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后娶了小狗夫郎(女尊)》 1、第一章 节气刚过小满,北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夏季的热度,就先迎来了一场雨,给人骨头缝都浇得透凉。 雨下了一整夜,一直到清晨才将将停下,整个庆国公府被洗刷得干净明亮,那些毫无生机的建筑都染上了几分新鲜气。此时天色蒙蒙亮,堆积的云层早已一扫而空,只是空气还冷着。要是多穿几件外衣防寒,倒也能算是个好天气了。 这个时间的国公府很静,除了厨房那边正在准备早膳,人声喧嚣烟雾弥漫之外,其余几个院子都十分安静。也就显得那个穿过庭院的身影更为醒目。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动作灵巧,眼神犀利,刚下过雨的地面四处都是水,可他在外面跑了一大圈,愣是没有打湿一点鞋袜跟裤腿,整个人仍然干干净净。 少年抱紧怀里的布兜,从厨房侧面不起眼的小门进入府内,一路小跑着到了一处别院。在那间别院门口的木牌匾上,写着三个潇洒大气的字——云水居。 云水居处在沈府东北角,院子是整个沈府除去家主之外最宽广的。但只要看一眼院子就会发现,那些多出来的地方没有被设计任何漂亮的布景,只是栽了几棵果树跟竹子,种了一小片菜地,在角落还堆放着几把农具,充满着生活气息。从外表来看,这里一点不像国公府小姐的院子,倒像是什么农村姑娘的自宅。 布兜里的东西不算太沉,但少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护在怀里,一直到书房门口,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平复呼吸。 “二小姐——”青兰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才去叩响门扉,音量不算高,“东西给您带回来了。” “……进来吧。” 屋内停顿片刻才传来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又有些漫不经心。听到对方的应答,青兰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迈步走入书房。 说是书房,乍一看其实是不见一本书的。第一眼望去,最先入目的会是一排排有遮盖的架子,在微风吹拂下可以看见,上面是无数堆积起来的卷轴。房间最里侧有个斑驳的书柜,看起来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木质的柜子上满是岁月的痕迹。 而稍微转头,向旁侧的窗口看去,才会注意到那张十分宽阔的案台,跟站在案台前低敛眼眸,缓缓放下毛笔的女人。 她身姿挺拔,面容清俊,虽然体格有点瘦削,却不显得羸弱,打眼一看,就能感受到那股自内而外的温润书卷味儿,和让人舒适的随和。 相比起其他文人墨客,这人身上明显少了些高傲冷冽,多了份平易近人。即使是不带着笑,看着那张脸,也会让人觉得亲切。 那是沈随安,庆国公府的二小姐,也是少年成名,才华横溢,连当今圣上都对她的作品赞不绝口的年轻书画家。 此时的沈随安眉头紧蹙,凝视着案台上的画作。青兰屏住呼吸,悄悄关上门,很知趣地没有主动出声。看小姐的表情,恐怕这幅画应该出了些问题,没能让她满意。 “你觉得怎么样?”她冷不丁地开口了,语气中似有烦闷。 “什么?”青兰眨眨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幅画。”她说。 闻声,少年探着脖子凑过去看——洁白的宣纸上交错了几条树杈,前浓后淡,拉开了画面的远近。而在宣纸的中央部分,一只看起来胖乎乎的小雀儿立在树枝上,正转头梳理自己的羽毛。那羽毛还被晕染上了一抹深蓝色,成为了画面中最为醒目的色彩。 整幅场景被她几笔就勾勒得淋漓尽致,似乎下一刻,这只小雀儿就会察觉到旁人的注视,振翅飞走。 “特别好看,”青兰小声感叹,“真是可惜了……” 的确可惜。 比起小雀儿跟树枝,占据了更大面积的是画作的中下部分,被洇染上的一片墨汁。那一团墨痕十分扎眼,像恶鬼一般侵吞掉了景物,完全破坏了整幅画的意境。 女人轻叹一声,无奈地挪开镇纸,将这张未能完成的画作拿走,堆放在最角落的架子上。 这个架子是所有架子中最满的一个,存放了无数张废稿,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清理一通。要知道,这上面的还只是没来得及署名,且勉强有可取之处的废稿。那些署名后她又不满意,或者她觉得完全没有亮点的,全都被沈随安亲手烧掉了。 等到处理完手头的画,她才从青兰那里接过布兜,拎着去了案台。女人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心中暗自数着,也不在意手上的墨弄脏了那些金贵的宝贝。 出自不同地区匠人的墨条、南城那边的胡老夫人亲手制作的毛笔、用上品珍珠磨出来的珍珠粉,还有新制的金墨以及一些不同颜色的天然矿石…… 要是拿给不懂行的人去看,肯定会觉得这布兜里的东西看起来廉价的很,不值几个钱,但就为了拿到这点东西,花出去的银子都能在王城外围置办一套不错的小院落了。 更何况,有些材料不是花钱就能弄来的。 “齐了,”沈随安清点完毕,表情放松了不少,还算满意地点点头,“收拾起来吧,放在之前的位置就行,顺便帮我打扫一下架子。” “是。”青兰应声。 见少年已经开始整理,沈随安独自走向门口,但还没踏出去就回了头: “一会儿把之前下雪垂钓时画的湖景图翻一张出来,再找个好看点的布袋子,”她说,“早饭过后我来题字。” “好的,二小姐。” * 走出书房的沈随安没选择立刻离开,而是在檐下站定,出神地望着庭院。一想到接下来的安排,她眉间就难免又浮出几分惆怅。 今天是她的前辈李凭学士举办赏花宴的日子——虽说昨日落雨,不少花朵都被摧残,但大家都知道,赏花只是个名头。 这不是什么具有仪式感的重要宴会,也并非传统节日,只是一些年轻的贵族女男聚在一起游玩的由头而已。李家在王城地位很高,再加上李凭自己也广交善友,收到邀请的女子很少会拒绝,所以她举办的宴会,大多都是热闹好玩的。 沈随安喜欢好玩的事情,也欣赏李凭的才华,二人早在少年时就玩到了一起去,这么多年关系一直都不错。身为庆国公府的二小姐,也是李凭的好友,沈随安自然是被优先邀请的一员。早在半月前,她就跟夫郎确定好了要一起参加。 但不巧的是,前几日她刚跟夫郎产生了一些争执,一直到现在都没能和解。俗话都说妻夫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可这些道理放在沈随安跟她夫郎身上,似乎是行不通的。 沈随安的夫郎名为顾云熙,嫁入沈家已有三年。虽说是妻夫,也同住在云水居,但二人却并不亲近。 想到顾云熙那副冷淡又油盐不进的样子,沈随安就忍不住叹气。但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现在这个时间,她怎么也该去看一下顾云熙了。 ……还得确认一下他到底去是不去。 沈随安收回了视线,揉揉眉心,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刚刚那点愁容顿时不见影踪。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随安想,似乎成婚之后,自己就总是比曾经更容易感到疲惫。 可她明明不该有什么压力。 沈家一直足够安稳,立场明确,从不参与政治斗争,钱财方面没有困扰,身份在王城也足够有分量。况且,她自己也没什么大的抱负,不像大姐那样愿意去官场闯荡,也不像小妹那样一身牛劲使不完,非得去军营历练才能舒服。 她的生活就该平静而闲适,画点画,写点字,跟朋友们喝喝酒作作诗,活一天乐一天。 至于婚事……其实她早知道自己这个身份,婚事不一定会如意。她没有中意的男子,对感情方面也蛮不在乎,家族给安排一个并不熟悉的夫郎很正常,只要能相敬如宾,好好搭伙过日子,她就没什么怨言。 不过看她跟顾云熙的现状,想到这一步,还有很长的距离要走。 “墨竹,”走到属于二人的厢房门口,看见正在往门外走去的少年,沈随安叫住了他,“他醒了吗?” “二少主君早早就醒了,现在正在梳妆,”墨竹行了个礼,乖顺地看着沈随安,眨眨眼,“他刚说让我去叫您的。” “是吗,”沈随安挑眉,踏步走进门厅,还不忘了提醒墨竹,“你去厨房让人送点早饭过来,记得拿点能暖身子的汤。” “是。”墨竹答应道。 顾云熙很少主动去喊她,这让沈随安感觉有些奇怪。不过想来,他今年确实没出过几次门,总是郁郁寡欢的,或许是在这府里憋坏了,所以迫不及待想出去走走,生怕她反悔吧。 就算不是这样,也绝不可能只是盼着她过去。 两人确实有三年妻夫之实,但在大多数时候,沈随安都是独自在书房或者另外一个阁间吃饭跟休息的,除了特殊情况,也很少会跟顾云熙睡在一起。而且每次同床共枕后,这位金贵的小夫郎都会明里暗里说更喜欢一个人睡,觉得沈随安在身边不舒服。说得多了,她也就不怎么回去住了。 她突然感觉自己这个妻主当得很失败,没有半点大女人该有的威严。只是她也不习惯跟个乡野村娘一样对着夫郎颐气指使,还是更喜欢跟人商量着来。 不过既然是一起出门,没必要非得去分房间吃饭。而且,她还有点事想跟顾云熙谈谈。 走入熟悉的门厅,站定在那扇门前时,女人忍不住自嘲地低笑了一声。这间陪伴她长大的屋子,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一处陌生的地方。即使偶尔留宿,沈随安也找不到半分属于自己的味道。 * 听见响动,坐在梳妆台前的年轻男子放下胭脂,微微仰头看过来。 男子身穿浅青蓝色的长衫,高高的立领上有着繁复的暗纹,那立领完全遮住了喉结,防止被其他女人看到这种隐秘的位置,也迫使男子必须保持端庄的仪态。 他皮肤瓷白,嘴唇红润,眉目清冽,上了些许胭脂的脸颊带着抹淡红,看起来很有气色。一双凤眼轻轻扫过,就能与人拉开距离,不管是同谁说话,他都是这幅冷淡而疏远的模样。那头柔软如丝绸般的黑发被绾成了漂亮的发髻,上面插上了根素雅却足够衬人的玉簪,一看就是他的贴身男侍晚黛的手笔。 “……你来了。”顾云熙眸光闪烁,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嗯。” 他没有叫她妻主。 沈随安早已经习惯了,一般顾云熙只有在有沈家长辈出席的场合才会唤她一声妻主,私下时,他并不愿意这样称呼她,大多都是直呼“你”,或者跟着别人喊一声“沈二小姐”,偶尔顾云熙心情不好,还会唤她的全名。 但不论如何,顾云熙确实生得极为好看。早在把他娶进门之前,顾小公子就是王城有名的玉面郎君了。 几年前,在顾家还是跟沈家平齐的大户人家时,不管是他那个被称作天降文曲的姐姐顾贺怜,还是那两位精通音律的才子哥哥,都不如这位只需露个脸就能惊艳不少女子的顾云熙出名。王城上下,几乎没人会不清楚顾家有多爱子,对家里那个小仙人般的幺弟,她们一直是百般呵护,无比纵容的。 就连顾家一朝倾覆,她们也在竭力保护好顾云熙,把他隔绝在危险与斗争之外。 即便沈随安自觉对外貌并无多高要求,也经常会因为顾云熙的容貌而心软几分。毕竟人天然都是爱美的,像她这种喜爱书画,对万物都能抱有欣赏之意的人尤甚。 在新婚之夜,沈随安掀开盖头,看见眼前泫然若泣的小公子的那一刻,她曾下定过决心,从此不让自己这好看的小夫郎受半点委屈。 对这段婚事,她抱有过期待,也付出过努力。 只是有些事并不一定都会如愿。 2、第二章 顾家幺子从定下婚事到最终出嫁,只用了短短半月。 那时,王城已经传出了些许风声——有人说,顾家要倒了。 沈随安不清楚朝中局势,也不关心自己待嫁夫郎的家境,她只希望那人别太难相处,至于容貌如何,她不在乎。 这桩婚事由家主沈路拍板决定,母亲的侧君李氏一手操办。沈府主君早已过世,李氏执掌中馈多年,从未苛待子女,办事也利落细心,将大姐跟她都视如己出,所以从李氏那里,她也知道了点情况。 顾家现在已经岌岌可危,用不了太久,就会变成空中楼阁,甚至可能面临灭族的危险。顾家家主顾渊早已察觉到形势不对,奈何有些事情已经无力回天。仗着跟沈路少年时有点交情,顾母希望借沈家,保住她最为疼爱的幺子。 所以这次嫁子,其实是急嫁。顾家准备的嫁妆实在算不上丰厚,还是沈家出了一些充场面的东西,才让她们的幺子不至于被悠悠众口奚落。似乎所有人都喜欢看那些站在高处的人跌落泥潭,但沈随安听到这些,只是在想,那位顾家小公子,好像也挺可怜。 这场婚礼的规模并不大,但在沈家的帮助下,该有的东西都一样不差。新婚那天,沈随安看见了长长的车队,看见了顾母强行撑起喜色的脸与眼中的忧虑,看见了顾家的女儿们疲惫的脸,最后,是那位遮住容颜的公子……这个人,便是她的夫郎。 一瞬间,沈随安觉得有点恍惚。她从未跟这人见过面,但今天,她们就要结婚了。 觥筹交错后,女子们调笑着拍拍沈随安的肩膀,暗示让她今晚收着点力,别第一次就把自己的漂亮夫郎欺负过头。沈随安因为酒涨红了脸,随口应付几句,被一声声恭喜送出了宴席,来到远离喧嚣的厢房。 浅淡的醉意氤氲了沈随安的思绪。她忘记自己是怎么被青兰搀着走回去的,只记得在被大红色装饰起来的新房中,那位独自坐在榻上,沉默不语的小郎君被她轻轻掀起盖头,露出了让人惊艳的容颜。 她甚至可以看见面前人眼中的水光。 “……母亲说,你会照顾好我的,”眼前红着眼眶的少年指尖都在发抖,像受了什么莫大的欺辱,可他偏生得那样好看,这种表情只会格外惹人怜爱,“……我不相信。” 烛火轻晃,身着新人礼服的沈随安微怔,察觉到了眼前人的不安。 “我会竭尽所能,”她慢慢地拿过顾云熙的右手,放在手心,半蹲下身与他对视,语气极为认真,“只要你还是我的夫郎,就可以信我。” “我不是自愿嫁过来的,”似乎是被这视线烫到了,顾云熙别开眼神,“你、你不能强迫我……” “当然,”眼前的女人弯了眉眼,她只要稍微放松,脸上就好像带了笑意,语气温柔地安抚,“在这里,你也是主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都能自己决定。” “你可以对我好吗……?” 他问。 “可以的。” 她说。 “那我……”小公子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转而去攥住自己的衣摆,声音干巴巴的,“我,不要圆房。” 随后,他抬眼,望向沈随安,眼中的抗拒足够清晰,情绪也比刚刚稳定了几分,又一次重复道:“沈随安……我不想圆房。” * 想来,去是不去这种问题已经不需要问了。沈随安看向顾云熙,心中暗自感叹。要是顾云熙不打算参加,肯定是不会这么早起床捯饬的。 “墨竹呢?”顾云熙开口问。 “拿早饭,”沈随安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有点僵硬的双手,不准备在门口停留,关上门径直走到屋内的小桌前坐下,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起来,“等吃完就准备出门吧,今天天冷,多穿几层。” “知道了。”他的回答一向简练。 感受到沈随安在自己身边经过,从室外带进来的冷意让顾云熙微不可查地躲了躲,片刻后才示意晚黛继续帮他梳妆打扮。 沈随安没能察觉对方那点微妙的情绪,她坐在顾云熙身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将茶盏往旁边挪去,抱着胳膊找个舒服的姿势,就趴在桌子上小憩。她今天起得早,刚才画画时又一直开着窗户,让凉意刺激自己的精神来维持状态,这下猝然进了室内,温暖的炭火让身体很快放松下来,不由得就开始犯困。 一时间屋里只有梳妆台那边的轻响,还有沈随安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公子,完成了。”晚黛轻声提醒。他一向心灵手巧,话也不算多,是顾云熙从顾府唯一带走的陪嫁男侍。 镜前人收回了思绪,调整角度检查一圈自己的外表后,满意地勾起唇角。这抹笑容让顾云熙的美丽变得更为张扬,他一向懂得自己在外表上的优势,也很了解那些女人的心思。 顾云熙站起身,走到沈随安对面,神色如常地落座,安静地给自己斟一杯茶,小口小口抿着。闭目休息的人听到了声响,还是趴在桌上没动,一直到对方放下茶盏,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怎么这次可以出去?”顾云熙轻声问。 沈随安有点无奈,从桌上爬起来,揉揉眼睛,咕哝着回答:“不是你自己想出去的吗?” “是吗?”他并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种话。 “上次你说,那些小聚会去不去都没什么差别……既然看不上,那就去点大的宴会,”女人像是在说着平常的小事,“今年你一直没怎么出门,我记着的。” “嗯,”顾云熙声音平静,“我只是以为,你不会让我去。” “为什么不让?”沈随安反问。 “呵,”顾云熙笑了一声,像是嘲讽她的明知故问,但他没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了另一件事,“你不会告诉我母亲吧。” 那双漂亮的凤眼像是刀子一样看向她,不需要仔细去辨认,就能感受到强烈的怀疑。但对于沈随安来说,他的眼神还不具备太强的攻击性,只是这份好像理所当然的怀疑,让她很不舒服。 沈随安收敛了几分温和,少见地冷了声:“除了你的身体状况之外,我没有跟她说过其他关于你的事情。” “……谁知道呢。” 顾云熙的回复很平淡,他还是只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随意放下一句话,将视线挪向别处,避开了她的目光。见对方油盐不进,沈随安不愿和他继续争辩,干脆当做没事发生,安心趴着等早餐。 “沈二小姐还是注意点仪态,”面前传来一声轻飘飘的提醒,“在沈府就算了,一会儿可别在宴会上丢了面子,害得我也跟着您蒙了羞。” “你也晓得这里是沈府,”沈随安被说多了,早已习惯,没有起身的意思,懒懒地回了句嘴,“又不是戏班子表演,哪有那么多人看我。” “牙尖嘴利。” “事实而已。” 这句话让顾云熙忍不住轻哼一了声,微微蹙起眉,难得感到了些许恼怒。 诚然,沈随安的态度远远算不上过分,但一向顺着他的毛撸的女人突然和他对呛,还是让他十分不满。不过这份怒意,在顾云熙冷淡的脸上,很难看出半分来。除了白皙的面颊似乎更红了一点之外,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顾云熙,”趴在桌上的女人仍然没动,那声音从她手臂间传出,闷闷的,听不出情绪,“一会儿我要去看小涵。” “嗯。”顾云熙心情不好,不想理她,随口应着。 “他这几日病一直不见好,总说对不起我,”沈随安也不在意对方的敷衍,自顾自地说下去,“还说,要和你道歉。” “所以?” “就这一次,去祈寿院,你要和我一起。” 女人不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甚至都没用疑问句,只是和平常叙述一样,帮顾云熙做好了决定。 “……为什么?”顾云熙攥紧了衣角,声音带上几分质问,明显是不情愿的。 “因为比起身体上的病,心病才是最难解开的,”沈随安慢慢说道,“小涵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你……” “这与我何干,”冷硬的回复打断了沈随安未尽的话语,“我不会去的。” 在桌上趴了一会儿都沈随安总算起了身子,抬头望向顾云熙,神色认真。 “我知道你做了些什么,顾云熙。但只要这次同我过去,那些事都没关系了。” “如你所愿,乌裘已经离开。但小涵是我的弟弟,你不能让他一直难过。” “……我说了,”沉默了几秒后,顾云熙并不打算改变主意,他眼中的冷意从未掩饰过,“不去。” 沈随安叹了口气,半晌,她像是妥协了一般低声回答。 “行。” 有些事,在这时已经定下了结局。 * 小公子的房门前,一位老公公不停地来回踱步,一直等到年轻女人的身影出现,他脸上的焦躁才总算散了几分。 “二小姐,您可算来了,”已经年迈的石公公佝偻着腰,匆匆迎上去,语气尊敬而克制,“小公子昨晚又遭了梦魇,今天状态也不算太好,一直念叨着您呢……” “石公公,”沈随安走来,温声问道,“小涵喝药了吗?” “还没,刚刚李侧君过来哄小公子喝药,但他难过得太厉害,怎么也喝不下去,好不容易喝下一点,又全都吐了出来……”石公公看着沈涵从小到大,语气中满是心疼跟担忧,“大夫说他心中有郁结,小公子身体本就孱弱,这样下去怕是……” “药给我。”她伸出手。 “好、好……” 石公公匆匆答应着,他身边的男侍很有眼力地递过了碗,碗中浑浊的药水尚且温热,稍微离得近点都能闻到那浓浓的苦涩。而后,石公公颤抖着手将房门拉开一人宽的通道,只是站在门口,都能感受到房间中的暖意。 “不必担心,”沈随安注意到了老人的忧虑,她声音平和,像是在宽慰,“小涵会好起来的。” “有二小姐这句话,老奴就放心了。”石公公眼含热泪,目送沈随安进入房间。 这间居室住着沈随安的弟弟,也是沈府的幺子,沈涵。因为儿时落水的经历,导致了沈涵自小体弱多病,这里常年都弥漫着药草的味道,已经浸透了每一件家具。 面色苍白的少年躺在榻上,蜷成一小团,而他身边的大夫正在给他说着些什么,但显然,少年眼神空洞,完全没有听进去。一直到沈随安坐在了塌边,轻声唤了他的名字,小少年才缓缓转过头,通红的眼眶又开始积攒泪水。 “……二姐。”沈涵声音颤抖,只看了一眼,就又将自己往被子里埋了埋。 “小涵,”沈随安没有着急喂药,将药递给大夫,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少年露出来的头发,“不是你的错,姐姐知道的。” 被子里的少年摇摇头,已然泣不成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不过在听到沈随安的下一句话,他又立刻掀开了被子,脸蛋上还挂着泪,茫然又暗含希望地看着沈随安。 “姐姐已经找到乌裘了。” 他好像听到了乌裘的名字……乌裘,没有丢吗,已经被找到了……? 二姐的声音像是给他讲故事一样,轻轻的,慢慢的,在他耳边响起。 “乌裘不是被小涵弄丢的。” “等到小涵病好了,姐姐就把乌裘带回来,陪小涵玩。” 沈随安的话语顿了顿,继续说道。 “还有……如果你害怕顾云熙,我们就不见他了,好不好?” “以后,他就不住在沈府了。” “所以小涵不许难过了,乖,起来喝药。” 3、第三章 乌裘不是某个人,而是一只幼犬。 沈随安第一次见到它时是在集市,她本是要给沈涵买只没有花纹的风筝,准备回去在上面亲手画上画,等到天气好的时候再去和弟弟一起放。没想到在快回程时,一只比兔子大了两圈,还极有力气的黑色毛球迅速冲过来,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青兰的小腿,要不是有沈随安顺手搀扶了一把,他差点就要被绊倒。 虽然人是没事,但二小姐刚刚挑好的风筝却在混乱中不小心落了地,沾染上泥浆,已经没办法再继续用了。 还好随身侍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冒犯沈二小姐的罪魁祸首。定睛一看,才知道那不是什么毛球,而是一只通体纯黑、浑身脏兮兮的小狗。 小狗看着不过两个多月,正是有活力的时候,明明没多壮实,力气却比一般幼犬大得多,被抓住了也不挣扎,闻见身边家仆手中拎着的食盒中有荤菜,摇着尾巴哼哼唧唧叫唤着,脑袋直往那边凑,看起来不太聪明。 本来还在为风筝遗憾的沈随安被它逗笑,也对这小家伙动了心思。 在询问一圈周边后得知,这狗不知道是从哪跑来的,因为讨人喜欢所以一直被各路店家投喂,身体养得倒是不错。前段时间小狗被万香楼的一个后厨小丫头抱去养,说是以后等她哥嫁出去时算作嫁妆。但就在昨天,万香楼后厨那边的巷子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骂声,叫嚷着“还嫁妆,它这一只嫁妆能把你哥其他嫁妆吃空!”、“这个家有狗就没你老爹!你自己看着办!”,最后,小丫头颓丧地把狗放了,小狗又回归了流浪身份。 听完传闻的沈随安忍俊不禁,到底是多能吃的狗,才能让一个男人不顾脸面地来找女儿撒泼。不过只要确认了这狗是无主的,她就没什么顾虑了。 虽然沈随安交友甚广,但人跟动物毕竟不一样,她其实并不是招动物喜欢的体质。好友家养的动物,不管是狸奴啊狗啊这种机灵点的,还是鸟这种单纯一些的,碰见她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愿意屈尊降贵理她一下。就连驯服一匹马,她用的时间都会比其他人更长。 而这只狗不太一样,稍微喂了两口吃的,就开始晃着尾巴围着人打转。明明警惕性那么弱,却偏偏能看出来沈随安才是那一圈人里的老大,翻着肚皮在她面前献殷勤,乌黑的眼睛眨巴眨巴,一伸手就张嘴露出粉色的舌头,想舔舔她的手指。 最终她还是没忍住,重新买了只风筝后,把小狗带回了府邸。因为小狗的毛色是纯黑,长相还颇有点小黑熊的模样,她给小狗取名为乌裘。 乌裘很可爱,活泼黏人,皮实又好玩,在府里住了不过几天,身上就长了点肉,看起来比先前健康不少,成天跟在沈随安脚边走。她很喜欢乌裘,也决心要将小狗留在身边,可在她抱着乌裘给顾云熙看时,却只收到了对方的冷眼。 * “你准备把这种东西往府里放?”对方脸上的不喜十分明显,说出的话也毫不客气,甚至可以算得上有点刺耳,“又是菜地又是狗,你当云水居是什么乡间野地吗?” 在很早之前,顾云熙就对云水居的布置有意见了。 沈府的院子中,属李侧君居住的翠乐庭最为华丽贵气,每一处布景都格外精致漂亮。李侧君李昭是大户人家出身,跟李凭也有一点远亲关系。他性格张扬,手段了得,在上层男眷圈子里鼎鼎有名,是那些小公子们向往成为的对象,也是顾云熙在沈府唯一一位欣赏的人。 沈府的其他人跟沈随安差不多,虽然也会做点表面功夫,但更多的是实用主义,院子的布景比较随意。到了沈随安这里,她索性将“开心就好”的理念贯彻下来,喜欢什么果就种点果树,想看什么花就零散地栽点花,想画竹子就移栽几颗竹子,突然想体验耕作就开垦了一方田地。明明在外是那么文雅的一个人,生活中却如此不讲究。 在欣赏完翠乐庭后,顾云熙就有点不太高兴,觉得跟那边一对比,云水居实在是上不了台面。早在先前,顾云熙就提了几次想翻修院子,重新设置布景,可沈随安总是推脱说再等一段时间,到时候会让他满意的。 顾云熙不知道沈随安在等什么,或许这只是托词,或许沈随安根本就不想让他动院子。成婚的时候,这个女人明明亲口说过“你也是主人”,但在顾云熙看来,这更像是一句空话。 李侧君一直很喜欢顾云熙,二人关系不错,偶尔也会互相走动。可在顾云熙想让他帮忙劝沈随安两句的时候,李侧君摇了摇头,说,沈随安这姑娘对自己的所有物有很强的占有欲,只要是她不愿意给出的东西,任何人想去拿都不会有好后果的,强行去逼她改院子,怕是容易让妻夫之间生了嫌隙。 “既然她让你再等等,为什么不能耐心一点呢?”那个时候的李侧君眉眼含笑,“随安这孩子不会骗你,都是一家人,她肯定是会向着你的,你应该相信她。” “作为夫郎,最重要的就是信任自己的妻主,不是吗?” 相信什么?相信那个毫无期限的“等一等”吗?他只觉得李侧君也是在帮沈随安欺骗自己,这一肚子委屈最终还是顾云熙自己咽了下去。 现在,沈随安居然还想把一条狗也给放进来——不是文雅有趣的小鸟,也不是安静整洁的狸奴,而是一只脏兮兮,不停叫嚷,像是在煤炭堆里滚过一圈的狗。 他不喜欢狗,更不喜欢沈随安随意地往属于他们两人的院子里添置东西。即使沈随安再三保证乌裘不会踏足他的厢房,也不会出现在他的身边,他还是不想同意。 顾云熙只有一个诉求,就是把狗送走,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当然,如果能顺便把那些菜地也换掉就更好了。 * 沈随安从不会跟顾云熙争个面红耳赤,见实在没办法让对方接受,她也只能先歇了养狗的心思。 沈府其他人都不怎么适合养狗,沈涵体弱多病,容易被冲撞,大姐业务繁忙,三妹又常年不着家,至于爹爹……他应该会喜欢狗,但李侧君不喜欢,沈随安不想破坏爹爹跟李侧君的友谊。 最终,不管再怎么无奈,她还是不得不暂时放弃了——但只是暂时而已。现在可以先托人照顾一下乌裘,等到了七月,她跟顾云熙搬出沈府,再亲自把乌裘接回来。 其实搬出去这件事,从两年前沈随安就有所打算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后,她发现顾云熙跟沈家人应该合不太来。沈随安不愿意勉强夫郎去迎合别人,况且顾云熙也一直想要更宽广的居所跟更漂亮的院子,到时候可以给他一些地方让他自己设计,想必他也会很开心的。 有点事做总比闷在家郁郁寡欢的好。 所以在一年多前,沈随安就开始给顾云熙筹划他二十岁的生辰礼物——一方位于王城东面的复合型院落,距离沈家主宅大概有半个时辰的车程。 她亲自监工,请了最好的匠人来设计院落,也让李侧君帮忙参考了很多,前几日也算彻底完工,只差再收拾收拾,好好养护一段时间,等顾云熙生辰后就可以直接入住了。她确实舍不得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舍弃,但也不会一直不顾夫郎的意愿。 沈随安想,到时候就把乌裘放在沈府云水居,差人照料着,经常回来看看。这样既不会起冲突,也可以养乌裘。她告知顾云熙,只需要在找到合适的收养人之前,再让乌裘留在这里几天就好。 对此,顾云熙不置可否。 可沈随安没想到的是,就在妻夫二人商议过这件事的两天后,本来老老实实待在偏房中的乌裘忽然不见了。 也是在同一天下午,李侧君急急忙忙地找到了沈随安,他说,沈涵今日想准备出门逛逛,可一直到现在接近天黑都没有回来。沈随安面色凝重地差暗卫去寻找,另一边的家主沈路差点都要报官,一直到暗卫那边传来平安的消息,一家人才放下心。 等到沈涵一行人回了家,沈随安过去一看,就见自己的弟弟脸色煞白,嘴唇都被咬出了血,平日里最喜欢跟二姐一起玩的小孩,此刻却怕得不行,两眼都哭红了。 在沈随安哄了好半天后,沈涵才总算不再紧绷,低声抽泣,一字一句地道歉:“对不起、二姐……呜……小涵、小涵没用,把乌裘弄丢了……” * 沈涵病了。比起找乌裘那次受的寒,更大的问题是他十分害怕,害怕被二姐厌弃,也害怕被二姐的夫郎责怪。即便有沈随安去安抚,去保证不会因为这件事怪他,效果也不大,小涵始终觉得是自己的错。 狗不会无故走丢的。 乌裘现在还是幼犬,每次带出去应该都是被抱在怀里,牢牢抓住才对。一般被抱住时,乌裘很少会强烈挣扎,只会乖乖窝在人手臂里睡觉。沈随安面上没有深究这件事,只是在安抚弟弟,但从那天下午,调查就开始了。 在第三天的夜里,暗卫寒霜把一个被绑起来的女人送到了沈随安面前,单膝跪地,禀报调查结果。这女人是沈涵的一名贴身侍卫,寒霜看到了她在往沈府外转移一匣银子。 沈随安低敛眼眸,翻动书页,分出一点心思听着女人说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被银子蒙蔽,才答应了那男人的话。她本以为只是装作不小心弄丢了狗,也没想到小公子会生一场大病。 “所以,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沈随安轻声问。 “那人蒙了面,卑职不知是何人……”女人颤颤巍巍地回答,“但卑职注意到,他右手小拇指的里侧,有一道不明显的疤……看起来像、像是被尖锐的东西扎过……” “把他给你的命令重复一遍。” “那个人说……”女人咽了口唾沫,“把今天会出现在沈涵身边的狗带走,让它永远也回不来……事成之后、管住你的嘴……” “那你是怎么做的?”明明是平静的语气,却更让人心底发凉。 “我、我……”她的声音几乎快消失了,“我把它带走后,扔进了,抱州河……” 沈随安合上了书。 “寒霜,这个人交给李侧君处理。青竹,跟我去看看我夫郎。” 还真是巧合。这个伤疤的描述,跟她夫郎身边那位贴身男侍晚黛手上的疤痕,简直一模一样。 要不是墨竹曾经和她提过,晚黛很在意自己手上一处不起眼的疤痕,经常往上面涂药膏,她还真不一定能注意得到。看来,往夫郎身边放那么一两个自己的人,是有点好处的。 起码不会一直被他蒙在鼓里。 4、第四章 沈随安很少真正生气,即使有了怒意,她也会尽可能压抑自己,不会在表面上展露出来。那天,她靠着一股冲动走到了厢房门口,但一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进去与顾云熙对峙,只是在那人门口站了好半天,最终长长叹息一声,疲惫地吩咐了墨竹和寒霜几句,转身回了书房。 她大概……不该对顾云熙抱有期待。 没出太久,晚黛被押送到了沈随安面前。已经十六岁的少年无比顺从地跪在了地面,他的表情格外从容,语气也十分平静,像是早已知道会有今天这次质问。后来听寒霜说才知道,他其实并不是被强行带过来,而是自愿跟着寒霜过来见二小姐的。 “二小姐,晚黛知错,”他低眉顺目地跪趴着,展现出了十足的诚意,“但请给奴一次补救的机会。” 沈随安勾了勾嘴角。 昏暗的房间中,即使表情再怎么友善,这种氛围下也会显得有点渗人。晚黛的指尖在颤抖,显然他的心情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静。 所有人都知道沈家二小姐是个脾气好的,可晚黛不敢赌。男人就算了,这种世家出身的女子,哪有几个是真正人善可欺的怂包软蛋?没有动怒只是因为,大部分事情根本不需要到值得她动怒的程度。 而沈涵,已经涉及到了沈随安的底线。 “你倒是觉得自己聪明,”她轻声开口,“若非小涵的身体还能靠药物吊着,你现在没有和我说话的机会,更遑论在这里跟我提条件和做交易。” “奴自知罪该万死,但……”晚黛强压下背后的凉意,硬撑着声音,“晚黛自幼被顾家人种下控魂蛊,实在无力违抗二少主君的命令……” “说有用的。”她对眼前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奴从二少主君那里窃来了解药,私自遣人带走了乌裘……如果乌裘可以治好小公子的心病,希望二小姐能放奴一条生路。” “那你准备用什么瞒过他?”沈随安问。沈府里的确有制蛊师,只是隐藏得很深,晚黛不可能知晓。她并不想在一开始就许诺下好处。 眼前的晚黛惨然一笑。 “奴愿意说出自己知道的、关于顾家的一切,等到结束之后,二小姐可以尽管废了奴的嗓子,”他眼神坚决,“只求二小姐满意后,可以帮奴取出蛊虫,离开二少主君身边。” “不过决定权在您,不管您是否要帮奴,乌裘都会原原本本地交还给您,”晚黛低伏在地,“毕竟下月被二少主君发现奴私拿了解药……奴也是会死的。” 沈随安沉默了。 将乌裘交给沈涵,与指使晚黛收买侍卫,想在那个时候除掉乌裘的,确实是顾云熙。这个晚黛,没必要说谎。沈随安让人退下,把其他安排交给了青竹。 经过制蛊师的试验,晚黛体内的蛊虫虽然种下的时间很长,但好在并不是最特殊的那种,暂时可以先用临时解药撑着,伤气血,但不至于丧命,足以瞒过最近一段时间顾云熙的质问。等到后面,只要抢在顾云熙发觉之前,把他体内的蛊解掉就行。而这段时间,晚黛还是会在顾云熙身边。 只是,她那个时候仅仅知晓了顾云熙下达的命令,却并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他到底只是想以一个自己不被牵连的方式丢掉乌裘,还是将矛头对准了沈涵。 不管是哪种理由,这个沈府,顾云熙是没办法继续待下去了。为了一条狗大动干戈,着实闹得有点难看。沈随安叹了口气,想起明天的赏花宴邀约,准备进行最后的试探。 假若顾云熙真的只是针对乌裘,没有对沈涵的恶念,假如他心中还存有半分对沈涵的愧疚……就该会和她一起去祈寿院的。 * 从祈寿院出来的沈随安快步前往书房,将那张青兰选出来的画题上字,包装好,作为带给李凭的礼物。她重新检查了一遍着装,又让人帮忙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套上外衫,向着沈府大门走去。 正如顾云熙所言,他没有去祈寿院。沈随安想,自己应该也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了。 三年以来,除了李侧君和她之外,顾云熙从未主动接触过沈府其他人,一开始沈涵偶尔还会想来云水居找姐姐玩,后面像是被顾云熙的冷淡吓到了,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一直都是沈随安去祈寿院找沈涵的。 看来想让顾云熙去看望小涵,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既然夫郎宁愿用这种手段也要竭力提前赶走乌裘,那或许顾云熙对其他事情的忍耐,也大概到限度了。她不该蒙蔽自己,顾云熙确实不喜欢这里。 分家的事情再不能耽误。等到赏花宴回来后,她就去同母亲商议,尽快将这件事办妥。 沈随安从没有一味把人往坏处想过,其实最早也确实是她自己未经同意就把乌裘接了回来。虽然她可能因为这件事跟顾云熙产生一点单方面的隔阂,但不管怎么样,日子还是要过下去。顾云熙是她的正夫,沈随安也答应过顾母,要对他好,要护着他。 她不想食言。 只是,不食言是一回事,心里如何去想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起码在对待顾云熙这件事上,她从来都问心无愧。 她仍然会可怜自己的夫郎。 天真,懵懂,就连隐隐透露出的恶意都显得有几分幼稚与可笑。美丽的皮囊与优越的家世赋予少年时的顾云熙太多优待,而顾家一朝倾覆后,所有人都在为他继续编织那一场幻梦。沈随安亲眼看着顾母整日奔波,只为了给顾家二小姐翻案,也看到了前来探望顾云熙的顾家大小姐,脸上那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的表情。 顾家人不允许顾云熙出门,不允许他得知当今时事,不允许他出去抛头露面——因为顾家的现状太过颓败,任何一位世家小姐都可以随意踩顾家女一脚,任何一个家族都可以将顾家当做笑料,顾母的苦苦奔波在有些人看来只不过是垂死挣扎。她们不希望顾云熙也被当成笑柄。 可顾家人只告诉顾云熙说,会好起来的。却没有告诉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 只是沈随安知道,顾家已经不会有那一天了。 沈随安的母亲,沈家家主沈路,年轻时便追随了当时的三皇女,也就是当今的圣上。陛下登基五年后,武将沈路在一场刺杀案中保护了陛下,自己却最终落下残疾,成了跛脚将军。 皇上待沈家一向宽容,最大的原因就是沈路,她信任沈路,也信任沈家的立场。于是沈路被封了庆国公,还捡了个闲职,没事去校场练练兵,连早朝都不用日日去。 在一次母亲醉酒时,沈随安曾经听到沈路咕哝了几句话。 她惋惜地说,顾渊可惜了,动谁不好,偏要为了个女儿去动平晟王君……落得这个下场,真是不值。 平晟王君是当今圣上的弟弟,也是在那次血雨腥风的五女夺嫡中唯一幸存下来的皇子,其他皇子要么不幸被牵连,要么站错了阵营,全部都死在了那次变乱之中。他原本是陛下唯一的在世血亲。 但就在四年前,也就是沈随安与顾云熙成婚的前一年,似乎是因为什么严重到连皇帝都无法袒护的案子,让他被关进了监牢,最终还未等到审判结果,就在狱中自裁而亡。 照母亲这么说,平晟王君的死与顾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现在看来,迫使顾家倾塌的真正幕后之人,正是陛下本人。 她甚至不愿意直接找个由头将顾家人满门抄斩,而是在用着什么极为渺茫的希望吊着顾家,让她们以为还有机会,还能翻盘,继续撑下去,或许还能看见一抹光亮。 沈随安有点背后发凉。 沈府是个好地方,顾母是吃准了陛下不会在意一个十几岁的男眷,也愿意让沈家人拿到点微不足道的玩具,才把最宝贝的小儿子硬嫁进来的。至少在沈家,不会短了他的衣食,不会遭人欺辱,不会平白没了性命。至于顾云熙那几位曾经也算小有名气的哥哥,现在依旧是闷在家中,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都不会娶他们进门。 如果顾云熙真的能聪明一点,就会在沈府发展属于自己的人,哪怕只有几个。这样,他就不至于被遮住双目,捂住双耳。 起码现在,沈随安还可以接受顾云熙将她视作假想敌,可以理解顾云熙角度的焦躁与不安。可是她的夫郎总归要有一日醒来,真正长大,真正看到外面的一切,面对顾家那一团糟的处境。她想,顾母希望她保守这件事的请求,只能维持到她们分家后那天了。 她准备跟顾云熙彻底讲清楚顾家的境遇。 或许在这之后,两个人的相处也能稍微安稳一点。或许这样,比在顾家被拖去断头台前才知道真相,还能更为温柔一些。 * 昏暗的宗祠中,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抽了抽鼻子,忍耐着背部火辣辣的疼痛,跪在列祖列宗的名字前。而他的膝下也是一片血迹,足以见得这人伤得有多重。 他撇撇嘴,眼眶还在发红呢,手上就开始不老实了,一会儿扯扯衣服,一会儿调整下姿势,一会儿龇牙咧嘴地去碰碰伤口,完全安静不下来。 少年名为陆湫,是现大理寺左评事陆守一之子,还是一名庶子,昨天刚因为男扮女装被发现,让人从军营里揪回来了。被揪回来是因为陆湫顶了个死人的名字,让那人的家里人发现了,差点就成了重罪。 也不知道是母亲破了费走了些关系,还是有贵人帮忙,最终这件事被轻轻放下了。剩下的,便是家事。 即使是男眷,陆湫也因为母亲一句“你不是觉得自己很能耐吗?能跟那些女人混在一起,怕是也能承担得了对女人的家法吧”,最终被长姐亲自施了鞭子,打到母亲总算松口才停下。陆守一把人送到了宗祠,让他好好跪着忏悔,一整夜都没允许他回去睡觉。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差点害得自己母亲连官都被撸了下来,但陆湫这小子心思一直十分活跃,仍旧死性不改。他昨天可没有连跪一整夜,靠着在军中训练出的警觉,只要没人来查岗他就理所当然地睡觉休息,听见动静又立刻去跪好,到了早上还记得给膝盖做点伤口,展现出自己的诚意。 就是自己往膝盖上弄伤属实很疼,小少年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但也没强忍着,毕竟这样才更真实,看起来更有悔改之心。 等到隐约听见脚步声,陆湫连忙收了小动作,正襟危坐,如愿听见母亲暂时放过了他。 被长姐的男侍搀扶着清洗完伤口,又被母亲和爹爹轮着骂了一圈,等所有人都骂完离开,陆湫才勉强拥有了半天的休息时间。少年趴在榻上,长吁短叹自己目前的遭遇,又对将来产生了几分迷茫。 他本就是为了逃避成婚才偷跑出去的,这一回来,怕是刚养好伤就要被谈婚论嫁,找个女人好好管教他。他有点想念军营了,想念没人知道他是男子,没人逼迫他端庄有礼,没人非要让他结婚的日子,想念自己的马儿,想念跟沈明琦一起吃饭…… 啊对,沈明琦。陆湫恍惚一下,沈明琦好像是唯一一位知道他是男子的战友。也不清楚陆家被放过有没有她的帮助。听人说沈明琦家里好像也挺有钱,当兵是来历练的,只是此后山高水远,怕是难见面了。 不过沈明琦家再怎么有钱,应该也比不过王城庆国公的那一户沈家。 想到这里,陆湫就不免难过,心口一下一下地闷痛。 他喜欢的女子,正是那庆国公府的二小姐,沈随安。而当年一时冲动离开家,也是因为听闻沈二小姐准备迎娶夫郎的消息。 陆家接触不到更为复杂的信息,所以有些传言到了陆湫的耳朵里,就变成了沈二小姐与顾小公子情投意合,天造地设,十里红妆将人迎娶回家。听到这回事的陆湫顿时犹如五雷轰顶,呆了许久没能动作,等确认了沈随安确实要娶那个什么顾小公子后,他蒙着被子在家哭了一下午。 然后陆湫当晚就收拾行李走了,边走还边决定,以后再也不回到王城。他陆湫这一辈子,除了沈二小姐之外,谁也不嫁。 5、第五章 马车随着女人进来的动作而产生晃动。 顾云熙瞥了一眼沈随安,又别过眼神,似乎铁了心不想主动开口。他闻到了沈随安身上未散的药草气息,或许是想到了沈涵,也可能是之前沈随安的那些警告,顾云熙咬了咬嘴唇,默不作声。 他从不肯服软。 但女人的视线并没有在青年身上停留哪怕片刻。 她毫不客气地落了座,马车起行,沈随安与顾云熙坐在对角线的位置。她看向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中的画卷卷轴。 如果是以前,沈随安还会轻声地、慢慢地去哄他,但现在她没有这个心思。她厌倦了每一次都是自己费尽心思讨人开心,也对夫郎这种不说话,等着别人去讨好他的姿态有了一丝腻味。 窗外杨柳的枝条被微风吹拂,晃动着撒下一片柳絮,纷纷扬扬散落在街道。偶尔还能看见孩童们嬉笑玩闹,把柳絮往同伴的脸上吹去。 这让沈随安兀然想起了去年那一场鹅毛大雪。 那是去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那么大,却没有一点风。 她向来是个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的性子,在这样一个大雪天,就该去室外走一走,去那些没有人的,孤寂而广阔的地方。于是沈随安顶着冻得通红的脸,推开顾云熙的房门,丝毫没有解释前因后果的意思,只是直接提出:“小公子,我们去垂钓吧。” 她将他唤作小公子。不叫夫郎,怕他听了生气。也不叫姓氏,这样显得生分。只是一句小公子,从她口中说出来,似乎就比别人叫的要好听许多。 她记得,那天的顾云熙难得没有驳了她的兴致,沉默半晌,最后微微点头。 “好。” 沈随安心情大好,亲手帮他穿上狐裘保暖,带了足够的手炉跟暖炉,还在晚黛给人梳妆的时候一直盯着,末了噙着笑意打趣: “要是那鱼儿只顾着看你,不愿意咬钩,小公子是不是该做出点补偿?” “……油嘴滑舌。” 她那足以让一切美景都沦为陪衬的漂亮的夫郎轻哼一声,别过头不看她,耳朵尖却是红的。沈随安笑意更甚,打心底里觉得自己的夫郎偶尔也会有点可爱,她想,自己在夫郎心中,总归也是有位置的。 下雪的时候,还算不得太冷。 顾云熙呼出一口气,他头上戴着斗笠,脸蛋埋在狐裘中,纤弱的手生疏地把着鱼竿,而在他背后,沈随安正在作画。这天,沈随安没有让小侍陪同,除了船妇之外,就只有她们二人。而天地广大而辽远,在雪的影响下,几乎望不到这水面的边际,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几抹小山的影子,在天边交错。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叶扁舟,一片天空,一汪湖水,与船上的三人。 “……啊!”顾云熙感受到鱼竿传来的震动,小小地叫了一声。还不等他开口唤身边人,就有一双温柔的、带着暖意的手覆住了他的手。 沈随安在他身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教他怎么收杆,怎么将鱼带上来。可顾云熙总觉得脸热热的,吸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根本听不进去这人的教导。 “做得很好啊,小公子,”女人适时拉开了距离,“下次就要自己来了。” 可他又不会钓鱼,他不想自己来。 顾云熙用带着一点委屈跟期待的眼神看着沈随安,但她最终没有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沈随安在作画,她将那广阔的世界缩小,晕染在纸张上,只需要看到画,就会想到这一天的光景。 顾云熙忽然觉得钓鱼很无趣。他走来沈随安身边,看她的画。 “这是什么?” “来时看到的,积了雪的柳树。” “这个呢?” “飞鸟。” “那这个……” 他指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小舟末尾,手向上提着,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猜猜看?”沈随安挑眉,又加上两笔。于是那个小人儿手上多了根鱼竿。 这下顾云熙明白了。面皮薄的青年涨红了脸,沈随安把他画得那么笨拙,肯定是在笑话他钓鱼技术差。他像小孩子一般闹了脾气,准备接下来半个时辰都不要主动跟沈随安说话了。 “哈哈哈……”女人像是没看出来身边人的气恼,笑得肆意。等笑累了,她就干脆找了个地方躺下。 “小公子,你说,”沈随安开口,眼神看向那纷纷扬扬,似乎会一直继续下去的大雪,轻声感叹,“如果我们一同淋了雪。” “是不是也算走到了白头……?” * 他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人,也因此而单纯。因为善恶都足够纯粹,所以沈随安可以清楚他的想法。她认为,顾云熙有那么一段时间……在顾家人忙于翻案,而她还没有被顾云熙打击到不愿再找他的那段时间里,他或许短暂地忘记了外界的一切。 那时,顾云熙有在尝试接纳沈府,接纳自己的妻主。 但一切都是流动的,人时刻在改变,不知何时,二人的关系就再一次,再无数次地,回到了原点。至少现在的沈随安,已经无法说出想与他共白头之类的话语了。 马车停下,沈随安扶着顾云熙下了车,此时的李家男侍正在门前做引导,其中一位见沈随安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沈二小姐,”男侍行了礼,“我家小姐正在等着您呢,请携您的夫郎随我来。” 闻言,周遭的不少女女男男都望向了她们。沈随安成婚三年以来,极少带那位顾小公子一同参加宴会,这次居然能目睹二人同行。 只需要片刻的关注就足够了。 即使顾家现在是那般景况,即使顾云熙已经几年不曾出现在人前,那位青年的光彩也难以被掩盖。他是那样的美丽,高高在上而不可亵渎。淡漠的神情让人望而生怯,可越是这样,就越有让人想去采撷这一朵高山雪莲的冲动。 当然,那位沈二小姐在他的夫郎身边也不会失了色。清俊的女子身姿挺拔,从容大气,那双似乎一直含着笑的眼眸着实让人着迷。她的气质是如此沉静深邃,即使看着多么温和,犹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也从没人会觉得她好拿捏。甚至能让人在想看那位漂亮公子之前,不自觉先去看看她的表情。 旁人的视线不必过多关注。沈随安颔首,请顾云熙与自己并肩,跟着男侍走入李家宅院,二人身后则是青兰和墨竹两位随身男侍。 “逸欢妹妹!”李凭见熟悉的人影出现,立刻起身迎了上去,高兴极了,“真是好久不见!” 逸欢是沈随安的字,这个字并非由沈随安自己或家主沈路所取,而是出自那位性格跟她有六七成像的爹爹——赵岚卿。爹爹说,希望沈随安人生在世,能随心所欲,安逸平静,不求扬万载之名,只望享一世清欢。 “倚梦姐,”沈随安温和地跟她打了招呼,也亲昵地称呼了她的字,顺势递上卷轴,“上次你说想要的画,我可是给带来了。” “好好好!”李凭双手接过卷轴,忍住了现在就打开看的欲望,大大咧咧地拍拍沈随安的肩膀,“放心吧,逸欢妹妹,你倚梦姐没有食言的时候,不就是颗异色南海珍珠吗?我保证下个月之内亲自送到沈府!” “那到时候姐姐提前给个音信,妹妹备点好酒好菜,随时恭候。”沈随安顺势答应。 见此事达成共识,李凭这才将目光转向了沈随安身边的青年。不愧是十四五岁就被传出惊世容颜的顾云熙,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好像自成一副独特的人物画像,每一刻都是美的。 “这位就该是我们沈逸欢藏了三年的顾小公子了,”李凭嘴上调侃,但动作注意着分寸,没有任何冒犯,“你妻主还真是舍得金屋藏娇,当初她和我说自家夫郎多么貌美,我还想象不到,今日见着了才晓得,顾小公子的确足够惊艳。” “……呵。”顾云熙注意到李凭口中那句金屋藏娇,不着痕迹地冷笑了一声,丝毫没有要去配合一下主人家的意思。 “……他不常出门,有点害羞。”见李凭怔愣一下,沈随安将顾云熙的身形挡了一半,给李凭做了个眼神。 “没事没事……来者是客,在我们这帮女人多的亭子里害羞也正常,”李凭倒是大方,重新带上笑意,对亭子角落的一处位置招了招手,“小汀,来,带着你云熙哥哥去孟春亭找男人们玩去。” 那边的角落走出来一个小少年,跟李凭长得有八分像,看起来大概十五六岁,礼貌地带着顾云熙与墨竹离开了这边。见他们离去,沈随安也算松了一口气。 为了能带顾云熙出来走一趟,她也算是费了力气的。 早在之前,她就麻烦过李凭前辈,给她的夫郎好好安排下位置,防止有乱说话的长舌夫坐到顾云熙身边,产生什么不该有的冲突。 虽说李凭前辈在这么多人前看着多热情,但她其实是个嘴巴上经常不饶人,牙尖嘴利的家伙。但好在这人做事十分细心,不管是为官还是做人,几乎没出过什么差错。在沈随安面前,李凭也从没摆过前辈的架子,二人一直以姐妹相称,沈随安信得过她。 就是不知为何,李凭的运气实在差了点,三天两头碰见倒霉的事情,身上挂满开光的玉佩手串也治不好。为此,她一个当朝女官,天天被她那个爹爹拉着往寺庙送,少年时还差点被迫剃度出家。 这次被李凭安排去照顾顾云熙的,是她的弟弟李汀。李凭给沈随安打了包票,拍着胸脯保证了李汀绝不话多,绝不冒犯。 沈随安对李汀印象不深,就记得他比李凭小了十岁,是李家家主的老来子。唯一一次见面是在沈随安成婚之前,那时李汀也不过十二三岁而已。小男孩胆子不大,一整个宴会都没怎么说过话,只待在姐姐或者母亲身边,更别提和其他小公子一起聊天了,她都不记得人长什么样。 应该算是个稳重的孩子……吧? 反正只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就可以了。李凭筛选过宴会名单,不会出现参与进顾家那件事的人。 这一切安排,顾云熙并不知道。 6、第六章 虽然宴会上来往的人不少,但值得李凭亲自去招待迎接的,也只有那么三五个而已。她早已安排好给女子们玩乐的娱兴活动,时间与地点都标注在了请柬上,活动时间之外,大家都能在李家的园林中随意游玩。 至于男眷们,既可以选择在独属于男眷的孟春亭中聊天饮茶,也可以用提前准备好的乐器进行音律交流,还有一场特殊的男子诗会,即将在午后举办,供有才学的男子们互相沟通。如果是已经婚配的男子,可以随妻主一起去观摩女子这边的游戏,至于未出阁的年轻弟弟们,那还是不方便往女人堆里凑的。 反正不管是哪个亭子,都配备有精致的点心跟上好的茶水,女子这边美酒想喝就管够,完全能让大家玩得开心。 一切都妥帖周全。李凭满意地想。她已经检查过所有的环节,也安排好了足够的家仆去照看宾客,准备的侍卫数量也不少,方便应对各种难以想象的突发状况。 这次定然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准备到这种程度,其实也算是迫不得已。李凭这个人,运气差是天生的,她自己也知道。 打从襁褓之时,那算命的道士就面色复杂地看着男人怀中的奶娃娃,语气沉重地说: “这孩子身上有点霉运,儿时的日子怕是会很艰难,死劫是一劫接着一劫,要趁早去寺里养几年才能好一点。如果成功度过了而立之年,便可以霉运转为气运,在自己的领域一路高升。” 最开始的时候,她爹爹还不信。年轻的夫家极为不满地看着妻主找来的道士,说什么都觉得那女人是在欺蒙他们李家女儿,想喊侍卫把那坑蒙拐骗的神棍子扔出去。 可一直到他亲眼见证李凭一岁从榻上跌落,两岁被刺客挟持,三岁厢房失火,四岁食物中毒,五岁还被一个叛主的仆人差点掐死,爹爹才终于信了那道士的话。这还只是其中几件危及性命的大事,生活中那些倒霉的小事就更是多到说不完。 在李凭五岁那年,这位尽职尽责,却被蹉跎到满身疲惫的爹爹,总算是放弃应付她身边那一系列无法解释的倒霉事情,松口让她去寺庙长住,借着佛光祛祛霉。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遭了这么多灾还能活到这个岁数,运气到底是好还是差。 还好,她霉运缠身的体质也只有少部分人知道,不至于在王城被人避之不及。虽说李凭这人运气差,体质也算不上好,但她自小便有宏图大志,想要考取功名,即使在寺庙也潜心修学。十五岁时,她写的策论惊起满城风雨,甚至被陛下过目。年仅二十,她便考中了探花娘,这天赋,家里人想拦也拦不住,只能让她尝试着上了官场。 好在到了成年后,除了平常那些小的坏事还是接二连三,没办法阻拦之外,那种容易掉脑袋或者涉及生命危险的大灾大难,她已经很少会碰到了。即使有苗头,也会被她细腻警惕的心思很快察觉,及时排除掉祸患根源。 就是偶尔,这霉运会有点祸及他人,弄得她还怪不好意思。李凭诚心希望这次宴会,不要出现上次那种有人落水,或者闯错房间,还有在园林中迷路的情况了。 李凭环视一周,见大家都其乐融融,三两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露出满意的表情,顺势也提起酒壶,给沈随安斟了杯酒。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别郁郁寡欢的,”她拿起酒杯,笑意盈盈地跟对面人碰了一下,浅尝一口,“分个家而已,看你这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又不是因为分家才这样,”沈随安一脸无语,也跟着喝了点,咂咂嘴,“长宁呢?不是说她这次也会来吗。” “说要照顾她夫郎呢,晚点到,一会儿咱们一起去接她,”李凭回答,“她夫郎不是快生了嘛,也就这个月了。” “看不出来,长宁倒还意外体贴,”沈随安笑道,“明明照顾自己都用的糙办法。” “可不是吗,一介武娘,对待自家男人恨不得多长八百个心眼子,”李凭夸张地感叹,“上次长宁还给我写信说什么书到用时方恨少,也不知道她府上是多缺人,照顾个孕夫都能让她后悔没读书。” 长宁是定南小将军孟青桓的字,前不久孟小将军刚在南方大胜一场,最近回了王城,既是领赏,也是休整一小段时间,还能陪伴一下久别的夫郎。听说这次,她要等给孩子办完满月宴才会再度前往南方。 孟青桓与沈随安曾经是同窗,关系很不错,是那种一起逃课,但沈随安成绩依旧名列前茅,最终只有她一个人挨师者批评的狐朋狗友。但前几天一直难把她约出来,这人要么是又被召进宫中,要么是回家陪伴夫郎,把朋友排到了最后面。 “不过你可别笑她,人家虽然看着对夫郎哪哪都好,但真正有话语权的还是她自己,她家里那位,比你家的可懂事多了。” “我知道啊,”沈随安苦着脸,“可她家夫郎从最开始就爱慕她吧,我家这位打从嫁进来就一直带着委屈呢。” “啧啧,你也真是,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因为个男人闹得自己不高兴,”李凭满脸嫌弃,“要我说,还是见男人见少了。” “怎么,要我跟你一样,蒙着个脸去逛百芳楼吗?”沈随安白她一眼,“李大人别自己不学好,还带坏我这种端正清廉的好女子。” “行行行,你正直,”李凭咕咚一声,将杯中的酒喝干净了,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这很少露出愁容的妹妹,亲昵地搂住她,“好啦,到底是因为什么?说出来,姐姐好给你支支招。” 见李凭是真想听八卦,沈随安也松了口,抬眼看看今日的阳光,还算柔和,温度也刚刚好。沈随安起了身,主动邀请: “不然出去走走吧,边走边聊。” “正合我意。” * 即使是想被朋友开解,沈随安也不愿一味往自己夫郎身上泼脏水,只是简单拣了几个印象深刻的事儿说了一下,最后郁闷地叹气。还好是出去走,而不是留在亭子里,不然那一壶酒,基本都会被沈随安喝进肚子,到时候回府时又要被顾云熙说不知节制了。 “其实要我觉得,这些都不是事儿,”李凭的语气满不在乎,“你说,你心悦你夫郎吗?” 沈随安明显迟疑了。但迟疑也算是一种答案——她对顾云熙的情感,远远没到心悦的程度。于是只能沉默。 “看看,看看,”李凭摇摇头,“姐姐告诉你,逸欢啊,你就不该跟男人太较真。” “什么意思?” “在我问你是不是心悦他的时候,你应该回答是。因为他那张脸,已经足够你嘴上说出来心悦二字了。” “……” 这句话让沈随安十分无语。李凭见她没反应,咳嗽两声,继续说道: “我要说的是,你不能奢求跟人达成真正的心意互通,但稍微对他好点,就能拿到些回报,比如你所期待的相敬如宾。” “可是我对他好了啊。”沈随安语气有点委屈。 “花银子了?” “这三年比我前半辈子花的都多。” “买衣服首饰了?” “我就没见他穿过几次重样的衣服。” “带他出去玩了?” “……这个没有,”沈随安眨眨眼,“你也知道顾家的情况,带不出去。” “那——” “但我给他买了个宅子。” “在城东,准备到时候住进去。” “大概有三个云水居那么大。” “还请了唐淼大师来设计。” “本想在分家前一天带他去的,看完宅子,应该也不会因为分家的事情不高兴了。” 李凭沉默了半天。 “……真不知道你这些年到底攒了多少家底。” “快花完了,”沈随安表情沧桑,“下个月要进宫问陛下讨点银子。” “既然你给他付出了这么多,”李凭正色道,“那就放心吧,他心中肯定是有你的。就算是养条狗,喂了三年都有感情了。” “可我看不出来……” “你不能指望男人亲口对你说啊!”李凭一副大前辈的样子拍拍沈随安肩膀,“要意会。尤其是顾小公子那种高岭之花,更是要迂回一点,你要去猜他的心思。” 沈随安把玩着从李凭手中顺来的折扇,心里闷闷的,不想回话。 “像他这种男人,很容易表面对你冷淡,想拿捏你,实际上心里还是会记挂你的,”李凭宽慰着,“反正也是顺路去接长宁,不然妹妹随我去孟春亭那边走一走?” “那些在妻主面前说不出来的话,说不定跟男人们就说得出来了。” “我们逸欢之前可是多少男子想嫁的对象,炫耀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还觉得你不好?” 身边人的哄劝总算是让沈随安稍微被说动了点。 “跟男子交流,尤其是顾小公子这种,就应该把他当成一幅画,一幅会说话的美人画。你要去理解他,解读他。” 但她还是更喜欢简单直接的沟通。沈随安在心中偷偷想着。 7、第七章 “云熙哥哥,我是李汀,”身着浅黄色长衫的小少年带着拘谨的笑,伸手指引方向,“请随我一起去孟春亭吧。” 也算是来的正好。顾云熙扬了扬下巴,凤眸轻轻扫过自家妻主后,不咸不淡地应了声,跟着那少年走出这惹人烦闷的地方。 此时时候还早,外面是冷的。虽然阳光通透,但也提供不了太多热度。顾云熙裹紧了狐裘,接过墨竹递来的手炉,慢慢跟随李汀行走在这园林之中。 他身体比常人寒凉,从孩童时期就开始喝药调理,到了现在,虽然其他方面没有病症,但体温依然比常人要低上一些。 而且大夫还说过,他要子嗣会比其他男子更难。 那时候,听了这话的爹爹手一抖,打翻了母亲最宝贝的一件西洋摆件,连他的兄长都在倒吸冷气,但顾云熙却没什么感觉。 因为他并没有那么想出嫁。 顾府的一切都很好。顾家家主顾渊有一位正夫和两房侍君,不算旁系,顾渊家一共有五个孩子,两女三男。他的两位姐姐都不是嫡出的女儿,但奈何顾渊的正夫早些年伤了身子,怀孕本就艰难,这么多年也只等来了顾云熙这一个孩子。 他的爹爹白钰与母亲顾渊一直情投意合,即使白钰最终没能生出女儿,在顾府的地位也无人能撼动。他们把顾云熙这个难得的小儿子可以说是宠爱到了极致,也可能是因为嫡系出生的只有一个儿子,他的哥哥姐姐也从未对他有敌意。 那天的晚膳时间,或许是喝了点酒,白钰忍不住落了泪,轻声对他说,是爹爹不好,是爹爹的身体拖累了云熙。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没人应声。 可顾云熙不想离开顾家,也不认为自己这一生会为了哪个女人要死要活,非要给别人生出一个女儿来。 “爹爹,不哭,生不出来,那云熙就不生了,”才十几岁的顾云熙面色如常,走到爹爹身边,握住了白钰颤抖的手,软声劝慰,“云熙也可以不嫁,云熙想一辈子陪在爹爹和母亲身边,想一直在顾家。” 所有人都怔住了。 对于这个时代的男子收到的规训与教育来说,这句话是相当离经叛道的。可当家主顾渊听懂了话的含义,非但不恼,反而举起杯盏,将醇香的美酒一饮而尽,大笑道: “好!我顾家的儿子没有因为旁人的闲话就任人拿捏的道理!不生就不生,不嫁就不嫁!云熙这种宝贝,藏在家里还来不及,怎么舍得送出去?” 末了,顾渊又拍拍小儿子的肩膀:“没关系,只要我们云熙高兴,找个上门娘子又如何?” 那边的大姐小酌了两口,脸色红润,语气严肃,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开口:“要么就让云熙在府里待一辈子,我顾贺怜有能力养自己的弟弟。要么就找个上门妻,但品行一定要好,过不了大姐这关肯定不行啊!” “我也觉得行,云熙不会被欺负不说,想姐姐的话还能随时见面。”二姐亲昵地搂了把站在白钰身边的顾云熙,笑嘻嘻地附和。紧接着,连那两位侍君和他两位哥哥也向着他说话。 到底还是个小少年。顾云熙被说得面红,慢吞吞回了座位,小口小口喝着茶水,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也难免带上几分羞涩。可他知道,自己是高兴的。 那个时候,他以为生活会一直像这样没有忧愁,和和气气,一直到顾家的动荡。身为男眷,他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二姐被官府的士兵带走,关进了监牢,而母亲四处奔波,爹爹和侍君满面忧愁,整日哭泣。 然后,在一个晚上,匆匆走入他厢房中的母亲递给他一张帖子,疲惫地开口。 “云熙,娘给你定好了婚事,是庆国公府的……” “我不嫁,”一向淡然的小公子彻底失了仪态,几乎要把嘴唇咬破,眼眶通红,他不管那是什么庆国公府还是什么高门大院,他就是不想去,“我要在娘跟爹爹身边,我不……” “云熙,”母亲看着她的眼睛,那其中的深意,他看不懂,“不能再任性了。” “听话,等到家中平安,咱们就跟沈家提出和离,”母亲强撑起一抹苦笑,“到时候,就把云熙接回来,好不好?” “会、会很久吗……”顾云熙小声问。 “不知道,”顾渊走过去,将自己的儿子揽入怀中,“……但你要耐心等待,娘向你保证,会有这一天的。” 他答应了。 他被匆匆嫁给了沈随安,是什么沈家的二小姐,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女人。 没有太多准备过程,没有想象中的十里红妆,他甚至只能带走一个不熟悉的陪嫁男侍,其他曾经照顾他的公公跟仆人,全部都消失不见了。几日后,尚未回神的顾云熙就被盖上了盖头,送入轿中。 拜堂,结契,入洞房。 身边晚黛的声音似乎被隔了很远,听不清楚,也不愿意理会。他不想掀开盖头,也不愿意去想那个女人看到自己的模样时会作何反应。小少年再也忍不住委屈,独自小声地哭泣着。他坐在榻上,肩膀因为抽泣不住颤抖,静静地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的最终结果。 一直到脚步声传来,停在他身前。 那只骨节分明,十分漂亮,指节处带着一点薄茧的手探过来,小心地掀开他的盖头。 “……顾云熙,”她轻声念出这个并不熟悉的名字,脸上带上一抹在他看来格外刺眼的笑,温声与他说话,像是怕吓到他,“怎么哭了,想家了吗?” 顾云熙摇了摇头。 为什么她还能笑着呢?为什么她不需要经历这种变故?为什么偏偏是顾家遭受了这些?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被迫成为这个人的夫郎…… 顾云熙无法控制地去咬自己的嘴唇,一直到口中传来血腥味才停下。 从第一次见面,顾云熙就知道自己不喜欢沈随安。 “母亲说,你会照顾好我的,”顾云熙嗓音带着点哑,还有未能平息的哭腔,“……我不相信。” * 孟春亭中,坐在正中位置,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明艳少年表情不耐,手指骨节轻敲着扶手,一双秀眉都拧到了一起。贴身男侍战战兢兢地立在他身后,连呼吸都不敢太过放肆,恐惹得小少爷不高兴,被当成发泄的端口。 这是曹语霖,当今左丞相曹楷的次子,是个在大事面前还算守礼,但私下行事却颇有些跋扈直接的性格,一张淬了毒的嘴也非常能得罪人。若非左丞相一派一直占据高位,隐隐还能压倒右丞相钱婉明,照他这种个性,怕是早已经被人教训了千八百次。 这次他愿意前来赴宴,其实只为了一个人——曾经的顾家幺子,现在的沈家二少主君,顾云熙。早在这场宴会筹办之时,他就听到了风声,据说沈二小姐想要带自家夫郎赴宴,还让李凭剔除掉了所有参与进顾家那件事的家族。 曹语霖才不管那些。曹家当然没去跟某些想趁人之危的家族沆瀣一气,但就算有,这种水平的宴会,他也是想去就去,没人敢拦。 他就是想见识见识,那位曾经不给自己脸色,只有一张脸传的神乎其神,连家族都衰败了的顾小公子,到底还能不能跟以前一样眼高于顶。还有,他到底是哪里好,才能让逸欢姐姐把他藏了三年。 是的,曹语霖单方面的,非常讨厌顾云熙。在他眼中,是顾云熙抢走了他心悦的逸欢姐姐。 一想到逸欢姐姐为了这个人,还特地去让李凭大人更改宴会名单,一股无名火就直烧心头。 这几年中,即使是他刻意去打听,也很难听到关于沈随安和顾云熙婚后感情的传言。只是有人开着玩笑说,沈家二小姐怕不是也和俗女凡娘一样肤浅,得到了顾小公子这种美人后一直金屋藏娇呢。 怎么可能!曹语霖听到这话气得都鼓起脸。明明他也不比那个顾云熙难看多少,可逸欢姐姐见到他,从来没有和寻常女子一样脸红过!逸欢姐姐才不是只看表面的人,定是这姓顾的暗中作祟,败坏了姐姐的名声! 这次让他逮到顾云熙出门,自然是想试探二人的关系。如若二人真的妻夫同心,他曹语霖敢爱敢恨,大不了哭个半月,放下对逸欢姐姐的爱恋就是。可要是他们之间有着隔阂,曹语霖自然不介意挑拨一二。 他好歹是丞相之子,喜欢一个女人,就要风光大嫁,且必须要正夫之位。就算再怎么喜欢逸欢姐姐,他也不会委屈着自己去做侧君。不过,他倒是不介意自己未来的妻主休夫。 不远处,刚刚走过拐角的几个人影出现在视线中,为首的二人身着浅青蓝色与浅黄色的长衫,后者比前者矮上一些,动作有点温吞。纵使已经对顾云熙的身形不熟悉,但之前进门时看到的李汀他可还记得清楚,他听到了,李汀是要负责去照看顾云熙的。 而且尤记得第一次跟那位顾小公子相见时,他就是穿着一身浅青蓝色、做工格外精致的衣袍,即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就能抢走落在曹语霖身上的半数视线。 见那几人已经快来到亭口,曹语霖起身迎上去,朗声道:“顾小公子,真是好久不见。” 站在高位的少年笑容张扬,眼中带着难以完全掩饰的攻击性,明明是听起来还挺正常的问候,在此刻却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8、第八章 这一声,让孟春亭其他男眷的视线被吸引到了亭口。原本,身为丞相府次子的曹语霖就是众人暗暗关注的对象,而现在,又来了一位据说是美若谪仙的顾云熙。