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请听我狡辩》 第1章 没人能讹到我的钱 大雍京师,南城。 七月半已过去三日,按说该给先人烧祭的也都应办妥了,可况员外家的法事并没有停歇的意思。 中庭围着一圈火盆,火苗窜得很高,像一圈火人,摇曳、舞动。 花草被连日的烟火熏得蔫蔫的,往日一入夜便开始吱吱乱叫的鸣虫也不见踪影,独剩叮当的法铃声响彻夜空。 叮铃,叮铃。 中庭入口处摆着一地蒲团,乌泱泱一群况家人,上到员外夫妇、下到洗碗老妈子,齐刷刷跪着,噤若寒蝉。 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大阵,最外圈以朱砂绘就,阵文繁复,往里是七七四十九张黄符围成的半圆,半圆之中摆着一张半人高的祭台,台上除了红烛、香炉和金元宝,还整整齐齐摆放着三个黄纸人。 纸人旁边竖着一个桃木小架,架上悬挂一只古朴法铃,此时正在无人自响。 叮铃,叮铃。 祭台前盘坐一位道姑,宽肩长腿、身姿威严,面戴獠牙面具,如瀑乌发用一根木簪半挽着,均匀铺洒在身后,诡异而华丽。 她手掐法诀、檀口轻启,正与虚空中的某种存在进行交涉。 然而,交涉似乎并不顺利。 她峨眉微蹙、手诀变幻,有时摇头叹息,有时还会忍不住怒喝出声。 叮铃,叮铃铃。 况员外跪在阵外,大汗淋漓。 “老爷……那铃铛怎么自己就动了……这坤道该不是恶鬼化的吧?她是来索命还是来讹钱的?”跪在他身边的员外夫人瑟瑟发抖。 “闭上你的乌鸦嘴!没人能讹到我的钱!”况员外暴怒,口水喷了夫人一脸。 一旁的妾室也被这诡异场景吓得肝颤,可一听到大房的又挨骂了,登时习惯性开口:“一个蠢东西,只会给老爷添乱,”突然意识到身边人都听着,一指戳在丫鬟脑门,“说的就是你!看见老爷热成这样也不知道拿个扇子扇扇。” 丫鬟一手一把扇子,正同时给她和她女儿扇风,无端被骂,一时又长不出第三只手,急得哭出声。 她哭得低低的,细细的,被铃声一衬,格外瘆人。 况员外一阵恶寒,反手甩了丫鬟一巴掌:“住口!” 丫鬟被突如其来的巴掌甩得懵了一瞬,强忍住哭声,哽咽着低下头。 所幸,况员外连续闹了一个多月的肚子,又跪了好几天法事,现下已经没什么力气,所以这巴掌甩得绵软无力,丫鬟并不感觉到多疼,只是心里的委屈比这身上的伤要来得让她难受多了。 她叫小蝶,是半年前被买进这府里的,当时牙子说这家从前也是苦出身,因着当家的发了一笔横财才置下如今家业,她便以为主家能怜惜他们这些一样出身的苦命人。谁曾想半年来受尽凌辱,横发的况家人简直比皇帝老爷还摆谱,多的是上天摘星那样办不成的活,动则打骂,鸡蛋缝里也要挑骨头,说好的例银每个月能给一半都算开恩,饭也不给吃饱,要不是一起进府的洗碗婆子经常偷些吃食接济她,她都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缺德无赖,丧尽天良。 整个况家,只这位大房夫人还算是个正常人,可惜她是个软弱的,日日被妾室欺压;生的儿子也只顾自己吃喝享乐,从不管这个可怜的娘。 幸好,苍天有眼,叫这魔窟一样的地方闹了鬼,全家人连日腹痛不说,夜里院子里还冒鬼火。 呵,活该! 要不是狗腿的管家找来什么仙人做法解厄,真希望他们就这样永远倒霉下去! 自己作的罪自己赎不完,居然拉着他们这些下人一起来跪,也不想想大家跪在这里会跟老天许什么愿。 蠢! 她在心里默默祝祷,希望这个道姑是个冒牌的,好叫况员外一家被那恶鬼结结实实地折磨一番。 这么想着,心里涌上点快慰,她在肩头揩去泪水,膝行着跪到员外身后,横着扇起风来,满眼怨毒地重新看向祭台。 此时,祭台前的道姑已经由盘坐改为端坐,膝上多出一柄桃木剑,表情也变得更为冷冽。 看样子是谈不拢,要来硬的了。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渐快,一群人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天气本就闷热,周遭的空气在油灯的烘烤下更热了。 燥! 突然,法铃剧烈摇晃,道姑豁地站起,一手横握木剑,另一手并指对桌上纸人法铃暴呵:“大胆!” 她这一声如惊雷,吓得一旁众人跌坐在地,好几个人惊叫出声。 法铃叮当乱响,似与她对骂,道姑忍无可忍,抬剑一刺—— 只听“咣当”一声重响,铃声戛然而止。 周遭突然陷入沉寂。 况员外感觉空气都凝固了,他屏住呼吸,焦急地望向巍峨如山的仙人。 青面道姑吐纳调息,而后朝况员外点了点头。 见状,况员外心中大定,看来真人已经摆平恶鬼! 妾室高兴地拉着况员外的袖子:“老爷,成了,成了!” 几个少爷小姐也都激动地围过来。 丫鬟被挤到外头,气得暗暗跺脚,其他仆从们也都各自讪讪地交换眼神,大家似乎都对这个结果有些失望。 中庭一时人声嘈杂。 况员外抬手招呼大阵里的仙人出来庆功,却听轰的一声,朱砂大阵骤然起火,黄绿色火焰冲天而起,瞬间照亮整个中庭。 况员外和妾室仰天倒下,员外夫人扑向儿子。 况大郎从母亲的袖子底伸出头来,指着火阵惊叫:“嗝……嗝嗝……鬼火!是鬼火!” 这和夜夜出现在院子里的鬼火一个颜色! 丫鬟又恐惧又痛快地大叫:“恶鬼发力了,道姑扛不住了,道姑扛不住了!” 此时的况员外已经顾不上骂人,一把拉过妾室拦在自己面前,大喊阿弥佗佛。 妾室被拉着挣脱不掉,半跪在地上大喊救命。 她的两个女儿更是直接晕倒在地,动也动不得了。 下人们人人自危,抱头鼠窜,没一个肯上去搀扶。 火阵中央,道姑“哆”地一声娇斥,举剑腾跃而起,剑尖对着员外夫人的方向,大呵:“恶鬼,拿命来!” 她的乌发被热气蒸得飞扬,袍袖鼓动,獠牙面具狰狞可怖,明暗火光间,如神似魔。 员外夫人一时不知哪个是鬼,脖子一梗,背过气去。 况员外被火轰得耳鸣,扑通一声跪地,搓着双掌四方哭求:“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道姑没有理会他,一手抓起三个纸人,翻身一跃跳出火圈,啪的一声把一张纸人按在员外夫人身上,举剑划过,纸人上登时冒出血来。 况员外就在半步开外,亲眼见着纸人出血,“啊”的一声大叫,手脚乱蹬着向后狂退。 妾室和其他下人们惊叫着奔向游廊。 道姑脚尖轻点,一跃便到众人前方,把第二个纸人钉在游廊柱子上,再次举剑划过,纸人上又是一道鲜红血印。 这回,所有人都清楚看见了这绝诡画面。 “血……血啊!” “纸人流血啦!” 一时如油锅注水滋哇乱叫,所有人拼了命地朝府外奔逃,只剩一个洗碗老妈子跌倒在地。 道姑乌发轻摇,缓缓朝她走去。 老妈子瑟瑟发抖地指着道姑:“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啊!” 第2章 仙人!救救小人,多少钱都行! 道姑置若罔闻,俯身将最后一张纸人贴在她身上,抬剑一刺。 纸人上顿时出现一个血窟窿。 洗碗老妈子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四周再次陷入沉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场中坤道。 她手握桃木剑,沿大阵边缘缓缓行走,挨个收回纸人,眼神扫过每个角落,细细确认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随着她的步伐,大阵火势迅速变小,直至偃旗息鼓,只留下地面漆黑的灼痕。 道姑回头看向在墙角蜷成一团的况员外,朗声道:“三只恶鬼已经伏诛,员外快随吾到祭台前拜谢天尊。” “真……真的吗?真的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 况员外颤颤巍巍地站起,腿一软,又跪了下来。 道姑一指躲在人群中的况大郎:“请过来搀扶令尊。吾现在身负神意,不便行事。” 况大郎拉过一个丫鬟拦在自己身前,怎么也不肯朝前一步。 况员外气得吼他:“仙人有令,你敢违逆?!快给老子过来!” 况大郎嗫嚅着,想推个下人过去,可下人们都怕得要死,又想看他好戏,竟是有几只手从后边把他用力往中庭推去。 况大郎踉跄几步好险没跌倒,回头刚想骂人,对上道姑冷若冰霜的眼神,一个激灵,识时务地朝自家老爹慢慢动。 “你给老子快点!”他爹不耐烦地催促。 况大郎撇了一眼在地上躺得直挺挺的老娘,暗恨她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晕,几步走到老爹身边,费力地搀起人。 三人一齐跨入阵中,道姑点燃三只大香递给况员外:“请员外以身为炉,敬奉香火,诚心向神尊致谢。”接着自己盘坐到蒲团上,闭上双眼。 阵里总共就一个蒲团,况员外又不好在这种时候叫人拿蒲团进来,只好硬着头皮跪在硬邦邦的地砖上,举着香,嘴里碎碎念出一堆感谢的话。 …… 月亮从树梢爬上中天,地上的人影越来越短。 等到大香几乎燃尽,道姑才睁开眼:“好了,神尊已经回去了。” 况员外瞬间卸力,整个人坐到地上,大呼一口气:“多谢仙人啊!救了我全家性命!”又转头对身边一直站着的况大郎催促道,“快扶我起来,累死老子了!” 况大郎之前被连番惊吓,现下安静地站了这么会子,已经有点犯困,微眯着眼俯身搀他,却在看到况员外胸口的一瞬间瞪大双眼:“呃……呃……呃……”他呼吸急促、满脸惊惧,被眼前的画面吓得囫囵字吐不出一个。 况员外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自己胸前,那里不知何时竟出现一个大大的“债”字,色黑如墨,在暗红的补子上分外显眼。 他发出“嘎”的一声怪叫,一个猛子扑到坤道脚下,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救命!仙人救命!!!” 坤道朝他胸前仔细看了两眼,道:“莫慌,把外衣脱下。” 况员外不假思索立刻照办,不仅脱去外衣,把里衣也脱了个精光。 坤道抓过他的衣服扔进火盆,又把三个纸人也扔进去,淡淡道:“这不是邪祟,是神尊给贵人留下的启示。贵人欠的阴债太多,恐怕即使今日虽然杀了三个,半年后还会有来讨债的,无穷无尽。” 况员外已经被吓破了胆,一听这话,立刻拉着儿子跪下:“救命啊仙人!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道姑不答。 况员外膝行几步,拉着道姑的袍袖哭求:“仙人既然肯出山,必然是有菩萨心肠,难道忍心看着老夫死于非命吗?” 道姑依旧不答。 “仙人!仙人啊!!!小人求你了呀!”况员外咚咚咚地磕头。 “贵人快起……并非我不肯助你,只是……哎,此术颇伤人伦,我实在是不忍心啊……” “没有命活,还管什么人伦!仙人只管道来,小人无有不从!” “还是算了,贵人,各人自有命数,我不忍你受那么多苦,你还是趁着这些时光多和家人团聚吧……” “仙人!”况员外打断她,一把扯过儿子,在他怀里一阵乱找,搜出一叠银票塞进道姑手里,想了想觉得不够,又把儿子和自己头上的金冠扯下全塞给道姑,“仙人你看,小人有的是钱!仙人无需怜惜,尽管使力!仙人!救救小人,多少钱都行!” “不是钱的事,贫道说过,来此只为降妖除魔,”坤道把钱重新塞回况员外手中,看向躺在地上的员外夫人:“只是,员外,若说代价是妻离家散……您依旧愿意吗?你的妻子和那个下人都被恶鬼附过身,还有那根柱子,都不能留的了。舍弃他们,你愿意吗?” 况员外此时只想自己活命,一听这话,大手一挥:“有何不可?是要烧了还是埋了?” 坤道神情不变,看向况大郎:“公子舍得你的生母?” 况大郎盯着地上的老娘犹豫道:“若……若留下她,会怎样?” 坤道:“首当其冲自然是令尊,其次,您的仕途经济怕是也要受损。” 况大郎呼吸一滞:“那自然……自然要舍弃。只是能不能……能不能留她条命?赶去山里、乡下……” 坤道沉思片刻:“若要留她们性命,那就只能是跟我回山中清修,从此了断尘缘。” 况员外立刻道:“甚好!来人,立刻帮仙人备车!” 坤道:“还需贵人给一封和离书,如此,你二人各奔前程,命数便再无牵连。” 况员外此时对道人已是深信不疑,急忙招手唤人拿纸笔。 坤道:“另外,她们二人碰过的用过的东西都要烧了,万不可留下。” 况员外立马让管家点上三四个小厮去烧东西。 “仙人,还有吗?” 道姑已经开始收拾桌上的法器:“连开粥棚布施三年。” “没问题,只要能活下去,别说三年,三十年都行!” 道姑一一把用具放进箱笼中:“还有就是给你家中仆下、佃户发钱发米肉,让他们一起做功德补阴债,祭祀完的贡品让他们都得吃下去,这样他们做的功德就都能回向给你。” “可以可以!我还以为是多难多大的事,这些都没问题!”况员外如获大赦。 “一日两日或许容易,但是要日日月月年年如此,才显得出诚心。贵人切记,若半途而废,不仅之前的努力都会白费,而且,你还会因此欠下更大一笔阴债。” “没问题!我况大富对天发誓,只要我活着一天,这些粥棚啊功德啊什么的,一定坚持做下去,如违此誓……”他咬了咬牙,“必遭天谴!” “遭了遭了遭了!!!”这时,门房大喊着跑进中庭。 况员外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丘八!你敢咒我!” 门房一眼瞧见光溜溜的老爷,恨不得当场自插双目,转过身去大喊道:“不是的老爷,是外头,是外头……” “外头怎么了?” “外头死人啦!” 第3章 一骑黑马载萧郎,横空出世 此话一出,中庭登时沸反盈天,胆大的偷摸着就往前厅去看热闹,胆小的抱头哭起来。 况员外头皮发麻:“死……死人?谁死了?” “不知道呢,听庄子上的人来报,是在田埂边发现的尸首。” 况家的庄子上经常有佃户失踪或者病死,闻言,况员外微松口气:“死就死呗,找个地方埋了不就完了,难不成还要我出钱给他们收尸啊?” “不是的老爷,庄子上的人说,是官府里巡夜的人发现的,现在官老爷把咱们的人都拘起来了,正挨个审问呢!” 况员外啧的一声,问:“哪个衙门的?” “南城兵马司的,说姓洛。” “难不成又是洛承风?” 门房可不敢跟着员外一起骂官家人,低着头没回话。 “南城兵马司里七品一抓一大把,独他一个还是个从七品,能让他来管这事,想来也是不要紧的。”管家拿衣服给况员外披上。 “倒霉玩意,白天灭火清沟的事还不够他忙,大半夜不睡觉查什么狗屁案。”况员外骂骂咧咧,赶门房回去门口拦人,“告诉他,我一会儿就到。” “既然贵府上还有事,那贫道也不好久留。那根柱子就由贵人您亲自处理,尊夫人和婆子我便帮贵人带走吧。”道姑背上箱笼,朝况员外行了个道礼。 况员外忙胡乱套上外衣拦道:“仙人留步!仙人,你看,那外头……万一还有恶鬼作祟,老夫怎么应付得了啊!” “员外放心,今晚您身边的邪祟都已被神尊收走,如果还有那也是其他人的因果,与你无关。你只需记得你的誓言,行善积德,便从此无忧矣。” “仙人,您看您这分文不取的,本人实在是愧疚,不然您让在下一睹真容,这样日后若是路上遇到了,在下也好请仙人吃个饭呀。” 道姑摇头:“我本山中人,不惹凡间客。你我有缘自会相见,若我摘下面具,只会让贵人徒增因果。” 员外一听,立马不再纠缠。 道姑把和离书贴身收好,手中法铃一晃。 叮铃铃,地上二人骤然睁眼,表情呆滞地站起身来。 周遭众人无不惊恐地后退避让。 “跟我走吧。”道姑对二人说。 两人默不作声,脚上开始迈步。 