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为何冒充我未婚夫》 1、荒庙 长夜将尽,东方天际亮出一线赤红。照出林间空地上横陈的十余具尸首。 被鲜血涂画的大地,像是不可名状的妖兽张开了噬人的口。 一名散发女子在其中盘膝静坐,樱唇微动,声音低弱。 “舟楫生死海,济度超罗酆。罪对不复遇,福报与冥通……” 是在超度。 她身上的宗门外袍也满是血迹,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只有左胸所绣的阴阳太极仍旧黑白分明。 一遍经文诵过,她睁开了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可眼波却是丝毫不动,反而抬手在地上摸了两摸,抓起一根长长的竹竿,站起身来,轻声道:“诸位,两清。” 随后摸索着找到唯一一具无头尸。那尸体做寻常农户打扮。拼凑起农人的尸身和头颅,阖上其死寂的双眼,取出一锭金子塞进他怀中。 正这时朝阳刺破薄云。 周南因静立了一会,晨光晒得她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心中却仍是冰凉。 六月初二,她离开宗门,自太乙峪北上,到昨夜不过才五天,可这样的刺杀已经发生了两次。 来者的修为身手各个不弱。 第一次对方的人伪装成了车夫,在她毫无防备之际猝然出手。幸好她感应到杀机,及时躲了一下,那一剑才只是刺穿了左肩。 之后她在一个村落裹伤,留意了一整天,才找到一个确定是当地农户的赶车人,重金雇了他。 昨晚,车夫前脚还在和她笑谈,说不等天亮,就能将她送到云禅寺。还问她一个道家女怎么也去拜佛? 后脚就被早埋伏在路边的修士连人带马斩为两截。 伪装偷袭不成,对方改为了直接进攻。十几名高手同时向车中攒刺,连车顶也有几人封堵。 周南因只能施出千斤坠踏穿车板,自车底钻出,一夜苦战。 她眼睛新盲还不能完全适应,又没有佩剑,着实惊险。 此时估量伤势,中了两掌一剑,小伤无数。 再来这么一次,她必得交代在这了。 可木家少爷的云禅寺之约就在今天傍晚。难道能不去? 周南因入道之前,曾定过一门亲事。 亲家公,也就是木老爷,救过她母女的性命。 那年她才八岁,周母临死前将她许给了四岁的木家少爷。 木老爷粗通练气之法,心又善,见她聪明颖悟,就将她推荐给了好友,上阳宗的褚真人。 自那以后,周南因身入仙门,踏上了一条通天的路。 前些日子,中土玄门合力北上,围剿极原山妖众。 在那里,恩师惨死,她双目失明。 回来之后,师妹失踪,她也与同门决裂,留下佩剑,只身下山。 自己的小道童追出来,交给她一封信,说是木家少爷在极原山围剿期间送来的。 她请人看了信,上面约她六月初八傍晚,在长安城南云禅寺见面,重议婚事。 去,一定要去。 将婚书和信物归还,她也就此了无牵挂。 这么想着,周南因循声找到一处小河,仔细清洗过血迹,扔掉宗门外服,换了件素衣,才根据水向慢慢回到大路。 她身后,只留下一地黑衣蒙面的尸体。 有几位面上黑巾已掉,脸上遗留下的表情竟然各不相同,有咧嘴大笑,有瞠目震惊,也有哀怨欲泣。 像是临死之前各自有一番不同的经历。 周南因只身向北走了半个多时辰,听到路边有人群聚集的话语声。 那是一个简陋的路边小摊,支着灰扑扑的篷布,摆了几张桌椅,挑出一盏茶旗。 篷布下坐着一伙五大三粗的汉子,他们的长凳旁靠放着几把麻布包裹的钢刀,一眼看来就不是良善之辈。 几人的目光正不约而同地落在周南因的身上。 众人眼中所见,女子一身素衣,头上只绑了个道髻,一身装扮再简单不过。但气质实在出尘,令人难以转睛。 她的眼睛线条柔和,目光落在虚空之处,似乎根本不需向这些红尘俗人瞧上一眼。 加之身形挺秀,衣袂微动,整个人便如同藐姑仙子,已脱尽了人间烟火气。 这伙强盗在此地聚众落草有些日子了,勾栏妓子玩过,良家美女也抢过,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仙女般的人物。 头目模样的人咳嗽一声,贼众们便都知道什么意思了。 周南因停脚,掌柜便向她招呼:“姑娘,来碗茶?” “好。” 她用竹竿探了一探,坐在一张没人的桌前,放下几枚铜板。 掌柜端着茶碗和茶壶过来,收起钱道:“沈郎币?姑娘远道儿来的?” 周南因:“嗯。掌柜,想问你打听一下云禅寺怎么走?” 不等掌柜回话,一个胡子拉沙的汉子坐到了周南因的对面。 “小姑娘,眼睛不好?” 他一过来,掌柜便识趣地躲远了些。 “是。” 周南因想了想,拿出一条白布来,缠在眼睛上。 她倒不是怕光,只是这样缠住大家便都知道她眼盲,走路会避让,也不用再来问她。 “那怎么不等等你的伴儿?” “我没有同伴。” 周南因语气温和,令人一听,就觉得这声音的主人软绵绵的十分好拿捏。 大汉无声地咧开了嘴,说道:“我们是此地镖行,送人送货,从没失过手。你看不见,不如让我们送你过去,少收你些个钱。” 周南因想起之前自己雇的农人,摇了摇头。 “劳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我自己能去。” 大汉便是贼头,听她不同意,已换了副厉色。但此时天光大亮,路上常有车马经过,人多眼杂不能下手。 他只好道:“顺着这条道儿一直往北,走个十几里,有一片草红药花儿,你得仔细闻。闻见味儿了,就在那附近找到一条向西的小山道儿,顺着上去,就能到了。” 他指的那个地方的确有个荒庙,却不是什么云禅寺,而是这帮流匪暂时落脚的地方。 周南因在心中记下,喝完茶水,起身道谢。 掌柜道:“姑娘你可记着,寻不到的话,路上再找个人问……。” 话没说完,被那大汉恶狠狠一瞪,后半句便咽了回去。 若是久历江湖,老于事故之人,听到这,便知道要多加小心了。 可周南因入道十二年,虽然也曾同她师父游方行走,学会了“身要稳,剑要狠”,也学会了“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 却并不知道怎样提防小人。 毕竟过去那些年,从没有哪个宵小如此想不开,去招惹两位降妖捉鬼、身手不凡的道门师徒。 可今天不一样,周南因现在这幅模样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娇质弱女。 还是个瞎的。 像一只小嫩羊羔,蹒跚着往狼群里踱。 可她自己浑然不觉,还向掌柜回道:“多谢。我定能找到。” 掌柜拿她没辙,又不忍心见到好好的姑娘被人糟蹋。只好在她走后,向人道:“这姑娘背后背着把拂尘,别是哪个宗门的高徒吧?” 贼头道:“大宗门的弟子怎不穿着本宗的衣服?我看顶多就是个靠出卖色相给人做醮的小道姑!” 有人哈哈笑道:“不知道道姑搞起来是什么滋味儿,会不会在那当口给咱哥们念起经来了?” 另一人道:“把你为花娘准备的药给她用点,还不是你让她念啥就念啥!” 众人都跟着笑起来,笑声中充满着放肆的淫邪之意。 掌柜仍在试图劝阻:“不能这么说。昨天晚上我和老伴儿就见了十几个没穿宗门服的黑衣修士,高来高去的,可吓人了。” 贼头没理会他,招呼众人便走。 只等着在路上寻个偏僻处,就将周南因虏到城西荒庙中去。 - 此时,就在离那荒庙不远的空地上,正停着一辆奢华且毫不低调的马车,朱漆大轮,锦缎垂幔,四角坠着美玉,辐条雕有花纹。 马车外站着个身背大弓的灰衣中年,正专注地看着前方一场剧斗。 那是一个劲装少年,和一名老道。 少年岁数不大,一柄金色重剑使得老练又纯熟。 可老道还是更胜一筹,他将那少年逼得越纵越高,又在高空将他重重击落。 “轰!” 少年砸在地上,烟尘四起,遮蔽了人的视线。 老道一拧身,剑芒暴涨,人与剑直如天外流星,向着对手的方向俯冲下去。 可预想中利刃入体的声音并没有传来,反而是“叮”的一声轻响,他的剑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磅礴的剑气受到阻碍,只能向四周猛地宣泄出去,地面落叶被朔风卷起四散飞走,连栎木林中的大树都被冲击得簌簌摇动。 尘灰散尽,老道平复了喘息,才看清拦下他那一剑的,是一支雪白的玉笛,而剑尖正卡在笛孔中。 顺着持笛人劲瘦修长的手,往上看去,是一个他没见过的青年男子。 二十几岁的模样,容长脸型,五官较寻常的俊美男子要更为立体深邃,面部留白极少,形状锐利的双眼湛湛生辉,瞳色却是深海一般的蓝。 他着一身月白绣云纹的束袖轻袍,枫红的腰封外缠着两圈银色的腰带,其下挂着一只小小的檀木葫芦。 这人身量很高,正微微低头看着老道,云淡风轻地道:“莫宗主,何必这么大火气?” 虽没见过,但莫老道不用想也清楚他是谁,咬牙切齿地道:“慕容铮,你果然没死!” 慕容铮道:“不错。你我也算他乡遇故人,要不是我赶着去金伶楼听曲儿,还能请你喝一杯。” 他左手一晃,莫老道才注意到他另一手中还拿着把小巧的水晶酒壶。 壶身上以金漆水题着两行字: “枉劳用尽心机术,独我纵横任往还。” 字迹虽小,但笔势豪纵,墨沈淋漓,颇有名家之风。 但这两行字落在莫老道眼中,简直是对中土道门极原山之行的莫大讽刺。 他怒火上冲,大声喝道:“狂徒!伏诛!” 他挺剑急攻,不仅迅疾无伦,且动向无定,在旁人看来实在是不可捉摸。 可慕容铮手持玉笛,或格或挡,身形挪移,或左或右,浑似闲庭信步一般。 “莫宗主,你又赢不了,咱们好聚好散,就此别过,如何?” 灰衣的中年男人跟着大声道:“莫老头,你也一把年纪了,这一路上像个苍蝇一样跟着我们,也不嫌麻烦!” “我家尊主今天发发善心,放你一马。你赶紧滚蛋,再别跟来了吧!” 慕容铮长笛一拨,架住剑锋,和颜悦色道:“考虑一下?” 莫老道在中土玄门地位尊崇,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戏弄?他是个火爆性子,一字一句地道:“你、给、我、死!” 雷霆般的一剑又被慕容铮挡下,他在剑后偏头问道:“非要这样?” 取代回答的是“啪”的一声轻响,莫老道腰间那块异形玄玉骤然碎裂,无数道灵光转瞬之间没入他的体内。 而他的灵气劲力也于这刹那之间大涨。一记暴刺,终于将慕容铮手中的长笛震断。 几乎是同时,莫老道左手就要甩出一支响箭! 他碎玉之后,虽能短暂地增强灵力修为,但副作用很大,灵力耗光后身体会陷入衰弱,须得召集同门过来接应。 可瞬时后,他瞳孔收缩,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去剑竟然又被他以酒壶格住了! 并且剑被锁死,撤之不回。 慕容铮眼中不多的耐心已全然消失,一个字也不再多说,手中的半截残笛转了一转后脱手飞出,疾矢一般刺入了莫老道的左胸。 穿胸而过后,去势仍然不竭。 空气自笛孔中激荡起尖锐的嗡鸣,随后“咄”的一声钉入栎树中。 万籁俱寂…… 莫老道用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那支响箭没有发出。 因为他感受到了对手如同广袤青天,无垠大海一般的浩瀚灵力。 即使附近的弟子们尽数赶来,也不过是蚍蜉撼树。 慕容铮在鲜血喷溅到自己身上的前一刻,瞬移而走,不怎么走心地叹了句:“可惜。” 却不知是在可惜那支做工精细的笛子,还是这个一代宗师。 他走到那个重剑少年的身边。 后者十七八岁的样子,面相清俊,一身蓝色的短打劲装,已经沾满尘灰。此时仍躺在自己砸出的土坑里,闭着眼一动不动。 慕容铮用纤尘不染的靴尖在他身上踢了一脚,问道:“死了?” 少年道:“在想他是怎么打到我的!” 慕容铮见他没事,转身跃回车中。 “玉堂宗的‘孤龙挽风’本就以玄诡见长,莫老道又已成名数十年。输给他,不丢人。” 少年蹭地从地上爬起来,跳上马车前厢。问道:“那你刚才锁住他的那招,叫什么?” 车中人似乎想了一下,之后慢条斯理地道:“叫作‘你跑不掉了’。” 少年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命名方式。 早年间,他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地,给自己这个响当当的硬汉,起了个死娘炮的名字,叫什么“阿鸢”。 往事不堪回首,少年执着眼前。 他眼睛亮亮地道:“尊主,你教我这招‘你跑不掉了’!” 慕容铮温声道:“你?还不行。” 少年阿鸢沮丧坐上赶车位,有气无力道:“咱们去哪?” “长安。” “还是喝酒、听曲儿、泡温汤?” “嗯。” 一阵疾风刮过,莫老道的尸体“砰”的一声栽倒。 响箭落地,火光窜出,直冲云霄而去。 少年道:“尊主,这可糟了!” 他口中说糟了,语气却全是高兴之意。 “玉堂宗的弟子们马上就到。你看前面就有间破庙,不如咱们到那去,来个关门打狗,将他们一举灭了,省着他们没完没了地跟着。怎么样?” 慕容铮道:“去长安,随他们跟着。” 灰衣的中年男人自林中牵了匹白马出来,听到二人谈话,说道:“尊主。圣上的来信中曾说过,希望咱们早点赶到建康。再出发时要不要御剑过去?” 慕容铮道:“不。驱车游山,登舟临水,人间至乐。” 轩伯答应了,将马系在车后,准备动身。 少年阿鸢终究是不甘心。 他想打架,心痒难搔。忽然灵光一闪,将目光瞄准了马。 那匹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只有四蹄呈黄色,奇的是,头顶生有短短一对鹿角,是慕容铮的爱物。 刚才还特意叫轩伯牵到林中,免得打斗惊了马。 阿鸢过去握住马蹄,指甲一动,已经划破了烂银蹄铁。 他喊道:“不好,马掌渗血了!尊主,还是就近修整一下吧。” “哦?”车中人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松动。 过了会,慕容铮轻笑一声,说道:“去吧。再敢对我的马下黑手……” “你就扒了我的皮做毛领!” 阿鸢跳回车辕,振辔驶向城西荒庙。 林子外,周南因面色沉静,正转过一片草红药从,向荒庙而来。 2、劫色 这座寺庙傍山而建,看起来废弃已久,门扇上的漆皮大都脱落,露出黯淡的木质。 从山脚到庙门前的空地外,是一大片栎木林。 阿鸢忙着布置结界,慕容铮却只关心马掌,亲自盯着轩伯换完蹄铁。 不多时,他忽道:“来了。” 说完,又仔细听了听,微微诧异。“一个人?” 庙门内生着一株极为高大的榉树,慕容铮飞上树顶,远远望去,看见一个素衣的姑娘,持着跟竹竿,穿行于林中小路,向这里走过来。 正是周南因。 树枝一动,阿鸢也跃了上来,看了会儿道:“女的,还是瞎子,这怎么打?玉堂宗搞什么鬼?” 慕容铮随口道:“看看,不就知道了。” 女子脚程很快,相隔虽远,但不一会就到了近前。 周南因脚下踩到了石板路,耳中听到了有人的动静。便问道:“劳驾,请问这里可是云禅寺?” 庙前,轩伯本来正对马蹄做最后的调整。 闻言转头看了眼门上的匾额,字迹已经不可辨认,便又抬头去看慕容铮。 阿鸢轻声道:“尊主,她什么意思?” 看身法,盲女修为不弱。慕容铮也想知道她打的什么机锋,向树下微一点头。 轩伯便已明了他的意思。 对方问什么,他接什么就完了。 于是他道:“姑娘来云禅寺,所为何事?” 周南因松了口气。 “是就好,我来等一个人。” 轩伯问:“什么人?” 周南因笑了笑没答,而是缓缓走到空地边缘,静立等待。 轩伯又问:“姑娘不进去?” 周南因摇头:“我是道门中人,无事不入佛寺。” 轩伯:“那你们为什么约在这儿见面?” 这个……周南因还真没想过这问题。 她当然不知道,木少爷为了新相好要同她退亲。 也不知道,平日里木老爷总说她是什么道门高人,多么多么了不起,木少爷烦死了,故意选在佛寺,要让她见识一下佛门香火有多鼎盛,好杀杀她的锐气。 萧条的荒庙外,她摇头道:“这是我朋友定的,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可能因为这里人少,好说话。” 她声音柔和,说得很是坦诚。 轩伯:“那你朋友长什么样?他来了,我告诉你。” 周南因眼睛的确不便,于是摸出一小块银子来,递过去道:“有劳。可我也不太清楚他现在是什么模样,只知道今年十六岁了。” “对了,是男的。” 轩伯道:“行,我帮你看着点,不用钱。” 周南因很是感谢,问道:“你是庙中修行的禅师?” 轩伯道:“老头子是受雇看门的。” 树顶,阿鸢正扒着树杈往下看,轻声道:“这姑娘虽然说话稀里糊涂的,不过看着倒不像奸邪之人。” 慕容铮仰躺在一根粗枝上,闭目听着门外的谈话,绣着金丝云纹的下摆和腰上那个小葫芦一起随微风荡着。 “你去告诉她,找错地方了,让她赶紧走。” 阿鸢却道:“又来人了尊主。” 慕容铮没睁眼,凭脚步声分辨道:“普通人。许是庙里落脚的叫花子。” 阿鸢看了会:“拿着刀呢,嘿,叫花子做了强盗,我去料理了。” 慕容铮也不阻拦,只是道:“文静点。” “知道了,不会弄一身血的。” 阿鸢正要去,听见强盗中有人瓮声道:“老大,那小道姑真的来了吗?” 他便又缩回树杈上,轻声道:“是来找她的。他们是一伙的?” 慕容铮不语。 庙前,轩伯也向周南因道:“有人来了。” 周南因向外迎了几步,问:“有十六七岁模样的吗?” “没有。” 轩伯看见是伙强盗,抬头想询问是否除掉。 但慕容铮没表示,他便不动声色。 强盗们已经冲到了跟前,见到马车和白马的金鞍玉勒,简直欣喜若狂,好一阵瞠目,是非抢不可了。 众人大咧咧地将周南因和轩伯围在中心。 贼头道:“小娘皮,你走得可真快!原来是着急到这儿来偷汉子。” 周南因皱眉:“你说谁?” 贼头笑道:“还能是谁?这还有谁?” “瞧你这么等不及,兄弟们也就不跟你客气了,咱们快活快活去?” “来呀,把这个碍眼的宰了!” 立刻有一名强盗挥刀向轩伯砍去。 轩伯掌中蓄力。 阿鸢也握住了剑柄。 可“仓啷”一声响过,却是周南因以竹竿拨飞了那柄钢刀。 她面容沉肃,冷声道:“你们是强盗?” 贼人中有的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是你的亲亲夫君!” 周南因又问:“你们要劫色?” 一个贼人自怀中掏出了一包药粉,笑着扑上去:“咱们一起舒坦,怎么能叫劫色?待会你还得求我们疼你!” 周南因施出身法,躲过他,闪到空地边缘,以竹竿向前探了探林木,说道:“那就放过那位老伯,跟我到林中来。” 众强盗又都觉得有些不对,面面相觑。 周南因已向林中走去,说道:“怎么不来?不是要同我快活快活?” 贼头道:“他妈的,一个小娘们,怕个鸟!” 当先走了进去。 贼众也都紧追在后面,只留下两个人要对轩伯动手。 两人刚举起刀,忽然都一声不吭地仰面栽了下去,一人咧嘴笑着,另一人表情吊诡,既像惊又像怕。 两道细细的光芒从尸体身上飞出,追周南因而去,没入林中。 轩伯根本没看清女子是怎么出手的,吃惊地俯身查看。 慕容铮却睁开眼,坐了起来,道:“针?” 阿鸢道:“好像是,我瞧瞧去。” 周南因和贼众已经深入林中,不见身影了。阿鸢便从这颗最高的树上跳下,想追过去看。 慕容铮在腰间那枚小葫芦上轻轻抚过,一道微弱的荧光自其中飘出来,往树林中飞去。 阿鸢见了那荧光后又跳回来,蹲在慕容铮身旁的枝桠上,伸手摸住那个小葫芦,闭上眼。 原来这小葫芦是个贮存灵体的灵器。里面是慕容铮平素收集的,他看着顺眼的一些残魂,在他灵场的将养下魂魄渐渐完整,能力也越来越强。 这些散魂被极原山的人众称为尊主的“灵使”。 平日里这些荧光飞到哪里,便是慕容铮的眼睛耳朵,只要他想,随时能以元神与灵使通感。 共用一个葫芦的灵使们被灵器勾连,也都神魂相通。有一个出来办差,他看到的、听到的,待在里面的也都能跟着看到和听到。 飞出来的那团荧光,跟上了周南因。 灵器里的鬼魂们便凑在一起。 “唔,强盗和盲女,尊主这次想看什么呢?” “大概她杀人的手法有些特别!” 林中,飞回来的两道细小金芒,如同有眼睛一般钻入周南因袖中。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对普通人下手,竟觉得比面对玄门高手、妖魔鬼怪还要为难,纤细的手指微有些颤抖。 她最后尝试道:“几位英雄,我是汉人,你们也是汉人,我给你们些钱财,能不能放我一马。” 贼头已没了耐心。“你这娘们是不是他妈的脑子有泡?你死了,钱一样是我们的!” 他手一挥,几个人一块向周南因动手,要先将她抓住。 几乎是瞬时之间,一根轻而细的竹竿,在林间搅荡起了飓风。 周南因一旦决定动手,便决不手软迟疑。 入林之时她已经记下了各人的站位,顷刻之间竹竿连挥,迅捷无比地点了所有人气舍、天枢两处大穴。 有人身上的穴道点得准,那人便即刻瘫软在地上。 有人身上却点偏了。不过即使没有点中穴道,那些人也被她含着灵力的一竿打得大声呼痛,滚地不起。 周南因暗自摇了摇头,对自己的准头十分不满意。 但只这一招,已经彻底打消了贼众们反抗的念头。 摸着小葫芦的阿鸢神识与灵器连接,看到这,兴奋地道:“可以啊!” 那团荧光又飞近了些,能清晰地看到周南因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阿鸢又道:“话本子里的冷美人,肯定就是这样了。” 周南因的声音仍是柔柔的,语调平静,却让林中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 “诸位,快活吗?” 已经有头脑活泛的人向着周南因磕头:“大王饶命!不,仙女饶命!我们也都是苦命人,两国交战,实在活不下去,才上山求个活路的。求仙女饶了我们吧!” “我刚才请你们放过我,你们可同意了?” 此话一出,贼众都两股战战,悔不当初。有的甚至打起了自己的嘴巴,有的不住磕头求告: “仙女您大慈大悲,放了小民吧!” “小的以后保证再也不敢了!” 周南因道:“大慈大悲是佛家。你们既想杀人,被人杀也要认,阎君殿前,莫要喊冤。” 道教虽也有慈悲之训,但更讲因果承付,做错事就承担后果。 已经有人大哭出声:“仙女,我上有老母,下有娃娃,求你了!” “求你了仙女大人!” 周南因毕竟还是有些心软,听众人不住哀求,便问道:“谁是头目?” 立时便有好几人指认。 知道她看不见,有人还忍着疼,将被点中穴道的贼头推到她跟前。 周南因问:“刚才是你出言辱我?” 贼头道:“大、大王!小的有眼……” 一句话不等说完,周南因手中盲杖已经自他脑后穿出,轻声道:“首恶当诛!” 之后她慢慢摸索着,替地上众人解了毒,又脚尖一勾,踢给他们一把钢刀,说道: “至于你们。去势可得活命,自己选吧。” 贼众一时间都有些傻眼,无声地交换了眼神,想法都是一样的。 大家一起四散奔逃,她一个瞎子还能追上不成!? 树顶上,阿鸢起了兴头,高兴地道:“有意思了,尊主!” 慕容铮勾了下唇角,不置可否。 3、吉儿姐姐 树林中,有人发一声喊,贼众都将身上能摸到暗器杂物一股脑往周南因扔去。各人朝向不同,都是没命地跑。 周南因灵气流转,所有飞到她身周一尺远的暗器都自行爆开,其中有一个纸包,爆裂之后却炸出一篷药粉。 周南因冷不防吸入了一口,急忙闭气撤后了两步。 她秀眉微微凝起,手中已多了几枚金色的针。 那些金针前端长不过两寸,后面连着一寸长的针柄。不是女红用的,而是与人针灸用的针砭。 周南因甚至都没有投掷,只是手指一松,那些金针就像长了眼睛一般向众人疾速飞去。 飞到中途,每一支都忽然分裂成许多支,好似被风一吹而散,化作漫天花雨,闪着夺命的金光,从四面八方刺入那些逃跑之人的死穴。 细小的血滴飞溅,落在各人的衣服上,洇晕成一朵朵小花一般的红点。 片刻之后金针又都乖巧地飞回到周南因手中。 看过死者脸上各异的表情,慕容铮才接过阿鸢的话,说道:“嗯,有意思了。” 他将阿鸢的手自葫芦上拍掉,吩咐道:“去找到云禅寺,看看她等的是什么人。” 阿鸢答应一声,将重剑往天上一抛想跃上去,谁知那剑不飞起,却径直掉了下来。 阿鸢接住,问道:“怎么了尊主?” 慕容道:“别惊动人家,走着去。” “哦。”阿鸢便自树丛间飞跃而去了。 过了半晌,周南因才从林中出来,回到之前等人的地方。 轩伯迎过去,道:“原来姑娘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你救了老头子的命,老朽多谢你了!” 周南因情绪不高,淡声道:“锄奸扶弱,分内之事,老伯不必客气。听你的声音并不很老,怎么称呼自己是老朽?” “嘿嘿,老头子的年纪有多大,只怕你娃娃都想象不到。” 周南因勉强笑了笑:“我在你们佛门清净地杀了人,还请老伯向寺中禅师转达歉意。” “禅师游方苦行,寺中现在只有老头子一个人。何况杀坏人,就是救好人,佛祖也是不怪的。何来抱歉一说?那些尸体老朽已经处理了。” 轩伯搬来一把自庙中找到的椅子,放在周南因身后。 “姑娘歇歇吧。你脸色不好,可受伤了?” 虽然他根本不需要别人保护,但周南因的善意相护,还是给他留下了好的印象。 周南因刚才虽没受伤,可她旧伤根本没有得到好好处理,又吸入了一点不知是不是毒药的东西。 所有的疗伤丹药都在极原山消耗尽了。现在身上除了一些固本补元的丹药,就只剩一颗极珍贵的回生丹,她是舍不得用的。 她道:“老伯,我打坐一会。你帮我留意,如有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来,就叫我,可以吗?” 轩伯道:“当然,姑娘请便。” 周南因就地盘坐,运起灵气。感觉那药性古怪,让人浑身发热发软,按照祛毒的法子却祛不掉,只能压制。 又过了多时,阿鸢自远处林中回来,纵跃飞渡,到了慕容铮身边。 先是四下看过有没有打斗痕迹,生怕错过和玉堂宗打架的机会。 之后才卖关子道:“尊主,你猜她是谁?” 慕容铮眼光盯着墙外静坐的女子,缓缓道:“元冲子的徒弟。” 阿鸢正掏出怀中一个小布包,咦了一声。“你如何知道的?” 慕容铮接过打开。“她在等谁?” 阿鸢:“嗨,我还以为等的是什么玄门高人。原来是不相干的,她的未婚夫。” 布包内有一张老旧信笺,和一支尾端雕刻成如意状的铜钗,已经成了灰绿色。 慕容展开信笺粗略看过。 “周吉儿?” 阿鸢道:“那是她以前的名,现在叫周南因。元冲子的徒弟和女儿分别叫做南因和望北,说是寓意什么:谨记偏居南国之因,不忘向北收复失地。” “小胖子还说,今天过去是要退亲,让周南因以后别缠着他。这不,婚书和信物他都随身带去了。” 阿鸢指了指慕容手中的东西。 慕容铮道:“抢来的?” 阿鸢:“他不想要,我正好就拿了。” 慕容铮看他,阿鸢嘿嘿一笑。 慕容铮道:“之后呢?” 阿鸢:“他说话那口气真让人不爽。揍了一顿,哭着回家找他爹去了。” 慕容铮点点头,看着婚书和铜钗,似乎在想该怎么处置。 阿鸢又趴在枝上,俯视着周南因,问道:“尊主,你想要元冲子给她留下的东西?” 慕容铮道:“嗯,想看一眼,或许有线索。” 阿鸢道:“咱们抢了她的不就看到了?” “抢孤女的东西?” 慕容挑了挑眉。仔细看去,他右侧眉峰处有一道细细的疤痕,也正是这一小道疤,让他那张过分精致的脸变得鲜活起来,有了人气儿。 阿鸢道:“也是,不能那么干,太没品了。” 他随着树枝晃悠了一会又道:“尊主,要不……” 慕容铮道:“嗯,这主意虽然也不太光明,不过,先听你一次吧。” 说着,他拿起信和铜钗,飘身下了树,在老旧的院墙上轻轻一点,落在周南因来时的路上。 阿鸢:…… “我可什么都没说!” 轩伯看见慕容铮的眼色,便向周南因唤道:“姑娘,路上来了个十六左右的少年,不知是不是你要等的人。” 周南因刚才全力疗伤和压制毒性,全没留意脚步声,听到轩伯叫她,才还气归海,站起身来。 慕容铮已走到她身边,微低头打量着她,说道:“你是吉儿姐姐?” “姐姐”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低沉懒散,偏又带着点蛊人心神的尾音。 周南因中了那种奇怪的毒以后,本就感觉燥热难耐,听到这声音心头竟然不受控制地砰砰砰大跳了起来。 但在阿鸢听来就有如天雷滚滚,他一个没坐稳,“噗通”一声,自十几丈高的古树上栽了下来。 周南因听到异响,侧头凝了凝神。 慕容道:“是我的侍从,爬树玩,掉下来了。姐姐不用在意。” 阿鸢:…… 周南稳住心神,道:“你是木家少爷吗?我看到了你的信,来赴约。” 知道她乳名的,如今只有木家人了,周南因并不疑心。 慕容却不提婚约之事,只问道:“姐姐眼睛怎么了?” 周南因的唇微微绷紧。 “我们去北方围剿一个魔头,我眼中进了妖毒,看不见了。” 慕容铮道:“尊师怎么不给姐姐请大夫医治?” 周南因神色更加暗淡。 “家师,已经仙去了。何况……” 她又觉得宗门那些烂事并不适合向木家少爷提起,便没有说下去。 慕容铮:“姐姐节哀。你眼睛不便,尊师有没有什么遗愿交代给你,或是什么遗物需要照看的?如果姐姐有困难,我可以帮你。” 元冲子临死之前,的确将两件东西塞给了周南因。但那时她眼睛已被妖毒喷中,视物开始模糊,只看清是个扁又小的牛皮包。 而且极原山主峰的山石在不断坠落,惶急之中她将小包收进怀中,便抱着元冲子的尸体下山。 等回到上阳宗,眼睛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她凭药气判断有一枚回生丹,另外是两张纸,像是信件。 之后宗门内事端频生,她根本找不到值得信任的人,可以帮自己拆看,只好一直妥善收着。 离开上阳宗以后,她遇到两次截杀。 周南因自问平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和师父临死前托付给自己的遗物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那其中一定涉及了什么重大事宜。 木家少爷只是个普通人,知道的越多越不安全。 于是周南因摇头道:“没有,多谢你。” “哦?这样么。” 慕容铮长眉挑起,又道:“姐姐,长安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多得很。你若有空,我带你转转,如何?” 话是对周南因说的,目光却转向了远处树林外。 周南因默了一会,道:“你找我来,不是为了这个吧?” 慕容看着入寺的那条山路,眼睛微微眯起,随口道:“如果是呢?” 周南因:“木少爷,你信中说要与我重议婚约一事,还叫我不必惊动老爷,我以为你要取消婚约。” 慕容:“我这样说的?” 周南因有些无语:“是,来之前我想过了,你虽然……” 她忽然停住,面色凝重起来。 慕容铮却像是没察觉到一般,追问:“我虽然什么?” 周南因侧耳道:“有修行中人将这里围住了。” 闻言,轩伯一凛,取来强弓,阿鸢也蹿了出来,眼睛发亮。 慕容铮却是闲闲地道:“来拜佛的吗?希望别打扰我和姐姐说话才好。” 听起来倒真的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忽然,一只素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手虽柔软,力道却强,一下便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 周南因道:“进到寺中去!” 她想起了昨夜林中惨斗。 木老爷于她母女有过深恩,就算死在这,她也一定要护木少爷周全。 她一拉之下,慕容铮罕见地愣了下神。 他自己都不记得,已经有多少年,没人挡在他身前了。 周南因又催道:“木少爷,带上你的侍从,快进去,待会儿若有不好的事发生,你别害怕。” 话音刚落,林中传来了一道洪亮的声音。 “躲到哪里也没用,今日谁都走不了!” 4、被围 几道身影浮现在众人眼中,都是像阿鸢一样自林上奔过来的,速度很疾,惊起了一整片归林的鸟雀。 轩伯引弓搭箭。 慕容抬起手,让他稍安勿躁。 很快他剑眉微凝,不知听到了什么,又打了个手势,示意二人先躲起来。 轩伯在瞬时间没了人影。阿鸢虽不甘心,也没办法,只好钻进了方便向外偷窥的马车中。 周南因一手抓住慕容铮,一手握紧充当盲杖的竹竿。既然已经被人喝止,不能藏了,那索性就把他护在身边。 男女之防,对于修行之人来说,本就不像俗世男女那样看重。何况现在情况非常。 她也顾不上管其他人都躲去了哪,正仔细地数着来人的脚步声。 三十二个。 身法稍逊的,都正在林中穿行。 若自己眼睛尚好、没有受伤,就是来上百人,也有信心能将木少爷带走。 可现在…… 慕容铮感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加了力,他抬眼,只看到周南因流畅的下颌线条和绷紧的嘴角。听到她问:“能看见来人了么?什么打扮?” 慕容铮向外看了眼,道:“浅青色袍服。” 周南因问:“可有刺绣或者纹饰?” 慕容铮:“有一些不认得是什么、总归很难看的纹路。对了,他们都佩着块玉,形状各异,颜色各异,各有各的丑。” 周南因:“玉堂宗?” 道门中人“爱美”、“有钱”,佩玉之人不少。 可寻常道人佩玉,都是些种料上佳、雕工细致的。若是看到有人佩了块形状不规则、质地也未必好的玉,那他就一定是玉堂宗了。 那是本命玄玉,平时积攒灵气,关键时刻可以尽数回馈给主人。 所以玄门中人都会尽量避免和玉堂宗的人动手,因为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可以爆发出多少能量。 周南因知道对方身份之后,反而放松了些。 玉堂宗是道门祖庭所在,玄门正统,和截杀她的那些人肯定没有关系,也许并不是冲自己来的。 不一会儿,玉堂宗的人陆续来到庙前空地上。果然如慕容所说,浅青色宗门长袍,肩上刺着八宝纹样,腰中各佩玄玉。 三十二人仍旧各踩方位,丝毫不乱,将周南因和慕容铮围在中心。 但却一直没人说话,空地之上一时静悄悄的。 周南因便平平稽首,先说道:“诸位道友,在下有礼。不知……” 适才那个洪亮的声音冷冰冰地将她打断。 “见礼还是免了!邪魔外道,是敌非友!” 说话之人道号上咸,身材高大英武,是莫宗主的关门弟子,也是这群弟子中最大的。 他身旁一个年纪不大的坤道指着马车道:“师兄,你看!” 上咸子“哼”了一声,看向二人的目光中射出怒火。 慕容铮却毫不在意眼前处境,饶有兴味地看周南因的反应。 周南因被打断之后等对方说完,才又道:“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请问诸位可有领事之人?” 坤道回道:“我师叔。” 周南因又问:“那么敢问尊师叔道号上下,是哪一位?” 有人冷声道:“凭你也配问我师叔道号?” 林中小路上,传来一道平和冲淡的语声。 “贫道道号高讼。” 玉堂宗众弟子便一同向来路方向垂首。 慕容铮仍旧没什么反应。 马车中的阿鸢却道:“我说这伙人怎么才来,合着是去找帮手了!” 周南因也暗想:玉堂宗辈分“紫虚高上”,高字辈便是和宗主莫真人平辈了。 她道:“见过前辈。” 只听蹄声“得得”,一个暗青色袍服的中年男人,骑在一头青牛的背上,缓缓行上来,看面相只有四十岁上下。 他先看了一眼玉堂宗众人的站位阵法,点了点头。这才向周南因和慕容铮道:“二位小友,我们寻着慕容铮的马车辙痕到了这里,不知这辆马车是谁的?” 慕容铮看着他,微微一笑道:“我的。” 他一笑起来实在可以说是“活色生香”,玉堂宗有几名女弟子已经暗暗红了脸。 周南因有些反常的没有控制住语调,颤声问:“慕容铮?他没死?!” 高讼真人道:“不错,玉堂宗自龙城一路追踪他至此。” 蓦地感觉到周南因的手微微发抖,慕容铮笑了笑,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周南因深呼吸,向他低声解释道:“我没事。慕容铮是害死我师尊的大魔头,我还以为他死了。” 慕容铮道:“哦。那他竟然还活着,真是遗憾。” 高讼真人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禁也有些动摇。 他道:“小道友,贫道虽然现在认为你们与此无关,但你这位友人难脱嫌疑。所以贫道想请这位公子随我回玉堂宗,再由莫掌教明辨。” 玉堂宗的掌教真人也姓莫,是莫宗主的小妹。 各大宗门的宗主多是派中修为数一数二之人,是全派上下的精神领袖,也是全派弟子仰望追比的目标。 但各宗主往往都在全力修行,冲击仙位。 宗门要正常运转,杂事杂务总要有人处理。所以很多宗门都设下掌教一职,就是门派的大总管。 掌教一职多由宗主指定。 有些宗主会指给贤能之人,甚至让门人自行选。比如她师父元冲真人生前就是被同门推举为上阳宗的掌教。 有些宗主则是任人唯亲,比如玉堂宗的宗主和掌教就是一对兄妹。 掌教莫欲静行事狠戾决绝,多年下来,玉堂宗所在的八百里伏牛山几乎成了她的私域,玉堂宗更是她的一言堂。 将人带回去由她审判,不管那人是不是慕容铮,只要沾点嫌疑,都绝不会好过。 从前就曾有莫掌教为了诛灭附体妖邪,一举击杀十几个无辜村民的事发生。 可若是不让高讼子将人带走,又该怎么说? 周南因正犹豫着。慕容铮开口道:“跟你回去是不可能的。本少爷是读书人,要赶去建康参加定品会试,做大官。十年苦读换来的机会,岂能被你们这些无聊的事情耽误?” 木老爷是行商之家,确实一直逼着木少爷读书,也做好了上下打点的准备,就为儿子能脱离商户身份,走上官途。 当初的婚书上也写明,会在木少爷参加定品会试后成婚。 玉堂宗有人道:“赶不上会试定品,大不了三年之后再参加!可要是不奉我们掌教的令,哼,说不定再也没机会了!” 慕容铮悠悠道:“兄台一定是读书少,没听过‘世将乱则仕,世大乱则隐’吗?现在晋燕赵三足鼎立,世道将乱,正该我辈展露峥嵘,拜相封侯。等到纷争并起,我就该携美人归隐了。时机稍纵即逝,怎能再等三年?” “你!” 那人气得噌的一声拔了剑出来。 “不自量力,胡吹大气!疯言疯语,不可理喻!” 周南因知道木老爷的夙愿,但具体这个木少爷读书读得怎么样,她倒不清楚。 她打断二人互呛,说道:“高讼真人,可否容我弟弟参加过会试,再去玉堂宗拜过莫宗主和莫掌教?” 高讼子长长叹了口气。“敝派宗主已然仙去了。” “什么?” 高讼子:“贫道也正是从他身故之处,循着车辙找过来的。” 周南因这一惊不小。 莫宗主名驰中原数十年,一身修为早已高深莫测,更有玄玉加持,什么人竟能杀了他? 答案并不难猜。 如此一来,木少爷就不仅仅只是“疑似慕容铮”了,更是“疑似杀害莫宗主的凶手”。 以莫掌教的性子,又是在杀兄之仇的盛怒之下,周南因毫不怀疑,她会直接把所有有嫌疑的人都杀了。 她道:“即然如此,我更不能让真人把他带走了!” 高讼子道:“你的想法我明白,可贫道也是职责在身。” 刚才喝止周南因的上咸子,又大声说道:“师叔跟两个小贼何必如此客气?依我看那小子就是慕容铮!惧怕跟我们回玉堂宗,所以在这里装神弄鬼!” 慕容铮轻笑道:“你说的那人若是能杀你师父,又何必怕你们几个喽啰?” 上咸子怒道:“他怎会是我师父敌手!自然是用了什么阴谋诡计,或者极原山妖魔仗着人多势众,以多攻少!” 车内的阿鸢忍不住道:“傻逼。” 慕容铮则点头道:“聪明。” 周南因侧头低声说:“木少爷,少说两句。” 慕容道:“我表字景真。” “什么?”周南因一愣。 “我是说姐姐可以叫我的名字,不用总是叫什么少爷。” 周南因:…… 她的确只记得木小少爷的乳名,并不知道他的名和字。可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玉堂宗的人也一定是看不下去了,一人挺剑直刺,大喊了一声:“狗男女!” 5、玉娇客 “啪”的一声轻响。 那名弟子猛地跃了回去,蹭蹭蹭倒退数步,站稳后迅速捏好剑诀,瞪着周南因。他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留着一道长长的红印。 是那根竹竿留下的。 周南因将慕容铮又向自己身后拉了一下,他便只能看到她白皙纤细的脖颈和几缕碎发。 听她道:“我们真的无意与玉堂宗动手。单凭一道车辙说明不了什么,恳请高讼真人向莫掌教回明,我弟弟绝不会是慕容铮。” “我也绝不会让你们把他带走。” 高讼子看了她动手那一下,问道:“小道友是不是也该报上自己的道号和师承?” “我……姓周,无门无派。” 周南因此时已经脱离上阳宗。 但她对上阳宗感情很深,并不想将师门秘事公之于众,也不想以上阳宗的名义与玉堂宗冲突。 高讼子虽性格平和,但自己先报道号小辈却不回,也难免不悦,冷哼了一声。 上咸子趁机大声道:“你如此不坦诚,说出的话又有谁会信?动手!” 一声令下,三十二柄长剑齐出。 周南因向慕容铮道:“站着别动。” 之后松开他的手腕,反手抽出一柄马尾拂尘,上前两步,一抖一抽,已将冲到最前那人的剑刃卷飞。 右手竹竿连点,她虽然手中无剑,但挥手之间,却似有剑气四溢,令场中玉堂宗众人都觉得有股无形的压抑之感。 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有七八人被她抽中了少海穴,手臂肋间经络一阵剧痛,长剑脱手掉在地上。 这门打穴身法,对有灵力法术傍身的修士来说,可有可无。但她师娘主修医道,灵力低微,所以她师父夫妇二人合创了出来,用以防身。 此时周南因受伤不轻,正好合用。 马车中的阿鸢看得血气上涌,不停搓手。“漂亮。” 只有一人身上的穴道仍是点偏了,他虽然没有被迫丢剑,却也觉得被打中的位置奇痛无比。心中对周南因生了些惧怕,转而去抓慕容铮。 还没等奔到慕容身前,就被竹竿猛地抽在背后,强横的劲力直接将他拍飞了出去。 可周南因也因这一下救急,肩头被上咸子划了一剑,鲜血将素白衫袍一点点浸染。 玉堂宗的人见她受伤,都如法炮制,有大部分人朝着慕容铮去了。 慕容铮站在场地当中,倒是不闪不避。 周南因却不敢以他涉险,勉力听着那些人的方位,围着慕容铮给他解围,出手更急更狠。 这样一来,不免陷入被动,僵持了一会后,被人掌风扫到,经脉上真气一滞,刚才中的毒带起下腹处一股火一样的热意。 她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准头一偏,竹竿迎上剑刃,断了。 此时拂尘上的尘尾也大多被玉堂宗的人削落。 新伤旧伤一起痛。 而她最忌惮的高讼子还没出手,只在牛背上远远看着。 慕容铮扫视众人一眼,向她伸出手,想要拉她起来。 阿鸢将重剑缓缓抽出,只等慕容一个手势,就飞出去打架。 可周南因却忽然将拂尘手柄重重甩出,逼退几名玉堂宗弟子后,那手柄自高讼子身边倏地飞过,插进林中地上。 等那几名弟子调整身形,准备急攻的时候,却一个个都定住了。 此时周南因正缓缓站起,右手横持半截竹竿,左手高举,手中捻开了几支细小的金针。 她不说话,却有玉堂宗的人喊起来: “雨打飞花。是雨打飞花!” “玉娇客。她是玉娇客!” 雨打飞花是那金针的名字,而玉娇客,正是周南因的道号。上阳宗第十七代弟子,玉字辈。 大部分道号除辈分字外,都是单字,譬如莫宗主道号高乾,他师弟道号高讼。但也有部分人号双字,比如周南因这种,甚至还有号三字的。 全看师父如何取了。 慕容铮便收回半路上的手,负回背后,眼中噙着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玉堂宗弟子们惧怕的模样。 上咸子怒道:“长他人志气!管她是谁,她伤得不轻,上!” 其余弟子则是犹犹豫豫,有的想趁机重伤周南因,有的则惧怕她手中金针不想动手。 这时高讼子道:“都停手。” 众人答应了一声,各自收剑,只是仍将二人围在中心不曾退开。 高讼子道:“早就听说上阳宗玉字辈有一位少年奇才,颖悟绝伦,年纪轻轻就已身负通天修为,跻身天重境。今日得见,幸会!” 中土玄门曾经并无境界高下之分。 但东汉末年兴起的“清议“之风,在晋朝发展的蔚为大观。官僚士大夫们往往通过清议来品评人物。 黄老道家向来同士家走得很近,很多年前,各宗门仙首曾受邀参加过一次士族“清议”。 议着议着,有人突发奇想,不如将道门中的成名人物也来排一排。 于是便按天、地、玄为序,排出了三重境界。 玄重境排了约有百人。 进入此境,才算在修道路上真正登堂入室。 此境中的人,往往因为所学杂而不精;或者道心不坚,不够努力;亦或单纯是天资所限,而不能排入地重。 地重境人数便少得多了。只有二十几人。都是各门派的耆老或者年轻翘楚。 周南因的师父元冲子就是地重境。 天重更少。 最初寥寥不足十人。 这几人的名字,在当时道门中都是雷霆贯耳般的存在。 玉堂宗的莫宗主便是天重境。 虽然实战当中,影响战局的不仅仅只有修为。临敌经验、心态、对兵刃的纯熟程度,都可能左右胜负,地重境也不是说绝对胜不了天重境。 但天、地、玄的境界划分,还是让大家对道门中名人们的实力,有了个大概的区分。 这些年政权更迭,时过境迁。道门中这一传统却保留了下来。 在周南因很小的时候,曾经问过她师父。 为什么道门子弟千千万,玄境以下的便不排境界了呢? 那时元冲子说:“你以为清议会上的仙首们吃多了没事做吗?南因,你记着,道门虽然公平,但也残酷,修为不够,连让人品评你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当时的周南因自觉连玄重境的边儿也摸不到,沮丧地说:“可这些修为不够的弟子们也想要互相比一比的。” 元冲子便笑着道:“乌龟和王八比快,有什么看头?” 周南因幼小的心灵曾被师父这个比喻深深伤害过。自那以后,苦修不辍。 直到她以二十岁年纪晋升天重境,“玉娇客”三个字,在中土道门便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此刻,身份被识破,周南因平顺了气息,向高讼子重新见礼:“晚辈上阳宗弃徒玉娇客,见过前辈。” 不仅高讼子惊讶,连慕容铮也微觉意外。 高讼子问道:“你犯错被逐?” 周南因道:“起码目前,晚辈还不觉得自己错了。” 高讼子哈哈笑道:“很好。你受过伤?” 周南因刚才展现出的战力实在不像天重境该有的。 周南因道:“小伤。” 眨眼的间隙,高讼子已从青牛上瞬移到了她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腕。 修为稍弱一些弟子们甚至连他留下的身形残影都没有看到。 周南因略做犹豫,终是没有抛出金针反抗。 高讼子虽是地重境,但现在二人动手,她必输无疑。 片刻之后,高讼子又瞬移回到牛背上,他道:“你伤得如此重,就凭这几枚小针,想拦下我们吗?雨打飞花?名气虽盛,嘿嘿,贫道可也不放在眼里。” 周南因道:“不错,这几枚小针对付寻常人够用,对付玉堂宗的贤师徒,确实不够。” “可晚辈刚才说了,绝不会让人把他带走。” 她语速不快,音量也不大,但就是能让人感受到这话语背后的决心。 “诸位若执意如此,晚辈也只好拼死一抗。” 慕容铮眉梢挑起,向她一瞥,眼波沉沉。 高讼子点头道:“果敢坚定,绵里藏针。很好,很好。” “可你这样的璞玉,方真人为何将你弃之门外?” 他后一句语声很低,像是自行琢磨,自言自语。 方真人自然是指上阳宗的方宗主了。 他这一次问得诚恳,周南因道:“宗主他闭关未出,我与本门新任掌教意见冲突,晚辈有一定要做的事。” “什么事如此重要,竟让你舍弃师门?是为了他吗?” 高讼子看向慕容,声音之中大有惋惜和不满之意。 都说红颜祸水,可男人生成如此模样,也很可能是男祸水,平白耽误了他道门中的一颗好苗子! 慕容铮却对他语气中的谴责丝毫不以为意。 周南因道:“不。他是晚辈恩公之子,所以我无论如何要保他周全。我离开宗门,是为了我师父,还有师妹。” 高讼子道:“尊师生前,贫道对他也曾十分敬佩。可他实不该临阵投敌,去向慕容铮之流屈膝下跪。我辈修行中人,在入道之初,就该想好,会有舍身证道的可能。” 慕容铮唇角勾起浅浅的一抹嘲讽,去看周南因。 周南因已经收起了金针,以半截竹竿撑地。 “我师父不是那样的人。晚辈坚信,极原山唯弗峰上的真相,绝不是众人看到的那样!不管用什么方法,总有一天,我会查清,还先师清白!” 过了很久,高讼子叹了口气。道:“本就以多攻少,还向一个普通人下手,吸引对方的注意,再趁机偷袭。这种小人的打法,是谁教给你们的?” 这句话,却是向着玉堂宗众弟子说的了。 玉堂宗弟子们各个垂下头,不敢发一言。 高讼子道:“走吧,回去。” 众人都很惊讶,上咸子道:“师叔,掌教的令旨是……” 高讼子道:“我最大的职责,就是将你们每个人都安全地带回去。玉娇客要以金针相博,我没有把握保证你们一个不死,一个不伤。为了一个未必是慕容铮的人,不值得。” 道门中培养出一名弟子的确很是不易。入道需有天资,长进需要努力,每一次突破还要有天灵地宝的丹药加持。 周南因的师父还在世的时候,也常对她说,每一个道门子弟的性命都无比珍贵,修行之人可以不怕死,但绝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高讼子又道:“走吧,还嫌玉堂宗丢的人不够吗?她若手中有剑,身上没伤,你们又能坚持几个回合?” 玉堂宗弟子们稀稀落落地答道:“是。” 也有人面上露出颇为不忿的神情。 周南因暗自松了口气,向背后伸出左手。是想让慕容铮到她身边来。 慕容铮见了,很自然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被她纤手一握,顿觉她手指滚烫。 高讼子调转牛头要走,终是忍不住又回头道:“玉娇客,贫道有一言。” 周南因此刻对他很是感激,闻言道:“晚辈恭聆教诲。” 高讼子道:“你正当韶华,又秉天纵之才,正该勤修苦练,以求将来位列仙班,光大宗门!实不该耽误。” “人生譬如朝露,转瞬即逝。若为已故之人,阻了自己成仙的路,将来不免悔之晚矣。” 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诚恳之至。实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肺腑之言。 周南因心头一热。 可她仍道:“多谢高讼真人!只是,晚辈既已决定,就不后悔。” 慕容铮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那抹幽深的蓝色有了轻微的波动。 高讼子叹道:“年轻人呐。” 他在青牛背上轻轻一拍。只听蹄声“得得”,又从来路下山去了。 玉堂宗弟子这次却不是展开身法,而是各自御起仙剑,鸿光流矢一般声势浩大地飞走了。 想来,他们来得时候,是早已经围好了这个小山包,怕二人趁机逃走,才步行上来的。 等人终于都散尽,周南因再也撑不住,跪倒在了地上。 可她仍紧紧抓着慕容铮的手。 体内那团无名之火似乎要将她焚尽一般,越烧越烈,但不知为什么,好像握着这只骨节明晰的手,就能让那股燥意有轻微的缓解。 6、“奇毒” 慕容铮任她握着,低头打量她,却也没有扶她起来的意思。 明明刚刚还清冷如仙子一般的人,此时却脸颊红红的,艳若桃李的模样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想要欺负她的欲望来。 阿鸢不知什么时候从马车中出来,到了二人身边。看见周南因,肯定地道:“她这是吃了(春)药了。” 轩伯也冒了出来,道:“她上山来时还好好的。” 周南因的确是中了(春)药了。只不过不是吃的,而是那帮强盗们带在身上,逃跑的时候一并向她扔过去了。 而她利用灵气震爆那些杂物,那一包药粉炸开,被她吸入了不少。 因为这(春)药并没有毒,她用祛毒之法自然解不了。运功强压的时候还勉强能克制,可刚才同人动手,灵气运转,药效便发作了。 幸好周南因清心修道。这些年走得近的只有其他宗门的一位师兄和一位师姐,二人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从没动过男女之思。更没有深究过男女(情)事是什么东西。 所以现在也只是抓着慕容铮的手不放,并没有什么狼狈的举动。 只是头脑越来越不清晰。 再抬头,眼神迷离,已经有些分辨不清眼前人是谁。 一开口,明明是闷哼,却带了些娇柔婉转的味道。 阿鸢道:“我没胡说,话本子上写的都是这样。这个时候就该有个男人,和她‘被翻红浪,水乳交融,上下捻转……’。” 慕容铮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周南因能听见有人说话,但别人说了什么,什么意思,她头脑中却不清楚。 只是将慕容铮拉近了一些,艰难道:“我中毒了。我……祛不掉这种奇毒。木少爷,我还要行功再试一次,若当真撑不过去,求你……” 慕容铮道:“你死不了。” 周南因仍然喃喃道:“求你,把我葬在我母亲身边……” 慕容铮低头看她一眼,伸手在她背后衣衫上一提,几个纵身,到了荒庙后山。 他刚在树上,看到这里有条小溪。 到了之后,也不犹豫,直接就将人丢了进去。 时值初秋,山中泉水很是寒凉。被冷水一激,周南因猛地吸气,坐了起来。 却也同时发现,体内的热意似乎被带走了些,头脑也清楚了。 溪水只有过膝深,她坐在其中,自言自语道:“这毒怕冷水?” 慕容铮悠哉地道:“姐姐,把你随身带的东西都掏出来吧,免得被水打湿。我帮你看管。” 周南因感激道:“多谢。不怕水的。” 她平日捉妖除魔,上天下水,重要东西自然都会做好保护。 说完便仰面躺进了溪水里。 慕容:…… 溪水冲刷之下,周南因的周身衣物随水摆动,时而贴在身上,将纤长曼妙的曲线展露无遗。 忽然这曼妙一动,她又“哗啦”一声坐了起来,向慕容铮道:“我学过一种龟息之法,可以在水下待很久。你不用担心。” 她说得十分诚恳。 慕容铮都觉得自己若说不担心有些过意不去,便道:“姐姐真厉害。” 周南因温柔地展颜一笑。 仿佛刚才面对玉堂宗三十二名弟子,出手狠辣、绝不退缩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她的蒙眼布已经摘掉,眼睛虽然没有焦距,但神采不失。黄昏的暖色打在她沾满水珠的脸蛋上,越发衬得人清丽无双,难描难画。 慕容铮道:“你泡吧,我等你。” “好。” 周南因沉进溪水中,果然很久没再出来。 直到天色慢慢暗下去,她才又坐起来,叫道:“木少爷。” 不远处传来慕容铮的声音:“你说。” 周南因道:“我都忘了正事,请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慕容铮便站在溪水边,居高临下看她。 周南因身旁的水中隐隐约约的倒映出他的劲腰长腿。 周南因道:“木少爷,你虽小我四岁,可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刚才你也听到了,我身负大仇,而且,我师妹走失了。不替师尊洗净冤屈,找回师妹,我是不会成亲的。” 慕容道:“要多久?” “可能几年,也可能……。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当初订立婚约的时候,你我都小,彼此并无感情,不如将亲事退掉,你重寻个好姑娘。” 周南因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懒洋洋的。“不就等你几年么,我乐意。反正我年纪小。” 周南因当初在找人看完信之后就觉得,木少爷一定是要找她退亲的,从没考虑过别的可能,听他这样说不禁有些意外。 想了想才道:“可我双目已盲。” 慕容铮道:“无妨,不嫌弃。除非,姐姐嫌弃我?” 周南因:…… 仙门之人,追求自然随性。身负道法,来去自由。 凡尘俗世的规矩有些他们也讲,有些却是理都不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最被唾弃的一种。 可他们又是最讲道义的,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木家对她的恩情实在太大,可以说如果没有木老爷,她不仅不能触摸天道,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 对于木家少爷,她总归不会说得太过,做得太绝。 她柔声道:“怎么会?我只是……” 慕容铮道:“那就是不嫌弃了?好。” 周南因一笑:“木少爷,你我之间原谈不上嫌弃不嫌弃,我们只是没有感情。成亲,是要相伴余生的,只有两情相悦才可以。” 慕容道:“谁说我对姐姐没有感情了?” 周南因这次倒是接不上话了。 她听到上方似乎有轻微的翻书声,又听他接着说道:“我初见到姐姐就惊为天人,姐姐为了救我舍命的时候,我就觉得这辈子非你不可了。姐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大可以和我说,我就会变成那样的男人。姐姐喜欢去哪……” 慕容铮似乎终于是读不下去了,轻轻将书页合上。 那是一本从阿鸢那里拿的话本子,封面上写着“深情少弟俏长姐”。 他道:“总之,不想退亲。” 周南因愣了一会,忽然笑着摇了摇头,说了三个字:“恋爱脑。” “嗯?” 慕容铮将手中的书快速且无声地翻了一遍,琢磨着是不是该请教下这三个字什么意思。 周南因道:“你不知道什么意思对吧?” 慕容点头:“还请姐姐指点。” “是我师父告诉我的。像你这种什么都以对方为核心,什么都听对方的,就叫做‘恋爱脑’。是一种毛病,要慢慢改。” 慕容铮竟觉得十分有道理,便道:“受教。” 周南因笑笑,她此时觉得自己体内的燥热几乎已经被化干净了,于是站起身来,湿淋淋地坐在岸边。 有些伤口还在少量的渗血。 她袖中嗖嗖地飞出几道金光,在背后伤口处刺了几下,血便止住。 慕容铮看了一眼,道:“姐姐随身带了衣物吗?要不要换?” 周南因摇头:“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件了,明日我要赶到鸾川县,到那再说。” 她灵力运转,身周不断蒸腾起热气,不一会,衣服已经半干了。 之后她道:“幸亏你想到这个祛毒的好法子,对了。” 她自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递过来。 “这是婚书和当初木老爷给我娘的信物。” 慕容铮接过,看那材质果然是不怕水的。 打开来,里面是一张一样的信笺和一支翡翠杆的小羊毫。 他随手扔在一边,想到周南因所说要葬在母亲身边的话,已经猜到了那支铜钗的来历。 他也拿出婚书和信物放在周南因手边。 “这个给姐姐。” 周南因拿到铜钗,立刻就辨认出了那是什么。 她望向虚无处的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怀念和眷恋,轻轻摩挲了好一会,才又拿出一个小油布包来,将铜钗和婚书,与一块不起眼的小金牌郑重地放在一处。 向着慕容铮道:“木少爷,多谢你。你放心,即使婚约解除,木家仍是我的亲人,有什么需要……” 慕容铮道:“姐姐,我可不是要解除婚约的意思。” “那你?” 慕容铮长腿分屈,蹲在她身前。“姐姐这种方外之人,两张薄纸又怎能束缚住你?纸上有约终究没用,我想要姐姐心中有约。” 周南因问:“什么是心中有约?” 慕容道:“我与姐姐做个约定,你我相处五日。五天之后,姐姐若还是觉得我二人没有感情,婚约就此作罢。怎样?” 周南因答得痛快:“好。” 换其他人,可能会觉得这木家少爷只约五天,似乎有点太过自信。 但周南因对此没有概念。她只是觉得,如果没有感情,那这五天就算给木老爷一个交代。 若是真有了感情,她也不介意就跟木家少爷在一起。 不过现在她有很多事要做,没有余暇同他共处。 听到他又道:“姐姐既然答应了,不如与我同行,你眼睛不好,刚好我可以照顾你。” 周南因摇头道:“我即刻就要动身去鸾川。我往东北,你却将往东南赴试,不必陪我。” “放心,我会记得回来找你履约。” “这么急?姐姐往鸾川做什么?” 7、往鸾川 周南因起身整理道髻和衣衫。 “我师妹走失了,来时我一路打听,昨天有人说,曾在鸾川一家叫做君来的客栈,见到过和她相似的小姑娘。” “但那人也说她第二天就走了,鸾川又远,我便先来赴你的约。见过了你,我要去找找看有没有她留下的线索。” 她当时也想过,自己很可能追着师妹的踪迹一路远去。 师父师娘只留下这么一点骨血,如果真有什么危急情况,自己舍弃性命也得保证师妹获救。 临行之前,还是先把木家的婚约了了,将木夫人的家传之物归还,才算心无挂碍。 慕容铮见她真的是一副立即就要出发的样子,说道: “姐姐,天黑了。” 周南因道:“对我来说,白天、黑夜,也没区别。” 慕容铮叫她同行,本是想五天之内总能找时机看到元冲子的遗物。 可他在极原山的这些年,懒散随性,对万事万物从不执着,听她这么说,也不再请,只是调侃一般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周南因道:“那你答应我的事,可要记得。” 带着玩味的凛冽嗓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周南因才知道原来木家少爷这么高。 感觉到自己的小手指被人勾起,轻轻晃了两下,周南因不禁微笑。 心想:到底还是十六岁的少年,孩子心性。 她便也勾起小指回应他,说道:“放心。” 慕容铮松手,道:“跟我来吧。” 他扶住周南因的小臂,引她自后山回到庙前空地。 再次接触到他温暖干燥的手掌,周南因忽然想起了毒发时握着他,那种奇异的感觉。 没来由地觉得,心中不像混战之中拉着他时那样坦荡。 于是她试图找点什么话。 “你为什么选在这么荒僻的一座寺庙见面?” 慕容顺口道:“景色好。” “就因为这个?” 慕容铮的声音听起来既随意,又理所当然。 “是啊。年光有限,人生在世该当赏美景,饮醇酒,听妙曲,看……” 他侧目看了周南因一眼,觉得“看佳人”三个字在此情此景下未免有些轻浮。 从小到大,慕容铮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他认为没品的事,却是绝不会做的。 便不再说下去。 周南因问:“看什么?” 慕容铮却道:“姐姐要现在就动身,准备怎么去?” “走着去。我能回到官道上,也能辨明大概方向。” “我们要去长安,捎你一程。” 周南因想到车夫的惨状,脸色一白,摇了摇头。 慕容铮便也不再问,不再劝,转而道:“那我送姐姐件礼物吧。” 回到庙前,他到马车中,拿出了一支铁笛和一管铜萧。又取出一块马蹄金,着手处,炽烈的灵力已将金块熔软,再随手一捏。 等回到周南因身边时,两根铜铁已经用金子镶连成了长长一支。 他将这根东西递到周南因手中道:“姐姐的盲杖坏了,这个送你,结实。” 阿鸢和轩伯本都在墙根处等他。看见他手里拿的东西,阿鸢道:“尊主拿的是不是四爷给他做的笛子?” 轩伯嗯了一声。 阿鸢:“他平时不是很宝贝这根?” 轩伯:“你见他真的宝贝过什么东西?” 阿鸢:“也是。” 尊主平时好像喜欢听曲、美食、华服,热衷一切能享受的东西。但有时候又觉得他好像也根本不在意这些。 周南因摸到冰冷的金属触感,在地上点了点,又觉得长短也合用,很是高兴。 “多谢木少爷。” 慕容道:“我说了,姐姐叫我名字就好。” 周南因便道:“多谢景真。” 慕容道:“谢也不必,姐姐也还我一件礼物不就行了?” 周南因没想到他会这样要求,她周身上下好像并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做礼物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下次见面的时候带给你。” “我看见你拿出几支小针来,那帮人就吓得不敢动了,还说叫什么雨打飞花。名字这么好听,能不能送我一支?” 周南因略作考虑,真的就摸出一支金针来。 “这是我师娘留下的。共有九枚,每一枚又都可以分而为九。‘雨打飞花’是它近来的名字,以前师娘叫它‘同心同行’,是说只要两人分别持有金针,便能通过心法感应到彼此的位置。” 从前她和师妹褚望北总是将金针分别携带,而这次,师妹觉得极原山之行很是危险,所以将金针都给了她用来防身。 回到上阳宗之后,姐妹二人还没来得及好好说话,褚望北便离奇地跑出宗门,失踪了。 “这么玄奇?” 慕容铮接过小针,仔细打量,觉得那针上金光一闪,似乎也在和他对视似的。 “嗯。” 不管是兵刃还是法器,总归是冷冰冰的死物,雨打飞花却是难得的已经生出自己神志的东西。 所以才会那么有名。 周南因的师娘出身行医世家。这套金针在她家世代祖传,跟随历任大夫救活了不知道多少人。受万人感恩,渐渐的便有了灵性。 以御针心法控制,只需神授给它需要做什么,八十一支小金针便能自行施救或者出击。 杀与救,只在控针人一念之间。 只是它毕竟生出灵智不久,大概有些孩子心性。每次杀人之后,总要顽皮地刺一下别人控制面部肌肉的穴道,让死者随机呈现出不同的表情。 “雨打飞花”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伤人时带起的细小血滴,湿淋淋地溅在衣服上,便像雨水之下开得正艳的小花。 听起来的确风月缱绻,可真相对普通人来说却是有些血淋淋的恐怖。 周南因自然不会跟景真这个“普通人”说这些。 她掏出一个符盒,熟练地打开,即使看不见,也能很快地画好了一张纸符。 上阳宗虽不主修符篆之法,但基本的符大家也都是会的。 她将符纸折好举起来,说道:“这是我的传讯符。你同雨打飞花一起收好。以后遇到危难,就烧掉符纸,我能感应到,敌人不太强的话,我会用金针帮你解决。” 慕容铮将金针塞进符纸中,唇角有浅浅的笑意。“没有危难可不可以通过符纸找姐姐?” 墙根处。阿鸢道:“尊主是不是和平时不太一样?” 轩伯道:“岂止。简直是很不一样。” 周南因则是认真地道:“我不修符,能同时支撑有效的符并不多,不能乱用。” “知道了。” 慕容铮拖了下尾音,听起来让人莫名的觉得他有些乖。 周南因不自觉地绽出笑意。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只道:“我走了。” 慕容铮声音干净。“后会有期。” 周南因以新的盲杖点地,向来处去了。 墙根处。阿鸢:“就这么让她走了?那尊主想要的东西怎么办?” 轩伯:“没看见灵使跟着呢嘛。” 二人转眼间已来到慕容铮身后,同他一起目送着周南因的身影快速消失在小路上。 阿鸢道:“尊主,那笛子上的机关你怎么不告诉她?” 慕容铮扬了下眉。“呦,忘了。不过那些小玩意就算误触了,也伤不了她。” 他又站在原地,看了会昏暗天光下的荒林野莽,说道:“她要找她师妹,传个令,不论谁见了,帮一把。” 轩伯:“是。她师妹长什么样子?” 慕容铮顿了顿。 “也忘了问了。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人已经瞬移回到了马车上。 阿鸢在原地道:“尊主是不是觉得自己打死了她师父,愧疚了?” 轩伯:“别胡说,元冲子不是尊主杀的。” 阿鸢:“真的吗?可我亲眼看见……” 轩伯:“不要多嘴,赶车去。” 暮色四合,秋未浓,松波绿。 一辆高调奢华的马车,悠悠然地穿行在入夜前的山林之中。 行的虽然不慢,却终也没有追上独行的那个姑娘。 * 夜已深,长安去往鸾川的官道上,要隔很久才能遇上活人。 死人倒是有。 长安城收又复失,几经战乱。荒山野岭间有很多孤魂。 只是周南因所过之处,这些小鬼都远远避开了。 走了将近一夜,周南因停下脚步,在官道一侧就地坐了,随便吃了几口干粮。 她师父元冲真人少年时是读书人,弱冠之龄才有机缘入道,纵然天资不错,人又努力,终究也只能止步于地重境。他一直引以为憾。 所以元冲真人对她要求很是严格,他总说:难得捡到天赋这么好的徒弟,必须要“鸡娃”。 幼年的周南因专心修炼,从没有和同门弟子们一块玩过。仅有的两个好友也都是后来游方时结识的。 每当她看见同龄人做游戏,眼中露出渴望的时候,元冲子就会说:“牛羊才成群结队地玩,老虎向来是要独行的。” 所以,这些年中,像这样夜半独行的情况,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她也早习惯了。 但今天同景真分手后,周南因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十分孤独似的。 好像这天地之间,一片浓黑之中,只有她一个人踽踽独行,没有尽头。 默然坐了一阵,正要继续走,忽然自身后十几丈外传来一阵歌声。 那声音普通人是听不见的。因为,是鬼所发出的。 8、小灵使 周南因侧耳片刻,听对方唱的是: “蒺藜狗,蒺藜花。山里生,山上爬。抖落一身三九雪,落地就开花。” 是个小女孩,声音十分清澈,年纪不大的样子,曲调却哀切,像是在唱乱世里所有苦命又顽强的孩子。 这个小游魂跟了她一路,周南因是知道的,只不过没理会。 此时她道:“你过来吧,报上名字,准你陈冤。” 她是天重境的高手,平日里修行以外的时间,元冲子从来不让她去管闲事琐事、小妖小鬼。这样替路边一个小野鬼完成心愿,还是头一次。 可天重境的威压就在那。 小鬼虽然一直跟着她,等她真的一开口,还是被吓了一跳,化作团荧光,嗖地窜入路旁草间不见了。 周南因摇摇头,起身继续赶路。 那小女鬼在草丛中探出头。 果然是十二三岁的女童模样,印堂处有一抹金色的笔迹一闪即没。 周南因能感觉到她又跟上来了。 但她也不回头,又疾行了多半日,在天将晚的时候终于赶到了鸾川县城外。 她理了理仪容,重又蒙好眼睛。循着人声过去。 “劳驾。请问君来客栈是在什么地方?” “没听过。” “不知道” “没印象,要不去城东问问?” …… 问了多半天,却没一个人知道。正一筹莫展间,感觉那小女鬼又跟了上来。 她竟是不怕日光和旺盛的人气,怯生生道:“这位真人,我就住鸾川,的确没听过君来客栈。” 周南因来到僻静处,问她道:“你可识字?” 见她态度温和,小女鬼对她的惧怕之意减轻了些。轻声道:“我认字。” 时下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大多是不入学堂不识字的。听她这么说,周南因很是高兴。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事成之后,我亲自超度你。你一直跟着我,有什么所求?只要我能做到,都会帮你完成。” 小女鬼的眼中竟然露出一丝鲜活气儿来,喜道:“真的?” “我不骗人。” 说完,她又补充道:“也不骗鬼。你先说你的遗愿,我告诉你能不能办到。” 小女鬼道:“我想还一样东西给别人!不,不是还,是送……” 一般滞留阳间不去的鬼,都是有仇或者有怨。这小鬼倒让周南因有点意外。 她道:“这好说。” “真人想要我帮啥忙?” 周南因要找到“君来”。 * 不多时,有眼尖的人就看到一名素衣蒙眼的女子,凌空飞跃,自各家屋顶上穿行而过,手中还托着团荧光状的东西。 速度之快,甚至很多人根本就没反应过来,什么玩意闪过去了。 她手中的荧光不停地道:“真人,前面是条街,一丈宽,跳。” “这两家之间是条小路,只有三尺宽,跳。” “跳。” “跳。” “北边到头了,停,这条街没有。向左七丈,我们找下一条!” 这团荧光自然就是小女鬼了。 慕容铮腰间的葫芦里炸了锅。 “这小灵使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擅自搭话,擅自行动!” “她是新来的。尊主前两天才收进来,魂儿刚成形。” “这么出格,尊主一定要生气的。” “哎呦,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可别连累了我们!” 慕容铮靠在软塌上,面前一众歌姬奏着靡靡之音。 他闭着眼睛,玉竹般的手指随节奏轻扣,对小灵使的变故恍若不觉。 * 鸾川县城西一截荒废的城墙上,小女鬼正怯怯地观察身边的女子。 周南因已经满县城跑了三遍,甚至连近一些的镇子都去过了,可是毫无收获,连字音相近的都没有。 她站在夕阳里,神色中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失望。 小女鬼道:“真人,要不我们再找一遍?” 周南因摇头,在小鬼身边坐下。收起自身的气机,免得伤及她。 “今天多谢你。你是本地人?” “我家是北边拓跋部族的,近些年才过来。我爹的羊遭瘟死了,往南来讨条活路。” 周南因声音陡然转厉。“你是胡人?” 小女鬼吓了一跳,急道:“不不。慕容鲜卑才是胡人,我们拓跋鲜卑是汉人。我爹说我们都是黄帝的后裔。” 周南因放松了些,没说话。 小女鬼觑着她的脸色。“真人不喜欢胡人?” 周南因简略道:“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你说吧,想把什么东西还给谁?” 小女鬼径直把手伸进自己的胸腔,在心脏处竟然掏出了一只实体的耳坠,金钩彩宝,精致华美。 她道:“我要把这个耳坠送去给我们学馆的张小姐。” 周南因问:“你灵体不弱,可以在夜里进她房间,放她枕边。为什么不?” 小女鬼道:“她……她家我进不去。差一点魂魄就散了。” 寻常保家护宅的符纸或者法器都是让鬼魂进不去宅邸,能杀伤魂魄的一般是阵法。普通人在家里设阵法,都是请了人除邪祟的。 周南因道:“你死以后作祟吓人了?” 小女鬼:“没有没有,我没让人看见过我!” 周南因:“那她为什么防你?” “她……我……” 周南因又问:“小姐为什么能进学馆?” 元冲子曾说过,女子不能入学是很大的弊政,但也没有办法,普天下都是如此。 小女鬼道:“对啊,是女学馆。” “你骗我。” 周南因都不用动作,小女鬼猛地飞身而起悬在了半空。她显然十分痛苦,扭动着四肢道: “我怎么敢骗真人?很多地方都有女学馆,只不过不学四书五经,讲的是《女诫》、《女训》和女德。女学馆出来的小姐,都会更好嫁人的。” “真人可以去看,就在鸾川县内!” 周南因缓缓将人放了下来,过了会才道:“什么是女诫女训?” 她自觉这个问题可能会显得很没有见识,但她是真的不知道。于是她将脸板着,让自己看起来高深一些。 八岁入道,专心修炼之余,元冲子偶尔会给她讲些孔孟诸子,却从没和她说过什么女德。 小女鬼眨巴着眼看她。 “就是教女子对丈夫要敬顺,对夫家要曲从。” “你也学?” “我爹可没钱。我在学馆洒扫,只偷着认了几个字。” “来我身边。”周南因道。 小女鬼犹犹豫豫地过去,被她一把扣住手腕,随后感觉天旋地转,好像又重活了一次。 而周南因也已进入她的元神。 刚与她通感,迎面便挨了一个老大的嘴巴。 周南因:………… 视角很低,显然小女鬼是跪在地上的。面前一个华服少女戳着她的鼻子道:“金小娥,昨天本小姐的书桌只有你动过,还说不是你拿的!” 又能看见东西,周南因正有一瞬欣喜,却听见自己口中带着哭腔道:“张小姐,我真的只是擦了桌子。不信,你可以搜我的身子!” 张小姐趾高气昂。“搜?你偷了东西肯定早就藏起来了!难道会放在自己身上吗?” 周围有别家的小姐道:“我早瞧着她鬼鬼祟祟的,经常在堂外偷偷的看。” “平日装得挺老实的,原来是个小偷。” 小女鬼哭道:“我……我不是小偷。” 张小姐扯着她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恨恨地道:“我不管你把东西藏哪了,明天必须给我拿来!不然的话,可别怪本小姐手狠!” 说完把她猛地掼到地上,在肚子上重重踢了两脚。才提着裙裾,婷婷袅袅仪态端庄地出了学馆。 景物一转,成了学馆里的花花草草。周南因感觉自己一寸寸地看过学馆里的所有土地,显然是小女鬼在四处找那只丢了的耳坠了。 背后有人叫她。“你怎么还不回家?” 小女鬼回头,是学馆的先生。她以为找到了可以申诉的人,扑通一声跪下来,哭着讲述了一遍。 先生道:“你没偷?” “我发誓没有。” “那你跟我进来,我搜过你的身上才能知道。” 小女鬼跟着走了进去,那时候她一定满怀希望。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周南因恶心至极又愤怒至极,恨不得将先生那张老脸一脚踩爆。 小女鬼开始也反抗。可那个老禽兽一边乱摸一边说:“明日我会跟张氏说明,不是你偷的。” 她便不动了。 景物再换。变成了一处陋室。 面前的男人发现了小娥身上被人侵犯的痕迹,一巴掌将她劈翻在地上,喝道:“贱货,不要脸。” 小女鬼喊:“爹!” 男人却怒道:“滚出去!” 视角再换成学馆的砖地。周南因感觉自己被几个人按着,听见张小姐尖细的声音:“给我把这个贱蹄子的上衣扒了!” 小女鬼抬起头,向正堂后院喊:“先生!先生……” “啪”的一声,背上剧痛,鞭子一下一下落上来。 “可恨的贼偷,我父亲刚送了我耳坠,你偷了一个我还怎么戴!” “叫先生有什么用?吓唬谁?” “不还给本小姐,今天就打死你。” 渐渐的小女鬼不哭了。 周南因也默然。 事实并没有多复杂,就是强者对弱者肆无忌惮的剥削和欺凌。毕竟像金小娥这样的人,可以随意揉捏,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通感的最后一个画面,只看到一片绣着金丝云纹的雪白袍角。 她松开手,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叫金小娥?” “是,真人。” “你被她们害死的?” “不,是我不小心。张小姐的耳坠丢在路上,被一群叫花子捡走了。那天我找到之后拿了就跑,没看好路从坡上跌下去了。”小女鬼解释道。 “你死了以后,张小姐怕你报复,所以找人设了阵?” 女鬼的小脸皱巴巴的,如果她是个人的话,肯定已经哭出眼泪了。“我只想把东西还回去,让她知道我没有偷。” 周南因将她收成一团荧光笼在掌心。 “烦请为我指路,去最近的客栈,我要休息下。明早,我带你去学馆。” - 长安城最大的销金窟金伶楼内,慕容铮摆手示意一众艺妓退下,向身后少年道:“听说鸾川盛产山茱萸酒,尝尝去。” 9、看热闹 一家普通的小客栈里,周南因做完早课,向守了一夜的小女鬼道:“走吧。” 金小娥幽幽道:“真人,学馆里的护院都是武人,他们阳气太重,我靠近不了。请真人帮我把耳坠还给张小姐就好了。她一见到,自然会明白。” 周南因向她柔声道:“来。” 金小娥已经不再怕她,听她叫便靠过去。 见她纤手一推,一股柔和的阴气输送到了鬼体内。 一瞬之间,金小娥竟然现出了实体! 她自己也大吃一惊。自从死了以后,除了那一只耳坠外,她没办法触碰任何阳间的物品。 现在,突然能看到自己的双手和身体,能摸到东西。她的感受才当真叫恍若隔世。 “真人?” 周南因道:“有我的灵力补充,你与阳人无异。什么都不用怕,跟我来。” 鬼魂为阴人,活人即阳人。 金小娥:“真人等等,把你的外袍脱下来我给你补一下吧。” 她昨晚就见到周南因的衣服在肩膀处有道口子,有了实体后第一件事想的是这个。 周南因问:“你会?” 金小娥道:“当然,哪个女人不会缝联补绽啊。” 周南因:…… 她默默脱了外衣,交给金小娥。 补好下楼,每有人往这边看上一眼,小娥都下意识地心惊。她就紧追几步,抓住周南因的手。 虽然二人接触时间不长,但她对周南因已经生出了些依恋。 周南因感受到她的小手。问道:“你多大?” “十二了。” 同她师妹一样的年纪。可小师妹在上阳宗时倍受同门关怀,她却是饱受凌虐。 金小娥看着周南因陡然沉下来的脸,有些怯。 “真人,你怎么了?“ 周南因拉紧她,说道:“没事。只是觉得,有些禽兽,该去死。” 二人步行来到女学馆外,天色尚早,女学生们还大多没来。 小娥道:“真人。这里有早点摊子,肉包子可香了,你吃一点吧。” “对了,你们吃肉吗?” “我不忌荤。” 周南因说完,被她拉着在学馆对面的早点摊坐下。 点了一屉包子,听到旁边有人压低声音说话。 “师兄,你看那个小丫头,是不是鬼?” “是。小点声。” “那我们要不要收了她?顺便拿下那个妖道!” 虽然声音小了些,但以周南因耳力之聪,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她知道,“那个妖道”说的一定就是自己了。她这是被人当成了御鬼驱鬼的邪修。 被叫做师兄的人却道:“守平师弟莫冲动。我们来,是受玉堂宗之请,帮县令解决那两只老妖。其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另有一女子插嘴道:“师兄说的对,近来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妖魔鬼怪。每天将我们支来使去的,今天帮帮这个宗,明天帮帮那个宗,连修炼的时间都没了。” 被唤作守平的人道:“因为极原老怪死了,他座下的狗没人约束了呗。” 女子道:“可为什么玉堂宗的人说他还活着?” 听到慕容铮的消息,周南因手指不自主地屈起。 守平子冷笑一声道:“那天大家都亲眼看见唯弗峰顶被炸成废墟,不可能有人活着。玉堂宗的话,哼,只能信一半,你忘了,他们莫掌教为了整治情敌,硬说人全家是妖。” 他师兄道:“师弟慎言!吃完动身。” “是。师兄,可这个妖道怎么办?她也太猖狂了,大白天带着鬼使招摇过市。欺我道门无人吗?” 被叫师兄的那个人考虑了一会道:“你留下看着她,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问题等师父来了再议。其余人跟我走。” 另有几人各自答应。 不等周南因问,小娥主动道:“真人,还有几个修士在。诶?他们走了,就剩下一个,他一直瞪我,不是来收我的吧?” 和周南因在一起后,金小娥似乎也没那么怕道人了。 “我在,他们收不了你。小娥,看他穿什么样的衣服?” “应该属于浅浅的紫色吧,不过,他衣服的下摆上怎么绣着好多畜生?” 周南因了然。微笑道:“是二十八星宿。” 金小娥并不关心是星宿还是家畜,她打开蒸屉道:“真人快吃吧,一会凉了。” 鸾川县的女学馆往东不远就是钟楼,站在上面几乎能将大半县城尽收眼底。 慕容铮跨坐在木质围栏上,手中闲闲转着一支象牙短笛。 阿鸢在他身后问:“尊主,你要看的热闹呢?“ “来早了。” 慕容铮靠在柱上,声音略显无奈。 阿鸢抱着重剑,看那几名离席而去的道人,一脸严肃:“尊主你早知道太清宗也在这了?要打架吗?” 慕容铮道:“偶遇,别紧张。” 阿鸢便在心里揣度他来是为了灵使还是小道姑。 可慕容铮对这些缘由从不深究,他心中想来,那便来了。 此刻他看着周南因吃包子,一小口一小口有种认真又珍重的劲儿,让慕容铮觉得她平日里对那些功法秘笈大概也是这样,会仔细不敷衍地逐章精研,但又绝不会拖慢进度。 他道:“你有没有觉得,他家包子好像很好吃。” 阿鸢心中正在自相辩证,听他忽然说到包子,反应了一下才道:“我去买。” 他转身跃下,到早点摊前,径直走向老板道:“喂,牛犊肉用桔皮、花椒和盐腌一会,然后放葱和一点点碎切鸡肉……” 老板:“你哪凉快哪……” “当”的一声,阿鸢袖中掉下一锭银子。“面要发得刚刚好。” 老板:“您瞧好吧!” 人影一闪,慕容铮已经站在了阿鸢身后。 “不用,就要这种蒸好的。两屉。” 周南因好像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想细分辨下,就听小娥道:“真人,张小姐来了。” 慕容腰间的葫芦里: “这小灵使没救了,没救了。尊主就在她身边,她竟然只看见张小姐!” “谁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呢?毕竟大伙都是灵智混沌着进来,慢慢养起来的。” “你们说,尊主会有什么惩戒?” “尊主越沉默,后果越可怕,等着瞧吧。” 长街尽头缓缓驶来一量不大的马车,在女学馆门前停下,头戴珠翠的锦衣少女自车中出来,举手投足间很是端庄。 “张小姐。”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少女的端庄不见了。 她睁大眼睛猛地回头,手指发抖地指着金小娥:“鬼,鬼!快回去找黄师父!” 说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学馆大门。 跟着她的有车夫、丫鬟和四名家丁。听到她吩咐,立刻有一人往回跑去。 剩下几个上下打量着金小娥,觉得她好像和人没什么两样,青天白日的,惧怕之意也就消了,手一伸,便将她小小的身体挡住。 小娥朝门内喊道:“张小姐,我只是想把东西还你,你拿了我就走。” 张小姐尖声道:“不、不要。你是鬼!师父说鬼的东西……鬼的东西……不能要、不能要。” 一个家丁将小娥拎起来,双腿离地,说道:“小丫头,你要是不想活了,找个没人的犄角死去,别给兄弟们添麻烦。” 另一人恶狠狠道:“小姐说了,让你滚!” 家丁手一甩,小娥就像破娃娃一样被他们扔了出去。 她早已经习惯了被人打,被人扔,生命如同蒺藜狗一样低贱卑微,死了也无人问津。 可这一次,她被一双柔软的手接住了。 周南因在她背后一带,将人稳稳地放在地上。 家丁看见又出来一个人,心头冒火,喝道:“你眼瞎吗?敢来给县令的千金找事!?” 周南因拿出蒙眼布来,缓缓缠在眼睛上系好,问道: “现在,可以找事了吗?” 10、闹学馆 周南因头上插着母亲留下的老旧铜钗,外袍上还打着块不算精巧的补丁,可她临着晨风站在门前,面容端肃,身姿秀挺,不仅没有一丝狼狈,反而给人一种游仙临凡的压迫感。 家丁们呆了一呆,又以常理推测出结论:此女有病。 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拳头捏得啪啪作响,大步向她走去。 太清宗的守平道人盯住周南因,浑身紧绷。 阿鸢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赶紧打起来。 慕容铮则是夹起个小包子,端详了一下,学着周南因那样认真地吃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 周南因向来人道:“我们只想还东西,你让她过去,我不打你。” 她说得越真诚,家丁越气得想揍她,挥拳喝道:“他妈的哪来的傻子!” 只听见几下细微的破风声,周南因人影闪过,张府上的几名家丁突然一起倒在地上,同时大声地惨呼起来,似乎哪里正痛得撕心裂肺。 女学馆也请有门房和护院,本来大家倚着墙根看热闹,见了这场变故之后,都郑重了,警惕地看着周南因。 惨叫声也吸引了路过的行人驻足,围观的渐渐多起来。 守平道人猛地站起,可想起师兄的嘱咐,又缓缓坐下,在手中扣好一张雷符。 阿鸢道:“尊主,这什么套路?我也想学!” 慕容铮答得快:“我又不会。” 他看向场中,周南因正有些开心地微微笑了一下,因为她这次打的穴道全中。 她道:“小娥,哪里进去?” 小娥被一大群人同时看着,又有些怯,要拉住周南因的手,才敢道:“真人,前面是女德墙和女训墙,我们从那边进去。” 女学馆立年不短,但每一代都有大家主出资修缮,门楼很是气派,两边白墙上刻有篆书的妇德和女四书。 周南因道:“走。” 小娥瞄了一眼拦在门口的护院,低声道:“可是、可是……” 周南因“呼”的一声将铁质盲杖抬起,转了半圈,平举在身前,又道:“别怕,走。” 她在金小娥的牵引下,缓缓走进门楼。那些护院们在她铁杖之外,随着她的步子缓缓后退,不自禁地让出了一条路来。 院中的张小姐惊声道:“啊啊啊啊啊,你是鬼你是鬼!!别过来啊啊!” 守平子听到,再也按捺不住了,猛然跃起,纵入院中,落在周南因面前,手中扣了半天的雷符出手,裹挟着电闪灵流径往周南因面门袭去。 太清宗主修符咒。天雷、烈火和请星宿临凡是他们最常用的。 这道惊雷的声势实在骇人,且就炸在身边,金小娥和院中女学生都吓得尖叫起来。 护院们虽没叫,但有的见势头不对,已经溜了出去。外头的人们却看见院中又打闪又喧闹,挤住了门口围观,甚至有好事的爬上了墙头。 阿鸢往慕容铮身后挪了挪,悄悄摸住小葫芦,通感金小娥的所见所闻。 周南因从听到太清宗对话开始,就留了一分心,对守平的突然出现也不意外,左手推开金小娥,右手扣紧盲杖,硬接了这道雷。 符纸请调天地灵气。雷符之中所蕴含的力量可比施术者本人的灵力要多得多,更兼天雷之威。被她硬碰硬这么接住,守平子着实吃了一惊。 但他也不退缩,仍然挡在张小姐面前,道:“妖女,报上名来!道爷手下不走没名的鬼。” 堂屋后传来一道老而厉的声音:“这里是玉堂宗莫掌教治下,哪里来的贼道人敢在这儿撒野!” “我是她老人家的记名弟子,不想被她亲自收拾,就都给我滚!” 外门记名弟子,其实就是多花钱,同宗门宗师攀上点关系。 对真正的入室弟子来说,是瞧不上眼的。 守平子哼了一声,语气毫不客气地道:“太清弟子守平,受玉堂宗之邀,来鸾川相助除妖!” “顺便,清理妖道!” 后一句自是给周南因听的了。 可周南因却没听他说什么,她正问金小娥。 “来的人是欺负你的那个先生吗?” 学馆先生的气势,被守平子一句话说得馁了下去。于是转向金小娥,瞪着褶皱的双眼喝道:“孤魂野鬼不入轮回,反而惊扰阳人,就是扰乱纲常!我拿了你!” 说着举起了早拿在手里的桃木剑。 小娥见到他先发怵,身子轻颤说道:“是他。” 周南因的盲杖随便一伸,便将桃木剑挑的飞了起来,学馆先生虎口酸麻,惊惧地退到了守平的身后。 周南因向守平子道:“太清的朋友,我先杀个人,再同你详说前因后果。” “朗朗乾坤,是谁这么大的口气要当众杀人啊?” 阴森尖锐的声音自院外传过来,一个黄袍男人大力地推开门口围观的人群走进院子。 一直瑟缩在守平子身后的张小姐见到救星,匆匆跑到了他身边,喊道:“师父!” 黄袍人瘦尖脸,削薄嘴唇上两撇鼠须,进门后向守平道人说道:“小道长,这妖道也有几分本事,我来助你。” 周南因自他来便凝了神,因为她感受到了一股妖气,对方应该是一种自己没见过的鼠类。 显然替张小姐布下阵法的就是他了。 她在想该怎么处置这只小妖,思虑后觉得小惩大戒也就可以了,毕竟替活人布置捉鬼阵法这件事,本身无可厚非。 修道之人,对妖魔鬼怪的气息都有所感,守平子也一样。他虽然讨厌周南因,但更嫌弃妖。不屑地道:“贫道再不济,也用不着一只老耗子帮忙。” 黄袍人的眼中闪过怨毒,但他也不动声色,向周南因道:“这只小鬼滋扰本座的爱徒,早该被我打散了,竟然还在,你交她出来,本座慈悲,不同你小女孩一般见识,可以放你一马。” 周南因却道:“小娥,外面有很多人看,是吗?” 金小娥又被吓得回到她身边:“是有些老乡挤在门口。” 周南因:“好。那我就将这女德和女训推倒了,让大家看看清楚。” 周南因昨天休息了一晚,已觉得轻快了许多,此时调运灵气,两股沛然的劲力绵绵打出,两堵题着“男璋女瓦”的墙“咔啦”一声,鼓出了一点砖块。 乡亲们急忙往后退避,爬在墙上的也匆匆翻下去。 周南因这才又加一道力。 女德墙和女训墙轰然倒塌。 慕容铮任由细小尘灰落在自己靴面,坐着没动。 等所有砖块着地,烟尘散尽,露出了周南因那张清清冷冷的脸。 黄袍人见了她这道灵力,先是微微讶异,随后捻须微笑,眼中贼光闪动。 周南因看不见他,转向学馆的先生道:“老头,这么多人在,你当面向金小娥认错,将你的禽兽之行交代了,再去官府自首。我可以不杀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学馆先生气急败坏道:“这位太清的道长,她带着已死之人登堂入室,你到底管是不管?” 守平皱着眉头道:“你是太狂了些!但我不欺负你一个真瞎子,你先出手吧!” 伴着张府那几个家丁喊疼的声音,黄袍男人也阴阴地道:“小道姑,你既不走,本座也不客气了。在本座面前,你那点灵力,还是收着吧!” 周南因道:“好,不用客气。” 她提起盲杖,忽然闻到一股腥臭难闻的气味。嗅到这股味道的同时,气海滞窒,灵气竟然完全提不起来了! 好在她临敌时向来镇定,确认灵气有异后低声问小娥:“那位道长腰间有剑吗?” 小娥:“有的,真人你小心呐。” 守平子显然也感觉到了灵力不能运转,惊疑发声。“你搞的什么鬼?!” 黄袍人则捻着鼠须,一派得意之态。 “你现在跪下给本座……” 可下一瞬,他的两只鼠眼猛地睁大了! 他看见周南因迅捷无匹地出手,在守平胸前按了两下,他立即瘫倒。 而她顺手抽出守平腰间长剑,剑身平挥,学馆先生一颗人头已经咕噜噜地滚了下来。 此刻那柄剑被她抛出,正向着自己…… 他也算反应快,情急之下,化作原形,猛地变成了一只黑嘴黄毛的大鼠,这才避开了飞剑。 可一抬头,就见疾飞的剑被一只纤手追上,握住了剑柄,继而转向,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间隙,“叮”的一声将他的尾巴根钉在了地上。 周南因在他头顶道:“我要杀你,根本用不着灵力。” 她竟然后发先至,抓住了那柄飞剑! 黄毛鼠瞬间没了气势,抖如筛糠一般,口吐人言道:“真人饶命。小的一时糊涂,请奶奶饶了我啊!” 乡亲们本来看到人变成一只大老鼠,都吓了一跳,但见周南因将他整治得服服帖帖,又忍不住过来看热闹。 也有的人见先生死了,闹出了人命,跑着报官去了。 张小姐显然不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这么个玩意,大叫着往后面爬去。 学馆中更有些女同学看见先生身首分离的时候,就已经吓晕了。 阿鸢迟了一会,才补上道:“漂亮。” 周围也有胆大的老乡道:“这丫头看着不咋地,原来是个厉害的。” 听到有人称赞周南因,慕容铮微微挑起眉梢,那道细小的疤痕似乎也跟着生动起来。 周南因道:“是你替她设阵杀鬼?” 黄毛鼠:“真人明鉴,她、她是我早年收的一名弟子,和我说有鬼要来向她索命。小的就帮了她,这里面的恩恩怨怨,小的当真是不知道的呀真人!” 守平被她点了穴倒在地上,此时才定下心神来大喊:“你这个妖女,你使了什么法子暗算我?让我灵力尽失,还抢了我的剑。卑鄙!我告诉你,太清宗其他弟子可就在附近!你赶快放开我。” 周南因决定让他再躺一会。 她问:“你用了什么毒?需不需要解药?” 大黄鼠不敢骗她:“真人,那是小的本体就带的毒气,能令人筋脉闭塞,气息不畅。但这毒不需解药,最多两个时辰就自行解了!” 守平子大声道:“原来是你这个孽畜!不对,不对,那你这个妖女怎么没中毒?” 后一句是问周南因的。 周南因不理他,向大黄鼠道:“你修行不易,且刚才还说过要放了我,我留你修为,但我劝你,别再入世。” 说完拔出剑来。 那本是大黄鼠在人前装腔作势的一句话,没想到救了自己一命。剑起之后,它一瞬不敢耽搁,也不道谢,嗖的一下,自人群中钻出去不见踪影了。 周南因持剑回到守平子身边。 “多谢道长借剑。待会替你解开穴道。” 守平子大声道:“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周南因:“小娥,你可以把东西给她了。” 11、周姓坤道 小娥也正傻愣愣的,但她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多少算见过点世面。听见周南因叫她,反应过来走到张小姐面前,将耳坠拿出来道:“还你!” 张小姐不愧为女中恶人,内心强大,几番惊吓竟然还挺着没晕。看见小娥手里那支耳坠只张着嘴说不出话。 周南因道:“这么多人看着你,大声说。” 小娥便清清嗓子。 “你自己弄丢了耳坠,却冤枉我偷了你的。我没有!现在我找到了,还给你!谁稀罕你的破东西!” 本来这是她第一次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讲话,开始声音还发颤。但想到自己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越说越顺,到最后竟也生出几分豪气来。 将耳坠重重扔在张小姐身上,回身向周南因走过去。 守平的脑子一时之间转不过来。“你……你们……搞什么?” 周南因向小娥道:“还有一样东西忘了还。” 小娥惊道:“没有了,真人!” 周南因在自己脸颊上轻轻点了点。 小娥恍然,虽然知道她看不见,还是向她重重点头。又来到张小姐身边,道:“还有这个,还给你。” 说完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在张小姐惊恐变形的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听到那样清脆的一声响,周南因温柔一笑,道:“走吧。” 慕容铮在倒塌的墙外,能清楚地看到她这个笑容,与前天面对自己时别无二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包子不香了。 他将笼屉盖好,推到一边,正看见一队带刀府兵小跑过来。 队伍之后阔步走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还算清秀,矮的虎背熊腰,穿着一个模样的藏青色锦袍。 二人身后,还缩着一个黄袍的,是周南因刚才放走的鼠精。 阿鸢见了,皱眉道:“这两个蠢货怎么在这?” 他见慕容铮目光中有询问之意,向他道:“尊主,他们两个是不名峰座下的,矮的叫林阿大,高的叫林阿二。