二人之间的氛围丝毫算不上融洽,但站在一起,一位张扬明丽,一位冷淡沉静,视觉效果十分养眼。 “曹公子,”顾云熙缓缓走至亭前,微微扬起脸,神色不见变化,一双眼瞳中似乎藏了千年不化的山雪,“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也不知这几年顾小公子是忙于照顾妻主还是别的什么,弟弟几次三番想要跟哥哥交流感情,都没能找到机会。”眼前的少年眉目带笑,话语倒是亲昵,就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按照年龄来说,曹语霖确实比顾云熙还小上一些,不过二人的关系可没到随随便便称兄道弟的地步。顾云熙认得曹语霖,但他几乎没有跟对方交流过,已经不记得这人的性格。他只当曹语霖是个好奇心重、不在乎亲疏关系的少年而已,并不把这人放在心中,对方暗藏的一点意味深长,他也不甚关心。 不如说,依顾家目前的景况,有人这样和他说话倒也很正常。虽然他还是不习惯自己家境与地位的变化……毕竟,顾云熙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正常的交流宴会了。不过,无论顾家现在如何,维持一位世家男子应有的骄傲与体面,是顾云熙需要去做的。 他希望其他人在看待他时,仍然像看待三四年前的自己时一样。顾云熙打心底里觉得,旁人应该是仰望他,应该将他放在高位,即便顾家未能恢复到之前的模样,他也不允许自己轻易低头。 “之前在调养身体而已,目前已无大碍,”顾云熙自然不会说出因为家族受难所以不被允许出门的事实,他微微蹙眉,表现出不喜这个话题的模样,“……只是曹公子,像这样站在亭口清谈,怕是有失礼仪。” “还是云熙哥哥考虑的周全,”曹语霖笑意更甚,装作丝毫看不出顾云熙希望中断对话的意思,拉着人的手把他往自己刚刚坐的位置带去,“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传闻中的顾家幺子,还烦请哥哥能够陪弟弟多叙一会儿,好让弟弟讨教一下。” 小孩子心性,礼仪修养不够,但起码态度不错。顾云熙在心中简单评判,默不作声地被曹语霖带到了中间位置,李汀紧随在他们身后,坐到了顾云熙身旁。 正常来说,顾云熙一个家道中落的公子,是决计不可能坐上主位的。一般主位要么是主人家的男子,要么是曹语霖这种家族地位高的,但既然是被曹语霖亲自带过去,那就没人会多说话。 周围投来的关注让顾云熙稍稍找回了几分曾经熟悉的感觉。他的背挺的很直,可以看出修养很好,而且身上的衣服用料都是上好的,连脖颈处的领子都有着别出心裁的设计,衬得顾云熙更为出尘。起码今天他花费在外表上的功夫没有白费,光看身姿与容颜,顾云熙的的确确是压过了其他人。 身旁的男侍给三位都斟了茶,上了几份糕点。顾云熙没有将目光投向糕点,只是拿起茶盏,用袖子遮住半张脸,稍微抿了几口便放下,浅尝辄止。 “云熙哥哥还真是讲究,”曹语霖拿了半块糕点送入口中,“果然礼仪也是气质的一部分,像我就从来做不到那般完美,就算是宫里的宴会,也是偶尔会贪吃一点的。” “身为男子,自然该讲究些规矩,在人前不能失了形象。”对面人声音沉静。 “云熙哥哥说得对,”曹语霖笑道,“我曾听闻不仅仅是礼仪方面,云熙哥哥对音律与诗文也颇有见解,可否给弟弟指点一二?” “自然。”顾云熙稍软了神色,他乐于在旁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能。 “二位公子如果需要乐器,可以告知红豆。”李汀示意了一下那边的李府男侍。 曹语霖挑眉,果真让人准备了两把古琴。他自己不擅古琴,最爱的乐器其实是笛子,但顾云熙擅长就足够了。反正这些铺垫也不过是为了引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而已。曹语霖确实是个直爽泼辣的性格,但为了达成某些目的,也需要进行一些迂回。 于是他假模假样地弹了几下,直言希望顾云熙做个示范。顾小公子倒也是毫不客气,甚至忘记了礼貌地推脱一下再接受。这让曹语霖意识到,顾云熙确实是很久没能出来了,但大概,他并非自愿。 琴音响起,有如阵阵流水荡起的波纹,细腻婉转,却又暗藏哀怨。即使是不喜欢顾云熙的他也该承认,这个青年弹琴的时候是好看的。人好看,琴音也好听,是视觉跟听觉的双重享受。 一曲毕,亭内的其他人也坦然进行夸赞,曹语霖更是颇为殷勤地给人鼓了掌,趁着顾云熙不做言语,表情已经足够放松的时候,满脸笑意地说出一句话: “顾小公子还真是才色双全,若非这样,恐怕也不会得了沈二小姐那般的好妻主了。” 刚刚还略微扬起嘴角,似乎是很满足的顾云熙,神情骤然冷了下来。 “……好妻主?”他重复的这三个字,都带有几分难以被察觉的嘲讽。 曹语霖注意到对方的神色,眸光微动。 * 再怎么说,孟春亭也是男子交流的地方,即使李凭是主人家,但女人踏足那里总归是不好的。说是带沈随安来那边走走,其实只是在有灌木遮挡的一侧听听墙角而已。虽然表面对这种“小人行为”很不耻,但沈随安倒也并非多么古板的家伙,身体还是很诚实地跟着李凭一起过去了。 在之前的小型宴会,沈随安基本都是把顾云熙放在身边随时看顾,那种时候,顾云熙往往会一直沉默不语,即使说话也说不了几句,回去还会有几天时间不愿意理她。这次是顾云熙一个人去应对其他家的公子,她也的确好奇,自家夫郎会做出什么反应。 反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孟春亭也算不上什么多么私下的场合,要是有别人听不得的悄悄话,顾云熙也应该知道跟人小声说,不至于被他们听见。沈随安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 在踏足孟春亭那一片地界之前,李凭与沈随安就先听到了琴音。 “也不知道是哪家公子在抚琴呢,”李凭颇为稀奇,语气也随之放轻,“这琴弹的可真不错啊。” “的确,”沈随安也懂点乐器,“有些水平的。” 她跟随李凭,踏到深处的草地中,站在灌木丛间。二人所在的位置,似乎就在那位弹琴的人身后,不出太久,一曲结束,亭子里也响起了不少赞叹声。 沈随安听到有人在说,“顾小公子果真是才子啊”,她怔在原地。 这琴是顾云熙弹的——但他从未在沈随安面前弹过,或者说,沈随安知道他会弹琴,也会偶尔练习,只是顾云熙在见到她后总会停下动作。一对妻夫居然陌生到这种地步。 忽略掉李凭疑惑的视线,沈随安回了神。恰巧,在离她们足够近的地方,有人正在同顾云熙交谈。沈随安认得这个声音,是早在十三四岁就乐意追着她跑的丞相府次子,曹语霖。 “……好妻主?”顾云熙轻声念出这个词汇。 “不是吗?”曹语霖像是没听出对方语气中暗含的戏谑与讽刺,“沈二小姐在娶夫之前,可是被称作明月之才的。” “她文可以舞文弄墨,画作甚至被圣上拿去当做外交礼,武则会骑马射箭,当时不少武娘都在骑射上输给了她呢。” “更何况,沈二小姐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温和……” “呵。”一声冷笑打断了曹语霖的侃侃而谈。 “那些个公子想嫁给沈二小姐,嫁就是了,与我何干?”顾云熙声音像是淬了冰一般,“我又没拦着她纳侍君。” “这桩婚事,对于别人来说或许难得,但对于我来说却不是。” “我并不愿意与她成亲。” “若非家中有变……”顾云熙声音低了点,像是不想提关于自己家族的话题,“我定然是不会嫁到沈府来的。” 沈随安心底有些发冷。 她知道顾云熙对这桩婚事有怨言,但没想到,一直到今天,他还是没能真正释怀,宁愿选择在这么多男眷面前直接说出不愿嫁与她这回事,也不想被安上自愿出嫁的名头。 这三年来,沈随安自认为对待顾云熙是问心无愧的。她纵他,宠他,护着他,也接受他那些小伎俩与小动作,从不会让夫郎难堪。 即使当时不愿意,这么久过去,顾云熙也该记得她一点好才对的。曹语霖在顾云熙身边盘问着什么,语气很夸张,其他男眷也在窃窃私语,却听不清楚在说着什么。沈随安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挪动,就连李凭过来想带她走,她都没能离开。 而在旁人的声音止住后,让沈随安彻底寒了心的,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而已。 “她待我……”顾云熙停顿了一下,缓缓开口,语气平缓,没有半分感情,“并不算好。” 9、第九章 顾云熙低垂下眼眸,掩饰着不耐烦的神情。身旁那个曹语霖还真是聒噪,一口一个“沈二小姐”,每一句都在向着那个女人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姓曹的才是沈随安的正夫。 可那些公子喜欢沈随安,关他何事?他可是还记得今早沈随安的那些话——她明明已经发现了是他做的一切,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真正来质问,只是温声询问,要不要随她去看那个病秧子。或许连沈随安自己都注意不到,她根本就没期待过顾云熙会答应。 他对沈随安这副表面波澜不惊无可奈何,又处处都透露出失望的样子讨厌极了。或许沈随安稍微硬气一点,他还能觉得对方有点女人的样子。 而且这人明明看出了他在不高兴,却一句都没有来哄他,对别人说话就带着笑意,和他一句都不想多说。 不就只是一条狗而已吗? 不就只是那个蠢货病秧子又生了一次病而已吗? 沈随安这个软脾气,凭什么把火撒到他身上呢?凭什么对他不满? 顾云熙不觉得自己有错。是沈随安未经允许把狗带回来的,既然他也算沈家二小姐的正夫,自然有处置那东西的权利。是沈涵自己笨,才会撑着病弱的身子去找条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的狗。要是他聪明一些,也不至于生病。 所以,当曹语霖说出“沈二小姐应该会对自己的夫郎很好吧”的时候,顾云熙呼出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 “她待我……”今早的烦闷一时间战胜了理智,原本绝对不该在这种场合说出的话语,他却说了出来,“并不算好。” “至少称不上是好妻主,只是会做点表面功夫罢了。” 周围一瞬间变得极为安静。 察觉到自己的失言,顾云熙咬了咬嘴唇,噤了声。在旁人面前说自己妻主的坏话可是大忌,但凡是个女子,都无法忍受自家夫郎出门在外连点脸面也不给留。可越是忍耐,他就越是羞恼。明明他说的是事实,可听到这话的男眷,绝对会给他安上个“为夫不贤”的罪名。 青年别过头,回绝了一些人探究的视线,也算是拒绝了曹语霖的追问。要不是这次出行不容易,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可一想到回了沈府还要见沈随安,他就更加不舒服。 “云熙哥哥,”李汀轻声开口,“我也学过琴,刚才那首曲子的指法我有些没看懂,可以教教我吗?” “嗯。”见李汀主动揭过这件事,顾云熙浅浅松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忘记关于沈随安的一切。 而一旁的曹语霖一声不吭,坐得离顾云熙远了点,表情也没了刚刚的热络,反而看起来有些找不到乐子,显得多无聊一样。 * 酒杯起起落落。 李凭跟刚刚才来到这儿的孟青桓看着闷声灌酒的沈随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三人是多年友人,但能让沈随安的情绪出现如此大的波动,甚至放纵自己酗酒,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毕竟沈随安一向克制,她只喜欢稍微喝一点酒的微醺感觉,在那种情绪下,不管是写字还是作画,都会别有一番韵味。 可如果喝多,就只会觉得恶心了。 她现在就是把自己往恶心了喝。 脑袋昏昏沉沉的,回忆破碎,一幕一幕冲到眼前,又立刻消散。她确实对顾云熙缺少了些情爱,但这不代表毫无感情,不代表毫无期待。 但那些感情跟期待,被她的夫郎用两句话,砸了个稀巴烂。 不少人羡慕沈随安可以娶到顾家幺子,总说得了这等美人肯定不亏,还反复劝她找夫郎就该找漂亮的,脾气不好多管教管教总会听话。但沈随安总是想着,为什么事事都要靠“管教”?她似乎也有点天真,天真地认为沟通可以有用,天真地认为几年的付出可以将顾云熙那颗心捂化一点,捂暖半分。 但对方的心似乎从未因她而改变。 “倚梦姐,长宁,”沈随安放下杯盏,声音沉闷,整个人都颓丧了,蔫蔫的,犹豫半晌才吐出一句,“我不想娶夫了。” “本来我也不想结婚的……”她小声咕哝着。 “不娶就不娶了,没关系的,”李凭给孟青桓做着眼色,“国公大人总不能因为个没落家族的公子,把自家女儿委屈了,对吧?等回去了,你直接告诉她便是,要是沈大人对此有怀疑,姐姐帮你作证。” “……逸欢啊,我这人嘴笨,但你想想,你跟你夫郎本身就有差距,非要去追求那个沟通做什么?”孟青桓也跟着开口,“现在弄得他蹬鼻子上脸,这不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妻夫之间若有感情,自然和和气气互相敬重,可若没有感情,身为女人家,怎么能让男人给欺负了?别太没出息。” “反正世上不结婚不娶夫的女子有的是,我不也没娶夫嘛,况且沈家不是还有你姐姐跟妹妹撑着,又不怕无后,”李凭拍拍沈随安的肩膀,“振作点,你看看,正常我跟别人都是劝和的,但到了你这里,可全都是为你的心情着想。长宁说的也对,别太没出息,起码面上不能多难过啊!” “我就是……”沈随安拧着一张脸,看起来万分痛苦,“就是越想越亏……一想到我连银子都花完了,还有那个宅子,就更难受了……” “啊……”李凭跟孟青桓对视着眨眨眼。 这确实挺难受的。 银子也没了,男人也烦了,弟弟也病了,狗还差点丢了。李凭甚至都快怀疑是自己把不小心把霉运传染给了沈随安,不然怎么就能刚好让她一件坏事连着一件坏事,只是路过个孟春亭,都能听到她夫郎说自家妻主坏话。 “唉……我这算不算是对不起顾渊,”沈随安叹了口气,眼神稍稍清明了几分,“这是我母亲想送的人情,也不知道母亲会怎么处理。” “别想太多,”孟青桓用力拍拍沈随安的背,手劲大到给她拍得一个趔趄,“你娘肯定是向着你的,当初跟沈大人学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她对你们沈家女儿都是嘴硬心软,放心吧。” “实在不行,也不必非追求和离,”李凭眼珠子一转,“你那个宅子买都买了,就直接跟他说不想管他,愿意回家去那就和离,不想回家去就让他自己住在那儿,眼不见心不烦。到时候就算顾渊来问,也不能说是你的不对。” “也是……” 沈随安随口应了,又重新开了一壶酒,接着往杯子里倒:“长宁,陪我喝。” 这种时候她也还顾忌着李凭是主人家,喝多了把控不了外面,容易遭人攻击。恰巧孟青桓也是爽快性格,多久都没出来一趟,也斟了满满一杯酒,跟她碰了杯,笑道:“放心吧,你喝趴了我都能给你扛回国公府。” * 虽然出了一点小意外,被那个曹语霖带着说了两句不该说的话,但宴会后半程,顾云熙都没有再出岔子。 家族教育是有用的,即使是被关在沈府三年,他也没有过分懈怠,一直有在精进自己,从他的琴艺与文采也能看出一二。在那场男子诗会上,虽然顾云熙没能拔得头筹,但他作出的诗文也算是别有一番意境,被大家抬到了第三位。 在写出“花尽知春逝,雪漫见冬寒。”来表达时光流转时,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的是沈随安——这几年的飘雪与落花,都是和沈随安一起看的。 女人看向那些景色时,神情总是温柔。每次那目光流转到他身上,都会惹得顾云熙脸颊发热。 他也曾对沈随安,动过一点心。 但很快,顾云熙回想起了沈随安最近的表现,不再去思考对方温和的时候。既然下定决心要跟沈随安置气,就没有人家还没来求和,他就主动去道歉或者原谅对方的例子。 顾云熙是不会先低头的。 “少主君,”当天边还未见夕色,青兰就已经来了孟春亭,“小姐已经在马车上等待了。” “嗯。”顾云熙颔首,让墨竹给整理了衣冠后,欠身与在坐的男眷一一道别,这才跟随青兰离去。 他本以为沈随安的等待,是想在他面前缓和一下态度,但一打开马车门就闻到的酒气让顾云熙忘记了刚刚的想法。 沈随安把自己缩在马车一角,脑袋靠着窗框,睡得很安静,只能听到她平缓的呼吸。在感受到顾云熙上车的动作时,女人用力眯了眯眼睛,却也没有醒来,脑袋动了动,哼唧几声,继续睡着。 “沈二小姐,”顾云熙声音发冷,“你所谓的节制当真可笑,居然能把自己喝成这副模样。” “也不知有些世家公子是凭何对你那般向往。” 对方不回话,顾云熙也没有了单方面批评的兴致,皱着眉头忍耐车内的酒气。马车开动,车内的摇晃让沈随安难以继续靠着窗框,只能勉勉强强直起了腰身,瞥了眼顾云熙,又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玩弄身上挂坠的穗子。 “抱歉。”沈随安低声说,声音带着点哑。 这句话让顾云熙稍微舒展了一点表情,至少他名义上的妻主还并非完全无药可救,能够认错,能够和之前一样,也算是能过下去。 “早该这样……”顾云熙扬了扬下巴,想说些什么,但被对方打断了。 “顾云熙,”她声音极轻,说得很慢,“你想和离吗。” 原本隐隐已经平复心情的青年怔愣了一瞬,随后难以置信地转过头,而女人依旧维持着与之前一样的姿势,手上扒拉着穗子,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如果你想,等到回府,我就去写和离书。”沈随安轻声说。 10、第十章 “……什么意思,”顾云熙深吸一口气,秀眉蹙起,似乎还未回过神,“你……要赶我走?” “不是,”沈随安总算舍得分给他一点视线,女人的眼神很清明,虽然仍有酒气,但可以看出她说的并非一时气话,”我以为是你已经在沈府过不下去了。” “毕竟,”她颇有些无辜地眨眨眼,勾出一个一如往常的笑,无比温和,也无比扎眼,“我待你并不好。” “沈随安你……派人偷听我?!”顾云熙再也维持不住冷淡的表情,脸上染了怒意,一双凤眼中写满了难以理解,却完全避开了沈随安之前话语的重点,“只是来个宴会而已,你就非要时时刻刻在我身边安人吗?” “没,我自己碰巧听到的,”沈随安老实地回答,又自嘲一般感慨,“不过对于你来说也并无区别,对吧?” “我那只是一时——”还未说完,顾云熙便突兀地止住了话语,强压下心中的情绪,恨恨地瞪了沈随安一眼。 他觉得,沈随安是故意的。故意想跟他吵架,让他生气失态,然后主动服软。这种时候,被沈随安牵着鼻子走才是大忌。二人冲突的次数不算少,之前每一次也都被沈随安轻轻揭过。顾云熙认为,沈随安绝不可能真的想与他和离。 这三年间,顾云熙是最清楚沈随安为人处世的人。沈二小姐虽然欠缺了些对夫郎察言观色的技巧,但往往他提出的要求,即使过分了一些,沈随安都很少会反对,反而会努力帮他实现或者完成。或许是上次做的太过分,真的让这女人发了火,她才想用这种办法压一下自己。 想到这里,原本略有些慌乱的心稍稍平静了些许——顾家没有传来消息,他完全不清楚家里的情况。如果他就这么回了顾府,就算家中有能力护着他,其他人也都会知道他是被休了。即便沈家对外说和离,他的价值也不如以前。 可以回去,但一定不能是现在。 但他也不想牺牲掉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主动权。让顾云熙去做整天看妻主脸色行事的温婉夫郎是决计不可能的。他有自己的傲骨,也有自己的坚持。 所以他要赌。 “……不过是和离而已,沈随安,你别后悔,”顾云熙用力握住了衣服,指尖都摁得发白,语气极为生硬,“你以为我会求着你想留下来吗?我们顾家的男子没有那么低贱,不是什么想要就要过去,腻了就丢掉的玩物。” “我不关心你所说的顾家男子应该是什么样的,顾云熙,这对于我来说不重要。” 女人似乎笑了一声,语气轻飘飘的,可又能让他听得格外清晰。 “重要的是,谢谢你愿意答应,”她的笑容一如往常的让人安心,“既然你想,那就和离吧。” “等到回了府,我就去找母亲谈论这件事。或许你的母亲也会到场。” “回去之后记得先用膳,在阁间等着,你母亲到了会有人来叫你。” 清冷的小公子僵了身子,几乎如坠冰窟。沈随安是认真的——她没有跟他开玩笑,也没有要戏弄他的意思。这个女人是真的想把他赶走,而且……就连说出的话语,也和平时一样,体贴而周全,甚至不忘了提醒他要吃饭。 可……可不该是这样的。 不对。沈随安不该是这样对他,他也不该以这种方式离开——顾云熙也曾想过,如果顾家重新站起来,而他真的被接走时,沈随安该怎么办?那时候,顾云熙想着,如果她愿意,就把她带回顾府去,毕竟沈随安外在还是个拿得出手的妻主,而且到了顾府,一切也都会由自己来做主。如果不愿意,那就索性换个妻主,管他什么国公府二小姐,世上有的是女子。 可是他没想过,沈随安会赶他走。 那股突如其来的、极为陌生的无措感,让他连愤怒都仿佛没了力气。 * “主人,”晚黛叩响门扉,深深看了顾云熙一眼,“您的母亲已经在庆国公大人的书房了,二小姐让我带您过去。” 此时天色稍晚了些,夕阳几乎走到了尽头,马上要被吞没掉最后一抹光辉。顾云熙无法抑制地去追寻那光芒——可他在很久很久之后才会明白。这光芒好似他和沈随安的关系,在看过去的时候,已经无法阻挡它的消逝与沉寂。 唯有余晖留在心底,好让他在冰冷的寒夜,可以回忆起某一瞬间的温暖的光。 他没有吃饭,没有听沈随安的话。在这之前,顾云熙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沈随安用来哄骗他、利用他的手段而已,沈随安不会轻易丢掉他的。况且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一次丢狗,不过是一句错话。那人要是在不喜,大不了就不说了,大不了,他就服软一次…… 他不愿意相信,沈随安真的不想在乎他了。 在侍卫的注视下,晚黛叩响门扉,拉开门,欠身让顾云熙进去。 屋内的人都很沉默,只有沈随安一个看起来不像话,因为喝了酒,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睡觉,还被庆国公沈路给披上了件自己的外衣。 沈路没有要批评沈随安的仪态,也没有因为沈随安想和离而对女儿产生不满。她直接就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叫来了顾渊,不希望再耽误。 顾家的衰败已成定局,沈随安的性格她清楚,自家二女儿从小都被说好相处,院子里的下人都比其他院子里开朗活泼些,若非绝对无法忍受,她是不会主动提出和离的。作为母亲,沈路不会质疑沈随安。况且,既然已经给了顾云熙三年的庇护,沈路自觉仁至义尽,毕竟她与顾渊也并非那么过命的交情,能够在当初允许这门亲事已经是给顾渊面子了,顾家幺子自己把握不住,那和她无关。 “逸欢,”见顾云熙踏入房门,沈路叫醒女儿,“他来了。” “唔……” 趴在桌上的女人揉揉眼睛,从胳膊下抽出一张纸——纸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跟书法惊才绝艳的沈随安好似完全不相关。但还算能看清楚内容。 这是和离书。 “云熙,”顾渊叹了口气,疲惫而失望地看了眼自己的小儿子,“签字。” “今晚你先继续住在这里,明早我会带人过来帮忙收拾,接你回家。” 没有商讨过程——或者说,商讨已经结束,根本不需要等到他来才定结果。毕竟结亲这件事,自然是该由她们三个女人来定,与顾云熙的意愿无关。 或许母亲也已经为自己争取过了。顾云熙不敢去想。 他颤抖着手拿起笔,写上自己的名字。 自此,他与沈随安,再无妻夫关系。 “母亲,”沈随安托着脸,似乎有点无聊一样,“我要回去了。” “去吧。”沈路摆手让她走。 寒霜跟青兰一左一右搀扶住自己的主人,带着明显还晕晕乎乎,甚至打着哈欠的的沈随安离去。自始至终,那个女人都没有再看顾云熙哪怕一眼。 “顾小公子也先回去吧,”沈路开口,“明天一早还要收拾,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他走不动。 顾云熙整个身体像是定住了一样,他要回顾府了,奇怪,这不是他最为渴求的事情吗,可现在却…… “云熙,”顾渊冷声开口,“回去。” 顾云熙浑身一颤,脸色有些泛白,慢慢转过身,往屋外走去。 “噢对了,”沈路抬了抬眼,望着守候在门口的那个男侍,“我女儿说,那个叫晚黛的,要留下。” “晚黛不仅是男侍,也是我们顾家的暗卫,”顾渊出声反驳,“不是你说要就能——” “我会给顾家一些暂时能帮上忙的银子,也不需要解药跟母蛊,”沈路说出交换条件,“我只要你们走之后,他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 顾渊无法拒绝。 顾家目前的景况,已经十分捉襟见肘了。一个暗卫换取一些银两,不管怎么样都值得。毕竟沈家即使从晚黛口中知道了些顾家秘辛,大概率也不会宣扬或者针对顾家——除非,顾家真的能做到东山再起。 眼前的麻烦跟长远的隐患相比,顾渊选择了前者。 见顾渊不再答话,沈路笑了: “明智的决定。” 11、第十一章 在太阳彻底沉没于天边之后,黑夜的到来是很快的。顾云熙走出沈路的书房,因为晚黛被沈路留下,现在他身边是已提前准备好接班的墨竹。 “你们……早就知道?”顾云熙声音干涩,却依旧撑住了身体,没有低头,这句话更像是质问。 是不是沈随安在很久之前就有把他赶走的想法了,是不是今天那出宴会只是为了看他的笑话,是不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一个人,是不是—— 是不是……沈随安故意想这么做的。 他一瞬间觉得有点难过,可在眼眶发酸的时候,理智让他忍耐住了。他是顾云熙,是顾家幺子,不该像个被女人抛弃的废物郎君一样脆弱。 顾云熙呼出一口气,眼尾虽还带着点红,但肩膀的颤抖被他强行按捺了下来。既然沈随安无情,那他也不会哭着求她,不会在沈家这群虚伪至极的家伙面前表现得多无助。 那些人越是故意,他就越不能让她们如愿以偿。他要让沈随安看到,要让其他人知道,即便和离,也是他顾云熙不希望待在沈府,早就不喜沈随安才是。他顾云熙离开沈随安,绝不会损失什么。 这不是休夫,而是他不想要沈随安当妻主了。对,早就不想了,毕竟从一开始,这桩婚事也不如他意。沈府没什么值得挂念的,沈随安也一样。 “……顾公子,”墨竹依旧恭敬,没有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随奴回云水居吧。” 如皎月一般的公子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重新找回了应当展示出来的骄傲与冷淡,似乎一切都并无改变。他迈步离开,步伐不见凌乱,只是有几分急促,好像走得越快,就越能让他忘掉那些多余的思绪。 云水居的木牌匾依旧和当初一样,那原本作为婚房的阁间也与往常并无半分不同。凉薄的月光透过了窗户纸,可那一点微弱的光亮还不足以他看清室内的一切,不过即使看不到,这里也是熟悉的。 出嫁的那天,仿佛就在昨日。 那个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带着笑答应他一切要求的女子,现在要让他离开。 昏黄的烛火映出青年昳丽的容颜,顾云熙坐在榻上,久久不愿歇息。心口在闷痛,可他明明不希望这样的。和离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他高兴不起来呢。 “……骗子。”他轻声说。 * 当天色亮起,顾云熙才意识到,现在是要收拾东西了。 顾家那边来了几个人帮忙,她们十分沉默,动作很快。 需要整理的东西不少。三年来,沈随安送了他许多的好玩意儿,不说一些珍奇的宝贝,光每季的新衣堆起来都够几大箱子装了,想掩人耳目是做不到的。前来协助,也是看管她们的墨竹微笑着转告,沈随安的意思是,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她希望顾云熙全部带走。 原本顾云熙也想拿出点脾气,说沈随安送出的东西他也不稀得要。但当注意到母亲暗中摇头的动作后,又默默闭上了嘴。 现在的顾家,还没有那种底气。 一整个早上,从他因梦魇而惊醒,到迎来顾家人,到沉默着看他们往外一箱一箱搬东西,到最后顾渊对他说“上车”,顾云熙都没能见到沈随安。 也是,那人喝醉了酒,也该是不省人事了。但……她真的就完全没有想过来见他。连远远地看一眼,或者出来耀武扬威一下的举动都没有。 这种忽视跟不在意,让顾云熙变得更加烦躁。 他在小侍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顾渊已经坐在上面了。这个时候,顾云熙才发现,自己的爹爹白钰也在,男人坐在最里侧,阴影模糊了他的神态。 二人太久未见了,上次和爹爹见面,还是两年前,爹爹瞒着母亲悄悄来了一趟沈府。他只记得那个时候,爹爹一反曾经心疼怜爱他的态度,反复跟他强调,一定要努力和沈随安生下一个女儿,只有生了女儿,才能掌握在沈家的话语权。顾云熙当时只觉得爹爹有点吓到他了,最终也没有听话,他不想自降身价求着沈随安圆房。 可即使那时候的爹爹十分疲惫,却也完全不像现在这样——眼前的男人变得极为憔悴,表情忧郁,眉间有着似乎永远也解不开的愁绪。他身上早已没了以前华贵的光彩,而那张能看出岁月痕迹的脸上,有着两道不明显的泪痕。 “爹爹……”顾云熙轻声开口,以为爹爹在心疼他的遭遇,想要尝试宽慰爹爹。可他没想到,他等来的回应并不是爹爹的倾诉与怜惜。 当脸上传来刺痛,左耳几乎失去听觉的时候,顾云熙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疼痛的部位开始发热,直到眼前的妻夫爆发出压抑却痛苦的争吵,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一向温柔,一向为他考虑的爹爹,打了他。 好疼。 “白钰!你打云熙做什么……!这不是他的错!”顾渊抓住了白钰的胳膊,可不知为何,她好像没有太多底气。 “那是谁的错,是我的错吗?还是你的?对啊,是你没用,顾渊,我问你,怎么顾家就到了这个境地,怎么连唯一能脱离这里的人都没办法走啊!”白钰哭泣着挣扎,“连个女人都抓不住,还能指望他做些什么,这是最好的归宿了,为什么他偏偏不听话,三年,生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你明知道云熙的身体……” 那两人,在某一瞬间变得极为陌生。 “……我早就说过,我早就说过!”白钰几乎是歇斯底里,“这就是你说的保护?现在他被沈家赶出来了,沈家不要他了,空有一张脸又有何用?又是顾家男,又曾经嫁过人,谁还能娶他进门!” “可你让我怎么办,云熙只是个男子,他有能力帮我们吗?告诉他之后,除了让他和你一样日日躲在家里哭,还能做什么?!”顾渊也压着声音怒吼。 “至少他还能讨好一下沈家那个二小姐,至少他还能用点手段把自己留在沈家,而不是像个赔钱货一样被退回来!”白钰的指甲死死抓住顾渊的胳膊,“你不是说为他好吗?你不是说一切会变回去的吗?现在没人要他了,现在他也要和我们一样了……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车厢中,顾云熙捂着左侧脸颊,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像一个从这里抽离出来的旁观者。马车仍旧在行进,他却觉得自己与母父越隔越远。 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滚落下来,顾云熙却好像无知无觉。他怀念的顾家,不是这样的。 * 听到远远传来的脚步声,陆湫飞快结束了俯卧撑,拍拍手上的灰,匆忙套上因为碍事被取下来的立领,把自己打扮得更像一位温婉男子,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这才乖乖坐在榻上等人进门。 “姐,”陆湫眨眨眼,“来看我啦。” “……你装也装得像一点,”陆元枫走过来,顺手拿了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灰,又把他歪掉的领子调整好,“谁跟你一样,早早就望着门口等人进来。” “我耳朵比较灵嘛。”陆湫嘿嘿一笑,也不在意姐姐随随便便就戳穿了他。 “今天背怎么样了?”陆元枫随口一问。 “还是好疼……”陆湫跟往常一样可怜兮兮地卖惨,“感觉这半个月都不会好了,嘶……” “最多三日,”陆元枫就是下鞭子的人,对他的伤势一清二楚,也不管他的表情,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什么?”陆湫好奇地问。 “三日之后,母亲就要开始带你去相看合适的人家了。”陆元枫说。 刚刚还很乖巧的弟弟一瞬间像炸了毛一样,立刻反驳:“我不去!” “由不得你,”她白了陆湫一眼,“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找妻主,母亲费了多少心思。上次你惹出的麻烦可是被人传出去了,多少女子都觉得你混进了军营,身子肯定不干净了,提一嘴婚事都引得人家发笑。” “胡说八道!”陆湫气急了,“我是去当兵,又不是当军侍,谁传出来的——” “怎么,你还想上门去跟人打一架不成?” “不然呢?” “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不够大?” 陆元枫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狠狠锤了几下弟弟的脑袋,锤到他抱着头轻嘶才停了手,但对方的眼神明显还不够安分。 “小湫啊,听话,别再让咱娘头疼了,”陆元枫语重心长地劝说,“你爹爹前几日都说你沾了邪祟,去寺庙求神拜佛……” “不愿意结婚就是沾了邪祟,不想生女儿就是鬼上身,”陆湫毫不在意形象地呸了一口,“那我要是没被发现,真在军营里混出个将军名头,怕不是要举国祭祀才能给我超度了。” “莫要胡言乱语!”陆元枫急忙捂住陆湫这张嘴,又不轻不重地往他脸上拍了几下,“有些话乱说是要掉脑袋的!” “得了吧,就咱这么点门第,哪有人天天躲房顶偷听啊。”陆湫毫不在意。 “总之!”她强行中断了陆湫大逆不道的话语,“不可以再任性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嫁一个好妻主……等明天我让陆椿带你逛一下集市,去买点脂粉给脸上抹抹,不然你晒成这样,有哪个女人看得上?” “那我去买点黑炭吧,再抹黑点就不用嫁了。”陆湫笑嘻嘻,跟个军娘一样盘起腿,大喇喇地坐在榻上,怎么看也不像个世家公子。 “别贫了,明天记得早点收拾出门,小椿早上会来喊你。” “嘁。”他别过脑袋。 “听到了吗?” “噢。”他小声回应。 不管嘴上再怎么不服输,碍于长姐的威严,他最多也只能撇撇嘴,先答应着。反正应付一茬儿是一茬儿,遇到问题再解决就是了,要是非得去相看什么妻主,大不了他表现得凶悍一点,这样应该也没多少女人愿意娶…… 见他点了头,虽然态度还是不怎么好,但也勉强是踏出了第一步,陆元枫才总算小舒了一口气。 “别对自己太松懈,小湫,”她感慨着,“现在的男子想找妻主是真的不容易,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嫁给沈二小姐的顾小公子?就是你出门前那阵,坊里沸沸扬扬都在传他们的婚事。” “嗯。” “今日让我瞧见了,那位顾小公子的模样当真是漂亮,我当初远远瞧见过的几位皇子,容貌上都比不上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陆湫没告诉长姐自己喜欢的是谁,只告诉过弟弟陆椿,不过陆椿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天天净知道白日做梦”之后,他就再也不说了。 “不过,连他这种模样的,都被沈家给休了,”陆元枫啧啧有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沈二小姐玩腻了……” “你说什么?”陆湫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谁被谁?姓顾的,被沈随安休了?!真的假的,哪儿听说的!” “哎哎——不是听说,是看见的,”陆元枫被弟弟吓了一跳,往后退两步,慌忙解释,“今天上午我不是出门见人吗,路上看到顾渊带着她夫郎,还有个年轻男子从沈府出来,后面的车上堆了不少东西,感觉不像是回家探望,更像是被送走了。那个男子按理来说,应该是那位顾小公子吧……” 话还没说完,刚才还在那里装得很疼一样的陆湫一下子蹦了起来,急急忙忙往外赶去。 “我去确认一下——” “回来!” 陆元枫匆忙吹了个口哨。虽然陆家不算什么大户人家,但好歹还是有几个称手的侍卫。两道影子冲上去,跟陆湫过了几招,结果陆湫身手敏捷,以一敌二,那侍卫又不敢真的伤害他,差点没拦住。还是陆元枫从陆湫床底下掏了两根弟弟私藏的长棍扔过去,借着一寸长一寸强,才把完全不服管教的少年给控制下来。 “又开始不老实?”陆元枫接过了棍子,轻轻敲他脑袋,“禁足期还没过,除了明天让小椿带你去采买之外,不能出门。” “呜……”趴在地上的小少年嘴里哼哼唧唧,一百个不情愿。 12、第十二章 沈随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从榻上撑起身子的女人揉了揉眼睛,边打着哈欠边去开了窗户。模糊的光线一瞬间没了阻碍,倾泻进屋内,照亮整个房间,让沈随安不自主地闭上眼,好半天才适应。 看这明亮的天光,现在都该用完午膳了。她有些庆幸,还好昨晚回房之前被青兰灌了醒酒汤,现在起来也算精神,不至于头昏脑涨。 就是肚子实在很饿。 “青兰。” “二小姐,”一直守候在门口的青兰听见呼唤,进入房间,第一时间报告消息,“在正午之前,顾家就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带着顾公子搬离了。” “嗯,”沈随安没有追问,“帮我收拾,一会儿去看小涵。” “是。” “对了,”沈随安总算想起似乎缺少了什么,“乌裘呢?” “顾家走后,晚黛已经主动告知了乌裘的所在地,墨竹带着人赶过去了,”青兰说着,“按您的吩咐,任大人正在给晚黛解蛊。” “母亲没说什么吗?” “没有,”青兰表情一时间变得有点拘谨,“就是……家主让奴转告二小姐,虽然与顾家和离了,但二小姐还是要记得操心一下婚事……” 这话沈路会说出来倒是不奇怪,不过她爱不爱听就是另一回事了。沈随安撇撇嘴,当做没听见,被青兰伺候着洗漱,再整理好衣冠。 她的母亲对她一向没有太高要求,只是希望她至少能留个后代。沈随安觉得,这大概是沾了自己爹爹的光。 沈路的发夫刘氏虽然有着正夫之位,但因为是家中安排的婚事,二人相敬如宾,感情却不算多么情真意切。刘氏与沈路成婚几年,在生产的时候没能熬过去,只留下大姐沈君钰一个孩子。 而沈随安的爹爹赵岚卿,与那位刘氏截然不同。赵岚卿与沈路相识在战场,当时沈将军的军队被敌军围困在城中,是那位出身贫寒,却懂得一些医术的赵公子带着人帮忙,给将士们疗伤治病,给百姓施粥做羹,硬生生撑到了援军赶到。二人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情投意合,等沈路凯旋之时,第一时间就求娶了赵岚卿。 至于李侧君,则是在沈路早已经功成名就后,才主动向家族请愿,被皇上安排着嫁入沈家的大户贵侍。虽然出身高贵,性格张扬,甚至行事风格有那么点霸道,但也不知是何种原因,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本应该处在竞争地位的赵李二人相处的很好,一起扶持着沈路,从没有过互相使绊子。在李昭两次怀孕的时候,赵岚卿也一直前去帮衬,照顾过幼时的沈明琦和沈涵。 虽然沈府执掌中馈的是李侧君,但不管从何种角度去看,沈路心中最为喜爱的男人一直都是赵岚卿,即便沈路对自己的孩子全部都很好,但也会在不自觉中溺爱身为赵岚卿之女的沈随安。 赵岚卿出身贫寒,早些年生下沈随安后身体一直欠佳,原本多么活泼好动的性格,在产女后也只能歇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阁间中看书,偶尔养养花草晒晒太阳,再养只狸奴玩玩,不喜欢操心太多府上的事情。沈路心疼赵岚卿,所以也再没有与他继续要孩子,而是把希望寄托于沈随安身上,希望她能找个夫郎,让他和赵岚卿也能抱上孙女。 可经过顾云熙这位前任夫郎……沈随安觉得,起码短时间内,她是完全不想考虑娶夫的事情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或许不适合娶夫,毕竟三年过去,身为她正夫的顾云熙也从未被她打动过半分。 她就是学不会揣测男人的心思,就是不知道怎么去猜对方的想法,就是不懂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夫郎高兴。那间没能送出去的宅子还在城东放着,她也不知道是该转卖了还是留着。 不管怎么说,就算非要娶夫,她也希望这次能由自己决定。 ……但还是不娶更安心一点。 * “……顾云熙被休了?!”曹语霖难以置信地皱起眉,“怎么这么快,难道逸欢姐姐早就已经有想法了吗?” 自己人递来的消息应该是无误的,但曹语霖想不太明白。 原本他还打算给沈家下个请帖,借自己妹妹的名头邀请逸欢姐姐出来吃个饭,顺便旁敲侧击着告诉她,她那位好夫郎在外可没守好嘴巴,说了些不怎么中听的话。 但还没等到他有任何动作,派去下请帖的人就匆匆差遣暗卫回了府中,带来了今天一早,顾云熙就被顾家人接出沈府,甚至还带走了几马车行李的消息。那边的人没敢直接继续行事,而是来询问自己主人的意愿。 “这件事还会有旁人知道吗?”曹语霖询问。 “应该是不会有,”暗卫回答,“顾家人回府的动作很快,两家暂时都没声张这个消息。” “那我们也别声张,”曹语霖一瞬间做好了判断,“如果有类似的风声被走漏了,记得瞒下来,不要让人知道逸欢姐姐已经把那家伙休了的事情。” 虽然不清楚逸欢姐姐休夫的原因,但曹语霖从沈随安一贯的性格,与顾云熙在昨日宴会上的表现来猜测,这件事或许闹得不怎么好看,起码沈随安是不会有留下这个夫郎的意思。 毕竟只是一个顾家子,逸欢姐姐如果真心喜欢,随随便便就能要来捏在手中。 而现在,沈随安已经没了夫郎,他曹语霖又是最早得知消息的,他就应该抓住这个时机,趁着旁的男子还没盯上沈家二小姐这个香饽饽,早日与逸欢姐姐互诉衷肠,帮她疗愈情伤,赶在所有人之前,直接定下的婚事。 不能再等了。 “那边的请帖照常送,我要去找母亲大人——”曹语霖匆匆说完命令,甩袖离开阁间,小跑着奔向丞相大人的院子。 * “逸欢,”沈君钰翻看着手中的卷策,头也不抬就点出了猫在窗户外的人,“有话进来说,别总是扒窗户,像贼。” “我这不是在看你夫郎在不在嘛,”沈随安推门进了书房,摸摸鼻子,有点心虚,“要是你跟他正在卿卿我我,妹妹就不能直接进来了。” “我说过,书房是清净严肃之地,”沈君钰面皮薄,即使没有做那种事情也有些红了脸,“你莫要说些不该说的话,而且冯暮端正守礼,绝不会——” “好啦,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沈随安乖乖投降,“就随口一说,好姐姐,别生气。” “……呵,”沈君钰也察觉自己又被妹妹逗弄了,气极反笑,但很快便没在意这几句话,“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沈随安眨眨眼,摊开手,“妹妹现在身无分文,好姐姐,借点银子成吗?” “你,找我借银子?”沈君钰放下手上的书卷,表情满是怀疑。 虽然她沈君钰在朝中任职,俸禄还算可以,这些年也攒了些个家底。但要说沈府谁最阔气,还是比不上她的才女妹妹沈随安。 谁都知道这沈家二女的画作千金难买,想让她帮忙题字,没有点关系,有银子都不好使。再加上以前陛下每次用沈随安撑场面后都会给她不少赏赐,她这个妹妹平时除了买画材之外,生活更是十分节俭。怎么还会有朝一日来找她借钱? “是啊,”沈随安的回答十分坦荡,“刚跟顾家子和离,以前那些好东西都送给他了,我又没脸讨回来,还因为弄了个宅院花出去不少银子,结果今天一查账才发现,府中银子都开始亏空了。” “那你卖几张画,再去那些个官家帮帮忙,也能好歹挣点吧……”沈君钰不能理解。 “话是这么说,但有些东西要是随随便便给了人,反而就不值钱了,”沈随安无辜地眨眨眼,“况且远水解不了近渴嘛,明日曹家小姐邀我去万香楼吃饭,我手头总不能一点银子都不揣,对吧?” “怎么不找母亲大人或者你爹爹要点?” “不敢,”沈随安心虚地说,“刚和离完,要是找他们,指不定就被介绍什么别的男子了。” “行吧,”沈君钰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妹妹的理由,让人下去从库里拨了些银子,“两个月内还我。” “肯定的!”沈随安满口答应,要到了银子就想跑,“那姐姐接着处理事务,妹妹我就暂时告退……” “对了,”沈君钰开口,“闻序大概这几日会回来一趟,下个月陛下要举办一场骑射会,到时候你跟闻序参加。” “行。” 闻序是沈家三女沈明琦的字。刚开口找人借完银子,沈随安也不好意思拒绝,反正她的骑射技艺不错,去参加也就当去玩了,沈家这边三个女儿来了两个,就算沈君钰告病,也不会被人太过注意。不过,能让她这个一向循规蹈矩的姐姐逃掉宴会,一定有什么理由。 “那你呢?”沈随安好奇地问了一句。 “出去几天,”她低敛眼眸,“冯暮想让我带他回一次老家,过个生辰。” 原来是为了夫郎。沈随安心中咋舌,面上倒是不显,乖乖告别后离开了书房。 * “这是粉,”陆椿认认真真地介绍,“能把湫哥现在快跟木头一样黑的皮肤涂白一点,得多买。” “这是胭脂,”陆椿又拿起一小盒红色的膏体,“抹在脸上,能让脸色看起来更红润,不用买太多。” “这是描眉用的……” 陆湫听得昏昏欲睡。 脂粉铺子里的东西都带着股恼人的香气,闻久了就感觉头晕。而且那些粉啊膏啊的,不管说多少遍他也分不清,就连小时候上的学堂也比学打扮更有意思,起码学堂的师者偶尔也会给他们讲点志怪故事,不至于如此无聊。 打了个哈欠的陆湫百无聊赖地玩弄指甲,被陆椿提醒了就抬头几秒,过一会儿又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湫哥,”陆椿语重心长,操碎了心一样,“你不能这样下去了。再不打扮一下,弟弟都快被你连累得嫁不出去了。” “我还能碍上你?”陆湫挑挑眉,只觉得他说得太夸张,毫不在意。 “你是有所不知,”陆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人都说我哥哥在外中了什么黑水鬼的邪祟,等到过几日就会传到我身上……” “还说你快变成男不男女不女的妖怪的,说你力大无穷,一拳能揍扁两个女人的,说你是因为长得太丑嫁不出去才去当兵……” 本来还在神游的陆湫瞪大眼睛。 他是没想到短短几日时间,传闻就能离奇到这种程度。 “再过一两年,就该到我出嫁了,”陆椿小小年纪,表情却带着点沧桑,“一听我有个这样的哥哥,也不知道哪家女人愿意把我娶进门。” “放——” “湫哥,稳重,端庄,”陆椿在陆湫骂出来之前,用姐姐给他的小戒尺,轻轻拍了拍他哥还没好全的背,“姐姐可是跟我说,让我努努力,或许你还有救。而且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婚事考虑。” “嘁。”陆湫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想跟他说话。 “湫哥,来抹粉。”小少年抬手,想把粉往自己哥哥的脸上稍微抹几下,没想到那人脸一转,他的手就滑了一下,只在那张被晒得有些黑的脸上留下两道突兀的白色指印。 “外面怎么了!”陆湫听到了那边的动静,完全坐不住了,“别急,我去看看热闹,你在这别动啊——” “不是,”陆椿搞不懂他的脑回路,“湫哥,被禁足的是你,应该是你——” 身边人已经三两步穿过人群,踏出了脂粉铺子。 “……别动才对。”陆椿坚强地补完了这半句话,叹了口气,看着手上的粉,一时间觉得十分心累。 13、第十三章 沈随安是在找沈君钰借完钱后,才终于见到了阔别几日的乌裘。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还没等她看清小狗的样子,那黑毛球就瞬间冲了过来,扒着沈随安的小腿哼哼唧唧,像是几日不见给委屈坏了。 “好啦好啦,”沈随安眼疾手快,把小狗一把捞起来,搂在怀里顺毛,乌裘的小尾巴飞快乱甩,似乎下一秒就要起飞,“之后不会再分开了,听话。” “嗷呜——”小狗在她怀里就不怎么乱动了,只是努力地想要往上爬一爬,探着头舔了舔沈随安的脸颊。 “痒……”沈随安失笑,也不嫌弃,低头跟乌裘蹭了蹭。 按照之前的约定,趁着这个时候还不算太晚,她把乌裘带去了祈寿院。沈涵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家伙,终于没再一直哭泣,而是破涕为笑。虽然他生着病,不能立刻跟小狗一起玩,但好歹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 “二姐……那个,”小涵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乌裘身上抽离,别扭地试探着,“你、你的夫郎还……” “他已经不是我夫郎了,”沈随安把乌裘放在地上,走到沈涵身边,揉揉弟弟的黑发,“我跟顾云熙已经和离,往后再无瓜葛。小涵不用担心,一切都可以和以前一样,想姐姐了姐姐就过来陪你,等病好了也可以随时来云水居找乌裘玩,好吗?” “嗯!”沈涵眼睛亮亮的,没忍住抱住了自己的姐姐。 “……真好。”小少年埋在姐姐的怀里蹭了蹭,似乎很久都没觉得如此安心过了。他不需要过问二人和离的理由是否跟自己有关,也不需要太多的胡思乱想。 至少那个顾家子走后,他的姐姐还能是属于他的姐姐。不会再有人阻拦他和姐姐见面了。 “好好养病,”沈随安哄完弟弟,为了防止沾染病气,也不能在这里常待,“等天气再暖些,姐姐带你去放风筝。” “好!”沈涵的期待溢于言表,“我、我想去草场,看姐姐骑马……” “好啊,正好你闻序姐也快回来了,”沈随安笑道,“到时候咱们一起去。” “我会努力,早点好起来的!”沈涵乖巧地答应着。 领着乌裘出了祈寿院,沈随安突然有些感慨。在和离之后,她好像觉得一切都轻松了起来,至少与家人再没了之前的隔阂,也不需要顾忌某些人那突如其来的情绪。 而云水居也仍然属于她。 她搬回了自己曾经的厢房,也将书房那个案台取代了原本梳妆台的位置,放在了房间内。那股墨香重新回到了她的屋内,这间屋子也算染上了沈随安的气息。 对于顾云熙,她没有什么怀念,有的只是如释重负。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是在瞻前顾后些什么,一直下定不了决心。果然有些事情就该长痛不如短痛,不合适的话就不能继续勉强下去。 * 约沈随安出门吃饭的是曹家的小姐曹思远,她在曹家排行老三,但是曹家女孩儿中年龄最大的,今年刚十七岁。 曹思远并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也算不上刻苦勤奋的类型,虽为左丞相之女,但在旁人眼中却有些过分平庸。不过左丞相倒也没有利用官职为女儿博一个好地位,对女儿虽有管教却不过分严苛,在她看来,只要女儿品行端正,将来去谋求个小官过生活也算是一种清福。 要说关系,沈随安跟曹思远也算是相熟,但并不能说是好友。 当初曹楷大人亲自去请沈随安来家中教自己的儿子曹语霖学书画,两年间的教学与相处,足以让沈随安跟曹家小辈达成友好关系。不过这些举动并不代表沈家的政治立场有了偏向,毕竟她们与右丞相钱家也没有减少来往,只能说是各取所需。 沈家从不介意与其他家族拉近关系,只要这份关系不会让帝王产生疑心,不会让沈家被迫站队。但凡某些家族有想拉沈家下水的苗头,沈家绝不会任人利用,反而会鱼死网破,即使沉沦也会从别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这次出行,沈随安没备马车。她们都想要低调出行,所以带的人很少,曹思远说等到了时候会来沈府接她,沈随安欣然同意。 “逸欢姐姐!”曹语霖见女人上了车,立刻笑了起来,也不管什么矜持啊之类的礼节,殷勤地凑上去,“语霖好久都没跟姐姐说话了,念得不行,听说思远要邀逸欢姐姐去万香楼,实在没忍住就跟来了,姐姐会怪我吗?” “怎么会,”沈随安不动声色地稍微和曹语霖拉开了点距离,表情依旧温和,“我确实是很久没去曹家府上了,也不知曹小公子近来课业完成得如何?” “逸欢姐姐就知道语霖哥哥的软肋,”曹思远注意到曹语霖脸色一下子变了,忍不住笑道,“没有你去检查,他课业可——” “思远!”曹语霖脸颊泛红,羞恼地喊了一声自己的妹妹,让她在沈随安面前别给亲哥下面子。 “好啦,不说了,”曹思远勾起嘴角,“今日好不容易小聚,咱可得吃点好的。我提前让人定了万香楼的包厢,也让他们家那位孙厨娘抽了空,定会让逸欢姐姐饱了口福。” “那就再好不过了。”沈随安答应着。 沈随安不讨厌曹语霖,也知道曹语霖的心思。但碍于沈家的立场,她是没办法娶一个丞相的儿子回家的。况且……她对待曹语霖,更像是对待自己的弟弟或者学生,没有那种女男之间的暧昧在。 不过即使沈随安曾经委婉地拒绝过了,但曹语霖还是对她有种莫名的执着。也不知道这份执着从何而来,但沈随安并不会为了所谓情爱去影响家族的利益,这份暂时的冲动应该也不会得到她的回应。 听母亲说,左丞相大人的确在物色自己次子的妻主,毕竟曹语霖年纪已经有点大了,再留在家中容易落人口舌,或许今年之内,曹语霖就会成婚了。 * 今天的饭桌上,沈随安没有喝酒,只是饮茶。前两天喝酒喝到难受一晚上的回忆还历历在目,短时间内,她应该都不会想碰酒了。 因为是男子,曹语霖出门在外不能饮酒,见沈随安不喝,曹思远也就没了喝酒的心思,三个人干脆只吃饭喝茶,嘴上随便侃点乱七八糟的琐事,还算是气氛热络。 曹思远注意到自己哥哥的眼神暗示,内心觉得有点好笑。 在昨天,曹语霖急急忙忙去找母亲的时候,就被母亲说教了一通,母亲劝他别去肖想沈家女,沈家的婚事是落不到她们丞相府身上的。兴冲冲过去却憋了一肚子火回房间的曹语霖难受极了,又跑来找自己的妹妹诉苦,弄得曹思远附和也不是,反驳也不是。 不过看哥哥这副眼巴巴的可怜样儿,身为妹妹,她还是选择帮忙开了口,起码别让哥哥怪她不帮忙: “说起来,昨日我见到你家中那位回了顾府,还搬了不少东西……”曹思远观察着沈随安的神色,“是闹了矛盾,回家了吗?” 沈随安放下茶盏,苦笑一下,也不隐瞒。毕竟这事儿能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要是有人问,她也不介意说出实情。 “其实是和离……嗯,具体原因不方便说明,还请思远体谅一下姐姐,莫要张扬。” “那是自然,只是……”曹思远答应,见了哥哥那快要把沈随安望穿的眼神,偷笑着继续问,“逸欢姐姐就算和离了,这个年纪也是要娶夫郎的呀……不喜欢顾家小公子就换一个更喜欢的。” “哎……”沈随安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没说话。 “妹妹其实早就想打听了,”曹思远凑过去点,放低了声音,“像逸欢姐姐这样的人,到底喜欢怎样的男子?” 一旁的曹语霖悄悄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 “唔……”沈随安皱着眉,似乎是在思考,但半晌过后,她无奈地摊手,“我也不知道……只是,或许我真想应付不来那种事事需要我去猜的类型吧。” “至少猜谜游戏还能有个准确的答案,男人的心思这种没有固定结果的迷题,我是真的不会猜啊。” “有时候我都在想,”沈随安的样子看上去好像有点失落,“是不是不娶夫郎,一直一个人下去会更适合我。” “反正暂时我是不会考虑婚事了。” * 一顿饭结束,一开始还兴致冲冲的曹语霖沉默了下来。不管是暗示还是明示,或者迂回着去体谅她,基本都会被沈随安一一打回来,一个都不中招。即使被之前那位伤了心,他的逸欢姐姐也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 这让曹语霖更喜欢她,但也更清楚她不会回应自己。饭后,曹思远准备陪着沈随安逛逛周边的铺子,而曹语霖跟在二人身后,目光颇有些幽怨。他觉得自己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去面对这个事实,除非逸欢姐姐再来曹府亲自教他画画写字。 远处传来一阵喧嚣。 原本要进入旁边书画店铺的三人不由得望去,只见一群人在熙攘的人群中追逐着一名遮住脸的家伙。那人一身黑衣劲装,身材娇小,行动敏捷,边在前面跑还边回头晃着手中的布袋当做挑衅,完全不在意身后人与官兵的气急败坏。 这让沈随安想起了之前的某条传闻——王城中有一盗贼,专门喜欢偷一些中小型家族的传家宝物,自四五年前开始,那贼就频繁行动,到今日至少成功盗窃过超过二十件能被称为传家宝的珍品,且至今未被抓捕过。 主要是中小型家族手中的暗卫水平有限,王城官兵大多也是混日子的纨绔,这人身手太过灵活,还擅长瞬间换装潜入人群。而且她偷完东西转手就遣人卖去黑市,等那主人家花费重金买回来后还能再盗,宝贝从不留在手中,赚的就是一个中间差价。 可沈随安也没能想到,这贼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强抢。 她有些感兴趣地挑了挑眉,趁人不注意,悄悄从一位官兵的箭筒里顺来一支羽箭。 “抓贼,抓贼!”后面的女人大声喊道,“她偷了我的传家玉鼎,抓到后我王某必有重谢!” 一时间,一部分听到这话的人或许是见钱眼开,或许是想寻求挑战,不约而同地朝着那贼人冲了过去。贼人似乎对此并不担忧,只是更为警惕周围,也不朝着一个方向走,而是专门往人多的地方钻,似乎是想阻碍别人的行动,顺便寻找脱身的机会。 可就在这时,异变突生。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羽箭几乎是贴着那人的脖子划过,把那人用于遮蔽面容的布料都给划开,可以看见伤口已经渗出了血迹。就在贼人脸色微变,想立刻离开此地之时,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贼人身边,开始与之缠斗。 那是个高挑精瘦,皮肤偏深色的少年,他脸上带着两道显眼的、雪白雪白的指印,一头黑发有点天然卷,扎起的高马尾在脑后晃动。他手持一根从别人手中抢来的挑水竹棍,硬生生把这竹棍用出了刀剑的肃杀之感。 这少年看模样不过十六七岁,身手却格外凌厉,只用几招就让贼人感受到了难缠。眼看着官兵越来越近,身边虎视眈眈,想渔翁得利的人也逐渐变多,贼人一狠心,不想继续被纠缠,直接转身开始逃窜。但那少年手中棍子一挑,就把贼人身上的布袋给摘了下来。 明明是一介男子,却丝毫不像旁的男子那般被束缚在深院,沈随安总觉得,他像是走出去过的——他一定看过更多的景色。 沈随安在扔出那羽箭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看戏的前列,贼人眼中明晃晃的怒意直冲着那少年而来。可现在继续去拿东西已经不现实了,贼人只能转身离开,让那布兜落在了少年人手中。 官兵一层层围了过来,少年把布兜一扔,就落在了那为首的女人手中,又把竹棍扔给了挑水的妇人,还道了句谢。周围有人在欢呼喝彩,也有人窃窃私语说着一些不中听的话,说男人为什么要打打杀杀,还在外面抛头露面。但显然,能被听到的都是些赞美之词,弄得那小少年都羞红了脸,挠了挠头发,整个人往后缩去,看样子是想先行离开。 “逸欢姐姐!”身后匆匆赶来的曹家兄妹围到她身边,曹语霖惊慌地检查着沈随安身上,发现并没有任何痕迹后才算放了心,“逸欢姐姐,这种是非之地我们还是不要久留了……” “逸欢?沈随安?” 那本来要走的小少年耳朵尖得很,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感兴趣的词,本来还在往后缩呢,小跑着就凑过来,到了沈随安面前,还叫出了她的名字。 实在是有趣。 “对,我是沈随安,”她笑着承认,“请问您……” “……我、我是大理寺左评事陆守一之子陆湫!” 少年那原本只是微红的脸颊彻底涨红了,脸颊上的指印格外醒目,看着有点滑稽。他脑后的头发跟尾巴一样左右晃着,声音都紧巴巴的在颤抖,可那双眼睛却明亮而又坚定,像是抱着某种必死的决心一样,看着沈随安,大声喊道: “我想、想和你成亲——!” 14、第十四章 陆湫是前段时间才被从军营遣送回来的,回来之后就受了家法,一直被关在屋里出不了门,也就没听说过什么盗贼名号,只知道有人偷了东西。他向来爱凑热闹,爱玩,这种顺手就能帮忙的事情他也从不会把自己置身事外。见一群人在后面追着喊什么“抓贼”,陆湫当机立断就借来一位老妇人挑水用的竹棍,利用自己矫健的身手追了上去。 那贼人行动敏捷,虽然旁人可能看不出,但陆湫却能感知到,他大概率是个男子,还是个未完全长开的少年,应该跟陆湫自己岁数相差不大。论身手,陆湫有自信不输给那家伙,但难办的是贼人只顾逃窜,一时间很难被拦下来。 只要有人能给他争取到一个机会——不需要太久,一瞬间就足够——陆湫就可以去跟那人斗上一斗。 于是,像是上天懂得了他的心思一样,一支羽箭破空而出,自陆湫的面前飞过去,在贼人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线。看那羽箭的路线,似乎是被人用手直接抛出去的,这足以让人感受到用箭人恐怖的准度与爆发力。 陆湫眼睛一亮,立即抓住贼人捂着脖子愣神的片刻,提着棍子切入场中,只用了三两招,就成功拖延住盗贼逃窜的脚步。即使最后那盗贼放弃缠斗,一心想离开,陆湫也保住了布袋中那件被盗的宝物,算是不亏此行。 小事一桩。 陆湫满足地摸了摸鼻底,腼腆地笑了笑,把布袋扔给那个喊着要抓贼的女人,想趁着被一群人围住追问之前离场。毕竟要是走晚了被人抓住,恐怕离被扒出来身份就不远了。 刚才在脂粉铺子里,他虽说也有走神,但一些重要的信息还是听进去了的。陆湫知道自己最近名声不是太好,最好别一直在外面晃,不然母亲要听说他出来一次就又开始抛头露面动用武力,准得把他的禁足时间延长到出嫁前。 可就在他已经打算撤退的时候,人群中的一句“逸欢姐姐”引起了他的注意。 “逸欢?沈随安?” 陆湫只觉得心脏似乎都停了一瞬间才开始跳动。他猛地转过头,下意识往那边小跑过去,四处张望,寻找着那个人的脸——而在看到其中一双眼睛的时候,他停住了。 三年过去,那个人还是如此好看。 她还是喜欢穿浅色的衣服。那人站在人群中显得明丽大气,可以融入人群,却又比其他人更为夺目,她原本过肩的长发已然及腰,束起一个利落的马尾,面容的轮廓也似乎更为清晰。比起三年前,她变得更加稳重,整个人的气质也更成熟了,这种微妙的改变让陆湫无法控制地红了脸。 而最吸引人的,还是她的眼睛。 只需要一眼,少年就觉得自己已经沉溺在了对方含笑的、如沉静而又清冽的夏季池塘一般的眼眸中。他丝毫不愿抵抗这种本能,而是放任自己越沉越深。 “对,”她的声音也一样带着笑意,那样温柔,那样好听,陆湫知道,她在看着自己,“我是沈随安。” 陆湫嘴唇翕动,脸颊已经完全涨红,声音又干又涩,紧巴巴的,一点也不好听。可是他有一种冲动,面对如同神祇降世一般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沈随安,他根本不想忍耐。 他要说出来。 “……我、我是大理寺左评事陆守一之子陆湫!” 陆湫死死地盯着沈随安的眼眸,放弃了自己先前的一切迂回想法,决绝地、大声地自报家门,而后,喊出那句足以让周围男子都倒吸一口冷气的话语: “我想、想和你成亲——!” 说出来了。 已经用光了全部勇气的陆湫是在强撑着自己不倒下,他觉得自己的脸正在不停地冒着热气,胃里似乎都有蝴蝶在乱飞。一介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向女子求亲,这等行径不需要别人提醒他也知道有多荒谬与丢人。可是陆湫不介意自降身价,或者说,在面对沈随安的时候,他没有身价那种东西。 他很便宜,只要沈随安愿意要他,他就会跟着走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想跟沈随安成亲,想成为她的夫郎,想要名正言顺地在她身边。即便他知道自己跟沈随安的家室不匹配,知道自己跟沈随安说上一句话都算高攀,可是…… 有些话不说出来,他会后悔的。就算要放弃,也得是沈随安不想要他,他才甘愿放弃,而不是连尝试都不敢尝试。 他就是喜欢沈随安,从第一次遇见她,一直到现在,从未改变过想法。陆湫这个人没什么大的理想,出去当兵也纯粹是想逃避现实。他唯一向往的,只是能日日相伴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仅此而已。 * “哥哥,你——” 陆椿没能看到前面抓贼的桥段,刚刚赶来就听见自家哥哥在对一个女子说什么成亲之类的话。 原本在没看到那女子的脸之前,陆椿还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丢人的小事,只要好好解决应该不会有问题,最严重也不过是哥哥再被母亲教训一顿,反正挨鞭子也是姐姐下手打,不会让湫哥真的伤筋动骨。 可在注意到对面是谁之后,陆椿差点要被吓到昏厥。 庆国公府的沈二小姐,沈随安! 他哥以前亲口说过喜欢的人! 原本陆椿觉得他哥这辈子都够不上沈家二小姐的鞋跟。可他没想到,自家哥哥没有试图够沈随安的鞋跟,而是直接跳到了别人脸前蹦跶。 这种冒犯,如果沈家要追究起来,他哥就完蛋了——陆椿心里急得不行,刚想上前替哥哥道歉,没想到,沈二小姐身边一名男子先站了出来,挡在了沈随安前面: “放肆!”那少年一看就是世家子弟,身上的骄傲劲儿足以看出,他的家族是陆家这种小门小户绝对得罪不起,也不敢去攀附的存在,“哪里来的黑毛猴子,竟敢在逸欢姐姐面前说这种冒犯的话!就凭你这种家室,也想跟庆国公府的二小姐成亲,真是白日做梦!” “你说谁是黑毛猴子!”陆湫本来就被情绪支配,很容易让那人激怒,可又碍于沈随安的原因不敢冒犯,而且,他也无法反驳对方那几句对他家室的蔑视,此刻的陆湫多少有些狼狈。 “呵,难道不是吗?那粉在你脸上都快能写字了,一个男人家居然能把自己糟践到这种……” “语霖,”沈随安按住了那男子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够了。” “可是,逸欢姐——”男子的话噎了一下,看上去非常不高兴,瞪陆湫的眼神简直是想把人立刻千刀万剐,结果一望向沈随安就又变成了一副为姐姐着想的委屈模样,变脸速度看得陆椿大开眼界。 “听话。”沈随安轻轻把那男子带到自己身后。 “……噢。”虽然还是不服气,甚至幼稚地扒着沈随安肩膀,在女人身后冲着陆湫做鬼脸,但那男子好歹是没再挡在前方。 “那个……!”陆椿见对方退回去,赶忙过来,低三下四地按着哥哥还带伤的背鞠躬道歉,“十分对不住……!我兄长因为受了刺激,脑子不太好,最近行事有点冲动——” “陆椿!”陆湫气急败坏,忍着疼,就是不想低头,瞪着陆椿,“我脑子没事!” “你要是没事就不会一出门就闯祸了!”陆椿也被他气到了,他年纪也不大,想装沉稳都装不下去,“这才多久时间,你就……!” 正在争执的二人都不服输,可当他们还行想接着吵的时候,眼前的女人忽然笑了,笑得甚至有点夸张,甚至抹了一下眼角。 “……你们可真是有趣,”她笑意未敛,丝毫不见生气,“陆湫是吧,我记住了。” “你方才是说,想和我成亲?” * “啊……!”名叫陆湫的少年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好几秒才回答,“对、没错!” “你是不是已经跟姓顾的和离了?如果是我的话,可以嫁给你——唔唔——” 陆湫的弟弟踮着脚,硬生生把他哥那张不守礼的嘴巴捂住了,边捂嘴巴还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小戒尺,试图靠工具来阻拦自己武力值超群的哥哥。 沈随安其实有点好奇,明明她这两天才跟顾云熙和离,怎么这消息就传得连一个大理寺评事的儿子都知道了。不过她也没问这个,见陆湫挣脱了他弟弟,温和地对他说: “可是,我暂时不想娶夫。” “就算非要娶,我也只想娶一个自己心悦的男子。” “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张口就说想成亲,怕是有点不合情理,对不对?” “我知道……可——”少年的模样简直像没人陪玩时耳朵都耷拉下来的乌裘,可怜巴巴的,“可是,我只是想试一试……” “如果有缘的话,”沈随安倒也不直接拒绝,对方身上那股纯粹直接的特质让她觉得有趣,也很容易对他生出几分对可爱的小动物一般的喜爱,“你我自会再相见。” “那……”陆湫抬眼,看向沈随安,目光坚定,“我会努力让你喜欢我的!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会一直,一直心悦你……!” 小少年的眼神干净而透亮,不需要沈随安去猜测,只是看着就能看到他的全部情绪。他似乎与顾云熙完全相反,一切的情绪都写在脸上,爱恨都表达得非常直接。 沈随安意识到了,他是认真的。 但不管怎么回忆,她是真的想不起来自己有认识过陆家的人,也不记得陆湫这个名字。这个少年,到底是因何开始喜欢她? 沈随安不了解,也不想在这里继续耽误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对于沈家来说,这其实算不得什么事情,但陆家对此大概回非常头疼。家中男子在闹市当众对国公府小姐求亲,这段时间,沈随安或许整个人都会陷在这条传闻中。 还是先到此为止吧。 “好,”沈随安点点头,收敛了笑容,认真地回应,“我信你。” “有缘再会,陆湫。” “还有,”沈随安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这里,有印子。” 说罢,沈随安携上曹家姐弟,转过身,摆摆手后离开。她倒也不担心会被跟上,毕竟刚刚抓贼的女人已经在旁边看了半天戏,现在也该轮到那人去和陆湫说话了。 15、第十五章 夜色如墨。 顾云熙把玩着手中的玉镯,借着烛光,去仔细观摩那玉的质地——这是他藏起来的,在回到顾府之后,那些从沈家带走的、绝大部分明显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母亲跟爹爹拿去补贴家用了。 