员外夫人脸上滚下两行泪。 坤道停下脚步,对况员外道:“尊夫人舍不得您和公子。” 况员外摆摆手:“走吧,当初家贫无奈娶的你,如今我是这样的身份,你这种丑妇本也不配再在我房里。如今你身染晦气,该替这一大家子老小着想,快走吧!” 况大郎没看她,只低着头小声道:“娘……您走好,儿子以后多给您烧香……” 在旁许久没出声的妾室终于开口对管家下令道:“还不快送送娘子!” 管家应声而上,对员外夫人一躬身:“请吧,娘子。”坤道也适时摇响法铃。 员外夫人没再迟疑,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等人出了门,况员外一把拉过小妾吧唧一口:“没花钱!哈哈哈!天底下怎么真有这种蠢货,干活居然不要钱!哈哈哈!” …… 马车上,道姑打了个喷嚏。 她已经换下加过垫肩的道袍和厚底鞋,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柳眉、鹿眼、鹅蛋脸,整个人显得玉雪可爱,与方才道场里的威严姿态截然不同。 坐在她身旁的洗碗婆子帮她拨开贴在脸上的碎发,接着朝箱笼里翻找,拿出一条拥项结在道姑脖子上:“七月流火,可别大意。” 道姑从脖子上扯下拥项,反挂到洗碗婆子身上:“您累了这大半年,今天又在地上躺了那么久,您才该注意着点!” 一通折腾,她脖子里戴的一块玛菊花样式的玛瑙牌露了出来。 婆子帮她把牌子塞回衣领里:“那就先把头发披着吧,挡点风。” 坐在对面的员外夫人心酸叹气:“跟你比起来,我这个娘当得太失败了。” 婆子拍拍她的手:“你如今逃离魔窟,手里还有那么多钱,何苦还去给人当娘?快快活活地过自己的日子吧!” 车外赶马的管家大声道:“没错,以后有我在,一定让你天天快活!” 员外夫人脸一红,没理他,继续问:“你们说,老爷他……况员外他会发现吗?” 婆子笑着摇头:“我对外说我养女这几天住进了主人家帮忙,只要您二位不说,没人知道所谓仙人究竟是谁。” “咱们是一条船上的,我们怎么会说?只不过,我们拿走了这么多值钱物件,他又是个爱财如命的,会不会察觉?会不会报官?”员外妇人依旧忧心忡忡。 婆子:“他现在只想着把能烧的都烧了,好保住他的狗命,哪里能想得到这些值钱东西已经被调包?等他起了疑心去看,也只剩一堆灰烬,怎么还能辨清真伪?你就放心吧!” “他从头到尾只顾着防我讹钱,哪里知道我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呵,恐怕现在他正得意,没花钱就办了件大事呢。”道姑冷冷道。 …… 车至一处巷子口,道姑和婆子下车,管家赶着马继续朝前奔去。 婆子从箱笼里取出银票,数得眉开眼笑:“员外夫人是真大方啊!给了这么多!咱们要是现在就离开京城,立刻可以找个地方逍遥快活。” 道姑笑着点头:“等另办结一桩案子,咱们就走。” 三娘:“也是,定金都拿了……”她顺手把银票往自己怀里揣。 感受到一道冷冽目光,三娘不悦道:“柳飞鸿,我累死累活了这么大半年,你忍心拿着我的血汗去接济旁人啊?!” 柳飞鸿白了她一眼:“说好的劫富济贫,三娘想反悔?” “可这是她给我们的酬金啊!是咱们应得的!”三娘急得不行,“再说,你还帮况家的佃户下人要到了那么多米肉吃食,尽够了呀!” 看柳飞鸿不吭声,三娘眼睛一转,哎呦一声跌坐地上,捂着腰道,“我的腰伤又犯了!哎呦我春三娘怎么这么就命苦啊!累死累活拉扯大了一个祖宗!哎呦祖师爷啊!你带我走吧!” 柳飞鸿气笑:“三娘你怎么比小孩子还会耍赖!地上多脏啊,你快起来!” “我不!你要把钱都拿去接济旁人,让我没钱吃肉!我生气!我不服!” “你起来!” “不!” “快起来!” “就不!” “……那你就坐在地上吧,我走了。”说着,柳飞鸿迈步朝前。 “三七开行不行?”春三娘伸着脖子挽留道。 “我七你三?那可以。”柳飞鸿回头,笑着看她。 “我七你三!”春三娘一拍大腿。 “那五五开,拿出一半去给那几家佃户看病。” 春三娘在地上拧得跟个泥鳅似的:“我攒钱还不是为了咱们娘俩下半辈子!你这孩子怎么胳膊肘总是朝外拐?!” “当初是三娘自己给我定的规矩‘不义之财分毫不取’,您忘啦?” “那我不都是为了替你和你亲爹娘积德!你怎么还怪起我来?” “五五开,要不要吧。”柳飞鸿插着手看她。 挣扎半日,春三娘才道:“行吧行吧,大不了……”她委屈巴巴地伸手给柳飞鸿,“大不了我少吃点肉,腰伤多养个半年……” 柳飞鸿笑眯眯地扶起她:“好三娘,就知道你有菩萨心肠,回头鸿儿天天给您揉腰。” 春三娘不满地哼了一声,嘟囔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尊活菩萨!” 母女俩说笑着,忽听背后传来马蹄声,嘚嘚嘚嘚,越来越近。 春三娘皱眉:“那黑心员外不会真就反应过来了吧?……不对,方向不对,这是往他家去的。” 柳飞鸿凝神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如银月色中,一骑黑马载萧郎,横空出世! 第4章 哪里来的老学究转世 只见那人身姿挺拔、虎背猿臂,身长几近八尺,远远看去竟比骑乘的黑鬃烈马还显壮硕。 骏马四蹄如飞,踏破静谧,男子的锦袍猎猎作响,在空荡荡的街头传到很远。 母女俩下意识躲进暗处,毕竟,这么深的夜里还在街上跑马的,非官即盗,哪个都不是她们现在想惹的。 她俩背着脸蹲着身,缩成两团,挨着墙角紧紧的,不仔细看还真像两个箩筐。 可惜那个骑马的人似乎有双鹰眼。 他不但没有飞驰而过,而且马蹄声还逐渐慢了下来,最终在她们身前几步停住。 男子横马街头,对着阴影里的二人喊道:“出来!” 语气威严,不容置疑。 再看他胸前的绣彪补子、扁银扣子腰带——从七品。 莫非是前头况员外口中的倒霉蛋? 三娘一步上前,把飞鸿往自己身后拉了拉,乖顺地回答:“官爷饶命,老婆子娘俩被您这威武气势给吓着了,这才躲起来……” 抬眼见着马上之人的模样,三娘心中暗惊:“亲娘叻,真俊!” 快速上下打量一番:高鼻阔额、凤眼薄唇,一身官袍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骑完甚至马头发都带不乱一根! 男子厉声质问:“你二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启禀官爷,小人叫春三娘,后头这个是我养女柳飞鸿,我俩就住梅街石榴巷,租的赵二姐的房子。” 梅兰竹菊四条街虽然也属南城,但都不归他管,无法当场辨别真伪,男子又问:“都敲过三鼓了你们才回家,干什么的?” “官爷明鉴,妇道人家没本事,只能给人家浆洗,今天活多,就折腾到现在。” 男子追问:“哪家?” 三娘心念电转——此时况家庄子出了人命案,最好提都别提——果断道:“御史巷的张家、李家,呃还有王家,他们三家孩子多,要洗的衣服也多。” 她早把南城各家情况摸得滚熟,这三家后宅确实常年请外头人帮忙洗衣,这些日子她和飞鸿也帮这几家干过活。 看男子未言语,三娘赶忙撸起袖子伸手给他看。 她这半年确实在况家洗得挺辛苦的,手上皲裂浮肿,还有一股皂角香。在撸得乱七八糟的袖子的衬托下,这双手就更沧桑了。 本以为这样一来对方就能采信,却见男子的眉毛跳了一跳。 三娘心中咯噔,脸上神色未变,脑子里已经在计划一会儿逃跑的路线。 男子:“怎么不在主家借住一晚?” “我们就住这附近,走两步就到了。” 男子看向飞鸿:“她怎么不说话?” 飞鸿摆出一副柔弱娇羞不敢言辞的小女儿姿态,缩在三娘身后。 三娘答:“这孩子从小脸嫩,不敢和生人说话。” 男子对飞鸿道:“转过身来。” 飞鸿担心这是夜里遇见了衣冠禽兽,袖中暗器滑落掌间,脸则埋进头发里,弓背伸脖,一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模样,怯生生地从三娘身后探出脑袋:“估……官爷……” 男子的眉头立时皱成深深的川字,三娘忙求情:“官爷开恩,孩子胆小不会说话!” “她也是浆洗的?” “不不,孩子身子弱,我不舍得让她干重活,她只做针线。” 男子在马上踟蹰了一会,抬头看天色,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快快回去,南城无宵禁,夜里遇到歹人可没人救你们。”他自己也赶时间。 两人闻言大喜,感恩戴德、转身就走。 没走出几步,只听背后又传来男子的声音:“等等。” 飞鸿没回头,攥住暗器的手指蓄上了力。三娘回头耷拉着眉毛小心翼翼地问:“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男子忍了忍,指着三娘:“你把左边袖子放下来。”又指飞鸿:“你把头发盘起来。” 他语速飞快,语气几乎是催促。 飞鸿顿住,三娘求情的话卡在喉咙里。 男子一脸严肃地说:“虽然你们卖的是苦力,但仪容端庄乃礼之基本,不可废。” 飞鸿终于转过身,透过发綹呆呆地看着他。 男子以为她们听不懂,换成大白话耐心道:“我的意思是说,干活也该亮亮堂堂地干活,浆洗缝补并不丢人。” 柳飞鸿认真端详他那张高鼻阔额的脸,试图在上面找寻玩笑的神情,可她看半天居然只看到了郑重,甚至在那双星目中看到了……一丝慈祥??? 飞鸿还愣怔着,三娘已经反应过来,麻溜地把自己袖子放了下来,拍掉上面乱七八糟的褶皱,接着伸手给她盘发,一边盘还一边附和:“大爷说得对,好闺女,咱缝补不丢人,以后出来干活都亮堂的!” 男子的眉头终于舒展,满意颔首,策马离去。 等人影消失在夜色中,飞鸿的头发才盘好,娘俩对视一眼,噗嗤笑出声:“这是哪里来的老学究转世!竟然有帮人整理仪容的癖好!” 母女俩嘻嘻哈哈一边走一边笑,等笑够了,三娘道:“你别说,这老学究长得是真俊(zùn)啊!脸小肩宽屁股翘,一看就是气力足的!” 飞鸿翻了个白眼:“三娘怎么说这个!真是为老不尊!” 三娘哈哈大笑:“害羞什么,你迟早要嫁人。” 飞鸿往后一躲:“敬谢不敏!我没这么想不开。我就想当个逍遥散仙,要嫁人还是您自己嫁吧!” “我就算了吧,看他年纪做我儿子还差不多。” “那你就找他爹,儿子这个模样,老子应该也不差。” “切,说得我好像是多随便的人似的,你三娘我可是很挑剔的!” “是是是,您不随便,您最挑。”飞鸿越走越快,渐渐跟三娘拉出两丈有余,才继续道:“只不过,您就别再遇到一个貌似潘安的江湖郎中,再给您把棺材本都骗没了,到时候再对着我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她捏着鼻子学道,“‘哎呀~天下没一个好男人~’” 三娘气得大骂:“柳飞鸿!” 这回换飞鸿哈哈大笑,抱头疯狂跑路。 当天夜里,一位慈母手举木剑追着孝女打了一路,南街的狗叫了一夜。 …… 第5章 两次都是你的手笔吧,这位高人? “洛大人,老夫说过三百回啦,真不认识这三个人!” 南城兵马司的清风堂里再次传出况员外的怒吼。 他天不亮就被带回审问,直到现在日上三竿,一宿没睡的他眼周乌青一片,像被人打了似的。 堂上之人高鼻阔额、坐姿挺拔,正是昨夜亲自提回况员外的洛副指挥使。 他也陪着熬了一宿,此时却不见一丝疲态。 “员外,本官也说过很多遍,认不认识不是你说了算的,把你府上庄户名册拿出来,我们对着人头一一点过,是清是白自见分晓。” “都说了这三个不是我府上的,你怎么就是揪着我的庄户名册不放?”况员外怒道,“你别以为挂着五城兵马司的腰牌就能任性妄为!你这是欲加之罪!我要去京兆府衙门告你!” 他是万不可让五城兵马司的人看见他的庄户名册的,看了就能知道他对朝廷隐瞒了多少田亩、少交了多少税银。更何况碰见的是洛承风这个愣头青,满腔忠君爱国,水泼不进、油煎不化,手中棍棒六亲不认,谁要是落他手里,那就真的神仙难救。 “员外,五城兵马司统归兵部管,京兆府管不到我们头上。而且,本官从未说过人是你杀的,你怎么就自己给自己加罪了?”洛承风盯着他的脸。 况员外心中有鬼,被盯得头皮发麻,肥脸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 洛承风眼睛一眯:“你紧张什么?” “没有!胡说!”况员外被他逼得后退一步。 “是吗?”洛承风又逼近一步。 况员外连连后退,冷不丁脚下一滑,眼见着就要撞到身后的武器架,洛承风想也不想俯身上前,一手扶住武器架、一手将况员外拦腰抱住,慌乱中,两人形成一个肚贴肚、脸对脸的暧昧姿势。 况员外清楚看到了洛副根根分明的睫毛,洛承风清楚感受到了员外层层叠叠的肥肉。 周遭声响一时沉寂。 在旁的扈从们先是愣住,接着传来一片“库库库”的忍笑声。 两人唰地迅速分开。 况员外在这一瞬福至心灵,找到一个绝佳背锅侠:“我想起来了,大人,我知道是谁了!” “什么人?”洛承风顾不上剁手了。 况员外:“是一个道姑。昨夜她在我家用桃木剑砍杀了三个纸人,接着我家庄子里就死了三个人,这一定是她的手段啊!” 洛承风冷脸道:“员外这会子说笑有意思?” “我不是说笑,真的,这三个人的伤跟她砍的都是同一个位置,两个横刀,一个窟窿,真的一样啊!大人若不信,”况员外说着拉过一个跟来伺候的小厮,指着一旁三具尸体问,“你来说,是不是一样的。” 这小厮昨夜亲见了无风自动的铃铛和刀砍出血的纸人,现下又见着活生生的死人,心中早就编出百八十个神鬼故事,闻言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就是一样的,那个山中高人三刀砍杀三个妖魔,这尸体……这不就是一模一样的吗?” 被他带动着,一旁另外两个小厮也自动补齐了画面:“没错没错,脖子一刀、当胸一刀、肚子上一个洞,哎呀呀,一模一样,真的是神仙手段!” 几个人越说越邪乎。 洛承风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问况员外:“你从哪里寻来的所谓高人?” “管家给找的啊!” “管家呢?没跟你来?” “如此高人,我自然要派管家亲自送回山里!” “你就这么信你的管家?” “呵,不过就是个没根基的蠢汉,还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出什么花?” “呵,”洛承风对他的自负有了一定认知,“好,那你说说看,所谓的高人在哪座山哪座庙修行?” “紫须山,巫游庙。” “……你再说一遍?” “紫须山,巫游庙呀!” “……子虚?乌有?你在逗我?” …… 况员外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怀恨在心的下人们帮着洛承风找到庄户名册,虽然没在名册上找到三位死者的线索,却意外获得况员外瞒报财产、偷逃税赋的罪证,案件转入京兆府,很快,他和帮他隐瞒的几个税课司小吏一起被正法。 此后,管家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子虚山乌有庙的道姑也再没出现,那神乎其技的一夜随着况家的四散逐渐传播开来,成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异闻。 就在这件事几乎快被淡忘时,兵马司里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春三娘跪在堂下,哭哭啼啼。 