之前来主峰办事我见过两次,修为不错。” 慕容铮“哦”了一声。 他虽为极原山之主,但除了二十三峰峰主本人之外,其余人很少能见到他。 府兵们很快将整座女学馆围住了。尉官打扮的人上前一眼看到院中情状,心中一突,但还是硬着头皮大声道:“光天化日,谁人行凶?” 小娥向周南因道:“真人,不好了,官兵来了。” 周南因拿出一个素净的油布小包问她:“怕吗?进来躲躲。” 小娥这种流民对持刀官军的畏惧是在骨子里的。但她还是道:“不,我得帮真人看着点!” 周南因笑着点了下头,将她护在身后,转向尉官道:“学馆先生为老不尊,奸宿幼女,我已将其枭首,以彰其咎。” 尉官道:“大……那个、大胆,是非对错自有官府县衙认定,有青天大老爷和二位林爷裁决,你算个什么东西!” “道人之责,替天行道。” 顿了下,周南因冷声问:“何况,受害人都已经死了,你说的青天在哪?” 高矮二人上前,矮个子的林阿大一把将尉官推开。他声音粗且厚:“一个学馆先生,死就死了,啰嗦个屁!那个道姑,我问你,我徒弟黄玉郎是你伤的?” 话说完,他旋转身体,砰砰几脚将仍在“哎呦”惨叫的家丁们踢开,大声道:“鬼叫什么,烦人!” 动作竟然灵敏迅捷得出奇。 黄袍鼠精道:“二位师父,是她没错!” 小娥忙给周南因叙述情境。“真人,张小姐她师父又回来了。” 周南因道:“我感觉到了。” 不仅有黄毛鼠,还有两道更强的妖气。 场中还有人更惊讶。 只听守平子大声道:“你们两个老妖怎么还活着!我师兄师姐呢?” 高个子的林阿二见了守平道人,喜道:“嚯,漏网之鱼这么巧就让咱们碰上了。要不怎么说好人自有好报呢!大哥,这小子怎么处置?” 矮个子粗声粗气道:“一刀砍了!” 有几名府兵抽出刀来,小心翼翼上前到守平子身边。 见他倒在地上不动,胆子大了些,要下手拿人,忽然一柄铜萧铁笛连在一起的长杆子拦在了他们面前。 周南因道:“太清宗的人呢?” “还是关心你自己吧!” 矮个子阿大的手按在腰侧刀柄上,脊背弓起蓄势待发。 他兄弟二人听了黄玉郎的叙述,知道周南因现在灵力还不能运转,根本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单凭剑法和身法,对付黄玉郎可以,对付他两个,却是不用想的。 阿鸢去瞧自家尊主的意思,见慕容铮胳膊搭在桌案上,一手支着腮,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有要干预的意思。 那边守平子躺在地上,还在大喊:“妖孽,我师兄他们人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没人理会他。 矮个子只盯着周南因,忽然闪电般地抽出一柄带锯齿的怪模样短刀,大踏步前冲。 他个子虽矮,速度却逾流星。 周南因踢起守平子的长剑,电光火石间,二人已交了一招,各自后退。 周南因悄悄摸出雨打飞花。 矮个子则“哎呀”一声,欲要再冲,却被高个子阿二一把拉住了。 他压低声音道:“大哥,你看她身边那个女鬼。” 高矮二人一同看金小娥。 刚才她一直缩在周南因身后,现在没有遮挡,足够二人看清她眉心那抹金色笔触。 矮个子的林阿大悚然一惊,道:“灵使?” 林二“嘘”了一声,声音极轻地道:“大哥,昨天晚上峰主传讯来,要咱们留意一位盲眼的坤道,名叫周南因,可还记得?” 林阿大又是“哎呀”一声。 阿二理了理衣襟,向周南因一揖道:“不敢请问真人名号?” 周南因本人不喜欢客套话和场面话,要打便打就是了。 但对方既然问了,她还是道:“鄙姓周。” 阿大阿二对望一眼。 阿大低声道:“快,问她师妹。” 阿二道:“大哥别急。” 他转向周南因规规矩矩地道:“不知周真人鹤驾鸾川,为了何事?” 周南因:“私事。” 叫做黄玉郎的黄袍男,此时正捂着屁股上的伤口,尖声道:“二师父问你话,你他妈好好答!” “啪”的一声,是林阿大回身抽了他个大嘴巴,喝道:“滚!” 黄玉郎被打得不敢言声,默默退到一边。 阿二又向周南因道:“我兄弟二人见了真人剑法,钦佩不已。恳请真人收录门墙,日后我们跟着真人潜心修炼,终身向善!” 周南因:? 黄玉郎:? 阿鸢:? 慕容铮笑了下,道:“不名峰还有脑筋这么活络的人,不容易。” 守平子躺在地上,艰难抬头也要说:“她……你……就过了一招!?” 阿大阿二本来还要将他“一刀砍了”,但周南因既然护着他,自然也客气起来。 阿二道:“这位道长有所不知。所谓以小见大,睹微知著。周真人一招就足以令我兄弟二人心折。” 阿大道:“对!” 可说完他却将阿二拉远了些,低声道:“峰主只让我们帮她找人,你说什么让她收录的事?” 阿二又“嘘”了一下,向周南因瞄了一眼。轻声道:“大哥,这么多年,你听说尊主给不相干的人帮过忙没?“ 阿大:“没!” 阿二:“尊主的灵使跟过谁没?” 阿大:“没!” 阿二:“你再想想,咱们峰主美不美?不知峰峰主骚不骚?五姑媚不媚?可这些年,尊主对她们谁动过一点心思没有?” 阿大:“你是说?” 阿二:“不错。她手上拿的那个东西,兄弟曾有幸在唯弗峰见过一次,当时听鸢少爷说,是四爷给咱们尊主打来玩儿的。” “哎呀。” “大哥,咱们俩在极原山的地位也就这样了,混到今天连尊主一面也没见过,更别说得他老人家亲自指点。不如赌上一回!不然,等将来尊主把夫人定下来了,还轮得到咱俩亲近吗?” 阿大:“不错,赌!” 阿二便急忙又回来向周南因道:“周真人,我已同兄长商量过了。方才同太清宗的几位道长起了点冲突,真人若和他们相识,我们这就放人。” 阿大听了不太乐意,那几名太清宗的弟子可是想要他俩的命。 但他兄弟二人对外向来是一个整体,一个人说的话不管是对是错,另一人绝不驳回。便道:“没错!” 这下轮到守平子着急了。 “妖女……不……道友,你……你……” 周南因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 可她却得仔细考虑过。 12、君来客栈 她想,这二位无疑是想要她收录受箓了。 受箓是她们道门一种仪式,一个人只有在授受符箓之后,才算真正有名有号,能请动天地灵力的道人。 各大宗门传统不同,收徒入门的条件也不同,有的严苛有的宽松。 周南因所在的上阳宗秉持“有教无类”的态度,无论是妖是鬼,只要有心向道,并且资质不错机缘合适,都可收录。 在她还是地重境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人想要预定她的徒弟名额。 虽然都被元冲子以静心修炼为由推了,但周南因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有人想要拜入她门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也并不觉得突兀。 想来想去,觉得如能收下二妖,导其向道,也是好事。 她道:“你二人来历、经历。” 她并没有刻意压沉声调,但语气中自有一股合该如此的自信之意,让阿大不自觉地如实答道: “我叫林阿大,他叫林阿二,我二人就生在伏牛山东脉,算是本地人。曾经师从过鸾水地仙。后来投奔了极……” 阿二咳了两声。 阿大道:“噢,后来我们占了鸾川的县衙……” 阿二又是一阵咳嗽,向周南因道:“真人有所不知,鸾川县令与我们是旧识,请我们坐镇县城,保一方百姓平安。” 周南因对人情世故所知是不多,但头脑是灵的。一番话听下来,串起了大概。二人是极原山余孽,占了县衙,太清宗受邀来除妖。 极原山散了之后,其治下的大小妖魔便如星子般散在中原大地上。 玉堂宗想必人手不够了。而太清宗是中原玄门里人数最多的,是以向太清请援。 周南因不禁有一瞬间怀疑,极原山围剿究竟是对是错。 她向阿大道:“我没有门派,受箓是不行的。但可为你二人标识法印。” 阿大阿二只是想巴结上她,能不拜入什么狗屁正道宗门,他们正求之不得。 于是二人大喜道:“多谢真人!” 周南因探手自怀中拿出一方小小的法印。阿大阿二对看一眼,都走到她身边。 周南因用手背确认了下二人脸的位置,在他们眉心处轻轻印了一下。 一道浅金色的光便自那里没入二人的体内。 这就是周南因说的标识法印。 寻常人看不出,但同为道门中人若想探究,就会看到二人眉心处的标记,上面有周南因的道号。 说明二人是她认定过的。 以后二人如要拜入道家,没有意外的话,周南因就是他们的师父。 他们若是作奸犯科惹下祸事,周南因也是第一责任人。不管杀灭还是降服,都要亲自出手去料理。 周南因道:“自今而后,止塞愆非,制断恶根,既是受你们欺压之人的福分,也是你们自己的福分。若胡作非为,我不轻饶。” 二人都道:“尊周真人法旨。” 守平子又道:“喂!我师兄他们呢!” 周南因替他解了穴,阿二叫来尉官吩咐道:“带这位道长去放人。” 守平子对周南因似乎还有话说,但救人心切,看了她两眼匆匆走了。 府兵驱散了学馆外围观的人众。 慕容铮不知何时已离开了门外回到钟楼,看着散席的热闹有些兴致缺缺。 阿大向还在呼痛的家丁们道:“再鬼嚎,一刀砍了!” 众人便尝试闭嘴,可实在疼痛难忍、便有忍不住开声又立马捂嘴的。 阿二向周南因道:“真人,他们这是?” 周南因循着声音逐一解穴,解释道:“我点了他们五枢、维道二穴,这是足少阳胆经的要冲,不仅下半身酸麻不能动,肝胆还会剧痛无比。刚才他们对我朋友无礼,我下手重了些。” 她方才有些恼了张家家丁,故意出手让他们在院前哀嚎,当然也有立威警示的意思。 后来她对守平,取的就不是这两处穴道。 阿大道:“厉害!” 语气中大有殷切和艳羡之意。 周南因想自己既然收了二人,就该承担起指路人之责,总不能毫无作为。便道:“你们想学吗?” 阿大阿二同时喜道:“真人此话怎讲?” 周南因道:“这是我师父师娘合创的打穴身法,传你们一些,也不违我上阳……” 她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而是将刚才点中这些家丁的手法演示详解了一遍,又叙述了几种变招。 打穴手法,既要熟知人体各经络窍穴,又要精通对敌身法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得手,虽在崇尚绝对压制的道门之中不太流行,但其实是很上乘的功夫。 阿二听得既惊喜又赞叹,阿大更是高兴得抓耳挠腮,苦于找不到人试手,一眼瞥见跟在墙角的黄玉郎,出指如风。 黄玉郎本来见到这番转折,正心中忐忑,想找机会开溜,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自己已倒在了地上,肝胆剧痛,哎呦地大叫起来。 幸好他还算硬气,反应过来之后,强行忍住。可还是痛得满头大汗,怨恨的眼神死死盯着周南因。 当众现出原形对很多妖来讲,都觉得是奇耻大辱。更别提这样让他难堪。这两件事罪魁祸首说到底都是周南因,黄玉郎是彻底恨上她了。 不过周南因全然不觉,她道:“二位,你们既生在鸾水,可听过‘君来’客栈吗?” 阿二:“真人找君来客栈做什么?” 周南因喜出望外:“你知道?” 阿大阿二对视一眼,道:“真人,君来客栈隶属小酆都,是不对活人开放的。” 周南因愣了一会道:“请二位带路。” 阿二:“不如先请真人和这位小……呃这位,先到馆驿暂歇,容我兄弟二人向您详禀。” 他对慕容铮的灵使不敢不客气。 但他认定周南因和慕容铮关系不寻常,想要攀上周南因。心想:若让她知道我们是认出灵使才来巴结,这马屁就不免落于下乘。一定要装作我们毫不知情,真心向她,方才是自然又高明。 于是对金小娥的身份也并不点破。 周南因着急。她道:“现在就去,路上详说。” 当下二妖带着一人一鬼向县城以南的山脉中赶去。 钟楼上,慕容铮早已将眼光转向了县城里那些看起来还不错的酒馆。 阿鸢问他:“尊主,我们去不去?” 慕容铮道:“和小酆都有关,能避则避。” 中土玄门有“北邪南诡”之说,北邪自然指的慕容铮所在的极原山,南诡说的就是“小酆都”。 但小酆都做的都是不见光的买卖,一向掉在钱眼里。 慕容铮素来是瞧不上的,对这个并称也深恶痛绝。 他飘然下了钟楼,说道:“走吧,找个地方等小道姑来找我。” 阿鸢:“尊主,你怎么知道小道姑会来?” 慕容铮拐进一家瞧得上的馆子,理所当然地道:“她师妹的事有了着落,不来找我还找谁?” “哦。” 周南因一路跟着林氏兄弟,不见丝毫落后。 阿二也有些意外。他道:“真人,君来客栈做的是妖和鬼的买卖,被人追得走投无路时,都能进去保命。咱们现在去的是洛邑分号,鸾城南有一处入口。” 周南因点点头。她从前去过小酆都一次,知道他们虽然漫天要价且坐地起价,但信用靠得住。 向南二十几里进入伏牛山余脉,又拐了几拐到一处山谷。 阿二道:“真人,稍等一会,入谷之门午时三刻才会开启。” 周南因虽然着急,仍是耐心等着。 午时三刻一到,阿二在谷中日冕上一长两短敲了两遍,一览无余的山谷中,陡然出现了一座耸立的门楼和门楼后木板铺就的小路。 而谷中突起山岚,小路彼端却是瞧不清了。 小娥道:“真人,有啦!” 她仰头看着门楼两边的题字,念道: “君来任君来,莫问黄与白。君去凭君去,我自起高台。” “啥意思啊真人?” 周南因道:“难道是说客栈里不收钱?” 阿大道:“我们尊……我们曾听高人说过,这都是故弄玄虚,唬人的。” 阿二皱眉。尊主怎么说都不要紧,他两个在人家地盘上,还是客气些好。 他道:“大哥,你在此等,我陪周真人进去。” 周南因以盲杖探路,当先缓缓走了上去。 一行人穿过遮蔽视线的雾气,眼前的客栈里面看起来同俗世客栈并没什么不同,只是里面桌椅有些缺损,像是曾有过一场打斗。 周南因凝神感知,只觉得到处都是妖气和鬼气。 柜台后一人道:“这位客官还是止步,君来客栈不做活人的买卖。” 周南因掏出身上最大一锭金子放在柜台上,向他道:“我不住店,只想请问……” “哎~” 那人伸手推回:“本店不收金银。” 果然。 周南因问:“那你们收什么?” 那人从柜台后探出头来,十七八岁大,却梳着总角髻,脸上抹得惨白,平添了一分诡异。 “妖有修为可抵,鬼有阴元能押。阳人我们概不接待,不过你不一样……” 他倏地自柜台里凑到周南因身边。 这人虽也是活人,行动却如鬼魅飘忽无定,像一缕烟一样,围着周南因转了几转,说道:“十年阳寿,换你的答案。” 周南因默了一默,说道:“我怎么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想知道的。” 那人道:“我猜,客官是想打听一个穿着粉色夹袄的活人小姑娘吧?” 13、师妹的线索 “掌柜既然知道,就请别卖关子了!先说了听听!”阿二还算客套。 总角髻闪到了柜台另一端,拿出个莹透的琉璃小瓶在桌上敲了敲。 “这位客官,在下从来不卖关子,卖的是消息。十年阳寿,先付清,后告知,童叟无欺。” 周南因轻咳一声,道:“能不能少一些?”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砍价,底气有些不足。 实是因为阳寿对于道门中人来说更为重要。有些人只差几年便能飞升,却苦于阳寿尽了。甚至还有差几天的。 十年,不心疼是不可能。 但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她也不会放弃。 总角髻怪笑一声。“君来客栈不还价。” 阿二道:“十年未免太多了,不过几句话的事!” 总角髻不慌不忙地道:“你们也可以不买啊。” 周南因知道小酆都做买卖都是这个德行。 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会找到这儿来,一竿子买卖的事,当然能宰多少是多少。 她只好道:“好。” 小娥灵机一动。“我是鬼,用我的阴元!” 总角髻在她眉心处瞥了一眼,沉吟着没说话。 一个是周真人,一个是灵使,阿二自然要出头,他大声道:“用我的修为!” 总角髻:“好啊,两百年。” 阿大:…… 扣除两百年修为,他可能就得变回小貂了。 周南因道:“多谢二位。但这是我自己的事。” 她将手腕伸出,向总角髻道:“请吧。” 估计连总角髻自己也没想过这么顺利,愣了一下,快速打开琉璃瓶,指甲在周南因腕脉上虚空一划,一道纯白的光便自她手腕涌出,缓缓汇入瓶中。 之后总角髻十分自觉道:“六月初三当晚,有一个身穿上阳宗高功法袍的,带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来投店。那小丫头个子不高,穿着粉红的夹袄,头上簪着两只金丝蜻蜓。” 周南因急道:“那个小姑娘是、是……” “放心,是活的。” 周南因这些天的担忧终于落了地,轻轻出了口气。又道:“那带她来的,是什么?” 总角髻道:“非人非鬼非妖。至于他是什么,恕在下眼拙,看不太好。”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东南。在下还能免费送你个消息。在他们走了之后,有个和你岁数差不多的女人也来问过行踪,追着去了。” 周南因眉头皱着。“她也花了十年阳寿追那个小姑娘?” 除了她,世间还有谁会为了褚望北放弃十年? 总角髻神色有些尴尬,只道:“价码都是秘密。要是还想知道其他线索,楼上甲三号房,怪客和小女孩住过,后来的女人也去过,客官自便。” 周南因在小娥的指引下来到楼上。听见总角髻在楼下道:“对了客官,本店梁柱用的都是入云樟。” 转入室内。小娥道:“真人,这里面干干净净,是收拾过的,不像有啥线索的样子。” 周南因仔细感知,也的确什么气息都没有了。 “请二位帮忙,四处仔细看看。” 过了会,阿二道:“真人,这柱子被人削去过一层。” 周南因过去探手在柱上摸了摸,的确有一片利器削过的痕迹。 小娥:“难不成有人在这里打架?” 周南因摇头:“痕迹平整,是故意削的。可为什么要削落一块?” 她想到小二说的话,自言自语道:“入云樟,那又怎样?” 阿二接道:“真人,小的曾经终年在林中,多少知道一些,这入云樟木质有淡香,越新的印痕越香,且同期削的越深越香。” 周南因的手一直在那片新削出来的痕迹上抚摸,似乎察觉到一道笔画,心中一动。 “难道说?” 她凑近闻了闻,新木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只是她辨不出其中有没有区别。 阿二道:“真人,小的认识一人……呃,妖,他或许有办法。” “请他来,我有重酬。” 半个时辰后,一个圆圆眼睛的青年来到房中,见过礼也不多话,将鼻子凑在那片印痕上认真且急促地嗅着。 嗅几下就用手蘸墨,标上一笔。 果然柱子上是先刻了字,又被人将字迹削去。但刻字处的木质先暴露了段时间,所以和其他地方的香气浓淡会有细微区别。 不多时,小娥就顺着他标记的笔道,一字一字地念道:“‘八月十三,临川崖上,同心同行,可换丹烊。’” “真人,这啥意思?” 这一段外人看来没头没尾的话,却让周南因觉得遍体生寒。 她师妹褚望北今年才受箓入道,号为玉丹烊。因他师父不喜热闹,没通知外人,所以知道的并不多。而“同心同行”这四个字,更是只有与她们一家知近的人才知道。 这样看,带走师妹的人,竟然是熟人。 可她也心头一松。 既然让她在八月十三到临川崖拿金针换人,起码说明师妹目前没有危险。 可如果对方的目的是金针,为什么不直接来找她说,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写下这行话,要不是机缘巧合,她怎么会看到? 周南因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也没人可以商量。 圆眼睛青年停了闻嗅,向周南因拱手道:“真人,就是这样了。刻字和削平中间隔的时间不短,得有几天。” “有劳犬兄。” 周南因说着将身上全部银钱拿出来,只留下了几两碎银,其余一并推了过去。 阿二抢道:“能给周真人效劳是他的福分!哪还敢收钱。” 周南因正色道:“你们又不欠我的。犬兄来帮忙,我很感激。” 她态度很是坚决,那青年只好收了。 几个人又仔细查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下了楼。 周南因问掌柜:“柱上的字是你削去的?” 总角髻道:“客官说的什么,在下可听不懂。” 他装傻,周南因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 “客官慢走。” 总角髻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可还没笑完,瞬息之间,人已被周南因拎着衣领提了出去,“咣当”一声抵在柜台上。 她沉声道:“要是你有一个字不实,致使我救不到人,我就回来杀了你!” 总角髻瞳孔剧震! 他自诩行迹飘忽,这样被人一招抓住,还是第一次。 阿二也是身法见长,看见了周南因快准稳的一抓,才实实在在地觉得原来这姑娘也有点东西。 小娥心中早将周南因看成无所不能的仙子,周真人打败任何人她都不稀奇。 周南因眼睛虽然蒙着,气势却丝毫不弱,让总角髻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小……小酆都旗下,没有假。放、放心。” 周南因也并不与他多纠缠,很快放手,道:“告辞。” 如果师妹有什么三长两短,世间只剩下她孑然一身,管他什么君来客栈还是小酆都,她都不怕。 众人一路出了山谷。 辞别犬兄,周南因向阿大阿二道:“我还要去找我朋友,与他同往建康。二位英雄,咱们也该作别了。” 临川崖毗邻长江,就在建康之西。她要去建康,木家少爷也要去建康,不如同行。 阿二道:“真人再不要这么叫,直呼我兄弟名字就是了。” 周南因点头。“好。” “我们兄弟同周真人一起去救出小真人来!” 帮她找师妹是尊主金口玉言亲自吩咐的,他们俩不可能不去。阿二心思活,同周南因接触下来,知道她不愿意麻烦人,便继续道: “正好跟在真人身边,还能多学几手打穴的本事。” 周南因想了想,又道:“好。” 阿大带着她出谷,一边问:“周真人去找谁?” 周南因答:“是我恩公之子,他去建康赴试。” 阿大粗声道:“男的?那不行。” 周南因秀眉蹙了蹙。她性子虽然温和,但并不喜欢别人干预自己的私事。 阿二急忙道:“我大哥说话直,他想说的是男女有别,同行不妥,恐怕会惹人闲话。” 他二人刚帮了周南因大忙,她不好意思直说“你们管不着”。 便道:“他是我未婚夫,没什么不妥,也不怕闲话。” 阿大阿二同时悚然,直觉得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尊主的女人竟然有未婚夫?? 阿大已经忍不住将手放在了刀把上,仿佛立刻就要冲去将那奸夫一刀砍了。 周南因不愿多说,岔开话题道:“小娥,我答应过要超度你,来。” 阿大阿二再次震惊。 她说什么?她要超度尊主的灵使? 阿二用眼神示意兄长稍安勿躁,且看她接下来怎么做。 若真能度成,说明尊主待她果然不一般,灵使不仅任她使唤,还能说送走就送走。如此一来,他俩更不能放任这女人给尊主戴绿帽子,奸夫非死不可。 若超度不成,这些都还有待考证。 小娥问道:“真人,我以后还能记得你吗?” 周南因双手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傻孩子,一入轮回,前尘尽忘。别担心,我是高功,此去幽冥,没人敢为难你,来世你会一生顺遂。” 带着她给的功德,金小娥一定能投胎到好人家。 周南因画了道符,符纸无火自燃是为幽冥之引。她低声诵念,忽然疑惑皱眉,感觉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拉住了金小娥的魂魄。 小娥懵懵懂懂,阿大阿二聚精会神看着。 鸾川县城的酒馆二楼,慕容铮眼神一动,慢悠悠踱到阳台上,看着蜿蜒的远山,目光仿佛透过重峦叠嶂,落在素衣女子的身上。 “周真人还真是言出必践。好习惯。” 14、三宗 周南因也颇踌躇。 按照她目前的感知,小娥应该曾被邪修收为己用,所以她灵体这么强。 但这个孩子本身又糊涂憨直,大概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清楚,只是浑噩地遵循指令。 如果强行超度,就等同于和幕后之人的灵力对拼。赢了伤敌,输了自伤。 放在几天之前,她大可放手一试。但现在,她伤得这样重…… 片刻之后,周南因有了决定: 她答应过金小娥。 拼。 她调御灵气,绵绵运出。 慕容铮遥遥感知到沛然的灵气攻上来,外表绵柔,其内却凌厉锋锐如同裹挟着万千刀锋。 只一瞬,他就能判断出灵力的主人根基扎实,功力稳固。 他笑着抵御住,悠悠道:“中土道门有这么好的苗子,竟然不珍惜?真是没品。” 他腰间葫芦里前所未有的安静。 所有灵使都在看金小娥。 他们之中,有人执行令旨时遇到危险魂飞魄散。有人汲取慕容铮的灵场修出实体,脱离灵器,自立门户。 但还从来没有人,被超度过。 本来还吵着辩论尊主会给什么惩罚的鬼魂们,此时都被吸引了注意。 周南因陡遇劲敌,心头一沉,但她也并不退缩,凝力再攻。 可对面阻力陡然一空,刚才还磅礴不知几多的阻滞灵气,竟突然之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周南因没等细想,金小娥如同被风吹起一般,飘上了空中,她身后的虚空中出现了耀眼的轮回涡旋。 阿大阿二两兄弟则是已经彻底傻眼,原来真的有人能散掉尊主的灵使啊! 他们俩,绝对是他妈的赌对了,要时来运转了。 周南因道:“小娥,再见。” 金小娥在空中看她,就在被吸入涡旋的前一瞬,她忽然用尽灵体中所有的力量,猛地冲下来抱住了周南因。 周南因一愣,伸手拉住她免得她被吸走,问道:“怎么?” 金小娥道:“真人,我不想走了。让我留下服侍你吧!我什么都能做,洗衣做饭,伺候真人。” 她想说:我从来没遇到过像你对我这么好的人。从来没人保护过我,除了你。你眼睛看不见,我来当你的眼睛。 但她年纪小,嘴又笨,说不出来,只会呜呜的哭。 阿二便道:“周真人,小灵……小女鬼说的诚恳,不如就将她留下。日常起居,多少算是个照应。” 周南因向她道:“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你跟着我,将来也还是如此转生。” 小娥道:“我什么都不求,我就想跟着你。” “你……” 周南因深思后,说道:“好。” 她是个务实派,不喜欢说没用的话。既然决定留下小娥,就考虑以后的问题,她拿出了一个小油布包来。 “白日现身,多少会损你阴元,不能长久。以后,你白天还是先住在这里吧。” 小娥乖乖钻了进去,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满足。 周南因起手挥散幽冥涡旋,向林氏兄弟道:“走,去找木少爷。” 阿二道:“是。” 阿大紧握着刀,阴沉着脸,他倒要看一看,是哪个狗比小白脸嫌命太长,敢肖想周真人。 周南因食指中指夹住一枚金针,运功遥感,片刻之后,疑道:“为何会在鸾川?” * 自从金小娥同灵器断了连接,慕容铮和灵使都不能再通感她的所见。 葫芦里一片漆黑中,有人道:“这个小灵使并没有什么不同,对吧?” “嗯。” “所以,尊主放她走,是因为?” …… 重又陷入静默。 慕容铮坐回桌前,房间对面的几个乐娘又开始奏起绮丽稠艳的调子。 金小娥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小鬼,不要了就不要了,别的人怎么想怎么看,他半点也不在乎。 半个时辰后,纤长的手指在桌上轻敲,慕容铮心里有点焦躁似的。曲子也听不进去了,挥手赶走乐娘,他道:“小道姑怎么还没来?” 没了小女鬼,他就看不见周南因到哪了。 一直坐在阳台栏杆上的阿鸢道:“尊主,你来看,杏林宗也在!他们是冲咱们来的吗?” 慕容铮持着酒盏到他身边,能看见百来个正道弟子分布在入城必经过的一条主路上,有刚才见过的太清宗,也有玉堂宗,还有些人左肩绣着片杏树叶,是阿鸢说的杏林宗。 这些人中一部分坐在路边店中,其余的当街站立,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看见他们,慕容铮觉得更烦了,好看的长眉蹙起,眼神锐利得像把刀子似的。 “不是。在等小道姑。” “尊主,你怎知道?”阿鸢不太理解。 “鸾川这小地方,还有哪尊大神仙值得出动这么多人。” “小……周真人怎么惹他们了?因为林家兄弟?” 阿鸢对周南因的称呼本来也是“小道姑”,今天他忽然觉得不能这么叫了。 “你看看,前天那个大嗓门的蠢货在里面吗?” 阿鸢知道他说的是玉堂宗的上咸子,在荒庙那天喊的最大声那个。他站在栏杆上仔细看了几遍,道:“没有。” “那就是他们出事了。” 听说玉堂宗那帮人有事,阿鸢急道:“我可什么都没干!” 他是很想动手来着,但还没来得及呢! 慕容铮道:“没说你。你打得过高讼老头?” 阿鸢既有种被他信任的开心,又有点郁闷。 慕容铮饮尽杯中酒,说道:“看看去,顺便等她。” 二人下了酒楼,来到三宗弟子落脚处,走进路旁店里。 掌柜:“客官,今日桌满了。” 刚才也不知怎么了,呼啦一下来了许多仙门门人。 阿鸢“当”的一锭银子落在桌子上。“歇个脚,又不碍人的事。” 掌柜:“这就搬桌去,您想坐哪?” 很快,桌椅齐备,掌柜仍围着两人殷勤招呼。 阿鸢在慕容铮和轩伯面前像孩子,但对不熟的人一律冷得很。向他道:“滚,别出现。” 那些正道弟子的目光便都聚过来。 店中坐的是三宗弟子中入门较早、资历较老的,此时都或直白或隐秘地看着慕容铮二人。 阿鸢抱着把金色重剑,一张臭脸上挂着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的表情。 慕容铮嘴边倒是噙着点笑意,眼神中却是近乎淡漠的冷静。 他望着入城来路,手上悠闲地转着一支象牙短笛,整个人别有一派自在矜贵。引得几名女弟子频频注目。 太清宗的师兄道:“留心这个人。” 守平子等都低声答应。 又等了会,果然周南因和林氏兄弟顺着入城道路回来。 慕容铮眉端微挑,注视着她端肃的脸,缓急有度的步子。 玉堂宗有人道:“一定是她!” 立时有三宗的二十几名弟子出去,将路封死了。 周南因感应到气机有异,停下脚步。 林二道:“周真人。是玉堂宗、太清宗和杏林宗的人。” 周南因道:“多少人?多大年纪?” “得有百十号,都是年轻一辈。” 店内所有玉堂宗的人都抢了出去,大声道:“玉娇客,是你自己同我们回琢玉阁见掌教,还是我们抓你回去?” 周南因对他们的目的实在一头雾水。她第一反应是因为自己收了林氏兄弟,得罪了太清和玉堂宗的人。 她站定,稽首道:“诸位师兄师姐,这二人我既收了,就会好好约束。我替他们……” 有人打断她道:“两个小妖的账,以后我们自会慢慢同他们算!” 阿大道:“手下败将,还算你妈呀算!” 一句话说得太清宗众人都微微脸红。守平子站出来大声道:“要不是你们使些偷鸡摸狗的小人伎俩,我师兄师姐怎么可能输给你们!” 阿大更大声地道:“我们本来就是小人。再说了,你管别人用什么伎俩,赢的就是老大!最烦你们这些狗屁正道中人,伪……” 周南因道:“阿大。” 林阿大“呸”的一声向太清宗那边吐了口口水,不再说了。 周南因想,既然不是为了二妖,那就是因为自己护着木家少爷了。 她道:“前天在云禅寺中那位公子是我的家人,高讼真人已经说过……” 玉堂宗的阵营里有人愤怒地道: “无耻!你怎么还有脸提我师叔?他老人家仁义为怀放你走,你却又对他下死手!你、你真是、不是人!” 说到后来简直是咬牙切齿。 周南因大吃一惊。 “这位师兄是什么意思?” 那人道:“你和我们装没用!你自封灵脉,同我们上伏牛山去。掌教真人慈悲为念,说不定会留你全尸!” 周南因还是问:“你说高讼真人怎样了?” 另一处响起一道女子声音:“早听说上阳宗的玉娇客修为高深,今日看来,这位真人在撒谎演戏一道上也有独得之秘。你将高讼真人无耻杀害,竟还装得这么像!” 是杏林宗一位号为静颐的女道。 店内,阿鸢小声道:“高讼子死了?” 慕容铮抱着手臂,想了一下凶手会是谁。没有头绪,也就立即作罢。 管他是谁,他又不关心。 周南因喃喃道:“高讼真人他……怎么会?” 她与高讼子接触时间虽然极短,但对他印象却好。尤其是他最后的放行和规劝,让周南因感觉到温暖。 这样的好人,竟然死了。 但她也很快镇定下来,说道:“我有伤在身,那天玉堂宗众位师兄师姐都是亲眼所见,我杀不了高讼真人。可以请杏林宗的道友验伤。” 杏林宗主修医道,人人都是岐黄好手。验伤,是他们本行。 静颐道:“你还真是让人恶心。明知道死人不会开口说话,尽管往他们身上推!” “什么?” 15、三宗(2) “谁知道你的伤是不是在屠杀同道时候受的!” “没错。” 周南因语塞。 比起辩解,她更替高讼子惋惜。那个老道说过他要将弟子平安带回去,可造化弄人。 “人不是我杀的。” 她语气还算客气,但有种不屑分辨的强硬在里面。 玉堂宗的人道:“我师叔遗书中已讲明,你与魔头慕容铮勾结害死他。铁证在前,狡辩有用吗?” 静颐子也道:“现场众人的遗蜕是我们杏林宗验过的,大部分死于你的金针雨打飞花。玉娇客,你怎么说?” 如果之前周南因只是惊讶,现在则是惊骇了。 她本以为是巧合,让玉堂宗的人怀疑到自己头上。可如果静颐子说得属实,那就是有人蓄意做这一切。 想通了这些,周南因觉得对方师出有名,可以理解,态度反而软了些道:“遗书能否让我们看看?” “当然不行。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毁灭证据。” “你让谁看?你身后那两个,不也正是极原山余孽吗?” 周南因叹了口气。 入道十二年,曾经她是玄门的天之骄女,每一步都顺遂无比。但从极原山回来后,仿佛所有运气都耗光,每一步都如此艰难。 眼睛看不见,孤身一人面对三宗诘难。如果……如果有人能同她一起,就好了。 “诸位,不管你们信不信,高讼真人不是我杀的。玉娇客向贵宗保证,一定会协助玉堂宗查清高讼真人的死因和杀他的真正凶手。不过现在我要赶往建康去救我师妹。八月十五之前,我一定启……” “省省吧你,高讼师叔就是当日轻信了你,才有此祸。今天你跟我们走,或者,我们抓你走!” 周南因自知此事极为蹊跷,众人恨她也是正常。语气已经近乎恳求。 “三清座下,同气连枝。恳请诸位师兄师姐宽限两月。” “做梦!” 显然玉堂宗对她的愤恨已达极点。 杏林宗冷嘲热讽。 只有太清宗,算是承她个人情。守平子道:“你既说不是你做的,去到琢玉阁向莫掌教澄清也就是了!” 太清宗的师兄道:“不错。莫掌教持身公正,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何况还有上阳宗的情分在。” 这句话看似规劝,实则已经很是偏袒周南因了。 周南因道:“多谢二位师兄的好意,但我真的急需往建康。除非,……” 她想说“除非莫掌教能保证不占我太多时间”,但仔细一想,去了玉堂宗,以莫掌教的性格,不查明真相,不会放她走的。 不等她再说,玉堂宗有四人跃出人群,两左两右挺剑向她急攻来。有女子声音娇叱:“没有除非!” 周南因向林大林二说了句:“先走。” 她运起盲杖,听着风声。轻轻挡了四下。两厢一交手,周南因明显能感觉到对面四人的修为比云禅寺中众人强得多,大概都在玄重境。 四人再攻,周南因只是挡。 本来她现在就在嫌疑当中,不想增加新的麻烦。她悄悄拿出小娥所在的布包,准备找合适机会,先跑了再说。 “小娥,出来引路。” 一片金铁碰撞的叮叮声中,周南因出手渐快,刚想平挥一杖逼退四人,趁机撤走。 忽然她察觉到手下触感有异,笛子孔中蓦地飞出无数小小的铁蒺藜,嗖嗖嗖地打中了前方二人的胸口。 扑通两声,那两人哼也没哼,就栽倒在地上。 慕容铮眉眼生动,笑道:“呦,真不好意思。” 语气听起来却是幸灾乐祸。 变故陡生,杏林宗的人急忙上前查看。 周南因也住手,急道:“怎么了?” 林二两个始终没走,此时道:“真人威武,你的玄妙机关,将那两个小子钉死了!” 周南因心中一凉。 “我……我不知道什么机关。” 她挂念二人生死,又问阿二道:“怎样了?” 幸好有杏林宗的人在,手脚麻利地为二人内服丹药,外理毒创,才算捡回一条命。不过修为怕是难保。 阿二惋惜地道:“可能死不了了。” 杏林宗的静颐子道:“大家齐上!小心她的暗器和金针!” 太清宗的守平子道:“喂,她还有伤呢!” 可玉堂宗众人已经彻底红了眼,有人咬牙道:“太清宗既有心维护她,就请退下。玉堂宗自己的事,不需他派援手!” 玉堂宗为首弟子大声道:“碎玉!” 听到这两个字,周南因不跑是不行了。定然打不过的情况,她可不想硬上。 她招呼阿大阿二一声,也不见脚步挪动,人却是“唰”地飘出了数丈远。 忽听两道风声从刚才落脚处窜了出去。然后就是正派弟子们的“哎呀”“诶呦”连声不绝。 周南因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目盲如此不便。她问道:“小娥?” 小娥的声音自布包里传来,惊喜道:“真人,阿大阿二把他们都点倒了!” 周南因:?? 只见阿大阿二出手如风,身形之飘忽闪烁犹在地重境的高讼子之上。几乎转瞬之间已用周南因传授的点穴手法点了所有人的五枢、维道两处穴道。 一时间包括太清宗在内的弟子们都“扑通”“扑通”地倒在地上,人人肝胆剧痛。 有人刚毅,哼也不哼。有人则是咬着牙,偶尔(呻)吟。还有人十分怕痛,大声惨呼着。 只是片刻,阿大阿二又双双回到周南因身边。 如此身法,在街头巷尾趋退若电,连慕容铮也忍不住微诧,重新看了看二人。 阿鸢道:“尊主,他俩本体一是紫貂,一是狞猫。这两种东西跳起来能捉住飞鸟。不过也就身法厉害,不禁打。” 慕容铮道:“你说他俩认得你?” 阿鸢道:“他们去过唯弗峰几次,见过。” 慕容铮持着短笛的手微微一摆。阿鸢会意,跃出后门,消失不见了。 原来阿大阿二两个平素就以速度见长,又得了周南因的精妙打穴手法。 加之三宗的人,都在堤防周南因逃跑,修为高的更是分了一部分神去防慕容铮,谁也没注意这两个小妖。 竟然真就被他二人得逞了。 玉堂宗有人喊道:“玉娇客,你想怎样?快解开你道爷的穴道!” 阿二故意大声道:“大哥,这帮没用的东西该怎么处置好?“ 阿大:“一刀砍了。” 林二走过去蹲在杏林宗静颐面前,说道:“那未免也太便宜这贱人吧?依我看先剁了她的胳膊腿,再将内脏给了犬兄那帮狗崽子。” 道门中人对肉身都十分爱惜。死就死了,能留全尸死得其所,和被人凌虐死得豁豁牙牙,完全不是一个害怕级别。 静颐颤声道:“娇客真人,三清座下,同气连枝。求……请你……” 阿大抽出刀来:“现在知道这么说,早干鸡毛了?” 玉堂宗有人不屑道:“静颐师姐,这种妖邪,求他们难道就会放过你?受小人暗算,天命如此,要杀便杀,有什么好多说的!” 静颐子仍然大声喊道:“娇客真人,杏林宗只是帮客,可不曾与你为难!真人,求你看在敝派萧师叔的份儿上!” 杏林宗的萧梓林,是她仅有的两个好友之一。 周南因道:“二位,人是你们点倒的,不知打算怎么处置?” 阿大道:“听你的。” 阿二道:“点穴之法也是真人所授,一切当然全凭真人做主。” 周南因点点头,向众人道:“诸位师兄,师姐。如果高讼真人真的是我害死的,那么我也不介意手上再多几条人命。” 许多弟子都脸色大变。不知道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只有静颐道:“当然,我们当然相信娇客师妹不是残害同道的人。” 玉堂宗为首弟子怒道:“我们可没这么说!” 静颐恨不得抽他,强忍着剧痛,对周南因笑道:“娇客真人放心,回去之后我们会如实向莫掌教禀明,也会告知敝宗司马宗主。” 周南因不再说话,召出金针。 如果这些人都好好的能动手能打架,光靠金针对他们的威胁并不大。可现在一个个都被点倒,起不来,也痛得动不了手,金针就可以肆意施为了。 只见金光不住闪动,片刻之后,众人的穴道便都已经解了。 周南因道:“烦请玉堂宗的师兄转告莫掌教。中秋以后,玉娇客会从建康回返景室峰登门拜访,协助玉堂宗查出凶手。” 众人都难以置信周南因竟然这么轻易就放了他们。 本来,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解穴解得慢一些,放任一大片弟子躺在地上呼痛,就足够让人难堪了。 可她没有。 如此一来,谁也不好意思再向她动手。 静颐子却抽剑道:“大伙,不除玉娇客,先料理了这两只妖吧!” 她也是玄重境,自林大林二的身手,就能看出他们身法敏捷有余,沉稳和后劲不足。只要众人不再分心和轻敌,绝不会失手。 她剑随声至,却被周南因用盲杖重重拒开,冷声道:“他二人,以后我自会约束。不劳静颐真人费心。” 静颐子被她一杖拨出老远,听见玉堂宗的为首弟子哼道:“我们是没脸再打了。杏林宗自便吧。” 玉堂宗弟子纷纷收剑,抬起受伤的同门,御剑去了。太清宗的师兄也道:“走吧。” 守平子向周南因喊道:“喂,你要丹药不要?” 周南因摇摇头。 静颐虽不甘心,也只好道:“走。” 不消片刻,三宗弟子走了个干干净净。 林大林二见周南因仍在原地不动,过来道:“真人,继续去找木少爷吗?” 慕容铮悠哉地靠在桌上,甚至心情很好地喝了口粗劣的大碗茶。 却听她道:“不找了。修整一下,去建康。” 16、同行 周南因总觉得以莫掌教的性子,不会就这么放过她了。自身处在纷争之中,还是别去景真身边,给他增添不必要的风险。 林大林二自然巴不得如此。 “那请真人移步县衙,我兄弟二人给真人备车。” 周南因转身,却听身后有人道:“吉儿姐姐,见到你可太好了。” 那声音沉且冽,曾让她心脏怦怦大动,周南因自然一听就知道是谁。 她脚步顿住,又转回来,道:“木……景真,你为什么在鸾川?” 长安和鸾川之间少说也有五百里,她挂念师妹,灵气和身法并用,也疾行了将近一昼夜。 林阿大脱口道:“他就是你未婚夫?” 周南因当时说这话,只为了堵二人的嘴。被他这么直白的当着慕容铮的面说出来,她觉得脸颊微热,不想多说,极快地“嗯”了一声。 慕容铮自然听见了,他道:“对啊,我就是。” 然后在林大林二仇视的目光中悠悠然地走近,直视着周南因脸上微弱的红晕,说道:“姐姐,我被玉堂宗追,逃命到这的。” 他的眼睛自带笑意,说出去的话却听起来委委屈屈的。 这落在林大林二眼中自然成了不怀好意。林大的手抚上刀柄,被林二以眼神制止。 周南因关切道:“玉堂宗又为难你了?” 慕容道:“可不。我弃车逃跑,连从人都丢了。不过总算命大,遇上了姐姐。” 周南因如果没遇到刚才的烂事,一定会当仁不让护好他。 可现在这种局面,她连是谁在同自己为难,是谁在设局陷害都不知道。 她的前路一片漆黑且杀机四伏,所能依仗的,不过是这一点修为和一身孤勇。 二人同行,实在说不好谁会拖累谁。 见她犹豫,林二道:“周真人,我们可以调县衙的府兵,送这位公子回去。” 慕容铮道:“可玉堂宗的人,都好厉害的。” 这句话无疑是在说,寻常府兵,根本奈何不了玉堂宗的人。 周南因怎会不知道,刚才要不是阿大阿二出其不意,她也只能逃。 她郑重地凝起柳眉,终于还是道:“景真,我陪你去建康赴试吧。” 慕容铮笑得更肆意了,向她微微倾身道:“真的吗?不过,玉堂宗的人一直追着我,不会给姐姐添麻烦吧?” 阿大怒视他道:“怕添麻烦你刚才干嘛不走?” 周南因怕慕容铮尴尬,抢着道:“不麻烦。你受苦了,吃东西了吗?” 慕容铮道:“没有,很饿。” 林阿二道:“周真人,咱们去县衙用一口便饭吧。正好你略做修整,我两个去准备出行的一应用物。” “有劳二位。” 阿二领着两人向县衙去。 阿大跟在后面,死死盯着慕容铮。 他一身白衣一尘不染,腰封艳红似火,两圈银质腰带闪着寒光,整个人挺拔昳丽,哪有半分逃命的样子。 阿大的手就一直没有从刀柄上放下来过,咬牙切齿道:“他妈的,狗比小白脸!” 阿二放缓脚步,向他低声道:“今晚夜半。” 阿大会意,也低声道:“一刀砍了!” 慕容铮挑起眉毛,似乎心情更好了一些。 饭毕,林大林二差人套了两辆马车。县令终于能送走这两尊大神,喜的送盘缠送干粮,差点给周南因跪下。 林阿二向慕容铮道:“请木少爷坐小人这辆吧。” 他和阿大两个离开极原山,也是一方地头蛇,平日里极少对人客气。这次一是看周南因的面子,二是觉得不必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可慕容铮却坦然受之,说道:“我同姐姐坐一辆。” 林二道:“不行!” 周南因坐在前面的车里,正一点点研究她的盲杖。 手指从下到上滑过一个个笛孔,在中段摸到了两行字。 她对书法并不精通,只辨认出写的是句诗: “醉里调音夜长长,游星戏斗且放狂。” 至于字的好坏,她没有概念。 只是觉得,这样的句子似乎不该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写的。 再往上,找到了那个被她误触的机簧。 听到车外二人讲话,周南因道:“景真,你来和我一起。” 慕容铮笑着朝阿二挑了挑眉,像个普通人一样踩着脚蹬上了周南因的车。 两辆马车辚辚而动,四人自鸾川县启程南下。 车上,周南因道:“这盲杖你哪来的?为何有这么多孔洞,还有机关?” 慕容铮道:“这本是笛子啊姐姐,后来被改成了防身用的铁杖。你也知道,像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外最容易受人欺负,我爹就让人在上面加了点小机关。” 周南因恍然道:“原来如此。可你,怎么没同我说?” 县衙的马车不大,慕容铮筋骨松懒地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 他道:“那天你走得太急,没顾上说。怎么,伤到你了吗姐姐?” 是无心,是巧合,周南因也不好说什么。摇头道:“你将防身的东西给了我,自己怎么办?” 慕容铮道:“不是有你保护我嘛。” 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继而忽左忽右,像是路况十分差劲一样。 周南因端坐无碍。 慕容铮却就势滑到了她身边,伸出手臂环在她胳膊外借力,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车外的人听道: “姐姐,你怎么能坐住?再颠成这样,我只能抱着你了,不然我要掉出去了。” 他的气息清冽干净,身上萦着股沉而冷的淡香,就像是冰雪覆盖下的孤松。 不知怎的,周南因一下就想起了极原山的千里雪原,还有那里纯澈浩瀚的星空。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样干净的地方。 慕容铮个子很高,但他歪着身子挂在周南因身上,微凉的呼吸扫过她颈项。 周南因微不可查地缩了下脖子,说道:“坐好,我扶着你。” 慕容铮将她的小动作收在眼底,刚想再说,马车又已平稳起来。 想来是阿大怕他二人真的抱来扶去,不再捣乱了。 他便在车厢壁上撑了下,坐直了。 车子小,两人仍然离得不远。 慕容铮拿出一个小瓷瓶来,说道:“对了姐姐,我回家的路上看到有个糟老头在处理疗伤丹药,心想姐姐也许用得到,就买了点。你要不要试试?” 周南因在他手臂上碰了下,再向上准确地接过瓶子,一打开,一股浓郁的灵药香气溢出。 她师娘出自医术世家,又拜入过杏林宗,是有名的丹鼎圣手。周南因对丹药也算比较了解,一惊之下,脱口道:“九转神玄?” 九转神玄丹算是外丹之中最有名的一种疗伤丹药了,所需药物不仅难以寻觅,且为保持灵气不散要当日开炉,加之成丹率低,所以周南因也就见过一次。 但这种馥郁的土属灵药香气,她不会忘。 慕容铮的笑声听起来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 “村野匹夫,可想不出那么雅致的名儿。老头说这丹药叫‘好得快’。” 周南因缓缓点头,道:“这样啊。很贵吧?” 慕容铮道:“还成,几两银子这一瓶,也不知道有用没用。姐姐试试?” 周南因神情略微一滞,惋惜道:“你有机缘遇上这样难得的丹药,多买几瓶就好了。” 慕容铮笑道:“我们此去建康,富贵所集、炊金馔玉的地方,想要什么买不到?” 周南因认真地道:“景真,你不知道,这样的丹药,在建康,千金万金也是难求的。” 她虽然看不见,但听声音,瓶中不止一粒。 慕容铮觉得她这个说什么都当真的无趣性格真是有趣。 想再逗逗她,却看见她倒出粒金丹服下,片刻之后神色一喜,随即正色打坐。 慕容铮知道她要运化丹药疗伤,不再打扰,只肆无忌惮地看她。 周南因长相偏素,但不寡淡,只是给人干干净净的感觉。她此时闭眼不笑,唇角微微向下,便如九天玄女,冷冰冰的不可亲近。 可当她笑着,温温柔柔地同他说话,那层冰便化开,流淌成了温软的水。 等周南因结束打坐,已是日薄西山。慕容铮已经不在她这辆车中了。 她觉得筋骨轻松,经脉畅通,所有内伤外伤处的麻痒都尽数退去,不过几个时辰,已接近大好了。 她想叫慕容铮来,告诉他这个意外之喜。 这时马车被勒停,林大道:“真人,这是息县,时候不早了,咱们在这歇一晚吧?” 周南因便道:“好。” 慕容铮在后面的车里伸出短笛挑起帘子,看了一眼停驻的客栈,满眼都是嫌弃。 “往东六十里到颍川郡,有家悦仙客栈,还算能住。走吧。” 林大将辔绳一扬道:“凭什么听你的?” 慕容铮问:“那听谁的?” 林二道:“一切当然凭周真人决断。” 慕容铮便向前车笑着道:“姐姐?” 17、同行(2) 周南因听见他叫,掀开车帘说道:“现在是酉时?” 林阿大道:“酉时二刻。” 周南因向阿大阿二道:“二位,六十里路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咱们现在赶过去,不会错过宿头。饭毕时间也富余,我还能教二位两招打穴之法。” 阿大阿二对她本就恭敬,听到她要传功法,更没什么脾气了。 阿二重回到车上,道:“遵真人吩咐。” 阿大不服,一边驱车一边道:“你这么能,干脆什么都听你的算了!” 慕容铮道:“好呀。” 阿大声音高了:“你还好?!那你来说吧,我们接下来怎么走!” 他从周南因的描述和慕容铮的矫情中,推测这小子是个干啥啥不行的纨绔,就非要呛他一呛。 慕容铮道:“姐姐,咱们从颍川南下到弋阳,在那儿听一听弋腔,再从淮水登舟,东到淮阴,离建康也就不远了。好不好?” 周南因听得迷糊,她眼睛还好着的时候就是路痴,南来北往都靠沿途问路,对此自然没有意见。 刚要回答好,听见他问:“姐姐喜欢坐船吗?” “坐船?” 周南因其实没坐过船,她出生长大都在北方,县城外只有一条撑不起船的小河。后来能御剑了,高来高去,也就不需要船了。 但是她想,人在船上四面八方都是水,敌人不好埋伏。 便道:“坐船好啊。” 慕容铮开心道:“那我们就转南阳至襄阳,经沔水和长江到建康,怎么样?” 周南因想他年少,应该是喜欢长江水势迅疾,两岸风物雄伟,便也欣然道:“好,听你的。” 阿大将脸拉得老长,使劲催马。很快两辆马车的距离就远到说话不便了。 阿大趁机道:“周真人,这小子也太娇气了,大老爷们,讲究那么多干什么?在哪睡一宿不行!” 周南因好声气地道:“他年纪小,平日在家里又娇纵,也是正常的。辛苦你了。” 林阿大也只好认命,驱车到了颍川郡,找到悦仙客栈,天已全黑了。 晚饭匆匆用过,周南因果然又传了二人两手,一直到夜半子时才得闲。 做过晚课,准备休息,听见“笃笃”两声门响,慕容铮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 “姐姐,救命。” 虽然在周南因听来,他的声音就像是在说“姐姐睡了吗”一样没有任何慌乱,但她还是用灵力挥开门扇,瞬闪过去道:“怎么了?” 慕容铮站在门口,衣衫齐整,只拆了发冠,绑着个高马尾,偏头道:“姐姐,我房里来了两只妖怪。吓人。” 周南因说道:“别怕,带我去看看。” 慕容铮还是托着她的小臂,迈着从从容容的步子,往自己房间走。 周南因不用进去,已经知道是谁了。她感知到了阿大阿二的妖气。 她问:“景真,你胆子大吗?” 原本她以为书生都是要胆小一些的。但听他声音,好像也没那么害怕,或许可以把阿大阿二本就是妖的事告诉给他。 可慕容铮道:“不大啊,我胆子最小了,听家仆讲什么鬼啊、怪啊都怕得很。” 周南因:“哦。” 那还是不要告诉他比较好。 她又问:“你看清去你房间里的妖怪了吗?” 慕容铮道:“没有,他们头上套着傻乎乎的麻布罩,谁知怎么忽然变作了像猫像老鼠的两团东西,吓死我了。” 周南因之前深交过的人不多,她想难道有些人就是这种说话方式?心里害怕但语气里听不出来。 也许是儒家的“君子不忧不惧”对书生们影响太深? 她安慰道:“没事。我在,他们伤不了你。” 将他揽在身后,推门进去,周南因感觉两道妖气缩在一起。 她伸出盲杖向妖气处探了探,触到软绵绵的一团。 原来是阿大阿二从周南因那出来,商量好了到慕容铮房里动手,事后再伪装成小偷为财凶杀的样子。 谁知道刚将门推开,一张本贴在门上的纸符无风自燃,两人忽然都不受控制地化作原形。 什么都还没看清,天降一床大被将两人罩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他两个便都以为这是周南因留下的庇护符纸和玄妙阵法,正凑在一起商量对策。 周南因盲杖轻抬,掀起了被角。 阿大阿二一见光亮,都跃了出来。 那张符纸时效已过,两个人恢复人形,根本没什么麻布蒙面罩。 兄弟俩默契的很,也不打招呼,径直越过周南因,破开房门和木质格栅,两柄锯齿刀都往慕容铮身上递。 周南因自然要拦,盲杖和锯齿刀叮叮当当绞在一处。 慕容铮倚靠处的门被打散了,他就负手站着看。 只见周南因盲杖挥出,法度严谨,圆转自如,伤势确实已经大好。 要不是她招招容情,又怕打坏东西,林氏兄弟早败了几次了。 周南因的确是打的绊手绊脚,不痛快极了,总觉得客栈不是动手的地方。 她却不知道,这里早已被阿鸢包下了。 很快,她道:“景真!” 慕容铮答应:“嗯?” 周南因辨明他所在的位置,抓住他背后衣衫,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冲出了客栈。 她不知道阿大阿二同景真有什么过节,准备避开两兄弟,先找个地方套套景真的话。 阿大阿二两个仗着身法优势在后面猛追。 周南因不见路,却不敢猛跑。 慕容铮无奈道:“姐姐,你这样提着我,还不如背着我。” 周南因立刻停了下来,将慕容铮背在背上道:“我们往人少的地方去,你指路。” 慕容铮双手环住她细嫩的颈项,可他太高了,两条腿托在地上碍事。 周南因道:“腿抬起来。” 慕容铮就毫不客气地抬起腿来,架在周南因腰畔,被她两只纤手扶住。 他道:“姐姐左拐,咱们顺着这条小路到山里去。” 耽搁这么一下,两兄弟已追到近前了。 周南因按照他指的方向运开身法,风一般地掠出去。 “再往左。” “右转。” “小心脚下,跃过去。” 慕容铮伏在她背上,感受到女子特有的柔软躯体,可这柔软之中却蕴藏着磅礴的力量。 他指路之余,抽空偏头看她。 飞掠带动的疾风将她的鬓发吹起,周南因面不改色,丝毫看不出她正背着个人还跑得这样快。 慕容铮道:“姐姐,我很重的,累不累?” 周南因笑道:“放心,我能背起一座山。” 她能感觉到同阿大阿二的距离渐渐拉开了一些。兄弟二人的身法以敏捷见长,但毕竟长力不行。 慕容铮道:“没想到姐姐也会开玩笑。” 周南因认真道:“没有开玩笑,你不是道门中人,不知道。我是天重境,只要我想,移山动岳、江河改道,也不是办不到。” 慕容铮挑起眉毛,语气带着调侃。“姐姐好厉害!” “我说这些,不是同你吹牛。只是想告诉你,我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怕。” 周南因丝毫不喘。她的话语被风吹散,却在人心里盘踞不去。 慕容铮有一瞬失神,他将下巴搁在周南因肩上,笑道:“那姐姐怎么被两只妖追得满山跑?” 他的呼吸打在颈畔,周南因气息乱了一下,道:“这个,将来再告诉你。” “停!” 慕容铮说得急,周南因便也停得急。 陡然止步的惯性,让本来留有些空隙的两个人紧密相贴,慕容铮甚至能感受到薄衫下的体温。 周南因:“怎么了?” 慕容铮自她背上下来,向前走了几步道:“是悬崖。” 周南因感知了下阿大阿二的距离,说道:“那我们改道。” 慕容铮却道:“不走了吧姐姐,这里景色好得很。” 阿大阿二是自树顶上纵跃跟来的,视野好,看到二人在山顶停下了,都发力追过去。 客栈里交手,他们自然知道打不过周南因。一心想着凭身法优势,腾挪闪转,先杀了那小白脸再说。 到时候虽然得罪了周真人,但在尊主座下可是大功一件! 慕容铮回过头来,远远地与他们对视了一眼。 那是一个极不耐烦的眼神。 只一眼,阿大阿二瞬间浑身僵硬,被一股浩瀚无匹的力量压在原地,动也动不了了。 周南因本来想叫他走,却感到两个追兵忽然不动了。 正仔细感知,听见慕容铮在前方叫她:“姐姐,过来。” 18、夜色 她知道前面是悬崖,走得很小心。 慕容铮道:“手给我。” 周南因伸出手,被他温暖的手掌握住,牵引着走了几步,接着慕容铮手臂挡在她身前,说道:“在崖边了,坐吧姐姐。” 周南因缓缓地在他身边坐下,石块还算平坦,她将腿垂下崖去,问道:“这你倒不怕了?” 慕容铮道:“不是姐姐同我说,有你在,什么都不用怕么?” 周南因:…… 她觉得自己大概永远说不过景真,只是笑笑,一边确认了下阿大阿二确实不追了,一边问他:“黑天能看见风景?” “有月亮啊。” 周南因想了下日子:“今天是六月十一,月亮在渐渐盈满吧?” 慕容铮道:“嗯,缺了一块,不算大,但很亮。” 周南因记起在云禅寺他也说过喜欢景色好的地方,想问问他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慕容铮不等她问,主动道:“这片崖很高,你脚下是漠漠山岚,云雾掩映处有望不到头的山脉和青黑色密林。左手边能看到山外长长的官道,目力所及有一片灯光煌煌的地方,是咱们住的颍川郡城。” 周南因随着他的话去想象,听见他又道:“我们面前那座黑黝黝的山上有条盘曲的小路,顺着山势折来折去没进山坳里。那儿有几点星火,应该是个村落。” 不知是不是错觉,周南因觉得他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都变得专注,没了平时那股散漫。 还不等她深想,慕容铮已经恢复了往常的腔调:“可惜秦岭一脉多是栎树,难看了点!换成松林也许好一些。” “你喜欢松树?” 周南因总觉得他身上有种松柏的木质香气,却又没那么沉闷,很是清透。此时坐的近,寒夜之中更为明显。 她便道:“我师父说‘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青松坚贞高雅,像你们的文人风骨。” 慕容铮却笑了起来,略低的声音同这夜色一样冷冽清爽。 “我可没想那么多,最初只是觉得松树不掉叶子,不会在秋天半黄不黄,冬天光光秃秃,还弄得满山都是脏兮兮的落叶。” 周南因无话可接,柔声道:“哦,原来是这样。” 慕容铮问:“姐姐喜欢什么树?” 周南因道:“如果能再让我看见,什么树我都喜欢。” 她在要入睡时被慕容叫出来,没有蒙眼。 虽然看不见,但那双眸子清澈温柔,似被山间雾气打湿一般水盈盈的,在月华下闪动着细碎的光。 慕容铮看了会,问道:“姐姐的眼睛,找大夫看过吗?” “我还在上阳宗时,是看过的。” “怎么说?” 周南因道:“我的眼睛是被一只蛙妖的毒水喷中,这种妖的本体既产毒水,也产解毒之水。那名医修说,只有用本体解药可解,可我当时就已将那妖杀了。” “同种属成精的可不可以?” “据说不行。” 周南因声音很平静。一来她盲了这么久,也算适应了不少。二来她入道十二年,虽说离心如止水差得远,但起码心境没有那么容易受影响。 慕容铮道:“听说杏林宗司马三香的医术还过得去,到了建康我们去找他看看。” 周南因愕然片刻,摇头笑道:“司马宗主不逊仲景,比肩医祖,是当世最有名的岐黄圣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他。” 笑过之后,又是落寞。 “如果他来看的话,也许会好吧,不过司马宗主对我们有些成见,他不会给我治的。” 慕容铮看着她,在想怎样自然地问她要元冲子的遗物。 周南因听他没有回应,反而安慰他道:“你不用担心,我认识杏林宗的一个师兄,医术也很好,找他看也是一样的。” “况且,我现在觉得只要能救回我师妹,眼睛看不见,也没什么。” 提到师妹,她面上的神采淡了下去,轻叹了口气道:“都怪我。” 慕容铮日间听她说过师妹的事,随口道:“又不是你弄丢她的,她自己跑下山,怪你什么?” 周南因师娘早亡,元冲子接任掌教,又事务繁忙,以前褚望北就总爱缠着她。 她性子温柔,再加上同门对掌教的闺女也都多有容让,褚望北就越来越骄纵。她平素最喜欢跟人比剑,赢了就笑,输了便哭,于是周南因每次都故意输给她。 后来周南因的名头越来越响,比剑还是赢不了她,小小的褚望北便总觉得自己是不出世的天下第一了。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才让她敢在半夜跑出宗门。 周南因道:“我曾在师娘灵前发过誓,一定会照顾好她。” “你还真是爱发誓照顾人。” 慕容铮语气中有一点点细微难辨的不快。 “哪有?如今这世上,我想要照顾的,只有你和她了。” 慕容铮有种被取悦的微妙感受,笑道:“知道了。” 周南因拜入元冲子门下时,她师娘待她极好。 第二年褚望北出生,师父师娘带着她和师妹,一家四口游方,治病诛邪,融融泄泄。 可做好事总要得罪坏人。 那些年胡汉冲突日剧,赵国的羯人对汉民十分残暴,淫(人)妻女,杀人取乐,甚至连吃人恶习都屡见不鲜。元冲子嫉恶如仇,自然没少出手。 那次一队胡人趁元冲子不在,带着援手找回来报复。师娘将她和师妹藏在水缸里,独自引开敌人。 她怀里抱着小小的褚望北,听见远处传来的杀声,心中恨意滔天,却一点动静也不敢出。 谁知褚望北突然醒了,睁着大眼睛看她。那时周南因是绝望的,只要师妹哭一声或者叫一句娘亲,她两个就全活不成了。 那可是师娘用命为孩子换来的生机! 她默默流泪,向望北比了个“嘘”的手势,谁知那么小的孩子竟然懂了,乖巧地缩在她怀里,真的半点声响也没发出。 那个晚上,她想的只有一个念头,这辈子都要好好爱她。 可恩师的头七还没过,她竟然就把师妹弄丢了。 周南因说完这些,心中自责惭愧之情无以复加,眸中湿润,只好仰头看天,让泪水不至于流出来。 慕容铮几乎很少安慰人,在他看来,语言的慰藉是无用的,真想让人心情好过,不如给她她想要的东西。 可月色下的树影摇啊晃,似乎将他的心也摇乱了。 他看见周南因笼着哀愁的面容被月光照得莹白如玉,向她道:“放心,八月十三就能救回她了。” 周南因勉强笑笑。 “是啊。” 可是真有那么简单吗?周南因不知道,也想不通,只能向前走。 慕容铮岔开话题道:“在那以后,姐姐想做什么?” 周南因道:“寻到师妹后,我就找一静处隐居,安心修炼,将她教导成人。” “不游方行走吗?” 时下道门中人,在学艺有成之后,大多会下山入世,行侠,除祟。一来增长人情阅历,二来可以把学到的东西在实战中深化贯通。 所谓“九万里悟道”,就是在凡尘俗世的游方行走之中,伸张正义,提升修为,领悟道心。 听到这个问题,周南因沉默了好长时间。 就在慕容铮觉得自己随口一问,她不答便不答,要说其他话题的时候,周南因道:“景真?” “怎么?” “你读的书多,你说,世间真的有正义吗?” 慕容铮长眉挑起,看她问得郑重其事,便道:“也许,大概有吧。为什么问这个?” 周南因低下头,说道:“曾经我辛苦修行,便是要锄奸扶弱,为人申冤吐气。心中想的是仗此身修为游方天下,替天行道,拯救同我小时候一样在苦难中的人。” 这样的话慕容铮曾在那些正道人士的口中听过不下千次万次,但在他看来既假且空,甚至可笑。可此时,自周南因口中轻轻说出,却带着让人信服的强大力量。 他声音不由得也轻了,说道:“那很好啊。” 周南因道:“一直以来,我都将行侠仗义当成要终身奉行不替的准则,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根本不用思考。可是……” 慕容铮静静等着她说下去。 “可是我师尊那样正义的人却死在极原山。师娘那样温柔善良的人,死于恶人之手。还有高讼真人,还有……我。我盲了双眼,被人冤枉,这两天,我总是在想,我们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是否隐世不出,独善其身,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慕容铮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凝重。 他深蓝色的瞳仁,就像月光下的海面,表面上微澜轻荡,粼粼泛光,内里却翻涌着不可估量的潮涌。 风过岩崖,吹动栎木林,带起飒飒的响声,却更衬出深山的静寂。 过了会,慕容铮抬起一脚踩住崖边,向后躺去,头枕在手臂上,说道:“姐姐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我这么年轻,哪里会懂?不过我想,一味追求正义,往往会耗光对正义的坚持。” “所以啊,姐姐,有时候得看开点,别那么死板。” “做坏人的感觉挺好的,你要不试试?或者,偶尔试试。” 周南因仔细想过他的话,说道:“景真,谢谢你。” 慕容铮轻笑:“一家人,不用客气。” 周南因顿了下,有些为难地道:“景真,我和你的事还没有定论……” “姐姐,你想哪去了?我说的可不是你和我要成亲做一家人的事,是你在云禅寺里亲口说,木家永远是你的亲人。怎么,忘了?” 慕容铮笑得肆意,周南因却有些尴尬地说道:“原来如此。” 慕容铮撑起身子,看她红粉般的脸颊,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可比元冲子的遗物有意思多了。 他道:“姐姐,我陪你去临川崖吧,可以帮你看路。” 他总觉得,劫走褚望北的人,真正目的未必是金针,很可能同他一样,为了周南因手中的遗物。 没想到周南因摇头道:“不,太危险了,而且我已经有了可以帮我看路的人。” “哦?我怎么不知道,是谁?” 19、夜色(2) 周南因微笑道:“以后我都会慢慢告诉你的。” “可我现在就想知道啊。” 慕容铮的声音认真且无辜,还有一点点执拗在里面,让周南因又想起师妹。 从前褚望北求她办事的时候,也是这种语气,而她向来无有不准。 周南因没说话,慕容铮就又道:“好不好姐姐?” 周南因便道:“好吧,我叫她出来,你不要害怕。” 她想,小娥是个女童模样,稚嫩纯良,应该还好接受一些。 “叫她出来?” 慕容铮断去对金小娥的掌控之后,并不知道二人发生了什么,听她这么说,大概猜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他还是明知故问道:“姐姐什么意思?” 周南因伸手扶在他身前,以防他吓一跳掉到崖下去。 “景真,阳间有好人坏人之分,阴间也是一样的,鬼也有好坏。” “所以呢?” 慕容铮瞥了眼身前那只戒备森严的手,忍笑问道。 “我这个朋友,她……是已故之人。” 慕容铮没说话。 周南因看不见他的表情反馈,只能斟酌着道:“她虽说是鬼魂,却是好的,不会害人。” 实则慕容铮正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神情,见她秀眉微微蹙着,担忧中又有忐忑。 他道:“我可是听说鬼都长得凶恶可怖。” 周南因耐心道:“灵体强的鬼魂可以变幻自身的外形,做出种种吓人的样子来。但我朋友不会这样的,不用害怕。” 周南因另一手拿出小油布包,将小娥的鬼魂放了出来。 金小娥果然十分靠谱,模样就是她生前的样子,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姑娘。也不飘着,而是蹲在周南因另一侧,向她道:“真人。” 接着目光越过她往慕容铮那看了看。 这一眼让金小娥微微张了嘴,如果她还是个人的话,恐怕就是在吸气了。 她短短的一辈子从没想过会有人长得这般好看,浓墨重彩的漂亮五官对她的冲击就像把刀子,而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睛也正审视地看着自己。 小娥赶紧挪开了视线,就看到他荡在崖下的雪白袍角,那上面用金丝绣着云纹。 不知怎的,她觉得熟悉的同时,又感到无以名状的恐惧和战栗,几乎下意识地一把抱住了周南因的手臂。 周南因自然地伸手揽住她,问道:“怎么了?” 现在她左手护着慕容铮,右手护着金小娥,两边的动作几乎是一样的了。 慕容铮的眼神蓦地冷了。 小娥想偷偷再看一眼,却见他朝自己无声地笑了下。 那表情,让她想起邻居家的小子,每次使坏捉弄她之前都是这种笑容。 下一瞬小娥忽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灵体了,面目渐渐扭曲变形,成了七窍流血,身上爬满蛆虫的吓人模样。 她惊叫一声。“真人,我、我、我……” 周南因向她靠了些,却被人拉住胳膊。 慕容铮像金小娥一样抱住她的手臂,别过脸靠在她肩膀上,悠悠地道:“哎呀,姐姐,这女鬼七窍流血,太吓人了。” 周南因有些疑惑,她知道金小娥灵体不弱,没理由控制不了自己的形态。但此时最重要的是安抚景真。 她迅速将小娥收进布包里。原本揽着金小娥的手便放在了他背上,柔声道:“别怕,没有了。” 慕容铮在她平直的肩上抬起头来,道:“姐姐,你把鬼收了?” 周南因道:“嗯,你不是害怕?” 怎么那语气还像舍不得一样。 慕容铮心道:这就完了? 他想着要不让阿大阿二再动一动算了。 周南因却在他背上安抚性地轻拍了两下。“起来吧。不是说了,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慕容铮没起:“那姐姐可要一直在我身边才行。” 见她不语,慕容铮故技重施: “好不好姐姐?” 他声音很低,就响在耳边,周南因只觉得像是中了蛊般想要回答“好”。 但她谨记,做不到的事不能许诺,只道:“我……将来会给你留好护身符,小妖小鬼就不怕了。” 慕容铮直起身道:“姐姐真是无趣。” 有那么一瞬间周南因心中有点愧疚。 感受到他站了起来,她问道:“你去哪?” “回去啊,我是个柔弱书生,吹久了山风,会生病的。” “可是……” 周南因把正事都忘了,还没问他和阿大阿二怎么结下梁子了。 她又感知了下,两兄弟还是在原地未动,却不知他们待会儿会不会再跟来。 慕容铮却道:“姐姐放心,我有主意了,可以不怕那两个妖怪。” “真的?你说。” 慕容铮道:“姐姐和我睡一个房间不就行了。” 周南因:…… 慕容铮看着周南因发窘,看她双颊慢慢泛起红晕,刚才被拒绝的一点不快又烟消云散了。 欣赏够了,正准备给她台阶下。 却听见周南因说:“也不是不行。走吧,我们回去。” 这下轮到慕容铮意外了。 周南因道:“心有亵意,众目之前也难收心。胸怀坦荡,夜半同室又有何妨?” 俗世的男女大防,她本就不十分在意。 慕容铮挑了挑眉,考虑了下是不是真要这样。 周南因也站起来,背对他道:“来,我们出来太远了,还是我背你。” 慕容铮笑道:“不用麻烦姐姐,我的马来了。” 一声唿哨,山崖后不知道从何处哒哒地跑来匹白马,头上的角已经用绸缎包住了。 慕容铮跨上马背,不等周南因问她马是何时跟来的,就伸手将她也拽了上来。 周南因刚才背他的时候,已经觉得人很高了,此时坐在他身前,被他勒缰的手环住,觉得他肩膀也宽。而且身坯一点都不柔弱,刚才拉她的时候就很轻松的样子。 也许只是年龄小,家里又溺爱,才养成了这么一副胆小的性格。 二人之间不算近,和背着他时的紧密相贴差得远了,可周南因却远不如刚才自在。没人说话,她总觉得有种奇怪的氛围蔓延不止。 她问道:“景真,你和林氏兄弟,有什么过节吗?” 慕容铮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昨天刚认识,能有什么过节?姐姐问这个干嘛?” 那周南因可想不通了。 她道:“没事。” 慕容铮骑得并不快,几乎是信马由缰,自崖上缓缓下山去。 连绵的山脉里只剩下尚且不能动的阿大阿二两个。 阿大目光已经呆滞。 阿二看着远去的白马,难以置信道:“那……那个……那是……” 金黄的四蹄,绸布包裹下的神异双角,那是极原山兽师们的宝贝祖宗啊!! 要了亲命了,他俩竟然想把尊主“一刀砍了”!? 回到客栈已是丑时,周南因一边庆幸阿大阿二没有跟回来,一边想明天要同二人好好谈谈。 她下马道:“没有妖了,不用怕。你收拾下东西,来我房里吧。” 怀里陡然一空,慕容铮握着缰绳的手指蜷了下。 “既然没有妖,我自己睡就行了。” 逗逗她也就算了,真要是骗小姑娘同自己睡一个房间,那岂不是太没品! 周南因想了想,道:“好。记得我给你的符纸吗?万一再有什么危险就燃符,我马上就到。” “知道了。” 慕容铮看了眼停在院中的马车,知是轩伯到了,于是道:“太晚了,姐姐早些休息,明天我有礼物给你。” 周南因很少要别人的东西,但她总觉得同木家似乎也不必太客气,就点头同他道别。 慕容铮在她身后叫她:“姐姐,你就不好奇是什么?” 周南因就问:“是什么?” 慕容铮却又不说,只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周南因笑起来,心想他今晚受了两次惊吓,还是哄哄他。 她温柔地道:“我可太好奇了,但你执意不告诉我,怎么办好呢?唉,今晚怕是要猜破头了。” 慕容铮跳下马,心情很好地道:“姐姐晚安。” 周南因像曾经无数次地哄褚望北一样,尽职尽责地摇头叹气,一幅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惋惜样子,转身缓缓走进了客栈。 在楼上等了一晚上的阿鸢和轩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开头。 阿鸢:“今天晚上太阳真好。” 轩伯:“嗯。” 他俩可什么都没看见! 慕容望着周南因的背影片刻,念力微动,腰间的小葫芦里浮起数道荧光,转而飞向四面八方。 第二日一早,在山上吹了一夜冷风的林氏兄弟终于能动了,片刻不敢耽误地回到客栈,进门就看见阿鸢在指挥店家准备早点。 二人之前在极原山是认识他的。 此时一见之下,忍不住扑通扑通跪倒,道:“鸢少爷,我两个该死!” 阿鸢是慕容铮捡的,一手带他化形,调教栽培,既是主仆,又像师徒,极原山上下都称他一声少爷。 他冷声道:“跪我有什么用,尊主和周真人都在楼上。” 于是二人又连滚带爬地上了楼,扑通扑通跪去了慕容铮的门口。阿二虽然口齿伶俐,此刻却是也一个字都不敢说,垂眼看着昨晚被自己打散的木门,几乎连遗言也想好了。 20、看诊 隔壁房间的门吱的一声开了,慕容铮黑发披散在肩上,只穿一件雪白的中衣,站在门内,他将两粒红色的药丸随手扔在二人面前的地上,说道:“赏你们的。” 他之前那间的入室门被打坏了,昨夜就临时换了房。 阿大阿二两个,看见仍在滚动的小小丹药,心情简直是前一秒深渊,后一秒云端。 阿二心思转得快,想来自己是替尊主看着周真人的,错亦不罚。他膝行过去,要大大歌功颂德一番,把这件事坐实了。 却听见阿大道:“为啥?尊主,我骂你是狗比小白脸了,我该死!” 说着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用力之大,将半张脸颊抽得登时高高肿起来。 阿二简直要哭了,难得他说话也有结巴的时候。 “尊、尊主,我大哥这个人他、他就是……” 慕容铮反倒并没生气,向阿大道:“行了,你以后少说话。” 阿大道:“是。” 阿二道:“尊主宽仁大度,海纳百川,属下……” 慕容铮随口道:“你也一样,坏了本座的事,丢你们去成仁谷。” 极原山上最不缺的就是穷凶极恶之徒,但“成仁谷”三个字,却能让上下人众都为之胆寒。 被扔下去的人或者妖都会遭受万鬼噬身而死,即便是修为高的,能扛上一会,最终也会力气耗尽,眼睁睁看着那些阴暗恶心的鬼魂享用自己的(肉)体。 死之后,修为会被众鬼熔成丹药,献给慕容铮。 他自己是不用的,但会拿来赏给下属。小小一粒丹丸,往往凝着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修为,是所有妖类梦寐以求的至宝。 刚才扔给阿大阿二两个的就是了。 他道:“以后你们就跟在周真人身边好了。” 阿二阿大赌的这把,总算是到了收益的时候,两个人伏在地上,不住口地答应。 慕容铮道:“起来。我是谁?” 阿大谨记他的吩咐,不敢说话。 阿二叩首道:“木少爷放心!小的以后一定侍奉好周真人。少爷身体娇贵,体质柔弱,小的也一定保护好少爷!” 他对其中原委并不了解,但这些事本就不用他深究,也不能深究。 慕容铮还算满意。“我用你保护吗?” “是,小的伺候好周真人,真人保护好少爷。” 周南因的门这时也开了。 她做完早课,感知到林氏兄弟回来,担心他们再找慕容铮的麻烦。 慕容铮倚着门向她打招呼道:“姐姐,你起了?” 阿二道:“见过周真人。” 周南因诧异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为什么三人一副相安无事的样子?她道:“你们俩……跟我进来一下。” 这时候楼下却喧闹起来。 有人道:“请问掌柜,有没有一个视物有碍的女仙住在这啊?” 另一人声音略高:“你也找盲女?我也是!” 又有人喘着跑进来道:“我也是,我也是,我要来为一位失明的元君看诊。掌柜,快请她出来吧!” 周南因实在疑惑,站在原地仔细听。 几乎是前后脚,又有好几人跑进来,一问,目的都一样。楼下便闹成一片,还夹杂着几道莫名其妙的呕吐声。 悦仙客栈楼高三层,中间呈回字形镂空。 慕容铮走到楼上的围栏处,向下看了眼,说道:“好像有人自发来给姐姐治眼睛了。咱们先吃饭好了,吃完让他们瞧瞧。” 他看了阿二一眼,后者立马知道这些人都是哪来的了,拉着阿大自楼上匆匆下来。 阿大喝道:“吵吵什么?谁再喊叫,一刀砍了!” 众人见他凶神恶煞,一边脸又肿得变形,实在吓人,都赶紧闭嘴。 阿二拱手道:“各位想必远道来的,先稍歇片刻,等我家真人用过饭,再请各位神医看诊。” 有了慕容铮授意,他二人更视周南因为主了。 周南因向慕容铮道:“你先吃。我下去看看。” 慕容铮被她“看看”二字逗得一笑,道:“好啊,我等你。” 周南因下了楼,向众人道:“大家要找的应该是我,请问诸位,你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是什么人去请了你们?” 她面色和善,众人便都涌到她身边,七嘴八舌地说话。 阿大一把抽出刀来,喊道:“都离远点,谁挤着我家真人,一刀砍了!” 阿二也道:“各位排队,一个个来。” 一人先道:“仙女,昨儿半夜我家进了不干净的东西了!诶呦,那厉鬼直在我家折腾到过了四更,写了满墙的血字,说是悅仙阁有仙女失明,要我务必在辰时之前赶来诊治。我哪敢耽误,连夜套车就过来了。” 有人惊道:“你们也是半夜闹鬼?” 第二人挤过来道:“我家那个写的更吓人,两行大字,说是治不好元君的眼睛,就要我全家狗命!” 他也是吓得狠了,人家说他是狗命,他便也原原本本复述。 第三人过来道:“如此说来,我家的鬼算客气的了,还在正堂题了两句诗,‘唯盼神医施妙手,疗得真人展明眸。’” “噢噢那还是你运气好,遇上个讲道理的读书鬼。” “呕~!你们都比我好,离这里不远,我家在四百多里外的洛邑,被人吊在天上一路飞过来的!” 一边说,一边还忍不住地干呕。 阿大怒道:“那你们还不赶快看?” 便有人向周南因道:“有劳仙女移步这张桌子,在下等好能为你请脉。” 周南因只觉得自从下山之后,离奇之事就一件接着一件。 她完全猜不出什么人会用如此邪气的方式,给自己找大夫,也不知对方是好意还是歹意。 心绪不由得很差。 但还是顺着众人的意思,坐在桌边,伸出手来,任由人诊脉。 医生们一个个诊过,问过中毒原委,也一个个地看过她眼睛,甚至有人提着烛火仔细照过。 慕容铮对鬼使办事还算满意,在菜品上齐后,亲自给周南因摆好了碗筷,好整以暇等着她。 没一会,所有人都看诊完毕,在堂下小声地讨论起来。 “这位先生,你怎么看?” “毒素入眼,时间太久了,没办法啊!” “我看也是,没有办法。那我们照实说?” 可他们觉得小声,在客栈这几个人听来,无异于大声密谋了。 慕容铮脸色沉下来,食指在桌上一下一下轻扣着,这些都是附近最有名的大夫了,他们都不行,难不成真的只有司马老头能治? 周南因对此结果早有心理准备,反倒并没有多难过,只暗自叹了口气。 阿大怒道:“敢敷衍了事,一刀砍了。” 众人便又道:“要不,用千金明目方?” “依我看,草决明寒凉,该用熟地。” “不好不好,还是用石斛。” …… 阿大又出声威胁:“我家真人吃了你们的药,要是有一丁点闪失,一刀……” 周南因打断他道:“阿大。送这些大夫回去。” 她身上只剩下一点碎银,只好拿出一支金钗来,道:“将这个折换成诊资,分给众人。” 那钗上用足金打着振翅的蜻蜓,手工极好,栩栩如生,本是她给褚望北准备的。 阿二接了过来道:“是,真人。” 却并没用这支金钗,而是收了起来。 周南因默默上楼,慕容铮早在等她,向她道:“这些估计都是庸医,姐姐不用在意,建康有的是好大夫。” 周南因摇头:“我不意外,我只是想不通,是谁驱使那些鬼魂去请了他们来。” 慕容铮道:“一定是姐姐你平日多行善事,有鬼魂感念恩德,前来报恩了。” 周南因明知不是,还是向他笑笑。 慕容铮道:“吃饭吧姐姐,该凉了。” 周南因坐好。 阿鸢上前,每样夹了一些放进她面前的餐盘里,说道:“昨天真人到的仓促,店家什么都没准备。今天早上也算不得好,但好歹能吃。这是煎银鱼和炸藕盒,周真人先尝尝,其他的我再给你夹。” 他本来一直称周南因为小道姑,此时也改了口。 周南因道:“很多菜?” 阿鸢道:“四荤八素,是按尊……按我家少爷的口味做的,周真人喜欢什么,以后也可以和我说。” 周南因盲眼之后,吃的东西都很简单,这自不必说。 从前跟着元冲子游方时,她师父也算讲究,但也没这么奢侈过。 她向慕容铮道:“早点而已,这么多,你吃得完?” 慕容铮道:“只是做得多,往往也没什么可吃的。” 周南因只听人说起过,建康的世家朱门,生活奢靡,往往在饮食上日费万钱,犹云无下箸处。她不知道,木家已经富贵如此了吗? 慕容铮问:“姐姐不喜欢?” 周南因摇头:“没有。” 她的本心对这种生活方式并不认同,但对方一没花她的钱,二没影响到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也不会指摘。 慕容铮问:“那就好,你平时喜欢吃什么?” “我?” 周南因笑道:“说出来你可能笑我,我总觉得,食有二两足够,寝宽三尺即安。平日里吃的什么,我都没太留意。” 慕容铮道:“不为外物所累,方能游心于外物之上,姐姐这样的才是真仙人。” 周南因道:“哪有,恐怕天下大多数人是同我一般。” 慕容铮:“不一样。” 周南因道:“咱们吃吧,既已做了,就别浪费。吃完早些赶路,这些大夫一折腾,我怕玉堂宗的人又找来。” “好啊。” 慕容铮是真的很喜欢看周南因吃饭的样子,有她在身边,似乎饭菜也变得香了些。 吃过之后,慕容铮道:“姐姐,过来把你这件衣服换了吧。” 周南因身上这件衣服在荒庙对敌时被人刺破,后来被小娥打了块补丁,就这么一直穿着,他要是不说,都快忘了。 她道:“对,我们待会去找间成衣铺。” “已经做好了,还有拂尘,姐姐来看喜不喜欢。” 慕容铮牵着她的手臂将她引入内室。 里面摆着把金丝玉柄的拂尘,坤道道靴,鹤羽披风,还有十来件女子衣物,只不过那些衣服中只有一件素衫,其他的集齐了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十分鲜艳。 他道:“叫你的小女鬼出来帮你试衣吧。或者,我帮姐姐也是可以的。” 周南因很是意外,心知这就是他昨天说的礼物了。 “你什么时候做的?” “云禅寺别后啊,姐姐你是为了保护我,赔你件衣服不是理所应当么,本来想着你来找我赴约的时候给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我另有一位从人,做好了这些玩意,昨天晚上才赶过来。” 他的确是在离开荒庙之后就吩咐轩伯找人去做了,周南因的拂尘和衣服都是为了护他才破损,赔当然是要赔的。 但他也没有那么好心,只吩咐按照她的身材做上几身艳色衣裙,到时候好能看看这么清淡个人,穿一身水红是什么样子。 里面唯一一件素衫,还是他昨天晚上良心发现,让轩伯去逼迫几个裁缝连夜赶出来的。 说到赴约,慕容铮凑近了些。 “说起来,姐姐现在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可不能算在五天里。” 周南因奇道:“为什么不算?” 21、回礼 “因为气氛不对。” “什么意思?” 慕容铮站直身子,慢条斯理道:“现在玉堂宗的人在追我,我没有心情。姐姐总念着救师妹,也没有心情。那怎么能专心相处,好好了解?” 周南因觉得他这样的说辞未免牵强,但还是顺着他问:“那依你说,什么时候才算?” “等姐姐救出你师妹,专门抽出五天来,我带你心无旁骛地各处转转,或者就在某处景色好的地方安安稳稳待上几天,那才算。” 想到救出师妹,周南因微笑道:“好啊,到时候一起。” 慕容铮觉得她的理解似乎有些偏差,想纠正,可周南因却道:“我要召出小女鬼了,你怕不怕?” “怕。” 慕容铮留下这句,人已经到了室外,掩住了门。 他确实有点怕金小娥再想起什么来。 小娥一现身,先是惊讶。“真人,你啥时候做了这么多漂亮衣服?” 她不受慕容铮的影响了,灵体已经恢复原样。 周南因问:“很多吗?” 她听了慕容铮的话,以为大概是一件衣衫一把拂尘。 金小娥仔细为她点了点,衣冠鞋袜一应俱全,她又惊道:“真人,这拂尘是金丝的呀!” 周南因伸出手,小娥就递在她手里,尘柄肤感润泽,触手生温。 她又抚上尘尾,却是冰冷的寒意,每一缕都是黄金熔软再拉丝编绕而成,工艺繁琐精细且非足金不能制得。 她从前也见过有人持拿这种拂尘,挥舞之间,森寒锋锐不逊宝剑。只是金光闪闪的,富贵气太重难免弱了灵动气。 “收起来吧。” 她递还给金小娥,解开外衫道:“拿件衣服来,我换上。” 小娥道:“真人,有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绿色的……你想穿啥?” 周南因:…… 很多就是指这种多吗? 她道:“只有这些吗?” “也有一件麻色的,可是不好看啊真人,料子摸起来也不如那几件好。” 花色的几件棉料里掺了蚕丝,光泽内敛且柔软光滑,素色这件是赶工出来的,做工质地都差着一截。 “就是它吧。” 周南因实在没办法想象自己穿成花花绿绿的是什么样子。 换好衣服,金小娥取过鹤羽披风来给她披上道:“现在的天还用不着披风,真人先试试吧。这件是鸭子毛做的,白净净的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如羊皮暖和。” 披风拿近,周南因立时能感觉到上面散发的高洁灵气,她伸手摸了一下,内绒外羽,脱口道:“鹤氅?” 时人冬季御寒多以动物毛皮做衣,金小娥原本是北方拓跋部族的牧民,日常穿着都是羊皮,富贵人家以貂皮狐皮居多。但有些道人觉得兽皮污秽,喜欢飞禽的绒羽。 鹤,是禽鸟中公认最有灵气,最适配仙人的。 这样一件披风,内里用仙鹤腹部细绒,外编的是大小形态都合适的鹤羽,不提价格,单收集材料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也只在上阳宗宗主的百岁寿辰上,见他穿过一次。 短短几天,景真是从哪里弄到的?这不正常。 周南因心中疑惑,要去问问。 “都收了吧,我们下楼。” 金小娥一边将东西打包收起,一边随口聊道:“真人,你这个未婚夫,可美咧。” “是吗?什么模样?” 周南因脚步停住,朝夕相处,她还不知道景真长什么样子,有点好奇。 “反正就是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穿的衣服也好看。” 说了,好像也等于没说。 周南因待她收拾好之后提起东西下楼。阿大阿二已准备妥帖,都在等她。 慕容铮坐在自己的车中,挑起帘子看了眼,意料之中。 他笑道:“姐姐,我觉得水红色更配你。” 周南因没接他的调侃,而是道:“景真,你的礼物太贵重了。” 慕容铮趴在车窗上向她道:“喜欢吗?” 周南因点头:“喜欢。衣服既然做了,我都留下。鹤氅和拂尘……” 慕容铮道:“姐姐不会要说你不能收吧?那可就白做了,没有别人能用。” 周南因却沉声道:“我是想问,这么短的时间,这些材料难寻的东西你是在哪里做的,如何做的?” 慕容铮的目光在她认真凝肃的脸上转了一圈,笑道:“姐姐,你们道家有道家的法术,人间自也有人间的法术,有了法术,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什么法术?”周南因可不懂了。 “钱啊。” 慕容铮的神情慵懒中又似乎有点厌倦。 他道:“只要好处给得够了,别说一件鹤氅,天都有人敢替你翻下来。” 周南因一愣,她想,是这样吗?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慕容铮看她一幅“原来如此”的表情,一时间很想伸出手去捏她的脸,但他忍住了,说道:“姐姐,出发吧?” 周南因回神。“好。” 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景真,让你破费了,多谢你!” 慕容铮的语气满不在乎。 “能得姐姐喜欢,是那些物件的福分,还有。” 他将刚放下的帘子又挑起,笑道:“一家人,不用客气。” 周南因僵硬地笑了下,上了最前面阿大赶的车。 阿大害怕她问起昨晚的事,忙不迭又同阿二换了位置。 可周南因心里装着别的事,一路上也没问起。 走了半晌,她又将金小娥召出来道:“小娥你说,如果我想还景真一些礼物,该送什么好呢?” 她觉得景真说的有道理,鹤氅和拂尘这种道家用物,她若不收也没别人能用。可人家送了这么贵重的礼,总该还些吧? 小娥懂的也不比她多多少,但她还是很积极地给意见:“以前我爹总想着能有双兽皮鞋,又软乎又暖和。” “鞋?”周南因摇头。 “我不知道他的鞋码,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 “再者,你不是说他穿的衣服很好看?在这些事上,他应该比我讲究得多,还是不要送吃的穿的了。” 小娥想了想“木家少爷”的穿着打扮,又看了看自家真人的,真诚道:“也是。可除了吃的穿的还有啥?用的?” 周南因被她一点,说道:“对,他是读书人,要去会试,总该用笔墨纸砚这些,就每样买一点最好的给他。” 小娥道:“好啊,可我听说好的纸和墨都还挺贵的,要几十两呢!” “几十两?” 周南因沉默。 她身上可已经没什么钱了。 从前这些俗世之物,自有宗门供给,现在,她该去哪弄呢? 两个人在车上晃了一会,周南因忽然道:“我可以给人驱邪,赚香油钱。” 小娥道:“我们村的金员外也请过人做醮,香油钱才十两银子。” 周南因认真地道:“那不一样,我本事比他们大,能降服很厉害的那种邪祟。” 小娥对周南因说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盘算着道:“那我们去哪找又有大邪祟又有钱的人家呢?” “是啊。”周南因也发愁。 当天傍晚时分,密云沉沉,一副雷雨将至的模样。 可众人还是在慕容铮的示意下,顶着大风赶到了南阳郡,仍住在悦仙阁的分号里。 几乎是前脚进了客栈,后脚便有大大的雨点砸下来。 饭毕各自休息,一只海东青顶风冒雨落在慕容铮的窗台上。 轩伯将它抓住,取下脚上的信筒后,活生生的鸟立时成了一张符纸,湿淋淋地落在地上。 轩伯看了眼信筒,呈过去道:“圣上来信。” 慕容铮正拿着把小刀在那支象牙笛上刻着什么,他眼睫颤了下,说道:“给他回信,就说:两国议事,使臣等上一年半载是常事,急个什么。” 轩伯道:“尊主,要不你先看看信上说的什么?” 慕容铮吹去笛身上刻下来的齑粉,露出“行至绝壁”四个字,他头也没抬地道:“看看。” 轩伯拆开信筒,捏碎封蜡,细致地看过,前面果然和慕容铮猜得差不多。 但他还是转述道:“尊主,信上说征西王到建康三月有余,晋国虽然礼遇有加,但小皇帝一直不曾召见。他主动求见几次,宫里都以龙体抱恙为由,给回了。” 慕容铮笑道:“晋国的小皇帝还没断奶吧?抱不抱恙能有什么影响。” 轩伯道:“圣上也是这般说的,他还说想请尊主尽快到建康,促成两国和谈。” 时下,东晋朝廷偏居南方富庶之地,北方有匈奴、鲜卑、羯、氐、羌五族,被汉人称为五胡。 羯族人所建的赵国实力最强。 鲜卑人分为两支,慕容氏与拓跋氏。慕容燕国近些年也在不断扩张,直到与晋、赵同时接壤。 前半年赵国军中突然出现了大量尸兵,刀兵不惧,水火不退,所向披靡。 晋国被连下十几郡,连长安和洛邑都丢了,这才紧急联络燕国,想要和谈共同抗赵。 燕国派征西王慕容光赴建康和谈,正准备大敲晋国一笔。 谁知他刚到,赵国的尸兵又都忽然消失了。 晋国战事上得利,和谈便搁了下来。 燕国国君是慕容铮的亲侄子,正好赶上慕容铮从极原山下来,到龙城探望几个亲友,就死活将这件事赖给了他。 慕容铮道:“跟他说吧,八月到建康。” 轩伯道:“尊主,还有个事。信上说,晋帝在司马寒山的执意要求下,下旨在八月十五,中秋当日举办佛道斗法会,赢了的人拜晋国国师。” “道家几大宗门也都表示,道门之中如果谁赢了法会,谁便是中土仙门之首,统领大小宗门。” “圣上的意思:晋国历来都是靠国师抵御赵国尸兵和咱们燕国的萨满,在国师人选上,想请尊主见机行事。” 大国天师,能左右君王意志,决定战局成败。各国都盯着这个位子的归属,也是正常的。 慕容铮终于停了手下的小刀,掸了掸手背上的粉末,接过来信。 晋国现在的国师是一位番僧,名为洛哈尼赫鲁,被皇室尊称为洛哈牟尼。 是自佛教起源之地的身毒国行走过来的,据说身证罗汉果位,修为可比肩道家的天仙。 说是重选国师,其实佛家中没人胜得过这个番僧,大抵是道门中谁能赢他,谁就继任。 轩伯道:“中土道门看来真急了,想必是司马老头舍下那张老脸,去宫里讨来的机会。” 早年间佛教传入中土,日渐兴盛,道家本也没将这个外来宗派放在心上,直到晋国皇室推崇,接连几任国师都是和尚,道家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这才由杏林宗宗主司马寒山出面,同皇家协调,促成这次斗法会。 他是晋世祖胞弟,正统司马氏血脉,慕容铮先前所说的“司马三香”指的也就是他了。 慕容铮叹道:“司马寒山也算是晋帝的曾曾曾爷爷辈了,还不能省心。可怜。” 语气中满是同病相怜的同情之意。 轩伯知道他其实懒得管燕国的事,但都是自己的子侄辈,又不能当真撒手,在发牢骚了。 他要出言宽慰,忽听隔壁传来咯吱一声窗响。 二人自打开的窗口望出去,看见一道红衣的纤长人影,顶着大雨,在层叠的屋檐上飞速掠过。 轩伯:“那是……周真人?” 慕容铮手上窜出微小的火焰,将信焚尽,目光凝在雨中的人影上,腰间一道荧光飞出,迅速跟了上去。 22、赚钱难 南阳郡位置偏南,北边打仗打得厉害,这里却没有遭受战乱,算得上富庶。如果不是下雨,东西两坊夜间灯火通明,很是热闹。 不过对周南因来说,有没有灯都一样。 秋季雨水寒凉,街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周南因笼着团鬼火,飞速穿行在街头巷尾。她有护体灵气,连发丝也没有湿。 忽然疾行的脚步顿住,周南因利落地停在一户人家门前,偏头感知了一下。 金小娥看了一眼道:“不行啊真人,这家不像能拿出一百两银子的样儿。” 原来,晚间两个人商议,要在南阳城中替人除邪祟赚钱。 先由周南因找出有妖有鬼的人家,再由金小娥来观察下那家有没有钱,订立的小目标是一百两。 之所以穿这件红衣,是因为周南因觉得在诛杀大邪祟的时候恐怕顾不上以灵气避雨,怕又把唯一一件素衣弄脏弄坏。 可转了一圈,她发现自己多虑了,南阳城人气旺盛,并没有大的妖魔鬼怪,都是些道行浅的。 慕容铮这次出动的灵使可比金小娥要成熟稳妥得多,混在城区的游魂野鬼里,迂迂回回地跟着。 散魂们自有阴司来拘,道人是不管的,他们只收那些登堂入室、作祟害人的鬼。 比如眼前发现的这只。 周南因能感受到院中屋子里森森的厉鬼之气。 一道银龙般的闪电爬过夜幕,她立于天地之间,雪白的光电,艳红的衣裙,给淡雅的容颜平添了几分诡谲的美艳,眉眼都变得秾丽。 客栈里,慕容铮正在刻字的手顿了顿。他觉得自己眼光真准,她的确很适合红色。 金小娥催促道:“真人,我们快走吧,还得去找其他家呢!” “嗯。” 周南因挪动脚步,没入急雨之中。 慕容铮眉端轻挑,眼中一抹讶然,似乎对她直接走掉这件事也有些意外。 