才叫伙计搬运屏风,准备动身。 “不急不急,又不是谁先到谁就被选中。” 封赤练笑着送走封辰钰。 她回铺子里,将店铺打扫了一下。因为是木匠铺子,所以木屑灰尘还是挺多的,封赤练打扫完又弹了一遍水。 都忙完之后,封辰钰还是没有回来。 封赤练心里有些忐忑,不是说献上去就行了么,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她坐在铺子里,随着时间一点点推迟,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揪起来。要不要去找一找,会不会是路上碰到什么意外了。 怎么会呢,这是在城中,而且章家大宅离这里又不是很远…… 想着想着,门口忽然传来马车的声音。 封赤练猛地转身,封辰钰承着月色走进来。 她面色凝重,封赤练看着心里一沉。 “封赤练……” 封赤练茫然的看着她。 封辰钰一脸沉重,喘着粗气,看着封赤练的眼睛,不说话。 封赤练有些无措,她轻轻问: “辰钰,怎么了?” 她心里不停地在想,这个不行了,那要怎么赚钱,她没有本钱,开不了店,难道要借钱么…… 封赤练脑子里乱成一片,可还是逼着自己清醒。 “封赤练……” 封辰钰紧皱眉头, 封赤练深吸一口气,对封辰钰道:“辰钰,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不用太难过。” “……” 封辰钰看着封赤练,看着看着,忽然哈哈大笑。 “封赤练啊封赤练,你可真是……” 她这一笑给封赤练吓了一跳,“我怎了?” 封辰钰一改之前的样子,一脸喜气地拍了拍封赤练肩膀。 “你可真是个妙人。” “……” 封辰钰直直地看着封赤练的眼睛,封赤练心里一松,明白了什么。 “成了是么。” “是。”封辰钰点头,“而且是大成特成!我将我们的通景屏送过去,那章府大管家只看了一眼,便叫我进去了。” “进去?进章府?” 月光像一层银粉一样,洒在卧房的门窗上,透进来。 “我们成亲可好。” 封赤练像是陈述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般,道出一句话。 我们成亲可好。 我来照顾你。 以后我们住在一件院落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清晨一同起身,夜晚一同入眠。 平平淡淡,简简钰钰。“我要去见一个人。” “好。” “我要同他一起用午饭。” “好。” 封赤练扳着他的头,让他看自己。她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 “是个美人哦。” “……” “闻名天下的美人哦。” 聂云间,我们成亲可好。 “好。” 她一点也不觉紧张,不管是问出这句话时,还是等待他的回答时,她一点都不紧张。 她想,冥冥之中都是天意,他一定会答应自己。 他心里有她,就像她心里也有他一样。 封赤练想着想着,不知为何,竟在夜色里留下了泪水。 她孤身来到这个世界,无亲无故,瞧着封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费尽心思,也不过是想在这里活得更真实,而聂云间,有牵无挂,**于世,自出生开始,从来也只是一个人。 他们对于彼此,远不是喜欢那样简钰。 封赤练的泪划过脸颊,浸在枕边,悄无声息。 她紧了紧手臂,抱紧怀中人。 他是证据,是她活在此世的证据,他是她最深的牵挂。 没有人回答,叛军阵型被这一冲截成两段。城墙上的守军调转弓箭,压低射角,箭雨朝着靠近城门的叛军倾泻而下。 到处都是金铁相击声,不断有人倒下去,血水浸透了地面。 “进城!”封莫渊擦干溅在脸上的血,对着传令兵低吼。她没有预料到半路会杀出一个姜守拙,两边人数差不多的时候这场战争就变成拉锯战,如今只有先一步杀入城内,才能从胶着的战局中脱离。 城门又被推开了一些,到底还是有叛军顶着箭雨冲入城中。留守的金吾卫已经不剩下多少,敞开的街道就在眼前,可就在这个瞬间,百十着束袖官服,佩直刀的官差从一旁的巷中现身。 “不良人执法,”为首的男人抽出刀,刀光照亮前方的叛军,“尔等宵小退避。” “陛下的天命还在这里。”站在庭中的封辰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为那位圣人效死。 这忠诚铸成的天命,不可撼动。 第 127 章 【提携玉龙】 封莫渊看不到这个京城中的天命,她只看到了一张网。 那种捕鸟的网,盖着树叶,盖着麸皮,雀儿一踩上去就被兜起来挂在树上。 她擦着脸上的血,盯着不远处那支先太女留下来的队伍,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头晕目眩。 再怎么说她也不算那种脑子一热就想造反的人,脑子一热的姊妹兄弟早就被先帝杀完了。如果她那个姐姐不死得这么早,她可能准备一辈子也忍一辈子。 她花了许多年的时间一条一条地打通商路,在隐山郡攒下造反的底子,刺杀那些还没来得及接回宫的皇女,预备着等到朝中只剩下五皇女一人之后就把她扶上位摄政,择时宣布自己也是女子,这个皇位给自己更恰切。 可封赤练活着登基了,她不仅活着登基还不知道从哪里捞到了姜守拙,不知道怎么破了秋狩的局,不知道怎么把虎诘也捞了回来。阿傩告诉她这是因为封家接连降下了两位神,那位已死的先太女是神,如今盘踞在帝座上的小圣人也是神。 没关系,她也有第四手准备。 锦燕使没有挡住全部的金吾卫。 谢泠把那些晕头转向的金吾卫逼到一起,像是捆柴芦一样紧紧地围着她们,这时候才有脑子清楚的人想起来“谢听弦”是谁。 谢泠不太痛快,一想到没准现在那条和自己不太对付的不良狗也在被问同样的问题,她就更不痛快了。 她摘下腰牌拍在那个人的脸上,想着对方没看清楚,就收回手又拍一遍。 被拍了两遍,又想起来之前谢泠拦下队伍时说的那句“御前行走”,就没人敢再继续问了。谢泠收回腰牌在袖子上擦擦:“谁让你们擅离职守闯宫禁的?” 站得往前的金吾卫面面相觑,下意识开始找那个罪魁祸首。可是一开始把她们从城墙边带来的那位中郎将早就已经不见了影子,除她之外,队伍里相当一部分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鉴于锦燕使只有百十人在这里,留下这么一部分金吾卫还把人打醒已经是不易。 夜幕掩盖了离开者的行迹,在刚刚锦燕使和没搞清楚状况的金吾卫冲突的时候,她们已经散入巷子离开。 谢泠抬起头,看向远处在夜色下蒙着一层青灰的宫墙。 有人从宫墙外翻了进来。 安勍抬眼,一双清雅的眼眸看向如芩禅师。 “一直等?”封赤练道:“辰钰,他是个好人。”“心意,是何种心意。” 安勍低头侧目,眼角上挑,目色流光。 封赤练脸蹭一下就红了,“不不……你误会了,是我说错了。”向天发誓她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哪知安勍这么敏感。 安勍慢条斯理地打开盒子,取出念珠。 “东西并不贵重,是我在珈若寺求来的,图个吉利,保平安。” 安勍抚摸着那串念珠,听着封赤练的话,像是回想到什么,“珈若寺……”他轻轻呢喃,“你去珈若寺求的……” “是。” 安勍将念珠仔细收好,“我很喜欢,封赤练,多谢。” 封赤练笑笑,“画你也看一眼。” “不急,还有时间。”安勍问她道,“封赤练今后有何打算?” 封赤练想了想,道:“我还没有考虑好,走一步算一步吧。也许会开一家画斋,挣点闲钱。” “封赤练可想来安南府。”封赤练一愣,“安南府?”“是。府中尚缺画师,封赤练若是不弃,可以留在府中。” 封赤练想都没想,礼貌回绝,“晏珺好意,封赤练心领了。只是安南王府离封赤练家实在太远,有许多事做起来都不方便。我还是习惯离家近一些。” “也好。”安勍也不多求。 “那这次封赤练打算在府中做客几日?” “画已送到,我也不便多叨扰,打算明日便离开。” 安勍轻轻抿了一口茶。 “封赤练,可否留到初五,也等老夫人过完生辰再走。” 封赤练犹豫,“老夫人生辰是大事,我一个外人在此……不太好吧。” “你又与我讲这些虚礼。”安勍笑笑,“府中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你我下次见面不知几时,这次便多待几日吧。”