对此,顾云熙没有什么怨言。他跟家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只有顾家重新回到曾经的位置,他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还是留下了一样东西。 这两日,顾云熙一直都闷在房中。碍于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不敢再去见爹爹,也无法直面母亲眼中的愧疚,索性自己待在院落。顾府仍然在当初的位置,院墙未变,房间未改,只是相比起从前,明显变得冷清了。曾经属于顾云熙的院子,因为长久无人打理而蒙了一层灰,原本雅致的小花园也只剩下枯枝败叶,再无半点春色。 他身边甚至仅仅只有一个男侍——还是个不怎么机灵的小子,完全比不上曾经服侍过顾云熙的贴身男侍。但好在也能做饭和伺候人,院子里的小厨房重新开了火,他让那男侍拿着自己手中的银钱单独购置食物。 好像,母亲、爹爹,还有姐姐与兄长她们,都是在一起吃饭的。顾云熙仍然没有被告知实情,可仅仅是看顾家现在门可罗雀的破败景象,就足以让他认识到,曾经母亲说的很多话,都是在骗他。说很快会好起来,现实则是遥遥无期。 顾云熙不怪母亲…… 他只是有一点后悔了。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回来。现在的顾家,与他曾经和睦的家,没有半分关系。即使姐姐与兄长们得知他回了家,至今也没有一个人前来探望他,而他也不曾去寻过她们。 手中的玉镯在不断的把玩下染上了他的体温。这是沈随安送给他的。沈随安这个人,一向不在乎物品的价值,多贵重的宝贝都能让她堆积在库房蒙了尘,这个上好的羊脂白玉镯,在她的眼中也仅仅是个普通镯子罢了,唯有面对画材时她才会变得格外挑剔。 也正因此,其实沈随安不怎么会挑礼物,她给他送礼物,往往都是送那种别人都说好的东西。所以那些礼物名贵,张扬,或者精致,漂亮,只要别人一看,就能看出来那些物件都是极好的。就连选衣服布料的时候也一样,她不知道顾云熙喜欢什么样式,就干脆让铺子把最好的布料都拿出来,然后放任顾云熙去挑。 没有惊喜感,但的确足够自由。 真是可笑。 明明在沈府的时候,自由是他最向往,也是离他最遥远的东西。为什么在离开那里,离开沈随安之后,他却能突然想到自由这个词呢。 他放下玉镯,望向寂寥的庭院。 沈随安之前不去看他,那以后呢?顾云熙不觉得自己是个可以被人轻易抛弃的男子,但他现在却不敢直接认为,沈随安一定会记挂他。 ……可若是,若是沈随安想起了他,或者来见他。他想。自己应该会原谅她一点,然后,变得对她好一些。 * 虽然沈随安是亲口说了“有缘再见”没错,但她真没想到,这个所谓的缘分能来得这么快。 在与曹家兄妹逛完集市后,她就起驾回了府。她整理了买回来的东西,带着乌裘去陪了一会儿沈涵,顺便在祈寿院吃了个饭。等到天色暗下来,准备回云水居的时候,沈随安被母亲那边的人给叫住了,让她去一趟书房。 说是处理一下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 当被提着灯的青兰送入母亲的书房时,她想起了上次来这里,还是前天为了处理顾云熙的事情。明明才过了两天而已,她却有种已经物是人非,一切都改变了的感觉。 沈随安踏入书房。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曹家人过来了,可只需打眼一看,就能看出,这并不是曹家的做派。此刻,书房中有一位女人,她看起来格外拘谨,正在低声下气地和沈路说这些什么,态度谦卑。而她身边的男子更是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谄媚,那夸张的语气让沈随安感到十分不适。 不过身为家主的沈路倒是没什么过度的反应,她甚至有闲心喝茶。坐在沈路身边的李侧君懒懒地撑着脑袋,向沈随安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二人都没有对那低三下四的人做出什么回应。 在她们面前,一个少年跪在地上。他跪得很直,即使是在下位,也感受不到他有任何的胆怯跟懦弱。从沈随安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那被用红绳束起了马尾,扎得高高的、蓬松而稍显凌乱的黑发。 “母亲。”沈随安越过少年,在沈路的示意下坐到一旁。 于是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少年——是白天才见过的,口口声声说着要与她成亲的陆湫。 此时的陆湫全然不见之前的光彩,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即使察觉到沈随安来了,也没敢抬眼看。而且,他的脸颊上有着清晰的伤痕,嘴角甚至流了血。少年握着拳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或许他身上还有更多伤口,只是沈随安看不见。 但他仍然没有弯了脊背,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即使被所有人视而不见,即使被扔在一边受辱,他也未出一言。 “沈二小姐,真是对不住……”原本正与沈路交谈的女人见沈随安进来了,立刻迎了过来,虽然她是长辈,沈随安是小辈,但此刻因为地位的差别,是沈随安坐在座位上,而那个女人弯腰过来道歉,“是在下教子无方,才让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冲撞了您……希望沈二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看样子,她便是陆湫口中的母亲,陆守一了。陆守一正说着,她身边的男人眉毛竖起,掏出一把戒尺,狠狠往少年背上抽打了一下,低声喝道: “见人来了还不快点道歉!没用的东西,沈家小姐也是你能肖想的吗!” 沈随安皱起眉。她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没什么反应,眼中的兴味倒是挺浓,看样子只是想看戏。李侧君倒是往后靠了靠,像是被那二人吵到了耳朵一样,隐隐透露出不喜。 既然是这样,那目前的话语权还是在她手中的。 “没关系,”她站起身,语气如常,却主动走过去,拦住了那个男人的动作,“我不觉得自己被冒犯。” “既然你们已经来到了沈府,应该也是想解决这件事情。” “若是你们擅自对他动手,传出去了,旁人还得以为我沈家仗势欺人,连别人口头说一句玩笑话都得挨上一顿打,那到时候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二人因为沈随安的话噤了声。即使那个不认识的男人还想说点什么,也被陆守一给拦了下来。 “陆湫,”沈随安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温声道,“起来。” 少年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 陆湫是被陆椿强行押送回家的。他在自己的屋子待了没多久,就等来了那两人——得知消息的母亲,还有母亲的正夫武氏。 既然武氏也来了,那挨打是逃不掉了。 陆湫知道武氏一直都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爹爹。因为武氏是陆守一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夫,而陆湫的父亲江念,只是陆守一在于心不忍的情况下,从乱民中救回来的一介孤儿。 虽然是孤儿,江念却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这导致武氏对江念一直存在排挤与嫉妒的心思,多年来关系也不曾缓和。陆守一身为家主,也不会管后宅的小心思,况且,江念本就是孤儿,能够救回来,给他安排个侧室的位置,已经算是对他的恩赐了,陆守一并不打算对他赋予太多东西。 陆家执掌中馈的是武氏,这也就导致,江念与陆湫父子,在陆家的处境一直算不得好。冬天缺炭火,过年没新衣这种都是常事,就连偶尔生了病,也不一定能找到大夫第一时间医治。虽然武氏的一女一子,陆元枫跟陆椿,都跟陆湫没什么嫌隙,但碍于父亲的原因,她们也从来不敢跟陆湫太过亲近。 陆家女儿都是被陆守一起名,而陆湫被武氏讨厌的另一个原因,便是他的名字。武氏非常介意自己的儿子跟一个侧室的儿子名字相近,也讨厌身为江念之子的陆湫。在偶尔的时候,武氏甚至会故意过来挑刺,借着一些由头惩罚陆湫,既是发泄怨恨,也是敲打江念。 对于陆湫这个便宜儿子,陆守一并不是完全忽视不管。她也会做一些正常母亲应该做到的,比如送他去读书,比如偶尔放任他出去玩,过年发红包也不会忽略了他。可这其实也只是养着他而已,并不能算作真正的疼爱。这么多年,除了跟爹爹之外,陆湫与陆府的其他人都算不得亲近。 陆湫在小时候、见过那个可以改变他的人之后才明白,当一个安分守礼、乖巧懂事的好男子,并不能让自己跟爹爹过得更好。 于是他开始变得顽劣,变得与众不同。他去锻炼身体,去学习武艺,丢掉那些长袖子衣服,穿上属于女子的短衫。原本遗传了爹爹的精致面容逐渐变得没那么白净,可他又不需要让自己多么好看。 他要做一些男子不常做的事情,要让自己浑身布满尖刺,被欺负了就咬回去,就打回去,哪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他也觉得值得。即使是武氏,他也不止一次地跟那人对呛过。偶尔有用,但大多数情况,被惩罚的还是他。 罚跪,挨打,甚至有几次过分的情况下被武氏吊起来挨鞭子,都有过。疼,但他不后悔,也确实有点效果,那武氏找麻烦的次数确实少了。 三年前,陆湫给爹爹留了一封信,还有自己攒下来的所有银子,只带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逃出了王城。 那个时候,他真的有想过,不然就再也不回来这个地方了。 反正除了沈随安之外,他也没有其他挂念的人。 爹爹在陆家虽然偶尔会被排挤,但生活也还算过得去,不会有危险。武氏大多数时候也只会做点小动作,从不敢真的危及他们的性命。如果没了陆湫,爹爹一个人在小院待着,或许也就不会太引起武氏注意了。 而他,想走得更远。 毕竟去不了沈随安身边,那不如就走出去看看,去一些自己从没去过,从没感受过的地方。陆湫换上了女人的衣服,在战场中顶替了一个死人的名字,参了军。他骑着马,看过大漠孤烟,也见过苍茫的草原,他学会了使用刀枪剑戟,也让自己的身上多出不少伤疤与痕迹。 在与战友们点起篝火,躺在夜空之下,看着满天繁星的时候,他偶尔还是觉得不满足。 其实陆湫不是那么向往广阔的世界,不会试图挣脱某些既定的桎梏。他没有建功立业,或者证明男子并非不如女子的远大理想,也做不到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只是想,如果真的能在军营一直混下去,等到他也成了小将军,是不是能借着这个身份,见一下沈随安,然后对她说一句喜欢。 可是沈随安已经有夫郎了。那些人说,沈随安十里红妆迎娶了顾家公子。那些人说,即使顾家衰败,沈随安也未曾返回。那些人说,沈随安心悦那个人。 ……陆湫也是会嫉妒的。 他简直讨厌死了那个跟沈随安成亲的男子,即便那人很可能是沈随安的心上人。他想见沈随安,又不想被对方的婚事弄得红了眼眶。在被发现了身份,遣送回家之后,陆湫最担心的不是自己会受到什么惩罚,而是在担心,如果母亲真的把他嫁出去了,他该怎么逃走。 即使沈随安不喜欢他,即使对方或许都记不住他的样貌,他的名字——他也仍旧不愿意嫁给其他人。 所以他不后悔自己说出的那句“想和你成亲”。哪怕是自毁名声,他也要说出来。应该没有女子会娶一个心中装着其他人的男子吧。 但他仍旧忐忑。 不是怕家中的反应,而是怕被沈随安厌恶。借着她的名头去做这件事,会不会让她讨厌?会不会被她觉得自己是个疯男人? 可是,沈随安好像没有这么认为。 她在喊他起来。 陆湫慢慢抬起脸,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么温柔的一双眼睛,仅仅只是看着,陆湫就觉得自己狼狈得要命。或许他确实配不上沈二小姐……可,如果…… 如果能一直停在这一刻,一直被她用这种眼神注视着。 陆湫想。 即使是会死去,他也心甘情愿。 16、第十六章 眼前的少年望着她,缓缓站起来。 很听话。 沈随安这样想着。他身上应该有其他的伤,可能会疼。所以沈随安伸手扶了他一把,等看他站稳才松开手。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沈随安率先开口,“陆大人也莫要过于苛责。” “好、好。”陆守一见沈家人并不计较,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件事对沈家来说当真不痛不痒,提前把陆湫给教训了一顿才拎过来也是为了给人赔个罪卖个惨,陆守一可不知道这沈家人的脾性,要是真的责怪他们家没能教好儿子,污了沈二小姐的名声,陆家怕是有几条命都不够玩。 现在倒是还好,沈家人起码对此事态度十分宽容。只是陆湫自己闯出的祸,有一些后果还是需要陆家人承担的。 早在白天,陆湫这出当众表露心迹的事迹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听闻这件事的人无一不是在取笑他痴心妄想。这就算了,更让陆守一头疼的是,原本定好了要去探讨结亲一事的那家人也忽然反悔了,她家女儿直言,没有女人想娶一个在结亲之前就说喜欢别人的男子。 本来陆湫这小子就不好嫁。他长得不白净,也不是女子们喜欢的柔弱俊美的风格,身上还带着明显的肌肉痕迹,即使一张脸还算可以,也被那些更为浅显的东西给遮了过去。 更何况,他这小子优点是力气大,擅长的是耍刀弄枪,骑马射箭,还有跟人打架,而寻常男子会的那些刺绣、烹饪,或者诗书礼乐,陆湫是一窍不通。要是把陆湫娶回家去,怕不是娶了只公老虎,闹得后宅日日不得安宁。有些喜欢陆湫那张脸,但武艺比不上陆湫的女人,光看他的身手就歇了心思,哪还敢硬是把人娶回去。 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实的女人家,结果婚事还黄了,现在这种情况,怕是把陆湫送出去给人当侧室都费劲。 看来结亲的事短时间急不得了。起码要等这件事的影响完全过去,等所有人都忘记是哪家小子不怕死地想跟沈二小姐求亲之后,才能再慢慢考虑。 一想到叛逆的儿子还要继续待在家中,陆守一就憋着一肚子火。她们家不缺陆湫一个饭碗,可婚事是越拖越难办的,年纪再大些,男子就不好嫁了。这毕竟也是她的孩子,陆守一还是希望陆湫起码能拿到个正夫,或者二房的位置。 总不能嫁不出去,就一直养着吧?男孩子家的,还能一辈子不嫁人吗? “陆湫,”陆守一悄悄叹了口气,疲惫地提醒他一句,“还不快跟沈二小姐道谢。” “……陆湫谢过沈二小姐。”少年声音有点哑,但礼数还算周全,给沈随安行了礼道谢,半天才站直身子。 “无事,”沈随安在面对陆湫的时候,声音会轻一些,表情也缓和了许多,没有对陆守一和武氏那样的生分,“我不介意。” “回去好好休息,”沈随安勾起嘴角,对他笑了笑,“有缘再会?” 陆湫吸了吸鼻子,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倔强地想一直看着她,不过没看太久就被武氏连拖带拽地拉走了。三人行了礼之后匆匆从沈府离去,一时间,屋内归于沉寂,过了半晌,才有人出声。 “真是好一出闹剧,”李侧君放下茶盏,眸光冷然,“也不知那小子是妄想攀高枝,还是真的就如此蠢笨,不计后果。” “精神倒是挺好,”沈路撑着头,慵懒地评价,“逸欢,我看你对他印象不错?” “嗯,”沈随安没有反驳,“挺有趣的。” “呵,”李侧君轻笑,“这等行事莽撞,连外表都不好好打理的粗糙男子,放在你眼中竟是成了有趣?” “顾云熙行事稳重,表面端庄,对吧?”沈随安也笑着,“但还不是和离了。有些时候,我觉得外在没那么重要。” “但也至少要拿得出手。”李侧君警告道。 “放心,”沈随安嘴上应着,“我还不至于跟人见上一两面就把人娶回来。” “之前说过的,”沈路开口,“这次,你的婚事,家里人不插手。但要是搞出乱子,后果你也要自己承担。” “女儿知道。” * 其实李昭一直都很满意顾云熙。 顾家小公子确实被养得很好。长得漂亮,足以配得上逸欢,擅长琴艺,也擅长刺绣,兴趣足够文雅,不管到哪里都能拿得出手。而且这孩子在长辈面前虽然冷淡了点,但从来都没犯过错,一向稳重大气,知分寸,除了偶尔会稍微娇气点之外,李昭并不觉得顾云熙有什么问题。 不如说,以顾家那种程度的溺爱,只是娇气一些,根本就算不得缺点。有些男子本身就是被娇惯着长大的,稍微有些个性很正常,这种情况只需要妻主多多管教就能继续过日子。 只是李昭也知道,他家逸欢性格好,不会借着自己是妻主就在夫郎面前耍威风,也不会做那些个先给一棒再递甜枣的事情,所以他一直在稳住顾云熙,只希望逸欢能早点把顾云熙这颗心给捂热,二人也能和和美美地继续下去。 结果没等顾云熙那边开始软化态度,沈随安就主动提了和离。 李昭对和离这件事意见很大。 一来,人家顾云熙只是口头上犯了个小错,只要好好道了歉,这件事未必不能过去,而且那天本身二人就刚吵完架,人在气头上,没控制住言行也正常。 二来,其实李昭也是有点怜惜顾云熙的。顾家现在情况不好,直接把人给休了,已经被破了身,跟别人有过妻夫之实,还没有家族撑腰的顾云熙,会很难再嫁出去。即使勉强嫁了人,怕不是也会被人在背后指点很久,想找个合适的妻主非常难。 他觉得,逸欢这事做的有些太过绝情。 好歹是三年妻夫,怎么也该有点感情,不能说和离就和离,说不要人家了就把人赶走吧。即使真的过不下去,把人养在府中,也并不算是个负担,沈家人又不会拦着沈随安纳其他侍君。 可沈随安真的连个名头上的位置都不想给他,爽快地起草了一纸和离书,连沟通的机会都没留下,只用了一晚上,就解除了二人的妻夫关系。 还没等李昭从这件事中缓过神来,仅仅过了一天多,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个什么陆家子。不仅抖出了沈随安和离的消息,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言要与他家逸欢成亲! 不知好歹! 他家逸欢是随便一个男子就能觊觎的吗?更何况,这少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的男子,整个人灰头土脸,肤色也被晒得偏深色,头发乱糟糟的,跟沈随安那只在路边捡来的流浪狗有的一拼。 真是晦气。李昭哼了一声,起身离开这里,要回翠乐庭。 虽说逸欢这次准备自己决定婚事,但李昭也并不想完全放手,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陆家子这种货色进了沈家的门。 ……看来,他要去找赵岚卿吹吹耳边风了。 他的话不听就算了,亲爹爹的话,沈随安怎么也得听得进去。 * 陆湫趴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大晚上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实在没办法了就起床耍耍棍子,累到没力气也就睡着了。 他的婚事彻底黄了。现在母亲见了他就头疼,弄得陆湫都不敢出院子,撞见母亲就相当于触了霉头。昨日爹爹来看他,没说几句话就开始自怨自艾,觉得是自己出身不好才害得陆湫变成了现在这样,弄得陆湫烦得要死,草草安慰几句爹爹后就闭门谢客。 他还不是为了保护爹爹才变成这样……可在爹爹眼中,似乎维持一个男子该有的样子,再嫁一个好妻主,比不受欺负更重要。 陆湫不喜欢这种想法。他摩挲着手中那只陶制的、小鸟形状的哨子,想起了沈随安扶着他站起身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温热的手。 她一直都是那样的。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陆湫就已经感受到了她的温柔。正因为她会低头,看到陆湫这种低微的人,所以陆湫才会被她吸引。即便这会让陆湫无数次地认清他们之间的差距,他还是会一次一次,毫不犹豫地,靠近她—— 哪怕飞蛾扑火。 陆湫小时候丢过一次——是被武氏故意弄丢的。 那个时候,他胆子还很小,还在学着爹爹,努力做个端庄守礼的世家男子。武氏借着出游的机会,把他扔在了林中,或许只是想像往常一样把他找回来,再苛责他怎么自己跑丢了吧。 可武氏没能预料到,天空忽然落了大雨。 据陆椿后来说,那次,武氏其实派了人去找他,但找了两次都没找到,一直硬生生从下午拖到了晚上,才极为不情愿地把这件事告诉了陆守一。 这也是陆湫印象中唯一一次陆守一斥责武氏的事情。因为如果没能找到他,或许他就死在了那里。 可那个时候,陆湫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找他。 落雨的夜晚,城郊的树林中,蜷缩在树下的男孩浑身都被雨水淋湿了。很冷,可他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漆黑的夜压的他喘不过气,呼呼作响的风声犹如恶鬼在咆哮,吓得小孩连哭泣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惊扰了什么可怕的妖魔。 头好疼,好难受。 他觉得自己要失去意识了。 而在这时,一道隐约的光亮从远处接近。 一匹马停在了他身侧,而后,那人轻巧地跃下了马,提着灯照亮了小孩哭得多凄惨的一张脸蛋。这人没有立刻询问,而是蹲下身,拿出随身的帕子给他擦了擦脸,才温声开口:“你是陆湫吗?” “我、呜……我是……”陆湫声音颤抖,几乎要说不出话了,可他却没有挪开视线,而是用力睁大眼睛。 眼前被模糊的光与细碎的雨沾染的少女,虽然也被淋湿了发丝,却丝毫不显得狼狈。她带着笑容,像话本子里的故事中,那种从天上来到凡间的神仙一样,温柔又美好。 陆湫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她好好看。 “那就对了。” 少女握住了他的手,扶着他起来,然后把他揽入了怀中。一股不知名的、却能让人闻起来很舒服的香气充斥着小孩的鼻腔。陆湫知道自己身上脏,可他忍不住,忍不住去接近这个人,接近温暖的源头。 他回抱住了这个人,紧紧地与她相贴。 “啊……”少女轻笑了一声,声音在他的耳边,“也不问问我是谁就抱?要是被坏人骗走了怎么办?” 骗走也愿意。陆湫迷迷糊糊地想。如果那些妖怪都像她这样好看,陆湫是不会害怕的。 “唔,看来是发了烧,”带着凉意的手试探着摸了摸他的额头,“不哭了,乖。” “给你看个好东西。” 陆湫失去了刚才的怀抱,很不情愿地跟她分开了。而眼前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陶瓷做的小鸟,稳稳地放在手心。见陆湫的注意力被吸引,那人勾起嘴角,含住陶瓷小鸟的尾部,轻轻吹了一口。 像鸟儿一般的叫声响起,引得远处的鸟都被这声音惊扰了。 陆湫愣住了,表情呆呆的。而眼前的少女把这个鸟哨塞在了他的嘴里,他下意识吐出一口气,于是又听到了刚刚的鸟叫声。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半天才继续说话。 “好玩吧?送你了,本来是给我弟弟带的……”她丝毫不收敛笑意,随手揉揉他的脑袋,“现在,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你的家人,你母亲都急坏了。” 他忽然很抗拒母亲,很抗拒那个所谓的家。 “我不……呜——不要……” 这个人,对弟弟那么好。可他的家却不一样。姐姐跟弟弟与他很生分,而除了爹爹之外,没有人会喜欢他。回去之后又要被惩罚,又要被针对,每次都是这样。爹爹让他忍让,让他学得乖一点,可他已经很努力地去把自己变乖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 “不喜欢回家?噢……”少女似乎有点疑惑,不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于是她捏了捏男孩的脸颊,“笨啊。” “受欺负了还听话?那别人只会一直欺负你的。” “挨了打,那打回去不就好了?被丢在这里,那自己学着走出去不就行了?” “多来几次,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可是、我是男孩子……” 陆湫结结巴巴地想反驳,男孩子不该那样随便打人,可他又怕这个神仙姐姐不高兴,有点委屈地忍不住再度贴近她,抱她。因为埋在姐姐的肩头,他听这个人的声音有点模糊。 “那又怎么样?不也有手有脚的,缺什么了吗?” “好啦……不跟你争了。” “先跟我回去,再不走,就要真的烧成傻子了。” 他被少女抱了起来,放在了马上。而后,自己冰冷的后背被对方的热度包裹住。让人安心,安心到想这样睡过去,想在她的怀抱中一直待下去。 陆湫紧紧攥着手中的陶瓷哨子。 在朦胧的记忆中,他听见有人喊了一个名字,她们喊那个神仙姐姐,为“逸欢”。陆湫意识到自己被抱下了马,被送到了母亲手中。周遭的一切都很喧嚣,他失去了那股香气,失去了温暖的怀抱。 母亲一遍一遍说着,谢谢小姐出手相助。陆湫猜,母亲应该不知道她是谁。但陆湫即便烧到迷迷糊糊,也依旧记住了她的名字,她的味道,她的声音,她的脸庞。 此后,再也无法忘记。 17、第十七章 “湫哥,”陆椿踏进陆湫居住的破落院子,把手中的信件扔给趴在床上郁郁寡欢的少年,“母亲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你战友寄来的信。” “哪个啊……”陆湫懒懒地问了句,“母亲不是一直不愿意让我提当兵的事儿吗,怎么这次还帮别人转交信件?” “因为这封信,是沈家大小姐沈君钰托人转交给母亲的。”陆湫回答。 “……沈家大小姐?!是那个沈家吗!”陆湫瞪大眼睛,连忙坐起身,开口就要提起那位,“那沈随安她——” “没有这位的事,”陆椿平静地补充,“没看到,也没听说这位沈二小姐在,别胡思乱想。” “……噢。” 陆湫撇撇嘴,接过那封被叠起来,还给包了好几层油纸的信,重新趴了回去,再慢悠悠地打开。陆椿也不走,坐在他哥的凳子上看他的反应。 他们家还不至于到连别人给陆湫写一封信都得拆开来看一眼的程度,但陆椿其实一直很好奇哥哥的从军经历,也好奇他真正的境遇。毕竟陆椿是个很懂事,很让家里人放心的孩子。他从未出过王城之外的地界,没看过那些诗人口中的边塞与荒漠,没做过任何离经叛道的事情。 其实陆椿一直觉得陆湫挺厉害。即便他自己不会那样去做,也无法讨厌敢于踏出这一步的哥哥。在小时候,陆湫还没开始叛逆的时候,陆椿跟陆元枫其实都有被武氏,也就是他们的爹爹教唆着欺负过陆湫。 从把人推进泥坑,故意弄脏他的课本这种小打小闹,到把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件新衣服弄坏,导致刚穿两天就被迫打了个丑得要命的补丁,甚至是告诉陆湫错误的信息,让他在家宴上犯错出丑。 那时候的陆湫像个软包子,随便捏,不管怎么逗,怎么冒犯,他都不敢反抗,也不敢生气。陆椿和陆元枫甚至经常觉得没意思,偶尔陆元枫还会故意去唱红脸,假装安抚,实则让对方放松警惕,而陆湫也确实如她们所愿,一次一次地轻易相信了她们那伪装出来的善意。 陆椿的哥哥很笨。 一直到陆湫走丢一次,又被找回来之后,他才开始逐渐转变。 也算不打不相识。陆湫在那几年转变的时间里,把陆元枫跟陆椿做过的事情都一一报复了回来,三个人打过无数次架,从最开始的陆椿跟姐姐把反抗的陆湫摁在地上打,到后来,陆湫一个人就能反制她们两个。或许最开始想改变关系的契机,也是她们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压制和欺负陆湫的能力了。 虽然每一次,陆湫都会因为这种事情受到更严重的惩罚,可至少他不再害怕了。他变得更为勇敢,更为凌厉,也好像比之前更开心,活得更痛快。 偶尔,陆椿会有那么一两个时刻,向往他。向往他的自由与张狂。 陆椿跟陆湫的关系从来都不是多么相亲相爱的兄弟,不会互相撒娇,不会黏在一起,也忘了从几岁开始,陆椿就再也打不过陆湫了,还因为陆椿总是容易被欺负哭,弄得陆湫好像有点嫌弃他。 明明是该他嫌弃陆湫才是,每次被陆湫用“你好不中用”的眼神看着,陆椿就一肚子委屈。 陆椿知道自己跟姐姐小时候很坏,毕竟不是一个爹爹所生,她们永远没办法和陆湫成为真正的手足兄弟。可是,在陆椿逐渐长大,察觉到武氏的心思之后,他和姐姐都做出了选择,与陆湫的关系,也变得稍微和平了一些。 其实,陆椿还是有点想听陆湫出门在外的经历,想听那些不该被男子听到的战场上的故事,想借由陆湫的眼睛,短暂地去一下那些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说不出口。但或许,能从哥哥看到信的表情上窥探一二呢。 于是陆椿见陆湫安静地趴在那里,看着那张信纸,过了没几秒,他哥那十分困倦的双眼一瞬间瞪圆,整个人好像很迷茫一样,慢慢转头看向他。 陆椿:……? “……你知道,沈明琦跟庆国公府是什么关系吗?” “沈明琦?”陆椿眨眨眼,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提起这个名字,毕竟陆湫大部分时间嘴里冒出的沈家人只有沈随安一个,但他还是好好回答了,“是沈家的三小姐,就是那位沈二小姐的亲妹妹……好像说几年前参军去了吧,很久都没回——” 陆椿停住了。 参军。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凑到陆湫身边,去看哥哥手中的信纸——而那张信纸上赫然写着什么“接风宴”、“邀请”、“沈明琦”,还有地点…… 庆国公府。 * “慢点吃,闻序,”沈随安好笑地看着桌上越堆越多的空盘子,“你出门几年,胃口见长啊。” “嗯,”沈明琦,也就是闻序,抽空答应着,捧起一盅汤咕噜咕噜喝起来,末了还长长叹了一口气,才满足地说,“……还是这万香楼的菜好吃,嗝。” “出门在外挺辛苦的吧,”沈随安早就注意到妹妹饱经风霜,晒成蜜色的皮肤,又心疼又欣慰,“最近就好好待在家中歇息,等过几个月再跟你长宁姐一起南下,让她多照顾照顾你。” “好。” 沈明琦是个话不多的,从小就不怎么爱多说话,看起来有点闷。但她耐吃苦,不挑食,好养活。明明也是个世家小姐,她生活作风却糙得很,完全不像她的爹爹李昭。以前沈随安还听李昭感叹过,他生下来这一女一儿,没一个随了他。女儿老实沉闷,儿子胆小怕事,跟她们爹那种张扬的作风一点都不像。 虽然沈明琦嘴上说不出几句话,不过精力倒是充沛,小时候就被发现有武学才能,从小跟着一个已经不带兵的燕老将军学武,在五年前,沈明琦刚过十四岁的时候,她就打算去参军,在外闯荡个几年。沈明琦去的是镇北军,十八岁那年,她已经坐到了小将军的位置上。 在几个月前,镇北军获得一场大胜,起码一年之内,北国那边的军队都不敢再来犯。而那场战役中,小将军沈明琦带领的队伍奇袭了对方的后备军,截断对方的补给线,给这场胜利提供了基础。 不仅如此,在战役结束后,沈明琦又接受了皇命,快马加鞭赶往了西北方向受了洪灾的区域去帮忙安置流民,处理瘟疫,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最近,一切事情都结束,她才得以回一趟家,顺便歇息一下。 所以这次沈明琦回来,沈家是要办个宴席的。不仅仅是各个家族要来人,就连皇宫那边都会来几位人物。 等到孟青桓孟将军休整好,沈明琦会随她一起南下,准备一举解决南方的蛮夷。近期早有传言,说南国国君的位置上竟然坐了个男子,他昏庸无度,害得百姓民不聊生,导致南方一些见不得人的血腥交易屡禁不止,甚至有一些南蛮自立门户,屡次在边境侵犯牧民的居住地。虽然之前孟将军那场胜利让那国君暂且安稳下来,可根源不解决,也终究不得安宁。 沈随安虽然担心沈明琦的安全,但也理解妹妹的抱负。她的妹妹是要建功立业的人,作为姐姐,她能做的就是支持她,然后在她回来的时候,给妹妹多喂点吃的。 沈明琦上午要进宫面圣,正好沈随安要去打秋风,二人干脆同行。等沈明琦被封赏,沈随安又当场作出一首夸赞亲妹的诗文,还悄悄把之前说好的字画给了那位女官后,沈家姐妹才被龙颜大悦的陛下给请出了皇宫,后面还跟着几车的赏赐。等到出了宫,沈随安立刻就带着自家饿得不行的妹妹出来下馆子了。 “闻序,”沈随安看到已经吃累了,捧着肚子稍微歇息一会儿的沈明琦,提醒着,“下个月那场骑射会,长姐让我们一起去。” “她在信中跟我说了,”沈明琦答应着,“去就行了。” “要再买把好用的弓吗?” “我不挑。” “那等过几日我带你去看看。” “行。” 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微风,让沈明琦眯了眯眼睛。她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 “……对了,逸欢姐,我有个下属前几日回了王城。” “嗯?”沈随安不知她为何提起这回事。 “他是被赶回来的,”沈明琦说,“因为男扮女装,扰乱军纪。” “男扮女装……”沈随安好像有点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昨日,听我爹爹说起你被人求亲的事情,才知道你已经见过他了。原本我早就想让他跟你见一面的,因为他总是念着你。” “所以,那个陆湫是男扮女装去参了军?”沈随安有点难以置信。 “嗯,”沈明琦点头,“他装的很差劲,要不是我护着,早就被发现了。这次是那边已经安稳下来,开始论功行赏,军书上他用的名字五年前就死了,才被查出来。” “……噗。” “我写信给长姐,让她帮忙摆平了陆湫顶替别人参军这件事,然后,邀请了他来过两天的接风宴。” “……所以,你想让我见他?”沈随安撑着脑袋,勾起嘴角,有点好奇自己妹妹这份行为。 “对,”沈明琦回答,“因为我听说你跟顾家那个和离了,而他心悦你。” “我又不一定会心悦他,”沈随安并不在意,“而且,我被顾家小公子伤得太深,暂时不想娶夫郎。” “……那我把他的名字划掉?”沈明琦皱着眉,看样子有点苦恼,还担心地看了看沈随安,似乎是想确认她有没有露出伤心的表情。 “那倒也不必,”沈随安失笑,她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直,“骗你呢,我没被伤到。但短时间我不想娶夫也是真的,毕竟男人的心思太难懂,我觉得自己搞不清楚。” “……陆湫应该挺好懂的。”沈明琦托着下巴像是在回忆什么。 好像也确实。 沈随安短短两次跟陆湫的见面,对方都是把情绪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不需要她去猜。 可她仍然不想随便地去相信一个陌生少年口中的“心悦”。这份心悦是到什么程度?会维持多久?又可以承受怎样的重量?等他不再喜欢她,那一切是不是又会变得难堪? 她已经不想面对第二个顾云熙了。 果然还是不去娶夫更安稳一些。 不过。 “你好像对他印象很好?” “他很能打,”沈明琦满意地点头,“很听命令,好用。还不会有小心思,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然后呢?” “胆子大,不怕死。吃饭口味还跟我差不多。” “……你不是什么都能吃吗?” “嗯,他也是。” “还有呢?” “他救过我。” 话落,对面人收敛了笑意。 “……闻序,你是在用你姐姐的婚事来报恩?只是因为他口中的心悦我?”沈随安有点不高兴,她的婚事好像成了自己家人的一件玩物一样,谁需要就给谁,“你不会跟他说了你是我妹妹吧?” “不是,也没说,”沈明琦摇摇头,“那次他也差点死了。” “所以?”沈随安语气不是太好。 “他在最后,觉得自己要死掉之前,只留下了两句话。” 沈明琦放下杯盏,望向窗外,听着街道的喧嚣,这喧嚣驱散了回忆的寒凉,可沈明琦至今也记得很清楚。 “他说我和你长得有一点像,说我身上有你的味道。” “他说,他想见你。” 18、第十八章 那是沈明琦唯一一次失误——突袭计划失败,小队的意图早已被敌兵洞悉得一清二楚。军中有奸细,她已经清楚是何人,毕竟那人就这么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她们面前,跟她们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可这个消息,似乎很难再传回去了。 她的身边只有三个将士,而追兵已然策马奔来,在不得已之下,沈明琦一行四人被迫逃往林中,试图寻求一线生机。 陆湫也在其中。 沈明琦发现陆湫是男子,纯粹出于意外。 一开始,她对陆湫就有一些印象。对方在军中的名字叫宋晟,在沈明琦眼中,这个宋晟身手很好,吃苦耐劳,身材稍微小一些,灵活度惊人,武学天赋极佳。军中比武时她每次都参与,每次都进步,从最开始的经常挨打,到后面打到别人没话说,只用了区区几个月时间,沈明琦认为,只要再多学习学习,多积累经验,这个宋晟是可以继续往上爬的。 她有资格成为沈明琦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只是不知为何,这人很少开口说话。有人说,她以前受过很严重的伤,被歹人割了喉,伤到了嗓子,很难发声,所以一直用厚厚的黑色纱巾挡住脖子下的伤痕。 但某天晚上,沈明琦见到了她偷偷跑出营地。她怀疑是军中细作,出于警惕跟了上去,结果就见本应是女子的宋晟摘下了黑色纱巾,露出喉咙部位明显的、属于男子的结构。那时候的她直接走了出去——在沈明琦看来,通过自己这边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取这个男人的信任与效忠,是绝对值得的交易。 于是,陆湫就调到了她的身边——她才知道,那个男子名叫陆湫,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原本,他也住在王城。 沈明琦没办法时时刻刻看顾下属,而被她指派去教陆湫军事战略的师者都被陆湫的冥顽不灵给气走了。看来对方仅有身体上的优势,并没有用兵方面的才能。虽然打了折扣,但好在陆湫心思单纯直接,野心不大,足够好用,只需要把他喂饱就能给人拴住,倒也不算亏本。 陆湫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正常说话,在别人面前很少发言。跟她交流时,陆湫完全没有对待将军的尊敬与畏惧,反而莫名与她亲近。 “你也姓沈啊……仔细一看,你跟她还确实有一点像,”沈明琦记得自己在给陆湫开小灶的时候,听他说过,“要是你认识沈随安就好了……啧,没事,当我没说,毕竟人家庆国公府的亲戚,哪能沦落到这种荒凉之地当兵。” 沈明琦沉默。她还真认识沈随安,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一个陌生男子口中,听到自家二姐的名字。 “沈随安是谁?”沈明琦没说自己与沈随安的关系,装作不清楚的样子试探。 “什么,你不知道吗?!”身边的人顿时激动起来,拍着桌子就开始絮叨,“那可是庆国公府的二小姐啊!是陛下都偏宠的才女!” 年纪不大的小子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堆对她二姐的夸耀,末了,陆湫摸摸鼻子,脸似乎有点泛红,腼腆地笑了笑,声音变得小了些: “……其实,她是我的心上人。” “我好喜欢她呀。” 原来是姐姐的追随者。沈明琦嚼着口中的肉,不知道该不该给二姐写一封信,提一下这件事……但还是等回到王城了再说吧。 她知道自家二姐招人喜欢,心悦她的男子排成长队能从庆国公府一直排到城外。可陆湫现在的身份是士兵,沈明琦不需要替他去考虑那些小情小爱,只希望他能够尽忠尽责。 是冷夜。 剧烈的喘息与狂跳的心脏让沈明琦耳边似乎响起嗡鸣。一支箭矢从耳边划过,穿透摇晃的火焰,刺进沈明琦身旁将士的头颅。原本的四人的小队一瞬间减员至三人。 “不能这样下去了——”身旁的陆湫顾不上伪装,对着沈明琦大喊,“找到防守薄弱的地方,杀出去——!!” 长夜无光,刀剑无眼。 或许是人本就不愿意回想那些令人痛苦的经历,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沈明琦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突破重围的。但她知道,当她的面前突然冒出来一个漏网的敌兵时,当那柄带着寒光的刀刃直冲她的身体时,是陆湫挡在了她面前。 沈明琦很冷静。 即使是面对别人的死亡,即使是面对自己的末路,她也可以保持着绝对的镇定。 陆湫和其他的将士一样,是为了保护她,只有她才能做到一切。但陆湫和其他人又不一样,陆湫没有立刻死亡,即使小腹被刺中,但他还有希望活下来。 要走,要带他走。 感谢上天的垂怜。她们赌对了方向,抢了一匹马。沈明琦手在抖,但一刻也不敢停歇,可被她捆在背后的陆湫也不知是不是有所感知,居然一直在努力开口说话。 “沈、唔……咳咳……沈明琦……你知道吗……?”陆湫在这种时候,语气居然还带着笑意,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小事,像是午后跟她的闲谈,“你真的……有点像、像她……像沈随安……” “闭嘴。”沈明琦骂他,可她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冷汗。 “我是、是要死了吗……?”陆湫懵懂地问,却又像是感慨,“我不想……不想死啊……” “蠢货,你不说话就不会死——”她几乎要听不清他的话了,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冷风凛冽,几乎要隔开她的皮肤。 “你身上、也有一点,咳……和她一样的味道……好喜欢……” 陆湫似乎是眷恋地,小幅度地往她身上蹭了蹭。 “沈明琦……你知道吗……?我心悦她,可是、我还没……还没说出口……” “我想……” “我想见她……” 口中的血腥味与眼角划过的泪珠被沈明琦忽略,她目光如炬,坚定地、一刻不停地前进。直到天空已然微微泛白,那漫长而惨烈的黑夜终于到了尽头,而一直到满身是血污的二人也成功与军队会和,陆湫被送往军医的帐篷。 帐中,除却军医与陆湫,只有沈明琦。她是在紧急通知完战况跟细作的名字后才来到这里,还自作主张,要求军医们瞒下陆湫是个男子的事实。刺鼻的血腥气让沈明琦想要作呕,可她清楚,那些死去的人,与此刻还在死亡边缘挣扎的陆湫,才更加痛苦。 小少年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只小鸟形状的陶瓷哨子,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抓住了阎罗的衣角。泪水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刻从眼角滚落,陆湫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在这种时候,还痛苦地重复着沈随安的名字,掺杂着低声的呜咽,不出太久,那呜咽就变成了细碎的呼吸。 沈明琦望着陆湫——她能做的不多,她不希望姐姐因为这件事情而为难。可如果陆湫熬过去了这次劫难,如果只是见一面,只是看一眼而已…… 这个渺小的、卑微到可怜的愿望,她可以为陆湫实现。 * “你确定这样能好看?” “信我,湫哥,”陆椿的手在陆湫脸上抹来抹去,都涂了好几层了,还是没结束,“没有女子会喜欢深肤色的男子,大家都喜欢白的,那沈二小姐也不能免俗。不然,她之前怎么娶了顾家公子那种皮肤白得快能反光的男子呢?” “……好吧。” 虽然不喜欢脸上与脖子上被敷厚厚的粉的感觉,但陆湫还是勉强忍耐了下来。毕竟是他过来请自己弟弟帮忙上妆的,求人也要有点态度,不能随随便便表现出嫌弃。 而且……陆椿说的也是事实。 他这种肤色,这种外表,还有这双布满了薄茧的双手……会不会确实不招人喜欢啊。陆湫有些纠结,掀开衣摆,摸了摸肚子上狰狞的伤痕。 陆湫身上的伤疤很多,但肚子上这个是最显眼,也是最难消除的。虽然在外面可以用衣服遮盖,但如果被发现他的皮肤不像其他男子那样光滑细腻,是不是也会遭人嫌弃?唔……好像跟沈随安走到这一步还很远…… “湫哥,”陆椿眼神透露着无语,“哪个世家公子会随便掀开衣服揉肚子啊,能不能矜持一点!” “知道了,知道了。”陆湫敷衍地答应着,慢吞吞放下手。 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之前粗糙的生活习惯了。要是稍微注意一下,是不是也不会把皮肤弄成这个样子。陆湫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但如果因此被沈随安讨厌,他是真的会难过。 陆椿细心而认真地给他捯饬着外在的一切。脸涂白了,发型做成了王城中的世家公子都喜欢的那款简单盘发,还戴上了个深色的木簪子。陆椿还把自己珍藏的、一直很少戴的一个小领子给拿了出来,系在了陆湫的衣服上,在这个处处都喜欢攀比的男人的战场中,外表是最为重要的一项,陆椿不希望自己的笨哥哥输给其他人。 “嗯……”陆椿给陆湫整理好了领子,让他站起来,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又把陆湫的双手都抹白了,这才勉强结束,“哥你记得,这个粉正常碰没事,但沾了水就会掉,你的脸跟手可千万别沾水,不然会很难看的。” “好。” 陆湫对着镜子,左右看了一圈,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好看,就是稍微更像那些世家公子了一点。陆椿给他挑的衣服比较宽大,正好可以稍微遮盖一下他那有些明显的肌肉线条。 但这样……真的可以吗? “到时间了,”陆椿看了看插在一旁的香薰,“来,跟我学着,慢点走路,不要着急,要矜持,要端庄。你就这样,一直走到门口。” “可是这又不是庆国公府!”陆湫抗议。 “当做练习。”陆椿偷笑。 19、第十九章 马车摇摇晃晃,坐在车上的陆湫极为不适应地扯着自己身上那件鹅黄色、绣着繁复花纹的长衫。 他从军三年,穿惯了短衫与劲装,也习惯了把头发弄成不影响活动的样式,结果就为了出席宴会,突然盛装打扮,连发型都被做得十分复杂,这让陆湫总觉得身上不舒服。但碍于身边男侍警告的眼神,他没办法做出更大的动作,只能一直像长了虱子的猴子一样小幅度地扣扣挠挠。 “二公子还是稍微控制着点,”那人开口就是凉薄的话语,虽然身份是下人,但在陆湫这个主子面前并不会显得低微,“谨记自己是代表了陆家的脸面。起码家主大人不会希望听别人说,陆家是当真养出了只泥猴子。” 陆湫没顶嘴,乖乖停下了动作。这人很难应付,要是让他把自己做的正常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母亲,那陆湫身边的看管一定会更加严格,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因为长时间不归家,陆湫身边本是没有男侍的,但毕竟是去人家沈府做客,母亲还是给他安排了个贴身的人。表面上是让男侍照顾跟伺候他,实际上则是管教和警醒,防止他又一次失态。 男侍名为知礼,是个古板严肃的家伙。他已经跟随了陆湫母亲陆守一十几年了,因为身体有顽疾,一直未出嫁,这些年都在尽心尽力侍候着陆家,就连武氏那种嚣张惯了的,都得对他客气几分,摆出点笑脸。 本来依照陆湫之前做出的事情,陆守一是决计不会再让他出门的。但奈何人沈家直接托人递交信件,指名道姓邀请了陆湫参加,且是只邀请陆湫。陆家对沈家可完全没有拒绝的权利。无奈,陆守一是咬着牙同意了陆湫的这次出行。 对此,陆湫倒是不太在意。他从没想过按照母亲为他决定好的道路行事,反正早晚都是要跑的,区区一个禁足令关不住他。只要母亲没有动真格地把他锁在屋里,他都是有机会逃走的。而他现在留在陆家的原因,一是养伤,二是为了多见见沈随安。 陆湫知道,自己没有希望能真的跟沈随安成亲。可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想不遗余力地尝试一次,起码要告诉她,自己到底有多喜欢她。 至少等以后死在他乡异地时,不至于后悔。 陆湫不想再经历那种后悔。 在被敌人的刀刃刺中腹部,由于失血过多而意识朦胧的时候,他是真得觉得自己要死去了。可比起死亡,陆湫更害怕的是没能见到沈随安、没能在对方生命中刻下印记的遗憾。 这种遗憾让他在回来之后一次一次地做出荒唐事情,如果这些事能让沈随安记住,有一个人会不顾一切地、热烈而真诚地喜欢她,对于陆湫来说,也就足够了。 即使是拒绝,他也想听沈随安亲口拒绝他。只要被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只要她说不希望他再继续,那他会乖乖听话的。 * 因为外出当兵,沈明琦几年未着家,身量长了不少,她曾经那些衣服早就穿不得了,身上这套还是前几日赶工做出来的新衣。 沈家大姐跟三妹都喜欢暗色,大姐沈君钰是因为暗色显得沉稳端庄,而沈明琦纯粹是觉得耐脏。今天沈明琦身上那套是藏蓝色的衣衫,乍一看制式很简单,但用料讲究,剪裁得体,加上沈明琦自身克制的气质,让她身上那股来自战场的肃杀感都被削减了不少,看起来还颇有点文气,像个书生。 沈随安和姐妹们不同,她喜欢浅色与亮色的衣服。虽然她的容颜并不是浓烈派长相,但一些鲜亮的颜色在沈随安身上也很少会掩盖她自身的华光。为了配合妹妹,她也选了套青蓝色的衣服,不过她没有做太多刻意的打扮,头发束得也稍显随性,有那么点敷衍在里面。 此时宾客还都没有到来,沈明琦跟沈随安一起,在云水居这边待着,逗狗玩。 “蹲下。”沈明琦跟乌裘大眼瞪小眼。 “汪!”乌裘晃晃尾巴,不停地在沈明琦脚边打转,就是不执行命令。 “蹲下——”沈明琦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撕了一块肉在乌裘脑袋顶上晃。 “汪!汪!”小狗蹦着跳着去够那块肉,但对方一次拿得比一次高,让小狗怎么也碰不到,只能继续围着她打转,看起来急坏了。 “二姐,”沈明琦盯了狗半天,吐出一句话,“……你这狗是不是有点傻。” “不会啊,”沈随安眨眨眼,“乌裘,蹲下。” 这次小狗没再叫,很乖地小跑到沈随安身前蹲下了,尾巴还在不停晃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沈随安,吐出了粉舌头。 “爪子。”沈随安伸手。 乌裘抬起左爪,见沈随安不接,又试探着换了右爪,但沈随安仍旧不接。小狗这下看起来比没吃到肉还急,好像很委屈一样,哼哼唧唧地拿爪子扒拉沈随安的裤腿,直到被对方揉了揉脑袋,又好好握了握爪子,才满足地安静下来。 “你看,”沈随安眼神无辜,“挺聪明的。” “噢,”沈明琦懂了,还是得看人,于是她没再逗小狗,而是把肉撕好了堆在地上,“吃吧。” “汪!”见有吃的,小家伙屁颠屁颠就跑过去了。 “贪嘴。”沈随安觉得好笑,轻拍了一下小狗的屁股。 “一会儿我要去门口一趟,二姐一起吗?” “一起,但我只接长宁,”沈随安说着,这次的宴会孟青桓也会来,“上次她陪我喝了酒,这次我可得好好招待她一下。可惜倚梦姐今天没来。” “那陆湫呢?”沈明琦问道。 “……” 沈随安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她对陆湫印象不错,对方出色的身手与张扬热烈的性格都让她十分感兴趣不假。可她不希望仅仅因为这些就去认可一个男人。或许是顾云熙的原因,她现在的内心被筑起了好几道防线,沈随安不认为陆湫能闯进去。 况且,她又该用什么去相信一个陌生人口中的喜欢呢?陆湫又是因为什么才对她如此执着?如果这是一个谎言……那她又该怎么去应对? “你自己安排吧,”她笑着说,“反正我和他也并不算相熟。” “好。”沈明琦不会逼迫姐姐去见陆湫,反正机会她已经创造了。 * 行驶中的马车减缓了速度,最终停驻下来。前几日傍晚被揪着耳朵进门时,陆湫可没有闲心去关心沈府的装潢,而这次再来,他总算是可以好好看一看了。 虽为名门望族,可沈家的风格是十分简朴大气的,不像陆湫曾经去过的其他家族一样充斥着华丽的装饰。打眼一看,庆国公府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干净、规整,且沉稳,像极了沈家一直以来的秉承的行事准则——守正立身,不偏不倚。 这次因为是给沈家三小姐办接风宴,所以安排的内容不多,等宾客齐至,尽数落座,才会正式开始宴会。陆湫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心脏安静下来,在知礼的搀扶下,小心地下了马车。 他很快就看到了沈随安。 对方似乎是在等人,嘴角勾着笑,手握一柄竹扇,轻轻给自己扇着风。风扬起她那几缕未被束好的发丝,让她显得更加随性与自然,也更加好看。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陆湫,只看着身边人,像是在说着些什么。 再将视线往她旁边扫去,陆湫这才注意到了用复杂的目光盯着他的沈明琦。这个眼神他再熟悉不过,每次对方露出这种欲言又止的眼神,要么是又要骂他没心眼,骂他笨,要么就是他又提起了沈随安。 其实陆湫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沈明琦。 即使对方在信中已经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还跟他一个无名小卒表达了隐瞒这件事的歉意,还保证了没有把他的那些碎碎念告诉沈随安……可陆湫还是难受得紧。就好像自己熟悉的人忽然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只是听闻过名字的厉害人物,他都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不过陆湫的脚步是很诚实的,他径直向着二人走了过去。只是,在他走过去之前,几道影子就挡住了他的去路。 陆湫定睛一看,为首的人他之前见过,是上次在集市上看到的,对他语气很差的少年。等后面回了家,他才被得知消息的陆椿提醒,对方是左丞相家的次子曹语霖,而且这个曹语霖,似乎也对沈随安有意。 “哟,今天没顶着那张黑猴子一样的脸出门了?这粉厚得都快飘到我衣服上了。”曹语霖施施然开口,丝毫不遮掩目光中的鄙夷跟嫌恶,“还真是不要脸面啊。” “区区一个陆家子,竟敢三番五次地往逸欢姐姐身边凑,你母亲跟爹爹都没有教过你什么叫自知之明吗?” 他并不喜欢被人这么说。陆湫握紧了拳头,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毕竟他已经得知了对方的身份,陆家之于丞相府,就相当于蚍蜉之于猛兽,只需要轻轻一压,就能像是踩蚂蚁一般毁掉她们。无奈,陆湫索性沉默着想快速穿过那几个人,可对方看准了他要过去,就是故意挡住他的去路。 而这次,不再是曹语霖亲自出面。曹语霖身后走出了一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男子,用袖子半遮着脸开口,虽然轻声细语,但陆湫的直觉告诉他,对方不怀好意: “哎呀……语霖还是莫要跟这种人家置气,别拉低了自己的身份。”他看似小声说,却用了在场人都能听清楚的声音。在说完后,这人还带着似笑非笑的脸走到了陆湫面前。 “听闻陆家次子对沈二小姐一往情深,刚被从军营里抓回来,就迫不及待跑到人家跟前表露心迹。这等‘果敢’的行径,可是闹得满城皆知……” “只可惜,也不知道口口声声说想跟沈二小姐成亲的男子,在那全是女人的军营中待了足三年,还是不是完璧之身……”那人眼中的讥讽被他面上的温和与礼数掩饰得很好,“该不会是觉得人家沈二小姐跟顾家子和离,就不会嫌弃你这种沾满女人味儿的东西了吧?” “那你还真是想得太美好了……”他用手扇了扇周围的气味,“脏透了的家伙身上那股臭味,隔多远都能闻见。让你来这里,还真是污了人家庆国公府的门楣。” “你——” 陆湫不是没被骂过,可对方就在这种场合直接污蔑他的清白,但凡是个男子都无法忍受。只是,在他想要开口之前,身后的知礼就不动声色地拧了一把他的伤口处。 ——很疼。 陆湫身上的伤没好全,膝盖、后背,还有之前被咬破的口腔内壁,细小的疼痛时刻都在,这下被贸然刺激,更是让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可比起身上的疼,还是被如此侮辱更难受。陆湫纵使满腔怒意,也不敢就这样在庆国公府发作。而且,沈随安就在不远处,她会不会也听见这出闹剧?会不会也……认为他,不干净? “哈哈,还是柳哥哥会说,”曹语霖笑着赞同,“走了,免得跟不干净的家伙待久了,身上都染了味儿。” 从他身前走过的一行人没有留给他一个眼神。陆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有人走来。 不是沈随安,是沈明琦。 “……闻序姐,”陆湫声音闷闷的,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情绪,“你骗我。” “我的错,”沈明琦其实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事端,只当陆湫被熟人拉去聊天,所以才没过来跟她和姐姐打招呼,不过她还是提醒道,“我二姐跟孟家将军先行去宴席主厅了。” “好,”陆湫暂时压下心头的沮丧跟焦躁,还有根本抚不平的愤怒,“那我现在过去。” 还没走出几步路的陆湫回了头,想开口再问一句,可沈明琦也忙着去找其他人,没有空时时刻刻看顾他,他只能按照沈家家仆的引导,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主厅。 其实他想问,除却这一次,他还能再有机会见到沈随安吗,他还可以再贪心一点吗。但即便沈明琦有空,他也不确定自己可不可以问出口。 陆湫有点讨厌现在的自己——似乎这一身衣服跟打扮,真的束缚住了他,把他变成了以前那种温吞、胆怯,没有用的模样。 20、第二十章 一个注定没有希望的痴念,要放弃吗? 陆湫并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他与沈随安有着天壤之别,她是天边明月,而陆湫仅仅只是地面上被她半抹光芒照亮的一株野草。 野草何其多? 世上有的是比他更好的花花草草,况且,他这一株还不那么漂亮。 可是…… 他是干净的。他从来没有被别的女人碰过,即使沈随安不要,他也会把自己的贞洁完完整整地留下来,除却她以外,不给任何人。那些闲言碎语影响不到陆湫,可沈随安的态度会影响。 他不要沈随安误会自己,不想被沈随安讨厌。 身处男眷席位的陆湫多少有些坐立不安。沈随安的位置离他有些远,在对面的长桌,那边其实也有男人,只是没那么多,陆湫可以看见,有个怯生生的小少年坐在沈随安另一边,时不时将视线落到沈随安身上。 而沈随安正在跟好友闲谈,神色轻快,姿态放松,偶尔被身边人逗笑,也能笑得那样好看,不管是同谁说话,都会让人心旷神怡。注意到身旁少年的拘谨,她还会上手给那人斟茶,低声和他说话,直到少年的嘴角略微扬起,她才继续去与好友交谈。 这样一位只需存在就吸引着无数目光的人,又哪里会差陆湫一个呢? 他与沈随安的距离,是门第之间的差距,是宴会上的席位的安排,是别人目光中的情绪。 那些人看向沈随安,是要把她奉到高处。而看向陆湫,却只想让他好好待在泥土中,别脏了他们的眼睛。 ……再看看吧。 陆湫有些颓丧地歇了心思,表面还是端正地坐着,实际上思绪早就飘远了。等宴会结束,如果能看到沈随安,他想去找她说话——可是,说什么呢?说自己是贞洁的吗? 不是。他想说的不是这个,虽然这个也要说。陆湫想把自己那些喜欢说出来,想把自己在看着她说出来,想知道,沈随安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要怎样才能配得上她眼中的温柔? 或许……陆湫有点纠结地扯了扯袖子,生涩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也拘谨一点。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但陆湫觉得,沈随安是很喜欢身旁那个少年的。 他好羡慕。他也很想,很想被沈随安用这种目光,一直注视着。 宾客齐至,宴席开始。沈家家主沈路作为主人家,豪放地称赞了自家女儿,而沈明琦也谦虚地回应,周围都是对沈家英雌的赞美之声,陆湫看见沈随安欣慰地望着自己的妹妹,朝对方举杯。他一时有些怔愣。 “公子,”身后的知礼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提醒他,“别走神,时刻注意礼仪,勿要左顾右盼。” “还有,这不是在家中用膳,不能吃太多。” 陆湫这才收回目光,背绷得更紧了些。 * 柳箐拿起杯盏,浅浅抿了一口茶。听到身旁的曹家二公子义愤填膺地骂那个不知名的陆家子,又满心痴情地表达对沈二小姐的执念时,他觉得对方有点蠢。 但面上,他还是维持着恭维而礼貌的浅笑,轻声附和对方的观点。毕竟柳家算不上什么特别大的家族,他一个庶子也只能靠攀附权贵来达成一些目的,获取一些方便。曹家次子心思还算单纯,虽然有防备之心,但因为年纪太小,也没感受过真正的恶念,只需要配合着他去做点事情,就能从他指缝中扣到不少好处。 ……总归是比他曾经试探着去接近过的那位顾家幺子好得多。 嘁。 想起顾云熙,柳箐眼中多出了几分嫌恶。在顾家还没到现在这番景况的时候,他尝试过跟那位顾小公子交好。可那位的性格实在难以恭维,对他的好他一应不拒绝,可但凡有一件事不和他心意,就可以算是被他记恨了。起码这位曹家次子还算讲道理,为人也义气,把柳箐划分到自己的阵营后就算是交付了一部分信任,而不是纯粹把他当成工具去使用。 “……所以,”柳箐放下茶盏,眼中含笑,“语霖,要给那位陆家子一点见面礼吗?” “柳哥哥,我知道你主意多,不过现在是在庆国公府,”曹语霖不太认可他的行为,“莫要让逸欢姐姐觉得我们不讲究,为了个……那种东西,把自己拉下水就不好了。” “放心,哥哥自有分寸。”柳箐安抚道。 眼前的舞郎与乐团在表演完后就尽数撤走,只剩下两名公子,一个抚琴,一个哼曲儿,让周围觥筹交错的声音变得颇有几分韵律。 柳箐见那陆家子一人坐在席位上,动作笨拙,小心翼翼地不冒犯到其他人,而他左右的公子也并不愿意与他多做交谈,没人会想结识个连礼数都不够周全的无名小卒,倒是方便了柳箐的行动。 柳箐并不像曹语霖那样,因为对方对沈随安的觊觎而感到愤懑。这个陆家子喜欢谁,其实都和他无关,但柳箐不喜欢那人仿佛不愿被规训、不想受束缚的样子,就好像陆湫的从前都是自由的,以后也会如此一样。 凭什么呢? 柳箐站起身,对自己的小侍耳语了几句,等坐在陆湫身边那公子同意了换位置,才缓步走到陆湫身边。 * 作为宴会的主角,沈明琦是要来各桌敬酒的,当然,席上的人喝不喝无所谓,但形式要走一下,起码举个杯作出回应。沈明琦转了一圈,到了男眷席这边,她面对着陆湫,朝他举起了酒杯。 这还是今天第二次有人找他。 陆湫都无聊好久了,见总算有人愿意理自己,双眼立刻亮起来。男眷这边没有酒,不过面对战友的敬酒,他还是下意识想要举杯,以茶代酒,回敬对方。可没想到,在他刚想举杯的时候,一只纤瘦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陆公子,”刚刚那个讥讽他的,弱不禁风、貌若扶柳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按住了他的手,“这茶可不是让你如此糟践的。” 多管闲事。 因为知礼在身后看管着,他不敢说出口,只能心里暗戳戳地骂一句。对方没什么力气,所以他还是没管那只手,按照自己的想法举起了杯盏,像是喝酒一样,把那茶水一饮而尽,还因为太急了不小心吞进两片茶叶,他倒也不在乎,嚼吧嚼吧咽下去了,这才笑着看向沈明琦。 沈明琦点点头,没能在这边停留太久,已经回了自己的坐席。 “……真是莽妇行径,难登大雅之堂,”那个男子不知为什么,坐到了陆湫身侧的位置,“陆家子难道是在军中待久了,连沏茶品茶的规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没忘,”陆湫鼻子哼哼了一下,又挨了知礼一拧才老实下来,“只是面对敬酒的时候又不需要这么多繁文缛节。” “呵,哪个世家子敢接人家沈小将军的酒,”男子语气带刺,“也就只有陆公子这种面皮厚的,才真敢接下来,没大没小。” “因为那就是对着我的,本该我来接,”陆湫看着看男子,皱起眉,“你们还真是纠缠不休,明明坐得那么远,还非要跑到这边来故意讨嫌,烦死——唔,扰人清闲。” 这个知礼,下手也太狠了……陆湫暗中咋舌,吃痛地咬住嘴唇。 每次刚要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身上就被弄得疼得要命,要知道陆湫的忍痛能力是很强的,在军中磨砺了三年,他也算皮糙肉厚,一点小痛根本不会影响他。可知礼实在清楚该怎么不着痕迹地让人难受了。 等回了府一定要离他远点……可怕的男人。 “不知羞耻,”那男子做出结语,又叹息一声,像是很大度一般说,“罢了,为了防止你真的冒犯到人家庆国公府的贵人们,哥哥我就好心来教教你沏茶的礼仪。” “我不用——喂!” 又是一瞬间的刺痛。陆湫气得往后瞪了一眼,控诉他不知轻重。知礼的表情依旧严肃,但从他的神色也不难看出,他认为被别人教一教礼仪,吃一点教训是好事,而且此时也不便跟其他家的人起冲突。 好烦! 陆湫的不适感更强了。他讨厌待在这个地方没人理,讨厌被身边的男子指手画脚,也讨厌想说几句话就要被人教训! 身旁那个不认识的男子自顾自地演示着茶道,末了,给陆湫刚刚空掉的杯子添足了水,里面的茶叶在水中打着旋儿,热气缓缓上飘。男子看向他,似笑非笑: “怎么,陆公子难道做不到吗?” 虽然陆湫对很多男子必会的技能都不怎么通,但茶艺他还是略知一二的,即便许久未接触,但大概流程他还勉强记得。陆湫有些烦躁,他想草草了事,把这人糊弄走,再拖久一点他真的会不耐烦,到时候被情绪控制,让人看了笑话就麻烦了。 所以陆湫敷衍地沏着茶,本想随便表现一下自己知道流程,让那人觉得自讨没趣,或许就不会继续找茬儿了。可没想到,在他刚刚刮末完毕,想将茶杯送到嘴边意思意思尝一口的时候,后背突然受到了冲撞。 “公子,小心——”知礼的声音与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背上本就满是未愈的伤痕。 原本那杯茶就被身边的男人故意倒得很满,必须极为小心地拿起来才能不被烫到。陆湫刚刚做得很好,他没有做错任何步骤,没有失了礼数,他本以为,自己在今晚即使不被人在意,但也不该被当做不知礼仪的家伙去批评—— 茶杯掉到地上,应声而碎,声响在一派和谐的宴席上显得格外刺耳。 滚烫的水淋了他一身,最为靠近茶水的手更是被浇得生疼,可是比起茶水,周围的沉寂与无数人不知善恶的目光才是最恐怖的。陆湫呆呆地坐在原地,手足无措,如芒在背。 身旁的男子似乎是在关心他,拿着帕子帮他擦拭双手与身上的水痕,又仿佛不经意一般,用那已经沾了水的帕子,擦了擦他的脸。 “哎呀……真是抱歉……”那人的声音暗藏着嘲弄,与伪装出来的歉意,“不小心把陆公子的脸给弄花了,怎么办?” 一瞬间,周围响起了无数窃窃私语,宾客们谈论着他曾经的事迹,嘲笑着他被抹掉粉后露出的深色皮肤,厌恶地旁观着他此刻狼狈的姿态。可他听不到身后小侍的道歉声,听不到知礼压抑着怒火的责问,也听不到其他人的低声谈论。陆湫就这么忍受着身上的疼痛,双目泛红。 犹如丧家之犬。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偏要他要经受这些。是他还不够“矜持”与“端庄”吗?是他真的……不配来到这里吗? “陆湫。” 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是他最近做梦的时候总会听见的声音,是他刻在心底的声音,是沈随安的声音。 犹如一声钟响。 陆湫像是忽然惊醒一般,猛然回过头,看见的是收敛了温和,嘴角都没了笑意的女人。即便她仍然那般好看,脸颊还带了点因为喝酒而生出的潮红,双目也依旧清明。 她看着陆湫,直视陆湫那满是惶恐的双眼,语气平淡: “出来。” 这是命令。 陆湫只觉得自己的心猛然一坠。 他惹她不高兴了,他要被她讨厌了。 20-30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在宴席开始时,沈随安就注意到了坐在远处的陆湫。 与之前相比,他的模样有了很大不同——陆湫穿上了漂亮的长衫,还上了妆,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原本偏深的皮肤被涂到白得有点不正常,蓬松的头发也被盘了起来,还戴上了发簪,再搭配上那件绣着花鸟的精致衣服,整一个未出阁的青涩少男,就是动作有几分无措跟生疏而已。 他的五官还是很漂亮的,只是相较于其他男子来说有几分凌厉与英气。不过因为处在不熟悉的场合,十分拘谨的缘故,攻击性没磨没了大半,看着倒是挺安静。 沈随安不了解陆湫。仅仅三次见面对方留给她的印象就各有差异。 初见时的身手凌厉、意气风发,不顾及周围所有人。再见时候的沉郁隐忍,克制情绪,可眼神却仍旧对她有所留恋。 然后是这次。眼前的陆湫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世家出身的公子,每一步都需要恰到好处。乖巧,懂事,不再露出锋芒,不再挑战规矩。 他把一切都藏了起来——或者是展现了出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沈随安不得而知 或许在别人眼中,陆湫总算是有点男人样儿了,可沈随安觉得,相较起之前,这副打扮的陆湫并不吸引她。 有点无趣。 “逸欢,愣着作甚,”孟青桓举杯,摇晃着杯中清液,“说陪我喝酒,怎么你是连杯子都拿不动” “在喝了,”沈随安收回目光,不再注意陆湫,笑着与孟青桓碰杯,“不过长宁,你家夫郎知道你出来喝酒了” 孟青桓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飘忽,但嘴还是硬的:“他一个男人家,管得了我吗只要别醉昏了头,应该……咳……应该没事,他定然不会怪我。” “行吧,”沈随安见孟青桓这样子,就该是没跟夫郎说过悄悄跑出来的,为了避免孟青桓回了家让家里的孕夫恼火,沈随安索性帮人找了个理由“不过我上次喝酒有点喝伤了,这次喝不了太多,长宁你多担待。” “那你不放开了喝,我怎么好意思畅饮呢”孟青桓姐俩好地拍了拍沈随安的肩膀,跟她勾肩搭背,“放心,我心里有数。” “二姐,”身边的沈涵扯了扯沈随安的衣袖,小声提醒她,“少喝一点,莫要贪杯……” “知道听我们小涵的,”沈随安没忘记看顾着自己的弟弟,笑着跟他说,“有什么想吃的不方便拿,或者有什么需要,都告诉我,或者告诉墨竹,想回去了随时都可以先走,别陪着那帮人熬太晚。” “嗯!”沈涵乖巧地点头。 在那天把乌裘抱过去给沈涵看过之后,沈涵的身体就在慢慢好转了。他之前是因为思虑过重,郁结于心才卧床不起,沈随安对弟弟这细腻的心肠与容易纠结的性子十分担忧,要是一直这样,最好还是别让小涵出嫁,否则在妻家受了委屈,怕是容易危及性命。 不过出嫁的事情倒是还不急,小涵年纪小,身子也可以慢慢调理,即使不嫁人,沈家也完全能养得起。按照李侧君那样口是心非的宠爱自家儿子的性格,怕是哪家女子他都瞧不上,都会觉得别家人照顾沈涵不够周全。 这次沈明琦的接风宴,还是沈涵缠了李侧君好久,才让人勉强点头同意他也来参加的。 为了防止沈涵被冒犯到,他坐的位置左右四五个都是沈家真正信任的、划分在好友范围内的人,没有一个生人。大家对沈家这个病弱的小公子很是照顾,尤其是那李侧君的胞弟,一口一个小侄子地哄着,不停给他喂东西吃,弄得沈涵耳朵都羞红了,倒是看着比平日里多了不少生气。 酒让人身体有点发热。 沈随安清楚自己的酒量,等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就没再大口往下吞了,而是小口小口抿着,慢悠悠地喝。孟青桓这人不够细致,完全没发觉沈随安已经开始减慢速度,仍然在不停添酒,被沈随安提醒时还两眼一瞪,硬说自己能接着喝,咕咚就闷了一杯下肚。沈随安管不住她,索性不管,大不了给孟家去个信,告知她夫郎一声,让孟青桓在沈府歇息一晚,防止半夜蒙着头回去还要人孕夫费心。 偶尔的时候,沈随安会不经意地看一眼陆湫。 陆湫今天应该是会一直维持这幅样子直到最后了。沈随安下了定论。他与两侧的人很少交谈,安静地坐在席位上,偶尔伸筷子夹吃食也夹得很少,每次都挡住嘴巴,慢慢嚼充分了才下咽,像是个被精心雕琢的玩偶。 其实很多名门出身的男子,都会给沈随安这种感觉。 不管是顾云熙,沈涵,现在的陆湫,还是别的一些人,他们在某些场合表现出来的东西是经过打磨的,是不能出错,且必须那样做的。也就只有曹语霖这种,在所有人眼中都风风火火,张扬而自信,且有家族支撑的男子,才能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属于自己的性格吧。 她一直都懂得,男子就该是那样,娴静温婉,知规守礼。可沈随安却总会认为,陆湫不怎么适合去做那些事情。这些放在其他男子身上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让陆湫做了,就会显得奇怪起来。 菜添了几轮,酒也过了三巡。 当沈明琦走到眼前时,沈随安跟孟青桓,还有这边席位的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其中有酒,也有茶水,杯里装的是什么无所谓,对沈明琦的恭贺与祝福够真就可以。沈随安看见妹妹谦逊地道谢,浅笑着仰头喝下杯中酒,被身旁的小侍添了酒之后,继续前往下一桌。 似乎快要到陆湫那桌了。 在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沈随安稍稍走了会儿神,撑着下巴,懒懒地扒拉着盘中的花生豆,也不吃,就只是玩儿而已。 身边的孟青桓已经喝得开始发蒙了,被沈随安逗着在数盘里的瓜子粒儿。沈随安说数对了就算孟青桓赢,但每次在她没注意的时候,沈随安都会抓走那么几粒儿,让她来来回回弄不对数目,偏偏孟青桓这人还极有耐心,也不恼,就硬数,必须要三遍都数对才能舒服。倒是很老实。 沈明琦确实是在对着陆湫敬酒。 那边桌上坐的几乎都是男子,还有几位未及冠的小姑娘,大家以茶代酒,不似沈随安这边坐席的热闹跟真挚。而沈明琦独独站在了陆湫眼前。 或许是太久没被人搭理,陆湫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真实了不少,立刻就想举起杯盏。他是认真地在恭喜沈明琦——可在他举杯之前,那只拿着杯盏的手让身后的人按住了。 沈随安轻蹙了眉。 那男子他是见过的。他名为柳箐,跟曹语霖关系还不错,整个人看上去弱不禁风,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但又不像沈涵那样久病不出。他做事很规矩,鲜少展露才能,不怎么能被记住,在那些公子哥儿中存在感很低。柳家跟沈家没什么太深的交情,不过出于礼貌也递了请帖,柳箐只是个庶子,应该是跟着自家姐妹来的。 可这人和陆湫能有什么关系 沈随安见陆湫似乎也有些讶异,但他没有管对方阻拦的动作,仍然执着地举杯跟沈明琦互相敬酒——即便他杯中是茶水。 仅仅只是这一点动作,沈随安就能认识到,这个学着旁的男子行事的陆湫,仍旧是与她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少年。看来,外在的装饰才是假的,小家伙正在努力让自己不露馅儿呢。 她嘴角带上一抹笑意,起了身,没理还在数瓜子的孟青桓,只是和沈涵交代了几句,把墨竹留给了他之后,便绕着席位,往对面的席位走去。 算是一时兴起吧。或许也有想散散酒气的原因……她对陆湫的兴致又回来了不少。 沈随安想着。陆湫应该是不愿意闷在这里被冷落与为难的,刚刚对方显然是已经无聊了许久,反正应该没有太多人注意,不妨给他行一点方便,让他在庭院走一走也好。到时候如果沈明琦有空,也能给拉出来同他叙叙旧。 而且,她其实也很想知道很想开口问一下,自己到底跟这人有过怎样的渊源。毕竟,沈随安并不认可什么一见钟情,所谓心悦,一定是有源头的。 或许在她未曾注意的时候,陆湫就已经见过她了。 可在她几乎要走到男眷席的后侧时,沈随安见一个男侍行走的路线骤然出现了偏差,狠狠撞在了陆湫的背后,下一刻,她听见了响动。 陆湫原本拿在手中的杯盏掉落到地上,碎裂开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周围顿时陷入寂静,那柳箐的动作与言语被沈随安尽收眼底。 然后,是犹如虫鸣一般惹人厌烦的、出自周围宾客的低语。 沈随安压下了嘴角,眸光中带上几分冷意。 “青兰,让人收拾了碎片,注意莫要受伤,”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把刚刚故意撞到陆湫身后的小侍找出来,宴席结束后,留下他跟他的主人。” “还有,陆湫身后那个男侍记得看好,我不希望他跟上来。” “告诉母亲,我先离场了。” “知道了。”青兰点头应是立刻去安排。 呆坐在原地的陆湫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甚至连被烫伤的双手都未曾挪动。他脸上的妆容被那柳箐完全毁掉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滑稽至极。他就那么孑然一身,承受着周围的目光,承受着无端的灾祸,而身后本该向着他的男侍也没有去帮他处理伤口,只顾着责怪那犯了错的小侍,连看着陆湫的眼神都没有半分怜惜。 好像没有人在意他的疼,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受了伤要如何保护自己。所以他只会忍耐,只会承受,因为总是被伤害,所以不奢求有人能帮助自己。 沈随安记得,陆湫跪在沈路身前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的疼痛。 沈明琦说,陆湫即使快死的时候,也不曾跟她喊过一句疼。 ……笨死了。 “陆湫。”沈随安开口叫他 刚刚还怔在那里的小少年猛然回过头,在看清来人之后,眼眶一下子红了。他在害怕,害怕什么怕她的责怪吗 酒精让沈随安的思考都带上了几分戾气,她不得不用自己的理智去压制某些不该产生的负面情绪。 既然都口口声声说心悦她了。 “出来。” 扔下这句命令,沈随安转过身,去跟一个小侍耳语两句,接过一样东西,才径自从侧门走出了宴会厅。陆湫在几息的思考后,听了话,有些魂不守舍地走了出去。 想要跟上陆湫的知礼被青兰客气地拦住了,带去了另外的地方随后,仆役们快速收拾着现场,青兰去给沈路递话,不出太久,宴会照常进行。 只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沈二小姐终于不愿再忍耐那个陆家的疯小子了。 在沈随安开口后,陆湫又重新听见了周围的交谈声。也怪他耳力太好,即使那些公子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沈二小姐可从没用过这种表情跟人说话,这是要责怪他吗” “你不知道吧……这人就是那个当街跟沈二小姐求亲的陆家子!” “看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丢死人了。” “怕不是要被沈家赶出去了……一个男子,当众出这么大的丑,要是我,就去投河自尽,哪能让自己的名声差成这样……” “嘁,谁家男子会把自己糟践成那副德行,看他那张脸,脏得跟乞儿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流民。” “你是有所不知他之前自己偷跑出去,混进了兵营,说不定早就被那群军娘给……” “这种人也配来沈家宴会吗……” “不知廉耻……” 好讨厌…… 不要再说了—— 陆湫想从这些声音中逃走。他跌跌撞撞、浑浑噩噩地跟着沈随安走了出去,出了宴会厅,又踏上长廊。他不敢离得太近,怕惹她再生气,又不敢落得太远,怕自己走丢,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忍耐着疼痛,维持着两人之间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外面早已是夜晚,残月的光照得周遭一片凄冷,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周围的灯火在摇晃闪烁,风声萧索,寒意从裸露的皮肤钻进身体。 陆湫捂住自己受伤的手,紧紧咬着口腔内壁,他尝到了属于自己血液的味道手好疼,身上也很疼,可是—— 他不敢说出来。 没人会听他说一句疼,没人会在他疼的时候安抚他即使是爹爹,也只会开始埋怨自己的出身不好。即使是家人,也只会责怪他不够小心。久而久之,就连陆湫也觉得,他的疼痛是一件不适合宣之于口的事情了。 前方的女人骤然停步,回了身。月光照亮了她的轮廓,犹如仙人降世一般,吸引着陆湫全部的注意。可是陆湫不敢面对沈随安可能会说出口的责难。他踟蹰在原地,仍旧与之维持着距离,没有向前一步。 这几步之遥的距离,在陆湫眼中,是神明与凡人的天壤之别,难以逾越,难以接近。 可是那神明,似乎是轻叹了口气。 “虽说是有缘再见,但你我这缘分,是不是太刻意了些”沈随安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不再像刚才那样冷淡与不近人情,而是存着温度的,可以安抚人心的,温柔的话语。 她不是什么遥远的神明,是站在陆湫眼前的,活着的,带着温度的人。她明明刚才还喝了酒,还与别人闲谈。现在,她只是站在陆湫身前。 “过来,”她说,“别捂着手,这样更难受。” 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向她走去。 “对不起……!”陆湫缓步来到她身前,深深地弯下身子,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他又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变得很糟糕,很让人讨厌,尤其是在面对沈随安的温柔时,他几乎无法原谅自己,“我——” “嘘。” 一双手扶住了他让他站直了身子。陆湫眼中还有水光,他慌忙用袖子擦掉眼眶中的泪花,顺带也让自己脸上的残妆变得更乱了。陆湫的眼睛睁大,他想仔细看清沈随安的表情与模样。 “别吵,不需要你道歉,”她低声说,“现在你要做的只是听话,知道吗” 陆湫被噎了一下,抿住嘴唇,不敢再出声,即使眼神欲言又止,但还是绷着脸乖乖点了头,是听进去了她的话。 “很好,”沈随安顺嘴夸他一句,“伸手。” 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陆湫按照她的意思把双手伸出长廊的扶手外。而后,沈随安像是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只水壶,对着陆湫的双手淋上去。 刚刚被热水烫手的恐惧还没有褪去,陆湫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感受到了些许刺痛,与清凉。 是凉水。 原本犹如蚁噬般折磨的痛苦,因为水流跟外面的风,已经好受了大半。陆湫见沈随安随手把壶放在一旁,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从身边的扶手直接翻了下去。 “来这里。”她在下面望着他拍拍扶手,等待着他的动作。 陆湫哽咽着,脸颊都被憋得发红,可他的确很听话。能做到完全不反驳,不质疑,不多问。只是按照她的话行动。 已经受了伤的少年小心地想用手撑着自己翻过去,不过在他有所动作之前,那人就拉住了他的胳膊,甚至是环住了他的腰,轻巧地把他抱了过来。 眼前的场景忽然快速变化,他意识到自己接触到了沈随安的身体,哪怕只有一瞬间,但那一瞬间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他可以闻见对方身上的酒香与香囊的气味。然后,他就稳稳地站在了地上。陆湫呆愣愣的,他身上仍有茶水,有蹭到衣服上的、融化的脂粉,可是沈随安丝毫不嫌弃。 “冒犯了,”沈随安补充一句,刚想起来和他解释,“时间太晚,徐大夫已经睡下,就不麻烦她老人家了,从这边到云水居比较近,我带你去泡会儿冷水,涂点药膏,不然之后会很疼的。” “现在处理及时,应该不至于留疤。” “别害怕,晚点就给你送回去,不会有人看到。” 沈随安温声宽慰着。 他好像在做梦。 手上的疼痛似乎完全消失掉了,或者说,他意识不到。即使仍有不安,但喜悦完完全全盖过了惶恐跟纠结。 他不怕,一点都不怕。 甚至……很愿意跟她走,很想被她,带回家。带回属于沈随安的家。其实不把他送回去也是可以的。 “我不怕……!”陆湫吸吸鼻子,哑声说,“……只是我闯了祸,对不起……我、我不该……如此鲁莽……” “你觉得是你的错”沈随安脚步未停,见他犹犹豫豫,索性扯着人的胳膊走,“明明是被别人故意撞了,你还自责” 陆湫说不出话。几乎没有人会这样仔细去问他毕竟大多数时候,不管他做了什么第一时间听到的永远是责骂。他被责骂惯了,所以他认为沈随安也会责骂自己。别人的,他可以忍受,但沈随安的怪罪,他没办法去承担。 可是对方……并不怪他 他听到了身边人的轻笑,她像是教训孩子一样,戳了戳陆湫的脑袋。 “笨。” 陆湫确实不怎么聪明。 如果是其他未出阁的男子,被一位女人这么单独拐带回来,怕都要大喊强抢民男了。就算是对她有心意的,为了表现自己的矜持,面上也会推拒一下,起码不能让女人觉得自己是个多么随便的男人。 但陆湫不一样。 他眼中的期待实在太明显了,甚至跟忘记自己还很疼、忘记自己刚刚还在掉眼泪一样,双目亮亮的,努力闭着嘴,亦步亦趋地被沈随安拽着走。 好像他还挺高兴 不知为何这让沈随安觉得有点好笑。微醺时候的沈随安做事更加随心,情绪也比平时更外放一点。她觉得陆湫现在乖得可爱,又因为他现在的模样过于凄惨,还显得可怜巴巴。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沈随安可没有停下脚步,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人带回了云水居。 沈随安这人不讲究什么避嫌,她直接去找了个干净的木盆,在最近的水缸里舀了冷水,端进屋里让陆湫把手放进去泡,接着自己就去翻箱倒柜地找药膏。 从进入云水居就开始跟在脚边的乌裘晃着尾巴来找沈随安玩,但因为沈随安正忙着,好几次都把它推开了。小狗只能呜呜叫着,不服气一般去咬属于它的小垫子,还试图去扒拉陆湫这个外来客的裤腿。 跟其他世家小姐不同,沈随安是个万事都喜欢亲力亲为的人。虽然也会有男侍帮忙做事,但她从不介意把时间用于生活。在有闲心的时候,整理屋子,整理画材,采买物品,甚至是烧火做饭,她都可以亲自动手,就连院子里被开垦出来的小菜园,也是她自己慢慢弄的,完全没动用任何一个仆役。 找到了药膏,又把刚刚翻出来的杂物一一整理回去,等一切都结束,沈随安才回过头,就看见陆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动作,把好奇与探究写在了脸上,看来很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屋内烛火很亮,她多点了几个烛台,所以陆湫应该可以看得很清楚。早在进入厢房时,他就开始四处乱看了,不过虽然那些陈设摆件跟翻出来的小玩意儿也很令人在意,但还是比不过正在眼前的沈随安本人。 “怎么手不疼了”沈随安挑眉,拿着一小罐药膏,坐在了陆湫对面“伸出来,给我看看” 有点像是让乌裘伸爪子。沈随安莫名想到。刚刚还蔫蔫儿地趴在一边用垫子发泄怨气的乌裘,听见沈随安这句话,甩着尾巴提着爪子就蹭过来了,还响亮地叫了几声,以为是喊自己呢。 “又不是喊你,笨狗,”陆湫小声对着乌裘说,像是不服气一样,伸出手,递给沈随安,原本被抹了几层粉的双手已经回归到了原本的蜜色,而被烫伤的部分还泛着红,“……不是太疼了。那个水是拿过来放了一小会儿的,不算最热——嘶……” “说谎,”沈随安只是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背,就看见小少年忍不住开始忍耐疼痛,轻声吸气,“疼就疼,骗我做什么” “我——”陆湫张张嘴巴,小声回答,“……对不起。” “再泡一会儿,晚点给你上药,”沈随安抱起一直闹个不停的小黑狗,放在怀里给小狗摸摸毛,“黏人,别闹。” “汪!”乌裘这下是乖了,眯着眼睛享受来自沈随安的摸摸服务,只有尾巴安静不下来,晃个不停,胡乱拍打着。 陆湫撇撇嘴,总觉得自己输给了这只小狗,垂着眼睛继续泡手。一时间室内变得更为安静,他坚持不了太久,不一会儿目光就再次飘到了沈随安的身上,还有手上。 那是一双极为好看的手。 这双手就该去握笔,就该去翻书,就该去抚琴。可是沈随安并不只做这些事情。她会手握弓箭,也会拿起农具,或许,还会用这双手……抚摸自己夫郎的身体吧。 陆湫一时间看得出神,想入非非。 刚刚,沈随安揽住了他的腰。可那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结束了。他还想再久一点,想再跟她亲密一点—— “等宴会结束,需要我帮你处理那个人吗”沈随安突然开了口,好似不经意间问道 “哪个……”刚刚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陆湫一时间有点迷茫,没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谁。 “撞你的小侍。”沈随安答。 独角兽 “啊……”陆湫思索片刻,似乎是纠结了一下,最终回答,“……算了吧。” “为什么” “如果让母亲知道我又在外得罪了人……”陆湫闭了闭眼有些难堪地说出,“我就,很难再出来了。” “也会……”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眼前人,“也会很难再见到你。” 还是告诉她会比较轻松。陆湫想着。即便沈随安沉默了,他也仍然继续说着。只要一口气都说完,只要沈随安相信了他那他就不会再纠结了。 “沈二小姐……”陆湫仰起脸,与她双目相接,即使觉得这些事情实在过分隐私,他也仍然忍耐着羞耻,坚定地说出,“我是干净的。” “一直、一直都是干净的。” “我的初夜没有给任何人,身体也从未被其他女子看过他们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 “我……我不想给其他人。” “……只想给你。” 眼前的女人沉吟了片刻,她说: “……我相信你。” “可是……为什么是我” 其实陆湫对于沈随安忘记自己这件事早有预感,毕竟他一直都不是任何人生命中重要的那一个。沈随安想知道陆湫为什么会喜欢她,但陆湫不愿意说自己只是被她温柔的那无数人中的一个,不愿意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可怜的位置上。 反正她听到了大概也不会高兴吧。 陆湫只要沈随安一个,但沈随安是自由的,陆湫从来没有妄想过去限制她。 “我不想说,”陆湫闷闷地、颇有几分自暴自弃地回答,“有点丢人……虽然,我已经够丢人了。” “要是你真的想知道……”陆湫咬了咬嘴唇,忍耐着被沈随安盯住的难熬,“……那反正,我在你这里也瞒不住。” “你如果继续问,我就……只能告诉你了。” 这话倒是分外直白。好像他在沈随安面前,不需要留有半点隐私一样。虽然不情愿,但也可以说。 “没关系,”沈随安也不逼迫,“不想说可以不说的。” “嗯,”陆湫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又试探着开口,“那个……” “怎么”沈随安撑着脑袋,含笑看他 “我可以……可以喊你一声‘逸欢姐姐’吗”他抬眸,十分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以,”沈随安答应了,周围似乎有氤氲酒气在围绕,“随你。” “逸欢姐姐……”他完全压不住嘴角的弧度,似乎身上那些伤在这一句应允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一样,整个人的情绪都跃动起来,还带上几分傻笑,“逸欢姐姐。” “手该泡好了吧。” 沈随安不管他此时的蠢样子,自顾自把怀里的乌裘放到一边,将那木盆也端了下去,把自己的手擦干净了才拿出他那双手,用柔软的帕子慢慢粘掉水珠,然后从小罐中挖出白色的药膏,轻轻地、均匀地涂抹在他被烫伤的部位。 药膏微凉,沈随安的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但陆湫只知道傻笑,完全看不出来弄到哪里他会疼,搞得沈随安也有些忍俊不禁。 刚刚的胡思乱想又开始继续了。 陆湫喜欢她的手,喜欢极了。即使是在最过分的幻想中,他也未曾想过沈随安会握着他的手,一点点地给他上药。相比起陆湫,沈随安那双手皮肤更白,温度更低,她的手上没有太多茧子,但陆湫也能感受到,这是一双并不孱弱的手。 如果能一直握着她的手就好了。 陆湫忽然有点庆幸今天受了伤。如果没有那一出意外,或许他根本不可能与沈随安同在一起待这么久。 “逸欢姐姐,”陆湫发觉,自己好像没有面对她时的那种紧张了,毕竟沈二小姐是极好的人,怎会如那些长舌夫一样误会他呢,所以,他侧着头,眼中只倒映出她的身影,“我喜欢你帮我涂药。” 这一句话之后,陆湫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脸上笑意越来越深,嘴巴念个不停。 “逸欢姐姐的手好漂亮。” “逸欢姐姐,我下次还能来这里吗” “逸欢姐姐……唔——” “话多。”沈随安站起身,绕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脑袋。 接着,她把他已经乱掉的头发解开三两下就重新盘了个简单的样式。陆湫头发有点毛糙,很软,还带着点卷,跟顾云熙那种柔顺服帖,带有光泽感的长发截然不同。 总觉得他之前没好好吃饭,毕竟连沈明琦在那种地方待了几年,头发也比先前差了许多,更别提待遇还没有沈明琦好,只是个无名小卒的陆湫了。 “逸欢姐姐……”陆湫似是并没有被她那两个字管住,还跃跃欲试地想继续开口。 “闭眼转过来,”沈随安把手上沾水的帕子拧干,“嘘。” 想来还是这种直接的指令更管用。小少年顺从地面对着她,闭上眼睛,也总算是歇息了嘴巴。沈随安呼出一口气,捏住他的下巴,将他脸上早已乱成一团的妆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怎么会有人觉得他不好看呢。沈随安不自觉想到。 蜜色的肌肤终于露了出来,再无一点脂粉遮盖。陆湫的五官十分立体,并不柔和,但都十分标致。他的长相偏英气,当没有表情的时候,看着是有点凶的。不过在望向沈随安时,那些露给外人的攻击性都会被削减到几乎不存在,像是收起了獠牙、露出肚皮的野兽,躺在地上任她抚摸。 那些脂粉很快被她擦净了。 虽然作风随性,但沈随安终究是个世家小姐。她几乎没对任何男子做出过冒犯的举动,也从未与自己夫郎之外的人过分亲近。可不知为何沈随安总觉得,有些事如果放在陆湫身上,或许没那么冒犯。 鬼使神差地。 她捏了捏小少年的脸颊。或许是在自己骗自己吧。算了。沈随安借着酒意,没再管那些规矩与距离。 没多少肉。她心想。有点瘦。 兀然睁开眼的陆湫目光中满是讶异,与欣喜。他似乎想问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缓缓站起身,伸出双臂,主动地、不顾礼节,不管世俗,越过什么出身什么场合,只是将眼前的女人抱了满怀。 “好喜欢你……”陆湫埋在沈随安肩头,压抑着喉咙的颤抖。 这句话像是从满满当当的心脏中溢出来的一滴真心话。他其实还有好多好多,没能说出口,也根本说不完。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在沈随安眼中陆湫是个挺坚强的少年。即使刚刚他遭受了那样严重的欺辱,即使身体痛得要命,他也没有哭,反而是在跟沈随安道歉的时候,眼中有了点水光。 可此刻,明明是拥抱,沈随安却听到了陆湫的哭腔。 他说,好喜欢你。 竭尽全力的克制,却又有一点点小小的、不敢逾越的放肆。他在沈随安怀里拱了拱,抱得很紧,紧到沈随安能隔着衣物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 怪可怜的。 沈随安不忍心直接推开他,但碍于礼制所困,也没回抱,只是手臂虚揽了一下他的腰际——怀中的人呼吸停了一瞬,不过他也不退缩,而是又紧了紧这个拥抱,让二人更加贴近。 “好了吧,”沈随安贴着他的耳朵,似是调侃,“投怀送抱的陆公子” “……嗯。” 小少年的语气相当不情愿,但既然察觉到沈随安想中断这个拥抱,他也不敢再任性,慢吞吞地松了胳膊,与人拉开了距离。 其实他很清楚,能让他这么亲密地抱一会儿,已经是沈二小姐的纵容了。他不该奢求太多。今晚的这一切,比他任何一个梦都要美好,即使是在梦中他也只能想象到沈随安对着他笑一笑,跟他说说话而已。 但他得到了一个,有点久的拥抱。 陆湫的脸慢慢爬上了潮红,后知后觉感到害羞一样连耳朵尖都未能幸免地染了朱色。鼻尖残留的香气是沈随安发间的味道,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味。 “耽误很久了,”沈随安看了看进屋时点上的香,“走,送你回去,顺便解决一下之前那回事。” “好,”陆湫点点头,又迟疑地叫了一声,“逸欢姐姐……” “怎么”已经走出两步的沈随安回头看他,对上的是陆湫闪烁着些许期盼的目光。 “我……我真的不能,成为你的夫郎吗”他轻声问。 这个问题让沈随安停驻了脚步。 如果必须要娶一位夫郎,她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在最近,她一直有思考这个问题。 沈随安对于情爱并没有很高的需求。她从不指望能有一个人多么喜欢她,也不需要靠区区一个男人的崇拜来让自己显得多么高大。她为人务实喜欢将所有的事情都落到实处,比起虚无缥缈的什么心悦,什么爱意,她更信任的是生活。 像是大姐沈君钰跟她的夫郎冯暮那样就很好。 冯氏家族不显,到沈府来算高嫁,所以他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刚进门就开始跟李侧君学习着如何将属于沈君钰的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来,冯氏在生活中对沈君钰的支持是显而易见的,不管是孝敬长辈,还是官场中的一些走动,或者是被带着参加宴席,他从未出过错,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做事利落有条理,脾气也温和的印象。而大姐也一直与夫郎相敬如宾,二人一开始的相处还算生分几年的磨合下来,现在也是十分默契的关系了。 不需要什么热烈的情爱,只是相互扶持,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原本,沈随安也是想这样对待顾云熙的,可二人的结局却以和离这样惨淡的结局收了场。 那陆湫呢 他好像比顾云熙还小了两岁吧。 原本沈随安是觉得,这样一个不够成熟的少年,口中说出的喜欢,应该会很容易被消耗殆尽。那些悬浮于口头上的东西,也很难落到生活,落到每一天的相处中即便他此刻是认真的,可在长久的消磨之后呢这些东西没办法让妻夫走得太远。 可是每当真正看到他,看到对方明亮的、充斥着对她的心悦的双眼时,那些疑虑又会被短暂地打消。 如果……沈随安叹了一口气。如果她还能再见到陆湫,如果这个男子,可以让她心动哪怕那么一次。 再试试,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可能她们之间确实有缘分也可能没有,只是在初见之后,陆湫就一次次,主动地、执拗地向着她走来。这次,她不想再朝着一个无望的目标努力。但沈随安仍然回了头。 假如陆湫能追上她。 “或许不行,或许可以,”沈随安看着他,语气平静,“我并不清楚。” “但如果你能让我再喜欢你一点……” 或者再多一些。 她没说完,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而身后愣住的少年慌忙跟上她的脚步。 陆湫跟知礼被沈家安排的马车提前送走了。临别时,陆湫没有再跟沈随安说话,而是一直望着她,目光复杂,像是在思考沈随安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知礼被沈随安拉着交代了一下,这次的事情并不是陆湫的过错,她不希望陆家因为宴会上的事情苛责陆湫,还顺便给陆家包了一点礼物。 那个男侍的表情很是惊惶,完全没想到自家主人能被沈家人这样宽待,也没想到自己区区一个男侍,可以被沈二小姐亲自解释事情的经过,战战兢兢答应了一切。看来先前让人看管好他时,他都已经想到了陆家因为陆湫惨遭灭门的最糟结果了吧。 打发走了陆家,那边的宴席也快要走到尾声。沈随安在临近宴席主厅的地方找了个房间坐着喝茶,静待那位不知道礼数,还想借着沈家的手给人落面子的柳箐。 曹语霖和柳箐一起前来,也算在沈随安的意料之中。毕竟柳箐唯一能求助的就是曹语霖,而非自家的姐妹。在察觉到沈家想要留下他时,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告知曹语霖,而曹语霖也不会错过这一次跟沈随安见面的机会。 “逸欢姐姐!”曹语霖走在前面全然不管身后极为不安的柳箐,还有那个吓得腿软的小侍,“我来——” “寒霜。”沈随安开口。 一道影子从黑暗中闪身而出,将柳箐身后的小侍掐住脖子,重重地压制在了地面上。他的双膝跪地,头也狠狠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动,额角都流出了鲜血。 这个猝不及防的下马威让曹语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而他身后,柳箐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这是他的贴身男侍,表面上,是沈家人在教训那个男侍,实际上,是在敲打他这个背后之人 “语霖,”沈随安并不会随意苛责,其实事情的经过她也已经清楚了,这一句只是要给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提个醒,于是她慢条斯理地问道,“这件事情,有你的参与吗” “没没有……”曹语霖呐呐应声,带着自家男侍,恭谨地退到一侧,让出了位置。 他很少见到沈随安不高兴的样子,即使是偶尔顽皮放肆了些,逸欢姐姐也只会无奈地笑笑,不轻不重地惩罚他一下,或者给他多布置一点课业而已。他从不知道,逸欢姐姐沉下脸来,是这样可怖。 “那么,柳公子,”女人站起身,走到柳箐身前,“你今天闹得那出动静……是对我们沈家有所不满吗” “还是觉得,所有人都察觉不到你那点的小动作” “……不敢、柳某对沈家绝无不满,”柳箐语无伦次地辩驳,声音发紧,面色惨白,“只是那那个陆家子与柳某素有矛盾,柳某一时鬼迷心窍——” “你说的那个陆家子陆湫,是我妹妹亲自写了请帖,特地让我大姐去递了信,好不容易邀请来的客人”沈随安的神情似笑非笑,语气倒是一如往常,可她此刻的笑容之会让人浑身发冷,“敢问,柳公子的名字又出现在了哪张请帖上呢” 柳箐哑了声。 他不是受邀而来的,邀请信只邀请了柳家的姑娘,没有他的名字。他是蹭的自家姐妹的名额,他本以为,只是区区一个陆湫,沈家人定然不会在意…… “你的母亲,是柳盛吧……”沈随安假装思索。 “抱歉、抱歉……!是柳某有眼无珠……”柳箐知道现在绝不是否认自己行为的时候,他要快点道歉,快点表达出自己的诚意—— “我不爱听这些。”沈随安说。 “明天,你跟你这个男侍,去陆家亲自道歉。” “放心,会有沈府的人陪着你的,记得礼数要周全。” 眼前的女人勾起嘴角。 柳家子柳箐去陆府道歉的声势挺大的——毕竟沈随安派了墨竹去看着,他知道自家主人想要的效果他们备足了礼物,还是柳家家主亲自压着柳箐过去的,在道完歉后,还上了沈府一趟,生怕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庶子惹得沈家不愉。 这下不仅是敲打了柳家,也是让陆家了解陆湫在这件事中确实没有过错。 不过作为当事人的陆湫,对于柳箐前来道歉这件事的态度并不算友好。 “他本身就不怀好心,凭什么让我原谅!”陆湫抗拒母亲让姐姐过来给他递的话,“再说了,我们家跟这柳家八竿子打不着的,非要卖这个面子作甚” “小湫,这只是一句话的事情,”陆元枫无奈极了,“又不需要你真心实意原谅,姐姐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我们家不想随便跟人结仇。” “可是、我连伤都还没好……”陆湫咬了咬嘴唇,他的一双手都拿不了东西,每次稍微碰了点什么就一阵刺痛,虽然能忍,但绝对不好受,“必须要我出面吗……你们去应付算了,我不想去,去了我也不原谅。” “陆湫。”陆元枫呼出一口气,叫了他的全名。 陆湫梗着脖子,不说话。 “你非要倔到这种地步”陆元枫眼神满是失望,“你不了解柳家,在沈家人忘了这件事之后,你觉得他们要报复的是庆国公府那些大小姐,还是报复我们” “现在,是,沈家是给你出头了,那以后呢你能指望着人家那些站在高处的人低头看我们一眼吗” “你知不知道,就算你原谅了,人家都可能会报复我们,更何况你不原谅,人家还要被沈家怪罪,这份怨恨,你觉得他们会针对沈家,还是针对我们你为什么想不明白!” “出门在外多忍让,并不是我们软弱,小湫,”陆元枫疲惫地叹息,“是为了好好活着,我们只能如此选择。一时的冲劲是没用的,面子也是没用的,宴会上那件事,如果就这么过去,或许还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好处理一点。” “也怪那个沈家二小姐多管闲事……啧。”陆元枫小声念叨一句。 “行了,现在跟我走,人家都等半天了,也算是让你耍了下性子了。记得态度好点,别在人前犟。” 可是,他的疼呢他的名声呢他在沈家给那些人留下的印象呢这就不重要吗明明他也有尝试着,一整晚都乖巧,都懂事,他又没有惹事,是麻烦自己找上来的。 为什么还是他在忍受呢 被陆元枫拽着胳膊走的陆湫咬紧了牙关。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寅时,天色刚刚泛白而已,顾云熙就已经梳好了妆,呆坐在床榻上,望着低矮的蜡烛上,那跳动的火光。 最近,这种状态似乎越来越多了。 没有什么心情跟精力抚琴看书,也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爹爹不愿见他,大姐整日忙碌,哥哥们一改曾经的温和,甚至对他冷嘲热讽,说他差点就能挣脱出去,可惜却没有那个享福的命,被人家退了回来许久未归,顾家的一切,好像都变得极为陌生。 顾云熙只能整日整日地,被囚禁于一方院落,忧心,却不知道自己该忧心什么 在迷茫的时候,他会回想起之前。至少沈府不似这般凄凉。 云水居最多的、也是让顾云熙印象最深的,便是烟火气。院落中的农具,四处生长的植物,带着露珠的花朵,还有房檐下的燕子窝,似乎每一处都带着暖意,都有人生活的痕迹,与顾府的冷清截然不同。 尤其是当沈随安出现 顾云熙之前总是嫌沈随安太接地气,没有世家小姐该有的骄傲,也没有高门大户养出的女子身上那种矜贵的气质。 可他也清楚,沈随安给他带来过热度。 他身体寒凉,在沈家时,他屋里的炭火一般是要一直烧到夏至才会撤去。但现在的顾府状况不好,没有多余的银钱供人挥霍,既然已经出了冬,府上是不会有炭火的,无奈,他也只能就着以前冬日的衣裳来保暖。 雪白的狐裘柔软至极,用的是最好的料子,这是去年冬日时,沈随安送给他的。那人说,这狐裘没有其他杂色,看着干净漂亮,衬他正好。顾云熙还记得,在收到这狐裘之后,自己对那个女人笑了。因为他真的很喜欢。 那年的冬天,他过得很好。 他们去了湖心垂钓,去了雪后的草地踩下第一串脚印,去了皇家的私人庄园泡汤泉,还去了繁华的闹市,牵着手一起走。最后,她说,其实落雪也挺好的。 “至少天冷的时候,你还能多亲近我一点。”说这话的时候,沈随安从背后抱住了他,因为刚刚结束的温存,顾云熙没有急着挣开,他一边唾弃自己此时的不守规矩,一边又真的,很喜欢对方的怀抱。 只是他不喜欢直说。 那是最后一次。他短暂地在沈随安怀里,忘记自己到底是谁,放下那些没用的坚持,放肆了一小会儿。 蜡烛终于燃到了末尾,烛火骤然熄灭,屋内的光源霎时间消失殆尽,暖色褪去,黑暗与开始侵吞他的视野,冷意也缠上了他的身体。 “她待我……并不算好。” 这句话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即便刚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一切终究覆水难收。 他不该说的。 沈随安听到时,应该对他很失望吧。 喉咙似乎有些酸涩,顾云熙抹了把眼睛,轻咬嘴唇。前几日的争执还历历在目,最终的结果是,母亲拗不过爹爹,答应了爹爹的要求。一直以来他所走的路,从来不会包含他自己的意见——于是今天,在母父的安排下,顾云熙要去到监牢,探望自己的二姐,也就是顾家二女顾兆樊。 爹爹冷着脸说,既然他也是顾家人,那就合该出一份力。否则,顾家是谁也保不住。如果到了那种地步,他也一样,会被其他家族侵吞干净,或许连当个通房小侍都算是不错的结局。至少多一个人出力,还能找到一线生机。 这些话不好听,但现实。 顾云熙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破局。母亲说,等他看完了二姐,就将一切告诉他。到时候,他将会跟哥哥们一起学着做点事。 他的确很久很久没见到二姐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顾家乱起来之前。 印象中的二姐,虽然同为武将军娘,但她跟沈家那个闷葫芦似的三小姐截然不同。二姐为人豪爽,又风趣幽默,嘴上偶尔不把门,但也不会真正得罪了谁。而且,二姐的武艺高超,战功显赫,连那位平晟王君都对二姐情有独钟。那个时候,二姐还传信来说,她立了功,马上要升军衔了,等到升了军衔,就带着封赏回家—— 可顾云熙没能等到。 他只等到了自己被嫁入沈府的消息。 在经过严苛、甚至称得上侮辱的细致检查后,顾云熙与母亲跟上了狱卒,缓步踏入那吃人的监牢。 阴冷昏暗的牢房关押着无数罪孽深重的人,她们的眼神或狰狞,或麻木,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或者带着病气,明明看起来命不久矣,却偏生还活着。周遭围绕着无法驱散的血腥味,还有灰尘跟些许奇怪的药味,顾云熙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坠入了冰窖,与监牢比起来顾府已经算得上是宝地了。 二姐就是在这里吗…… 他不敢问。 母亲显然是已经来过许多次,她的脚步很快,没有随意停留在任何人面前。一直到拐了两个弯,经过一个处在阴影中的牢房时,顾渊停下了。 “……观华,”顾渊声音很轻,向着阴影的方向叫了一声顾兆樊的字,“你弟弟来看你了。” 一只染了血、满是疮伤,犹如一根根钉子一般皮包骨头的手,用力握住了眼前监牢的栏杆,她的力气似乎用得很大,让那铁杆都发出了震耳的响动。顾云熙被吓得差点惊叫出声,可在这之前,他听到了一句气若游丝的、沙哑的话语: “为、什么……为……”双目血红的女人再也看不出半点曾经明丽肆意的模样,顾云熙无法相信,这个人会是他的姐姐,会是那个热烈如灿阳一般的女子,“连他、连云熙也……啊啊……” “云熙也需要了解真相,”顾渊没有打算在这件事上做掩饰,“他与沈家二小姐和离了,此后,他也会一起帮你。” “不、不要——”听到这句话后,那生命仿佛早已如灯油耗尽一般的女人,突然发了狂一样,不断摇晃着铁质的栏杆,“我没有、我没有做那些——” “滚开,啊啊——” “我没有,不是我做的……去死——!” “别看我呜……别看姐姐……” 那渐远的声音一直在脑内盘旋。 顾云熙浑浑噩噩地跟着母亲返回了家中,听着自己一直想要了解,却根本无力承受的所谓真相。 顾渊说,前两年的时候,顾兆樊还在坚持,还能维持理智。可第三年,不知道那边的人用了什么自从手段,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还会时不时梦见那个早已死去的平晟王君。当顾家给狱卒塞了些银钱后,短时间内,顾兆樊的日子会好过一点,但这终究不是个办法。 原来在三年前,顾家没等来顾兆樊的封赏,而是等到了她的罪状。 投敌叛国。 这样一项足以致三族死罪的,如同大山一样的罪名,重重压在了顾家身上。若不是母亲争取到了旁听的机会,在审案时发现了端倪,挽救顾家一线生机,恐怕顾云熙就只能等来自己娘亲与姐妹的尸骨了。 可那终究只是一点渺茫的希望。 三年过去,一切没有变好,线索也没有进一步浮出。 顾渊说,她曾经想过,让顾兆樊去死,而顾兆樊也多次说过,想要死,想要结束,这样起码她还不至于忍受无数的痛苦。可是,如果顾兆樊死去,一定会被认定为畏罪自裁——也就是说,顾家一案,会立刻定性,她们一个也别想逃脱。 所以顾兆樊不能死。即使再痛苦,为了家人,她也要活着,挣扎着、苟且着。 顾兆樊仍在狱中蹉跎,母亲奔波到黑发染上银霜,却终究一无所获。或许是看在顾家曾经的地位与功劳上,陛下宽容,顾家一案仅仅是被搁置处理目前,顾家女儿还可以保全性命,名义上只是迁了官,压了俸禄。可王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顾家的事情,又怎能一直瞒下去呢 原来他们身上背负的,是这样的罪名。 他还在空骄傲些什么 这就是他没有听到的,他的家里人一直承受的一切吗原来母亲和爹爹,原本是想把他从这件事中摘除出去吗 那…… “沈随安……她知道吗”顾云熙的眼泪早已在母亲的讲述中流尽了,此刻他脸颊上仍有泪痕,双目却再也不存希冀。 “知道,”眼前的女人深深叹了口气,揭开了这最后的、残酷的事实,“是我们让她别告诉你的,她一直都知道。” 巨大的、无法忽略的悔意与愧疚,顷刻占据了顾云熙的内心。 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家中的困境,知道他只是区区一个几乎无法回归家中的弃子,知道只要告诉他真相,撕碎顾云熙所倚仗的一切骄傲与自尊,撕碎他对顾家的幻想,那么顾云熙从此以后,就再无其他选择,只能依靠沈随安。 可她没有这样做。 沈随安温柔地接过了这一切,小心翼翼地去让他和以前一样,给他编织着这一场幻梦。承受着他的埋怨与不满,包裹着他,想要融化顾云熙身上的那层冰。 现在,冰有了裂痕,终于是化了。 但她也不在了。 “我以为是你已经在沈府过不下去了。” 那时候,即使喝了酒,女人的眼神也依旧清明,她甚至勾出了一个笑容,像是自嘲,但面上还是如往常一般温和。 “毕竟,我待你并不好。”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桌前的女人没有批阅奏折,而是一如往常地坐在那里,偶尔饮茶,偶尔翻书,看样子对眼前的一切都不曾在意过——包括那跪伏在地,一丝一毫都不敢动弹的顾渊。 位于顾渊前方的,是当今圣上宋陌。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男侍已经给陛下添了次茶水之后,顾渊才再次开口:“……罪臣求陛下开恩。” 那女人的动作停了。 “……朕自以为,已经给过你们恩情了,宋陌轻笑,缓声叙述,“否则,你又怎会能在这里见到朕” “罪臣……”顾渊没敢抬头,低声想继续说话,可却被打断。 “顾渊,她语气沉了下来“你在朕手下十五年有余,享了荣华富贵,获得了足够的权柄,到头来仅仅两年蹉跎,便已经承受不住了” 宋陌叹息,又一次放轻了语气:“你说,朕放过了他们,那谁又能放过朕的锦儿呢” “况且……给你的名单,不是还有大半没做完吗” “还不够啊……” 她的声音似乎飘得很远。 “顾渊,”女人起了身,走到她面前语气明明无比温和,说出的话却犹如尖刀,“朕要你,把自己的,还有顾家子女的脸面,全部扔到泥土之中。” “最好被王城上下所有的人都踩透了,踩烂了,再好好地去死,才能解了朕心头之恨。” “如若你们没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她随手将桌上的茶杯拂落在地,“那,到时候会死多少人,死法又如何,就都由不得你了。” “毕竟,人们总是喜欢落井下石的。” 顾渊猛然从榻上坐起,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环顾四周。还好这里不是皇宫,而是依旧冷清的顾府。 逐渐回神的顾渊调整着呼吸,没有心思再继续休憩,而是起了身,沐浴更衣。 铜镜中的那张脸满是风霜,皱纹日益加深,目光的疲惫与身上的沉郁无法消散,就连曾经乌黑的头发,都已经染上了银白。她已经不像几年前的自己了。说来也是,任谁知道自己只是被困于笼中的待宰的野兽,不论怎样挣扎也不会有出路,怕都是一样的。 今日,她还需要携顾云熙第一次出门“赴宴”。 毕竟云熙已经回了顾家也是顾家的一员,那皇上是不会容忍顾云熙一直躲在家中的。她们越是想藏,陛下就越是要把他拎出来不如早一点带着云熙去奔波,还能少了被敲打,观华那孩子也能少一点疼痛。 在跟顾云熙说出“真相”的时刻,她只说了最表面的那一层。 所谓希望,从一开始便不存在。 在她意识到自己找到的所谓证物,是早已死去多年的、平晟王君的贴身之物时,她就明白了一切。 哪有什么投敌叛国,哪有什么线索,哪有什么一线生机,不过都是谎言罢了。她注定是要死去的,顾家的所有女儿也一样,没有人能够幸免。自从她们逼死了平晟王君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 这不是什么祸端,而是报应。 她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让陛下满意,让顾家的部分男眷存活下来但面对家人,她不能这样说,所以这个必死的结局,她仅仅告知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连自己的正夫白钰都没有告知在知道这件事后,顾贺怜愈发沉默,不愿归家而顾兆樊,应该是疯了。 原本,狱中的日子便已经极为痛苦,可顾兆樊硬生生凭借自己过人的精神力支撑着,只希望母亲能够还她清白,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做回曾经的武将。既然她没做过那投敌叛国的事情,那就是没有,只要撑下去,撑到顾家翻案,总是可以回家的。 但不会有那个时候。 顾渊是个失败的家主。她无数次后悔自己曾经做错的决定,为了二女儿的志向与前途,为了顾家一时的荣华,选择栽赃了当时满心欢喜,以为能让顾兆樊当自己国妻的宋锦。只是因为,当了国妻,便再无法做官,只能任虚职,顾兆樊也并不喜欢比自己大三岁的宋锦。 即便顾家只是推波助澜,仅仅是不断暗示,甚至没有真正拿起刀。但宋锦死了,陛下唯一的同辈血亲承受不住自己心上人的指责,还未撑到审判,就在狱中自裁。 于是当事情败露,顾家便早已被盯上了。当她拼尽全力找到了背后之人,却发现那背后之人是当今圣上时,顾渊再没了侥幸心理。 她们一直,在被注视着。 赴宴,赴的不是什么喜宴,而是鸿门宴。每一次都是如此。她所说的让顾家子女去拉近关系,去讨好权贵,去阿谀奉承,去折断傲骨,承受着无数冷眼与奚落,被嘲笑,被当做是跳梁小丑……其实,这些事情并不是为了什么翻案,不是为了什么线索跟打点。 只是让那坐在万人之上的帝王愿意轻抬一下手指,从指缝中放过几个人罢了。 如果没有和离这件事,起码云熙是不需要经历这一切的。如果她早一点告诉云熙,在沈家莫要娇纵,因为顾家已经没办法再回到从前那云熙应该也是会听话的。毕竟云熙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毕竟云熙只要想做,就可以做得很好 可她自私地希望,云熙可以成为顾家唯一一个干净的、不被污染,仍能骄傲地活下去的人。也是这份自私,毁了顾云熙的一切。 是她给了云熙希望,是她骗了所有人。 也是她……害了自己的家族。 “闻序,能不能别把你姐当成那群军中娘子来对付,”沈随安揉了揉手腕,牙酸地骑马走到沈明琦身侧,“我可做不到一直接你这种力道的球,别到时候对面还没怎样,你先把自家姐姐给打下场了。” “二姐放心,”沈明琦一板一眼地回复,“我们武将跟你们是分开打的,绝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那若是在比赛前我就打不了了怎么办。” “那就……找徐大夫”沈明琦谨慎地回答。 “我是说——你就不能小点力气吗!”沈随安没忍住,敲了一下自己妹妹这不会转弯的脑袋。 “噢,”沈明琦捂着头答应,“有点难,我试试。” “……试之前让我先歇一会儿。”沈随安下了马,抻了抻有些僵硬的身体。 这片草场位于城郊,已经经营了很久,是沈家姐妹都喜欢的放松场所。沈明琦今天把自己骑了几年的马也给牵了过来让她的老伙计多跑一阵,活动活动筋骨。 沈随安也有马,数量还不少,但她总是喜新厌旧,每次驯服烈马时都爱用十二分的精力,但驯服完毕就总是不太上心了。要不是前几年沈路查到了她名下养着的十几匹吃干饭的马,把她给骂了一顿,沈随安或许还会接着不断找寻新的烈马。 不过她来这里倒不是跟沈明琦一样,让马活动筋骨的。这边的驯马师对待庆国公府二小姐的马匹一直格外上心,不会出现缺乏活动的情况。就算沈随安隔几个月都不来再见时,那群马也依然被照顾得很好可以随时骑着上路。 她其实是为了过几天的皇家骑射会。 说是骑射会,但实际内容更像是一起放松一下做点游戏而已。届时,不仅仅是诸位大臣与家眷,就连陛下都会携君后与太女,还有一众侍君与皇女皇子共同参加。作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她当然是不会亲自上场的,除了狩猎环节会射几只猎物助助兴之外,其余的游戏,陛下只负责散金给赏,还有担任一下最高判官。 除却一些男眷之间的小游戏,还有在哪里都避不开的临场写诗之外,骑射会的两大重头戏,便是马球赛与狩猎。 马球赛分为武官赛跟普通赛,四人一队,可以在场随意与人组队,只要队伍获得优胜,或者表现得出色,都可以得到封赏。狩猎就跟秋狩差不多,只是比秋狩那种大型狩猎活动,林子的范围会更小一些。到时候林中会放百来只兔子啊鹿啊鸟什么的,等狩猎时间结束就可以计算成果了,打到猎物最多的几人也可以获得赏赐。 马球这种游戏沈随安不怎么擅长,虽然她马术还算不错,但带上个球就有点束手束脚了。所以,今天她是让沈明琦帮忙临时找找感觉的。她们远在边疆,没什么娱兴活动,军中最常玩的游戏也就是马球与比武了。 不过跟沈明琦一起打马球,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一个上午下来沈随安只觉得自己力气都要被耗空了,但自家妹妹还像完全没事儿一样,似乎都没得到该有的运动量。 跟小时候一样,一身牛劲使不完。 “二姐,”沈明琦也下了马,走到沈随安身边,“柳家那边,是你安排的” “嗯,怎么”沈随安侧头看她。 “无事,”沈明琦摇摇头,“那天姐姐把陆湫带走之后,去了云水居对吧。” “是啊,我也没打算瞒。”沈随安很坦荡。 “我爹爹知道这件事后,好像不太高兴,”沈明琦说,“他应该去找二主君说了些什么,你注意一下” “你还真不帮你爹爹藏事儿……”沈随安觉得沈明琦这胳膊肘向外拐的通风报信很好笑,“放心,我爹爹自有分寸,不会因为李侧君几句话就对陆湫生了成见也不会逼迫我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沈明琦问,“你想娶他吗” “……目前还不想,”沈随安撇撇嘴,将话题转开,“你这一天天的,别老担心姐姐婚事,自己的还没着落呢。你不也到年龄了什么时候出去找夫郎” “找不了,”沈明琦老实地回答,“不会有男子愿意随我去军中的。” “你还想带着夫郎一起去军营吃糠咽菜!”沈随安大为震惊。 “不可以吗”沈明琦皱着眉,像是想不通一样,“陆湫都能当兵打仗,去个军营生活而已,又不会死。要是把夫郎留在王城,跟没娶又有什么区别” “……那随便你。” 沈随安不想理自己这个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的妹妹了,她往旁边走了几步,靠着马匹,闭目休息。 “对了,”沈明琦也跟到了这边,“下次的骑射会,陆湫也会来” “嗯……陆家也能受到邀请”沈随安颇为意外,虽然骑射会不是仅限皇亲国戚参加,但起码也得是跟皇家稍微有点联系的官员吧,按照陆守一那个官职,应该是收不到邀请的。 “没有,陆家没人被邀请。”沈明琦解释道,“是我给他找了个名额。” “不是,蒙混过关吗”她妹妹出门一趟,还真是越来越胆大了,不过陆湫也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沈随安也不打算质疑,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哪来的名额” “沈家外戚,那个沈时夕。”沈明琦答。 “我记得那个人……”沈随安仔细回想,迟疑地问,“不是个女子吗……陆湫怎么拿了她的名字……” “是,”沈明琦点头,“他女装。” 见自家姐姐神色古怪,沈明琦又好心地补充了一句。 “没事,他习惯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夜深人静,一对像是小型野兽般警觉的眼睛,自阴影中显现。 那是陆湫。他正位于茅房后侧的院子,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轻手轻脚地慢慢挪动,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引来那几个阴魂不散的暗卫。最近,他身边的暗卫人数已经提高到四个了,还隐隐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其实他本不愿这么快走的。 如果可以,陆湫想一直在陆家待到沈随安再娶,才会又一次离开,不管她娶的是谁——而且他打算是彻底的离开,跑得很远的那种,不当兵了,干点别的营生过活也好,反正他有武艺傍身,不怕什么刁难。只是,这个想法到底是异想天开了。 也不知道陆守一在哪儿找了个董家女,不嫌弃他的出身,还喜欢他这张脸,说是要给他配婚。这董家女董松是个练家子,能跟陆湫对着打就算了,更不巧的是她癖好还特殊,就喜欢陆湫这种倔强不服输的性格,给陆湫吓得够呛,连夜收拾东西逃跑。 假如再晚一天,以陆湫最近惹出的祸,还有他对自家母亲的认知,或许明天所谓的相看人家,基本就是彻底定死婚事了。陆守一绝对不会给陆湫逃出董家的机会,甚至直接下药,让那董松给他生米煮成熟饭也并无可能。 这些事情,陆湫自己一个人是想不通的,他是被陆椿提醒了母亲还会有些动作,才临时决定要跑。 不嫁,绝对不能嫁。不能留在这里。 他也不想再依靠陆家了。 本身陆湫对陆家就没什么强烈的归属感这次陆守一对柳家上门道歉一事的处理,更是让陆湫失望至极。如果陆家人不喜欢他,大可以干脆不认他这么个孩子,把他扫地出门不是一了百了。那样自然而然就能跟陆湫撇清关系,而不是捏着鼻子假装把他当做自家孩子,实则并不拿他当真正的亲人,只是想着管束他,让他少丢脸。 等参加完骑射会,跟沈随安告了别,就走吧。那些关系,断了也就断了,之后如果能攒下来点银子,就回来偷偷把爹爹也强行带走,孤儿寡父又不是不能活,反正别人都说陆湫不像个男人,那他干脆就扮成女人,扮一辈子女人,也刚好不用嫁人了。 他当然舍不得沈随安。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陆湫都会想抓住的。 可家中之事不解决,他在这王城之中就随时可能失去自由与清白。母亲得知他出走一定会派人去寻,寻到后又是那些个教训与惩罚,又是什么要把他嫁出去,他都听得厌烦。陆湫没有主动跟家人断绝关系的权利,这种事情由不得区区男子的意愿,就算跟陆守一提出,应该也只会得到挨鞭子这一个结果罢了,他也休提,只能自己偷偷溜。 那日,沈随安对他说,如果能让她对他再多一点喜欢…… 然后呢陆湫没听明白。是让她多喜欢他一点,就可以嫁给她了吗陆湫并不敢这样去想其实和陆椿说得一样,他喜欢沈随安,真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跟沈随安的缘分,准确来说只有初见与再见那两次而已,后面的见面,全是他自己去找寻的机会,硬生生贴上去的。对于沈随安来说,陆湫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像他这种人,能给对方当通房都是高攀。他不挑剔什么正夫啊、侧室啊还是通房,只要沈随安愿意要他便好。可沈随安那般干净的女子,早已放言过,除非正夫应允,否则绝不会找侧室通房的。 陆湫一点都不想跟沈随安所谓的正夫说话,更别说低伏在地,从那人手中乞求一个侧室通房之位。他会嫉妒,会控制不住,会陷入崩溃。之前得知沈随安结亲时候的痛苦,他也仅仅只能再承受一次而已。 他本就经常被人说脑袋不灵光。非让他去想也只能想到个笨方法。 是一个沈随安可能会不喜欢的方法。 反正,反正……他都快走了。陆湫颇有些自暴自弃。就一次而已,就一点点而已,他不敢做得过分。 能让沈随安把陆湫这个名字刻在心底,也好。 沈明琦是在骑射会的前一天,才收到陆湫的密信。说是密信,其实是陆湫悄悄拉走了沈家出门采买的仆役,硬是让人带回去的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的东西很简单:陆湫说,他从家中出逃,在外漂泊半月有余,明日骑射会,他想去沈明琦那里沐浴梳妆,再借套女子的衣服,不然到时候容易给这位被他借用名号的“沈时夕”丢人。 沈明琦很迷惑。 再见到灰头土脸,像是在木炭堆里滚过一圈,还嘿嘿笑着的陆湫时,她更迷惑了。 “你是怎么……把自己造成这副模样的”沈明琦一言难尽。别说认出陆湫的脸了,连男女都分不清,真正做到了物理意义上的改头换面。 “咳,回不了家,也就只能糙一点了,”陆湫摸着脑袋,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还小声补充了一句,“我有在河里洗过澡的,身上不太臭……大概。” 关于陆湫出走的消息,沈明琦是有所而闻的。王城就这么大,陆家交际圈又很窄,从被陆元枫层层递话,旁敲侧击地询问有没有见过陆湫时,沈明琦就知道,他又跑了。 陆湫很难被关住。如果是三四年前,陆家只要用心一点,这小子就溜不走。但现在的陆湫身手极好,除非陆家愿意拿出至少四个暗卫,否则他绝对能逃掉。 “这么说吧,起码有六个人在抓我,她们还试过拿我弟跟我姐骗我过去,”身边的陆湫沧桑地说,“也不知道母亲花了多少银子,能调这么多人。” “……行,”沈明琦懂了,陆守一这次是铁了心要给陆湫一个教训,一绝永逸地解决掉陆湫这个麻烦,“怎么不早点找我帮忙” “那哪敢啊!”陆湫假装揶揄,“沈小将军都是被陛下封赏的红人了,我怎么好意思日日叨扰” “……随你。”沈明琦见他不想正面回应,也就没逼问。 “欸,你住哪里呀,”陆湫心态倒是很好,或许因为这次身边是熟人,他丝毫不拘谨,探着脑袋到处乱看,还直接开始提问,“之前我都是大晚上趁着没人才敢去河里洗的,水冰凉,冻得身上都发疼,能给我点热水泡一会儿吗” “行,”沈明琦回答,“我现在住云水居,你身上的伤需要药膏吗” 原本大大咧咧的小少年愣住了。 “……你、你怎么住在沈随安那里!”陆湫瞪大眼睛,“那我岂不是要以这幅样子,进她的院子!” “二姐那里有现成的东西,住得舒服,”沈明琦解释,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不见高兴,“你不是想见她吗” “我是想可是——”陆湫涨红了脸,“这幅样子,还是过去洗澡……是不是,太有伤风化了……” “她应该不会介意,”沈明琦不明白怎么自己这边就没事,去二姐那里就有伤风化,但她还是想了想举例,“之前乌裘,就是二姐养的黑狗,下完雨出去踩水,跌进田地里滚了好几圈,弄了满身泥浆,二姐都是直接上手抱着狗去洗的。” “抱住……!”陆湫的脸更红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呐呐地重复。 “我说的是抱狗。” “噢、噢……” 看起来没救了。 在沈明琦收到信出门找人时,沈随安正在书房作画。只需要远远望过去,就能看见立于桌案之前,身姿端正的女子。 不管是作画还是写字,她都喜欢开着窗进行。对于沈随安来说,外面的小院也是她需要的背景与底色,哪怕有时落了雨雪,她也乐意由着雨滴晕开墨色。 沈明琦不懂这些,在她这个傻妹妹看来,原本的字与画被雨水沾湿了,就不再完美了。可沈随安就是爱去追求那点自然而然的不完美。 今日天气不错,白日院中已经开始带上几分暑气要不了多久,就该热起来了。乌裘在书房角落的垫子上午睡,翻着肚皮,小爪子偶尔还蹬几下,也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好事,时不时还哼哼几声。沈随安看着好笑,将手头那张工笔画好好收尾之后,另拿了一张画纸,用普通的笔墨,去潦草地描摹着小狗的模样。 但或许是情绪的延续,沈随安此时画的乌裘,总是不如眼前的小狗那样鲜活。她叹了口气放下笔。 沈随安知道陛下思念平晟王君。每年临到平晟王君的生辰,她都会被要求作画。她与平晟王君见面不多,只能靠着记忆中的模样,与为数不多的画像,还有陛下本人的口述去描绘。而当那些画送到陛下面前时,她总是沉默。 “逸欢,”沈随安记得,陛下曾经问过她在一场对弈时,“你说,我该放下过往,该忘记他吗” 她没有自称朕,而是用了我。这表明并非君臣、并非皇帝与子民的对话,而是一场亲近的、私下的交谈。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陛下,”沈随安那时久未落子,放松地撑着头,嘴角勾起,“忘不掉,何尝不是平晟王君不想被您遗忘呢” “也是……” “陛下,”沈随安将自己的白子放于棋盘,“只要不将自己囿于困境即可,不想放弃的,那就都按照想要的来。” “反正您也有这份能力,大可不必逼迫自己做选择。”沈随安笑着说。 还是去找闻序解解闷吧。 沈随安让青兰将没用的废稿拿到院子点火烧了,接着独自走向沈明琦正在住的厢房。沈明琦出门在外野惯了,不习惯身边有人跟着,门口连个把守的也没有,沈随安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但门被推开了点,没有锁。她皱了皱眉,觉得不太对,推门便进了屋子。 屏风里侧传来阵阵水声,现在可不是正常沐浴的时间,难道沈明琦自己出去做了什么 算了,问题不大,反正人没事就行。大不了等人洗完再问。沈随安可没有打扰别人沐浴的癖好,她悄悄地退了出去。 可刚出门第一个照面,她便见到了自家妹妹的脸。 “二姐,”沈明琦表情似有尴尬,十分少见,“怎么突然过来了。” “你在这里,”沈随安指指沈明琦,又指指里面,“那……里面的是谁” 沈明琦沉默了。 沈明琦不想陆湫被姐姐误会,但她这个人又真的不会扯谎骗人。在自家姐姐愈发复杂的视线中,半晌,沈明琦还是挣扎着开了口。 “……沈时夕。” 她严肃地说道。 “陆湫”沈随安懂了。 “嗯。”沈明琦别开脸,十分心虚。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他怎么来这儿了” “……说是想借地方沐浴,再换身衣服,”沈明琦见自己没能力瞒住,只好按实情说了,“他从陆家溜出来半月多了,好像一直风餐露宿,今早才托人给我带话的。” “这么凄凉吗”沈随安唏嘘,不过想到陆家家主跟她那位正夫的作风,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还记得,之前陆湫就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按照妹妹刚才说的那半月多的流浪时间,怕是刚从沈家回去没过两三天就跑走了。他连沐浴都得找沈明琦借地方,那些伤肯定也没能及时涂药抹药。于是沈随安往下看去,果然见自家妹妹怀中捧着的几瓶药膏。 “让墨竹送进去吧,沈明琦见沈随安注意到了,干脆把东西送给二姐身后的男侍,“我去也确实不方便,要是等他洗完再给药,还得麻烦着之后再穿一次衣服。” “行沈随安答应着,还不忘记提醒,“一会儿帮他把药抹了,头发擦干,然后带来会客室等着,不用着急。” “是。”墨竹接过沈明琦手中的几瓶药膏,询问了功效之后才敲门走进去。 “闻序,来给姐姐打下手。”见解决了这边的事情沈随安转身走向长廊。 “噢。”沈明琦应着,跟随沈随安离开。 上次跟陆湫见面,沈随安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小子有些过瘦了。想来这半月,他也吃不了什么正经饭菜,怕是能吃饱都不容易,沈随安是要给人弄点吃的。正好快到吃饭时间,也能顺道给沈明琦吃一顿。 虽然也有人传什么女子远庖厨,但沈随安倒是喜欢做饭。她也是沈家女中唯一一个会做饭,且做得相当好的,好到母亲经常借着让她去探望爹爹的名号去请沈随安去做点饭菜,她倒也不厌烦,有时心情好了还会在家宴上当主厨。 沈明琦能愿意住在她这里,其实也是为了蹭饭。小妹一直都是个饭包子,爱吃,还能吃,只要打打下手就能享受到自家二姐的好手艺,小妹是绝无可能错过的。每次归家,沈明琦都爱粘着沈随安,她深深地知道,跟着二姐就能有好吃的,不管是下馆子还是二姐做的,沈明琦都爱吃。 不过毕竟吃人嘴短,妹妹就是拿来用的,所以住在云水居,沈明琦给沈随安打下手的次数只多不少。还好沈明琦老实,去院子里摘菜也任劳任怨,现在正捧着新鲜蔬菜跟在沈随安身后。 沈随安记得之前妹妹提过,这陆湫也跟她一样百无禁忌,不挑嘴,应该挺好养活,所以沈随安也没问对方的口味。 “想吃什么”到了厨房,唯二的客人有一个不在,沈随安自然是询问亲妹的意见,“挑点好弄的。” “肉,”沈明琦舔舔嘴唇,“怎么做都行” “那去把那块排骨切了,一会儿炖个汤喝,我去烙几个饼。” “好。”沈明琦提着刀跟肉,往案板走去。 “呼……” 陆湫整个人泡在浴桶中,眯着眼睛,皮肤都被热水蒸得泛红了。他背上的伤被这种热水浸着是会有点刺痛的,但陆湫并不在意,反正这种热水比那晚上河里冰冷的水更让人能接受,他已经知足了。他经受过的疼痛又不少。 想来回家这么久,能如此放松的时候也就只有现在而已。 不过陆湫倒还没忘记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云水居。 哪怕只是个偏房。 真好啊……陆湫睁开眼,出神地望着上方的横梁。单论个人,他和沈明琦其实有几分相像,虽然沈明琦脑袋应该比他好使一点。但她们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子。一个在陆家,一个在沈家。这两方面巨大的差距让陆湫对沈明琦羡慕都羡慕不起来。 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机会偷偷去看一眼沈随安……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陆湫懒懒地转了个头,以为是沈明琦把之前说的药带来了,隔着屏风喊:“闻序姐,我还没洗完,再等一会儿擦药行吗” “陆公子,”与意料之中不同,屏风后传来的是一道男声,温软轻柔,“奴是墨竹,赴二小姐之命,前来为公子上药。” 他听到了二小姐。陆湫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身上的水哗啦直流,发出极为明显的响动。 “……沈、沈二小姐知道我来了!” “是的,”墨竹回应,“二小姐吩咐,等陆公子上完药、整理好之后,前往会客室。” “那闻序姐、沈明琦呢” “三小姐和二小姐在一起。” 末了,他还体贴地补充一句。 “二小姐说不用着急。” 这怎么能不着急! 