片刻之后,周南因又折返了回来,放置好盲杖,左手捏决,右手结印,一道灵光破门而入。 她也不多等,立刻拿起盲杖又快速去找下一家。 她走以后,堂屋中才响起绝望的鬼哭,还有人惊惧已极的嘶哑喊声。 慕容铮抬起眼,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抚去象牙笛上的粉尘。 “行至绝壁入云间,眺望天地万古痕。” 笔意中不知为何,少了平日里的疏狂豪纵,却无端多了几分缠绵缱绻。 * 周南因又陆续经过几家,小娥看过之后都觉得不够有钱。 她也不多话,只是默默出手,快速将邪祟杀灭,就奔赴下一家。 直到她停在一处大宅外。 金小娥惊喜地离开她的手中,落在地上化出人身,摸着门口的鼓形门墩和青铜狮子,说道:“真人,就是这家吧,可气派咧!” 这户人家位于西城区僻静处,占地颇广,门楼厚实庄重,其下却没有匾额,红木大门上,置着两个绿油的兽面漆环。 “好。” 周南因牵着小娥的手上了台阶,扣响大门。 她能感觉到宅子中有一只道行不深的小妖,妖气淡薄,应该是元神出窍,窃据人身。 等了很久,才有个老年门房过来开了门,眯着眼道:“你是?” 周南因稽首道:“我是游方道人,善人府上有妖气,我来除妖。不过我要……” 不等她说出一百两银子,大门在她面前“嘭”的一声关住了。 周南因:…… 为什么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金小娥也问:“真人,咋回事?” 周南因又仔细去感知,那道妖气安静而平稳。 想了一会,她道:“我知道了。这种小妖占据人身一般都是满足口腹之欲,平日里所求唯有吃好喝好,也不会乱来,被附身之人没有异常,所以府中的人并不知道。” 她又敲门。 这次老门房的脸上则是不耐烦了。 周南因怕他又关门,伸手推住道:“善人听我说,宅中有人被附了身,但妖物狡猾,并没有表现出异常。不过长此以往,阴气侵扰阳人,身体一定会越来越差。” “还是让我出手,除了它吧。” 老门房听她说完,将她仔细打量过。周南因没让金小娥现出实体,他眼中便只有一个深夜独身的盲眼女子。 那点不耐烦就转成了同情。 老门房伸手在怀中摸了摸,将几枚铜板塞到周南因手中,说道:“小姑娘,外面雨大,你就在这门楼下边躲一夜吧。至于让你进来,小老儿可是说了不算。” 这是以为她在招摇撞骗,为了进去躲雨? “你记着,我家老爷这几天在家,你可再别说些不吉利的话,让他听了,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老门房将她手拿开,还是关上了门。 金小娥发愁:“咋办呢真人?” 周南因听着骤雨打在街面的噼啪之声,静静地站了一会,说道:“做坏人,偶尔试试?” “啥?” 周南因探了探路,走到墙角,将手贴在白壁之上,灵力缓缓流泻,整座大宅的外围一点点出现了一道透明的灵力屏障,慢慢上升,直到在数丈高处向中心合拢,彻底将宅院罩住。 之后她又敲门。 老门房再开门,手里多了碗热水和斗笠,想要给她。 周南因将铜板还给他道:“多谢善人,还请转告你家老爷,我就住在西城的悦仙阁分号,不远。” 说完不等他关门,周南因收起小娥,身形闪动处,人已经不见了。 回去的路上,小娥好奇发问。 周南因道:“我布了一道留妖不留人的灵气屏障,那小妖出不去了。但它能感知到我留下的气机,会害怕,会发狂。被它附身的那个人,不到明天早上,就会举止失常。” “然后他们就会上赶着来找我们啦!”小娥高兴道。 周南因道:“对。妖物想要吃到好东西,绝不会附在下人身上,定然是府中地位较高,阳气却弱的老人。我们就在客栈,等他家老爷来请。” 她也很高兴,主要是因为金小娥并没有对她这种做法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质疑,说明,也不算坏。 周南因开心地笑了下,步履轻快地回到客栈。 次日早饭间,慕容铮问她:“姐姐,饭后我们出发?” 周南因顿了一下,道:“我觉得……我觉得……” 慕容铮放下银箸看她,眼神里是玩味和探究。 周南因道:“我觉得连日赶路有些累,不如在这里多休息一天。” “姐姐是修仙之人,也会累?” 慕容铮心想,有些人还真是不擅长撒谎,就快把“我是编的”四个大字写脸上了。 周南因道:“我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所以……嗯……” 慕容铮道:“哦,原来是那疗伤丹药不好使。” “不,不是那个的问题。” “那是姐姐又受伤了?” 慕容铮脸上挂着笑,声音听起来却只是单纯的关切询问。 周南因总算知道,什么叫做一个谎话要用无数个谎话去圆。她浑身紧张,如临大敌,简直比除邪祟还要耗心神。 最后还是叹气道:“总之,我想再住一天。” 慕容铮笑道:“好啊,都听姐姐的。天气很好,我带你去城里转转?” 骤雨一停,天朗气清,的确很适合出门走走。 “不,不用了。” 周南因匆匆离席,回了房间。在屋里躲了一会之后,也不敢走门,还是自窗户飞出,赶往昨天那户人家。 说是要等人上门来请,但她怕那只小妖精会狗急跳墙,出什么岔子,误伤了人。 慕容铮就在她隔壁,手中摆弄着几张笛谱。 阿鸢向他道:“尊主,周真人又走了。” 他道:“嗯。” 阿鸢等了会,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又问:“尊主你怎不看看她去干什么了?” 慕容铮道:“你没看出来她不想让我知道吗?” 阿鸢腹诽:不想让你知道秘密的人多了…… 他百无聊赖地趴窗,过了会又道:“尊主,我看见二姑的徒弟了!” 慕容铮站到他身后,按他所指方向看去。 悦仙阁这家分号楼层起得更高,视野开阔,能看到二男一女三名宗门子弟身背长剑,向北疾行。 三人身上的袍服没有任何纹样图案,只在白底色上有泼墨一样渐渐晕染的黑色,如同极简的水墨写意。 为首的男弟子肤色白皙,面容俊秀清雅,举手投足间尽是仙门风范。 慕容铮看着他们,眼中噙着抹亲切的笑意,丝毫不像之前见到太清和玉堂宗那样冷漠甚至鄙夷。 他道:“看来,昨晚那个大户是王家。” 阿鸢觉得有热闹,有些坐不住。 慕容铮道:“想去就去,但别告诉我。先知道了,就没有惊喜了。” 他回到桌前横起短笛放在唇边,多日不曾练习,难得今天有空闲。 阿鸢转头跳下楼去,跑了。 另一边,周南因到了人多处,就规矩步行,在金小娥的指引下回到昨天那间大宅外。 不等她询问,小娥先叫道:“真人,他家人从外边带回来了四个和尚!” “和尚?” 周南因一想便已明白,她道:“糟了。” 她光想着怎么让小妖闹起来,却没想过,不止她一个人会除妖,人家也可以找别人来啊! 23、静虚 这下成了两拨人抢一个小妖。 金小娥道:“真人,咱们快进去吧! 再晚点一百两就被别人赚走了。 有了昨天晚上的经验,周南因算是知道越主动越不被人重视。 她有了新主意。“不急,我能将妖的元神稳定在躯壳里,和尚们捉不走。” 可金小娥却接着道:“那道人呢?真人,又来了三个道门中人。” 她不等周南因问,就主动道:“身上就是黑白道袍,什么也没画。” 正是慕容铮看到的那三名弟子。 金小娥现在是灵体,普通人虽然看不到,却瞒不过对方的眼睛。三人中那名女弟子停下脚步,轻声道:“庾师兄。” 为首的男弟子也停下,向金小娥看了一眼,注意到她旁边的周南因,又扫过她的盲杖。 他的瞳色很浅淡,连带着目光都给人一种淡漠的感觉。 他道:“做师尊交待的事。” 少女答应了,三人步入大宅正门,立时有人高声向内通传:“去告诉老爷,王真人的高徒到了!” 周南因自语道:“这里是王家人的府邸?” 小娥刚才被那人一瞧,又躲在了她后面,问道:“真人,他们是啥人,厉害吗?” 周南因道:“嗯,厉害。” 她想金小娥今后要跟着自己,总不能对道门一无所知,便向她温声道:“中土道门有大小宗门千余个,其中名声鼎盛的不过就那么几家。之前我们在鸾川已经见过三个了,腰间悬玉的是玉堂宗……” 小娥道:“就是他们老找真人的麻烦!” 周南因感知了下宅中那道妖气,它虽然狂躁不安,但却没有其他的波动,说明暂时没人向它动手。 她就继续道:“嗯。玉堂宗所在的伏牛山景室峰是道君祖师归隐之处,是我们道教的根源祖庭所在,所以对莫宗主和莫掌教,其他宗门都很是尊敬。” 她叹口气,这也是最难搞的地方。只要玉堂宗请援,其他人愿或者不愿,都会给些面子。得罪了玉堂宗,真就别想顺畅了。 “在女学馆门外见到的是太清宗,他们主修符篆之法,对资质要求不高,因此是中土宗派中人数最多的。” 小娥问:“那他们就是第一大宗了?” 周南因摇头。 不考察资质的弊端就是,太清宗人数虽多,成名的高手却少。符篆之法限制又多,是以大部分人都修为平平,没什么建树。 但她也不愿意在背后直斥其他宗门的不足,便道:“宗门不以人数论高下。刚才进去的那三人所在的宗门叫做静虚宗,几乎是所有宗门中人数最少的了,但却名声大,影响也大。” “为啥?” “因为静虚宗收徒极其严苛,不天资绝佳不行,出身不是大世家也不行,宗门内最不济的弟子也是玄重境后期。” 小娥道:“就是说他们三个都很厉害?那咱们还进去吗真人?” “去。” 昨天忙活了半宿,周南因可不会就此放弃。她感觉到妖气的波动,便让小娥带她走上正门前的台阶。 大门开着,昨夜的老门房一眼就认出了她来,态度有了不小的变化,向她道:“小姑娘,你说的可真准呐!” 周南因道:“烦请老伯给我通传下,我能除妖。” 老门房却道:“我也知道你能,可我家老爷已经找了普渡寺的高僧和静虚宗的真人来了,万无一失,就不用你动手了。” 周南因对佛家的宗门派别并不算了解,但普渡寺的大名她却听说过。 中土香火最旺的两家寺庙,一是建康城外的伽蓝寺,晋朝国师洛哈牟尼就挂单在那里。 另一个就是南阳郡中的普渡寺。 她想了想,笑道:“老伯,你通传一声,成了的话,我分五十两银子给你。” “你同你家老爷讲明,我可以在他们都失败之后再动手,不过,我若能顺利除妖,需收黄金五百两。” 小娥惊讶,说好的一百两银子怎么变成五百两黄金了? 老门房更惊讶,五十两银子,丰年的时候在南阳郡能换七千斤大米,够他吃几十年了。 他重重跺脚,说道:“你等着。”就鼓足勇气走到二进院中了。 周南因舒了口气,心想,“人间的法术”还真是好用的。 小娥赶紧道:“真人,你这么要价,肯定把买主要跑了!” 她跟着她爹卖过羊,总是在成交价上适当加一些还价的余地,可要是加得太多,往往人家连价也不还直接就走了。 周南因道:“放心。” 静虚宗从上到下都是世家子,宗门内根本不用为钱和琐事发愁,弟子们也从来不为俗事下山,只专心修炼。 能因为一只小小的妖精,出动三名弟子,这家只可能是王宗主的本家,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人。 王家是晋国四大世家之一,民间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指的就是琅琊王氏的家族势力甚至可以匹敌皇家司马氏。 五百两金子,对王家,不值一提。 果然,不多时老门房就跑出来,拉着盲杖引周南因进去,向她道:“姑娘,里边儿……嗨,反正待会儿咱们少说话就好。” 周南因跟着他经过正堂,穿过游廊,来到大宅后进的一处院落。院子很大,屋前两畦菊花,影壁旁栽满修竹,布置很是考究。 她猜的没错,被小妖附身的人果然还没有出来,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缕妖气就在前方的房内,正因为她的靠近而忐忑不安地上蹿下跳。 屋内只有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母亲,母亲!是我啊。” 回应他的只有瓷器被摔碎的声音,可男子仍然不厌烦地低声劝慰。 而先前被请进来的四位僧人三位道人,则被各自安顿在东西厢房中。几名家仆多少听到些风声,知道主家可能招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强忍着害怕在院中伺候。 周南因只被老门房带到了院门口,让她就地等着。 四名僧人年纪也都不大,穿着灰色的纳衣和布鞋,裹着洁白的绑腿,手中各自拿着手磐、铙钹等法器。 他们往周南因这看了一眼,一人不屑地道:“中土道门还真是自甘堕落。” 周南因知道这是在说她驱使鬼魂引路。 静虚宗那名女弟子很快道:“哪里比得上某些番邦教派,高洁又神圣,从来不偷人家的练气法门!” 她对驱使鬼魂的道人当然也没有好感,不过同是三清座下,总比佛教更亲近些。 何况在周南因没来的时候,他们两拨人就已经在唇枪舌剑地口角了,气氛一度很是紧张,所以老门房才让她过来以后少说话。 院中都是明眼人,周南因索性一股灵气推出,让金小娥现了形。 这三波都是玄门中人,也都是为了府中的邪祟而来,对灵异奇事,老门房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到了静虚宗为首的那名男弟子身后去。 那人向他淡声道:“没事。” 他的声音自带一股冷意,虽是安慰,却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众僧却没将金小娥放在眼中,他们更在意少女那句“偷人家心法”。 佛教刚刚传入中土时,确实只有教义,没有修炼法门,部分聪慧的高僧便将道家的练气之法稍做改善,以为佛门之用。 后来修炼的法门虽然传过来了,但佛教讲“顿悟”、讲“立地成佛”,往往要在身证佛家果位之后,才拥有相应的神通,这种修炼之法不太具有普适性。 所以道门练气法就没有被完全摒弃,而是一代代地融合改进,慢慢成了现在的佛家心法。 对于这件事,有些僧人坦然承认,有些则讳莫如深,不愿意提起。 这几位小僧显然年龄还小,定力不够,当即有人反驳道:“胡说八道,我佛家自有佛家心法,又怎稀罕别人的。何况你道家的练气法依赖外丹术,弊端甚多,哪来的勇气嘲讽别人!” 少女声音娇脆:“我又没说是你们,几位大师又在心虚什么?” 几个和尚都在瞪她,一人道:“悟由尘,你这位师妹信口开河,你管是不管?” 周南因本来已有些神游,在考虑拿到钱之后该去哪里买那些文房用品,听到这个道号,迅速回了神。 静虚宗现在的辈分排序“微言悟典”,悟字辈是第十二代弟子,“悟由尘”的大名她也早就听说过,知道他出身颍川庾氏,俗家姓名庾霜意。 庾氏也是四大家族之一,但静虚宗弟子各个出身显赫,这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真正让他出名的,是他才十九岁已是地重境后期。 道门中无数人都在猜测,他能不能在二十岁之前完成突破,比周南因更早进入天重境。 静虚宗竟然派了他出来,周南因深吸口气,打起精神。 她从庾霜意刚才说的话,推测他应该是个冷静沉稳的人,想必会出言制止自己那个伶牙俐齿的师妹。 谁知庾霜意只是冷冷道:“戒嗔,戒恶口。” 他说的是佛教“十善法”之二,用以规戒佛门弟子不要嗔怒,不要与人口角。 对面一人立时道:“阿弥陀佛。” 另外三人也只对他们怒目而视,不再言语。 房间的门恰在这时打开了,一位壮年男子脸上挂着几道抓伤,龙行虎步地快速走出,后面还跟着几个提着药箱的大夫。 那人出来就是深深一揖,道:“各位高人,家母想必当真有些古怪,还请各位不要藏私,快救救她老人家吧!” 40-50 第41章 “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不就是你的了?” 慕容铮伸手将她捞在怀里,看见她莹白如玉的脸颊就在眼前,忽然舍不得放开这具温软的身体了。 于是他也就势倒下去,揽着她一起躺在了甲板上。 周南因本来可能只是踉跄一下,生生被他拖摔,砸在他的胸口。 她急忙要起来,慕容铮的手臂却圈住她没放开。 耽误了这么一会,周南因注意到了他急促的心跳声,她下意识地又凑近了些,心想:景真心速好快,还是阴虚吗? 慕容铮抬眼可见西沉的红日和半天残霞,垂眼是周南因渐渐被霞光染红的脸颊,他低低笑了一声。 周南因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叫他:“景真?” 慕容铮喉结滚动了下,缓缓靠近了些。 不等周南因说出她的疑惑,二人都听见顺着甲板传来的一阵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 周南因警惕地起来,仔细地感知了一下,是天池山那只白狼,就在甲板下的舱中。 她将慕容铮也拉起来,听那声音越来越急促,就拉着他循声找过去,来到关着白狼的底舱门外。 她问:“锁着吗?” 门是锁着的,慕容铮着手熔断锁芯,打开门道:“没锁。” 他被这只白狼打断,虽然不悦,却也没有说什么。 底舱很低,周南因弯着腰进去,问道:“你怎么了?” 白狼被精铁链子拴着,现在是兽形,却也口吐人言道:“小瞎子,你来得正好,我知道你有本事,快一掌打死我。” 周南因很少干预别人的私事,连寻短见这种行为也包括在内,毕竟“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各人有各路。 她道:“我不能杀你。若英雄真觉得了无生趣,只能自己动手。” 没想到白狼却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骂道:“你这个罗里吧嗦的小瞎子,让你杀就杀,哪来那么多讲究!” 慕容铮护着周南因的头避免磕碰,引她出了底舱,说道:“生灵之中会自杀的只有人,兽类屈从于求生的本能,自杀很难,除非道行深些的大妖。” “是这样吗?” 舱中的哭声更悲伤了,粗旷野性的男嗓发出孩童般的呜呜声,虽然滑稽却也引人同情。 周南因又回头问:“好好的,英雄何必要死呢?” 白狼团成一团道:“你也知道我是英雄,每天被女人骑在**像啥玩意?何况我回不去大鲜卑山,我的老婆们肯定都被狼群里的杂毛儿占了,崽子也得被咬死,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周南因叹道:“英雄,你别哭了,你是王师姐收服的,我说了也不算。我现在去求求师姐,看能不能让她放了你。” 白狼立刻止住了哭声。 两人上来碰到丹女,才知道王韶雁和阿鸢刚才飞到陆上,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周南因准备在船尾等她回来,顺便透气。 慕容铮道:“不过是个小妖,姐姐想放,放了便是,日后遇到好的坐骑再赔给王真人一只。” 周南因笑笑:“我怕她发脾气,左右无事,还是等等。” 她对萧梓林和王韶雁两位好友都很敬重,不会私下处置她的东西。 慕容铮道:“甲板风大,回去吧?” 周南因道:“我快好了,没有那么弱。景真,我们到哪了?” 慕容铮拉着她走到甲板边缘,将她的手放在扶栏上让她能感受到,他道:“这段是武昌郡下辖的阳新县,北岸还是青山密林,就接在水上,南岸已经变成河滩了。” “明早大概能到夏口,那里是沔水汇入长江的地方,两河交流处,长江浑黄,沔水清澈,清浊不混,中间会有一条分明的水线,也算奇景。等你眼睛好了,我再带你来看。” “是吗?你到过夏口吗?”周南因想象着他说的景象。 慕容铮顺口道:“书上看的。” 周南因点了点头,又问:“我们这样走,多久能到建康?” 慕容铮道:“这艘船顺水日行百余里,转入长江以后还稍快些,六七天能到临川崖,再行一日至建康。” 周南因有点吃惊:“原来船走得这么慢?” 慕容铮笑道:“姐姐以为呢?反正救你师妹的时间还有富余,也不用着急,刚好用这几天养伤。” 提到褚望北,周南因怔了一阵,不知萧梓林的药配得怎样,能不能在八月十三之前,让自己复明。 慕容铮自然猜得到她在想什么,说道:“姐姐别担心,你师妹一定能好好的回到你身边。” 周南因:“借你吉言。” 慕容铮道:“不是安慰你,是一定。” 周南因便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在夕阳映照下很有些落寞味道。 慕容铮也不再说。 二人在船尾默然站了好一会,周南因想起之前答应他要唱歌给他听,就召出小娥来,让她教自己一首新曲子。 期间金小娥时不时要觑慕容铮一眼,见他只是微笑在听,眼睛看着江面晖光渐渐暗淡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王韶雁带着阿鸢涉水回来。 她落在船上,上来就道:“你伤刚好要多休息,不准出来。” 说着用眼光去夹慕容铮,一副责备他没照顾好的神情。 周南因:“我一会就回去。” 王韶雁挤入她和慕容铮身边,问:“你们在干什么?” 慕容铮笑吟吟地给她让了位置。 周南因:“我新学一首歌。” 王韶雁:“什么歌?” 金小娥道:“师伯,这次学的是一首牧歌。” 一直不曾说话的阿鸢道:“我觉得之前那首就很好听啊。” 王韶雁立刻就向金小娥道:“那你还唱《乌兰恨》。” 周南因等着她是有正事的,便道:“师姐,我想同你商量件事,你在天池山收的那头白狼,他不想做你的坐骑,在底舱大哭,能不能放了他?” 王韶雁道:“不过是头畜生,哭就哭呗。难道屠户杀鸡杀猪要吃肉的时候,还管它们哭不哭吗?” 她又向金小娥道:“你们杀牛羊的时候,它们哭不哭?” 阿鸢无语道:“他是妖,已经开智了!和家畜能一样吗?” 王韶雁理所当然地道:“妖不也是牲畜?虽说化成了人模样,可本质还是肮脏禽兽啊。人才是生灵之长,万物就该供我驱用!” 慕容铮微皱了下眉。 阿鸢则是紧抿着嘴唇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周南因早知道王韶雁的脾性,事实上静虚宗整个宗门都眼高于顶,寻常人都瞧不上,别说妖和鬼了。 她笑着求情道:“可他说在大鲜卑山有老婆、有孩子,他日日思念,痛不欲生。” 王韶雁噘着嘴:“好不容易见到这么漂亮的白狼!” 周南因:“谁让王师姐是道家高人呢,为善为慈,我辈楷模。” 王韶雁笑着拧了一把她的脸,下到底舱去将白狼放了。 白狼向着周南因道:“谢了小瞎子,将来有啥要帮忙的尽管来大鲜卑山找我!” 王韶雁哈哈笑他,周南因只是朝他点点头。 白狼不敢多留,扑通一声跳进江中,凫水到岸边去了。 慕容铮道:“到了建康,我们赔给王真人一头你中意的坐骑。” 王韶雁瞪他:“你拿什么赔?” 周南因笑道:“景真有人间的法术,说是钱给得够了,什么都能找到。” 王韶雁道:“嘁,我才不信,王家没钱吗?顶顶稀罕的好东西哪那么容易搞到。钱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慕容铮叹道:“阿鸢不知道去哪了?他走的时候像不高兴。” 王韶雁轻松被他支走了,她道:“我找他去。” 说着就扔下二人,快步进了大舱。路过值守的丹女,问道:“喂,看到阿鸢吗?” 丹女妖娆地笑着:“见是见了,不过他正生闷气,你去了也未必理你。王真人是不是喜欢阿鸢少爷?” 王韶雁皱眉道:“喜欢怎么了?关你什么事。” 丹女道:“你心思用错了地方,奴家替你着急啊。” 王韶雁本来不愿意同妖类多话,但她又好奇,坐了下来问道:“什么意思?” 丹女:“王真人可知道阿鸢少爷平时最喜欢做什么?” “知道啊,看话本,什么穷书生遇上狐狸精,死心塌地非要爱他。哼,写书的人脑子有问题!” 丹女扭着腰身走近,说道:“王真人这就不懂了,他爱看,就说明有吸引他的地方,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还难猜吗?” 王韶雁脸都扭曲了。“他不会喜欢狐狸精吧,这么恶心。” 丹女翻了个媚眼一样的白眼,说道:“男人都爱妩媚勾人的女子,老的小的都一样,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爱的!这有什么稀奇。” 王韶雁想起父亲那几门外室,半信半疑。她道:“那又怎样?我可不会狐媚子那套。” 丹女来了精神:“奴家可以帮你啊!” “用不着!” 王韶雁拒绝的干脆,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咳了一声,板着脸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丹女:“没办法,奴家要是看见顶般配的男女不睡在一起,心里就急得痒痒。” 王韶雁斥道:“淫邪!” 丹女咯咯娇笑:“男女敦伦,天经地义,你们讲什么道法自然,这就是自然。怎么,王真人害羞啊?” 王韶雁:“怎么帮?” 丹女搭着她的肩膀,拿出小小一个红瓷瓶举到她眼前,轻声道:“这里面是奴家的虿毒,你吃了之后,半个时辰内身体全由我控制。你在亥正时分吃了,由奴家来帮你勾引他,保证能成!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不就是你的了!” 王韶雁已经年满二十,时下富贵人家嫁女比穷人要晚,但也大部分都在十八岁出阁,她在王家耳濡目染,对男女之事并不陌生,也不抗拒。但她一想到这是丹女本体的毒汁,不由道:“噫,恶心。” 丹女“哼”了一声,道:“不用就算了。” 她刚要收起,却被王韶雁抓过去。 她拿着瓷瓶,板着脸往外走,道:“我考虑一下!” 顶楼暖舱内,慕容铮正听周南因唱她新学那首牧歌,忽然房门被人撞开。 王韶雁进来,眼神有些躲闪地道:“你、你出去,我们有话说!” 他笑笑,将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向周南因道:“姐姐,药我放在桌上,亥正时分再服用这一枚。” 周南因答应了,他起身告辞。 王韶雁却又不说话,拿出小红瓶子来烦躁地摆弄。 周南因等了会,问她:“师姐,你想说什么?” 她将瓶子往桌上重重一搁,走到床边道:“你说,我能不能先把阿鸢睡了?” 她口中常有惊人之语,但周南因还是被她问得愣住,过了会才道:“啊?” 第42章 “……” 王韶雁本来就有点心虚,对她的反应十分不满。“啊什么?不许啊,认真点。” 周南因很认真了,她道:“师姐想好了?” “就是没想好才来问你,让你帮我想嘛。” 她道:“你想,我都二十了,我堂姐在我这个年纪,连面首都养了好几个。睡个把男人怎么了!” 周南因对她们世家女的生活一点不了解,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问她道:“这是两个人的事吧?你和阿鸢说好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说,都是直接做的!” 周南因:“哦。你们今天去哪了?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吗?” 王韶雁“呼”地站起来,来回走着,激动道:“说起来就气,小死鬼,本来我们四处看看花挺好的。可我跟他说,到了建康,带他去我院子里,看我种的那几株,他忽然又别扭起来,连山花也不陪我看了。” “没法子,我只好答应陪他练剑,换他陪我看花。” 周南因:“除了这些呢?没有别的了?” 王韶雁也不瞒她,她道:“没了,其实我本来也没有什么想法。” “可我刚才碰见那个女蝎子精,她说能帮我扮作狐媚模样勾引他,生米煮成熟饭,他就是我的了。” “我就……嗯,有一点点动心。” 周南因考虑过后,有些严肃地道:“那你以后同他在一起,要日日作狐媚模样吗?” “当然不要!” 王韶雁是正室所生,受母亲言传,最恨的就是那些妖艳贱货。 周南因道:“那,就算他真的和你……和你共度春宵了,他心中想的那个人,是狐媚的师姐还是真正的师姐你呢?” 王韶雁仰面躺在她床上,琢磨了一会:“你说得对。就算要勾引,也应该本小姐亲自上!” 说完猛地起来,风风火火出去了。 周南因笑着摇头,下床在窗边吹了会风,心中想的是如果能顺利找到褚望北,立刻就要着手查找真凶。 到时候要去麻烦萧师兄帮忙验尸,又不知道玉堂宗肯不肯把高讼真人的仙体交给她重检。 还有师尊特意交给她那两封信,肯定不是无缘无故。但线索在哪呢?他当时在极原山到底在想什么,做什么? 千头万绪地乱琢磨了一阵,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周南因坐回桌前,摸到瓷瓶服药。 只是这次的药没有以往的灵气和异香,反倒有一股不太好闻的腥咸。 按照她以往对药理的了解,这绝不该是什么灵药,但她对景真有种莫名的信任,相信对方绝不会害自己就是了。 周南因皱了下眉,找水漱口。 下了值的丹女心念有感,咯咯地笑着,自语道:“哎呦怎么看不见,想不到,王真人还会玩蒙眼这一套呢?哎呦呦,更兴奋了。” 慕容铮从周南因房中出来后,径直到了船头,轩伯跟过来道:“尊主,段孤星和沈毅已到了洛邑,看住了那个和尚。” 夜色之下,慕容铮锋利的眉眼也和缓下来,他点点头:“让他们把和尚带到建康去。” “还有件事,吩咐人在临川崖周边五百里范围内,去找周真人的师妹。不管是荒山野坟还是民宅地下,我要寸土不落。” 快到八月十三,掳走褚望北的人不管想要交换什么东西,一定会带着她往临川崖赶。五百里,对修士来说刚好是一个可进可退的距离。 他一向不喜欢不确定的事情,成与败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行。 与其到临川崖上去等,不如在八月十三之前就把幕后之人揪出来。 轩伯答应着,隐没在黑夜里。 慕容铮在船头负手静立,江风吹展他轻袍下摆,腰封外的银质腰带闪着冷寒的光,其下挂着的小葫芦里忽然涌出无数荧光,迅速升空,向东疾飞,没入广袤的南国大地。 既然答应了周南因,就要万无一失。 他站了会儿回房,路过周南因门外,无意识地停了下。 慕容铮耳力聪敏,能听到房中没有匀沉的呼吸声,反倒不断传来窸窣声响。 人还没睡。 他轻叩了两下房门,听见里面道:“还不快进来~”* 声音是周南因的没有疑问,只是这语气…… 慕容铮将门推开一角,看见“周南因”只着中衣,且袢带开着,襟怀大敞,露出素银色的肚兜和纯白底裤,两条匀称白皙的长腿随着她的动作时隐时现。 她的手从前襟处一路抚下去,甜腻腻地道:“过来呀。” 慕容铮:…… 他不动声色地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周南因将大腿高高屈起,扭动着腰肢,缓慢地走近了几步,问道:“好看吗?” 慕容铮漂亮的长眉凝了起来,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好一会。 是本人没错。 他又默默将她从头到脚看过,包括肚兜下紧致流畅的小腹曲线,和细嫩纤秀的脚趾。 清浅的目光慢慢变得有些粘稠。 周南因没有听到他回应,又走了几步后,开始伸手向前方和两边摸索,口中嗔怪一般地道:“愣着干什么,人家看不见,还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她被脱在脚下的衣物缠了下,就势往前扑去,娇呼着:“哎呦~” 慕容铮瞬移几步,伸出手臂扶住她。 又向她背后仔细看了眼,没有符纸。 周南因却趁机抱住他的胳膊黏了上去。 清晰感受到柔软又柔韧的两团贴在自己身上,慕容铮丹田之下窜出火一般的热意。 迟这么一下,周南因已经搂住他的脖颈,脸贴着脸吻在他耳下,娇声道:“人家好冷嘛。” 慕容铮抬手掐着她的下巴将她推离自己一些,带着疑色仔细看她。 不是符咒,世上也没有哪个妖鬼敢上她的身,那是什么? 他忽然想起在长安荒庙外她中了chun药之后的模样。 她这是,又吃药了?王韶雁给她的?为什么? 正左思右想,周南因忽然伸出舌尖舔了下他的手指。 慕容铮猛地松开她,后退了一步。 周南因咯咯笑着跟上来,又将他抱住。 这回却不再说话了,直接亲了上来。 柔软的唇瓣印在他下颌上,然后一点点盲调位置,找到他的嘴唇。 慕容铮虽然确认了她是周南因,但很清楚她现在的状态不正常。 理智告诫他应该立刻把人推开,然后震晕她仔细检查。但身体却是纹丝不动,任她搂着抱着。 当然也不是全身都不动,某一处就诚恳地大动了起来。 周南因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清甜的软唇在他唇边辗转来去,忽然伸出舌头叩开他的齿关。 慕容铮的脑子“嗡”的一声迷蒙起来,如同天与地胶合,混沌不分。 他也再顾不得应该与不该,有品与没品,搂住她的腰身与自己紧密相贴,就着她的牵引,一步一步与她同时摔在床上。 纤长的手指紧贴着她凝润的皮肤,一寸寸下移,扶着她的大腿引她勾在自己身上。变被动为主动,逐渐失控。 直到周南因在他胸膛上乱摸的手改了方向,往下探去。 慕容铮才猛然回神,一把抓住她作乱的手,直起身来。 一股急却柔的灵力从她腕脉处窜入,直冲神府。周南因立刻失去神智,晕了过去。 慕容铮接住她,扶着她的头缓缓放在枕上,扯过被子来将半裸的躯体盖住。 顾不上整理自己乱糟糟的衣袍,也顾不上细想这是怎么回事,而是像多年以前,刚刚练气之初的毛头小子一样,忙着调整呼吸,抚平心跳,舒缓某个紧绷的地方。 可一想到,原来她的嘴唇是这样甜且软,皮肤是那样滑且腻,刚做的努力又瞬间归零。 周南因闭着眼睛,浑然无觉。 另一边,王韶雁将自己着意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道:“这么漂亮,你有什么不喜欢的!讨厌。” 又忽然想起丹女的小瓷瓶被落在周南因房中了,决定先取回来还给她,免得她以为自己是靠她帮忙。 而丹女这边,被一股灵力拍断了她对周南因的控制,嗔道:“哎呀混小子,敢不上钩!” 周南因房中,慕容铮磕磕绊绊念了两遍《冲虚经》和《太上感应经》,总算好了稍许。 与周南因的认真严谨不同,他天性散漫,自从离了琼州孤岛,就从没操行过早课晚课。念经,还是这些年头一回。 恐怕道君祖师听见他颂的经文,也要头疼的再不教弟子了。 慕容铮理了理衣襟,将银质腰带小心扣好,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转头去看周南因。 却看见她蓦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将还半裹在身上的碍事中衣向两旁一分,扯了下去。 之后半跪在床铺上,抱住他劲瘦的腰整个人贴在他背后。 第43章 “周真人,你这幅模样我虽然喜欢……” 再次感觉到身后那两团柔软,而且还随着周南因的身体起伏在蹭来蹭去,慕容铮闭上眼睛,刚才的布防又已经全线失守。 他握住环在自己腰间那一截手臂,想要拉开,却迟迟不动,拇指轻轻摩挲着。 周南因的头还在他肩颈处拱着,嗲着声气道:“快抱着奴……人家呀。” 慕容铮又睁开眼,记起丹女有这么一门艺能。只是他压根就没想过她敢对周南因动手。 明白了她是被丹女所控,心中那点绮念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这具身体实打实是周南因的,慕容铮不太君子地将手放在她腰侧轻轻掐了一把,撤手时又觉得实在留恋,便加重些力道又捏了捏。 他浅浅笑着,向被迫沉睡在神府内的那个灵魂说道:“周真人,你这幅模样我虽然喜欢,但今天不太合适,早点休息。” 声音低哑却清明。 随后他伸出两指轻轻点在她印堂上。 周南因额上的力道虽轻,重操她身体控制权的丹女却感到一道沉重灵压,她如遭雷击,“噗”地喷出口血,再也提不起气来。 但这都不算什么,真让她惶恐的,是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和那几个字!什么什么?周真人? 她都顾不上调息,冲出房间往楼上跑,在周南因门外正遇上举手敲门的王韶雁。 丹女扯住她问:“你怎么在这?你吃没吃我的药?” 王韶雁道:“你来的正好。药我落南因房里了,去拿回来还给你,我不用了。” 房门从内打开,慕容铮衣冠齐整地走了出来,只是袍角衣襟都有些皱着,他向二人淡然一瞥,道:“她睡了。” 王韶雁:“那你怎么才走?” 丹女脚一软,滑跪在了地上。 王韶雁“噫”了一声,将她抻起来,问道:“干嘛?” 再回头,慕容铮人已经不见了。 丹女勉强站住了,一边下楼一边道:“我……没事,就是有点肾虚。” 尊主只是重伤了她,没有废她的修为,谢天谢地。 王韶雁道:“你的药我明天给你。” 丹女:“不、不要了,我……我有的是。” 王韶雁目送她脚步虚浮地下楼去,转身去找阿鸢。 阿鸢开门见到她立刻皱眉,问:“你怎么来了?” 王韶雁挤进门中,将门一关,强势地道:“我为什么不能来?我来和你说一件事!” 阿鸢堵在那:“说。” 王韶雁尽量平静地道:“你有什么想要的?” 阿鸢白了她一眼:“大半夜你发什么疯?” 王韶雁晓之以理:“你想,你家少爷到建康去会试定品,顶多定个中品,做个小官,然后你呢,往好了说就是个小官府邸里的总管。你要是跟了我,我就去求我爹,也给你弄个官做做怎样?或者你喜欢带兵也可以的。” 阿鸢很是反应了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难以置信道:“你有毛病吧?” 王韶雁却道:“怎么?你都不喜欢?那我们闲散一辈子也是可以的啊,反正王家养得起。” 阿鸢猛地打开门:“出去。” 王韶雁又砰地关上门:“我不走。” 她都已经和周南因说了来勾引他,刚才过来的时候也有人看见了,如果不成功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她又补充道:“反正我今天晚上不走了!” 就算不成功她也得在这赖一晚上。 阿鸢冷声道:“随便你,我睡了。” 说着不再理她,挥灭灯烛,往床上一躺不动了。 王韶雁不死心地道:“不然的话,给你家少爷定个上品也行,你一人得道,你主家鸡犬升天,他们都得来巴结着你,怎么样?” 阿鸢不语,像是睡着了。 王韶雁又瞧见桌子上一摞话本,她简单翻了翻,果然写人和狐仙的占了大半。 她道:“你不会真的喜欢狐狸精吧?” 这次阿鸢倒是说话了,他道:“不喜欢。” 王韶雁:“那你干嘛看这么多?” 阿鸢又没声音了,任她怎么说也不回。 王韶雁强自忍了一会,终于忍不了,过去踢了他一脚,怒气冲冲道:“起来,打一架!” 阿鸢翻身坐起,沉沉夜色里他的双眸却亮亮的,盯着她看了会,没脾气地道:“能不能别闹了?” 他一好好说话,王韶雁立刻就软了许多,噘嘴道:“谁让你不理我。” 阿鸢起身搓了把脸,说道:“你睡床。” 之后扯过几把椅子一拼,直挺挺躺在上面。 王韶雁坐在他床上,已经有点小窃喜,再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气就全消了。她道:“哎,我刚才不应该踢你。” 这次阿鸢却是再也没有回应了。 第二天一早,周南因一起床,忽然头脑中涌入一段离谱离奇的记忆,昨天晚上她好像…… 她把衣服都脱了,在……在勾引景真! 周南因:……??! 她慌张抬手摸了摸自己。 还好,衣衫齐整,只是梦。 可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她根本就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难道是因为睡前听了王韶雁的话,自己多想了些? 梦里面她对景真又亲又抱,还被他紧紧搂着,压在床上。 他的吻从唇边滑到颈侧,手从腰腹摸到大腿,身上的气息将她严密束缚,可她从身体到心理没有一点抗拒,甚至觉得……还很舒服,想让他继续。 她母亲和师娘都早逝,元冲子是男子,只是偶尔在给她讲诗的时候,会说起男女之间高洁纯粹的恋慕,却都是点到而至。 她又不像王韶雁,家里有奶妈等年长女性。 还是第一次想这些事,做这种梦。 她想:原来男女之事就是这样吗? 周南因半是回味半是探究,在床上坐了好一会,才起身打整。 没多久慕容铮来敲门,进来问她:“姐姐起了,现在去用早点吗?” 他一身崭新轻袍,神清气爽的模样,只是看她的眸光里更多一分幽深。 周南因自己一个人在房中怎么琢磨,她都觉得无伤大雅。 可她前一刻还在想着自己是怎样摸到他修劲紧实的胸腹肌肉,怎样渐渐移下去……,怎样感觉……怎样轻轻……,怎样被人扣住手腕之后梦境戛然而止。 下一刻,幻想对象本尊就出现在面前,问她要不要吃饭。 周南因的脸腾地烧了起来,羞赧中还掺杂着浓重的愧疚,让她脸颊红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霞潮甚至扩散到耳朵和锁骨。 她猛然转过身,背对慕容铮道:“对不起对不起,景真。” 我在梦里竟然对你这样那样,真是太厚颜无耻了。 慕容铮看她的反应,猜了个大概。 修行之人元神强大,昨天晚上的记忆,她也许有模糊的保留,或者说保留了一部分。 丹女已经找他自呈了事情经过,周南因喝下虿毒应是无心的,并不知道背后有她的操控。 所以,她能怎么想?肯定以为是场春梦吧。 慕容铮挑了下眉,兴味盎然地偏头去看她,却只能看到红彤彤的耳朵和后颈。 昨天晚上他有些急躁又诚然心虚,竟然没顾上亲亲她的耳朵。 下次一定。 这么想着,慕容铮缓缓绕到她面前,明知故问道:“姐姐,好端端的为什么说对不起?” 周南因虽然目盲,什么都看不见,还是难为情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说道:“你先去吧景真,我……我今早没有胃口,不想吃。” 她挡住上半张脸,淡而润的薄唇变得更显眼,慕容铮盯了一会,挪开目光。他泰然地将桌上两个瓷瓶一同收起,忍笑问她:“姐姐身体不适吗?昨夜没睡好?” 周南因更添汗颜,摆手道:“不,不是。我只是不饿。” 然后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都觉得要不用一张隐身符算了! 慕容铮笑道:“走吧姐姐,有你爱吃的槐花鱼。” 秋风起兮木叶飞,沔水清兮鳜正肥。鱼倒易得,这个季节的槐花却是难寻,周南因有些动心,迟了会道:“好吧。” 慕容铮同往常一样,来扶住她的小臂,周南因脑海中却蓦地出现他这只手掐在自己腰上又揉又捏的画面。 他身上的雪松香味飄过来微丝细缕,她又想起梦中被他按在怀中时,自己被这种味道紧密包裹,仿佛五感都被剥离,只能感知到唇齿间的掠夺。 周南因猛地挣开他道:“我、我自己能走的。” 说完觉得自己态度有些过激,又向他安抚性地笑了笑,躲闪一般率先出了门。 慕容铮笑得更深,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周南因熬到饭后,本想立即逃回房里,慕容铮却忽然道:“姐姐,船要进长江了。” 王韶雁也在外头高声喊她:“南因,到两江口了,快来看!” 周南因虽然没办法陪她“看”,却能分享她的雀跃,两个人一同到甲板上去找她。 慕容铮很自觉地没有再碰她,只是在前方引路,将她带到王韶雁身边。 静虚宗几乎不理外事,王韶雁除了回家也很少下山,第一次到夏口看两江交汇,深觉天地造物之玄奇,兴奋地同周南因讲个不停。 周南因侧耳听着,有时点头,有时向她问上几句。 慕容铮倚靠在扶栏上,看江风拂动她额角碎发,心中满是平静的缱绻,仿佛万古长流的沔水和长江一同见证了他的选择。 等行船过了清浊水线,驶进长江,两边除了江滩和密林,又没什么新鲜了。 王韶雁没了兴致,忽然想起来,道:“对了,蝎子精给我的东西忘在你房里,我去拿。” 周南因问:“什么东西?” 第44章 “是心障。” 对付王韶雁,慕容铮已经游刃有余,他道:“听说你昨天住在阿鸢房里?” 王韶雁马上就将其他事都抛下,问他:“连你也知道了?听谁说的?” 慕容铮笑道:“还是我先问你吧。他一大早就去了江口河滩,说想静静,你把他怎么了?” 王韶雁哼道:“有什么好静的!小死鬼,一早起就躲我,不行!” 说着甩出天女剑,招呼也不打就去了。 船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不等慕容铮开口,周南因先道:“景真,我可能要闭关。七天之后等我出关,先送你到建康。建康城是皇庭所在,有又司马真人,玉堂宗也不敢动你。” 慕容铮对她要闭关一事有点意外,转头看她,江上雾气朦胧了他英俊深邃的五官,却莫名地更显眸色沉沉。他问:“怎么?姐姐遇到什么难以突破的节点了?” 周南因摇头道:“是心障,我遇到了想不明白的事。” 慕容铮看她一幅认真无比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姐姐可以同我说说。” 周南因又红了脸,好在江风很快将她头脸的热意吹散。她道:“我、我要自己参。” 慕容铮“哦”了一声。 那拖长的尾音让周南因觉得,他怎么好像很高兴似的? 又听见他道:“好,食水我让人放在你门前。” “不必了,七天而已。” 周南因说完便快步走开,只觉得再同他多待一会,自己的心障恐怕又要转深了。 原来男女情爱的迷障这般凶猛,自己从前真是小瞧了这件事,以为二人彼此相悦,自然而然就会像师父师娘他们一样,成家、生子、携手游方,却不知道这里面的种种内情。 她会这样,难道是因为喜欢景真吗?还是单纯因为他是最近接触最多的男人? 周南因有些迷茫,锁住了房门。 她闭关不出,慕容铮很是无聊了几天,联络了五姐乔引凤,去到建康城西的一处别宅,看之前找到的那个和尚。 范灵宝在这里玩得不亦乐乎,与那和尚同时抓来的那些人要么早早生出了痴魔,要么就是正在生出痴魔。 只有那个和尚什么迹象都没有。 慕容铮跟在范灵宝身后,往关着他的房间去,看到了屋前屋后值守的段孤星和沈毅。 他们俩知道这和尚事关重大,从早到晚不敢松懈,面上都有风霜疲惫之色。 慕容铮停下脚步道:“准你们一天闲暇,建康城里寻处快活去吧。” 段孤星拍拍身上的土,嘿嘿一笑道:“尊主既放了我走,今天晚上可不能打断我。” 慕容铮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他看向段孤星,有一会儿没说话。 其实他心中想的是:要不要向他请教一二。 他出身鲜卑皇室,怎么做,很早都有人教过。 但教给他的都是如何让自己愉悦,而这件事上显然男女感受是不完全一样的。 可段孤星被他看慌了,短刀入地单膝跪下道:“属下该死,不该乱讲玩笑话。不管段孤星在哪,尊主自是随叫随到!” 慕容铮挥了挥手中短笛示意他退下,说道:“放心,不会打断你。” 被迫停下的滋味有多难受,他现在很懂。 范灵宝打开房门,慕容铮明显看到那和尚的身体机灵了一下,随即抱紧了怀中一只十分小的猪仔。 慕容铮取出一张银质面具来戴上,迈入房中,向他道:“见过大师。” 那和尚看见来人不是乔引凤,放松了许多,就坐在地上,向他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还礼。” 声音竟然还是平静温和,并无激动愠怒在里面。 慕容铮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简单打量了一下,见他年纪大概还不到三十,只是皮肤粗糙有些显老,容貌生得实在普通之至,见过一次立刻便能忘记长相那种。 他道:“大师如何称呼?” 和尚道:“贫僧慧可。不知施主是哪一位,可是要放我出去?” “我若说不是,大师生气吗?” 慕容铮答得有些恶劣。 慧可闭眼道:“阿弥陀佛。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贫僧尽量不气。” 他忍了几忍,又道:“可你们无缘无故将人软禁在此,未免也太不讲道理!” 慕容铮笑道:“只要大师心中有佛,慈悲喜舍,处处道场,在哪里修行不都是一样的么?” 慧可愣了愣,之后就连连点头:“施主难道是我佛家居士吗?” 慕容铮道:“我不礼佛。” 慧可道:“可施主说得竟然十分有理!慈是道场,等众生故,悲是道场,忍疲苦故。只是贫僧还有要事需往西方去,不能在此耽搁太久。” 慕容铮觉得他这幅认真又天真的模样和周南因倒有些相似,便同他多说了几句,问道: “大师往西方去做什么,我可以叫人帮你做了。” 慧可道:“阿弥陀佛。贫僧要往西方身毒,去聆听领悟大乘佛法,再回来渡我中土万千百姓,永出苦海。” “哦?” 慕容铮有了点兴致,撤半步蹲了下来,平视他道:“要走那么远?凭大师你?” 慧可微笑道:“不错,贫僧一路苦行,想来十几二十年总该到了。” “为什么?” 慧可问:“施主是问我为什么要去吗? “因为现在中土盛传的乃是小乘教义,大乘小乘便如大舟小舟,小乘所渡者寡,而大乘所渡者众。” “百姓困苦实多,贫僧愿以一己有涯之生年,渡无涯之生灵。” 慕容铮道:“中土百姓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各国连年征战,胡汉纷争对立,时局动荡不安。人们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大师如何渡?凭几句佛经吗?” 慧可面上浮现出沉痛之色,长长叹道:“施主说得对。可生活已经如此艰难,若没有佛经给他们寄托,没有来世做他们的向往,又如何撑得过现世呢?” 慕容铮起身,微微仰头,负手思索了一会,说道: “我倒曾去过西域佛国,发现那里的佛陀塑像远不如中土所塑的高超飘逸,还曾有过疑惑。” “今日听大师之言,才明白原来眼中佛是心中佛,生民压抑忧患,自然渴望有那么个神通广大、宁静慈悲之人来解救。” “在这一点,道家能做得的确不如佛家。” 慧可:“阿弥陀佛。施主虽不是我佛家人,见地却如此之深!普通百姓距离道家的修行成仙实在太过遥远,但要在佛家的众生平等里找到寄托却很容易。” “佛道都讲慈悲济人,本不该对立才是。” 慕容铮笑道:“大师帮了我眼下这个忙,将来我也一定会帮大师,建庙百座,宣扬你的大乘佛法。” 门外传来女子笑声,乔引凤亭亭走了进来,说道:“二姐可是恨死了他们这些和尚。 “说什么众生平等、今生受苦来生享福,不过是帮那些在位者愚民,让老百姓生得糊涂死得糊涂罢了。” “你还敢帮他建庙,就不怕你建一座,她拆一座?” 慕容铮低头去看慧可,发现他自乔引凤一进门,便抱着猪仔蜷在角落,身体微不可查地发着抖。 他便向乔引凤点了下头,将房中交给她。 走出门,说道:“把其他的人都放了,有他一个就行了。” 范灵宝不接他的话,跳起来道:“好容易你今天不用陪老婆,走,陪我喝酒去!” 慕容铮知道在他家乡那边“老婆”便是夫人之意,心情也好起来,说道:“就在这吧,顺便看着他。” 范灵宝去扯他:“这里实在没有好酒!他一个半点修为没有的土和尚,还能跑了不成?” 乔引凤也走出来,笑道:“你俩去吧,我看着。” 慕容铮有些惊讶于她速度之快。 范灵宝道:“阿凤也不是每天都杀鸡杀狗,这些天都是让和尚和那些小崽子待得有感情了,才动手。期间经常进去一趟,只为让他担心害怕!” 慕容铮回头道谢:“五姐辛苦。” 乔引凤笑道:“对了,你给我找一本能让人驻颜回春,变年轻些的功法,我有用!” 她年纪并不大,并且保养得当,自然不是自己用的了。 但慕容铮也不问她要做什么,想了想道:“有。” 他从范灵宝处要了笔和符纸,垂着眼睫写下功法名字,一边道:“极原山矿洞内一直有人,让你的夜行女找他们去拿就是。” 五姐很自然地道:“还有金子,我也要多拿一些,婆家那边靡费大。” 慕容铮便点点头,又多填了几笔,将符纸交给她。 范灵宝拉着他走,一边感慨道:“你就放心交给阿凤吧,要不了多久这小和尚必得被她吓出痴魅来!” “哎呀,女人心真是毒舌口、蜂尾针呐!小心你的小道姑将来害惨你。” 慕容铮笑道:“她才不会。” 语气中那点甜丝丝的骄傲直让范灵宝倒了大牙,他抖落一身鸡皮疙瘩道: “同你讲不通,脑子坏掉了!女人有什么好!能有机关好玩吗?能有酒好喝吗?能有神仙草好抽吗?” 慕容铮微微一笑,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二人在建康城酒楼直饮到夜半时分,范灵宝醉眼朦胧地道:“你的侄子和你外公都在城里,要不要去看看?” 慕容铮一手拿着水晶酒壶,琥珀色的酒浆更衬得他手指修长,有如玉铸。 他站在高台之上,墨蓝色的眸子望向灯火通明的繁华都城,说道:“等她眼睛好了,就带她来这看看。” 范灵宝不太清醒道:“嗯?” 他又理解不了了。 另一边,乔引凤乘坐夜行女落在莽莽荒山之中的一处坟冢,径直走进给看坟人居住的小屋中,那里等着个黑巾蒙面、身形颀长的黑衣男子,迎上来便抱住她。 乔引凤抬手要扯他的黑巾,“只有你我二人,不戴不行吗?” 黑衣人握住她的手,阻止了她,说道:“习惯了,不戴着这个,有些事便做不来。” 他声音有些冷又有些僵硬。 乔引凤意有所指地柔柔道:“哪些事做不来?” 听声音,黑衣人似乎笑了一声,没有接她的挑逗,说道:“我派了很多人去,但都靠近不了空性老和尚!空厄那个蠢货的确有两分本事。” “后来我疏通了普渡寺的一个小沙弥,打听到了一件事。” 乔引凤也收了调笑神色,“快说呀。” 黑衣人道:“佛骨舍利被空性送给了周南因。” “谁?” 黑衣人道:“玉娇客,就是跟在慕容铮身边那个盲眼坤道。你见过吧?” 乔引凤眼光转了转,娥眉紧紧拧了起来。 那人又道:“在她身上,还有件关系重大的东西。” …… 城西别宅内,慧可和尚正笨拙地翻出了墙,抱着那只小猪崽子往荒山中奔去。 第45章 “美人一席,有人选吗?” 他一点修为也没有,跑不多时已经精疲力尽,不得不停在路旁一处大石上休息。 慧可慢慢平复喘息,对着怀中猪崽笑了笑:“阿弥陀佛,贫僧真是傻了,还抱着你干什么?就在这里分别吧,但愿咱俩都别叫猛兽吃了。” 身后有个女子声音娇柔道:“小师父这是往哪去?” 乔引凤从坟冢回来,在半空就看见他了。 慧可比遇到猛兽更害怕,吓得浑身猛烈一震,惶惶然拍着猪崽屁股:“去,去!” 猪崽向山里跑,前路上蓦然出现一个黑羽鸟人,躯干和头是寻常女人模样,身体(赤)裸着,下肢却是细长伶仃的鸟腿。 鸟人长臂一捞,将猪崽子抓在怀里。 慧可看见鸟人不穿衣服,又赶忙闭眼念佛号。乔引凤走到他面前,笑道:“小师父,你对一只猪崽都能这么爱护,怎么对人反倒狠心?” “阿弥陀佛,贫僧没有。” “可你现在若是逃了,有人就没法复明。她看不见东西,就杀不了洛哈老番僧。老番僧不死,妾身就只能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心中苦闷,没准哪天就寻了短见了!” 慧可哪里能理解她这话里的意思,疑惑地睁眼看她。 乔引凤道:“小师父,帮帮忙吧。” 星月黯淡的光亮下,她丰润的脸颊光泽柔和,秀丽绝伦,便如他幼时在师父囊中看到的西天菩萨像。 慧可呆了呆,又慌乱地闭上眼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的遭遇很惨吗?只要你不要在贫僧面前虐杀生灵,贫僧愿意尽自己所能帮你。” 乔引凤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师父真是慈悲心肠。” 慧可道:“佛祖能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贫僧虽没有那样的神通大能,但也愿为了解救女施主而受苦受难的。” 乔引凤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瞪着他冷哼道:“睁眼。” 慧可下意识地睁眼,看见那鸟人将猪崽绑在树上,正举起一根大棒砸落。他顿时吓得亡魂大冒,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贫僧跟你回去!哎呦!女施主,贫僧求你!” 大棒一下下砸在猪崽头上,在凄惨的猪叫声之中,乔引凤感知到了他身后悄然出现的东西,非妖非鬼,与山野精魅很像,通体纯白剔透,想必就是治毒所需的痴魅了。 她微微冷笑,抽出剑来削掉小猪的头,将惊恐颓然的慧可和尚拎了回去。 次日晨起,慕容铮只在门外看了那还未成形的痴魅一眼。 慧可闭着眼躺在地上,对乔引凤新放进来的一只小狗不闻不问。 他又增派了人来看好慧可,才同范灵宝一起回到大船上。 很快,船泊在建康城西的潥洲码头,众人下船整备车马,只等周南因出关。 第二天一早,周南因才走出房门。 慕容铮就在门外等她,见她脸颊略微瘦削了一点,但却神采奕奕,面色如同春雨洗过的海棠,容光焕发。 他便知道,短短七天,她已经突破到了天重境中期。 他眼中是与有荣焉的得色,也不点破,只问:“姐姐闭关成果如何?” 周南因转向他所在的位置,如同正常视物一般将眼神对着他,笑道:“景真,你那些灵药真是神奇,我修为更进了一步。” 慕容铮“嗯”了一声。 “那我们再同天梁真人买一点好了。姐姐的心障呢?想通了吗?” 他脸上玩味的意思很浓,已经准备好了要看她羞红脸的样子。 谁知周南因只是低头一笑,再抬头时眉眼温柔,说道:“走吧,景真,我送你到建康城外。你愿意和我同乘吗?” 慕容铮挑起眉毛,说道:“乐意之至。” 他试探了一下,同之前一样伸手托住她小臂,周南因只是动作略微僵了僵,便在他的牵引下,走下大船,上了慕容铮的马车, 众人动身启程,周南因才问:“景真,这是哪?” 慕容铮倚在她对面,笑道:“姐姐这话不是该先问吗?” 周南因想来也的确是,这一路上她很少关注行程,好像不管景真要把她带去哪,她都这样放心地跟着。 慕容铮接着道:“这里是潥洲码头,往西一点就是临川崖。我们现在往东北走,天黑之前能到建康城外。” “我已经让人在临川崖旁备好住处,姐姐送了我之后可以直接过去,今天初八,再等几天就能见到你师妹了。” 周南因点点头,眼神定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容铮也不打扰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厢壁上,随手拿起阿鸢的话本来看。 过了会,周南因才回神,问道:“景真,你在看书吗?” 慕容铮道:“对啊,姐姐想说话,我就陪你。” “会试之期也近了,是该多温书,你看的什么?” 慕容铮合上话本瞟了一眼封面。 《风月俏仙》。 他道:“是郯城王素所著的《论语尚书解》。” 周南因脸上露出“虽然没听过,但感觉很厉害”的表情,柔声道:“那你专心看,我先不打扰你。” 慕容铮随手收起话本,向她凑了凑:“看久了书会头疼,夫子*也说劳与逸要结合起来才行。姐姐刚才在想什么?” 周南因面上的神情渐渐转淡,过了会,才道:“景真,定品会试之后,你准备做什么?” “做什么?” 慕容铮根本就不参加什么定品会试,便参照那些世家子弟会试之后的做法,说道:“可能回乡祭祖,宴饮游乐吧……当然还得去找姐姐。” 周南因却问:“你在云禅寺外说的话,是真的吗?” 慕容铮真话假话都是随便就来,假话可能还要多一些。 他问:“姐姐指的哪一句?” 周南因记忆力一直很好,随意过耳的话,她要用时便能想起。 她道:“你说,如今晋燕赵三国鼎立,世道将乱,是你要展露峥嵘,封侯拜相的时候。等到纷争并起,你就该……” 那是慕容铮要气玉堂宗的人,信口胡诌的,他哪里还记得。 “我说过吗?” 周南因极浅淡地勾了勾唇角,说道:“你就是这样,给我写过的信不记得,说过的话也不记得。” 慕容铮可不想背这口锅,他坐直了道:“当时随口说的,过后便忘了。不过以后凡和姐姐有关的事,我肯定都记得牢牢的。” 周南因眼光闪了闪,问:“真的吗?” “当然。” 她笑了,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其中的神采渐渐坚定,清清楚楚地道:“你说等纷争并起,就该携美人归隐了。我想问,美人一席,有人选吗?” 慕容铮脸上的散漫神色登时消了个干干净净。听话听音,他又不傻,当然明白周南因的意思,眸光专注地盯着她。 “没有。姐姐接着说。” 周南因还是没控制住自己,脸上漫起红霞,但她很快调整好,轻舒一口气,说道: “如果你会试成绩很好,会有很多世家小姐青睐你,若是……若是你有中意之人,自然就与她缔结连理。可万一没有,或许,你可以考虑一下我。” 慕容铮唇角抑制不住地勾起来,很想立刻将她揽在怀中,吻一吻她烧红的脸颊。 但他只是微微倾身,墨蓝色的瞳孔沉得像海,似乎要将她拉进其中,沉沦深陷永不再放开。 他向周南因追问:“姐姐曾说过与我之间并没有感情,为什么又这么说?” 周南因无奈地笑了:“景真,你非要我说出来是吧?” 慕容铮执着地道:“没办法,姐姐的意思,我当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周南因又抬手挡了下眼睛,却被慕容铮拿掉,就此攥着她的手,道:“姐姐?” 她虽然觉得难为情,但还是认认真真地道: “景真,我在这七天里已经想清楚了,我对你的感觉与我的师兄师弟们不同,与我接触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和你在一起,我会觉得安心、高兴,要同你分开,我会觉得失落。想到你可能会迎娶其他女子,心中会有不甘和嫉妒。” 她笑了下,接着道:“所以我想,这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你。” 慕容铮知道周南因会喜欢上自己。 或者换句话说,他不允许周南因喜欢上别人,不管通过什么手段,哪怕是剪除她身边所有男性,让她只接触到他,只信任他依赖他,在将来的某一天,自然会喜欢他。 可这一天就这么来了,他心中的激动还是超乎他的预期,甚至有些怔,没能在第一时间接上话。 只是看着她春花初绽一样的脸颊,柔和坚定的神色,心想:四哥真是大错特错,他的周真人岂不比醇酒更醉人,比神仙草更令人沉溺? 直到周南因忐忑地叫他:“景真?” 慕容铮才回神,与她十指相扣,声音暗哑地道:“姐姐,你忘了我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说过,这辈子非你不可么?” 周南因当然记得,当时她还说过他是“恋爱脑”。 她笑道:“我还以为你那是玩笑话,毕竟听起来……不太真。” 慕容铮半跪在她身前的软垫上,仰起头看她,低声道:“周南因,我同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算数,作准。” 他的声音沉而醇,像是虔诚的信徒在神像之前剖开内心,可又带着蛊惑,轻易勾得人耽溺其中。 周南因心里痒痒酥酥的,好一会,才笑着道:“好啊,等你会试结束,等我救出师妹,我陪你一同回木家,去向老爷和夫人说明。” 慕容铮像是在云端漫游之际,被人一掌拍了下去。 欣喜和绮思都凝固了一下,皱了皱眉道:“这个么……” 第46章 “周真人,信我,等我。” 他甚至想干脆给木家灭个门,来个死无对证算了。 但也只是想想,他现在是真的不敢动木家人,非但不敢动,还得派人去把木家老小保护好,免得将来又身陷嫌疑中解释不清。 周南因还在等他说下去,慕容铮道:“也不是很急,姐姐还欠我五天,连本带利怎么也得还五十天,我们先四处走一走,再说回家的事。” 他这个“连本带利”的说法同当初的“五天另算”一样有点无赖,但周南因只是笑笑,说:“好啊,你不愿意回家,我们就四处走走。” 慕容铮多少放心了些,这样怎么也够他逐渐坦白真相了吧? 他又问:“姐姐连我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不怕将来后悔么?” 周南因道:“我喜欢你就是你,长什么样子不都是你么?” “如果丑呢?” 周南因回想了下木家老爷的模样,只模糊记得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想来景真大概和他父亲当年差不多,能丑到哪去。 她笑道:“你们的孔圣不是说过,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不在乎容貌。” 慕容铮也笑道:“如果丑得厉害呢?绿豆眼、大饼脸、嘴巴又阔又歪、头顶还没头发,你怎么办?” 周南因脸上的笑容缓缓淡了,按照他的描述大概想象了一下后,连眉头也蹙起来了。 她不以貌取人的前提是和木老爷差不多的普通人,不是这种特别的人…… 如果真长这个样子……她怎么办?能不要景真了么? 慕容铮看着她眼中甚至漫上了点惊慌来,他觉得实在喜欢,无声勾起唇角,一根一根把玩着她纤细的指尖,耐心等着她回应。 周南因考虑好了,才道:“你不用担心,我的眼睛未必治得好。” “就算治好了,唔……,看习惯了都是一样的。” 她心中想:大不了将来每天少看他几眼就是了,多听听声音就好。举案齐眉不也可以很幸福么! 慕容铮低低笑了两声,拉着她的手放在脸上,说道:“姐姐不是摸过吗?没注意吗?” 在天池山的时候,周南因的确摸过他的脸,但那时候想的只是帮他降温让他舒服一点,根本没注意描摹他什么模样。 此时被他拉着,将手覆在他温凉的脸颊上,她着了意,从上到下,摸过他优越的眉骨、眼眶、鼻梁还有嘴唇,好像不是他说的那样。 周南因偷偷松了口气,手掌停留在他利落的下颌线,刚露出点微笑,就感觉到他轻轻吻了下自己的手指。 不是在天池山上无意识的触碰,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吻。 她那半个微笑僵住,但也并不想收回手。 慕容铮笑着捉过她的手,说道:“摸好了吗姐姐?你可要记住,同你约定好的是我,不是别人。” 周南因却根本没仔细听他说什么,全身的感官好像都集中去了手心。又感觉他在手指和手背上浅浅吻了两下,然后加了些力,将她拉近了一些。 周南因心中如同有壶沸水在翻滚嗡鸣,但她忍住了害羞,借着他的力道顺从地一点点靠过去。 阿大的瓮声适时传进来:“真人,木少爷,咱们去南门还是西门?” 他虽然根本不会撩起车帘子来看,但周南因还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抽出手坐正了。 慕容铮的眼神瞬间变得燥怒且危险。 周南因稳了稳,问他:“景真,你从哪个门走比较近一些?” 慕容铮要去燕国使臣住的四方馆,在城中心,走哪个门都一样。 但是走南边要经过乌衣巷,他的母族陈郡谢氏就在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语气不善地道:“西明门。” 阿大答应着走了。 车内静了一会,想到即将和她分开,慕容铮道:“对了姐姐,你给王真人都看过尊师的遗物,为什么没同我说过,信不过我吗?” 周南因愣愣问:“你怎么知道?” 慕容铮其实是猜的,她把遗物捂的那么严实,但王韶雁到了一定会给她看。 他道:“王真人无意说给阿鸢,我听到的。” 周南因笑了:“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只是我曾因为它遭过追杀,那东西是是非之物,才不想让你参与进来。” 慕容铮想起初遇时她那一身伤,眸中暗了暗。 他凑近了些,道:“我现在是你的人了,你的是非我肯定也跑不掉,姐姐能不能拿出来我看看?” 周南因又被他说得有点脸红,口中道:“你看这个干什么?” 手上却顺着他的意思将元冲子的牛皮小包拿了出来递过去。 慕容铮打开两封信,逐一看过,唇角勾起冷嘲。看完之后,他眉心凝起,思索了一会,又将两张信笺摆在一起,仔细端详了一阵。 周南因问:“你看出什么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我师父给我这两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慕容铮原封收好还给她,问道:“这个‘愚弟之策’就是太清宗掌教?” 周南因向他解释:“是。太清宗现任的唐掌教俗家姓名唐之策,他和太清宗的杨宗主年纪都不大,是做了掌教之后,才与我师尊平辈相称的。” 中土宗门的传代各不相同,互相之间的辈分也只能混乱着各论各的。 就像周南因称呼萧梓林为师兄,但萧梓林是司马宗主亲传,在杏林宗内辈分很高,他的那些静字辈的师侄们多数也比二人大。 周南因见了杏林宗静字辈便也叫师兄师姐。 慕容铮点点头,想到点头她看不见,又“嗯”了一声。 他面容沉沉的,垂下眼睫敛住眼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提起先师,周南因也凝肃了许多,车中本来蒸腾的情潮热意退了个干净。 她从前虽然也珍惜自己这条性命,但总觉得师父、师妹、还有木家人都是排在自己前面的,为了救师妹,随时都可以舍命一搏。 现在不同了,她不再是孤家寡人,有人在等她。八月十三,不仅要带走师妹,还务必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两个人各怀心事,车行辚辚,在中途修整过一次之后,很快便过了石头津,到了西明门外。 晋国虽然在与燕赵的对战中屡尝败绩,兵力弱势,但国力却要富庶得多。司马氏占据南国丰饶之地,代代基业,建康城比赵都邺城和燕都龙城不知要繁华多少。 西明门气派开阔,大门上朱漆崭新,铜钉锃亮,光从城门楼的威严雄伟,也能想见城中的富丽。 众人的车马停在城门口,在车流如织的建康城外并不显眼。 慕容铮下了车,周南因也要下车送他,被他止住了。 他扶着她的手臂,让她垂下腿在边缘处坐好,站在车下仰头道:“姐姐别送,不然我要舍不得走了。” 周南因笑着道:“好,我已经和天梁真人说好,他会陪着你保护你,不过要多给他买点酒喝。” “建康城里也很安全,你好好准备会试,结束以后焚符告诉我,我会通过金针去找你。” 范灵宝对他六弟这种脑子坏掉、腻腻歪歪的行为十分不齿,嘬着烟管先往城中去看摊位上的新鲜玩意去了。 慕容铮又与周南因十指紧扣,说道:“姐姐也要记得凡事量力而为,你放心,师妹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但你可再也不要像之前那样,把自己搞得受一身伤,我会难过。” 周南因柔声道:“我知道。” “你身边这些人都不是善类,姐姐今后使唤他们,要恩威并施才好。先严厉训诫,然后可以再给点甜头,这是从天梁真人处买的成仁丹,姐姐可以拿来赏他们。” 周南因接过:“好,景真,你倒很适合做官。” 慕容铮又道:“还有,将来你要嫁的人是我。是我,姐姐明白么?” 周南因虽然同他说开了,可没有这么直白地讲到男婚女嫁,何况丹女等人在车旁都能听到二人谈话,她脸上又是腾地烧了起来,轻声道:“知道了,走吧。” 慕容铮还是没走,幽邃的目光只盯着她,眼角眉梢仿佛浓墨染就。 周南因即使看不见,但也能感受到,这个注视让她有点不安,有点口干舌燥,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 那一点点粉红的舌尖探出来,从浅淡的双唇间划过又倏乎消失,像是没入深湖中的饵,把慕容铮的理智也一同勾了进去。 他抬手扣住周南因的后脑,轻轻将她拉低了一些,如同心中设想过无数次的那样,吻上了她的薄唇。 周南因感受到他贴上来的柔软双唇,感受到他的吮吸舔舐,猛然瞪大了眼睛。 同样瞪大眼的还有王韶雁,她微微张了嘴,惊异地盯了两人一会,没忍住又靠近了些想看清楚点。 这是建康城外,人来人往之所,周南因知道别人自然也能看到,她的心理实在是没有强大到这种程度。想立刻推开他,但身体如同极原山的冰块一般硬邦邦的动一下也难。 丹女笑吟吟地,起了一阵黄雾,将二人连同马车一起笼罩在了里面。 周南因知道丹女的隐蔽艺能,感觉到自己被她的妖气笼罩围绕,终于能放松了一点。 慕容铮察觉她身体软了一些,上前一步,站进她两腿之间,揽着她的腰肢将人压向自己,缓慢又更加用力地含住她的双唇,像是馋了很久的人,终于遇到昂贵珍惜的食材,认真且虔诚地舔吮。 周南因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天晚上的梦,只觉得手也软,腿也软,浑身都熟透了一样,融成一滩水。 又回想起梦中,二人辗转亲吻的时候唇舌纠缠的感觉,心醉神迷地刚想要把舌头探出去,慕容铮却停了下来,抬头在她红透了的耳垂上浅吻一下,很轻地道:“周真人,信我,等我。” 第47章 “我有小婶娘了是不是?” 周南因迷迷蒙蒙地答道:“嗯。” 慕容铮放开她,撤出黄雾,翻身上了白马,只带着阿鸢和轩伯,驰入西明门。 范灵宝早已不知道逛到哪里去了。 阿鸢目不斜视地跟在他后面,对王韶雁殷切的眼神视若无睹。 慕容铮问他:“不道个别?” 阿鸢垂眼道:“没什么好说的。” 慕容铮扬鞭策马,走出一截才道:“她是我二姐的徒弟,你是我的传人,她是王家小姐,我也可以让燕皇封你个王爷。你没有哪配不上她。” 阿鸢落后他半个马身,说道:“尊主,我和轩伯修炼你的功法,没了妖气,可不代表我们就是人了。” 他是狐狸化形成人,这个事实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王韶雁对妖的看法如何,他很清楚。 慕容铮:“你也可以不告诉她啊。” 阿鸢:“我才不骗人。” 轩伯觉得他这话有点暗指慕容铮骗人的意思,打圆场道:“尊主,让他慢慢想吧。” 慕容铮现在正是春风得意,心情极好的时候,阿鸢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只是笑着睨了阿鸢一眼,见他多少有点没精打采,便在四方馆前的空地勒住马,说道:“长安城外锁住莫老头那招,教了你吧。” 阿鸢的眼睛这才又亮起来,激出重剑飞下了马,道:“来呀,尊主!” 慕容铮抽出腰间短笛:“但是这招暂时只能对那些修为不及你的人用,如果对方高你很多,你这只手可就废了。” 阿鸢兴奋道:“明白!” 在建康城外,丹女很体贴地等周南因调整了一会,才撤去黄雾。 王韶雁“蹭”地跃进车中,道:“交代!” 在这件事上,周南因觉得是自己主动的,有些不好意思说。 何况诱发她深思此事的动机是个春梦,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她便岔开话题道:“师姐你说,掳走望北的人,真的只是想要金针吗?” 王韶雁脸上的神色一时间有些古怪,她道:“你怎么想?” 周南因道:“你说他把你当成了我,这倒有可能,毕竟你从不穿静虚宗的袍服。但他为什么不在当时就同你提出来用金针换人呢?” “也许是因为他打不过我,怕我硬抢,想要找援手吧?” 周南因:“但愿吧。可我近来总觉得也许对方另有所图,越近临川崖,越感到不安。” 王韶雁支支吾吾道:“其实还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周南因:“你说。” 王韶雁:“我当初远远看见那个带走望北的人,长得有点……有点像褚师伯似的。” 元冲子俗名褚临河,王韶雁一直称呼其为师伯。 周南因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过了会道:“小酆都的人也说过,那人穿上阳宗的高功袍服。我倒要看看,是谁装神弄鬼冒充我师父!” 王韶雁:“嗯,他既作死,就成全他。” 周南因眉目缓和了些:“还是望北的安危最重要。我之前曾同师父到过临川崖,那里崖下有两处可以隐蔽的地方,一是百丈岩,一是枫海。” “十三当晚我想独自上崖,让丹女和彩依埋伏在百丈岩下,其他人由师姐带着,伏在枫海中,以防有什么意外。你觉得怎样?” 王韶雁:“好啊,你把金针给他,换了望北,我再把他拦下来!混蛋东西,不能便宜了他。” 周南因也是这样想的,朝她点点头。 王韶雁又道:“也不知道萧梓林的药配好了没?真是笨死了,连个毒都治不了。” 周南因反而安慰她道:“萧师兄肯定在尽力了,成与不成都是天意。何况我有你陪着,万无一失,对吧?” 王韶雁得意一笑:“那肯定,万无一失。” 笑过之后又撅嘴道:“只有那个小死鬼才不知道我的好!” 她和阿鸢这件事周南因也帮不上忙,只能默默攥住她的手。 王韶雁就道:“没关系,反正建康城里有的是俊俏郎君!” 她们在阿鸢提前备好的客栈里安顿下来。 慕容铮和阿鸢也教完了那招“你跑不掉了”,策马进了馆驿。 四方馆是晋国专为安顿四方来使所用,占地逾百亩,为了展示国力,亭台楼阁力求精雅,陈列摆设极尽奢华。 燕国的征西王慕容光就住在这。周围既有晋国的军士巡卫,也有慕容光带来的鲜卑亲兵。 三人骑马闯进后,远远便有一名鲜卑军官操着不太标准的汉话高声道:“下马!不然射死!” 慕容铮当然没有理会,那人果真立刻拉开强弓,弩箭脱手之前,被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拦了下来。 缓这么一下,白马已驰到近前。 翡翠扳指的主人与慕容铮的容貌依稀有两分相似,只是眼窝更深,瞳色更蓝,一头长发绑在脑后,却是金黄色的。 他的汉话倒是流利,带着点北国腔。 “叔儿,你怎么才来!你再不到,我都不想活了!” 刚才那名拉弓的军官猜到了慕容铮的身份,伏地跪倒。 慕容铮下了马将缰绳甩给他,向慕容光道:“苏武在西域待了十九年,你这才几个月,就要死要活了?” 慕容光笑着迎他,向那军官道:“这是你祖宗,伺候好。” 那军官就对着慕容铮俯首喊道:“祖宗。” 慕容光哈哈大笑,踹着他转向白马的方向:“你也配?我是说它是你祖宗!” 军官又乖乖地道:“祖宗!” 慕容铮笑了下,步入馆驿,看见四面墙上都挂着名贵的画作与书法,就停下一一看过。 慕容光在他身后,也看着那些字画,有感道:“晋国人也真是有意思,前线的百姓水深火热,家破人亡,后方的皇家和世家却在这穷奢极侈,醉生梦死!” 慕容铮笑了笑,坐在红木圈椅上,问他:“还看出什么来了?” 慕容光:“晋国有粮!” 兵荒马乱的时候,比起金子来,打仗更重要的是粮草。 “还有吗?” 慕容光嘻嘻哈哈道:“晋国的太后挺漂亮。” 慕容铮也笑了,仔细看他这个侄子。 慕容光今年不过二十多岁,但在燕国已经军功赫赫。他没有燕君的城府,更为率性天真。 慕容铮在去琼州孤岛之前,最是喜欢他。 他道:“你说晋国北伐为什么屡次不成?” 慕容光道:“南国人个子矮、体格弱,马也不如我们的壮,打不过咱们也打不过赵国,很正常嘛!” 慕容铮笑道:“汉武帝北征匈奴,南平夷越,靠的可都是汉人。” 慕容光摆弄着他的扳指,问:“那叔儿你说为什么?” 慕容铮:“你也看出来了,汉人是个很奇怪的民族,他们拧成团的时候任谁也打不垮。但凡他们要垮,都得先在内部掐起来。” “你以为晋国现在是司马家的?它是那些大小世家的。” “司马氏气数早已尽了,是那些世家需要有这么个软弱的皇族,既不动他们的利益,又能互相制衡,避免一家独大。” 慕容光:“叔儿,你怎么知道司马氏气数尽了?” 慕容铮:“除了儿皇帝,就是傻皇帝,那是因为司马氏的子弟们已经承受不了九五至尊的王气。” 慕容光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道:“那我派人去杀了司马寒山那个老贼,是不是司马家就完蛋了?” 慕容铮摇头,觉得自己白说了,慕容光还真是只适合打仗。 慕容光催他:“你说呀叔儿!” 慕容铮淡淡地道:“司马寒山活了一百二十九岁,已过了人族阳寿所限,阎王都收不走他,你能收?” 慕容光:“那怎么办?晋国不输给赵国,他们就不来求我和谈。不和谈,怎么替皇兄敲晋国的竹杠啊?” 慕容铮放弃了提点他,不再旁敲侧击,直截了当地道:“晋国世家争权争钱,最好用的办法就是北伐。可无论哪一家伐的好,其他家就会纷纷站出来,处处掣肘拖后腿,这才是晋国北伐不成的原因。” “现在晋赵前线领兵的是褚氏,能打败他们的不是赵军,而是背后的这些世家,你得从这上面动动脑子。” “挑拨离间呐?” 慕容光恍然,之后又哈哈笑道:“他们汉人还真是,心眼子不用在正地方!” 说完又想起慕容铮的母亲就是汉人,自觉失言,但看慕容铮没有表示,他也就不以为意了,摆手叫人上茶。 两个穿着极其暴露的美丽侍女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慕容铮目光一瞥,立时皱眉,沉声道:“出去。” “谁叫你搞这些?” 后一句是问慕容光了。 慕容光不解:“怎么了叔儿?不是你教我的吗,什么‘君子浪荡不放荡,男儿风流不下流’。” “给你预备俩美女怎么了?” 慕容铮挑起眉道:“我可没说过。” 慕容光愣了一会,忽然明白了,嬉皮笑脸地道:“叔儿,皇兄的来信上可都写了,说你老铁树开花,找到小婶娘了是不是?在哪呢,叫侄儿看看呗?” 提起周南因,慕容铮又勾起唇角:“中秋那天你就见到了。” 慕容光:“中秋不行,中秋他们晋国搞什么佛道法会,我也受邀看热闹,叔儿也一起去吧?” 慕容铮:“我说的就是在法会上看到。” “小婶娘是道姑啊?哪个宗门的?” 修道之人十有八九都是汉人,以前多在晋国,但现在燕赵都是胡汉混居,燕国境内也有了很多汉人,搞了一些修真门派。慕容光也知道这些。 慕容铮:“见了就知道了。” 轩伯敲门进来,向慕容光见了礼。慕容铮见他的神情,道:“说吧。” 轩伯:“尊主,褚小真人找到了。” 实则以褚望北那点修为,远远够不着“真人”的边儿,只不过他爱屋及乌,对周南因的师妹也以真人相称。 慕容铮的脸沉下来,问:“你表情不对,出什么事了?” 轩伯:“是因为……因为……褚小真人身边那个人,是元冲子!” 第48章 “你有没有觉得愧对周真人?” 慕容铮墨蓝色的眼眸半狭着,没有说话。 慕容光识趣地道:“叔儿,旁边的别院一直是给你留的,你去休息休息?” 慕容铮对四方馆的环境还算满意,他“嗯”了一声,带着轩伯起身向外。 慕容光又追着道:“叔儿你这几天可别走了啊!!我没人可商量,心慌。” 慕容铮点了下头,想起件事来,向他道:“给你皇兄写封信,就说你们敲晋国朝廷的竹杠我不管,但要善待汉民。边境的汉人百姓一律不许虐杀,不许抢掠,境内么……” 他停住,略想了下,简单道:“减赋吧。” “啊?” 慕容光张大了嘴。 北方五族对汉民的暴虐程度,以赵国的羯族最为疯狂,不仅烧杀淫掠,甚至将汉民俘虏绑来吃,做军粮,老人男人叫做“饶把火”,妇人儿童称做“两脚羊”。 其他几族虽相对温和,但也差不多了多少,在慕容光眼里,边境汉人就是用来抢的。不抢钱抢女人,攻城还有什么乐趣? 燕国境内的汉民,境遇也没好到哪去。一亩田要交田赋两石,北方田薄,差不多相当于收成的六到八成了。 但慕容铮既然提出来了,慕容光也不敢驳他,问道:“那要不要给皇兄说个理由?” 慕容铮转着短笛,悠悠道:“你婶娘就是关东的汉民,得扭转一下她对鲜卑人的印象。” 慕容光哈哈笑道:“成吧!我这就致信皇兄。只是……” “叔儿,不抢不杀倒是好说,可北方这几年都欠收,再减赋,怕是军粮要缺。” 慕容铮浅浅白了他一眼,道:“放心,保你要足了粮回去。” 慕容光一下子兴奋起来,道:“好!好!有你这话就成。婶娘名号是什么?我让皇兄发个布告,就说咱们燕国是为了婶娘才惠泽汉民,让她在汉人里大大扬个名。” 慕容铮眉毛挑起来,负手沉吟了一会。 慕容光笑道:“就说,大燕皇帝旨曰:某某宗小婶娘真人大慈大悲,爱民如子,寡人敬其品德,特为其减赋两成!” “怎么样,叔儿?” 慕容铮点点头:“词是狗屁不通,主意倒不错,先这么定吧。等我亲自拟了稿,八月十六,布告天下。” 慕容光:“好嘞!” 慕容铮转身往别院去,问轩伯道:“在什么地方?” 轩伯:“历阳城东北,安居巷内的一处民宅。” “惊动他了吗?” 轩伯:“没有,咱们的人离着老远布控的。” 历阳在建康西南,距临川崖不远。 慕容铮心念一动,便有历阳城中的灵使疾速往东北飞去,找到了极原山人众监视下的那间宅子。 慕容铮垂着浓长的羽睫,能看见一间很普通的两进民宅,院中静悄悄的没半点声响。 元冲子毕竟是地重境,灵使也不贸然进屋,只在院中阴气最重的水井旁隐蔽好气息,默默地等。 好一会,房门才发出轻响,一个身量甚高的道人走出来,身着藕白色高功道袍,容貌的确就是他在极原山上见过的元冲子。 慕容铮看得更仔细了些,见他步履略重,面色青黑,眼珠浑浊,且一身白衣脏兮兮的,全不是记忆中高洁飘逸的样子。 元冲子走到井边提水,灵使便隐去了屋后,凑近窗缝看到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坐在房中,头上戴着蜻蜓金钗,想必就是褚望北。 她托着腮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很平静,倒也没有惊慌失措的表情。 等元冲子提水回房,灵使才又撤走。 慕容铮低声道:“活尸。” 这世上最精通控尸法门的人就是慕容铮了。 当年他六人离开琼州孤岛前的最后一天,道君祖师神授玄机,根据各人不同的请求,传授了各自一门不同的技艺。 慕容铮所请的就是御鬼控尸术。 只不过近些年根本用不到这门技艺。而且,他的日常起居说好听点叫讲究,说难听点就是矫情,洁癖日益重了,厌恶尸身的污秽,几乎再也没有用过。 此时乍见这种行动自如、修为不失的高级活尸,竟有种陌生之感。 轩伯的人离得远,看得没有慕容铮这么清晰,也没有他这么懂,此时听他说出来,才恍然明白。 他看了几眼慕容铮的脸色,犹豫着道:“难道是五姑?” 乔引凤前些年曾在极原山盘桓过不短的时日,确实与他学过一些。 慕容铮回想了下元冲子的皮肤和眼珠状态,摇头道:“控尸之人修为远不如五姐。” 尸体无有给养,又不能吸收运化天地灵气,维持尸身机动的来源就是控尸人的灵力。 控尸人修为越高,活尸的状态越好,慕容铮早年操纵的那些尸体甚至与活人没有差别。 只不过,就算看起来再像生前,终究也是已死之人。 虽然修为还在,但魂魄已失,元冲子早已不是元冲子了。 慕容铮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轩伯问:“要不要告诉周真人?” “不。” 周南因太过在意褚氏父女,如果被她知道对方是控御元冲子的尸身掳走褚望北,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而且她绝忍不了让褚望北在这里受苦,肯定立时要把人带走,如此一来,再想找到背后的控尸人就难了。 慕容铮的食指在花梨小几上轻轻叩着,说道:“让人看仔细了,褚望北的安全是第一位。如果元冲子没有伤害她的举动,暂时不要惊动他们。” 等控尸人再为尸身输送的灵气的时候,他便能将躲在幕后的人揪出来。 轩伯答道:“是。” 慕容铮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愧对周真人?” 轩伯:“啊?” 慕容铮道:“嗯,有些惭愧也是正常的。可*你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好,不用太自责。” 轩伯:…… 这是又找人顶锅了。 他笑着道:“是,属下选择不告诉周真人,心内的确不安,将来会找机会向她请罪。” 慕容铮半点羞愧也没有地点了点头,起身道:“她还不知道师妹的下落,最敬爱的师父又变成这个样子,真是有点可怜。走,看看她去。” 轩伯心道:不是傍晚才分开的? 但他只是答应了,跟在慕容铮身后。 二人转出别院,正要召出万里神行,看见一名宽袍大袖的翩翩公子进了馆门,朝别院方向款步走过来。 慕容铮便驻足站定,略显无奈地道:“有时候倒挺羡慕你和阿鸢,上下三族,亲眷全无,少了许多麻烦。” 禽兽能够成精、化人,最重要的是运气和机缘。一群狐狸里几百年出不了一个狐狸精,成精那只的父母兄弟,早在几百年前就死完了,自然没有亲族牵绊。 轩伯笑道:“我们才是羡慕人族,有三亲六眷,互相提携陪伴,才有人情味。将来尊主和周真人也会子孙绕膝,得享熙熙融融的天伦之乐,多好!” 他跟了慕容铮很久,对他的心思了解最透,也最懂怎么让他高兴。 果然慕容铮轻声一笑。 那人也见到了他,脚下加急,远远就叉起双手,走到近前才向他躬身道:“敬请表叔康安!” 轩伯向他拱手,道:“三公子。” 那人回以微笑。 慕容铮则是上下看他道:“壮了点。” “表叔教过的剑法枪法常自练习,想必是这个原因。” 慕容铮笑道:“这么晚了,谁叫你来的?” 那人道:“是家父吩咐安石请表叔回家去住。我早就等在这了,只不过慕容长兄说表叔有要事,就未曾打扰。” 他是谢氏的三公子谢安,他爷爷与慕容铮的母亲是亲兄妹,慕容铮年少时常住谢家,那一直都有他的院落和房间。 慕容铮点头道:“我今晚要去找你的小婶婶,明天就回去。外祖安好?” 谢安回道:“曾祖身子康健,就是常想念表叔。” “不知叔母大人现在何处,我这就派人去接了一同回家可好?” “过几日就是佛道论法胜会,建康城里现在不知住了多少各宗的修士,还有老远赶来看热闹的,闲杂人等太多太乱。住在自家,也免得那些宵小打扰叔母大人清净。” “而且,家父设下家宴,一直在等着表叔。” 他父亲就是慕容铮的表兄,不像谢安和慕容光这两个小辈这么好回绝,何况慕容铮也的确有事要找谢家,他便道:“走吧。” 他御起万里神行,载着谢安一同升空,引得他连连惊叹。 这艘大船上的符纸已经被慕容铮清理干净,船头崭新光洁。 他问:“是不是很有品?” 谢安的脊背抵住船围,不敢乱动,闻言大声道:“非常有!只是船头似乎该题上几个字,那样就更丰满了。不知此宝可有名字?” 轩伯道:“四爷说叫万里神行。” 谢安:“好名!不过看这处的大小,题四字似乎略显拥挤,叫神行舟如何啊表叔?” 慕容铮走到船头,以指代笔,灵力倾泻之处,火花四溅。 他道:“会飞的机关,当然是叫飞机了。” 谢安是标准的世家公子,对书法同样精通,看着风采艳发、奇丽超绝的两个大字,深深地替这笔字和这艘船惋惜。 只好礼貌地道:“表叔的笔意更胜从前。” 慕容铮则笑吟吟道:“我也觉得。到了。” 百里之外的临川崖上,周南因在百丈岩前静默地来回走着,仔细感知每一处的地形。 事关师妹安危,她不能靠运气,务必要部署完善。不仅要安全留下师妹,还要严惩元凶!好让所有人以后都不敢打褚望北的主意。 第49章 “我给你找了个外孙媳妇。” 她正潜心记忆,思索布局,忽然王韶雁自山下凌空纵跃上来,喊道:“糟了糟了,庾木头来了,肯定是奉了师命来找我的!你快回去告诉他我不在。” 周南因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怕对方也来提前查看,一直都做得很隐蔽。 她将王韶雁拉到身边轻声道:“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王韶雁气道:“怪我!本来是给家里传讯让人送点衣服来,结果错烧了我师父的传讯符。气死我了!” 周南因道:“庾真人既然找来,肯定是知道你在这,我怎么说?” 王韶雁道:“他这人看着冷冰冰的挺唬人,其实面皮薄,最好对付了!你就说符是我之前落你这里的,今天收拾东西的时候误烧了,让他搜查就是!” “咱们有女眷,他是绝对不敢搜房的,只要你咬死了说我不在,他准拿你没辙。走,回去。” 二人凌空飞渡,悄悄回到下榻的客栈。 王韶雁自去藏起来,只有周南因一人从正门入内,感知到有人正端坐堂中。 她理了理道髻和素袍,问道:“是哪位阁下光降?” 庾霜意一身写意水墨长袍,俊雅的面容如深潭一般沉且静,只在看到她时有了些许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声音也是冷淡的:“周真人不擅长演戏,你我都直说就是。我奉家师之命,来带王师姐回去。” 周南因被他一眼看穿,心中既有骗他的惭愧,也有对自己演技之差的羞愧,可说十分尴尬。 但她牢记王韶雁的嘱咐,死不松口道:“王师姐在天池山就同我分开,回王家了,据说是王太傅思念爱女,叫她回去住几日。她有几张符纸落在……” 庾霜意道:“周真人,家师原话:她在那些乡野地方同你混在一起也就算了,如今到了建康,这么多宗门世家的眼皮底下,也要如此吗?你现在的名声……” 王宗主说的是:你现在的名声,怕不大好吧! 庾霜意默默看了她一眼,将后半句话留下了。 可周南因还是一下猜到了话里的意思。 她道:“王宗主多虑了。首先师姐不在我这里。其次,我在山野间住上几日就走,谁也不会惊动,名声好与不好又有这么影响?” 庾霜意道:“中秋法会,周真人难道不去?” 这次法会是皇家牵头举办,佛家道家同台论法斗法,与会宗门上百,围观人众过万,可以说是盛况空前。 任何一个修行中人只要听说了,就绝不愿意错过。 周南因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一来她眼盲,就算去了也看不见什么。二来褚望北之事一天没有结果,她就揪心一天,所以一直没怎么关注过。 她道:“我未必会去。就算去了,也只会在人群中悄悄听一听,不会露面,更不会连累王师姐的名声,请王宗主放心。 庾霜意眼中闪过疑惑,说道:“是么?家师的说法,同周真人的自话倒是有点区别。” 周南因道:“什么意思?” 庾霜意好一会没说话,再开口却道:“你确定王师姐不在这?” “我……” “周真人也可以到里面去考虑考虑,我在这里等你。”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庾霜意这么说,其实就是让她去同王韶雁商量了。 周南因向他感激地笑笑,快步转向内院。 她找到王韶雁,将与庾霜意的对话简单复述了。 王韶雁皱眉道:“什么叫‘家师的说法与你的自话有点区别’?最讨厌他们这些说话不说清楚的人!” 周南因道:“师姐,你确定不回去吗?静虚宗现在也已到了建康了,王宗主说不定正在生你的气!” 王韶雁:“我回去了你怎么办?” 周南因道:“没关系的师姐,有丹女她们在也是可以的。” 王韶雁立刻凶了不少:“你说什么?!你说有没有我都没关系?说她们和我是一样的?” 周南因柔声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王韶雁往外面推她:“快去!说我不在。” 周南因只好又回到前堂,向庾霜意充满愧意地笑了笑,道:“王师姐确实不在这里。” 庾霜意果如王韶雁所言,不再说什么了。 只是他也并没有走,仍旧坐得端正,幽冷的眼眸垂着,过了很久,他道:“你恨吗?” “嗯?” 周南因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大概是在说自己的事了。 她道:“你是问上阳宗将我除名的事,还是玉堂宗、太清宗指我谋杀的事?” 庾霜意道:“都问。” 周南因笑了笑,道:“从前我以为我没有怨恨,或者说不让自己有。” “可我一位朋友告诉我,有人心伏恶犬,有人心蛰妖龙,有怨念,才是正常人。受了委屈,凭什么不恨?” “只不过,我的恨意要向始作俑者、元恶真凶去发泄,而不是向着同门和道友。” 庾霜意道:“你哪个朋友?” 周南因虽然不太了解他,但觉得他清冷孤傲,不像是爱打听别人私事的人。 而且她也不想说,便只是笑了笑。 庾霜意没得到回答,并不再问,站起来理了下衣摆,说道:“这是我的传讯符,万一你再遇到王师姐,给她一张,告诉她有事联络我。” 周南因:“好。” 庾霜意仍是垂下眼,目不斜视地出门去,没有御剑,修长的人影闪了一闪便不知消失在何处了。 周南因摸起他身旁小几上留下的传讯符,才发现是两张。 她正揣测庾霜意的意思,王韶雁冒了出来,看了看道:“小庾的传讯符?” 周南因点头。 王韶雁:“你一张我一张。” 周南因将两张符一并交在她手中:“我可能没有什么事需要联络他。” 王韶雁还是塞回了一张,说道:“以备不时之需嘛,他这个人还是够意思的。走啦,睡觉去。” * 谢家位于建康城南的乌衣巷,秦淮河风光极盛之处。 那里是贵族与权臣的集居地,随处都是高门大宅,宝马香车,白日里画檐如云,夜晚上灯花璀璨,辉映着秦淮的千古风流。 的确如王韶雁所说:在这里,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虽说是家宴,但谢氏的重臣名流几乎都到全了。 只因大家不知道有什么魔尊,只知道这位表亲是修道大成之人。就因为有他的丹药,所以谢家老太爷才能年逾九十依然生龙活虎,甚至还纳了第十二房小妾。 有一部分人是奔着结交来的,还有一部分是单纯看新鲜。 时下的世家贵族与百姓不同。 平民百姓多生活贫苦,且终生富贵无望,所以信佛者众,希望今生积德行善能换来生顺遂。皇家也希望大家信佛,逆来顺受都不要造反。是以佛教在民间日益昌盛。 但世家与权贵的日子鲜花着锦,今生就有游不完的山水,享不完的乐事,大多都热衷于黄老道家,服丹成风,万金一掷,只求驻颜延年。 可世上假仙多,真仙少,不管是皇家还是世家,都没少被假道人假仙丹骗过。所以慕容铮道成之后每次回到谢家,都是这么个排场。 除了谢安的父亲是慕容铮的亲表兄,其他人都是表了几表,叫不上名字的。 他难得见到表兄一次,对他张罗的这场倒不出言排斥,只是也不热情。 同谢家的诸位掌权人说完正事之后,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听了几首曲子,忽然问道:“有没有拓跋部的小曲儿,唱几支听听?” 有人便道:“边陲俚曲,怎登大雅之堂?” 