洛承风仔细观察这张脸,虽然她吃胖了不少、脸色也比初见时红润,他依然认出这是那夜偶遇的妇人。 “你不是替人浆洗的?怎么穿上了道袍?” 三娘擦着泪水:“我改行了……跟着一位道家师父学本事谋生……” “哦?道门这么好混的?才学几个月你就能给人捉妖?”洛承风根本不信她的鬼话。 “师父说我有慧根,学得快,那叫什么……天赋异禀!对,师父说我天赋异禀……”看洛承风的眼神越来越冷,三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胡诌,接着胡诌!枉我当初还怜你孤儿寡母不容易,未多加盘查就放过你们,没想到被你当傻子耍。老实交代,人是不是你杀的?” “青天大老爷啊!我真的就是混口饭吃而已,何必取人性命呀!”春三娘欲哭无泪。 也真该她倒霉,假借法事去刨一个富商家祖坟,原来只是想教训教训他,没想到真挖出一具尸体,还是新鲜的,好死不死还被巡城的南城兵马司官差给撞上了,当场被提溜回衙门。 “你做法杀了个纸人,接着地里就刨出个死人,你说事情和你无关,真是很难令人信服啊。”洛承风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他也觉得荒唐,世上若真有神鬼手段可以隔空杀人,那朝廷还养那么大个兵部作甚? “大人,砍纸人就是个法术啊,杀的也都是恶鬼,跟生人无关的呀!”三娘实在是欲哭无泪,此时她既没办法承认那些法术只是小把戏,也不能说自己真有多大神通,只能硬着头皮一顿鬼扯。 “我记得半年前,况家庄子上出了人命,我在路上也遇见了你,当时况家也说找了道人去做法,也说杀过纸人。恐怕,这两次都是你的手笔吧,这位高人?”洛承风合理推断。 第6章 你二人真是装得很成功 三娘在这件事上倒是很有底气,她突然脖子一横,怒道:“那您尽管让况家人来跟我对峙,叫他们来!好叫您看清楚我那时候到底是不是什么高人!”接着又突然软下声音来,“那会子我就是况家一个可怜的洗碗婆子呀……受尽盘剥不说,饭都吃不饱……” 洛承风:“你当日跟我说的明明不是况家。” 三娘大哭:“哎呦大人明鉴啊!我我我老实交代了吧!那日我在况家被恶鬼上了身,成了个不祥之人,是被况家赶出来的。谁还想到处说这么倒霉催的事情呀!我恨不得从没去过况家!!!那个该死的况家!!!” 洛承风:“被赶出来的?” 三娘:“是啊!这件事随便一个况家人都知道,要不是这样,我何至于背上难听的名声?何至于丢了浆洗的活计?何至于要干捉鬼的行当啊!!!”她痛心疾首、嚎啕大哭。 “可我也可以说,从头到尾,就是你和那位所谓高人里应外合、设局诓骗。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果真清白呢?”洛承风语气平缓,提出的质疑直中要害。 春三娘一副无可奈何的颓败模样:“我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妇道人家……我……我能有什么证据……”她突然大声道,“可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我师父她也知道这都是真的呀!” 洛承风略一沉吟:“好,那你说说你师父,她姓甚名谁,怎么就和你纠缠在一起的?” “我师父道号千机真人,当日就是她去的况家做法。她善心善行,分文不收况家老爷的,可恨那鬼居然附到我身上,这才害得我被赶出况家。要不是我师父大发慈悲收了我,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活路!” “你那个砍纸人的法术也是她教的?” “正是。” “她人在哪里?” “城外三十里,紫须山、巫游庙。” “……什么山?” “紫须山,巫游庙。” “……什么庙?” “紫须山,巫游庙呀大人!” “……子虚?乌有?你在逗弄本官?” “真不是的大人!您派人去城南三十里的荒山里找,真的有座紫须山,山顶有个巫游庙。只是我不知道师父她现在还在不在,我下山时,她说要出门去云游了。” 洛承风一时语塞。 这个春三娘如今命悬一线,能在这种时刻撒谎吗? 若是假的,那她绝对是个厉害角色! 可若是真的…… 他当初以为况员外这么说是在拿自己开涮,还以藐视公堂罪狠揍了他一顿,没想到真有这么个地方…… 杯子配错盖,钥匙插错锁,左脚穿进了右脚鞋子里,给绑匪定了窃贼的罪……所有这些匹配错误的情况都令洛承风抓狂,即使最终误打误撞破了案。 “你说的这些,我会一一确认。在此之前,你就好好呆在牢里,认真想想还有什么话要对本官坦白。”他烦躁地挥了挥手,让人把她押下去。 不管真假,先晾她几日,熬她一熬,看能否再吐出些什么。 洛承风扶额苦思下一步对策: 城外三十里荒山,找一座听都没听过的紫须山,还要在山上找一座听都没听过的巫游庙……他手底下也就七个人,每天管着南长街、燕子街和永寿街的巡防、捕道、火禁、通沟、商市等大小事宜,覆盖二十六条巷子、六百八十七户人口,还得时不常被派去城外巡防,要想挤出一个人力去查那个什么高人……不,根本挤不出了,只能自己找个不值班的夜里去跑一趟。 正想着,外头人来报,说来了一个自称是春三娘养女的人,说有重大线索来报。 “带进来。”洛承风不假思索。 片刻,一个着粗布衣、黄包髻的女子软软糯糯地跪倒在躺下。 “大人明鉴,三娘她是冤枉的呀!”柳飞鸿哭声道。 “抬起头来。” 飞鸿依言昂首,一双鹿眼哭得雾蒙蒙的,惹人怜爱。 “我见过你。”洛承风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的大人,草民是春三娘的养女柳飞鸿。” “我记得你是不敢在生人面前说话的吧?” “事关娘亲性命,草民再怕生也顾不得了呀!” “呵,你们母女倒挺善变,三个月不见,一个改了行,一个改了性情,倒像是亲生的一般,都挺能耐。”洛承风盯着她右边眼角的泪痣,手指微不可查地抠着桌面。 柳飞鸿听出他在冷嘲热讽,不生气,反倒期期艾艾地继续扮柔弱:“大人,您知道的,我们这些没根基的,又是女人,在这世上活得真的艰难。三娘她年轻时候被男人骗财骗色,到老都没能找到个依靠,就养了我这么个不孝女,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为了谋生又不得不四处奔走,我们若不装着点儿,怎么被人活剥的都不知道呀!” 偷眼瞧见洛承风安静听着,她继续道:“那夜见着大人威风凛凛,本就心生敬畏,再加上夜黑风高,怕……怕遇见的是豺狼,故而草民一直躲闪……” 洛承风略微侧头:“这倒是有点说实话的意思了。” 柳飞鸿:“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好,那你说,她为什么两次都出现在命案现场?” 飞鸿准确抓出他话里埋的坑:“大人明鉴,三娘没有两次都出现在命案现场。第一次的况家,是他家请了师祖娘娘去做法,那时候三娘在况家干活,只能被拉着一起跪天跪地,我听说那天是在城外庄子里发现的尸首,离着况家十好几里地呢,可不是命案现场。第二次,富商陈家,确实,尸首是在三娘做法的时候挖出来的,可如果三娘真是凶手,会让自己杀的人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吗?所以,陈家祖坟根本不能算是命案现场。只能说,这两次,我家三娘都倒霉地被牵连了,还一点自证的办法都没有。” 洛承风嘴角一勾:“小姑娘不仅转了性情开口说话,还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看来那晚,你二人真是装得很成功。” 言下之意,母女二人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无辜。 第7章 你是怎么做到的? 飞鸿发现对方没有跟着自己的思路走,并不慌,反而在心里暗暗分析洛承风的性格喜好: 【一、但凡她装柔弱、擦眼泪,说些苦命的话,洛大人就会安静地听; 二、但凡她强势争辩,洛大人立刻出言打压、冷嘲热讽; 这男人虽然长相奇俊,心性倒是和一般男子并无二致:喜欢顺从的。 呵,肤浅! 本姑娘才不喜欢这种貌美又肤浅的男人!】 她眸光略一闪动,下巴微微抬起,害羞又崇拜地看了一眼洛承风,接着低下头小声道:“小女明白,大人苦于不知尸首姓甚名谁,无法给死者家人送信,这才抓了三娘审问,小女和三娘都晓得大人的良苦用心,也十分感激能遇上大人这样的青天大老爷。易位而处,若小女亲生家人出了这样的事,能有大人您这样的好官给我们做主,那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仿佛是抑制不住心中澎湃一般,重新抬头看向洛承风。 堂上美男神色一点没变,可坐姿分明挺拔了几分,他清清嗓子“诶”了一声,略带责备道:“别这么口无遮拦,哪里有咒自己血亲的。” 飞鸿心中暗笑:【他果然吃这套!】 柳飞鸿脸上更加乖顺道:“是,大人教导得是。” 不是“教训”,而是“教导”,更加拉近二人关系。 洛承风满意颔首,接着,突然反应过来:“你刚刚话中提及死者身份,莫非你知道他是谁?!” 【看来还不至于只是个爱听好话的庸人。】 柳飞鸿心中略作评价,脸上小心翼翼地说:“小女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我知道他的来历,他是郭县令在南城私宅里的人。” “郭县令?附郭宝庆县?” “是,就是他。” “你怎知是他?” “呃,我没说杀人凶手是他,但这名死者确实是他私宅里的人。” “你有何证据?” “我亲眼所见。大人不信可以让郭县令家人来认,看是不是他家的。” “亲眼所见?”洛承风更惊讶了,“你何时见着的?” 柳飞鸿垂下头,咬着嘴唇道:“刚来京城那会儿,找不到谋生的活计,小女曾在他家门口要过饭……您知道的,若是去一般贫家,人自己个儿都吃不饱,哪里有余粮施舍?要饭就得找富贵人家、富贵地段,往来都是贵人,稍微动动指头就够我们吃饭活命的了。但是一般的贵人门口并不允许我们乞讨,总是要赶人的,也就这种主人家不常住的宅子,管事的偷个懒,睁只眼闭只眼的,我们也就能站住了。” 其实她不仅乞讨过,她还摆摊算卦、浆洗缝补、跑堂做饭……总之,出手之前,他们母女已经把南城摸了个遍。 听她说的乞讨经历非常具体,洛承风认为,不管她这些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这个小女子一定是真的在街头要过饭的。这么想着,不免对她起了些许怜悯,说话的语气和缓许多,但说的内容依旧充满质疑:“就算你在他家门口乞讨是真,那你怎么就能确定死去的人就是他家的?” “因为我见过这个人。以前他经常在郭家私宅出入,小女记性好,绝不会看错。” 洛承风看向带她进来的那个小吏,对方立刻明白他的疑问:“刚才她说是春三娘的女儿,哭着要替母伸冤、要帮咱们破案。小的看她一片孝心,就按章带她去看了今天挖出来的那具尸首,她一眼就说这人她认识。” 柳飞鸿适时趴倒在地哭出声:“大人,三娘真的是冤枉的!求大人开恩!” 洛承风俯身扶起她:“若此人的死真的与她无关,我自然会放了你养母。” 柳飞鸿心中感叹,这个领头的是个良善之人,手底下的人也有恻隐之心,真是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 可惜她和三娘不得已走上了如今这条路,无法和堂上之人坦诚相待,否则,应该可以相谈甚欢。 当然了,洛承风也不是傻傻的老好人,他立刻追问:“为什么这么刚好,死者你认识,又刚好被你养母挖出来了?” 柳飞鸿:“不瞒您说,小女也觉得很玄乎,就好像有什么人安排好了似的……” 这是她的真实感受,她们娘俩入京总共出手这两回,每回都能碰上命案,要说巧合,那也过于巧了! 洛承风看不出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接着问:“那你养母做的那个砍纸人的法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洛承风仔细盯着她:【如果她真心交代实情,那就应该会把这个闹人的把戏说个明白。如若不然……】 飞鸿此时心中所想与洛承风一致。 整件事最诡异的就是杀纸人的把戏,如果不跟这个洛大人说明白,他是不会罢休的。 但直给多没意思啊,总要拉扯一番才能显出她交付真心的可贵。 飞鸿眼神闪躲,绞起衣摆。 洛承风微眯起眼:“刚才你还说对我句句属实,怎么,又不老实了?” 飞鸿来回踱步,万分挣扎,过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三娘答应过师祖娘娘,术法绝不外传,可是现在她危在旦夕,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反正如果师祖娘娘要惩罚,罪过让我一人扛……但是,我求求大人,能不能让旁边这几位大哥都退下,实话说,这个术法若让太多人知道了去,我的罪过可就真是几辈子都还不完了。” 洛承风想了想,对身边人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一个人摇头:“不行啊大人,万一她耍什么花招……” 另一个人反驳:“大人武艺超群,还怕她?走走走,外头还有好多活呢!” 洛承风安慰他们:“没事,你们先去忙其他的,有事我会叫你们。” 两个小卒恶狠狠地瞪了飞鸿几眼,依次退下。 飞鸿这才从怀里拿出一张黄纸和一根小木签,木签看起来有点潮,在黄纸上轻轻划过,登时出现一道血红的划痕。 洛承风惊奇地拿过黄纸:“你是怎么做到的?” 第8章 你是个什么木头人啊! 飞鸿把木头签子递给他:“您也可以。” 洛承风拿着签子在纸上一划拉,又是一道血痕。 他睁大眼睛。 飞鸿:“是姜黄和白矾。纸张是用姜黄汁水泡过的,签子上抹了白矾水,这两样东西一碰就会变成红色,看着就像是血。” 洛承风把黄纸拿到鼻尖一闻,果然有姜味。 “原来这么简单……”他喃喃。 “是的……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纸人出血的法术。我三娘,还有师祖娘娘,她们这么做,只是因为慈悲。”柳飞鸿说着又开始抹泪。 洛承风:“装神弄鬼也算慈悲吗?” 柳飞鸿低着头:“我知道大人您是最刚正不阿的,三娘做了这种事确实不应该。可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要害人,她只是想借这个手段让这些为富不仁的大爷收手。就像当初况家,师祖娘娘之所以去,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是想让况员外别再苛待下人和佃户,她只是想给这些可怜人开一条活路出来。不信您可以找况家人问问,当初仙人可要过他们家一针一线?师祖娘娘叮嘱况员外要布施、要给佃户米肉,这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变着法地让这些人能吃得上饭吗?” 师祖娘娘本体猛给自己贴金。 看洛承风沉默,她接着道:“还有,这次三娘去给陈家做法事,她也没收陈家人分毫,只是蹭了几顿好饭,要不是突然挖出一具尸体,她原本也要叮嘱陈老板多行善事的。