这男侍只用几句话,就能急得陆湫在浴桶里乱转,一时间都不清楚自己要先做些什么。对,先把身子洗干净肯定是没错的!起码面上要过得去!他本来还想等泡够了再洗,但现在看来只能立刻洗了。 “公子,如果需要什么用品,奴可以去准备。” “不用了——”他可不敢麻烦这位二小姐的贴身男侍。 陆湫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也不在乎是不是用力过猛给伤口弄疼了。只要一想到他耽误时间就会弄得沈随安要多等他一会儿,就浑身都不自在。而且沈随安居然已经知道他在这里,那、那去会客室是什么意思 想不通,越想脑袋越乱。 “那个、墨竹,”裹着浴巾的陆湫从屏风后探了个头,纠结地开口,“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抹吧……” “恕主命难违。” 交涉失败。 陆湫坐在小凳上,捂着根本下不去热度的脸,被墨竹上药。其实除去以前的旧伤,他也只有背后的伤严重一点,因为养护得不好,似乎有些发炎,正常穿衣服都会不舒服。但膝盖的伤已经好完全了,手上的烫伤也只是还有浅浅的印子而已,并不疼。 哪里犯得上用这么多、这么金贵的药啊…… 每次他说不想浪费这些药膏时,墨竹都会用很为难的表情看着他,弄得他很难以坚持,只能乖乖让人把身上所有伤都抹了不同的药膏。有些是加速愈合和消炎的,有些应该是祛疤的,都是陆湫没见过,但一看就知道很珍贵的东西,完全不像家里给他的药一样闻着有股怪味。浅淡的药香围绕着他的身体,即使穿上了衣服,那些味道也仍旧不会散去。 他身上这身是沈明琦给的女子的衣服,干净朴素,没什么装饰,穿着很方便。陆湫被墨竹细致地擦干了头发又被抹了点护发的东西,这下墨竹才说一切完毕,可以带他去会客室了。 有一点紧张。 其实上次跟沈随安独自相处的后半段,他都已经可以放松下来去喊她逸欢姐姐了,但这次意想不到的见面,他还是难免带着忐忑。 逸欢姐姐。他在心底小声念了好几次。到时候,最好就按照之前那样喊她。 会客室暂时还没有人,墨竹给他上了茶水,让他稍等。陆湫不自在地坐在坐席上,时不时望向门口,等待着沈随安的到来。 窗户是开着的,此时正值午后,有碎光倾泻进室内,落了陆湫半边肩膀。看向窗外绿植、花卉、农具和远处的菜地,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堆放在角落的板车,与郁郁葱葱的果树。 他很喜欢云水居这一方院子。 没有过多的、浮于表面的装饰,四处都充斥着朴实的生活气息,像是沈随安一样她不是站在高处、难以接近的神明,而是会让人感到安心的,站在泥土之上的人。 会客室也与其他房间的风格差不多。周围的墙面挂着一些沈随安的字画,也有出自其他书画家的作品与珍藏。在屋子角落,还摆放着一些做工十分豪放的兵器,看起来只有那种最为强壮的女子才能成功使用它们,起码陆湫是没有能将那些武器用好的信心。 如果能试一试就好了。他看着手痒。 身处云水居,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平和下来。陆湫觉得自己不怎么忐忑了,没有心理这一层阻碍之后,身体上的感受就会愈发明显。 肚子不受控制地叫了一声。陆湫红了脸,但他确实是饿了。他悄悄瞄了一眼墨竹,对方还是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即使应该听到了,也不会对客人不敬,这才放下心。 陆湫揉了揉肚子,诚心希望自己能在沈随安来的时候不要太丢人。 可就在他觉得有些煎熬的时候,一阵香气从窗外飘来,占据了他的鼻腔,甚至盖过了他身上那抹药香。 “咕——” 肚子的叫声更大了。 有人推门走入,沈随安在最前方,沈明琦紧随其后,后面还跟着一串端着东西的仆役,她们手脚麻利,迅速布了餐,一摞饼,几道菜,还有一大碗炖得时间正好,惹人口水直流的冬瓜排骨汤,就这么摆在了陆湫面前。 “逸欢陆湫眨眨眼,不自觉地吞着口水,说话都说不利索,“姐姐……!好久不见!” “饿了吧,”沈随安笑着问,伸手邀请,“吃点” 身边坐下的沈明琦已经动筷了。她是军中人,吃东西又快又豪横,咀嚼肉饼的声音像是在陆湫耳朵里响。这熟悉的动静让陆湫有了在军中跟沈明琦一起开小灶抢饭时候的危机感——意思就是,如果再不开始吃,沈明琦一个人就能都吃完了,绝对不会让给他的。 或许在此刻,吃饭,远比寒暄更重要。 先先吃再说。 陆湫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沈随安,眼疾手快地抢下了差点要被沈明琦拿走的一个饼。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打从有记忆以来,陆湫就深知,在吃饭这件事上,吃饱比吃得香更重要。 虽然陆家绝对不算穷困,但碍于武氏对江念父子的打压,还有陆守一本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行径,对于他们来说,缺衣少食再正常不过。在陆湫小时候有段时间,他们父子经常维持着一个抠抠搜搜饿不死,但也活得不太像个人的状态。 即使偶尔赶上节日参加家宴,菜品丰富,留给他们父子二人的也没什么好位置。而且这种时候往往是最容易被挑刺的时候,他们还得做足表面功夫,要小口小口,细嚼慢咽,要做足了礼仪,要遵循世家男的规矩,否则就要被那武氏说成是饿死鬼上身,被陆守一训斥丢人。 当然,有时候即使礼仪到位,也会被武氏说其他的方面,什么衣着不体面,什么妆容老气,什么还在用多少年前的钗子,完全不看他们已经被克扣到根本没有银子购置新衣添置脂粉。那武氏指点一通,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说他们一股子流民味儿跟穷酸气,上不得台面。 吃饱,对于小时候的陆湫来说太不容易了。所以他从不挑食,也没那个资格去挑剔太多。 后来他叛逆起来,跟武氏对着干,虽然能让他跟爹爹勉强站了起来,活得起码有点人样儿,不至于跟以前一样抠搜,但日子还是得精打细算。 陆湫不会做饭,学了很多次也不会,顶多能自己烧个火煮个面条。他爹爹江念为人朴实,但因为是穷苦人家出身,花钱从不大手大脚,所以每顿饭都是定量的爹爹只会给他盛正常男子食量的饭,一小碗而已,吃多了两口,爹爹就会开始抱怨起来,弄得陆湫也没了吃下去的心情 吃饭时间,不是消遣,不算放松,只是解决饥饿而已,挺难熬的 至于参军那阵,伙食就自然不必多说,将就着吃而已,能吃个半饱已经是不错,都是干粮,哪还能在乎口感呢也就偶尔闲暇时间跟小队去周边打个野味,或者抢到了敌人的补给,还能勉强开开荤尝顿鲜,一个月也就那么一次两次,没多久就忘了肉是什么味儿了。在那里能吃得最好的时候,就是沈明琦带着他开小灶。 沈明琦是个小将军,伙食比陆湫好上一些只是碍于环境受限,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在沈明琦那里,他好歹也能时不时填饱肚子了,所以他很喜欢去找沈明琦蹭饭。虽然两个人经常会为了抢吃的而打起来。 篝火摇晃。 那个时候,他偶尔会听沈明琦说,她家二姐有一手好厨艺,她很想念。她说她二姐那双手像是会什么巫术,能握笔写字画画就算了,连烙的饼、包的饺子、煮的清汤面,甚至是烧的开水,都比其他人做出来得香。 陆湫笑她夸张,哪有人这样神奇,如若真的存在,怕不是要被陛下请去皇宫当御厨总管,还能留在沈明琦家而且说起写字画画,他才不信沈明琦的二姐能有多厉害,肯定是连沈随安的脚跟都碰不到。 不过即使是听个乐呵,他也会向往,会想象。假装自己手中干巴巴、放了十天半个月的饼是什么珍馐美味,假装这里有骨汤,有大鱼大肉,有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然后嚼着嘴中难以下咽的食物,将就吃。 ——在咬下一口饼的一瞬间,陆湫回想起了一些往事。 所以,沈明琦口中那个做饭好吃的二姐,原来就是沈随安。那他明白了,毕竟他很清楚沈随安这双手有多吸引人,有多神奇,虽然陆湫以前并不知道沈随安还会做饭。 但不管如何,他也确实饿极了。 口中的饼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酥脆的表皮咬下去都能听见清脆的响,芝麻与香料在口中炸开,席卷味蕾,而绵软喷香的内陷也能顺利勾起人的食欲,吃完一口就想立刻吃第二口。 但他忍住了。 没能好好说话就馋到开始吃东西已经是极为不礼貌的举动,陆湫不想在沈随安面前一次又一次地丢面子。虽然光一个饼就已经好吃到他快把舌头吞下去了,可……起码、起码不能失了礼仪,不能太狼吞虎咽。 他有在很努力地放慢速度,但不知为何,眼前却好像开始变得模糊。 别在这个时候啊…… 陆湫抹了抹眼睛,吸吸鼻子,沉默不言,只希望沈二小姐不要看向他这里。 给人吃哭了。 应该不是难吃哭了吧 沈随安挑眉,悄悄看着正小声抽鼻子,偷摸擦眼泪的陆湫。她好像总能见到对方哭,上次也是,这次也是。明明在别人面前,陆湫明显是个难管还我行我素的倔小子,可在她这里,就容易掉眼泪。 男子都是这样吗沈随安想着。沈涵也爱哭,顾云熙偶尔想家的时候也一样,躲着哭。 但她爹爹就不怎么爱哭啊。沈随安想不明白不过对方看着挺可怜的她到底于心不忍。 “喏,擦擦,”沈随安觉得自己并不好开口问原因,干脆给人递了个帕子,声音放轻,有点怀疑地确认,“……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不是、对不起……”陆湫摇摇头,声音发紧,还咳嗽两声,“就是,太好吃了……是、是逸欢姐姐做的吗” “对”沈随安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还行,不是讨厌就成“喜欢就多吃点不着急。” “嗯……”陆湫闷闷应着,捏着沈随安递给他的帕子没动,也不擦眼泪,就攥在手中。 “等会儿。”沈随安小声提醒,但提醒的不是陆湫,而是沈明琦 “嗯”沈明琦嘴里还在嚼着排骨,把那脆骨啃得咔咔作响,听着就牙口不错。 早就该这么干了。 沈随安拦住自家小妹的动作,怕她管不住嘴,先把东西都吃完,陆湫之后只能吃点残羹剩饭了——不是不给小妹吃东西是小妹一旦认真起来,真没人能吃得过她。起码刚刚沈随安看人陆湫吃饭还挺斯文的 沈随安拿了两个小碗,把那汤给陆湫和自己都盛了一碗,接着把饼也给分出去几个,才允许沈明琦动筷。沈明琦撇撇嘴,也没不满,继续吃饭,反正剩下的大头都是她的 这下就算慢慢吃也不会发生意外了。沈随安满意地点点头,也低头继续吃。虽然她们沈家人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过因为小妹吃饭时不爱说话,只顾着往嘴里塞东西陆湫刚刚又掉了眼泪,所以现在是没人出声的 只能听见碗筷碰撞,口中咀嚼,喉咙吞咽的一点点轻微动静,三个人就着这些声音,吃完了一顿饭。 沈明琦落筷之后,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沈随安也不好当着陆湫的面问怎么安置他这回事,只能目送小妹离开。 等陆湫也慢吞吞吃完饭,整理好情绪,仆役已经把碗筷都收拾走了。 除却一直站在一旁守候的墨竹,这里只有沈随安与陆湫二人。 眼前的小少年很局促,他身上穿的是沈随安的旧衣服,也不知道小妹从哪个柜子里翻出来的 论身量来说,沈随安比陆湫高一截,不过差得也不多。她以前的衣服在陆湫身上倒还算合身,唯一的问题就是,女子的衣服大多是短领,没有男子衣服那个立领,遮不住喉结,所以陆湫脖子上围了一条稍显突兀的暗色小领巾,应该是他自己的 “逸欢姐姐……”他来回看了沈随安好几次,才终于做足心理准备,嗫嚅着开口,“谢谢……那个,饭很好吃,还有药膏也……那些一定很贵……” “但是,我身上没有太多钱,只有三个铜板了……”他小声说。 可怜巴巴的三个铜板被陆湫排开在桌上。他自己也知道这点钱无济于事,可这是他仅剩的积蓄。 “……我、我之后肯定会还的!”他干巴巴地补充,“不过,我欠逸欢姐姐的太多了,恐怕要好久也还不清……” “也没人要你还,”沈随安笑道,“而且你是小妹带进来的还我做什么” “还给你,就可以……”他抬起头,双眸炽热,“多看看你。” “陆湫,”沈随安摩挲着手边的玉骨扇,偏头问他,“你很喜欢见我吗” “嗯!”这个回答倒是毫不迟疑。 “那最好用正经一点的方式来看我,”她弯了眉眼,“就当陪我解闷儿” “可以吗……!”陆湫双眼都亮了,身体前倾,似乎就要坐不住了,但很快,他又颓丧下来,“但、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什么”沈随安蹙眉,“去哪儿,还要回军营” “不是……应该就是往外走。我本来想,等在外面攒点钱,回来接爹爹的时候再来还给你钱的”他解释着,“我若是留在这边……家里人不会允许我不结亲。她们给我找了其他女人,但我……不想去,也不想见。” “准备什么时候走” “应该是,骑射会结束。” “这样……”沈随安沉吟片刻,“那今晚你先歇息在这里吧,我给你找个房间,明天正好跟我们一起出行,毕竟沈时夕也是沈家人。” “啊……谢谢,逸欢姐姐。”陆湫的目光满是纠结,似乎没想到沈随安就这么轻易地掠过了他要离开这个问题,但他又没办法多说。 “说起来,你这个,”沈随安指了指脖子,示意他那条领巾,“要换一条吗” 陆湫反应了一小会儿,然后呼吸停住了,下一刻就站起了身。 “……在这里换吗!” 眼前的少年骤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他脸颊通红,明显还是羞涩的但眸光却暗含期待——男子的喉结给女子看到,就算失了清白其实要看喉结,要给男子送领子或者领巾,也算是一种女子想要男子的说法。 沈随安:…… 总觉得现在说明其实是去沈涵那里要一条领巾给他,是不是有些破坏氛围。 但理智让沈随安还是拦住了陆湫差点就要解开领巾的手。 “不是。”她说。 “……噢。”陆湫呆呆地应了声,失望地坐了回去。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手中的帕子上还带着浅淡的香气,帕子角落绣着一朵兰花,素净淡雅。 陆湫将沈随安给他的帕子叠好,放置在衣襟内,贴近心脏的位置,才算安下心。 他被沈随安放置在了另一处偏房,脖子上的领巾也已经换了一条。那个男侍说,这条领巾出自沈府的幺子沈涵,不需要解释,陆湫大概也能猜到,这应该是沈涵所拥有的无数领巾中十分不起眼的一条,尽管这一条已经比陆湫见过的所有领巾都漂亮了。 下午的饭菜是沈家仆役送来的,沈随安似乎吃过午饭就出了门,除却那些仆役,就只有沈明琦过来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只是一眼而已见他不缺什么,也离开了。 之前一直在外逃窜,即使是闲下来也得顾忌身边有没有形色诡异的人,现在忽然放松,陆湫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但此时毕竟是在别人家,又不敢自己出去胡乱走动,只能百无聊赖、换着姿势发呆。 按理来说,他既然在云水居,那么沈随安的房间其实就与他相距不远。如果不要脸面一点,出去摸一下路线,或许可以干一些更为胆大的事情。 比如,半夜爬床。 陆湫晃了晃脑袋,把刚刚脑内浮现出的荒唐至极的想法给丢出去。的确,这个办法能让他有那么点机会留在这里,但陆湫承受不了沈随安对他的厌恶,也不想以自己龌龊的心思,去玷污永远干净温柔的逸欢姐姐。 还能怎么办呢 以他的脑子,应该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之前的计划他想等到骑射会的时候再说,如果提前,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沈随安。 而且,具体要不要实施,还得容他再犹豫一晚——因为对象是沈随安,所以他才如此慎重跟小心。 那今日不如等到逸欢姐姐回来……按照她说的,去给她解闷儿吧,如果逸欢姐姐见到他可以开心一点也好,他愿意当逸欢姐姐的玩物,供她取乐。 玩物,玩具…… 原本还瘫在床上的小少年忽然就醒悟了。对啊,其实他也并非身无长物,怎么偏偏就忘记了! 陆湫眼睛放光,兴冲冲地出了门,准备去找沈明琦要点材料。 沈随安今日要入宫送画。 陛下勤政,大多时候都是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和处理政务,只有少数时间会不在。今日也如此,沈随安见有人来迎,便知道陛下早已预料到她的前来,于是径直走了进去。 Uni独家 御书房不仅有陛下,还有如今已满十九周岁的皇太女宋荆。母女二人一坐一立,看起来氛围不错。沈随安记得,南方近期出了洪涝灾害,在之前跟陛下见面时,她曾提过想让太女前往南方赈灾,稳定民心,安抚百姓。 宋陌这个皇位,是抢来的。但或许也因此,她深知只靠站在高处的俯视是没办法真正看到人间的,所以她对自己的女儿极为严苛,也更想让她们亲眼看见、参与进民众的生活。 当初宋陌力排众议,越过君后立了贤君之女宋荆为太女就是因为君后之女宋勉的性子过分清高傲气,受不了挫折,被养得有点桀骜了。而宋荆却是个能做实事,才学过人,且非常有胆色的。只需经过磨砺,便能成为一任良君。 “逸欢姐,”见了沈随安,宋荆笑起来,语气亲昵,“母皇正念着你什么时候能来呢。” “这不就来了。”沈随安甚至都没行礼,直接大步走向前。 对于如此冒犯的举动,殿内无一人惊讶或者阻拦,显然是都习惯了沈二小姐的随性跟陛下的放纵。要知道这沈二小姐,可是小时候扒在陛下脑袋上玩冕旒,都只引得圣上一笑而过的人,只要没有旁人在,圣上允许她不做那些多余的礼数。 见宋荆帮忙挪开了那些奏折,沈随安便展开了画卷,将那副工笔画完整地呈现在二人面前。 浅淡的色彩,细腻的线条,颇具神韵的人物,以及周遭繁复的景物,都足以看出沈随安的画工,以及她在这幅画上所花费的时间与心思。 “逸欢,”宋陌眼神软下来,不再有刚刚给女儿讲解策论时的凌厉,“这张锦儿,似乎比之前的要柔和些,是与你的心境有关吗” “或许是吧,”沈随安回答,“最近确实比先前自在了不少” “哦发生了什么好事,不与朕讲讲” “陛下早就知晓了吧,”沈随安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亲口说出这点子家事,怕是有些不合适。” “哈哈哈,你这姑娘,还知道在朕这里有什么不合适的”宋陌笑了,“和离这么久,也不见主动和朕知会一声。也罢,如若我们逸欢看上哪家男子了,直接来这里指名就是可别怕用了朕的名头。” “那是自然。”沈随安温声应和着。 “不过……顾家幺子既然已经与你和离,那,”提起顾家时,宋陌的声音不再和方才一样平静了,语气透露出阴冷与挑剔,“你还想要他吗” “如果想,我就帮你留下。” 宋陌慢条斯理地询问。在她口中,顾云熙仿佛是不值得在意的物件,只需看沈随安想不想要,而不是看顾家,或者是顾云熙本人的想法。 如果沈随安想要,不管那顾家幺子有多想逃,他都无法走出沈府一步,不听话那就折了双腿罢,再不懂事,也有的是办法让他懂事,宋陌愿意把顾云熙的所有权交予沈随安。但若是沈随安无意…… “……不用了,”沈随安沉吟片刻,回答,“顾家幺子与逸欢缘分已尽,再无多余牵连。陛下不必多虑。” “那朕可就不会收手了。” “……说起来,先前坊间传言,说逸欢姐出门在外,被一男子当街求亲,是真是假”宋荆插了句嘴。 “这件事朕倒是闻所未闻,逸欢,说说”宋陌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事是真的,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沈随安想带过这一茬。 “胡言,”宋陌看样子却挺在意的,“你好歹是个国公府二小姐,哪里是随随便便一个男子就想攀附的是他冒犯到你了” “不,陛下,那人……”沈随安思索该怎么去形容,“嗯……或许,还挺有趣,应该不算坏事。” “难不成逸欢姐对那人有意”宋荆询问。 “不清楚,”沈随安叹了口气,“一切都还没决定。” “罢了,”宋陌头疼地看着明显有些意动的沈随安,“如果喜欢,那便无所谓,想要就娶回去,不必瞻前顾后不过,还是得挑点有用处、会讨喜的,莫要跟先前一样,只受气,还讨不到一点好。” “逸欢受教。” “滚开、滚开——” “不是我做的、呜……” “你以为自己还是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顾小公子吗” “还不是个被人用过的货色……” “云熙弟弟,现在,你同哥哥们一样了——” 顾云熙从梦魇中惊醒。 纷乱的言语中充斥着恐怖的、怨毒的叫喊与咒骂,在意识中不断尖声嘶吼,可最伤人的不是那些锐利的话语,而是平静地、撕碎他遮羞布的叙述。他捂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大口大口呼吸,过了许久才勉强舒缓下来。 头好疼,胃也难受得紧。 白日被灌下了不少酒,顾云熙回到府中之后连简单的清洗都没有,便浑浑噩噩地栽倒在了床榻上。那个负责侍候他的男侍如玉年纪小,没经验,根本就不懂得察言观色,竟然任凭他醉倒,给他盖上了被子就离开了。 好恶心,一切都好恶心。 周遭充斥着他身上的酒气。这酒不是好酒,闻着都令人作呕。可他那个时候,还是需要继续喝,只是因为那些女人喜欢看他喝,故意给他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他不喜饮酒,以前甚至可以说是很少喝酒。 “顾小公子,”那曾经追在他后面跑,他连个眼神都不想给的霍家长女霍奕坐在了他面前,“顾大人说,你是情愿陪我们喝这一顿的,对吧” “毕竟,以前的顾小公子可是非常难请呢……别说是一起吃饭,估计是连句话都舍不得跟我们说。” “现在这幅模样,莫不是想要挑个新妻主哈哈哈……” “我们可不是沈二小姐那般温良的女子。” “啧啧,也不知道那沈随安怎么想的,这种姿容的男子都舍得放走……” “说不定是玩腻了……” 她们嬉笑着在暗中讽刺,而顾云熙能做的,只是装作听不懂,然后尽可能地笑着接受她们的一切刁难。今天也是这样,明天,还有明天的明天,或许以后……都会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姐姐与哥哥们所经历的。 他懂得了哥哥看向他时,眼神中浓烈的嫉妒与憎恶了。在此之前,他是被排除在外、唯一干净的。而现在,他们都一样,被折断了傲骨,卑躬屈膝,扮演者听话的、供人调笑的物件。母亲只保证了,不会让他们受到伤害,不会让他们死。 但也仅此而已 必须要这样吗他问过。母亲只是沉默。末了,她说,如果想活下去,就去做。只需要忍耐一点言语,承受一点压力,让她们愿意去看在一点薄面上,不去平白污蔑二姐便好。 说起来好像很轻松一样,毕竟名义上,他仍然与那些家伙身份平等。对方也知道分寸,她们把恶意藏在暗处,没有拿到明面上,好像是一场人尽皆知的做戏。 可他不想以这样的姿态活着。 熬过今夜,明日还要出门。没完没了,好像永远望不到头。讽刺的是她们邀请顾云熙去的草场,是曾经沈随安带他去过许多次的。 他很熟悉那里,即便曾经的顾云熙总是不喜欢被带去草场。那里有沈随安的马儿,他不擅骑马,沈随安想教他,总被他拒绝。他抱怨为何沈随安限制他的自由,不让他出门,他向往那些可以出门赴宴的公子,想要成为他们中最为出挑的那一个—— 但当他真的拥有了“赴宴”的机会,一切也都不同于往日了。 “只要你还是我的夫郎……”那个女人曾经用轻缓的语气,安抚着他,“就可以信我。” 他已经不再是沈随安的夫郎了。 沈随安回府时,夜色已深。 今夜月圆,云也多,不冷,能听见虫鸣。 因为被留着用了晚膳,还陪着陛下去御花园走了一圈,今日回府的时间晚了一些,不过沈随安并不疲惫。这个时辰,妹妹应该已经歇下了,云水居应该十分安静。 不过她刚踏进自己的院子,便听到了身边人的声音。 “逸欢姐姐!”小少年从旁边的果树跃下,小跑着赶过来,“你回来啦。” 眼前的陆湫看着精神好了许多,蓬松还带着微卷的长发早已干透了,扎起高马尾,像是尾巴一样在脑后摇晃。 “这么晚了,怎么在外面待着”沈随安发现自己见到陆湫就总忍不住想笑起来,对方见到她时显而易见的向往与欢喜让她也不由得被感染。 “想等你,送你个礼物,”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从背后拿出一个小东西,“不过……做得不是很好。” 那东西大概一掌大小,还带着陆湫的体温,这里有点暗,看不清楚,不过通过质感,她大概能感受到,那似乎是个人形小木雕。 “今天做的”沈随安将木雕拿在手中把玩,颇为意外。 “嗯!”他说话的时候好像站不住,就在沈随安跟前乱走,一刻不歇,看起来之前来沈家参加接风宴,还真是把他压抑坏了,“我去找闻序姐借了点工具,然后她给我弄了块木头。” “这雕是……”沈随安仔细摸了摸手中的小人儿,摸到了那人手中折扇形状的东西,猜测着,“我吗” “如果你喜欢,那就是”陆湫没有直接说,挠了挠脸,语气弱下来,“要是觉得不好看,就当成别人吧……” “怎么还当别人。”沈随安失笑。 “我、我是想做成逸欢姐姐的样子来着,但总觉得差了很多……”陆湫耷拉着脑袋,“对不起,我手艺不太好,等之后练好了,再多给逸欢姐姐做几个。” “好,”她应着,抬头看了眼天空,“这里其实也看不清楚……” 陆湫见她不说话犹豫着抬头,不知道沈随安在看什么,也跟着她一起看。 “陆湫,”她轻声说,“要不要随我去屋顶,看看月亮”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沈二小姐当真喜欢自降身价,顾云熙秀眉蹙起,“也不知是把自己当了暗卫还是当了贼,总要上房子跟爬树。” “想去就自己去,我不奉陪。” 说罢,眼前的青年一甩衣袖,冷然离去。 顾云熙不喜欢这些。沈随安记住了。 于是她邀请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在看到什么喜欢的景色时,她也再不会想起要带自己的夫郎也看一看。 沈随安喜欢看月亮,看花,看那些每日相同却又不同的景物,看自己院子里的春去秋来,看落雨,看飘雪。和那些文人墨客一样,她也钟爱花鸟风月,节气变化,偶尔灵感迸发,随手便是一篇诗文或画作 志趣相投的人,并不都能时时相会。沈随安在沈府很自在,但她仍然喜欢天天往外跑,其实就是因为,她不知要跟谁分享那些不起眼的、简单的风景,与那一点一滴的欢喜。 在少年时的沈随安心中,如若要娶夫郎,最好是可以与夫郎分享自己心之所感的。但每每当她这样说,姐妹们总会不解,毕竟她们认为,男子虽然要学习琴棋书画去充实才学,但那些更为深刻的、精神上的事情,还是得靠女子去钻研。 沈随安觉得,她也不是非要别人做到与她一样。在她的眼中,万物皆有光彩,她想要的是,有人不问原因,不纠结意义,不理会旁人的话语,只是陪着他,在她身边,一起走一走看一看,听她说说话,便好。 她想有人同行。 后来,她就连这一点念想也断了。不知是受了家中人影响,还是被耳濡目染地熏陶久了,沈随安抛弃了那些无望的想法,不再追求什么精神上的陪伴,只希望夫郎可以安心跟她过日子。 她明明已经做好了,只能将自己发现的美,倾注在画,倾注在字,倾注在文章中的准备。她都已经要说服自己,有些事情不必寻求共鸣,不必宣之于口。 可是今夜,月光明亮。 银白色的光芒给那瓦片都镀上了一层亮色,像是水的波纹,跃动在夜空之下,而天空中云层薄厚不均,犹如巨大的鱼影游过纷乱缥缈,让人不由得畅想,九天之上,是否真的存在鲲鹏。羽化而登仙,又该到了哪里 如果是陆湫……沈随安不免会去猜测他的反应。她知道,陆湫应该也不懂得自己复杂的思绪。 但,他会和自己去看看月亮吗 这个说喜欢他的,热烈而冲动的少年,会选择在这一刻,停留在她身边吗 或许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沈随安意识到,自己开始对陆湫抱有期待。 眼前的小少年在听见她这句话之后,像是反应了片刻,才扬声道:“可以吗!” 干净而纯粹,喜色溢于言表,连语调都高了一些。 “我们要怎么上去搬梯子还是直接翻上去”陆湫跃跃欲试,张望着云水居院子里有没有适合上屋顶的位置。 陆湫满足了她的期待。 “别急,”沈随安笑了,也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待我去拿些糕点。” “凶我做什么!”陆湫跟乌裘大眼瞪狗眼,又不敢动作太大,怕伤了这小狗,“又不是在你饭盆里抢吃的!” “汪!”乌裘不服,咬着陆湫的裤腿不让他走看样子是对陆湫帮忙拿东西这件事极其不高兴。 “不懂事,”沈随安俯身,抱走了凶巴巴的小黑狗,交给墨竹,“你陪它玩会儿,给找点肉吃吧,上屋顶不方便带狗。” 被墨竹强行抱走的乌裘一直在乱蹬,又挣脱不开,乌溜溜的一对眼睛似乎都有着人一般的幽怨,像是在控诉沈随安见了别个就忘记了它一样,看着像个小怨夫。 “走吧,”沈随安喊了一声陆湫,“有梯子,不需要翻墙。” “好!”陆湫不忘了回头朝着那小狗做了个鬼脸,这才步伐轻快地跟上沈随安。 沈随安是极好的人。 如果让一年前,尚在军营的陆湫去想,他大概想破脑袋也预料不到,自己能够有进入沈府,跟沈随安并排坐在云水居的屋顶,一边吃糕点,一边看月亮的时候。 嘴中的糕点是绿豆糕,甜味不浓,清凉柔软,口感细腻。他们带上来的分量不多,只有七八块而已,拿了个小盘子装着,放在二人中间。陆湫爱吃,但吃得很慢,也很珍惜,不敢多贪嘴,生怕吃得快一些,沈随安就要提前结束这次的赏月了。 身边的人确实是在赏月。 陆湫悄悄望向沈随安的侧脸。 那双似乎永远带着春水的双眸,凝视着遥远的天边,月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的轮廓,清丽,俊雅,好看到让人失神。只有在此刻,陆湫才真正明白了,为何有人说沈随安是明月之才。 她比月色夺目。 “让你赏月,一直看我做什么”沈随安不经意开口,叫醒连吃东西都忘记嚼的陆湫。 “逸欢姐姐比月亮好看,”陆湫没有犹豫,直白地说出心之所想,“月亮每夜都能看到的,不足为奇。但逸欢姐姐……不是总能看到。” “哦”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你之前应该也看过月亮吧不是看见,而是真正地,仔细去看。” “有啊,”陆湫点点头,咧嘴笑了,像是很乐意被问到这一点,“在边塞的时候总是会看。” “边塞的月亮是什么样的”沈随安似乎很好奇,歪头看他,“讲给我听听。” “那里的月亮特别大,比现在这个要大好多,”陆湫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绿豆糕,比比划划,“要是上了树,站在高处去看,会有种好像伸手就能碰到的感觉。” “月亮上有影子,有图案,不知道是不是仙人的居所。我阿姐以前跟我讲,说是只有犯了大错的仙人才会被赶到月亮上去,她说,月亮特别冷,冷到像是活在终年不化的冰洞中。” “……我曾经见过海,海浪拍打礁石,好像随时能把人卷下去,比任何志怪故事中的鬼都要吓人。那时候的月亮,像是被海一点一点吃掉一样,慢慢沉入最远处的,看不见岸的水中。” “如果是在草原,夜晚广阔,风声喧嚣吵人,那里的月亮是最亮的,亮到草地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能见到白花花一片,风一吹,浪花一般翻腾起来,发出分辨不出来源的响动,有时候风太猛烈,营帐都会被吹走……” 忽然,陆湫停住了自己一时没控制住的话头,忐忑地看向身旁的沈随安。逸欢姐姐已经许久没说话了,一直在听他说些无聊的东西,陆湫怕自己说得太多,惹她不高兴。 可身边人只是笑,望着他的眼睛,一如她刚刚望向月亮时,那般专注,那般认真: “我喜欢听这些,陆湫。” “还有呢” 她说,喜欢。 在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陆湫一人。 “我、咳,那个——” 陆湫呐呐半天,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绯红慢慢爬上了少年的脸颊,他只觉得自己此刻的脸比被人拿热水泼的时候还要烫,只能笨拙地咬了几口糕点,想用绿豆的凉意让自己降降温。 “等、等我准备好了……”陆湫将口中的糕点咽下肚,小声说着,“就、再说给逸欢姐姐听。” “好,”沈随安答应了,“我等你” “……嗯。” 可是,他明天就要走了。 要等多久,才能再次相见 “……其实,还是能看出来是我的,”沈随安见陆湫不再说话,于是像是在把玩着手中的小木雕,“做的真细致,小涵肯定会很喜欢。” “如果逸欢姐姐不嫌弃,我还可以做很多,”陆湫低声说,“等之后回来,一齐送过来。” “这倒不必,”沈随安失笑,“太麻烦了。” “不麻烦。” 他说。 “我愿意的。” 在心中描摹她的容貌时,陆湫只会开心。他不介意沈随安把自己做的东西送给弟弟,只要她喜欢,只要能派上一点用场,陆湫就不算白做。 陆湫没能说出来,他每次看向月亮,想到的不是什么景色多好看,月亮多美,而是沈随安的面容。或许也不止是看向月亮的时候。不管是在边塞,还是在王城,即使月亮看起来不一样,对于陆湫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身在王城时,他可以知道,自己离沈随安很近。 而此时,应该会是最近的一次。 ……他不想走不想走他一点也不想离开沈随安,一点也——不想让她,把这幅样子,留给其他男子。只要想到沈随安会娶别人,会用温柔的目光看旁人,他就嫉妒得想提起武器,去练个千八百次棍法刀法。 毕竟他又做不到去伤害逸欢姐姐心悦的人。 为什么家中人都想把他嫁给旁人为什么他不成婚就没办法在这里立足为什么他没有能力挣脱一切,笨到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摆脱掉所谓的必经之路 真没用,陆湫。 真没用。 陆湫垂下脑袋,低声开口:“明天的骑射会,逸欢姐姐想赢吗” “嗯”沈随安声音疑惑,“只要参加了,就没有愿意输的吧……怎么” “只要逸欢姐姐想,”陆湫缓缓抬眸,咬了咬口腔内壁,把自己疼得清醒之后,他才开口,“我就会去做到,我可以帮你” 他说得很慢。 “用尽一切。” “假如、我真的做成了,”陆湫吸了一口气,像是那次当街求亲一样,不管不顾地,抛弃理智,但仍然忐忑,“逸欢姐姐……可以奖励我,一个吻吗” “不需要嘴唇……”他狼狈地,卑微地,乞求,“脸颊也好,其他地方也好,让我碰一下逸欢姐姐的手也好……” “一下就好……” 第30章 第三十章 “好。”她说。 陆湫恍然醒来。 夜晚的记忆模糊而渺远,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如梦幻,如泡影,显得极为不可思议。陆湫很少喝酒,他曾经在军中尝过沈明琦奖励给下属的酒水,结果应该是不胜酒力,咂吧几口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记得什么滋味,之后就不喝了。可是,陆湫觉得,沈随安对于他来说,像酒。 一看到沈随安,他就会和那些喝醉了的将士一样,做些冲动的事,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脸上通红,心跳没了规律,记忆断断续续。 他有些不敢相信。 逸欢姐姐,答应了。是真的还是假的答应的是他那句话吗如果他做到了,就可以……可以被允许一个亲吻吗 记不清楚。 其实他最开始,是想要不提前说出来,等到临走前,直接去亲对方的——即便只是想亲一下对方的脸颊。他怕问了会被拒绝,他怕沈随安会觉得他不检点,怕沈随安露出哪怕一点嫌恶的表情。但他还是问了,原因无他,陆湫是真的做不出这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不顾心上人意愿的事情。 而且,沈随安说,她可以等他准备好,再继续讲述那些外面的故事。陆湫还想告诉她,很多很多。如果这样做了,他怕沈随安再也不愿听他讲了。 于是他问了出来。 而沈随安好像……没有拒绝。 是真的吗 陆湫用力揉了揉脸,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大声喊了好几嗓子,才从床上爬起来去清洗。 据说,被他借用名字的那个沈时夕早已定居南方,许久未回王城,所以他皮肤颜色深了点倒也不影响,只需换身衣服,再稍稍模仿一些女子的习惯和动作,就没人能过多在意。 他早已跟沈家姐妹说好,谎称沈时夕风寒初愈,喉咙还未恢复完全,难以发声,不方便交际,为了身子着想才戴了面罩。沈明琦给他的外衫也可以遮住喉结,他只需全程跟沈家姐妹待在一起,便不会被怀疑。 当然,毕竟戴着面罩的人还是比较特殊,即使有沈家姐妹作为担保,被皇家那边着重观察是难以避免的他须得小心一些,不能做出任何疑似冒犯的举动。 清早的时候,沈家男侍就给他送来了今日的装束——一身墨色劲装,简单利落,上面绣有稍浅色的暗纹,因此并不显得过分单薄。与之搭配的还有女子制式的面罩,可以帮他遮挡面容。 那男侍告知了陆湫,待他用完早膳之后,还得被稍微修饰一下,来改变些许眉眼的形状,防止被见过他的人认出。早膳在不久后就送到了屋内,陆湫有些可惜,没能跟沈随安一起吃,但想起自己昨天吃个饭还掉了眼泪,他也不免觉得有点丢人。 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今天最重要的是要完成昨天说过的目标,是要名正言顺地——好吧,或许并不怎么名正言顺,还是只能在私下进行,不过总比他不经过沈随安同意,强行去做要好得多——去触碰到自己的心上人。 然后,留着这一点念想,离开。 “你说,我这样做会不会太像坏人了,”沈随安已经吃完了饭,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虽然沈明琦嘴里正忙着嚼东西,一直没回话,但她知道对方在听,“要是把他吓到了怎么办” 眼前的沈明琦捧着大碗喝汤,又把最后一筷子面嘬到嘴里,等到咽下肚,拿帕子擦了嘴之后,才回复自己姐姐的话: “吓不吓到我不清楚……不过,他应该不会怪你。” “确定吗” “确定,”沈明琦抬了抬眼,表情正经,“二姐,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么欺负人。” “哪有,”沈随安眼神无辜,“我都没欺负过你跟小涵。” “是因为你之前那个夫郎吗”沈明琦直白地问,“二姐好像对陆湫怀疑得太多了。” “这么一说……或许是呢,”沈随安挪开视线,把玩着自己的头发,“……不过,毕竟你跟他更熟悉一些,我和他还没多深入接触,有些戒心很正常吧。” “嗯,反正陆湫这人心思直,没什么好担心的”沈明琦脸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十分放松,像是讲述着一件普通的习以为常的小事,“就算真欺负他了也不打紧,只要是二姐,对他做什么应该都没关系。” “连你都这么认为”沈随安讶异,但沈明琦没回话。 “二小姐,”有人叩门,“陆公子已经收拾完毕了。” “带他过来吧。”沈随安吩咐。 在进门之前,她就已经听到了小少年轻快的脚步声,他应该走得相当快,连敲门这样的礼数都忘记了,直接就拉开了门。 “逸欢姐姐!”遮住了一半脸的陆湫只露出了眉眼,因为面罩的遮挡,他的声音有点发闷,即使是这样,也挡不住陆湫语气中的迫不及待。 在男侍的修饰过后,陆湫眉目间的英气更甚,即使他此时是笑着的也忽略不了他身上那股张扬的凌厉。他的鞋子应该也是加了东西来垫高,整个人比之前看着修长了许多,就连那头有些醒目的卷发,都被盘起了女式发髻,显得利落而干净。 打眼一看,完全看不出是个男子,只觉得他像个十七八岁、正年少轻狂,不懂得收敛气场的大姑娘。 “还挺不错的”沈随安评价道,“你之前在军中也这样打扮吗” “那没有,”沈明琦插嘴,“他军中的打扮特别随意,可不及现在这样讲究。” “沈明琦!你别在逸欢姐姐这里乱讲!”陆湫被熟人戳穿了,臊得连一声闻序姐都不叫,没大没小地喊了沈明琦的全名。 “好了,”沈随安拍拍身边的座椅,“坐会儿,等下一起走。” “嗯!” 陆湫十分听话,没再争,端正地坐在座椅上。他本身因为在军中久了,身上有些习惯都带了些女子的随性,不像通常的男子那样拘谨,现在穿了女装,倒是比之前穿男装更为自在。 “说起来,这次骑射是可以自己带马的”沈随安看向陆湫,“不知道你习惯什么样的我就按自己的喜好挑了一匹,但你要是不太适应,也可以骑皇家那边的马,她们那有温驯一些的” “我用逸欢姐姐挑的!”陆湫想都没想,直接答应。 “哦”沈随安看出来了,他应该是不了解,温声解释,“我手上的马可都算烈马,连性格稍好的几匹,也有些难以驾驭,到时候如果不行就不要勉强自己” “没关系,”陆湫听完,依然与之前态度一致,“只要是逸欢姐姐挑的一定是最好的我可以做到的” “好,”沈随安看出了陆湫性子里也带着倔,便不再提,“那就试试。” 排除仆役那些,沈家拿出的三匹马都各有风采。 沈明琦的马名为破障,是一匹锈黑色战马,名字是个道士起的那道士说她的马有看破虚妄、逼退鬼神的能力。沈明琦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但这是与她一起征战多年的老伙计,所以她仍然愿意用,破障应该也是喜欢出去奔跑的 沈随安的马,淡黄色皮毛、银鬃毛的那匹名为踏苍,是沈随安于十九岁那年驯服的马,脾气大得很,又娇气又金贵,经常惹得草场那边的驯马师头疼。因为外形出色,体质优越,所以踏苍的身价也相当惊人,还是太女殿下出面,才让沈随安拿到了这匹不可多得的好马。 而另一匹名为追云,是匹红毛黑鬃的长毛马,虽然没有踏苍那样金贵,但它胜在稳定性强,体格也强壮,在信服身上人的前提下,它可以发挥出极为强大的能力,如果是真正认真来比赛,沈随安一定会选择追云作为伙伴。但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她则是把追云给了陆湫使用,如果陆湫可以驾驭,追云也能成为他的助力。 一见到沈随安那两匹马儿,陆湫就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兴奋劲儿了。他以前鲜少见这样的好马,即使是见到了,人家也不会让他触碰一下,更枉说亲自去骑。不过趁着还未出发,沈随安让他去熟悉一下追云,给喂点吃的或者试试骑一骑,牵着走一走也行。 出乎沈随安意料的是,陆湫似乎天然就懂得如何与马沟通。 他与追云熟悉的过程很快,甚至还跟旁边的踏苍都达成了友好的关系,一向不爱被人触碰的踏苍可以允许陆湫去摸摸它的鬃毛。这让总是被动物排斥,只有一个乌裘天天追着她的沈随安十分羡慕,遥想以前,她驯服这两匹马可是没少花时间,而陆湫不出一会儿的功夫,能达成她几个时辰,甚至是一整天的进度。 看样子,陆湫说的“可以做到”,还真是没搀半点水分。 沈家一行人骑着马赶往了骑射会的所在地,那是一处皇庄外围的林场,有很久之前开拓出来的专门用于马球赛的场所,旁侧也有一片面积足够大的树林用于狩猎活动。上午进行的是马球赛,而用于狩猎的动物早已提前一段时间放置在了林中去适应环境。 沈随安携妹妹、陆湫,还有沈家仆役,在宫人的指引下安置了诸多物件,她扫视一圈场地,注意到了不远处对着自己挥手,动作颇有些好笑的曹语霖,还有一直想让自家哥哥冷静一些,满脸无奈的曹思远。 毕竟是按照家族划分的营帐,在其他人还未安置好的情况下,曹语霖不方便到处乱跑,所以只能用这种形式跟她打招呼。沈随安也礼貌地挥手当做回应。 “二姐,”沈明琦喊了她一声,沈随安回了头,看见了她身边的宫人,“陛下要见你。” “就来,”沈随安下了马,吩咐驯马师安顿好踏苍,“一会儿抽签分组,闻序你去吧。” “知道了。”沈明琦答应一声。 鲸木整理 “逸欢姐姐……”旁边的陆湫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皱着眉头,小声叫她,“那个——” “等我回来。”沈随安暂时没时间看照他,只是安抚了一句,便随着宫人离开,前往陛下所在的位置。 或许是错觉吧。陆湫想揉眼睛,又怕弄花了脸上的妆,只好忍耐下来。 他刚刚看到了一个人影,似乎很像之前在街上遇到的曾经与他交手过的盗贼少年。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大姐,董杨面上带笑,凑到自家姐姐董松身边,好似贴心般地发问,“你那个逃跑的准夫郎,怎么到现在还没抓回来” “嘁,干嘛提那小子晦气。”董松不讲形象地啐了一口,带着刀疤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嫌恶,“要不是看在他那张脸还可以,老娘才不想要个连嫁妆都少得可怜的陆家子……” 皇家骑射会这种场合,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董家还能勉强够格,陆家就别想摸到进入这里的门槛了。所以,董松在自家营帐说起陆家坏话时也没压低声音,引得周边的几家人都能听到。 “到头来,他自己还不识相,一口一个沈二小姐,天天做能嫁进沈家的弥天大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门第。” “按理来说这陆家子一次次去贴那位沈二小姐,怎么沈家这么久还没点动作”董杨侧头询问,“照庆国公府的实力,没理由放任那陆家小子肆意冒犯吧。” “你没听说吗”董松一挑眉,“上次沈家三小姐的接风宴,有个男子给那陆湫泼了一身茶水,好像让他当众出了丑, 第二天就被沈二小姐摁着脑袋拎去陆家登门道歉了。我记得那男子,还是柳家的吧……” “这么看来,陆湫在沈家也算有几分薄面沈三小姐还特地邀请了他去自己的接风宴呢。” “哪是薄面啊!”董松夸张地复述,看样子是一点不同意。 她摆摆手左右瞥了瞥,压低声音凑到董杨耳边,“听传言,陆家子从军那几年,跟沈三小姐做过战友,日日往沈明琦营帐里跑。” “战友” “呵,假装遮掩一下说成战友而已,这样好听一点儿,但谁不知道,陆家子在那沈三小姐眼中,不就是个男宠吗早就是被用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二手货了。” “可,那陆湫明明是对沈二小姐当众求亲——”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董松故作深沉,一副将所有事都了然于心的高深模样,“照我看来,该是那沈家三小姐又想养着陆家子,又不愿意给人家名分,仗着自家二姐是个没脾气的软包子,干脆把这个名头安在了沈二小姐身上让陆湫借沈二小姐的名头进入沈府。” “嫁!”董杨一脸不可思议,“他还真能被娶进门”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董松白了她一眼,“人家庆国公府家大业大,怎么能被区区一个男宠污了门楣到头来顶多也就是被捡回去当通房罢了。明面伺候二小姐,背地跟三小姐暗通曲款,那些个小姐们,玩得可真花。” “或许这陆湫想着,总有一个会把他娶回去吧,啧啧,”董松假装叹惋,“只可惜,没人会要他的。等人有了正夫,玩腻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给扔出去。” 说罢,董松面上又涌上一股恨: “这陆家子也是蠢,与其去那庆国公府磋磨年华,落得个凄凉结局,还不如来给我做个侧室,让我也玩一玩这种烈性子。明面上比给人当通房好听点儿不说等他怀了女儿,我又不会让人害了他。” “而且……毕竟是人家庆国公府小姐看上的男子,肯定也会有点过人之处的,哈哈。” “起码在我这里,好歹能让他生个一女半儿。要是跟了沈家人,人家明媒正娶的夫郎进了门,他一个被玩透了的通房怎么去争” “老娘都没嫌弃他失了贞洁,不计前嫌想要他,结果人家眼高于顶,整天白日做梦,一心觉得自己能嫁入沈家,还压根看不上咱们呢!” “都定好了相看的日子,结果一直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抓住。那陆守一也是个废的,养出来的儿子不聪明就算了,家里暗卫的水平也差,派出去了六七个人都无功而返,不愧是一窝的老鼠。” “这陆家子着实不识相,”董杨听罢,顺着董松的话,跟着一起附和着,“也不拎清自己几斤几两。” “算了,老娘大人不记小人过,跑了便跑了罢,本来也不稀得要,”董松随意摆摆手嘴角勾起一抹笑,“反正最近,又不是没有新乐子让我玩。” “新乐子……什么”这个董杨还真没听说立刻好奇地问出来。 “二妹,”董松神秘兮兮地笑着,“你可还记得那南风楼的素郎” “哦”董杨睁大眼,“你是说去年被人悄悄赎了身的陈素大姐,你之前可是为他花了不少银子吧。” “那是,毕竟素郎身段是一顶一的好,模样也周正漂亮,还有那脾气……真是硬气得惹人怜爱,稍微用力些疼他,就咬着嘴唇忍着眼泪,特别好看……被人赎走之后姐姐可惜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董松舔了舔嘴唇,扬扬下巴,像是在揭露一件天大的惊喜一样,一字一句,慢慢地继续说道: “不过现在,我找到他了。” “嘻嘻……真没想到,一个曾经做过那种行当的男子,还敢出现在王城……” “抽完签了吗”从陛下那边返回来的沈随安朝沈明琦招了招手迈步走来。 “你是红签,”沈明琦把自己帮她抽的签递过去,“跟越王殿下一队,陆湫也是。” “好。”沈随安接过签。 既然小妹没提太女殿下,那太女殿下该是在她对面的队伍了。 越王,是大皇女宋勉的封号。 在太女之位落到宋荆头上不久,宋勉就被封了王,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封地。这既是安抚,也是敲打。宋勉这几年不常回王城,总是在外奔波,沈随安也与这位大皇女殿下不太相熟。不过刚刚在陛下身边时,沈随安倒是注意到了宋勉。 那女子一身黑红装束,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多余的饰品,英姿飒爽。她头发梳得很高,但并未盘发,那张面容如刀锋一般凌厉,看着让人本能地觉得危险,不过她眉眼间时常带着的笑意又冲淡了些许身上的锋利。 沈随安记得,早些年的宋勉与现在极为不同那时候的她喜欢浅色衣服,喜欢让自己看着出挑,总是把自己当成天命之人,给人一种外强中干的感觉,不沉稳,不踏实 现在,对方的气质倒是比先前沉下去了许多,身上的浮躁少了,更多的则是安静与谦和,还有一点或许是跟随了母亲的不怒自威,丝毫看不出以前跋扈的影子。即使是在太女宋荆面前,宋勉也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表面上看着,一家人倒是其乐融融。陛下对于女儿这段时间的功绩与长进似乎很满意,听说宋勉应该会在王城逗留一段时日才会离开。 马球赛胜利的队伍、还有陛下喜欢的参赛者都会获得丰厚的赏赐。虽说沈随安并不在乎赏赐的物件,但她近日府上的确有些缺银子,如果之后要忙着做点事,也总得口袋里装些东西才有底。能赢,那自然是好的。不过输了倒也无所谓,顺其自然便好。 虽说这场马球赛的参赛者个个出身不凡,又是太女又是越王的,但在这场骑射会,几乎没人会因为对方的身份放水。 打从建国到现在,征战必不可少,国家一直重视武力,即使是像沈随安这样的书画家,也得会些骑马射箭。要是哪家女子看起来弱不禁风,是要被人笑话的。这种对抗性的比赛,不会有人喜欢胜之不武。 上午的马球赛一共有两场,一场算是娱乐赛,给沈随安这种并非武将出身的人参加。而另一场放在了后面,是给沈明琦、孟青桓这样的武娘参加。 所以按道理来说陆湫算是舞弊了。毕竟他本人其实的个武将,不该在这个队伍。不过都已经安上了沈时夕的名头,再加上这小子是真心想跟自己一起比,沈随安便没多说只是让他收着点,别太张扬,不能抢了人家的风头。 “那肯定!”陆湫答应得干脆,因为刚热完身,脸上还带着薄汗,“逸欢姐姐放心吧!” 答应得太快,反而不让人安心。 沈随安叹了口气,也不多说到时候有人质疑,就说沈时夕出门在外经常锻炼吧……在她看来,非武将的参赛之人中,私下锻炼的人也不少,并非只有武官才擅长打马球。 “沈二小姐,别来无恙。” 有人骑马走来,沈随安抬眼,越王宋勉已经行至沈家营帐前,面上带笑,语气平和。 “方才忙着跟母皇和妹妹交谈,都忘记了同沈二小姐叙旧,恰巧沈二小姐与孤被分在了同一队,”她面色平和,做出邀请,“得空的话,不妨带着你家姑娘,随本王去商量一下比赛事宜” “那就劳烦越王殿下了,”沈随安也跟着她一起客套,回头喊了一声,“小妹,上马。” 身后的陆湫知道这是在叫自己。他谨记伪装,扮作沈时夕,不发一言,只是听话地上了马,跟在沈随安身后走。 陆湫听不懂沈随安在跟那个越王说的是什么。 不过他知道,这个就是官场上必须学会的那种虚与委蛇,母亲经常这么跟别家人说话,上次押着他去接受柳家的赔礼道歉时也差不多。看来,逸欢姐姐跟越王的关系应该算不得好,毕竟要是换了旁人,逸欢姐姐才不会被问起什么就绕圈子,都不直接回答呢。 虽然听不懂,但陆湫还是喜欢看着沈随安,喜欢听她说话。 在对越王殿下说话时,沈随安的表情会没有之前那样和气,反倒多了一点规矩的礼数跟巧妙的疏离,偶尔有笑意,也十分克制,只是微扬嘴角,稍稍偏头,配上她那张看着就觉得温柔讨喜的面庞,欺骗性很强。 不过陆湫能看出来,沈随安的笑意未达眼底。 在和他说话时,沈随安的笑才不是这样。 想到这里,陆湫有那么一点翘尾巴。即便没能当成逸欢姐姐的夫郎,但他真真正正地博得了对方的笑。对方眼中有过他,心中也记下了他的名字,这对陆湫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 “我家小妹前几日染了风寒,现在不便开口,由我来代言,”沈随安跟其他同队的人解释着,她管陆湫这个沈时夕的身份也叫小妹,听着很亲昵,“小妹擅长掩护跟接应,我的话对守门比较有信心,当然,进攻我们也都可以一试。” 虽然到了比赛场上要动真格,但说到底也仅仅只是个游戏,大家各自说了一下经验跟擅长的位置后没有人争抢,也没有人推诿,气氛倒还算一派祥和,很顺利地分好了职责。 因为越王殿下坦言自己不擅进攻,所以她选择担任守门位。这下,沈随安顺延到了进攻位,而陆湫则是前场辅助与增援,负责打干扰,另外三个队友——苏家女、赵家女与右丞相家的钱家女也各有职责,因为大家都过分谦虚,总让人觉得攻击力不强,所以被安排进攻的有三人之多,再加一个后卫一个辅助,以及一个守门,构成了沈随安所在的马球六人队。 “沈小妹,待会儿我遇到麻烦,可要记得来帮忙啊!”那钱家女看着倒是热情,笑盈盈地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连陆湫也不例外,不过她并没有叫沈时夕,而是选择了沈随安一直喊的一句小妹来作为调侃。 出于伪装考虑,陆湫仅仅只是点头,并没有出声回应。 比赛快开始了。 十二名选手骑着马来到规定的位置。陆湫并不紧张,毕竟陆湫在军中已经进行过无数次马球赛了,他自己觉得在这样的水平下,他的技术应该足以应对。况且,逸欢姐姐就在他身边。 “怎么,要比赛了还看我”身边人离他很近,轻笑他一直不挪视线。 就是这样的笑——比在越王殿下眼前的好看多了。虽然逸欢姐姐一直很好看,但他还是爱看真正笑起来的逸欢姐姐。陆湫将面罩往上扯了扯,挡住了泛红的脸颊,但耳朵尖那抹红还是很明显。 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不再凝望着逸欢姐姐。听到告诉诸位选手准备的信号声后陆湫抬眼,扫视着位于他对面的六名选手 可是,当他的视线在走到其中一人身上时,骤然停下。 陆湫的确没见过董松,但他听过董松的一些传闻。 那些人说董松之前的夫郎因为在外偷人,被她亲手弄死了。那些人说董松最喜欢做的,就是把不听话的男人变得听话。那些人说董松脸上有着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左眼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在陆湫对面,从左到右数的第三个女人,脸上就有这样的一道疤。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难缠。 董松提棍策马,目光不善。 沈家两个小姐太过金贵,她不想得罪也不敢冒犯,耍了阴招吃亏的是自己。至于右丞相家的女儿跟越王殿下就更是碰不得,幸亏最为难搞的越王殿下负责的是守门,否则她还真会束手束脚。 到头来,能稍微用其他方式给人使点绊子的,也只有那苏家女苏容,跟赵家女赵元晖了。 苏容便是负责进攻的其中一人,此刻她正将球击飞,冲向董松这边的场地,直奔球框而去。而董松这边的队伍也没有坐以待毙,三人的连续阻拦让她不得不将球传给一旁接应的沈时夕。 这个沈时夕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女人。她看着年纪也不大,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行动狠厉而精准,速度还快得吓人,在赛场中犹如鬼魅一般肆意穿行,虽然攻击性没有董松想象中强势,好像总给人一种收敛的意思,但在她的干扰下,不管是想对那苏容做些什么,都会被恰到好处地拦下来。 一次,两次,很多次。就算再怎么迟钝,董松也发觉到,自己应该是被那沈时夕紧紧盯上了。 “该死的……” 她低喝一声,遏制住躁意。这人跟她无冤无仇,那苏容也与沈家没什么交情,怎么就非要千方百计来阻碍她甚至都不去管球了! 无奈,董松给自家妹妹董杨打了个信号,让董杨负责去拦截苏容,而自己则是一心与沈时夕周旋,尽量牵制住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果然,在她不再紧盯苏容一个人之后,这沈时夕也并未放过她,依旧隔着一段距离,跟董松互相牵制——这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董松完全是被沈时夕当成狗来遛了,根本挣脱不出去。 即使是沈家小姐,这样来防她是不是也太恶心人了!虽然不敢真用什么手段,但在马球赛场上起冲突可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董松心一横,气血上涌,便不再避讳,索性按照自己莽撞的风格,尝试强行与那沈时夕对抗。 不过很快,她就察觉到了对方的回避,只要她想拉近距离,对方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利用别人脱身,根本不愿意被她盯上看来这人只擅长迂回,不喜欢对冲。董松迅速做出了判断。沈时夕身法很好,那匹马也相当优良,董松是没办法强行硬冲的,除非,有其他人帮忙阻拦—— 另一边,苏容已经将球传给了后侧方、周围没有人防守的沈随安。沈时夕一直有用余光注意局势,见沈随安拿到球,瞬间换了目标,一边看管着董松,不让她靠近沈随安,一边试图去拦住想往沈随安那边赶去的另外两人。 好机会。董松眼睛亮了。 同时注意三人是非常困难的,即使技术再怎么精湛,也无法顾及到全部的细节。这沈时夕显然是太过自信了,才会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 于是,董松趁着队友赶来,沈时夕的位置不便撤退,选择在此时强行突进过去——她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沈时夕手中的长棍。只要暂时卸掉那个长棍,对方就会失去一段时间的进攻与辅助能力,战斗力会大打折扣。 可即使位置不佳,沈时夕的动作也十分灵活,她似乎轻易看穿了董松的意图,在最后一瞬间强行扭转了马的方向,将长棍负于身后。董松本就气恼,见对方还试图躲避,索性也不收力,装作来不及控制的模样,驾马直冲上去,企图强行把沈时夕撞下马。董松的马匹高声嘶鸣,在最后一刻想要避开,但无法减下来的速度还是让她们有了切切实实的冲撞。 剧烈的冲击让二人都不好受。沈时夕的马身高力壮,经验也丰富,很快稳下身子那马上的少女英眉紧蹙,毫不掩饰眸中的厌恶与愤怒,居高临下地看着被甩下马,狼狈至极的董松。 “你——”沈时夕压抑着声音,不过只持续了片刻,她便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强行收了声。 奇怪。 原本,董松是想挑衅她的。可眼前这位沈家小姐的眼神完全不是一个与自己素未谋面的世家女子该有的。她明明听闻,这人久未归家,最近才从南方回的王城啊…… 而且,她的声音…… “小妹,”因为出现了碰撞,比赛暂时停止,沈随安骑马快步赶来,完全不管地上躺着的董松,而是先把陆湫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问道,“怎么样,有受伤吗” 眼前的陆湫摇了摇头他发觉到自己一时的失态,与其跟那董松置气,还是先把眼下的马球赛打赢才是更重要的。只是,在面对沈随安的时候,陆湫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隐瞒。 他好像也别无选择。毕竟陆湫实在不擅长对沈随安撒谎。 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单独只盯着董松一个。但那董松实在胆大,用的招数又格外下三滥,三番五次试图违规,还想借机让他的队友受伤,实在叫人讨厌得不行。 就这样一个品行不端,在皇家骑射会都妄图为非作歹的女人,陆家居然还想让他去给人当侧室!他觉得自己已经对陆守一失望透顶了,或许,她真的已经不再关心他的死活,只是想要一个干净的陆家子的名头罢了。即使他死在了董家,陆守一大概也只会说是他命不好。 还真是令人发笑的亲情。 陆湫自嘲一般勾起嘴角,他身上的那些负面情绪,在撞上沈随安略带担忧的目光后,又一瞬间收了起来,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他现在不能说话,旁边围来的人不少,如果随便开口,被耳力好的人听到,是容易暴露的。但沈随安离他很近,两匹马儿并排站在一起,只需要稍伸出手就能碰到她。 去碰碰她吧。 于是陆湫有些冒犯地、试探性地,轻轻拉过她的手。他紧张地抬眼看她,小心地用自己的手指肚,在她带着暖意的手心中写字。而沈随安也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拿着。 ——结、束、后、说。 “……好,”沈随安答应了,末了,笑了一声,调侃道,“小哑巴一样。” 陆湫被她的尾音勾得心痒,欲盖弥彰般放开了她的手,重新紧了紧自己的领巾,还把面罩往上拉了一下,像是想强行让自己躲起来一样。但他依然忍不住偷笑,喜欢得紧。 今天,他不会舍弃任何跟沈随安相处的机会。而陆家,只要他不想,就永远没办法把他强绑回去。 反正这场骑射会过后,他就跟陆守一,跟董松,都再无半分瓜葛了。 二人牵着马,回了营帐。沈明琦刚才应该是在闭目养神偶尔才关注比赛,所以没看到结果,见她们回来才迎上去问: “赢了” “嗯,”沈随安应声,安置好马匹,等陆湫也栓好了马,才看向少年“讲讲,怎么回事” “……好,”陆湫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一圈,见沈家营帐这边确实没有无关的旁人,才走到沈随安身边,声音发紧地开口,“那个董松……原本,是我母亲给安排的、要去相看的女人。” 眼前人的笑意收敛了起来,这让陆湫感到了一点不适,但他选择强逼着自己继续说出口。 “……虽然是相看,但只要我过去了,就一定没办法出来。我也是为此,才从家中出逃的。” “陆守一要把你嫁给她”沈随安挑眉,语气中带上了零星的戾气。 “也不算嫁,应该只是送给她,”陆湫干巴巴地说明,“不过我之前没见过她,就只是听说而已……我不喜欢她,她在赛场上总是想攻击别人。” “这董松为人不是太好,一直都没什么好名声,”一旁的沈明琦跟了一句,“她之前就娶了个夫郎,姓宁,本来很多人还说这董家女怎么娶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男人,结果不出两年那宁氏就被她活活打死了。宁家本就势弱,董家给的彩礼钱就相当于卖儿子的钱,所以后来也没追究。” “看来你母亲还真是给你挑了个好妻主,”沈随安话语中的讥讽都不加掩饰了,“是指望你会点拳脚功夫,能不被打死吗” “……”陆湫说不出话。虽然不是在骂他,但他却清楚,逸欢姐姐因为这件事不高兴了。 “不在家中久留是对的,”沈明琦说,“有些时候,家中也并不代表安全。” 真是晦气。 沈随安揉了揉眉心,去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过一会儿是武将的比赛,沈明琦在打了个招呼后也先行离开。 陆湫慢吞吞地挪了过来,没有坐到她旁边隔了一张小矮桌的椅子上而是蹲在了她身前,眼巴巴地仰头看着她,小声开口: “逸欢姐姐,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是因为我太冲动了吗” 沈随安低眸看他,即使只露出了上半张脸,陆湫那点子不安也完全写在了脸上 笨。 哪能是因为他啊。 心中的那点不舒服,被陆湫这么一问,反倒没剩多少了。毕竟也不是他的错,沈随安不会随便迁怒。于是她叹一口气,戳了戳少年的额头戳得陆湫又不敢躲,又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呆呆地盯着她。 “陆湫。”沈随安见他不反抗,勾起嘴角,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轻佻地随手挑起他的下巴,把少年的那张脸捏在手中。 “嗯”陆湫一心看向她,乖顺地没有乱动。 “如果,”她的目光直直看向陆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发问,不想错过对方哪怕一丝情绪,“我为了达成一些目的,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你会恨我吗” 她从少年干净明亮的眼眸中,读出来了纯粹的向往。没有失望,没有过多的询问,甚至是没有一点怀疑。 他说:“不会。” “我没有恨逸欢姐姐的能力,”陆湫被她捏着脸,说话有点费力,“我做不到去恨你。” “那好,”沈随安松开手,满意地拍拍陆湫的脑袋,轻巧地转移了话题,“过去坐着歇息吧,可以小睡一会儿,等下午还有狩猎。” “晚些时候,我带你去趟草场。”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瞄准,屏息,松手。 那只蹲在草间歇息的兔子还未察觉到危险的逼近,就在下一瞬间失去了生命。 陆湫将兔子捡起,扔到篓中,觉得有些无聊。 他的背篓已经装了几只猎物,重量目前还不算太明显,不过他已经不打算集中精力捕猎了。逸欢姐姐明明在这里,自己却没办法立刻到她的身边,这个事实让陆湫不由得开始焦躁。 为了防止一些世家人在前期就开始抱团,狩猎时大部分人都会主动同自己家族的人分开,为了避嫌。所以陆湫此时并不知道她们在哪里。沈随安说,等到时间过半可以往北方走去找她,现在约摸还有一阵。 他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在林中走着,心思并不在捕猎上。 逸欢姐姐应该之后才会去北边,现在着急过去也没什么用,陆湫索性边逛边往北边挪,还拿出了自己的小鸟哨子,随意吹上几声,给自己的闲逛多加一些背景音。 远处有人声。林场范围很大但毕竟参加的人数也多,想完全不遇见其他选手不太可能。陆湫不想跟别人单独撞上,听见了人声大部分都会主动回避绕开,不过在绕开之前他还是会进行确认,以防自己错过了沈随安。 只是今天的运气偏偏是有那么点不赶巧。 他听见了董松的声音。 而且,董松似乎是想叫骂或者求救,但每次刚发出一个音节,她的话语便不受控制地变成了痛呼。这让陆湫被激起了好奇心,他下了马,将追云拴在一处安全的地方,爬上了树,轻手轻脚地从上方逐渐靠近声源处。 “……再叫一声,我就没有耐心了,”少年手中的刀刃寒光凛冽,“最后一次问你,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有、有……!”那董松像是总算认清了自己的现状,但因为刚刚可能挨了打受了伤,连说话都打着抖,“我,我告诉我了我妹妹董杨——” “还有吗”边说着,少年边踹了她一脚。 “没了、真的没了……”董松大概是切实认识到自己受到了威胁,吞咽一口唾沫,着急地说明,“我可以帮你把她引来——只要你放我……呜——!” “……那边那个,我还不至于注意不到你,”少年没管被一刀吓到几乎快昏过去的董松,而是抬眼向上看去,“下来,或者,我亲自上去找你” 陆湫没想到这人居然能明察秋毫到这种程度,但对方能在王城混迹几年都未被官兵抓捕成功,也一定有足够的身手。 他跃下树,立在毫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位置,完全没有去管那个董松的心思。而他眼前的少年,赫然是上次在街上与他交手过的盗贼。 Uni独家 之前那次见面太过匆忙,他只注意到了对方不像女子,这下对方静立在那里,陆湫才发觉,少年身材娇小,再加上他清脆的声音,可能不过十四五岁,比他还小上一些。 但他并不会小觑对方——从少年仅凭一人便能轻而易举制服武家出身的董松就足以看出,这人绝对不是个好惹的。 “你莫不是想多管闲事”少年挑眉问,他们一样蒙着脸,不过陆湫察觉到,对方一定也认出了他,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上次就坏我好事,这次也要出来逞英雄还扮作了女人的样子,啧啧。” “没这个想法”陆湫冷硬地回答,主动后撤了几步,“只是路过,你自己忙去。” “沈时夕、不对,陆湫!我知道的——”那董松忽然像是疯魔了一般挣扎着要爬过来,就连被盗贼少年再次踢翻在地也挣扎着喊出声,“救我、救我——你该救我的、你是陆湫是不是,我是董松,你母亲说要把你嫁给我,那我就是你的妻主,你该救……啊——!” “吵死了,”少年皱着眉,直接踩上了董松的脑袋,让那女人的脸结结实实被摁在了土中,而另一旁,被他切下来的那根手指孤零零地躺在一边,“小点声,烦死人。” 董松呜咽几声,再不敢出声。 “没见过这样着急去见阎王的,啧,”少年轻叹一声,活动了一下手腕,“明明想叫你多活一会儿,结果你偏要一次一次惹我不高兴,要是我没能忍住,你就会没命哦。” “不过,这种家伙,”那人目光中带着明晃晃的嫌弃,“是你妻主” “才不是,”陆湫第一时间否认,“我都没见过她,也从未跟她成亲。” “也是,想来你这人再怎么讨人嫌,应该也不至于找她来当妻主,”那少年似乎笑了一声,“上次你抢我东西我就不追究了,离开这里,你冒充别人的事情就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她呢”陆湫示意少年脚下可能只剩半口气的董松。 “会死的。”少年不太在意地回答。 “你想杀她” “不然呢”少年无语地白了他一眼,“真不知道你——” 一支羽箭从眼前穿过。 这幅画面,让陆湫忽然想到了那只被自己夺取性命的兔子。 少年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但也只能将将避开要害,那支箭刺穿了他的肩膀,伤口处顿时鲜血如注,少年脸色大变,来不及管董松,立刻便想逃走,但接下来射过来的羽箭不止一只—— 接连不断的箭矢向着少年的位置奔来,发射羽箭的那些人好像完全不顾及董松与陆湫一样,一心只想杀死——或许并不是真正杀死而是限制那个少年。 陆湫也需要躲,不过他刚刚原本就离少年有一段距离,只需要撤开便可以保全自身,还好那群人大概没有真的想杀他灭口。 他看到了射箭之人。 越王宋勉,以及她身边的三个仆役装扮的女人——陆湫猜测,那些人应该是暗卫,而非一般仆役。那人在躲避的间隙应该是也注意到了宋勉,但仅仅只是一眼,原本还算可以强撑着逃窜的盗贼少年忽然愣了神,像是看到了什么几位可怕的东西一样,无法控制地慢了半拍—— 几只羽箭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身体,但无一例外避开了要害部位,他短时间应该死不了,只是之后活下来的可能也不高。 “沈……时夕,是吧”宋勉策马走近了陆湫,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沟通,语气颇为客气,“抱歉,让你受了惊吓,这人是本王府上叛逃了几日的暗卫,没想到竟然在此攻击董家小姐……” 她说谎了。陆湫屏住呼吸。 “说起来,我方才注意到沈小姐跟此人有所交谈……”宋勉状若无意般提起,“可否告知本王,他说了什么……” 宋勉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了危险的气息——陆湫目光一紧,本能地向一旁躲去。 “……真是可惜。”宋勉勾起嘴角。 “味道怎么样”沈随安问身边的妹妹。 “好酸。”沈明琦把手里的果核一扔,苦着脸回答。 “也是,”沈随安笑,“这果子就这样,看起来熟了,但这个季节还酸着,应该还得一阵才能好吃。” “你不早说。”沈明琦郁闷地撇撇嘴。 “说不定甜呢”沈随安表情无辜,看不出在骗人。 两人是在中途遇到的,因为这里抓了猎物也不方便带回去吃,所以沈明琦打到的东西算不上多,沈随安也只是随便打了点玩儿而已,还闲的没事捡了不少果子跟野菜,哄着自家妹妹尝。 两人身边都跟着仆役,帮忙拿东西跟背猎物,只有陆湫不习惯被人一直跟着,所以是单独行动不过正常来说,这个时间,陆湫应该已经动身往北边走了才对。沈随安想去找陆湫,沈明琦不知道该往哪走,索性跟着姐姐。 “反正不把猎物凑一起就没事,”沈随安觉得无所谓,马球赛她跟沈明琦的队伍都已经赢了,这个狩猎,她并不想认真打,“这个又没必要争第一。” “二姐,你定好了吗”沈明琦问,“要娶他这回事。” “……差不多吧。”沈随安视线飘忽。 “家里那边呢” “回去再说。” “先斩后奏” “不然还让我去跟你爹爹吵一架吗”沈随安叹了口气,“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不过,我也不需要他同意。” 沈随安摸了摸自己身下的马儿,视线望向远处,注视着林间漏下的几缕光线。 “其实在马球赛的时候,我大概就定下来了……也不是,或许还更早。”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陆湫是想赢下来,但他并不是为了让我们这一边赢,而是让我赢。你知道这种区别吗” “其他人对于他来说都没关系,只是普通队友,可以合作而已。但他会给我创造机会,会把最好的位置、最轻松的条件送到我这里。即使我可能并不需要,或者偶尔没有如他所愿——好吧,其实我是故意的。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但他不会失望,不会对我有怨,仍然执拗,一直都坚持着最初的策略。”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我对他的试探了。” “如果能撑过去,”沈随安笑了,“那我就试试。” 话语间的笑意与残忍并存。沈明琦偶尔想不通,对待顾云熙时,二姐总是百般纵容的,总是把那个人往好处想。可对待陆湫,二姐却尤为严格,只要错了一步,她便再也不愿看他一眼。 大概二姐是真心想过不娶的,可陆湫又给了她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她再不想选错了,所以,只给陆湫留下一点点机会,能抓住,就接受,抓不住,便放弃。 沈明琦一直觉得,像二姐这样好的人,应该是会喜欢陆湫的。她本就应该被自己的夫郎用倾慕的、热烈的目光注视,本就应该永远随心所欲,永远被人包容迁就。 “逸欢姐,闻序妹妹,”不远处传来了宋荆的声音,毕竟是太女殿下对方身后跟着不少护卫与仆役,不过在沈家姐妹面前,她并不似平日一般成熟稳重,而是十分亲切随意,“好巧,方便一起走走吗” “当然。”沈随安不介意宋荆的加入,不过这种时候,有些话题还是不适合继续说的。 与宋荆同行的好处是,有额外的糕点吃。沈明琦手拿着宋荆身边人给的桂花糕,慢慢嚼着。沈随安跟宋荆认识挺久了,早在宋荆还不是太女的时候,皇女中便属她跟沈随安最为相熟,原因是其他人都不会自己做饭,但她们会,所以能聊到一起去。 但宋荆会自己做饭这事说来也尴尬,她小时候被人下过毒,还不止一次,有那么两次差点就丧了命,再加上那时她父亲地位不高,总是被人苛待,除了贴身的两个男侍之外宫里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她也使唤不动索性自己学着做饭,还能稍微安一点心。即便后来她在母皇眼中的地位逐渐上升,父亲的待遇也比以前好了太多,但她偶尔也还是会自己入厨房,要么自己吃,要么主动做点糕点去送给母皇和父亲。 沈随安跟宋荆在一起,除了交流课业,就是乱侃菜谱,宋荆总是遗憾,自己没办法在东宫开辟菜地,只能悄悄买一座小院子种菜,还总是被人以为是养了外男,时不时要被弹劾一通,弄得她到现在都没定下太女夫。 “等等——”正走着,原本因为被钓足了胃口馋得难受,不想听她们说菜谱,所以走在最前方的沈明琦出了声,她目光像是野兽一般机警,“那边,动静不太对——不像是打猎,像在追赶人。” 宋荆皱起眉,给手边人使了眼色,让她们做好准备:“……这种场合都敢动手,还真是不把母皇和孤放在眼中。走,随我过去看看。” ……简直疯了。 陆湫驾马飞奔。他身上没有近战武器,被贴了身便很难反抗,还好他及时注意到了躲在暗处的另一人,否则刚才那个照面的时候,他就会被宋勉给杀死 宋勉跟他的交谈完全就是幌子,只是让他放松警惕而已。早在跟那盗贼产生交流的一刻,他就已经成了宋勉想杀的目标。陆湫不懂什么权谋,也不知道宋勉跟盗贼有什么纠葛,但他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有绝对不能放弃的事情没有做完——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心脏跳动的声音犹如擂鼓,在体内回荡。一道道箭矢追逐而来,靠判断,靠直觉,靠对杀意的感知——他躲过了大部分伤害,尽力不让自己跟马儿受伤,即便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擦伤。 此刻的他来不及思考,陆湫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跑,跑到有人的地方,让宋勉分散目标。还好有以前的经验,他知道该如何用最快的速度,一边躲避身后的攻击,一边快速撤退——但身后那几个人并不是杂兵水平,她们的速度太快了,可怕到只要她们停下攻击,几息时便能追到陆湫身后。 陆湫唯一的优势,便是身下的追云。 但那些人也是算准了陆湫再无其他倚仗,手中的长刀直冲马匹—— 这一下避不开。 追云发出了惨烈的嘶鸣,无法控制地甩动身体。此刻不能再抓紧缰绳了——陆湫重重地被甩到树上,可没时间犹豫,他迅速调整身形,想要利用树干从上面逃跑,但长刀随之而至。 就在他头顶不到两寸的地方,印下深深的痕迹。 这刀,下一刻将会砍向他的脖颈。 会死—— “铛——” 悠长的金属器互相碰撞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陆湫完全无法呼吸,脸色惨白,面前刀刃的寒光映出了他的面容。 是沈随安。 她身骑踏苍,手握一柄锋利的戟,挡在了陆湫面前。陆湫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仰着头,望着女人的背影。 “不知阁下为何要对我沈家人下如此狠手”沈随安朗声道。 她声音冷淡,目光阴沉,沈明琦已经在下一刻将那攻击的人拿下而其他的追兵也被宋荆的身边人与沈家暗卫摁倒在地。 “我倒是好奇,是谁这样大胆。” “如若不答,”沈随安手中的戟转了一圈,架在了为首之人的脖子上,“太女为证,人头落地。”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沈随安在骑射之外的方面,功夫确实没那么到位。 虎口被震得生疼,手臂都有些发麻,看来近几年自己确实有些懈怠了——可即便如此,她也仍然没有挪动半步。阵阵后怕从心底上涌,但这些情绪不能被表现出来。 眼前的女人目光中似有惊惶,但这人果断地选择了扔掉武器,表明自己不再有威胁后,保持沉默。 “……或许,并非是本王针对沈家小姐——”自不远处,一人显现了身形,赫然是噙着笑的宋勉,她手中提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是个看样子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而是这位沈时夕小姐,跟某些人里应外合,想要刺杀本王呢” 说罢,她像是扔掉什么没用的东西一样,将少年随手甩到一边。那人身上还带有未取出的箭矢,已然奄奄一息,目光呆滞,完全不像是能说话的样子。 沈随安没预料到对方会是越王。但地上那个少年,她应该是见过的。她眼力很好,不出太久就将这少年与之前在集市上遇见的盗贼对上了号。 不过,越王殿下说…… “刺杀”显然是这个字眼更为关键,沈随安面色不太好,“从何说起” “方才狩猎时,本王偶然听得人惨叫,于是从暗中观察,想出手相助,”越王轻叹,像是极为后怕一样缓缓叙述,“却见这位沈小姐跟从我家叛逃出去的暗卫站在一起,将那董家小姐董松打到无力起身,甚至断了一指……而这位沈小姐注意到本王之后,竟然欲图取本王性命,按理来说,这种人才是该人头落地的,对吧,妹妹” “那董松呢”沈随安问。 “已经死了,刚被这少年亲手杀死的,”宋勉目光不悦,但仍然回答了,“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如何证明”宋荆见沈随安与宋勉针锋相对,明面上不好偏袒,只能继续深入询问。 “很简单,”宋勉扬了扬下巴,“如若沈小姐当真只是狩猎,那为何身边连个仆役都没有她才是应该提供证明的。” “再说了,是不是里应外合,审一审这家伙便知”宋勉笑道,“要我说,不然先将这二人带入监牢,待审问结果出来,如有误会,再澄清也不迟——” “我很好奇,”沈随安忽然开口了,“越王殿下,你家的暗卫叛逃了多久,怎么就和我这个刚刚回王城还没太多时日的妹妹扯上了关系如若时间长了,这二人都没什么机会遇见罢……” “不巧,我家这暗卫还在训练中,叛逃一事距今不出七日。”越王回答。 “那便没错了,”沈随安轻笑,“越王殿下,或许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才对。” “毕竟你家的好暗卫,这几年可在王城偷了不少东西……叛逃不过七日,怎么能一直留在王城呢”沈随安故作奇怪,“我上月还见过他呢,就在集市上,这人抢了一户人家的传家玉鼎,被撵着跑。” “……沈二小姐还是莫要信口胡诌,”宋勉不由得皱起眉,她久未回归王城,看样子是全然不知这小盗贼的身份,权当沈随安在胡说,“那小贼跟我家暗卫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一面之缘而已别看走了眼。” “是不是,看看便知”沈随安说,她指了指自己颈部,“那贼人让我用箭伤了脖子,按那个程度现在应该没好透,这个位置还会有痕迹。” 宋勉沉默了。她的目光晦暗不明,笑容也不再如刚才自然。是多小的概率,才会被她撞到当事人 太女殿下的人去检查了那少年的伤口,那少年似乎早被人强扒走了面罩,侍卫无需亲自上手,用手中剑拨开他的衣料便能确认。如沈随安所言,那痕迹还未消失,清晰可见。 “咳咳、救……”少年咳出一口血,挣扎着突出几个零碎的字,目光绝望,“救命、蛊……毒……” 沈随安感觉到有人拉了一下她的衣服。陆湫早已站起了身,立在沈随安身边,见沈随安低下头,凑过去小声耳语: “逸欢姐姐,”陆湫尽可能快地、清晰地说完这句话,“越王想带走那个贼人,他身上应该有特殊的情报,我只是同那人说了几句话便被盯上了……最好提醒一下太女殿下,此人决不可落入越王手中。” “知道了。”沈随安看向宋荆,点了点头,在暗处向她打了个信号——真没想到,曾经在一起玩游戏故意忽悠弟弟妹妹们时用的信号,在此时还派上了用场。 “……所以,或许这人并不一定是姐姐要找的叛逃暗卫”宋荆沉吟片刻才谨慎开口,轻轻带过刚才越王口中的刺杀事件,算是给了自家姐姐一个台阶,“不过,既然并非世家之人,混入骑射会,引得姐姐受了惊吓,还害沈家小姐遭了误会,这人是该审。” “……正是如此,或许是这贼人故意让本王误判,”宋勉点点头,虽然不再如最开始一般游刃有余,但还算镇定,顺着宋荆的话,“那既然这样,此事便到此为止,至于审问工作,本王这边自会……” “那可不行,”沈随安出言打断,“此人害得我家妹妹蒙了冤,还叫越王殿下认错了人,挑拨离间的手段高明得很,实在是狡猾之人,怎么能只劳烦越王殿下一人” “那……沈二小姐的意思是”宋勉眯了眯眼,目光中带着危险的意味。 “此等大事,自然是要动用大理寺,将结果查得明了才好,”沈随安笑着,“或者,陛下应当也不介意为我沈家平冤。” “你……就偏偏要做到这种地步”宋勉语气顿时沉郁下来。 “逸欢姐,”宋荆此刻唱了红脸,主动制止了二人的冲突,“这等小事怎么能劳烦母皇,况且,我姐姐被贼人蒙骗误会了沈家小姐,说出去也不光彩……逸欢姐如若不放心,那贼人便由孤带走,不出十日,定会给姐姐和逸欢姐一个交代。” “有太女殿下这句话,沈某便放心了。”沈随安顺着宋荆的话,一口敲定了处理办法 立于对面的宋勉敛了神色,在几番思索过后,她像是很可惜一般,叹了口气。下一刻,宋勉便再无怨色,面上重新带起了笑,好似对眼前二人的双簧毫不介意一样。 “那便如沈二小姐所愿,”宋勉温声道,“等事情查清楚,如果本王真是被贼人误导,定会亲自登门庆国公府,给沈小姐赔礼道歉。” “不必,”沈随安说,“越王殿下清正磊落,沈某心中有数。至于那些花哨的形式,便显得多余了。” 油盐不进。 宋勉暗骂一声,等到那些人把她的手下都放开之后便直接离开,也再不管在场的几人。 宋荆头疼地扫视一圈,遣人去给那董家小姐收尸。毕竟死了人,这事绝无可能瞒过陛下,但想把陆湫和宋勉从这件事中摘出去还是容易的,看那宋勉的反应,应该也不会主动提及。只要没有宋勉的事,自然也就没有沈家的事。 沈随安领着陆湫到宋荆身边,没有解释陆湫的真实身份,只是告诉宋荆,这人可以信任,让他把刚刚看到的经过仔细复述一遍。听罢,宋荆心下了然,宋勉应该是想将董松和“沈时夕”之死都丢给那少年,只是这“沈时夕”身手过人,逃窜了太远,让她的计划出了意外。 看来,那个半死不活的少年,应该才是破局的关键——但即使少年已经落到她手中,宋勉最后仍然有恃无恐,她一定还留有后手。宋荆当然不会自己去碰那个少年,但在她派了人想靠近那少年,带着他去疗伤的时候,陆湫忽然出了声: “等等——!” “怎么”宋荆瞥了眼陆湫,缓声问道,“是这人有什么不对吗” “给他一把刀,”陆湫说,“让他自己把蛊取出来,否则别人碰久了,容易中蛊,可能还会中毒。越王手中应该有母蛊,不怕这个。” “要是他趁机自裁呢”宋荆对这个提议感到些许不满。 “不会,”陆湫肯定地回答,“他想活下去。” “……信他吧。”沈随安拍拍陆湫的肩膀,让宋荆安下心。 一直观察着那个少年的陆湫,应该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沈随安早已注意到陆湫的视线,或许他也在想着怎样才能帮上忙。目光凝重的陆湫在沈随安眼中与平日截然不同,受伤的追云已经被人送走去治疗,现在这个情况,恐怕也不适合继续狩猎。 “这边就交给孤罢,”宋荆看出了沈随安想离开的意思,“逸欢姐可以先离开,等到事情有了眉目,孤会派人告知今日越王之事暂时按下,待董家那边处理好了再从长计议。” “那便麻烦太女殿下了,记得万事小心,”沈随安温声道,喊了声沈明琦和陆湫,“走了。” 陆湫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当逸欢姐姐跟越王对话的时候,只有陆湫注意到了那少年求救的目光与动作。他需要利器,他要剖开自己的身体,取蛊。 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中蛊之人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亲手取出蛊虫不仅会面临生命危险,还会遭受万分痛苦。而且意志力不强的人,甚至无法抵抗蛊虫的控制,完全进行不到取蛊那一步。 但那个人……或许可以。 这还是陆湫第一次在有沈随安的地方去注意旁人,原因可能是那个少年看向越王的眼神——那是陆湫从未见过的,由骨髓深处而生的恐惧。 让人心惊。 但他此刻的心境倒是跟那少年没什么关系——毕竟仅仅是萍水相逢而已早在离开会场之后,旁人便被陆湫抛之脑后了。 原本说好的狩猎活动在与逸欢姐姐同行之前就潦草收尾,不仅如此,他还害得追云受了伤。沈明琦提前回了国公府,现在的马车上只有陆湫与沈随安二人,沈随安说,既然狩猎结束,那便随她一起去草场送马吧,于是本想灰溜溜离开的陆湫顿住了,很没出息地选择了跟着逸欢姐姐走一趟,毕竟之前,逸欢姐姐就说要带他来草场。 真是一次失败至极的告别陆湫唾弃自己。 “陆湫,”沈随安撑着头看他,“别想太多了,这件事同你没有干系,不会影响到你的。” “嗯,”陆湫点头应答,语气歉疚,“对不起,是我技术不好,才害得追云受了伤……” “你就只念着这点小事”沈随安挑眉,“怎么不想想,但凡我再晚来一刻,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我,也有想过,”陆湫咬了咬嘴唇,才抬眼,轻声开口,“要是我死掉了……说好的、那个,是不是就拿不到了” “明明是已经赢下来的……” 他说的,是那个吻。 他还没能得到。 自己受了惊吓,经历了生死,但他的脑袋瓜里面好像还是爱想着跟沈随安有关的东西满心满眼,只有一人。 陆湫似乎仍然在紧张。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起,毕竟,就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那天晚上沈随安是不是真的答应了他。现在主动提起,会不会显得太过逾矩,太过轻浮。 于是,沈随安呼出一口气,握住了他的手。 “放心,我没忘记。” 温润的、带着热度的手包裹住陆湫的手,只是稍稍用了点力气,便把陆湫拉到了一个离沈随安很近的位置。马车颠簸,每一次晃动,她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身体,明明座位宽敞,二人却紧紧相贴。 她压低了声音,贴近陆湫的耳朵说话,热气让陆湫的耳廓不受控制地染了绯色,而心脏在此刻的跳动尤为清晰。 “想要的话,现在就给你,怎样” “唔……好……”像是被蛊惑一般,陆湫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于是猝不及防地,她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捏着陆湫的下巴,在少年唇角轻碰了一下。仅仅一瞬间,只有片刻而已甚至让人记不清过程,连温度都还没感觉到,她便退开了。 “逸欢、姐姐……” 陆湫睁大眼睛,表情还茫然着,像是仍未反应过来,模样很呆。但在反应过来后,他又不由得懊恼。怎么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便结束了——还不够,他还想要的。 “陆湫,”她像是被他这幅样子逗笑了,平复了一下气息才缓声说道,“下次,记得把你这条命再看重一点。” “我也差点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那她会因此,有片刻难过吗有一点可惜吗 陆湫心底忽然泛起一阵无法停止的痒意,与不敢去相信的巨大的欣喜。刚才那句话似乎可以证明,他在沈随安心中,有了一份重量。 这,可不可以算是让她再多喜欢了一点 “逸欢姐姐,”陆湫仰起头,眼睛亮亮的,近乎满溢的情绪从边角流出,填满了他全部的思绪,“我还是很想、很想和你成亲。” “不管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介意的。”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走,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你。” “可以让我留在你身边吗……” “可以,再给我一点亲吻吗” 小心翼翼,却又不管不顾。他现在只想紧紧抱住身边的女人,残存的一丝理智控制住了一切。如果她不答应,就不可以。 “嘘,”沈随安没有回答,反而是拉开了马车门,“到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已是黄昏。 从马车上下来的陆湫有些晕乎,他仍然陷在刚刚那个吻中出不去。太快了,太短暂了,沈随安总是这样,这个女人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记都十分容易消散,如梦似幻,让他连回味都成了奢侈。 真是残忍……却又没办法去责怪。毕竟贪得无厌的是他。 身旁的女人像是在跟草场那边的人打招呼。她带的人不多好像也不希望有旁人跟随,便让仆役们等候在外。待沈随安回过头,提醒陆湫别发呆的时候,陆湫才像恍然惊醒一样,笨拙地应了一声,迈步跟她一起进去。 沈随安一只手牵着踏苍,一只手牵着陆湫。 原本是顺手牵陆湫下车来着,结果下来之后陆湫好像上了瘾,完全忘记了松手,紧紧抓着沈随安不放。而沈随安还真就不提醒,任由他这样拉着,导致陆湫回过神后,总觉得自己那只与对方交握的手在隐隐发烫。 他很喜欢。 陆湫时不时往女人那边探上两眼,去观察沈随安的表情,或者只是单纯看着她的脸,在对上视线后也不躲,反而对她笑,把欢喜写在脸上。 瞻前顾后是不会有用的。陆湫控制不了脸红,控制不了勾起的嘴角跟眼底浓烈的爱意,但他可以说出想说的话。 喜欢一个人,便多说一点,多做一点,多靠近一点。陆湫从不愿意藏着,他的那些喜欢,应该被沈随安知道。 “逸欢姐姐。” “嗯”对方的应答轻飘飘的,只是一声鼻音而已,没回头看他。 “……好喜欢你的手,”陆湫轻捏了捏对方骨节分明的、比他更凉一些的手,忍不住偷偷笑,又有些不讲道理、孩子气地问道,“我可以一直这样牵着你不松开吗” “那恐怕是有些难,”沈随安语气也带着笑意,她停下了脚步,扫视一圈周围,看起来应该很满意,“嗯……这里倒是不错。” 这句话让陆湫暂时不再只看向她而是学着沈随安,去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因为陆湫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景,才能得到逸欢姐姐的喜爱。 他从来不懂沈随安眼中绚丽的世界,不懂她的那些画卷有多精妙,不懂沈随安问他边塞的月亮时是想知道些什么。但此刻,周遭的一切是他们眼中共同的景色。 金黄色的太阳已然西斜,热烈的、有些刺眼的光芒晕染了视野,眼前的一切都是在光晕之下,被风吹动的草地犹如波浪一般翻涌,碎光粼粼,万物皆在夕色中,染了血红,染了金黄,阴影处又好像是极为浓烈的深紫与靛蓝,一切色彩都涌入了画面,绽开在陆湫眼前。 就连身旁的人,都会被光线勾勒出一道轮廓。但她却不会因此显得黯淡,反而更加熠熠生辉,在陆湫眼中,她身上总是带着一抹浅淡的,与旁人不同的光芒,只需要一眼,陆湫便能够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视线如锁链,如引绳,片刻不松。 而当视野之中只有她一人时万物失色。只有必须强迫自己暂时挪开那目光,才能获得片刻喘息,看向别处。不过用不了太久,就又会被引绳拉回去了。改不掉,控制不了。 她一直那般好看身上带着令人羡慕的畅快和肆意。沈随安拢了拢被风扬起的发丝,拍拍身旁的踏苍,笑道:“随我上马” 明明是问句,她却不等陆湫答应。沈随安轻巧地跃上了踏苍,而她并没有松开与陆湫交握的手。还好陆湫的身手没有因为思维的停滞而浪费,本能地顺着她力道的牵引,也顺利上了马,在反应过来之前,陆湫已经坐在了马背上,与沈随安紧紧相贴。 他可以通过背部,察觉到对方的身体。也可以在脖颈处,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听见她的笑。沈随安的每一句话都占领了陆湫的听觉,热度打在耳廓,有点烫,却不想躲。 好近。 像被她抱在了怀里一样。 “我许久未跟人共乘,有点生疏,”沈随安依然掌握着主动权,手握缰绳,让踏苍慢慢走着,“而且踏苍脾气不是太好,总不爱听话,一会儿它若不高兴了,你可得帮我。” “我、我自然会保护逸欢姐姐的!”陆湫说话有点舌头打结,含含糊糊,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整个人跃跃欲试,回过头想看她 “你之前从军,应该不会怕骑快马,对吧”沈随安侧头问。 “不怕,”他笑着答,“喜欢!” 那对眼睛明亮,犹如火焰跃动。 夕色让他的脸红不那么明显,霞光洒了少年人一身,二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就在这空旷的草场,就在天地之间。 “那好,”沈随安一手环住他的腰,把人往怀里带,“既然你这么说,就坐稳了。” 有风吹过。 顾云熙抬头看了眼天边,漫天的霞光壮丽而灿烂,却带着一丝无名的哀痛,让人心底不由得发空。远处的深紫色慢慢爬了上来,一点一点蚕食着白昼。 或许今日,他等不到沈随安了。 这也是自然。毕竟,沈随安也不总是来草场;毕竟,当初那次的和离也并非沈随安一人促成;毕竟,那时是他一心想离开沈府,想去追逐自己渴求的自由,想要走出来,去亲眼看看—— 他看到了。 却并不愿意去接受。 霍家几人见他不愿走,倒也无所谓,便是直接丢下了他。先前,那霍奕被他扫了兴,因为顾云熙不愿与她共乘,于是霍奕故意挑了一匹烈马给顾云熙用。 他本就不擅骑射。烈马脾性差,不喜生人,顾云熙没有继续拒绝的权利,只能忍耐着恐惧,在驯马师的帮助跟那几人轻蔑的目光中上马。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或许能够成功渡过这次刁难,但旁人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只需要一点小小的碰撞与挑衅,便能让顾云熙先前付出的努力一扫而空。他从马背上跌落,伤了腿,又不敢说出口,只能忍着疼痛,忍着泪意,在嘲笑声中被挤到一边。 她们说,顾小公子在家那可是金枝玉叶,半分委屈没受过的,啧啧,不会骑马倒也正常。只是现在这幅要哭的表情,倒也没人怜惜,怎么不学听话点,朝姐姐们服个软撒个娇呢 她们笑,小公子的男侍都不来关心一下自家主子,受伤了吗疼吗哦,既然不疼,便继续来玩吧 她们引诱,小公子,为什么不选择更轻松的方式呢你这张皮相,哪怕不是处子,也会有人愿意要的。只需付出一点点顺从,只需跨越心中那道坎儿,便再不会难过了。 她们问,怎样,小公子,你可想好 不要,不要。 他不该落入这番境地,他不该在此承受折辱,他不应该去嫌弃沈家,不应该去看不起沈随安的……于是,他被扔下了。 这里是城郊,他是坐霍家的马车来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他害怕即将到来的夜晚,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希望等来沈随安。那只自己本可以抓住的、唯一的手,被他亲自放开丢掉了。 如果、如果能再见到她如果能再重来一次……他绝不会对她那样坏了。绝不会了。 是他错了。 身形单薄、似乎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的青年抹了把眼睛,摇摇欲坠。他颓丧地低下头,再无力去看这夕阳。 “公子,”身旁的男侍搀扶着他,颇有些稀奇地望着另一侧的草场,“那边,是两个人在骑马吗” “怎么她们二人共乘一骑也能跑得这么快……真是吓人。” 闻声,顾云熙兀然抬眸。 入目是一道极为熟悉的影子。他总是喜欢让她等,他总是爱让她失望,他永远学不会回应她的那些心思,于是,他也看过了无数次,她的背影。 是沈随安。绝对不会错的。 一瞬间,原本一直在忍耐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他红了眼眶,不顾自己的腿伤,跌跌撞撞地向沈随安的方向跑去。想离她近一点,想跟她说话,想看她对自己笑,想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错了…… 那么多次,沈随安都包容了他。只要自己多恳求一下,只要自己保证,以后一定会乖一点,一定不再犯错……沈随安,可以再一次原谅他吗 顾云熙不想和离了,他后悔了。 沈随安在草场驰骋,顾云熙来到了足够近的地方,恰好那匹马骤然跃过眼前。她们的速度好快,是顾云熙绝对不敢尝试的速度,而在那一瞬间,顾云熙看清了那对人的脸,或许,还看到了更多 原本已欲脱口的声音顿时收住。 沈随安坐在后方,手握缰绳,张扬肆意。她怀中是一位少年,意气风发,丝毫不见怯意,一点都没有大户公子那样娴静端庄的气质。可少年偏偏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去回头望,看向身后人时眸中满是无法隐藏与压抑的爱意。 马蹄声飘远,二人的笑声也一同消散。 刺得顾云熙再不敢迈出半步。 沈随安喜欢骑快马,最好在毫无遮挡的地方乱跑,跑到耳边都只有风吹过的气流声,心脏几乎要跳出身体,才是最爽快的。 陆湫看样子,也真的不害怕。 “逸欢姐姐——”身前的少年回过头,朝她大声喊,“可以、再快一点——!” 小疯子一样。不过沈随安喜欢。 那便如他所愿,沈随安让踏苍索性放开了去跑。踏苍是匹好马,骨子里就带着追求速度的基因。 于是速度更快。 这种极限状态维持不了太久,一直跑到踏苍累了,二人也玩疯了,她们才逐渐减缓了速度。速度降下来,变成慢慢走,刚刚一直被风声吵得难受的耳朵一点点恢复了正常听觉,所以沈随安先听到的,是陆湫的笑声。 他笑得有点夸张了,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勾下去,趴在马脖子上笑,弄得沈随安也忍不住跟他一起,不知道在笑着些什么。 有点蠢,但又挺高兴的。 “好玩!”他笑累了,缓了半天才直起身子,回头看沈随安,脸上满是兴奋,“逸欢姐姐,下次——唔,下次……等我回来,可以再随你来这里玩吗” 下次,这可真是个遥远的字眼。沈随安笑意未敛,假装注意不到陆湫的情绪变化,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温声回答: “好。” “太好了!唔——” 有时候,也并非一定要矜持。 那双满是喜色的眼中多了惊讶——沈随安吻住了他还想多说话的嘴巴,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这次并不是之前那次的,浅尝辄止的轻吻。而是更加深入,更加切实的。沈随安给了他反应的时间,给了他学习的过程。 对此,陆湫完全不会考虑拒绝这回事,没有一丝一毫的抗拒,小少年笨拙地、生涩地全盘接受,慢慢学着回应,他甚至还悄悄转了身,用手臂勾住女人的脖子,试图再离得近一点。 吻毕。 在分开时沈随安清晰地感受到了少年的不舍。但现在只是给他一点甜头,不能太多了,于是沈随安没有继续。 “这算……陪我骑马的谢礼”沈随安挑眉,戳了戳怀里人的脸颊,胡乱为自己一时的情动编造了一个理由,又试图找补,“嗯……是不是太冒犯了,不太合适……” “没,没冒犯……咕……”陆湫整张脸都红透了,喉咙滚动一下,咽了口唾沫,仍旧一刻也不愿意收回目光,灼热的视线紧紧凝视着沈随安的唇瓣,好像很馋一样,“我——自愿的,我愿意,多少我都……愿意的……” “陆湫,记得我之前问过你的话吗”沈随安揉了揉他的脑袋。 “嗯、嗯……”陆湫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一句,有些发愣。 “如果我为了达成目的,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沈随安缓缓说,她抬头看向远处,在那边似乎有几道人影,“你不许恨我。” “我不会的!”陆湫此刻本就不太清醒,以为是她对此有了怀疑,急切地解释,“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不会恨逸欢姐姐——” “我相信你。” “所以,陆湫。” 沈随安强行让陆湫挪开了放在她身上的视线,也看向另一侧——那边是草场的入口,在刚刚踏苍减缓速度之后,二人便一直在朝着这边行进。 陆湫原本不懂沈随安是想让他看什么,但当他的目光注意到那几道人影时整个人都不由得僵住了。 “我告诉了她们,说你在这里。” “现在她们来接你回家。” 身后人的声音一如往常地温柔,说出的话语却分外残忍。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陆守一站在远处,定定地盯着陆湫,目光晦暗不明。即使再怎么叛逆,再怎么不服管束,陆湫仍旧无法控制自己对母亲这种眼神的恐惧。他跑了这么久,本以为熬过今天,就可以再不管自己的过往,却没想到在最为欣喜的时候,见到了他避之不及的家人 身边唯一的浮木,便是沈随安——但就在刚刚,她说,是她告诉的陆家人…… 有那么一瞬间,陆湫不敢去相信这个事实。身体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住,寒意遍布全身,陆湫惊惶地、无措地牵住了身后人的手,慌乱回过头,想看看她的表情,想听她否认哪怕一句,不是她做的,不应该是沈随安要把他推回那个牢笼才对—— 但他对上的,只是一双和平日一样的,含笑的眼眸。 “别怕,身后的女人俯身,亲昵地将脑袋搭在他的颈间,发丝弄得陆湫有些痒,但此刻的陆湫注意不到这一点身上的触感,“我会回来接你的。” “真的……吗”陆湫迟缓地问出了这句话,带上了一点鼻音,声音颤抖,“我……” “真的,不会让你等太久,”她说,伸手捏了捏怀中人的耳朵,“信我就像我也信你一样,好不好” 如果是逸欢姐姐……一定,一定不会骗他的,一定是有理由的。陆湫过了好半天才应了一声,拉过女人抚摸着他耳廓的那只手,放在嘴边,迟疑片刻,才印上一个吻。 沈随安觉得,陆湫本来是要咬她的,但最后放弃了。 “逸欢姐姐,”他将多余的情绪收回去,压下那一点委屈跟哽咽,有些眷恋地,小幅度地蹭了蹭她的手,“我相信你,一直都是……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会接受的,利用也好,玩弄也好,都没关系……” “我只是,只是想知道……” “我是不是还有用……你并不是要把我丢掉,对吗” “你……还想见到我的,对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对陆湫的试探很没有必要。怀中的少年一直都是如面上展现出来的一样纯粹。只是,他或许还没能察觉,自己眼中最好的、最温柔的人偶尔也会故意做那么一点坏事 大概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有恃无恐。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沈随安不想就此收手,逗了就逗了,多等几天的事情,大不了待陆湫进了家门再好好哄哄罢——说真的,到时候可能都不需要哄了,她感觉陆湫自己都能哄好自己不过既然对方这样难过,她还是应该去给人准备点赔礼的。 她看了眼面前的陆守一,当着陆湫母亲的面把怀中少年抱下了马,看着他的双眼,浅笑着回答: “我自然是想见你的。” 小少年早就红了眼眶,但听了这话,他脸上却泛起了笑意,即便并不明显,也是真心实意的。陆湫做了个深呼吸,目光在沈随安身上流连: “……那便足够了。”他温声说。 这样,就足够了。 顾云熙一步一步,走到了草场的入口。腿好疼,每一步都带着刺痛,即使身边有人搀扶着,他的步伐也不免狼狈。 比起身体的疼痛,更难受的是心中。 沈随安确实是不要他了。是因为他丢了那条狗吗是因为他不跟她去见沈涵吗还是……那句话呢顾云熙立在入口处,不愿离开,也无法离开。即使不受伤,两个男子走回顾府也太过危险,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草场这边遣人去告知母父,可顾云熙知道,他会因此被责骂。 恐惧——这份情绪,原本在顾云熙心中,是绝对不会跟顾家人联系在一起的。可现在他却害怕去面对母父,害怕去面对姐姐与兄长。 于是他望向远处,看着那二人骑在马上,向着这边走来。女人似乎极为喜爱怀中的少年,甚至不在乎还是在外面完全不顾礼仪规矩地去同那少年亲吻。就连吻毕,她的手也仍不老实,一会儿去捏那少年的耳垂,一会儿去搂他的腰。 顾云熙知道,沈随安其实很爱同枕边人亲密。在房事之后,那段短暂的温存时刻,她其实是有些粘人甚至是烦人的。要抱着人不放,总爱这边摸摸那边蹭蹭,把顾云熙逗到生气了还在那边笑,半天才过来哄人 这女人哄人的方式简直差劲,除了送东西,便是一句一句磨,如果她自己没了耐心,即便顾云熙这边态度松动,她也会忽然觉得没了趣味,转身就走。好像她哄人为的是自己开心,而不是真心想把人哄好一样。 坏心眼。 每次顾云熙见她这样,都会下定决心再不理她,非要给她点教训。可每次,这人又盈着笑脸过来找他,给他分享新奇的好玩意儿,给他吃点心,给他讲些逸闻趣事他便又心软了,不再同她置气,不冷不淡地回复。 但,沈随安这样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顾云熙呼吸一滞。他看见那少年将女人的手拉到嘴边亲吻,看见那人用脸颊蹭他……这些行为,无一不代表着,少年喜欢她的触碰。 ……他本以为,是沈随安一点点厌弃他了,习惯他了,还觉得腻了,才不再那样总是逗他开心。 或许,是他自己从未给过对方一点回应。 他喜欢的事情,沈随安不知道,见他没什么反应,便不会一直做。他爱吃的东西,不告诉她,那她也会一直注意不到。这个女人并不细致,她的目光不会永远凝视一处,如果他不说出来,沈随安便无法察觉。 而他曾经说过的,喜欢的东西,又有哪一样,对方没有送到他手上呢 胸口积了一股无名的恼怒,不是对沈随安,而是对自己顾云熙站在阴影处,听见了沈随安的那句“想见你”。 可是,可是顾云熙也——很想见她啊…… 他还有这份资格吗 指甲深深嵌进手心的肉,他咬着嘴唇,抬眸,向着对方走去。 送走了陆湫,沈随安让人将踏苍也安置好,这才拢了拢之前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回头看向那边一直在盯着她的主仆二人语气随意,却带着几分淡漠: “顾小公子一直看着沈某,是有什么事吗” 早在之前与陆湫一同骑马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奔跑而来的顾云熙。当时若非她让踏苍扭转了方向,顾云熙可能就要被马给误伤到了。离得那么近,好歹也是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年的前任夫郎,她自然不会认不出 只是顾云熙今天的模样,不像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一面——青年身上的衣服并不整洁得体,而是稍显凌乱的,发髻也有些松散。最为明显的还是面容,早在以前,顾云熙时时刻刻都会保证自己足够漂亮,即使未施粉黛,他也理应靠着容颜吸引目光。 但现在,他的面色不再红润,而是偏向苍白整个人身上也再无骄傲,甚至连强撑起来的气势都看不见了,显得颓败而孤寂。即便仍是美人也失去了许多华光。 李凭前辈倒是会喜欢,沈随安忽然想到。李凭爱玩,偶尔闲了还会去逛南风楼,虽未娶夫,却经验颇多。她曾说过,以前在南风楼碰见了个新人皮相好就算了,身上还带着点叫人可怜的气质,像是什么落魄公子一样,十分招人疼。只可惜她来的不巧,那人已经被破了身,如果仍是完璧,她是愿意把人赎下来养着的。 那个时候她不懂,为什么偏生喜欢落魄可怜的如果只有可怜,她觉得没什么意思。沈随安更喜欢的,是带着光彩的,人也一样,物也一样,风景也一样。 现在的顾云熙,在她看来,应该没有曾经在沈府时好看。 “沈二小姐……”顾云熙眼底似有水光,声音虚弱,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弱势与恳求,看起来极为可怜,“我受了伤,无力行走,身边仅有一名小侍,暂时无法归家……现在天色已晚……可否麻烦您,送我回顾府……” “顾某必会感谢沈二小姐……”他干涩的吐出这句话,即便沈随安猜测,顾云熙应该也拿不出什么谢礼,“以及……以前的很多事对不起……” 最后一句话有些模糊,沈随安没听太清楚,好像是在道歉,但怎么可能沈随安挑眉,所以,他大概被人扔在这儿了。真稀奇。 以沈随安对他的印象,顾云熙向来对骑马没什么兴趣,鲜少来草场。同他一起的不太可能是顾家人顾家人不管怎样,起码不会扔下他,可若是和人结伴出行,他又怎么会让自己成为被丢下的那一个 不过,既然已经和离,对方便与她没有关系了。无恩无怨,当成生人即可,犯不上故意去给人找不痛快。反正平日碰到这种事她也会顺手去帮一下的。 “随我走吧。” 沈随安落下一句话,转身前往自家的马车。身后的青年好似都没想到她真的能答应,连忙与仆役一起快步跟上。 墨竹帮忙扶着顾云熙,也上了马车。沈随安却没上,她忽略掉身后那道有些明显的视线,骑了马,走在最前方,准备先行回国公府。 都已经是和离的女男了,不适合待在一起。她知道分寸。顾云熙的想法与她无关,道歉也好,不道歉也好,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沈随安不在意。 今晚,或许还会有些家事需要处理。 “……母亲。”陆湫走在陆守一身边,吸吸鼻子。 “你倒是能耐。”陆守一紧锁着眉头,一反常态地没有直接开骂或者动手,只说了一句话,便率先走出草场。 陆湫此刻无心察觉陆守一的不同,他情绪低落,慢吞吞地跟着母亲上了马车,上去之后才注意到,陆椿其实也在,似乎还想开口说点什么 “湫哥……” “嗯。” 此时的陆湫完全不想去理会旁人即使是陆椿,他也只是点了个头打个招呼,便别过头,一个人窝在一边待着去了。陆椿见状,将未说完的话语吞进肚子,也不敢问。 所以他哥是怎么偷跑了半个月,就真的勾搭上沈二小姐了马上就要嫁进沈府,他哥这又是在不高兴些什么 虽然还未正式提亲,但这事儿应该也拖不了几天。母亲还被沈随安特地警告了,出嫁之前陆湫身上绝不能再添新伤,但看湫哥现在这个样子,陆椿都怕他自己一脑袋撞墙上。要是本人自己闲的没事弄出了伤口,沈二小姐是怪湫哥还是怪他们 小小的马车,只有陆椿一人如坐针毡。 不过陆椿下定决心,以后要向着湫哥学习。或许天天背男德男训还真不一定有当兵打仗有用,那么多世家子弟学了十几年,连左丞相家的公子跟顾家的幺子都没争到,最后竟然让他这个笨蛋哥哥占了沈二小姐夫郎的位置。 如果不是被骗——他也想象不出沈二小姐能从区区一个陆湫身上图谋什么——陆椿愿意天天学哥哥练棍法,盼望自己也能求得这样一门好亲事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赵岚卿半躺在榻上怀中抱着只狸奴抚摸,姿势随意表情平和。另一边,沈路同李昭坐在靠墙的座椅上虽然手边有着茶水,但二人似乎都没心思去饮用。沈路目光玩味,而李昭则是肉眼可见的不满。 “想好了”沈路挑眉看她 沈随安在沈路眼中,一直是个不需要太过规训的孩子。她通透,干净,有着自己的追求,不管是岚卿还是沈路,都只是希望沈随安顺遂如愿,之前那次婚事少见地让自家女儿产生了不满,那便不要了。 可沈路没想到,让沈随安自己去决定的亲事,来的这么快——还刚巧是之前当街对自家女儿说什么“想成亲”的那个傻小子。 “想好了,”眼前的沈随安点头,她站得端正,表情带着笑意眼神却格外坚定,“不会再改。” “简直就是胡闹……!”李昭面露愠色,深吸一口气,“一个陆家子而已,喜欢就喜欢,把他带来当个侧室都是便宜他了……你偏要让他当正夫那个蠢样子,又没教养又不懂礼数,以前还混过军营,哪里是个能管家、能拿得出手的” “没事,”沈随安倒也不跟李侧君置气,语气平和,“我会教他的,他年纪小,时间还长。” “你……!”李侧君的手指紧握住扶手,指尖都泛了白。 “顾公子进门那年,比陆湫还大一些,三年过去,一直没学着管家,我看李侧君也从未催促过,”沈随安眨眨眼“怎么偏到了陆公子这里要这么着急” “人家顾云熙好歹是个正经的世家公子——这个陆湫,怕是连最基本的进退有度都搞不懂罢!”李昭恨恨地瞪着沈随安,但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还未进门的陆湫。 他早觉得陆湫这小子不适合在沈随安面前晃。李昭其实并不是太在乎出身,但出身跟品性起码得有一个拿得出手。这陆湫外表灰头土脸、性子横冲直撞,出身还算不得好哪一样拿出来都不占优,叫他怎么放心让这人给逸欢当正夫! “那倒正合适,”沈随安笑起来,轻飘飘地说,“反正我也不怎么遵规守矩,外面人都知道我自由散漫惯了,娶个夫郎同我一样又何妨” “逸欢,我看你……!”李昭几乎要气得站起来。 “行了……”沈路拦下即将发作的李昭,叹了口气才问道,“你为什么确定是他,你心悦他” “应该……还算不上彻底,”沈随安低敛眼眸,“或许之后会。” “你记着,”沈路提醒着,“这次如若再错,我可不会给你兜底了。” “自然”沈随安颔首。 “岚卿,”沈路望向榻上未发一言的男子,柔声问,“怎么样” “逸欢想要,便娶回来罢,”赵岚卿浅笑着,“记得带来给我看看招不招人喜欢。之前那顾公子成天郁郁寡欢,叫人看着难受。这次找个活泼些的,也好” “岚卿……”李昭愤愤地看着赵岚卿,像是责怪他也跟沈路一样随便决定。 “……那这事便敲定了,”沈路点头,“明天找人去算算日子,安排提亲。” “才时隔两月,又是和离又是结亲,你也是彻底不在乎名声了,”李昭缓了半天才说道,话中带刺,“你非要娶他,看来我也拦不住,但这次婚宴不可能让你大张旗鼓地去办,我丢不起那个人” “女儿知道。”沈随安没反驳,应了下来。 即便旁的能争,但婚宴是没办法的。她同顾云熙和离本就不出太久,再娶也稍显仓促,即便从提亲到结婚起码还有半月,拢共也不到三月时日而已。 大概只能请点好友跟两方家人了,或许都摆不了几桌。 第一次结亲时,很多事情都不是沈随安需要考虑的,不过这次或许她得提前做些准备,毕竟李侧君不可能在陆湫身上花太多心思,顶多让人安排着走个流程而已。看来她要去找孟青桓取取经了。 ……会不会太显草率沈随安有点苦恼。或许她可以在其他方面稍微加些分量,比如,聘礼,或者婚轿…… 沈随安觉得,自己该进宫一趟了。 陆湫这两天可以说是寝食难安。 他偶尔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刚得知沈随安娶夫的那段日子,只要一想到对方就很想哭——也不只是想,他确实经常在哭,没哭出声只是做些什么都会不自觉掉了眼泪,随手擦了再继续而已。 陆湫本以为自己不爱哭的,可即便他对沈随安不会有埋怨,但……也会因为见不到她因为心中的忐忑而难过。 逸欢姐姐说过,她会来接他。 所以陆湫要等。 不过令人不解的是,这次回家,家里人一反常态地没来教训他,骂他,也没人问他之前偷跑的事情,更没人提起惩罚。 尤其那武氏更是诡异,远远看到他,不上来找茬儿就算了,还跑得比谁都快,母亲也不来过问他,仿佛把他当成了空气。除了陆椿时不时愿意过来陪他坐会儿之外整个陆家都没人理他。 倒也不错。陆湫抹了把眼睛,心想。总比被她们揪着去跪祠堂要好起码身上还不用太疼。但越是这样,陆湫就越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好像她们在安排着什么大事,要彻底摆脱他了一样。 一直到今天 陆湫是被陆椿跟陆元枫晃醒的。他最近晚上睡不着,白天有时候昏昏沉沉就在榻上睡着了,但白日睡觉又很不安稳,所以精神一直很差,身上都没了之前那股冲劲儿。从睡眠中强行抽离的陆湫揉着惺忪的睡眼极不情愿地用力眯了眯眼睛,喉咙咕哝着: “干嘛啊……” “干嘛”陆元枫扬了扬脑袋,戳戳他的额头,示意他一起出门“人家都来提亲了,你还不把自己捯饬得漂亮点我还以为你早收拾好了呢……” 提、亲 一个词,把陆湫给震精神了。 梦中悲伤的情绪还未完全散去,本就不太好用的脑袋强行快速思考,也难免忽略很多细节。 提什么亲谁来提亲那个董松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她们还打着把他嫁出去的主意这次又是要把他嫁给谁要是没能跑掉,要是还在陆家,他…… 他还能等到沈随安吗 鼻子发酸,陆湫紧紧咬着嘴唇,想忍耐,却又没办法继续坚持了。积攒下来的难过总算到达了极限。他偏执地相信沈随安会接他走,可是如果家里人一定要把他送走,他还能坚持到逸欢姐姐来吗…… “……走开。”陆湫低声说。 “嗯”陆元枫没听懂。 “我说……走开!”陆湫低吼着,他的情绪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再也忍不住眼泪,强压下哭腔大声喊着,“管她哪家提亲哪家要娶,我不、呜……不嫁!” “你在说什么”陆元枫莫名其妙,“这不是你早就想……” “湫哥,你是不是跟她闹了脾气”陆椿担心地看着陆湫,想劝一下自家哥哥,“这种时候可不能乱发火,要是把亲事搅黄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啊。” “我不要去……!”陆湫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一味地抗拒,“我根本不想嫁给其他人除了逸欢姐姐……我谁也不要嫁!” “陆湫,”陆元枫与陆椿对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先听我说。” “大不了、呜……大不了你们打死我!”陆湫现在根本听不进去她们的话,胡乱抹着眼泪,“打不死我就再跑一次!” “你知道是谁来提亲吗” “还能是谁!我又不认识,又不喜欢!”陆湫哭得脸都花了,就连以前被两个人欺负惨的小陆湫都从没这样狼狈过,“管她谁来,我都不去!” “是沈二小姐。”陆元枫说。 “你们——” 陆湫的话语跟哭叫忽然停住了。 半晌,他愣愣地转过头。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在做梦,或者还没醒,于是喃喃问道: “什、什么……” “是沈随安。”陆元枫重复了一遍。 “她来提亲了。” “说要娶你。” 晕乎乎的。 陆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陆椿紧急收拾了仪表,换了衣服还梳了头发,也不知道是怎么跟着自家姐姐跟弟弟走到正院的。 原本宽敞的正院中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红色箱子,都堆了一面墙,还有一些装不进箱子里的、被红布盖着的东西。 而在他赶到的时候,那个朝思暮想了许久许久的人恰好从会客厅迈出。她身后跟着几名仆役,还有陆守一和武氏。陆守一手中拿着一张纸,陆湫甚至不敢去想那是什么。 他就这样呆立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沈随安同他的母父行礼,看着对方朝他走来。 沈随安今日身着正装,不像平日那般随意温和了,连发髻都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极其文雅,但又带着些凌厉,连一张讨喜的笑面都似有深意 可在与陆湫对上视线时,沈随安眼中的防备与挑剔顷刻融化,只剩下纯粹的,令人上瘾的欢喜。 迎着陆湫略显傻气的视线,沈随安走上前。 “这是哭了”她倾下身,注意到了少年有些泛红的眼眶,碍着周围都是陆家人忍住了没去捏陆湫的脸,笑着说,“放心,我没反悔。” “我说过会来接你的。” “陆湫,愿意嫁给我吗”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抚了。 一切的不安都化为了难以抑制的狂喜,他根本不想忍耐,也不会去管对方之前故意瞒着他的那点心思,只是做了当下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哪怕陆家人都在看着,哪怕现在这个时机或许不太合适—— 陆湫紧紧地、用力地抱了她满怀。 “……嗯。”他说不出话,只能发出闷闷的鼻音。 愿意 他可以成为她的夫郎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如果不是沈随安提醒,陆湫真想这么一直抱着她不松开。但奈何这里还是陆家,不管再怎么随便,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出嫁前跟对方卿卿我我,所以沈随安没让他抱太久。 “……好好收拾,到时候高兴点,”沈随安笑他,“哭着出嫁可不怎么好看。” “嗯!”陆湫点点头,仰着脸望她,明明眼底还有水光,嘴角已经笑起来了,只是嗓音还哑,听着怪可怜,“我一定用心准备……!” “行,那今日便到此了,沈随安冲他眨眨眼“记得看我写的婚书。” “好!”陆湫应着,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她走远。 临别时,沈随安留下了一个老公公,说是来帮他待嫁的自己人,叫他有任何事都同公公商量。老公公姓卫,估摸着跟陆湫爷爷一般年纪,身子骨倒是硬朗,面相看着慈祥的很,做事也利落。沈随安不放心陆家,更不放心那武氏,怕出意外,索性让沈家这边来全权安排,也遏制了陆家想卖个情分的想法。 只是,陆湫稍微有些受不住卫公公这张嘴。这老公公简直会说话得要命,噙着笑把他当亲孙子一样,一口一个新夫新郎,还总说陆湫有福,肯定是沈二小姐喜欢紧了他,才会不放心旁的人,安排卫公公过来帮忙的。 活这么久,陆湫从没碰见过嘴这么甜,还这么会夸他的人,不如说,从小到大,他其实都不曾听过几句夸赞,所以每次那卫公公一开口,他都被夸得脸红。因为这卫公公的每一句话都在证明他并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真的可以嫁给沈随安了。 他好高兴。 是连做梦都会笑醒的那种高兴。 实不相瞒,在提亲当天,陆湫回到房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起房门,在床上胡乱打了十来个滚,把自己头发滚得一团乱,身子彻底滚累了,才勉强消耗掉那一点过分溢出的精力。 他握住了与沈随安的缘分。 等再过些时日……沈随安,就是他的妻主了。 “嘿嘿……”把自己折腾到筋疲力竭,从床榻上抬起脑袋的陆湫傻笑着,摸出自己藏在枕头下的小鸟哨子,捏在手中看,边看边忍不住欢喜。 曾经的自己如果知道他将会真的嫁给沈随安,嫁给在他生命中留下一道光彩的那位神仙姐姐,应该也会高兴得要命吧。那是他年少时候唯一的愿望,他本以为,本以为这份愿望是幻梦,永远不会实现……但现在,他的梦成真了。 好像这世界上,再无别的事情值得他期待了。 他看了那封婚书。 其实陆湫上学堂时没怎么好好读书,文化水平只能说是勉强认字,叫他提笔写点什么,是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的。那上面有些文绉绉的词,陆湫看不明白就叫姐姐讲给他听,他记下来,准备等以后问问逸欢姐姐,是不是那个意思。 不过他其实也能看懂那么一两句。 沈随安写下了“此生不负”。 他不知道沈随安是用怎样的心情与神态写下的这几个字。沈随安字好看,潇洒得很,他听说过旁人对沈随安的评价,说她的字水肉石骨,柔中带刚。说她为人也如此,看似随遇而为,实则自有坚持。 那么,他也会如此——不,即使逸欢姐姐不曾这样许诺,他也依然,依然会做到的。 对她忠贞不渝,一往情深。 此生不负。 陆湫去找了自己的爹爹江念。 江念偏居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他性子怯懦温婉,从不主动出来打搅旁人,想避开同武氏的争端,只能龟缩起来,尽量少出去碰霉头。 最开始的时候,父子俩是住在一处的,不过后来陆湫被从军营扔回来,武氏看他不顺眼觉得他翅膀硬了,便给陆湫扔到了个更为偏僻的院子,挨着祠堂,方便罚他,还让他远离了爹爹。 最近杂事太多,陆湫没时间去爹爹那边走动,上次跟爹爹说话还是他挨了冒名从军的打之后,爹爹在他床边哭个不停,边哭边给他念男德男训,搞得陆湫烦得要命,只能找借口身体不适让爹爹先离开了。 这次再见,陆湫还是有几分忐忑,怕爹爹责怪他之前的那次偷跑。 但陆湫似乎是小看了“嫁进庆国公府”这件事的重量。他的爹爹一反常态地对他有了笑脸,眉间多年不散的愁绪也少了许多,轻声细语地问他,沈二小姐对他如何,陆湫每答一句,江念都忍不住笑,末了,把儿子搂进怀里,竟然是哽咽起来,喜极而泣一样,一遍遍说着,好,好。 “湫儿,”江念声音放低,温声对陆湫讲,“能跟沈二小姐成亲,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了。所以你记着,多去问问卫公公人家的喜好,然后这几天,你先住在我这边,同爹爹学学之后的规矩,莫要嫁进去后被其他人笑话了。” “爹爹,我知道了,”陆湫鲜少见爹爹一句都不抱怨,全心向着他的模样,于是也不抗拒,反而一口答应,“我一定好好学。” “好孩子,”江念脸上有了喜色,但很快又化为歉疚,“……只是可惜,按理来说,你是该有一身婚服的。但我之前给你做了几年的婚服,在你从军那几年,被武氏给拿去烧了……那时候,就连我也以为你死在了外面……是爹爹没用,没能保留下来,委屈了我们湫儿……” “没事的,爹爹,”陆湫轻声安抚,“湫儿不怪你。卫公公说,明日带我去一家她们挑好的铺子选料子,给我做一身更好看的婚服,到时候肯定不会给爹爹丢面子。” “那便好,那便好……” 一般来说,正常男子出嫁时穿的婚服,都是自己亲手从小开始绣,或者由爹爹绣出来的。陆湫小时候学过绣工,只是学得不怎么好,后来他变得“顽劣”,便再未碰过针线。不过沈随安应该是预料到了这点,早已经给他安排好了。 卫公公同陆湫解释过,因为沈家家主的侧君李氏可能对他有所不满,再加上怕招惹了外界风言风语,所以这次婚宴要简办,不能过分招摇。即便如此,那些该准备的东西一样都短不了他,叫他放心。 陆湫才不在乎什么婚宴简不简单的,毕竟他是新夫,走完流程便被送进洞房了,又不能在宴席上吃饭,管它简还是繁。 明日出门,去铺子量一下身丈,挑选婚服的料子,再上街买些喜欢的首饰。卫公公说那家铺子做衣服又快又好,王城不少贵人都会在那定做衣服,沈家便是之一。那边听闻沈二小姐娶夫,便将陆湫这个单子给往上提了许多,明日去挑一下,等出嫁前几日便能做好,到时候再去亲自试试,有什么不合适的好改一改。 除了这些,还有准备嫁妆的事。 陆家不至于那么蠢,虽然沈二小姐不愿意她们插手太多,但庆国公府这一高门大院,她们攀附不了,也不敢得罪。即便之前对陆湫有所不满,但从今往后,想对陆湫如何,还得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去对付他妻主。所以嫁妆这方面,那武氏倒是咬着牙没克扣,给他备足了分量。 江念这些年生活一直很拮据,陆守一腻了他之后很少去看望他,对他不管不问,武氏对江念的苛待她知晓,却从不表态,只是偶尔的时候愿意去留宿一宿,除此之外便再无过多表示了。 不过毕竟父凭子贵,在陆湫搬到江念的院子之后,他们父子二人倒过得还算不错。原本陆家还想给他们都拨几个男侍去照看,但陆湫不爱被人跟着,况且他身边有卫公公帮忙,索性只留下了一个看着顺眼些的,给爹爹用。 等陆湫离了家,嫁进了沈府,爹爹就只能一个人在陆家了。偶尔想到这个,陆湫会有点难过。他不是个黏爹爹的孩子,但他也从不会对爹爹生怨,爹爹一个人在这里,他并不放心。 只是,现在的陆湫还不敢对沈随安求助,这件事也只能暂时按下,待之后有机会了,再看看能不能给爹爹身边安排些能保护他的人,或者直接把爹爹接走。 陆湫最近也依然睡不好。 之前是因为怕自己坚持不到逸欢姐姐来,太难过了才睡不着。现在,是每日都在期待出嫁,学习礼仪规矩,生怕自己做错一点事情,又紧张又欢喜,根本睡不着。 即便睡着,陆湫也会梦见自己把一切都搞砸,或者这件事根本不是真的的样子。每次只有惊醒之后,看到那封婚书,他才会放下心。 他有在好好学。 以前不学,是怕自己太规矩了被欺负。现在学,是怕以后出门在外,叫逸欢姐姐丢了面子。 陆湫是真的对那些个东西不感兴趣,但为了沈随安,他愿意去做。于是他去学厨艺,差点让厨房着火;他去学绣工,绣出来的帕子像是擦地的抹布;他去学化妆,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吓人之外毫无用处。 陆湫保证自己努力过了,就连爹爹让他每顿少吃饭,不能显得食量太大,他都照做了,哪怕最近经常饿得晚上肚子咕咕叫,他也没有悄悄偷吃。 只是,在不擅长的方面努力,似乎没什么太明显的效果他有些挫败,想去耍耍棍子放松,刚一走出门便被爹爹拦下。 “不要整日舞刀弄枪,湫儿,”江念这几天教陆湫教得焦头烂额,生怕自家孩子进了沈府却被人厌弃,到时候落得个跟那顾小公子一样的下场,“听话没有女人喜欢打打杀杀的男人。” “……噢。”陆湫不情愿地放下了棍子。 独钟自我 “今晚记得来我这里,”江念提醒着,与陆湫耳语,“你得知道行房事的时候怎么伺候妻主。” “行、什么……!”陆湫傻住了,整张脸涨红,“这个、这个也要学的吗!” “对,”江念点头,“新婚之夜不就要做到时候冒犯了妻主怎么办当然要学。你记住,做这种事的时候一定要懂得以退为进,不能太主动,不能孟浪过头,要照顾妻主的感受,但别太缠人……” 要守规矩,要克制,要谨慎,要安静,要轻声细语,要维持仪态,要控制表情,让自己显得更漂亮,不能冲撞妻主,不能拒绝,不能声音太大,不能乱动…… 陆湫听得迷迷瞪瞪,反应不过来。 对啊……对啊!新婚之夜,他要跟沈随安—— 行房。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虽然沈二小姐即将成婚一事没有被大肆宣扬,但还是有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尤其是某些一直有心关注的人,几乎在提亲当日便得知了这件事。 听闻那曹家公子曹语霖近几日在家里是茶饭不思,哭成个泪人了,虽然他知道自己很难嫁给沈随安,虽然他清楚沈随安年纪轻轻,又被那么多人爱慕,一定会再娶夫郎……可是,如果对方家世优越,或者是像顾云熙那样起码外在足够亮眼,他也就忍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他视作脚底尘埃的陆家黑小子!难道让沈随安动心的方式就是直接问“可不可以和我成亲”吗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说—— 这边的曹家公子为此伤心欲绝,另一边的柳家公子柳箐听到这消息,可是摔碎了个茶盏,吓出一身冷汗。 但比起外人的反应,沈随安还是更关心家里人。 沈涵最近很爱撒娇,很黏她。近几日沈涵身体好上了不少,还因为总有乌裘一起玩,脸上也多了些笑,但他听到沈随安要娶夫的消息时,表情逐渐化为了忐忑。 “我……”沈涵嗫嚅着,牵着姐姐的手,“二姐,他、他会不会跟顾公子一样,不喜欢我……” “不会的,陆湫人很好,放心,而且他比你也大不了几岁,沈随安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到时候,你可以和之前一样找我玩,也可以试着和他一起玩。” “嗯……可是,你要陪我一起,”沈涵只是勉强点了点头,“我不想单独跟不认识的人说话……” “好,我会陪你的。”沈随安缓声安抚。 看来在未与顾云熙和离那段时日,小涵是受了一些委屈。沈随安记挂着,到时候还得试试让陆湫跟小涵打好关系,即便没办法做特别好的朋友,起码也得稍微熟悉一些,不能相看两厌。 上次骑射会那件事过了几日后,太女派手边人给她带了一封密信,说是通过那个盗贼少年,查到了越王做了一些不怎么干净的事情,但她暂时还没抓到对方真正的把柄。过段时间她会叫那少年假死,将人暂时安置在沈家。越王最近与她表面和气,私下一直有所动作,不知是不是试探,她害怕自己这边打草惊蛇,只能借用一下沈家的力量。 沈随安把这件事丢给了沈明琦。她忙着准备婚宴,暂时没空处理那些争端。 况且,沈家对这种政治斗争一直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陛下的立场便是庆国公府的立场,太女的行动她不便掺和太多,但只要太女仍与陛下和睦,沈家也不会介意给宋荆行个方便。 Uni独家 陆湫吃着自己做出来的杂烩汤,食不知味。 这汤卖相不好,各种蔬菜、面疙瘩跟香料搅和在一起,乱炖成一锅,看着就叫人没食欲。败絮其外就算了,闻着也怪怪的,吃着吧,只能说东西都炖熟了,至于味道,那还真是一言难尽。色香味俱不全的杂烩汤实在少见,即使是不挑嘴、好养活,从来都不忌口的陆湫,都没有自欺欺人地硬说好吃。 也就是他从小饿怕了,最近还经常被爹爹勒令缩小食量,少吃一口就饿一顿,所以即便不爱吃,还是会努力继续往嘴里送,不想浪费,边胡思乱想,边慢慢吃完。 他想的是昨日爹爹教给他的东西。 越想越焦躁,越想脸越红。 等之后,他会跟沈随安做……那样亲密的事情,一想到这里,陆湫就觉得身上热得不行。虽说他自然是喜欢的,自然是想跟对方亲密接触的……只是,陆湫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若是在那过程中让逸欢姐姐不满意了,对方是不是就不爱同他做那些事了 那可不行……! 陆湫拍拍自己的脸颊。 不管怎么样,也要做好! 爹爹说必须要在床榻上讨得妻主欢心,才能跟妻主过好日子,才会更快抱上女儿,稳固位置。虽然陆湫觉得现在去想孩子的事情还太早,但若是一开始就给逸欢姐姐留了坏印象,弄得对方不想跟他行房,陆湫是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的。 比起其他的事情,或许这个才最为重要,也是陆湫成婚会碰到的第一道难关。思虑过重,弄得陆湫吃饭都忘记了时间,一直到爹爹催促,卫公公还亲自进来找他,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今天是去挑婚服的料子、还有采买首饰的日子。 陆湫应了声,迅速把碗中的杂烩汤扒拉进嘴,这才慌忙跟着出去 这次出门陆椿跟着他一起。陆湫自己不懂什么首饰好看,不会挑,只能叫弟弟帮忙看一看选一选,卫公公说逸欢姐姐叫他多挑点好看的首饰,到时候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她看着开心。陆湫听到这话就心下泛甜,傻笑着答应。 除却这些,他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穿耳孔。 一般来说男孩子都会在六七岁的时候穿耳,再晚一点,十一二岁也该穿完了。但那个时候他跟爹爹连府中的炭火都不够取暖,冬天父子俩裹着同一块被子睡觉,哪里还有空管他的耳朵。 到了后来,武氏本想用穿耳这事给陆湫一个下马威,结果陆椿给陆湫通风报信,说武氏根本不愿意给他好好养护耳朵,就是想故意害得他伤口恶化,所以陆湫硬生生顶了回去死活都不听话,陆家仆役摁不住他,只能作罢。 于是,穿耳一事也就拖到了今日。 早在先前,沈随安就碰过几次他的耳朵,应该是在那时候注意到了他没穿过耳孔。卫公公说沈二小姐的意思是,如果他不愿意也可以一直不穿耳。但陆湫想起别个男子耳朵上挂的装饰,想到逸欢姐姐似乎很喜欢碰他的耳朵,于是心一横,还是决定要穿。 他也想戴漂亮的耳饰,给逸欢姐姐看。陆湫在外表上一直有些自卑,他觉得自己长相不够好看,本身皮肤黑黢黢的就算了,又不会给自己上妆施粉黛,要是再连好看的装饰都戴不了,他也没办法去讨逸欢姐姐开心。 陆湫觉得,自己应该开始在外表方面下点功夫了。 “……好了”陆湫没敢乱动即便穿耳之前已经把耳朵都给冰得麻木,但疼痛也依旧无法完全忽略。 两边的耳朵都还在疼,好像被塞进去了什么东西,并不算大,像一根小木棍,那人说是草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穿过肉的感觉,让陆湫很是不适应。 “可以了,小公子,”负责穿孔的男医回答,“这七日每日都要更换草杆,更换之前要记得先将草杆洗净,在火上通烤一遍,放凉之后再换,否则可能会污染了伤口” “我记住了。”陆湫认真点头。 “七日结束后,每两到三日更换一次,持续半月左右就可以完全养好了,不过之后也是要经常更换清理,还有这药膏,记得每日按时涂抹……” 听完了繁琐的注意事项,陆湫才同卫公公、自家弟弟,还有几个仆役一起离开,前往之前说好的裁缝铺子。 这家铺子确实有很多人在等候,里里外外全部都是人,一楼的招待忙得脚不沾地,而且能看出有不少客户都是大户人家的家仆,足以看出这里生意是多红火,名声是多好。 