谢安看了看慕容铮,说道:“我四处游历时,听到一些民歌俚曲,不仅抒发喜怒,还记录了历史和风俗,也很有意思。” 慕容铮笑了笑,向他表兄道:“我去看外祖。” 说着便扔下满园宾客,离席往后厢去了。 他已不知多少年没回来了,但对谢家的格局构造还是很熟悉,独身一人穿过(花)径亭廊,径直来到母亲当年的居所,看见庭院内花树嫣然,显然时常有人打理。 景物依旧,只是人却已经长眠地下,尘泥销骨。 慕容铮静静站了一会,继续向东,找到另一处简洁开阔的院落。 离着尚远,里面的谈话声他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谢老太爷正说起小时候带他行军,他被战场上尸体吓哭的事。 有侍妾的声音道:“老爷这是想表公子了。” 老太爷道:“想,当然想。你不知道,他长得不像他爹,简直和盈盈一模一样。他小时候怕鬼,我搂着他睡,经常以为是我的盈盈又回来了。唉,当初她执意嫁到燕国去,我就应该拦住她!我该拦住她的。” 慕容铮眼中波澜暗涌。 谢老太爷老来得女,五十出头才生了谢盈盈这么一个女儿,宠爱非常。虽然她当时远嫁燕国慕容氏,父女闹过一阵矛盾,但他对慕容铮也是真心喜爱的。 侍妾道:“表公子就在花园席上,待会肯定就来看老爷了。” 老太爷却气哼哼地道:“谁稀罕他看!吩咐下去,今天谁也不见!” 慕容铮刚好踩着门槛进来,笑道:“外祖。” 谢老太爷身着墨色锦袍,果如外界传言,身强体壮,精神矍铄。 他听见了慕容铮的声音,身体顿了顿,却一眼也不向外看,走入屋内,砰地一声关紧了门。 慕容铮笑了笑,走到房门外,向内道:“外祖,不是我不来看你,实在是这些年有些隐事,身不由己。” 他又好言好语哄了一阵,房门始终不开。 慕容铮仰起头,望着天上盈凸之月,说道:“外祖,我给你找了个外孙媳妇,不是燕国人,是晋国人。现下也在建康,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可就不给你见了。” 第50章 “那你丢不了了。” 房门豁然大开,谢老太爷阴着脸道:“进来。” 慕容铮迈开长腿,笑着从他身侧挤进去,老太爷向院中四下望了一望,问道:“人呢?” 慕容铮已经在他的逍遥椅上坐了下来,摆出几个玉石小瓶。 “我说在建康,没说在谢家。再说,人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可不是谁说见就见的。” 谢老太爷冷笑一声道:“晋国还有我不能见的人?” 慕容铮:“你看,你就是爱倚老卖老。人家是要做国师的。” 谢老太爷哼道:“原来你喜欢尼姑啊,那倒是不易见到。” 慕容铮:…… 他笑道:“外祖快别气了,我是几年没回来,这不一到建康就带着丹药来给你赔罪了么。” 谢老太爷仍是瞪他,说道:“后生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国师洛哈牟尼有通天彻地之能,连司马老儿和你那个牛哄哄的二姐都动不了他,你女人才多大,能有多大本事?” “等等。” 老太爷眉头大皱:“她多大年纪?” 当初谢盈盈就是正当韶华,非跟了一把岁数的燕国国君。慕容铮要是跟他娘一样,找个大自己许多的老太婆,他非当场气死。 慕容铮:“二十。” 谢老太爷松了口气,又立马道:“二十了怎么还没嫁人?是不是哪有问题?” 慕容铮:“你别老拿你凡夫俗子的眼光去看,人家是修仙之人,没问题,好着呢。” 谢老太爷虽然被他这么说,但确定了对方是个还算年轻的正常女人,心情好了很多,哼道:“是,我是凡夫俗子,我只知道有钱有乐子就该好好活着,不要作死。洛哈尼赫鲁的神火据说连神仙也抵受不住,好不容易有个女人肯要你,你哪根筋不对劲要让她去打洛哈?” 慕容铮仰面躺在了他的逍遥椅上,悠哉晃着,自觉许久没有这样舒适惬意,他眯上眼睛,懒洋洋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他们佛门有颗舍利,可避三昧真火。” “这东西,就在你外孙媳妇的身上,这是天意。你没听说过‘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自从在天池山上听了王宗主的话,他就派人查找对付三昧真火的方法,寻到了舍利这条线索。查来查去,原来就在周南因手上。 谢老太爷看他的目光很是复杂,既有慈爱又满是嫌弃,说道:“人家做了国师,还能要你?” 闻言,慕容铮也不摇了,坐起来道:“外祖,我确实有件事想问你。” 如果说世上还有个人,能让他倾诉疑虑的话,那就只有面前这个老头了。 慕容铮将他与周南因的结识简单讲了,说道:“我骗了她一路,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同她坦白。” 谢老太爷:“直说不就行了。” 慕容铮:“当然不行,她绝对要生气。” “那就先把人睡好、睡服,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她能怎样?” 慕容铮眼中闪过一抹鄙夷,道:“没品,我怎么可能用你这种老色鬼的办法?” 谢老太爷更鄙视他:“我怎么能教出你这么个惧内的小子?” 慕容铮摆摆手,道:“算了,这事就不该问你,还是问别的吧。” “问什么?” 慕容铮神秘地笑笑,挥手带上了房门。 当晚,他从谢老太爷处出来,还是没忍住到临川崖附近走了一趟。 周南因和王韶雁同室,他便没有进门,只在院中悄然站了片刻,才回返四方馆。 距离八月十三越来越近,他对痴魅的进度有些着急,又亲自去了一次。 乔引凤引他看那个正逐渐长成的精魅,说道:“就这几天的事了,我再努努力。” 慕容铮移开目光,声音有点沉重,他道:“这个和尚,到时候我亲自放他走。” 乔引凤很是不解,但慕容铮也没有解释。 十三这天,周南因的人早早就在临川崖上下布置好了。 因为那行潦草的字并没有约定时间,只能一早去等。 她也在凌晨就独身上山。 虽然已能够感知到路径,但她还是带上了那支盲杖。 走过平缓的山麓之后,道路便越来越窄,像瓜藤一样连绵逶迤。 感到前路上有人,周南因立刻警惕起来,停步问道:“谁?” 慕容铮今日换了一身皂色锦袍,几乎要融进凌晨的黑暗里,只有一对眼眸中淌着星河般动人的光。 他道:“姐姐,早。” 听到这声音的一瞬,周南因简直有些难以置信。 修道之人神清意明,不该有这样恍神的时候,可她真的没想过景真会出现在这。 慕容铮见她恍惚不语,主动走到她身边,道:“我答应过你,要陪你来临川崖的。走吧姐姐。” 他伸手托住周南因的小臂,想引她上山。 周南因已经醒神,知道他是真的来了,朝他笑了笑,说道:“景真,你能来我很高兴。可是我不想惹对方不安,也不想让你有危险,我一个人上去就好。” 她连金小娥都没让出来,是准备好了一人上崖的。 慕容铮通过灵使看了下褚氏父女,一人一尸都待在房中,丝毫没有要外出的迹象。 这几天元冲子除了照顾褚望北食水之外,几乎不动,损耗灵力极少,他也一直没等到背后之人给尸体补充灵气。 他道:“秋季长草太盛,很多地方连路径都挡住了,容易绊到你。何况这条路横贯石岭,上面既险且陡,还是让我带着你吧。” “姐姐别担心,你眼睛不好,有人引路才更不惹人怀疑。对方看见我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周南因又被他说服了,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二人缓步向上。 慕容铮不紧不慢地走着,脚下很是从容,手上却近乎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纠缠的长草在他身前一一分开。 尽管知道他只是个普通人,帮不上自己,周南因却还是觉得莫名安心,本该孤寂的路途也变得有些温馨起来。 路过百丈岩的时候,她道:“我之前同先师来过这里,他还曾在岩上题过诗。” 百丈岩是一片光滑如镜的大石壁,在上下左右的翠绿葱郁映衬下,很是显眼。 上面也有前人留下的一些诗句,慕容铮抬头看去,问道:“哪一首?” 周南因道: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 慕容铮找到了这一首,接着她轻声读道: “破碎山河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离人消瘦。 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周南因重又感受了一次恩师对河山的眷恋和对师娘的思念,黯淡道:“那些年,师父总是有些不开心,可我天真愚蠢,根本不明白他在想什么。现在,才好像隐隐懂了一些。” 慕容铮曾与元冲子有过短暂接触,当时他的话意之中似乎笃定地知道晋国复国无望,可因着爱妻之仇,又迫切希望能北上驱胡,整个人大概都处在虚浮的纠结之中。 慕容铮淡淡一笑,说道:“我觉得我与尊师,或许能算半个知己。” 周南因奇道:“你在他诗中看出来的吗?也是,你们都是读书人,肯定更好理解彼此。” 慕容铮不好多说,只道:“尊师这笔字,集采重长,简淡玄远,很有风骨。” 周南因笑起来:“没错,先师的书法师承名家,我和师妹却都不行了。” 她跟在慕容铮身后姗姗走着,说道:“我该早点去找你的,他一定会喜欢你。” 慕容铮挑眉道:“那可未必。人的想法很复杂的。” 周南因就道:“也是,我师父也这样说。他说人真是奇怪,在天地大道、宇宙洪荒面前,人的一生短如蜉蝣,却偏有许多这样那样的想法。明明生年不满百,却常心怀千岁忧。” 慕容铮回头专注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人生虽短,但所思所想可以传承千年万年。就像我们在这里能看到尊师留下的心绪。” “就像我母亲教我的第一首汉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古人的寤寐思服,我今日方始深有所悟。” 这话已经有点破绽了,但他并不打算改说法。 周南因脸上微红,心中都是甜意,根本也没留意。 慕容铮的手自她小臂滑下,改为与她十指相扣,边走边道:“古往今来能悟得大道、修成仙身者寥寥无几。但我想,比起孤身一人长活千年,我更愿意与所爱之人相守百年,同眠泉下。” 周南因忽然道:“景真,他们都说只要我一生刻苦修行,定能飞升。可我不想飞升,只想和你一起。” 慕容铮心中如同被重锤击中,像是心跳猛然停顿,又缓缓复苏。他深吸了口气,还是忍不住将她拉过来,搂在了怀里。 周南因顺从地靠在他身上,拿着盲杖的手环在他背后。她被冷松般的清冽气息包围,感受到男子特有的宽厚胸膛,坚劲的手臂,这种感觉新鲜又奇妙。 慕容铮的下颌轻轻贴着她的头顶,闻见少女清新的体香,他在她发丝上落下一吻,说道:“姐姐,前面就是临川亭,你想我在这陪你吗?” 周南因虽然也很喜欢这个拥抱,但她还是摇头,说道:“我自己。” 慕容铮舍不得放开,他又查看了下褚氏父女,仍旧是毫无动静。 正想多抱一会,周南因已经推开了他,摸了摸他的脸,说道:“你去山脚等我。” 忽然她的手停在他眉峰上,问:“这里是有道疤吗?” 慕容铮捉住她的手吻了吻,道:“嗯。” 周南因又抽出手仔细摸了一下,笑道:“那你丢不了了。好了,去吧。” 50-60 第51章 “怎么会这样?” 临川崖紧临长江,临川亭则建在猿不能攀的崖顶,头顶皓月,脚下就是激流。 周南因还清晰记得这里的景色,山与水有着与北方不同的柔情和淡雅,诗意绵绵,沧桑又细腻。 她独立亭中,听着哗哗的水声,静静地等,心中想到的却是在颍川城外与景真并坐崖边的场景。 她想:等这一切尘埃落定,就同景真一起,去看极北的冷峻肃杀,关东的巍峨壮丽,南国的婉约隽永。 就算自己看不见,光听他讲就很开心。 慕容铮并没有走太远,而是在山腰下寻了处舒适点儿的地方,仰头看她。 从夜晚等到天明,他还没急,又从天明等到黄昏,就有点坐不住了。他摆了摆手,轩伯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他道:“周真人可是一天食水未进,送点东西上去。” 轩伯:“是。” 慕容铮又道:“算了,回来。再等一会吧。” 他神念去查看褚氏父女,民宅院子中雅默雀静,二人在房里没有半点要出来的迹象,他不禁有些烦躁。 比起来,周南因反而淡定许多,她已经等了两个月,不差这一时半刻。 直到又入了夜,山路上才出现一人,向上飞奔。 慕容铮目力极敏,一眼就看清那人穿着大红缁衣,肤色黝黑,是个番僧。他低声道:“不太对。” 周南因也察觉到有人来了。 等那名番僧跑到山顶,她感知到对方只有一个人,心中咯噔一下,横眉问道:“我师妹呢?” 番僧似乎根本没听她说什么,双手当胸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很快他额头上竟然亮起莹白的光。 那人立刻停下,光芒黯下去,他向着周南因大声说了句梵语,只在最后有两个汉字:“拿来!” 周南因紧紧攥着盲杖,忍住了怒意道:“可以给你,但我要先见到我师妹。” 番僧鼻孔大张,用力地嗤了一声,将一个黄金打造的梵林转筒扔在她脚下,伸出手掌仍旧道:“拿来!” 周南因想出手拿住他,又怕他的同伙就在附近,看见自己伤害他,会对师妹不利。 只好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把我师妹带来,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番僧硕大的眼中是困惑和怒意,喊道:“汉人,骗人!” 说完竟然上前来撕扯她,口中只是说:“拿来。舍利,拿来!” 周南因被他拉住手臂后,一甩即脱,问道:“谁让你来的?你听不懂汉话吗?” 她没想过他的手法像村里小儿打架一样,被挣脱之后立马又缠上来,在她身上乱拽。 周南因盲杖一抖,“啪”地一声抽了他一下。 番僧捂着被她打过的地方,高声道:“骗人!” 他趴在地上又捡回转筒,转身要往山下跑了。 周南因身形瞬闪,伸出盲杖将他拦住,声色俱厉地道:“谁让你来的?” 番僧被她吓了一跳,咕哝了一句梵语又往别的地方跑。 周南因再拦,将他去路全部堵死,说道:“你在这里等着不许走,我找懂梵语的人来。” 番僧又拿出一个小铙钹状的法器,对着里面乌里哇啦说了一通。 之后瞅准她身边的空子猛冲,周南因盲杖上爆开一股灵气想将他震退,没想到这个番僧竟是一点修为也没有,被气浪一推,滚了几滚,一个没收住就嗷嗷大叫着跌下崖去了。 周南因大惊,猛地伸手去拽他,却抓了个空。 她在崖边陡然止步,手还维持着抓空的动作,心中也是空的,渐渐又填满惊愕恐惧、难以置信。 她追着一个线索从长安到建康,周密布置,等了这么久,可就是这样?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这样? 慕容铮在山腰下目睹了一切,能清晰地看见周南因脸上的神情,她的慌乱无措、失望茫然,竟都像她的金针一样尖锐,攒刺在他心上。 慕容铮眯起眼道:“将小真人带来。” 轩伯顿了下,说道:“尊主,那可就再难找到幕后主使了!他对周真人如此迫害戏弄,岂能不将他剥皮挫骨。” 慕容铮少有这样不理智的时候,很快也就冷静下来,他负手背后,目光仍然不离周南因,手指在短笛上轻轻叩击,忽然笑了一声。 “持鹬刺虎,很好。” 他语气平淡,轩伯却莫名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尊主是说?” 慕容铮道:“看见他额头上的灵光了么?那是西域灵童特有的感知佛骨的能力。” “看来,不只是我,那个人也知道舍利在周真人身上,并且设下这么个局,让洛哈尼赫鲁和她对立相斗。” 轩伯也往崖顶看了看,说道:“这下是不是不用我们费心,周真人自己就会去对付老番僧了?” 慕容铮沉着脸没有说话。 周南因也没有失神多久,她受元冲子教诲,越临危临乱,反而越能镇定下来。当下取出符纸焚化,向山脚枫海的王韶雁传讯道:“师姐,叫人在江下游拦下那人的尸体。搜山,看有没有同伙在。” 枫海中平静依旧,但周南因却知道众人已经四散在临川崖各处。 她站在崖边,仔细推想。 融融的月色笼在周身,她面容沉沉,如同临凡的仙子初识人间丑恶,恚怒之中也带着一丝超然与悲悯。 慕容铮静静仰望她,忽然收到乔引凤的传讯: 痴魅长成了。 他挥手示意轩伯退下,缓步上崖去找她。 周南因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慕容铮也只是走到她身边,默默牵起她冰冷的手。 过了一会王韶雁也上崖来,颇具忧色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已经死了,不遂峰主说,他是洛哈尼赫鲁当年从西域身毒带来的灵童。崖下没有找到别人。” 周南因在番僧坠落的地方摸起梵林转筒,问道:“师姐认识这个吗?” 慕容铮看了一眼,眼波动了下。 王韶雁摇头:“不认识,明天找人问问。” “南因你……唉。” 周南因已经想通:“有人戏弄我们,骗我来这里换师妹。他也戏弄了洛哈国师,骗他来这里拿什么舍利。我去找他,一定有线索。” 王韶雁皱眉道:“他贵为国师,何况又在筹备法会,肯定不会见你,也肯定不会和你说的。” 周南因用力攥了下拳头,又放开,说道:“那我就想办法让他说!” 王韶雁咬牙切齿道:“是哪个该死的混蛋,让本小姐抓住他,一定焚其骨、扬其骸!!” 狠话说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周南因收起经筒,冷静地道:“我们回去吧,明天去建康。” 王韶雁:“好,我让家人安排住处。” 周南因却道:“师姐,到了建康你就不要和我一起了。” 王韶雁:“那怎*么行?” 周南因没有心情再说,默然地向山下走。 慕容铮仍旧拉着她,王韶雁也不御剑,跟在她后面。 走了一会无人说话,慕容铮才道:“姐姐,我有一个亲戚找了副祛毒的灵药,据说可以治好你的眼睛,让她来试试?” 周南因脚步停了停。 如果早一天听到这个消息,她一定会欣喜雀跃。 可现在她满心希望刚落空,正是愁云惨淡的时候,似乎连复明都不能让她开心了。 王韶雁急道:“你怎么不早说?” 慕容铮随口编道:“怕耽误姐姐上崖,只能现在说了。” 周南因当然不会埋怨他,她调整了下自己,强颜笑道:“是吗?那太好了。” 慕容铮薄唇微抿,心中痛惜爱怜无以复加,牵着她的手更轻柔了一些,说道:“我让她到你落脚的客栈来了,那药讲求新鲜,今夜就可以施用。” 周南因木然点点头。 三个人下了山,又查探了下那个番僧的尸体,才同回客栈。 慕容铮陪着周南因等,见她一直秀眉深锁,在想事情,也就不打扰她。 直到乔引凤骑着夜行女赶到。 慕容铮把她请到房中,乔引凤与周南因互相见过礼,说道:“这东西的用法我找人打听清楚了,施用的时候要将周身衣物除去才行。” 她笑着问慕容铮:“你来还是我来?” 慕容铮淡淡一笑,扶着周南因在床边坐下,他则半跪在她身前,抬头注视她道:“姐姐,我这位表姐人很靠谱,你待会听她的就是。” 周南因又向着乔引凤的方向点头致意。 乔引凤却看着慕容铮这幅情深款款的模样,嘲讽一般勾了勾唇角。 慕容铮眼中就只有周南因,他又道:“我会试期限将近,不能多耽搁,这就要回去了。没办法陪你,姐姐怪我吗?” “这就要走?” 周南因当然很想复明之后第一眼就见到他,但他都说了时间紧张,能赶来陪自己上崖,就该满足了。于是她道:“好,我送你。” 慕容铮按住她:“你忘了我说过,你送我我就舍不得走了。” 周南因勉强笑笑。 慕容铮起身,与乔引凤交换过眼神,退出门外,却并没有走。 他能听见周南因在乔引凤的指示下一件件除去身上所有的衣物与配饰,不由自主地将纤长的手指抵在窗棂上,但终究也没有推开那扇薄薄的窗。 房间内,周南因寸缕不着地站在床边。 她的身体的确很美,匀称纤长,却一点也不瘦弱,每一处曲线都仿佛有劲力暗蓄,利落得恰到好处。 乔引凤凉凉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过,才拿出一个灵袋,笑道:“来了呦。” 袋口打开,纯白色的痴魅在她灵力操控之下缓缓贴在周南因脸上,并逐渐把她全身都包裹进去。 乔引凤脸上笑意消失,快速走到一旁,一件件地翻看着周南因随身所带的所有东西。 第52章 “是,我又能看见了。” 最先看到的,是金小娥栖身的那个锦囊。 乔引凤见了自己手绣的“龟鹤献桃”,眼中越发阴晦,但也只盯了一眼就去翻其他的。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颗不算浑圆的舍利珠,有些希奇地摸了摸,又放回原处。 再打开一个油布包,里面是一纸黄旧的婚书,还有一块一两左右的小金牌,上面印着小小的一列字: “盈盈一水间”。 乔引凤显然认得这块金牌,有些疑惑地向被痴魅包裹的周南因看了一眼。 最后才摸起元冲子留下的牛皮小包,看过两封信后,勾了勾唇,不动声色地收进自己怀中。 半晌后,痴魅的白色越来越淡,趋近透明,直至完全消失。 周南因刚才浑身都暖融融的,等到暖意消失,要睁开眼时被一双柔软的手覆住了眼睛。 乔引凤取来棉布,帮她把眼睛缠起,说道:“先别睁眼,明早就行了。” 她的声音也暖融融的。 周南因答应:“好,有劳姐姐了。” 乔引凤又帮她盘起发髻,取过那支老铜钗来簪住,帮她披上睡袍,温柔地道:“我听说,你的师妹被洛哈国师掳走了?那个老番僧虽是出家人,却没半点慈悲心,狠辣又虚伪,妹妹你要是遇到他,可不能手软。” 周南因:“不,是有人骗了我和他。我明天就去找他问线索。” 乔引凤的声音里都是关切:“那你可要小心着些,万一谈得不好,需防着他暴起伤人。” 周南因感激地道:“我知道了,多谢姐姐。” 乔引凤看着她乖顺的模样,轻轻抚了下她的脸颊,道:“难怪他那么喜欢你。” 说到慕容铮,周南因好奇地问:“姐姐,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也是现在这么随性么?” 乔引凤想了想,道:“人哪有不变的?不过,从小到大都很混蛋就是了。” 二人都笑了笑,乔引凤让她早些休息,退出门外。慕容铮已不知去向,她沿着客栈的石径向外走,迎面遇到个瘦弱少年。 那人向她躬身:“五姑。” 是不争峰主宗熔。 乔引凤点了下头。 宗熔忽然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甚至稳不住身形,向前倾了倾。 乔引凤伸手将他一托,说道:“还不找你家尊主调理下这幅身子骨?” 宗熔苦笑:“多谢五姑。胎里带出的,没法子。” 乔引凤也不多说,告辞出了客栈,在没人处召来夜行女,往东飞去。 宗熔左拐右拐,进了后院。 那里有一畦幽兰,是阿鸢吩咐人新种下的,有一株刚好开花。 慕容铮正凝视着清冷纯白的花朵,月光投在他的脸上,黑色衬托下,那张漂亮得惊人的面庞更显昳丽深邃。 “尊主。” 宗熔躬身呈上一物,正是元冲子留下的牛皮小包。 慕容铮扫了一眼,说道:“送回周真人房中,别惊动她。” 宗熔答应了,犹豫了片刻又道:“尊主,刚才的接触中,属下无意感知到五姑的修为,似乎筋脉封堵,只剩下一点基础灵力。” 慕容铮捏了捏眉心:“知道了。” 宗熔:“要属下去跟上五姑吗?” 慕容铮摇头,说道:“不必。我走以后,你看好周真人。” 宗熔不解:“尊主不等周真人眼睛好了再走吗?” 慕容铮仰头看向那个房间,眉眼也随之柔和起来,轻笑道:“还是等等再见面吧。” 他唤来轩伯,并没有去跟乔引凤,而是到了建康城郊关着慧可和尚的别院。这里没了范灵宝,寂寥了不少,段孤星见到他,拆掉门锁打开门。 慕容铮仍是戴上面具进到屋中。 痴魅寄生人体吸食恐惧,七情六欲皆关元气,慧可和尚被痴魅寄生之后明显虚弱衰老了许多,皮肤更粗糙了些,脸颊深深凹陷着。他见到慕容铮,只是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慕容铮在他面前蹲下,递给他一粒固本补元的丹药。 慧可丝毫没有怀疑地接过吞下。 他心中明白,面前这人如果要害他,早就动手了。 慕容铮道:“大师可以走了。” 慧可愣了很久,抬头看过这房中所有物事,才终于闭目长声道:“阿弥陀佛。” 慕容铮问他:“大师可还要去西域身毒?” 仙丹开始运化,慧可眼中的神采在肉眼可见地恢复,面颊也一点点丰盈起来。他道:“当然,那是贫僧心之所向。” 慕容铮:“之前那个女子的话你也听到了,我有一位长姐,对你们佛家很不以为然,就怕你有命取经,没命传经。” 慧可道:“阿弥陀佛,贫僧不怕死。人的身舍不过是具臭皮囊,今生修行中断,来生仍旧向佛就是了。” 慕容铮起身,居高临下看他,笑着道:“那你要渡的那些百姓,可就得多等你几十年了。” 慧可默想了一会,摇头叹气。 慕容铮道:“我倒有个法子。大师此去建康,找到我那个长姐,只要你能说服她让你广传佛法,我就给你给你建庙百座,并且还会派人护送你往返西域。” 慧可坐不住了:“施主可当真?” 慕容铮笑笑,轩伯和段孤星几人端着满盘的金子走进来,摆在地上。 满室金光让慧可不由得张大了嘴。 轩伯道:“建一所小庙顶多二百两银,这里是五千两金,足够建大庙百所。” 他又取出一张符纸来放在慧可面前:“这是我的传讯符,等你劝服我家二姑后,将它烧掉,我立刻就去找你。” 慧可难以置信道:“施主你为何肯如此帮我?” 明明前几天还把他关在这百般折磨! “一是因为你也帮了我的忙。” 慕容铮的视线从他褴褛的衣衫移回他的脸上,悠然道:“二么,可能是因为,我认为你做得对。” 慧可生出无限动力来,问道:“好,敢问施主的长姐是谁,现下在什么地方?” 慕容铮:“静虚宗主,七杀真人。” 慧可倒吸了气。天下人人皆知,道门中最排斥佛家的两位,一个是杏林宗司马宗主,一个就是静虚宗的王宗主了。 慕容铮笑问:“怎样?” 慧可考虑了一下,坚定地道:“好,贫僧愿往!” 与此同时,在建康城外的荒山之中,巨大的黑鸟没入坟冢后,乔引凤下来,快步走入看坟人的小木屋。 里面还是那个黑巾蒙面的黑衣人,见她进门便问道:“怎样?” 乔引凤靠在门上,柔柔笑着:“你得先告诉我,她那个师妹是不是真在你手上?” “这还有假?” 乔引凤问:“还活着吗?” 黑衣人冷笑道:“关键时候还要用这小丫头来拿捏她,当然得是活的。” 乔引凤婷婷袅袅地走近,靠在那人身上,说道:“你骗她来到建康,真不是为了那套自生灵智的雨打飞花?” 那人把她横抱起来,扔在小屋中简陋的板床上,自己也坐上去,说道:“当然不是。那时我派了‘白’里面的两拨好手去杀她,都没有得手。” “她竟然还能跟上元冲子的活尸,差点抢了小丫头走,我这才神授元冲子留下那行字。” 乔引凤:“缓兵之计?” 黑衣人闭着眼:“算是吧。她的确让我忌惮,我本想着这一路上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解决她,却没想到再派人去竟遇上了极原山余党。我才知道她和慕容铮搞在一起了。” 乔引凤贴上来:“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同她换元冲子的遗物呢?” 黑衣人道:“她又不知道那两封信的端倪,我如果直说了,只会让她警惕起来潜心钻研。可若是要求交换金针,她就没什么可疑的了。” “话说回来,你到底拿到没有?” 乔引凤道:“她身上的东西我都找遍了,没有什么舍利!你说的那两封信,倒是拿到了。” 黑衣人清隽的眉眼立刻皱起来,将她推开,沉思道:“怎会没有舍利?拿不到舍利,如何能控制洛哈,如果拿到国师的位子?” 乔引凤道:“会不会被洛哈的灵童换走了?” 黑衣人笃定地道:“不可能。我虽然同洛哈说了用经筒换舍利,但也说明了只许灵童独身赴约。他的灵童不通汉话,两个人必然是鸡同鸭讲。” “灵童身上我已种好了蛊虫,只等他把讯息传给洛哈,很快就会发作身死。” 乔引凤道:“你这是还想借着洛哈的手除去周南因?” 黑衣人笑了一声:“死人总比活人稳妥。如果她能消磨洛哈一些,法会之上不是更容易么?” 说完,他眼神又冷下去:“只可惜……她又不知道那是舍利,会将它放在哪呢?” 乔引凤也是一副深思苦想的模样。 过了会,黑衣人道:“元冲子的遗物呢?” 乔引凤双手撑在床上,向后微微仰着,笑道:“你来搜呀。” 黑衣人看了看她,上手扯开了她的腰带。 直到乔引凤身上最后一件衣物落地,也没有看到那个牛皮小包,二人心中都是一寒。 乔引凤眼波剧震,声音也不再柔婉动人:“是宗熔,是他。糟了,我六弟他……” 她将衣服快速穿好,也顾不得黑衣人叫她,冲出小屋又立刻飞向临川崖方向。 第二天一早,周南因起床摘掉棉布,一眼就看见王韶雁凑在面前,她旁边还有个尖脸的美艳女子,正眨着眼看她,问道:“怎样?” 周南因听了她的声音,问道:“你是丹女?你真美。” 王韶雁不顾形象地叫了一声,一把把她抱起来转了好几圈,开心道:“好好好,原来真的有用!我还怕那小子吹牛呢!你终于又能看见了。” 周南因也很是欣喜,眼前不再是浓黑,重又有了颜色,有了人,有了物,她还一时难以适应,四下看了好几圈,才抱住王韶雁道:“是,我又能看见了。” 第53章 “今日不见,明日见。” 周南因像是久别重逢一样好好看了看王韶雁,之后才道:“师姐,你该回建康了。” 王韶雁葱白的手指向丹女一指:“你要她们不要我?不行!” 丹女挺了挺胸脯笑道:“奴家陪着真人。” 周南因摇头道:“不,师姐去找王宗主,我去伽蓝寺。你们都在这等我,谁也不许到建康去。” 现在大小宗门里有点名气的都在建康城里了,和丹女她们同行必然要受人指摘。周南因虽然不在意,但怕她们和正派宗门起冲突,又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丹女苦着脸道:“真人,千万别,那可闷死咱们了。” 这次的佛道法会百年难遇,丹女她们就在建康城外却不能去看,怕是真的会急死。 周南因想了想,退了一步道:“那你们乔装改扮一下,到城中后只许混在百姓中看一看法会,一律不许生事!” 王韶雁抢道:“喂,我师父说过,他们番邦人都坏得很!我得陪着你。” “师姐,不行。” 周南因看着她,声音还算柔软,却很是坚定。 她不在乎自己名声差,但是不能连累王韶雁。何况她还答应过庾霜意,在建康城里绝不和王韶雁同行。 她二人认识的年头不短了,一直很投脾气,平时相处时几乎都是王韶雁说了算,但有些事周南因一旦较真起来,她却是拗不过的。 现在一看她的模样,王韶雁就知道她又犯倔强劲儿了。 她撅着嘴,恨恨地盯了周南因一会,只能妥协,说道:“好吧好吧,那你可别忘了褚师伯教过的,对敌人要像冬天一样冷酷,千万别跟那些秃驴客气!” 周南因纠正道:“是‘对同志要如春风化雨,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 元冲子经常有些奇怪的言语,她当时都是死记住,随着年龄渐长,往往越来越觉得有道理。 王韶雁道:“差不多。总之,伽蓝寺要是敢动手,你就抬出王家来,给我传讯!” 周南因答应了。 早饭后,王韶雁先走,周南因记得慕容铮的嘱咐,将众人叫来,又严厉约束过,才独身一人去往伽蓝寺。 一路上所见都是各宗各门的弟子在往建康赶,大家口中说的都是哪个宗门、哪一家会来。 修行中人没有要事的话,在城郊附近是不会御剑的。周南因也混在这些人中,在路旁休息的时候,简单听了听,知道了道门中最被人看好的就是太清宗宗主杨一浮,他是司马宗主所支持的人选。 周南因倒是听说过,杨一浮已经尽得太清宗老宗主的真传。 在围剿极原山时,周南因和他分配的路线不是同一条,风波亭外匆匆一面也没有动手。 具体他有多大本事,倒没亲眼见过。 另一个被推重的是静虚宗的王宗主。 周南因总听王韶雁讲起她,很是熟悉,知道她位列南斗,据说早已经是天重境后期,修为深不可测。 除此之外还有两件事让她有些意外。 一是上阳宗的方宗主虽未出关,却元神出窍,亲来赴会。 她不知道宗主听说自己已经离开上阳宗会是什么反应,但也可能方宗主这种一只脚已经踏入仙界的高人,对这些俗事根本就不在意吧。 另一件事是,据说鲜卑皇室也有人会来,是一个什么王爷和一个皇叔。 她想到元冲子的信中提到慕容铮就是鲜卑皇叔,不禁侧了耳朵去听,可那几名弟子休息好又重新上路了。 她也只好收了心神。 伽蓝寺位于建康城东北的北篱门外,背负钟山,前望帝城,最是形胜之地。 为了彰显在佛法面前众生平等,伽蓝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所有拜山者都需徒步上去。 周南因跟在一众信徒中,一路上所见,有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也有锦衣富户。 可她听王韶雁讲过,皇室和几大世家来的时候,是有僧侣到山后的行车路径去接的。 周南因唇角噙着抹无奈的笑意,心想,果然如先师所说,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真正的平等,之所以没有见到特权,不过是因为还不够富贵。 钟山不算高,但青林垂影,绿水为文,造景很见巧思。她眼睛刚刚复明,只觉得入眼的每一件东西都十分可爱,一路上不停地四下看着,走得并不枯燥,不知不觉就到了伽蓝寺的知客亭前。 一抬眼便能见到悬山所建的千余间堂观,复殿重房、青台紫阁,足以看出寺庙香火之盛,僧人之多。 在寺庙最中心处,耸立着一座极高大壮观的七层浮图,据说是洛哈尼赫鲁出任国师后,太后下旨所建,用以积累功德。 而寺庙之上,悬崖最陡之处,生着三株枝繁叶茂的古松,枝干向阳生长,如同张开的手臂正在迎客,却是全山最妙的景观。 周南因想起景真说过喜欢松树,多看了几眼,就听见有知客僧高声道:“各位施主请回吧,鄙寺正在筹备法会,今日谢客。” 人群中只有零星几人报怨,大多数则在山门外,就地跪下,向着伽蓝寺的浮图和房舍虔诚叩拜。 周南因直着身,在一众跪地磕头的人中就十分显眼了。 知客僧看了她的打扮一眼,合十问道:“阿弥陀佛,不知这位施主光降鄙寺,为了何事?” 周南因绕开跪地的信徒,走入亭中,向几名知客僧稽首行了平辈礼,说道:“恳请大师入内通报一声,道门散修玉娇客有要事请见洛哈国师。” 几名僧人中立时有人嗤了一声,另有一人道:“这位朋友,刚才贫僧已经说了,鄙寺谢客,有什么事便请对贫僧说。” 周南因正色道:“我知道不该冒昧打扰,但我所请的这件事不仅对我,对贵寺也是干系重大,只能与大国师面谈。” 一僧冷笑道:“你不会以为国师是谁都能见的吧?” 另有两人也跟着嗤笑出声。 他们处在帝道寄居、繁华已极的建康城外,是中土第一大寺,又是国师挂单之处,平日里达官显贵如云来去,怎会将她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 周南因扫视了下众信徒,看见大部分都在合十祝祷,很少有人注意亭中,便拿出那只黄金打造的梵林转经筒来,放在亭中石桌上,说道:“还请大师将此物承给大国师,他会明白。” “宝筒为何会在你手里?” 几名知客僧在她拿出经筒的时候都是面色大变,其中一人猛地抓起经筒,飞奔进了寺门。 周南因没有答话,而是退到知客亭一角处,默默地等。 另外几名僧人却不敢再轻视她了,除了一人负责答复那些善男信女之外,其他人不动声色地将她围了起来。 周南因垂着眼,只做看不见。 等了足有两个时辰,周南因慢慢开始疑惑、着急,最后连围着她的几名僧人都有点按捺不住了,那人才从寺中出来,手里却已经没了经筒了。 他走到周南因面前,向她合十道:“阿弥陀佛,国师说他不见客,道长请便。” 周南因道:“大师将经筒给国师看过了吗?” 那人面上神色竟浮上些鄙夷,说道:“宝筒本就是鄙寺之物,道长想拿它要挟我们,不妥当吧?” 周南因道:“大师误会了,我本来就是要归还的。只是……” 那人宽大的僧袍一拂,闭目道:“那就请吧。” 围住周南因的几名僧人便将去路让了出来。 周南因当然不会走,她想了想道:“再烦请大师通传一声,就说大国师的灵童在我手上。” 其实那个灵童早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但周南因没说他死也没说他活,自觉也不算说谎。 那和尚有几分怒容地瞪视了她一阵,到底还是又折了回去。 这次周南因却不是站着等了,而是在亭中石凳上大大方方地坐下。 有几名僧人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又等了近两个时辰,那人才去而复回,连合掌和阿弥陀佛也没有了,向周南因道:“国师说了,没有人能威胁他,灵童在你手上也是一样。就算你有舍利,他要杀你,也很容易。” 周南因等得急躁,言语中也少了些客气,说道:“我听不懂大师在说什么。我直说吧,我有要紧的事,今天非见到国师不可。” 那人冷冷地道:“国师说了,不见。” 周南因站起身来,取下腰间握兰剑,缓缓道:“大师就不怕我硬闯么?” 那人像是听到了今日最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了,说道:“这位道长,这里可是伽蓝寺。” 言外之意传达得十分清楚。天下第一大寺,谁敢硬闯? 何况里面佛修如云,就算真有不怕死的,又如何闯的进去? 对峙不过短短片刻,周南因的思绪却不知已经转了几转。要她放弃查找褚望北的线索肯定是不可能的,可现在孤身一人与伽蓝寺公然为敌显然并不明智。 她猛地攥紧长剑,又缓缓放开。 忽然轻笑一声,握兰剑出手,在她的催动下径直冲上高空,划出耀眼的光弧,带着掀天覆地的力道猛烈地撞上峭壁,登时将那三颗古松所在的大石轰得裂开。 这一下响声震天,风激电骇,寺门外所有的信众都惊愕地抬起头来,又瞬间张大了嘴。因为那块大石带着三颗巨大的树冠正向着伽蓝寺的房舍猛砸下去。 那石头足有一间小房大小,这一通滚下来,估计伽蓝寺要有一小半建筑被毁,连那座浮图也不能幸免。 就在人们惊得捂头逃窜,知客僧失魂大叫的时候,周南因召回握兰,举手之间便有磅礴的灵力激迸而出,将万钧大石的下坠之势硬生生止住。再一挥手,石块被她改了方向,缓缓落在无人的山麓处。 整个钟山上,寺门外,所有人都大张着嘴,呆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 周南因道:“伽蓝寺既不迎客,那这迎客松我就叫人来搬走了。请转告大国师,今日不见,只好明日法会上见了。” 第54章 他是那个人吗?! 佛道法会的法台就建在伽蓝寺与皇城之间的乐游苑,自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筹备。 巨大的法台足有三里见方,离地七尺,乃是砖石所砌。 东西南北四面都搭有观战听经的坐席。 北侧看席最高,全部以明黄绸缎围起,是皇族御席。南面则为文武官员坐席,东为道家,西为佛家。 在军兵的拱卫圈之外,则是一些未曾受邀的小宗门、散修,还有百姓。 八月十五一早,乐游苑已经沸反盈天、拥挤不堪。道路两侧连绵数里都是贩卖食水的小贩。 周南因就混在百姓中,头上戴着从摊贩手中刚买的幂篱。各大宗门中认得她的人不在少数,能遮还是遮一下。 昨天在伽蓝寺,她一剑开山崩石,之后便丢下仍然懵着的知客僧,滚着那块大石飘然下山。在山脚又动用了下“人间的法术”,重金雇了当地村民,让众人搓了麻绳,将大石连着松树拉去临川崖附近的落脚点了。 那上面的松树实在生得好看,她想等景真会试完,作为礼物送他。 之后周南因找了处空地,几乎练了一晚上的剑,才将视线和感知协同起来,现在她与人动手,不仅能看到面前的敌人,还能感知到身后的。 之后,就匆匆来了乐游苑。 虽然一夜没睡,但她现在丝毫没有倦意,反而精神抖擞,想的只是如何才能让洛哈开口。 忽然听到不远处一阵喧哗,里面有个声音十分熟悉,周南因看过去,只见一个摊贩正扯住一个长脸青年,大喊:“把我儿子的木锁还来!” 他身后有个小男孩正捧着一套鲁班锁掉眼泪。 青年人颌下一部美髯,模样打扮都是一派仙风道骨,只是说起话来像个无赖小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了?不如你来搜好了,搜不到的话,他手里那套锁也归我!” 周南因听声音语气,一下子就确认了这人是范灵宝,也大概猜出了怎么回事。想必他看见人家摊主给孩子做的鲁班锁精致好玩,又去偷了。 她过去拿了一锭银子递给摊主,说道:“我赔你。” 摊主一把抓过,去哄孩子了。 范灵宝凑近了往幂篱的面纱里面瞧。 周南因掀起一角让他看了一眼。 范灵宝奇道:“是你啊女娃娃?你眼睛好了?想不到那个和尚还真行!” 周南因:“什么和尚?” 范灵宝猛眨眼,咳了两声,捋着胡子东拉西扯道:“我又没拿,你凭什么给他钱?” 周南因不想和他纠结这事,而是问道:“我不是让你保护景真么?你到处乱窜,不听我的话,想做小乌龟精吗?” 范灵宝心虚嘴却硬:“谁说我没保护了!这不是得来参加法会么,我的宗门到了,没有宗主怎么行?” 周南因:“你的宗门?” 范灵宝四下一望,看见了几个身着浅青色袍服的弟子,几人都是用手捂着胸前。 他拉着周南因一边跑过去,一边大声招呼:“哎!师尊在这呢!” 那几名弟子见了他,也没有重逢的喜悦,反而都有点失望似的,敷衍着行了个礼。 周南因这才看清,原来他们用手捂着的地方都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蝙蝠。 她忍俊不禁,范灵宝却根本不在意弟子们的敷衍,带着周南因和众人大摇大摆去了东边的坐席。 他的灵宝宗小的不能再小,而且远在东海外,本来是绝不会在邀请之列的。可王宗主一句话,东坐席便有了他们的位置。 周南因也沾了光,虽然只能在东席的角落处,但到底离法台近了许多。 这时她才看见法台东侧绘着一个巨大的黑白太极图,而西侧则是金光闪闪的一个“卍”字图形。 各宗门也开始陆续到场。 周南因在幂篱内,看见王韶雁终于穿上了静虚宗的水墨袍服,拆了繁琐华丽的发饰,梳了个道髻,正臭着张脸,跟在王宗主后面。 她身边的想必就是庾霜意,仍是一副玉树临风、端正冷淡的模样。 静虚宗弟子人数很少,又不理俗事,宗门内从没设过掌教一职,便只有王宗主一人坐在最前排。 她秀丽的脸上虽然什么表情都没有,却一眼就能捕捉到她满身的傲气。 静虚宗旁边就是杏林宗,杏林宗的弟子们也是早早就到了,周南因却没有见到萧梓林。 宗主司马寒山也没有在。 杏林宗上一任掌教身故之后,宗内曾为争做掌教起过争执,司马宗主便立下规矩,弟子们谁先医活一千人,谁就是掌教。 至今还没人完成,掌教一职便一直空悬。 是以杏林宗最前排的两个席位都是空的。 之后便是玉堂宗和太清宗了。 玉堂宗前排只有莫掌教一人。 太清宗前排则坐着宗主杨一浮和掌教唐之策。 又等了一会,上阳宗才到。 周南因远远就看到走在最前方的那个鹤发童颜的老道,上阳宗的方宗主。 他不是实体,只有一个虚幻的影子,所过之处,引起那些没见过元神出窍的百姓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呼声。 上阳宗的陶掌教和玉潇湘等弟子都跟在他身后。 老道走入席前,包括王宗主在内的几名仙首,纷纷起身向他稽首,执晚辈礼。 方宗主是周南因的师祖辈,与司马寒山一样,都算是后进们的老前辈了。 她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可老道只是微微抬手,众人便都觉得一股和煦的灵力将自己的动作一阻,稽首的深度便停在了平辈礼。 方宗主点了下头,道:“诸位都是贫道的道友,无需过谦。” 之后便带着陶掌教等落席坐定。 其他各宗和佛家各派也慢慢到齐。 周南因一眼就认出了普渡寺的空性,她眼光在西侧坐席上不断睃巡,见到了伽蓝寺席中有许多番僧,但从衣着推测都不是洛哈尼赫鲁。 一直等到辰时,北侧席位传出内侍尖且高的一声“皇上驾到”。 佛、道两席直身行礼,文武百官并在场所有百姓,尽数跪倒,山呼万岁。 周南因从前潜心修行,根本不关心帝位更替。只有元冲子在给她讲史书时,才偶尔提及一句当朝君主。 此时见到人皇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孩童,还有点新奇。 小皇帝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被一名宫女抱着上了北席的最高处。在他身后有一位身着明黄色宫衣的端丽妇人,想必就是当朝太后褚氏。 其他皇室成员各在下方落座。 小皇帝的左手边,竟有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金发外族男子,正在笑嘻嘻地和太后说着什么。 周南因目光扫过,看见金发男子的身旁,还站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正负着手,居高临下地望向场中。 他身着一身月牙蓝色的锦袍,两圈银质的腰带束住劲瘦的腰肢。而他的脸,却被掩在一块纹银面具之下。 同极原山魔头一样的面具! 她猛然睁大了眼睛,心脏似乎被重重攫住,紧得透不过气。 几乎同时,那人的脸转向灵宝宗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周南因就是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他的目光隐藏在面具之下,令人无从捉摸,却如有实质,仿佛穿透了面纱,落在她的脸上。 他是*那个人吗?! 不止是她,玉堂宗之中也有人见到了,东侧席上响起一阵阵窃窃私语声。 不过很快就被内侍的声音打断:“有请皇祖司马真人,大国师洛哈牟尼,各入其位!” 周南因的注意被吸引过去,看见一僧一道同时自两边入场。 道人步履稳健,身着杏林宗最普通的宗门服侍,个子不高,面相不过是四五十岁年纪,连一根白发也没有。 如果在外单独遇上的话,周南因绝对没办法把这个平平无奇的人,和名震当世的“司马三香”联系起来。 据说司马宗主自己已然超脱生死,平日只医不可活之人,出手之前焚香三支,燃起的香烟若笔直向上,则救;香烟若四处散逸,则不救。 三香定生死,从不破例。 所以才有了司马三香这么个绰号。 另一个老僧必然就是洛哈尼赫鲁了,他身着无上大衣,皮肤黝黑,面颊短而宽,眼睛黑且大,脖子上带着一串个头不大的火红佛珠。双手合十,缓缓走上法台,在“卍”字符上站定。 所有僧众起身同讼“阿弥陀佛”,声音虔诚且恭敬。一时间偌大的法场之上,人人肃穆。 洛哈也微微低头,正准备还礼,念声佛号。 “阿”字刚刚出口,便有一个浑厚洪亮的男声道:“谢老太爷到。” 周南因对世家大族几乎毫不了解,刚才连看也没向文武席上看。 这时才分了些目光,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华服老头,在一名美貌侍妾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南席,向北屈身,就要叩拜。 太后道:“谢老太爷年事已高,准免跪。” 她声音不大,传的并不远。 虽然在场有修为傍身之人都听得清楚,但还有百官和百姓,当下便有内侍高声复述。 谢老太爷也毫不客气,当即止住叩拜的趋势,转身入席。 南侧席中说是文武百官,却没有文武分开,而是按照家族分着落座。 “王、谢、恒、庾”四大家族人数最多,其余中小世家各自散落。 谢老太爷毕竟曾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人物,现今谢家的精神核心,他一出现,各人都难免心中嘀咕。据说这个老头早已退居幕后,闲享清福,各项活动中从来是见不到人影的,今天不知什么风把他吹来了,莫不是谢家要有什么动作? 如此一来,场中的肃穆劲立刻消散。 洛哈尼赫鲁的一句“阿弥陀佛”到底说没说,大家竟也没太关注。 内侍便高声宣旨,什么皇恩浩荡,四海升平之类的乱吹一气,最后才道:“有请两教各出上仙一位,辩法开始!” 第55章 想到晚上可以在宫宴上见到周南因 洛哈尼赫鲁的五官使劲地拧了一下,向北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对汉话算不上精通,就请贫僧的师兄法暗禅师,为陛下、太后和百姓讲经说法。” 一位同样身着至高法衣的僧人微低着头走了出来,立刻引起外圈百姓的一阵骚动。 范灵宝道:“啊,是这个老白脸啊。” 周南因问:“你们认识?” 范灵宝道:“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这人是伽蓝寺以前的招牌,长得漂亮又精通佛法,远近闻名,那时候他们庙里香火大盛,有一半原因都是因为他。所以洛哈那个大老黑到中土来以后才会挂单在伽蓝寺。” 周南因就多看了法暗几眼。 见他长着一双斜长的丹凤眼,容貌的确很是英俊,只是年纪已不小了,让人不免生出美人迟暮的唏嘘感。 这次法会安排了辩法和斗法两项。 佛道两家虽然教义不同,但都属方外之人,不屑于互相辩论,辩法就变成了说法,成了司马寒山和法暗两个人先后讲经授义。 但在普通百姓听来,道家的“逍遥无为”,哪有佛家的“苦己济世”受用? 法暗在讲经时的受欢迎程度也就远远超过了司马寒山。 中途他在停顿之时,睁开眼睛看向百姓群中,目光扫过一双双虔诚崇敬的眼睛,停在某一处。 乔引凤正站在那,围着头巾,遮住大半张脸。 她那天晚上丢了元冲子的遗物,匆匆离开,折回临川崖,只看见宗熔守在周南因门外。宗熔说是在廊下捡到了周真人的东西,来归还的。 她又寻借口找过了慕容铮,试探几句,见他待自己一切如常,才放下心中的忐忑。 此时她混在人群里,向着法暗柔婉地一笑,忽然抬起手来点在自己唇上,张开嘴含住了半根手指。 法台上,面对她如此露骨的挑逗,正被万千双眼睛注视着的法暗猛地怔住,半晌没能说出话来。直到弟子轻声提醒,他才回神,轻了轻嗓子继续讲下去。 过了会他再去看,乔引凤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对于道家佛家的教义,周南因都是能听得进去的,甚至从司马寒山和法暗的讲述中悟出一些从前不懂的东西。 可范灵宝早就开始无聊的抓耳挠腮。 御席上也有人坐不住了。 慕容光凑近慕容铮身边,一点也没有压低声音,问道:“叔儿,这秃驴讲的什么玩意,什么法他妈的华?” “不知道。” 慕容铮随意地靠在椅子上,眼光看着周南因的方向。 他一眼就能认出来那个人是她,从她端正的坐姿里就能想到面纱之下认真领悟的表情。 这些平日里他最烦的教义经文,因为周南因爱听,竟也顺耳了许多。 慕容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问:“小婶娘在哪呢?” 慕容铮给他指了指。 慕容光道:“这也看不见什么模样啊!想个什么法儿让小婶娘快上去揍那个黑秃驴?” 慕容铮对他不予理会,他想起一事来,偏头向着首席方向道:“听说陛下今晚要请新任国师入宫赴宴,是吗?” 虽然问的是“陛下”,答的人却是太后。 “皇叔也知道了?哀家往四方馆送过请帖的。若无人能胜大国师,便还是请洛哈国师。” 慕容铮点点头,问道:“我们能不能去?” 太后连犹豫都没有,立刻道:“当然。” 之前晋国与赵国对峙占优,她便一直晾着燕国的来使。这几天不知怎么了,局势忽然逆转,前线节节溃败,逼得她又不得不主动去找燕国使臣了。 可慕容光倒反过来拿捏她了。 中秋宫宴,她一早就命人发过请帖去四方馆的,只是慕容光说没空。 这会他们主动要来,她当然一口同意。她是人精,一眼便看出这位无职无权的“皇叔”怕才是燕国使团真正的话事人,言语之间很是恭敬。 慕容光笑嘻嘻道:“到时太后可要陪我喝上两杯。” 他这话失礼至极,离得近的王公都对他怒目,他却满不在乎。 太后也只好压着怒意,向他笑了笑。 慕容铮想到晚上可以在宫宴上见到周南因,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根本也没去听他们说话。 又等了没一会儿,小皇帝从奶娘怀里爬起来,走到看台最前方,声气稚嫩地大喊道:“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打架?叨叨起来怎么没完没了啊?” 司马寒山的脸顿时阴得可怕,向北侧御席投去一瞥。 太后忙柔声斥道:“陛下,快回来!” 静虚宗前排,王宗主凉凉一笑,用只有自家弟子能听到的声音道:“岁数大,心眼小。” 众弟子自然都知道她在说司马寒山,王韶雁好奇地去看,庾霜意却仍淡然。 皇帝再小,也是人君。司马寒山虽然是他的祖宗辈,虽然心中震怒,却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什么。 法暗只是微笑了一下,三两句便结束了讲经。 法台再次空下来,有内侍高声道:“辩法结束。请两教各出上仙一位,于法台范围之内,各出其能,斗法比试。” 百姓之中立时有人欢呼。大家赶早过来,不就是为了瞧一眼神仙打架的热闹嘛! 官员坐席中也有豪放豁达些的武官跟着嚎了几声。 数十名伽蓝寺僧众沿着法台外围站好,闭目讼念,很快法台外侧便涨起一面金光屏障。这是防止法术威力太过猛烈,误伤皇族和百官。 太清宗也有数十名主修阵法的修士,快速飞掠,各自站位,在金光屏障外又起了一道道家法阵。 内侍尖声道:“请大国师!” 洛哈尼赫鲁上台站定。 内侍看向司马寒山,问道:“司马真人?” 司马寒山精通医术和教义,自身修为却是平平,甚至还不如他自己的一些徒弟。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是中土道门的泰山北斗,这次佛道法会就是他一手促成。赢下法会的人就出任中土仙盟的盟主,也是他先同意了之后,各宗门才纷纷表态的。 他平淡地道:“太清宗杨宗主。” 内侍便高声道:“请太清宗杨宗主!” 这次的法会上,谁能赢下洛哈,谁便能继任国师。心动的人不在少数,但一想到对方的三昧神火,敢上去的就没剩下几个了。 司马寒山直接点了杨一浮,绝大多数人也心服口服。 王宗主虽然看不上司马寒山,却也得卖个面子给他,同时也觉得让杨一浮这个愣头小子上去探探虚实也好。 当下道门中无一人有异议,杨一浮清澈且不太聪明的眼中有兴奋期待,也有郑重,深深吸了口气。 唐之策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说道:“请星宿神君来抵御他的佛火。” 杨一浮点头,提气纵身,凌空稳稳地落在法台的太极图形上。 人群中便有人高声叫好,小皇帝和百官们也都来了兴致。 连慕容铮的目光也被场中短暂地吸引了过去。 杨一浮向洛哈稽首道:“晚辈修为粗浅,自知非大国师敌手。只是司马真人示下,不敢不从,斗胆讨教,请大国师手下留情。” 他这不过就是晚辈自谦的场面话,谁想洛哈圆瞪双眼,撇着嘴道:“你既然知道不是我的对手,何必上来?我没有时间陪你玩,下去。” 有人发出嘘声,了解这位大国师的却都哈哈地笑。 周南因自刚才看这位国师就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却说不上来,现在终于明白了。 中土礼仪之邦,讲究仪态礼节,追求举止端正,神态自若,所以周南因接触过的大部分人都不会挤眉弄眼,可这位大国师却总是有很夸张的表情,五官乱飞。 她一下子也就想通了,对方很可能不知道杨一浮只是客套谦虚,以为他真的“修为粗浅”了。 杨一浮被洛哈搞得接不上话,干脆就不接,啪啪啪三道符纸甩出,双手结印,低声道: “天罡从云,青龙显真。” “咸池凶金,白虎显真。” “南宿红鳞,火羽显真。” 声毕,法台上空赫然出现了一条体长十几丈、霸气嚣然的青龙,在空中蜿蜒着发出了震耳的龙吟。 道门中都知道太清宗擅符咒,能召唤二十八星宿神君法相,但大多都只见过召唤青狼、火猴这些,因为青龙乃二十八宿之首,一般人的修为根本召不出。 东西两席的修行中人都震惊、新奇,普通人更不必多说,外圈的百姓中大部分人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百官们大呼赞叹,小皇帝直接被吓哭,但却又躲在奶娘怀里边哭边看。 慕容光道:“呦,这道人厉害,一上来就搞这么霸道的?我还以为得先过过手呢。” 慕容铮又去看周南因,随口道:“还没完呢。” 果然,他话音刚落,伴随着龙吟,场中又响起一声虎啸,出现了一只丈余高的巨大白虎。紧随白虎,杨一浮的另一侧,一条数丈长浑身燃着火焰的红色大蛇现身,扇动火翼,示威一样喷吐出一道火柱。 杨一浮忌惮洛哈的神火,上来就是急攻。 人们还处在初见神兽的惊骇之中,青龙白虎火蛇已经在他的神授下冲向洛哈。 太清宗门人高声喝彩。道门中的其他人,包括王宗主在内,都觉得这次或许真的有戏,洛哈就算强,未必抵得住三大星宿齐冲。 周南因的心也提起来,紧张地盯紧洛哈的反应。她很少与和尚动手,对佛家术法很多都还没见过,这是个了解洛哈的好机会。 只见他右手竖于胸前,左手高举,垂目念诵了一句经文后,在他身后猛然出现了一座高入云端的佛陀法相,金身螺发,面容慈悲。 于是刚站起来的百姓们又都争先恐后地叩拜下去。 法相双手同挥,便拒住了空中的青龙和火蛇,洛哈召来禅杖击出,强横无比的纯阳灵力砸在白虎的天灵之上。 第56章 她手持握兰,缓步走上法台。 白虎是西方七宿之首,虽然现身的是法相不是真君,但其中所蕴灵气之足之猛,足以睥睨当世大部分修真者。 可洛哈满蓄劲力的一禅杖下去,白虎巨大的灵体轰然瓦解,散成万千缕灵气,复归天地。 杨一浮当然也知道白虎阻不住他,却没想到这么快,转瞬之间,洛哈那张黝黑的脸已经逼到眼前。 他抽出一把铁骨扇挡了一挡,立刻感到气脉不畅。 杨一浮明白这是由于对方灵力强过自己一截,当下不与洛哈硬碰,扬手又挥出长长的一串符咒。 每一张都是至上雷符,每一张都足够耗空一名普通修者的灵气。 周南因在鸾川县城曾经硬接过守平子的雷符,这次见到杨一浮的,只觉得雷符和雷符之间竟是天差地别。 云从龙、风从虎,自从青龙白虎现身之后,场中风起云动就不曾停歇。 此时更是有大片浓云汇集到法台上空,滚滚云层之中有偶有雷电骤起骤灭。 随着杨一浮的动作,云上电光渐消,又在下一瞬,轰然炸开,万顷狂雷在云层之下凝聚,拧成一道数丈粗的电龙,携着排山倒海的天地之威,劈向洛哈尼赫鲁。 佛陀金身,青龙火蛇,在这样的雷霆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渡劫天雷尚没有如此威势,道门中那些没见过前辈渡劫的都已被震慑得心摇神动,在狂风乱卷之中瞠目结舌。 百姓里更是有人已经开始四处躲藏避难。 周南因头顶的幂篱险些被风掀走,她抬手按住,秀丽的容颜露出来,虽只一瞬,但慕容铮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周南因将幂篱重新戴好,蓦然感到对面坐席上有人在盯着自己看。 她掀开面纱,对上空性的目光,空性也看见她神采灵动的眼睛,二人各自轻松一笑。 法台上,天雷不偏不倚,只向着洛哈的落脚处劈去。 连伽蓝寺的僧众都为他捏了把汗。 却见他将禅杖高高抛起,双手合十,高唱梵语,身体忽然涨大十余倍,浑身金光迸现。 西席僧人中有人喜得大声道:“伐折罗降世!!” 那是梵语金刚之意。 “轰!” 天雷降下,尽数打在巨人洛哈的头顶。 而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闭目念诵,竟然将千万道狂暴的霹雳尽数承受了下来。 巨人头顶流泻的电光就已将佛陀法相与青龙火羽尽数剿碎,再撞上佛道两层屏障。 法台旁围坐的僧侣道人都各自屏息,全力维持。 片刻之后,风停雷止,一道道电光缩回乌云之内不复出。 巨人洛哈高讼一声:“阿弥陀佛。”之后缓缓恢复真身大小。 杨一浮怔怔注视着他,忽然身体一晃。喷出一口鲜血来。 太清宗有人飞奔上法台,将他扶住。 他为求速战速决,一上来用的就是极其高阶的法术,每一道符所耗都极其巨大。 三道星宿大符,无数道至上雷符,已经将他的灵力彻底掏空。反震之力伤及精元,他已不能再战了。 杨一浮颓然地将扶着自己的弟子推开,向洛哈稽首道:“大国师神通无边,晚辈服输。” 洛哈哈哈大笑,几乎所有牙齿都露了出来,说道:“早就说让你下去了。” 杨一浮十分尴尬,有些忐忑地向御席上看了一眼,司马寒山面色冷得能滴出水来。 他一见了,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太清掌教唐之策起身走至台下,用灵力将声音远播出去。 “太清宗全力一战,虽败无憾,请宗主回席。” 其实他就算不这么说,场下万余人也没有一个敢小看太清宗了。 道门中一直有些人觉得杨一浮太年轻,而且幼稚,根本不配做宗主。今天见识了他的三宿同台和万顷天雷,心中早没一点质疑了。 还有些人觉得自己或许也可以上台一试的,这下也彻底打消了念头。 慕容铮半眯起长眸,向场中看了一会,又用神念查看了下褚氏父女。 他走到御席旁,向候在那里的轩伯低声道:“去将褚望北和元冲子的活尸一并带回来。” 轩伯道:“尊主,现在动手如何找出……” 慕容铮摆了摆手道:“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快去!” 轩伯低头答应,悄然退走。 内侍的声音又传过来。 “道教之中,可还有人欲上台与大国师一较高下?” 他回到御席上,慕容光立刻道:“叔儿,让小婶娘上啊。” 慕容铮笑了笑,目光正要去寻周南因,却在半路对上王宗主犀利的眼神。他便翘起腿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与她对视。 王宗主盯着御席,慕容铮的神情隐在面具之后她看不清,但他的肢体语言已经明明白白表示了,他不会管这档子事。 她重重哼了一声,瞪了慕容铮一眼,才大声道:“大国师没有时间恢复灵力,有所不公吧?” 周南因心中也正在想这件事。 洛哈与杨一浮斗法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声势惊天动地,消耗的灵气必然多到难以估量,即使服用补气丹药,一时半会也难恢复这么多。 这时候谁再上去与洛哈对战,岂不是很占便宜? 洛哈道:“贫僧当然有办法,不用王宗主操心。” 他走到法台边缘,有十余名伽蓝寺僧人来到他身旁,各伸出一只手抵在他身上。 洛哈双手合十,颈上火红的佛珠飞起,在他头上快速旋转。很快,那些僧人都十分疲惫地退下,洛哈重又精神抖擞,大喝一声跃回“卍”字符上,问道:“还有谁?” 他这是靠吸收他人的灵气,快速补满了状态。 只听一声清啸,王宗主飞上法台,在他对面肃然站定。 王韶雁和悟元等几名女弟子都是拍手娇呼给自己的师尊助威,王宗主却冷声道:“闭嘴!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 洛哈道:“王宗主,贫僧也早想和你比划比划了。” 王宗主:“大国师承让。” 洛哈道:“让是不会让你的,你也不用让我。” 王宗主显然比杨一浮更了解他,对他的说话方式丝毫不以为奇,手腕一抖,长剑出鞘,发出铮然剑鸣。 她这把剑名唤“决云”,非凡铁所锻造,而是道君祖师亲赐。 当年南斗六君琼州学艺,其中本就有剑法一项。后来离开琼州前最后一晚,祖师神授技艺,六人各有所请,唯有王琼所请仍是剑法,祖师便另传了她一套“决云冲斗”和一柄神剑。 对付王宗主,洛哈十分小心,召来禅杖,主动出击。 他虽然对汉人礼节不太讲究,但人却一点不蠢笨,对战之时攻得出其不意,守得小心翼翼,实在是个很难对付的敌手。 这一场能见到他与人实打实过招,参考性比上一场要强得多了,周南因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 “决云冲斗”这套剑法,她曾见王韶雁使过很多次,威力无俦。可此时看王宗主使出来,才知道天外有天。 决云剑在王琼的手中闪着辉光,激起剑啸。 明明是死物,却被她使得如灵蛇,如神龙,大开大合,威严肆意。 明明单人只剑,给人的感觉却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气势雄浑森然。 期间间或夹杂一招半式静虚宗从前的镇派剑法“向晚生香”,或是南斗同修的“大象无形”,每一套剑法之间都衔接得流畅自然,看得在场众人目不暇接,也逼得洛哈没空念咒做法,搞什么变大的把戏。 相较之下,洛哈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式,所倚仗的不过是至阳至刚的灵力。 可王宗主天重境后期,灵力同样精纯浑厚。 渐渐的,优劣越来越明显,直到王宗主一剑刺出,中门直入。 眼看已破开他护体灵气,要将他当胸穿个透,突然一股灼热无比的火焰迎面烧来! 以王宗主的修为,御火控火自然不在话下,凡火早已经伤她不到。 她知道眼前这火是什么,只是成功在望,咬咬牙准备强冲一次。 下一瞬,久违的剧烈灼痛包裹住她整条手臂,衣物和皮肉被焚烧的味道弥漫出来。 王宗主大惊后撤,右手已现出焦黑颜色。 洛哈见状,咧开嘴大声笑起来。 静虚宗门人各个脸上变色,王韶雁匆忙跑上法台要给她服药和涂药。 王宗主道:“下去!” 说着剑交左手,只缓了一缓,立刻又攻了上去。 洛哈已取下红色佛珠,盘在手腕上,手掌挥动间,便有一簇簇神火倾泄而出。 王宗主被逼得左右躲闪,先是被烧了肩膀,又被烧掉了头发,越来越狼狈。 王韶雁急得要哭了,庾霜意和周南因也都皱着眉,心都悬了起来。 连慕容铮也收了散漫,走到御席之前的栏杆处,紧密注视场中。 直到洛哈灵力狂催,二人之间爆燃起冲天烈焰,眼看着王宗主整个人都要被包裹进神火里,她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惟精惟纯的灵气屏障,将神火尽数拦了下来。 洛哈本以为一击必胜,看见她竟然还有这么多灵气来布这道屏障,不禁悚然而惊,大喝着再发火焰。 所有人都以为王宗主是自己挡下这一道致命火攻的,甚至许多人为她喝彩。 只有她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向着慕容铮狠狠瞪视一眼,低声道:“我可不会领情。” 慕容铮看口型也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微微一笑。 三摩地神火再次袭来,王宗主飞走避开了,说道:“大和尚,我输了。可你要没这神火,早就败了无数次了!” 洛哈虽然没有搞懂刚才那一下失手是怎么回事,但她既然认输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哈哈笑着道:“火也是我的,你的假设没用。我赢了就是赢了!” 王宗主哼了一声,跳下法台。 王韶雁等人立刻给她涂抹灵药。 这次洛哈也不等内侍来了,站在台上面向东坐席,大声道:“还有谁?还有谁不服贫僧?” 斗法的胜败关乎到国师一位的归属,想上台去的人多得是,但看了杨一浮和王琼的两场之后,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也能认清现实。 玉堂宗自莫宗主死后,失了最强战力,就算莫掌教有心想争一争那个位子,也没有人选可上。 上阳宗倒是有几位天重境,但实力都在王琼之下。 方宗主本人想必有与洛哈一战之力,可他是元神出窍,修为只余三成,而且瞧他神情,对谁做国师,谁做盟主,似乎并没有多在意。 杏林宗主修医道,就更不用说了。 五大宗门一战铩羽,其余中小宗门哪里还有二话? 周南因本来的确想过,是否可以倚仗金针的配合出其不意致胜,但见过王宗主这场之后,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从他口中逼出什么话来,怕是很难了。 众人各怀心思,一片寂静中,有人举手大声道:“我不服!” 周南因被吓了一跳,因为声音就响在耳边,是范灵宝喊的。 洛哈打量了他一眼,说道:“那你上来,我们打过!” 范灵宝吧嗒着烟管道:“谁说我要上去了?你只问谁不服,又没说不服就要和你打!我当然打不过你,可我就是不服,怎么了?” 众人哄笑,连王宗主也微笑着白了他一眼,只有灵宝宗的几名弟子自觉十分丢脸,只好一手捂住大蝙蝠刺绣,一手挡着点脸。 百姓中立刻有个娇媚的声音应和道:“是呀,奴家也不服!” 另一处又有个年轻的男声冷冷笑道:“老子也不服!” 周南因一听就知道是丹女和段孤星。 这下像是点了引子炸了锅,不服之声此起彼伏。 “在下不服!” “我兄弟两个都不服!” 慕容铮在台上微笑看着。 有内侍尖声呵斥众人,不得对国师无礼。 洛哈大怒道:“不许喊!不许不服!没人上来打,你们服不服我都是国师!” 范灵宝忽然把周南因的手给举了起来,喊道:“她不服,她能打赢你!” 周南因猝不及防被他抓着胳膊举起来,正想挣脱,洛哈尼赫鲁已经看向她大声道:“你叫什么?你上来!” 他正在暴怒之中,不等说完已经瞬移到法台边缘,伸出禅杖一掀,把她的幂篱一下子打掉,说道:“遮遮掩掩干什么,快上来!” 御席上,慕容光从座椅上弹起来,走到最前面好好看了看,嬉皮笑脸道:“你真行啊,叔儿。” 慕容铮只是轻笑一声,但从他那笑声里,慕容光已经能想见他面具之下是怎样一副得意神情了。 南坐席之上的谢老太爷左右晃了晃,一脚踹开了挡在他前面的谢氏子弟,脸上是一副要挑刺儿找茬儿的模样。 场中万千目光都集在周南因的身上。她的面纱既然掉了,也不扭捏,抽出手来端正站好,说道:“道门散修玉娇客,不是大国师的对手。” 她说这话是表明自己不会上台的意思,谁想洛哈一听到她的名号,一句话不说立刻折回看台西侧,向伽蓝寺的僧众招手,口中道:“快!快!” 立刻便有十几名僧人上前为他补充灵气。 有杨一浮在先,洛哈就以为汉人一说“不是他的对手”,那就是要下场开打了。 周南因被晾在原地,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心中正在琢磨洛哈为什么这样,就看到了对面坐席上空性的目光。 他一副淡然又十分有信心的模样,眼中满是鼓励,向她不住点头。 周南因忽然改了主意。 大不了像王宗主一样,被烧几下,不试一试,怎么逼问师妹的线索! 她回了空性一个微笑,手持握兰,缓步走上法台。 第57章 “小婶娘威武!!” 王韶雁乍看见她,又惊又喜道:“南因!” 庾霜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她经过静虚宗时,低声道:“周真人,三摩地佛火可焚人鬼仙神。” 周南因从前对这位大国师确实不了解。但昨天她找人详细打听过了,刚才又看了他两场对阵,已经心中有数。 不过有人善意提醒,她总是很感激,便笑着向庾霜意点了下头。 二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但庾霜意还是第一次这样被她看着,心中离奇地生出些想逃的念头来。 他面上毫无表现,只是别开目光,轻轻攥了下拳。 王琼宗主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王韶雁却只顾着向周南因喊:“待会如果打不过就赶紧停手,这火能烧死人的!知不知道?” 周南因答应着:“知道了。” 谢老太爷挑剔的目光追着她,哼道:“太瘦了。” 侍妾笑着宽慰道:“老爷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年轻人都喜欢这样的。” 御席上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高呼:“玉娇客真人威武,将那老秃驴打趴下!” 周南因循着声音看去,那个金发的外族男子正趴在护栏上,向她大力挥动双手。 慕容光这一嗓子直接得罪了全场的和尚,无数道目光像箭一样射过去,他却笑嘻嘻地根本不在意,单手握拳捶在胸口上喊道:“玉娇客真人必胜!” 在御席外拱卫的一队外族军士也都单手握拳捶在胸口上,齐声喊道:“玉娇客真人必胜!” 周南因:…… 什么意思?真是……有毛病。 她匆匆一瞥,又注意到外族男子身后那个戴着银质面具的男人,但她目光并没做停留,神思迅速地回到洛哈身上。 正准备开口,混在百姓之中的丹女和彩依也娇声喊道:“玉娇客真人必胜!” 一呼百应。 “玉娇客真人必胜”的喊声立刻在各处响起来。 极原山人众都混在人群中,与常人无异。许多真正的百姓听见他们站在自己身边大喊,也跟着凑起热闹。 有热闹的地方定然少不了范灵宝,他也挥着烟管跟着喊。 他一带头,王韶雁还有玉潇湘等要好的同门道友、甚至普渡寺中一些感念她救活方丈的和尚,也都控制不住地喊起来。 呼声在偌大的法场之中此起彼伏。 上阳宗的陶掌教和玉堂宗的莫掌教都是眉头大皱。周南因出现在这,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 何况听这呼声,她的人还当真不少! 太清宗这边,杨一浮倒是挺乐呵,要不是中气不足,说不定也跟着喊几句。唐之策只是得体地微笑着。 周南因本人却十分尴尬,她举剑过顶,喝止道:“停!” 场外喊声陡止,看席之中也陆续静了下来。 慕容光笑道:“小婶娘真霸气。” 慕容铮只是“嗯”了一声。 他虽然知道周南因有舍利在身,不会被佛火所伤。但就算单与洛哈对阵,也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 于是心神都集中在场上,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确保万无一失。 洛哈作法结束,恢复了灵气,仍是大喝一声,跃回“卍”字符上。 内侍向司马寒山请示道:“司马真人,您看?” 司马寒山脸色铁青,盯着周南因好半天不语。 他不发话,内侍就不敢传谕。 周南因的心弦绷起来。 司马宗主对她们一家的成见由来已久。 周南因的师娘本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司马寒山一心想让她作为自己的后继,接管杏林宗,也接管他的责任,在建康守卫司马氏的血脉。 可没想到,悉心栽培的爱徒竟然被他一直看不上的元冲子给拐走,执意离开杏林宗,游方去了。 他这个人执拗、心眼小,仇怨能记一辈子。对元冲子一家的愤恨,这么些年也没有消过。 周南因看他一副冷峻模样,还真怕他一句话就把自己*从台上赶下去。 慕容光有些纳闷,问:“怎么回事,叔儿?” 慕容铮闲适地道:“没事,等着吧。” 连小皇帝和太后都候着司马寒山表态,有一个人却不想等。 只听谢老太爷出声道:“规矩是怎么定的?佛家出一人,道家出一人是不是?” 他虽然没有灵力,但年轻时沙场带兵,有一副将军们特有的好嗓门,且中气十足,场中众人都听得清楚。 内侍向他哈腰道:“是。” 谢老太爷道:“有没有要求上去的人是男是女,何门何派,多大年纪?” 内侍:“这个……是没有的。” 谢老太爷:“那你还傻杵着干什么?让陛下和太后都等着你吗?” 司马寒山嘴角抽动了一下,被当众扣了这么一顶大帽子,他又恼了。 可谢老头是名副其实的世家元老,连他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何况今日在天下人面前,道门本就有车轮战之嫌,若再不能胜,实在面上无光。 对元冲子,他很是嫌恶,但也得承认人家教徒弟的手段的确高明,这个小坤道岁数不大却早就盛名在外。 他一张脸上阴晴转了几转,终于沉声道:“道门玉娇客请战国师。” 内侍如释重负,急忙高喊:“请道门玉娇客元君。” 周南因松了口气,先向司马寒山稽首过膝,行了个晚辈礼,才转向洛哈。 司马寒山暗自喟然,心想元冲子夫妇已经双双过世,小坤道看起来又懂事,有些恩怨或许也该放下了。 何况,自己也已有了新的传人…… 他正这么想着,青天之上传来轰鸣的剑啸。 所有人都惊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想要看看是什么人,有什么要事,竟然在人皇和百官的头上御剑? 瞬时后,一道剑光朝着法台方向急冲下来,身着杏林宗袍服的青年跃下砭镰组成的宽大剑身,连兵刃也来不及收,就快步走向周南因,急道:“南因,我……” 后面的话,却在看到她灵动的双眼之后,卡在了喉间。 周南因再次见到萧梓林,心中满是契阔之感,不自禁地向他笑起来,亲切地叫道:“萧师兄。” 萧梓林:“你的眼睛……” 周南因这才想起,说道:“对了,昨天太匆忙我忘了告诉你,前天晚上才刚复明,是景真找到的药方。” “景真?” “是,你见过的。” 司马寒山看见萧梓林失魂落魄的模样,刚舒缓的脸色立刻又黑了,怒道:“清恒子,你御前失仪,还不快下去领罚!” 黑脸的不止他一个人,谢老太爷就大骂道:“哪来的小鬼头,年纪不大,色胆不小,敢这么看我的外孙媳妇儿!” 侍妾急忙扶他胸口:“老爷,人家说不定只是同门。” 谢老太爷气道:“你懂什么?男人看男人才是最准的,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惦记我外孙的女人!” 慕容铮面具下的长眸微微眯起,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敲了两下。 慕容光不知死活地笑道:“叔儿,你这头上是不是带点绿啊?” 司马寒山见萧梓林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想起他从前向来言听计从,现在竟然要重蹈他师姐的覆辙,为了元冲子的徒弟变成这样! 他简直要气炸了,喝道:“萧梓林!” 萧梓林这才听到,将手上一个小药瓶快速收起,向司马寒山躬身恭敬道:“师尊。” 司马寒山道:“滚下去!” 萧梓林又看了周南因一眼,见她向自己安慰地一笑,才召回散落一地的砭镰,旋身下了法台。 司马寒山七窍生烟,平复了一下,冷声道:“二位今日尽出所能吧,生死勿论!” 御前斗法,一般都讲究点到即止,否则血淋淋的岂不惊扰圣驾?! 但他实在气得狠了,心中只想着绝不能让这小坤道再迷走自己的爱徒!才冒出了这么一句。 洛哈大笑着道:“好!这可是你们说的,不然贫僧还真怕一个失手就伤了这丫头的胳膊腿。” 周南因有心客套两句,又想起这位大国师好像不太能理解汉人的谦虚礼节,索性便不说话,抽出握兰,摆出一招“礼敬神佛”的剑式作为起手。 洛哈双脚踮起,刷地瞬移欺近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道:“我说过,就算你有舍利,我要杀你,也很容易!” 这已不是周南因第一次听到“舍利”这个东西,结合洛哈的反应,她仿佛想到了什么。 可这当口也顾不上深究,她挑剑虚晃,人已从洛哈身侧滑走,剑指他后背空门。 洛哈挥过禅杖,却没想到她那只是虚招。他眼前蓦然闪出无数细微的金光,往自己身周刺来。 一时间绝对无法尽数挡下,他只好大吼一声,爆出一团罡气,转瞬间撤出数丈远。 周南因虽然不大,但临敌经验丰富,遇敌越强反而越能激发自身天赋。 此刻面对洛哈闪着凶光的大眼睛,头脑中丝毫杂念没有,一套“青萍微澜”使得圆转灵活,挥洒自如。 连上阳宗的方宗主也不禁点头。 她吸取了前两场的经验,同雨打飞花配合默契,将洛哈逼得无法念咒施展佛家神通。 同时尽量让金针近身抢攻,她则发挥自身剑法轻盈灵动的优势,一触即退,避免他用神火。 二人动手之前,周南因对洛哈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洛哈却只知道她身佩舍利,神火无用,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他又没见过雨打飞花这种又小又烦人的法宝,竟然没一会就被逼得手忙脚乱,只好大喊大叫着,不断用纯阳的气障来防御,可这样损耗灵力甚为巨大,明眼人都知道撑不了多久。 场下,王宗主、方宗主和杨一浮等人都郑重看着,他们对战局认知十分清晰,知道洛哈虽然一时劣势,但只要三昧真火一施,立刻便能扭转,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用。 王韶雁掐着庾霜意的胳膊,紧张地道:“啊啊,南因小心!” 谢老太爷总算不挑刺了。 侍妾吃惊道:“老爷,表少爷的夫人可真厉害呐,比王宗主都强。” 他哼道:“也不看是谁家的人。” 实则单论修为和剑术,周南因是绝对比不过王宗主的。只不过他们都是外行,只会看个热闹。 慕容铮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盯着法台上的素衣身影。 慕容光脸上全然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连装着点也忘了,大声喊着:“小婶娘威武!!” 幸好周南音根本听不到外界在说什么。 她所有的精力念力都系于洛哈一人,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时机,以自身为饵,掩护金针在他背后偷袭。 洛哈虽然一时慌乱,可毕竟修为精深,身体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三昧神火骤然爆起。 场外全神观战的所有人几乎同时“啊”了一声! 雨打飞花有自己的神智,本是不怕火的,可被这火一喷,立刻都吓得缩进了周南因袖中。 周南因自己也狼狈躲闪,快速滚落在法台边缘。可还是被真火烧中了左臂! 本来她做好了准备像王宗主一样被灼得焦黑,可没想到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连身上的布料都没有被焚毁! 周南因盯着自己完好的胳膊,于震惊与忙乱之中快速捋顺了下思路,忽然灵光一闪,望向西侧看席。 那里,空性正对着她,露出鲶鱼一样慈祥的微笑。 他说过的话在脑海中一字不落地重现: “释迦多宝,听说如梦。 三世诸佛,一法身通。 目连舍利,常隐于中。 水火不坏,障毗岚风。 众生见者,永脱樊笼。” 她忽然悟道:“是舍利!” 慕容铮注视着她,勾起唇角,看见她在所有人各色各样的目光中慢慢站起来,长剑斜指地面,向洛哈道:“来!” 第58章 “意思是,我改主意了。” 洛哈嗔目竖眉,鼻翼不住扇动,将火红的螺珠一握,身周旋即腾起丈许高的烈焰,整个人烧成一只房屋大小的火球,径往周南因冲去。 三昧真火无法伤她,只需克服对火的恐惧即可。 周南因这些年除妖降魔,蹈火履水,早就视做平常,连眉头也不皱一下,飘身扎进了熊熊的火焰里。 所有人又同时“啊”了一声。 王韶雁冲到法台边缘喊她。萧梓林皱着眉,仔细回想着治疗灼伤的丹药和功法。 庾霜意向前迈了一小步,立即停住,在王宗主的注视下默默站了回去。 只有慕容铮相对镇定一些,但负在背后的手已握起成拳,须臾不敢分神。 周南因冲进火球,提剑攻敌的时候才发现,洛哈的目的根本不是以火伤她,而是她的剑。 她虽然不惧神火,但握兰剑却在炽烈的高温下有了熔化的迹象,随着她的挥动甚至有铁水滴落下来。 周南因立刻弃剑为掌,调运灵气迎上洛哈正向她拍来的火手。但她劲力绵柔,且根基远不如洛哈深厚,没了长剑做依仗,双掌相抵后,顿觉对方如火般猛烈的灵力侵入灵脉,周身剧痛。 幸好她身形灵动,飞出一脚踏在洛哈天灵上,才摆脱了对方的灵力钳制,摔出了火球。 周南因着地滚起,鬓间碎发都散了下来,再去找握兰剑,已经熔化变形,不能再用了。 她下意识去看方宗主,那是他亲手赐予的。 方宗主的元神没有人体那般清晰,却也看得出他目光淡然,向她点了点头,示意不必介怀。 洛哈又张嘴要大笑出声。 王宗主忽道:“玉娇客,接剑。” 一把青金色的古剑破风向她飞来,周南因探手接过,打量了一下剑身,看到护手上题着四行小字: “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 剑隳妖魔腹,剑拂佞臣首。” 那是当初元冲子见到王宗主除妖后随口说的,没想到被她记下,题在了剑身上。 玉堂宗的莫掌教冷笑着道:“王宗主还真是愿意同这些自甘堕落的人不清不楚。” 王琼连看也不看她,说道:“我的剑,我想借谁就借谁!” 莫掌教重重拍了下案桌,气哼哼地看回法台上。 周南因向王琼匆匆致谢,挽了个剑花适应了下决云剑的手感。 洛哈使劲攒起眉头,口中诵起咒语。 周南因的袖口处金光乍起,在洛哈一句咒语未完的时候金针已经逼近他周身大穴,洛哈只好又爆起神火抵御。 这下却换成周南因为金针吸引火力了。 她和决云剑都不受神火影响,越斗越流畅自如。金针虽然畏火,但细小灵动,与她配合之下已连刺了对手几处大穴。 洛哈没像那些低阶弟子一样立刻倒下,但也经脉滞涩,越来越乏力。 王韶雁和慕容光等人已经提前露出了胜利的笑意。 “啷”的一声大响,场上二人之间火光迸溅,是周南因别上了洛哈的禅杖,只要再进几寸就能将他刺伤,她却压住剑身,压低声音道:“大国师,去通知你用经筒交换舍利的人,是什么样?” 缓这么一缓,洛哈抽出空来将她格开,怒道:“不是你找的人吗!” 周南因再攻,寻机将他禅杖踩在脚下,快速道:“你认真答我!只要你告诉我线索让我能找到那个人,我可以输给你。” 洛哈眼珠转了转,一掌拍在她胸口,说道:“那你先输了再说!” 他的灵力破坚摧刚,周南因被推出了十余丈远才以决云剑撑地勉强站稳,唇角溢出鲜血来。 但她只调整了一息,立即又合身前冲。 到现在为止,这场斗法变数跌起,就连王宗主等明眼人也有点看不懂了。 慕容铮走到御席最前方的护栏处,慕容光正一头雾水,想问话却被他用手势止住了。 他向前倾身,看到周南因剑抵洛哈重穴,停下说了句什么,之后就被他禅杖扫中,不得不闪了开去。 他闭了闭眼,神念查探了下褚望北的位置,之后目光转向正专注观战的晋国皇帝。 小皇帝一脸兴奋,攥着拳头,巴不得场中二人打得再激烈点,忽然感到腹部就像被一团火一般的热意包住了,疼得难以忍受,“哎呦”地大叫了一声。 太后和所有的侍从宫女都慌乱地去查看,小皇帝道:“朕肚子疼,要如厕。” 有宫女要抱他,但他挣脱了跑到御席最前方大声喊道:“停!停手,等朕回来再打!”之后就被人匆匆抱走了。 周南因和洛哈都愣了一下,倏然分开,各自站立。 太后十分歉然地道:“大国师,皇祖,这……你们看?” 洛哈消耗太过,急需调整,就坡下驴地宣了声佛号,走到法台边缘喊人来替自己补充灵气。 司马寒山不说话。自从来到乐游苑,他脸上就没晴过。 周南因整了整素衣和发髻,听见有人叫她。 那人站在法台入口处,向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说道:“请元君随下官去修整片刻。” 是个宽袍大袖的翩翩公子。 她见司马寒山没有反对,便走过去。 那人又是深深躬身,道:“在下司徒府谢安,元君这边请。” 周南因急忙抬起剑鞘,将他身形扶住,说道:“公子不可行如此重礼。” 谢安微微一笑,引她道:“元君请。” 守卫军士也都认得谢安,二人一路畅行无阻,来到乐游苑先前供人休憩之所。 周南因觉得有些反常,问道:“谢公子带我来,只为修整?” 谢安笑道:“晚辈不敢瞒元君,是在下的一位长辈吩咐我带元君来的。” 周南因又仔细看了他一眼,大概比自己还要大几岁的样子。她道:“谢公子不必过于客气,你我合该平辈相称。” “晚辈不敢。” 谢安带着她又拐了几拐,推开一扇房门,闪在一旁,道: “本是想等元君赢下斗法之后作为庆功之贺,但场中形势万变,只好先带你过来了。” 周南因警惕不减,持着决云剑,迈步进去,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坐在桌旁大口吃着东西。 她一张小脸已经有些粗糙泛红,衣裳很新显然是刚换过的,头上两只金丝蜻蜓随着她看过来的动作不住颤动, 正是她从北地到南国,一直在寻找的师妹褚望北。 周南因简直不敢相信,奔过去蹲在她面前,将她仔细看过。 褚望北的大眼睛中瞬间溢出眼泪,顾不上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就张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师姐,我可见到你了!” 周南因什么也顾不上了,抱着她安慰道:“好好,不哭了,师姐再也不会弄丢你了。” 褚望北窝在她怀里,一双眼中闪动着精明的光,听她果然忘了责备自己乱跑的事,眼泪也就不流了,把点心吞了下去。 周南因又问:“谁掳走了你,有没有受苦,谁救你出来的?” 褚望北道:“师姐,你不是在和大和尚斗法吗?快回去吧,待会再说。” 她虽然人小,但鬼心眼却比周南因多得多了,很清楚现在说出来会让师姐分心。 她可还想做国师的师妹呢。 周南因犹豫了下。 褚望北又道:“放心去吧,小谢对我很好的。” 周南因:“小谢??” 谢安笑笑道:“褚真人说的是在下。” 褚望北是周南因的妹妹,可不是比他大着一辈么。是以谢安对她一直执晚辈礼,褚望北照单全收。 周南因现在却不敢再信任何人,也包括这个谢安。 堂堂谢家子弟,何必对她们这么客气,说不准有什么猫腻。她道:“谢公子,我要带她走。” 谢安道:“当然可以,元君请。” 周南因又道:“请公子向那位前辈转达谢意。过几天,玉娇客一定会亲自登门道谢。” 谢安笑道:“不不,是在下的长辈,却不是元君的前辈。” 周南因轻轻皱了下眉,只觉得这人虽然长得风流蕴藉,说话却有点不清不楚的。 她不再多言,护着褚望北回到东看席上。 本来最应该交给范灵宝,但她实在不放心,只好硬着头皮到静虚宗的坐席旁,喊了声:“王宗主。” 眼光却看着王韶雁。 王琼看了看二人,闭上了眼睛。 王韶雁知道师父这就是默许了,跳出来大喜过望地道:“怎么找到望北的?谢三把你带走就是去找她?” 周南因道:“我也还不太清楚是谁找到她,如何找到的,等法会结束再好好询问望北。你认识谢公子?” 王韶雁:“谢安吗?很有名的,我还喜欢过他呢,可他早早纳妾了。” 周南因笑笑道:“望北就拜托师姐了。” “放心去吧。” 王韶雁牵着褚望北回到静虚宗席内,见她瘦得厉害,脸色也不好,便又将她交给庾霜意,自己去杏林宗那里喊萧梓林。 萧梓林悄悄缀后,来到她身边,问道:“望北身体不适吗?” 他一直关注着周南因,当然看到她带回了褚望北。 王韶雁点点头,向他道:“你怎么回事,这么憔悴?” 萧梓林近两个月的时间一直在找药、配药、炼药,很少休息,终于炼好之后又一刻不停地找过来,的确神郁气憔。 周南因刚才也一眼就瞧出来了,只是在高台之上,司马寒山的注视之下,不敢与他说什么亲近的话。 萧梓林笑了笑,整个人的气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他将此事轻轻揭过,转而道:“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心烦气躁?待会给你调下。” 岐黄之术讲“望闻问切”,他经常这样一眼就切中病症,王韶雁习以为常,气道:“还不是因为遇到一个没眼光的小死鬼!” 二人回到褚望北处,萧梓林为她诊脉。 周南因则重新站上法台。 她回来之后没一会,小皇帝就也回来了,向太后道:“又不疼了。快,传旨,让他们两个开始!” 慕容铮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又坐回椅中,这次却要泰然多了。 洛哈已经补充好了灵气,目光如电地瞪着周南因,眼中大有志在必得之意。 周南因却闭着眼睛,将他的神通、招式都在脑海中一一过了一遍。 感知到他瞬移到了自己身边,她平静地睁眼,出手如电,矫马惊龙一般制住了他递过来的招式。 再要出剑反击时,眼光一撇,看到洛哈左手举起那只黄金打造的梵林转经筒。 不知为什么,周南因突觉一阵恍惚。 停了这么瞬息,洛哈已经转起经筒,口中诵起梵语。 可周南因呆呆的,丝毫没有要阻止他的意思,只是盯着经筒上那个彩宝的小坠子飞转了一圈又一圈。 眼前的景物变得虚幻,仿佛回溯了许多春秋,须臾变化,她又回到了八岁那年的战火之中。 县城外,羯人的羽箭穿透了父亲的身体,母亲剪短了她的头发,抹黑了她的脸,所有的女人孩子被麻绳绑成一串,跟在羯人的军队后。 每次看到被啃食过后丢弃的人骨,母亲都会将她搂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 直到几天后,有个胡人将军来,一眼看见了她,吩咐人将她洗涮干净,先剁下一条腿来吃。 孱弱的母亲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疯了一样护着她,可最终还是被胡人士兵们拉走,就在路旁将母亲的衣服尽数撕毁,肆意侮辱。 而八岁的周南因早已吓得呆了,愣楞地盯着母亲一丝(不挂)的身体,看着身边的士兵提起砍刀,向着自己的一条腿斩下。 她想:如果可以直接死掉就好了! 直接死掉,不用看着母亲受辱,不用看着自己的腿脚胳膊被砍下去,变成别人的口中食。 周南因心中所有求生的念头消退得干干净净。 这样苦的人生,为什么还要活呢? 而法台外的众人只看到她呆愣愣地撤回了决云剑,转而将剑刃对准了自己。 任凭王韶雁怎么喊都无动于衷。 洛哈盯着她,咧嘴无声地笑着,口中咒语却一瞬也不敢停下。 原来这经筒是西天佛地的宝物,在人们皈依之前,能从经筒中看破自己的一生,了无牵挂。 可如果经筒逆转,却会让人看到一生中最痛苦的回忆,被抽走所有想生的念头,一心只想求死。 御席上,慕容铮“啪”地抓断了座椅扶手。 他这次是真的急了。 如果是像洛哈与王琼那样的争斗,他随时可以用灵力屏障护住周南因。可现在场中二人谁都没有动,看样子,周南因是陷在自己的心魔里了。 他眯起眼睛,修长的手指扣在泛着森森寒光的腰带上。心中已是做好了准备,即使当着中土道门的面暴露身份,也要在周南因伤害自己之前,斩杀老番僧。 周南因持着决云剑的手正一寸寸回缩,寒刃正一寸寸逼近自己。 就像那个胡人士兵的刀。 那个面目凶悍的人挥刀砍下来,小周南因吓得闭起眼睛,心中却在期盼这一刀可以快点斩断自己的脖颈! 只要这一刀砍下来! 所有的痛苦就都不存在了。 可她没有等来催命的刀,而是听到一阵骚乱。 如同记忆中的那天一样! 小周南因猛然睁开眼睛,果然又看到了那两个从天而降的身影。 二人一高一矮。矮个子男人围着块头巾,除了衣服料子好一些,打扮与村中的农户没什么区别。另一人锦袍锦靴,穿着很是考究,用一块黑布蒙住了脸。 两个人都出手快得让人看不清。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满地都是胡人的尸首了。 锦衣的男子手持一把银色软剑,抬手间已将绑缚着众人的绳索斩断。 有人还傻在原地,有人哄散逃走,母亲不顾自己光裸的身体冲过来抱紧自己。 她在母亲肩膀上抬起头来,对上一双墨蓝色的清澈眼眸,漂亮到有些妖冶,又带着少年人飞扬的意气。 可对视只有一瞬,那人已经避开目光,解下自己的外袍来,挥手掷在母亲身上。 他转过身离开,背对众人后扯下面巾。 农人打扮的人道:“你身份敏感,还是戴上点,免得麻烦。” 锦衣人听话地将面巾重新系好,又想起什么似的折了回来。 在所有愣在原地的人面前各扔了一枚小金块。 他的声音清冽干净:“往南去长安,或许能活。” 金块扁而方,上面印着五个她当时还不认得的小字,掉在地上发出轻轻一声闷响,但对周南因来说却振聋发聩! 自那一声响之后,她遇到了木老爷,元冲子,师娘,萧梓林,王韶雁,还有景真! 她被这些人爱着! 她才不要去死!! 那样闷而小的金牌落地声,穿过悠长岁月的晨昏,猛然唤醒了周南因的神魂。 她眼波微动,就看到手中的决云剑已经快要横在自己脖颈上。 洛哈就在她面前转着经筒,念诵着梵语,头脸上大汗淋漓。 周南因翘起唇角,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之中挥出长剑。 洛哈仓促应对,全力闪开,却被暴起的金针在转瞬之间刺中任脉二十四处大穴,气脉中断再也提不起气来。 他见周南因挺剑刺来,瞪着她急速道:“我告诉你那人什么模样!我还能帮你找到他!” 决云剑的剑尖停在他面前一寸处,洛哈是真的被吓到了,大口大口喘气。 周南因道:“大国师,我们中土有句话:‘智者贵于乘时,时来易失,赴机在速。’” 洛哈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周南因轻轻一笑,说道:“意思是,你没机会了。” 她撤回长剑,真气凝贯,抬脚将他远远地踢了出去。 第59章 “不是去见你的周国师?” 周南因恼他刚才用法宝逼自己自戕,这一脚没有收力,洛哈一直滚出很远,才踉跄着起来,“哇”地喷出口血。 小皇帝第一个跳起来大叫道:“好!” 