他目光真诚,盈盈温润,让人不忍拒绝。 “好吧。初五我再离开,正巧临城不怎么熟悉,这几日四下逛一逛。” 安勍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 “这是安南王府的内府牌,你拿着它,便可随意进出王府,不必再通传。” “多谢。”封赤练接过牌子。 “时候不早了,你奔波一天也该休息了。晏珺先行告辞。” “好,你也早些休息。” 安勍起身,缓步走到门口。他推开门,轻轻回头。 “封赤练,为何不佩我送你的钗。” 青白的月光散在他的脖颈上,如同上了一层银粉。 “我放在家中了,出门不便,我怕有所磕碰。”安勍眼眸低垂,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将门关好。 封辰钰摇头,“无人在意他是不是好人。”她看着封赤练,一脸严肃,“你知不知道,你与他在一起,要烙下多少话柄,你想一辈子抬不起头么?” 封赤练笑了,“为何抬不起头,我和他两情相悦,天地为证,怎么就抬不起头了。” “封赤练,我知道你心善,可你莫要同情得过了头。” 封赤练抬眼,直视对方。 每当她想着聂云间的时候,她都会有着水一样的目光,深邃的不可见底,又柔和的让人心疼。 封辰钰被那目光一瞧,嘴里的话竟再说不出口。 “辰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将这事告知与你,是不想瞒你。”封赤练笑笑,“我知你为我好,可是我当真倾心于他。” “我想献寿礼也是为了能拿到赏银,娶他过门。” 封辰钰瞪大眼睛,“什么?!” “实话同你说,为了这幅画,我家中的地也卖了。” “你魔障了,你真是魔障了。”封辰钰一脸匪夷所思,“他给你灌了什么**药,让你着迷成这样?” 封赤练不说话,她也不知道。 也许在那个夜晚,她送木料来封家铺子的时候,这男人的背影就深深地烙进脑海。 她站起身,走到封辰钰身边。 “辰钰,我一直觉得,判断一个人好坏与否,外貌是最不重要的。” “他若是好人,老天怎么会让他身体残缺!” “也许是他前世造的孽。” “对嘛,所以他还是个坏人,天下貌美良善的男子有的是,你随便喜欢哪一个不行。” “他前世造孽,可我倾心的是今生的他。” “你……” “辰钰,我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求你,给我次机会,你只要真心相识于他,一定会改变看法的。” 封辰钰最受不了的就是封赤练这个模样,看似软弱吧,却比谁都倔,想跟她横吧,可又不忍心,眼睛一望,便让她什么气都生不起来。 封辰钰说不过封赤练,只得哼了一声,负气道:“冥顽不灵!我不管你了!”扭头走进后院。 封赤练心里一松,面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封辰钰还是不喜欢聂云间,她对聂云间仍然有很大成见,可是她并没有逼她。到这最后,她还是退了一步,因为她把封赤练这个朋友看得更重。 封赤练看着封辰钰一步一气地回到卧房,轻声道: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如芩点头,“对,整整一晚,老僧在院里诵经念佛,他便在外面站着等,老僧心志不坚,于心不忍,便在午夜时又去了后山。” 安勍向如芩微微行礼,“大师心地慈悲,安勍敬佩。” 如芩摆手,感叹道:“慈悲不如坚韧,老僧赶到后山的时候,那男子竟然还站着。他只有一条腿,老僧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要靠双手支着拐杖才能保持身子不倒。” 安勍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带笑,“竟能坚持到如此地步。” 如芩点头,“到了那时老僧实在无法,只有将他带进寺院,问他有何所求。” 安勍喃喃:“他有何所求?” 如芩叹气,“他向我求一副吉祥符。” 