好在他们不用和其他人一起等。卫公公说了庆国公府二小姐的名头,陆湫便可以通过旁边的另一道楼梯,走入楼上专供给特殊客人的店铺。 “怎么才来”上楼上到拐角处,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上而下传入耳中,“我可是等了好半天呢……我的准新夫” 抬头看去他朝思暮想的、昨夜还出现在他旖旎梦境之中的女人正扶着栏杆,含笑看他。 “……逸欢姐姐!”陆湫愣了片刻才回应,话语中满是惊喜,三两步跑上了楼,来到她身边。 他是待嫁的新夫,而她是新娘官,本来她们是不该在婚前私会的。可逸欢姐姐说她在这里等了半天……所以,她是在等他,她是想见他。 这个猜测让陆湫忍不住红了脸,提亲那日,自己惊喜到说不出话的丢人反应还历历在目,而最近,他脑袋里的沈随安总是与某些缠绵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叫他见了人就控制不住地有些害羞。但即便害羞,陆湫也依然望着她,只需看着,就会不自主勾起嘴角。 “我真的要和你成亲了……!”他双眼都是难掩的喜悦,“嘿嘿……逸欢姐姐……” 沈随安随手揉了把少年发热的脸蛋,感觉陆湫今天看起来格外不聪明。她挑挑眉,不问当事人,而是问陆湫身后的卫公公:“他最近都这样” “陆公子每日都在盼望出嫁,”卫公公面容慈祥,慢悠悠回答,“也每日都念叨着二小姐。” “快了,莫着急,”沈随安戳戳他的脑门凑近看了看陆湫的耳朵,“耳孔穿得倒是不错,刚才去做的吧,疼吗” “不疼,过几日就好透了,”陆湫稍微躲了躲,沈随安的气息弄得他耳朵好痒,不过陆湫并没有完全退开,而是拉住沈随安的手,捏了捏,小声说“逸欢姐姐,你是想……陪我选那个、婚服的料子吗” “对,”出门在外,还是未婚妻夫,不适合太过亲近,沈随安觉得到这里便差不多了,于是主动退后半步,温声解释,“我的婚服也会在这里做,一起选的话,可以做配套的,到时候看着会搭配一些。” “嗯!”陆湫眸光闪烁,神色期待,“逸欢姐姐到时候一定会很好看!” “莫只说我啊,”沈随安觉得好笑,“你也要选自己喜欢的、好看的料子才行。” “我……唔……”陆湫低下头,像是在仔细思索一样,过了一小会儿才抬头问不过他看起来好像有些纠结,“逸欢姐姐……我能要一些你做婚服的衣料剩下来的料子吗……” “怎么,是有什么用吗”沈随安好奇。 “我想用你身上一样的料子,最好是同一块布料……去做婚服的领子,”他认真地说好像还怕沈随安拒绝一样,忐忑地小声问“……可以吗” 男子衣服的领子有很多是可拆卸、可替换的。有一些男子,会用妻主衣料剩下的那些布料去给自己做领子,这就等同于给自己完完全全在外面刻下了印记,只需看着女人身上的衣服和男人的领子,便可以知道,这个男人是那位女人的所有物。 而对于女人来说那些剩下的布料,不过只是可有可无的边角料罢了。 一般的世家男子都不会做这种行径,因为有损身价,会显得自轻自贱。如果想与妻主显得登对和搭配,重新去定做两套衣服是更为方便的事情,只有领子是女人衣料的,通常是男子自降身价,用来取悦女人的做法。 但现在,陆湫想将自己最为重要的婚服的领子,用沈随安衣服的边角料制作。 “不怕被其他人说……”沈随安低首,轻声耳语,“你是故意要讨好我吗” “本就如此,”他撇撇嘴,“我还怕他们不知道呢。” “……那好,”沈随安点了头,“如果你想,就这样做吧。” 他主动给自己戴上项圈,主动在身上刻下她的印记。他对她的一切都很贪心,且不在乎其他人的话语。毕竟,只要沈随安一个人答应,便足够了。 眼前的少年听到她的回答后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扬起笑脸,看着很招人喜欢。 哪里会在乎呢他分明甘之如饴。 第40章 第四十章 “不、不要……” 不要赶我走、沈随安,不要—— 顾云熙从噩梦中惊醒,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分外清晰,刚刚的梦境也还未散去女人漠不关心的声音依然在脑海中不断回响,他甚至看不到对方一如往常的笑脸,只能远远望着那人的背影,越来越远。 她不要他了,她有了其他人,所以再不会回头了。 不行,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顾云熙低声哭泣,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抖着手,覆住腕上的镯子。这是沈随安送给他的,是他唯一留下的念想,他只有这个镯子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瞒着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真相,为什么要让一切发展到这种境地…… 沈随安要与那个陆家公子结亲了。 大婚之日,就在他生辰的前两日。 顾云熙是在昨日知道的这个消息。这还是他的哥哥笑着对他说出来的,哥哥似乎很喜欢看顾云熙面色惨白、痛苦至极的模样,似乎很享受这种将他也一起拽进深渊的快感,眼前的人浅笑着口中的言语犹如蛇的毒液: “真是可惜……我们云熙没能得到的这份福气,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陆家子捡了去怎样,喜欢沈二小姐给你的生辰礼物吗你本可以是唯一一个嫁出去不用承受家族罪孽的男子……” “是太招人讨厌了吧是在庆国公府也自视甚高认为自己还是以前被捧在手心的幺子吗” “我的好弟弟,你还真是蠢得要命呀……” 后面的话语,他记不太清。或许听到了,但他根本不想去仔细思考其中的含义。哥哥说了许多,顾云熙真正注意到的也只有关于沈随安的。而那位陆家子,顾云熙猜测,应该就是前几日他在草场看到的,与沈随安共乘一马的小少年。 那人并不如顾云熙好看,皮肤偏深,头发乱糟糟,长相也显得太过锋利,不算柔和。但那人年龄小,干净,爱笑,还不怕骑马,不怕那些危险的事物。他跟沈随安在一起时,两人都很自在,他们会互相亲吻、拥抱,会依偎在一起,会放声大笑。 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他对沈随安极为纯粹的、浓烈的爱意。 顾云熙做不到。就是因为他做不到,才会与沈随安渐行渐远的吗就是因为他表现不出来,就是因为他也总是不爱说出口,才会被她厌弃的吗 如果…… 如果他说出口呢。如果他去认错呢。如果他再不要那些无用的尊严,不去嫉妒,不去比较,他放低身段,只是、只是想重新回到她身边呢……即使是个侧室,即使是个通房,他也仍然只属于她一人,是不是,也会比现在好过许多 沈随安是个很温柔,很好说话的人。 顾云熙曾经出于一些对她没来由的敌意,故意做过一些会惹她不快的事情,将她送的礼物毁掉,把她喜欢的画材失手扔掉。他试图以这种方式去报复她哪怕对于沈随安来说,或许不痛不痒。 那人仿佛不会生气一般,总是摆手对他说没事,即便真的有些不高兴了,只需要顾云熙稍微服个软,她也就只叹一口气,再不追究了。 她是极好的人,是最好的妻主…… 顾云熙不想要其他人了,不想去旁的地方,不需要什么自由了。 床榻上的青年泪痕早已干涸,他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前方,胸口一阵一阵地闷痛,身上的寒凉让他虚弱了太多。但他好像并未觉察,只是紧紧握住玉镯,好像握住了它,就能回到自己犯错之前一般。 他要沈随安,只要沈随安。 他想见她 结亲前一夜,陆湫整晚都没睡着 不如说,他在前几日试过婚服之后,就没再怎么睡了,一直兴奋得很。即使想逼迫自己快点入睡,精神上也紧张得根本安静不下来,脑袋里仿佛有七八个人一起敲锣打鼓吹唢呐一般,片刻不歇。 那些人们还在唱歌,一会儿唱他要去跟沈二小姐成亲,一会儿唱他要跟沈二小姐圆房,再一会儿又开始唱他会跟那姓顾的公子一样,被沈随安扫地出门。 烦得要命。 陆湫敲着脑袋,揪着头发想逼自己再睡一会儿,可看着已经泛了白的天色,他到底是放弃了。反正跟沈随安成亲这种日子,他应该也不会犯困,嗯,根本睡不着应该吧。假如眼底有青黑,那就拿些脂粉遮一遮…… 于是陆湫起了身,用了冷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梳洗干净,顺便好好清醒了一下,又赶在卫公公带着人来帮他梳妆打扮之前,先吃了点早饭垫垫肚子。 只是几块梆硬的、干巴巴的饼而已,就着井水吃,强行咽下去他最近一直没吃太好,总是稍微有了一点饱便再不敢吃,今日是以防意外才多补充一些,起码到时候不能让自己的肚子在之后行告庙礼时叫出声,他怕自己婚礼当天被母亲责罚。 待吃完早饭回来,正好见到了门口的卫公公,与他身后那五六个男侍,还有他身边一位穿着十分讲究,带着一副笑面,看着温润亲和的老公公。 “……这是二小姐特意请来为您梳妆的容公公,”卫公公打过招呼介绍道,“容公公的手艺可是一顶一的好,保准让陆小公子满意。” “陆小公子还真是生得端正漂亮,”容公公打眼一看,张嘴就是夸赞,似乎根本不在意陆湫这张脸肤色偏黑,还并不如其他男子一般白皙一样,笑言道,“放心,老夫化过的新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小公子底子这么好,只需稍加打扮便足够惊艳。” “是、是吗……”陆湫被说得不好意思,他觉得这人说的不一定是真但今日是大喜之日,他还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看些,于是笑着回应,“那便麻烦容公公了,请随我进屋吧。” 进了屋后,在那些男侍的帮助下,陆湫穿好了婚服,郑重地给自己戴上与沈随安配套的小领子。早在试穿婚服那日,他就非常喜爱这条领子,如果不是婚服领子实在不适用于普通衣服,他真想日日穿戴着 穿好了婚服后,便是梳妆打扮了。那些人应该早已合作过很多次,彼此配合默契,互不干扰,全程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十分安静。 有人在给他梳头盘发,往他的长发上抹些精油,让头发变得更为有光泽,更为顺滑。有人在给他戴上首饰,之前买回来的项链、手环镯子,还有发簪与耳饰,一样一样地戴到了陆湫身上。有人在为陆湫的手抹东西,又仔细给他画了指甲。至于容公公,则是将自己那些瓶瓶罐罐摆了一大桌,一点一点往他脸上涂…… 他们的动作都很轻,明明是围绕着陆湫在打扮,陆湫却没什么明显的感觉,像是被按摩一样舒服。不过也因为打扮得很细致,所以这次上妆花费的时间,比之前陆椿帮他打扮的时间更长 陆湫本就一直没睡觉,看着镜中的自己被涂涂抹抹,没一会儿就犯了困,想打哈欠,又忍着不敢打,怕显得不礼貌。 “现在时候还早,如果陆公子困倦,可以先小憩一会儿,”荣公公的话语平静而慈祥,叫人安心,“待打扮完毕,老夫会叫醒公子的。” “唔,嗯……”听了这话,陆湫便放下了心,再不支撑,闭上眼眯起觉来。 这短暂的休息时间,陆湫没有做梦。真是奇怪,在晚上应该睡觉的时候,他总是怎么都睡不着而现在那约摸两刻钟的时间,只是被打扮时忙里偷闲的两刻钟而已,他竟然睡了近几个月以来最沉的觉。 “陆公子,该醒了,”有人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要到去宗祠的时间了。” 一觉醒来,恍如隔世。 陆湫迷蒙地睁开眼,只觉得身上发沉,好似戴了无数东西。他想揉眼睛,却被人拦住了,那人叫他不能乱碰,又提醒他看向眼前的镜子。 于是陆湫抬起眼眸。 眼前的少年被打扮得精致端庄,每一处装饰,每一点脂粉,都是用了心思的。不管从哪处看去他都是一个即将嫁与心悦之人的新夫。 可是只需看他睁开眼的模样,便能第一时间被他明亮的、满怀期待的眼眸吸引。即便身穿大红嫁衣,头戴繁复华丽的礼冠,也无法遮盖他眉眼的锋利与少年意气,那些刻板的规矩,也与他身上的迫不及待相违背。 甚至就连他原本偏深的肤色,也没有被随随便便地拿脂粉盖得雪白,而是在原本的基础上,修饰得更为立体,更叫人印象深刻。 “沈二小姐特地叫仔细着点化,莫要把陆公子身上的气质都磨干净了,”容公公笑着说,“陆公子看看,可否达到了二小姐说的效果” “……好看,”过了半天,陆湫才憋出这两个字,又干巴巴地补充,“我这辈子,从未如此好看过……” 但这份好看,是独属于他的。 他仍然是陆湫,仍然是自己。这次,并不是陆湫去扮演、去拙劣地模仿其他世家男子。 而是真正的陆湫,即将嫁给沈随安。等仪式结束,他便可以实现自己多年的愿望,去名正言顺地,喊她一声“妻主”。 沈随安在自家走流程时颇为敷衍。 好在不仅她一个人敷衍,连沈路跟她爹爹都敷衍得很,完全没有对待一位新娘官的态度。毕竟有些流程是对内的,稍微做过一下便可以了,有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直接忽略掉也无伤大雅,她们沈家人是一脉相承的怕麻烦,不喜繁琐的习俗礼制。 不过布宴和结亲可没办法敷衍,况且她也不会在这方面随便。再怎么说,对外也不能丢了身份。 前日陆家送了嫁妆过来,婚房也给布置好了,负责到沈家铺床的是陆湫的弟弟陆椿,沈随安记得他,就在第一次与陆湫见面那日,这人一直试图让自己的哥哥冷静,没想到却被哥哥给惹得气急了。 看来陆家孩子都是差不多,容易头脑发热。 因为说好的婚礼简办,所以陆家那边没有宴席,只有沈家的家宴,还有沈随安几位好友,以及陆湫的几个亲人出席而已,规模很小。尽管如此,沈随安还是去请了两位一顶一的厨子来做菜,再怎么也不能亏了嘴,况且她应该还得跟朋友喝酒的。 或许陆湫也会想吃,只是新夫在流程过后便会被送入洞房了,到时候得给他额外准备一份。 想到这里沈随安抬眼看了天边,此时快到黄昏,恰好有人来叫,她应了墨竹的提醒,起身出门。 该去接亲了。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武氏彻底明白,让那江氏父子活下来就是个错误。 早在陆湫混迹军营的时候,早在陆湫第一次不服管教,惹出事端开始,早在江念第一次进门他就该狠下心动手的 但他却因为害怕惹妻主不满,几次犹豫,最终还是放过了那对父子……结果就是,陆湫白捡了一门能嫁入庆国公府的好婚事,而他与他的椿儿,自此都要被这两个贱人压上一头。 假若能趁机搭上庆国公府的线,被帮衬着提一提地位也就算了,偏偏那沈二小姐油盐不进,完全不理会他们的示好,陆湫也是个纯纯的白眼儿狼,一点不想着为家族出力,这让他们捞不到任何好处。 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去动江念和陆湫了。沈家给江念身边安了人,防止旁人来冒犯她们家二小姐夫郎的爹爹,不管他再怎么想杀死他们,也失去了机会……想到这里,男人注视着坐在一旁身穿大红喜服的陆湫,咬紧嘴唇,眉目中的嫉恨清晰可辨。 小少年今日打扮得格外惹人瞩目,他就知道,这小扫把星表面装得多排斥那些个规矩与礼法,实则内里也有着不少小心思。他擅长用内外反差的方式钓女人,等钓到了蠢如沈家二小姐般的家伙,就开始一个劲儿地献媚,真跟他那个爹爹一样放浪得很,一身算计不知收敛。 更叫人可气的是,陆湫眼看着攀上了国公府的门槛,便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的母亲陆守一,也完全不把他这个当家主父放在眼中了。他只是一味护着身旁的江念,悄声和那人笑谈,连哭嫁都哭不出来。可即便武氏想要借此发作,每次刚开了个话头,陆守一就拦住了他,叫他憋了一肚子火。 在妻主眼中,他连教训一个侧室的儿子都没有资格了吗凭什么是陆湫,凭什么是江念的儿子!为什么这人不干脆死在外面,别再回来!假若那董家女没死,或者再早些把陆湫嫁出去,随便嫁给哪家女人,也比现在这个情况更能让他接受。 但就连他自己的两个孩子也被这陆湫骗了过去,总是向着外人说话,好像在陆府,已经没有第二个人与他站在同一边了一样 门外有所响动,远远传来了锣鼓声,这该是沈家人上门迎亲了。陆守一站起身,随陆湫迎新娘官,她作为家主,是必须在场的陆湫被江念盖上盖头,牵着手一起走出门即便已经遮住了面容,从动作中也能看出他的期待与喜悦。 武氏看不得这种情绪。他怨毒地盯着少年的背影,再无力阻拦。 沈随安下了马,迈步走入陆府。 进门看向前方,只需一眼,便能注意到那一身红嫁衣,洋溢着欢喜的少年郎。 他应该从未戴过如此多的装饰,可那些首饰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累赘,金色与红色交相搭配,看着华丽却不失活泼,有着与他相符的少年气。 虽然不见面容,但沈随安已经能知道陆湫在笑了。小少年的心思很好猜,反应却不一定能摸得准。只是见了他,沈随安便忍不住有些期待,掀开盖头后陆湫会是什么反应。 陆湫身旁应当是他的亲爹爹。虽然外貌与儿子有不少相似之处,但神态倒是半点不像。陆湫的爹爹明显更为温婉,有些怯懦敏感,比较小家碧玉。在送走陆湫时这男人还含了泪,又是欣慰又是不舍,不过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他不敢哭,只能强忍着泪意撑着笑陆守一在这人身后,也不安慰,只是一直沉默。 沈随安就这样走到陆湫身前在摸到对方的手时,她听见了陆湫的声音。 “逸欢姐姐,”陆湫声音放轻,满含欣喜与痴恋,只需一句,便叫沈随安心软了下来,“……我好想你呀。” 沈随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没关系,不差这一会儿。她顺势拉过少年带着薄茧的手,将人带到身边,让他与自己同行慢慢地向着大门走去,还小声同陆湫耳语: “我这不是来了陆湫,婚服很适合你,好看。” “真的吗!”陆湫被她哄高兴了,“逸欢姐姐喜欢,那便是最好的!我也好想看逸欢姐姐的样子……!” “现在可没时间给你看,”沈随安眸中带笑“这么心急呢,先忍着吧。” “噢……”陆湫乖乖应了声。 “等到晚上回房掀开盖头,你想看多久都行”沈随安暗示性地挠了一下他的掌心,“一会儿跟着我走。” “……嗯!”陆湫停顿了片刻才应道。 无关风月 二人迈步出门按照规矩,陆湫向自己的母父行了礼,这才被沈随安搀扶着上了花轿。女人身着婚服的模样英气逼人,位于队伍的最前方策马,在热闹的锣鼓声中,带着她的新夫踏上了回府的道路。 陆湫坐在花轿中,看不见周围,也不知这花轿是长什么样 心脏似乎犯了毛病,不管怎么平复呼吸就是没办法安静,一直随着外面敲锣打鼓的频率不听使唤地狂跳。陆湫抚摸着心口,脑袋里的画面片刻不停。他想象着逸欢姐姐身穿婚服的模样想象着今晚的洞房花烛夜,想象着即将要与自己心悦之人拜堂成亲…… 他最想最想的就是叫她妻主,然后听沈随安喊他一声夫郎。 现在还不能叫,要等礼成之后才可以。陆湫忍得很辛苦,他刚才差一点点就喊出来了。也不知道当真的能叫出来,真的被她承认时,自己该会有多开心…… 从陆家到庆国公府,路途并不算短,不过陆湫一直沉溺于胡思乱想,好似没过多久,轿子便停了。少年屏住呼吸,他的紧张更甚,十分害怕自己做不好。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强压下了自己的忐忑,在沈随安的引导下慢慢走出轿子。 “不用太紧张,”沈随安或许是察觉到了陆湫的不安,低声安抚,“只是个仪式而已,很快就结束了。” “可是,仪式很重要,特别重要,”陆湫强调,“我不想犯错……也不想给你丢脸。” “那就认真一些”沈随安温声道,轻拍了拍陆湫的手腕,“你可以做好的我相信你。” 他要的就是沈随安的相信。 “反正没做好也没关系,”沈随安补充,“我娶你这件事,不会反悔。” 陆湫看不见沈随安,但他在这一瞬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沈随安将会是自己的妻主。她会给他兜底,会成为他的后盾。从今往后,沈随安是陆湫可以去依靠的人。 “好。”他说 陆湫呼出一口气,稳住心神,目光坚定,与身旁人一同迈过门槛。 新娘官与新夫同行在这吵闹的环境中,只有与她交握的手能让陆湫感受到半分温暖。 两人走入一间屋子,虽然看不见,但陆湫知道,这便是堂屋,此时,沈家的家主,还有沈随安的爹爹应该都位于高堂之上,审视着自家女儿的夫郎。而他与逸欢姐姐,即将要拜堂了。 炮竹炸开,乐声阵阵,锣鼓喧天,祝福不断。 一直到有人亮声高喊: “一拜天地——” 陆湫练习过很多次,跟爹爹仔细学了拜堂的礼仪,他竭力去复现印象中的动作,生怕有一点不够格。 “二拜高堂——” 逸欢姐姐的家人会怎样看待他虽然陆湫自觉配不上逸欢姐姐,可他想做到一位男子应尽的义务,想给其他人留下好印象。 “妻夫对拜——” 他做得对吗陆湫觉得自己的思考已经与行动分离了。脑袋晕晕乎乎的他转过身,深深弯下腰,与沈随安对拜。 过度的紧张与最近一段时间的失眠让他状态算不上好,但他仍然完美地完成了这出仪式。他要成为沈随安的夫郎,就必须做到最好。他要让别人看到,沈随安没有选错人。 一直到听见礼成,陆湫才终于起了身。 他做到了。 “送入洞房——”那人声音响亮地宣布。 在一名男侍的牵引下,陆湫一步步,走到那间此后便属于她们妻夫二人的新房。 等到那些对新夫的仪式尽数做完,房门终于被关上,耳边恢复安静后,陆湫才总算放松下来。 他没掀开盖头,除了烛火在跳动的隐约光亮,与眼前布料的红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陆湫不敢低头,怕弄掉了盖头,也怕头冠与发型被弄乱,只能端正坐好。在沈随安到来之前他必须维持着最好的状态。 闲得有些无聊的小少年,只能抚摸着床榻上柔软的被子,趁着没人看,轻轻摇晃小腿解闷儿,嘴角的笑一刻未歇。 只需等到逸欢姐姐回来就可以了。 陆湫不讨厌这种有结果的等待,他甚至有些享受离见到她的时刻越来越近的期待。因为逸欢姐姐一定会来,因为逸欢姐姐选择了他。 “……少主君辛苦了,”刚刚搀扶过他的男侍开口,他说话很轻柔,“奴是二小姐分配到少主君身边的男侍,名为晚黛,不管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吩咐奴去解决。如果少主君愿意,也可以为奴赐名。” “还可以这样啊,”陆湫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也未曾在意过什么名号,虽然他不喜被人跟着,但这人应该也算逸欢姐姐的赠礼,所以陆湫选择收下,“名字就跟先前一样吧,没什么不好。” “是,”晚黛答应着,试探着将杯子递到陆湫手中,“少主君可要润润嗓子这里有水。” “好,”陆湫掀起了一点盖头,只敢小心地抿两口,喝完还自来熟地喊着晚黛,“快帮我看看,口脂有没有被蹭掉” “……没有,和之前一样”晚黛观察了片刻才回答。 “那便好,”陆湫满意了,随口问到,“逸欢姐姐要什么时候才能来啊……” “二小姐现在正在宴席上用餐,需要我去提醒一声吗” “不不不!”陆湫慌忙否认,那边才刚开始宴会,他是绝不能去打扰的“我只是问问,你可不能告诉她我等不及了!这样也太、太不矜持……” “是。”晚黛面色不变,安静下来。 沈随安被好友们拽着喝了不少酒。 之前与顾云熙的婚宴是急办,这次又是简办,好像只要她遇到结婚这种事就没有顺过。不过她那些朋友们可不管里面的门门道道,笑着调侃沈随安刚和离不久就又找回一个新的是不是换了口味,改喜欢这种直接热情的了 毕竟之前有一少年当街跟沈家二小姐提亲的逸闻,可是在王城传得沸沸扬扬,结果才过不到两月,沈随安便将那少年娶回了家。 都已经吃过顾云熙那种级别的美人,还以为沈随安眼光会变得更高更挑剔,结果她居然愿意娶个家世不显、容貌也算不上惊艳,甚至行事十分冲动的少年回去。女子们都很好奇,那个名叫陆湫的男子,是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自己也想不通,”听到其他人的旁敲侧击,沈随安沉思着,因为被灌了不少酒,女人脸颊泛着红,但眼神仍然清明,语气温和,难掩笑意,“反正,他挺好的” 这个模模糊糊的回答和她勾起的嘴角引得周围一阵起哄。不过那些人也知道沈随安的底线,现在时候正好,孟青桓帮忙拦了一下几个喝得不清醒,开始胡言乱语的家伙,李凭提醒了候在一旁的青兰,众人借着酒意说着祝福,送今日的新娘官离席,人家这便是要去洞房了。 出了宴席的沈随安呼出一口浊气,抬头看了眼月亮。 时值七月,院中隐约传来蝉鸣。月亮挂在天空,偶尔被轻纱般的云遮住,不出太久又露了面。现在夜还未深,晚风吹散燥热,叫人舒服了许多。 虽然她有些醉,但意识还清醒着。沈随安去漱了口,洗了把脸,再吩咐人让厨娘开始给陆湫做菜,这才跟着仆役们一起走回新房。 也不知是不是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听外面的动静上,刚刚推开门她便听到了陆湫的声音。 “妻主!” 坐在榻上等着她的小少年仍然戴着盖头,身姿端正,衣服半点没乱,一定是坚持着不去放松,无聊了许久。但陆湫身上完全看不出疲惫,他声音清亮,满是压不住的喜悦。 其余的男侍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房间,守在门口的是墨竹,青兰和晚黛则是一起去备热水了。 “嘿嘿,妻主,妻主大人,”他像是叫上了瘾,不住地念着,还像炫耀一般跟她讲,“逸欢姐姐,我可以喊你妻主了!” 沈随安本来还想装正经些但看到他这幅透着傻气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走来陆湫身前隔着盖头戳他的脑袋:“这么开心” “就是很开心啊!”陆湫语调上扬,“我一直都想——” 一句话还没说完,沈随安便直接摘了他的盖头。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她在这种时候,很容易失去平时的耐心。 不想等了。 因为摘得太快,那金色的头冠被带得摇晃了一下,又很快稳住,沈随安总算得以完整看到陆湫的容颜。她早就听说那位容公公化妆手艺好得很,对此却一直没有概念。 一直到她看见眼前这张她早已记得足够清晰,却又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脸。 她见过陆湫许多次,明明已经十分熟悉对方的容颜。可今夜的陆湫,是格外的好看。 原本就优越的底子,靠着细致的修饰,将一切的优点都彻底展现了出来,不管哪一处都在吸引人去看、去碰。先前穿了耳孔的耳朵挂了金色耳坠,脖颈间则是陆湫的小领子,与她身上衣服的布料相同,连他的额前都有着额外的头饰。可不管是那身大红喜服,还是他身上无数精雕细琢的华丽装饰,都比不过一双眼眸明亮。 在看向沈随安时,陆湫的眼瞳中是无法压抑、无法隐藏的纯粹的爱恋。他说过很多次了,但沈随安还是想听他继续对自己说心悦,说喜欢,说爱。 一时间,沈随安忘了那些文绉绉的形容词,也想不到合适的比喻,她所有的文采被酒精转化成了一种源于本能的冲动—— 这是她的所有物,所以她要在上面留下印记。正如同那一小块领子,时时刻刻标记着,陆湫已经属于她了。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陆湫本能地眯了眯眼,那光线并不强烈,但也会有一瞬间看不清东西。在彻底缓过来之前他便听到了沈随安的声音: “很漂亮,陆湫,我的夫郎,”女人俯下身,勾起他的下巴,迫使陆湫仰起头,凑近了来看他,酒气氤氲,气息温热,“你一直都想什么……嗯” 好近。 逸欢姐姐今日的打扮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看,这便是他最想要的神仙姐姐。他本以为神仙姐姐永远都只能活在他的梦中了,可今日,梦成为了现实。 此刻,神仙姐姐在看着他,只看着他一个。 “一直都、都想……”陆湫的脸彻底红了,耳朵也未能幸免,却依然没有别开视线,生怕眼前人跑掉一样紧盯着沈随安,结结巴巴地说出那几个字,声音越来越小,“想、叫你一声妻主……唔——” 她吻了上来。 陆湫本能地闭上眼,他感受到逸欢姐姐托住了他的脑后,防止他重心不稳。他闻到了对方口中残留的些许酒气,以及身上的浅淡的植物清香。这个吻比之前他经历的那两次更凶猛,更不顾他的感受。但他喜欢,喜欢被对方索取。 逸欢姐姐,妻主大人,可以再多一些的…… 不想停下来。 陆湫丝毫没注意,原本托在他脑后的手正向下抚去,像是拆开一份礼物一般,将他颈后的红绳轻轻一拉,那条小领子便被彻底解开。 一吻结束。接吻经验不够丰富的陆湫正在努力调整状态,想找回些许神智。但就在他完全恢复过来之前耳边传来了女人的笑音: “原来,长这样啊……” 她的指腹触碰到陆湫的喉结。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陆湫自打有记忆以来,便从未给其他女人看过喉结。 这是男子的特征,是男子只要稍微展露些形状就会被说成是放荡妓子的位置,是男子要好好保护着只能给妻主看,只能被妻主抚摸的重要部位。不管他再怎么不听管教,再怎么挑战礼法,也从未在自己的贞洁方面放松过。 那么,他便理所当然地不知道,他的颈部其实异常的敏感,只是被稍稍触碰,就……十分让人在意。 沈随安与他喉结接触的位置,像是升起了一簇火焰,在陆湫的脖颈和小腹处发烫。他未经情事,但也曾有过幻想,所以此刻他半点不敢乱动,连呼吸都放缓了可本能的吞咽动作让陆湫的喉结还是上下滚了滚。 一瞬间,陆湫觉得自己要直接蒸发——她必然注意到了 “这么紧张……”她声音很轻,越靠越近,低声下达命令,“不许躲。” 不知是不是空气中的酒味,弄得陆湫也如同喝醉了一般迷蒙。 他很听话。 即使这条命令不存在,他也一点都没想过要躲,反而更为主动地往前凑了凑,把自己的颈部完完整整地展示在妻主面前 她是可以看的,只有她可以,想怎么看、想怎么做都没关系。毕竟,沈随安已经是他的妻主了虽然害羞,但陆湫想要跟妻主继续往下进行,想再多、再深入一些 于是他感受到,眼前的女人在自己的喉结处印下一个吻。 她并没有立刻退开,而是稍微在那里贴了一小会儿,直到陆湫被她的呼吸弄得忍不住身体发抖,这才算是满意了稍微拉开了些距离,含着笑低首看他。 陆湫缩了缩脖子,仰着脸,小声开口:“妻、妻主……” “……怎么”对方的声音带着一点哑,兴味十足。 “我们、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啊……”虽然话语矜持,但陆湫双目亮得很,早已迫不及待。 他的右手摸到了嫁衣的盘扣,好像下一秒就要亲自动手宽衣解带,等不及跟她往床上去一样。 “要脱衣服吗……”陆湫像是做贼一样悄声问。 “……你是不是太急了些还没沐浴呢,”沈随安听得好笑,她不再站着也没继续刚刚的亲密举动,而是直接坐在了陆湫身边,侧头问他,“再说,下午一直没吃东西吧,肚子不饿” 被提醒了一下,陆湫才想起来自己腹中空虚。哪里是今天下午没吃,他从昨天下午一直到现在,也就吃了两块干粮饼而已,身体早就饿过了劲儿,感知不到难受了 其实陆湫胃口很好,爱吃,也能吃很多。可大婚之日洞房花烛夜,他怎么能破坏气氛地说自己肚子饿,要吃东西呢 所以在刚刚等待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提吃的,饿了也不能提,现在是眼前的妻主更重要。就连晚黛端给他,说是逸欢姐姐叫人提前准备的糕点,他也推拒了一口没碰。他怕吃完之后就开始感到饿,怕弄花了妆,弄脏了一身衣服。 要是因为贪嘴,破坏了和逸欢姐姐的第一次圆房,陆湫恐怕会后悔一生。 但他没想到,是逸欢姐姐主动提出来的。 陆湫纠结了好半天,语气干巴巴,摇摇头,硬是说了谎:“不饿。” 可这个谎言被戳破得太快。 沈随安拍拍手便有人开了门,进来布餐。桌上的菜肴是新做出来的,还正热乎,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陆湫早已沉寂许久的馋虫又被勾起,肚子叫嚣着想吃些东西,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不饿还响”身旁的女人挑眉,搂着夫郎的肩膀,示意他的肚子。 “……对不起。”陆湫难堪地低下头,今天他一直坚持到现在都没做错事,没想到在最后这里破了功。早知道应该提前注意自己的肚子,不能太饿的,被逸欢姐姐听到这种声音也太丢人了 而且他还说了谎…… “我只是不想、不想耽误晚上的事情……”陆湫往沈随安那边靠了靠,“抱歉……” 可哪怕看破了他的谎言,沈随安也丝毫没有责怪之意。她望着身旁的少年笑,声音温和:“没关系。现在就别忍着了先吃点。” “不用着急的,这才几时” “陆湫,我们的日子还很长,不差这一会儿。” 为了吃东西,晚黛帮陆湫取下了有些重量的头冠,还有他额头与手腕上的装饰。现在的陆湫看起来素净了一些,更像他平时的模样了 陆湫吃饭的样子挺乖。 眼前的小少年小口小口地一点点吃着东西,发出的声音很轻,偶尔还抬眼偷瞄,被沈随安发现后又立刻低下头,应该是因为刚刚那回事不好意思了。不过只是稍微饿久了而已,沈随安并不会觉得陆湫失态。 结亲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她看得很开。今晚的婚服、今日的妆容只是一日的光景,陆湫不可能日日打扮的华丽,不可能天天穿戴那么多饰品,美丽的容颜会老去,漂亮的装饰也会落了灰尘,这些都不够长久。只有真正相知,相伴,互相扶持,才能走下去。 人活着就该开心些作为庆国公府的二少主君,他不需要连在自家院子都日日端着姿态。沈随安更希望他过得轻松自在。 从此以后,云水居便是她们妻夫两个的小家。 她们需要接纳对方成为自己的家人,也需要让对方看到自己最为真实的模样,所以没必要处处拘谨。哪怕是重要的新婚夜,饿了就吃东西,这算是什么罪过吗即使是,她也不会在乎。 之前听沈明琦说,陆湫胃口很大,不挑食,特别能吃。但到目前沈随安只看出来他不挑食了能吃倒是没怎么见过。 在她面前陆湫的食量很正常,并不算多,跟她妹妹那个饭包子可完全比不得。沈随安猜测,可能是在军营吃不到什么好东西,陆湫才只能多吃些回来之后养一阵,食量就正常了 她一边喝茶,一边看陆湫吃饭,有种看乌裘吃肉的感觉。沈随安嘴角微扬,心里在想,小家伙挺可爱,就是还有点瘦,该多吃些 不过陆湫没吃太久,便放下了筷子,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妻主,我吃饱了” 沈随安看一眼剩余的情况。原本是三道菜,两荤一素,外加一碗精米饭,都是叫宴席的负责厨娘亲手做的,味道没得说。现在,饭被吃掉一多半,菜每样都动了但动得都不多。 “尝起来怎么样,有喜欢的吗”沈随安问。 “都很好吃,”陆湫说话时,可疑地将视线挪开了看着有些心虚,“嗯……都喜欢。” “……行。” 看起来是吃不惯。 等之后还是叫家里的厨子给他弄些家常菜试试,陆湫恐怕是适应不了那种道道加工弄出来的宴会菜肴。沈随安想着看来不挑食这一点也要被排除了要是陆湫不愿意说,她还得多注意一下对方的口味。 仆役们帮忙撤下了餐盘,不过这次,晚黛没有离开房间。在行房之前陆湫得先沐浴更衣。这一身繁重华贵的婚服,还有脸上一层层的脂粉,怎么也不适合亲近。况且,沈随安也想洗一下再说。 只是,本该跟着晚黛去隔壁备了浴桶的屋子沐浴的陆湫,却犹豫着走到了她身前 “怎么”沈随安见他没走,也不起身,只是抬头看他,很好奇自家夫郎会做些什么。 “……好可惜,”陆湫看着有些不高兴,撇了撇嘴,闷着声音说,“打扮了那么久,妻主也觉得好看,可……只能用上一会儿而已。” “没事,”沈随安笑道,“想打扮有的是机会。不过,总不能将这身婚服蹭上太多脂粉,对吧” “嗯。所以……再来一次,好吗” 他望着沈随安,目光带着渴求。 “我还想……” “什么……”沈随安一时没懂他的意思。 直到对方凑近。 这次是陆湫第一次主动去亲吻沈随安。他的动作笨拙,除了靠近,贴上试探之外,再无其他办法。等已经亲到人之后,都不知道该如何去继续,只是凭着本能去动作。沈随安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揽着人坐在自己腿上而陆湫也顺势抱住了她。 近乎缠绵。 二人紧贴在了一起,陆湫环住她的脖子,一味靠近,索求,好像不管给他多少,贪心的少年都会觉得不够。 直到沈随安推了推陆湫的胸口,示意他适可而止,陆湫才极为不舍地放开了一步三回头地随晚黛去沐浴更衣。 晚黛帮助陆湫清洗着长发虽然动作妥帖周全,但心绪早已飘远——眼前的少年和他的前主人,还真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想起了沈二小姐问他的话。 “尽心尽力服侍陆湫,或者继续在后厨帮工,你可以选,”她撑着头,声音平淡无波,“问你只是因为你更有经验,不用重新教规矩,当然,做事什么的要老实一些你应该清楚……怎样,可考虑好” 他选择赌一把。 毕竟他无法离开沈府,也无法担任其他受信任的位置。他本就是背叛原主之人,再没有人会相信他的忠心。这次的机会来之不易。虽然沈二小姐一定会安插人暗中看着他,但晚黛也仍然觉得值得一试。 一个男子在后厨做工,即便有武艺在身上但碍于规矩,也难以施展十之二三。更何况,武艺只能保护他身体上不承受太多痛苦,可有些排挤是作用在其他方面的。 原本就在沈府的那些个女人,对待他从来没有好脸色。确实,毕竟男子本就如此,不管做什么都会被觉得不够格,动作稍慢了些就会被教训。虽然比起在顾云熙身边还是好上了许多,起码不用承受蛊毒与针刺的痛苦。但他也明白,在那只能算是苟活。 如果这位陆公子能比顾云熙稍微好上一点,他便算赌赢了 只是,晚黛从没想到,陆湫会是这样的人——一个藏不住秘密,一心喜欢沈随安,把情绪都写在脸上的笨家伙。 纯粹,干净,甚至有那么点蠢。 但人还挺好的——在陆湫拒绝吃糕点后,还补充提了一嘴,问晚黛要不要吃。当然,晚黛果断拒绝了来自主子没来由的亲近总是叫人心生畏惧。 可这个陆湫……接触半日下来,晚黛觉得,应该没什么值得他畏惧。 就是话有点多。 “唔……不知道逸欢姐姐喜欢什么口味……改天问一问,我也想学做菜的……但我总是做不好。” “刚才那些菜真的都好好吃,可是要是吃太多,绝对会显得我胃口太大,不成体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一次。” “你说,我忽然把妆容全部洗净,逸欢姐姐会不会嫌我不好看啊……” “你动作快些呀,我想早点回去——” “啊,我跟你说的话,你不会告诉逸欢姐姐吧!”他嘟嘟囔囔的,一直在念叨,这句话说完,还猛然回过头质问身后的晚黛,“不许说出去,知道吗!” 被他忽然的动作弄了一脸水的晚黛,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和脑袋都好累,硬着头皮回复:“……不会的。” “那就好!”陆湫看起来满意了继续在碎碎念,还不停地催促。 还好陆湫不要求晚黛必须回复,不然他甘愿回到后厨。晚黛并不擅长聊天,他没有做过这一类的训练,性格也与活泼健谈毫无干系。之前在顾云熙身边,几乎不怎么需要谈话技能,毕竟顾小公子从不会和他说自己的心事。 可这个陆湫是怎么回事…… 晚黛麻木地先把自己脸上的水擦干净,这才拿了用专门的干发布去帮陆湫一点点捋干长发 今晚的工作还远未结束。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沐浴之后,身子比先前放松了许多。 陆湫虽然着急,但也不能身上还沾着水就冲出去,只能让晚黛好好擦了三四遍头发,又将身上的水一点点擦干,穿好舒适宽松的里衣,再披上外衫,这才能回房。 也不知一会儿行房会不会吹熄烛火。陆湫心想。 他身上的疤太多,背部满是伤痕与印记,腹部则是有一处明显且狰狞的刀伤,看着还有些吓人。他自知这些痕迹不好看,可既然已经生活在了一起,那迟早会被知道的,也瞒不住。况且,决定要不要点灯的是沈随安,不是他。 ……还是先回去更重要。 陆湫甩甩头,加快了脚步——他直接小跑了起来,沐浴的偏房离二人的婚房很近,几乎没多远就到了。 “妻主大人!”陆湫敲敲门,推开一条门缝,探了个脑袋出来,“我洗完了……!” 坐在榻上的女人手捧书卷,烛火映得她脸庞染了暖色,看着温和而文雅。闻言,她稍抬眼眸,将书卷放置在旁侧的矮桌上,温声道: “进来吧。” 小少年脚步轻快地跑了过去,连门都忘记了带上,还是跟在身后的晚黛帮忙关了门。几个男侍候在门口另外也有人重新开始备热水,等主子们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 陆湫就没想过往别处走,直直地扑到了沈随安怀中,抱住了心上人就忍不住咯咯笑。结果刚笑几声,女人稍用力一带,下一刻二人便来到了榻上,刚刚穿着的鞋子也被蹬掉了,没人去管有没有摆放好。 像上次带他上马一样也不管他同不同意,要么一声不吭,要么形式上倒是问了,动作却早已先一步进行。她就是仗着陆湫喜欢她,所以对陆湫格外随便。陆湫似乎有点发觉,在他面前的逸欢姐姐其实也不都是温柔的,偶尔还会故意来逗他,有时候的方式还有些恶劣。 可陆湫偏不会讨厌,偏爱惨了沈随安给他的一切。 此时的陆湫被她搂在怀中,趴在她身上。怕自己压到了妻主,陆湫稍稍撑起身子,但还是离她好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见女人眼底的笑,看到她颤动的睫毛。 “妻主……”陆湫呢喃着,也不知是方才沐浴的水过热,还是此时面对他的羞,他只觉得脸颊总在发烫,嘴巴不自觉说出真心话,“……你好好看。” “你也好看,”沈随安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勾起嘴角,轻声问,“关于房事,家里人有教你吗” “有有过……!”陆湫抿唇,点点头,语气认真极了,“我会好好服侍妻主大人的!” “第一次,可能会不太适应,”她看陆湫撑得难受,把人摁下来,抱在怀里,用力揉了揉陆湫还带着些湿气的头发,“……如果哪里难受了,你要跟我讲,不能自己忍着,好不好” 身上的外衫是什么时候被脱掉的陆湫有些迷茫,顺着沈随安的力气,完完全全趴在了对方身上。里衣很薄,他可以感受到沈随安的体温,对方的嘴唇就在他耳边,一呼一吸都能感受到,弄得陆湫更热了。 “唔、好……”陆湫都快不知道对方问的是什么了,但还是小声答应。 他现在也一样贴着沈随安的耳朵,因为怕惊扰了妻主,只能放低了声音。妻主刚刚说,是叫他不要……不要忍耐陆湫在沈随安怀中蹭了蹭,把那个问题抛诸脑后,选择在开始之前主动坦白自己纠结的事情。 “不过……我身上有好多疤痕,妻主大人若是不喜欢,我们就熄了烛火再继续吧……” “这我可没看见过……”她的回答听不出半分嫌弃,反而像是十分好奇一样顺着陆湫的话问道,“在哪里这里可有……” 那如玉般的、稍带凉意的手指,触碰到了陆湫的皮肤。 陆湫睁大眼睛。 “还是在这里” 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每碰一个地方,似乎都会勾起无穷无尽的欢愉与欲念。陆湫本以为自己的身体很粗糙,在这种事情上或许反应会很慢……可只要是沈随安去碰,便不一样 只是稍微碰了碰而已,身体便不断产生着陌生的、令人有些害怕的感觉。他在颤抖。可沈随安偏觉不够,试探着轻咬他的耳廓,偶尔还含住他那已有耳孔的耳垂。 少年不自觉软了腰身,呼吸紊乱。 有些……受不住了…… “妻、妻主……”陆湫慌乱地低声呜咽,眼中不知何时已经盈了水光,“呜……” 沈随安胳膊被抱着,对方不撒手,她也便不管,任由陆湫抱。 刚刚哭得那般厉害,现在倒是睡熟了。 屋内烛火已然熄灭。刚刚叫了水洗了身子,见他已经再无力气,虽然直到最后,这贪心的小少年还一直念叨着想继续,沈随安也没允许,而是抱着还在哭的人慢慢哄,没过多久便听到了他的呼吸逐渐平缓。 果真还是不同的。 沈随安不了解那些个男德男训,但她从顾云熙那里知道,世家男子行房的准则便是不能冒犯,要极少出声,绝不可以像个妓子一般放浪不堪。 每每要出声时,顾云熙哪怕是无法忍住声音,也只会漏出一点叫人听不清的闷哼而已,而且绝不会多要,还提醒沈随安莫要在房事上只顾着舒适,忘了礼数。 是啊,跟沈随安行房,他为的只是那一点礼数,只是迫不得已时才会做的事情。毕竟第一次圆房时,顾云熙的眼神是那样痛苦,哪怕房间一片黑暗,她也能感受到身下男子的恨意。 明明是他主动提出,可偏像沈随安逼迫了他一样 若非被家中人催促,又被李侧君提点过几句,顾云熙绝不会同她圆房。二人少数几次房事,都未曾有过什么交流与缠绵。哪怕是关系稍好的那段时日,顾云熙也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配合的动作,稍微晚一点赶她走而已。 可陆湫不是这样 他有些热情过度了,索求几乎一刻不停,还爱哭。虽然哭着,动作倒是没打半点折扣,弄得沈随安偶尔都得安抚他几次才能稍稍缓一缓。看样子这种时候,陆湫应该是没什么意识,全然凭借本能在继续要。 缠人得很。 而且,他不仅爱要,还总想着叫沈随安舒服些。虽然从行动上能看出来陆湫的努力,但毕竟是第一次,太过生涩,带不来太多的快意。沈随安觉得这种情况多来几次,自己可能会挺不过今晚,只能边骗边安抚地叫陆湫歇了心思。结果怀里人还以为是自己犯了错,哭得停不下来,一声声道歉,希望妻主不要讨厌。 嗯……感觉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难搞。 陆湫在那些时候,根本听不进去人说话的。而且还很怕被她拒绝。 小可怜。 “妻主……”原本只是抱住她一条胳膊的小少年不住往沈随安这边凑,把自己整个都挤到了她怀中,还在咂吧着嘴梦呓,“吃……” 她是什么好吃的吗 沈随安看着好笑,帮陆湫拍了拍背,对着少年的耳朵念了几句话,见对方安静下来,这才放松了下来。 他肯定是累了,毕竟新夫那边的流程比她这里繁杂太多,恐怕昨晚就没休息好,待到白日,还是别急着赶陆湫起来去拜见母父了,叫他多睡一会儿。 这是陆湫这么久以来,睡得最为踏实,最为平静,也最长的一觉。 一夜无梦,一夜安稳。 他太久没休息好了。 从最开始被抓回陆家,到后来的半月逃离,再到待嫁的那些时日,陆湫从未真正安定过,他要么在恐惧,要么在期待,唯独没有过放松。一直到现在,真真正正与自己心爱的人圆了房,他好像就没别的过分紧要的执念了。 所以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日光透过那遮窗的布,让屋子不至于一片漆黑,从缝隙中可以看出,外界早已大亮。周围的景象很是陌生,陆湫反应了好半天才想起,这里是沈府,是云水居。 是他和沈随安的新房。 感觉没睡够……陆湫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 “……小主,要现在起床吗”一直在阴影处等待的晚黛开了口昨日陆湫嫌他总念二少主君太长了,便叫他在自己人这边简化了称呼,“二小姐吩咐,不用着急拜见家中长辈,可以先歇息够了再起。” “……啊!”听了这话,陆湫一瞬间便将困倦抛诸脑后,反应过来顿时急了,都没注意到身上的酸软,“现在、现在几时了” “已是午时。” 午时。 不好。 怎么会有新夫在结亲头一天就贪睡到正午的!他本该早早起来收拾妥帖,好拜见沈家家主和主君,恭敬十足地敬茶,给她们留下一些好印象。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逸欢姐姐的家人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好吃懒做的! 这种情况他是想彻底歇着也没了心思了,急急忙忙叫晚黛帮忙收拾,想着能不能补救一下,结果刚刚净面漱口结束,想穿衣服时,便有人推门进屋了。 “醒了” 沈随安早已穿戴整齐,一席素净青衣叫人赏心悦目,着实让陆湫抬眼便晃了神。她径直走来,坐到陆湫身侧,这时候陆湫才注意到,沈随安脚边还跟着那只他曾见过的小黑狗。 “还困吗,要不要再多躺一会儿” “妻主……我——”陆湫张了张嘴,不知为何,沈随安一来,他便没有刚才那般慌乱无措了,只是看着她,想寻求她的帮助,“我……抱歉,我贪睡了好久,错过了敬茶……!” “没事,小事而已,莫放在心上,”沈随安揉了揉陆湫的头发,下面的乌裘绕着二人的腿打转,“待一会儿吃完早饭,我与你同去。” “她们会因此不喜欢我吗……”陆湫有些忐忑,抓住沈随安的手。 “管其他人喜不喜欢的,”沈随安笑了,“你是嫁给我,又不是嫁了旁人。谁不喜欢,也冒犯不到你。” “噢……”这话要是叫他母亲听了去,可能会觉得是大不敬吧。陆湫悄悄心想。 “所以,还想睡会儿吗”她再问了一遍,“夫郎” ……还想。 陆湫其实还困着,刚刚是被吓清醒的。这下不怕了,困意便又一次上涌,身上那些疲惫跟酸疼原本还能忽略,现在又明显起来了。被沈随安一问,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脸有点红。 “想就去歇着吧,醒了再说。实在不行就明天去。” “那我真去睡了……”陆湫试探地问着。 沈随安没答应,而是干脆把人推回床上,强行让他躺下,还顺手给裹好了被子。 “好好休息,”她低头将陆湫额前的碎发拨开,“我就在这里。” “妻主,”陆湫便在被子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摸过沈随安的手牵着,嘴角满足地勾起笑,望着她,又念了一遍,“妻主……” “我以为睡觉要闭上眼”沈随安挑眉。 陆湫这才不再说话,乖乖闭上眼。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沈随安本也没什么事可做,待陆湫睡熟了便抽出了手,在房间中逗狗。 乌裘是只性子活泼的小狗,爱玩爱叫,但陆湫此时在睡觉,每次小狗想叫出声都被沈随安提前制止了,弄得小狗哼哼唧唧了半天,十分委屈,以为自己被主人讨厌了。最后非得被沈随安抱在怀里摸摸毛,给狗都摸到睡着了才安静。 看着睡着后小爪子偶尔弹动一下的乌裘,沈随安觉发现,它跟床上熟睡的陆湫倒是有那么点像——睡熟了都爱乱动 陆湫睡觉不太老实。偶尔小声哼哼就算了,声音也不大打扰不到她。最主要是他睡觉爱黏人。就算把陆湫推到旁侧,睡着睡着要不了多久,小少年就又像是被吸引一般,贴近了沈随安,抱着她不撒手。 按照正常礼制规矩,睡觉时应该是妻主在里侧,夫郎在外侧,方便男子夜间服侍自家女人。可昨夜这样睡时,半夜沈随安觉得身体燥热,醒来睁眼一看,自己已经被陆湫整个人堵在了墙边,两个人挤在一起睡觉。那么大的床,她俩堆在墙角,只占了一半不到的位置。 大半夜的,沈随安也没想叫醒他,沉默地把陆湫往外挪。 她自己一个人睡久了,完全不知道和其他人同床共枕的感觉,本能地想躲,而陆湫也不知为何,偏偏想往她这边凑,弄得两个人在床上你追我赶。一个晚上她醒了三次,挪了三次。到后面,沈随安也累了,干脆任由他抱着,热点就热点。 看来还得习惯一阵。沈随安叹了口气。 娶夫果然不是一件小事,生活中的种种方面都会因为家中多了一个人而改变。见床上人似乎动作比之前多,可能是快醒了,沈随安叫了人帮陆湫准备些吃的。 陆湫这一觉睡了约摸一个时辰。 他是含着笑睡的。知道沈随安在身边,陆湫其实没那么容易入睡,但身体上的疲惫还是战胜了精神上的那一点悸动最后醒来也不是因为睡够了觉,而是肚子太饿,硬生生饿醒了。 睁开眼后,记忆上涌。 他想起了今日第一次醒来时,沈随安告诉他没事,叫他去睡觉。想起了昨日大婚,对方掀开他的盖头对着他笑。想起昨天夜里那旖旎缠绵记忆,无法控制的颤抖,和沈随安的安抚。 并不疼。 或许是陆湫的忍耐力远超其他人,他昨夜的记忆没有一点与疼痛有关。可是即便如此,陆湫也表现得并不好。他配不上沈随安那般的温柔。漫漫长夜,陆湫只记得自己分外紧张,难以控制情绪。 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即便是沈随安,也无法唤醒少年迷乱的精神。 “……陆湫,你会受不住的……”她一下一下抚摸着陆湫的脊背,“别着急,乖……” “不要……不要……!” 小少年拼命摇着头仿佛这份安抚,就是妻主在对他拒绝。就是妻主不再喜欢他了一样,叫人心生恐惧。他不要这样,他想让妻主得到他,而他也一样,在贪图着—— “我要,全部……”他近乎是在祈求,哭腔压抑不住,“妻主的,都要……” 沈随安应该是劝了他好多次。但他……几乎把爹爹教的东西全部忘光了,一味地主动不顾妻主也不顾自己,最终一句都没听进去。 然后就在妻主面前丢人了。 陆湫甚至能隐隐约约想起在仆役过来帮忙洗身子时,沈随安那无奈的叹息。 “别一直抱着我不放,陆湫,听话,松手。”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陆湫红透了脸,自己缓了好久,才慢吞吞地转过身,第一眼便看到了闭目坐在椅子上抚摸着怀中小狗的,沈随安的身影。 “妻主大人……”陆湫小声开口,然后用被子欲盖弥彰似的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 闻言,那人忽然睁开眼明丽的眼眸叫陆湫心神一颤。 她并未睡着,见陆湫看过来,嘴角勾起笑:“这下睡够了” “嗯、嗯……”陆湫呐呐应声,忍了又忍,最终掀开了被子,只穿着里衣便坐起了身,语气纠结极了,眼巴巴看着她,“妻主,你过来好不好……” “怎么”沈随安问着,但还是站起身,把乌裘放到了旁边的小垫子上这才走过来,坐到床边,看着陆湫,“有话要说” 陆湫忙不迭点点头,跪着挪了几步,从背后抱住她,双手环住她的脖颈,脸颊在她后颈处蹭。一开始只是沉默,等沈随安试探着叫了他的名字,陆湫才终于轻声开口。 “妻主……”他小心翼翼地问,还吸了吸鼻子,“我……昨夜是不是,太放纵了……” “咳,”沈随安有些想笑,但她怕笑出来会叫陆湫更难过,强行压下笑音,“其实是有点……不过我不讨厌。” “就是,我……在那个时候,就是想多要一些……”陆湫放弃了什么羞耻,心一横,干脆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她听,“我喜欢跟妻主亲密……忍不住……但我又不会、不知道怎么叫妻主也舒服一些……对不起” “没事,有些事情刚开始不熟悉,没有默契,也是很正常的,”沈随安抓住陆湫的手,缓声道,“多来几次,多习惯一下,便知道怎么做了。” “多来……!”陆湫本就是忍着羞耻的,听了这话,身体慢慢向下滑去,把整张脸都埋在沈随安背上耳根都红透了,“唔……好。” 要、要多来吗多来是几天一次啊,是不是今晚也要做……其实他身子还有一点没恢复过来,但那些疲惫对于有过从军经历的陆湫来说完全不算什么,既然妻主这样说了,那……今晚一定也有! “一会儿先吃饭,再收拾一下,”沈随安开口,“晚点带你去见我家里人,下午是家宴,到时候都得认识一下。” “嗯……”陆湫闷闷地回答,自顾自胡思乱想,还没从刚才那句多来几次中走出来。 “真是不懂规矩!”李昭合上扇子,语气不善,“一个刚进门的新夫,连早起敬茶都忘了时间,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来!逸欢还偏惯着他,这是什么意思,在给我们示威吗!” “莫气,好弟弟,莫气,”赵岚卿眉眼舒展,声音轻柔,说话慢慢的,“逸欢对喜欢的事物总是太过固执,你跟她夫郎置气,就是在和她作对了,别到时候为此伤了家人和气。” “嘁,不过一个刚娶进门的男子,就值得她胳膊肘往外拐”李昭轻啧一声,表情不屑。 “……这毕竟是她主动求娶的,”赵岚卿规劝道,“起码,这孩子不该是个坏家伙。待我仔细看看,稍微了解一下,咱们再商量也不迟,是不是” “以他那个性格,坏也坏不起来,”李昭早看透了陆湫,“他纯粹是蠢,根本没有能做好正夫的能力。” “是,是。”赵岚卿应和着。 “看看康程家里的冯小郎君,把自家妻主的一切事务都能打理得妥帖周到康程一开始不也是不愿要这门婚事现在为了冯暮,连个侍君也不纳了……”李昭絮絮叨叨。 “……你若实在放心不下,等过几月,给逸欢选个听话些的侍君也并非不可,”赵岚卿思量着,找了个折中建议,既留下了自家女儿喜欢的男子,也给了李侧君一个面子,“不过,这事儿先不着急,待我先了解一下那陆湫的性子再说。若是真的蠢笨至极,也该早些做好打算,看看哪家有合适的……” “也不知这笨家伙是哪儿惹了逸欢的惦记,真是叫人可气……”李昭哼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水才提起“不过说起侧君人选……岚卿,前几日我收到了一封信。” “哦”赵岚卿偏头看他,“怎么,哪家人给你提了人选” “不……是来自那位顾小公子的,”李昭慢条斯理地说,“他来求我,说想和逸欢见面,说还想重新回到沈府,回到逸欢身边,哪怕是……以通房的身份。” “哎呀……”赵岚卿听着好笑,虽然依旧温柔,但语气似乎稍冷了下来,与自家女儿不高兴时几乎一模一样,“这还真不像那个眼高于顶的顾云熙说出来的话语。” “也不知顾家现在是什么景况……”李昭叹了口气,“虽然家族是个拖累,但我一直算比较看好云熙,就是觉得他性子傲了些。但现在,他应该再无之前那股骄傲劲儿了……” “所以你是想……把顾云熙要回来”赵岚卿的表情不太赞同,“逸欢不喜欢他,我也不怎么喜欢。况且都是被退回一次的男子了……” “好哥哥,你可知,女人为何都为那种难以采折的高岭之花着迷”李昭抬眼笑道,“其实她们喜欢的不是清高,而是那花朵被摘下,直到属于她们的那个过程。” “顾云熙有着一张漂亮的脸,只要他没被旁人碰过,只要他在逸欢面前学乖些……便不会有人争得过他。” “只是,我得亲自去看看,他到底是真学乖了,还是装出来的。” 吃罢对于陆湫来说的早饭,又被晚黛梳妆完毕的陆湫十分新鲜地走出了门。 此时已是下午,阳光热烈,暑气弥漫。先前来沈府,都是以客人的身份,但现在,他是沈二小姐明媒正娶的夫郎,也算是云水居的主人家之一了,所以逛起来相当坦然。 沈随安也陪着他,每走一个地方便帮他介绍,这边是书房,那边是会客室,还有储藏间,专门用来创作大型画卷的房间,院子里的田地,屋檐下的燕子窝…… 云水居的一草一木,他都极为感兴趣。 陆湫今日穿了明黄色的衣衫,还戴了花朵形状的金耳饰,边走边在他耳朵那里晃着。他身上的衣衫都是新的,是挑选婚服那日顺道挑的料子,陆湫之前穿的衣服大多都有些老旧了,颜色也多暗沉,没有少年朝气。因为是类似军中女人的风格,所以看着并不活泼。 待之后选衣料做衣服,他大可以挑王城中男子们喜爱的亮色,也可以选跟妻主的衣服相称的色调。陆湫喜爱不影响活动的类型,所以除了偶尔会穿着的长衫之外,也定做了一些劲装,不过待会儿会去见家中长辈,还是选男子制式的装扮更为合适。 沈随安走在陆湫侧后方,时不时能看见小少年的笑脸,他现在精神已经基本恢复了,脚步很快,要不是有沈随安跟着,说不定陆湫都能跑起来。而跟着她们俩一起到处走的乌裘显然对陆湫敌意很重不住地冲着他吠叫。 “对了,陆湫,”耽误了一个上午,沈随安可算想起自己早已决定好的事情,笑言道,“随我来这边。” “什么”听到这话,陆湫不再往前走,飞快转过身,很是好奇。 “给你个礼物,”沈随安说,“之前那次我说要把你送回家,是不是吓到你了这是我准备的赔礼。” “可是,妻主已经给我礼物了啊……”陆湫很困惑,“原来,结亲还不是礼物吗……” ……她就知道,根本不需要特地去哄。 不过既然准备了,那还是得叫陆湫去看看。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陆湫被沈随安捂住了眼睛。 黑暗让他本能地变得更为警惕,失去视觉之后,其他的感官好似被放大,这让陆湫对温度、对声音,以及对身体接触方面的认知比往常更加清晰。他可以感受到沈随安就在他身后,离他很近,话语温和,一步一步告诉他该向哪里走。 于是他下了阶梯,踏上了土地,再远去,这里是和他刚刚逛的地方截然相反的位置,也不知道沈随安有没有绕路,一直到陆湫无法凭借记忆去分辨这里究竟是哪里时,对方才算停下了脚步。 “好,到了,她说着,缓缓松开手,让陆湫充分适应了光线才彻底放开,“去看看。” 陆湫胡乱甩甩头揉了揉眼睛。 他看向眼前的场景——这里是云水居的角落,距离他们的屋子那边确实有一段路程,他还没来看过。眼前是一大块棚子,棚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走动。陆湫还未仔细看清,便听见了声音。这声音熟悉的很,可,他有那么一点不敢相信。 小少年颇有些无措和紧张地看向沈随安,对方笑着对他点头示意他自己凑过去看。于是陆湫下定决心走近,总算见到了自己的礼物。 那是一匹马。 准确来说,应该是小马驹。 它通体漆黑,看起来神采奕奕,漂亮极了。虽然按照体型来说,这匹小马应该还未成年,目测大概两岁上下,但它身上已然有了隐约的肌肉线条,显然是一匹极好的马。 不过此时它只能在窝棚里晃悠,虽然有食物也有水,但显然不如在草场中奔跑那样自由而帅气。马儿看着十分悠闲,尾巴一甩一甩,虽然注意到了两个来人,但并未理会,而是一心吃着食槽里的草料。 “这只小马今年一岁半,是个女孩子,它母父都是好马,特地给你挑的最好的”沈随安搭着陆湫的肩膀,问他“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陆湫猛点头双眼放光,再三确认,“真的要送给我吗它以后就是我的了吗!妻主,是不是要我自己来养它!” “当然是给你的只是在府中养马肯定是不合适,”沈随安带着陆湫走近去看看,“通常马儿都会放在草场那边,得空的时候过去探望即可。现在它还小,不适合立刻训练,等三岁就能开始了,到时候是想自己教,还是要让人帮忙,都随你。” “我自己来!”陆湫果断回答,没有急着去看小马,而是先回身,对沈随安来了个熊抱,在妻主怀里乱拱,嘿嘿笑着,“……谢谢妻主,我好开心。” 是真的很开心。 陆湫踮着脚,紧紧抱住她。这是陆湫收到过的第二珍贵的礼物——第一珍贵的是被他藏起来的小鸟哨子,他到现在还没告诉过妻主,但陆湫想着,或许也该跟妻主说明了。 他好想跟沈随安讲,自己是怎样从初次见面便一直记挂她,心心念念到了现在的 “……好了,抱一会儿就够了,”沈随安拍拍背,没让他抱太久就扯着陆湫的衣领,和他拉开了距离,“所以,你要给它起个名字吗” “要!那就叫……”陆湫低头思考了片刻,期待地看着沈随安,“就叫阿玄好了,可以吗!” 毕竟是黑色的起名阿玄再合适不过。陆湫对自己的起名技术十分满意,不过他更想听妻主的意见。 “挺好的”沈随安很轻易便承认了这个名字,还把陆湫带近几步,“现在,你可以试着和它熟悉熟悉,不过别太着急。今天下午它会先被送回去。这两天没时间,等过两日你回门结束后,就可以去草场看它了。” “啊……!”说起草场,陆湫忽然想起来之前曾与自己共同经历过生死的那匹马,忐忑地问,“妻主,之前受伤的追云……它还好吗” “还好,伤势恢复得不错,也不会影响跑步,到时候你能见到它的”沈随安回答,“别想太多了,去认识认识你的阿玄吧不过注意别把衣裳弄脏,一会儿还有宴席。” 陆湫认真地应了声,小心地前往小马不远处,作出无威胁的模样试着和已经属于自己的小家伙进行交流,动作有些滑稽。沈随安立于一旁,目光停在陆湫身上,眼带笑意。 沈随安和陆湫在晚宴开始之前便到了主厅。 沈家家宴一直都是在家主那边办,因为沈路母父早逝,姐妹又都离开了王城,许久不曾回过一趟家。所以其他人在她眼中皆是小辈。再加上沈路腿脚有疾,失去了继续征战沙场的机会,只有个闲职让她偶尔去校场逛几圈,久而久之,她虽然算不上苍老但心境上已然步入了那些老婆子的状态。 老人家心态便没什么所求的了,只希望家人安逸,希望能够团圆,逢年过节能和几个孩子一起吃上一顿饭。所以她的这几个孩子,即便是成年了也没有搬出去,都是在府中住着,关系一直都很好,姐妹十分和睦。 作为家主,她对自家女儿娶回来的夫郎并无任何偏见,因为她足够了解沈随安,还算相信逸欢的眼光。之前跟顾云熙的婚事的确是她欠考虑,本以为自家女儿脾性好,跟顾家的小孩磨合个一年半载也该熟悉了,结果三年过去居然都未能做到。 身为人母,沈路自然希望自家女儿能娶到合适的夫郎,叫她早日抱上孙女,所以这次对陆湫,只要是跟逸欢能相处得来,她倒都能接受。 不过,之前她是把陆湫当做生人,所以唯一见的那一次面,只记得这少年脾气还挺倔。现在知道了少年是自家女儿的夫郎,再一看陆湫,她才察觉到更多。 眼前跟逸欢站在一起的少年,看着长相倒是周正就是跟一般男子比起来太锋利了些,但也别有特点,是好看的虽然肤色较深,乍一看让人觉得有点不像男子,但起码看那体格和身量,还有之前从军的经历,这孩子身子骨应该不会太差。或许是个适合生女儿的 至于性格…… 沈路眼看着陆湫和逸欢一起走到自己面前,虽然紧张,少年却依旧响亮而恭敬地喊了她一声“母亲”,乖乖请了安,再弯下腰奉上茶水。 每一个举动都很生硬,能看出来他对此并不习惯,但也能叫人挑不出错。 还可以,不像是李昭说得那般蠢笨。 况且毕竟是男人,太过精明不是好事,只要会做事,肯去学,便算合格了。沈路放下了心,态度也比一开始的冷淡好上了几分。 “好孩子,”沈路眉眼舒展了几分,接过茶水,似是体贴地问着,“今日可歇息够了身子有无不适” “回、回母亲,儿婿一切都好……”眼前的少年一提起这事儿就涨红了脸,看起来极为不好意思“只是今早因为贪睡,错过了敬茶时间,望母父宽恕……” 见陆湫急忙做出要跪下给母父磕头的模样沈路也不拦,而是等自家女儿上步拦了之后,才慢悠悠地回应: “没事,咱们家不兴那些个规矩,对内只要不闹矛盾,这方面可以稍微随意些,也不必日日请安行礼。” 眼前的少年像是舒了一口气。 “……不过,”沈路话锋一转,“若是出门在外,该有的模样还是得摆好,莫叫人看了笑话。” “……儿婿谨记。”陆湫应了声,显然是听出来了沈路对他的提醒。 “陆湫是吧,”赵岚卿面上温和,招呼着他“孩子,过来,叫爹爹仔细看看” 那小少年怔了片刻,被逸欢捏了捏手,又轻推了下后背,才反应过来要走过去。 先前逸欢和她们说过,陆湫所在的陆家,对待他几乎不像是对待自家的孩子,动辄打骂不说,连婚事这方面也算不得上心。所以陆湫一开始或许会不适应同家中人打交道。 看来这份提醒还真是对了,这孩子的确对旁人的亲近极为陌生,岚卿只是稍稍凑近了些,他便动都不敢动了。也不知岚卿说的那几句话,他能听进去多少。 不算机灵,不过胜在听话,在这边倒是看不出来倔。 “这双手还真是……”赵岚卿拿过陆湫的手,仔细看着,眸中带上怜惜,连语气都放轻了些,“才多大的孩子……” “父亲、那个……”陆湫应该没看出来赵岚卿是喜欢还是讨厌,有些慌张,“我手确实糙了些,还是别——” “不是嫌弃你,”沈随安在一旁解释着,不由得笑了,“是心疼你呢。陆湫,安心。” “唔……”陆湫睁大眼睛,这才明白过来。 “湫儿人挺实在,不错,是个有福分的”赵岚卿也被逗乐了,笑了一会儿才从桌上拿来一方小匣子,递给陆湫,“这是爹爹给你准备的镯子,来,拿出来看看” 除了李侧君别过了头铁了心不想理这个笨小子之外,赵岚卿在望着他其他人似乎也在等着见他反应。于是陆湫小心地打开了匣子,拿出里面的玉镯。 玉镯是清浅的白绿色,还有一个金制的小扣环,坠着一朵小巧的牡丹花,看着贵气却并不显压抑,是年轻男子适合的款式,十分漂亮。赵岚卿拿来镯子,亲自上手帮陆湫戴在了腕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看着很合适。”岚卿拿着陆湫的手,抬起来给沈路看。 “好看。”沈路自然是顺着自家夫郎,开口赞叹。 “谢过父亲……!”陆湫受宠若惊一般,肉眼可见的高兴。 “以后啊,记得同我们家逸欢好好过日子,踏踏实实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强,”赵岚卿轻声说,“至于那些管家规矩,之后会有人来教你,你要认真学。” “嗯!到时候儿婿一定好好学!”陆湫目光坚定地保证。 沈路在一旁看着想笑。这下他算懂了,这陆湫是个单纯的三两句话就能叫他亲近起来,的确与先前的顾公子截然不同。 顾云熙虽然守礼,但叫人看不出他是假客套还是真感谢。这个陆湫则完全相反,礼数方面虽然时记时忘,好歹确确实实是把别人对他的好记在心里了。 那边的仆役示意菜肴准备完毕。沈路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布菜了。 “好了,逸欢,带着你家夫郎过去坐会儿吧,”沈路开口,“昨日是外面的厨子做菜,今日叫他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 “知道了。”沈随安应了声,小声同陆湫耳语一句,离开主坐这边,带着陆湫入座。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紧张”沈随安着看陆湫。 身边的小少年抿着嘴唇点点头,悄声问:“我是不是……太不会说话了。” “没事,”沈随安轻笑,“已经够用了。” 起码能说出来,能张嘴出声,而不是一直憋着,没什么不好。二人一同入座,沈家人一起家中吃饭,通常没什么讲究,基本都是与自己亲近的人坐近些。像是李侧君就坐在了沈涵旁边,而这次陆湫身边是沈明琦,对面是沈君钰的夫郎冯暮。 冯暮见陆湫看过来,带上笑容,对陆湫行礼,算作打招呼。陆湫慌忙回礼,全然不像对方一样行事稳重。 这一表现引来了李侧君一生不大不小的嘁声。他从不是个收敛脾气的,有所不满便直接表现出来。不过,或许是碍于沈随安在场,又或许是秉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并没有特地去找麻烦,只是脸色一直不大好。 “陆湫,放松,沈随安在桌下握住陆湫的手,低声说,“有人不喜欢你是正常的,只要他没有为难你,那当看不到便好,不必在意,不必多想。” “万事有我别怕。” ……还好有妻主。陆湫僵住的身体缓缓恢复。 一顿饭下来有些食不知味,但对于陆湫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与所有人都不认识,虽然婆婆公公都待他不错,可也只有身边的人能够让陆湫感受到安心。或许还需要很久,他才能真正把沈府当做自己的家,但不论如何,这里已经比陆家好上了太多太多 只是,他的爹爹还在陆家,这是陆湫无法放下的牵挂。 想接走爹爹,他必须要恳求妻主,借助沈随安的力量。但现在……陆湫不确定自己这样会不会太过冒犯,才刚进门便要这要那,实在是丢人。起码、起码要再等一等,要让他再熟悉一下目前的境况才可以…… 这庆国公府的一切,对于陆湫来说都太过陌生了。 饭毕,沈随安携陆湫离场。原本她是打算带着陆湫跟小涵打个招呼的,但碍于李侧君在场,实在找不到机会,便只能下次再寻了。 二人回了云水居,夏日昼长夜短,此时天还没暗,但云很厚,风也大了起来。 自走出了门之后,陆湫的状态就明显好了很多到了云水居则是彻底放开了,脸上的笑也自然起来,不像刚才那般的生硬。 他看样子是真喜欢那个镯子,总是不自觉去把玩,动作很轻。沈随安倒是能知道,自家爹爹并不一定多欣赏陆湫,大概率只是跟儿婿打好关系客套一番而已,但这种事情就没必要和陆湫说了,不知道的话还能再高兴点。 “妻主,其实……我之前没怎么戴过首饰,”陆湫看着身边人,示意了手腕上的镯子,询问她的意见,“那些手环也就罢了,这种镯子太容易碎,等回去我想先收起来,家宴时再戴上,可以吗” “可以,你自己安排,”沈随安揽着陆湫的肩膀,笑着,“有点自觉好吧,你现在不是外人了,做什么事情不需要看别人脸色,以自己舒服为准。” “嗯!”