他不明白谁是自己人,谁是什么道家佛家,只是单纯觉得,比起又黑又臭的大和尚来,更喜欢仙气飘飘的漂亮姐姐。 这个头一开,叫好声便此呼彼应,潮水一般响起来。 百姓们刚刚只是有些人随声附和,现在却都是发自内心的了。 周南因转向司马寒山复命,却见他面上表情陡然变得惊愕。 她一惊回头,发现在洛哈尼赫鲁的身后悄然出现了一具枯干暗红的凶尸,它一手揪住洛哈的耳朵,以另一手的断骨为刃,干净利落地斩下了他的头颅。 动作只在一瞬,连周南因也没来得及阻止,就看见洛哈还在狂喷鲜血的无头身体倒了下去。 那凶尸表皮被人剥去,只有一层干巴巴的暗红血肉包覆在骷髅头骨上,它将洛哈的死不瞑目的光头高高举起,无声长哮。两颗头颅各有各的狰狞,但同样可怖,连周南因这种见惯妖魔鬼怪的,也有那么一瞬觉得脊背发寒。 但她方寸不乱,取出符盒画写定尸符。这凶尸不能除,要查清背后的控尸人,最好的办法是把这具脆弱的干尸稳定住。 天女剑“铮”地一声跃出,却被庾霜意和萧梓林双双拦了下来。庾霜意道:“定尸符。” 杨一浮抬手支援了一串纸符,迅疾地飞上法台。 可不等符至,那凶尸就如同风化的石块一样碎成齑粉,被风吹散了。洛哈的头咕噜噜地滚在法台上的血泊之中,仍旧怒目圆睁。 众人惊呼声里,小皇帝直接双眼一翻,晕过去了。 御席上立刻乱成一团,内侍中有人高喊:“护驾!护驾!” 周南因盯着洛哈的遗蜕,仔细一想便能明白,有人想杀洛哈,但他修为精深无从下手,只有被她封住气穴这一个时机。 可如此一来,洛哈于众目睽睽之下死于与她的斗法,她又成了嫌疑最大的人。 这样熟悉的情节,让周南因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诞之感,进而便是无由的愤怒。她忽然想起景真对她说过的话:“他们冤枉我杀了人,我就杀给他们看。” 一部禁军在一名头戴将军翎的男子率领下快速地冲上法台,将周南因和洛哈的尸首围了起来,还在逐步缩小着圈子。 周南因眼神不善地侧头一瞥,禁军的军士立刻都停了脚步,一点点开始往后蹭。人人心想:毕竟是打败大国师的人,他们上去能干啥呀!皇命虽然难违,还是自己性命重要。 周南因转了个身,他们又呼啦啦退了几步。可她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向御席之上冷声道:“不是我做的。” 慕容光刚反应过来,还是有点懵地道:“怎么回事?” 慕容铮的神色又有些凝重,不过周南因不像刚才一样随时有受伤的风险,他倒也并不紧张,只靠在椅背上看着事态如何发展。 小皇帝已被随行御医救醒,带了下去,只剩下太后一个人,她向着那名禁军将领道:“褚亮,退下。” 之后才道:“皇祖,法暗禅师,你们以为该如何?” 禁军如释重负地退下了。 法暗道:“阿弥陀佛,洛哈师弟究竟为何人所害,还需彻查。” 他挥手示意,便有伽蓝寺的人上去收走了洛哈尼赫鲁的尸体。 司马寒山沉吟未语。 玉堂宗的莫掌教先开口道:“道门这位散修的身上,本来就背负着人命官司没有查清。又害死了洛哈禅师,公听并视,众目昭彰。国师一位的归属,是不是还有待商榷?” 人群中立刻有人瓮声道:“商你妈的榷啊死老太婆!” 另有一人立道:“大哥说得对。别说老番僧不是周真人杀的,就算是,斗法之前便已讲明死生勿论,技不如人,怪得谁来?刚刚如果周真人没能破除心魔,不也是会死在老番僧手里吗?” 周南因露出一个极浅的冷笑,直面御席道:“不错,就算是我杀的,能怎样?” 司马寒山道:“玉娇客,不得无礼。” 法暗宣道:“阿弥陀佛,元君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随之。” 慕容光在御席上大声笑道:“这秃驴又在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了。” 法暗垂目不语。 莫掌教又道:“没有宗门约束,又整日和这些邪门歪道混迹在一起。周真人还真是国师的好人选呢!” 王宗主哼了一声道:“阴阳怪气能解决问题吗?洛哈尼赫鲁是她打败的,这个国师她不做,难道要你来做?你刚才倒是上去啊。” 莫掌教大怒瞪她。 范灵宝赶紧附和道:“不错,没有宗门怎么了?可以成立一个嘛!玉娇客你现在就来成立一个宗门,叫什么呢?唔,就叫娇客宗吧。我们都来加入。” 他当初的灵宝宗就是这么一拍脑门成立的。 丹女喊道:“奴家第一个加入。” 范灵宝道:“明明我是第一个加入的,怎么能是你?” 他身后的灵宝宗弟子们已经开始暗暗庆幸,宗主终于改投别派,不用丢灵宝宗的人了。 段孤星等人也道:“我们也加入!” “以后都听凭周宗主调遣!” 莫掌教冷笑道:“什么妖魔鬼怪,作奸犯科之人都能入道门,还要我们正道宗门做什么?你说是不是,陶掌教?” 方宗主闭关的时候,上阳宗就是陶梁说了算。可现在方宗主就在这里,陶梁也不好轻易表态,只是委婉地道:“在下觉得莫掌教言之有理。” 方宗主表情淡然,不置可否。 周南因却道:“君子改过,小人饰非。若是按莫掌教所言,身有罪孽但有心改过者,如何向道?” “阿弥陀佛,周施主所言甚是。”西侧坐席上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空性微笑着开口,缓缓道: “地有秽,扫之而矣,人有过,改之亦然。昔日阿育王受佛法感化,放弃杀戮,终证佛陀位。所谓‘放下屠刀,便证阿罗汉果’,周真人能劝止这些人不再作恶,便是大功德。” 他替周南因说话,伽蓝寺僧众自然有人不满,普渡寺的很多人又都站在周南因这边,一时间,西席也呛了起来,东西两席都吵成一片。 有些刚刚被吓走的百姓又都返了回来,看修行中人吵架比看他们打架还更有意思。 在一片闹声中,有人淡声道:“玉娇客,你过来。” 那声音也不十分大,和煦且澹然,但却盖过一片喧嚣,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的耳中,众人的注意便都被吸引过去。 周南因闻言,顺从地走到方宗主身边,深深稽首道:“方宗主,弟子……弟子那天一时冲动,打伤师兄弟,出了山门。” 方宗主点头道:“那时我在闭关。你的事,我今日也听说了一些,你当然也有做错的地方,但空性禅师说得对,地有秽扫之,人有过改之,你以后可能止塞愆非,改往修来?” 空性微笑道:“阿弥陀佛。” 周南因想了想道:“我做错的事,自然会想办法弥补,不会再犯。可有些事,弟子……没有错。” 方宗主的灵体发出一阵笑声,说道:“不错,没做错的事,自然不需你改。” 他叹了口气,又道:“上阳宗宗主之位,自闲云祖师传到我手上,已多历年所。我阳寿无多,一直以来,都想自元字辈中找到接替我的人选。可世间事,因缘际会,谁又说得清呢。” “玉娇客,跪下。” 道门中人,只跪天地跪三清,连见了君王都是直身,对业师也只在入门之时行大礼,很少跪。 方宗主这样吩咐,周南因心中隐隐有所猜测,缓缓跪了下来。 御席之上,慕容铮看着她,微微一笑,眸光清淡却又绵长。 方宗主取下手上一只古藤指环来,戴在周南因手上,朗声道:“今日木春子将上阳宗宗主之位传于第十七代弟子玉娇客,事急从权,科仪从简,请诸位道友为证。” 周南因犹豫道:“师伯祖?” 方宗主低头道:“你要推辞么?你师父教你的话,可还记得?” 周南因揣测着他指的是哪一句,想好之后道:“遇事无难易,而在于敢为,当仁不让。” 方宗主点头:“那便以天地代祖师,磕头吧。” 莫掌教凉凉地道:“方宗主,你就不怕她收了那群妖魔鬼怪,将你上阳宗搞得乌烟瘴气?” 方宗主笑笑,向周南因道:“一代人只肩一代人的责任,我既将宗主之位传于你,日后上阳宗是盛是衰,是正是邪,便在于你手。望你可以以先圣先贤为圭臬,道心坚韧,一往无前。” “你天资极好,贫道也盼你用到底不懈之功,成愈远愈大之才。” 周南因看着他虚幻的身影,这位老道遇事一向淡漠,她以为他根本不会在乎自己这些微不足道的的小事,却没想到他竟在天下人面前对自己如此偏袒。 她眼中有热意,终于强自忍住,戴着古藤指环叩下头去。 方宗主的身影渐渐转淡,终至于无,在彻底消失之前,只道:“上阳宗已交于你手,善待你的同门道友。” 周南因知道他这是元神归位,仍回终南山闭关去了。 她起身,向着虚空稽首:“恭送师伯祖。” 玉潇湘等几人互相看了看,最先行礼,齐声道:“见过周宗主。” 上阳宗的弟子便都跟着拜见新宗主。 周南因仔细看了看手中的古藤指环,将手攥紧,抬起头来目光扫过陶梁和玉灵珠等人。这些不曾行礼的人,也终于都在她冷静的目光注视下稽首躬身。 太后惯会审时度势,立即吩咐道:“传旨,上阳宗周宗主继任国师。” 旨意是早就拟好了的,某某某接任护国真人位,只需将人名加上去。 内侍便高声宣读圣旨,什么亮节高风、仁厚慈善,听得周南因心中一阵抵触。 旨意宣过,见她还站着不动,司马寒山道:“玉娇客,接旨吧。” 周南因虽然已是上阳宗宗主,但他还是冷着脸,就像当初对元冲子一样。 周南因道:“上阳宗坤道玉娇客领旨。” 国师之位是福是祸她还不清楚,但做了国师,不管是查玉堂宗和太清宗的凶案,还是替元冲子洗冤,无疑都要方便多了。 谢老太爷又踹了自己面前的子弟一脚,说道:“见过国师啊。” 谢家大小官员率先离座起身,向周南因行礼。 王家之中也有人领头道:“见过周国师。” 周南因听声音耳熟,看了看是位形貌儒雅的中年人,忽然想起或许是南阳城遇到的王将军。 王家谢家抻头,其余世家自然也都跟着。如此一来,周南因这个国师之位,就连皇帝也动不了了。 太后见她神情淡漠,笑着道:“那便请周国师鹤驾随哀家回宫,在上林苑为你设宴庆功如何?刚好国师的府邸和一应御赐之物也需着人准备。” 周南因实在不喜欢这些,立刻便要回绝:“方外之人不喜俗务,贫道……” 可一眼看到王韶雁在向她使劲摇头。 她才转了口风,说道:“贫道还有些私事要处理,稍后会去宫中拜见陛下和太后。” 太后答应了,宣旨圣驾回宫。 慕容铮还站在御席之前看着,慕容光拍了拍他道:“走了叔儿,去宫里同太后喝酒去。” 慕容铮道:“你去吧,我回四方馆一趟。” 慕容光不解地道:“不是去见你的周国师?还回去干什么?” 慕容铮面具之下的眉端微微挑起,淡声道:“换衣服。” 第60章 “如果周真人想看的话,随时可以。” 周南因拾起烂成一团的握兰,交给范灵宝拿去重铸,又将决云剑恭敬地还给王宗主。 王琼盯着她,神色有些奇怪,好一会才接过自己的剑,摇着头离开时道:“好白菜让猪拱了真是。” 王韶雁追着她道:“师父我父亲让我……” 王琼不回头地哼了一声。 王韶雁如蒙大赦,来拉周南因:“我师父准了,先去我家。” 周南因却示意她稍候,只身回到上阳宗。 其他宗门正纷纷离场,只有上阳宗队伍齐整。陶梁见到她有些尴尬,他尽量神色如常地道:“宗主。” 司马寒山的小道童走过来,递给她一份红绸柬函,恭敬地道:“周国师,司马宗主让我转交给你,说是三日后在太社之南举办仙盟大会,议立盟主,请上阳宗与会。” 周南因盯着那封柬函看了一会,颇觉沉重。做国师只需要打败洛哈尼赫鲁就可以了,但这个仙盟盟主,实在有些困难。想到玉堂宗和太清宗,她就头大。 但该面对的总是逃不了,周南因接过柬函向小道童点了点头。 等人离开,才向陶梁问道:“弟子们可是住在上阳别院?” 时下不缺钱的宗门往往会在一些大城中设有别院,供外出的弟子落脚。上阳别院,周南因也是住过的。 陶梁硬邦邦地道:“回宗主,是。” 周南因不想跟他计较,但也不想他以后都和自己这个态度。她道:“陶掌教,你曾经对我那般严苛,真的是为了上阳宗的声誉?” 在船上养伤那些天,她有时间胡思乱想,就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陶梁道:“陶梁行事对错不论,但出发点都是为了上阳宗的名声,请宗主明鉴。” 周南因敛容道:“名声是靠什么来的?门下弟子卷入莫须有的风波里,立即划清界限,就能有好名声,被人尊重么?” 陶梁不阴不阳地道:“宗主怎么想的,就怎么是。” 周南因皱眉,语气严厉了许多:“陶梁,你是为了上阳宗的名声,还是自己的名声与位置,非要我明言么?” 陶梁张了张嘴,周南因却没让他再说,直斥道:“上阳宗数百年来一直都以弟子们的仙途为要箸,为何陶掌教会觉得自己的名声比弟子们的仙途重要?” 她一说完,上阳宗许多弟子都大有舒畅神色。只因以前元冲子做掌教时很是护犊子,但陶梁事事处处都要求面子好看,自然对内苛责。 周南因见他脸上有些局促,却还是不客气地道:“掌教之位向来贤者居之,再有一次,你就让贤吧。” 陶梁额头终于有了细微汗意。 上阳宗既已传到周南因手中,掌教的任与免都是她一句话的事! 但他向来爱面子,当着众多子弟的面,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软话来,憋了半天也只是满脸通红地行了个礼,答道:“是。” 周南因也不过分,见他服软便转而道:“陶师叔精明强干,方宗主和先师都曾盛赞,以后门内一应大小事务还需师叔多费心,等回到终南山,师叔还需抽两天时间入山后秘境参上一参。” 终南山秘境,只有宗主的藤指环可以开启,对修行中人进益十分可观。 这一句话对陶梁,简直比训斥十句百句还要管用,他立刻又眉扬气吐了,答应道:“宗主放心,分内之事,陶梁绝不让你失望!” 周南因余光瞥见缩在同门之后的玉灵珠,说道:“宗门内有些弟子凌弱暴寡,你知道吗?” 陶梁略做思索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保证道:“一定从重处理。” 玉灵珠和陶梁不一样,立马冲出人群向周南因深稽过膝,含着眼泪恳求道:“宗主,弟子知错了,以后弟子定然善待同门用心修炼!” 王韶雁已经过来这边等她,见了后急忙道:“周南因,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周南因笑笑道:“放心,陶掌教会处置好。” 以她对陶梁的了解,不需多说,对玉灵珠的处罚一定会从严从重。 上阳宗弟子在陶梁的指挥下有序离席。周南因无视玉灵珠的哭诉,转身去找褚望北。 王韶雁向她眨眼道:“有点宗主的样儿嘛。” 周南因诚实地道:“景真临走时教的,没想到能用上。” 王韶雁递过来一张纸:“萧梓林留下的。他对他师父怕得不得了,一个眼神就让人叫走了,没出息。” 周南因接过打开,上面是两幅简笔的画,第一幅上画着一个小人和一条小虫子,第二幅小虫子不见了,小人躺在地上脸上露出夸张的大笑表情。 三人初相识的时候年岁都不大,便常用画来达意。此时又见了,周南因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御席上正准备回馆驿的慕容铮动作一顿,极轻地嗤了一声。 王韶雁也凑过来看,说道:“他是不是说玉堂宗那些人的死因和虫子有关?” 周南因收起那张纸,点头道:“北有巫,南有蛊,我猜萧师兄说的可能是蛊虫。今天晚上等我偷偷去找他一趟。” 她本想带褚望北回上阳别院,但王韶雁执意要带两人去王家,她道:“你待会入宫赴宴,要郑重打扮一下的!” 周南因:“有必要吗?” 她对司马氏没有什么好感,一是受元冲子影响,对其偏居南国,不思北伐有一些怨愤。另一点很简单,因为刚才他们让一队禁军将她像犯人一样围起来,那感觉并不太好。 王韶雁瞪她道:“当然了,你现在是国师。国师知道吗?!还当是之前的小道姑么?” 周南因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但也没有反驳。 三人由乐游苑法场向外,迎面遇上一名文文弱弱的清秀少年,向周南因躬身道:“周真人。” 周南因听出了他的声音:“你是宗熔?” 宗熔笑道:“是,兄弟们想知道在哪里等着真人。” 他正说着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向前摇晃了一下。 周南因将他扶住,说道:“去上阳别院,对陶掌教讲明身份,他会安顿你们。对了,叫阿大阿二将我的东西送到王府。” 宗熔答应着告辞。 周南因随着王韶雁来到王家,见她院中果然遍植花卉,有些异常名贵,有些却就是些不值钱的杂花野花。 褚望北被园景吸引,流连院中。 周南因本是想向她询问的,却被王韶雁拉进闺房,她吩咐人把自己那些样式郑重繁复的衣服都找出来,在她身上一件件比着,最后选中了一件鲜亮的杂裾垂髾服。 两人身材相近,她的衣服周南因倒是都能穿。 但她见了那层层叠叠的裙裾,嘴角抽动了一下:“一定要穿成这样吗?” 王韶雁道:“反正不能穿成你这样,建康这边的小姐们哪有这么寡淡的!” 周南因想了想,找到阿二送来的物事,翻出慕容铮之前做的几套衣服给她看。王韶雁见了眼前一亮,笑着道:“这才对嘛,做这些衣服的人倒是个懂穿的。” 她挑来拣去,选中一件相对低调的暗紫色长裙给她换上,又拆掉道髻梳了个时兴又庄重的发髻。 周南因对着镜子刚开始还有些别扭,可能女子天性中总有爱美之心在,看了一会她也就适应了,又去找出金丝拂尘来。 期间看到那把盲杖,有些怀念地拿出来摸了摸。 对着中间黄金镶连的部分,她又有些疑惑,因为工艺粗糙,实在不像是工匠干的活。她借来天女剑斩断黄金接头,只拿着那支铜箫试了试手感。 她现在又没了佩剑,觉得这支箫用惯了很趁手,便佩在腰间。 都准备好之后,还没顾上和褚望北多说,宫里来接人的内侍已经到了王府门口。车舆华丽沉稳,以四头健壮青牛为驾,可见太后是花过心思的。 周南因上了牛车,一路上过朱雀门、宣阳门、大司马门,经五里御道进了宫城。 她从前来过建康城,这次一路上看过来,城池经过了扩建,规模更大,更见繁华。她想起北方诸城的衰败萧条,心中生起一阵无力与惆怅。 牛车入宫城而不停,直接到了华林园,周南因才下车,在内侍的指引下又经过一道道亭廊、假山、骑射场,才终于到了太后设宴的花萼池旁。 她来晚了,人几乎都已到齐。 宫宴名义是为她庆功,是以请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些世家要员,没见到白日里的谢安,却有南阳城认识的王将军。 还有御席上那名金发的外族男子,一直笑眯眯地盯着她,眼中大有惊艳之色。 周南因冷冷地回视了一眼,稽首见过皇帝和太后。 小皇帝很是不悦道:“见了朕怎么不跪?” 周南因道:“方外之人不跪人间皇,洛哈国师想必也是如此。” 小皇帝道:“但老国师见朕素来点头哈腰,哪像你这样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好。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周南因道:“华林园太大,贫道险些迷路。” 她这么一说,小皇帝又得意了,问道:“朕的华林园很不错吧?” 华林园是晋国南迁之后,在东吴旧址之上新修的,居室庄重,雕饰精致,园林清新,花木与山石相映成趣,堪称完美。 周南因实话实说道:“很好。只是不知陛下知不知道,北方还有接近八成的百姓在挨饿。” 她这话很大胆也很扫兴,席中百官顿时静默。 小皇帝却奇道:“为什么要饿着?他们的仆人难道不做饭吗?” 太后叫人呈上小皇帝的玩物,带人去玩了。她笑着接过话头,说道:“早就听皇祖提过玉娇客元君的清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元君拜为国师,我等一睹仙颜,实是哀家之幸,百官之幸。” 官员之中立刻有人附和。 周南因微微皱眉,她知道太后待自己礼遇有加,该感恩。但她实在不习惯这些一听就假的话,不太自然地道:“太后客气了。” 太后继续道:“听说尊师也是出身褚氏,与哀家倒是一家。” 席中有人做惊讶状:“哦?那真是巧了,原来周国师与太后早有渊源。” 但周南因并不想拿已故的师父来和谁套近乎。她实话实说道:“先师是兰陵褚氏而不是阳翟褚氏,不敢高攀太后。” 太后很是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席上众人也都不知该如何接。 一道略低沉的声音穿过扶疏的花木:“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周国师渊清玉絜,实乃真仙人。”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周南因猛然回头,看到日间那位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掀开花枝,款步走过来。 他另换了一身雪白轻衫,密褶缘边上是繁复的银线暗绣,肩襟处各有银丝点缀,矜贵低调,又衬得人身姿颀长,风流倜傥。 可周南因却全没注意他穿了什么,她紧盯着那张面具,目光凌厉仿佛想要将之穿透,看清后面的灵魂。 那张面具做工精致,其上的图案像是北方的某种图腾,唯一露出的一双眸子在静静地与她对视,目光幽邃似有墨蓝色的火焰在跳动。 太后笑道:“皇叔来迟了。” 面具后的目光落在周南因腰间的铜箫上,停了一瞬,回道:“来见贵国的国师,自然要好好准备一下。” 声音因为有面具的阻隔,更沉了些。 周南因听出了些微的不同,挪开了目光。却在那人经过她身边要去落座时,忽然开口问道:“敢问皇叔名讳上下?” 她自来到宫宴上,一直是疏离清冷的,这时主动问人家男子的名字,席上许多人都出乎意料,不过无人直说。 面具之后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答道:“慕容悦己。” 周南因微微皱眉又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名字好怪。 那人耐心很好地问:“周真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周南因便又道:“皇叔为何要戴面具?” 褚太后也有些好奇,她一直觉得这位燕国的皇叔神神秘秘的,但不好多问,此刻听见他道:“因为本王生得有些好看,不遮着,多有麻烦。” 她被茶水呛了下,轻咳了一声。 慕容光哈哈笑道:“不错,我作证。” 依着周南因的性子,如果对方不是鲜卑皇叔,她一定会笑着道:原来如此。 可她此时却是说不出,也笑不出,神色有些凝重。看见他微微俯身,向自己道:“不过,如果周真人想看的话,随时可以。” 周南因退了一步,说道:“不想。” 之后转身入席,坐在褚太后早备下的位置。 一抬头看见那人就在自己的斜对面,正看着她,眸光中似有笑意。 60-70 第61章 “多谢皇叔好意,我不需要。” 周南因也没有回避,面无表情地回视他,在心中将他与高崖上那道身影比对。 这位鲜卑皇亲似乎并没把晋国宫宴放在心上,有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丝毫没有要跟谁见礼的意思,却在她目光投过去的时候,坐得端正了些。 忽然内侍尖声道:“杏林宗清恒真人求见。” 周南因听说萧梓林来了,立刻挪走了视线去寻他。 自然也注意不到面具后骤然冷下去的眸光。 太后道:“快请。” 萧梓林清隽的身影出现在花萼池旁,快速走近,他与周南因目光相接,眼中漾出笑意,轻眨了眨。 周南因独身一人在这宫宴上,正不自在,见到老友不免倍感亲切,向他会心一笑。 慕容光在她二人之间来回瞄了几眼,又看了看自己那个周身气压持续走低的小叔,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太后峨眉微蹙,道:“不知王爷有什么开心之事?” 慕容铮向他冷淡一瞥。 慕容光笑声陡停,打着哈哈道:“司马老儿来不了了,本王高兴。” 既遣了徒弟来,司马寒山本人自然是不来了的。 萧梓林甚至都没有看他,向太后和正在玩耍的小皇帝行过礼,呈上三个小小的瓷瓶,说道:“家师年迈体乏,今日休息的早了些,不能来赴宴,托弟子向陛下和太后告罪,顺便呈上他备的薄礼。” 内侍过去接,萧梓林却只给了他两个,说道:“这两粒是陛下的清健丹和太后的驻颜丹,另一粒是给周国师的。” 说完,他亲自走到周南因案前,将瓷瓶双手呈上。 周南因已经习惯了司马寒山对她横眉冷对,乍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萧梓林眼中都是鼓励,向她温柔地点了下头:“是家师贺你接任国师的礼物。” 周南因笑着看他,接了过去说道:“萧师兄……” 一道略显凉薄的声音插进来,道:“不知道司马真人准备的什么重礼?” 周南因偏头望去,见那位鲜卑皇叔一手搭在面前案上,纤长的手指缓缓扣了两下,手背上明晰的指筋跟着细微起伏,目光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萧梓林。 萧梓林答道:“是真元丹。” 席中有些人没有什么反应,那些对丹鼎术有所了解的人却都发出一声轻呼。 周南因自然也知道,真元丹对高阶修为的精进极有助益,取材严苛,且炼制难度大,寻常人起上几十炉都未必成丹。 她道:“司马宗主的礼物太贵重,晚辈惶恐。” 刚说完,就听对面那人道:“我还当司马真人巴巴地派人来送礼,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原来不过如此。” 萧梓林面色如常,只是礼貌地说了句:“这位王公想必对丹鼎术并不了解。” 慕容铮道:“的确,不太了解,身上也只有区区紫净藜丹三粒,勉强配得上国师。” 他悠悠起身,理了理袍裾,也走到周南因案前,放下剔透的水晶小瓶,里面三粒紫金色的丹丸轻轻晃了晃。他道:“聊以为贺,还请周真人哂纳。” 这个却是周南因也没听说过的了。 只有萧梓林盯着瓶中丹药,有些失神道:“紫净藜?难道真的存在吗?” 相传那是东海龙域中的灵果,以之入鼎,若能成丹,甚至可助天重境突破。 慕容光在自己的席上大声道:“我还以为中原人只是体格弱一些,原来炼丹术也不强嘛!” 侍立在一旁的禁军将军褚亮立刻反驳道:“谁说中原人体格弱了?” 他是褚太后的胞弟,一直盼望能去前线带兵,却一直没得长姐的许可,对胡人骑兵最是不忿。 周南因从萧梓林的反应之中也能猜到,大概是很神异的东西,于是道:“多谢皇叔好意,但我不需要。” 她对胡人都没什么好感。 慕容铮正收回的手微微一顿。 慕容光又咧着嘴笑了起来。 褚亮却以为他在笑自己,呛道:“有什么好笑?东北白郡我们陈着精兵十万,谁强谁弱得打过再说!” 褚太后道:“褚亮,不许无礼。征西王为议和而来,你说什么混话!” 晋国最近在与赵国的战场上屡屡失利,她还没不理智到想同时与燕国开战。 慕容光这时才分给他一个眼神,笑道:“汉人骑射都不行,非要在这上面争胜比长有什么意思?鲜卑弓兵强弓可射五里,骑兵以一敌十,这是明摆着的,不如考虑考虑贵国的长处。” 褚亮还要再说,却被太后喝止,问道:“以王爷看,我晋国何为所短,何为所长?” 慕容光把玩着自己的翡翠扳指,笑道:“打仗是短处,长处么,你们粮多钱多,可以拿来换东北三郡的平安嘛。” 席间几大世家各怀心思,一时间无一人出声,只有褚亮大怒,疾奔出来一拳招呼在他脸上。 慕容光挨了一拳,笑意还在,只是冷了许多,一言不发地还了一拳,两个人立时有来有回地互殴了起来。 小皇帝也不玩了,被吸引过来,兴奋地喊:“好!舅舅打他!” 太后急道:“来人,快拉开他两个。” 可二人都是拳脚上的好手,又都身份尊贵,几名禁军一时间根本插不进手去。 慕容铮也冷眼看着二人争斗,准备回到座位,却被人轻轻拉了下衣袖。 周南因拿起水晶小瓶递给他,正色道:“皇叔,你的东西忘了。” 包括萧梓林在内,席间所有人都被慕容光和褚亮吸引了注意,只有二人之间静默无声。 慕容铮无言看了她一会,接过那小瓶,手指擦过周南因柔滑的手背。 周南因立刻皱眉,倏地将手收了回来。 慕容铮见她这幅模样,心中既有一点自责自己不该忍不住碰她,又莫名地高兴起来,轻笑一声,绕过扭成一团的二人,坐回自己的位置。 太后着急地向周南因道:“国师!” 周南因抽出腰间铜箫,转瞬间在他们臂弯处点了两下,两个人的胳膊即刻都抬不起来了。 但他们临敌应变,谁也没有惊讶失态,也都没停手,又改成了用脚互踹。 周南因只好召出金针,封住二人周身大穴,索性让他们哪儿也动不了。 慕容光被亲兵抬起来,“呸”地一声向褚亮吐了一口口水。 褚亮虽出身褚家,但自小长于行伍,不同于谢安等世家子,是个粗人,当下也回吐慕容光。 两个人又你一口我一口地互吐,直到各自被军士抬走。 褚亮大声道:“你敢和我比射箭吗?” 慕容光哈哈笑道:“且不说你一定会输,就算你赢了又怎样,我国大萨满麾下还有十万虎狼军就屯在熊郡,随时可以踏平白郡!” 他说的虎狼军,却是真的虎和狼了,受萨满巫术所控,助燕国攻城破敌,所向披靡。 周南因见他们离得远了,收回金针。 二人各自跳起来,怒目相向。 褚太后厉色瞪了褚亮一眼,之后立刻又盈盈笑着,说道:“征西王这话怕是有些不对了,贵国萨满虽然厉害,我晋国也非无人。是不是啊国师?” 周南因虽然不太喜欢司马氏,但在外族面前,还是要维护晋国皇室的。她想了想,拿出符盒来,瞬间笔落,已成火符一道,被她以灵力送出到慕容光面前,猛地爆燃起来。 慕容光吓了一跳,退了几步差点就要坐在地上,被慕容铮在身后踹了一脚,勉强站稳了没摔倒。 周南因抽出背后金丝拂尘一挥,熊熊的火焰立时都被吸回了她身周绕成一道火圈,渐渐熄灭下去。 慕容铮轻轻拍了两下手,说道:“周真人好本事。” 周南因道:“贫道不擅长御火,若是太清宗杨宗主在,万道火符,焚天灭地,熊郡怕是不够他烧。” 太后笑道:“不知道虎狼军里有没有不怕火的?” 萨满粗糙的控兽与获鹿的御兽有所不同,虎和狼都野性未泯,最怕火光。 慕容光一边接过布巾来擦拭脸上的血迹和口水,一边笑道:“怕不怕火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怕周真人的。” 褚太后哪里懂他话中意思,点头道:“王爷知道就好。” 这时一名驿官举着金简奔进园来,高喊道:“军报!!” 席间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到那封金简上。 褚太后命人呈上去,拆阅之后秀眉抽了两下,之后又收起军报,笑道:“诸位先用着,哀家吹了风,头有些痛,想休息片刻。” 她向周南因道:“周国师可有仙法能替哀家缓一缓?随哀家来吧。” 真有病该找萧梓林才是。 周南因虽然不太通世故也知道她找自己是有其他的事。 慕容铮自然而然地想要鼓励安抚她,却看见她询问的目光落在了萧梓林的身上,面具之下的脸登时又黑了下去。 第62章 “不劳皇叔操心。” 萧梓林偏了下头示意她快答应。 慕容铮却温声道:“周国师不通歧黄,不想的话,可别勉强,留下看看歌舞也不错。” 众人都对他这种多管闲事的做法十分不满。 慕容铮却丝毫不以为意。 “不劳皇叔操心。”周南因甚至都没有看他,想了想向太后道: “贫道可以试试。” 慕容铮的脸隐在面具之后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太后心神不定的,也不再说那么多没用的客气话,带着她转过屏风,过玉楼金阁,来到一处不大的雅室,道:“国师请。” 一众侍婢止步门前。周南因后脚进去,延出灵力掩住了门。 太后直接拿出刚才的金简来给她:“国师请看,司州新发的战报,是海东青送回来的。” 海东青飞行迅捷,且生性勇猛不会被捕食。最早只有北方胡人使用,后来汉人也开始驯养,用于传递最紧要的军报。 周南因对行军打仗从来没有了解过,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让她看战报。 但她还是接过来,通读一遍后便明白了。 “尸兵?” 前面的战报她看不懂,不过信的最后说,尸兵本已消失数月,但今日午间却又出现了一小股,军心慌乱,请洛哈国师从速做法祈福。 太后道:“前线将领还不知道洛哈牟尼已经被真人打败了,称呼仍用旧制,真人勿怪。” 周南因才不会在乎这些琐事,她道:“尸兵可是指有人控制的尸体?” “是,前半年赵国军中忽然出现了大量的僵尸兵,悍勇无畏非常人所能匹敌,且身覆铁甲,刀砍不入,剑斫不伤,连下我军十几郡。” “后来还是洛哈牟尼让陛下亲自参与,做了几场普渡大法会,为晋国祈福,这才消弭了这场祸事。陛下也是因此才封了他护国法师位。” 太后见她沉思,问道:“周国师,你也会作祈福法会吧?” 周南因实话实说道: “法事道场一类我虽不太精通,但也知道祈福做醮顶多可以增福增寿,积累功德。” “按照战报和太后的说法,赵国的尸兵行动有素,目的明确,显然是背后有人控制,怎会因为几场法事就消失呢?” 杀死洛哈的就是一具老尸,她现在想来,或许不是巧合。 太后在主位上落座,示意周南因坐在自己下首,问道:“那依周国师的意思,该怎么克制好?” 若她是为了其他事情,周南因也许都不会太热心。 但与赵国作战这件事不一样。赵国羯人致她家破人亡,害死师娘,她的恨意历久弥坚。 她修道的初心是为了报仇雪恨,而不是忘记仇恨。 周南因坐下认真考虑过解决办法,说道:“恐怕要到前线看过,才能确定如何克制。” 太后:“好好,那就请国师带着道门子弟从速赶往司州军营如何?现在司州两军对垒,若贻误戎机,恐怕不仅是损兵折将,还要丢城失地了。” 她又道:“国师的护国真人鹤印,哀家已经吩咐人在赶制了,晚些会送到国师府去。” “噢,对了,哀家叫人在升平馆辟出了一间府邸,暂为真人栖身之用。后续会让人另觅良址,为国师建府。” 升平馆和四方馆很近,是晋国招待地方官员之所。 周南因有些失神。 她在打败洛哈尼赫鲁,接旨奉命的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却是清楚地意识到,“护国真人”这*四个字不止是一个名位,还是一份责任,“护国”之责。 虽然她也曾心灰意冷,生过遁世归隐的念头。 但现在褚望北找到了,她向景真的告白也得到了回应,心绪正是平和稳定的时候。 何况行侠天下,福荫苍生,本就是她心之所向,周南因接受起来并不困难,她只是惶恐,不知能否担得起。 太后唤她道:“国师?” 周南因眸光闪了闪:“太后想要北伐赵国,收复失地吗?” 那是元冲子的夙愿,也是她的。 太后道:“这个……” 晋国朝廷对北伐的态度一直是消极懈怠的。褚太后虽然聪明有识,但对错综复杂的时局和朝局也有心无力。 周南因并没有太意外。 她道:“太后若想对赵国用兵,玉娇客虽死不辞。” “只是贫道现在并不像太后想的那样,能轻易使动中土道门,中间种种情由,一言难尽。” 褚太后只知道,道门中商定由打败洛哈的人来做仙盟盟主,却不知道她和几个宗门间的事。 她脸上现出愕然神色,好一阵惊疑不定。 周南因明白她在想什么,大概是觉得自己对她助力不多而有些失望。 她从容地道:“我最初所求,本就没有国师这个位子,太后随时可以收回任命,贫道绝无二话。” “至于赵军尸兵一事,我做不做国师和盟主,都会帮忙的。” 太后脸上的失望犹豫渐渐转成了惊异。 周南因又道:“三日之后太社之南,是道门的仙盟大会。到时贫道与诸宗门的恩怨必然会有个说法和了断。” “如果我能做仙盟之主,会带他们一同北上司州。如果不能,我就自己去,能否克制尸兵,会给太后答复。” 太后:“周真人当真吗?” “太后问的哪一句?” 不过很快周南因又道:“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太后暗自舒了口气,笑着道:“周真人说笑了,陛下既认定你是国师,又怎么可能收回任命呢?哀家更是从未想过,国师莫要多心。” 周南因却不知她的话是真是假了。 不过她也并不在乎,起身说道:“那太后可以想想。贫道告辞。” 太后也站了起来:“国师且去,鹤印一做好,哀家就会派人送至府上。” “陛下与哀家祝国师在仙盟大会之上马到功成。” 周南因微微笑了,摇头道:“鹤印就请太后暂留,等贫道从司州回来再做打算。告辞。” 她并不想回到席中去,出了雅室,托人知会了萧梓林后,便在内侍的指引下绕出了华林园。 车架却没再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升平馆的临时府邸。 王韶雁和褚望北都已在那里等她,出乎她意料的是,还有一个人也在,谢安。 王韶雁正依着主客礼节在招待他,奉茶之后,坦诚地道:“两年前议定出阁时,我是最喜欢你的,可听我父亲说你竟然纳了两房妾,我可接受不了,就不了了之了。” 谢安端着茶盏的手僵住,怔怔看了她一会,脱口道:“那是我曾祖……” 王韶雁道:“幸好我现在遇到了更喜欢的……” 二人都停住,王韶雁:“你先说。” 谢安微笑道:“没什么。” 周南因也已穿过游廊走进内院。 王韶雁的心思立刻转去她身上,快速迎过去道:“南因!” 周南因见她脸上满是欲言又止的同情之色,问道:“怎么?望北呢?” “在守着你……唉,还是让谢三同你说吧。” 谢安又向周南因深深躬身,说道:“晚辈此来,是为了给元君送人。” “什么意思?” “晚辈送来了当日带走褚小前辈之人,元君请。” 周南因第一次到升平馆,对院落结构并不熟悉。谢安便像主人一般引她穿过天井来到后院厢房:“就在里面。” 周南因听到里面有铁链拖地声,还有褚望北的轻声呵斥:“给你擦擦脸,瞪我干什么!人都死了,还想凶我,转过脸去。” 周南因挥开房门,瞬闪进去,就看见梁柱上以铁链拴着一个人,肤色青中泛灰,眼睛浑浊混沌。 却是她的授业恩师元冲子! * 华林园中的雅室内,褚亮正在擦跌打药膏,边道:“姐,她既主动说出不做国师,你又何必非用她不可?” 太后整理着半年来的邸报,头也不抬地道:“因为她无所求!黑臭洛哈、司马老不死,还有王家恶婆,哪一个是那么好用的?” 褚亮用牙齿辅助系好绷带,披上短袍:“那她能是我们的人吗?” 太后默了默,抬头道:“陛下是我的儿子,所有效忠晋国的,都会是我们的人。” “三日后,你带一部禁军去太社,给她壮势!” 褚亮答应了,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褚太后凝视着虚空处,说道:“只好先同意燕国的条件,缓上一缓。至于将来,就要看赵国给的多少了。” 褚亮大声道:“可慕容光那个狗贼狮子大开口!” 太后抬起毛笔来戳中他新裹好的伤,气道:“早说过你不要给我添乱了!你这一拳不知道要搭进去多少粮食!” 宫宴上,慕容铮索然无味地看了会歌舞,见有内侍出来低声同萧梓林说了些什么。 他便搁下酒杯,转身离席。 第63章 “一起。” 中秋的夜空高远又清明,冷白的满月寂寞地悬着。 本该是团圆赏月的日子,但周南因却还没有仰头看过一眼。 她眼圈微微有些泛红,静静地看着元冲子的活尸。 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记忆和意识,只知道瞪着褚望北头上的金丝蜻蜓。一旦小姑娘离开他的视线,就会立刻暴躁不安。 想必他收到的指令就是看住褚望北。 褚望北发愁道:“这可怎么办?成了老黏人了。” 自从送走王韶雁和谢安后,周南因就一直试图用灵力切断背后人对元冲子的控制,但一直无果。 她心中想过正派邪派所有控尸功法,却没有和眼前这具尸体相吻合的。 褚望北看起来倒淡然多了,拍了拍周南因的肩膀道:“师姐,用定尸符将我爹先定住呗?” 周南因心知定尸符没用,却还是提笔画符,尝试了下。 符纸顺利地贴在了元冲子身上,但毫无改变。 褚望北道:“没事,大不了我在这陪着他呗。” 只要能看到她,元冲子就还算安静。 周南因投洗了干净的布巾,将尸体的脸和手仔细擦拭干净,重梳了道髻,又换上了一件舒适的新衣,总算恢复了几分生前的模样。 事死者,如事生。 即使面前只是元冲子的尸身,周南因也见不得他受苦。 而活尸只是盯着褚望北,几乎不动。 周南因向褚望北道:“师父身上阴气太重,你长期与他同处有害无利。去休息吧。” “啊?” 褚望北犹豫。 周南因牵着她的手走出去,屋内立刻响起狂躁的铁链声和呼呼风声,显然是元冲子在试图破除禁锢,来寻褚望北。 周南因拆下她头上金钗,召出金小娥,插在了她的头上。 金小娥近些时日一直刻苦修炼,不需要她的帮助,就已是实体形态了。 周南因安抚了褚望北,让她先去,带着金小娥回到房中,暴躁的凶尸见到她头上金钗,眼珠动了动,才终于安静下来。 “师父,他是?” 在金小娥的心里,周南因一直是无往不胜的,很少在她脸上见到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模样。 “是你师祖。” 周南因道:“师父想劳你日夜不离地守着他,同时也看好不要让任何人再进来。能做到吗?” 金小娥本身就是鬼,并不怕元冲子的阴气,应道: “师父放心。” 有皇后拨来的侍从敲门道:“国师,一位杏林宗的真人请见你。” 周南因知道定是萧梓林,留下金小娥守着元冲子,匆匆赶去正堂。 萧梓林正看着堂上悬挂的一副《洛神赋图》有些出神,听到她来,收回目光,毫无寒暄地直接道:“我留给你的画看过了吗?我可能找到线索了。” * 那幅简笔的画正铺展在慕容铮面前的桌案上。轩伯道:“听说杏林宗姓萧的去了升平馆见周真人。” 慕容铮看着画,答道:“嗯。” 轩伯一下就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试探着道:“我让丹女和彩依去找周真人。” 慕容铮冷声道:“别让那群夯货去打扰他们。” 轩伯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是。 谢安在一旁端坐品茶,向轩伯温声解释道:“他们想必是在说这画上的重要线索。” 慕容铮虽心中了然,终究还是有点不情愿。 他一眼瞥见桌上一个贝壳拼成的精致食盒,问道:“三哥的人来过?” 轩伯:“是。三爷送来的,说是东海芝豆蜜制成馅,口感一绝。” 三哥酷爱农耕,大部分心思都在田畴间,隐居东海后辟出了好大一片沃土,什么难得一见的灵草仙草、稀世的作物食材,都种得出来。 每年中秋他都亲自做了月饼,分送几人。别人的往往都有增强修为或者驻颜等各种功效。 给慕容铮的月饼,就只有一个特点,好吃。 见他盯着食盒,轩伯道:“我这就派人给周真人送去。” 慕容铮道:“谁说要给周真人了?” “那……” “叫阿鸢扮成内侍模样,送去王府给王韶雁,就说宫里赏给太尉小姐的。” 轩伯这次是真的不太懂尊主在想什么了。 又怕让阿鸢这个“硬汉”扮成内侍,他会不同意。 可阿鸢一反常态,很痛快地去了。 月亮渐渐沉向西天,升平馆内,萧梓林踱至庭前,抬起头看了一眼,正见一名皎如好月的绿衫女子,轻盈地跃进院中,手中托着一个贝壳食盒。 萧梓林微笑道:“有门你不走。” 王韶雁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倒省我去给你送了。” “这还只是临时府邸,门口就那么麻烦,将来起了国师府,不住也罢。” 她入了正堂,将食盒放在小几上,向周南因道:“宫里赏的。我这么多年没遇过这么好吃的月饼,你们尝尝。” 周南因神思不属地点头。 王韶雁打开盒盖叫萧梓林过来:“你看认不认得这是什么馅?” 周南因忽道:“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了。” 王韶雁左右看了看:“你们在说什么?” 周南因解释道:“师姐,萧师兄前些天遍翻医书,见到了一种名为‘梦生蝶’的稀有蛊虫。” 王韶雁虽然骄纵任性,却很是聪明。向萧梓林道:“会让尸体呈现各种表情吗?所以玉堂宗和太清宗的人是死于这种蛊虫?” 萧梓林稳妥地道:“我要验尸之后才能确定。可不知道玉堂宗肯不肯再请出诸位道友的遗蜕,让我重验。” 众人已入土为安,重验只能再将尸身挖出来。 王韶雁道:“好说,我叫人去偷了来。” 萧梓林皱眉沉吟:“掘墓盗尸,德行有亏。” 王韶雁不以为意道:“大行不顾细谨,你懂不懂?” 萧梓林便转向周南因,二人都看着她。 周南因敛眸想了一会,做了决定,说道:“找出真凶,才是对死者最好的慰藉。” 她叫来阿二,让他联络犬兄,又请了王家几位擅长鸡鸣狗盗的门客,拜托众人去请高讼子和守平子的仙体来。 之后才道:“我要去南疆一趟。” 萧梓林道:“这种蛊虫难寻、难养、难御,就算去了南疆也未必找得到。何况我们时间不多。” 周南因道:“有一处地方一定会有。” 王韶雁将食盒盖上,提剑起身:“我知道!” 周南因笑笑,与她同声道:“无趣无趣山,麻烦麻烦洞。” 那是小酆都总部所在,南疆之物,只要能叫得出名字,都能在那里寻到。 只看买不买得起了。 元冲子早年曾带着周南因和王韶雁去过一次,却空手而回。 王韶雁道:“我和你去,君来客栈的账还没同他们算。” 萧梓林召出砭镰来,道:“一起。” 周南因也不同他们客气,她此去南疆一定要拿回“梦生蝶”,也的确需要二人的助力。 “时间紧,顾不得许多规矩,这就走。” 她灵力催动,腰间铜管铮然跃出,载着她疾速升空。 萧梓林和王韶雁跟在她身后,在建康城最中心处御剑南行。 王韶雁在剑身上笑道:“做国师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起码在都城御剑就没人敢管。” 里许之隔的四方馆内,慕容铮望着满月之下向南疾飞的三道灵光,微微眯起眼睛,打了个响指,院落中凭空出现了一艘精钢大船。 他道:“去叫阿鸢。” 谢安看着船头上笔势磅礴的“飞机”二字,额角青筋又蹦了两蹦。 “表叔知道周真人去哪?” “她想找蛊虫,必然是去了小酆都。” “表叔也要去?” 慕容铮“嗯”了一声,步入万里神性舟中。 阿鸢赶来,还是内侍的模样,仰头问:“尊主,你不是说过:和小酆都有关,能避则避。” 慕容铮撑在船头,笑道:“此时怎同彼时?上来,建康离南疆四千余里,尽快出发,我们能早到三四个时辰,在那准备一下。” 他又向谢安道:“要不要同去玩玩?” 谢安摇摇头,翩翩走到神行舟下,仰首问他:“表叔此去,还回建康吗?” 慕容铮:“那要看周真人接下来的安排了。” 谢安叉手道:“表叔可有什么话要嘱咐侄儿的?” 慕容铮居高临下,清明的眸光落在他脸上,笑得温和又闲适。 “你会听吗?” 谢安肯定地道:“会。” 慕容铮笑意渐淡,想了想,说道:“倘内斗不平,莫向北兴兵。” 谢安愣了好一会,面色才舒展开,说道:“安石从今而后会寄情山水、悠游天下。” 神行舟上掉下两本册子来,他伸手接住,是他一直在寻的孤本兵法,另有一本游记,翻开却是慕容铮的笔迹。 船头传来的声音里有些微期许。 “看着玩儿吧。” 谢安欣喜抬头,万里神行已经呼啸升空。 第64章 “只赌一剑。” 无趣无趣山坐落在一片茶海之中,与苗王大寨之间隔着条玉带长河,气候温凉宜人。 山脚之外有一道将整座山都罩在其中的护山法阵,厚重坚实,可却在凌晨时分,被一艘从天而降的巨大钢铁船只砸得分崩离析。 钢船直接落在了麻烦麻烦洞前。 小酆都的所有人都被巨响惊醒了,洞口那些本来在打盹的守卫立刻警惕起来。 他们脸上戴着各种图案的鬼脸面具,手持环首直身的青铜短刀,慢慢蹭着将大船围了起来。 看见船上悠然走下一位锦衣公子,腰间悬着个小葫芦,手上拿着支短笛,容貌就像苗洞壁画上魅惑了先祖的妖女一样,令人一见失神。 他身后跟着个灰衣中年,和一个内侍打扮的清秀少年。 一名守卫最先回过神来,喊道:“奈何桥前叹奈何。” 汉话很是生硬。 慕容铮颇有兴趣地挑起眉,先环视了下周围山景。 山上遍布着极高的巨大楠竹,千顷竹海一碧如洗。一条溪水般细窄的瀑布叠了几叠,潺潺地流淌下来,水流后的大石上写着五个歪扭的汉字: 麻烦麻烦洞。 洞口只有丈许高,掩着竹制的大门。 守卫们没有得到回应,又道:“秋坟鬼唱土中诗。” 轩伯道:“不用问了,我们不知道切口,这次来是要见小冥帝。” 几名守卫交换了下眼神,有人从一个小洞口钻了进去,另有人道:“等着吧!” 轩伯问:“等多久?” 那名守卫道:“我们帝君未必肯理你们。不过你弄坏了护山法阵,自有首领来找你们索赔。” 慕容铮寻了处干净清幽的地方,撩起衣摆坐下等。 阿鸢和轩伯便也都不再说话,站在他身后。 过了好一会,他已经开始不耐烦的时候,才终于有一个戴着蓝色鬼脸面具的人从小洞口钻出来,向着三人道:“护山法阵是你们弄坏的?那是小酆都的宝贝,说吧,拿什么赔?” “你们还扰了帝君清梦,又是另外的价格。” 慕容铮的眼神暗下去。 轩伯的声音也冷厉起来:“你不是小冥帝?” 蓝脸人道:“想见帝君,得看你们有多大本事了。” 他说话间,左手飞出一只小到难以查探的小虫,向着慕容铮的方向振翅而去。 轩伯迅捷娴熟地摘弓搭箭,箭矢破空,径直破开小虫,又“咄”的一声将蓝脸人的左手钉在了洞口竹门上。 蓝脸人倒颇为硬气,愣是没哼一声,忍着疼自行拔出了羽箭,重又向三人和神行舟看了几眼,朝着身边的鬼脸说了句土语。 那鬼脸应声跑了。 慕容铮从大石上站起身来,掸了掸锦袍,挑剔地道:“太慢了。” 蓝脸人一边上药,一边警惕地看他。 只见他左手一翻,手中已经出现了一个精薄的圆筒状物件,一端细一端粗。 他勾了勾唇角,转眼间身形已欺到一众鬼脸人的面前,也不见如何动作,所有人的双肩关节都“咔咔”两声被卸了下来。 并不是每个人都如蓝脸一样刚硬,众鬼脸都大叫起来。 那圆筒出自范灵宝之手,竟有扩声奇效,哀嚎声经由圆筒,立刻响彻了无趣无趣山的每一处角落。 一波嚎叫声未落,山洞大门豁然洞开,一个头戴金色鬼脸面具的高大男人走了出来,扬手一鞭往慕容铮手上的圆筒卷去。 “阁下这是到小酆都找事来了?” 他的声音苍老又十分粗哑,如同嗓子中塞了块木炭。 慕容铮在鞭梢落上手腕的前一瞬飘然退后,随手将圆筒扔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金脸人,说道:“来求小冥帝帮一个忙。” 金脸人长鞭扫过,一众鬼脸人被卸脱了的胳膊都归了位。 他冷冷地道:“小酆都从不给人帮忙。” 慕容铮道:“你可以开价。” 轩伯立刻皱眉道:“尊主……” 慕容铮微微抬手,轩伯虽心有担忧,却也立刻闭口不言。 金脸面具后的目光扫过闪着冷光的精钢大船,猜着他的身份。 “阁下能否报个名?” “慕容铮。” 面具后的黑色瞳孔猛震了两下,小冥帝发出嗬嗬的奇怪笑声:“原来是慕容尊主大驾,那价码自然得为你削一削,就只要阁下在极原山的那座金矿好了。” 慕容铮转着手中短笛,笑道:“可以。我听说小酆都尚赌,那座金矿就作为在下的筹码,和小冥君赌一把,怎样?” 小冥帝道:“怎么赌?” 慕容铮道:“幽冥大阵。” 小冥帝当然领会他的意思,又笑起来,粗哑的声音道:“麻烦麻烦洞建成四百余年,还没见过有人能破阵。” 幽冥大阵是小酆都最强的防守阵法,从创造以来,破阵者寥寥。 慕容铮也笑着,漫不经心地道:“是么?那你很快就见到了。” 小冥帝顿了顿,问:“你想要什么?” “想借你的山头用一天。” 金色鬼面后沉默了一会,之后沉声吩咐:“列阵。” 话音落下,四面八方的地底瞬间有无数鬼面人破土而出,在空中纵跃翻腾,竹门后的洞口也有源源不断的鬼面人冲出来。 片刻之间,小酆都的大阵已经列毕,数千张鬼面齐齐盯住慕容铮。 风过山间,掀起竹海碧浪,更衬得这画面阴森诡异。 慕容铮仔细看了看所列阵法,笑道:“这就是幽冥大阵?在下见识少,小冥君可别骗我。” 小冥帝不悦道:“小酆都从无虚言!” 慕容铮点头,向轩伯道:“我还以为如何了得。原来平平无奇,一剑可破。” 金脸面具后发出怪异的大笑:“我还以为极原山尊主如何了得,原来是个满口大话的狂徒!” 慕容铮也不恼,沉静地问:“赌吗?” “赌什么?” “我若是一剑破不了你的这个阵,不只金矿坑,极原山二十三峰统统归你。” 无数张鬼面后有无数种表情,最多的还是张大了嘴,难以置信。 这次小冥帝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慕容铮反常地有耐心,一直微笑等着,直到对方问: “你要什么?” 他才理所当然地道:“你的山,你的洞,你旗下的所有,自然都归我。” 小冥帝:“只赌一剑?” 慕容铮:“只赌一剑。” 小冥帝:“好!” 他绝不相信有人能一剑破阵。 慕容铮收起短笛,伸手,阿鸢将金色重剑拔出,交在他手中。 小冥帝亲自站于阵首,金色面具后的目光死死盯住他,扔下长鞭,握紧了腰间环首刀。 慕容铮向他白皙纤长的手看了一眼,忽道:“你的面具可以改变声音吗?” 小冥帝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 慕容铮左手虚抓,小冥帝脸上的金色鬼脸面具嗖地飞到了他手里,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年轻脸庞。 小冥帝猛地反应过来,怒道:“你干什么?” 果然已恢复了正常男子的声音。 慕容铮来回看了看那张画工极其精良的面具,点头道:“有点品味,但也不多。” 小冥帝的俊脸上现出怒容,厉声道:“慕容铮,本君可没时间跟你在这消遣!” 慕容铮将面具扔给轩伯说道:“洗干净。” 之后提起金色重剑,笑道:“别着急,快得很。” 小冥帝怒目圆瞪,抽出腰间苗刀。 下一瞬,耀眼欲盲的剑光闪过,他被击飞出去之后,要骂的话才刚说出口: “慕容铮你他妈!” * 周南因赶到无趣无趣山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出于对小酆都的忌惮,他们在山脚下落地,步行上山。 没有遇到山石后的阵法阻碍,三人穿过一片浓绿的山水长廊,又经过竹海,终于到了麻烦麻烦洞前。 看见一群戴着破烂鬼脸面具的人正在忙忙碌碌地修缮洞口竹门。 众人衣衫大多有些缺损,与周南因想象中威严诡谲的小酆都相比,实在有些差距。 只有三个人没有戴面具,其中一个是位亮眼的青年男子,他衣衫下摆也已被撕开,脸上有些擦伤。 另有一个却是老熟人,君来客栈的总角髻。只不过他脸上惨白的粉已经掉了大半,像是花了妆的戏子,很是滑稽。 周南因当时眼盲,没见过他。 王韶雁却一直盯着,试图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 总角髻扯了几张还算完整的大众鬼脸来递给小冥帝,低声道:“帝君,那位阿鸢公子特地嘱咐过,让你务必要戴上面具。” 小冥帝冷声道:“滚!” 王韶雁倒没看他,她向总角髻道:“就是你!鸾川县外的君来客栈!还我们阳寿来!” 总角髻心虚地扣上了一张面具。 小冥帝推开他,走到了最前面:“小酆都的买卖从没有作废的!你们来若是为了这事,可以滚了。” 他的衣服虽然破烂流丢,但脸上的表情既高傲又满是厌恶,挺拔地站在那,气势十足强盛。 王韶雁不由得眼睛一亮,多看了几眼。 周南因道:“我来贵处找一样东西。听说人鬼仙神都可入小酆都进行交易,不知是不是真的?” 小冥帝哼了一声。 有鬼脸人道:“奈何桥前叹奈何!” 汉话很生硬,而且说话漏风像是缺了牙齿。 周南因和王韶雁曾跟着元冲子来过一次,知道切口。 她道:“彼岸花开渡彼岸。” 又有一人道:“秋坟鬼唱土中诗。” 周南因:“恨血独吟冷幽魂。” 一众鬼脸人都去看小冥帝。 总角髻凑近低声道:“帝君,慕容尊主吩咐过了……” 小冥帝冷冷瞥了他一眼。 他便改口道:“慕容狗贼刚才说,让咱们象征性地拦一下就行了。” 小冥帝冷笑道:“象征性?他可没说怎么象征吧?” 他转向周南因,说道:“几位,小酆都改规矩了,想入内的人,得先破阵!” 第65章 “骰子总可以玩两把吧,周真人?” 修习道术之人几乎都接触过阵法,周南因更是精通。 她道:“好,什么阵?” 王韶雁也暂时放下和总角髻的事,专注地等他下文。 小冥帝打了个手势。 过了会还没什么动静,他一回头看见身后众人都拖拖拉拉的,怒道:“布阵!幽冥!” 一众鬼脸人这才纷纷行动起来,可却全没了刚才龙骧虎啸的气势,默默地布好了阵。 周南因和萧梓林都面容沉肃,仔细地端详着阵法中所蕴的九宫八卦。 只有王韶雁,看到上千面缺损的鬼脸都一本正经地对着自己,实在有些憨憨的,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小冥帝愤然瞪她,脸上还是那副厌恶全世界的表情。 她轻咳一声,正了正色,询问道:“南因?” 周南因凝目很久,低声道:“能破,只恐我灵力不足。” 幽冥大阵变化万千,满是疑宫,一旦找错了突破点,必定会深陷其中再难自拔。 慕容铮是靠着沛如沧海的灵力硬冲,周南因则是准确地找到了迷局之中的破阵宫位。 萧梓林靠近了些提醒她:“三位一体。” 那是元冲子留下的名字。 他曾见过三人一起御敌,配合默契,便花了很久琢磨出一套功法来,能让三个不同门派的心法之间互通有无。 元冲子受入道年龄所限,自身修为始终难以突破。但他独具慧眼,且十分擅长对功法的修订匡正,和教人修行。 “三位一体”的功法要旨是对三人取长补短。一旦施展,威力要比普通的三人联手大得多。 周南因也正这么想。 她收起手中箫管,伸手向王韶雁:“师姐,借剑。” 小冥帝看见她与慕容铮一样的动作,更火大了。 他站在阵首,手握腰间苗刀微微躬身,气哼哼地自语道:“拦不住狗贼,还拦不住个婆娘么!” 只见王韶雁抽出天女剑交给周南因,伸出右手抵在她背后大穴上,萧梓林也是一样。 三人的灵气同时运转,共有通无,周南因长剑所指,一道远超天重境、匹敌仙境的剑气,直冲坎宫而去。 小冥帝再次被击飞出去的时候,脑中想的只有一件事:他妈的谁才是让自己丢人的罪魁祸首? 他很快有了答案,痛骂道:“慕容铮你他妈!”- 阵破之后,小冥帝一言不发地回去换衣服了。 周南因三人多有损耗,各自调息。 总角髻急忙打开了更加残破的洞门,问道:“贵客要找什么?” 周南因将剑还给王韶雁,直说道:“我们要找一种叫梦生蝶的稀有蛊虫。” 总角髻向里一招手,洞口内驶来一量没有顶篷的竹制小车,只有两排座位,每排至多能并坐两人。 他示意三人坐进去,又向里喊道:“甲子洞!” 王韶雁上前走到他身旁,锵地一声将长剑甩出来一半,疾速抵上他脖颈,如水的寒光映在总角髻脸上。 她道:“阳寿还来!” 总角髻动也不敢动,心虚地道:“贵客进去以后,和我们尊主大人说就好了!” 周南因也盯着他,回忆起当初在君来客栈中他的傲慢语气,对比眼前这个人畏畏缩缩的模样。心想也许他在小酆都总部只是个排不上号的小人物, 她便拉开王韶雁,问道:“你们的尊主大人可是在甲子洞?” “贵客很快就能见到他。” 总角髻颈上威胁没了,松了口气,语气更恭敬了,将小车的门打开,深深地躬下腰去,道:“三位请。” 周南因便率先坐上小车。 一声空灵的铃音之后,小车驶进漆黑的洞中。三个人修为都高,即使光线暗淡,仍能看清,麻烦麻烦洞几乎是将整座山体掏空了建成的。 小车行在一条悬在空中的缆绳轨道上,如同凌虚临空一般,下面就是黑不见底的深渊。 两侧山壁上密布着无数小洞,用参天古树的枝干撑起,各自点有火把照明。 每一个洞里似乎都有人在赌博或讨价还价,很多洞口外还都吊着数目不等的活人。 漆黑诡异、群魔乱舞,的确有些幽冥鬼城的模样。 想来当初元冲子并没能深入麻烦麻烦洞中,只在门口拾级进入了一间小洞。 竹车走得很快,没一会,周南因眼前一亮,竟然穿出了山体,来到了一片花木掩映的幽谷之中,一块小木牌悬在一株古茶树上,写着“甲子洞”。 有许多鬼面人像是刚忙碌完的样子,正满手泥巴、满头大汗地撤出谷中。 三人下了小车。 王韶雁很是欣喜地四处看了看,说道:“原来甲子洞不是洞,是处山谷,真好。不然进到那些鬼魅的小黑洞里,我肯定难受得要死。” 萧梓林也笑道:“绿草茵茵,流水潺潺,倒是归隐的好地方。没想到小酆都之主也是个有品位的人。” 周南因却在想,依着小酆都狮子大开口的调性,几只蛊虫不知价码几何,待会怎样讨价为好。 沿途有鬼面人接引,三人经过披拂有致的瑶草琪花,一路入谷,直来到一座大竹亭前。 那亭子长宽都数丈有余,亭中独坐一人,戴着金色的鬼脸面具。 亭前侍立有两个戴蓝色鬼脸的人,向三人伸手拦了下,说道:“一人准入。” 王韶雁:“你俩谁进去?” 周南因看了看萧梓林,后者向她点了下头。 她便道:“我。” 两个蓝脸人同时让开。 周南因刚步入亭中,立时有两条绳索从地上无声地抖起,将王韶雁和萧梓林同时捆住卷了起来,挂在亭外两株高高的杉树上。 王韶雁娇呼一声,急运灵力想要挣断绳子,但那绳索材料特殊,结实的很。 周南因回身要救,听见亭中人道:“这是小酆都的规矩,贵客不妨守一守,等你出去的时候自会放他们下来。” 那声音粗哑又难听,像是老人的嗓子被火烧坏了一般。 但周南因却莫名听出了一种安抚之意。 她抬头看向二位好友。 萧梓林想到沿途看到的那些洞口外吊着的人,心知自己二人就是此行的“抵押”。 他向周南因笑笑:“放心,去吧。” 王韶雁则是道:“你搞快点,这鬼绳子如果把我勒出血印来,可难看死了!”* 其中一个蓝色鬼脸人抬头看了看王韶雁,手上不知道掀动了哪处机关,她身上的绳子忽地松开了,整个人掉进了了一张大网里。 虽然仍是挂在天上,却舒服得多了。 周南因看向另一个蓝色鬼脸,希望他能将萧梓林也放下到网中。 那人没有表示,而是道:“贵客请吧。” 她又看了萧梓林一眼,紧握铜箫的手缓缓放开,转身入亭。 亭中戴着金色鬼脸的那人说道:“小酆都不做无名的买卖,来者报个名如何?” 周南因道:上阳宗玉娇客。” “哦?原来是护国真人大驾。鄙人身处南疆僻壤,也知道了周真人以雷霆手段击败洛哈和尚,佩服得很。” “失敬,真人请。” 他指向亭中那张竹制方桌,示意周南因落座。声音虽粗哑刺耳,却能听得出并无恶意- 乙丑洞内,小冥帝换好了衣服,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往甲子洞去,想看看慕容铮到底搞什么鬼。 然后就看到了山体后的大豁口。他好好的甲子洞直接被炸穿了,直通往后山山谷。 他的一众鬼卒都沦成了花匠泥匠,正满手土的退出来。 小冥帝简直七窍生烟,怒气冲冲地往谷中掠去,直到大竹亭外才被闻讯赶来的总角髻抱住拦下了,低声道:“帝君息怒!理智!克制!” 小冥帝瞪着霸占了自己面具的慕容铮。 对方正在亭中请周南因入座,见到他后十分自然地道:“来得正好,拿壶酒来。” 小冥帝:!!! 他愤怒地喘了半天,把总角髻狠狠推开,真的拿了壶酒送进亭中,将托盘往桌上重重一放。 慕容铮对他的愤怒不以为意。他亲自斟酒道:“周真人请。” “我不饮酒。” 周南因没有坐下,语气也并不热络。 金色鬼脸面具后传出低哑的笑声:“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护国真人既从建康的庙堂谲诡之中,来到我小酆都的幽谷田园,何不放松心绪,饮杯美酒,一畅胸怀?” 周南因道:“阁下很会享受,这里的美景也的确足畅胸怀,只是贫道此来,有着贫道的目的,盼望小冥帝见赐……” 慕容铮修长的食指放在鬼脸面具的嘴唇处,轻轻“嘘”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他道:“酒不喝,骰子总可以玩两把吧,周真人?” “只要你赢了,什么都可以带走。” 他向还站在一旁的小冥帝伸出手。 小冥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确很像是侍立在一旁的从人。 他更气了,但还是掀开竹桌下的隔板,取出两个骰盅。 周南因有些动心,问道:“怎么玩?” 慕容铮道:“比大小如何?” “好,来。” 周南因走上前坐在他对面,握住骰盅轻轻晃动。 慕容铮盯着她,手上也随意地摇了几下。 王韶雁在亭外喊:“笨丫头你倒是问问输了的要怎样啊!!在小酆都这鬼地方,不提前讲好,小心他们把你敲诈干!” 小冥帝有些得意地冷笑道:“这就是麻烦麻烦洞的规矩。但凡事先约定好的事情,小酆都从不食言!但若没有约定,可就得听我们的了。” 周南因已停了动作,说道:“开。” 她率先打开骰盅。 骰盘上一片鲜红,正是三个六! 第66章 “依周真人看,我该怎么办好 对面的人似乎笑了一声,轻轻地拍了两下手,说道:“厉害。” 周南因看向他,那张金色的鬼脸面具画工精良,诡异之中仿佛又透着对俗世深深的厌倦和不耐烦。 她却觉得面具后的人似乎有些…… 温柔? 不过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肯定是两天没有休息,太累了,才会有这种错觉,竟然认为南诡的首领会对自己温柔。 那人将自己的骰盅向前推了一些,打开。 周南因看去,也是三个六! 她皱了下眉。 王韶雁急道:“怎样?” 周南因答她:“都是十八点。” 慕容铮笑了笑:“这么巧,看来我和周真人有缘。再开一把。” 王韶雁呸了两声道:“你都这么老了,不要乱占人家便宜!” 下面的蓝色鬼脸人终于忍不住抬头:“你都被人吊在树上了,就不能少说几句?” 王韶雁道:“本小姐想说就说,关你这个丑八怪什么事?” 蓝色鬼脸拽了下手中的机簧,王韶雁身上的绳网一下子收紧了,远不如刚才舒服。 她气道:“喂,丑八怪,你是不是公报私仇?” 蓝色鬼脸人却再也不看她,不理她。 只是过了会,又偷偷地将机簧松开了一些。 亭中,周南因听到王韶雁的抱怨,心里有些着急,不再多说盖上骰盅重摇重开。 两人又都是三个六。 慕容铮悠悠地道:“这可难分胜负了。” 周南因盯着对方的骰子和骰盅看了会,确认没有任何异常,说道:“不如这样,我们互相猜对方盅内的点数,误差小的为胜。” “好啊。” 慕容铮笑着答应,准备盖盅重摇。 听见她道:“且慢,输了怎样,赢了怎样?” 慕容铮:“赢了的人可以随意向对方要一件东西,好不好?” 周南因道:“好,但我们讲明,我如果赢了只要你们南疆一种名为“梦生蝶”的蛊虫。” “也请小冥帝提前讲好,你若赢了想要什么?” 慕容铮想了一会,笑着道:“周真人摇骰的技艺这么好,就要一只摇骰的右手吧!” 小冥帝在旁忍不住道:“能不能认真点,要手有什么用!?” 萧梓林挣动了一下,大声道:“南因,不赌了,我们走!我去南疆山寨之中帮你寻这种蛊!” 南疆大山之中多虫多瘴,并且很多本土人都会些奇奇怪怪的虫术,即使修为很高的人去了,也难免遭遇不测。到时就不是一只手的事了。 何况…… 就算输了,也不一定非给他们手不可。 自从在君来客栈傻乎乎的给了十年阳寿,又得知王韶雁没给也一样得到了消息之后,周南因也变得“不厚道”了一些。 她看了看那个侍从模样的人腰间的环首刀,古朴浑厚,精光内敛,一看就是把不世出的宝刀。 必然可以切断那种特殊的绳索。 她刚才破阵,对小酆都的战力已有了解,在心中规划好了抢刀,救人,逃走的流程。 真正有些忌惮的只有面前这位。 她道:“好,赌一把。” 二人各自拿起骰盅重摇,停下之后,周南因先猜道:“十点。” 这是相对稳妥的一个猜法,三个骰子的点数之和最小是三,最大十八,猜折中数,误差最大不会超过八。 慕容铮开盅,点数是随机的一、三、四。 八点。 周南因的误差只有二,她微微舒了口气。 轮到慕容铮猜,他随口道:“三点吧。” 周南因心头一跳,握着骰盅的手指收紧。 片刻之后,她缓缓开盅,三枚骰子都是鲜红的一点。 慕容铮误差是零,赢了。 他却道:“可惜。” 那语气在周南因听来竟然像真的遗憾似的。 她默不作声地伸出右手,看向那个身配苗刀的侍从,准备好了等他过来动手时就夺刀救人。 可她对面的金色鬼脸人忽然道:“既然如此,砍掉亭外那个小子的手好了。” 一名蓝色鬼脸人抽出把普通的青铜环首刀,没有一丝迟疑地向上挥砍,目标就是萧梓林的右手。 萧梓林拧身欲躲,但人在空中难以借力躲开。王韶雁吓得高喊了一声。 间不容发,周南因反应奇快地回身,以铜箫格飞苗刀,刀身飞出,刃口刚好撞在绳索上,果然割不断,绳子完好无损。 那苗刀被她以灵气抓回,抵在蓝脸人咽喉大穴上,向亭中道:“与阁下对赌的人是我,要砍也该是砍我的手!” 慕容铮道:“周真人不记得了?我只说要手,可并没说要谁的手啊。” “麻烦洞的规矩就是这样,一切没讲明之事,都听小酆都的。” 他转向身旁道:“是不是?” 小冥帝很自然地道:“没错,在麻烦麻烦洞,向来如此。” 周南因挟持着那个蓝脸人,向前走了几步,说道:“用你们一个首领的命,换一只没用的手,不亏吧?” 刚才破阵时她已经观察过了,戴着蓝脸面具的人就站在阵首之后,说明蓝脸在小酆都的地位不低。 慕容铮叹了口气,说道:“唉,好吧。不如我换个要求,不要他的手了,改为请教周真人一个问题,怎样?” “你说。” 周南因还是没有放开蓝脸人。 慕容铮道:“我有一个还算喜欢的人,最近才知道原来他的身份是假的,一直在骗我。依周真人看,我该怎么办好?或者说,如果是你,会怎样?” 小冥帝看了看他,脸上表情辨不出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王韶雁想出言嘲讽,又有些害怕他们动不动就砍手砍脚,自己低声道:“要是有人敢骗本小姐的感情,我将他剥皮抽筋!” 她下面那个蓝色鬼脸人又抬头看了两眼,这次她却不再混横了,只撅了撅嘴。 这个问题让周南因有点意外,但小酆都既被称为“南诡”,有些奇怪诡异的问题,想来也正常。 思索了片刻,说道:“我不知道阁下与那位的具体纠葛,只能按照我的想法给一些未必有用的建议。” “如果是我,大概会同骗我之人讲清楚,从此天涯路远,不再相见。” 慕容铮强调道:“你对那个人是有点喜欢的,难道不会舍不得?” 周南因收起刀,说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慕容铮笑了笑:“那周真人要不要再来一局?” 周南因:“赌什么?” 慕容铮道:“你赢了,给你梦生蝶。你输了,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好。” 周南因将苗刀归还,抬头与两个好友互换了眼神,重又回到亭中,握住骰盅。 再开盅时,她猜的仍是十点,慕容铮摇了十三点,误差是三。 轮到慕容铮,他仍是随口道:“六点吧。” 周南因的盘中也是随机的,点数十五,误差有九。 她终于放松,笑了起来:“我赢了。” 慕容铮看着她那笑容短暂失神,之后道:“周真人真了不起,小酆都只好认栽一次。来人,取蛊虫来。” 小冥帝又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叫的是自己,一边告诉鬼卒“梦生蝶”的位置,一边在心中大骂慕容铮。 不多时,两名鬼脸人捧着两个小坛来到亭中。 慕容铮道:“讲解。” 小冥帝便黑着脸向周南因讲解雄蛊与雌蛊的用法,以及蛊虫的作用。 周南因这才知道,原来雄蛊入体,能让人临死之前在眼前重现一生中印象最深之事。 或喜或忧或悲或怒,每个人所看到的事都各不相同,自然也就呈现出各异的表情。 而人死之后,极其小的雄蛊会爬出宿主体内回到雌蛊身边,只在死者头上留下一个细狭的小孔,即使被细心的验尸者发现,也会认为是她的金针针刺之后所留。 周南因往亭外看去,萧梓林艰难地向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她又看了看两个坛中的蛊虫,说道:“我要带几只回去。” 慕容铮道:“周真人可以尽数带走。” 小冥帝:…… 你他妈! 周南因摇头道:“多谢,一只雌蛊,三只雄蛊足够了。” 小冥帝赶快让人取出一雌三雄来,装坛给她。 周南因将小坛珍重地收好,稽首道: “多谢阁下见赐,我三人就此告辞,请放我同伴下来吧。” 慕容铮却道:“周真人手气正好,不再赌一把么?” 周南因拿到了蛊虫心情不错,便笑着摇头。 “不赌了。” “小酆都这里,天文地理、占卜打卦、控尸御鬼,无不有人精通,周真人真的不考虑下?” 听到“控尸御鬼”四个字,周南因果然迟疑了。 王韶雁在亭外喊她走。 她却道:“我想询问有关控尸之术。” 慕容铮:“好说,只要周真人赢了,小酆都的控尸法门可以尽数传授。” “如果我输了呢?” “周真人只需回答在下刚才的那个问题。” 周南因于是又坐回桌前。 二人各自猜了点数,她仍猜十点,慕容铮猜九,开盅之后,是她输了。 她只好想了一下刚才那个问题,如果骗自己的那个人她刚好喜欢,会舍不得吗? 她对男女之情所尝极浅,心中自然而然想到了景真。若那个骗子是景真,她能狠下心来不再相见吗?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的确舍不得。我可能会给他一次机会,将瞒我之事尽数坦白,若他所言仍有不实,我就不再心软了。” 慕容铮笑着道:“多谢周真人解惑。” 王韶雁和小冥帝几人都懵懵的,心想周南因这答案如此主观,能解你哪门子惑? 慕容铮已经盖好骰盅,问道:“还赌吗周真人?” 周南因:“先讲好,输了怎样,赢了怎样?” 第67章 “希望慕容尊主能身在唯弗峰,” 慕容铮道:“我若输了,与控尸有关之事,随便周真人问。” 周南因道:“可我却不想再赌手赌脚了,如果阁下有这方面的爱好,贫道这对眼睛不知能不能做赌?” 慕容铮向前微微倾身,盯着她的双眸。 周南因的眼睛线条柔和,此时的目光中却满是敏锐凌厉,像一把被绸缎包裹的无双宝剑,漂亮华丽之下便是惊世锋芒。 慕容铮看了一会,说道:“周真人这么美的眼睛,真舍得拿来赌?” 周南因的想法很简单,她盲了这么久,早已适应了,就算真的赌输了失去眼睛,也没有多可怕。 她道:“不可以吗?” 慕容铮:“可以是可以,可谁叫在下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不如这样,周真人若输了,就陪下我饮一杯酒好了。” 萧梓林的眉端凝起。王韶雁喊道:“南因,别和这个老色坯赌!” 可是,了解控尸法门,不仅关系到前线的尸兵,还可能解脱元冲子,周南因是真的很需要。 她便又按下骰盅:“请。” 手定骰停,她道:“这次阁下先猜。” 慕容铮随口道:“十二点。” 周南因看了看他,猜了九点。 开盅后,慕容铮输了。他瞥了一眼骰盘上的数字,站起身来打了个响指。 两名身穿南疆麻衣之人从远处整齐地走过来,一先一后进入亭中。 他道:“小酆都向来说一不二,在下既输给了周真人,也只好将控尸之法与真人分说明白了。” 他走向那两个麻衣人,抬了抬手,两人齐齐转向周南因。 她这才看清,他们面色青灰,眼珠浑浊,并不是活人,并且和元冲子的状态十分相似。 她几乎是瞬移到了那两具活尸面前,脱口问道:“你控的?” 声音冷厉又含有疑忌。 慕容铮笑道:“是。不过我只控了这两具尸体,周真人若是有什么其他的怀疑,那可真是冤枉了。” 他心念微动,两具活尸向周南因行了个南疆本土的递手礼。 周南因退了一步。 她只刚才乱了分寸,现在静下来一想,他远在南疆,并没有操控元冲子挟持褚望北的理由。 而且她仔细看过了眼前的两具活尸,虽然面上都是一样的灰白,但这二者的眼神却明显比元冲子清明许多,让她觉得二者都可以执行好很复杂的任务,而不是像元冲子一样,只认金钗不认人。 周南因又端详了一会,问道:“他们有神智吗?” 慕容铮温声道:“心智不失,但神识不全。” 周南因伸出箫管,拨开二者的手观察了一下,从茧子的分布来看,并非舞刀弄剑之人。 她问:“如何做到的?” 慕容铮道:“若用活人施为,则施法去其天魂、地魂,再去灵慧一魄,人就会成为可供驱使,有心智但无记忆的行尸走肉。” 周南因有些嫌恶地轻轻皱了下眉。 慕容铮没错过这个微小的表情。 “他们是被歹人所杀,我顺道拿来用用,这就需要召回死者的人魂,还有另外六魄。” 他驱动二尸扯下前襟露出胸前的致命钝伤,来证明自己并非以活人做尸。 然后接着道:“若修为不够,六魄召回不全,就容易出现各种不足:心智不高、不够警觉、或者尸体易腐。” 周南因虽然明知答案,还是抱有一丝希望问道:“有没有可能恢复神智和记忆?” 慕容铮平静道:“终究是已死之人。” 周南因僵硬地点了下头。 慕容铮又道:“不过,在切断控尸人与尸体的联系之后,神魂会短暂归位,如果死者的心智足够坚,念力足够强,可以有片刻的清醒。” “但也就是一两句话的时间,不会很长,之后三魂散于天,七魄归于地。” 他所说并不长篇大论,但却都直切要旨。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之意,周南因心中猛然一沉,嗓音发涩地问:“如何切断控尸人和死者的联系?” “可以用法力强抽死者人魂,若周真人舍不得的话,也可以用你的金针封住其公孙、内关、临泣……” “你怎知我舍得舍不得?” 周南因顿时警觉。 “周真人这幅忧心如捣的模样,有眼睛有脑子,都能猜得出死者是你的亲近之人吧?” 慕容铮慢条斯理地握住周南因手中铜箫的另一端,她迟疑了一下,放开了手。 慕容铮接过,边给她讲明,边用箫管依次封住了其中一具尸体的七十二处大穴。 “死者筋脉被封,就算是控尸人强催,也无法再操纵哪怕一根手指。” 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三寸来长的钢钉,随意地拍在那名死者头上,那人双眼翻白,躺了下去,恢复了死人该有的模样。 “再以粗针封闭灵府,这样可以让活人和死人都少受些折磨。” 周南因垂眼看着地上那人,问道:“如果对手操控了很多尸体,没有时机和精力挨个封脉,该如何克制?” 小冥帝忍不住插嘴道:“你问题太多了吧?” 他妈的小酆都就没做过这么亏本的买卖! 周南因:“你家主人刚才说有关控尸之法随便我问,小酆都言出必践,不是么?” 不知道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他,小冥帝额角青筋都蹦了两蹦。 慕容铮笑着接道:“如果敌人手下行尸数量太多的话,用火是最可行的。可火烧之后,不仅魂魄留不下,连尸身也没了。” 周南因:“既为仇敌,何惧毁尸。” 慕容铮将铜箫还给她,说道:“周真人说得是。可万一你有所顾忌,剩下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找出控尸之人,一劳永逸。” “如何找?” 慕容铮又坐回了竹桌后,笑道:“我既输了,功法当然可以见告,只是恐怕要学一些时日。周真人要留下来学吗?” 周南因听他的语气虽不太庄重,倒不像说谎。她想了想,道:“不了,告辞。” 慕容铮:“周真人且慢走。” 王韶雁在亭外喊道:“你又想干嘛?南因别听他的!赢了还不赶紧走。” 她被吊了许久,早难受得要命。 慕容铮手中拿着个透明的琉璃小瓶向她晃了一下,里面有着一缕纯白色烟雾状的东西。 周南因知道那是南疆一种贮存、转移阳寿的秘法。也能猜得到里面的一定是自己在君来客栈付出的十年阳寿。 可她的目光却是落在拿着小瓶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比大部分中原人略白一些,手指修长,明晰的指筋在手背向下延伸,随着手指的动作微微起伏。 周南因看了一会,声音冷了很多。 “还押我的眼睛,赌不赌?” 慕容铮将琉璃小瓶放在桌上,说道:“当然不。我还要用这东西,赌周真人陪我喝一杯呢。” 周南因一语不发,摇骰,猜数,开盅,赢得一气呵成。 慕容铮将琉璃瓶推向她,这次的语气听起来倒真的有些像是叹惋了: “可惜,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周真人,一路走好。” 周南因却重新盖上骰盅,轻晃了三下,说道:“再赌一次。我输了陪你喝酒,阁下输了就请答应我一件事。” 慕容铮颇觉意外,鬼脸面具下的长眸睁大了些,很快又眯起来,回道:“好啊。” 周南因:“不先问问是什么事?” 慕容铮摇着骰盅,毫不加意地道:“周真人随意。” 周南因:“你先猜。” 慕容铮随口道:“十八点。” 前面五局他猜的分别是三、六、九、十二、十五,周南因料想到他这局会猜十八。 “你输了。” 她低声说着,将骰盅直接打开,露出里面醒目的三个一。 慕容铮误差最大,已是必输无疑。 他轻笑一声,问道:“不知周真人想让在下做什么?” 那语气落在小冥帝耳中,竟像是很期待、很兴奋一样,他第无数次地在心底骂骂咧咧起来! 周南因端起桌上已经斟满了酒浆的古藤酒盏,向他举杯,说道: “几日之后我会亲往极原山,再次拜访。届时,希望慕容尊主能身在唯弗峰,而不是南疆。” 她说完,连慕容铮都愣了一下,没有回应。 亭内亭外一时静默,只有小冥帝哈哈地冷笑了几声。 好一会,慕容铮才拿起酒杯与她的一碰,沉声道:“在下恭候,盼与国师一晤。” 他开始时更多的是忐忑,不清楚周南因到底猜到了多少。 观察了一会,觉得她大概只知道了自己是慕容铮,并不知道别的。 虽然想不出她是怎么猜出来的,但他还是松弛了一些。 周南因将杯中酒饮尽,探手抓过小冥帝腰间宝刀,割断了束缚二位好友的绳索,又还刀归鞘。 小冥帝这时才刚攻到她面前,刀已经回到了他腰间。他倏地停住,拳头攥了几攥,恨恨地放下。 萧梓林和王韶雁终于得了自由,落在地上,运转灵气活了活筋络。 三个人默契地都没有多说,一同向谷外走去。 慕容铮站在亭中望着,忽然道:“周真人!” 周南因停步回头。 他道:“你远来小酆都支持生意,在下感激,今日就再多送真人一个消息好了。” 第68章 “吉儿,犬子病危……” 在小酆都这个地方,竟然有人会送她消息,而不是趁机敲她十年阳寿。 周南因可实在意外。 她回望竹亭,那抹峻拔的身影,与高崖之上的人影重合起来,心中刚腾起的一丝感激又荡然无存,被恨意取代。 她冷声道:“说吧。” 慕容铮抬手向她挥出一张纸,说道:“这上面是所有来小酆都买过这种蛊虫的人,周真人也许有用。” 薄薄的一张纸笺,飘得轻且缓,却穿过了十来丈的距离,稳稳地落在周南因的面前。 她伸手接住,看见上面记着长长的一串人名。 以周南因的性格,受人恩惠绝不会不声不响,但此时面对慕容铮,一句谢字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看着那张诡异的金色面具,将纸张收好,默默转身走出山谷。三人回到麻烦麻烦洞中,又乘竹制小车按原路出了山。 直到走出无趣无趣山的山门,王韶雁终于忍不住一把按住她的肩膀。 “等等、等等,你刚才说的话什么意思,你说他是谁?” 周南因又回头看了眼,山顶起了些浅绿色的瘴气,竹林更显青翠,其他的景物却是看不清了。 她道:“其实我刚才也不太确定,不过现在确定了,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人就是慕容铮。” 王韶雁满脸的难以置信。 萧梓林也缓缓摇头,清隽的长眉皱起来:“真是没想到,北邪和南诡行事风格迥然不同,却竟然是一家。” “慕容铮这个人我虽没有见过,倒也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还以为他该是孤高自傲的一个人,今日看来,似乎也算平易近人。” 王韶雁不满地哼了一声:“他要砍你的手,哪平易近人了?” “南因,你没想过动手吗?想的话,我们现在杀回去。” 不管打得过还是打不过,世上就没有王韶雁不敢砍的人。 “没有胜算。” 周南因摇了摇头,拿出那张纸来铺平在一块石头上,纤细的指尖从上往下依次滑过那些人名。 王韶雁和萧梓林也凑近了一起看。 手指在一个名字上停了下来,那是这些人里她唯一一个认识的。 萧梓林:“唐之策?” 王韶雁:“姓唐的?他买蛊虫害死大家?不太可能。他那么废物怎么敢向玉堂宗那个高讼子动手的?” 周南因:“废物?他是太清宗的掌教,师姐为什么这么说?” 王韶雁对“秘事”这些东西最感兴趣,对中土各个宗门的了解可比周南因多得多了。 她道:“他能当上掌教,靠得全是拍马屁和笼络人的本事。谁知道他给杨一浮灌了什么迷魂汤了,那个傻小子对他简直言听计从。大伙都说,他才是太清宗的太上宗主!” “他既为掌教,天灵地宝自然随他取用,可就是这样,还突破不进玄重境,你说是不是够废物的?” “我师父说过,这就是太清宗收徒入门太过宽松的弊端。什么人做什么样的事,资质太差就不该修仙!” 周南因又将目光凝在纸上那个名字上,缓缓道:“我记得我师父说过,来小酆都交易,绝不用担心会被泄漏出去。本该是机密的名单,他为什么会给我?” 萧梓林点头:“没错,不能轻信。” “那还是先别想了,把你的阳寿续上,咱们赶紧回建康睡一觉吧。” 王韶雁打了个哈欠,声音中有不加掩饰的疲惫。 萧梓林也道:“对,回去我结合‘梦生蝶’的蛊虫重新验尸,还你清白。” 周南因收好那张纸,随二人一同御剑升空。 山后谷中,慕容铮仍站在竹亭中,翘望着山外那三道东去的剑光。 身后是小冥帝带着嘲讽的声音: “还以为极原山尊主如何了得,不还是在一介女流手下输得这么惨!” “刚才洞外破你幽冥大阵的,不是这介女流吗?” 慕容铮没有回头。 小冥帝嘴角抽了抽,转而质问道: “名单哪来的?” 来交易的人名单是小酆都的机密,绝不外泄。何况,这里是分洞成交,只有各洞的账册,从没有过这种单一品类的买家名录。 “随便写的。” 慕容铮答得也很随便。 小冥帝:!!! 不仅肆意泄密,泄的还是假密。这种影响小酆都口碑的事让他生气,五官都有些扭曲了,抽出宝刀喊道:“慕容铮你到底要怎样?你想搞垮小酆都是吧!” 慕容铮直到天边的剑光彻底不见,才回到亭中竹桌前,收起周南因用过的骰子和酒杯,一边说道:“别这么想。我当然希望小酆都蒸蒸日上,以后,还要指望你替我管好这里,多赚一些呢。” 他的声音中也透着股散漫的随意,甚至有点温和。可这股不在意的劲儿才是更气人的! 小冥帝握刀的手力气大到发颤,但一直也没等到有人来拉他,终于还是愤愤地收了回去。 轩伯走进亭中问道:“尊主,接下来去哪?” 慕容铮摘下面具来放在桌上,随手敲了两下:“周真人既有要求,我们就回极原山。” “吩咐人重修唯弗居,准备迎接贵客。” 阿鸢正在走神,没有听二人说什么。 轩伯则一脸的忧心忡忡: “尊主,不需要再同周真人说得清楚些吗?” “就这样吧,说多了她也不会信。” 慕容铮能想见周南因看到那张纸后疑虑重重的样子,他勾起唇角。 小冥帝似乎明白了点,嗤道:“慕容尊主这是起了色心吧?对人家姑娘有什么不堪的想法。” 慕容铮啧了一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女恋慕,花成蜜就,美好如斯,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那么龌龊?” 小冥帝气笑了:“是我龌龊还是你没出息?让一个婆娘拿捏成这样。” 慕容铮抬手一个响指,巨大的万里神行轰然落在亭外,激起一阵尘烟。 小冥帝吓了一跳,缩了下脖子扭头去看。 听见慕容铮徐徐吟道: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个中滋味,你这种没人爱的,自然不会懂。” 小冥帝这次彻底绷不住了,张口要骂。 慕容铮登上神行舟,冷冽的眼神扫过来,小冥帝嘴巴张了张,哼了一声。 “自今而后,小酆都更名‘不易峰’,你就是不易峰主了。替本座管好这里的一应事务,账册记得按时交来。” 慕容铮摆弄着手中的金色面具。 小冥帝抬手按住刀柄,忽而感到一股灭顶的灵力压在头顶,迫得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小酆都一众鬼卒见了都跟着纷纷跪倒。 总角髻道:“不易峰谨奉慕容尊主令。” 慕容铮垂眼看着小冥帝,薄唇轻动:“你呢?” 半晌,小冥帝低声道:“奉慕容尊主令。” “我听不见。” 慕容铮声音凛冽,已透着命令的压迫。 小冥帝狠狠咬了咬牙,大声道:“不易峰谨奉慕容尊主令!” 慕容铮轻笑一声,万里神行在山谷竹海之中疾速升空- 入夜以后,周南因才回到建康城内的馆驿。 王韶雁自去休息。 萧梓林陪着她来到元冲子尸身所在的厢房。 房门被推开,元冲子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他似乎对周南因并没有敌意,而是紧盯着萧梓林,喉间压着声低吼,警惕地站起来,带动身上的锁链发出一阵叮当乱响。 周南因不想惹他不安,温声让萧梓林到正堂去等自己。 金小娥不需要吃饭睡觉,一直尽职尽责地坐在元冲子面前,见周南因回来,向她汇报道:“师父,什么事都没发生。” 周南因摸了摸她的头,又看向层层铁链束缚下的元冲子。 慕容铮说得对。让他安定下来,对他和对活着的人,都好。 她对慕容铮给自己的名单持怀疑态度。 但他给的定尸之法,周南因却能甄别出来,是没问题的。 何况元冲子是已死之人,*情况再坏又能坏到哪去。 她轻轻叫了声:“师尊。”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八道金光从她袖中升起,又纷纷扬扬地散开,向着元冲子刺去。 元冲子对金针的光芒十分敏感,就地取材,御起锁着自己的铁链,将周身严密地防御起来。 周南因站在一旁,能看得出,他的修为、招式,与生前无二。 “雨打飞花”自身拥有灵智,此时面对前主人,趋退之间的套路,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严谨。 僵持片刻之后,周南因终于下了决心,长箫破风,穿过层层守势,点中了元冲子手臂大穴。 他与金针之间高下立改,不多时,七十二枚金针已经尽数没入他的筋脉大穴之中。 元冲子顿时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只是眼睛还睁得很大,干巴巴地瞪着周南因。 周南因跪在他身侧,拔下头上铜钗来,凑近元冲子头顶百会灵府。 这一针下去,就能切断控尸人与元冲子的联系,但起针之时也就是他魂飞魄散的时候。 周南因从未觉得这二两铜铁如此沉重,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她想过师娘,想过师妹,想过与元冲子朝夕相处,受其教导的日子。 房门被人推开,一身睡袍的褚望北走了进来,向她道:“师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爹说过的,你都忘了?” 周南因转头,对上她异常清澈的眸子:“你知道了?” “萧师兄跟我说了,快动手吧师姐,早解决,早休息。” 她这样说,周南因并不意外。 褚望北一向如此,小小的年纪,不知该说她是冷情,还是理智。 得到她的支持,周南因终于提起些力气,将铜钗缓缓钉入元冲子的灵府。 她的声音微微发哽。 “师尊,我会努力找到万全之法留你魂魄,等我。” 铜钗入脑,元冲子在她的低语之中,沉睡一般闭上了眼睛,终于恢复了静穆祥和的模样。 褚望北和金小娥帮她一起取下尸体上的锁链,妥善安置。 周南因的手忽然停住,侧了侧耳朵凝神听着什么。 她心念感知到有人焚烧了她的传讯符,是早年间留下长安木家的那一张。 很快,耳边响起了熟悉的男嗓:“吉儿,犬子病危,盼你能赶来长安救一救他!” 是木家老爷。 景真他,不是在建康会试? 几天不见,怎么就回到了长安家里,怎么就病危? 周南因猛然站起,下意识地要用雨打飞花引路,去寻景真。却想起七十二枚金针已尽数钉在元冲子体内。 她向褚望北交代了如何处理尸身,又嘱咐金小娥务必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房中。这才步履匆促地出了厢房,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第69章 害怕吗?那就面对。 来到正堂,萧梓林正在等她。 “如何?” 周南因很少如此慌张失态,她拉住他的衣袖,急道:“萧师兄,你累不累?能不能陪我去长安一趟?老爷传讯来,说景真病危。” 萧梓林看着她无措的模样,走了下神,想起她是为了谁,又有些怅然。 不过他很痛快地道:“何时走?” 周南因有些歉然:“现在,可以吗?” “好,走。” 萧梓林理了理背包中一应行医所用之物,再次同她一起,在皇都之中御剑而起。 这一次却是向着西北。 虽然连续两夜没有休息,又经过了斗法与破阵的消耗,周南因还是催动灵力,飞得很急。 到了长安,她循着模糊的记忆找到木府,已是后半夜了。 府中想必也彻夜未眠,她一叫门,立刻有人来应。 周南因绕过看门的人,径直走入院中,一边道:“告知老爷,我们来给少爷看病。” 府宅不大,听到声音,木老爷和木夫人双双迎了出来。 周南因:“老爷,夫人。” 她虽入道,且已离开木家十数年,称呼却没有变。 木老爷却认不出她了。 “你是,吉儿?” “是。老爷,这位是杏林宗宗主的高徒萧真人,他来了,一定手到病除。” 她拉过萧梓林,后者轻轻颔首。 木家终于等来了救星,木老爷满脸殷切,向萧梓林行下大礼。木夫人神色间却有些尴尬。 周南因扶住二人:“老爷、夫人,事急不叙俗礼,先带我们去看看景真。” “景真?” 木家夫妇二人都愣了一下。 周南因自然地以为,他二人不清楚自己和景真的关系已如此亲密,所以才会诧异。 她微微红了脸,改口道:“去看少爷吧。 木老爷才点头,领着他们穿过庭院,来到一处厢房。 周南因二人一靠近,都察觉出房中鬼气森森。 她知道景真向来怕鬼,立刻挥开房门,闪了进去。 可门内并没有鬼,只有一个面色泛灰的少年躺在床上,瘦得有些可怕,呼吸几若不闻,的确是将断气的模样。 而这阴然的鬼气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周南因又惊又急,握住他的手,轻声唤道:“景真……” 下一瞬,她一眼看见了少年粗眉上光洁的额头,要说的话便卡在喉间。 她记得很清楚,景真的右侧眉峰处有一道细窄的疤痕,而眼前人,没有! 她将少年的手甩开,愕然退了一步。 萧梓林正好进来,问道:“怎么?” 接下来他转向床铺,也是疑惑道:“木家有几个少爷?” 他见过慕容铮一次,是不是同一个人一目了然。 可他还是快速地为病人切脉诊治。 周南因知道木家只有一个少爷,可她又抱有幻想,向刚进来的木氏夫妇僵硬地问道:“老爷,家里又添了小少爷么?” 木老爷奇道:“什么意思?我就这一个儿子,哪还有福气再添。” 木夫人有些局促地道:“吉儿,峰儿这个孩子做事草率,之前他找你退亲的事,全是那个贱妓引诱的,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萧梓林正扒开病人的眼睛探查,闻言侧了侧头,看了周南因一眼, 木老爷却板着脸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吉儿是自家人,和那张婚书有什么关系!人家半仙之身,拜两国国师,还能要你这个混蛋儿子吗?” 他又急着向萧梓林询问:“萧真人,犬子病况如何?” 萧梓林向他低声说着什么,周南因却是听不到了。她觉得浑身气血都经丹田冲天灵,在脑中轰地一声炸起来。 木家只有一个少爷,这个少爷找她退了亲。 那景真又是谁? 他真实存在吗? 周南因握紧腰间铜箫,触感清晰,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箫还在,人呢? 她忽觉双眼一黑,打了个晃。 萧梓林手快,倏地闪过去扶住了她。 木老爷这才注意到她脸色煞白,关切道:“吉儿,你怎么了?” 他粗通练气法门,知道周南因现在的修为,根本不会有寻常病痛困扰。 萧梓林道:“她三天没有合眼,有些疲惫,不知有没有空房能让她歇一会。” “有,跟我来。” 木老爷连自己儿子也顾不上了,留夫人守着,亲自引二人到客房。 周南因木然地在萧梓林的搀扶下进了房间,木然地躺下,木然地闭眼。 心中只想:不是真的,这都不是真的,只要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回复原样。 可回复到哪里? 回到元冲子未死她未盲? 回到与景真同往建康? 回到临川崖当晚? 回到自己还没来木家,还不知道真相的时候? 周南因没有答案,良久,她平静睁眼,坐起身来。 害怕么?那就面对。 第70章 “我也可以对你好。” 她推门出去,天光已经大亮,正看见匆匆赶过来的萧梓林。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周南因问:“他怎样?” 萧梓林:“你怎样?” “我好了。” 周南因侧身将他让进屋中,坐回桌前主动将自己的手放上去,一边道:“木少爷身上的鬼气,你查出原因了?” 萧梓林搭上她的腕脉,沉静地道:“他前些日子结识了一名胡姬,日日厮混,还要娶回家来。” 他默默抬眼,见周南因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笃定道:“那定是恶鬼。” “不错,道行还很高。木家老爷只是粗略懂一些,这几日才反应过来,症状像是被阴物所缠,于是联络了你。”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给他渡了阳气,服了补元的丹药,再开两张方子,只要按时吃,一段时间也就养过来了。倒是你……” 萧梓林收回手,周南因自然地换了另一只手上来。 他笑了一下,摇头道:“不用了,你身体没问题,是心里的问题吧?” “就我刚才所知,木家这个少爷从没离开过家,自六月末开始,缠绵病榻已一月有余了。”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你并不知道他是谁,对么?” 周南因怔了一会,这件事她已经翻来覆去想了半天,这时候被人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觉得胸口发闷。 