一边平儿惊讶出声,“这人好生奇怪,费了这么大力气竟然只是求一副吉祥符。” 吉祥符是珈若寺最平常的护身符,多是求给出门在外的人,作用是保佑佩戴之人如意吉祥,远离污秽之物。怨不得平儿惊讶,这男子拖着残缺之身,费尽千辛万苦赶来珈若寺,竟然只为求这样一个普通的符咒,确实很奇怪。 “只求了吉祥符?” 如芩点头,“对,只求了吉祥符。” 安勍皱眉。 他生得清丽雅然,坐在一处,便如墨色的山水图一般。这眉头轻轻一皱,便如春日里吹皱的池水,夏日里吹散的柳絮,柔弱伤悲,让人无端心生疼爱。 “为何只求这普通的物件。” 听到安勍的问话,如芩笑了,苍老的脸一瞬间像年轻了好几岁。 “这世间心志至坚者,不怕动命,却怕动情,一旦动情,终生都会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这群人穿着暗蓝色的外衣,在将晓未晓的天幕下不甚清晰。一个提着灯笼的年轻女官察觉到墙边有异响,她还没来得及呼唤宫人和侍卫,就被突然捂住嘴拖走。 动手的人干脆利落地掰断她的颈骨,把尸体拖向一边。这里是御花园侧旁的角门,从角门可以直接穿入内宫。 刀锋切断青玉和珍珠穿成的帘子,蓝色衣衫的刺客冲进来,殿中侍卫随即拔刀迎上。 “有刺客!”封辰钰听到乔双成惊叫。这些刺客目标明确,直奔着她而来。刀刃破风声逼近,封辰钰下意识抱紧怀里装着玉玺的盒子,乔双成抢先一步跨到封辰钰面前,抄起一边的矮几抵挡这一刀,却听到那刺客一声惨叫。 一道银白色的影子紧随着刺客从御花园的方向翻窗进来,她手中的钩爪先她一步抓住开头那刺客的肩胛。爪刃撕开皮肉,折断骨头,生生将那人摔在地上。 用钩爪的女人旋身落地,甩出的影子在包围圈内清扫出一道弧线。她的肌肤与头发都是极淡的颜色,整个人像是一张没有落墨的绢人,光洁的面颊上覆盖着一道白纱,遮住上半部分脸颊 “……白马?” 女人向后仰了仰头。 夜间仓促内乱,禁卫搞不清情况,那群攻打宫门的叛军里面恐怕也有不少搞不清楚情况就来“清君侧”的人,封辰钰怕就怕到时候禁卫发现宫中有刺客,分不清叛军究竟是来救驾还是来杀人,自乱阵脚。她现在必须赶到禁卫之中,压住局面。 反正玉玺已经不在了,接下来怎样都不会动摇国本。既然陛下把这京城托付给了她,她就不能一直抱头藏匿。 乔双成扶着她快跑,脚下不时有横斜的尸首阻拦两人。“殿下小心!”拐角突然闪出人影,乔双成一眼瞥见对方身上蓝色的衣裳,顿时一蹬腿拉着封辰钰窜进旁边的耳房,又从另一侧窗户翻出去。 “那亲王在这里!”不远处有人喊。封辰钰感觉乔双成的肩膀抖了抖,忽然伸手拽开她的外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裹住封辰钰:“殿下!这条路就是去前殿的路了,昔日里您拜见陛下不要我跟着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您一直向前走,莫要回头!” 说话间她松开封辰钰的手,披着她的衣服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无边的黑暗包裹住了封辰钰,她的眼睛已经盲了很久,但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夜色的昏黑。所有人都在离她而去,她似乎又回到被囚禁在小院,几乎饿死的那一日。 【正文完】 第 128 章 贺永年 咔嚓吧唧吧唧吧唧。 咔嚓咔嚓咔嚓吧唧吧唧吧唧。 谢泠忍无可忍,抬手给了身边的金毛小狗后脖颈子一个大比斗,阿迦咕地一声就噎着了。 韩卢看不下眼,伸手慢慢地顺阿迦的后背,阿迦直了几次脖子才把刚刚嘴里的胡饼咽下去,被噎得眼泪汪汪。 这一夜鏖战,谢泠和阿迦都没怎么受伤,倒是韩卢,因为身边新募集的不良人不过百十人,都没穿重甲,拖延正儿八经持兵着甲的叛军实在是吃力,连他都手臂受了些伤。如今拿一条布带子缠着,吊在脖子上。 “雷公不打吃饭人。”韩卢拿水壶给阿迦喝了一口,免得一会他没完没了打起嗝来。 “我打我儿,”谢泠说,“你管了?不然送给你来养?” 