想必您应该听说,这个陈老板在码头欠了劳役不少工钱。他自己穿金戴银,却连几个铜板都要拖欠,您知道码头上那些人有多惨吗?生病了请不起大夫,只能在家躺着等死!” 洛承风看她说得咬牙切齿,心中微动,嘴上仍旧说道:“再怎么路见不平也不该是装神弄鬼的借口,你可知,在我朝擅使巫蛊之术是什么罪?” 柳飞鸿低低埋下头:“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这不是巫蛊,这就是一点小把戏……而且我听说皇上自己也在寻仙问道,公主府上也请过法师驱邪,难道大人也要治他们的罪吗?” 在她看来,洛承风能年纪轻轻就当上头领,应是懂得人情世故的。 没想到洛承风一声冷笑:“呵,你以为我不敢?”要是有一天这些事真轮到他来管,他可不在乎对方是皇上还是公主。 柳飞鸿一看他表情立马发现自己方向错了,转而道:“也是,大人刚正不阿,最是奉公守法,只是这世间不平之事太多了,律法并不能处处都管到,大人也不能事事都看到,总有太阳照不见的地方,需要我们这些草民用自己的莹火之光去照亮。” 这话,既把洛承风和律法同等而语比做太阳,又显示出自己正直的心性。 洛承风一瞬的不快被瞬间抹平,并精准找到华点:“你居然是读过书的!” 柳飞鸿再次低头:“三娘说,女孩子应该读书,读书才能明理,她从前做姑娘时读过,所以也教了我许多。” 毕竟干她们这行不识字是不行的。 洛承风十分感慨:“度日艰难至此,居然还能让养女读书明理,你养母对你也算是用心了。” 柳飞鸿:“她不仅对我用心,她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求求大人开恩,放了三娘吧!” “你们所说的,本官自会一一核实。纵使你养母没有谋财害命,但她装神弄鬼骗人这件事你们总该是认的,所以,就算最后查明她是无辜的,那也得在兵马司的牢狱里关上一些时间,好叫她静思悔过。”毕竟大雍律确实没有很具体地定义巫蛊之术和道门法术的区别,若春三娘真的如这女子所说,那这点便利他还是可以给的。 柳飞鸿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个结果和她之前设想的一致。 毕竟三娘倒霉地两次都碰见了洛承风,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必定是要交一点真东西上去,好给三娘定轻一些的罪责,让她少受些苦。 只是她刚开始的设想是用纸人出血的戏法来证明三娘不可能用术法杀人,再用杀人凶手不会让自己露出马脚的说辞帮三娘彻底洗脱杀人嫌疑,可没想到误打误撞看到了尸体,还发现那是张熟面孔。 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 到底是哪位朋友这么闲,戏耍他们母女开心? 是从前着过她们道的人在报复? 还是想要在合作前先试探试探她们的能力? 无论是什么人什么目的,ta现在都在暗处,而她们母女显然一直都在人家的视线里。 此时若能引入一股新的力量,搅一搅浑水,也许能看点门道出来。 这么想着,柳飞鸿眼神灼灼地望向洛承风:“大人,请让小女帮您吧!小女一定竭尽全力帮大人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查明,希望能以此换得三娘少受些罪!” 洛承风点点头:“春三娘没白养你,就算亲生的女儿也未必有你这样的孝心。” 柳飞鸿反夸回去:“这也是因为遇见了大人您呀!有您这么清明的好官,小女才敢有这样的奢望。” 洛承风心中十分受用,面上依旧严肃道:“别高兴太早,若你真协助破案有功,我自然会对春三娘酌情处理。但……” “但前提是三娘一没谋财、二没害命,”柳飞鸿立刻补充,“小女明白,这是一切的前提。” 洛承风觉得和明事理的人说话真是舒心,一指门外:“现在陪我去郭宅走一趟吧。” 柳飞鸿一愣:“您要直接去?” 洛承风:“不然呢?” “他们家里丢了人了都不主动上报,也不四处寻人,您直接上门他们会认吗?”提这个问题的是柳飞鸿本体。 洛承风:“你说的本官何尝不知?可国有国法,我们南城兵马司衙门也有我们自己办事的章程。郭县令是朝廷命官,而我有的仅是你的一面之辞,怎么能凭此就去他家盘查?” 柳飞鸿心中暗骂:你是个什么木头人啊!变通,遇事要懂得变通!!!他家要是下决心隐瞒,你直接上门问哪里有用? 第9章 狗不理郎君 可此时她正扮演受人“教导”的弱质女流,不好邦邦去敲洛承风的头,只能一脸崇拜道:“大人说得是,小女和三娘一路孤苦,见到的都是人心险恶,没遇到过大人这样风光霁月的人物,这样的道理小女自然是不懂,幸好有大人点播,小女十分受教。” 洛承风觉得这女子说话还挺好听。 但他也听出来对方话里的意思,点点头:“我知你担心我被蒙骗。所谓‘兵者,诡道也’,我自然明白越是有猫腻的地方就越难听到实话。可总该先去看看,探个虚实。” 柳飞鸿这才露出诚挚的笑意——幸好,还有脑子。 …… 两人出了南城兵马司衙门直奔郭宅,敲开门只见到一位瘸腿的管家,而结果正如柳飞鸿所料,管家一口否认家里曾经丢过人: “我家老爷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好歹也在宝庆县做官断案十余载,家里要真是出了这么大事儿,还用得着您亲自登门?我家老爷自己个儿就能审个水落石出。大人,您还是去其他地方问问吧。” 说完,哐叽一声重重关门。 柳飞鸿从街角小跑着迎上洛承风:“大人,他果然否认了吧?” “嗯。” “这当中必有问题!” 洛承风点点头,又转向她:“你确定自己当初所见不虚?” “大人明鉴,此事关乎我家三娘清白,我不可能胡言乱语。” “姑且信你这一回。既然郭府不认,那明日等指挥使大人来衙门了,我找他禀明此事,看能不能拿到这家的户籍名册。” “所以明日就能拿到是吗?” “三日吧。” “为什么这么久!?”柳飞鸿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 洛承风不好告诉她是因为如今南城兵马司里塞满了皇亲贵戚,为了让每个人都能领到一份差,一件事必须要分给五个人干,五个人里有五个半整天见不着人,没错,五个半,多出来的半个还在吃奶。 “程序如此,你便回家安心等待吧。” “三娘在牢中受苦,我怎能安心?大人,如果实在不能加急,那是否可以让我先见一见三娘?好歹给她送点吃用进去,这会子天寒地冻的……” “恐怕不行。今日你所言我还需要和春三娘答对,万一你二人见面串供了呢?” “那……那不然……”柳飞鸿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 洛承风立刻冷脸:“我愿意和你说这么多,是看你一片孝心,且发心还算是正直。你若拿金银俗物辱我,那可真是让我寒心了。” 柳飞鸿立刻改口:“不不,这不是给您的,我是想麻烦您把这个给三娘,好歹让她在狱里能打点左右,免得被人为难。” “你以为我五城兵马司的牢狱是菜市场吗?还能用金银打点?哼!”洛承风居然更气了,“罢了罢了,我不与你多说,快快走吧,别耽误我办差。” 说着自己转身走了。 春寒料峭,柳飞鸿看着他被太阳映在地上的影子,感觉那影子在冒火。 “重义轻利,还真是个君子!难得。”她自言自语,“可惜这样的人多半到处碰壁,要等他给三娘破案,不知猴年马月,还是靠自己吧!” 要想尽快解决这件事情,最好的就是能直接找到凶手,包括他的作案动机、作案工具,所谓人证物证俱在,少一件都够扯皮好久。 而要确认这些信息,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尸体上获得。 可现在尸体在南城兵马司停尸房里,要她去闯兵马司衙门……呵,想太多,还是从仵作下手吧。 今天去南城兵马司衙门时,仵作正好在那,柳飞鸿看一眼便记住了那人的脸。 于是,她提溜着三坛子好酒和一包猪头肉,换上一身小厮的装扮,在南城兵马司附近的路上,拦住了仵作许四。 许四是个矮矮胖胖、略微驼背的小老头儿。 见着飞鸿这架势就知道她要作甚,转身就走。 飞鸿身法矫捷,两步又拦在他面前。 “我跟你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穿上郎君的衣服就以为我认不出你了?呵!我可是仵作,眼睛比蛇都毒的仵作!我不可能为了两坛子酒就把自己饭碗给砸了的,你想都别想!”许四躲她不过,呵斥道。 “好伯伯,我知道您和洛大人一样,都是最刚正不阿的,我怎么可能干你说的事情?”飞鸿小郎君被骂了也依旧笑盈盈,一点儿不见扭捏愠怒。 “那你拦我作甚?” “就是看天太冷了,给您送点好酒吃了好暖暖。这是沅月楼的今朝醉,窖藏十年,今天刚上,被您给赶上了。” 许四眼睛一直:“你说什么!” 飞鸿举高酒坛在他面前晃悠,盖着“沅”字火漆的红色封布夺目耀眼。 许四咽了口口水。 飞鸿上午初见此人,酒糟鼻、酡红腮、下嘴唇外翻,身上一股酒气萦绕不散,便知他是个好酒的。 这招肯定管用。 没想到许四突然心一横,一个转身:“别来烦我了!” 飞鸿“哎呀”一声坐到地上,一只酒坛应声而裂,浓烈酒香瞬间四溢…… …… 一个时辰后,沅月楼包厢。 醉醺醺的许四打着酒嗝道:“偷偷告诉你,洛承风有个诨号,叫‘狗不理郎君’!” 飞鸿一脚踩在凳子上大笑:“哈哈哈哈‘狗不理郎君’!你别说,还真像他,又臭又硬,狗都不理!” “是不是!是不是!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是同道中人,来来来,喝喝喝!”许四仰天长灌。 飞鸿捂着脸喝了一口,把剩下的都灌进袖中囊袋。 “不过,这诨号最开始也不是衙门里来的,你晓得是谁起的不?”许四啪的一下把空碗拍在桌上,飞鸿麻溜地给他添酒,“许伯您快说,谁起的?” 许四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媒婆儿!哈哈哈哈!” “啥?”飞鸿脸上的惊异十分夸张,满足了许四的预期。 许四得意得拍桌:“是不是意想不到?是不是意想不到!” “可不的!太意想不到了!可到底是为何啊?” 飞鸿一副求知欲爆棚的姿态,给许四爷连连敬酒。 第10章 “有手段”“实诚人” 许四被捧舒服了,这才一拍桌子,说:“因为他脾气又臭又硬啊!就说他刚来那会儿,上头指挥使请手底下副手去吃饭,人人都提着好礼去了,可他呢?不去!说有一条沟子堵了,要盯着差役通好才能走。那位指挥使是何人?公主的女婿啊!他的席面难道还不如一条臭水沟金贵?气得人当场就摔了杯子,放话说以后洛大人活不干完别吃饭。谁都听得出这是气话吧?可这愣头青,也不晓得去求情,就真的再没在正经饭点儿吃过饭。这之后,好多人都提点他,可他呢,谁的情都不领,说自己是考武试上来的,不需要谁帮,自己一个闷声干。也就是他爹在军中还算有点脸面,求到大将军跟前才保住了他这个副指挥使的位子,可也再上不去,五年过去还是个从七品。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他爹找了个媒婆,可那些有门第的人家都觉得他仕途艰难,不肯把女儿嫁他吃苦。” 他美滋滋地嘬一大口酒,继续道:“没办法,媒婆就想,那就给他找那些低一些的、没那么讲究的,可没想到人家不知道从哪又打听到他爹克妻,家里除了他爷仨,连蚊子都是公的,人家觉得这家克女人,也不肯了。媒婆说实在不行那找那种穷得叮当响的吧,只要给钱就嫁女儿,结果被他爹给轰出来了,说糟践他儿子。媒婆气得没法,就到处跟人说狗都不嫁他儿子,这话便就传开了。” 许四双手一摊,一脸恨铁不成钢。 “他家怎么没有女人?他娘呢?” “说是生他弟弟时候难产没了。” “那他爹没再娶?” “怎么没有?听说议亲议了三回,回回都是临办亲事的时候女方家里突然闹鬼,要不他爹‘克妻’的名头哪来的?后来越传越邪乎,连干活的婆子也不敢往他家去了。洛老大人是个行伍之人,不在意这些,所以也没去管,没想到现在影响到他大儿子娶媳妇了,嘿,真是白瞎了那幅好皮囊。”三个儿子都早早娶妻生子的许四以一个成功人士的角度叹息道。 飞鸿从专业人士的角度发现了这件事里的不寻常:“该不会是有人故意为难他家的吧?” 装神弄鬼,散播谣言,这套她很熟! 许四:“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就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占着个副指挥使的名头,只带了七个兵,别人想塞人都塞不进去,肯定牙痒痒地想弄他。不过,他……”还没说完,突然人一呆,一头磕在桌上,不动了。 “啊?”飞鸿一愣,“倒了?”她上前探他鼻吸,“可别喝死了!” 确认人只是醉倒,飞鸿吐出一口浊气。 这许四果然是酒缸子里泡出来的,醉倒前一点没痕迹,说话舌头都不大一下,倒下得很干脆。 飞鸿数了数地上的酒坛子,无量天尊,总共喝掉了一十二坛今朝醉,光酒钱就要五两!还有这一桌子硬菜…… “三娘啊三娘,你可快出来吧,你的鸿儿快断粮了!” 飞鸿嘴里念叨着,朝房间窗户和门口都张望了一番,又越到房梁上确认头顶没有人盯着,这才在许四身上一顿摸索,很快就翻到仵作手札。 “当胸横刀……肉痕齐截,肉色干白……死后所割!” 飞鸿瞳孔收缩。 仵作都已经验出这个伤口是人死后才割上去的,洛承风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他怎么还口口声声要三娘老实交代? 交代什么? 这明显就是有人栽赃啊! 难不成他还真信什么隔空杀人、砍纸杀鬼? 他不会这么没脑子吧! 何况今天自己都已经跟他坦白了所谓术法的真相,他怎么可能还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鬼话! 除非……莫非……其实洛承风知道是谁干的,只是打定主意要抓三娘当替死鬼? 飞鸿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个推断: 不……不至于,按照自己的观察还有仵作的说法,洛承风要是个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就不至于至今还背着个“狗不理郎君”的名头,娶不到老婆升不了官职。 又或者,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假装入套,先看看所有人的反应? 如果是这个思路的话,那和自己现在正在施行的策略就是一致的:敌暗我明,则浑水摸鱼。 至少,她自己这条“鱼”就是这么上钩的,跟人家老实交代了法术的真相…… 思及此处,一道惊雷在飞鸿脑中炸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次恐怕是关心则乱、上了洛大人的当了!!! 原本以为自己在套路对方,其实人家也在套路自己…… 【没想到,这个洛大人居然是个有手段的!】 她震惊了一会儿,接着冷静分析: 【换位思考,倒也能理解,他那种行事风格还能在一个位子上干五年,怎么可能真的没有城府没有手段?也许他在官场里求的根本就不是财,而是名?】 回想这两次接触,她越来越认可自己的这个判断: 【只要他心有所求,那我就有机可乘。