从长安初遇,到建康分别,因为一件信物和一个称呼,自己对他推诚相信,赤诚相待。 到头来却发现,原来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周南因压下心口泛起的酸涩,朝他勉强笑了一下:“我现在还不知道。” 萧梓林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现在还不知道,将来会知道。 他道:“也对,他刻意接近你那么久,一定要将人找出来,查清楚他的目的!” 周南因未置可否。 她当然一定要找他出来!可找到人之后要问什么,做什么?她却不知道。 如果他真是为了利用自己,而恶劣地欺骗了她的感情,她要怎么办? 周南因眸光冷下去,习惯性地去握剑柄,却触到了冰冷的铜箫。 萧梓林见她垂着眼,平素闪动着温柔神采的瞳孔中一片灰沉沉的。 他迟疑了好一会,问道:“南因,你与木家少爷的婚约……” “我非俗世人,不守俗世约。何况,是他先要找我退亲的。” 若是以前的周南因,绝不会说出这种自傲到甚至有些薄情的话。 但她现在心中翻涌着愤怒与怨怼,连带着对这个因为歌妓要与她退亲的木少爷,也带了些许恨意。 “我自己去和老爷说清楚。” 不等她站起来,萧梓林忽然在桌上握住了她的手。 与无数次诊脉时的接触截然不同,是将她纤细的手掌紧紧攥住了。 周南因看着面前的老友,戾气忽然间就淡了许多,拍了拍他道:“放心,我没事。” 萧梓林摇头,说道:“我不是要安慰你。南因,我是想说,我也可以对你好。” 周南因:“我知道,你和王师姐都已经对我很好了。” 萧梓林还是摇头,一贯温润的嗓音带了几分沙哑:“不是这种好,是男人对女人的好,是喜欢你的那种好。” 周南因晦暗的眼波猛然震动,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萧梓林这时才放开手,略带自嘲地笑了一下,说道: “这句话其实我很早就想说,早就该说。但我一直觉得,修道之人,凡事该顺其自然。你我年纪相若,意趣相投,该发生的事总归是要发生的,何必着急。” 周南因已经懂了,她张了张嘴,却只是叫了声:“萧师兄。” 萧梓林扯了下唇角,自顾说下去:“直到听说你在极原山受伤,独身一人离开上阳宗,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了,但我找到你时……” 那时周南因身边已有了一个人,而她对那人温言软语,小心在意,两人又早有婚约。 那一晚,萧梓林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可此时此刻,他再不表明心迹,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周南因缓了好一会,才消化了这件事。 她与萧梓林幼年相识,一直视他为至交、兄长,对方又是一副君子做派,是以她从未往其他的方向动过一点心思。 她垂头叹了口气,缓缓道:“萧师兄,我可以为了你出生入死,眼都不会眨一下。但我却没办法接受你这份心意。” “为什么?”萧梓林追问。 周南因看着他失落的模样,有些心疼。 但她既然无法回应他,就必须说个清楚。尽管萧梓林可能一时伤心,却是对他最好的。 她考虑了一下,直截了当地道:“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萧梓林愕然:“你是说?……” 周南因涩然一笑:“没错,就是他。” 他的身份是假的,可周南因的感情却是真的。 她又道:“萧师兄,你可以笑话我、讨厌我,但不必劝我。因为这种事,我自己也是左右不了的。” 萧梓林看着她,半晌之后才笑了一声:“是。” 这种事情是左右不了的,他又何尝不知道? 谁让他处处晚了一步,找到周南因时晚了一步,配出复明药物时晚了一步。 对方自然也先他一步走进了周南因的心里。 萧梓林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两下,过了一会儿,站起身,说道:“他身体亏空太多,今天晚间你再为他输送一次阳气,日后慢慢调养便好。”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木家少爷了。周南因明白他交待这句话,是要走的意思。 “萧师兄,你……” 萧梓林笑道:“你别多想,是因为高讼真人他们的仙体已经找到,我要先赶回建康重检。” 周南因心中既有感激又有愧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萧梓林看着她的样子,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谢。南因,今天这些话你就当我没说过,以后我们一如从前。” “萧师兄。” “你再休息一会。” 萧梓林又向她笑了笑,就近从窗口飞出,御起砭镰匆匆地去了。 周南因独自一人在房中呆坐了很久,又抽出那支铜箫来,手指抚摸过下段被黄金融烫过的痕迹,缓缓来到上端的刻字: “醉里调音夜长长,游星戏斗且放狂。” 她曾经摸到过这一句,当时就想过这口吻并不太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只是没有深究。 直到有敲门声传来,木老爷的声音在门外道:“吉儿,醒了?” “老爷。” 周南因去开门,见他身着长衫,手中提着个包裹站在门外,脸上是关切之色。 “萧真人着手成春,犬子已经醒过一次,吉儿可以放心了。” 木老爷进门,将包袱放在桌上,摊开道:“这是你师父之前住在我这里时留下的一些东西,你看看可有有用之物?” 元冲子生前与木老爷是至交,隔上几年就会到木府盘桓一段时日。 周南因粗略翻检了一下,都是些日常用物,其中有一叠手稿,她拿出来一张张看过。 满眼都是熟悉的笔迹。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周南因的手在这张上停了很久,眸光闪动。 木老爷也看了一眼,叹气道:“故人故事故纸堆,别太在意。到了我和你师父这个年纪,谁都做过这一天的打算,你也该看的淡些。” 周南因忍不住道:“老爷,师父他……他没有入土为安。” “怎么?” 周南因自认并不是个脆弱的人,但每次遇到年幼时的长辈,她自然而然地会展露出柔软的一面。 当下便将元冲子被人操控,生不生,死不死的事同木老爷说了。 木老爷听了老友的处境,面色沉重地道:“吉儿,你是晚辈,想事情的方式自然与我们这些老头子不同。你想的是该尽孝心,尽力去救他。” “可在我与褚兄看来,死无可惧。归于宇宙大化之中,又何忧何怖?” “反倒是被人操纵于股掌之中,做一具无意识无尊严的行尸走肉,才更令人绝望。” “褚兄若有神识,唉……” 他看问题的角度是周南因不曾想过的,毕竟他与元冲子曾是同窗挚友。 周南因听了他的话蹙起秀眉,好一会儿才想到这点。 她立刻翻出元冲子留下的遗物来,呈给木老爷。 “老爷,你看看这两封信,能看出什么来?是师尊临走之前塞给我的。” 木老爷郑重地接过,抖开,细致地看了好几遍,缓缓摇头。 周南的心沉下去。 在她就要收起希望的时候,木老爷忽然道:“等等。” 他将两封信笺铺平,摆在一起,仔细端详着,面上现出喜色来: “有了,知道了,端倪不在信中,而是在笔迹上。吉儿你来看,这一捺笔锋拖沓,与整个字的字意极为违和……” “老爷,我不懂。你快说,有什么端倪?” 时下晋人推崇“笔墨见性情”,世家子和读书人都以一笔好字为荣。 木老爷与元冲子一同求学,都曾师从书法名家。 可周南因却并不精通。 木老爷便举起慕容铮给燕皇的那封信,说道:“我怀疑,这两封信是同一个人写的。这一封笔意如此不连贯,当是伪造。” 另一封信的执笔人是太清宗掌教唐之策,木老爷的意思是:那封所谓的“慕容铮致燕皇的信”,是他的伪作。 唐之策。 周南因立刻想到了小酆都那张名单。 她正满腹疑窦时,木老爷瞥见桌上那支铜箫。 他“咦”了一声,拿起来摆在信笺旁,一并看了一会后,兴奋地拍了下桌子:“我明白了,就是在模仿这个人!” 70-80 第71章 “正先师之名,顺便,杀了他。” 周南因瞳孔一缩,眉宇之间的情绪已可以称为骇异了。 木老爷还怕她没听明白,拿起致燕皇的信向她解释道:“也就是说,这封信并不是这个“铮”的亲笔,是这个‘愚弟之策’所伪造。而你得到的这把箫上,才是。” 周南因拿起铜箫,神色复杂地端详着这个早已熟悉的物件。 木老爷还沉浸在笔意之中,边摆弄那两封信,边道:“你师父到底高我一截,我还要见到“铮”的亲笔才能想明白,而他单凭两封信就可以确定。褚兄啊褚兄,唉……” 她秀丽的眼眸微微眯起,熟铜管上赫然瘪下去五个深深的指印。 “揽月屏。” “什么?” 周南因道:“师父他是在唯弗峰顶的揽月屏突然举止失常,那里有……有慕容铮的题字。” 那个人的名字她曾提过无数次,可这一次,短短三个字中,却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在里头。 木老爷对元冲子之死早有耳闻,他从商多年,心思灵透,想了一下当即道:“这个‘愚弟之策’伪造了燕国联合极原山出兵伐晋的消息,鼓动你们去讨伐那个魔头。是他间接害死了褚兄!” 周南因想着小酆都的那张名单,冷声道:“也许不止,师尊的死……” 木老爷见到她眼底戾气,劝道:“吉儿,听我一句,不必再为你师父之事费力劳神,这次回到建康,就起针吧。” “你刚才说,在他临走之前可以恢复片刻清明,一定要趁机问明白这些事,免得你再遇到难题。如果还有时间,告诉他,我……” 他笑了一下,摇头道:“算了,还是留给你和望北同他告别吧。” 周南因眼眶发酸:“老爷,起针之后他会魂飞魄散。” 木老爷温和地笑笑道:“轮回之说,实属难言。就算真有魂魄转生,可来世记忆全消,成为另一个人,对死者来说,与魂飞魄散又有什么区别?” “所谓超度,送入轮回云云,只是安活人的心而已。别太难为自己。” 周南因心中一片茫然。她垂下眼,轻轻抚弄元冲子留下的手稿,仿佛这样就能再得到恩师的指教。 上好的藤纸片片掀过,她的目光停在一行字上: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句意不通到甚至有些奇怪的一句话,却瞬间触动了周南因的心弦。 她道:“老爷,我与少爷的婚约……” 木老爷笑眯眯道:“你既已经遣人送来了婚书和信物,此事便已议定,不必再提,也不用有什么顾虑。” “你现在仙途在望,又贵为晋燕两国国师,峰儿与你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说的话,周南因都能听明白,连在一起,却是半点也不懂了。她道:“我遣人还回了信物?” “六月末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少年送来的。怎么,不是你托付的?” 那时,还是小胖子的木少爷一见那少年,立刻吓得缩回屋里去了。 周南因眉头轻蹙,又问:“老爷,我是做了晋国的国师不假,可‘晋燕两国’这句话从何说起?” 木老爷吸了口气,显得极为诧异:“你不知道?” 周南因摇头。 木老爷站起来,在桌旁走了两圈,道:“这可奇了。就在前两日,燕国国君下旨,说是在你周国师的调和下,晋燕两国愿修盟好。燕国为了感激你,也要将奉你为护国真人。” “还说,听从你的劝诫,君主决定大赦天下,同时为燕国全境的汉人减免田赋两成,为期三年。” “噢,对了,还给你加了一个封号:德懿真人。” 他在晋赵边境从商,消息一向灵通: “圣旨应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十六当天举国张贴,燕国上下已无人不晓,连晋国赵国的许多边民都生出了北上燕国的心思。” “现在东北的汉民人人都在感念你,家家都在为你烧香,怎的你自己竟然不知?” 周南因将熟铜箫管捏得更扁。 半晌之后,才轻轻嗤笑了一声。 木老爷道:“要不要我托人去打听一下?” 周南因摇了摇头,起身道:“萧师兄交待了,要再为少爷输一次阳气。走吧老爷,做完我就回去。” 她不仅为木家少爷输了阳气,还将他自身的气息远远散出去,做出人已经恢复如初的假象,引那恶鬼回来,在院外媚声叫门。 周南因折了一条桃枝,随手一抖,院门洞开,那只厉鬼被猛然吸近,束缚,瞬间褪去美人的外形,化作狰狞、凶恶的模样。 木家所有人都已躲进房中。 偌大的院中只有周南因自己,凝视着它。 这恶魔曾用姣好的外形、声音欺骗引诱生人,对人却没半分感情,目的只为攫取精元和阳气。 她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生出前所未有的愤怒,举起的手猛然收紧,激荡的灵气将那只鬼生生撕成万千缕阴气碎片,同它骇人的咆哮声一同消散在夜幕之下。 晦暗的月色里,一滴清泪落在周南因的手背上,她抬手看着那水珠滚进袖口,沉静的面容上已没有什么波澜。 原来男女之情竟是这样,不仅能让人感到甜蜜欢欣,还能让人心如刀绞- 再回到建康升平馆的时候,王韶雁和萧梓林都在。 她对上萧梓林坦然的目光,点了下头,他回以一笑。 王韶雁最先迎上来道:“好消息。萧梓林验过了,他们的确都是死于那种蛊虫!刚好可以在明天的仙盟大会上说出来,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你做盟主!” “诶,南因,你怎么了?” 一番话说完她才注意到对方的脸色不太对。 周南因其实已经调整过了,向她笑了笑道:“小酆都给的名单可能是真的,蛊虫也许真是唐之策所用。” 可她眼中的落寞却是骗不了人,王韶雁关切道:“萧梓林没治好你未婚夫的病?” 周南因知道萧梓林没有多说,她也就只道:“治好了。” 王韶雁这才去想她刚说的话,惊道:“唐之策,真是他?你怎么确定的?” 周南因探手取出两封信来,向二人解释,不过隐去了铜管上笔迹一事,只说木老爷自行对比发现的。 王韶雁拿着两封信仔细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唐之策一手挑拨了中土道门和极原山的关系,促成了极原山围剿。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南因吐出两个字:“妖丹。” 三个人俱是沉默。曾经妖道之争最激烈的时候,他们都还小,但从长辈的讲述中,也能了解到当年两相争斗的惨烈。 后来慕容铮北遁极原,几乎带走了中土所有道行深厚的大妖,道人就算想要杀妖取丹,也没机会了。 不是没人打过极原山的主意,那里蛰伏着无数的大妖,尽数取出内丹来炼制丹药,怕是能够让人飞升上百次。 只是谁也没那个实力敢动一动。 萧梓林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唐掌教的资质实在太差,穷其一生,怕是都入不了地重境,遑论飞升。” 王韶雁噘嘴:“你还叫他唐掌教!早说了,道门就不该收这些废物进来,心数尽用在这些歪地方!明天仙盟大会上就同他对质,看他怎么说!” 周南因摇头道:“这些都只是我们主观推测,小酆都那张名单更是一点可信度也没有。他在道门中口碑素来很好,杨宗主对他又言听计从,很难有人信我们的。除非……” 除非在各大宗门面前,撤去元冲子灵府内的针,让他在临死之前做出指认。 可周南因终究不忍心。 王韶雁忽然道:“我有办法。我们静虚宗有件宝贝,叫做‘问心珠’,能叫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见他当初做了什么。” “不过要回到事发地才行。” 每个宗门都有些他人不知道的秘宝,周南因也不意外:“我试着向王宗主借。” 王韶雁连着摇头:“不行不行,我师父严诫过,不许掺和进极原山的事!不用那么麻烦,我偷出来就行了。” 周南因:…… 萧梓林失笑:“你一个大小姐,怎么整天想着偷?” 王韶雁不以为意:“偷怎么了?孟尝君还宾礼鸡鸣狗盗呢。再说,这个问心珠每十年可以开启一次,这都多少个十年了,一直在静虚宗落灰,太浪费了。不用也是白不用。” 萧梓林好奇:“你们宗门内就没有用得到它的地方?” 王韶雁:“当然有了。不过如果有谁用它自证,就会连那人的心中所想也一并展现出来。” “曾经就有一个举世推崇的大英雄,在被人陷害之后用了问心珠。于是所有人都看到,原来他心里竟然想同时娶四个老婆!” “那个人本有个情投意合的爱侣,一时间也没人关心真相了,纷纷指责他是个花心的淫贼。于是名声也臭了,爱侣也离开了。自那以后,问心珠再没被用过。” “我师父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别人心里想的什么,还是不要过分去探究的好。” 萧梓林似有所感,缓缓点头。 周南因问:“若是他不肯自证呢?” 王韶雁:“一样可以。只不过被人强迫用,就只能看到当地真实发生过的事。自证的话,还可以让人看见自己的内心。” “揽月屏。” 周南因此时已经很是平静。 “我师父当日是同唐之策一起上的揽月屏,又从那里突现异常,直入唯弗峰顶。” “明天,我一定要做这个盟主,将他再带去极原山。在那里,让所有道门中人看个清楚。” 王韶雁:“好,这两天我准帮你偷到问心珠。” 周南因抱了抱她,有些疲惫地将头搭在她肩膀上,感激地道:“事成之后,我取上阳宗秘宝答谢王宗主。”- 当晚,周南因是在元冲子所在的厢房中过的。 尸身躺在太后所赐的厚重棺木里,无知无觉地闭着眼睛。 周南因跪在棺外,喃喃道:“师尊,弟子无能,救不了你,也杀不了他。” 她小时候因为贪看同龄人玩耍,误了修炼,被元冲子罚跪时,也是这样,垂头只是盯着眼下的一方地面。 “我明明亲眼看到他将你打下崖顶,却总在心中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虽未必是主谋,却总归是……杀你的人。” 天光打进房中,她看见溅湿地面的两点水珠,扶着棺椁站起来。 出了厢房,丹女和段孤星等人都等在院外,按照之前说好的,要同她一起赴太社之南的仙盟大会。 周南因先是向金小娥交待道:“看好师祖,不许任何人再进厢房。” 之后才向众人道:“诸位请回极原山吧。际会一场,承你们看重,肯听我的约束,安分守己,不乱民生,贫道很感激。只是惭愧,没能给诸位什么。” 丹女笑道:“真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极原山早成废墟,回不去了。再说咱们还要跟着您入正道,好好修行呢。” 周南因拿出分别时慕容铮给的红色丹药,一股脑都给了身边的阿二。 “这是他留下的,想必对诸位的修为有所进益。我借花敬神,都给了你们吧。” 堂下众人无声地互看了几眼。 只有阿大喜道:“谢真人!” 周南因提了下唇角。 “走吧。” 段孤星独眼之中光芒闪动:“真人没有其他想说的?” 周南因对上他的目光: “那就请你们转告他,在小酆都我算欠他一个人情,可我没想还。” “不仅不还,还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去拜访。正先师之名,顺便,杀了他。” 第72章 “我也这么觉得” 太社在建康城外,百官府舍之南,乌衣巷以西,是司马氏向天祈福报功,祭祀土神谷神之所,也就只有司马寒山敢用。 周南因只带了一把普通的马尾拂尘,独身一人在城南与上阳宗汇合。 陶梁率众向她见行礼之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周南因侧目问他:“有事?” “没有,宗主请。” 陶梁只是觉得,短短几天不见,周南因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可明明衣着和妆容都没有变化。 从前的她无论面对邪魔还是刁难,总有一分平和包容在里面。可今日见到的,虽然仍是有礼自持的模样,但眼神中的冷意让他脊背发寒。 仿佛无论什么东西挡在她面前,都会将其撕碎一般。 周南因如常道:“陶师叔请。” 陶梁就将这念头压了下去,跟着她一同到太社,穿过偌大的广场和祭坛,来到神殿前。 大殿内容不下太多人,周南因和陶梁就只带了几名亲随弟子入内,余下的同其他宗门弟子一起列队在殿前广场上。 大多门派都已到了,许多宗门的宗主都过来同周南因见礼。 从前她也不喜欢这些虚礼,但还是会温和回应。 可今天心绪烦乱,被一群人围着,周南因只是皱眉。 陶*梁怕她应对失礼,难免于上阳宗的名声不利,追上前解了她的围。 有接引弟子来将她带到上阳宗的席位上,周南因在最前方两张椅子上择一坐下。 旁边一道女声略显不耐地道:“既然早就议定了,谁打败洛哈,谁就是仙盟盟主,还把大家都拘来这里议什么议?多此一举!” 周南因偏头看了一眼,是王宗主。 王琼向她道:“周国师好啊。” 虽然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声音里却有几分亲近之意。 周南因颔首:“王宗主。” 因着今日是道门内部之事,所以与会宗门比中秋当日还要多一些。 很快,大小宗门陆续到齐,陶梁也和那些宗主们一同归位,司马寒山才带着杏林宗的弟子们姗姗赶来,直接走到了谷神下方的主位上。 “多谢诸位道友拨冗前来,共议仙盟盟主的人选。……” 若是杨一浮或者其他司马寒山中意之人打败了洛哈,这事想必就不用议了。 殿中的人有些看着司马寒山,大部分却是偷偷打量周南因的反应。 玉潇湘等几个弟子暗自替她鸣不平,又都担心,以周南因素日里的性子,会不会就这么算了不计较了。 周南因却压根没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只是面无表情地向太清宗方向投去一瞥。 那里,唐之策正斜着身子低声向杨一浮说着什么,后者不住点头,注意到她的目光,杨一浮咧开嘴朝她挥了挥手,唐之策便坐正,也向她笑了笑。 周南因僵硬地点了下头,收回目光。 王韶雁大声道:“这有什么好议的?上阳宗的周宗主打败了洛哈,做了国师,这个盟主的位置自然也是她的。” 玉潇湘等几人立刻附和。 陶梁可不想上阳宗落下追名逐利的名声,低声斥责了一句,又向周南因道:“宗主,还是你说吧。” 他本意是希望周南因谦虚推脱几句,可周南因只是端坐着,淡声道:“我也这么觉得。” 陶梁没反应过来,一时间愣住。各个宗门中不时传来压抑的笑声,连庾霜意一向冷漠的脸上也现出些微的笑。 司马寒山倒像是不以为意一样,带着些微冰冷说道:“盟主一位关乎中土道门的兴衰,可不是修为高就能胜任的。还需协调各宗门,外拒贼寇,内匡明君,同时壮大我道家,怎能不慎之又慎?” 萧梓林一直就在主位旁,此时低声道:“师父。” 司马寒山警示一般瞪了他一眼。 周南因站起来,所有目光立时都集中到她身上。 还不等她开口说什么,忽有内侍的尖细嗓音穿过祭坛传进神殿:“褚将军到!” 一部盔甲雪亮的禁军整齐地跑进太社,在褚亮的指示下迅速沿着祭坛和神殿外围各自站好,长枪整齐顿地发出一声闷响。 褚亮身着满副铠甲,大踏步走近殿中,先向司马寒山拱手,又向周南因道:“末将奉太后懿旨,率禁军一部,听候周国师调遣。” 实际上禁军虽然声势浩大,但在诸位仙首眼中还不够看。只不过他们这一来,就将太后的立场明确地传达出来了。 司马寒山微微皱眉。 周南因拂尘轻甩,稽首道:“贫道谢过太后、褚将军。” 褚亮嘿嘿一笑,还不等他退出,又有人高声道:“陈郡谢氏遣使请见周国师!” 守住太社门口的禁军向两旁分开,一名白衣翩翩的公子直走了进来。 王韶雁喜道:“谢三。” 谢安向她微笑。 不同于褚亮,他并没有对司马寒山和王琼等任何人客套,直接向周南因深深躬身: “曾祖托在下向周国师献上贺礼。” 周南因虽然见过他两次了,对这种大礼还是很不适应,瞬移几步托他起来,说道:“多谢。” 她继任国师没两天,去升平馆登门拜访的人已经不在少数,只不过她一概没见。 本以为谢家也只是递个名帖和伴手礼,走个过场,可等一连串的谢氏从人逐一献上礼物,连司马寒山和王琼都有些愣了。 里面有各种稀有的灵草灵药,有难寻的妖物内丹,有彩宝所雕的一应道门用物,同时也有一柄金丝拂尘和一把宝剑,最后进来的两名从人抬着的托盘上,是一株二尺多高的嫣红珊瑚,而骨架走势天然构成了一个“周”字。 修道之人大多见惯钱财,但这种手笔还是让神殿内一时间只有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好一会,周南因才道:“贫道受不起如此重礼。” 谢安笑道:“周国师刚才已经道过谢,这些便是你的了。何况谢家送出的东西还从没有收回的。” 周南因有些不解地看了他几眼,吩咐上阳宗弟子先将这些东西收下去。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当选盟主,那些麻烦的推辞和询问,可以稍后再做。 这些东西明明哪天送都行,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谢家的立场自是不必说了。 谢安又要向周南因再行礼,还不等他拜下去,太社外又有人高声道:“琅琊王氏遣使请见周国师!” 这下王韶雁更惊讶了,踮脚向外看去。 一名身着红色骑装的飒爽女子大步走了进来,只向王琼叫了声:“姑母。” 便立刻转向周南因,行了个武人的拱手礼,说道:“伯父与家父为贺周国师继任,特遣在下送来些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国师莫要嫌弃。” 周南因想,这位大概就是王韶雁那个广养面首的堂姐王韶嫆了。 有了刚才的事,她连“多谢”也不敢说,只道:“还请王姑娘回复王太尉与王将军,心意贫道领了,礼物……” 王韶嫆挥手间,从人已经鱼贯入内。她道:“没有贵重东西,其中几件还是周真人暂住王府时遗落的。何况真人曾救了在下祖母,王家还未曾为谢。真人收了谢家的,却不收王家的,难道是嫌少?” 周南因只在王韶雁家里短暂地住过一天,也没落下什么重要东西,王家这会把东西大张旗鼓地送来,无非是向众人彰显同她的关系之亲近。 周南因也的确不好再强硬推脱,只好硬着头皮让弟子们都暂留。 王家的礼物虽然也都奢华非常,但有谢家在前,众人都反而淡定了许多。 王韶嫆却又叫上了几个人来,各个气质不凡。 “这几人是王家的门客,虽无国师那样通天彻地的仙法,但各自都有点看家的本事,此后他们便是周真人的人了。” 这下心意又珍重了许多。周南因只得让几人先站在上阳宗队伍后。 这一通闹完,司马寒山的脸色越来越沉,却半晌没有说话。 太后与王家、谢家都站在周南因这边,连他也不得不重新考虑下- 升平馆内,没了丹女等人后变得异常冷清。金小娥一边享受着日出不需躲避的适意,一边守着那间厢房。 一个小姑娘带着几个人穿过花丛走来,头上两只金丝蜻蜓颤啊颤的。 金小娥拦道:“哎,师父说过了,谁也不能进。” 褚望北斜斜看了她一眼,板起脸道:“玄不处是吧?你还得叫我一声师叔知不知道?担子肥了敢拦我!” 金小娥自从得了这个道号,到今天才有人第一次这么喊,不由得怔了一下。 褚望北已经越过她抬手推门了。 瞬时间门上爆出纯色的白光,将褚望北震得大叫一声倒着飞了出去。 金小娥跑过去扶起她,急着道:“你没事吧师叔?都说了不能进的。” 褚望北一边大声呼痛一边问:“我师姐留的阵法?” “是。” “阵眼在哪呢?” 金小娥不语。 褚望北:“在你手里吧?” 金小娥不会撒谎,便道:“总之我是不会给小师叔开门的。” 褚望北无声笑了。很快她唇角又沉了下去,眼圈红红地道:“我不过就是想再看他一眼。” 金小娥见她脸上的跋扈顿收,立刻呈现出一副悲戚模样。 她的反应跟不上人家的变脸速度,还有些愣。 褚望北道:“包括我师姐在内,她们都以为我是因为自高自大,才会脱离师兄师姐们的保护,不自量力地跑下山的。连你也这么想,是不是?” 金小娥木木地点了下头,被她一瞪,又摇头。 褚望北叹了口气:“其实,那天晚上我是去爹的灵前去看他的,可是他忽然暴起,将我带走了。” “他虽然一路上都是尸体的模样,可我却一点也不害怕。” “你知道吗?我师姐是难遇的天才,我爹平日的时间几乎都花在指点她上和处理宗门事务上,从来不会陪我。” “我是废柴我知道,可我才是他亲女儿诶。我应该恨师姐的对吧?可偏偏她又对我那么好,让我连恨也不知道恨谁。” 金小娥不知该怎么回应。 她低下头,接着道:“只有我被掳走这些天,爹才整日整日地陪着我。我甚至觉得,这些日子才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一串泪珠从她眼中扑簌簌地掉下来。 金小娥道:“师叔。” 褚望北:“我只是想去看他一眼而已,你也不让吗?” 金小娥犹豫了:“只是看一眼?” 褚望北不住点头。 金小娥咬了下嘴唇,决定道:“好吧,师叔和我来。” 她打开周南因留下的阵法,下一刻就被褚望北点倒了。 她已恢复了又冷情又跋扈的模样:“你们几个,把他抬走!” 第73章 “再去一次极原山。” 主位上的司马寒山沉吟很久,才道:“诸位怎么看?” 王琼微微仰起头,道:“中土道门向来重诺守信,定好的事还有什么好觉得的。” 杨一浮也笑道:“说得对,我觉得周真人就很好啊。……” 唐之策低声说了句什么,杨一浮急忙收住。 可一道阴阳怪气的嗓音已经响起: “杨宗主还真是大派宗师,连自己宗门几十名弟子的死都可以不追究,不在乎。贫道虽然真心佩服,可这趋炎附势的本事却是学不来的,诸位既要推举这种奸邪恶女为仙门之首,就赎我玉堂宗不能奉陪了!” 她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带着玉堂宗弟子就往殿外走。 周南因瞥了一眼司马寒山,他负着手冷眼看着,丝毫没有要干预的意思。 她便道:“莫掌教留步。” 莫欲静冷哼着,走出神殿召集广场上的玉堂宗弟子,又一起继续穿过祭坛向外。 “站住。” 周南因的声音冷了些。她今天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在各家之前陈清,玉堂宗和太清宗那些人不是她杀的。 玉堂宗这个最大的苦主怎么能走? 可莫欲静恍若未闻。 周南因抬手,陶梁腰间的佩剑铮然出鞘,跃进她手中。 上阳宗那些弟子也都随着宗主的动作,握住了自己的剑柄。 她却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她对莫欲静的修为有些了解,只要她跨出太社一步,手中的剑就会架在她脖颈上。 周南因从来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今天更是连以往的温和耐心也没有了。 玉堂宗有人挥开了太社的大门,莫欲静却在那扇高大宽阔的祭祀之门内止住了脚步。 广场上的弟子们还有神殿内的人都有些好奇他们怎么不走了。可玉堂宗的人挡住了门口,谁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只听一声异族的号角声在太社外吹起,接着这些耳聪目明的修道者都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弓弦声响。 一道爽朗的声音传进殿来:“周国师,小王今日北归,特来与国师作别。” 褚亮唰地抽出佩刀冲了出去。 周南因也听出来了,外面的人是那名鲜卑皇室,慕容光。 她长剑未收,飞身出去落在场中高高的祭坛上,视线得以不受阻碍。 看到场外里许远的地方,列着几队鲜卑亲兵,各个身着虎纹重甲,都已将弓弦拉满,后队箭矢向天,前队却是对准了玉堂宗的弟子们。 慕容光也看见了周南因,翻身下马,摘下金玉鸟羽的鲜卑冠,正式地行了个礼,高声道:“周真人,这些人不听你的话,要不要用强弓帮你约束一下?” 修士可能不怕被多人围攻,但一定怕被多人围射。除非修为高到可以爆开足够坚韧的灵气屏障,否则的话,血肉之躯终究难挡漫天流矢。 就算玉堂宗的部分高手可以安然无恙地突围,但在那之前,修为低弱的弟子们一定是要死伤的。 莫欲静顾及门下的弟子,就算在神殿内再强横,此时被上千支冰冷的铁箭头对着,也不敢迈出大门了。 正在整队的褚亮也停了, 他的确很想出去和慕容光再打一场,但褚太后的旨意是让他帮助周南因对抗“司马老不死”,成为新的道门仙首。犹豫再三,只好让禁军立于两侧待命。 周南因身旁细微风动,是王琼和杨一浮也飞了上来。 杨一浮见了太社外的架势,颇有些兴奋地道:“嚯!” 慕容光看到王琼,笑嘻嘻道:“王宗主,几年不见,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那么年轻漂亮?” 王琼板着脸道:“你也还和以前一样,那么冒冒失失!” 慕容光道:“王宗主这就错怪我了。若放以前,有人对周真人如此不敬,虎师的这篷箭早就射在她身上了,可不会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等着周真人示下。” 王琼拧起眉,侧头看了下周南因。不只是她,其余人也都在往祭坛上望,大部分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周南因是不喜欢莫欲静,但在她看来,这是中土的事,再怎么有矛盾也轮不到外人来插手。 何况还是慕容氏的人。 她道:“我与王爷萍水相逢,交情实在浅得很,你们要走便走,无须来别我这个山野道人。” “这里也没有人对我不敬,还请你收了这阵仗吧。就算你鲜卑弓强弩硬,在莫掌教与诸位仙首面前,怕也是不够看。” 她的话很不客气,慕容光却一点也不生气,抬手传令,虎甲兵整齐划一地收了弓弩,在令官的指示下重新列队。 他又跨上马背,向祭坛上笑道:“既然如此,小王告辞。他日再会了,周国师!” 莫欲静刚才已经在考虑如何护着弟子冲出去,周南因若是借着鲜卑人的弓弩强压她,她绝不会妥协。 可现在慕容光已经整队撤退,她这时候走,就好像要在所有人面前承了对方人情一样。 她窝了满肚子火,到底也没有再踏出门去。 周南因神色复杂地多看了慕容光几眼,没有再回应他,而是向莫欲静道:“莫掌教,关于玉堂宗那些道友的死因,贫道查出了些新的端倪。既然不走了,就请回神殿听听吧。” 莫欲静前后为难,只得又转回来,口中道: “有人说,你与燕国过从甚密,燕皇还下旨封你做他们的国师,我还当是风言。今日看来,倒是我浅陋了。” “周大真人拜两国国师,你开口吩咐了,谁敢不从?” 玉堂宗所在的伏牛山地处边境,消息稍快一些。道门中的大部分还不知道燕国传旨一事,被她说得迷糊,都心存好奇。 周南因请王琼和杨一浮先下了祭坛,最后回到神殿,将声音以灵力送出,让殿内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件事情容后再说。今日,贫道要做仙盟的盟主,有什么质疑,诸位可以一并提出来,我们一个一个慢慢议!” “刚才莫掌教提到之前玉堂宗和太清宗的道友遇害案,我这几天有了条新线索,请大家一同参详。” 司马寒山脸色很是难看,但周南因只做不见,挥手间以灵力拉过一张香案,取出两只小坛放在上面。 他既不想让她做这个盟主,她就自己争取! 杨一浮瞧了瞧问道:“这是什么?” 周南因:“蛊虫。” 殿内响起一阵不大的嘘声。 道门中人对这种诡异的虫术,还是看不上眼的。 周南因解释道:“这种蛊虫名叫‘梦生蝶’,致死也致幻。中了蛊的人在临死前会看到各种不同的情景,导致死后神情各异。” 神殿之中多是聪明之人,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玉堂宗中立刻就有人道:“高讼师叔的修为,怎会防不住这种雕虫小技?” 周南因抬起眼帘,向那人道:“那你为什么会觉得高讼真人防不住我的金针?多谢这位道友高看了。” 那人道:“这……这个……” 莫欲静:“就事论事,你阴阳怪气干什么?” 她自己就是阴腔阳调的第一把好手,却反过来诘问别人。 周南因不多计较,说道:“这蛊虫的施放很是隐蔽,神鬼不觉。高讼真人的确是修为高深,经验老道,若是陌生人做这件事肯定没那么容易得手,可如果是熟人呢?” 她余光瞥过唐之策,他手持一把逍遥扇轻轻挥动,一副认真听认真想的模样,看不出半点异常。 杨一浮道:“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周南因摇头:“不知道。” 莫欲静冷笑:“我还以为你证据确凿呢,原来不过是周大国师自己的猜想。” 周南因垂下眼,纵使很是心虚,仍是道:“我、我请人重验了高讼真人和守平师弟的仙体,的确死于这种蛊。” 莫欲静立刻拔剑,怒道:“你说什么?你动了我高讼师兄的尸体了!” 玉堂宗的人也各个脸现敌意。 王韶雁忍不住道:“就知道你是这个反应。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找出凶手替他们报仇吗?” 王琼皱了皱眉,责备她道:“闭嘴。” 莫欲静也向王韶雁斥道:“你整日与她勾勾搭搭自然替她说话!我们宗门的事几时轮到你插嘴了?” 王琼本来是要训斥徒弟的,被她这样一说,反而不骂了,向她道:“我们宗门的弟子也轮不到你管!” 又微微侧头向王韶雁厉声道:“你说!” 王韶雁被师父训习惯了,从没想过还有这个时候,一下子卡住了没说出话来。 却是庾霜意淡声道:“死者最希望看到的,是揪出真凶,惩恶洗冤,而不是将遗蜕深埋泥下,不得发声。” 王琼向莫欲静白了一眼,大声道:“说得好。” 各门各派也有人附和。 莫欲静气得剑锋不住颤抖。 杨一浮却点头认同。 周南因打开小坛,讲了蛊虫的释放之法,又道:“在鸾川县城向我围攻的有玉堂、太清、杏林三宗弟子,只有杏林宗弟子们安然无恙,诸位当时都在猜测原因,实则是因为杏林宗的道友佩有药包,这种蛊虫不能近身。” 梦生蝶的雄蛊实在太小,肉眼难辨,周南因就用灵力做了标记,让众人能看得清,这才驱动了两只蛊虫飞出来。 杏林宗的弟子们许多都向后退避,萧梓林主动站在了最前面。那两只蛊虫到了他身侧果然不敢靠近,又自行返回了坛中。 杨一浮合起逍遥扇,郑重地问道:“他们的遗体呢?” 周南因拍了拍手,有升平馆的从人推了两张小车进来,上面平放着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就有劳杏林宗的师兄师姐们,当着大家的面,重验一次。” 萧梓林又走了出来。司马寒山冷着脸轻咳了一声,他的脚步便顿住,一脸尴尬。 司马寒山点了静字辈的四名弟子,两两一组,掀开尸布,当众重新验尸。 高讼子和守平子都与周南因打过交道,此时却已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看着二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她心中也不免感慨。 很快,有弟子抬起头来,向司马寒山道:“回宗主,高讼真人的耳后,的确有一条极细的孔道,看起来与针刺孔相似,但我们查验过了,直通颅脑,应是蛊虫破体而出所留。” 另一组也道:“的确,这位道长后脑也有。” 杏林宗的人无论人品好坏,在治病与验尸上从不说谎。 神殿内立时人声如沸。 有说:“我就知道,以玉娇客的人品,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有说:“不知是哪个贼子,这么处心积虑要嫁祸给周真人?” 有说:“玉堂宗的一直不让国师重验,不会和凶手串通好了吧?” 莫欲静既愧又怒,大声道:“放屁!谁说的,滚出来!” 唐之策却只是微微皱眉,神色如所有刚刚知情的人一样,在低声同杨一浮说着什么。 杨一浮不住点头,之后大声问道:“周真人可还有其他线索?有没有怀疑的人?” 周南因低着头,好一会,缓缓道:“有。我怀疑,是慕容铮。” 这下人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是他那就不奇怪了,这个魔头心黑手狠,有时候没理由地就胡乱杀人。”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还记着玉堂宗之前一直嚷嚷着说他没死么?想也是,祸害遗千年,哪那么容易就让咱们给剿了呢。” “玉堂宗可是说他和周真人在一块来着。” “嘘。” “周真人出身正道名门,怎么可能和他有瓜葛?” 连王韶雁和萧梓林都疑惑地看着她。 周南因沉默听着,半晌,方道:“所以我希望诸位可以同我一起,再去一次极原山。” 话一出口,喧闹的神殿内顿时安静了。 第74章 “你要打谁?”“极原山。” 在这样空气都为之凝结的沉默中,忽地传来一阵笛声,熟悉的曼妙幽远,娓娓动听。 周南因蓦地转头,眸光流转,生生压住了自己想要闪身出殿的欲望。 那笛声越来越近,随后殿前广场上响起一阵压抑的呼声。 得得蹄声中,有人用灵力推开了神殿的大门,一头比人还高的健壮雄鹿正立在殿外,五尺多高的鹿角呈双叉状向外伸出,皮毛多色又油亮瑰丽,实在不像是会出现在凡间的动物。 殿中这些见多识广之人一时半刻间也都晃了神。 笛声陡停,那头神异的鹿向殿中微微低下头,一名身着红衣的俊逸青年跃下鹿背。 周南因这才注意到吹笛人是他,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笛子吹得好的不知有多少,有什么好期待的? 那人向她简单地稽首,拍了拍那头神鹿,说道:“周真人做了国师,我的礼物来迟了。” 听到他的声音,周南因面上浮现出今日第一缕喜色:“你是获鹿?我还没有来得及谢你。” 获鹿摆手,有些得意地道:“雕虫小技,我会的东西还多呢,你要不要……” 他收到王宗主的眼刀,自傲的表情顿时收敛,矜持地笑了一下。 鹿身后又走出一人,却是范灵宝,他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持剑,说道:“大国师,我也是来送礼的。你这一堆废铁已经被我改造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更适配你的气质了!” 他的手向前一推,握兰剑跃出剑鞘浮在空中。 周南因看着满是裂隙的剑身,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范灵宝一个响指之后,握兰剑开始在空中解体重组,慢慢变成了一条闪亮的钢鞭。 周南因:…… 范灵宝又一个响指,钢鞭聚而复散。 “名字我都已经想好了,为了匹配你仙门之首的王霸之气……” 周南因及时打断他:“可以了!天梁真人,请你和获鹿真人等我一等,晚些详说。” 她还有要紧的事,不能被范灵宝耽误了。 二人这么一来,沉闷的气氛总归是缓和了许多。 周南因抬手抖开一卷绢布,在她灵力催动下飞上主位,殿内所有人都能看清,上面绘着晋国和北方诸国的地图。 她抬起素手点在晋赵两国边界上,说道:“据前线战报,司州边境出现了许多铁甲尸兵,没有痛觉,水火不避……” 莫欲静皱着眉打断:“这和我们现在说的有什么关系?” 但道门之中,关注两国战局的着实很多,有人便大声道:“别吵!听周真人说完!” 周南因等了一会,见莫欲静虽然气愤却真的没再说话,才道: “我答应了太后,要去前线帮她攘除尸兵威胁。如果诸位信得过我,就同我一起北上极原,把事情原委弄清,再沿中山、长泽向西,同拒赵国尸兵。若诸位不愿,贫道就自行前往。” 她在地图上标记好沿途路径,说得很是诚恳。 有人立刻道:“朝廷当真要打羯狗吗?我去!” “也算鄙派一个。” …… 人虽修道,终不能摆脱好恶之心。周南因也是如此。 中土道门中的很多人,既有文人的忧思,又有杀敌的能力,对北上驱胡,收复失地,素来是有些执念在的。 一时间神殿之上倒有半数左右的人决定追随。 莫欲静收了长剑,蹲下亲自替高讼真人整理好尸布,说道:“周真人想要我们都跟你去极原山,只为了找出元凶,就没有其他想法?” “莫掌教有话不妨直说。” 周南因收起蛊虫,盖好小坛,视线极为隐蔽地自唐之策身上掠过。 莫欲静道:“既然国师大人吩咐,贫道也只好从命。不过我天性鲁钝,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所以只能说事实出来,由在场的各位道友自行评判。” 王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快说吧,别东拉西扯了。” 莫欲静道:“第一件事,就是周真人与慕容燕国的关系。有些道友可能还不知道,燕国现下举国张贴圣旨,据说因为玉娇客真人促进两国议和,他们感恩怀德,也将其奉为燕国国师!” “贫道斗胆问一问,周真人这是拿我们南国多少粮食,换了燕国这顶鹤冠呢?” “你与慕容铮当真没有私下勾连?” 如果只说燕国,周南因有可能会耐心解释。 但她偏偏提到了那个人,周南因心头的火又腾地烧起来,冷硬地道: “多少粮食换来两国休战?玉娇客实在是一无所知,在座诸位如果有感兴趣的,不妨去问问太后。” “至于燕国为什么要我做国师,去问燕国皇帝!我与胡人没有半点瓜葛,问心无愧,无需多言。” 莫欲静被她噎得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范灵宝也不顾气氛如何,哈哈大笑道:“没错,最后一个问题问慕容铮去。” 周南因和王琼同时瞪过去,他才捋着胡须打了个哈哈。 莫欲静缓了缓,又道:“好,周真人这就是解释不上来了!那么另一件,你的授业恩师,元冲真人,在极原山做过什么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周南因刚垂下的手猛地攥紧。 莫欲静:“就在不久前,我门下的弟子和太清宗几个弟子,都曾在广陵见到元冲子取活人精血,不是修习邪功是什么?” 殿中的私语声重又响起: “不会吧,他掉下唯弗峰的时候我亲眼所见,气儿都断了,还怎么活过来?” “噫,这也说不好,你别忘了,他可是有一粒回生丹!” “对。这么说,褚真人不会是真的投入极原老怪门下了吧?堂堂正道宗师,怎么干起这种事来了?” 周南因尽量平静地道:“此事另有隐情。不知那些道友可看清了,作恶之人的确是先师吗?” 后半句却是转向杨一浮发问。 杨一浮澄澈的眼眨了两下,又转向唐之策。 唐之策微微笑了,收起铁骨扇,向周南因道:“是有几名弟子目睹,他们修为不济,没能追上那人。不过……不过有人见了他带着一名女童,头上簪着金丝蜻蜓钗。” 他无论语气还是态度都彬彬有礼的,让人想不信他都难。 有人低声道:“那是他女儿吧?叫什么来着?” 莫欲静满脸了然的模样:“周真人之前说来建康找师妹,没找到吗?” 周南因本来是想找褚望北好好问问她走失后的境况,但这几天,她南往南疆,北去长安,姐妹两个还没有时间好好说过一会话。 莫欲静见她不语,又道:“我可是听人说你已经找到了,麻烦周真人把令师妹叫出来,跟大家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周南因的声音有些沉痛:“先师他,不是大家想的那样。他……他、我向诸位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半晌没有说话的司马寒山也道:“不是那样,是哪样?你支支吾吾,如何取信?” 周南因只好道:“我师父他与边境尸兵一样,都是死后被人控制,不得安宁。” 莫欲静冷笑道:“你说元冲子是尸身被人操控,不是他自己行凶,证据呢?单凭你一句话吗?” 王韶雁忍不住道:“我亲眼见过褚师伯的异样,还能有假?” 莫欲静:“哦,所以你们早就知道元冲子在哪对不对?耳听为虚,我们也要见到才行!” 在她的煽动下,原本犹豫的人也都纷纷找到了发泄口: “不错,把他交出来!” “元冲子当日向慕容狗贼屈膝下跪,泄露我们伏身之所,指使我们宗门死伤惨重!幸好他没有早早死了,让大伙有个报仇的机会。” “我们也有几条命的账要同他算一算!周真人,你是你,他是他,你也是受害者,大家有目共睹,只要交出他来,敝派仍听你的号令!” “周国师,你仙途一片大好,没必要为了一个仙门叛徒同大伙闹不愉快!” 听这意思,就算带来元冲子的尸身给众人看了,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就算是取下元冲子颅内长针,让他恢复清明,自我澄清,也是绝没人肯信的了。 周南因攥紧了拳,一字一字道:“不行。” 莫欲静紧逼:“怎么,周真人这是铁了心要包庇他了?” 神殿的门“哐啷”一声被人无礼地震开,一个头戴蜻蜓钗的小女孩走了进来,脆生生地道:“真想不到,莫师叔这么想念我爹啊?我把他带来了,跟各位师叔师伯再聚一聚。” 周南因讶然:“望北?” 褚望北却没看她,连司马寒山锅底一样黑的脸她也毫不理会,径直走上主位,笑道:“我爹刚死了没几天,就被人搞成什么活尸了。我腿欠,没事跑去灵堂,被他抓走了,一路来到建康。在广陵,他取活人精血补了**,就这么回事。” 她举手轻拍,一行人抬着一张大石板走了进来,取过两张案条来放在*上面,元冲子的尸身就躺在石板上。 褚望北道:“喏,他就在这了。你们这帮人可得看仔细了,将来万一变得和他一样,也算事先有了点经验。” 众人都暗自皱眉,有人低声道:“早听说她娇纵任性,没想到这么恶劣。” “没教养,和她师姐简直是天上地下。” 周南因很是严厉地向声音来处看了一眼。 褚望北却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没办法,从小没娘,没人管教嘛。” 已有杏林宗的弟子上前查验元冲子尸身。 萧梓林道:“这种控尸之法很是罕见,魂魄不全,神识尽失,心智却是完好的。金针只能稳住他的躯壳,却切不断背后之人对他的控制,起针之时,片刻回魂,便即消散。” 杏林宗的弟子点头复命,尸体表象与他所说一致,再深层的他们就也不懂了。 褚望北拍了拍粉裙上的灰尘:“看够了?那我们要回去了。” “慢着。” 莫欲静冷冷地将她拦住。 “既然起针之时可以回魂,就请周真人现在起针,我们有话要与尊师当面对质。” 周南因难以置信地看她,最后一点客气也没了:“莫掌教耳疾?萧师兄说回魂之后便即消散,你听不懂吗?” “尊师早就是已死之人,魂魄消散难道不正常吗?我兄长、高讼师兄、我门下那些弟子,尽皆仙去,怎么就他死不得?” 莫欲静在人群之中来回看了看,要求起针之声便在神殿各处响起来。 司马寒山仍旧冷眼旁观,王琼和王韶雁等人是有心回护,却没有立场。 周南因将所有说话之人都扫过一遍,冷声道:“这是我上阳宗门内之事,诸位说了不算。” 声音中的坚定还是一如既往,只是失却了曾经的温和。 玉潇湘等在殿中的上阳宗弟子,大多与元冲子很有感情,纷纷越过陶梁,站在她身后,拔出剑来拱卫着放置元冲子尸身的石板。 莫欲静一抬手,玉堂宗的弟子也都拔剑出鞘。 “周真人想做仙盟之主,不懂得先与道德败坏之人撇清关系吗?” 周南因斩钉截铁地道:“我要怎么做,不需要别人教。” 莫欲静:“我再说一遍,元冲子投敌泄密,害得我玉堂宗和其他大小宗门死伤无数。你要做盟主,先交出他的尸体来!” 周南因气到极处,反而轻声笑了:“我也再说一遍,没人能动他。” 一片剑拔弩张中,女童的笑声突兀地响起:“这可是你说的莫师叔,只要我师姐交出他,就可以做这个盟主了是吧?” 周南因低声道:“别乱说话。” 褚望北却只看着莫欲静等人:“不就是想让他死么,多大点事,还至于这样!好说,我这就取针。” 周南因声音严厉了些:“望北,住口。” 下一瞬,余光中晃出一片金色。 周南因猛然回头,看见七十二枚金针已经尽数跃出元冲子的身体,整齐地浮在空中。 她忽略了,褚望北同样可以操控金针! 眼看着她的小手探到元冲子头顶,正要拔出深入颅脑的那支铜钗。 周南因心急如火,回过神来时已经重重打了她一巴掌。 褚望北被她扇得偏过头去,小小的脸蛋上登时现出红红的掌印。 周南因反应过来,已经有些后悔,想要安慰她,去扶她的手尚在半空,褚望北却望向她,笑了。 她圆圆的大眼睛中水盈盈的:“我知道,你从来都是那种一往无前,绝不退缩的人。” “今天就算天塌下来,就算你死在这,也一定会保住他。” “所以他最喜欢你,早就认定你是他的传人。可是师姐,活人难道不比死人重要吗?” “望北……” 周南因安抚的话还没说出口,褚望北已经面不改色地将那支带血的铜钗拔了出来。 元冲子尸身猛烈地震颤了一下,甫一睁眼就看到徒弟和女儿面面相对,二人同时转向他。 周南因眼中红红的。 褚望北则是梗着脖子向他道:“你别说话!先听我说了好了。” 元冲子缓缓坐起来,扫视过殿中景象,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虽身着寿衣,坐在抬死人的石板上,但那种大家宗师的风度却丝毫不减。 他向周南因微笑着点了下头,却听见褚望北道:“对不起!” 元冲子整理衣襟的手顿住了,周南因也睁大了眼睛看她。 褚望北眼中满是泪水,她却坚持着不让泪珠落下来:“对不起,你去极原山之前我说了那样的话。” 片刻之内,元冲子和周南因都没从震惊中缓过来,褚望北跺脚道:“我都已经道歉了,你难道不说没关系吗?” 元冲子才笑着向她伸出手,说道:“没关系。” 他的声音已变得沙哑浑浊,但却饱含拳拳之意。 褚望北使劲抹了把眼睛:“我问你,我和师姐,你到底更喜欢谁!” 周南因愣了愣。 莫欲静的声音传来:“大家可没心情看你们这出戏!元冲子,你老实交代,当日是不是你将众人的伏击之所告诉了慕容铮?你叛离道门,今天可有悔……”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周南因已经扬手起了一道灵力屏障,将殿中众人与褚望北父女分隔开来。 莫欲静怒道:“玉娇客,你做什么?” 周南因的眼圈仍是泛红,衬得她清冷的容颜平添了几分艳色,她声音冷静: “如你所见。今天就算天塌下来,也没人能打扰他们说话。” 在她的结界之中,元冲子抬起僵硬的手,在怀中摸了半天,终于在里衣内找到了一个绢布包裹的手绢,打开来,里面是一堆碎渣。 褚望北嫌弃地皱鼻子:“什么?” 元冲子歉然地笑笑,说道:“是一种蜻蜓模样的点心,我以为你会喜欢,只是都碎了。唉,我总是做不好。” 褚望北撇撇嘴:“原来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啊!” 元冲子的身体又是一阵颤抖,他似有所感,向褚望北伸出手,温声道:“望北,入秋就不要再穿得这么薄了,你就算穿棉袄的时候圆圆的,也好看。” 下一瞬,他的双目阖起,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一只小手将他托住,褚望北抱着他还未暖起来的身体,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下来。 她道:“我才不要圆圆的!” 很快她从内部破开屏障,手指一动,七十二枚金针收起,又都回到周南因袖中。 周南因回头,元冲子安详地躺在石板上,再也不会向她笑一笑,说上一句话了。 褚望北吸了吸鼻子,道:“行了,你们恨的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怨愤有什么仇恨,去极原山冲慕容铮撒,别在这里咋呼了。” 说完,带着人径直走了出去,再不向元冲子看上一眼。 有人半信半疑地上前探看元冲子尸身。 萧梓林上前验过,小心地看了周南因一眼,才沉声道:“魂飞魄散,不用怀疑了。” 很久之后,王琼才率先道:“静虚宗愿听周真人号令。” 她说完便有许多人高声应和。 周南因强迫自己脱离悲痛,声音里满是疲惫:“我知道诸位都有仇要报,那就明日修整一天,后天一早,北上极原。事了之后再西去司州,肃清尸兵!” 莫欲静与她对视,冷笑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兄长死于慕容狗贼之手,极原山,我玉堂宗一定是要去的。” 周南因忍下怒意,道:“那就好。” 连她也这么说,殿内一时间呼声四起: “敝派也愿追随周国师!” “追随国师,北上极原!” “报仇雪恨,肃清尸兵!” 嘈杂之中,司马寒山缓缓开口:“贫道曾立过誓,不离开建康。杏林宗还要护卫皇室安全,就不同周真人一起了。” 他一甩襟袖,带着萧梓林等杏林宗的弟子率先离了神殿。 周南因当然不指望他会跟着去,只要他不来干预自己做这个仙盟之主,就已经很好了。 王琼想了想,也道:“周国师,静虚宗的弟子可以尽数听你号令,只是贫道本人就不同去了。” 周南因知道她与慕容铮的关系,向她点头。 莫欲静却道:“王宗主看起来可不像那么姐弟情深的人。家国大义也抵不过你们同门之谊?” 王琼闭上眼睛,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这个女人哪来那么多废话!” 她暴躁地向范灵宝道:“你过来!” 范灵宝脊背微微抖了一下,强自镇定着走到她身边。 决云剑铮然出鞘,众人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在范灵宝的左脸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范灵宝反应过来,捂着脸道:“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他给我搞了一道,你又搞一道!” 殿内众人都惊异地望着二人,却不是看范灵宝,而是看向王琼。 只见她粉白光滑的左脸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而她任由血水汩汩地躺下来,洇染在水墨道袍上,模样有些可怖。 王琼道:“看见了吗?道君祖师早在我们身上下了同泽咒,凡有自相残杀者,己身亦受其害。” “此咒就是防止我们六人之间因不和而动手,难道我要违抗祖师遗命,帮你们去杀他?” 能得祖师亲授,艺成出山之时便已是绝顶高手。 一山无二虎,天下至强者之间往往会由小矛盾累积成大矛盾。所以祖师授艺之初,已做好了安排,尽量避免六人之间的争斗仇杀。 同泽咒成,无论是谁,向另一人动手,自己也会承受同样的伤害。 范灵宝正翻出药来给自己上药包扎,又去给他二姐处理伤口。王琼不耐烦地将他推开,步履如风地走了出去。 周南因的目光却一直落在范灵宝的右侧眉峰上。 她很少盯着人的脸仔细看,直到这时才注意到,那里同样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位置、大小都与那人眉上的相同。 她甚至还记得那道疤触碰起来的手感,心中涌起不清不白的苦涩,连众人对她表忠心,褚亮来辞行,王韶雁同她说问心珠的事,都一直是浑噩的。 直到处理完所有琐事,她独自一人站在升平馆的庭院内,望着天上亏了一块的月亮,想到后日一早将带着道门中的大小宗门一同北上,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竟然做了国师,肩上有了这么重的一幅担子了。 她轻轻叹了一声。 有人通报说一位长胡子的道长来见。 周南因点头:“请往后堂吧。” 范灵宝到了后堂,一眼就看见他改造的那把握兰剑正放在架上。 周南因从他身后走了进来,把手搭在剑身上,一本正经地道:“这是我们上阳宗的至宝,你给熔坏了,怎么赔我?” 范灵宝脸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瞪着眼睛道:“什么熔坏了?我明明改造得巧夺天工。” 周南因道:“我要的是剑,不是这种破铜烂铁。总之你得赔我,不然我要去找王宗主评理!” “哎哎,有话好说。”范灵宝连连摆手。 “还有,我曾让你看好我的未婚夫,人呢?” 周南因闭了闭眼睛,呼了一口气,才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范灵宝的眼神飘来飘去,又拿出烟管来抽,说道:“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没没,没什么。” 周南因:“你要补偿我,否则你就是小乌龟精。还有,将来有人问我知不知道你以为我知道的那件事,我就说知道,而且是你告诉我的!” 范灵宝绕了好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脸现难色:“我的东西你又看不上,怎么补偿嘛!” 周南因挑起眉道:“好说,我要借你的蝙蝠大侠用用,有几只用几只!” “只是借用?” “对,借,用完就还。” 范灵宝试探道:“就……就四只了,够了吧?” 周南因本来以为有两只就不错了,没想到竟然能有四只,心中一喜,面上却道:“勉强吧!” 范灵宝忍不住问:“你要打谁,在哪用?” “极原山。” 范灵宝狠狠呛了口烟:“不不,那可不能借。” 周南因走到他身边,正色道:“上一次打极原山你可以贡献火雷,这次为什么就不能借我蝙蝠大侠?” “你刚刚还答应了借,现在又反悔,要做出尔反尔的小乌龟精吗?” “借我这一次,咱们之间的赌约人情等等所有,一笔勾销,怎样?” 范灵宝很是为难地想了一会:“真的?” “真的。” 他背过身去,嘟囔道:“反正你是他的老婆,借你就等于借他。至于你们两个之间是打是骂还是亲,我可不知道,也和我没有关系。嗯,就是这样……” 周南因问:“你说什么呢?” 范灵宝已经做好了自我建设:“好吧,借你用用。我们之间可就扯平了啊!” 周南因勉强笑了下:“对。” 范灵宝约定好交付给她的时间,逃也似的跑了,边跑边道:“了不得,怎么感觉这女娃娃学坏了!没有以前那么厚道了。” 乌衣巷外的静虚别院,王琼也在园中望着这轮月亮,她已换过新的道袍,脸上的伤口几乎没做什么处理,在姣好的面容上显得狰狞又突兀。 王韶雁远远地看了师父一眼,悄悄地往她的卧房溜去,半路上正碰到值夜的庾霜意。 她着实吓了一跳,悄悄比了个威胁的手势。 庾霜意浅淡的瞳仁动了动,目光从她身上划过,似是没有看到一样去了后园。 王韶雁抚着砰砰大跳的胸口,钻进了王琼的房间。 后院中,王琼叫住了庾霜意:“喊上你师姐,你二人陪为师出去走走。” 庾霜意垂下眼,道:“我来时见师姐正在练功。” 王琼很有些意外,只道:“哦?那就你自己吧。” 她没有御剑,也没有坐车,只是安步徐行,走出别院,穿过灯影摇曳,桨声旖旎的秦淮河,一路向南,走了很久进入了荒僻的山中。 庾霜意跟着她,除了答她的问题外几乎不说话,也不问去哪。 忽然王琼道:“你喜欢玉娇客,是不是?” 庾霜意的脚步停了停,重又跟上,没有回答。 王琼仍是走在前面,也不回头:“你师姐应该是也有了心上人。我叫你们,本是想说这个,她既没来就算了。灵珑这个孩子看着热情,实际上却是个能放得下的。” “倒是你。” 庾霜意默然听着。 王琼道:“你我修道之人,该法自然。男女之情也生发于自然,按理来说,我不该干预。只是你该知道,方向是错的,走得越远,便错得越深。” 庾霜意又停了下来,看向师父。 王琼终于回头,眼神中难得地现出一些柔软来:“霜意,她心中有了别人,你该收心。” 庾霜意的眼中仿佛盛满了明月的清光,闪了一闪,很快又被他敛住。 王琼暗自叹了口气:“你要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因为她优秀。可不喜欢一个人,却不一定是因为他不优秀。感情之中的先来后到,是非人力所能左右的。” “你是为师门下最有天资的弟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不,你一定会悟得比为师早,等到了那个时候,你会发现,天地之大,无所待而游无穷,才是所修之真。” 庾霜意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沉静:“师尊,你当年说服自己,也是这么简单吗?” 王琼有些倦意似的笑了笑,重又上路,她仰着头,不知看向宇宙苍穹中的哪一处。 “当年我堂姐也这样劝过我,我却偏要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回头。” 庾霜意听到了什么,忽然将手按在剑柄上。 王琼抬手示意他无需如此。 “跟了我们很久了,是个普通人,随他去吧。” 第75章 “周真人回去之后很平静。” 庾霜意敛眉收手。 他从不爱探听别人私事,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跟着。 师徒二人又走出一段,王琼道:“我没带你们来过这,以后若我……” 她没有说下去,而是停下脚步,从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 那看起来就是一支普通的黑色鸟羽,但修行中人却能立刻感受到羽毛之上浓重的阴秽之气。 王琼眼中的柔软顷刻间退去,神情严厉,手中跳起幽火将羽毛焚了干净。 庾霜意道:“师尊?” 王琼冷声道:“在这等我,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许跟来!” 庾霜意垂下眼,应道:“是。” 王琼轻身掠出,几步之后破开一道法阵,没入黑黢黢的大山中。 庾霜意从不知道这里有法阵,但看他师父的表现,显然对这很是熟悉。他倒也并不好奇,只在原地静坐修炼,顺便等着。 王琼向山中直奔过去,来到一片坟地,果然看到了一只高大的鸟人立在一间小屋之后。 她皱起眉思索了一下,隐藏身形轻轻地来到屋旁,屏住声息仔细地听了听。 一个有些奇怪的男子声音道:“你不是说可以绝对控制?怎么他会突然醒过来?幸好褚望北那丫头很是矫情了一会,才没让他说出什么来。” 一道温软甜腻的女声道:“那功法是祖师神授,咱们这样转授再学的,难免有些遗漏的地方。我当真不晓得那些尸体还能回魂!” “早知今日,当初在终南山外就该把‘白’全部都派出去结果了她,也不至于把你吓成这样。人家可是要心疼的。” 王琼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脸上现出暴怒神色,额上的筋络都迸了起来。 男人道:“我又何尝不悔,当初实在是轻看她了。阿凤,不如你帮帮我,杀了玉娇客,一劳永逸,好不好?” 女子道:“我哪有这个本事?” 男人的声音很不愉快:“你还瞒我?伽蓝寺的那个大和尚不是帮你弄死了洛哈?你的灵力早就恢复了,你本就是天重境后期,怎会杀不了她?” 王琼侧耳,听得更仔细了些。 房中的女人道:“洛哈老贼封住了我的灵力,这事你早就知道,有什么好瞒的?我不敢动她,一是因为她手上有那个鬼针,我没必胜的把握。二是因为她是我六弟的人。” 男人冷嘲一般道:“是啊,你六弟当然最重要。” 女子柔声安慰:“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如,你把‘白’的调遣令给我?玉娇客这次北上,一定会去司州查探尸兵,我与‘白’合力击杀,万无一失。” 王琼等了一会,听到“当啷”一声轻响,想必是女人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男子道:“不要过急。我还要靠她帮我搞散极原山那帮畜生。‘白’要沿途保护我,就算她真的看出什么端倪来,我也能全身而退。” “至于截杀……” 女子道:“好,好~还有什么待会再说……” 过了一会,房中传出暧昧的喘息声。 男人忽然问:“为何你总要在这见面?” 女子口齿不清地道:“这里是我二姐那个倒霉夫婿的墓地,周围有她布置的阵法,绝没有闲杂人等,也不用怕隔墙有耳。” “你不怕你二姐来?” 女子笑了两声,道:“她不敢。她夫婿一家都是她亲手杀的,我二姐心中有愧,这些年从不敢来,连守墓人走了都不知道。” 男子鄙夷地道:“那个老悍妇!今日在太社,她就一剑划破了范灵宝的脸,连自己的容貌毁了也不在乎。” “正常,她年轻时比现在更狠……” 王琼再也忍不住,长身站起一掌打破了木屋的墙壁。 屋内的男女倏地分开。 男人身上的黑衣已经解开,但蒙面的黑巾仍旧好端端地系着。他反应极为迅速,瞬息间已拈起符纸攻过去。 王琼看也没看,反手将他震得撞破墙板飞了出去。 她站在昏暗的烛光边缘,脸上的伤口更显狰狞,目光如炬,只紧紧盯着另一人,正是她的同门师妹乔引凤。 乔引凤几乎已经(全)裸,从王琼进来的那一刻起就在微微发抖,现在更是在师姐刀锋般严峻的审视下,无意识地跪了下去。 “二姐,你别生气,你听我说……” 王琼冷声道:“把衣服穿上!该生气的不是我,是你的夫婿!你到底嫁了个什么人?明天同我一起,去你夫家坦白!” 乔引凤嫁人之后,对夫家的情况讳莫如深。其余几人都以为对方大抵是个脱离玄门的普通人,也都不多追问。 王琼看着她为难的模样,怒道:“怎么?你不愿意?” 乔引凤眼光转了转,也不披衣,快速蹭到王琼腿边,哀求道:“二姐,是我夫君三妻四妾、欺人太甚,我气不过,才这样的。我保证,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了!” 王琼听她这么说,脸色果然缓和了很多,哼了一声道:“他既朝秦暮楚,用情不专,你一剑将他杀了也就算了,何苦再找男人作践自己?” 乔引凤:“是。” “起来,还有件事要问你,为什么杀洛哈?” 乔引风道:“二姐,洛哈尼赫鲁那个和尚半点慈悲礼让心也没有!他因为一点私事就将小妹的灵力封住,让我做了这么久的废人,我是实在忍不住才动了这个心思。” 王琼:“为何不同我说?” “二姐宗门事务已经够忙了,怎么能用这点小事烦你。” 王琼本来就不喜欢和尚,对洛哈的死半点也不在意,只是训斥道: “整日里想些没有用的客套。杀个番僧而已,谁又敢对你怎么样了?” 乔引凤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她又道:“不过现在佛门中人都以为是玉娇客做的,你要跟我回去,将这件事说清楚,免得那些人找她麻烦。” 乔引凤猛然摇头,一双眼中都是乞怜之色。 “不,二姐,不能!不能让人知道是我做的,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玉娇客是晋国的国师,又有六弟护着她,没人敢为难她的。” 王琼怒道:“你们的话当我没有听到吗?你不就在谋害她?现在跟我回去,各家各门都在建康,当着他们的面将你的错处尽数坦白!” “之后你也不要回夫家了,跟我到寿春山去。这一辈子在山中修行,不要再踏足尘世了。” 语气坚定,不容人置喙。 乔引凤怔怔的:“二姐,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他……求你了……” 王琼气得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自己做的事当然要自己担着!怕这怕那,当初就不要做!穿上衣服跟我走!” 黑衣人刚刚恢复了些,勉强爬了起来,在木屋外远远看着。 王琼根本没将他放在眼中,余光瞥见,说道:“还有这个鬼鬼祟祟背后害人的,一并回去听凭人家处置。” 乔引凤被她打得偏着头,看不到表情,她语气沉沉地问:“一定要这样吗?” 王琼道:“一定。” 很久很久,乔引凤站起来:“好,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担。二姐,借你的剑一用。”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哀伤,绝不是作假。 王琼的心便软下去,但她面色仍是冷硬:“你要自戕?” 乔引凤泫然一笑,点了下头。 王琼想了想,解下剑扔给她:“好,你就用决云剑自己给祖师一个交代吧。” 乔引凤拾起剑,望了黑衣人一眼,毅然举手划向自己的脖颈。 王琼当然不会逼她自尽。 她只要看到乔引凤真有悔意,就是打破原则帮她隐瞒,也未尝不可。 她之所以不让庾霜意跟来,就是怕撞见什么不该声张的秘密。 乔引凤引剑自刎之时她已想好,今后都在寿春山看着她修炼悔过就是了。 王琼瞬移上前,全神都集中在决云剑上,一把握住:“算了,你……” 她的话语陡然停了,因为决云剑已将她穿胸而过,只差寸许没有刺到心房。 乔引凤持剑的手微微发抖,她的胸口下方也同样渗出血来,越流越多,淋漓在地面上。 黑衣人看准时机,一道雷符劈断王琼周身的筋脉,余力将她震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 他抽出一把铁骨扇,快速走去,意在将对手的头颅切下。 乔引凤捂着胸口,用尽最后的力气掷出决云剑将他拦了下来,虚弱地道:“她心脉重创,必死无疑,留、留她全尸。” 黑衣人也不来扶她,只道:“这恶妇想逼你自尽,你还替她说话?” 乔引凤只是看着王琼,说道:“二姐,对不起。只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些,谁也别想拿走。” 王琼筋骨尽断已不能动,气若游丝地道:“靠你与人苟且得来的吗?贱人,自甘堕落。” 乔引凤笑了,口角流出鲜血:“不错,我就是贱人,向来如此,二姐不知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一岁那年,在琼州,你第一次带着我下山去市镇采买,你说要给我买最大的那串糖葫芦,可我们路过了一个又一个摊位,你最终只给了我很小的一串,糖都要化光了。可我还是很开心地都吃完了!”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只要能吃,大串小串我从来不挑,都想要。只要男人可以给我需要的,不管他是谁,我都可以。” 王琼的眼尾抽动了一下:“你的夫婿……” 乔引凤:“他叫石季龙。” 王琼本已暗淡下去的眼眸重又放出摄人的神采:“你嫁给了羯人皇帝!你家人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乔引凤吞食了几枚灵丹,才有力气答道:“收起你的胡汉之分吧二姐。我一直想要嫁给高门大户,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琼嗓音沙哑又骇人:“贱人!” 乔引凤捡了件衣服随意披上: “是啊,你怎么会懂呢?你们王家的女孩,取名字可以叫‘琼’叫“瑜”,平时想做什么做什么,你那个侄女甚至可以带兵打仗。” “可我呢?‘引凤’‘引凤’!那是我爹让我务必要找个高门夫婿啊!我从小到大长在什么环境里,你根本想象不到。” “你看,你连骂人都只会这一个词。” “我知道,你又想说我对不起祖师栽培了是吧?可祖师要是在乎我,又怎会让我受那样的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了力气的原因,王琼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乔引凤定定看着,直到她终于闭上眼睛,才转身欲走。 木屋外的草丛里哗啦一声轻响,是有人逃走的声音。 黑衣人疾步追出,很快抓着一个和尚回到木屋,掷在地上。 乔引凤刺出的剑凝在半空,剑尖前一寸就是慧可和尚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慧可闭着眼,合十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女施主,你、你未免也太狠心了。” 他听了慕容铮的话,一路到建康来找王琼,可静虚别院的弟子们知道自家宗主最讨厌和尚,自然不放他进去。 等了好多天,终于看到王琼出了别院,还没有御剑。 虽然她和庾霜意二人只是信步走走,他这个没有修为的却要一直鼓着劲儿的追。 若是平时,他在屋外偷听,王琼和乔引凤早就能察觉到。只是刚才情势紧张,谁也没去注意外面是不是还有一个人。 黑衣人问:“熟人?阿凤,你现在要是心软放了他,他出去乱说,别人会放过你吗?” 乔引凤撤回剑,将彗可提起来,抛到夜行女背上,自己也跳上去,冷冷道:“从今往后,你只能跟在我身边,敢逃,我立刻削下你的脑袋来!”- 升平馆内,周南因好不容易有一晚上可以好好休息,但她一会梦到师父师娘,一会又梦到她与一人同坐崖边,回头去看,那人的脸却被一张鬼脸面具遮住了。 她朦胧中坐起身来,发现天色已有些发亮,自己的脸颊上一片湿漉漉的。 她不及收拾,一阵砸门声就响起来。王韶雁在门外道:“南因,快开。” “门没锁。” 王韶雁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将一枚透明无暇的珠子放在周南因手上,抬头时怔了一下:“你哭了?” 周南因拭去脸上的痕迹,端详着珠子道:“这就是问心珠?王宗主没有发现吧?” 王韶雁紧蹙着眉:“我师父昨晚出去的,到现在还没回来,小庾也没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她平时很少关注师父的去向,这次只是因为心虚,一直注意着王琼院中的动静。 周南因收起问心珠道:“别胡思乱想。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能伤得到王宗主。” 王韶雁在她房中走了几圈,说道:“不行,我还是得去找找。你快起来,和我一起!” “好。要不要我叫上几名弟子?” 周南因迅速收拾好自己,取了那把面目全非,已不能用来打架的握兰剑。 “不不!别告诉别人。” 她带人去找王宗主,这可太反常了。 周南因点头:“我向南、你向北,分头找。” 二人自城中御剑,各往城外飞去。 修者视物极远,周南因过了秦淮河,没一会就自云上看到了在山中打坐的庾霜意。猜想王琼大概就在附近了。 接着就望见了那间破损的小屋。 她心里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直飞过去跳下剑锋。 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抽出拂尘闪进屋中。 简陋的室内满地鲜血,一片狼藉,王琼靠在墙角不知是死是活。 周南因抢过去探了探脉搏,又替她输送灵力。 很快,王琼眉端动了动,吃力地睁眼,见到她后凄然一笑,失望道:“怎么是你?” 周南因估量了一下她的伤势,说道:“我带你去找司马真人。” 王琼喉咙中溢出沙哑的喘息:“别动。我用灵力封住了心脉,勉强多活一会儿,死却是死定了的。才不要去求司马老匹夫。” 周南因见她对自己的伤情很是了解,便直说道:“王宗主,谁伤了你?我替你转告王师姐。” 王琼摇摇头,艰难道:“玉娇客,你听我说……” 周南因侧耳郑重地听,她却又等了好一会,才道:“静虚宗第十一代门主七杀,传位于第十二代弟子悟灵珑。” 周南因知道她这是在交代后事,便道:“我去叫庾师弟。” 王琼抬起鲜血凝结的手,艰难地抓住她。 “来不及了。听着:静*虚宗有三件至宝,一是问心珠,想必灵珑已经偷拿给你了。” 周南因一阵羞愧,正想要道歉,王琼已经继续道:“第二件,是当年飞升的正巽祖师所留下的护教法阵,是一块石头的模样,在我怀中,你拿出来。” 她伸手在王琼怀中找了找,果然摸出了一块土黄色的石头,看起来极为普通。但她知道,正巽飞升成仙,随便取用一物便可成不世秘宝,寻常的石头也能承载无上法阵。 王琼微微点了下头:“你将它给了灵珑,告诉她,驱动之法在我枕下的手记里。第三件,就是决云剑。” 周南因顺着她的目光找到了扔在屋角的决云剑,捡回放在她手中,王琼轻轻抚摸着护手上的题字,目光已经有些涣散:“还要告诉她,别忘了这把剑是用来做什么的!听明白了吗?” 周南因低声道:“明白。” “我听不见!” 王琼声音虽小,气势却和往日的王宗主一样,十足强硬。 周南因便大声地又说了一遍:“明白。” 王琼笑笑:“还有,有一个叫做‘白’的东西或者人要来和你为难,路上千万小心。” 周南因听得云里雾里,但最重要的是问明真凶,她凑近了些,问道:“王宗主,你还没说行凶者是谁?” 王琼很轻地摇了摇头:“我想了很多,她……她不是真心想要杀我的,是我一直以来太严厉了。” 渐渐的,她已经意识模糊,分不清眼前人是谁了。 “我那天……我们下山那天,是因为刚到镇上钱袋就被我弄丢了,我要面子,一直没有同你说过。二姐不是故意不给你买的。” “这些年,你跟着石季龙,很苦吧?他是出了名的残暴之君……” 她的语声越来越弱,终至什么也听不到了。 周南因轻声道:“王宗主?” 却再也无人应答。 她将手按在王琼胸口,想要再次输送灵力。 一道冷清的声线传过来:“师尊?” 周南因猛然抽身,后退了两步。她实在是被冤枉怕了。 对上庾霜意的浅瞳,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嫌疑更大。 周南因道:“庾真人,尊师她……” 庾霜意快速上前查探过王琼,愣怔了片刻,很快就镇定下来,将她自满地的污血中打横抱起,向周南因道:“先回别院。” 周南因拿起静虚法阵和决云剑,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庾真人,你不怀疑我?” 庾霜意脚步顿住,回视她一眼,胸中仿佛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我从不会疑你。 我见了你的剑光才跟到这里。 地上血迹固结,师尊遇害时间已然不短。 可最终也只是向她摇了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周南因却很是感激,跟在他身后御剑来到静虚别院,焚符召回王韶雁,将王琼临死前的交代一一转告。 王韶雁握着决云剑,在师父的遗蜕前呆立,摩挲着护手上的小字: 剑隳妖魔腹,剑拂佞臣首。 许久之后,才道:“南因,静虚宗能不能晚动身一天?我想料理完先师的后事再带弟子们北上。” 她的声音变得又板又沉。 周南因道:“当然。路上要走三天,我们边走边歇,等着你们。” 极原山离建康有七千余里,越往北风雪越大,剑行越慢。 王韶雁没说话,直到周南因告辞的时候才叫住她,将自己的天女剑交在她手里。 “这把剑算不得什么传世之宝,但当初打造之时也花了很多心血。‘天之娇女’,原本就很配你。” 短短几个时辰,她眼中的娇纵任性已褪去了大半。 周南因很是心疼,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接过天女剑,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我们一起查出真凶!” 王韶雁向来不同她客气,这次却摇了头: “这不是我的私事,是静虚宗整个宗门的事,我们会自己解决。”- 当夜,千里之外的极原山,慕容铮坐在刚刚重建完成的揽月屏上,手肘搭着石桌,手指上勾着透明的琉璃酒壶,一抬头便似乎能触碰到极地辽远的苍穹。 轩伯走到坪前,沉声道:“尊主,有几件事……” “说。” 慕容铮的目光自天际掠过,在暗淡的七杀星上停顿了一下。 轩伯道:“道门中的那些宗门已经整顿完备,明日一早就动身往咱们这来了。” 慕容铮的唇角勾起来,心情很好地道:“吩咐下去,这几天做好一切准备,迎接贵客。” “是。” 轩伯答应了之后好半天没说话,慕容铮回过头来问:“还有呢?” “还有……还有,咱们的人今天才探听到,周真人前两天去了……去了一趟长安……” 慕容铮眉端挑起:“怎么?” “去了木家。” …… 慕容铮唇边笑意瞬间消失,闲情逸致也没有了,站起来时面上已经染了些忐忑。 他在桌边踱了两步,问道:“她怎么说?” “据说,周真人回去之后很平静。” “平静?” 慕容铮修长的手指在壶身上轻扣了几下,一时不知该忧还是该喜。 轩伯又道:“还有一事,是二姑。” 慕容铮心中一凛,抬头往南斗方向望了一眼。 轩伯小心地道:“二姑今日在建康城南遇害了,凶手还未查清。” 慕容铮许久没有回神。 直到轩伯开口:“尊主,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对我二姐这样的人来说,生为暂来,死为暂去,有何可哀?” 话虽是这样说,他的声音与心绪却都沉重极了。 轩伯见他背对自己摆了摆手,便躬身告退。 北地的朔风掠过揽月屏,慕容铮站了很久后,抬手将壶中酒尽数撒在台前,任由酒滴溅上自己纤尘不染的靴面。 第二天辰时,上千把飞剑自建康城南的太社升空,投向北方的天际中去。 第76章 “我们直接上去。” 出发之前,周南因交待了陶梁带队,想要先众人一步,北行探路。 忽然想起王琼临终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犹豫了一下。 王韶雁和萧梓林都不在,她在人群中找了找,来到杨一浮身边,简单见礼后道:“杨宗主,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先行探路?” 杨一浮欣然同意。 二人领先众人直飞到高平郡附近。 杨一浮就出生在这里,他看到路上有许多人拖家带口地向北而去,好奇心起,喊着周南因一起落在州道之外。 正有几户人家路过,他追上去问道:“老乡,你们这扶老携幼的,欲往哪里去?” 一个坐在驴车上的小女孩道:“你那是甚碟儿话,咩听不懂咧。” 刚跟来的周南因茫然地眨了两下眼。 就听见杨一浮道:“大省哄的,老叶恁高,捏去哪来?” 周南因看着他衣冠楚楚的模样,还没能把他和这种方言联系在一起,那二人已经咭咭咯咯地聊了起来。 她在驴车后一路跟着听着,直到那些人停下歇脚。 杨一浮瞧见前头路旁有家简陋的面馆,笑着道:“周国师,不嫌弃的话,我请你吃一碗高平的面?” “好。” 周南因对吃食一向不挑。 二人在面摊前坐下,杨一浮点了三碗面。 周南因问:“杨宗主,你们说了什么?” 杨一浮笑道:“我问他们去哪,老乡说他们这些人都是要往魏郡和渤海郡去。” 周南因有些奇怪:“那是燕国。” 杨一浮点头:“没错,他们就是要到燕国去。听说燕国给汉人减免了赋税,迁过去的汉人还给落户和发放田土。” 周南因垂下眼没有接话。 杨一浮又道:“我们高平比不了南边,亩产本就不多,税又重。他们往北边去,虽然地薄了点,但剩的多,能吃饱饭了。” 老板端了三碗宽面上来,杨一浮笑呵呵地招呼刚才那个小女孩过来。 小女孩舔了舔嘴唇道:“咩弟也饿。” 这句话周南因倒是听懂了,推出自己那碗,温声道:“给你弟弟。” “说了请你,你先吃。” 杨一浮又要了十几碗面,招呼左近的小孩都来。 乡民们见二人面色和善,也都放心地将自家孩子送来。其中一个小孩的背上还背着一面木刻的香火排位,上面工整地写着“大慈大悲德懿真人位”。 周南因的目光滞了一下,沉静的眼中兴起微澜。 杨一浮见了,笑着道:“这供的是佛还是仙?不伦不类的。” 小女孩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 他向周南因释义:“她说这个德懿真人是她们的大恩人,要往燕国去的汉民家里都要供奉。” 两人又叽咕了一会,他叹道:“这种真正解生民疾苦的大贤,我怎么从来没听过?难道是个隐世高人?” “咔嗒”一声,周南因手中的筷子断成了两截。 杨一浮拿了双新的给她,问道:“好吃吧?” 周南因攥着手中那半支筷子正出神,没注意又捏断了一截。 杨一浮皱眉:“不好吃吗?” 周南因道:“杨宗主,这个德懿真人身为汉人却勾结胡人,你也觉得她好吗?” “原来你在想这个啊!周真人,胡人也有平民百姓的。你讨厌胡人是因为他们的种族,还是因为他们对汉人残忍暴虐?” 周南因想到金小娥,她也是鲜卑人,可她懂事善良,自己越来越喜欢。 杨一浮那双纯净澄澈的眼睛亮晶晶的,含笑望着她。 “我猜肯定是因为后者。所以,只要他们肯习中原之礼,怀仁怀德,善待黎民,那么胡人汉人又有什么分别?” 周南因看着手中的小半截筷子,又走了神。 很快又有老乡送孩子来蹭杨一浮的白食,他很高兴地把老板剩下的面都包了。 吃过饭,两人离开人群,再度御剑上路。 走到齐郡外,周南因注意到下方林中歇着一队士兵,队伍后跟着一群女人。 她对这种事深恶痛绝,即刻驱动天女剑直降下去。 下落的速度飞快,激起剑锋发出龙吟般的嗡鸣,引得地上的士兵都抬头观看,见到天外流星一般的剑光朝自己坠来,都吓得四散跑开。 周南因就落在空地中央,抬手间已将那些俘虏手上的绳子尽数切断,一名妇人立刻从人群后冲到前方抱住了其中一个女孩。 杨一浮跟着落地,奇道:“咦?汉人也打草谷吗?” 这一队士兵穿着晋国的铠甲,而被俘获的女人则都是高鼻深目,一看就是胡人。 有校尉打扮的军士折回来,见是两个年纪轻轻的道人,胆子也就大了,向着二人道:“两位道长,是自己人。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还要带俘虏回去交差呢。” 周南因从前跟着元冲子游方的时候,也见过汉人军队打劫胡人平民。但那时她年纪不大,跟在师尊身后遇事很少深思。再加上那时胡人冲进汉人村镇烧杀抢掠的事见得太多,心中自然对汉军这种做法有了类似“复仇”的宽容。 但现在她看着眼前抱成一团的胡人母女,第一次有了想要杀光这群晋国士兵的冲动。 许是因为她脸色过于阴沉,戾气明显,那名说话的晋国校尉有些惊骇,后退几步道:“道长,她们可都是胡人!” 不等周南因说话,杨一浮先道:“我听高平郡的老乡说,燕国已经命令边关不许侵扰平民,违者军法处置。你们身在礼教之邦,怎么反倒不如鲜卑胡人,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那校尉撇了撇嘴,面上挂着虚伪的笑,说道:“道长这是不知道边关的苦。” 杨一浮:“你们苦,百姓就不苦?” 校尉道:“咱们在这戍边,不也都是为了百姓……” 不等他说完,天女剑闪着寒光飞出,在他脖颈处擦出一道血痕,撞在他身后高大的栎树上,将树干整齐切断又回到周南因的手里,被她锵的一声插回剑鞘。 她道:“回去告诉你的官长,这些人我要带走。” 那群胡女都被吓得蹲在了地上。那名校尉却是战场上见惯了真刀真枪的,虽然吓了一跳,还是道:“小道长,我回去交不了差,下场也好不了。” 天女剑腾地再次跃出,这次却带着无双的锐意与杀气。 杨一浮展开铁扇,匆忙拦了一下,两相交汇,擦出一串火星,剑锋也被震偏,只削下了那校尉的盔缨。 他急忙向晋军道:“这位是新任的周国师,别说一个小小的校尉,就是你们将军在,也得放人!懂了吗?还不滚?” 那校尉在“现在就没命”和“回城受罚”之间做了选择,带着士兵匆促地上马跑了。 杨一浮这才合起扇子,揉了揉酸痛的虎口,说道:“周真人,你最近戾气是不是有点重?” 周南因愣了一下,缓缓收回长剑。“多谢你拦了我一下。” “不必客气。你若有什么心魔或者心结,等咱们会过慕容铮之后,回来可以闭个关,悟透了也许就突破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听到那个名字,周南因胸口内似乎起了一阵微小的刺痛。她没有接话,而是转向那群胡女道:“听得懂汉话吗?你们可以走了,回家吧。” 那名母亲带着自己的女儿最先跪下来:“恳请两位大仙慈悲,再救我们一救。在汉人的地界上,我们走不到家的。” 其余懂汉话的女子也都跪了下来。不懂的也能大概猜到,正在观望。 二人无奈,只好做了次护卫,送这群胡女向北。 路上,周南因与杨一浮随便扯了两句,之后问出了重点: “杨宗主,你觉得唐掌教这个人怎样?” 杨一浮想也不想地道:“好人!唐师兄是绝对的好人。你也知道太清宗的人数最多,能让阖教上下没一个人说他的坏话,别说前几任掌教,就是历任宗主也没有人能做到。可唐师兄做到了。” 周南因抱着长剑,走在胡女队伍最前方。“那唐掌教对你,一定是好上加好了?” 杨一浮爽朗地哈哈大笑:“你不会也以为唐师兄是攀上了我才能做掌教吧?” “那些都是谣传!是我听说他的才能,软磨硬泡才说服他给我做掌教,管理杂务的。唐师兄他觉得自己修为不高,还推脱了好几次呢!” “他的能力你也看到了!总之太清宗现在大小事务都听他的,我是万事不挂怀,一心只修道。” 周南因笑了笑,岔开了话题。 他俩带着一群凡人,不能御剑也不能使用灵力身法,等到燕国境内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了。 各宗门的队伍追了上来,众人一路北上,沿途休息时所见的汉人果然人人喜笑颜开,家家供奉“德懿真人”。 莫欲静时而冷嘲热讽,杨一浮就认真发问。 只有周南因越靠近极原山越是沉默。 又一日,王韶雁带着静虚宗赶来。没了师尊约束,她反倒穿起了寡淡的水墨袍服,时兴的发髻也已拆掉换成了庄重简单的道髻。 她还带了一个人来。 褚望北跳下决云剑就扎进周南因怀里,哆嗦道:“北地可太冷了!才八月怎么就下雪了?师姐,什么时候回去啊?” 周南因略含嗔怪地看了王韶雁一眼。对方道:“怎么?不是你让我捎她来的?” 褚望北嘻嘻地笑。 周南因对她素来溺爱,一边用灵力替她暖着身体,一边道:“我不让你跟来,自然有我的原因。我们去极原山不是做客喝酒,随时都有伤亡的风险。” “何况,越往北风雪越大,连我们都无法御剑,你又怎么上去?” 王韶雁哼了一声道:“她可不用你操心。你那个宝贝徒弟,正在后面给她当马夫呢!” “什么?” “你那头鹿啊!金小娥骑过来,等到了极原山脉就让给她骑,说不准咱们都没她跑得快。” 周南因皱起眉将褚望北推开,严肃地道:“小娥是我的徒弟,不是你的跟班。以后不可以任意指使她!” 褚望北噘着嘴,口中不说,心里想的却是:师姐竟然因为那个小女鬼训斥我。等她来了,非要再狠狠地支使捉弄她不可- 越往北走果然越难行,进了极原山脉后,风势变得急遽而猛烈,即使用灵力吸附地面,仍不时有弟子被大风卷走。 好在修行中人,体力强健,不用担心摔死摔残。 金小娥赶来后被周南因收在荷包里,褚望北趴在鹿背上,果然成了所有人中最轻松的一个,要不是因为她不敢打头阵,那头鹿怕是早就冲到唯弗峰顶了。 极原山大峰二十三座,小峰无数,山门远远地开在不名峰外。 众人抵达山门之前,唐之策问道:“周国师,如何布置、如何埋伏,还要你说了算。” 周南因仰望不名峰,峰顶的建筑似乎都翻新过,看不出一点曾经大战过的痕迹。 她淡淡回道:“上次埋伏得那么好,可结果怎样?这一次,我们直接上去。” 第77章 “慕容尊主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吗?” 周南因回头与王韶雁交换了眼神,对方轻轻点了下头,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悄然隐没在静虚宗的弟子中。 周南因则闭上眼睛,用获鹿的气机感应之法将念力发散,方圆几里竟然没有一个妖或者人。 她微觉诧异,抬手示意众人先不要动,独自一人走入山门中,只觉得寒风顿消,有种由冬入春之感。 不名峰等高山顶部终年积雪,山腰处是葱郁的松柏,而此时的山脚和谷底,在灵力法阵的加持下,竟然遍开山花,绿意俨然。周南因甚至能听到不远处泉流的声音,感知到在山间活动的小兽。 竟是人为地将四季揉作了一处。 这不是她第一次踏足北极原。 上一次来,她也曾震撼于北地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呼吸间是干净凛冽,入眼处是茫茫纯洁。 在开战的前一晚,她抱着剑,看着格外辽远的星空,对这个魔窟甚至生出过喜爱的错觉。 那时的极原山静穆肃杀,像极了一只蛰伏草丛中的老虎。 而现在,同样的地方,每一株花树,每一处造景都如诗如画,似乎在邀人入内品鉴,像一只舍弃骄傲变得黏人的狸猫。 周南因默默地看了片刻。 她头顶林中有微弱的荧光闪过。 在山脉主峰的唯弗居内,慕容铮一身雪白常服,手中托着块银质面具,狭长的双眸阖着,凝视着灵使视角中那道略显纤薄的人影,不自禁地扔下面具,伸手想要触碰。 可指间只有虚无,将他心中那份渴望催生得更迫切了些。 很快,看到她摆手叫众人进来。 道门中那些人见到周南因的手势,才敢踏入。 之前来过极原山的都啧啧称奇,新人也被这样壮阔的四季之美摄住了心魄,甚至生出想要深入探索一番的心思。 周南因道:“跟紧。” 能来这里的都不是泛泛之辈,自然知道美景之下大多潜藏致命的危险,于是都紧跟着周南因和自家宗主,生怕落了单。 周南因轻车熟路地深入山脉之中,才发现不止山口处,里面也是同样的。景色如春又空无一人。 渐渐的,那些期待遇到敌人大战一场的人开始焦躁; 还有些人觉得越反常越可怕,处处警惕,杯弓蛇影; 有人开始抱怨周南因准备不足就将他们带入陷阱; 甚至有些人生出退意,只是害怕回去途中遇到什么不测,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周南因却一句话都没有说,按照计划好的路径,施开身法一直来到揽月屏下。 