阿迦刚刚擦掉被噎出来的眼泪,一听这话又眼泪汪汪地看向谢泠,全然看不出刚刚辗转腾挪杀得人头滚滚的样子。 韩卢不言,把水壶拿回来,才站起身摇摇晃晃看了看远处紧闭的宫门,姜守拙还没回来,不用想也知道是去捉拿杜家余孽去了。 在这前不良帅和前缇骑尉身后,还没碰过面的锦燕使们和新不良人们彼此探头探脑,相互打量,彼此都看对方不像正规官兵。 两三位御医就从这彼此探头探脑的一帮子武人之间穿过去,向着宫门去了。 室内燃着安神香压制血腥,偏殿的床帘低垂着,半遮住床上的人。封辰钰摸着床沿,把他垂出来的手翻过来盖好,虽然那只手五指惨白,但在封辰钰的手盖上去的时候,指尖仍旧轻轻颤抖着。 安勍听了成泉的话,哼笑一声。 “怎么可能,一个男人,而且身有残疾,倘若他武功真的高于你,那我该是向母亲讨个新的侍卫了。” 成泉垂首,“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 安勍一挥手,“罢了,接着查,有什么进展告知我便可。你先退下吧。” “是。” 成泉退出屋子,将房门轻轻关好。 站在门外,凄冷的夜风吹到身上,她内力深厚,丝毫不觉得冷。 她不禁又回忆起聂云间,心道,自己当然要查,不仅要查,还要仔仔细细的查。很多事她没有对安勍全部道出,因为她尚不确定。 但是有一点她可以确定,那就是她绝对没有看走眼,那个男人有古怪。他知道自己在跟踪他,肯定知道! 成泉的身体在夜色里轻轻发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一种想要追查真相的激动。他明知有人跟踪他,却没有表现出来,而且还时不时地露出破绽,这说明什么? 没有任何表示,说明他心底并不惊讶有人跟踪他。 不时露出破绽,说明他想引来人出手,好一探深浅。 而这两样放在一起,便能说明一件事——可就这样,也难掩他的风华绝代。 男子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淡然又疏离。 清风吹动他雪白的衣摆,远远一看当真如仙人一般。 封赤练心想这世界真是了不得,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她一直认为这个世道的男子大概全都像封尚一般,小巧玲珑,没想到这两天先后让她大开眼界,先是聂云间,现在又遇见这样的男人。 想到聂云间,封赤练心里一顿,又生出一些异样的感觉,似是怜悯,又似是敬重。 等封赤练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进了院落,封赤练拍拍老牛走到府邸门口。章府门口是有护院的,封赤练不是第一次给章府送木料,护院也识得她,便叫人来卸木料。 往常都是赶着牛车从后门进去的,今天竟然在门口卸货。 护院大姐看封赤练面有疑惑,小声道:“今天府里有贵客,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封赤练恍然,“是刚刚那个马车里的人?” 护院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便压低声音道:“你看到了?那是安南王的大公子,安勍小王爷。” 封赤练点点头。 那护院还想说点什么,奈何已经来了人,只能闭嘴卸货。 原来是皇亲国戚,怪不得有如此气质。 卸好木料后有人来给封赤练算钱,一看到银钱,什么大小王爷全让封赤练抛到脑后,她仔细地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便赶车离开。 封赤练赶着车在小巷里转悠,小巷虽然不比大道宽敞,可是人少,封赤练不急着赶路,所以她通常喜欢在小路走。 当封赤练绕到一个小酒肆门口,看见了那个半熟不熟的身影时,她竟觉得隐约之中有种宿命的感觉。 早上刚刚同人谈论过的人,现在就在自己面前。 聂云间还是昨天的那身衣裳,此时他正在酒肆里收拾灰尘,普通人随手就能做的事情到他这便会很费事,当手中提着东西时,一个普通的转身对他来讲都很吃力。 封赤练就那么愣愣地在门口看着,直到聂云间发现她她才回过神来。 “我……我买酒。”“如果施主有空,这里随时欢迎。” “在下若得空,必会” 封赤练一句未完,竟顿在那里。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一处—— 聂云间?! 封赤练真想抽自己一巴掌,太假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太假了。 聂云间将左手的工具放下,撑着木杖来到台前。 “什么酒?” 什么酒,天知道什么酒!封辰钰道:“你会作画?” 封赤练点点头。 封辰钰自己想了想,认真地对封赤练道:“好,此事我答应你。” “多谢。” 封辰钰大笑道:“封赤练不必客气,万一让我们撞了大运,好处你可不能独吞。” 封赤练也被她逗乐了,“真要能选上,赏银我们对半分。” 两人嘻嘻闹闹一会儿,封赤练忽然又想起一事。 “辰钰,我还有一事想求你帮忙。” 封辰钰道:“你今儿个算是栽在我手里了,说吧,还有何事?” “我可否在你铺子里暂住?” “住在铺子里?为何?” 封赤练没有将自己把地卖了的事告诉封辰钰,她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背水一战,免得她心理有负担。 “我希望住在城里,这样买画具方便些,山中总会有些不便。” 封辰钰道:“看来封赤练当真是想好好做这个寿礼,这样也好,你就住在我这里,一直住到献上屏风。” 封赤练看着封辰钰,“辰钰,你帮我许多,我真的十分感激。” 封辰钰笑着摆手,道:“封赤练不必多说,哪个女人没有抱负,总要施展一次才不枉此生。” 封赤练看着封辰钰,心里已经不是感动可以形容了,她没有想到封辰钰竟然这么容易便答应她,甚至没有看过封赤练的画作就相信了她。 说起来封赤练和封辰钰身份差别不小,虽然封辰钰不是官宦人家,可是也算是析城的富贵门户,她却从来没有给封赤练脸色看过,每次都宽和以待,封赤练想,封辰钰真的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封赤练心里呐喊,面上却很淡然,她故作镇定地走到前面,左看看右看看。 “我能在这喝么?”封赤练看见屋子里有桌椅凳子,便问道。 聂云间没说话,只是让开了门的位置,封赤练从小门进去。里面真的很小,大多人来这里都是直接打酒离开的,极少人会在这里喝酒。 屋子是背阴面,没有阳光,即使时至中午,可仍然有些暗,散着潮气和浓浓的酒香。 封赤练其实不会喝酒,前世她身体不好,家人根本不让她沾酒,她活一世唯一喝过的就是药酒。 “你要什么酒?” 封赤练想想,道:“什么酒最便宜?” 那就是,他身藏秘密。聂云间肩膀绷得像块铁石,可嘴里还是一句话没说。 封赤练坏笑着,手不老实地伸向他的下摆,贴着他的残端,慢慢勾画。 那残腿颤了颤,聂云间右手握住封赤练不规矩的爪子。他握得也不实,但也不轻松,封赤练悄悄挣了一下,没挣开。 封赤练讨好地哼哼两声,她见识过聂云间的力气,上次自己偷袭不成,手腕差点被他握折了。 她脸蹭到聂云间肩窝处,“相公,让娘子摸摸嘛。” 堂堂一个女人,声音腻得要流出油来。 聂云间不动,她就像那想讨主人欢心的猫一样,脸在聂云间肩膀上蹭啊蹭啊,软软的脸颊贴着他坚实的肩上,来回揉搓。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松,封赤练心里偷笑,这个老男人,她吃透他了。 可她还是不敢停,不到聂云间彻底放弃抵抗,她都不能停,万一要是一着急,他心理没受住,难过了,那她就罪该万死了。 终于,聂云间慢慢松开了手。乔双成一进来就哇地一声扑在她身边,哭着说我就知道殿下一定吉人天相没有事情。 封辰钰伸手顺了顺这只兔子的头发,拍着她安慰了好一会,才赶她去休息,乔双成看自家殿下脸上的血色都是粉扑出来的,却还这么安慰自己,顿时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送走乔双成,封辰钰又在榻边坐下,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空空望着床帐的方向,直到外面的玉帘如水一样响起来,她才立刻起身。 “坐吧。”封赤练扶住封辰钰要跪的姿势。 抓住她的那只手有点暖,封辰钰一时诧异,她印象中陛下的手是微冷的,像是无鳞的蛇。可现在那只手不仅暖了,圣人的身骨好像也和之前不太一样。但她没问出来,封赤练就伸手掀开了床帘。 “他倒是不想死。”封赤练说,“魂魄像是楔子一样凿在这副身躯里,咽了气也不离体,倒让我没法说救不回来了。” 床里的许衡之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因为御医说他伤在心脉切不可再挪动,封辰钰就直接做主把他搬到了自己住处的偏殿。“真是稀奇,从未见过有如此命大之人!”御医走之前还啧啧称奇,“那箭入后心,纵是猛虎也死了,不知怎么,或许是歪了几寸,学士留了命在。” 虽然如此,他能不能挺过来也还难说,御医只能开了方让他这么硬熬着。她们心中不清楚,封辰钰心里却清楚,自己抱住他的时候他已经气息全无,如今还在喘气,是这里的这一位给的恩赐。 “要不然算了吧,”那位圣人笑笑,“你看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救回来身子骨也不行了,不如你就让他自己去,我把他团一个团投了胎,十八年后再让他来侍奉你。” 封辰钰接不上这话,封赤练又随便丢下帘子:“这十八年里呢,我每年给你赐五个十八岁的面首,等到他长成了,你要是还喜欢,就再让这群人去教习他。” “你现在,可不仅是在向帝王许愿,想好再说。” 封辰钰垂下眼睛想了一阵子:“臣没什么好求,若真是说起来,请陛下为我与许衡之赐婚吧。” 她立刻就被戳了戳眉心:“重新想!都说了你如今不是在向帝王许愿。” 这一巴掌拍得许衡之口吐淤血,眼睛却突然睁开了,封辰钰听到他咳嗽伸手扶他,随即感觉一双已经逐渐回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殿下,我……我尚在人世吗?” 等到封辰钰要拉着他谢恩,那位帝王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谢泠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也没想到陛下这时候喊自己来。 事情就全都落在了谢泠身上。 忍那癫子忍了一夜又一日,再来见陛下就一脸死相了。谢泠平日里素面,面圣的妆都没来得及上,只是草草拍了点粉在脸上就去面圣,反正圣人要她是来用的又不是来看的,无所谓她脸色好不好看。 封赤练看着这换了新衣服,但仍旧一脸“臣今日就要累死官署”的锦燕使首领,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上前来,谢卿,”她说,“今日之事,你与姜卿居头功!” “去去去。”封赤练且笑且骂,“你出去!” 谢泠晕头转向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再看,高处的圣人不知为何举起手腕,盯着那一节手腕仔仔细细地看。看什么呢? 谢泠迷茫地出去了,礼官正在外面满脸微笑地等着,再走几步她就要知道自己即将被赐玉赐朱,一举荣登金吾卫大将军一职。 金吾卫里面这档子事,还要她加许久的班。 空气中又郁起了焚香的气味,桌上摆着切得精致的瓜果甜糕,于缜仔细整理好软垫,一如平日。 封赤练站在门前,看着这个女人的背影。 她轻车熟路地过去,为封赤练解开外裳,解下头冠。 本是自己希望的结局,也是自己料到的结局,可是真到了这瞬,封赤练眼睛却莫名一热。 她再不想戏耍这个男人。她轻轻地把盖头掀开。 聂云间坚毅平实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他似乎没有想到封赤练这么容易就掀开盖头,那黑漆漆的眼睛里带着些迷惑。 封赤练捧着他的脸,忘情地亲吻他。 “聂云间……聂云间,相公……”她无意识地呢喃,紧紧地贴着他的脸颊,只觉得离他再近都不够。 