他既然求的是好名声,那知道三娘是无辜的就肯定不会拿她当替死鬼。没错,这样看来,至少三娘的性命应是无忧了。】 她呼出一口气。 【不过,还是得去郭宅跑一趟,看看里头到底有何猫腻。】 …… 南城兵马司衙门,清风堂。 刚在南长街处理完暗沟壅塞的洛承风一身污泥地回来,在隔间内洗过澡换过一身干净衣服,回到前厅,安安静静地处理今天剩余的文牍。 看到第三份,是验尸房送过来的验尸格目,包含三个仵作的验尸所得,他一看最后的结论:“……中毒致死……刀伤乃死后所砍……”登时无语,又抓错人了! 刚想站起来去安排放人,突然想起: 【不对,她女儿已经自己承认术法造假,纵使没有谋财害命,也该被关着吃点苦头。 嗯,理当如此。】 想到白天小姑娘为了养母垂泪哭求的模样,洛大人点点头:“是个实诚人。” 埋头继续处理公文。 …… 第11章 洛大人,你找不着老婆是有原因的! 咚咚咚、咚咚咚,鼓楼方向传来鼓响。 三更天。 飞鸿身着夜行服,出现在郭宅之中。 看家的狗已经被她用掺了药的肉包子迷倒,提前放进去探路的几只蟋蟀将军响亮地鸣叫起来。 这是她和三娘长期养着的,保暖到位,一年四季都能有。 摸底放风就靠这些小东西。 只要没有人走动打扰,它们会一直叫。 而一旦它们停下,那就是该走人的信号。 飞鸿身轻如燕地在郭宅屋顶翻跃,掀开瓦片查看房屋布置。 这个宅子不大,只分前后两院,管家和一众仆役都住在前院的西厢。 按理说是应该要有人夜巡的,大概因为主人不常来,大家都偷懒,院子里一片鼾声,后院甚至没一个人。 经过摸排,她大概搞清楚了后院的布置,东-北-西三面分别是卧房-书房-储物间。 飞鸿此次要找的是这家的人名册,所以就先从书房入手。 她打开一扇窗户,用几片小镜在房中反射月光,从而照明。 很快,她在一堆文书中找到了名册,一数人数,15人,跟当初所记忆的一致。 飞鸿微一皱眉。 人数虽然对得上,可人名呢? 她十分确定那个死者生前就是这郭宅里的人,但这个名册可不一定就是他活着时候的名册。 不管怎样,她先迅速记下人名,收拾东西,身形一闪,自屋顶进入西厢房的储物间。 既然名册不一定是真,那就再多找找其他线索。 这排储物间从外头看是分开的,里头其实是打通的,墙角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摞摞箱子。 她熟练地撬开箱锁翻看,里面放的全是杂物。 有小孩子的玩具、大人的衣物,还有文房四宝、书籍字画等等,没什么贵重物品,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飞鸿把东西放回原位,重新翻上屋顶,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进主人卧房看看,却在俯瞰东厢房的时候顿住了。 这种富贵宅院通常都方正规整,东厢房的长度目测有五丈,西厢房应该也是一样的。刚才她在西厢房里走动时,一面墙过去十摞箱子,每个箱子的长度都差不多,都是大概四尺多一点的样子,这么算下来,室内长度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丈余,里外少了将近一丈。 这一丈能去哪? 飞鸿在屋顶按照刚才的记忆重新审视脚下的西厢房,找到少掉的那一丈的位置,掀开瓦片往下一看——居然还有个小隔间! 这个隔间四周都没有门窗,入口要么是被箱子挡住了要么就是有什么机关。 飞鸿没有贸然下去,把麻绳打了个大圆结,甩进去晃了一圈。 没听见动静,又换了个位置。 等确认里头没有什么致命的机关,她才攀着麻绳进入。 没有门窗,她大胆地点了火折子,抬眼一看,四面竖着高高的博古架,其上堆满奇珍异宝,玉佛像、红珊瑚、琉璃杯、马蹄金……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郭县令十几年官真是没白当啊!】飞鸿咋舌。 翻找中,她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东西。 心头一跳。 她拿着火折子,凑近那只被她掀开的锦盒。 橘黄火光映在晶莹质地上,反射出柔和亮泽。 这是一块边缘被雕刻出花形的饰佩,半个指甲盖厚薄,玛瑙质地,明黄透亮。 远看像一朵精致可爱的菊花。 可作腰佩、可嵌于冠上。 飞鸿看着可爱的它,额头却渗出薄薄冷汗。 这块玛瑙佩,她很熟。 因为,她自己身上正戴着一块一模一样的。 她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把火折子放到地上。 接着从领子里掏出从小就随身带着的那块,和郭县令家的这块摆在一起。 除了表面的纹路一阴一阳,其余细节一模一样。 飞鸿觉得喉头发干。 她一手捏一个,轻轻一对—— “哒”的一声脆响,两块饰佩完美地合在一起。 连上面的玛瑙纹路都连贯了。 【竟是一对!】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她的玛瑙佩是从小就戴在身上的,除了三娘从未有第三个人知道它的来历。 噢,不对,还有自己八岁时候三娘爱上的那个要命的江湖游医……三娘也许把这事跟他说过? 可那家伙能混成这种幕后高手么? 飞鸿想起那张俊秀但发虚的脸,轻哼出声。 那废柴若真能混成个人物,也算三娘当年没眼瞎到底。 可他有什么理由要如此故弄玄虚呢?当年三娘可是差点连命都给了他,他如果现在能混出头,还来纠缠她们母女作甚? 飞鸿直觉不可能是那个家伙。 那么……如果是和这块玛瑙佩的来历有关呢? 三娘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还是说,自己现在的反应就是背后之人的目的,那人就是要让自己产生这样的疑问,而后在这个局中步步深入? 飞鸿看着耦合如一的玛瑙双佩,突然笑出声。 到底是谁啊?如此费尽心机。 要我们干活不用这么麻烦的,卖个惨就行的啊! 自己和三娘不过是江湖中没有来处的浮萍,偶尔替天行个道,就值得别人费这么大的周章么? 想到自己和三娘从前做的那些快意恩仇的事,她嘴角一勾:“好吧,是值得的。” 既然有人出这么大手笔来玩,那自己必定要奉陪到底,才不枉费背后之人的良苦用心! …… 南城兵马司。 洛承风刚从马背上下来,就瞥见墙角一只软糯糯的团子。 他定睛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是谁,震惊道:“柳飞鸿?” 一天不见,她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 今日的她披着一件月白披风,脖子上一圈毛茸茸的风领,里头是件鹅黄长裙,脸上略施粉黛,头发整整齐齐地扎成两个十分对称的丸子坠在耳后,整个人干净清爽,像一团暖阳,让洛承风瞧着很是舒心。 飞鸿抓住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欣赏,心中暗叹:对不起了洛大人,明知你找不到老婆,我还是得用美人计对付你。谁叫你又臭又硬呢? “洛大人早呀!”她笑眯眯地迎上前去。 “你今天怎么这幅打扮?不用干活吗?”虽然看着舒心,但洛承风第一反应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干活容易弄脏。 飞鸿一僵…… 【洛大人,你找不着老婆是有原因的!】 第12章 世间怎会有大人这样聪明绝顶的人! 飞鸿的笑容迅速地裂开又重组,阳光明媚地对洛承风道:“主家听说我家出了事,特许我休息一天。” 洛承风点点头:“这么好的主顾你可万不能辜负,当更加勤勉。”一边说着一边往衙门后头走去。 “小女谨遵大人教导。”飞鸿很狗腿地跟在他身边,“大人,那个……” “我知道你找我所为何事,春三娘在牢里有吃有喝,没人为难她。”洛承风大步流星。 “那大人能不能允许小女见她一面?大人,小女无父无母,从小到大就三娘这么一个亲人,从来没分开过,小女实在是担心她。”飞鸿小步快跑坚持不懈。 “本官同你说过,就算是她没有杀人,装神弄鬼也是该罚的。”洛承风迈得更大步了。 “也就是大人已经查明三娘确实没有杀人了对不对?大人真是明察秋毫、英明神武、狄公转世、包青天亲临!”飞鸿的马屁不要钱。 洛承风的脖子红了起来:“行了行了,没有别的事快走吧,别耽误本官办事。” 飞鸿突然拉住他的衣袖:“大人!” 洛承风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袖:“作甚?” “大人,其实,关于此案,小女还有事情想跟您说……” 洛承风终于刹住脚步:“什么事?” “既然您已经知道三娘和师祖娘娘做的都是替苦命人出头的事,那也应该能想到,如果没有人把消息送给她们,她们不可能会瞄上这两家人。” 洛承风擦掉从鬓角滑落的汗珠:“确实。所以,你认为这两次是有人故意引她们去的?” 飞鸿一把捧住心口:“世间怎会有大人这样聪明绝顶的人!飞鸿还没张口您就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洛承风对着她的星星眼,没什么表情地说:“经验使然。” 身姿却是不由自主地挺了挺。 飞鸿心中好笑:【这人可真不经撩!】 “那你得告诉我,当初是谁引她二人找的陈家和况家。”洛承风很认真。 “大人,这件事得问三娘,我自己是不知道的。您看您还有其他公务要忙,不如让小女替您去问三娘。三娘见来的是小女,肯定会交代明白的。”她已经从仵作许四那知道洛承风人手不够忙不过来的情况,觉得此时提出帮洛承风问案情,他也许能答应。 “不行。你虽然未涉此案,但并不是我兵马司中人,岂能让你越俎代庖?如果随便一个外人都能进牢里审犯人,那我兵马司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好的吧,果然油盐不进。】飞鸿对此也有预期,点点头,不再争辩:“小女救母心切,唐突了。”接着反手一记马屁,“还是大人英明睿智、思虑周全!” 她脸上堆出甜得发腻的笑容继续拍:“小女最是欣赏大人这样顶天立地、刚正不阿的男子汉,朝廷里有您真是我们这些百姓的福气。只是,小女又有些心疼大人,您这样公而忘私、事事自己肩挑脊扛,我们是安心了,可您却辛苦,想必您家里人也是如此。希望您多为自己和家人考虑,不要太过操劳,保重身体,才是长久之道呀!” 洛承风已经从脖子红到了脸上,飞鸿还要接着拍,却听“噗”的一声,空气中突然弥漫开一阵浓烈的……葱味儿…… 洛承风整张脸都红透了。 这一瞬,飞鸿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一下马就神色匆忙,为什么是往衙门后头去,为什么脖子脸上越来越红…… 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接着着手忙脚乱地相互错身,但越着急越慌乱,两人同手同脚地挡住对方的道儿。 飞鸿憋住呼吸果断让开,一指衙门后头的方向:“大人请!” 洛承风捂着肚子三两下跑没影。 等走开好几步,飞鸿才大口吸气。 身后传来两个衙役的笑声:“又闹肚子了,哈哈!” “每天都不按时吃饭,肠胃能好才怪。” 飞鸿没有回头,神色未明。 …… 她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在衙门周围走了一圈,想找一找进去看三娘的门道。 就说五城兵马司这个衙门,是最早太祖皇帝为加强京城地界的管理而设,他们干的活,涉及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和京兆府既有交叉又有所不同。 说白了,他们干的活更脏些、更无足轻重些,所以,管理也更松散。 这也是为什么各路官贵都能把自己子弟塞进来吃皇粮的原因。 而这种地方,通常情况下,是有许多门道可以走的。 比如进牢狱看望嫌犯。 这里的牢狱里没什么重犯、要犯,进出的限制也不会那么严格,只要找对人、给够钱,进去看一眼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门道不一定埋得有多深,因为太深了就无人光顾了,那这门道还有什么钱途? 必定是方便进出且方便钱财流动的。 通常是附近的店铺、摊子之类的,借着做买卖的名头就帮人把事办了。 只可惜飞鸿和三娘之前并未预料到她们做的事情会引来兵马司的人,之前一直防着的是京兆府,所以并未事先摸透这个地方。 现在要飞鸿装成乞丐再守在这门口摸排是不可能的了,一是她已经在南城兵马司露过脸了,二是她不愿让三娘在里头等太久。 这种时候,是要找本地的一些“朋友”帮忙的。 飞鸿溜达了两圈。 这附近有六家餐馆、两家粮油杂货店、一家卖文房四宝的、一家首饰铺和一家药店。 其他的都能理解,但就这个首饰店……会有姑娘来兵马司衙门口逛首饰吗?难不成指望兵马司的大老爷们天天来光顾? 看这门可罗雀的样子就知道生意不好。 飞鸿摸摸身上仅剩的四块银铤,朝首饰铺里走去。 门口小二热情招呼:“姑娘,咱家店里首饰多,您多逛逛!” 飞鸿笑了笑,道:“并肩子掉洞里了(朋友进牢里了),来盘盘道儿(想找门路)。” 每个地方的黑话都不一样,这套切口是她靠着惊人的记忆力在和京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梳理出来的。 小二一愣,眨眨眼:“您说什么?” 【呵,装,接着装。】 第13章 两天没挨您的骂了,舒坦! 飞鸿带着笑意盯着他:“我知贵店是守土的。(我知道你们这家店是在这里开门做内行生意的)” 小二眼睛一转:“老合?(你是做贼的?)” 飞鸿忙摆手:“哪有这本事!戗金拆朵儿的(给人卜卦算命的)。” “那怎么进去的?” “被牵连的。” 小二身子往后一靠,不以为然道:“进去的都说自己是被牵连的。” 飞鸿拿出银铤恭敬道:“投石问路,还请赐教。” 店小二扫一眼银铤,没动弹。 飞鸿心领神会,又掏出一块银铤。 小二终于露出点笑意:“倒是爽快。” 飞鸿微微欠身:“对能耐人自然要爽快。”这就是给店小二拍马屁了。 对方嘴角一勾,收走银铤:“名字?” “春三娘。” “女的?” “对,四十出头,一张笑脸,个子同我差不多。” “犯的什么事儿?” 飞鸿把前因后果大概讲明,店小二细细琢磨半晌,伸出手掌:“得五个。” 飞鸿点点头:“只要能让我进去见到她,我给你六个。这三个算是定金。”她又拿出一块银铤放到桌上。 店小二并不意外。 他隔三差五就能遇上这种不讲价还主动提价的主顾,这一般都是对关在牢里的人很在乎的,给钱痛快,可要是事情办不好,闹得也凶。 他收下第三块银铤,道:“您稍等。”转身立刻去安排。 飞鸿呼出一口气,往椅子里挪了挪,舒服地靠住。 她一点都不担心这事儿会办不下来。 能把店开在衙门口,做这种生意,不用想都知道通着的是哪里的门路。 她甚至都不用去猜这个门路是谁。 果然,大概一刻钟后,店小二拿着一张探视文书进来了:“你一会儿拿着这张单子,去门前找一个叫伍斤半的,”他努嘴朝衙门口,那里果然有一个小衙役在往这边看,“让他带你进去。记住,若是有旁人盘问,你不要说话,让那个伍斤半答话。不过,呵,也只有狗不理的人会干这种事,其他人是不会为难你的。” 