其他宗门陆续跟到,靠近之后都满眼惊艳地打量着漫山的梅花树,山脚下的开得正烂漫,山腰处大片花树都是含苞待放,山顶处则还没有吐出花苞,从下到上自然形成一道渐变的花路。许多女弟子都不自禁地露出欢喜之色。 只有莫欲静抢到周南因身旁,说道:“周大国师真是好大的官威啊。我们大家的疑惑,你难道不解答一下吗?” 周南因没有理会,她望着山顶处的揽月屏。 那里有一面青翠的玉璧的,只是被上一次的火雷所毁,已经多有残缺。 坪上的亭台小园是重新修建的,整块的玉璧却没法修补,连着上面的题字也丢东少西,不全了。 此时只能看到少头缺尾的一首诗: “……山水郎,天教散漫带疏狂。 曾批给露支风券,累奏流云借月章。 拙诗一首酒千殇,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 周南因看了一会,举起剑打断莫欲静的喋喋不休,回头道:“唐掌教,这首诗的笔迹,你看着熟吗?” 太清宗是道家最大的宗门,唐之策作为掌教,地位尊崇,周南因会向他发问,也属正常,人们并不觉得如何。大多数人都抬头去看那首题诗,一边等着他答话。 唐之策眼神闪动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儒雅淡然的模样。 杨一浮的折扇在掌心拍着,真诚地道:“我觉得好,散漫疏狂,管他将相侯王,这才是咱们道家人该有的逍遥从心。” 莫欲静道:“周国师真有闲情逸致,北进七千里,就为了看首残诗。” 周南因只道:“唐掌教?” 唐之策面色如常地仰头看过,点头道:“有些眼熟。我看过极原山之主的书信,与这玉璧上的诗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周南因:“是吗?” 已经有一部分敏感之人察觉出了点异样。 唐之策笑了笑,道:“在下不是此道中人,国师要是让我来确认,我还真的说不好。” 周南因也笑了下。“那就请诸位仙首随我上去,看个仔细,如何?” 莫欲静被她无视两次,实在气不过道:“年老力衰,走不动了!” 唐之策却点头道:“好啊,国师先请。” 之后他照例与杨一浮并肩,一起走上了被落英覆盖的山路。 山顶玉璧下的小圆并不算大,容纳不了道门中这许多人,大小宗门的宗主们都是带几名亲随跟着。 莫欲静生了会气,见大家都随周南因走了,又怕错过什么,只好点了几人,快行几步追上去。 有人道:“陶掌教和静虚宗的小王宗主呢?怎么没见?” 周南因未答,而是问道:“诸位谁能给我讲讲,上一次极原山围剿到底起因为何?” 杨一浮接道:“我知道,是我们太清宗发起的。起因是我太清弟子到燕地中山除妖,截获了一只符咒幻化的海东青,……” 周南因:“那名弟子是谁派出的?” 杨一浮愣了愣。“我们太清宗人数众多,向来是各方支援,你也知道。到中山郡去,也谈不上谁派的,是当地仙门请援。” 周南因追问:“哪一个仙门?” 杨一浮想了想,问唐之策道:“唐师兄,那叫什么宗门来着?是你一个道友的,还记得不?” 唐之策并没有避开周南因的目光,向她微笑了一下,回到:“记得。” 周南因:“然后呢?” 杨一浮道:“然后我们就得到了慕容铮写给燕国皇帝的信,说是会尽起极原山妖众,支援燕军,务必要攻下魏郡与河内,再以此为跳板,打下兖州。” “那时的燕国皇帝还没有向道向善……” 莫欲静插嘴道:“慕容鲜卑的狗皇帝什么时候向道向善了?” 杨一浮:“现在啊!我和周真人北来的路上亲眼所见,鲜卑军士令行禁止,再不许做之前那些烧杀抢掠之事,所过之处都是与民无犯。” 唐之策缓缓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表面上的好往往有其深层的打算,也不可尽信。” 杨一浮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道:“我们说的是那时,怎么扯远了?” “总之那时的鲜卑人还是很凶的,真让他们南侵,咱们边境的百姓又难逃家破人亡的命运。” “于是我们将信函拿给当时几位大宗门的仙首们看了,大家才共同决定北上,为了汉人百姓的安危,提前剪除燕国的这个羽翼。” 他上前几步追上周南因,问道:“你师父元冲真人没同你说过?当时那场围剿,是他与唐师兄全面规划的。” “事实证明,咱们的判断是对的!不久之后,极原山果然支援燕国打下了魏郡,官兵百姓死伤不计其数。” 他摇头叹气:“虽然没能阻止鲜卑南侵,但我们都尽心尽力、舍生忘死地拼过一场,也算问心无愧。” 周南因的耳畔却只响着一句话: 如果是我,他们冤枉我杀了人,我就杀给他们看! 她垂着头不再发问,很快已来到玉璧之下。 这里有一处很大的空地,被人依着山势做成了一座幽静雅致的小园林。 夜晚时月亮自山后升起,仿佛能被揽入怀中,背后靠的玉璧如同天然的屏风,是以得名揽月屏。 此时的山顶在法阵笼罩下,没有吹面寒风,只余风和日丽。 阳光直射在周南因的脸上,衬得她肌肤如同山顶的积雪一般纯洁莹白。 靠在唯弗居软塌上的慕容铮被那冰肌玉骨晃了下眼,喉咙紧了一紧。 之后见她在怀中掏出了两张旧信笺。 杨一浮看到,说道:“对,就是这个!还有一封是我们太清宗发给各宗的檄书。” 他要去拿,周南因却没有放手,而是将两封信放在一起,在各宗门的仙首们面前展示过。 有人仔细看了看,有人则觉得早都看过了,只匆匆扫了一眼。 唐之策面色如常,唇边仍有笑意。 众人都看过后,周南因道:“王师姐,谢三公子还没到么?” 玉璧之后转出一位翩翩公子,向周南因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说道:“在下恭候着周真人。” 安石公子名气不小,各宗门中也有识得他的人。 “谢公子怎么也在这?” 谢安道:“在下悠游山水,遇到雁儿小姐,受她之邀,来这里赏一幅墨宝。” 在他之后走出一身水墨袍服的王韶雁,她的身边还跟着个头戴鹿皮冠的潇洒公子,与谢安年龄相仿。 王韶雁向周南因道:“怕你瞧不上谢三的水准,把我侄子也给你带来了。” 谢安看着她温和一笑。 那名公子向周南因和众人叉手为礼,说道:“王羲之,见过诸位仙长。” 人群中许多人都“哦”了一声。 时下人都喜欢结识仙门中人。 可俗世之人如果名气够大,修者之中也会有许多仰慕者。 这位就是。 周南因也听元冲子提过,向他多看了两眼。 莫欲静不满地道:“你们两个搞什么?” 王韶雁道:“谢三,逸少,你们都去看看周真人手上那两幅字。” 众人都不明所以,唐之策脸上的微笑不变,却后撤了一步,将左手收进袖口中。 很快,王、谢二人得出了同木老爷一样的结论。 王羲之指着玉璧向谢安道:“谢兄,尊叔……” 谢安咳了几声,抢道:“不错,这位前辈的提按转折丰神恣意,纵横变化意尽其态。” 王羲之点头:“的确。仿作虽仿其形,难得其神。” 道门中人却早已无人理会他二人在那里文绉绉地赏来赏去,声音乱做一团。 “什么意思?我还是不懂?” “你这种悟性是怎么修到地重境的!意思就是说:当初慕容铮写给燕国皇帝商议南侵那封信,是假的!是唐……是人伪造的!” “可唐掌教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燕国的确打下魏郡了呀?” “对啊,怎么回事?” 大家的目光又都集中回周南因身上。 她道:“唐掌教,你的目的是什么,要我说出来吗?” 唐之策仍是文雅地笑着。“周真人,笔迹之上变数如此之多,怎能做证据?你说那封信是我所仿造,我还觉得是有人故意如此为之,就为了事情败漏之时栽赃于我呢。” 王韶雁的手已经握上了决云剑。 “狡辩!” 周南因却又拿出一张纸来,说:“此前杏林宗的道友们验过高讼真人等人的仙体,才知道众人是死于梦生蝶的虫蛊。这个蛊是谁用的,诸位想不想知道?” 唐之策挥动扇子的手终于停住了。 周南因又道:“这是小酆都提供的名单,谁买过这种蛊虫一目了然,要看吗?” 唐之策哼道:“假的。小酆都从不会对外公布客人的信息。” 周南因道:“我又没说这上面有你,唐掌教何必急着否认?” 涉及到门下弟子的血仇,莫欲静难得地站到了周南因一方:“若不是你做的,你心虚什么?” 唐之策笑道:“自然是因为周国师对在下有疑在先。一切莫须有的东西都能拿出来,当做证据了。” 杨一浮也道:“不错,周真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怀疑谁也不至于怀疑我师兄。守平子等人都是他一手带的,怎么可能对他们下手?” 周南因收手,灵力催出,那张名单化作万千碎片,如同花瓣一般纷纷扬扬地飘到坪下去了。 “唐掌教说的是,一张纸怎可做证据?但你想不到吧,我既能到小酆都带回蛊虫和名单,自然也能带回当初卖你蛊虫的人!” “王师姐!” 王韶雁皱了下眉,接道:“好!” 她向玉屏之后道:“你,出来吧。” 所有人都看着那面玉璧,等人出来,唐之策却忽然爆起一张迷烟符,身形如鬼魅一般向坪下飘去。 周南因一直提防着他,瞬息间发动,绕过烟雾,如影子一般尾随跟上,将他拦住。 “唐掌教,你跑什么?我是骗你的,根本就没有小酆都的人跟我来!” 唐之策的符纸是上一任宗主所留,威力可观,坪顶众人都在刹那间中招,短暂地封闭了灵脉,使不出力气。 莫欲静只好破口大骂。 杨一浮微微张着嘴,还有些懵懵的。 极原山脉内难以御剑,唐之策也不向周南因回话,转身飘向另一侧山脚。 周南因抽剑递出:“唐掌教,人证物证都能造假。贫道倒有一法,只需取血一滴,静虚宗的问心珠自能还你清白!” “怎么?敢不敢让大家看看当初你和先师在这面玉屏下到底说了什么?” 她手上的剑刺向唐之策颈项,只要划*破他的皮肤让鲜血流在问心珠上即可,是以这一招并未真的下狠手。 唐之策周身忽然爆出五色的灵光,将她这一剑猛然挡了回来,反震之力甚至将她推出了几丈远,以剑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那是太清宗的镇教之宝,五行护盾。盾开之后,没有任何外力能伤得到他。 杨一浮大声追问:“唐师兄,为什么?” 唐之策站在原地未动。 他的目光始终温和,直到他拿出一张蒙面的黑巾来,缓缓系在自己脸上,再抬起头来时,眼神中的冷漠狠厉直像换了一个人。 声音也有了细微的变化:“这样说话舒服多了。玉娇客,你拦不住我,再见之时,就是你的死期。” 他虽然已经暴露,但周南因还有另一个目的没有实现。 她追问:“你和我师父说了什么?” 唐之策哈哈大笑:“元冲子说:极原山实在厉害,不如我们降了,或许还能留条命在!我自然要规劝他,可奈何他不肯听啊。” 周南因双目泛红,缓缓站直。 “你在等‘白’来接应你?” 唐之策这下是真的惊了,厉声道:“谁告诉你的?” 周南因:“不必等了,陶掌教已将他们拦下了。听他的描述,在终南山下截杀我的,就是‘白’,对不对?” “白”是唐之策穷尽多年心力培养出的邪修组织,里面都是同他一样天赋不高,但愿意为了力量走上邪路之人。 他手掌天下第一大宗,资源秘宝源源不断,“白”也在逐渐壮大,这次倾巢出动,足以剿杀数名天重境的高手。 上阳宗也是尽出精锐,才将其打垮击退,可损失同样不小。 唐之策放出烟信,果然百里之内无人回应。 他几乎不需要反应时间,当机立断,夺路下山。 周南因没有追,而是道:“唐掌教,天资太差,真的不适合修炼。明眼人都看得出,我刚才刺你那下是虚招!” 唐之策根本不听她在讲什么,可下一瞬他仿佛闯入了另一个世界,眼前多了几名同门,都是很久以前,常欺负他的那些人。 周南因那一剑半虚半实,在那时就已放出了梦生蝶的雄蛊,此刻才施法驱动。 只看见唐之策猛地停住脚步,连连后退,脸上的表情从惧怕瑟缩,渐渐转为癫狂和凶狠,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由自语变成嘶吼: “等着,等着,你们全部都等着!等老子成仙,再将你们从棺材里挖出来,叫你们看看,到底是谁没有悟性!!是谁没有道心!!是谁!!!” 瘆人的喊声仍在山间回荡,唐之策本人却直挺挺地躺下去了。 杨一浮顾不上自己的灵力还没有复原,跑着下山,将气绝倒地的唐之策扶在怀里,与他怒目圆睁的尸体对视,难以自控地涌出泪水,茫然道:“怎么会这样?怎么回事唐师兄?你说话呀。” 周南因道:“他自己想要极原山这些大妖的内丹用来修炼,一手策划了当初那次围剿。” 莫欲静和几位暴躁的宗主都在峰顶大骂唐之策。 杨一浮喃喃道:“可是……可是……” 连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该可是什么- 唯弗峰顶,轩伯走进正堂,向半眯着眼的慕容铮道:“尊主,周真人没有用到不易峰的那些人,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回去了?” 慕容铮摆手同意,又道:“叫丹女和彩依来。” 轩伯退下传令。 小冥帝白跑了一万多里,还没有派长用场,在心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丹女和彩依不明所以,惴惴不安地进到堂内,见慕容铮正端详着面前几只玉冠,头也没回地向二人道:“在你们看来,哪一只更好看?” 丹女偷偷拍了拍胸口。 二人上前选了一阵,挑了一只简洁大方的,帮他重新梳了发髻簪好玉冠。又一起选了件看起来最惹女子喜欢的外袍给他。 慕容铮接过,道:“去吧。” 不知为何,他声音有些发紧,远不如平时那样自然随意- 揽月屏下,有红衣和彩衣两名女子骑着雪鹿,径直越过山下等着的那群人,轻盈地跃上山来。 周南因已经回到封顶,帮助各宗门的人回复灵力。 她正要给莫欲静输送灵气助她驱散烟毒,莫欲静一扭头道:“劳驾不起!” 她嗤笑了一声,说道:“莫掌教,待会要打慕容铮,你确定要这么去?” 莫欲静转头瞪她,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周南因却道:“我改主意了,现在要你求我。” 莫欲静大怒:“玉娇客,那些说你温良和善的,都是瞎了吗?” 正赶上丹女和彩依上到峰顶来。丹女立刻反唇相讥:“老贼婆,你是不是也想知道瞎了是什么滋味?” 彩依抖出五彩翅刀就要上前,被周南因一瞥,又退了回去。 二人站好,垂头稽首道:“敝上慕容氏,敬请周真人并中土各位道友到唯弗峰顶一晤。” 莫欲静要走,被周南因扯了回去,快速为她驱散毒气,之后才道:“走吧,诸位。你们不是想报仇吗?正主来了。” 自从知道了上次围剿全是唐之策在背后煽动,那些大小宗门都觉得再来这里问罪有些理亏一般,心中的一腔愤怒忽然没了投放之处,正不自在。 这时对方主动相邀,又想起当日在极原山遇到的可怕战力,有人就生了退意。 “周真人,树一敌不如认一友,既然对方让步,这件事不如就此……” 周南因冷声打断:“不行!你们觉得够了,我不觉得。还有那些当面或者背后诋毁过先师的,请你们跟紧了,看好了。” 她当先往唯弗居去。王韶雁请丹女安顿了王、谢二人,紧随在她身后。 莫欲静想要为兄报仇,也带着玉堂宗所有弟子跟上。 于是其余宗门也一个一个地跟了过去。 杨一浮下意识地要找人商量,却只对上唐之策弥漫上死气的双眼。 他又发了好一会愣,才帮他阖上眼皮,将尸体交给几名弟子运回,率领其余人往唯弗峰去。 揽月屏距离唯弗居很近,不多时就到。 峰顶被炸平过一次,更适合用来修建殿宇园林。 重修过的唯弗居似乎还留有一点小唯弗的风格,只是整体上更为成熟精雅。 在正门之前这一片宽广的空地之上,就有水有石有亭台,池内翠荷香菱,亭外繁花苇叶,让人根本想不起这是在极北之地。 二十三峰峰主尽数到齐,站在圈外将众人围住。 周南因冷眼看着,可人群中已经有人紧张得开始拔剑了。 段孤星有些邪气地哈哈一笑,拍了拍手。 一群男女侍从鱼贯而出,为众人设座奉茶,更是摆出了蜜饯点心。 这下那些气冲冲的、或者惊惧害怕的人,都实打实地愣住了,不敢坐也不敢喝。 段孤星道:“没毒!” 接着他向周南因道:“他们在这,真人大可放心。我家尊主想你入内叙话。” 周南因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平静地道:“就在这说。我等他。” 段孤星与丹女几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他们知道慕容铮能看到听到,不需通传,都在原地静等。 很快,有三人自庭前的桂树下走了过来。 当先一人身着银线掐丝的月白色锦袍,寒光闪动的腰带束起劲瘦的腰,腰封内插着一支象牙短笛,其下坠着的小葫芦正随着略显急促的步子一晃一晃。 他脸上仍戴着银质的面具,只能看到幽蓝的双瞳,可就是给人一种他在笑着的感觉。 王韶雁见了跟在他身后的阿鸢,指着他愕然道:“你、你……怎么在这?” 阿鸢避开她的目光,垂下眼。 周南因强自镇定,可心跳却随着他脚步的逼近变得越来越快,目光甚至不敢与他相接,只盯着他绣满云纹的下摆。 忽然想起在与金小娥通感之时,她的意识里就出现过这种图案。 她微微蹙眉,走了下神, 慕容铮将她每一个表情都收在眼底,走近了之后第一句便道:“周真人在想什么?” 周南因平复了好几次呼吸,才抬眼与他对视,冷声道:“慕容尊主,不见礼吗?” 慕容铮轻笑一声,向着中土道门的那些仙首和弟子们郑重地行了个平辈之间的稽首礼。 “诸位道友远来是客,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尽管指出,让他们改。此前极原山与各位多少有些误会,有失和气。今日既然真相大白,我们就此冰释前嫌,如何?” 中土那些人久闻慕容铮的恶名,几乎每个宗门都被他手下的妖魔鬼怪伤过,从来没人敢想,他竟然会用这种温和的语气,和众人商量着“冰释前嫌”。 有些宗门已经诚惶诚恐地点了头,有些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里发着懵。 杨一浮又想找人商量,回头之后才想起来,又默默地转了回来,起身道:“对不起,太清宗没有辨明是非,就贸然行动,让极原山和中土的道友们都受其害。贫道十分愧疚,不知如何弥补。” 慕容铮道:“世态原本无定,天道尚且迁易,何况人事。首恶既已伏诛,杨宗主也不用太过挂怀,过去就是过去了。” 他巴不得赶紧将此事翻页。 原本那些大小宗门中的确有人在心里将矛头对准了太清宗,准备回去就将伤亡都算在太清宗的头上。 此时慕容铮这么一说,极原山这个最大的苦主都没有记仇,他们反而不好再闹了。 杨一浮沮丧地道:“慕容尊主肯这样想,贫道真是多谢了。” 有些执着又胆子大的人小小声地道:“可是燕国真的去打魏郡了呀。” 慕容铮也不恼,悠悠道:“两国交战,城池易主岂非常事?周真人若是心里不痛快,明日就让燕国把魏郡还了。” 周南因想起在魏郡见到的那些喜笑颜开的汉人百姓,没有说话。 慕容铮等了一会,说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请你们移步……” “等等。” 周南因将他打断。 慕容铮负起手,笑道:“周真人请说。” 周南因尽力压下心中想逃的想法,盯着他的眼睛道:“慕容尊主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吗?” 慕容铮也没有迟疑,只道:“仇家太多,不得已而为之。不过,周真人想看的话,随时可以。” 他抬起手,摘下面具,露出那张精致到有些不真实的脸,面部轮廓是汉人的清隽流畅,有着胡人特征的眉骨与鼻梁又为他平添了几分凌厉,让俊美的五官不显阴柔,反而英气勃勃。 他向周南因微笑致意,身后那些逞妍斗艳的花树也顿失颜色。许多年轻弟子都就此移不开目光。 王韶雁见过阿鸢,有了心理准备,见到他反而没有太吃惊,只是担忧地望着周南因。 周南因第一眼就看向他右侧眉峰,盯着那道浅浅的疤痕看了许久,心中乱成一团。 一会儿想,是他将师父打落崖顶的。一会儿想,果然从一开始就是蓄意欺骗。一会儿想他在途中的那些谎话。一会儿又想起建康城外的亲昵。 终至头脑空空,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只是落寞地轻笑了一声,移开目光垂下头。 慕容铮叹了口气,走近了几步,说道:“王宗主,能不能借贵派问心珠一用?” 王韶雁呆了一下,回道:“噢,在南因那。” 慕容铮向周南因伸出右手。 她抬起头,听他道:“请周真人取血。” 周南因迟疑了下,拿出问心珠扔给他,同时天女剑出鞘,寒光闪过,慕容铮手心已多了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即使见惯死伤的修士们也都忍不住“噫”了一声。只因持剑、画符、捏决都离不开右手,这么深长的口子,伤筋动骨,不赶紧用灵药使劲养着,怕是要影响日后使剑了。 慕容铮却是面色如常,避也不避,只用血肉模糊的手掌握住那枚晶莹剔透的珠子。 几乎是瞬时间,在场众人都觉得眼前景物变换,虽仍是在唯弗峰顶,可周围却没有了春暖花开,只余不见边际的皑皑白雪,满眼肃杀之气。 在崖边的亭中,一把软椅上铺着张连着头脸的兽皮,那张脸已经有了人的模样,见多识广的一看便知那是有着几千年修为的大妖,就连身陨之后,也不会完全兽化。 一人身着月白锦衣,戴着银质面具,有些松散地靠在椅上,手中转着一支通体莹透的玉笛。 虽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压迫,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惧怕,想要远离。 与他们刚才所见的那个彬彬有礼的慕容铮,实在不像同一个人。 视线移动,所有人都见到了下方厮杀的人与妖,也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 有些人甚至在其中看到了自己。 峰下一道人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那人穿着上阳宗的高功法衣,对所有攻击不闪不避,不管身后多少敌人在砍刺,失心疯了一样只管往峰顶冲。 慕容铮身旁的轩伯摘下背上强弓,引弦搭箭,对准了那人,只等着他下令,却听他道:“让他来吧,怪无聊的。” 轩伯传了令,那人上行的路立刻变得畅通无阻,很快就满身是伤地奔了上来。 众人都认得,那是已故的上阳宗掌教元冲子。 他一站上崖顶,也不裹伤,立刻道:“停战!是我们不明原委,错怪了慕容尊主和极原山的朋友。一切都是误会!” “褚某人替中土道门向极原山道歉,不管你们要怎么补偿,我们都认!请尊主尽快下令,让他们罢手吧!我们即刻撤回中土,绝不再伤人。” 面具之下传来那人略显慵懒的声音:“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本座岂不是很丢脸?” 元冲子喘息着道:“慕容尊主想要怎样?” 慕容铮道:“我倒有个好主意,可以消弭这场误会。” “请阁下赐教。” 慕容铮轻笑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你们以为我要去打魏郡与河内,那我就真的把这二郡打下来,岂不就没有误会了?” 元冲子明显震惊了一下,缓了缓才道:“慕容尊主不要为了一己意气,妄送了极原山这许多性命!再打下去,双方都是伤亡惨重,谁也好不到哪去。” 慕容铮站起来道:“是吗,我倒不这么想。” 他走过去,元冲子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已被他抓住了腕脉重穴,在绝对的灵力压制下,浑身酸软毫无反抗的力气,只能在他的钳制下触到他腰间的小葫芦。 慕容铮道:“看。” 众人不知道元冲子看到了什么,只见他呆了一会,额头上的汗珠涔涔而下。 “怎么会?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伏身之所?” 慕容铮一摆手,轩伯传下令信。 元冲子双眼圆睁,喊道:“宋宗主小心!” 亲自经历过那场大战的人都知道,是那位宋宗主带队伏身的地方被埋伏在其后的不知峰峰主挑了。 之后他们接二连三地受伏,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每一个人对那场面都记忆犹新。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是元冲子在崖上泄露了机密。 慕容铮道:“再看这个,褚真人应该认识吧?” “四象杀阵?” 元冲子呆住。 慕容铮笑着道:“还有地下那些火雷,待会都还给你们,可好?” 元冲子很快镇定,正要说话,身上忽然起了一阵颤栗,被他勉强压了下去。 “你还中了毒?” 慕容铮的声音带了点恶劣的趣味,灵气侵入元冲子的脉络,又道:“哦,是蛊。以你的修为,现在赶紧行功,用灵力逼出蛊虫,也许还能留条命。” 他松开手,任对方抖成一团。 元冲子却摇头,颤抖着道:“等我平息蛊虫,这些道友恐怕已经死伤殆尽了。” 没有等到慕容铮的回应,他眉头紧锁,深思之后,向着中土道门口中的邪魔外道缓缓跪了下去。 第78章 “我就是喜欢他!” 慕容铮冷笑一声,侧过身没有受他的礼。 元冲子道:“能来到贵处的都是各家各门的翘楚,他们本着为生民之心,凭着一腔热血,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这样好的孩子们,却因为歹人的一己之欲而葬身在寒冷的冰雪之中,贫道实在不忍。恳求慕容尊主能网开一面,中土道门百年千年都感你大恩。” 慕容铮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可没请你们来。” 他越过元冲子看向崖下,目光被一名身着上阳宗浅色袍服的女子所吸引。 她梳着最简单不过的道髻,打扮与其他上阳宗弟子别无二致,但周身就是有股超然之意清晰地将她与其他人区分开。 她身侧笼着细碎的金芒,带着万夫莫当,睥睨自若的气势一路杀到唯弗峰下,抬头望时明显怔了一下。 慕容铮收回目光,听见元冲子道:“慕容尊主可以杀了我,但杀不光这些人的。日后总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找你寻仇,岂不难以善了?” 面具后的脸冷下去,他坐回软椅上,说道:“那又怎样?我怕吗?” 元冲子调整了下跪姿,正面向他。 慕容铮这次倒没有避开,或许只是懒得动,撑着腮道:“你跪错人了。” 元冲子道:“没有,我跪的是造福道门之人。十二年前,中土道门与妖族纷争,慕容尊主以一人之力消弭中原灾祸,可这十几年来却饱受非议,只能遁居极原山一地,你难道不气吗?” 慕容铮有一会没有说话,之后才轻笑道:“有一点,但也不多。” “凭这句话,可以留你一条命。” 他手指微抬,一道白色荧光从他腰间的葫芦里飞出笼在元冲子的头上。 轩伯向他道:“有灵使在,极原山没人敢为难你。还不快出去找地方逼出你体内的蛊?” 元冲子怆然地摇了摇头:“贫道一条烂命不足为道,但我有一提议可让慕容尊主一洗前冤,让道门认识到自己当年的错误并且感念你。” 慕容铮:“说来一听。” 元冲子:“慕容尊主不如就此将妖族遣散,四散在中土大地上,让道门百家去收拾这个烂摊子!他们自然会懊悔无及。” 慕容铮嗤道:“褚真人年纪不小了还这么天真。中原永远不会感念我,只会骂我。” 元冲子也咧了咧嘴,那笑容颇有些壮烈绝然的意味。“慕容尊主岂是怕骂名之人?让他们活着自食其果,难道不比直接杀了他们更有意思?” 一句话说完,元冲子的身体又是一阵抽搐,他的眼神渐渐从坚定转为愤怒,忽然抽出剑来四处挥砍,咬牙切齿地大喊道:“住手!住手!辱我爱妻,我要你们的命!啊!!!阿柔!阿柔!” 轩伯绕着避开了他的剑。 元冲子又一剑向软椅劈去,慕容铮斜身,伸手搭在了他手臂上,催动灵力顺着大周天直冲对方神府。 元冲子一凛,眼神又逐渐清明,可眼中的泪水却更汹涌。 慕容铮道:“命能留,修为难保。” 元冲子叹息一声道:“多谢慕容尊主肯相救,只是不必了。因我的失察与贪功,才酿成今日惨祸,元冲子愧对中土道友,也愧对极原山的诸位。只求你与我个痛快,我实在不愿再看到她受折磨的景象,阿柔,我……唉……” 面具下的长眉微微凝起。 元冲子见他未动,苦笑着推开他的手道:“也是。贫道只配自行了断。” 离了慕容铮的灵力镇压,蛊虫立刻发动,元冲子不及横剑,已经重新陷入那段幻境之中,极度痛苦地大喊着。 慕容铮看了片刻,终是抬手打了他一掌。元冲子登时倒飞,跌落到唯弗峰下去了。 纵使知道眼前景象只是问心珠所凝,周南因还是忍不住唤道:“师父!” 幻象之中的周南因则伸出手,向着元冲子坠崖的地方奔去。 峰顶之上,慕容铮一直望着元冲子,看到他交出遗物断气,尸身被那名女弟子抱走。 轩伯道:“尊主,怎么下令?” “唯弗居住腻了,炸了吧。” 他交代得很是随意,像在处理什么极小的物件。 轩伯看着占据了整个主峰峰顶的那些错落有致的宫室,缓了好一会才道:“那我们?” 慕容铮笑意之中隐隐有股释然。 “去龙城,去建康。” “那咱们的人呢?” “九州十六国,任他们去。” 他转过身,又补充道:“只要不无故滥杀,想做什么也由他们做。” 随着一阵震天撼地的爆破声,幻象中的雪山人物忽而全部消失,变成一片栎树林,而林中对峙的人换成了慕容铮和玉堂宗的莫宗主。 莫宗主死后场景再换,成了薄暮下的山路,漫山遍野都是红透的枫树,层林尽染,美不胜收。 一个身材窈窕的素衣女子走在前方,没有说话,也始终没有回头。 周南因看着那人的穿着打扮与自己有些像,但她没见过自己的背影,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和慕容铮到过这个地方。 不等她细看,眼前幻境又变成了一间雅室,红床幔,红桌布,红烛高烧,床上还端坐着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女子。 竟是一间汉人的婚房。 慕容铮也是一身红色吉服,手执一柄如意,缓缓挑开红色的盖头,唇部笑意温柔缱绻。 周南因不知那女人是谁,一时停了呼吸专注地看。 直到盖头逐渐掀开露出那人纤巧的下巴,她才在愕然之中记起,问心珠是可以将人心中夙愿具像化的。 她后面看到的不是慕容铮曾经历过的,而是他一直心想的。 幻象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在一瞬回到了眼前桃红柳绿的唯弗峰,正看见周南因眼尾泛红,手里握着那颗沾血的问心珠。 是她打断了幻象。 被抢了珠子的慕容铮挑了下眉,似乎因为没看到盖头掀起来而有点遗憾似的,满不在乎地将鲜血淋漓的手背在了身后。 周南因目光在他右手上凝了一下,扭过头没有说话。 人群里有人哭着道:“褚老弟,为兄错怪你了!” 有人只是叹息。 有人道:“盖头下那个女人是周真人吧!还有那个背影。” “错不了,周国师原来和这个魔头成亲了吗?” “怪不得她敢这么随随便便地来极原山!什么时候的事?咱们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周南因忍不住道:“没有!” 王韶雁说道:“自愿使用问心珠的人,连心中所想也会被人看到。那不过是慕容尊主的一厢情愿,和南因无关。” 她是个聪明人,很快能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慕容铮笑道:“不错,都是在下的单相思。” “前因后果想必大家已经搞清楚了,极原山有一藏书阁,里面有在下多年所藏的功法孤本,包括混元功、至圣两仪、乾坤大化等,都有所收录,除此之外还有些医术与阵法。而且其中灵气馥郁,想必对各位的修行有所进益。如有感兴趣的道友,可以随侍从前往,随便取阅。” 关于极原山的金矿和藏书阁,一直是只有传言却无人证实。此时他自己说出来,那些遗失的修炼秘术对修行中人的诱惑无疑是巨大的。 有人当即就抛下了那些仇啊怨的,抬腿要走。 有人小声道:“小心有诈。” 人们犹犹豫豫地都去看周南因,等着她示下。 王韶雁拍了拍她,低声道:“你俩好好谈。” 之后向众人招呼:“走吧,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各宗门便一哄都跟着她。 莫欲静道:“且慢!” 她死死盯着慕容铮,沉声道:“褚真人的仇不归我管,我兄长的仇却是一定要报的!” 慕容铮这就有些为难了。 莫宗主的确是他杀的,人家妹妹来寻仇也无可厚非。若是从前,他将寻仇者一并杀了就行了。 可这次玉堂宗是跟着周南因来的,对他来说有点娘家人的意味,下手轻了不是,重了也不是。 莫欲静根本不给他时间思考,腰间玄玉碎开,无数灵光转瞬间没入她的体内,剑出鞘,疾风骤雨地冲向他,全然是一幅同归于尽的架势。 只是剑路在中途撞上了另一道森然的剑光。 周南因没想过玄重境的莫欲静在碎玉之后竟有着这样强的力量,天女剑爆起冲天的剑芒,退后了数尺才将她拦下。 莫欲静看清是她后,恶狠狠地道:“让开!” 周南因道:“我知道你恨他,但在此之前中土与极原山在误会之中对立,彼此都有死伤。” “试问在场众人,哪个手上没沾过极原山的血?莫宗主的仇要报,其他人的仇呢?” 她一向是个淡泊的性子,最不喜卷进让人头疼的纷争里。但既然领了盟主这个位置,心中想的自然就是怎样对中土道门最有利。 抛开她与慕容铮的个人纠葛,极原山已经做出和解的姿态,道门如果再揪着过去不放,只会是双输。 莫欲静死死握着剑不肯后退半步。 忽然丹女一声娇呼,侍立在外围的峰主们许多都捂住了头,甚至有支撑不住跪在地上的,阿鸢也低着头面色痛苦。 王韶雁“哎呦”一声,瞬移到他身旁扶住他道:“你怎么也这样?你、你是……” 阿鸢强撑着推开了她。 王韶雁愣了一会,还是去扶他。 远处有人御剑,撑着数层太清宗的符咒屏障,径直往唯弗峰顶飞来。 玉潇湘从上面落下来,显然没料到眼前是这样的场景,两方相安无事,自家宗主却和莫掌教对上了。 但她还是向周南因稽首道:“宗主,阵已成。火雷车也已经就位了。” 原来周南因早就命上阳宗弟子在极原山外布置了普渡寺那套“伏魔不除魔,留人不杀人”的伏魔大阵,约定好以天女剑的剑光为号。 陶梁见到了刚才阻拦莫欲静的那道剑光,将大阵合龙,极原山的大妖们立刻都感到了不适。 再四下看去,周围的峰顶上,四驾可以匹敌龙族的蝙蝠大侠已经露出了黑黝黝的火炮口,对准了唯弗峰顶,或者说对准了慕容铮。 周南因皱了下眉,低声道:“先撤阵。” 玉潇湘虽然不明所以,但也依言传讯给同门告知撤阵。 阵法撤开一角,地气一流通,那些化形成人的大妖们的不适感很快得到缓解。 阿鸢低着头自王韶雁手中抽出手臂,二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慕容铮显然并不知道周南因还事先做了这样的准备,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笑吟吟地道:“多谢周真人手下留情。” 周南因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于公,他现在是与中土化敌为友的极原山之主,自己应该压下一切情绪同他和解。 可于私,又实在很想刺他一剑! 今日自二人相见以后,周南因都很少看他。这时的匆促一瞥,已足够让慕容铮忽略蝙蝠大侠和伏魔阵,心情很好地微笑起来。 莫欲静冷笑道:“果然!周大国师果然跟这种魔头勾勾搭搭、不清不楚!” 玉潇湘替自家宗主辩道:“莫掌教,无凭无据你怎可妄言?” 莫欲静气得几乎疯癫,大声道:“我是不是妄言,玉娇客你心里最清楚!在长安城外你们就混到一起去了是不是?你一路和他同行护着他,还说什么‘这是我故人之子,不可能是慕容铮’。” “当时就合起伙来撒谎,现在又装出一副不熟的样子来给谁看!” 周南因最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被她用这么不堪的话语说出来,她盛怒之下反而冷静了,唰地一下撤回剑,沉声道:“不错!我和他的确早就相识,但却不像你所说的‘不清不楚’,我们清楚得很!” 莫欲静:“那你倒是快同他划清界限啊!” 周南因却道:“我就是喜欢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喜欢他。他越狂越傲越坏我越喜欢,怎么了?有什么不可以?” 一番话清晰地传遍唯弗峰上下。 丹女等人露出慈祥的微笑,余下大部分人却都被这样大胆之言震惊得回不过神来。 玉潇湘懵得最彻底。 王韶雁和阿鸢也暂停了别扭,一起看向她。 只有庾霜意缓缓闭上眼睛。 慕容铮在短暂失神之后,唇角抑制不住地飞起来,笑得张扬又肆意,向众人道:“极原山还有一个藏宝阁,诸位也可前往任取。我与周真人另有话说,就不奉陪了。” 他抽出腰间的象牙短笛,指尖灵力迸出,将其断为两截,扔给莫欲静,说道:“莫掌教,本座今日心情好,你要报仇尽管来。” “当日我刺了令兄一下,你也可以尽出所能刺我一下,我绝不防御或者躲避就是了。至于能伤我几分,看你自己的本事。” 莫欲静毫不犹豫地用灵力抓过断笛。 周南因长剑再出,格在笛上。 “莫掌教,你要一报还一报我不阻拦。只是日后极原山的部下向玉堂宗弟子寻仇,我也绝不庇护。” “还有,你为了私仇杀伤无辜村民,收受钱财纵容你那些挂名弟子行凶的事,我既任盟主,也会好好管一管!” 说完她撤步让在一旁,只是看着,果然不再阻拦。 莫欲静握着断笛的手指骨发白,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大吼一声将那截笛子深深地刺入地下。 她还在剧烈地喘息着平复情绪,其他宗门中已经有人等不了了,催促着道:“走吧走吧,看去藏书阁!” 另有人道:“先去藏宝阁吧!周真人,我们能不能去了?” 周南因看了莫欲静一眼。 莫欲静咬牙切齿道:“玉堂宗绝不受他的恩惠!我们回去!” 周南因也不留,只提醒道:“明日动身去司州,解除尸兵之围。玉堂宗也要到。” 莫欲静恨恨地收剑,一言不发地带着玉堂宗弟子下了唯弗峰。 王韶雁在慕容铮和周南因之间来回看了几眼,说道:“盟主,大家好不容易能到极原山的藏书阁借阅,能不能多留几天?” 人群中许多人都拼命附和。 也有人道:“周真人和慕容尊主也该聚聚嘛!” 周南因目光严肃地止住了这些胡言乱语,想了想道:*“三天。三天后山门外集合,往司州。” 又向玉潇湘吩咐:“通知莫掌教。再叫陶掌教带弟子们去藏书阁。” 玉潇湘答应着去传讯。 王韶雁路过阿鸢身边,脚步似乎顿了一下,却没有停留,带着静虚宗的弟子去了藏书阁。 丹女等人自去招待各大宗门的人,都识趣地快速消失。 不过片刻,偌大的峰顶只余慕容铮和周南因二人。 周南因静立原地,目送王韶雁等人远去。 慕容铮喉结滚了滚,似乎调整了几息,才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周真人?” 周南因没有回应。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想要碰一碰她。 一道剑光擦着他的鼻尖划过,削下几缕发丝来缓缓落在地上。 周南因持剑当胸,声音冷静。 “慕容铮,我喜欢你不代表我会跟你怎样,也不代表我不会杀你。” 慕容铮微微一愣,轻笑一声收回了手。“好,你说了算。” 周南因不再看他,转头向峰下走去。 慕容铮下意识地跟了几步。 她微微侧头,满是警告意味地道:“别跟着我!” 之后轻身疾行,很快那一袭素衫便消失在层叠的山坳间。 慕容铮真的不敢再跟,手指在鲜血淋漓的掌心轻轻扣击,少见地露出了犯难的表情。 身后有人脆生生地道:“你怎么不去追啊?” 慕容铮没动,却知道那是谁。 “没听见令姐说不许我跟着?” “没想到恶名满天下的慕容尊主竟是这么听话的人啊。” 慕容铮回过头。 褚望北不知何时到了唯弗峰顶,正坐在一张小几上,二郎腿一翘一翘的,吃着盘子里的果脯,口中道: “你们家的东西还挺好吃的。喂,你的手真的不包扎一下吗?” 慕容铮在救她父女的时候通过灵使见过她,自然认得。 他也在对面的小几上坐下,说道:“我想用它行苦肉计,褚小真人觉得使不使得?” “现在不太行,我师姐正在气头上呢,不然也不会下手那么狠。” 褚望北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过,问道:“救我的那个谢安和你是什么关系?” 慕容铮:“是我表侄儿。” 褚望北“噢”了一声,又道:“你这个人也挺不错嘛,我还算满意。不如我教你个法子,帮你哄回我师姐怎样?” 慕容铮眼中一亮,站起来像模像样地向她行了个俗家礼。 “那就恳请褚小真人不吝赐教。” 第79章 “都是我不对。” 褚望北泰然受之,点着头道: “好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讲。” 褚望北道:“我这个人呢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和人切磋切磋,可惜上阳宗内已经没有我的对手了。” 慕容铮还是第一次和褚望北接触,本以为自己打了元冲子一掌,小姑娘多多少少会心存恨意,要讨回来,没想到说的却是这种闲事。 这脾性倒有些像他。 他当即顺着她的意思道:“在下也闲得发闷,若褚小真人不嫌弃,能不能向你讨教一二?” 褚望北咯咯笑道:“好啊。你这么虚心,要做我姐夫嘛也算过得去。” “先同你说吧,我师姐这个人,别看她平时软绵绵的,在她想要坚持的事上可倔了。小的时候我爹抽我一下我就受不了要讨饶了,她能跪在三清前面,任我爹将一束戒鞭都打折也一动不动。” 慕容铮心中泛起酸疼,问道:“因为什么?” 褚望北:“因为王师姐。她同其他大世家的弟子们有争端,我爹不想让我师姐也卷进去。但我师姐要是认准了一个人,就算全世界都阻拦,她也一定要同她站在一起!” “可是呢,没人来干预的时候,她们两个自己也会闹别扭。” “哦?她和王真人会吵架?” 慕容铮失笑。 “当然了。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王师姐在乱发脾气啦。” “我师姐偶尔被气得不理她,要不了几天她就会御剑来我们终南山服软。” 褚望北从小几上蹦下来,继续道:“所以,刚才莫欲静在那里大声狗叫的时候,我师姐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声承认她喜欢你。等就剩你们俩人了,又不肯理你了。” 慕容铮很快懂了她的意思:“你不会是想让我给我们之间凭空添点阻碍吧?” 褚望北赞许地看他:“对啊。不然你能怎么办?” 慕容铮:…… 他才刚把两个人之间的阻碍清除干净,现在又告诉他,要添一些? 他道:“可以倒是可以,只不过你师姐现在恨的是我之前冒领身份骗她。我再搞这些万一被她知道了岂不麻烦?” 褚望北笑道:“你做得干净点别被她发现不就行了!哄女人嘛,一辈子不骗她,和骗她一辈子,是一样的。” 慕容铮若有所思,想了片刻后按下这个话题,伸出左手将地上那一截断笛抓过来,说道:“褚小真人,请赐教?” 褚望北:“你看不起谁呢。拔剑!” 慕容铮已经十几年没有听过别人对他说“拔剑”这两个字了,还有些新鲜,微微一笑,将断笛丢开,在腰封外的银环上一扣,刷然间左手中已多了一柄细长的软剑。 “哇。” 褚望北盯着他腰上的另一圈银环。 “原来大名鼎鼎的慕容尊主是使双剑的。” 她也丢了手中点心,郑重其事地抽出剑来,运转开灵力攻上去。 双剑相击,唯弗峰顶上一时只闻清越的斗剑之声。 慕容铮身法随心所欲,不管褚望北攻向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都能在与他的剑相撞之后准确地刺中他的衣襟。 很快,他身上那件精心挑选过的锦袍就已经大窟窿小洞了。 再一剑之后,慕容铮被她灵力逼退,滑出数丈撞在那株粗大的桂树上,生生逼出一口血来,轻咳着道:“褚真人修为过人,剑法绝伦,慕容铮甘拜下风。” 褚望北即便从小到大见惯了故意输给她的人,还是被这次的逼真程度给惊了一下。她定了定神,潇洒地收剑,挺胸抬头背着手道:“很好。从此以后,本姑娘就是天下第一了!哈哈哈哈!” 慕容铮微微低头表示认输。 “你赢了我,不借机提些要求?” 褚望北摇头:“你不是把宝贝都分出去了,还有什么可盘剥的?” 慕容铮笑道:“还有极原山之主这个位子,褚真人有没有兴趣?” “你开玩笑吧?” 慕容铮掸了掸破破烂烂的袍角。 “我说过的话,没有不做准的,只看你要不要?”- 周南因下了唯弗峰,一路走到极原山脉的外沿,一个道门中的弟子都没有见到。想来人人沉溺于功法和秘宝之中,根本无暇他顾。 出了山门,朔风顿起。她延出灵力让自己不至于被风卷走,在塞满天地的纯白之中没有目的地缓缓走着。 师父元冲子的冤屈终于真相大白,心中固然有轻松,但也空落落的。有些事情甚至不能去想。 一人从后方快步追上来,喊道:“周真人,跟我来吧。” “阿鸢?” 周南因听出了他的声音,回头看了看,有些抗拒,站在原地没动。 阿鸢道:“放心,我不是要带你去找尊主。极北之地严寒酷雪,气候太恶劣,就算是修仙之人在这里也是难受的。我送你去山里的小屋暂歇。” 一路上他果然对慕容铮和她之间的事绝口不提,只将她领到一间小木屋中。 “这是给雪崩时困在山里的人或者小兽准备的,有法宝镇基,不会被风吹散,也还算干净,周真人可以先住上几天,等着你那些道友。” 将室内简单整理过,阿鸢转身要走,周南因忍不住道:“在山顶时,我看到你也受到了阵法的影响,难道你也是……” 阿鸢背对着她,似乎笑了笑。 “是,我是妖。是尊主在这山中捡到了我,带我修炼、化形,他的功法净化了我身上的妖气,所以你们察觉不到。” 周南因想要看看他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侧面,向他道:“王师姐这个人嘴比心快,有些话虽然她那么说了,心中却也不一定真是那样想的。” 阿鸢:“多谢周真人安慰。可我也了解她,在她心里,我们即使化形百年千年,本质上依然是‘肮脏禽兽’。” 周南因不知道该怎么回,因为王韶雁的确就是这么想。 她只好道:“但她待你是不一样的,分开之后她总会想你。” 阿鸢的声音闷闷的。 “她待所有俊俏少年都是不一样的,谢安公子和她就很般配。” 周南因皱眉道:“你又没给过她什么承诺,她和谁走得近都是她的自由。我倒想问你一句,你一直不声不响,对她到底有意还是无意?” 木屋之中一时间只听见北风的呜咽。 良久后,阿鸢道:“你们三天之后要去司州,我也会奉令北上,带人去支援小王爷对赵国用兵,一方面开疆拓土,一方面缓解司州的压力。” 这一节周南因倒是不知道,她静静听着。 “如果我和她都平平安安的回来,那时我会对她说清楚。” “我从来不奢望跟她之间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只是,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果被一只狐妖拒绝了,心中肯定气得不行。” 想必是想到了王韶雁每次气呼呼的模样,阿鸢又微笑了一下,接着道:“所以,我会将心意说给她知道,让她拒绝我。” 说完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周南因望着雪地里稍显单薄的背影,心想,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也喜欢王师姐的吧? 她短暂地忘了自己的事,急忙传讯王韶雁让她过来。 不过两柱香的时间,王韶雁一脚踢开木门,进到屋中使劲跺着短靴上的积雪,烦躁地抱怨道: “用了灵力还是会陷进雪里,你们上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她瞥了周南因一眼: “把我叫到法阵外来吹风挨冻,你最好有要事!” 那严肃的模样和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已和故去的王宗主有了几分相似。 周南因很是欣喜地道:“刚才是阿鸢带我来这的。我问过他,他亲口承认对你也有意!” 王韶雁抖雪的动作停住了,垂眼道:“那又怎样?” 周南因疑道:“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他?” 王韶雁却道:“可他是妖啊。” “精魅妖鬼只要有着人的心绪情感,与人又有什么分别?” 上阳宗对弟子的种属看得很淡,周南因便拿教规上的话来说服王韶雁。 “当然有!妖可以活很久,千年甚至万年,我呢?” 再抬头时,她眼中有着湿漉漉的哀伤。 “南因,像你一样天资卓绝的人毕竟是少数,你是飞升有望的。” “大部分人都如我一样,穷极一生,注定摸不到升仙的边。人的阳寿有限,若我真的和他在一起了,百年之后我成了一抔黄土,他又该如何?” 她自嘲一般笑了一下,接着道:“让他再找其他的道侣吗?我可没有那么大方,就算到了黄泉下,也会被气得再死一次!” “干脆就不要开始。” 周南因不知道她在意的原来是这个,也是第一次懂了“人妖殊途”并不是一句空话。 她不太会安慰人,只好抱住她,轻轻拍了拍。 王韶雁吸了吸鼻子道:“所以啊,你和我小师叔真的是天作之合,要生可以一起生,要死可以一起死。” “甚至你们都是仙门翘楚,可以一同飞升,逍遥天上,得意人间,再也不受俗事俗务的牵绊,多好。” 话题落回她的身上,周南因一时语塞。 王韶雁在她肩膀上擦干了眼泪,将她推开道:“我还得回藏书阁带着弟子们修炼呢!你真是瞎耽误我功夫。” 她也不等周南因回话,转身出门,很快又折回,探了半个身子进来: “只给你这几天的别扭时间啊!动身之前一定要和好,听到没?” 周南因这时才在她神色间又找到了几分从前的明媚娇憨,点了下头。 送走王韶雁,她想着那句“逍遥天上,得意人间”,又重新审视了自己和慕容铮之间的关系。 她记性极好,从最初相遇到建康分别,甚至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能想起来。 但越想心绪越乱,最后干脆在小床上盘膝打坐,心中渐渐放空,只觉得天地无涯,万物齐一,千般烦恼忧虑尽归于大道之中。 当晚,极原山外下了一整夜的大雪,嘶吼的朔风似乎要将这间小屋一并掀起,周南因却恍若不觉。 她在一片清明中似乎望见了仙域,传言修真者在飞升时才有这样的幻象,可她只有天重境中期,按理说离飞升还远着。 她顺着层云向前,在仙域之下,有人戴着银玉发冠,身着白色锦袍,回过头来看她,眉峰处一道浅浅的疤痕随着笑意而微微挑起,俊美又倜傥。 周南因似是自语道:“原来是你。你是我升仙之路上的阻碍吗?” 那人慢条斯理地走近,牵起她的手与她并肩。 周南因迟疑了下,还是放任自己的本心,与他双手交握,一同俯视云海之下的滚滚红尘。她看见了山脊隆起,江河改道,沧海桑田的变换仿佛只在须臾之间。列国纷争,分分合合,在血与火之中又有高楼摩天而起。 她又道:“这是未来?我能飞升?难道你竟是助力?” 那个她一直以为是幻象的身边人却开了口,低声道:“不是阻碍,也不是助力,我就是我。” 周南因吃了一惊,转头凝望,忽而似有所悟,喃喃道:“不错,仙道是仙道,你是你。” 她周身筋脉一轻,那是修为进阶的先兆。 在幻象逐渐消散之时,她看见那张昳丽的脸上扬起笑意,向她微微俯身,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姐姐,你眼睛好了,仇也报了,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 周南因在木屋之中缓缓睁眼,神情既平静又有欣然。 她又继续打坐直到第二日晚间,忽然收到了褚望北的传讯,叫她过去。 周南因还气归海,在疾风骤雪中疾行入了山门,途中遇到了两名上阳宗的弟子,向她恭敬行礼。 她问:“去哪?” 一人道:“奉陶掌教之命去找褚师妹。” 周南因点点头:“我找她就行了,你们自去吧。” 那两人高高兴兴地回返藏书阁。 周南因刚要走,就听见身后的二人道:“你说咱们宗主不会真和极原老怪是一对吧?” “嘘,可别让人再听到你这么叫。”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他们两个人不相配。咱们可是名门正派,他是妖邪之首,还是个胡人杂种,宗主真要嫁给他,我第一个不同意!” 另一人笑他:“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我是人微言轻,但咱们可以去跟陶掌教说,他最爱惜名声了。全宗门的弟子联合请命,就不信咱们宗主还能一意孤行,非跟他好!” “也对,走。” 两个人都压着声音,等走得远了,周南因便听不到了。她只待了片刻,继续纵身上山。 山路之上又遇到两个衣着鲜艳的极原山女侍,她不想多话,便闪在一旁的大石后面避开。 二人都没看见她,边走边说道:“咱们尊主不会真的看上那个小道姑了吧?” “哪能呀?你想尊主从小到大,什么样的莺红柳绿没见过?就她那张清汤寡水的脸,惨兮兮的道袍,怎么入得了眼嘛。八成是看她在那伙臭道士里地位挺高,利用她。” “那就好,真要找个这样动不动就砍人的夫人回来,咱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咱们去求峰主,让二十三峰的峰主们联合起来,将她挤出去才好。” 二人边说边下山去了。 周南因是修道之人,对小女子背后嚼舌这种事看得很淡,放在平时只会当做过耳之风。 可对方谈论的是她和慕容铮,便多了些在意。 她从石后出来,向那二人的背影看了一眼,略做思索,继续向上。 接近到褚望北传讯之地时,忽然听到丹女的声音:“尊主,还是包一下吧。” 她耳力极佳,能听出丹女其实离自己并不近。但她想到慕容铮的手,停步不前。忍了一会,终是屏住呼吸,循着声音轻轻找过去,躲在一从修竹的后面,藏起自身的气机。 听见丹女道:“这是三爷之前送来的灵药,你好歹用一些,免得将来影响手掌活动。” 她与慕容铮应是在一汪天池前的小亭中。 周南因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慕容铮的声音。 丹女又道:“奴家知道这是周真人割伤的,你要留作念想。” 虽然周南因看不到人,却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犹犹豫豫磕磕绊绊的意思。 她道:“唉,可惜她与尊主你不是一路人,她……” 慕容铮忽道:“下去吧。” “啊?”丹女错愕道。 慕容铮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下去。” 丹女这才答应着退下。 周南因能感知到慕容铮就坐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她也是如此,仍旧用龟息法屏息凝气。 两人这样静默了很久,慕容铮道:“既然来了,怎不过来坐坐?” 周南因的脸上猛地烧起来,既紧张又有些尴尬,闭上眼睛给自己“壮了壮胆”,正要走出竹从,却听见了乔引凤的声音。 “看见你正伤感着,没打扰罢了。没想到六弟的耳音越来越好了,修为又有精进,恭喜。” 周南因悄悄地又贴回原地,将自己藏得更好了些。 慕容铮示意乔引凤落座。 她鬓边别着一朵孝布捏成的白花,看了眼他手上已经凝结的狰狞伤口,娇柔一笑:“听说你向美人献殷勤,却落了个灰头土脸,看来是真的了。” 慕容铮不否认,用伤手为她斟了一杯酒,说道:“不错。五姐为看热闹而来?” 周南因看不到他,只听见声音,那样熟悉,不禁又想起盲着眼睛与他终日相对的时候。 乔引凤幽幽地道:“她的事,你听说了吧?” 周南因听见慕容铮“嗯”了一声,猜测他们大概是在说王宗主。 乔引凤道:“听说她没有回寿春山,而是葬在了建康城外。我想去祭拜她,你要不要同去?” 慕容铮道:“我召过她的魂魄。” “怎样?”乔引凤瞳孔颤动,似乎是燃起希冀。 “无果。” 乔引凤垂下头。 慕容铮道:“既身陨魂消,便无可祭。生前若无憾,也不必死后去追。” 乔引凤道:“你说得是。” 许是话题有些沉重,二人沉默了好久,乔引凤才拿出一本功法来放在桌上。 “这是上次问你找的那一本驻颜回春的功法,还你。” 慕容铮淡漠一瞥。 “一本书而已,他既用得到,留着就是。” 乔引凤抬头,一直平静的眸中瞬时染了些惊讶和慌乱。 慕容铮却没有看她,低头端详自己手心的伤口。“五姐还有别的事吧?” 乔引凤见他对自己的态度如常,便道:“还有件事,是我最近手头拮据……” 慕容铮点了点头道:“大军调度,靡费甚巨,千两万两定是不够五姐用了。” 乔引凤差点就要猛地站起,还好及时克制住了自己,缓缓问:“你、你还知道什么?” 慕容铮抬头,眼神中有点疲惫似的。 “五姐不用慌,我已让人备好了十万金,还是老规矩,你自去矿坑点人押运吧。” “你知道我要来?” 慕容铮笑道:“当然不知道,否则我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什么时候?” 慕容铮摇了下头,不再说什么。 乔引凤仔细地看了他一阵,道:“懂了。你知道了我在统领赵军,这笔钱,是准备好要与我断交的?” 周南因却没太懂,一脸凝重地侧耳细听。 慕容铮的声调如往常一般懒散。 “那倒不至于。我和二姐也是立场不同,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了?” “只是以后的北方,燕赵决裂,极原山决意助燕,战场之上,少不得有死有伤。这笔钱,是我赔给你的。” 五姐眼圈一红,泪水说来就来,簌簌地滚落,一幅梨花带雨的模样。 “六弟,你何必一定要同我为敌?司马氏气数已绝,晋国地广兵弱,如同孩童怀抱黄金行于闹市,你不抢我不抢,别人也会去抢。” “只要燕国赵国联手,江南指日可下。难道你就为了你的周真人,要放弃南国大片沃土?” “你的周真人”五个字让周南因脸上微红,但那热意很快被风吹散。 慕容铮平静道:“我的外祖是晋臣,她是晋国国师,即便我不喜欢司马氏那对母子,也不会对晋国做什么恶事。” “至于你们的合纵连横,我一介山野之人,不配听也不配想。” “极原山我已经给了褚望北,赵国人害死过她的母亲,助燕伐赵是她的意思,你可以去找她,也可以去找燕皇。” 周南因和乔引凤听到这里,两个人都已经出离震惊了。 乔引凤甚至有些变了音:“你说什么?你把极原山给了褚望北?!你、你……你醉了?” 慕容铮却道:“有什么不可以?我倒觉得她跟我挺像的。” 乔引凤:“六弟,你好歹认真点。将来你一无所有,她更不会要你。” 周南因微微侧身,想要看见慕容铮的表情。 可竹林太密,只听到他低声笑了。 “她有她的立场,我们中间有太多阻碍,不能在一起并不怪她。可这些影响不了我,我这么做,只是想让自己回归干干净净、孑然一身的状态,让她在考虑我的时候不用顾及那些有的没的。” “五姐,人与人是不同的。她和你一样出身寒微,可你看重的钱与权,于她而言最多算过眼云烟。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理解。” 乔引凤哑声道:“她哪就那么好,能让你把一切都舍弃了?” 周南因也想知道。 可慕容铮却没有答。 乔引凤又道:“听说她根本就不理会你!” 慕容铮无所谓地笑了笑。 “是,但不要紧。” 乔引凤忽道:“景真,你知道从前我对你一直……一直很好,我……” 慕容铮打断她道:“五姐的好我始终记着,其他的旧事,就不必提了吧。” 乔引凤却有些失控:“不,我要提!我当初就不能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这么多年,你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你一个都没看上过,我也就释然了,总觉得你大抵是不喜欢女人的。” “可为什么是她?!” 慕容铮声音冷了一些。 “五姐要是没别的事,带上金子,请回吧。” 乔引凤的失态也只是短暂的,很快已冷静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慕容铮,缓缓道:“六弟,旧事莫论。伐赵还是伐晋,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么?” 慕容铮勾了下唇角,态度很明显。 乔引凤点点头,不再多说,足尖一点,轻身掠下山去了。 离了山脚后她的身形猛然停住。 前方站着个人,似在等她。 天色已经黑了,那人在暗处,一身上阳宗的素色道袍,干净利落的发髻以一根铜钗簪住,微微扬着头,身姿纤细却清越挺拔。 乔引凤看清后,柔柔一笑:“周妹妹,好久不见。” 周南因最讨厌虚情假意的寒暄,直入主题道:“我曾听过赵军主帅是个蒙面的皇妃,只是很久没露面了,是你吗?尸兵是你所控?” 乔引凤承认得也算干脆。 “没错,意外吗?” 周南因又问:“洛哈国师也是你杀的?为什么?” 乔引凤掩唇笑了:“周妹妹,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否则的话,洛哈的下场就是你的。” 她的话不曾说完,已见到金芒暴起。 乔引凤毫不慌乱,袖中飞出五色的丝线,在她灵力控御下翻飞缠绕,将金针尽数抵御住,甚至还分出几股线向周南因而去。 天女剑的剑光大盛,几招之后已将面前丝线斩断,下一瞬径直破开针与线的纠缠,挟着浑然的灵力,压在了乔引凤的脖颈上。 乔引凤瞳孔骤缩。 “你是天重境后期?怎么会!” 她实在没想到周南因的修为进境如此迅速,不自禁地有些发抖。 可周南因却撤了剑,收回金针。 “你治好了我的眼睛,又是王宗主的师妹,他的师姐,我这次不杀你。” “但两军交战,尸兵于晋国威胁甚大,届时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先取控尸人的性命,你自己小心。” “我们各自保重。” 乔引凤冷笑:“周南因,我小瞧你了。” 周南因默了默,忽然道:“你既然知道,以后就离我的男人远一点。” 她转过身不再同她啰嗦,快步上山。 五姐胸口起伏,向山巅上凝望片刻,手指颤抖着燃了一张符。符纸上只有一个道号: 天相- 周南因到了褚望北传讯叫她的地方,是山顶下方一处小一些的梅花林,开着大片的雪色花朵。 等在那的只有慕容铮一个人,空气中满是梅花幽寒的暗香。 雪色映着月色照在他身上,乌黑的长发仿佛染了一层薄霜,只有那双眼睛,蓝得摄人心魂。 他拨开头顶梅枝走近了一步。 “长夜漫漫,周真人也睡不着?” 周南因退了一步,想走,但想到他说的话,又留下来。 “我来找师妹。” 慕容铮道:“褚小真人和你徒弟都在乾坤洞,游戏玩乐,有吃有喝。我带你过去。” 周南因没动。 慕容铮就靠近了些,伸出左手想要拉她。 周南因向后躲了一下。 慕容铮便摘下腰上的小葫芦来,笑道:“没有别的意思。这葫芦是个灵器,你触碰到它就可以看见你师妹。只是想让你放心。” 周南因这才伸手摸了摸,眼前立刻出现乾坤洞中的景象,褚望北正带着金小娥同极原山的人玩骰子博戏,一幅作威作福的模样。 她收回手,过了会,轻声道:“谢谢你。” 慕容铮挑了下眉问她:“周真人指的是哪一件事?” 周南因道:“每一件。” 慕容铮没有接话。 周南因抬头看,见他正神情专注地盯着自己,唇边有些笑容的弧度,可眼神却有些落寞似的。她便又垂下眼,见到他的手,问道:“还疼吗?” “有一点。” 慕容铮将手抬起来,摊在她面前道:“周真人要给我包一下吗?” 他的语气中含着点委屈,周南因不免又想起二人相处的那些时候,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来。 她这次到极原山来其实准备得很是充分,身上带得有伤药和裹伤的布条,便拿出来准备给他包扎。 捏着他的手指仔细看了看,周南因皱眉道:“伤口处理得不及时,怕是要将这些血痂重新划开再上药包扎才行。” 她刚说完,慕容铮的左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来将刀柄递给她,一副由她负责到底的样子。 周南因迟疑了一下,接过问道:“你的酒呢?” “池边亭中。” 慕容铮就势用伤手拉住她,带她来到池边亭中,一同在软椅上坐下,说道:“周真人轻一点,我怕疼。” 周南因抬眼看了看他,默默燃起火符将短刀烤过,又利落地将伤口重新破开。 慕容铮“嘶”了一声。 周南因没有理会。 过了会他又低声道:“诶呦。” “在唯弗峰上,怎么你不喊疼?” 周南因手上动作不停。 慕容铮道:“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慕容铮看着她认认真真的模样,心中莫名满足,笑着道:“当时周真人凶得很,我喊了你也不会心疼。” “我现在也不会心疼。” 周南因提起酒壶浇在新削开的伤口上。 慕容铮又吸了口气,手掌微微抖了一下。 周南因没有抬眼,手上动作却轻了一些,给他撒上药粉,裹缠上干净的布条,问道:“金小娥原来是受你驱控,是不是?” 慕容铮:“嗯。” 很快他又补充道:“不过我手下其他的鬼使都很机灵,不像她一样。” 周南因:“在鸾川是你让她跟着我的?” 慕容铮笑道:“其实我没有。只是在长安城外那间庙里的时候,让她跟你到林中看了看,之后没有明确指示她回来,她就傻傻地一直跟着。” 周南因将布带在他手背上打了个简洁利索的结,又用剩下的布条沾了酒液缓缓擦拭他指间新沾染的血污。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云禅寺?” “那不是云禅寺,只是间荒庙。你也看到问心珠了,我杀了莫欲安,他临死之前放出信箭,我到那里是为了等玉堂宗那些人追到,一并杀光,以除后患。” “一并杀光”四个字被他说得轻描淡写,周南因想到当时的场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放下他的手,坐直身体。 慕容铮的手没了托靠,空自伸着,他有些失落,但也只好收了回去。 周南因道:“木家婚书还有我娘的铜钗,你从哪里得到的?” 慕容铮据实交代:“我让人去到真正的云禅寺,从木家少爷手里抢的。” “为什么要冒充他?” 慕容铮微微倾身,凑近了一些,低声道:“如果我说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周真人会信吗?” 周南因举起那柄短刀,横过刀刃正对着他的脖子。 慕容铮笑了,坐回去端正地道:“我当时很好奇,到底谁才是上次极原山围剿的幕后推手,同时猜测你师父给你的遗物里大概有什么线索。” 周南因垂头听着,她实在不太习惯慕容铮这张脸,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冲击太大,的确会影响她的思考。 慕容铮接着道:“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那时盲着眼,虽然杀人的时候很凶,但一出了树林又是一副很好骗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就是想要逗逗你。” 周南因又握起短刀,慕容铮却举起手道:“这是实话!” 她将短刀戳进石桌之中,起身便走,慕容铮伸出伤手去拉,却被她一把甩开。 他立刻凝起长眉“哎呦”了一声。 周南因果然又转回来拉过他的手,低着头仔细看过,确认什么事都没有后,冷声道:“苦肉计?” 慕容铮趁*机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拉近了自己,坐在椅中仰起头看她,眼中散漫尽去,只剩一片温柔。轻声问道:“对周真人有用吗?” 周南因呼吸滞了一瞬,别开目光,问道:“我今天遇到的上阳宗弟子和极原山侍女,他们说的话,是不是你提前教好的?” 慕容铮道:“对。对不起。” 他道歉太快,周南因反倒不自在了。“那丹女背词的时候你怎么不演了!” 慕容铮道:“我既想哄得你肯理我,又怕你生气。” “知道错了?” “知道。” “哪错了?” “很多。直到分别都瞒着你,留你一个人在建康,知道你已经去过木家了还不去找你坦白。总之都是我不对。” “你最不该冒充木少爷,骗了我一路。” 许是月色太美,明明是之前最在意,最气的事,说出来时,语气竟然也变得柔软。 慕容铮眼中散落着细碎的星光,噙着笑意道:“我倒觉得那是我此生做得最对的一个决定。” 第80章 天上明月,堕我帐中。 周南因看着那张脸一阵恍惚,回神时才发现他已拉着自己坐在了他腿上。 她身体僵住,伸手抵在对方坚实的胸膛上。 慕容铮也就不再拉她只是低声道:“姐姐还在气?” 他仰着头,姿态极低,一声“姐姐”中意含求肯,又似有蛊惑。 周南因垂下眼睫看了看他,不知不觉间已放松了紧绷的姿态,由着他揽住自己的背,将头搭在自己肩上,听他软着声音道:“姐姐,你眼睛好了,仇也报了,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 周南因想到自己经历的幻境,轻声笑了:“什么承诺?” 慕容铮道:“陪我啊,五天。姐姐可是答应过一定会履约的。” 那时长安初遇,她盲着眼睛满世界找师妹,想也没想就许了这么个约定。谁知道日后还有这许多事。 但周南因不管对谁,都是不会食言的,她有些为难地道:“可我后天就要走,只能再推一推。” 慕容铮的语气既惋惜又委屈:“那姐姐要补偿我。” 他抬起头来,缓缓凑近她的唇畔,直到她的呼吸轻拂在脸上才微微偏头。 周南因却猛地推住他,向后躲了一躲。 感受到她的抗拒,慕容铮眼中的热意退去,神色郑重了许多。 “姐姐在想尊师?” 周南因默然片刻,摇了下头。 “空性大师曾说过,他与师娘再会,脱离人间诸般苦楚,本不必悲戚。我虽然做不到像他那样对生死坦然视之,但看过你的问心境,也知道错不在你。” 慕容铮沉声道:“若能提前洞见今日事,我当时一定竭尽所能救回褚真人。” 周南因又摇了下头:“无常是常。” 慕容铮:“我已叫人在终南山外为褚真人和褚夫人建观,观名等周国师取定。” “元冲观。我替先师夫妇谢过你。” 周南因并未多客气。听他提起国师二字,又问道:“为何燕国要封我做国师?我都不认识燕皇。” 慕容铮道:“也许是慕容光知道你修为超群,鸿轩凤翥,回去禀明燕皇,他们想和你套套近乎?” 周南因一幅“你再编”的神情。 慕容铮低低笑了两声。“我怕你不喜欢胡人,的确曾让燕国免赋希望能扭转你对鲜卑人的印象。但封你国师这件事,真的不是我授意的。” 周南因:“我……也许我对胡人的看法不该如此笼统。” 慕容铮却道:“你不想改的话也没关系。其实我母族是汉人,陈郡谢氏,我可以姓谢。谢景真,也不算难听吧?” …… 周南因轻咳一声道:“其实不是因为这些。” 她在慕容铮探究的目光中微微红了脸。 “是因为你和我想象中的模样不太一样,我总有种……” 在她对慕容铮动情的那些日子里,当然也幻想过他的样子,脑海中的人一直都是个平凡爱笑的少年,与眼前人出入太大,总让她有种与新人偷欢的奇怪感觉。 她伸手遮住慕容铮的眼睛,皱了皱眉道:“不对。”又反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嗯,果然这样好多了。” 她探手取出一条用于包扎的布带,匆匆缠在自己的眼睛上,舒了一口气道:“来吧。” 慕容铮望着她挺秀的鼻尖、润红的嘴唇和一脸要经历生死大战的凝重表情,轻声笑了,心中只觉得无比圆满。 他催动灵力精准地斩断了蒙眼布,带子沿着她莹白的脸颊滑落,周南因刚睁开眼,慕容铮已吻了上去。 周南因赶紧又闭上眼睛,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对方的辗转厮磨上,听到他在啄了下自己的唇角后哑声道:“姐姐,看着我。” 周南因只好又看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因情动而染上欲念,显得离凡尘更近了些,也更动人心魄。 她抬手摸在他的眉峰的疤痕上,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与天梁真人有过冲突吗?” 慕容铮没有回答,扶着她脖颈的手又加了一分力道,压着她贴得更近,舌尖叩开齿关去勾缠她的舌头。 而周南因也再顾不上去问些有的没的,脸上的热意似乎将周身都融软了,只能勾住他的脖子,放任自己的神魂一同颠倒。 直到感受到身下人那一处明显的变化,她才红着脸向后退避了几寸。 慕容铮倒没觉得多不好意思,脸皮很厚地道: “姐姐,虽然你仙风道骨,但也应该理解凡俗之中我们这种大龄未娶的老鳏夫。” 周南因这才想起问道:“你多大?” 慕容铮笑道:“甲戌年生人,今年三十有二。” “那你还叫我姐姐?” 周南因强忍着将“不知羞”三个字扣下了没说。 “‘姐姐’好啊,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喊你。不然你想我怎么叫?” 周南因又答不上来了,只道:“随便你。” 她又想到乔引凤说的话。 “你这些年,真的一直没有成过家?” 慕容铮专注地看她,摇了下头。 “身边那么多美人,就没动过心?” 慕容铮十分自然地道:“庸脂俗粉,为何动心?” 周南因皱了下眉:“你五姐秀若天仙,哪里是庸脂俗粉了?” 慕容铮搂着她贴近了些,笑着道:“虽然我很喜欢姐姐为我吃醋,但还是要解释清楚:我与她的确情谊深厚,但只有同门之意,并无男女之情。” “刚到琼州之时,我年纪不大,二姐又严厉,只有她对我照顾得多一些。” 周南因沉思着道:“七杀真人仙去的时候,只有我在,她临死前呓语说着‘二姐不是……’什么什么的。而且那间木屋里打斗痕迹并不多,能在几招内将她毙命的人,当世鲜有。我怀疑是亲近的人。” 慕容铮把玩着她领口上象征着宗主地位的古藤刺绣,随口道:“祖师曾在我们六人身上下过同泽咒,她没法向我二姐动手。” “如果她只是伤了王宗主,或者让她暂时无法反抗,真正下杀手的另有其人呢?” 慕容铮蹙起长眉,想了一下,说道:“当年那座孤岛气候多变又极端,妖鬼成群,人却只有六个。” “我们六人在学艺的几年中几乎是相依为命,靠着互相扶持才能都活下来,情义比之寻常宗派的同门,又有所不同。” “我总觉得她不会向我二姐动手。” 周南因叹了口气:“好吧。可她是赵国的控尸人,我此去司州,只有杀了她才能消弭尸兵祸乱。你又跟她很好……” 慕容铮笑道:“姐姐不必为这件事忧心。后天极原山人众也会动身向北,在燕赵边境助燕攻城,赵国一定会分兵来援,可以缓解司州的压力。” “至于我五姐那儿……” “石季龙近年来杀子戮孙,越来越疯癫残暴,赵国想必气数不久,承受不住燕国与晋国的两线进攻。我五姐她觉得没什么富贵,自然会离开赵国,若她仍然执迷不悟,我就封了她的灵力将她送到东海去。” “东海?” “嗯,我三哥在那。” 周南因又问:“为什么要送到你三哥那?” 慕容铮搂着她靠近自己,低声道:“姐姐,难得今晚夜色这么好,你确定要一直说他们的事吗?” 周南因便道:“好,那不说他们了。我还想问问你,有关内丹的事,我师父曾说过,外丹术如……” 慕容铮忍无可忍在她下唇上咬了一下。 周南因立刻闭嘴了。 接着就是温柔又强势的吻,让她渐渐忘了内丹与外丹,晋国与赵国,一颗心都悬在面前人的身上,悠悠荡荡越来越飘忽。 直到他的吻渐渐下移,手也滑过古藤刺绣触在她更深处的肌肤上,她的意识才清明了一些,向下看了一眼。 慕容铮也停了动作,靠在她胸前深呼吸了一次,说道:“不如我们说回外丹术。或者说说我三哥,他道号天相。” 他坐直了,强迫自己没有看周南因而是扭头望向南方星宿,忽然注意到天相与天府双星黯淡闪烁。 正要凝目去看,有人却捧着他的脸颊印上一吻。 周南因的吻像她的唇一样软绵绵的,又像她的人一样坚定。 此时哪怕星移斗转,天崩地裂,慕容铮也都会抛到脑后了,一边回应她一边声音暗哑地询问:“姐姐?” 他的气息也是滚烫的,让周南因更软了,揽着他的脖子将头埋进去,轻轻点了点。 她并非俗世女子,从不需要遵从女德只要顺从自己的内心。 而她的心里,想要和他一起。 慕容铮单手抱起她,瞬息之间已从湖边回到了主峰峰顶的唯弗居,将人放在床上,自己也俯身上去。 同舟中的那个梦境一样,周南因被他身上雪与松的气息严密束缚,上阳宗的宗主袍服与他的锦袍交叠着落在地下。 在潮涌一般的快意中,她勾起腿,与他更紧密地相贴。 许久之后,慕容铮扶着她坐在自己身上,抬头仰望。 今夕何夕,天上明月,堕我帐中。 一夜缱绻直到日出破晓才止歇。 周南因觉得不眠不休地练剑三天三夜也没有现在困乏,精神也极度放松,翻身后立刻陷入沉睡。 再醒过来时天已经又黑了。 室内的烛火并不算亮,慕容铮倚在床上正看她。他只披了件中衣,紧实的胸腹肌肉露着大半,笑得温柔又有些浪荡。 “姐姐饿不饿?想吃什么?” 周南因感觉到自己身体是干净的,很多地方还清清凉凉的应是抹过灵药,她强装镇定地坐起身来,拉了下被子。 慕容铮递给她一件白衣。 周南因接过后看出是他的衣服,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穿上系好。 她不说话,慕容铮就笑吟吟地等。 周南因艰难地道:“我什么都不想吃,只想你别再盯着我了。” 慕容铮从善如流地道:“好啊。”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周南因道:“不过姐姐要抱着我才行。” 周南因想了想,果然凑过去贴在他背上,伸手环着他的腰,轻声道:“我还以为会疼。” 慕容铮:“什么?” 周南因忍着害羞,笑道:“我在书上看的,还以为会疼。 慕容铮懂了,握住她的手调侃道:“姐姐也看闲书?” 从前不会。 在舟中与他亲近过之后,周南因才对这种书留了心,偷偷地看过几眼。 但她不会说,只是将头抵在他背后,低声道:“你做的很好。” 慕容铮并不谦虚:“我师从高人。” “谁?” 周南因震惊,从不知道男人之间连这个也是可以学的。 “我外祖。” 周南因想到谢家,撑起身问:“谢安是你什么人?” 慕容铮就也转过身将她捞在怀里。 “是你表侄儿。” “难怪他总说……” 话到一半,才想起他说的是“你表侄儿”,又羞涩又有些无奈。 慕容铮道:“我也有一个问题希望周真人解惑。” “嗯?” “小酆都的鬼脸面具一戴上连人的眼睛都看不清,声音也跟着改变,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周南因从不卖关子,托着他的手拿到眼前,如实道:“因为手。在晋国皇宫里我就注意到了,你的手很好看。” 想到这只手握着笛子时的模样,她道:“你的笛子吹得也很好,能不能再吹一曲给我听?” 慕容铮哈哈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要等到娶你过门之后才能给你吹。” 周南因不解:“你我同为道家人,两情相悦,何必拘泥嫁娶俗礼?” 慕容铮挑了下眉,扶她起来。 “还是先吃些东西吧姐姐。” 次日清晨,周南因换好上阳宗袍服,见他还懒洋洋地倚在门上看着自己,问道:“你不是要北上?” “阿鸢带队。我在这等一个人,之后再同他们汇合。” “什么人?” 慕容铮过去替她挂好佩剑,蹲身整理她的荷包与袍角。 “我三哥,昨夜传讯要来极原山找我。” 周南因好奇:“你三哥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没有见过。” 慕容铮笑着牵起她的手:“我三哥憨厚耿直,是个老好人。你是他弟媳,早晚要见到。” 周南因温柔一笑:“我走了。” 慕容铮没有放开手:“我送你。” “不不,不行。” 周南因急忙挣开。 她可不想被中土的那些道友们看见慕容铮去送她!那样一来人人都知道了。 慕容铮抱着手臂,神色玩味。 周南因不与他对视,匆匆下山。 眨眼之间,白衣人影拦在她面前,委委屈屈地道:“姐姐,不告个别?” 周南因只好在他脸颊轻轻一吻。 慕容铮趁机伸手圈住她的腰肢,叹气道:“这么敷衍?女人啊,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 周南因失笑,在他嘴唇上认真地亲了亲,说道:“等我从司州回来,就向晋帝和太后归还鹤印,上阳宗宗主的位置也会传给合适的人选。” 慕容铮很意外:“然后呢?” “然后?你说呢?” “周真人是要同我隐居山林,专生儿子?” 周南因笑斥:“胡说八道。” 慕容铮便道:“不生儿子也可以的,我更喜欢女儿。” 周南因笑了笑,在他怀里瞬移出来,只道:“等我。” 之后再不拖沓,施出身法向山门快速掠去。 慕容铮收起空落落的手负在身后,远远望着她的身影,笑容一直不曾消失。 极原山的山门外,众人都已到齐,还包括了失踪了几天的玉堂宗。 褚望北要留在极原山,并没有来送。周南因也觉得这里大概是最安全的,就神授金小娥留下陪她。 各宗门队伍打整过后,周南因朗声道:“诸位,咱们经由兖州改道向西,去会会赵国尸兵!” 众人纷纷响应,热情比来极原山时高了不知多少。 她又道:“王师姐,请你带着静虚宗弟子先回建康一趟,请朝廷向司州增兵增粮。” 与慕容铮沟通过后,知道过段时间赵国必定会兵力紧张。兵和粮都充裕,才能在战机出现时,即刻北上收复那些城池。 王韶雁道:“凭什么我回去?” 周南因:“王太尉是你父亲,当然要你回去了。” 还有一点,静虚宗中都是各大世家的弟子,可以动员自己的家族,不要在朝廷北伐的时候拖后腿。 王韶雁噘嘴道:“我不去。” “王宗主。” 王韶雁听了她的语气,妥协道:“算了算了,知道了。送你们到高平就分开!” 她转身要走,周南因扯了她一下。 “又怎么了?” 王韶雁不耐烦,见到周南因的目光直直看向不名峰顶,下意识也要转过去看。 回头到一半的时候又生生止住,僵持片刻后终于狠下心,挥一挥手,带着静虚宗弟子快速向南。 周南因向山巅那人点了下头,也率众南下。 静虚宗与其他宗门在高平分开,王韶雁借口探路,御剑独自先行。 少女悟元子轻声向庾霜意道:“庾师兄,王师姐是不是心情不好?” 庾霜意垂眼片刻,悟元以为肯定又会收到“是”或者“嗯”,他却难得地多说了两句话:“何必苦求鱼水之乐,逍遥之乐一样很好,不是吗?” 悟元没懂:“啊?” 他又自己答道:“是,是这样。” 王韶雁飞出很远才落在一处小镇,心情极差地想要呵斥撞到自己的人,又顾忌身上的静虚宗服饰,于是寻处换了衣服和头饰,在一家街边面摊要了碗面。 只尝了一口就想骂人,忽听角落座位的二人道:“这群道人总算走了,尽快布置咱们的事,迟了法暗禅师一定又要怪罪。” 二人声音不大,只是她修为高,耳力敏捷。当下不动声色地细听。 另一人道:“怎么突然就命令要布阵了?” 先一人道:“禅师怎么吩咐我们怎么做就是了。” “只是觉得有些残忍,阿弥陀佛。” “除魔就是卫道,对为祸人间的妖魔,不可假慈悲。” 王韶雁越听越觉得可疑,等二人吃完出店时便悄悄跟在后面。 80-86 第81章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那二人也有修为傍身,但还是被王韶雁轻松捉住,提到一间废弃的草庐中,打下帽兜来才看清原来是两个和尚。 她师父生前最讨厌和尚,王韶雁受其影响,再加上心情不好,逼问时下手难免重了些。 其中一个当场毙命,另一个哆哆嗦嗦地交待了他们要在晋燕边境做一个辅阵来配合北方的伏魔大阵,至于布两个阵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只是听令行事,并不知晓。 周南因向空性老僧请教伏魔阵的时候,王韶雁也是在的,她自然知道这个阵法主要针对谁。 她心中气恼,冷冷地道:“你们做和尚的,觉得今生苦修就能来世享福,是不是?” 那和尚点了两下头。 “那本小姐就做件善事,送你去享福。” 王韶雁长剑出鞘,转眼间已送入那人左胸。随后急匆匆御剑折返,遇到静虚宗弟子后交待庾霜意带人先回建康,自己则继续向北- 极原山内,暮色四合时,慕容铮感受到法阵的波动,起身在唯弗居内找出一坛陈酒,面带笑意地迎出去,在山顶静候片刻,看见一个乌沉沉的黑点托着暗淡的尾光直落下来。 灵光敛处,一个身材不高但却精壮的中年汉子走出来,戴着块头巾,挽着裤腿,穿着打扮很像是村头的农户,正是天相真人苗无言。 慕容铮拎起酒坛向他晃了晃,说道:“专门给你留的,四哥来了好几次都没找到。” 苗无言只看了他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讷讷道:“好、好。” 他闷着头走到山顶空地的石桌旁坐下,沉默地将那柄乌黑的宽刃刀放在桌上。 有婢女奉上小点,慕容铮挥手遣退,坐到他对面,撑腮问道:“三哥有心事?” 苗无言叹了口气。 慕容铮等了一会见他没有主动说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饶有兴趣地在那黑刀上碰了一下。 能无视极原山的法阵飞在天上,已足够不同寻常。 “上次听四哥说,你得了一把宝刀,已经生出了灵智,就是它吗?” 苗无言点了下头算是回答,他从怀中取出一瓶灵药来摆在桌上,之后又取一瓶、再取一瓶,直到桌面都快被摆满才停下。 “这是给弟妹的礼物。” 慕容铮拿起其中一瓶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满满的都是金色补气丹,他挑起眉道:“你这些药想买下一个小国都够了,她用不到这么多。” 苗无言道:“要的,要的。本该再多留给她一点,可我只有这些了。” “那怎么好意思?” 慕容铮笑着斟满一盏酒,递到他身前。 苗无言仰头喝干,之后从怀里掏出个粗碗,在膝盖上擦了擦递过来。 慕容铮给他倒满,他又一口喝干,再斟再喝,转眼就喝了十来碗。 慕容铮:“三哥?” 苗无言答应了一声,又拿出了一枚莹透的贝壳来,说道:“还有些有利于异类修行的丹药,本该给你那群妖崽子们留着,但我用它们和东海龙族换了这个。” 慕容铮打量了一眼,见他在贝壳上一按,立时有浩瀚如海的灵力从其中倾泻出来,在唯弗峰顶形成一道灵力屏障。 他笑道:“也不算亏,是宝贝。” 苗无言道:“这屏障上面有数道真龙之气,可维持三天。一旦开启便不可解除,被其封闭住的地方,三天之内没人能破得开。” 慕容铮转回目光看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苗无言又叹了口气,说道:“咸和五年,我家中赤贫,父亲病重,是你背着我派人送了银钱和药,我到现在都感激你。” 慕容铮随口道:“多少年前的琐事了,三哥不必放在心上。” 苗无言又道:“要的,如果可以我希望下辈子都要记得。在孤岛下的罗刹滩,我险些被邪鬼所噬,也是你救了我。” 慕容铮想必也想起了当年一些旧事,勾了下唇角。 “很多事我不想一一细数,六弟,三哥欠你的。可……可你偏偏得罪了阿凤。你们挡了她的路,她要杀你,我……我也不得不……” “果然。” 慕容铮神色未变,只是抬起眼皮,目光掠过那柄沉黑的刀身:“你的底气就是它?” 苗无言仍旧是盯着面前方寸的地面。 “不错,这把刀是天外玄铁所铸,千百年来杀生无数,怨气滋养下生了灵识。我已找到御刀之法,它虽受我指令,却不是我直接操控的。” 言外之意,待会就算刀灵杀了慕容铮,也不会触发同泽咒对他的惩罚。 慕容铮在黑刀上弹了一记,轻蔑地道:“就凭它?” 那黑刀果然微微颤抖了下,让人感觉如果它是个人的话现在一定正瑟缩着往苗无言的身边躲。 慕容铮嗤笑了一声,抬头凝望头顶的灵气屏障,浓郁的龙气遮蔽了屏障外的天色和景物,只看到一片混沌。 扬手间,一道精纯又磅礴的灵力挟着可吞虹蜺的气势直直撞上屏障,力场的涟漪扩散开来,将屏障内的花草立时折断,树叶纷纷掉落,摆好的灵药瓶也叮叮当当地七扭八歪了。 苗无言看他立在狂风之中,衣袍翻飞,神色凝肃,知道他一定是在心中估算要多久可以打破这道屏障。 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在桌上用力一拍。 黑刀跃起,无须操控自行飞在空中,却犹犹豫豫地不敢进攻。 眼看慕容铮已扣起第二道灵力,苗无言翻手间已多了一把像镰刀又像锄头的怪模样兵器,迅捷无匹地冲向他。 慕容铮眉头皱了一下,飘身闪开。 两个素日来情同手足的同门兄弟,一旦决定动手,竟再无一人说话。 黑刀终于敢趁着这间隙偷袭一记,慕容铮抬脚踢在刀柄上致使刀身转向“嗤”的一声没入粗大的桂树中。 可它不是血肉之躯,不会受创,自行拔出来后,立刻又跃跃欲试地围了过去。 苗无言的锄刀也斩了下来。 慕容铮侧身避过,尽量不与他相对。 但苗无言在东海隐居十数年,修为精进,势道又沉又猛,且完全不防守自身,十成功力都用在了攻击上,着实难缠。 慕容铮便看准时机在他右手腕上随手一弹,灵力透入,苗无言右手筋脉闭塞,锄刀落在地上。 几乎同时慕容铮自己也觉得右手一阵沉甸甸的麻木,灵力无法运转。 他左手拎起锄刀,反手撞飞又在偷袭的黑刀,一边甩动右手尽快恢复灵力运转。 苗无言却一刻也不停地合身扑上来。 慕容铮手中锄刀直指他心脉要害,想要迫他躲闪,他不仅不躲,反而直直地往上撞。 慕容铮只好在最后一刻匆促收刀,被一直伺机的黑刀划破衣袖,渗出一道血痕来。 而苗无言的身上果然是没有伤痕的。 慕容铮灵力爆出将黑刀掀翻踩在脚下,皱眉道:“你不要命了?” 苗无言缓着右手筋脉,沉声道:“六弟,我亲手送走了你,又怎能独活?今日我来,就已做好了准备,唯弗峰顶便是天相与天府的陨落之所。” “你放心,黄泉路上等我,三哥一定来陪你。” 慕容铮难以置信。 “你疯了?” “就为了五姐一句话,赔上我们两个人?” 苗无言叹道:“你不懂,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阿凤她,其实很苦,你也不要怪她。” 慕容铮气得反而笑了,抬手间又是一道灵力撞上上方屏障。 而苗无言也再度发动攻势。 他每一招都是杀招,对慕容铮的攻击也不闪不避,反正不管二人谁伤了谁,都是两个同时受伤。 完全一幅同归于尽的架势。 慕容铮只想拖住他,争取冲开屏障,又要应付时刻在偷袭的黑刀,一时收手慢了,锄刀斩中了谢无言的肩膀。 顷刻间他自己的右肩也豁开了一道深长的伤口,鲜血淋漓而下。 黑刀挥来,被他矮身躲过,只磕到了他头上玉冠。 白玉碎裂,一头如瀑的黑发散落下来,滑过肩头染上了缕缕殷红。 慕容铮微垂着头站起身,在腰封外一触,两柄软剑倏地伸展,被他分执手中。 再抬眸时,已满眼冷意。 苗无言道:“‘止戈’,好久不见。” 他一咬牙拔下了尚插在肩头的锄刀,紧紧握住,目光渐渐染上疯狂。 “来呀,杀了我!”- 山门外,王韶雁一路疾行冲上唯弗峰顶,被拦在一道屏障外。她拔剑要将之刺破,却被其中丰沛霸道的灵力反震出去,直摔到了半山腰。 有婢女匆匆赶来扶她,王韶雁问明慕容铮就在里面,也顾不上整理发髻和衣裙,又掠到屏障外,运上灵力大声道:“小师叔,小师叔!” 她在极原山待了几天,对慕容铮印象很不错,称呼自然也就改了。 喊了许久,半点回应也没有收到,她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心中只想让周南因来好好训斥他一顿。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找不到人! 又等了片刻,她扭头下山,出了极原山脉后独自一人御剑向北追过去,一路猛催灵力地疾飞。 走出很远果然看到了布置过法阵的痕迹。 她对阵法不算精通,便传讯给萧梓林,说起自己一路的见闻。 不一会,萧梓林回讯,只道:“就你一个人?” 王韶雁此时已看到了一队列好阵型的灰衣人,她再燃一张传讯符,急道: “你别浪费传讯符行不行?待会用完了我怎么联络你?阿鸢正带队北行,这群小贼如此布阵,肯定针对的是他们。就怕贼人对伏魔阵做过改动!” 伏魔大阵这种对妖族过分针对的阵法,极原山的人已经见识过了两次。 慕容铮在周南因雪屋闭关的时候,已经想到了破阵之法,并交给了阿鸢。 如果只是伏魔阵自然没有威胁。 可对方偏偏加了个诡异的辅阵。 萧梓林回讯道:“你去看正东北百里,正西北百里,正北一百八十里是否各有一处法阵布置点?如果有的话,应该就是他们用辅阵之力将主阵升成了杀阵。你不要被人发现,我这离得太远了,我让南因去找你。” 王韶雁:“你直接说,有又怎样,如何解?” 萧梓林:“如果和我所说相同,就类似于我们道家的四象杀阵,阵成之时,阵内人畜皆亡。破解的办法要么破坏阵眼,要么在阵内另起一道足够强的护阵。你千万小心,不要误入阵中。” 王韶雁看着仅剩下的一张传讯符,想了想还是放回怀中收好,先向东北飞去。 路上果然在下方官道见到了极原山的人,他们已同燕国一部分将士汇合,一起策马向北。 王韶雁有心下去和众人讲明,但她一来和阿鸢有些别扭,不想说话。二来害怕耽误时间,万一阵成就无法补救了。也就没有停留,径直飞过。 有人认出头顶的剑光是决云剑。 丹女笑道:“这位大小姐不知又在搞些什么?要不要追去看看?” 阿鸢仰起脸,目光追着那光点直到消失,摇了摇头。 王韶雁急匆匆到了东北,又向西北,再向正北,果然三处都有一队戴着帽兜的灰衣人在布阵。 而在正北这处阵法点,有一名佩戴了半张白色面具的青年男子正在人群之外打坐,面容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她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人留着一头仅到颌下的短发,露出的右半张脸俊秀又年轻,可头发却全是白色的。 忽然他睁开眼,微笑道:“尊驾既然到了这,又为何不出来相见?” 王韶雁暗道糟糕,此人修为怕是比她要高。 但继续躲藏也没用,她一闪身出现在那人面前,说道:“喂,白毛,谁让你布的这个阵?他给了你多少好处,本小姐出双份。” 白发青年笑道:“身外之物非我所求,王真人找错方向了。” 他目光瞥过对方腰间的决云剑。 “对了,该称呼王宗主了。” 见对方认得她,王韶雁皱眉喝问:“你什么来历?” 白发青年没有答她的话,说道: “庄周曾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王宗主既然来了,不如就陪你的这些朋友们同往极乐,永脱苦海。” 王韶雁冷声道:“你说了不算!” 她瞬间移动,话落之时人已经到了那些灰衣人的队伍之前。 可白衣青年比她更快,如影随至,跟到了她身边,淡声道:“算。” 他挥了挥手,一众灰衣人同时举起法器。 王韶雁拔剑平挥将他逼退,找到空当迅速地掏出了一块石头,灵力催动下立刻便将其捏碎成粉。 几乎是同时,改动后的伏魔大阵合龙,森然杀机蔓延开来。 第82章 “今天就是你这个小道姑的死期” 但那杀机却止步于丈许外。 那里似乎被人布下了另一个守护阵法,细碎的光芒闪过,虚空之中隐有漂浮的符文。 白发青年露出的半张脸满是疑云。 “不可能。” 方圆百里都在他控制之下,没有人能提前动什么手脚。 而以王韶雁的修为,随手挥洒间,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可以对抗伏魔大阵的阵法来。 王韶雁回敬他道:“可能。” 那是静虚宗那*位飞升成仙的正巽祖师所留下的法阵。 正巽窥见天机,知道乱世将至,才留下护教法阵由历任宗主掌管,可以在末世之中护持住寿春山一方净土。 而开启法阵之人则会留在阵外,等到乱世结束再解开。 此时被王韶雁拿来护住了极原山的众人。 她就站在静虚法阵之外,说完之后立刻御起决云剑遁走。 白发青年袖中飞出五色的丝线,灵蛇一般缠上决云剑,将她生生拽了回来。 王韶雁秀眉高扬,抽出长剑,一出手就是决云冲斗中最厉害的杀招。 虹光暴起,强劲的气流逼得许多布阵的灰衣人都忍受不住地呕血。 白衣青年却不受其影响,从容地祭出一柄木杖做武器,战意迫人。 “解开阵法,看在王太尉的面子上,我不杀你。” 王韶雁同他一交手就知道自己不敌,她十分明智地一边支撑一边寻机会逃走。 但每一次都会被丝线缠回。 那线虽然细软却极锋利,渐渐的她周身挂彩,有些心急,全力刺出一剑。 如虹剑芒将那青年的面具斩碎,露出另一半很是衰老的脸,面皮干瘪,眼球突出, 白发青年却趁机捏住她手腕震掉了佩剑,随后掐住了她的脖颈,将人摁在陡峭的山壁上。 “还逃?” “咔剌”一声响,山石断裂,碎屑飞溅。 王韶雁一阵剧痛,却被他钳制住动不得。 她看见了另一半脸,忽然想了起来。 “是你,法暗。” 法暗为了乔引凤还俗蓄发,又为了容貌回春习练了慕容铮给的那本驻颜功法,但他原本的佛家修为和道家难以相融,竟练成了一幅吓人的奇怪模样。 