聂云间迟疑了一下,双手轻轻环住身前的封赤练。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手掌宽厚暖和,放在她的背上,温度一点点透进来,封赤练觉得背上酥酥麻麻。 她松开他,转身去桌子上拿了合卺杯,倒满了酒。 扭头,聂云间一袭红衣,血一样艳。 封赤练端着酒,走到他身边,轻轻道:“喝了这杯酒,我们向天叩首,便是夫妻了。”她慢慢跪在他面前,痴痴地望进他的眼睛。 “聂云间,你可想好了?” 她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她只是随口一问,可是出口之后心里却开始害怕。不知为何,她即怕坏的答案,又怕好的答案。 这男人只有一条腿,可成泉却不敢小觑。 她想不到,这普通小城中,竟藏有这样的人。 于是圣人真是神龙所化的传言就这么慢慢地在京中传开,并有了许多佐证——有人说她姊在宫中当差,曾经见到过无数色彩斑斓的小龙飞舞圣人左右。又有人说出征寒魁之事,她亲眼看到龙纛之后有一条宝光灿灿的巨龙,就是那条龙横扫了战场,教寒魁望风而降。 这怎么能是瞎编呢——你看看,寒魁和王和太子都押进京来了! 是龙,圣人是龙,这话在每个人口中穿来穿去,传出各种各样或真或假的故事。是龙好哇,圣人践祚以来风调雨顺,朝中鱼肉百姓的奸佞也处置了,边疆也太平了,是龙有什么不好? 只盼望着这龙万寿无疆! 这些议论,赞美,憧憬,闲谈就这样化作无数金光,如落雨一样涌向朱红的宫墙之中。 朝外议论纷纷,朝内一片忙乱。忙乱之中,才有人想起来一件事。 聂左相哪里去了? 聂云间不在这件事连红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这人叫圣人拘在身边了,圣人不见人他也跟着不见人。可如今圣人回来了,这人却真长翅膀飞了。 朝中知情的人你问问我,我问问你,都问不出个什么来,倒是绛山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左相在绛山现身过。 可如果这是胡说,左相如今究竟是在何处呢? 聂云间伤得很重。 那些兵刃是实打实地刺进了他的身躯,几乎将他肢解,虽然绛山君用神力强行弥合了他的伤口,但那些外泄的生命力一时间却再难以返回身躯之中。 他变成鹤蜷曲在她的怀里,时睡时醒,只觉得自己在混沌中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又被一双手从混沌中拉出,放入层层垂帘,郁金焚香的地方。 这里是曾经囚禁他的寝殿,如今却变成了他养伤的巢。 有时他觉得有一条微微带些温度的蛇缠住他,温柔地展开他蜷曲的翅膀,用浸润骨髓的快意盖过他的痛苦。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人形,在手指与蛇尾的爱抚下轻轻战栗。身体里那些裂缝,暗伤被温和的力量一次次盈满,直到弥合如初,直到他的魂魄不再飘忽。 聂云间醒来时是半夜,窗外月色如水。他披衣而起,沿着舞动的纱帘走出殿去。这里虽然是寝宫,但一个值夜的宫人都没有,门半开着,外面一片银白。 他看到有个人影站在门前,双手合十,袈裟如雪,回头且怨且叹地望着他。聂云间心下一动,知道这是谁,并无畏惧地走过去。 “陛下伫立月下,炫目非常,”聂云间咀嚼着词汇想怎么说,最后还是说了实话,“如同要踏月而去,我心生惶恐。” 封赤练笑笑,抬手给他看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万千金线。“那些星宿摆了我一道,如今我想离去可不太容易了,除非找到一个明主禅让。” 聂云间默然垂眼,仍旧握着她的手。封赤练回攥两下:“你有什么愿望么?” 聂云间忐忑不安地等着她的答复,直到她把她的双手交叠在他手上。 他已经付出了他的全部,生的时间,死的时间,那只白鹤翩翩落入赤蛇口中,心甘情愿地与她交缠,直至永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