飞鸿一下子就知道“狗不理”是谁,没提出任何异议,只连声道谢,就拿着单子朝衙门口的伍斤半奔去了。 整个过程很顺利,她很快见到了三娘。 她在一个都是女子的牢房里,收拾得还算干净,没有飞鸿想象里的恶臭和阴暗。 飞鸿见到她时,三娘正一脸高深莫测地端坐正中,周围被一圈人围着,看样子很被敬重。 抬眼瞅见飞鸿,三娘宝相庄严地微微颔首,向众人沉声道:“本座有客来访。” 众人忙让开一条道:“大师请!”“大师慢点!”恭敬地退到墙角,给“大师”和她的“贵客”腾出空间。 三娘缓缓走到围栏边,佛光万丈地对飞鸿道:“你来了。” 飞鸿双掌合十:“大师娘娘,小的来了。小的有要事禀报。” 三娘庄严地一颔首,又慢慢地往前跨出一步,这才把耳朵往围栏贴去,飞鸿撅着屁股对着三娘的耳朵小声道:“大师,您牙上粘了菜叶子。” 三娘一顿,舌头在嘴里一通扫荡,小声问:“弄掉了吗?” “没有。” 又一通扫荡:“掉了吗?” “没有。” 三娘急得直接抬袖子往牙上擦,擦过两下发现飞鸿在憋笑,怒道:“逆子!耍你老娘!” 逆子摊开双手闭着眼一脸享受地说:“两天没挨您的骂了!舒坦!” 三娘被她的贱样给逗笑了,伸手戳她脑门:“皮吧你!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一日不见,相思断肠,一顿干三碗。”飞鸿摇头晃脑吟她现作的歪诗。 “那就好。今天是怎么进来的?已经查明真相了吗?” 飞鸿终于恢复正常:“还没呢,这个衙门办事出奇的慢,不过,办案的洛大人已经知道人不是你杀的了。” “那我岂不是马上可以出去啦!” “恐怕……还不能……” “什么?他都知道不干我事了,为什么还不放我?”三娘立刻产生联想,“狗官!天杀的狗官!这是打算拿我的命讹咱家钱了!” “不不不,三娘,人家没你想的那么坏……他就是……我那个……”飞鸿有点难以启齿。 “你怎么了?你……他是把你怎么了吗?!”三娘额头上青筋瞬间暴起。 “没没没有!”飞鸿更加小声了,“但就是把咱们的术法都跟他说明白了……”她言简意赅地把在清风堂里的事说了一遍,并把自己对洛承风的猜测告诉三娘。 三娘沉吟良久,点头小声道:“这种情况下,断尾求生是对的,装神弄鬼总比谋财害命罪过小些。哎,怪我,以前从来没被官府抓到过,你没碰上过这么大的事,一时心急被人算计了。” 飞鸿一翻白眼:“没被抓过您还挺得意。” 三娘:“呵,你是不知道,以前有个厉害的相师给我瞧过,说我命硬的很,轻易不会湿了鞋袜。” 飞鸿:“哦,所以现在关里头的不是我家三娘是吧?行,我走了。” “诶诶诶!臭丫头!我是怕你太担心,说话哄你玩儿呢!回来!” 飞鸿折返,斜眼睨她:“老实交代,这两天没人欺负你吧?” 三娘“呵”的一声:“哪能啊!我这一手戗金(相面)绝技,在哪不受人三分礼待?” 飞鸿:“也没有人来找你问过话什么的?” 三娘:“除了洛大人,没有其他人。” 飞鸿:“你没有什么别的要跟我说的?” “还能有什么啊?”三娘一愣,“你这话怎么说得跟那个洛承风一模一样?你该不会也怀疑我吧?” “仵作查出来致死原因是中毒。” 三娘眉头一跳:“这是有人杀人抛尸,被我倒霉撞见了?” 飞鸿“呵”了一声:“是咯,还撞见两回。” 三娘:“你意思是,有人盯上我了?” 飞鸿:“也许是咱们两个。” 三娘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一把抓过她的肩膀:“谁找过你?” “倒没人找过我,就是况家那次出面的不是我吗?如果那天咱们晚走一步,恐怕被抓进来的就是我了。” 第14章 大师太高了! “哦哦,”三娘这才呼出一口气,“没事就好。” 她细细捏着飞鸿的胳膊,一边道:“我这两天也一直在琢磨,咱们进京总共出手两回,怎么回回都能碰上命案。我还担心会不会是有人栽赃陷害,要用人命案直接弄死我。可听你这么一说,杀人手段光靠仵作就查得出,似乎对方也没想真栽到我头上。所以他是要干啥?玩儿吗?” 飞鸿知道三娘在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任由她捏,继续问道:“会不会是你的好七郎?” “他?”三娘白眼翻进天灵盖,“他也就那点医术还能管点用,就他那个狗舔门帘漏尖嘴的做派,哪个大人物肯提携他?想都别想!” “哦?我都忘了他是个嘴把不住门儿的。那你是不是跟他说过什么秘密?或者关于我的事?” “你是怕他把当初咱娘俩的事情透露给了别人?” “嗯,比如把消息卖给了咱们的仇家之类的。” “呵,不可能。我当初也就是爱看看他那张脸,至于他内里是什么货色,我还是清楚的,从来都没跟他透过咱俩的底细,他一直以为我是个绣娘、你是我侄女。现在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你都长成个大姑娘了,他更不可能认得出你。” “可我身上不是还带着玛瑙佩吗?他知道我有这个东西的吧?他万一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呢?您记不记得,那天在况家马车里,我不小心露出过玛瑙佩,那个况夫人肯定是看见了的。” 三娘沉思:“你要是说况家有人算计咱,我觉得有可能。但若说是那个狗东西透露的,我觉得不太可能,就说你这个佩子,他见都没见过,我更不可能跟他提。” “为什么?”飞鸿果断抓住“不可能”三个字。 三娘神色未变:“因为你是姑娘家呀!那时候你虽说只有八岁,不算大,但也不是小屁孩了,我干嘛把你身上戴了什么告诉他?” 飞鸿发现这个说辞没毛病,可又觉得三娘说“不可能”的时候过于坚定。她知道在撒谎这件事情上自己不可能战胜三娘,便不过多纠结,引开话题:“那您在带我入行之前,自己单干的那些年,有没有得罪过什么大人物,或者发生过什么大事?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多跟我说说你养我之前的事,也许我们能一起分析出个啥。” “咱们这行不就是专门得罪人的么?要说得罪过的有钱人那确实很多,但若是权贵那绝不可能。” 三娘平生三不骗,‘不骗婚、不骗孤寡、不骗官’,前两个是不屑骗,后一个是骗不起。要是有人真能在京城做这么个局,不仅把况家、陈家这种土财主算计进去,还能把郭县令和南城兵马司都套进去,那绝对是个权势滔天的人物,这样的人三娘从一开始就不会去沾染。 飞鸿:“那会不会是那些人的孩子呢?嫁去了权贵之家,或者翻身了、飞黄腾达了,回过头来找咱们算账?” 三娘嘴巴抿成一条线:“这倒是有可能。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不就跟大海捞针似的,鬼知道是谁啊!” 飞鸿拍拍自己胸口:“没事,他们有孩子,您也有,我会尽快救您出来的。” 三娘眼睛眯成月牙:“我怎么这么好命,遇见你这样的好孩子!” 飞鸿嘻嘻笑道:“但就是您的好孩子快断粮了。” 三娘的笑容瞬间消失:“欲将取之、必先与之,柳飞鸿,你能耐了呀,把本事用到我头上!” 飞鸿咬着唇瓣:“娘~孩儿这不都是为了救您吗~” “滚滚滚,谁是你娘,你自己有亲爹亲娘!这种时候跟我来这套没用!” “三娘~~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洛承风跟块粪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的,孩儿从他那根本讨不到好。今天之所以能进来看您,孩儿是把身上的银子都花光了才进得来的,现在还倒欠着首饰铺一块银铤没给呢。还有,之前为了查明死者真相,请那个姓许的仵作吃沅月楼喝今朝醉,花了孩儿八两,那可是足足八两的金花细丝银!孩儿自己一个月都花不了这么多……” 她劫富济贫,自己留的钱财非常有限,花销也十分节俭。 “那你就非得请那个仵作吃沅月楼?就不能去花溪楼、鸿运轩?”三娘不是不知道飞鸿节俭,她纯粹就是心疼钱。 “我知道那些是您的棺材本儿,可如果您折在这里了,不是也没命花了吗?”飞鸿嬉皮笑脸。 “我谢谢你的乌鸦嘴啊,我攒的不仅是我自己的棺材本,还有你这臭丫头的嫁妆!难道你还真想赖着我一辈子?” 飞鸿瞬间垮脸:“哎呀,这不跟你说救命的事吗,你怎么又扯这些烂事。行行行,你不给就不给,我把身上这块玛瑙佩给当了,够进出看你几十回。”说着又要走。 两人本来凑在围栏边窸窸窣窣,都压着声音说话,飞鸿突然来这么一下,三娘登时变脸,扯着嗓子大叫:“你敢当一下试试!老娘出去不砍断你狗腿!” 大师的信徒们纷纷看过来。 三娘忙换回肃穆神色对众人叹息道:“儿女债,最无奈。” 简简单单六个字,瞬间引发信徒们的惊叹“没错没错!就是这样!”“说得太对了!当爹妈的真是拿孩子一点都没办法!”“大师太高了!” 这些夸赞拂过三娘脸庞,没掀起一丝波澜。 她泰然自若地转回头,压着嗓子瞪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对飞鸿重复:“不!许!当!” 飞鸿知道三娘现在必须端着,有恃无恐,继续皮道:“我偏要,回头当了拿钱去贿赂洛大人,叫他多关你十天半个月,等我跑远了再放你出来,那你就砍不到我的腿咯略略略!” “柳飞鸿!你给我听好了,这事我不跟你开玩笑,东西不能当。这是我从高人那求来给你压八字的,绝对不能当!”三娘很认真。 飞鸿看她如此认真,心里反倒不是滋味了:关于这块玛瑙佩,三娘真的没说实话。 第15章 我家三娘真乃神人也!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撅着嘴一脸哀怨道:“可三娘不给鸿儿钱呢,鸿儿出去了恐怕也要被对面追债,到时候没钱还债被抓去青楼,别说玛瑙了,狗脑都要被打出来……” “给给给!我真是养着你了!”她把赌坊取钱的口令告诉飞鸿,接着叮嘱,“说好了,省着点用!老娘出去还要补身子呢!” 接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碎银塞给飞鸿。 飞鸿惊喜道:“我家三娘真乃神人也!在这鬼地方都能赚到钱!” 三娘“哼”的一声:“也不瞧瞧我是谁?” 飞鸿又把钱推给她:“您在这里条件艰苦,这些钱自己留着吧,万一用得着呢!” 三娘收手抱臂:“别废话,你不还欠着外头一块银铤?不把这些给人家,回头按虎皮钱算你利息,看你怎么办!我能赚这些就能赚更多,你在外头只管找个地方好好窝着,我不用你操心。” 飞鸿盯着手里的银子,“嗯”了一声才把钱收回袖子里。 “最后一件事,”飞鸿收拾起玩笑神情,正色道,“这两回差事的线索,当初是怎么找上您的?” “我知道你指的什么,可不是事情找上的我,是我自己发现的呀!”三娘叹口气,“我进来就在想到底是谁在搞我,可想来想去,况家的事是因为我在路上捡到了从况家逃出去的佃户,那天如果不是我主动去救他,那压根就不会有况家的事。至于陈家,确实是道上朋友给的消息,可他自己也进了陈家,这个局他也有份儿!如果是他故意把我弄进衙门,那难道不怕我也把他给供出来吗?” 而且这次如果不是这位朋友入局,那飞鸿就得自己进去陈家承担起策应的角色。 所以,至少这位道上朋友应是不知情的。 “那会不会是他中了别人的算计?他怎么称呼,现在在哪?我去找他问问。” “不行,”三娘一口拒绝,“咱们说过了,道上朋友我去会就行,你别碰。” 她从来不让飞鸿接触除她以外的同行,生怕他们污染了她。 “三娘,我都已经十六啦!我自己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不会被带坏的。” “我说不行就不行,免谈!要去问也等我出去了再说。”三娘不给她任何空子钻,催促道,“行了行了,你快出去吧,一会子蹲坑郎君回来了见到你,那你就甭想走了。” “人家有名字!”飞鸿无语,“他好歹给了你一个公正,没为了结案拿你当替罪羊,你怎么还给人起诨号?” “你自己不还说人是茅坑里的臭石头?我这个可比你文雅!”三娘赶她,“走走走!快走!别在这碍老娘的眼!” “那你自己多保重,”飞鸿撇撇嘴,“赚钱别赚太狠,回头惹人眼红了,反倒麻烦。” “知道了知道了,比老娘还啰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我娘呢!” …… 走出牢房大门,阳光重新照到飞鸿身上。 她抬起头,让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里。 牢房终究是牢房,在这初春时节,还是很冷的。 【得尽快救三娘出来。】 飞鸿拿出一块碎银递给伍斤半:“伍小哥,劳您费心了,天冷,喝点热酒暖暖身子。” 伍斤半环顾四周,确定无人,迅速接过碎银,笑着道:“以后有事可以找我,价钱好商量!” 飞鸿笑道:“一定一定!” 两人分开,飞鸿继续沐浴阳光。 这次探视,除了钱,她没能从三娘那里获得什么有用的线索。 对此,她事先心里是有预期的。 这件事里一定有猫腻,而且三娘大概率是知道猫腻在哪的。 但是她不肯告诉飞鸿,那就说明这件事极有可能很大,而三娘不想让飞鸿沾染,所以选择隐瞒。 等出来了,三娘大概率是要自己去了结的。 飞鸿叹口气。 三娘总是这样,所有问题都自己扛,明明她都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三娘越是这样好,飞鸿就越不想她自己一人扛下所有。 【我已经长大了。我也可以给您遮风挡雨。】 这次,飞鸿不想再把问题都留给三娘解决。于是,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第二个方案——去郭宅附近摆摊算卦,摸排线索。 已知这次的死者是郭宅中人,郭宅的总人数没变,那么郭宅如今的人手里必然有新补进来的。把新人剔除,那剩下的老人里一定是有认识死者的。只要能从他们嘴里获得死者的名字,那飞鸿就有办法钓出真正的杀人凶手。 这是件需要足够耐心和细心才能办好的事。 现在她已经确定三娘没有性命危险了,虽然短时间出不来,但至少看着是不至于受大罪的。她手中又有银钱傍身,正好就有足够的时间精力来和对方耗。 从赌坊取了钱,她来到郭宅后门街上,找了一家人最少的饭馆,大手一挥,买了一桌好酒菜。 这家店生意不好,难得来一位出手阔绰的客人,不敢怠慢,掌柜的亲自出来给她倒了两回酒。 她也不含糊,招呼对方一起喝。 酒过三巡,飞鸿盯着掌柜深深的川字纹,道:“何掌柜,都到了这个年纪了,有些事要看开些,身子骨最重要。” 掌柜愕然:“您怎么知道的?” 飞鸿笑而不答。 【你的川字纹出卖了你自己!】 掌柜追问:“您是附近人?听说了什么?” 飞鸿摇摇头:“初来乍到。” 掌柜:“看您年纪轻轻,该不是这附近哪位贵人的远亲吧?” 飞鸿哈哈笑了两声:“我乃山中客,修行于红尘,今日和您相逢,算是有缘,赠您二字。”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放下”二字。 铁画银钩、游云惊龙,何掌柜不由得心中大惊:【这两个字实在写得好,也实在写得妙】他抬头看向飞鸿:【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飞鸿知他心中所想,微笑着自顾自饮酒。 掌柜的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飞鸿的答复,心中有一万个疑问,可一看到“放下”二字,又觉得太符合自己如今的心事了,一时左右为难,拿不准该不该信。 