王韶雁叫他的法号他并不回应,手上加力,说道:“王宗主,我再说一遍,解开这个法阵,我不杀你。” 王韶雁大笑起来:“丑和尚,这护阵只有本小姐一人可解,有本事杀了我!” 法暗满面怒意,掐着她的脖子将人提起来又重重撞回去。 “解不解?!” 王韶雁脑后鲜血迸溅,她却骄傲地挑起眉毛:“不解!” 法暗再提再撞。 “解不解?” “不解!” “解不解?” “不解!” 不知撞了多少下,山石龟裂,王韶雁的头骨也同样碎裂,口鼻流血,人已经奄奄一息。 法暗随手抓过一名灰衣人,掀飞帽兜漏出一颗光头,他手指成爪一把将他的头颅捏碎,那人当即软绵绵地躺在了地上。 他又拈决施法,很快那个灰衣人竟又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王宗主,你现在解开法阵,我还能让你恢复如初。可你若再固执,我只好不客气了。” 王韶雁眼中都是鲜血,只能模糊地看到那灰衣人站起来走动。 她还是道:“不解。” 法暗暴怒。 “亏你还是静虚宗弟子!竟然为了一群扁毛畜牲,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王韶雁努力地笑了一下,道:“对啊,怎样?你长得这么丑,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法暗似乎被触动了某片逆鳞,双目赤红,手上渐渐加劲。 王韶雁被迫仰起头,天空上有两只雁儿渐飞渐远。 她用最后一点灵力燃了萧梓林的传讯符,轻声道:“告诉他,我喜欢看所有的花,但最爱的只有园里那一畦。” 法暗最后一次逼问。 她却浑似听不到一般,忽然轻声哼道:“阿格哈阿吉玛内……” 天亮了,我却要走了。 那样彻彻底底的轻蔑态度,使得法暗终于忍不住猛地用力捏紧!- 唯弗峰顶上,慕容铮手持软剑,一手拨开黑刀,一手架住苗无言。 他二人招式剑法同源,孤岛学艺的十余年间早已拆解的极为熟练,近些年又都修成了天下第一流的高手,屏障内一时间刀风如潮,剑光如雨,杀机无穷无尽地蔓延回荡。 虽然苗无言招招拼命,但慕容铮打定主意只做防守,还是游刃有余。 时不时能找到空隙,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在屏障上撞出石破天惊的气势。 不知过了多久,苗无言灵力渐趋枯竭,慕容铮应付起来容易了许多。 他心中盘算着还要几次才能击破屏障,左手软剑缠住黑刀随手甩出去,右手灵力打出,强劲的气流撕扯开屏障内翻飞的杂物向上冲去。 一道人影比他的灵力更快! 苗无言用尽全身劲力倏然间跃起,决然地拦在灵流之前。 那道足可震天撼地的灵力就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身上。 几乎同时,慕容铮自身的胸肋骨骼和他一样寸寸碎裂,五脏俱损,咳出一大口鲜血。 他以长剑撑地,软剑失去灵气催动,不受力地弯曲,将他摔在地上。 有多久没有这么疼过了?大概十二年吧。 他仰躺在地上,忽然想到他最初带着轩伯和几位重伤的妖族朋友北上的那个晚上。好几个宗门的修士聚在一起截住了他,要他留下轩伯等人的妖丹。 慕容铮是鲜卑人,本就身份尴尬,一旦动手,注定再不见容于中土道门。 他为难了很久。 为什么开始动手,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大概是因为那些道门中人传讯请援,说他本身就与妖魔鬼怪同流,阴邪卑鄙。 也可能是因为妖族中有人因为他一点小恩惠而舍命相护。 总之双方在暗沉沉的密林里交了手。 杀了多少人他自己也记不清了,那时他还没有修成内丹术,平生第一次伤得那样重。 他同现在一样躺在地上,在树丛的缝隙中窥见天上清清冷冷的明月,悲悯又沉默地在他脸上洒下辉光。 慕容铮又想起自己的明月,将手放在胸前,那里有一张包裹着金针的传讯符。 苗无言和他伤势相同,摔下来之后就动不了了,缓了很久,才神授黑刀飞起,悬在慕容铮心口上方,说道:“六弟,你有什么要向弟妹交待的吗?” 慕容铮反问道:“你呢?有什么遗言或者遗愿?” 苗无言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孤家寡人一个,如何来便如何去。” 慕容铮:“你为五姐而死,就没什么想对她说的?” 想到乔引凤,苗无言沉默了许久,终道:“没有。” 他又道:“你放心,我说过就算,你走之后,三哥立刻来陪你。” 慕容铮轻笑一声。 “三哥,下辈子如果所遇非人,还是不要做恋爱脑的好。” 苗无言:“什么?” 慕容铮摸出那张传讯符来,甩手焚化,轻声道:“杀。” 周南因过了兖州,刚到河内郡界,忽然收到慕容铮的传讯,只有一个字。 那符是她在初识那天就给了他的,随传讯符一起的,还有一枚金针。 没有片刻耽搁,她闭上双眼,遥控金针。 慕容铮怀中的金光跃出,如同风吹飞花般散开,九道光芒在苗无言丝毫没有防备之际发动,刺向他九处大穴。 苗无言猛然抬头,随后在金针的刺激下咧开嘴做出了一个开怀大笑的表情,就无声无息地摔了回去,再也不动了。 他一生沉默木讷,慕容铮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表情,一时竟觉得很是陌生。 他挪开目光,调息一瞬后撑起身体,看着头顶的黑刀,淡声道: “你知不知道,极原山矿坑下的地火,可焚天外陨铁?” 黑刀又开始发抖了。 抖了一会,猛地掉头往头顶屏障上撞去- 周南因虽然授意了金针杀人,但她不知道慕容铮那里到底什么情况,停下飞剑,对陶梁等人嘱咐了几句,想回极原山看看。 忽然闻到一股有些熟悉的腥臭难闻的气味。 她猛地想起什么,闭住了气,同时大声道:“闭气不要呼吸。” 但已经有修为低一些的弟子们从飞剑上摔了下去,其余大部分人也都摇摇欲坠,急忙下落。 修为高一些的耆老们则忙着追下去拉自己的弟子。 整个队伍不得已落在下方山谷中。 周南因也一手拎了一个。刚着地,听到许多人都在大声问: “什么味这么臭?!” “怎么回事?灵力完全运转不了啊?!” 上阳宗的龟息功传自一位老鳖精祖师,很多弟子都有修习,此时算得上所有门派中状态最好的。 周南因解释道:“这是一种兽毒,能让人筋脉闭塞,气息不畅,两个时辰后会自行得解,大家别慌。” 她在栾川县杀女学馆夫子,曾经得罪过一只修为低下的黄毛鼠精,对方当时就是用这种毒,让她提不起灵气来。 “敌人既然布置了这么个毒气阵在这,肯定会有下一步的动作。诸位调息一下尽快撤入河南郡内。” 河南郡驻扎的是晋国守军,而他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前些日子刚落入赵国手里。 她刚说完,就听到一阵杂沓又沉重的脚步声,山谷四面各出现了一队身着铁甲的人。 她一眼就瞥见了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的黄袍男人,妖气很是明显。 她冷声道:“黄玉郎,你就不怕你两位师父吗?” 她记得他是阿大阿二的徒弟。 黄玉郎身后还跟着许多不成人形的大黄鼠,刚才那波毒气很浓,一定是它们共同释放的。 这种鼠精最是记仇,当初他在周南因手下当众现行受辱,就此恨上了她,一直惦记到了今天。 黄玉郎“呸”了一声,冷笑道:“两个跟在你屁股后的奴才算什么东西?我现在的师父说出来吓死你!” “总之,今天就是你这个小道姑的死期!” 第83章 “何来众生平等?” 周南因看了一眼身后的形势,上阳宗的弟子们大多只是脸色不太好看,其他各宗门的情况就不太乐观了,有骂骂咧咧的,以剑代拐勉力支撑的,更多是打坐调息以便尽快恢复的。 她偏头低声道:“玉潇湘带亲随弟子同我留下,陶掌教带其余人护送大家撤入河南郡。” 正在打坐的莫欲静睁开眼,冷冷地道:“玉堂宗可从不受人保护!我们是来杀胡狗的,不是来做人累赘的!” 说着提剑起身,一幅拼死一战的模样。 周南因懒得理她,摆手道:“架走。” 陶梁现在越来越听话,立刻指派弟子过去。 莫欲静就算大发雷霆,但现在灵脉闭塞也是毫无办法。 杨一浮向她拱手道了一声“辛苦。”准备带领本门弟子撤走。 周南因这幅淡然的模样彻底惹火了黄玉郎,他尖声道:“你竟敢看不起本座!今天一定要让你这个屡次蔑视本座的小道姑死,先剥开你的肚腹吃了你的心肝,再踩扁你的脑袋!给我死!” 周南因微觉疑惑,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看不起他了。 但她不是会争口舌之利的人,眼看黄玉郎一声令下,山谷四面的铁甲人纷纷抽出兵刃,她也斜转剑锋,准备擒贼擒王,先制住黄玉郎再说。 “师妹?你没死?” 一名正在撤离的宗门弟子忽然大喊一声,奔向一个离他不远的铁甲人。 那人头戴制式盔,只露出小半张脸,能看出的确是名清秀的女修。 周南因瞥见她的眼珠却忽然想到小酆都内那两具被慕容铮操控的尸体。 “小心,回来!” 女修迎向奔她而去的那名弟子,抬手间干脆利落地割开了他的喉管,那弟子透过自己飙出的血幕望着她,满眼不可置信,慢慢滑倒,再无声息。 人群中不断有人惊呼: “师父,你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父亲?” 周南因听过慕容铮的讲述,对尸兵有所了解,知道它们修为不失,又不畏惧刀剑和疼痛,极难对付。 却没想过会在这个峡谷内仓促对上这么多修士的尸兵。 她闭气得早,灵力只有些微受阻,剑光闪动,已将面前尸体的手足尽数削下来。 又运转灵力提声道:“这些并不是你们的亲友,他们尸身被歹人操控,没有神智的。快走!” 但总有人想要亲眼认证,不顾一切地扑向亲人的尸体,又被至亲毫不留情地一击致命。 全场只有上阳宗弟子尚有战力,可他们中也有人乱了,余下的弟子们一时半刻也难以架走这许多人,铁甲尸兵几乎是一边倒地压制和屠杀。 周南因一边斩断那些尸体的四肢让他们爬不起来无法攻击,一边将执迷不悟的宗门弟子们丢给陶梁和杨一浮等人。 身后又有人发出惊呼,是一名刚刚死去的修士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站了起来,将自己断掉的脖子咔嚓一下回位,之后就迅速地攻向自己身旁的活人,得手之后又去找下一个。 不停的有尸体从地上爬起来加入到屠杀自己人的队伍中,他们生前灵气无法运转,死后竟然不再受妖毒的影响,恢复了修为。 杨一浮的扇子掉在了地上,连莫欲静也大声喊道:“撤走!什么都不要管,向南撤!” 然而此时已经不是他们想走就能走得了了。 负责护送的上阳宗弟子不时倒下,片刻之后又诡异地爬起,加入围剿众人的行列。 黄玉郎躲在尸兵队伍后高声大笑。 周南因几次想要去捉住他,却被几名铁甲高手缠住,其中一个的修为甚至已到了天重境。 她平素临敌向来镇定,此时看着修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握剑的手竟也微微颤抖,心中着急,金针齐出,招式也越来越快- 赵国邺城的皇宫之中,偏僻的西北角有一处简陋萧条的院落,堂门大开,室内也极其简陋几乎空无一物。 乔引凤闭目盘坐地上,眉头紧锁,忽然喷出一口血来,咬了咬嘴唇,恨声道:“周南因!” 堂屋角落有铁链轻响,慧可和尚也坐在地上,他的双脚都被镣铐束缚,人也清瘦了许多。 “阿弥陀佛,乔施主还是量力而行,看开一些。” 乔引凤怒道:“我最讨厌的人在那,差一点就能要了她的命,怎么可能看开!” 她的控尸之术还没有办法达到慕容铮那样广而精的程度,强行驱使更多尸体,已经强弩之末,后继无力。 慧可和尚这些时日一直被她囚着。 乔引凤杀王琼的事情被他撞破,自此之后在他面前再无顾忌遮掩,慧可对她的种种行径几乎都已了然。 她也不是没想过干脆杀人灭口,可以省下许多麻烦,可每次动手之前,总会想起他逃走被自己追回那个晚上说过的话。 他说“贫僧愿为了解救女施主而受苦受难”,那样心甘情愿毫无所求的目光,乔引凤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一路走来,与她有过纠葛的男人两只手也数不过来。她享受他们给的身体慰藉,也清楚彼此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 唐之策想学习控尸,想要极原山的种种信息来策划围剿,而她需要他天下第一大宗的资源。 法暗想要她配合一起干掉洛哈尼赫鲁,而她需要他的佛门法宝来逃避天谴。 至于苗无言,更是荒唐,竟然想要她放弃现在的一切,跟他去种地做农妇!可是她只想借他的刀灵除掉慕容铮。 对于慕容铮,或许在年少时有过短暂的迷恋。但他于乔引凤而言也不过是那串吃不到的大糖葫芦。 没了这串,还有很多串可以吃,一样甜。 慧可温声道:“乔施主,贫僧曾听人说你们既入道门,便受天约束。你逆天而行,操控这么多人的尸体,让修士死后不能安眠,就不怕受到天谴吗?” 他眼中只有关切与忧虑。 修士代天行道,也受天道的监管查察,所以唐之策敢打妖的主意,对上修士的时候却不敢太出格。 连慕容铮这样疏狂之人也不会同时控尸太多,惊扰冥人。 乔引凤抬头看向院落中的四角青天,冷笑道:“法暗的佛门法器已改变了我的玉籍,老天也不配管我!” 慧可合十:“阿弥陀佛,天道难测,乔施主还是要小心。” 院落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乔美人,陛下召你。” 乔引凤恍若不闻,走到慧可面前,低头问道:“我若遭天谴,你可愿替我承受?” 慧可看见她赤裸的双脚,闭上眼睛道:“贫僧愿为所有生民舍身。” 乔引凤生气地道:“那些卑贱的蝼蚁,你凭什么替他们舍身?你只可以为我一个人!” “乔施主,众生平等。” “狗屁众生平等!怪不得我二姐最讨厌你们这些说辞!” 内侍在院外久久等不到回应,十分嫌弃地走进院中,拿捏着腔调道:“乔美人,你还当是从前呢?陛下好不容易想起你来,还不快着些。” 乔引凤一把将他抓过来,掐着那名内侍的脖子向慧可道:“你睁眼!看看清楚,我与他怎么可能平等?” 慧可仍闭着眼,只道:“阿弥陀佛。” 内侍惊恐地道:“乔……大胆。” 乔引凤厉声:“睁眼!” 见慧可不为所动,她心中涌起邪火,手中灵力运转,那名内侍的头颈便在她手下爆开,血浆淋漓满地。 她一手提着内侍残破的头颅,一手扯过慧可脚上的锁链,拖着他往皇宫中心走去。 一路上所见之人,但凡流露出一点异样的眼神或者言辞,都被她尽数虐杀。 慧可这些时日见她杀人见得太多,已经不至于崩溃,但还是不忍心地道:“乔施主为何又滥杀?” 乔引凤:“因为你说我和他们平等,我就要杀!让你这愚人看看清楚。” 慧可急道:“你……你与他们自然是不平等的,乔施主快停手。” 乔引凤随手又引丝线穿透两名宫娥。 “假话!你什么时候真心说这句话,我什么时候才不再杀人。” 慧可从不妄语诳语,根本不知该如何骗她哄她,只能追在她身后不住念佛。 乔引凤一路杀到龙殿,禁卫听到消息,早已重重拱卫。 乔引凤向禁军首领笑道:“冉将军要拦我?” 那首领垂下头,片刻后挥手放行。 乔引凤如入无人之境,踹开龙殿的大门。 赵国皇帝石季龙正坐在殿上,他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 面前的地上有个被红绳捆住的美貌少年,身后的木架上还绑着个没穿衣服的女子,她脸蛋虽美但表情呆滞,一侧大腿和屁股外侧的肉已经被剔光,露出血淋淋的白骨。 慧可和尚刚才见乔引凤杀了那么多人都还撑得住,此时看着正在炭火上炙烤的肉,却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石季龙听到声音抬起头,看见乔引凤满身是血,提着人头,表情中带着些癫狂的兴奋,非但不怪她,反而道:“你来得正好,过来!” 乔引凤对他理都不理,向着架上美人幸灾乐祸地道:“殷夫人,感受如何?” 她将手中人头丢上殿去,咕噜噜地滚到石季龙脚下。 石季龙低头看,是他刚派去那名贴身近侍,只一眼他就抬脚踢开,不快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引凤将呕吐不止的慧可丢在一旁,缓步走上台阶。 “陛下这还看不出来吗?” 石季龙阴沉沉地道:“你干什么,想弑君?做梦!” “佛图澄国师说过,朕有龙气护佐,牛鬼蛇神不能近身。何况你的修为被洛哈尼赫鲁封印,要不是看在你曾经有点微功的份儿上,你早同她一样了。” 他向绑在木架上的美人一指,随手抓起烤肉来,用匕首切下一片放入口中。 乔引凤笑道:“陛下宠爱佛图澄,不如去西天佛祖处陪他!” 石季龙皱眉呵斥让她滚回去。 她却柔柔笑道:“护体龙气这种东西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石氏子孙的身上。我也没想过你石赵的国运会如此短暂,还真是意外之喜呢。” 袖中丝线飞出,将石季龙结结实实捆在了地上,无论他怎么喊,殿外的禁军都没有回应。 乔引凤解开被绑缚的女子和少年,将刀扔给二人,她转身坐上龙座,单手撑腮,默许了他们对石季龙疯狂的报复和凌虐。 在杀猪一样的嚎叫声里,乔引凤抬手,丝线飞舞将慧可缠了过来。 “你看,当权者可以食人饮血,为所欲为,众生怎么可能平等?” 慧可瘫软着说不出话。 乔引凤仰靠在龙座上,秀美的脸上神采奕奕。 “你知道权利为何如此迷人?因为它不仅可以践踏人的血肉,还可以践踏人的思想、意志。” “真好。”- 第84章 “让大师失望了” 周南因灵力狂催,剑势中少了平时的端丽飘逸,尽是干净利落的狠辣。 天重境的那具尸体手中长刀破风,贴着她左肩劈来。周南因不避反迎,反手推出剑,两个人的力道相撞,剑刃径直破开对方的兵刃和铁甲,连头带肩一并斩了下来。 天女剑没有决云剑的霸气和握兰剑的灵性,但绝对算得上是世间最锋利的兵刃。 但这一下全力挥砍也让她背后空门中了两剑,金针灵活地替她止血,周南因片刻也没有滞涩地回手拒开数名修士的尸体。 余光瞥见许多同门已倒在地上失去了生机,还有一些正在撤离的其他宗门弟子被截杀。 上阳宗的人都在全力护住其他的道友,玉潇湘正以一对二,本已经十分艰难,脚下又绊到一具尸体,惊呼一声身体倾斜下去。 周南因想要援手但自己被人缠住,距离又过于远,眼看她要被对手刺穿,一道至正至阳的霸气灵力横扫过去,玉潇湘对面那两具尸体的体内传来一阵骨骼爆响,随后双双瘫在地上。 同时洪钟般的声音响起: “金刚破邪!” 周南因喜不自胜。 “空厄大师。” 巨大的金刚法相凭空出现在战场上,山坳外金光陡现,许多灰衣僧人自法器中现身,身材高大的空厄和尚一马当先,带着众人冲入尸群中。 空性方丈仍着金澜法衣,一脸镇定地穿过人尸混战,向周南因走过来,在她身外丈许处站定合十。 “阿弥陀佛,周施主,我们可来晚了?” 周南因起剑削下一具活尸的双臂,抽空回他:“来了就不算晚。要是大师也能帮帮忙而不是干站着就更好了!” 空性抿起阔唇,点头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淡然出拳。那拳风却不淡然,直将身旁两具活尸轰得头骨碎裂。 对这些行尸走肉,普渡寺的僧人们并无悲悯。 周南因问:“大师怎么会来?” 空性拳影不停。 “伽蓝寺的法暗禅师日前到南阳来,向贫僧询问了一些伏魔大阵的事宜,他是有道高僧,贫僧自然知无不言。” “可是前两天忽然听说他圆寂坐化的消息,贫僧心中存疑,怕他意图对极原山那些朋友们不利,这才带人北上确认。我们遇到了静虚宗的庾真人,按照他给的路线来找你,没想到正赶上了。” 周南因想到慕容铮那道传讯符,浮起不详的预感。她心中着急,剑意驱到极致,每一招都澎湃着卓然的杀机。 有了普渡寺的加入,上阳宗弟子们压力顿减,其他宗门的耆老和弟子们都在杨一浮等人的接应下退出了山谷,向南边的河南郡撤离。 有人发现了尸兵的数量不再增加,兴奋地喊了出来。玉潇湘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泪水,同其他人一样,将劫后余生的喜悦化作蓬勃的战意。 日暮黄昏时,场中只剩下少数尸兵。 黄玉郎眼见情势不对,一声不响地化作大鼠,混在正四散逃走的鼠群之中。 天女剑寒芒乍现,嗡鸣着飞过来,精准地穿透他的尾巴根,再次将他钉在了地上。 周南因叱道:“困阵。” 尚有余力的上阳宗弟子奔飞如电,很快组成了一个小型的围困阵法,有残缺的部分,就由普渡寺的僧人补上。两家阵法同源,竟然还真能合得上。 空厄挥舞禅杖将场中最后一具活尸砸扁,赶来看到阵中挤着摞着,尚在试图逃窜的鼠群,大惊道:“这么多耗子!” 黄玉郎身周一尺倒是没有老鼠,他口吐人言喊道:“元君饶命啊!我是受了人威胁才来的,我不来跟真人为难那人就要杀了我这些子孙,我也是没有办法啊真人!各位仙君大师们大慈大悲,饶我一次吧,我一定将功补过,我还算有用的,元君娘娘!” 周南因向空性询问:“大师以为如何?” 空性合十道:“自然听周施主的。” 黄玉郎急忙喊道:“周真人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暗算你的?” 周南因:“乔引凤?” 黄玉郎:“没错,是她,都是那个贱人,我可以带你到她的老巢去,想办法用妖毒搞掉她的灵气。到时候那个贱人还不是随便真人处置!” 空厄和尚禅杖一挥,上前大声道:“谁稀罕用这种鬼蜮伎俩?快除了这妖孽。” 空性微微皱眉道:“阿弥陀佛。” 空厄脚步停住,不再说话。 黄玉郎趁机又道:“周真人,那贱人说什么都要置你死地,可不止这一道埋伏在等你,你放了我和这些子孙,我把她后面的安排都告诉你!” 周南因沉吟未语。 玉潇湘对她还算了解,知道周南因做不出过河拆桥的事,一旦听了黄玉郎口中的秘密,就会守诺放了这群畜生。 她哑着声音道:“宗主,你回头看看。” 周南因侧头,正对上一名上阳宗弟子死不瞑目的脸,就在几天前他还向自己请教过剑法问题。 整个山谷中的尸体,上阳宗占了多半。幸存者也都带着或大或小的伤,此时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视线再往远推,她看到一把熟悉的佩剑,那是玉灵珠的剑,但握着它的只有一只断手,尸身已不知去向。 周南因在玉灵珠染满泥污的残手上凝目片刻,默然取出符盒,转瞬之间两道火符落入阵中。 北地干燥,老鼠的皮毛又易燃,经由火符做引,瞬间窜起两处一丈来高的火焰,又被乱窜的老鼠带到困阵中的每一处地方。 周南因捡起一条不知是谁遗弃的鞭子,收回佩剑的同时将黄玉郎缠住拽了出来,掐着他颈后皮毛提在手上。 鼠群涌动,被火灼烧发出的叫声犹如万鬼齐哭,凄厉得惊心动魄。 里许见方的阵中很快成了一片火海,照亮了夜色下萧索的苍穹,空气中飘满了难言的焦肉味。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闷雷鸣响。 黄玉郎先是被这场面惊得呆住,很快就开始对周南因破口大骂,无数阴损恶毒的话从他口中连珠一样蹦出。 周南因并未还口,只是提着黄玉郎又凑近了几步,让他能看清自己那些鼠子鼠孙挣扎翻滚的模样。 上阳宗幸存的弟子们都觉得大快人心,普渡寺的僧众倒有一些人脸上现出恻隐神色。 空性道:“阿弥陀佛,周施主举手之间烧杀万千生灵,恐有伤天和。不如开一道缺口,放些命不该绝者出去。” 周南因当然知道这种虐杀会损伤寿元,刚才她就已经感到了天雷的沉沉威压,那是天道的警示。 天边的雷声越滚越近,渐渐到了山口。 周南因提着黄玉郎,仰起头看向翻卷的雷云,向空性道:“我不想放,要让大师失望了。” 空性道:“周施主自小如此,也在贫僧意料之中。” 他原地盘坐,厚唇翕动念起经来。跳跃的火光映射在他脸上,是一派大慈大悲的模样。 普渡寺的许多僧人都效法他盘坐念经。于是,群鼠死前的尖嚎声中,又混入了沉静悲悯的诵经声。 玉潇湘撑着佩剑走近了些,悄声道:“宗主,这些妖孽的魂魄也一并被困阵剿灭了,他们在超度什么?” 周南因正顶着天怒的威压,筋脉中灵流乱窜,气海翻涌。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寿元被剥离的痛楚,与当初小酆都私取阳寿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调整几息,开口道:“度他们自己的一颗慈悲心。” 玉潇湘似懂非懂,忽然道:“哎呀,师姐你吐血了!” “别声张。” 周南因淡然拭去唇角流出的鲜血,那是硬受天雷威压带来的内伤。 她抬眼看去,阵中黄鼠已经死得所剩无几。 黄玉郎不知何时停了咒骂,只是死死盯着周南因,眼中的怨毒如针如钉,好像立刻要将她刺得千疮百孔。他咬着牙道:“贼道,我下辈子也绝不放过你!!” “没机会了。” 周南因随口回了一句,左手发力拧断了黄玉郎的脖子,同时干净利落地掐灭了它的魂魄,将黄鼠尸身丢在地上。 这场酣畅的复仇,实实在在地快慰了幸存弟子们的心,大家收拾了谷中还能认出模样来的尸身,等空性等人诵完经,一同向南撤出山谷。 雷声越来越弱直至云开,周南因被天道之威伤得不清,只想快些找个地方打坐调息一下。 众人灵力几乎都已耗尽,没人还能御剑,步行出不到一里的距离,猝然间一颗火雷炸响在人群中。 爆破的气流刷地扩散开,将本就强弩之末的人们冲击得纷纷倒在地上。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周南因拉过傻站在旁边的玉潇湘来护在身下,抬头望过去,果然在前方道路两侧看到了隐蔽之下的火器。 那黑黝黝的火炮口,她一眼就能认出是什么。 蝙蝠大侠。 周南因当机立断道:“这火器行进速度不快,后撤!” 又有两声炸响自队后传来,退路也被封住了。 同她在范灵宝那里的待遇一样,乔引凤也得到了四架蝙蝠大侠,此时都派了出来一起对付她。 周南因被震波激荡得咳了口血,她顾不上擦拭,高声道:“四散!” 她曾向范灵宝学过,对这东西很是了解,知道在火力的射程内最忌讳扎堆。 佛道两家弟子迅速散开,周南因本是拉着玉潇湘向山石后躲避,可她很快就停了下来,将玉潇湘推开了。 因为她发现这四架火器的炮口齐刷刷地对准着自己,不管跑得多快,到最后都不免被轰击成灰。 (今天作话里有乔引凤小传,对上一章一些问题有说明,关闭的宝子可以打开看看噢。) 第85章 “我缓一缓” 周南因此时很不好受,天罚之后经脉逆冲的不适十分强烈,灵力又已消耗殆尽,她狼狈地滚开避让着蝙蝠大侠的火炮,抽空向玉潇湘道:“带弟子和禅师们先*走。” 玉潇湘看着周南因的双颊沾染了灰土,散乱的鬓发上还挂着片枯叶,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那个向来强大的师姐真的要败了。 在风波亭外周南因一对十四的时候她都没有过这种想法。 也许在她的心目中,师姐可以浑身浴血,却不可以沾染尘泥。 她也会败,也会这样进退仓皇,那么,她也会死吧? 玉潇湘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追向周南因。 “师姐,我和你一起,可以照应一下!” 周南因袖中的金针飞出在玉潇湘腰下轻刺了一下,她腿上一酸,滚下山去,听见师姐依旧冷静的声音: “快去到南阳郡,让杨一浮快想办法恢复灵力,尽快来接应我。” 蝙蝠大侠周身熟铜,寻常修士的攻击根本起不到作用。只能用太清宗的符纸试试。 玉潇湘心中便安定了些,招呼众弟子会同普渡寺众僧向南退去。 周南因看见众人有序南撤,心中稍安,同时提气向北,同玉潇湘等人拉开距离。 范灵宝说过,蝙蝠大侠能打两个天重境的高手,但这种机关兽也有其短板,虽然火力猛、防御厚,灵活度却是欠缺。 她借着灵动敏捷的身法钻进山麓低矮的树丛里,可火炮还是精准的瞄过来,四道火龙如同四把炽烈的长剑,横扫过她身周。 植被爆燃起来,周南因的碎发和胸前的法袍都被点着。 不远处有人道: “阿弥陀佛,素闻贵教只讲现世报。周施主刚才火烧群鼠,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报在自己身上吧?” 周南因挥灭身前火苗,扔掉外袍和一个被烧毁的储物灵袋,那里面有她的符盒、重要符纸和所有的疗伤丹药。 她脚下不停,一边避让着炮火,一边道: “空性大师肯留下来,本来我还有点感动,现在没了。” 四架蝙蝠大侠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追在她身后,对空性却是恍若不见。 空性笑道:“贫僧早年东游东海,曾经见过这种机关一次,听说这东西砸不扁,捶不烂,除非引燃它腹中的火雷让其自爆。” “洛哈禅师的火螺珠保管在贫僧手上,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怕是不行。天梁真人说过,这东西要是爆了,方圆几十里都会受到波及。只能用灵力包裹住它的火雷内芯,不让爆破的力劲外泄。咱们两个就算状态全盛,也未必能做到。” “只能等杨宗主在蝠身上贴满闭气符,那时你和他合力或可一试。” 她刚才想过利用身法引四驾蝙蝠互攻,又很快否定了,就是害怕其自爆的威力。 空性皱眉沉思。 一道快逾电闪的火炮堪堪擦着周南因的大腿打过去,炸塌了半边山脚。 她设想了下这东西打在自己腿上会怎样,心头骇然,急道:“大师快走吧,这铜兽现在追着我,万一待会我不在了,不知会怎样。” 空性问道:“周施主不怕么?” 周南因在空性面前向来放松,直言无隐。 “怕,还从来没这么怕死过!” 她灵力难以接续,答话时已经有些气喘:“我答应爱人的事还没做到。” 空性笑道:“还没恭喜周小友在红尘之中觅得爱侣。” 周南因想到慕容铮,在纷乱的炮火之中竟也笑了笑。 “多谢。” 空性又道:“贫僧倒觉得活着固然好,但身死涅槃也并不可怕,或许因为贫僧是死过一次的人吧。” 周南因:“知道了大师,别啰嗦了快走吧!” 空性仍道:“上一次死得过于仓促,来不及仔细参悟,此时方才得知,人之将死,原来是这样,悲欣交集。” 他的声音苍老慈悲,却隐约有种欢欣向往在其中。 周南因无暇分辨,一封火炮正中她的右肩。 随身佩戴的舍利子可避水火,这才没有烧焦皮肉,可巨大的震力也让她肩骨和右胸骨尽碎,被冲击得倒栽下矮坡,痛感让人几欲晕厥。 不等她爬起来就被一股雄厚又温和的劲力远远推开。 空性合十盘坐,海螺珠凌空旋在头顶。 “阿弥陀佛。” 他声音浑和,身周绽出炫目的金色佛光,笼罩住了整个烈火战场。 “轰”地一声闷响,四驾蝙蝠大侠的熟铜蝠身剧烈震动之后又猛然坍缩。 那是普渡寺最高深的功法: 舍身求法。 只要本念在于救世救人,不管修为高低,都可以一己血肉之躯护住心中所念的群生。 足以撼山崩岳的震波尽数被收敛在佛光之内,摧枯拉朽般将其中一切焚化成灰,但不管怎么震荡,都没有一丝一毫外泄出来。 周南因艰难撑起身体时只看到了漫天余晖,仿佛佛灯千盏,照彻暗夜。 她一时恍惚,心中满是目睹神迹的巨大震撼。许久之后,佛光黯淡,她才惊觉,喊道:“大师?” “大师!” 山尖上有人答话:“是你吗小瞎子?” 周南因仰头见一个七尺多高的壮汉正步履矫健地飞跑下来,她仔细辨认才想起是在小唯弗遇到的白狼妖,喜道:“英雄,请你扶一扶我!” 她灵力耗尽,胸廓内又受到重创,已站不起来了。 白狼来到她面前,也很是高兴:“真是你啊,你不瞎了?这里叮叮咣咣这么大阵仗,搞啥呢?” 周南因点了下头,指着佛光出现的中心点。“请英雄扶我过去,我朋友在那里。” 白狼将她拽起来,牵动伤处带来剧痛,她咬着嘴唇忍住,一步一步走过去。 白狼道:“这烧得毛都没了,哪还有人啊!” 周南因默然来到空性圆寂的地方,爆燃之后的灰烬已被吹散,地上只散落着几枚不太规则的碧色珠子。 那是空性留下的舍利,是他毕生修持的戒、定、慧,是他舍身普渡的大愿力。 她单手拾起这些舍利,小心收好,按了按微酸的眼眶。 这位老僧既是她的长辈,也是她的故友,不管她如何成长改变,在遇到空性时都似乎能变成当初那个奉茶侍棋的小弟子。 可他也不在了。 周南因满心酸楚拭去泪水,忽听白狼道:“小瞎子,到我背上来!” 她记得他曾经说最讨厌被女人骑在身下,想要推拒,抬头就看到了十余个黑巾蒙面的黑衣修士,已经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没有人说话,他们的身体几乎与夜色相融,但周身的杀意却浓得令人胆寒。 白狼扯下兽皮袍瞬间化成硕大的胡狼,挡在周南因身前,呲着牙发出低沉的吼声。 周南因心知自己的确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不光没有听到对方的脚步声,甚至感受不到近在咫尺的杀意和气机。 她想起王琼死前的叮嘱,还有对唐之策的调查,知道他手下有一批同他一样天资不好的邪修,炼的尽是歪道。 “白”终于露面了。 她撑着白狼的身体站起来,左手抽出佩剑,缓缓道:“诸位道友替人来杀我所求为何?要金子,还是要丹药?贫道都可以双份奉上。” 现在动手,她没有赢的可能。 周南因不想死,尤其是在空性舍身相救之后! 对方有人道:“问你要一件东西,不知周国师肯不肯给。” 周南因:“讲,无论什么。” 那人呵呵一笑,答道:“要你的人头回去祭我们主公!” 周南因略作思索,反转剑锋,面色冷峻,向面前所有人大声道: “诸位听好,贫道居上阳宗宗主、晋国国师位,今日凡有悬崖勒马者,赠金万两、灵丹百颗,日后我还可以亲自为他受箓,匡正他修习邪功的弊端!” 她扫视过众人,将几位眼神飘忽犹豫的人的站位记下了。 为首之人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只剩了这几个,那些心思动摇的人都去哪了?” 说完,那人腰间长刀出鞘半尺,他伸手在刀刃上划破,以血为媒在虚空之中划出符文。 周南因向白狼轻声说了一句:“英雄先走。” 她也动得很快,忍着周身剧痛,全力一击,长剑划破左手边最近一人的咽喉,同时继续道: “不需要你们反水,只要有谁对贫道手下留情,我自会记住他,日后定将所许之物奉上!贫道言出必诺,从不食言!” 混战一触而起,众人一哄而上都在围攻她,但力道却分明有轻有重,其中几人看似攻得紧,却处处暗自留手。 周南因对战向来敏锐,剑锋所过,杀伤的都是对她真下死手的人。 但凡是群体,就有可能人心不齐。她只能尽力让一部分人动摇,为自己争取生机。 可今日不同以往,她现在实在太弱了。 片刻之后,为首之人咒成,轻叱一声:“血破!” 周南因顿觉浑身气血翻涌,不得不倚着剑锋停了下来,耳鼓砰砰震响,再下一刻,她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白狼低吼着冲到她身边,将她护在身下。但他面对这些人,却在兽类的本能恐惧控制下,不自禁地牙关打战,浑身颤抖。 有人持刀要砍,却被为首那人抢先一刀割掉了头颅。 他一边出手伤人,一边道:“攘外先安内。你们几个既有了异心,都去下面亲自给主公道歉吧!” 等他解决完最后一个在刚才心存动摇之人,这才回过头,随手将白狼拍出丈许远,对着晕倒在地上的周南因抽出佩刀。 手起刀落时,天外一道青光急速降下,带着锋锐的剑意撞飞了刀刃。 青光之后,一位身着写意水墨道袍的俊雅少年落在周南因身前,浅淡的眼眸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落在烧毁的储物灵袋上。 那里收着他曾给周南因的一张传讯符。 为首的黑衣人认出了他,冷然道:“庾真人这是从哪赶来送死啊?” 他虽亲手清理了几名同伴,但此时剩下的人也足以围攻死一位天重境的高手,并不会将地重境的庾霜意放在眼中。 庾霜意没有答话,回身抱起周南因放在白狼背上。 他抬起手,在半空顿了少顷,还是落在她脸上,擦掉灰尘,替她理好散落的鬓发,向白狼低声说道:“走,去杏林宗,找萧梓林。” 黑衣人道:“凭你也想救人?呵,那就先杀你,再杀她。” 回答他的只有雪亮的剑光。 白狼驮着身上的人,向着东南急速奔去,将冲天的灵光和邪气甩在身后,离那场斗法越来越远- 无论北方打得再乱再凶,建康城内始终是一片富庶清平。 城外杏子林,一座位于边角处的雅致小观中,司马寒山盘膝静坐,那张看不出岁月痕迹的脸上只有淡漠。 “杏林宗的规矩,谁也不能干涉弟子行医施救。你想救她,去就是了。” 萧梓林跪在下首,双眼通红。 “她筋脉受损,胸骨碎裂,又中了邪法血破,一刻也等不得了。弟子实在无力回天,求师尊出手!” 司马寒山道:“为师有为师的规矩。” 萧梓林摸出符盒,在符纸上写下周南因的名讳生辰,双手奉上。 “恳请师尊焚香。” 司马寒山睁开眼看他片刻,默然起身,在桌案之上的香炉里焚起三支高香,又隔空取过符纸焚化。 案台之后没有天地,没有三清,只有一面晦暗的影壁。 两个人的目光都盯在逐渐成型的烟柱上。 很快,烟气四溢。 萧梓林瞳孔震了一下,膝行两步,叩下头去,砰砰有声。 司马寒山道:“为师从不破例。” 萧梓林滞了很久,声音梗塞地道:“徒儿愿意听师尊的话,娶南平公主为妻,终身为司马氏之臣。” 司马寒山淡漠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瞬松动,望着烟幕,眉头深锁,似在做着什么困难的决定。 小观门外,有人语声戏谑地道:“终身大事当凭心而求,将其当做条件娶了不喜欢的人,将来岂不是要憋闷一辈子?” 萧梓林愕然回头,正见到慕容铮款步进来。 他黑发披散,以锦带随手系住,外着一件深黑色的丝锦罩衫,这一身打扮搭配可说并不高明,但他靠在观门上,仍让人觉得松弛又矜贵。 萧梓林没有去极原山,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南阳城外的马车中,此时微微语塞。 “你……” 司马寒山与他倒是打过交道。 他眉头皱得更紧,冷硬地道:“慕容尊主难道不知道‘主不引,宾不至’的道理么?” 话中不欢迎的意思很直白,但慕容铮不以为意,只道:“司马宗主从不破例?” 司马寒山道:“自然。” 慕容铮笑了笑,抬了抬头示意他看身后。 司马寒山猛然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三缕香烟俱已笔直向上。 萧梓林喜道:“师尊,烟直了!” 司马寒山对那烟气感知了许久,哼了一声:“自顾不暇,还有闲心管别人!” 他撇下二人,挥袖出观。 萧梓林想要跟出去,路过慕容铮身边时敏锐地嗅到了血腥气,他侧目道:“你还好吧?” 慕容铮:“还好,想在贵派借住几天。” 萧梓林想了想,点头道:“跟我来。” 慕容铮却道:“怕是要等一会。” 他转身,扶着观墙挪了几步,萧梓林这才看到他深黑外衫一片濡湿,那俱是鲜血。 他惊讶地追过去。“你站住,都这样了还要去哪?” 慕容铮又走了几步,才扶着廊柱滑坐下去,望着远处金色唯美的杏子林,极轻地喟叹一声,说道:“我缓一缓,这里风景好一些。” 萧梓林无语片刻,忽见他递过来一枚木刻的小葫芦,上面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是王韶雁的。 “她在哪?” 王韶雁与他的传讯中断之后再没回音,他坐立不安心中惦记,本想偷偷去找她,却在山门外见到了一路飞奔而来的白狼。 “只有一缕残魂。余下的或许依存在决云剑上,但我没有找到,不知该如何给南因交代。等她醒了,你同她说好了。” 过了许久,萧梓林将那枚小葫芦紧紧攥在手心,忍住哽咽沉声道:“先治伤。” — 司马寒山闭庐三日,房门再打开时,萧梓林和慕容铮同时抢了进去。 庐内斗室之中,只有周南因静静躺在床上,萧梓林按住她腕脉,仔细诊过双手,松了口气:“好了,连筋脉都恢复如初。” 慕容铮放了心,说道:“司马宗主比肩医圣,远超华佗,名不虚传。” 他轻轻地自萧梓林手中接过周南因的手,沉沉的目光凝在她脸上,蓄满失而复得之喜。 “难得慕容尊主肯夸人,老朽是不是该受宠若惊啊?” 一张竹席隔开的内室,司马寒山声音浑浊又沙哑。 萧梓林微微皱起眉,满眼关切,询问道:“师尊,你觉得如何?” 似是在沉吟,过了一会,司马寒山才道:“你进来。” 慕容铮闻言,将周南因小心翼翼地抱起,识趣地退出草庐。 他伤势虽重,但在萧梓林的诊治调理下已算行动自如。 萧梓林转过竹屏,抬眼间失声道:“师尊?!” 他面前只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眼窝深陷,面部苍老而枯槁,如果不是那神情太过熟悉,萧梓林怎么也无法将眼前人同曾经那个威严矍铄的师父联系起来。 司马寒山朝他点了下头,道:“过来,扶为师出去走走。” 萧梓林愣了半晌,才低头上前将这位真正的百岁老人搀起来。 司马寒山看到滴落在他面前地面上的水点,干瘪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你自小仁弱,但这最好是你最后一次哭了。” 萧梓林甚至不敢去问缘由,只能闷声答应,扶着他慢慢走出草庐。 司马寒山抬手遮了下阳光,之后迈出门槛。 这间草庐是他日常起居的地方,位于杏子林中一座小丘之巅。他抬眼北望,就这样静静看了许久,忽道:“清恒,你看到了什么?” 萧梓林也向北看去,答道:“皇城。” “不错,是皇城。” 司马寒山神情萧索。 “我三十三岁时,也可能是三十四、五吧,记不太清了,那时我随太祖攻蜀战吴,当真是意气风发。五十岁时我辅佐武帝立国。” “从灭吴一统到八王之乱,从愍帝迁都到衣冠南渡,从洛阳到长安再到建康,成汉起义、刘渊谋反、五胡乱华,司马氏的每一寸江山,每一件要事,都有我的参与。我曾以为会一直如此,一直守护着司马家的基业。” 萧梓林喉咙滚动,强忍住泪水。 “师尊。” “嗯。” “你知道为师为何可以无视阳寿所限,一直活于世间?” “师尊圣手回春,冥君也收不走你。” 司马寒山笑了,笑容却大有疲惫之色。 “为师那三支香不敬天地,不敬三清,敬的乃是地府幽冥。” 萧梓林是司马寒山最得意的弟子,却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样的事情。 “地府收人则不受香,受香才表明那人可救,救与不救端看他们想不想要那人的魂。这是为师与地府之间微妙的人情约定,所以我才可得不死。” “这次,是我先违约了。” “南因她……” 司马寒山道:“先听我说。这终非长久之计,这些年为师最重视的莫过于找人接班,你师姐被元冲子拐走,唉,罢了不说了。你是为师最看重之人,但你过于仁厚,做名医尚可,做宗主做名臣则稍显软弱。” 萧梓林惭愧低头。 他继续道:“那日香烟四溢,说明玉娇客本是不该活之人。但那个人来了。” “让烟气不散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为师那三支香背后,是整个幽冥!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但我知道送了这份人情,日后不管你有何难处,他二人都会竭力相助。那为师就可以放心将杏林宗交给你了。” 萧梓林终于忍不住啜泣出声,跪了下来抱住司马寒山的腿道:“徒儿无能,但愿意将自己的阳寿尽数让给师尊。” 司马寒山枯硬的手抚上他的脸,说道:“不必,现在这样很好。” “从前总有人说为师年纪大、心眼小,如今时日无多,反倒将许多事都看开了。是啊,活了这么久,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他浑浊的眼又向建康望去。 “你看这皇城,从前我只看到那是人间至高所在,帝道寄身之处,可此时此刻,我才看到了千门柳,看到了上苑花。” “这很好,我已经三十年没出过建康了,还想趁活着再去北方看一看。” “只是这杏林宗就要交于你了,你可愿意?” 萧梓林无声地重重点头。 司马寒山将他拉起,拿出两本书册交在他手中。 “这是我师父所传《脉经》和我所著的《寒山论》,你天赋极高,细心研读,假以时日,或可超越为师,真正做到‘无不可医之病,无不可活之人’。” “望你光大杏林宗,广济苍生,至于司马氏,你,随心吧。” 萧梓林坚定道:“弟子一定承师尊之志,毕生护司马氏周全!” 司马寒山却已不在意了。 他向北望着,好似在看着建康,又好似越过建康,看到了洛阳,看到了当年的疆场- 五日后,周南因终于醒了。她一睁眼就猛地坐起,去摸佩剑却只摸了个空,望着身处的房间一阵恍惚。 床头铃铛感知到气息自动响起,萧梓林推门进来,看到她后笑道:“既然醒了,就起来吧,刚好能赶上饭时。某人每一顿饭都亲自整治,就为了你一醒就能吃,今天这一次总算不用白忙活了。” 第86章 我还是最重要的? 周南因灵力内查,感受到自己恢复如初,眉端染上喜色,她翻身下床,问道:“萧师兄,你救的我?” 萧梓林重又替她诊脉,边改药方边道:“是我师父,一只狼妖驮你来的。” 周南因回想着晕倒之前的事情,有些难以置信。 “他怎么可能突围的?” “据他说有天降神兵。” 周南因虽是道教弟子,却并不相信会有天神来救她,她轻笑了一声。 “我要见见他。” 经历了空性一事,她心中实在很怕再有人因为她而受伤,迫切想知道是谁救了她、那个人又能否全身而退。 萧梓林道:“我已经替你问过了,白狼妖当时慌着,记不太清那人长什么样了。也派人去河南郡外找过,只有那些亡命邪修的尸体。” 周南因沉思着:“他们死了?莫不是哪位前辈?” 萧梓林:“或许吧,你们惊动了哪位隐士高人随便一出手,就把你救了。暂时别想那么多,好好修养。” 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周南因愣了一下,之后眼波中神采大盛,扶着桌子站起,正对上那人提着食盒迈入房中。 慕容铮已经恢复了锦袍玉冠的模样,神色也是淡然,直到见到周南因,才顿住脚步,朝她温柔一笑,静静地看着她。 “景真。” 周南因轻唤了一声,胸口漫过无比的安心之感,慢慢灼热了眼眶。 慕容铮微笑点头,转而看了萧梓林一眼。 萧梓林道:“看我干什么?看我我也不会走。” 慕容铮挑了下眉一幅随君便的表情,将食盒放在桌上,转而拉起周南因的手问道:“你感觉怎样,想吃东西么?我做了几样你平时爱吃的,但不知口味如何,你尝尝。” 周南因奇怪他竟然会下厨,但更奇怪萧梓林的语气。 他这个人自小规矩仁厚,与人说话向来恭谨有礼。但他刚才言语之中满是自由随性,就连和她还有王韶雁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随意过。 她去看他、萧梓林便也向她道:“都说了看也不会走。” “好,不走。” 周南因轻声一笑。自从萧梓林向她表明心迹后,虽然二人很有默契的都不再提起,但周南因心中始终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了层隐形的隔膜,直到此刻才真正放松。她道:“其他人怎样?” “司州自然是丢了。其余人……折损了一些,各宗门都在别院修整。”萧梓林忽而眼圈有些红,咳了一声继续道:“对了,太后送来了你的鹤印……希望你……” 周南因与他一起长大,知他四处行医生死见惯,从不会为其他人的命运动容,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寥寥无几。她盯着他问道:“王师姐呢?” 萧梓林未应。 周南因抬手间灵气涌动,挂在床头的剑自动跃起飞入手中,她抚这剑身上篆体的“天女”二字,声音低沉: “说呀。” “她……”萧梓林仍是不能成句,只是掏出那只木刻的简易小葫芦来。 周南音感受到其上熟悉的气息,眼中漫起红丝,鬓发在陡然增强的灵场中飘飞起来,直到慕容铮按住她微颤的手,才逐渐平复。 慕容铮平静道:“那天我遇到一些事耽搁了,赶到司州城外得知你已经被人救走。再北上,就看到了静虚宗门下的护阵和这一点残魂。” “她在阵外,护住了极原山的人。” “对手是谁?” “我的灵使追着决云剑的气息到了赵国军营,在那被人杀灭,再没讯息传回来了。” 周南音沉默许久,慕容铮也不再多说,室内气氛一时间凝重得透不过气。 萧梓林打开慕容铮带的食盒,声音沙哑:“吃东西吧,身体好了就北上,替她杀光赵狗。” 周南因转向慕容铮,他本就一直在看她,接到她的目光后道:“不用顾忌我,我不能杀她,你可以。” 周南因点头:“你们曾经很要好吧?” 慕容铮知道她怕自己在战场上会念起旧情,苦笑道:“我可以不看。” “原该如此。”萧梓林收拾起药方。 “你既醒了,我将师父的老丹拿来,今夜你以灵力运化,依我看最多后日你就可以整旗北上。我去报知太后一声。” 周南因叫住他:“等等,我……” 萧梓林道:“你怕杀伤太多,有违天和,会再引天谴吗?放心,太后会派褚亮将军协助你,大军想必已经开拔了,赵国的凡人军士就交给他们解决。” 修行中人肆意屠戮不会道法的普通人,是要承受果报的,很有可能像之前一样引发天雷的惩罚。但周南因想的不是这件事。 “和那无关,是我还有些私事。萧师兄,你替我通知宗门子弟和太后,五日后动身。” 萧梓林还想再说,但见她神色坚决,便也不再多言了。 周南因低头盯着手中的天女剑看了片刻,郑重地挂回原处,这才坐在桌前端详那几样小菜。 慕容铮等她情绪又缓和了一些才道:“身体怎样?” 周南因道:“司马真人不愧是国医圣手,我现在精神很好。” 慕容铮等了一会不见她说别的,忍不住问道:“不知道周真人要做什么私事?” 周南因抬眼瞥他:“我应了人家的约,还没有履行。” 慕容铮挑眉:“如此重要?” 周南因瞧他一会确认他真的没有想起来,才眼波柔和地道:“我不是答应过你,心无旁骛地陪你五天。” 慕容铮当日随口说的话,实在没想到她一直记得,恍然笑道:“如此说来,我在姐姐心里还是第一位的?” “你叫我姐姐,我总有种……”周南因脸上微微一红:“算了,随便你。” “景真,我以前总是有太多在意的事,要砥砺修行,要替天行道,要匡扶正义。而我自认为要发生道业由凡入圣,必经此路,从不感到厌倦。” 慕容铮认真听着,等她说下去。 “可刚刚我想到要北上出征,第一次感到害怕,想退缩。” 慕容铮道:“不想去我们便不去。” 周南因先叹气再又微笑:“也许是受你影响吧,我现在觉得人诚然不能总为自己活,但也不能不为自己活。” 她想到先师褚临河的遗稿,温声道:“‘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景真,这五天我不管世间事,就和你在一起。” 慕容铮凝视她道:“我自然乐意。只不过你非要在这节骨眼上挤出这五天来,是因为心里有些不好的想法吧?” 的确,在刚刚的片刻时间,周南因已经决定了这次北上,哪怕身死也一定要替挚友复仇。 她也算死过一次的人,当时心中唯一遗憾的是还没和景真多相处过。这才执意要与他厮守几天。 慕容铮倾身理了理她的头发。 “有人爱你如珍宝,有人舍命护你,就请周真人不要再有什么‘豁出性命’这样的傻想法了。” 他面容略显憔悴,不知为何眉眼间还有些微疲态,本来锐利的一张脸倒添了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周南因晃了神,喃喃道:“从前不怕死,现在忽然怕了。” 慕容铮笑道:“那就对了,你我要长相厮守,五天哪里够?” 周南因认真地点头。 “景真,你真的很了解我,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我对你所知甚少,都不知道你还能煮饭烧菜。” “世人喜欢风雅,会煮饭又不是什么光彩事,自然没有跟你说的必要。” “可我都挺想知道的。” 慕容铮为她递上筷子:“那这几日我先带你去建康的老宅,其余事等从司州回来,再一件件说给你听。” * 乌衣巷内的谢宅,谢老太爷眯着并不昏花的老眼行了个官员间的揖拜礼。 “见过国师。” “老太爷不必如此。” 周南音多年来第一次觉得有些局促,伸手轻托。 谢老太爷就势站起。“好,国礼叙完,该论家礼了。” 慕容铮知道她父母双亡,几乎不通俗家繁礼,便一手牵起她,一手搀住谢老太爷转向内院,在他耳旁低声道:“外祖,她现在还没过门,你受了高功的礼,可是要折寿元的。” 谢老太爷斜了他一眼:“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纳吉?” “再议。” “抓紧些。”谢老太爷略有不满:“你们也可以先生孩子。你有了儿子,盈盈在泉下也就欣慰。” 慕容铮笑道:“这个我和你说了可都不算。改日我再送些丹药来让外祖龙精虎猛,你可以自己多努努力。” 谢老太爷气得骂他,但他已经拉着周南因转入小径,往后厢去了。 周南因道:“谢安谢公子是你什么人?” “表侄儿。” 周南因低头回忆,理清思路问道:“你怎么找到望北的?” “噢,这可说来话长了。” 慕容铮将她往前带了一下:“到了。” 周南因眼前是一处花树嫣然的庭院,植株虽密却井然有序显然经常有人打理,但其内却是阒寂。 “这是?” “我母亲的故居。” 慕容铮已经踩着一片水绿的仙鹤藓走进去,低头翻找。 “她留了支发簪,要我送给你的,当年我不知道随手扔到哪里去了。” “给我?”周南因疑惑。 慕容铮向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对啊。你怎么不进来?” “可以么?”周南因猜测这里很可能保留了他母亲生前的样子,不知道该不该踏入。 “当然,她的东西以后都是你的。” 周南因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甜丝丝的感觉。 她走进去整理被他翻乱的妆奁,忽然在角落见到一袋散落的小金牌,每一枚上面都印着小字“盈盈一水间”。 她捡起一枚仔细看着。“景真,这小金牌是你母亲的?” 【全文完结】 第87章 此时良辰却不可负 慕容铮瞥了一眼,继续低头翻箱倒柜。 “嗯,当年我远去琼州,她怕我在孤岛受苦,打了许多这种小金锭让我带着。不过在孤岛上根本用不到就是了。” 周南音探手取出她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枚,放在手中对比。 袋中金牌保存完好,依然澄黄闪亮,她手中的那枚则多历磨损,显得有些旧,但规制、字体无不一摸一样。 她攥住手中金牌,抬起眼来重新将他仔仔细细、毫发无遗地看了一遍。 慕容铮有所感回过身来,被她探本索隐般的目光逗得笑出声,摊开两手道:“哪不对?” 周南因道:“景真,八年前你在做什么?” 慕容铮虽然莫名,但并不多问,很是想了一会道:“大概是刚从琼州回来,那时汉人南渡,百姓流离,我和几位兄长自以为天降大*任,整日忙着奔走相救。” 他自嘲般一笑又道:“可人祸不平,离乱如何消弭,谁又能做救世主呢?后来我回了燕国,也就不了了之。” 许是想起了苗无言,他目光黯下去,转开了,正好看到那袋金子旁边一个彩宝镶嵌的漆盒,笑道:“找到了。” 拾起打开,里面是一支满镶珍珠琥珀等宝石的金簪,每一颗宝石的雕功都惟精惟纯,却被人用拙劣粗糙的手法扭嵌在了这支簪子上。 周南因又问:“你那时蒙着脸吗?” “有时候吧,我有几分胡人的长相,很多事不方便做。” 慕容铮扔了盒子,手持金簪走到她面前,手法轻柔地别在她的道髻上。 周南因头上的铜钗简陋而朴素,这枚金簪则处处透着穷奢极侈的味道,二者简直不搭极了。但衬着她那样秀丽皎洁的一张脸和一身清风朗月之气,再离谱的装扮也变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起来了。 慕容铮端详了一会,坐在身后高脚小几上,笑得轻松而戏谑。“所以,周真人到底在看什么呢?” 周南因眼波熠熠,带着从所未有的热切,她上前拥住慕容铮道:“景真,你是天道给我的福报。” 在濒死之时降临,在绝望之地给她希望,纯黑之中引她向前。这一刻,即使周南因再奉行无为无欲,也难以按捺心中激动。 她抬头捧起慕容铮的脸,送上虔心的一吻。 慕容铮从来不是君子,他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将她腰肢揽进怀中贴紧,带着那一吻由浅入深。 他当然是不懂她的意思,但来日方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倾诉,此刻良辰却是不可辜负。 五日说长不长,但也足够周南因捋顺很多事情。 第六日一早,二人准时到杏子林外向司马寒山致谢顺带辞行,却被童子告知司马寒山云游去了。 周南因奇道:“司马宗主从不离建康,怎会突然远游?” 童子道:“师祖已将宗主之位传给萧师叔,以后,不远游的要换成他了。” 慕容铮道:“去见见?” 周南因本以为萧梓林会陪自己北上,没想到他从此以后都不能再离开建康了。她怕他会为难,便道:“以后再见吧,我们走。” 二人转下山门,见岔路上一名头戴宽大檐帽的蒙面男子倚树而立,似在等人。 周南因对那身影再熟悉不过。 “萧师兄?” 慕容铮调侃道:“萧宗主,你们杏林宗的宗主服侍几时换成这种样式了?” 萧梓林自帽檐下看过来,竖起一把砭镰来示意他别说了。 “这位道友注意言辞,贫道不过一介无名散修,不要胡乱称呼。” 慕容铮道:“哦?那在下与爱侣要北上司州,这位无名道友是否顺路?” 周南因想说不妥,但慕容铮攥住她的手示意她由萧梓林去。 果然,他道:“那在下就厚颜叨扰,搭二位的顺风船一行了。” 直到万里神行驶出建康,周南因才拿出一张地图来拍在舟中小几上,向萧梓林道: “明日一早,赵国新君会在司州犒军,乔引凤也在。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杀了她,收回城池。” “前两天我们联系过天梁、天机二位前辈,乔引凤从他们手上骗走了火器机关和异兽。灵使查探过,布置在这里、这里……” 周南音指点着:“这里,埋着铁甲尸兵,数量不详。” 萧梓林向慕容铮抬了抬下巴道:“我要去找持决云剑的人,你陪着她么?” 慕容铮在二人旁边坐下,笑道:“我听周真人调遣。” 周南因看着那张地图,仿佛整个司豫要冲在她面前铺陈开来,她拧着眉道:“铜火蝙蝠都在她手上,囤在虎牢东北,如果没有你摧毁火雷怕是会伤亡太大。景真,你同天梁真人一起去毁了那些火器,好不好?” 没有内丹术的浩瀚灵力托底,任由那些蝙蝠大侠炮火横扫,说不定整个关口城市都会被夷平。 慕容铮懂她的意思,他与萧梓林对视一眼,后者会意道:“那我就跟在南因身边。” 比起复仇,保护活着的挚友更紧要。 他修为不弱,又是医者,但慕容铮还是有些不太放心,说道:“段孤星他们也陪你一起。” 周南因没从地图上抬起头,算是默许。 万里神行日行万里,多半日已到达河南郡,落在城外山谷中。 慕容铮在她额头吻了吻,轻声道:“姐姐,回见。” 他神色不算轻松,周南因柔声安慰道:“别担心,我有把握。” 直到万里神行消失在视野里,她的目光才渐渐凝重起来。 萧梓林道:“舍不得了?” 周南因道:“没有,来日方长。” 萧梓林瞧了瞧她又道:“那你这是害怕了?” “嗯,怕败,也怕死。进来总是诸多顾虑,不像我们当年,肆意潇洒。” 她对萧王二人向来直言无隐。 萧梓林拍了拍她肩膀:“我尽量不让你死。” 二人相视而笑,走出山谷到郡城中同其他宗门汇合。 周南因不喜欢排场,也并没有组织召见各宗门,而是独身去了静虚宗修整的别馆。 王韶雁故去后,静虚宗虽然暂时无人总领,但弟子们早晚修照旧,一应事务仍井然有序。她入了正门迎面见到一位年轻的女弟子,再见这身水墨道袍,周南因心中难抑酸楚。对方脸色不算友善,不等她说话已经向内道:“庾师兄,有客来。” 庾霜意缓步出厅,见到她后片刻失神,很快恢复了客气疏离的模样,稽首道:“周国师。” 他身姿仍是笔挺,却清瘦了些。 周南因听说庾霜意似乎也受了伤,但没想过他还有些憔悴,大概没有痊愈,急忙找出身上所有丹药来递上。“庾真人,你既然有伤在身,何不留在建康修养?” “多谢,丹药已经用过了。”庾霜意手掌虚推了一下,示意她收回。又道:“静虚宗两任宗主的血仇,我们总要来做了解。” 周南因只怕自己多待一刻会哭出来,便取问心珠来放在一侧案几上。“正巽法阵已不在了。决云剑失落,明天我们一定会找回来。这一件问心珠就先归还给庾真人了。” 庾霜意只点了点头。 周南因临走时忍不住又道:“刚好有一位杏林宗的道友在此,要不要让他过来瞧瞧庾真人的伤?” 上次静虚宗和众人分头走,避开了伏击,其余人都好好的,唯独他伤得如此重,周南因心中不是没有疑惑,只是不好直白问出。 庾霜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多谢,不必。” 周南因不再多说,告辞离开。 刚出别院,墙角突然窜出个人来往她身上扑。 周南因瞥见金丝蜻蜓,同时余光也看清了金小娥和丹女等人,便任由那人扑到背上,背手托住她道:“这里危险的很,你先回极原山去!” 褚望北噘嘴:“师姐你可真无趣!就不能被我吓到吗?” 周南因眼圈本来还红着,闻言,深吸口气调整了下情绪,做惊恐状“哎呀”了一声。 褚望北开心地跳下来,挽着她边走边道:“雪山上太无聊了,我来帮你嘛。他们可都是我的手下,你看看能用不!” 她抬手一指,丹女等人便都笑着附和,只有段孤星嗤了一声。褚望北好像有点怕他,也不计较反而岔开了话题:“师姐,莫欲静那个死老太婆又在说你的坏话,我已经帮你教训过她了。” 周南因微微皱眉,想叮嘱她几句让她少胡闹,却听到郡城以北战鼓如雷般响起。 她眯起眼睛略作感知,挥手道:“小娥,带你师叔暂避,其余人跟我走。” 但褚望北也不放心她,没多久又让金小娥又悄悄溜进了周南因腰间香囊。 周南因登上城楼,见城下十余里外尘烟不消,能看到大批的赵军向两侧绵延开去不见尽头。 萧梓林已等在那里,远望城前沉声道:“赵国新下司州,又赶上新君登基,按理来说不该在这个时候主动求战。除非,有内应,她提前知晓了我们的计划,不想坐以待毙,要拼个鱼死网破。” 守城晋军由褚亮总领,整队极快,他刚好走过来,闻言大声道:“不可能,我的兵里绝对不会有胡人的内应!倒是你,藏头露尾着实可疑,要不是看在国师面上……” 周南因抬手止住了他:“鱼是要死的,网却未必破。褚将军,解决赵国的军士可要靠你。” 褚亮拍着胸脯:“没问题。国师,趁赵军尚未整队完毕,我们现在出城迎击如何?” 周南因本心中并不想见到互相屠戮,尸血遍地的场景,但她又深知攻防交战在所难免。 她道:“除恶务尽,今天我要尽除赵军的邪修和尸兵,处理好妖兽和火器,所以要等敌人尽数到来再动手。届时赵军的普通军士如果围攻我们的修士,大家出手轻不得重不得,会很难受,还需要褚将军派兵援手。至于其他的军务,我不通兵法,将军自行斟酌即可。” 褚亮答应。 周南因居高感应,片刻之后携萧梓林下了城头,将各宗门集在郡衙,各自部署。午时一过,她遥感敌军不再推进,起身道:“各位道友,今日我与诸位一心同归,希望彼此能暂弃前嫌,精诚合作。” 她眼光撇过莫欲静,对方翻翻眼皮,扭头看向门外。 周南因收回目光接着道:“事若成,我们功成名就、功德加身。事若不成……” 她话语微滞。 杨一浮挥着铁扇,轻松地道:“有死而已。人间信步一遭,管他生死来去,舍身而证道,也不错啊!” 周南因唇角扬起,郑重道:“不,我希望诸位不管情势如何,一定要尽力保全自己。道,非只有死证一条路,留得性命在,方能于天地万物之中见道悟道,进而证道得道。” 室内一时寂静无语,人人心中自有赞成,有反对,有认为她通透,也有鄙夷她贪生怕死,不过周南因已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她稽首行礼,众人还礼,陆续离开。 庾霜意走至门厅,又回头道:“周真人。” 周南因向他点头示意在听。 他却只道:“再见。” 周南因笑道:“好,容后见!” 等人都退了,一道金光砸进院中,阿鸢抱着金色重剑走进来。“尊主让我跟着你……” “找她的剑。” 周南因与他分别时日并不多,但不知为何,感觉他忽然长大了一样,少年意气尽褪,眼角外甚至挂有风霜之色。 她不知如何安慰,只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厅堂角落那个蜷缩成一团的灵使,它被众人气机压制,已经虚弱的不成样子。 周南因走近为它注入一道阴气,轻声道:“别跟我太近,回去吧。至于你,景真……” 她笑着,仿佛透过灵使的眼睛看到了那人,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二人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要特别交待的,最终只道:“告诉天梁真人,可不许胡乱改造握兰剑!” * 西风乍起,放眼望去,平野一片苍黄。 乔引凤立于大军之后,她眼前是赵国的数万铁骑和南地的大好河山,耳中是马鸣和风过战旗的猎猎之声。可她却只注意到一片飞舞飘落的梧桐叶子。 郡城前为了布防,清野十余里,这片黄叶不知自何处来,她伸手托住,露出笑意说道:“等我收了晋国,一定砍光所有的梧桐树。” 她身边站着的法暗一头白色短发,戴着半张面具,背上背着决云剑,他道:“梧桐惹没惹你我不知道,但这数万骑兵是赵国的生力军,可以是你的‘自己人’,何必尽数弃之?” “你不懂。那几个骑兵主将都是石季龙的人,向来不够顺从。我籍着伐晋攻城的借口才将他们聚在这里,不趁机除掉早晚祸事。” 她这次来的目的本就不是攻城。 一只海东青俯冲下来,落入法暗手中,他取下鸟腿上的信件,向乔引凤道:“你料对了,褚氏同意了。传诏官此刻应该已到了河南郡城。” 乔引凤笑道:“好,内忧外患一举肃清,只在今日。” 她见法暗一脸肃然,又道:“怎么,你的大慈悲心又要捡起来了?” 说完也不等法暗回答,转身踩着侍从的背步入巨大的凤辇内。 里面有个身穿龙袍的小小孩童,正抱着鲜果磨牙。 旁边是被链条锁住的慧可和尚,他正闭目念佛,面容有些僵硬,闻声睁眼道:“你已做上了太后,整个赵国都是你的,何必非要再打仗流血呢?” 乔引凤坐在软靠上,故意气他道:“因为我高兴。” 忽然她猛地侧身,躲过数枚金针,手指急动,彩色丝线飞出去翻飞防御,冷不防一柄寒剑带着肃杀之气劈来,直指面门。 “哎呦,小心!”慧可叫着扑了过去。 乔引凤想也没想,回手抓住那个穿着龙袍的婴孩迎着剑锋扔过去。 法暗听到异动,冲了进来,决云剑迸发的强悍剑意立时笼住周南音的背心。 进一步必然会将那孩子斩成两半,退一步则会被法暗刺中,电光火石间,周南因腰间锦囊中窜出一缕魂魄,在空中迅速成形,抢下了那个孩子。 而她的剑径直向前,刺穿了慧可的肩膀。 乔引凤惊道:“你怎么样?” 语气中的担心倒不似作伪。 本来周南因靠着对范灵宝机关的熟悉躲进凤辇,这次先手偷袭就算杀不了乔引凤也能重创,但变故既起,先手已失,便撤剑退在金小娥身旁,目光落在法暗手中的决云剑上。 慧可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乔引凤粗鲁地给他伤口倒了一瓶创药,嫌弃道:“谁用你这废物来救了。”眼睛却一直盯着周南因,声音轻却冷:“你没死,真遗憾。” 她按动机关,门窗处同时升起精钢挡板,“嘭嘭”几声将巨大的凤辇同外界隔绝开。 金小娥吓了一跳。周南音用袍袖笼住她和幼小的赵君,将二人推到了角落。 乔引凤道:“灵使?他连御灵之术都教给你了?也好,省得你死后没伴,今天哀家的凤辇就送给你做棺材。” 周南因没有说话,她抬手,乔引凤猛地踹倒软靠向后急退,却见她只是将自己头上的铜钗和宝簪取下收入怀中。 金针骤起,同五色丝线碰撞缠绕,三个人乍分乍合,本来异常宽大的凤辇此时显得十分局促,劲风鼓荡冲撞,兵器碰撞声如缕不绝。 在车身一侧传来“叮”的一声轻响,周南因不动声色,待抽出手来时用剑鞘也在那处轻轻一碰。片刻后她灵力灌注剑身,在那处刺出,“嗤”一声响,剑尖碰到了一把砭镰。 是萧梓林就在凤辇外,二人合力于一处,轻松就破掉了范灵宝所制的精钢机关。 再用灵力一冲,凤辇登时四分五裂。 周南因抽身飞出,法暗追在她身后,刚一露头,两道人影自两旁直扑向他。 法暗此时佛道双修,修为委实不低,决云剑一勾一挑,锋锐的剑意激射而出将二人拒开。 他稍稍站定,见萧梓林和阿鸢都怒视着他的剑,也即明白了,故意笑道:“那姑娘可真难杀,打得本座的手都酸了,她的头骨才碎。” 阿鸢眼中几欲喷出火来,重剑上迸出金光,剑招狂乱地劈砍过去。 段孤星和丹女彩依等人一早伏在左近,一并冲出来,却迎面被一群灰衣僧人拦住了。 赵军也有将领发现了凤辇处的异动,高声指挥着骑兵后军变为前军,赶过来支援冲杀。 丹女等人本就不是善类,又恼恨先前被这帮僧人困在阵中,下手无不恶毒残忍至极,但被骑兵和众多和尚缠住,一时间也到不了近前。 慧可见了满地肚肠断肢,大念阿弥陀佛。 乔引凤将他踹进已经破损的凤辇道:“别出来给我添乱。” 她口唇翕动,一柄乌沉沉的黑刀飞出来,不用分身操控便能自行攻击。 雨打飞花不甘示弱地迎上,数十枚金针与黑刀交手撞击,发出连珠急雨般的响声。 没了金针辅助,周南因也不慌,挽起天女剑,一套“青萍微澜”剑法肆意挥洒,于微末之处生狂澜,剑气鼓荡直欲冲破层层丝网刺进乔引凤的身体。 忽听丹女惊呼,原来是赵军赶来的人数越来越多,手中持着早已准备好的符咒干扰,又有强弓手朝众人乱射,彩依化出原形,巨大的鸟翅闪起乱箭,没防备被一名高功僧人斩断了翅膀。 眼见受伤的越来越多,周南因望了眼晋国郡城,按照计划,此刻褚亮早该派兵出城托住赵军了。 乔引凤得意道:“你不是大国师么?怎么晋人也不来管你?” 回答她的是冰冷的剑锋。 乔引凤见她章法不乱,又道:“你为他们奔走拼杀,他们就眼睁睁看你在这里冒死!我若是你,就杀回去问个清楚明白。怎么,你不想吗?” 周南因还是不语,该做的准备她做了,该安排的她也安排了,此时此刻,她想做的就是赢。 * 河南郡内,褚亮正揪住一个年老宦官大喊道:“赵狗就在城下,此时出击定能大获全胜收复司州,太后怎会不让我们迎敌?一定是你们这些阉货平日里蛊惑我阿姐!” 那宦官道:“太后的亲笔懿旨怎会有假?太后还特别让老奴带话给将军:没有永远的敌人,赵国现在根本动荡,打赢他们只会让燕国坐收渔利,将来就不怕鲜卑人要坐江山吗?赵国自让三郡,足见诚意,请将军不要意气用事,凡事以国事为重。” 褚亮说不出话,只能将堂中大大小小的物件砸个干净。 晋军迟迟不肯出城,平野东侧密林中有人坐不住了。玉潇湘踱来踱去,捶手道:“不行,我们得去帮宗主。” 杨一浮收起折扇起身:“好!” 莫欲静正闭目养神,拖着声调道:“玉娇客让我们务必要等所有尸兵全部现身之后再行动,若是你们坏了计划,致使尸兵不能尽除,你们可要负责把漏网之尸一具一具挖出来!” 杨一浮又坐了回去道:“有道理。” 玉潇湘远望,只见数万赵国铁骑将周南音等人围的好似铁桶,尘烟滚滚,偶有剑气灵气冲天爆起,却不知道内里情形怎样。 “那总不能看着我师姐有危险却不去救吧?” 莫欲静冷冷哼了一声。“这可是她自己说的。” 玉潇湘气道:“好,我挖就我挖!陶掌教,我们走!” 陶梁虽然仍是掌教,但已十分谨小慎微,尤其是对那些和周南因有私交的,他不敢呵斥玉潇湘,又不得不多做考虑。思来想去,他道:“平野之上多是普通的赵国军士,有道者对战平民,先损功德三分,肆意杀戮说不准还会引发天谴,我想宗主既让我们等,一定有她的……” 不等他说完,玉潇湘已跃上剑锋,娇叱到:“要去的跟我走。” 陶梁不敢阻拦,阻也阻不住,上阳宗的大半人和其他宗许多热血修士纷纷御剑冲了出去。 乔引凤远远望到剑光如雨,反而大笑起来:“好,就是要你这群狐朋狗党都现身出来!这里有上万的平民士兵供他们杀,你可要吩咐他们千万莫手软。” 周南因本来的想法是晋赵两军交战,乔引凤兵败定会召出铁甲尸兵,届时各大宗门再出手对付活尸,没想到玉潇湘就这么冲了出来。 计划被打乱她倒也并没有沮丧,只在还招间隙看了看晋国城楼,眼神中似有失望,又似释然。 东北的矮峰上也有人正专注地观望,慕容光远远看着河南郡门紧闭,嘿嘿笑道:“褚亮这小子真做缩头乌龟啊?小叔儿倒是没说错,吩咐将士们准备,去帮小婶娘!” 在鲜卑大军整装的战甲声中,忽见晋国城门大开,一支甲胄鲜明的骑军杀了出来,领头的将领一身金甲,大红色披风在北地的朔风之中飞舞铺展。 慕容光奇道:“娘们?” 有人禀明:“那是晋国王氏的女将军王韶嫆。” 慕容光好胜心更起,令旗摆处,慕容鲜卑的士兵跨上战马,嗬嗬呼喊着朝战场冲去。 有王韶嫆和慕容光的支援,赵军渐渐被冲散。 乔引凤不知晋军为何出尔反尔,心中大骂褚太后,寻机闪到数丈之外,单手掐决。周南因知道她是要召唤尸兵了,故意稍迟了些再跟上,这时听到军阵中有人高喊:“小婶娘,你好啊!” 她余光一瞥,见一个高大魁伟的金发男子正向她大力挥手,一边还抽空将手中敌人枭首。 鲜卑人作战比羯人更显凶悍,有人浑身浴血,腰间挂着一圈人头,连周南因也见之心惊。 她向金发男子匆匆点头,便见战场之外东一簇西一簇涌现许多身着铁甲的活尸,甚至平野的地下也伸出许多干瘪乌青的手,继而钻出活尸来。 密林之中,陶梁等人看见战场上兵士与兵士厮杀,而冲出去的上阳宗弟子则自觉抵御活尸,只是活尸生前都有修为在身,甚至有许多成名修士,弟子们很快不支,不断有人受伤倒地。 他向杨一浮问道:“杨宗主,咱们该动手了吧?” 杨一浮便向莫欲静问:“莫掌教你说呢?” 莫欲静仍是阖着眼。 有人喊道:“这老太婆就是想给国师坏事的吧?” “咱们别管她,冲出去吧。” …… 但杨一浮和陶梁没动,众人便也都拿不定主意。 直到再没有尸兵出现,莫欲静睁眼将目光投向战场,睃巡着找到了一个脊背微偻但高大的身影,那人身着赵国铁甲,一套“孤龙挽风”剑法随心所使,无往不利,当者披靡。 莫欲静双目渐渐变得血红,哑声道:“玉堂宗弟子听真,活尸需断其四肢或断头,铁甲接缝处便是弱点。今日需人人勇进,此处平野便是吾等埋骨之所。” “碎玉。” 一声令后,密林中只有清脆的玄玉碎裂之声此起彼伏,无数点灵光升起犹如星辰爆碎,旋绕没入玉堂宗众弟子体内。 少顷,莫欲静当先御剑,冲入阵中。 杨一浮见到玉堂宗众人短时间内战力暴增,拍着折扇赞道:“厉害啊!” 又见林中所有人都已经飞了出去,才带着宗门弟子匆匆跟上。 乔引凤没想到竟还有如此多人伏在那里,微微一怔。 周南因趁机送剑,锋刃刺破她的脸颊留下一道深长的剑伤。 鲜血飙出染红乔引凤的明黄宫装,面上的创口如同大张着的血嘴,更衬得她怨愤的表情可怖可畏。 她直至此刻才仿佛被激怒,疯了一样还击,同时拉响了两道引信。 随着信烟锐鸣升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西南方向大地的隆隆震动,仿佛地狱困兽挣脱牢笼,令人无端心悸。 * 西南峡谷外,一身红衣的获鹿正在喋喋不休地向身后众人道:“待会请大伙一定稍安勿躁,千万不要鲁莽动手,要等在下先试过再说。它们都是在下一手养大调教的,本性都是好的……” 他身旁的小冥帝从不耐烦到满脸死气,发出一声被唠叨淹没的叹息。 忽然间地动山摇,谷口处尘烟大起,冲出了无数巨型异兽,有长毛的獠牙巨象,三个头的巨大蜈蚣,马车般大小的獾猪等等,每一只都是获鹿用灵草养了多年的宝贝。 前些时候乔引凤借走了他的信笛,说挑一两只玩玩,等获鹿发现时,他的福地里只剩下些萌物,已经一只猛兽都没有了。 只见红衣身影急速升空迎上去,获鹿横笛唇边,吹响安抚的曲调。 但平日里对他十分乖顺的巨兽们一反常态,好似突然改了心性,对他的笛声充耳不闻,径直往引信升空的位置赶去。 等到这些异兽驰近,获鹿才看清,那些象虎熊豹的耳下都有两道干涸的血痕,瞬间明白,这些宝贝再也听不到自己的笛令声了。 他心中悔恨痛惜,又想到这些巨兽在战场之上胡乱冲撞踩踏,不知要杀伤多少性命,那可是天大的业根。吓得他扔掉笛子,掏出兵刃来,狠狠心斩断了一头巨虎的头颅。 但他久不与人争斗,手法已十分生疏,再加上群兽奔袭,前冲之力何止万钧,获鹿也只堪堪拦下几只。 好在小冥帝一反刚才的萎靡,露出久违了的踌躇满志神色,精神抖擞地戴上面具。 “结阵,幽冥!” 乔引凤的信烟放了有一会了,大地的震颤始终未停,却连一只异兽也看不到,显然是被什么拦住了。 她目光转向北方,那里有她从范灵宝那里骗来的几十驾熟铜蝙蝠,火力齐射,少说也能笼罩大半个战场。 周南因直到此时才同她说了第一句话:“别等了,他在那。” 乔引凤杏目猛然瞪大,目光从震惊渐渐转成惶惶,她经常会发疯,但总清醒的极快。 当初她亲眼看到苗无言打开龙族屏障,里面只有他和慕容铮两个人。数日之后,黑刀自行飞到她身边,说明苗无言已经死了,可慕容铮杀死苗无言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道:“不可能,你诈我。” 周南因不再接话,随便她怎么想,反手递剑再攻。 司州城外,几十驾熟铜蝙蝠原本由一个火器营看守,见到信烟便会推到高崖,向平野之上无差别扫射火雷。 此时,原本安置火器的地方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呕哑的笛声。 油布棚内是一地尸首,还有数十架向内凹陷萎缩着,已经自曝哑火的蝙蝠大侠。 范灵宝的脸也像蝙蝠大侠的熟铜表壳一样皱巴着,心疼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痛惜地道:“你就不能给我留下几个?” 慕容铮正坐在一架铜蝙蝠的背上,闻言停了吹笛。 “周真人说,你的铜蝙蝠火力太猛,战场之上能摧枯拉朽,但不辨敌我,实在有些危险,让我务必清理干净。” 范灵宝快要气死掉,但听到周南音认可称赞他的火雷机关,又觉得有些得意。 自相矛盾了好一会,才恨声道:“怕老婆!” 慕容铮笑道:“很明显吗?” 范灵宝嗤道:“那你不过去看看?” 慕容铮没说话,象牙短笛在他手中转着。 获鹿和范灵宝都避开了再与乔引凤照面,十余年同气连根的同门之谊,不想闹得太过难看。 周南音将他支开,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慕容铮则是觉得,只需为她将周边之事谋划周全,手刃首恶元凶这种积功累德,名满天下的事,她一个人做就好。 但此时已暮色四合,南边的搏杀之声不仅没停,反而汹汹然愈加激烈。他派出去的灵使皆被战场的杀气灵气冲击得魂都碎了,他对那里情况不了解,难免心焦。 手中短笛旋了个剑花被收进腰间,慕容铮顺着蝙蝠大侠的脊背滑到了地上,说道:“本来周真人吩咐了,让我守着火器不要过去。我是尽职尽责,但耐不住四哥你一再要求。罢了,你既然这么想让我过去,就听你一次。” “我去了,你守着。” 范灵宝还在反应的功夫,人已经不见了,过了会,他才想起来骂骂咧咧。 另一边乔引凤久等火器营不至,蓦地架开剑锋道:“周南因,你的同伙要撑不住了。” 周南因撤步回头,果然看到决云剑在法暗手中闪出狂暴的剑光,萧梓林和阿鸢两个合力也还是左支右绌。 只这一晃神,乔引凤已跃上黑刀,掣电一般向西逃去了。 周南因扬手抛剑,天女寒芒裹挟着强悍的劲气,裂空追去。 她自己踏地飞掠,后发先至,稳稳落在剑上,将二人的距离缩短了一大截。 法暗于混乱中见乔引凤御刀而走,下意识地要跟上她,但数支砭镰发出锐利尖啸,翻飞着将他去路封死。 法暗反手横斩,撞上金色重剑,决云剑气在地上划出一道沟壑,碎石飞溅,阿鸢被撞出了数丈远,但他好似感觉不到疼,挺身站起立刻又冲了过来。 法暗开始烦躁,双目泛起赤红,沉声道:“极原山的人死绝了么?只派你这只刚化形的小妖来。小狐狸,你的胎毛褪干净了么?” “轰——” 重剑再次被砸飞。 法暗被萧梓林拦住,口中仍道:“你太弱了,还是躲在女人身后吧,像那天一样!” 萧梓林道:“收心!别被他激怒。” 阿鸢已听不进去,他目眦欲裂,顾不得身周每一处伤口都向外迸着鲜血,重剑挥出金光,不顾一切地朝他斩去。 法暗唇边挂上冷笑,剑锋带起恐怖的破坏力。 “来啊,杀了我。” “嗤”的一声,决云剑入骨,径直穿透阿鸢的右手小臂。但法暗再想推进,却发现他利用自身手臂和重剑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锁住了决云剑锋。 阿鸢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口中喷出血沫,一字一字道:“你跑不掉了。” 法暗此刻才有些慌乱,灵力爆催,将他手臂整个震断。几乎是同时,数支砭镰精准地钉入他背后各处大穴。 法暗噗通一声跪地,试图用剑撑住身体,但仍旧向前扑到,半张俊秀的脸砸进战场的泥血里。他渐渐覆上死气的眼忽又焕发生机,看着西方虚空,轻声疑道:“佛祖?” 但那光很快黯淡,只余喃喃。 “不,不,是阿凤。” 萧梓林翻手将砭镰刺入咽喉彻底了解了他,之后迅速找到阿鸢的残肢,为他治伤。 “也幸好我就在这,晚得半刻,你这手臂就接不上了。不过,剑肯定是用不成了。” 阿鸢恍若不闻,只是静静地盯着决云剑。 周南音转眼间追出数里,战场厮杀之声渐远,冷不防一盏攻击法器带着极其污秽阴邪的灵力向她袭来。 她急止剑锋,翻手将那法器打落,但见凭空之中陡然现出数名黑巾蒙面的黑衣修士来。 乔引凤在前方遥遥喊道:“我这可是恩将仇报,你们不肯帮我,我却帮你们把大仇人引了过来。今天若再让*她跑了,你们大伙都别活了。” 周南因看乔引凤渐远,此刻才有些急躁,她的确没料到在这深谷之前还会人埋伏。 她快速冷静,将金针尽数遣出试图阻住黑衣人,可对方不知拿出了什么法器,竟将金针一枚枚地吸了上去。 双方不是第一次遭遇,周南音回剑准备速战速决时,一道青光落在她身前。 有黑衣人见到了熟悉的写意水墨道袍,怒道:“又是这小子坏事!” 是庾霜意在城外见到了奇怪的召唤符,他同邪修交手过,一认便知,跟着符咒找到这里,发现了隐匿法阵的符脚,就一直在左近等着他们现身。 周南因听到对方言语略显疑惑,却见到庾霜意神色淡漠如常,向她道:“去吧。” 周南音道:“你的伤……” 庾霜意又道:“去吧。” 他身形清瘦,肩膀也不算宽阔,但不知为何,让人感到莫名地踏实。 来不及多作客套,周南因微一点头,再度追了上去。 远远看见黑刀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过了会才慢吞吞地继续向前。 周南音狂催灵气赶上,忽觉天女剑猛地一顿,之后迅速向下沉去。 她心中一惊,刚才眼中只盯着乔引凤,没注意到已经到了青螺深谷上空。 故老相传,这里没有任何活物能飞过去。 不知是因为黑刀属于不死不活的东西,还是因为天外陨铁不受地极吸引,乔引凤倒是没有掉下来。 自从可以御剑飞行以来,周南音都已经快忘了这种急速坠落感觉。下面深谷张着黑黝黝的巨口,仿佛正等着将她吞噬。 她踏剑凌空,天女剑受力坠速更快,转瞬间没入了极深的黑暗里,她则借力旋身,似乎也要落在黑刀上。 乔引凤袖中细线飞出,劲风凌厉,要将她身上戳出千百个窟窿。 周南因却伸手捞过几根丝线,反向甩动,竟将乔引凤也扯了下来。 二人被丝线缠着拽着,一起坠向深谷。 瞬息之后,深谷的黑暗巨口中吐出一条金丝,将还在半空发愣的黑刀也拽了下去。 庾霜意眼睁睁看着周南音跌了进去,只觉心脏骤缩,遍体生寒。 她在,虽不能经常相见,但听说她的事,总归是种慰藉。她若不在,又会怎样? 他蓦然记起师尊生前教诲:天地之大,无所待而游无穷,才是所修之真。 他还能回到之前的日子么?修行,练剑,游方…… 没有了情之所寄,也可以么? 短短一瞬,他仿佛看完了自己汲汲忙忙的一生和惨淡萧瑟的暮年。 一柄短刀刺进肩头,庾霜意低头望着透体而出的剑尖,忽然对死亡生出了些许亲近之意来。 但他也知道自己绝不会死。 运气震飞敌方的兵刃,他低声道:“天地之大,无所待而游无穷。” 手中剑激起铺天盖地的剑气,以他为中心如沸水般翻滚荡开,连大地都为之一颤。剑风冲撞处,顽抗者尽数被轰飞百尺。 平野之中,有静虚宗的人认出了那浩荡的剑意,喜道:“是庾师兄,他突破进境了。” 杨一浮远远望着铺天剑光,激动地一拍折扇,赞道:“这么年轻,厉害啊!” 不过弟子的呼救声很快又将他拉回战斗之中。 乔引凤遁走,法暗已死,夜幕之下,混乱的战局渐渐趋于明朗。 青螺深谷内,周南因和乔引凤二人都在不断地向下轰出灵气来缓解自身的下落速度。 翻翻滚滚间,周南音却始终紧紧收着一根丝线在手中。 良久良久,二人双双摔在地上,灵力也都几近枯竭了。 青螺深谷其深不知几许,即便是正午,谷底也是浓黑一片。 咫尺之近不能辨物,更别说看清谷底地形和身处方位了。 乔引凤内心气极,爬起来破口大骂道:“贼贱人,你的猪狗爹娘生得你心黑眼瞎,尽来给姑奶奶找晦气!所有挡我路的人都要死,都给我死,我去你们的老花根,老猪婆……” 她本就出身市井,恶毒的话张口就来。骂着骂着她停了,因为在摄人心神的浓黑里,她根本听不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让乔引凤意识到了什么,也匆忙住口屏息,站在原地不再发出一点声响来了。 周南因自从摔下来后就没动过,她用龟息法屏住呼吸,气行周天,缓缓恢复了些灵力。 她知道乔引凤噤声是怕暴露位置,但她根本不用听和看,气机感应能让她清楚地找到敌人。 又过片刻,乔引凤扣好丝线在手,极轻极缓慢地挪动位置试图找到谷底边缘或黑刀。 蓦地感觉颈侧一凉。 周南因出手很快,电光火石间,手中双钗已对准要害刺落了十来下。 乔引凤的震惊、不甘与怨忿都化作了汩汩的血流之声,在阒静的谷底回响着,又渐渐归于寂然。 周南因今天一天话都很少,疲于激战是一方面,满地尸血也让她心情沉重。 这时才长长出了口气,半是自语半是向对手尸身道:“空性大师说‘不杀乃真行,慈悲即大道’,祖师也说过‘不以嗜血为趣’,希望你来生能明白这些,普普通通过一辈子。” 又过了许久,她才向着黑暗中道:“我知道你能飞,带我上去!”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她又道:“否则,我的道侣找下来一定将你丢进地火里焚化。在雪山上,你见过他的。” 嗒嗒嗒的声音响起,似是把柄黑刀抖了起来,倏然升空。 周南因手中丝线一紧,人已腾空。她感应到天女剑的位置,回手卷起宝剑和乔引凤的尸身,愈升愈高。 等她拽着乔引凤的尸体跃出山谷,只见红日西坠,漫山遍野的大军在挖山,有晋军、燕国鲜卑军,甚至还有许多赵军。 有人见到她,高声道:“国师在这里!” 几息之后,她落进温暖的怀抱里。 感受到那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周南因抬起手在他背上轻轻顺了顺,笑道:“放心,我知道我这条命值钱的很。” 慕容铮放开手低头看她,直至此刻,失而复得的喜悦才化开了满面冰霜。 他昨天赶到城前平野,周南因已追着乔引凤西去。再赶到深谷前,只看到了伤重的庾霜意。 得知周南因落入深谷,一向自若的慕容铮也淡定不起来了。 根本顾不上自责懊悔,他匆匆赶回平野,结束了已经进入尾声的战斗,连夜带着燕国大军和降服的赵军开进到深谷来挖土。 王昭嫆也带着部下帮忙。 极原山、小酆都,中土各宗各派,一时间所有在司州外的人都在挖土。 他又传讯回燕国,第二天就举国征调壮丁。燕君再联络拓跋代国等北方小国,借他们的农夫与士兵。 谢氏的几位带兵将领也已在北进途中。 他算过,周南因的龟息法配合道家辟谷术,大概能撑三月有余。 三个月,就是这沟谷深入幽冥地府,他也要将其挖穿。 周南因当然不知道其中细情,她扯了下自出谷后就一直在发抖的黑刀,说道:“我看见它能飞越深谷,坠下去的时候一直拉着它的。” 慕容铮只是望着她,心有余悸的肃然神色渐渐柔软下来。 一旁有修士看到了乔引凤的尸身,纷纷祭出兵刃要来戮尸。 周南因抬手拦住他们,有人喊道:“这妖女驱使我师尊仙蜕,他老人家行善一生,身后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有人哭道:“我亲手断了我兄长的手足,概因这妖女所赐!” …… 大家七嘴八舌,都是有亲友死后尸身被乔引凤驱使了的。 周南因看了眼慕容铮,她只是顾念乔引凤与慕容铮那一段同门之谊。 慕容铮自然知道,他摇了下头,将她拉开了。 众人一哄而上。 冷不防一个和尚钻出来,张开双臂站在乔引凤尸身前,说道:“阿弥陀佛,人死业消,乔施主都已经死了,就请各位施主稍怀慈忍,释下仇怨,放过她吧。” 正是先前受了伤的慧可。 人群中有人道:“你爹你娘要是被她辱尸,你还能在这说风凉话吗?” “和尚不认爹娘,整天说什么狗屁四大皆空。” “死和尚快滚开,别逼道爷连你一块杀!” 慧可就地盘坐,合掌道:“贫僧不会让开的,各位施主如非要动手,就请先杀了贫僧吧。” 道家人杀戒不重,立刻便有人抽剑斩下。 慧可口中念起喃喃佛音,对兵刃不闪不避。 慕容铮认出了,正想出手救下,却见剑刃落下时,毫无修为的慧可身周忽然爆出金色佛光,瞬息间将众人尽数格开了。 不管多少人去攻,都无法破开那金光屏障。而慧可始终端坐念经,他身后,乔引凤的尸身笼在佛光里,面容似也柔和了许多,现出她终其一生都未曾有过的沉静和慈悲。 众人觉得邪异,又纷纷转头去看周南因二人,希望她能出手。 慕容铮道:“大师,你不是要去西域取大乘真经?” 慧可闻言睁开眼,向慕容铮温和地笑笑:“或许……也许……不去了吧。” “为何?” “贫僧自身二惑不清,业障未破,怎敢再妄言渡天下人。” 慕容铮沉默片刻道:“大师请便。” 慧可这才起身向他道谢,转而抱起乔引凤的尸身缓步向北而去。 众人见那和尚似乎同慕容铮有些交情,便也不再追究,少有忿忿不平者,也忌惮慕容铮的恶名,不敢多说。 慕容铮燃符唤来萧梓林替周南因裹伤,阿鸢挂着一条手臂默默侍立在一旁,目光却只盯着周南因腰间简易的木刻小葫芦。 一名金甲女将走来,向周南因拱手道:“国师,你既出来了,我们也就带兵回去了,晚些还要清扫战场。” 周南因在仙盟法会上见过王韶嫆一面,她曾代表王家给自己送礼表示支持。她道:“刚才多亏了王将军。你擅自率军出城,会不会受到责罚?” 王韶嫆爽朗笑道:“打赢了,太后也不敢动我。” 周南因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取下腰间的小葫芦来,向她简要说明。 王韶嫆的神色也变得沉重,她看到阿鸢紧张兮兮地跟了一步,向他道:“喂,你就是那个狐狸精?” 阿鸢向来骄傲,最讨厌别人跟他说话时带着轻视。王韶嫆的语气可不算礼貌,但他却毫无异议,只谦顺地点点头。 王韶嫆道:“我问你,你能保证永远善待她的残魂,好好养着等她醒过来么?不能的话,你直说就好,我带她回建康,我们王氏自有人供奉照看。” 阿鸢不假思索道:“我保证。” 说完才有些犹豫,向慕容铮看了一眼。 慕容铮向他一笑:“以后我要做周国师的内子,可不是什么尊主了,你的事,尽可自行做主。” 周南因略觉尴尬,掩唇轻咳了一声。 阿鸢却早已经习惯了他,向周南因道:“周真人,尊主,我……我一定能。我想去小酆都那边的寨子旁开一块儿地,那里地势高又向阳,温暖潮湿,最适合种花。” 又向王韶嫆道:“北方花开的时候我还可以带她回来。” 王韶嫆哼道:“她现在可不知道你做的这些。” 阿鸢低声道:“我不想她知道。” 王韶嫆道:“那就听国师的吧。” 周南因听到国师二字,自怀中取出一方鹤形玉印,向她道:“劳烦王将军帮我还给太后,就说贫道闲云野鹤习惯了,领国师印不过权宜之计,现在赵军大挫,贫道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日后晋国若有所驱,再当尽力。” 王韶嫆奇道:“太后背后卖你,你不恨她?” 周南因笑了笑:“贫道精力有限,想先去爱人。” 王韶嫆看着她,发髻凌乱,衣着简单甚至多有破损,一只手臂还被萧梓林摆弄包扎着,但她神色淡淡地沐浴在残阳之下,总有种随时会随晚风仙化而去的错觉。 她想大概这就是王韶雁所说“注定会登上仙途”的人吧,在她眼中,一国之母也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王家与太后关系不太好,我不好说,周真人可以让庾家人帮你。” 王韶嫆抚摸了一下那只小葫芦算是告别,之后挥挥手,带领晋军向南回转。 庾霜意离着并不太远,他持剑而立,表情疏离,身形萧索,与周遭来往的人仿佛两个世界。 周南因向他招手,刚好他也看过来,便走到她身旁递上一个玄石打造的奇异法器,上面吸附着她的金针。 “物归原主。” 周南因对庾霜意心怀感激,关切道:“庾真人进境了?恭喜。你有没有受伤?” 庾霜意摇了下头。 周南因又道:“今天多谢庾真人,如果不是你,她肯定就逃了。” 庾霜意又摇了下头:“不必谢。” “还有件事想麻烦庾真人。” 周真人递上鹤印,说明缘由。 庾霜意难得微笑了一下,接过鹤印收起,道:“你本就不适合。” 周南因笑道:“没错,有劳真人。” 庾霜意沉默一会,忽道:“我还想问周真人要一件东西。” 慕容铮挑眼看他,对方的心思他倒是了然。 刚好萧梓林将要紧的外伤处理完毕,慕容铮便拍着他的肩膀,将他和阿鸢带远了些。 萧梓林整理着包裹,头也不抬地道:“你倒是大度,这都能不在意。” “我不是不在意,而是很得意。” 慕容铮纤长的手指在短笛上轻扣着,倒的确是很得意的模样。 周南因有些意外庾霜意这种人会主动要东西,温声道: “我身无长物,不知庾真人想要什么?” “我要一张周真人的传讯符,将来我若有求,希望真人鹤驾能来见我一面。” 周南因没想到是这么小的要求,幸好符盒没有遗失,取出来连画了好几张给他。 庾霜意却只取走了一张,折好收起。 “足矣,多谢。” 临走时阿鸢远远喊了他一声,将决云剑抛了过来。 庾霜意收下,想了想取出问心珠也抛给他。 “王师姐曾任本门宗主,她魂魄未消,带着问心珠也不算破例。将来她醒了,可以用问心珠看你看过的事。” 他转身,向静虚宗等他的弟子们走去,背影仍是萧索,却仿佛多了分淡然。 第二天,各宗门整顿后陆续回返,小冥帝也要带人回到苗疆去。 阿鸢来向慕容铮辞行。 “尊主……算了,我还是问周真人吧。真人,你们往后预备去哪?” 慕容铮笑了笑,也去看周南因,等她回话。 周南因略作思索道:“我想先回宗门,安顿好师尊仙蜕。再同景真一起游方,走走小时候走过的路,看看没见过的山水。” 阿鸢道:“那你见到好看的花海,可要叫我一起。” 他虽说不求王韶雁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但有了问心珠,这些年所见过的花将来都能通过问心珠呈现给她,自然更有盼头,更有干劲了。 周南因同意了,他才告辞,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尊主,我真的走了。” 他被慕容铮带着化形,学艺,成人,对他来说,尊主亦主亦师,亦父亦兄,这么多年来,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离开。 慕容铮点了点头,目送他御剑越飞越远,直至不见,一如捡到他那天失落的那支纸鸢。 周南因道:“舍不得吧?” 慕容铮凑近了些,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语调含着些委屈:“有一点,要不要生个儿子弥补一下我心灵上的空缺?” 周南因只是笑,她想,来日方长,有些事,慢慢做吧。 * 冀州的一处小吃摊里来了两位客人,男的一身墨蓝稠衫上缀着金丝暗绣,女的一身素袍,手上的拂尘却是金光闪闪,头上的宝簪虽丑了点,但彩宝堆砌,一看就价值连城。 摊主眼明,知道来了贵客,亲自出来招呼。 男客扔出块小金锭,打听道:“掌柜,北边什么地儿?” 摊主得了巨赏毕恭毕敬:“回客官,那是德懿县。” 女客觉得这名字多少有些耳熟。“左近倒数这个县名字最大气雅致。” 摊主道:“嗨,客官有所不知,那原来叫松树砬子县,后来两军交战,这个县刚易主,马上就要屠城,上面的圣旨来了,说是皇上封了个德懿真人做国师,为了表示对国师的重视,特别严令要善待汉民。后来县里的人们为了纪念德懿真人,才改了名了。” 女客不知想到了什么,恍惚片刻,点头一笑。她远远看着那片秀丽山景,说道:“这里与我有些机缘,又遍野松树,我们在那片山上建一座小观,住几年如何?” 男客道:“好啊。” 掌柜忙道:“呦呦使不得,客官有所不知,德懿县是兴旺了几年,可近来那片闹鬼闹的厉害,请了许多厉害的法师都被恶鬼吃了,现在啊,能搬走的几乎都搬走了。” 女客点头道:“那更好了,有厉鬼说明地气利于阴物,可以把小娥叫过来修行,望北也该接过来,这几年她跟着极原山的人,脾性越发骄纵,无法无天了。” 男客又道:“好。” 老板还待劝阻,被那男客挥手打发去备菜了。 他随口嘟囔:“这么俊俏又这么怕老婆,八成是攀附有钱夫人的小白脸了。只是太不听劝,这么好的一对人儿何必非要去送命呢,可惜,太可惜了……” 男客待他走进后厨,倾身过去贴在女客身上,幽幽道:“有钱夫人,人家好歹攀附了你这些年,你既要立观,给个名分,十里八乡通告一下嘛。” 女客笑出声来,牵起他的手。 视野所及之处,风过松海,葱郁如画,的确是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