飞鸿依旧没有说话,给掌柜的倒满了酒,再把壶中剩酒全都倒给了自己,举起杯,朝掌柜的致意。 掌柜的虽然心中狐疑,可开门做生意,敬酒当然要喝,仰头干下。 第16章 人前显圣 急问缓答,这是打乱对方心态的常用手段。再用酒精加以催化,从而让对方的情绪逐渐盖过理智。 大部分骗局在理智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只是大多数人被引入骗局都不是因为不够理智,而是因为情绪被牵扯。 飞鸿看掌柜的神色,知道火候还不够,在桌上拍下一块银子,对店丫头道:“再来一坛酒。” 那边传来店丫头很响亮的一声“哎!” 人却没有立刻去干活,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飞鸿。 飞鸿感受到目光,转过脸,正对上店丫头那双饱含着怀疑、猜嫉和防备的眼神。 只这一眼,飞鸿立刻有所了悟: 【女人,你暴露了!】 她恍若不觉地笑对店丫头说:“酒记得热好了再上。” 店丫头又“哎”了一声算是应答,看了掌柜的一眼,这才去备酒。 掌柜的反应过来自己喝了客人不少酒,连声道:“罪过罪过,我怎么就真坐着跟您喝起来了!这样,这坛酒算我赠予客官的,谢您赐字。” 飞鸿一抬手:“不可。我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故而赠字,这原是上天赐予您的启示,与我无关,我是不能受这份礼的。您莫要害我。” 掌柜的看她说得玄乎其玄,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您……您究竟是谁?您是从哪里来的?” 飞鸿高深莫测地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您不用知道我从哪里来,只要知道您自己将去往何处。” “我将去往何处?” “放下,就能通向极乐。” 【有所求必然有所苦,能苦到额头上都出了川字纹的,必然是想了很久求了很久又得不到的。对于这样的执念,不管具体是什么,对方心里肯定有无数次地挣扎踟蹰、质问自己是要放弃还是继续。所以,“放下”两个字总是能触动对方的。】 掌柜果然被击中,眉头狠狠地跳了一下,可嘴里还在跟飞鸿装傻:“这话什么意思?还请您明示,我不是修行人,实在不懂呀!” 飞鸿又给他倒酒:“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掌柜的,放下吧!” 再次被“放下”二字击中,掌柜的顿时站起来:“什……什么!?”整张脸都皱到一起。 飞鸿朝他按按手:“您先坐下,且听我慢慢道来。”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何掌柜,既然我今天来到此处,定然是因为你已经有了转机,老天垂怜,你何必还如此焦心?” 掌柜皱在一起的脸顿时舒展:“所以我可以有……”店丫头突然出现,猛地咳嗽两声,把酒端上桌子。 掌柜的如梦初醒,赶紧收拾起脸上的表情,清了清嗓子道:“只是,高人可知我为何事所难?” 飞鸿和三娘看相,无非是从人脸上查看“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七字诀,再结合年龄境遇,说些模凌两可的话,引出对方交代更多信息,从而细化判断。 对于何掌柜这个年纪的男子,忧心之事基本逃不脱前途生计、阖家康健和子嗣繁衍这三大类,而他如今已经是一店掌柜,与客人往来又得心应手,一坛酒说送就送,前途生计应不是他当前所难。 飞鸿观他面相,虽然有川字纹,但是眼底没有泪沟,未见愁云惨雾,说明他所惆怅的事情并没有到痛彻心扉的程度,故而也不是那种生离死别的大事,面对的应不是无可转圜的绝境。 那么最大可能就是愁孩子了。 没孩子的想要有孩子,有孩子的想要孩子快快长大,孩子长大了想要孩子赶紧再生孩子。 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结合店丫头这么突兀且充满敌意的反应,飞鸿基本可以猜出何掌柜的整个人生历程:他应是祖上无所靠,自己辛苦半辈子才当上掌柜,有了钱财可以娶媳妇,他的对象应是这个店丫头,只是两人都在一处干活,怕老板猜忌,又不想丢了饭碗,故而遮遮掩掩。何掌柜有了女人就想要有儿子,可女人的肚子一直没动静,他便日日愁夜夜愁。他头上的川字纹就是先愁生计、后愁子嗣这么一路愁出来的。 何掌柜和店丫头两人现在大概率是想尽快要个孩子。 飞鸿轻笑一声,道:“取笔墨来。” 店丫头看了她两眼,再次瞪了掌柜的一眼,这才进柜台拿出笔墨,再回来时直直走到飞鸿跟前,没理会掌柜伸来接笔的手,直接放在飞鸿面前桌上,站着不走了。 飞鸿全当没瞧见,提笔写下六个大字:命独不能有子。 两人看到她写的字,双双瞳孔放大,嘴不自觉张开,脸上出现了一模一样的震惊。 飞鸿举杯轻酌,深藏功与名。 “命独……不能有子……仙人,仙人啊!你果然知道!”掌柜的再也绷不住了,“我给人当牛做马一辈子,什么苦都愿意吃,唯一求的就是可以有个儿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店丫头的眼圈也红了。 飞鸿继续撒盐:“原不是今生的孽,而是前世的债。都是命定的,哎……” 她把叹息拉得很长很长,等这股伤感在二人心中裹严实了、腌入味了,才轻声道:“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转机,只是看您肯是不肯。” 店丫头率先燃起希望:“要怎么做?”她已经顾不上遮掩了。 飞鸿:“种善因得善果,你二人若想向上天求个孩子,那就得帮人间救个孩子。” “对对对!仙人说得对!有舍才有得,”掌柜的两眼放光,“那我要如何救?” 飞鸿:“您不妨去慈幼局里寻一寻,找个看得上眼的孤儿,带回家,好好养。您养得越好,福报就越大,自己有孩子的可能性就越大。” 掌柜的川字纹加深:“不用先看看八字吗?万一和我俩相冲怎么办?” 飞鸿:“既是孤儿,上哪问八字?只要您看上了,那便是有缘、便是天赐。” “可万一遇到的是个克耗我们的,那……那不是……”掌柜的很犹豫,他不想自己荆棘遍布的人生再遇上风雨。 第17章 搞定摊位 店丫头急道:“那不然抱一个?您按着我俩的生辰八字给定个合适的,我们出点钱抱回来?” 闻言,一直都和颜悦色的飞鸿突然一拍桌子怒道:“我来此是劝你们向善的,你居然生出这种恶念!罢了罢了,今天算我白来,你二人自求多福吧!” 抬脚就走。 掌柜的忙上前拉住她,连声道歉:“是她不懂事,乱说话冲撞了仙人!请仙人念在她无知,莫要怪罪啊!” “离人骨肉,是天理不容的大罪!你们若去偷了买了,那别说这辈子,下辈子的福报也不用想了,等着生生世世在畜生道里挣扎轮回吧!” 店丫头吓得一抖:“不不不,绝对不偷不买,我们去慈幼局,我们去慈幼局!” 等二人求得差不多了,飞鸿才缓和语气道:“你二人若真有心,那我倒是可以再帮你们一回,等你们寻到了孩子,带来给我看看。” 掌柜的这才高兴起来:“那就谢过仙人了!有您在,我就放心了!” 飞鸿:“这于我也是功德一件。” 掌柜的不含糊:“今日得到高人您的指点,真是我们的大福气!我身上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点俗物,还望仙人收下!”说着,推给飞鸿两只大银锭,目测有二十两。 “不可,我若收了,便是借天启谋私利,回头耽误我飞升的。”飞鸿胡诌道。 掌柜的:“这……这……” 飞鸿想了想:“我这次下山,本也是为了在红尘历练,增长阅历的。若掌柜实在想谢我,不如把门前那块地借我用些时日,我在那支个招子,给过路人看相卜卦,如此,既造福了旁人、又成全了我的修行,您二位便又积攒下功德福报,于求子一事应也能有所裨益。” 他们二人都是领月银干活的,借着主人家的铺面给自己还人情,不用出一分钱,何乐不为呢?更何况等自己真的从慈幼局领回孩子,还得让这个高人给把关看相呢,高人若在门口,办事不就方便许多? 两人略一合计便答应下来,连怎么说服自家老板的话都商量好了。 第二天一早,飞鸿的摊子就在饭馆门口的垂柳下支棱起来了。 郭宅还是和从前一样,郭县令夫妇基本不来,宅子天天大门紧闭,下人出入都走后门。 飞鸿把招牌挂在树上,正对着郭宅后门的方向,里头人一出门就能看见“卜卦看相问吉凶”的大招牌。 人嘛,多半都对神秘玄虚的东西感到好奇,日日看、夜夜看,多看几回,总有耐不住好奇心的时候。 四五日之后,果然,开始有这条街上的人来找她算。她本就有点底子,加上会说话,哄得人高高兴兴的,好名声就来了,又过三日,便有郭宅的人来找飞鸿算命,接连看了三个,都是名册上有名有姓的,飞鸿没问出什么异常。 又过一日,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厮独自前来。 飞鸿从前没有见过他,一眼便知是后来进府的。 “道长,您真会算命?”小厮虎头虎脑,眉间一颗大痣。 “玄之一门浩瀚无垠,贫道只能算是略懂皮毛。”飞鸿并不急着显摆。 “那你看一次收多少钱?” “我且先说,若不对便不收钱,若对了,那便收您一文钱,可好?” “一文?!可你昨天不是收了他们一人十文吗?!” 飞鸿小声道:“还请您帮我保密。我看您头照吉星,是个有福报的人,一文钱便算是和您交个朋友。” 小厮又省了钱又得了吉祥话,开心坏了,眉头大痣一跳一跳的:“真的呀!我头上有福星?” “自然,应该就是这半年左右的事情,您得吉星高照,财路比从前顺遂了不少。” 小厮眼睛都直了:“真神了!”他半年前刚被选中买进郭宅,虽然离了父母,可从此每月都有了固定收入,吃住也不用花自己的,不用再过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飞鸿笑而不语。 小厮:“道长,那您能帮我看看,我这辈子能当上管家吗?”郭宅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世面,成为这种大户的管家就是他迄今为止的最大愿望。 飞鸿问:“那小哥方便告知您是何时开始当差的吗?” 小厮:“我就是半年多前来的!具体是去年七月初。你别说,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撞大运。照理说郭县令家这么高的门第应是选些样貌比我好的进来的,可刚巧那几天好的几个都被挑走了,管家又要得急,我就捡漏进来了!嘿嘿嘿!”他边说边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痣。 飞鸿也跟着笑:“是没错,您这步大运能走至少十年。” 小厮更高兴了:“那也就是说我这十年里就能当上管家对吗?” “那倒也没这么快。虽说您头上有吉星,可时运恰逢癸酉,和您眉头的这颗大痣相冲了,必定是要犯小人的。” 小厮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懂了“大痣”“相冲”,急道:“那我把痣挖了?” 飞鸿摇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雷霆雨露均是恩惠,怎可为改运去损毁?这可是要犯不孝的大罪。” “不然我该怎么办?” “小哥莫急,你先告诉贫道,你这两个月内可往东去过?” “东?哪个东?去东街给管家买下酒菜算吗?” “当然算!”飞鸿压根不在意他去了东还是去了西,“如果小哥近两个月内往东方去过,那您身边的小人应是这一月内离开了郭宅。” 小厮眼睛一亮:“难道我的小人就是徐福?” 飞鸿不记得名册里有徐福这个人,立刻锁定:“此人应是男子,三十不到,方圆脸,罗圈腿。”这是仵作手札里的记载。 小厮崇拜地连声道:“神神神!您真是神了!他真就是个罗圈腿!二十六!” “嗯,他有什么特别的习惯?你多说说看,我算一算是不是他在克你。” 小厮顿时来劲:“他他他力气很大,很能吃,哦,他还很好色,一有钱就去睡女人。” “去青楼?” “哪里!他那点钱哪里够去青楼吃喝,就是去巷子里找那种便宜的。不过估计现在应该改了,他如今说上媳妇辞工回老家成亲了。” “回老家成亲?这话是他自己跟你说的?” “不是,是管家说的。徐福招呼都没打就走了,铺盖都是管家帮他收的。怎么?这里头是有什么问题吗?” 第18章 再探郭宅 飞鸿摇摇头:“只要是彻底离开京城,那就没问题了!” 【死的就一定是徐福了!】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小厮继续絮絮叨叨,“要我说,那徐福真是脑子抽了,媳妇哪里有前途重要?没了这么好的差事,他哪里有钱养媳妇?” “人各有命,他走了对你是好事。”飞鸿安慰他,“若他在,你恐怕是要继续吃些苦头的。既然他已经走了,从今以后你便再不要从嘴里说起他,最好让这个人从你的记忆里消失,如此,你的这一场小人之劫,就能彻底化解。” 【如此,才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跟你打听过徐福。】 小厮连连点头:“好好好,只要能渡过劫难,我再也不提他,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飞鸿:“是的,提一次就会给自己招一次灾祸,你二人命格相冲,你一定要谨记。” “好好好,仙人放心,我记得牢牢的,想起来我就扇自己嘴巴子,绝不再提!” “此为一。第二,我且问你,你最近夜里是不是不太好睡?” “天啊!您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家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初春时节居然有蛐蛐!天天晚上吱吱个没完,吵得我一晚上起来好几次!” 飞鸿语气凝重:“所以,你为了睡得好,杀生了?” 小厮一愣:“呃……是啊,不然咋睡?呃……我作孽了是吗?” 飞鸿叹气:“杀孽也是大罪呀!就算是个蛐蛐,那也是有来处的。” “什么?几个蛐蛐能有什么来处?” “当然了!我且问你,跟你同批进府的人里是不是有鼠猴的?” 小厮翻眼看天,在脑海里挨个回想:“一个属鸡的,一个属马的,我是属猪的,同批进府就我们仨,没有鼠猴的呀!” 飞鸿心说:【好嘛,同批进府三人,时间和人数都跟况家那三具尸体对上了!】 她接着问:“那比你晚进府的人是不是有鼠猴的?” 小厮摇头:“我们之后就只新进来一个,就是顶替徐福的,他属羊,也不是鼠猴。”一想起自己提起徐福,小厮啪地一下给了自己一记巴掌。 飞鸿没阻止他,心里继续分析:【徐福死后立马有人进来顶替,时间再次对上。买人进府的人可能有问题。】 飞鸿假装掐着指头算半天:“不对啊,应该是有鼠猴的出现在你身边,”她闭眼碎碎念了几句口诀,突然睁眼盯着小厮,“是把你买进府的人鼠猴!” “魏管家吗?魏管家他好像是属兔啊,我不太清楚,得回去再打听一下。” 飞鸿:“你不必打听,我只问你,见到魏管家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嗯……他人挺好的,虽然腿瘸了,但挺爱说笑的,对我们管得也松,老爷和夫人要是不回来,我们在家里过得可自在了。” “哦?这样吗?那应该不是他。” “为什么?” “人的直觉是最可靠的,你既然见到他觉得舒服,那他必然是旺你的。”飞鸿胡诌道。 “哦!这样啊!”知道对手不是管家,小厮大大呼出一口气,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鼠猴跟蟋蟀之间其实风马牛不相及,“可那会是谁呢?” 飞鸿再次掐指一算:“这样,你回头寄钱给你家中父母,让他们帮你烧些纸钱给族中先人,就是您的祖父或者是曾祖父,你的先人收到你的供奉,自然会在地府替你向阴司说好话的。这样一来,不管对方是谁,你都不会受到影响了。” 小厮如蒙大赦连连称谢。 飞鸿继续道:“这段时间,你便三缄其口,少说话,多做事,尽量不造口业,免得说的话跟你先人的不一样,反倒惹来更多麻烦。” “是是是!” 又一通鬼扯后,小厮恭敬奉上五枚铜板,感恩戴德地回去了。 飞鸿独坐树下,对自己刚才收获的信息进行分析。 原来,之前的三名死者也是这个郭宅里的人,加上徐福,这里头活生生少了四条人命。可那天洛承风上门时,管家特别气定神闲,自己夜里潜入宅子里甚至也没遇到什么阻拦,显然郭宅并没有做什么防范。 到底是太过于胜券在握,还是管家确实不知情? 恐怕需要用些手段试探一二。 再说整个杀人栽赃的事,现在完全可以确定就是郭宅里的人搞的鬼。至于到底是管家还是郭县令,只要想到对方连兵马司都敢戏耍,那基本只能是郭县令。 莫非这个郭县令跟三娘结过仇? 联想到自己那天见到的小隔间,飞鸿觉得也许三娘对玛瑙佩的来历撒谎了,也许玛瑙佩本来就属于郭宅,是三娘为了那个什么压八字的事情才拿走了本属于人家的东西? 她这么想完全是有原因的。 飞鸿八岁的时候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当时三娘正和那个狗屁游医好得蜜里调油,狗屁游医说需要当地一个老士绅的胡子给飞鸿做药引,三娘就真的夤夜去人家里把老头的胡子都给薅了。那老头据说原是在朝廷里当过大官的,衣锦还乡就好个体面,结果没了胡子变成个老太监,哭着拄拐去衙门大闹,衙门以为是有人寻衅报复,查来查去查了大半年也没个结果,谁能想到老头的胡子遭这番罪只是因为一个江湖游医的信口胡诌? 想到那把胡子,飞鸿忍不住呕了一下。 往事不堪回首啊…… 由此及彼,也许在自己更小的时候,三娘遇见过一个貌美如花的假道士,那道士用飞鸿的性命骗了三娘去干了一些错事,比如偷玛瑙佩…… 咦!越想越有可能! 也许正是因为办了如此蠢事,三娘觉得太难以启齿,所以不肯告诉自己真相! 越想越闭环! “真是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春三娘!!!”飞鸿忍不住骂出了声…… …… 为了确认自己身上的玛瑙佩是否属于郭县令,飞鸿于是夜再次潜入郭宅。 一批蟋蟀将军被撒入庭院,宅中响起吱吱嘎嘎的虫鸣。 狗子已经吃完包子昏睡过去了,对屋顶上跃动的人影没有任何反应。 前院传来几句骂声,有点耳熟,应是那个长着大痣的小厮又被蟋蟀吵着了。 蒙面飞鸿身着夜行衣、悄无声息地落到屋顶,仿佛踏在风上,不留痕迹。 第19章 大人是在担心民女吗? 飞鸿这身轻功是三娘着重培养的,比其他任何手艺都要重视,就是为了逃跑时候用。飞鸿也很懂事,学得又快又好,这么多年从未落下。 今晚万里无云、月色很亮,她不好一直在屋顶晒着,一片叶子似的飘落后院,打算撬门入内,突然,身后的蛐蛐不叫了。 飞鸿立刻察觉不对,挺身一个平地后翻,险险避开一股斜冲后背的罡风,落地时,对面正站着一位瘸腿管家! 他立在庭院中央,手持一根粗大铁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飞鸿。 “我说这时节哪里来的蛐蛐,原来是家中进了贼!”管家双手抡起铁杖,噼啪破风声如雷霆贯耳,力道惊人。 飞鸿不敢轻敌,一个闪身隐入屋下暗处。瘸腿管家紧追而上,铁杖猛地挥出,击向她藏身的位置。 飞鸿连连翻跃,躲过攻击,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庭院中穿梭,一次次精准避开管家的铁棍,动作轻盈而迅速,偏若游龙,悄无声息。 管家虽然力大无穷,但毕竟腿上不便,面对飞鸿的轻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只能一点点把飞鸿往人多的前院逼去。 他的每一击都落空,飞鸿则在躲避中寻找机会,就在即将被他逼到中门时,她的手中寒光一闪,一柄飞镖直冲对方面门。 管家反应迅捷,抬起铁杖打落飞镖,飞鸿又接连掷出十几枚——叮叮叮叮叮,金属撞击声尖锐刺耳,无数道火花炸裂在暗夜中——管家再抬头时,飞鸿已没了踪影。 …… 翌日,南城兵马司,清风堂。 “大人,我真的没有骗你,那个郭宅里头一定有问题!” 飞鸿昨晚想了一夜,郭县令家连个私宅的管家都是高手,显然不是她一个人能对付的,要想尽快查明真相,还是要找洛承风合作。 这个洛大人虽然有城府,好歹还算是个好官,自己帮他查案,他应该会领情。 为了尽量提高洛大人对自己的好感,她出门前特地打扮了一番,一身翠绿,头发精心编了个很对称的垂挂髻,清新又软糯,像一颗春日新发的嫩草。 洛承风刚见到她时看得很是愣神了一下,然后才听进去她说的话,接着就一直捂着额头听她说完。 “那好,你先告诉本官,这么隐蔽的消息,你是怎么打探到的?” “自然是听说来的呀!我在他家附近摆摊摆了好几日,好不容易才打探到这么多消息,大人,小女所言句句属实。” “你敢盯梢朝廷命官?真是胆大包天!” “大人,请听我解释!我只是在那里摆摊,顺便打听消息。您知道的,我从小和三娘相依为命……现在三娘这样,只有我能依靠了!为了能替三娘立功,让她早早从那阴冷的牢里出来,我……我只能如此呀……”说着低头擦去不存在的眼泪。 洛承风自己幼年丧母,看着飞鸿为养母愁苦,心有戚戚,放缓声音道:“哎哎,好了好了,本官只是告诫你,不可任意妄为。知道你救母心切,可你这样连日外出,主顾家的活都不用干了吗?我记得你说过,这家人对你挺好的。” “……大人明鉴,主人家原先是对我挺好的,只是后来主母不知在哪听说了三娘犯的是这种事,怕我有样学样坑害他家……便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走了……” 洛承风沉默半晌,才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好叫你明白不该走歪门邪道!明明是家挺好的主顾,愣是作没了,这教训你要铭记!” 飞鸿挺意外,这老学究居然还记得她的这些琐事,点头诚恳道:“小女谨记。” 洛承风没再继续和她掰扯工作的事,转回主题:“你说死者叫徐福,除了是从小厮嘴里套来的,可还有其他证据?” “大人,您明鉴,那家子既然有心隐瞒,自然是把证据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不过一介女流,怎么可能还找到其他证据?” “你还知道自己是一介女流呢?一介女流有你这么大胆去人门口支摊子套话的吗?万一里头真有凶犯,对你起了杀心呢?”老学究没忍住,又开始叨叨叨。 飞鸿一捧心口,眼含星子道:“大人是在担心民女吗?” 洛承风一噎,顿时忘记接下来要骂什么。 飞鸿小脸一粉,低头道:“就知道大人最是体恤百姓的!” 一记马屁化解了前一个问题的暧昧,洛承风干咳几声顺坡下驴:“你知道就好。你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不该去冒险查案,查案该是我们的事情。” 飞鸿乖巧地点点头:“大人英明神武,一定能让案情水落石出。只是,您千万小心,那个管家是个会武的,你可莫要受伤。否则……百姓们该是要伤心的。” 这话说得含蓄,联系上下文,她是用“百姓”指代了自己,她觉得洛承风不傻,应该能被撩到。 没想到洛承风的关注点落在了另一处:“你怎么知道管家会武的?难道就因为他力大无边?可这话是从小厮口里说出来的,你怎么就确信小厮跟你说的是实话?” 【大哥!因为这些都是我编的呀!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昨天晚上跳进人家院子和人打了九九八十一个来回吧!】 飞鸿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低眉顺眼地说:“人家只是个弱女子,跟着三娘学了点看卦算命的本事,原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小厮怎么跟我说,我便如实都来告诉了大人……至于是真是假,我想着大人明察秋毫,总能查清楚的……” 一通马屁,又把洛承风捋沉默了。 他在心中暗道:【这话说得没毛病,普通百姓确实无从分辨消息真假,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让我们去核实论证。哎,这小女子有勇气去探查杀人案已是不易,我不该再苛求于她!】 这么想着,洛承风终于对飞鸿露出和煦笑容,道:“本官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本官吧!” “大人!”飞鸿软糯糯地叫了他一声,“大人,小女还有一事……” 第20章 荷包不能乱送! 洛承风:“何事?” “小女……小女为了套那些人的话,只能借着卜卦算命的幌子行事,虽说引导他们行善积德,但终究是不磊落……”她用帕子捧着一把脏兮兮的铜钱迎到洛承风面前,“这些日子看着大人行事清风朗月,小女也受到熏陶,回顾往昔,觉得很不应当……大人,这些是小女算命卜卦这几日所得,您帮小女把这些不义之财收走吧!上交国库、或者捐给慈幼堂,怎么都好!算是小女略略补过!” 她低头暗笑:【我知道你不会拿这些钱,但我知道你一定很欣赏这样的我!来吧,洛大人,请不要吝惜你的夸赞!】 手头却是一轻…… 铜钱被拿走了…… 洛承风几乎是小跑着完成了拿过铜钱、清洗一番、擦干水渍、叠成整整齐齐的一摞、包回帕子里再还给柳飞鸿的整个过程…… 洛承风一边把钱递还给飞鸿一边道:“你能知道自己做的是不对的,真的有长进!所幸也不多,你就自己拿去慈幼堂捐了吧!” 飞鸿还在呆呆地看自己手里干净整齐的铜钱,洛承风又塞给她一个荷包:“这些钱拿去用,好好重新谋个营生。” 他刚洗过冷水的手冰得她一缩:“不不,大人,这荷包……” “你拿着!”洛承风把荷包推进她怀里,“我知道你孤身一个女子很不容易,不要跟本官推脱。” “可是,大人……” “本官命令你收下!” “可大人……” “快收下!” “可……” “听话!” “哦……”飞鸿乖乖地把荷包收进袖子里。 其实她是想提醒洛承风,男女互送荷包是有特殊含义的。 荷包不能乱送啊!!! 可看洛承风此时神情,慈祥和蔼中还透着一股满足,哪里有半分男女之情?他分明正沉浸在洗干净一大把铜钱的快乐里…… …… 离开南城兵马司,飞鸿来到郭宅附近,找了个临街的茶楼,点了一壶茶,观望郭宅门前的情况。 等了大概半个时辰,洛承风带着一个扈从出现。 扈从上前敲门,门房来开的,说了两句,门房就着急忙慌地进了门,不多时,拄着拐的瘸腿管家来到门口。 见到是管家,洛承风上前要说话,结果两步没走稳,居然平地摔跤,直接扑到管家身上,两人齐刷刷往里栽去。 飞鸿从楼上只能看到他们叮铃咣啷倒成一片,接着,扈从和门房各自扶起自己人,两边又互相说了几句,洛承风他们便告辞走人了。 等走开几步,洛承风低头跟扈从嘀咕了几句什么,扈从快步离开。 飞鸿轻笑:“洛大人果然不傻。” 她大致能明白洛承风的思路。 他听说管家会武,心中起疑,又没有理由审问,便找个由头去郭宅试探。刚才那一倒,管家身上是什么情况,他应该能摸出个七七八八。 只是,虽然知道管家会武,但也不能断定人是他杀的,更不能断定这件事和郭县令有关。洛大人多半只能安排人手盯着郭宅,进一步收集线索。可如果郭县令和管家按兵不动,洛承风一时半刻也盯不出个子丑寅卯,等时日一长,新案纷至,这事可能又要不了了之。 飞鸿打算出手推一把。 如今有了“徐福”这个名字,要让凶手坐不住,她有的是办法。 …… 燕子街,绮梦轩。 这家青楼在南城不算有名,姑娘一般、酒菜一般,生意更是一般般。 老鸨就是老板,原先自己是个头牌,赚了些钱就急着出来自立门户,可惜经商能力有限,经营得很是艰难。 但这些对飞鸿来说都不重要。 她看中的,是这家青楼后头有一口水井,并且这家青楼离郭宅只隔了两条街。 有水井,消息就散得开; 离得近,消息就能传进郭宅里。 飞鸿一身利落的男子打扮,翩翩然入得绮梦轩。 老鸨一眼瞧出她是女子,笑着迎上来:“这位姑娘,您来错地方了。” 飞鸿也笑:“妈妈怎知我来错了?” “女子来我们这儿,无非是寻人。可你也瞧见了,我这店里冷冷清清,今天开门到现在还没一单生意上门,您要找的人不在我这。”老鸨不跟她兜圈子。 “那您可错怪我了,我不是寻人,来您这儿就是来送生意的。”飞鸿展开扇子,颇为潇洒地摇起来。 老鸨嗤笑:“你一个女子,你能给我送什么生意?难不成你还给你自己家爷们找荤腥?” “我不给爷们儿找荤腥,我给自己找。”飞鸿说着,拿出一只银元宝。 老鸨一愣,忽而冷脸:“你该不是姓黄的那个浪蹄子派来偷师的吧?” “我不认识什么姓黄的浪蹄子,我也不学您的手艺。今日我给自己找乐子,你有好的,尽管上,我这里,钱管够。”她把元宝放在桌上,朝老鸨推过去。 “姑娘,我这里没有小倌,你想要得去南门瓦子。” “我不找小倌,就要美人。怎么,鸿运临门,妈妈反倒生意都不敢做了?” “我这些年吃过道上朋友不少的亏了,已经不信什么天降鸿运的大好事,您若不说清楚来意,还是快些离开吧,我这里虽然生意不好,但好歹还是养得起几个伙计的。”她说着朝二楼指了指,上面正有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在往下看。 飞鸿抬眸看了他二人一眼,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道:“您这人也忒聪明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老鸨嘴角一勾:“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我有一位哥哥,他吧,样貌长得还算周正,但就是罗圈腿,这原本也没啥,可不知哪个歪嘴的说罗圈腿的男人不行……传到我那未过门的嫂嫂耳朵里,她家里怕女儿无后,便不肯了。我劝我哥重新找过,可我哥就认准了我嫂嫂,于是我给他想了个办法,就是找几个姑娘替他正名,可他面皮薄,不肯,又想着要为我嫂嫂守身如玉。我看不下去,便自作主张,来找您帮忙来了。” 她说着,撩起外袍一坐,腰间一只铜牌露出一角。 老鸨看得分明,那牌子顶雕云雷纹,当中一个“火”字,旁篆“出京不用”和“皇字七百一十六号”,虽然只露出一角,可她却是认得的—— 这正是南城兵马司的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