陆湫高兴地应声,带着点期待问道,“那妻主觉得,我是戴了首饰好一些,还是不戴好一些” 小少年望着她笑,等待着她的回答,金色的耳坠在晃。这让她想起了昨晚掀开盖头的那一幕,其实,陆湫还挺适合戴一点不过分的装饰的。 “戴些耳饰,好看,”沈随安视线凝望陆湫的耳垂,“其他的,看你喜欢。” “我只要逸欢姐姐喜欢,”他固执地说,倒也不是非要寻求答案,而是自我坦白,“既然妻主爱看我戴耳饰,那我就日日戴给妻主大人看!” “也好,”沈随安揽着他的那只手捏捏陆湫的耳垂,温声道,“一会儿回去让人帮着你收拾下东西等之后方便拿取。” 陆湫嫁进来,陆家给的彩礼算是够数,不过真正属于陆湫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除却那几个他爱不释手的兵器跟长棍之外,便只有一箱子都装不满的东西沈随安没擅自打开,但估计里面应该只会是些杂物。 其实沈随安早注意到了,先前陆湫出现在她面前时就没穿过几身像样的衣服,一会儿收拾东西时沈随安也得帮着看着,太破旧的衣裳还是干脆不要了,留着没用。 沈随安远远地望了眼天边,最远处的天空泛着乌黑,似乎是即将落雨的征兆。夏季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明明晌午还是晴朗的。 “对了,妻主大人,”陆湫扯了扯她的袖子,“我我能去书房,看看你的画吗……” “现在去”沈随安没想到陆湫会对这个感兴趣。 “嗯!我想看妻主的作品,大家都说很厉害,但我……却没怎么看到过。”陆湫回答。 虽然本质是个闲散小姐,但书画确实也算她引以为傲的方面,这时候了解也并无不可。反正就算现在不看,以后应该也有的是机会经常看见,同住屋檐下,想避开是绝无可能的。 况且只是落雨而已,不会影响。 “那走吧,青兰,去点灯。” “是。” 沈随安的书房并不如陆湫想象中那样干净整洁,充满书卷气。 一排排的架子,宽大的、带着明显使用痕迹的案台、斑驳的柜子,还有窗边有些发蔫的绿植,都能看出这里的主人或许都不怎么让仆人清理这里,即便有清理,大概也不算彻底,和厢房那边的井井有条截然不同。 “让我找找……”沈随安去翻她的架子了,还对着陆湫提醒道,“前面那三排架子的你可以随意看,我这边两排别乱动。” 不能动的一定是很珍贵的画。 陆湫特地离远了一些,小心翼翼地掀开第一排架子上遮盖的布,探着脑袋看见了里面的卷轴。虽然外部看着不算讲究,但她其实给每个卷轴都标明了日期与主题,作为作者来说一定是一目了然的。 那些主题各不相同,有一些一眼便能知道内容的,比如《鸟》、《梅花图》、《会州山》等等,但也有一些看上去不知其意的,类似《天地间》、《魍魉鬼魅行》、《晚唱》。 看不懂。 至于画种就更看不懂了。 反正都不认识,他干脆随便挑了一卷小幅卷轴,郑重地打开。 这幅画的主题是《潭》。 碧色的潭水清幽静谧,像是存在于一处未被人踏足过的林间,画面中的深色明明近乎漆黑,可不知为何,陆湫就是觉得这幅画看着十分清透,仅需一眼,便能让人置身在无人密林之中感受到潭水的清冽。 ……这便是沈随安绘制出的画面。 他对自己的妻主,似乎了解得还是太少。 “……找到了,”沈随安手捧着一个十分宽阔的卷轴,“这张原本是画给陛下拿去贺礼用的,不过当时画得有些入迷,笔触太过狂放,不太适合送人了。我自己还挺喜欢的,便给留了下来……” 在青兰的帮助下,一副巨大的,足有一人多高的画卷徐徐展开。 是巍峨的高山,壮美雄浑。 那股无形的压迫与带有粗糙感的笔触让陆湫只能瞪大眼睛,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甚至无法想象这幅画是怎样绘制出来的,这么大的画卷,是要用很大的笔吗而且乍一看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是黑白二色,根本不需要其他色彩,仅需一点想象便能填补画面中的空白。 “妻主……!”陆湫深吸一口气,“太厉害了……我看不懂画,可是,就是很厉害!” 陆湫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的嘴笨。他要是能再会说一些就好了,他也想像那些文人一样出口成章,写个千八百字去夸自己的妻主多么好,只是以陆湫的水平,仅仅能说出“厉害”二字而已。 见陆湫看过了,沈随安叫人收起了画,而陆湫立刻走到了她身边。 “我没有妻主这样的才华……”陆湫捏捏手指,“其实、我连字都写得不够好看——” “那你想学吗”沈随安问。 “嗯……”陆湫刚刚要说出口的话被沈随安一句问句给堵住了。 “想学吗我可以教你,”她重复一遍,“画画,或者写字,都可以。只要你想。” 只要想。 学这些,是不是就能看到她眼中的世界,就能知道她在想的那些自己不懂的东西陆湫无法抵抗这种诱惑,忙不迭便点了头,响亮地回答: “想学!妻主教我!” “好,”沈随安看样子很满意他的回答,“那待得了空,我就给你讲课。” 不过,还没等陆湫高兴,沈随安又悠悠补上一句: “当然既然是上课,你就得好好听才可以,切忌懒惰,”她勾起嘴角,“隔一段时间我会对你进行考校,不会太难,但你要努力合格。” 小考——这种东西在学堂也有。陆湫吞了口唾沫。学堂里的小考,他好像满打满算,就没合格过三次。 “要是没能合格呢……”陆湫忐忑地问。 “那就有惩罚。”她说。 惩罚……这个倒是没关系。在陆湫的概念里,惩罚就等同于挨打。陆湫不怕痛的,学堂里面的师者打人也不会很痛,况且陆湫觉得妻主一定不会真让他受伤,她是很温柔的人—— “惩罚是,一次没合格,分房睡一天。”她说。 陆湫!! “不行!”陆湫强烈抗议,没怎么多思考就过去抱住了她不撒手,在她身上乱拱,声音委屈极了,“不要,我不想这样——!我不要学了!” “哈哈……好啦,开玩笑,”沈随安在陆湫耳边低笑,“没有惩罚,逗你的。没合格就没合格,多学两次不就行了我们还有很久呢,慢慢来。” “妻主……”陆湫皱着眉头,稍微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脸上的委屈还没散去,极力忍耐了半天,最终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你有时候,有点坏。” “哎呀……”沈随安眨眨眼。 被发现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有雨落下。 一开始还只是淅淅沥沥,很快便猛烈起来,溅起雨雾笼罩了整座庆国公府。水滴敲打滋润着庭院与房屋,顺着屋檐滑落,一路流到泥土中,继续向下。 不久前天边还尚存霞光,而此刻却遍布乌黑云层,滚滚雷声偶尔会从最远处传来,再过不久,就将随着雨进入漆黑的夜。今夜应该看不见月色,而现在时候还早。 “……倒也不着急回去。”沈随安自语。 说是想教陆湫写字学画,实际也是为了她自己 之前的经历让她意识到,一味尊重并不是正确的相处之道。沈随安想和自家夫郎有一些共同话题,也想带着陆湫到处多走一走,这样二人就不至于说几句话便不投机。如果能让陆湫对书画产生一点兴趣,也是一件好事。 她教过不少学生。有曹语霖那样世家出身的孩子,有尊贵的皇女皇子,甚至有本身已经足够有威望的成人。现在仅仅是一个陆湫而已,聪慧与否、天赋与否暂且不谈,起码陆湫足够听话。而且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还方便上课,她没有理由教不好。 于是,沈随安挑出一根手感不错的毛笔,让青兰帮忙研墨,自己则是去翻了一些适合写字的草纸。陆湫就在旁边认真地看嘴巴也不歇着,絮絮叨叨: “妻主,方才其实我是想说……虽然不会书画,但我可以做之前那种小木雕,有工具的话也可以做简单纹样的玉佩……这样的妻主会喜欢吗……” “如果妻主喜欢,我就多做一些,做好一些,全部都给你!” 闲暇之余,她瞥了身边人一眼。小少年语气中隐含的期待让人不自觉想笑,而表情也相当生动,将“拜托请一定要同意!”这句话完完整整写在了脸上。 要是被拒绝,应该会难过很久吧。 还是不逗他了。 “可以啊,下次我带你去买套新的工具,可以在家做着玩儿,”沈随安总算给收拾完毕,将一叠草纸拿来,放在案台,而墨已经磨好了,青兰将一盏灯放置在了案台角落,“陆湫,过来,我带你试试。” “好!”听见了回应,陆湫便欣喜了,来到沈随安身边,试探着伸了手,却不敢妄动,先问上一句,“妻主大人,我该怎么做” “先教你握笔。”她说。 正常教孩子的时候,她都是先讲一些关于书画的道理,还有提前口头说一些关键点,才会开始正式教学。 一般幼童都是从握笔开始教,再到练习笔画,画一些小巧精致的东西,后面再是临摹书画,随着积累,去画更大、更复杂的东西,写更多的文字,循序渐进。如果是年龄稍微大一些的则是直接教授专业的东西。 对待陆湫,沈随安采用了对孩童的办法。或许他以前在学堂学过一点,但沈随安不喜欢不受控制的感觉,她要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流程进行,起码要一项一项检查过才能继续。 希望陆湫不会缺乏耐心。假如太过浮躁,那可能会需要煎熬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体会到书画的乐趣。 于是,沈随安将陆湫拉到身前,握住对方的右手,帮助他提起笔,再仔细给他调整了手的姿势,还讲了不少需要注意的地方,这才终于满意对待旁人,她很少这样仔细,手把手地去教,不过陆湫是她的夫郎,多些接触也无妨。 “……基本就是这样。要记住这个姿势,知道吗,陆湫”她稍稍低头,靠在身前人的肩膀处,语气平淡。陆湫像是走神了,没什么反应。沈随安往前探了探,“陆湫,还在听吗” “……妻主,”陆湫身体一抖,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一样,小声跟她讲,“太、太近了……!” “让我适应一下……求你……”他恳求着。 很近吗沈随安迷茫地看着自己的位置。她都没有环他的腰。 在陆湫的概念里,和沈随安离得近就是亲密。拥抱也是,亲吻也是,再深入一些的接触也一样。 他没办法在靠近沈随安的时候还同时做其他事情,就像此刻,女人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帮他一点点调整姿势,还低声在耳边和他说着应该注意的地方…… 虽然她说了好多,可是陆湫完全、一点都,听不进去……! 比起讲述的内容,更为清晰的是她的体温,她的呼吸,还有她手指的动作。恍惚间,烛火摇晃得像昨夜掠过眼中的光。 她说:“……要记住这个姿势。” 她问:“还在听吗” 陆湫觉得,或许自己本就是那般总爱想着床榻之事的人,以前未接触过都会偶尔梦见一些不太适合同妻主讲的画面昨夜头一次开了荤便更是食髓知味,时不时便会想偏。 可他这样肮脏的污浊的念头,怎么能……怎么能把逸欢姐姐也拽下泥潭呢……明明逸欢姐姐是想教他学习书画的这本该是文人墨客们才能学的东西,或许其他人都请不动逸欢姐姐去亲自教导。可他占了这样的优势,占了逸欢姐姐夫郎的位置,却做不到专心致志。 不可以再这样了……要努力适应才行——陆湫低声恳求沈随安。稍微等一等,他需要缓一下,这种教习方式,他还不习惯。 但并不是不喜欢。 “想什么呢,”沈随安拿过笔放下,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颊,“这可是在上课,怎么,需要我退开些吗” “别、不用——”陆湫慌忙留住她的手,说话却期期艾艾,很是勉强,“就就这样吧……我喜欢的只是……” “只是什么”沈随安继续问。 这个,可该如何承认啊……陆湫涨红了脸,实在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他觉得自己肚子热乎乎的脑袋也发乱。也是,昨夜他便如此,每到这种时候都无法清醒。 “陆湫,你不会……”沈随安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偏过头,笑音在他耳边,她是那样坦然,甚至还让陆湫认清了现在的情况,“这是在书房,又不是床上。” “对不起……”这句提醒让陆湫更加羞愧难当。 虽然是他自己要求的别放开,可陆湫真的适应不来,再怎么接触也适应不来。只要和沈随安在一起,他便会时时刻刻觉得不够。 陆湫狼狈地想躲,他该清醒一下的但对方完全控制住了他,让他没有地方可跑,导致陆湫只能生涩地讨饶: “妻主、我错了,我不适应了,放、放开我吧……”他觉得自己声音都在抖,在混乱中被沈随安强行转过了身,“我以后努力不去想、唔……嗯……” 眼前人倾身,他的身体不自主向后靠,可案台那边没有支撑,是沈随安最后扶住了他的后脑,结结实实地、同陆湫交换了个吻。 一个绵长的温和的吻。 在吻的间隙,时间仿佛过了许久,久到陆湫都能稍稍分神去注意到窗外的雨声。比起之前,此时的雨更加激烈,伴随着雷声,潮湿的味道从窗户缝透进来,让陆湫后背发冷。不过沈随安是暖的她的吻也一样。这一吻如此温柔,像是揉了揉他的头发,有着安抚之意 缓缓分开时,陆湫只觉得身上发软。 好想要。 “仅此一次,”她后退一步,说,“下次再讲课就不碰你了,避免胡思乱想,影响我教学质量。” “你总不愿意真跟我分房睡吧” 才不要分房。 不过,下次的事情……还是留到下次再说。陆湫在迷乱中这样想到。一个吻过去,他依然没有恢复平稳的呼吸,依然没有填满对她的渴求。所以…… “妻主大人,我还要……!”陆湫破罐子破摔,望着她,双眸染了情意向她讨要亲近,“您、您说过的……” “要……多来几次的……” “现在可以吗……”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细弱蚊蝇。 沈随安感觉陆湫像什么民间志怪故事中那种,喜欢伪装成漂亮男子模样,引诱女人同她日日欢好,最后吸干人全部生气的小妖怪。 为什么只是讲个课而已,就绕到了那方面去沈随安不太懂。 她本人并没有很沉溺在身体上的欢愉中,不管是前任夫郎还是现在的陆湫,她都不会过度渴求,也不会在床榻之外的地方总想着那档子事儿。 哪怕是顾云熙那样漂亮的脸,对沈随安的吸引也只是让她在意志力不坚定的时候晃神片刻而已,沈随安不觉得自己会为任何人放弃操守,毕竟她的生活足够充实,不需要将自己的情绪寄托在某个男子身上日日索求。 或许是总写字画画的原因之前李凭前辈还说过,她就是这样把自己给搞得不知风月的比起更深入的交流,她还是偏爱浅层次的拥抱和亲吻,偏爱一些日常的接触,所以她才手上不老实,习惯把人揽过来在怀里揉搓着玩儿。 她对待乌裘就这样,喜欢抱着,喜欢逗,逗生气了再哄。除了不会亲之外,跟她对陆湫的态度差不多。 但现在,陆湫似乎有些不好的倾向了,要改。 这才刚进门,便连着做了两日。头一日是不可避免,但才歇了一晚,他就又缠着要,甚至直接说出了口,那日后他若还想,总不能次次都惯着他,满足他吧 最开始她说分房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可沈随安觉得,如果真有必要,还确实得考虑一下了。人不能总想着鱼水之欢,这样脑袋会坏掉。况且陆湫年龄还是小了些,身体也过瘦了,就连要孩子,也该再养个一年两年更合适。 何况她现在也算陆湫的师者了。为人师表,她要做好表率,下次遇见这种请求,还是得拒绝才好,次次答应会给陆湫养出坏毛病。 ……即便答应,最起码、也不该由着他在书房就来了一次。 沈随安是个没去过南风楼,在这方面格外规矩的世家女。在她的概念中,这种事情怎么能在书房做至少也得回了厢房才可以吧! 可最终还是做了。 她说的“多来几次”,根本不是指要短时间内多来的意思啊!她是想说日子还长慢慢来习惯了总会学好的! 在用衣服裹着人,带着陆湫一路回厢房时,沈随安真觉得自己也有些乱了。或许在陆湫为了她挑战礼法的同时,她也一样会不知不觉地为了陆湫,去改变一些自己的想法与行事准则。 当沐浴结束的陆湫被送回厢房后沈随安盘着腿坐在榻上,面色有些凝重。见她这个表情,陆湫自知刚刚的要求太任性,也因此有些紧张,犹豫了一下才跟着上了床,端正跪好,等待妻主开口教训自己 “除开特殊情况,”她看向陆湫,沉声宣布,“一月最多五次。” 这是她仔细地、慎重地思考过后的结果。 “不能再多了。” 陆湫 “那这个月呢!”他急忙发问,眼睛睁得老大,“岂不是都用去两次了!” “这个月已经过半了。” “可是洞房那日不算!”陆湫试图争辩。 “……陆湫,”沈随安无奈极了,“这下倒是忘记羞了” “……唔!”陆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急躁与贪心,不由得脸一红,但他觉得自己不能让步,“不不羞!本就是妻夫……我就是爱和妻主一起……” 沈随安沉默,陆湫这个反应弄得好像她要求的很苛刻一样。可是她认为已经不少了。 “妻主,我觉得……”陆湫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表情更正经些,即便耳朵仍然泛着明显的红,“不止书画要学,那方面也该学的……!我我现在做不好,就该多练习才……才能学好……” 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编不下去了。憋了半天,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喊出一句: “好吧……其实我我就是喜欢妻主的身子!” 沈随安 沈随安:“不能这么说。” 总觉得会被门口的男侍和家里的暗卫全都听了去。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先暂且这样定着试试,沈随安拍板决定,“尽量忍耐些,若还是总想着那事,就去找徐大夫给你看看,开点降火的方子调理一下。” “我又没病……”陆湫有些委屈,但还是满脸不情愿地点了头,“知道了,我会忍着的。” “乖。”沈随安揉揉陆湫的脑袋。 沈随安没说出口的是,不管病不病的,明日都得带陆湫往徐大夫那走一趟。 陆湫身上的伤痕很多,昨日在他睡着之后,沈随安还特地查验过他的伤,大部分是旧伤,有些伤痕之重之深,看着都吓人。尤其是腹部那一道极为狰狞的伤口,当时她都忍不住感叹,受了这样的伤居然还活下来,也实属不容易。 得让大夫给好好检查一次,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有没有别的后遗症,早发现才能早治疗。顺便再去弄些祛疤的药,给他涂一涂抹一抹,将身体养好一些。至于清心下火的方子,倒是也可以先拿点,不过不着急用,执行一段时间规矩试试能不能行得通再说。 “对了,”沈随安放下书卷,碰了碰已经躺下的,有些闷闷不乐的陆湫,“明日咱们得进宫一趟,陛下要见你一面。” “进宫是指……”陆湫吞了口唾沫,紧张地问,“进皇宫、面圣吗!” 能看出来,他对此非常不适应。也是,今天见母父就已经让他十分紧绷了,对于陆湫来说,曾经的他只需要考虑自己一个吃饱喝足,哪里需要见那么多人。或许他本以为能够歇息一日,结果这又来了新的行程,还是皇宫那种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小少年面上浮现出不安,捏住了沈随安的衣摆:“妻主大人……” 话没说完,他便停了口,噤了声。不过沈随安知道他在犹豫跟忐忑。 “稍微见一见而已,不会留在宫中太久的,”她俯身悄声和陆湫说,“到时候我们走小门,只需叫人去告知陛下足矣,那些规矩流程什么的都不必管,稍微端正些便好。” “真的还能这样吗……”陆湫对她这副将皇宫当另外一个家的态度表示迷茫。 “这怎么了再说,明日还得准备回门礼的,没时间全耗在宫里”她满不在乎地拍拍陆湫的脸,“放心,陛下只是想看看我的新夫是什么模样,心情好了说不定还会给你些赏赐,不会对你很严苛。” 见陆湫似乎被说动了,沈随安思索一阵,补充着: “虽说骤然提起有些冒犯,但其实,上一位与我和离的夫郎,陛下可从未想同他见面。” “……为何”陆湫扬起脑袋问道 “家族原因,”沈随安回答,“陛下不喜欢那人的家族,也连带着不喜欢他。” “不过你不一样。” “作为我的新夫,陛下对你有着一些期待。明日进宫前晚黛会给你打扮得漂亮些,让你在陛下面前留个好印象。” 话音落下,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触动了陆湫在意的地方,小少年眸光闪烁,试探着勾起她的手指,去轻轻揉捏她的指腹,小心地问道 “妻主……那你能同我讲讲,之前与顾公子和离的原因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沈随安面露不解,“我还以为你会不喜欢他。” “当然不喜欢……”陆湫撇撇嘴,有些别扭,但还是好好说出了口,“不过我想知道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情,惹了妻主不高兴。” “我不想同妻主分开,所以我也要注意才可以。” “……不会的,”沈随安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愿过多提起她的那位前任夫郎,“陆湫,你同他不一样。” “那……我比他要好吗”他轻声问。 “当然,”沈随安笑了,“若不是这样,你怎么会躺在这里” “嘿嘿……”陆湫满意了,不再追问,餍足地蒙住半张脸,眉眼弯弯的,“我可以做得更好。妻主,你等我再学一学……” “嗯,”沈随安答应着,“我信你。” 不得不说,陆湫其实很努力 在前一天睡足了觉之后,第二天他醒来的时间比沈随安还要提前早早便收拾利落的陆湫望着仍在熟睡的妻主,凑上去看了好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尽可能轻地亲了她几口,这才满足地出了门。 他带着晚黛,来到了厨房。 云水居这边的厨房不算大,人也不多,此时负责采买的仆役刚回来不久,正互相攀谈着,还未开始动手,便见自家少主君进了门。 在先前沈随安已经带着云水居上上下下都见过了陆湫,这会儿当然不会认不出来。 前任少主君顾云熙从未管理过厨房事物,只留下过几道菜式时不时点名要吃,其他的不会多管。而这位新任少主君暂且还没来两天,摸不清楚脾性,所以下人大多十分老实,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不过看样子,他并不是来点菜的。 “你们准备做些什么”陆湫询问着,态度还挺友好,有她们二小姐的影子,“能告诉我妻主喜欢的口味吗” “回少主君,”领头的厨房总管苏茶瞥了眼陆湫身后之人,控制住手指的颤抖,大着胆子第一个应声,“奴本想去做些馄饨。二小姐早餐向来喜爱热乎些的食物,口味倒是没什么禁忌,不油腻即可。” “馄饨……不错啊,”陆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看向回答的苏茶,“可以教教我吗我也想给妻主做馄饨!” “少主君太客气了,这本就是奴的职责。”苏茶赶忙做足了礼数,生怕被那晚黛给找到了错处。 之前晚黛被发配到厨房这边做工时,苏茶虽然不是领头的,但也有给他找过些不痛快。这人本就是后来的,脾性还倔,性子还闷,一点不懂逢迎,在府中被排挤再正常不过。原以为他有过叛主的经历,这一生恐怕都会蹉跎在这里结果没想到,二小姐将他放到了新任少主君手边,还是少主君唯一的一个贴身男侍。 这下该换苏茶他们感到惶恐了。有几个曾经跟晚黛不对付的女人,整日怕他给少主君吹耳边风,来找她们秋后算账。苏茶也担心得要紧,见少主君来了,顿时觉得没好事,吓得战战兢兢。 只是,在同那个名叫陆湫的家伙待了一段时间后,苏茶发觉,这个新任少主君,好像还真是来厨房学做饭的。 而且,他做得也太差了。 身为下人,苏茶当然没办法直说,但陆湫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得到——起码苏茶是这样猜测的。明明只是最简单的包个馄饨而已,都没到下锅那一步,但他就是做不好。 最奇怪的是,这少主君的手法欺骗性极强,总能让人以为他非常熟练。但只要看他的成品便能发现,这人是真的不会包。 苏茶一共教了他五种包法还已经给他擀好了面皮,调好了馅料,但他偏偏喜欢自己尝试、自己创新,把一堆馄饨做得大小不均,歪七扭八,奇形怪状。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苏茶已经很久没这么累过了。他教着教着总会开始沉默,又会在晚黛警告的目光下打个抖,强迫自己提起精神,语气干巴巴地、一遍一遍地教,但因为陆湫霸占了全部的食材,他也只能争取到五个示范的馄饨而已。而且陆湫速度还很快,有时候想拦都没拦住,苏茶又不敢提出自己上手改。 最终,在那一大堆各不相同的馄饨中,那位少主君勉强挑出了一些他自己觉得卖相还算能看的下锅煮。 然后,露馅儿了。 馄饨硬生生变成了面皮和肉馅儿汤,看着让人毫无食欲。 这一碗馄饨做得,很难不让人以为是少主君跟晚黛下的套。 苏茶真的很想说,假如他有错,可以直接把他逐出沈府,不需要用这样迂回的手段来磋磨。假若是他把这碗馄饨端给二小姐,说是自己教出来的手艺,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哪家厨房要他了。 难道他们不仅要将他扔出去,还要断了他的后路吗……!苏茶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 起来之后,身边没人。 沈随安在床上打了个哈欠,清醒了一阵才坐起身招呼墨竹进门。 昨夜陆湫睡觉比前一天老实些,到了后半夜才开始往她这边挤。还好沈随安基本知道该怎么应付,在冷的时候半梦半醒着给人搂怀里继续睡,抱久之后太热,便强撑着意识给陆湫裹了被子,把他扔到另一边去,后来再没被打扰过。 收拾仪表的时候听墨竹说,陆湫今日早早醒了,跟晚黛去了厨房,到现在也没回来。 也不知是吃早饭还是做些东西,沈随安有些感兴趣,系好发带之后前往了厨房,寻自家夫郎。 一进门便是熟悉的烟火气,应该是煮了些东西。远远看着少年的背影,沈随安在门口招呼:“陆湫,在做什么” 听到这话,那人回了头,快步赶到她这里来,表情是明显的心虚:“妻主……!你来了啊……” “怎么,不希望我来”沈随安挑眉,双手抱怀,嘴角勾起,“难道是有什么不想让我看的……” “不是……”陆湫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我原本是想给妻主做早饭的,但……做得太差了,妻主,你还是别看了,让他们再做一份吧。” “做个饭还能多差,有毒吗”沈随安开玩笑地问。 “那倒是没有……”陆湫别过脸去,“或许也能吃,就是卖相……不太好。” “没关系,刚开始都是这样,”沈随安问一句,“有人盯着你做吗” “厨房那个叫苏茶的帮我看着呢。” “他啊,手艺还挺好的,应该不会有问题,”沈随安放下心,“带我去看看吧。” “……噢。”陆湫最终还是点了头,拉着沈随安到里面去。 嗯…… 在看到成品之后,沈随安觉得卖相不太好这个形容,可能比较收敛。 根本就没有卖相吧。 花花绿绿的东西混杂在一起,间或穿插着面皮跟肉疙瘩,汤色不是清白透亮,而是很重的颜色,还配上了一把过分显眼的绿色葱花,看着便让人食欲全无。 要不是陆湫提醒,她真认不出那是馄饨。 站在一旁的苏茶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打击,一向干练好用的小总管此时又呆又木,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被身边人提醒了才想起来向她行礼。 沈随安没在意其他人,因为那碗“馄饨”的冲击力还挺大的。不过看在陆湫眼巴巴的目光跟不自觉的小动作上她还是很给面子地端起碗,浅浅尝了一小口。 ……熟了,能吃。 但调料加得乱七八糟,有点难入口,后劲还有点大,跟好吃完全沾不上边。不过总比连“能吃”这个评价都没有得要好,比卖相强上不少。起码馅儿本身没什么问题,面皮薄厚也很恰当。 未来可期。 沈随安放下碗,矜持地点评:“其实还挺好的,下次你做慢些,放调料的时候记得提前问问,别太着急。” “嗯!”陆湫被她夸了两句就高兴了,眼睛闪着光,一下子有了信心一样,十分积极,“那我下次再给妻主做其他的菜!” “好,”沈随安点头应允,还好心问了一句,“需要我教你吗” “这个就不劳烦妻主了,我要自己学!”陆湫一口推拒了她想帮忙的念头,期待地看着她,“妻主,我也想学好厨艺,让你惊讶一下……!” “那就好好努力多尝试,”沈随安拍拍陆湫的肩膀,“不过你还没吃东西吧,不然先带你去外面下个馆子,吃饱之后再收拾,我们晚些进宫……” 一对妻夫就这么一边商讨着今日的安排,一边其乐融融地走远了。 苏茶望着二人的背影,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感叹新任少主君和前任顾小公子的区别而是一时间有些绝望。假如这个少主君之后经常来厨房,他一定会是受到伤害最多的人之一。说实话,他突然觉得在厨房当总管没那么好了,虽然油水多,但折磨也不少。 而且,二小姐被骗了。 可怜的二小姐完全不知道这馄饨的馅料跟面皮跟陆公子毫无关系,这都是他苏茶做的。只是陆公子那过人的手艺,让已经习惯苏茶做饭风格的二小姐都没认出来。 有朝一日——甚至都不需要太久——二小姐一定会后悔今日说出了那几句鼓励陆公子学习厨艺的话。 “多尝试。” 她会为这三个字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陆湫发觉,沈随安好像总喜欢把一些明明非常重要、非常严肃的事情说得特别轻描淡写。 或许是因为她的家境可以提供给她试错的机会与足够的安全感或许是因为她性格天生不易被外物牵引,对于沈随安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挽回的。陆湫很羡慕,他也想像逸欢姐姐一样。 但他无法做到。 陆湫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违反规矩就是需要做足心理准备,就是要面临被逐出家族、曝尸荒野的悲惨下场。他的每一次决定都没有后路,所以陆湫一直在紧绷着,永远没办法彻底放松。 成婚也是,见母父也是,这次进皇宫也是。只要有一件事做不好,他便很可能会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陆湫被说过太多次“不中用”、“什么都做不好”,被骂过太多次“不像个男子”、“没出息”,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对自身失去了信赖。 他生怕再度出丑,像是那次参加沈明琦的接风宴一样,明明有着武力傍身,却还是被泼了一身茶水而不敢动怒。他无法忘记自己当时的感受,王城不是军营,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拳头说话。 那些繁琐复杂的规则,纷乱缠绕的势力关系,无处不在的恶意,陆湫适应不来。即便再怎么用心去学,他也不喜欢。他只想一辈子跟逸欢姐姐两个人躲在厢房里,最好是相拥在床榻上再也不见任何人。 其实陆湫是个挺开朗的性子只是他的好友都是军中之人,是女人,距离过远,不方便见面。即便在王城,他现在恢复了男儿身,还有了妻主,还是不方便过多交流。 失去朋友,再被家族抛弃。他现在可以说是孑然一身,唯一能抓住的,就只有沈随安一人而已。 陆湫别无选择,也不需要其他选择。 现在,二人同坐在马车上沈随安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抱着。女人声音平淡,在他耳边说,随意些就好。 “皇宫也是屋子”她比划着,“陛下也是人。” 话语朴实过了头,甚至有点冒犯。陆湫紧张兮兮地左右看了一圈,生怕有人在偷听。沈随安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笑 “我又没说大不敬的话,怎么,住人的地方不叫屋子吗” “可是,皇宫是皇宫……”陆湫嘴笨,“屋子是屋子” “要是你也在皇宫长大便会知道,就只是屋子而已,”沈随安叹了口气,“那里又不是多好的地方,或许还没有咱们外面的人自在呢。” “为什么……”陆湫靠着沈随安,抬头问。 “之前你见过的太女殿下……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可不少,”沈随安这下知道遮掩了,是贴着陆湫耳边说的,“像是下毒,刺杀,陷害栽赃,勾心斗角,任何恐怖的事情都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相比起来,你在家中或者在军中受的苦,或许还会更单纯些。” “我、我不明白……”陆湫喃喃道,“宫中之人不会缺衣少食,拥有那般好的住处,那么多仆役服侍……怎么还是要争要抢,要对别人下狠手” “很简单,因为总有些人见不得你过得好。” “你喜欢的小狗,心悦之人送的玉佩,甚至父亲的遗物,随时会被人抢走。就连昨天还在一起玩的男侍,可能隔日就被人胡乱找个理由杀了。在那里,没有能力的人,留不住任何想要的东西。” “在上面的人,可以轻描淡写地将她们珍视的一切都抢走。每个人似乎都有理由,每个人也都身在局中不得而出。不争取,受伤的便是自己。” “所以我们家才表明立场,不参与皇权斗争。陛下是谁,我们便听谁的。太女定了谁,我们也能在陛下允许的范围内搭把手。” “不过不用怕,”注意到了陆湫比先前更加惶恐,沈随安在他耳边轻笑“那都是宫里人在斗,牵扯不到咱们。我们这次只是去见陛下。” 陆湫总觉得自己又被沈随安故意吓了。他虽然不聪明,但也不觉得自己太傻。 明明那些可怕的事情可以不用说的,结果说了就算了,还那样详细。虽然一开始确实是他在问……不过,拜妻主所赐,陆湫也知道了,皇宫并不一定只有光鲜亮丽的一面。 光会带来影子 或许,皇宫也是人与人组成的一个大而复杂的“家庭”,像是陆家,其实并非全然没有资源,没有爱,只是落不到他陆湫身上而已。按照这个思路,也并非不能理解了。 沈随安觉得,在御书房忍住不去笑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尤其是当陛下皱着眉,看看陆湫又看看她,视线来回飘了好几遍,最终悄声问她:“这小子是你在乡野找来的农夫吗怎么这么黑” 实在不像王城中人。 沈随安:“噗。” 沈随安:“他咳,他之前去当兵了,晒的。” “一介男子去当兵……”宋陌可没听说过这事,也不是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传到她耳朵的。往大了讲,这可是违反军纪,目无军法。 “男扮女装,混进去的,”沈随安眨眨眼,“陆湫早就挨过打了,陛下,容我给我家夫郎求个情看在我的面子上您就别动他了。” “哈,怎么,你们刚成婚,我还能当着你面罚他不成”宋陌气笑了,不客气地弹了下沈随安凑过来的脑门儿,把她弹得吐吐舌头,往后退去“再说,有你这么求情的吗” 两人分开了。 听不见二人谈话内容的陆湫只看见自家妻主低头和陛下说了几句话,然后被陛下弹了脑瓜崩。 陆湫! 这难道是因为陛下对他不满意,所以要罚妻主吗! 陆湫慌忙跑到妻主身边,完全没去管因为他异常的举动而做好准备的侍卫与暗卫,一心想护着沈随安。因为太过急促,还差点被身上的长衫绊得摔了跤,最终,小少年挡在了沈随安身前。 挡是挡住了,但酝酿半晌,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光靠一张坚定的表情上面明晃晃写着:“即便你是皇帝,也不许欺负我妻主!” 沈随安低着头,笑出了声,好半天才缓过来,温声劝着身前的人,把小少年往旁边拽:“陆湫,好了,陛下没对我做什么。” 说罢,沈随安冲宋陌眨了眨眼,眼中的意思很明确:怎样 宋陌:……。 宋陌:“其实,嗯,还行。挺好。” 她忽然懂沈随安选这个家伙做夫郎的理由了。 虽说黑了点,笨了些,但性子着实有趣,是逸欢会喜欢的风格。不愧是之前就当街跟逸欢提亲的人,这还真是莽撞。要不是她提前做手势拦住了暗卫的动作,照陆湫那个直冲着她这边来的行径,是要掉脑袋的。 算了,沈随安自己满意就行。 “……身为庆国公府的二少主君,好好服侍妻主是你的职责,”宋陌最终也就提点了一句,“不能恃宠而骄,莫做些仗势欺人的事情多跟家中男子学一学规矩。你妻主是极好的,别让她为你操心太多。” “啊……”陆湫呆愣愣地答应,后知后觉地行礼,“谢、谢过陛下……!” 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就莫名其妙拿了赏赐。陛下说,这是给她们小妻夫的新婚礼。 陆湫探头看那边正在搬东西的马车,又看向沈随安,真诚地感叹:“陛下还真是大方。” “没错,”沈随安赞同地点头,“感觉你还挺好用,下次记着再来陪我打秋风。” “好!”陆湫对于自己能派上用场这件事感到高兴。沈随安看他面露喜色,再没提刚刚陆湫过于冒进的事情 回了府的第一件事,就是领着陆湫去拜见徐大夫。 虽说徐大夫医术高超,是府中德高望重的医者,偶尔还会有别家医者来她这里求问,但毕竟女男授受不亲,她这个妻主得贴身看着陆湫才是,莫叫别人说了闲话。于是检查身体前,沈随安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陆湫身旁。 陆湫先把衣服上的各种扣子绳子解了开,钻进了那边提供的被子里,蛄蛹了好一阵才脱下衣服,裸着身子躺在里面,等待人来检查,要检查哪里,就露出哪里。 这是在看医生,他倒没什么害羞的,毕竟自己的身子妻主也不是没看过,只要不去接触,还是能忍住冲动。 年迈但经验丰富的医者一寸寸看过他的疤痕,眉头紧皱。 “……这……看来不太好养,”徐大夫示意着陆湫腹部的伤疤时,脸上的愁容难以遮掩,“二小姐,陆公子腹部的伤口暂且先用普通的祛疤膏涂抹,不过应该起不到太大效果,容奴再寻一寻更好的药方……但再怎么好的方子也恢复不到全无痕迹。” “知道了。他身体有其他暗伤吗”沈随安问,“还有没有平时要注意的地方” “那些倒是没有,陆公子体质非常好,只是近期时常疲劳饥饿,要多休息,好好吃饭,”徐大夫说着,“待皮外伤养好,身体完全康健,定能为二小姐诞下健康的女儿。” “好。”沈随安点点头,放下了心。 “妻主一直在担心我的身体吗”躺在床上的陆湫眨巴眨巴眼,“我身体特别好的!一直都没怎么生过病,就是有太多疤了,不好看……” “徐大夫在拿药,回去让晚黛每日帮你涂一涂,会去掉的,”沈随安坐在他身边低下头,目光温柔,“再说,也没什么不好看的,主要还是怕你有其他伤。能没有伤自然是最好的。” “嘿嘿……那、妻主,我想问一下……这里有可以让我稍微,白净一些的药膏吗……”陆湫从被子里伸出手,扯她的衣角,试探着问,“好多人都说我太黑了,配不上妻主……我不想之后出门都给妻主丢脸……” “徐大夫,”沈随安直接问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大夫,“有吗” “自然是有,”徐大夫笑着,“放心,看陆公子没被晒到的皮肤就能知道,他皮肤不是真的黑,即便不抹药,半年不到就能自己白净许多。不过我还是给公子拿一些美白的药膏,记得在沐浴之后涂抹,不用涂太多。” “谢谢大夫!”陆湫这下是真高兴了,笑了起来。 “穿衣服吧,”沈随安示意着,“一会儿我带你去趟祈寿院,认识一下小涵。来这里两天,还没跟他好好打个招呼呢。” “嗯!” 陆湫应着声,缩到被子里,三两下给自己套上了层层叠叠的衣物,再让晚黛进行二次整理。待到打理完毕,陆湫才凑到沈随安那边,好奇地打听: “沈涵弟弟会喜欢什么呀,我需不需要给他带些礼物” “这倒不必,”沈随安思索一阵,“我们回去把乌裘带上吧。” 第50章 第五十章 虽然只是一只狗,但陆湫觉得自己跟乌裘就是不对付,这只狗绝对不喜欢他。 “能不能别乱动了!”陆湫将怀里的小狗拎到眼前,瞪着那对乌溜溜的眼睛,“怎么这么不老实!” “汪呜!”小狗完全不怕,冲着他龇牙咧嘴,乱叫一气。 “不然给我抱着吧”沈随安问着“乌裘食量大,这会儿饭吃一半就被抱走,应该不太高兴。” “可是它吃得也太快了,陆湫抱怨着将乌裘递给沈随安,“我拿了那么大一块肉干,刚放过去,它三两口就能吃完,简直比我——” 不对,这个不能说。 “咳,就是吃太多了,不好……!” 陆湫硬生生转了话头,心虚地瞥了一眼沈随安,还好对方没在意他这句有些奇怪的话。 沈随安把小黑狗抱在怀里逗,还给顺了顺毛,原本极力挣扎的黑色毛球在她那儿彻底变了样,又讨喜又听话。陆湫总觉得现在的乌裘特别趾高气扬,好像在冲着他炫耀一样,非常气人。可是这么小的狗能聪明到那种程度吗陆湫皱着脸盯着乌裘。 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对了,刚才大夫说你要多休息,好好吃饭,沈随安恰好提起,“明日回门过后,你先在府中歇几日吧,等什么时候精神了再出门。有爱吃的菜式记得告诉晚黛或者苏茶他们,会有人给你准备。” “嗯、嗯……”陆湫应得有些含糊。 爱吃的菜——这个字眼让陆湫忍不住吞了口水。 他真的忍得好辛苦,一直在锻炼自己要少吃慢吃,目前来说逸欢姐姐还没有发现的迹象,他觉得自己还能忍下去。听爹爹讲,吃饭要越吃越少,后面食量也会慢慢变小的。就是刚开始会难熬一些,饿得难受,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贪食,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陆湫谨记爹爹教诲,决定让自己养成更好的习惯,哪怕偶尔肚子实在忍不住叫了,他也只是告诉妻主说自己肠胃不好,肚子总这样,随口糊弄过去。 从待嫁到现在,他已经坚持了半个多月,弄得梦里都在犯馋,感觉周围全是好吃的,连妻主看起来也格外香…… 本身就已经不怎么好看了,会的东西还不多,那至少、至少也得有一方面拿得出手吧。他可是知道的,逸欢姐姐很喜欢宴会很爱出去玩,陆湫也想走入沈随安的生活,也想和她一起往外走,也要让自己给妻主争光添彩。就算不能增光,起码也不可以丢人,胡吃海喝像什么样子。 他要先从最简单的吃饭开始纠正,再不能像以前待在军营里那样吃得那么多了。 待做成了一件事,再去练习其他的,慢慢学着自己束发梳妆,穿衣打扮,学习男子该会的手艺,他一定能把自己变得更好。陆湫一直想学刺绣,他觉得自己既然能做小雕刻,肯定算不得手笨,如果能给妻主绣些荷包帕子,妻主肯定会更喜欢他。 况且,能让妻主将自己做的东西带在身上,陆湫会很高兴。 “到了。”沈随安说。 顺着身边人的视线,陆湫抬头看,这里便是沈家小公子沈涵的院子——祈寿院。 刚刚回去接乌裘的时候,陆湫还翻了自己的箱子,找出几个以前做的小木雕,也不知这位沈涵弟弟会不会喜欢。 近几日沈涵身子不错,精气神也好上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样病恹恹的。 今早收到传话,听闻二姐要携夫郎前来探望他,沈涵便开始紧张。他是个温吞纠结的性子,让贴身的男侍梅子帮忙换了好几身衣服还是觉得不够好看。最终选定了一身素净得体的打扮,不会出错。 昨日家宴上他已经与陆湫见过面,口头打了个招呼,但这算不上真正的交流,弄不清楚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不过从印象来说,陆湫应该比那位顾公子更好说话,二姐之前也说过,他不会像顾公子一样的,沈涵相信二姐。 可家宴结束,当他询问爹爹陆湫为人如何时,爹爹一下子就黑了脸,面上露出嫌恶,告诉他莫要同那家伙走得太近。爹爹说,那人太过蠢笨鲁莽,不规不矩,实在不适合来往。走近了,说不定会把他带坏。 这几个形容将沈涵吓得够呛。 他向来最听爹爹的话,爹爹待他也极好,定然不会害了他。如果是爹爹都不喜欢的人,那、那二姐为什么会喜欢呢逸欢姐姐是被骗了吗……! 沈涵脑袋里对陆湫一下子便成了表面温和,实则凶恶可怖、还极会伪装的形象,弄得他战战兢兢,今日听闻二姐跟夫郎一起回府,他就在不安,按时间来讲,他们也差不多该过来了。 “……小公子,”正好此时门口传来石公公的声音,“二小姐和二少主君到了。” “来、来了……!”沈涵慌忙起身,被梅子扶着站稳,快步走到门口去迎人。 站在廊前,远远便能见到二人并排走来。 二姐倒是和平日一样,带着笑脸,神色看上去很放松,并不是与顾公子同行时那样带着些愁绪。她身边的少年皮肤黑了些,不过穿着打扮很是活泼,应该是一身新衣,散发着新夫的喜气,脸上也一样带着笑。 “二姐、二姐夫……!”沈涵上前给二人行礼,表情怯生生的。 “小涵,”沈随安将怀里的乌裘放到地上,没理会小狗扒拉她裤腿的动作领着陆湫走过来,看着弟弟的眼睛,“今日状态倒是还好。” “嗯,这几日身子都没什么大碍,多谢二姐关心,”沈涵轻声言,“先、先进来吧,莫在外面站着了……” “怎么你也紧张,”沈随安笑了,调侃一句,“真是不懂你们男子,不就见个面……好啦,走吧。” 也……沈涵捕捉到了这个字眼。意思是说,这位陆公子在见他之前,一样有过担心吗沈涵眨眨眼,没问出来,将二人引入会客室。 会客室此刻点了炉子,有些热。即便已是夏日,在阴影下待久了,沈涵也会不太舒服,那对他来说过分阴寒了。祈寿院的仆役们都会非常注意这一点,时刻都将小公子置身在更温暖的环境下,防止他生病。 “陆湫”沈随安开口提醒,见对方点了头才对沈涵说着“小涵,我家夫郎给你做了些小玩意儿,看看。” “什么……”沈涵睁大眼,看向陆湫。 “确、确实是有”陆湫答应着往他这边走来。 “你先坐下。”沈随安笑了,将弟弟摁到座位上。 鲸木整理 实在吊人胃口 沈涵早习惯了自家二姐的风格,每次给他带些东西都不会直接拿出来,非得叫他猜一猜才行。沈涵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看见二姐的那个夫郎站在他面前笑了笑,摊开了手。 少年手心中是一小堆小木雕,有几个小动物形状的,还有一个人形状的,看着格外可爱生动。虽然没有上色,但已经足够精致,如果涂了颜色,应该会更好看。 “……这是送给你的,”陆湫稍俯下身,试探着递给沈涵,语气轻快,一对眼睛带着期待,“若是喜欢,下次再给你做。” “我喜欢……!谢谢二姐夫!”沈涵小心接过了木雕,在手中把玩,好奇地小声问,“这些,都是二姐夫亲手做的吗” “对,”陆湫点头,“做法很简单,若是感兴趣,下次可以做给你看。” “那太好了……”沈涵欣喜地望着他。 “来看看,”陆湫将人形的木雕挑了出来,在他眼前晃晃,“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好像这个人,也不像爹爹说的那样坏。沈涵想到。 二人在祈寿院待了好一段时间才走。两个男子都是懂事的,稍微熟悉上几句便知道对方没有恶意,聊得还算不错。 小涵嘴甜,喜欢夸人,把陆湫夸得红光满面,总在傻笑。小涵心思单纯,是真心实意认为陆湫厉害,后半程就改了口不喊二姐夫了,直接喊“湫哥哥”,显然已经放下了戒备。虽说称不上自此便成了朋友,但起码是开了个好头。 不过沈随安还是制止了陆湫想给沈涵做吃食的念头。 以自家夫郎那个手艺,还是再练一练得好。她身体康健,尝一些倒是没事,若是让沈涵吃了,指不定会出现什么问题,到时候李侧君恐怕会要陆湫半条命。 “怎样,挺喜欢他”走出祈寿院,沈随安问身边人。 “嗯!”陆湫重重点头,“妻主,我肯定会对小涵弟弟好的,他真是个好人!感觉比我弟弟还讨人喜欢的!” “那便好。不过,他身子骨打小就差,一点风寒刺激都能让他生病,”沈随安无奈地说,“调养了许多年但终究没能改得太好。若是和他一起玩,得多照顾着他点。” “唔……他是一直不怎么出门吗”陆湫问。 “对,很少有机会出去。” “那……我下次能带着小涵弟弟晨练吗”陆湫兴致冲冲地提议,“我觉得他需要多活动活动,多出门见见阳光才能养好身体!” “这……”沈随安有所犹豫。 让沈涵去锻炼,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对于他来说,每次出门都是一次风险,每次走到外面都需要千般万般护着庆国公府早已习惯了沈涵的脆弱,也只有沈明琦一个看这些行为不顺眼。 沈随安记得,好几年前,沈明琦本想拉着小涵练练武,结果中途出了意外,害得沈涵伤了身体,重病半月。沈明琦还因此被李侧君动了家法处罚。自此,三妹对沈涵就再没主动管过了,都随家里人安排。 ……但按沈随安自己的想法,或许,小涵应该尝试着锻炼一下。即便是每日早晨在府邸中走上一圈,也比全然不出门的要好。 “此事先不急安排,”沈随安沉思,“待我之后再去问问大夫,给小涵看看。” “要是我也能帮上忙就好了,”陆湫扯扯她的手,“妻主,我会五禽戏,还会耍棍子跟一些兵器,也知道军中的训练办法,肯定、肯定有能用到的地方……!” “如果有就让你来,”沈随安握住陆湫不老实的手,“不过那些都日后再说,咱们还得先回去安排回门礼。” 虽然不需要两人亲自动手,但还是多少要看顾一下的。听了这话,陆湫沉默半晌才回复。 “……不想回门。”小少年语气别别扭扭。 “最后再走一遭,”沈随安说,“就坐一会儿,差不多了便立刻离开,耽误不了太久。以后若不想回,我们就再也不回去了。” “噢。” 答应得非常不情愿,但听话。 “明日不必起太早,”沈随安对他说,“你得多休息,醒了也不用急着起来,再躺会儿。” “好,”陆湫笑了,“有妻主在就好。” “我当然会陪着你,”沈随安笑了,“不过可别睁着眼睛睡觉,就算醒着也得闭上眼。” “……那太难了。” 很难不去看她。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这可以说是顾云熙做过的最为冒险的决定——而推他一把的,则是顾渊。 他是在沈随安成婚前一日下定的决心。 自又一场“宴席”回来后顾云熙没有回小院,而是想找母亲谈一谈。他知道自己这样朝令夕改的想法定然会被母亲训斥,可他再等不住哪怕一刻。 沈随安明日要娶别的男子。如果那家伙在沈家彻底站稳了脚跟,顾云熙便很难有回去的希望了。他想跟母亲说,哪怕是试一试,哪怕是让他能够跟沈随安单独见上一面,也是一次机会。 顾云熙想去见她,想祈求她的原谅。 他保证自己没有被旁的女人碰过,保证没有失了清白,他可以学着那位陆公子的模样心中眼中全然只有沈随安一人,去望着她,去爱她。顾云熙真的不敢面临那些可怕的事情,他要……要回沈家,他还想做沈随安的夫郎。 可在见到顾渊之前,门内传来的话语声让顾云熙停驻。也不知是不是暗卫刚巧被派走,才让他能够站在那里,没有被发现。 他以一个绝对不体面的办法,提前得知了母亲未能对家中男眷说出口的真相。 ……能够救家族是假的。可以再翻身是假的。让他们去参加酒席换去求生的机会也是假的。 根本就没有机会,根本就没办法救顾家。最好的可能是顾家男眷不死最坏的可能,则是满门抄斩。 情绪从最开始的震惊逐渐转化成了不甘与愤怒……这都是他那个谎话连篇的母亲与鼠目寸光的姐姐犯下的罪孽,为何需要他的前途来承担,用他的声誉与尊严来偿还!身为男子,他明明已经做好了一切,凭什么要因为母亲和姐姐的选择,断送自己的一生! 不能再留下了,不能再继续了。 身体僵硬,手指如冰,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厢房,怎么坐了一整夜,怎么去写了一封信,求了好多人才递到李侧君手中。顾家是危险的,留在此地只会和她们一同沉沦,顾云熙害怕这一切,他不想就这样被牵连着死去—— 是母亲夺走了他的机会。 即便真相残忍,但哪怕能告知他一星半点,顾云熙也会牢牢抓住沈随安这根救命稻草,绝不至于落入今日这般境地。口口声声说着要保护他,要让他好,却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 他再也不会相信母亲了。 所以,不听命令也就成了理所当然。顾云熙假意参加宴席,实则与得到了信的李侧君见了一面。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仍然珠光宝气,光彩夺目,即便人过中年,脸上也全无老态。而面对顾云熙时李侧君脸上再无从前他还在沈府时的亲昵与温和,只有明晃晃的审视。 “……逸欢看样子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玉镯,这是顾云熙私自留下的那个,“不过,本君却不怎么喜欢……” 独钟自我 “云熙,既然你想回来,可以,”李昭看向眼前战战兢兢的顾云熙,“我能给你机会。毕竟你比那个姓陆的小子懂事得多。” “但这次你得清楚,逸欢身边只会留有用的人,而且,不能不干净。” “萱草,过去给他检查身子。” 检查,是要看他有没有过同其他女人欢爱的痕迹。这是对男子极为不尊重的行为,只有那些供人享乐的小倌才会被这样对待,任何一位世家公子,都不会接受这种行为的。 可顾云熙没有任何选择。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解开自己的衣服。 他们所在的是一件隔间,门外有李侧君的人把守。他要求顾云熙不能避开人,就在这里脱下衣衫,被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确认过后才能再次套上衣物。这当然是故意的,但即便知道,他也别无办法。 “还行,没给别人碰过,”李昭看似是满意了,“这几日好好学学规矩,待她们妻夫回门之后便让你去见逸欢。” “逸欢的性子你该知道,她其实不喜欢被人影响决定,所以,我给你的机会有限。这也是看在了你我过往的情分上。若是未能把握住,后果自负。” “逸欢侧君的位置,也不是非你不可。” 声音颤抖,喉结滚动。 “……云熙知道。” 他当然知道,打从一开始便明了了。 他要去吸引一位刚刚娶了夫郎的女子的注意,哪怕这位女子是他曾经万分不喜的。他必须要沈随安看向自己,不管用什么手段与方式,不管对旁人伤害如何不管……在沈随安眼中,他是什么样子。 小妻夫回门,本该是件喜事,但对于陆家人来说却不尽然。 其一,陆湫在陆家可以说没被当成真正的孩子对待过,除了他那个便宜爹爹之外,几乎没人在意过他的死活。 其二,这门婚事根本不是陆家求来的,而是庆国公府直接将人抢走的,那边就没给陆守一选择的权利。 其三,那沈二小姐应该早被陆湫吹了耳边风,之前就对他们没什么好脸色,这次回门,两方也不见得能谈到一起去。 三重条件一叠加,只能说沈家愿意走这个流程回门,对陆家来说就已经算是万幸了。至少外表看来,庆国公府还没有全然不给面子,把她家儿子接走便再不理会她们。 既然来了,那就得好好接待。陆守一给出的指示是面上要粉饰太平,别给那沈二小姐借题发挥的机会。等回门之后人家大概也不怎么会回去了,那就权当陆家没有陆湫这么个孩子,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虽说出身有差距,但陆守一和武氏在她沈随安那里起码也算长辈,那姑娘高低得叫她们声岳母岳父的。都已经松口将陆湫给了她们家,这沈随安要是再得寸进尺,就显得有些不地道了。 陆守一与武氏合计半天,最终确定了这个想法。不过这一切也只有她们二人知道,与其他人而言,只是回个门而已。 像是陆湫的亲爹爹江念,他只想看看自己养大的好儿子,顺便再接触一下妻婿。 自从提亲那日开始,江念身边便多了庆国公府的人帮忙看着,此后武氏再不敢来随意冒犯,全然当没有他这个人了,井水不犯河水。虽然陆家那边不管他,但他其实暗中有拿一些庆国公府送来的银两,日子比先前好过了不少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家的儿子有福气,会勾人,找到了个好妻主,攀上了高枝。 江念早决定了,他要好好感谢一下人家沈二小姐,再劝陆湫努努力,多把人缠住,缠紧些,早日生下女儿,稳固位置,只有这样他江念才能放心。不然等之后这沈二小姐纳了侧室,他这个傻儿子就够呛能斗过别家人了。 庆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陆家门口,一直守在门口的家仆立刻告知家主,陆守一随即带着家眷前来迎接。 武氏冷哼一声,拽住想往前面凑的陆椿,强迫他站在自己身侧,看向江念的目光只有嫉妒与厌恶。他本想借病不来的,但妻主亲自去把他拉了过来,告诉他必须到场,武氏恨得牙痒痒,现在一身火气没处发。 恰好此时车门开启,有人掀帘走出。 沈随安先行下了马车,又扶着陆湫下来——陆家人都清楚得很,陆湫这小子打小就爱上房揭瓦,皮实又抗揍,哪里需要人扶这一出,该是在他妻主前装柔弱了。 还好,学得不错。江念满意地点头他早告诉过陆湫,莫要什么事都自己扛,一定要懂得和妻主服软撒娇的技巧才能过好生活,现在看来,陆湫也学了几分皮毛。 不过下一刻,他含着笑的脸便维持不住了。不只是他,身后的武氏已经嘲笑出了声,而陆守一面色变得更为凝重。 “……哎呀,江念弟弟,看看你那个好儿子,”武氏的声音轻飘飘传来,“真是随了你啊,一样不知羞耻,一样自甘堕落。” 陆湫脖子上的领子,与沈二小姐此时的衣着是一模一样的纹样 “虽然早知道他会勾引人家庆国公府小姐,但连回门都这样打扮,岂不是……太放荡了” 回门这日之前定做的第二批衣服也刚好送到了。 因为婚服就用了那样的方式,所以后面的日常装束,陆湫也要了几条跟沈随安衣服同块布料的领子,沈随安任他开心就好,也没阻止。收到了领子的陆湫格外开心,见沈随安换好了衣服,他立刻挑出了跟妻主衣服一样花纹的领子。 今天可是回门日是要去陆家走一圈的。 “你可确定……”沈随安看着眼睛闪着光,格外稀罕那个小领子的陆湫,试着再劝一劝,“这样回门恐怕不太合适……” “我确定!”陆湫一口答应,恳求一般看向沈随安,“我想这样……!” 沈随安沉默。 陆湫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顾忌,抿着唇凑过来,晃晃她的胳膊,手指示意自己的脖颈:“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就想把和妻主一样的图案戴在这里。” “求你了……!” 生怕她不答应。 其实,要是沈随安真不想答应,那陆湫也是会放弃的。可只是这么一件小事而已,他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那就应该也得有心理准备。 “……那就随你。”沈随安无奈,同意了。 先说好,她拦了,但没拦住。 真不是故意要去陆家挑衅。 所以二人就这样去了陆家。浑身散发着欢喜的陆湫跟稍显沉默的沈随安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倒没有因为陆湫不高兴,但基本能预料到自家夫郎会被如何编排了——大概就是说他自降身价,没有男子的矜持端庄,心机深重云云。 照陆守一正夫那个模样指不定会把这事儿往外说。影响不到庆国公府,但会影响陆湫,可陆湫还对此无所谓。 ……既然本人无所谓,那她大概也没必要瞎操心。别喊到她们眼前就行。沈随安希望大多数人能识相一些。她叹了口气,不懂这小少年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也不懂他莫名的坚持。 好像生怕沈随安会将他丢下扔掉,迫不及待地给自己身上盖章,时时刻刻彰显自己是沈随安的夫郎,恨不得把沈随安的名字刻在脸上。 这么犟,哪儿学来的坏习惯…… 算了,也不是难以接受,倒也不用改。沈随安看着身边虽然有很宽阔的空间,但还是要贴着她坐的陆湫,短暂回忆了一下。她记得成婚之前,去草场那日的马车上,陆湫也是这样的。 但那个时候的陆湫更生涩、更惶恐。现在却是格外自然了。 还开始得寸进尺。 “到此为止,”沈随安戳了戳陆湫的脑门,“别乱动。” “……妻主,”陆湫尴尬地收回了想抱住沈随安的手,瞟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咳,今晚我想跟你讲……我第一次遇见你的事情。” “可以,回去再说,”沈随安答应了,又问他,“之前不是不愿意说的吗” “现在想说了……”陆湫颇为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反正我都已经成为你的夫郎了。” 好骄傲一样 沈随安想揉他脑袋,但想到他之前被好好整理过发型,又收回了手。但陆湫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主动拿过沈随安的手,放在自己脸颊。 “这里可以……”他今日没抹脂粉,脸上很干净,热乎乎的,眯着眼睛在沈随安手上蹭了蹭。 “下次吃饭要多吃一些,”沈随安摸着他的脸,“太瘦了。” “唔,嗯……”陆湫有些敷衍地应着声。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陆湫是真的不想回门,他知道自己只要往家走就不会碰上好事。 正如现在。自下了马车,眼前几人的表情就落入了他眼中。武氏眼含讥讽,母亲面色铁青,爹爹目光失望。 这只是因为他喜欢妻主,戴了一条和妻主衣服纹样搭配的领子。只是因为,他将沈家与陆家的地位差摆在了明面上,直接表明对于庆国公府来说,陆家根本不值一提,顺便断了陆家所有的小心思而已。 他怎么会想回到这样的“家”中呢 “妻主,陆湫小声说,“说好的,我们早点走……” “行。”沈随安悄声答应。 虽然他做了这种事情但以陆守一的性格,是绝不可能在门口直接质问的,也不敢当着沈随安的面批评他。即便脸黑得像锅底,陆守一也必须撑着笑,将这对小妻夫恭恭敬敬地迎回府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小辈。 陆湫忍不住想笑,又觉得这样太明显了,只能暗地里掐自己一把,要忍一忍,等回了云水居再笑,现在不行。 回门也是有回门宴的,不过气氛很是一般。身边的弟弟一开始还在跟陆湫说小话,但随着场面愈发安静,他们再聊天有些太明显,慢慢也就说不下去了。陆湫坐在妻主身侧,和平时一样安静吃东西,没吃太多就落了筷,端正坐好,帮沈随安递东西夹菜,等待妻主吃完。 还挺有贤夫的模样。 这顿饭吃得冷清,干巴巴交换了几句场面话便没人再出声了,到最后只剩下碗筷相互碰撞的声音。 真是让人难受的一顿饭。陆湫心想。 饭后,在爹爹的小声招呼下,陆湫短暂地离开了妻主,前往爹爹那边。 “湫儿,你……”江念简直是愁容满面,仿佛回到了陆湫从未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你真是糊涂啊……爹爹叫你服侍妻主,叫你在家中把妻主套牢,但你怎么、怎么非要戴这样的领子……” “是我自己想戴的,”陆湫别过头,“爹爹,这只是家宴,又没有外人看……况且就算有,谁还不知道我们陆家跟人家庆国公府根本没有可比性” “可你也不能就这样把家里的脸丢到地上踩啊……男子应该端庄,要有手段,但不能被人看到手段,否则不是落了人口舌……!”江念尽可能压低了声音,但情绪依然无法平静。 “爹爹,逸欢姐姐能娶我作正夫,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我连和她戴一个纹样的领子都戴不得”陆湫偏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反正现在嫁给逸欢姐姐的是我” “但湫儿,你可知道,那些大户人家小姐的嘴是最不可信的”江念语重心长,握着陆湫的手,“她们的嘴会骗人,有些承诺会落空。你想想,假如她沈随安有朝一日变了心,纳了比你更漂亮,更听话,更有能力的侧室,你又该如何自处你能争得过吗” “可、可是……”陆湫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在沈家,不能只顾着妻主一个,你也得自己站稳脚跟,外人的评价也很重要,跟沈府其他人的关系也很重要,”江念闭目,叹了口气,“你要早日生下女儿,早日稳固位置,早日成为一个更优秀的男子。” “湫儿,莫信那些甜言蜜语,莫要落到同爹爹一样的结局……” “你再回去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我家湫儿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虽然没别人那么机灵,但还是不笨的。” “爹爹希望你能安稳地过下去……” 逸欢姐姐才不会。 陆湫很想执拗地相信,但他没有能够相信的资本。他只是陆湫而已,并不值得沈随安为他放弃一切,拒绝别的男子。 他懂了爹爹的意思,可是妻主和母亲那种不守承诺的人不同,而且他是正夫,不是侧室,不是通房,妻主说了,她不会像对那位顾公子一样去对他的。 陆湫原本,从未怀疑过沈随安……但他现在有些害怕了。因为这番话,陆湫稍显低落。 与陆椿的叙旧没聊太久,只是将自己带给陆椿的头钗送了出去,稍微攀谈几句,他便想走了。沈随安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太好,与陆湫一同去过陆家宗祠后,立刻借口告辞。 二人牵着手,走到门口,上了马车。不算太长的一段路,陆湫想了许多。 其实他也有些善妒,他也不喜欢妻主同别的男子亲近,他也很讨厌妻主的前一任夫郎。但陆湫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影响妻主的决定,假如沈随安有朝一日真的纳了侧室,纳了通房,他是无力阻拦的。 也不敢阻拦。 要懂事,要听话,才能不被丢掉。陆湫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变得更讨她喜欢一点。爹爹说的对,他斗不过别人,也不怎么想跟别人斗。他确实需要一个能够将妻主永远留在身边的、特殊的存在。 比如,为妻主生下女儿。 原本已经趋于安稳的心,因为爹爹的几句话,重新变得忐忑。他不想这样,明明与妻主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高兴,为什么,为什么偏要带上额外的目的…… 陆湫好讨厌那些勾心斗角,好讨厌其他的人,为什么世界上不能只剩下他和妻主两个人呢 他先一步上了马车,接着沈随安上来。而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陆湫便朝沈随安扑了过来。 这次沈随安没阻止他。 “妻主,”陆湫紧紧地、用力地抱住她,“我……我能问个问题吗……” “刚刚就见你没什么精神的……”耳边传来逸欢姐姐的声音,“告诉我吧,怎么了” “……假如你纳了别的男子进门,”说出这话时,陆湫的声音不像平日那般清亮了,是沉闷的,“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 “……” 她没说话。 沈随安将陆湫推开了一些,迫使陆湫与她对视。双目相接,陆湫屏住呼吸。 “陆湫,”她声音平静,说出事实,“我们才成婚三日。” “……我知道。”陆湫抿唇。 “所以,你这是迫不及待想让我去找别人了”她直接问道。 “不是……!”陆湫连忙否认,“我只是有点、有点害怕……逸欢姐姐,你别生气……” “没生气,”沈随安像是玩什么玩具一般,揉着陆湫的脸蛋,最后还掐了掐,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我在想,你怎么这么笨。担心就担心,害怕就害怕,你可以告诉我的。知道你们男子小心思多。可你连找我撒个娇也不会” “唔……”陆湫被她搓着脸,说不出话,也听不懂。 “要是一般男子,这种时候不都会求着妻主,让妻主别看别人,不要纳侧室吗”沈随安蹙眉,凑近陆湫,“陆湫,你不信我就算了,还偏把我往外推,显得你很大度” “没……真没有!”陆湫无力地辩驳。 “呵。” 沈随安不说话了,松开陆湫,把他往一边扔,自己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另一侧座位,别开眼神,看向窗外。 “妻主……!”陆湫这下真慌了,连忙站起身就想凑到沈随安身边,可还没等坐过去就被制止了,“妻主大人!” “改主意了,”她说,语气听不出情绪,“现在,我在生气,好好想想怎么哄我没哄好之前,不准乱亲热。” “可是,可是我——”陆湫手足无措,说出的话都语无伦次起来,“我从没哄过人,我嘴笨,我……逸欢姐姐,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自己想。”沈随安这下是彻底不理他了。 急得团团转的陆湫完全没看见自家妻主悄悄勾起的嘴角。 沈随安没有纳侧室的想法。 她知道,像沈路这样后宅安宁的情况实在太少见了,男人一旦多起来,甚至只要超过一个,就免不了争风吃醋与勾心斗角。况且,她不是什么风流成性的女子,沈随安对自己的男子都会足够认真负责,要是人一多,就得负更多责任,很是麻烦。 而且,她更想轻快自在地活着,对孩子,对夫郎,对男子,都没有很重的执念与愿望。像她这种人,一辈子不娶夫都无所谓,娶了,那也最多就一个,不能再添了。 最主要的原因,其实还是陆湫。 陆湫挺好的,自打把他迎进门,甚至自从提亲开始,她就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看错了人。陆湫的一切,她都挺满意的,有一些小毛病也无伤大雅,相处愉快便已经足够。 不过陆湫确实比较笨。有这么一个单纯还不聪明,对处理人际关系又没什么心眼的的傻夫郎,随随便便什么男子进了门,他就是挨欺负的命。让陆湫去搞那些个宅斗,他怕是得把自己家底都斗空,争不过任何人。 怪可怜的。 为了陆湫着想,还是别再要其他男子了。笨就笨点,反正也没指望过他靠脑子生活。沈家不是宫里,不需要整天担惊受怕的,在云水居,他完全可以安心。 不过沈随安这次是真得治一治他这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胡思乱想的性子,本身就不怎么会思考,脑袋全合计那些个弯弯绕绕的,给合计晕了可怎么办。 一开始她还以为陆湫是那种直接的,把什么事都写在脸上的性格,但相处久了,果然男子都一样,心里总爱想些有的没的,总是自己在那里瞎猜。她又不能每次都再跟他强调一遍“好啦没事啦没关系哦”,说几次她自己都腻歪了。 还是得陆湫自己想开,自己踏实下来,打心底里信任妻主才行。这个事情不容易办到,一些习惯也不好改,但起码得先意识到,先决定要改才行。 下了马车后,沈随安没等他,自顾自往前走。她脚步很快,走路带风。 “妻主、妻主……!”身后的陆湫都快小跑起来了,像乌裘一样拼命往她前面去拦,有些绊脚,“是我错了,要怎么做妻主才能原谅我妻主,求你告诉我吧……!” “话多,”沈随安忍着笑意看陆湫干着急,绕开了他,故作冷硬,“别挡路,我还要去书房。” “那我也要去!”陆湫急忙跟上。 “不许在书房吵闹,”沈随安强调,“否则把你扔出去。” “呜……!”身后的陆湫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好像还挺委屈,但应该是接受了这个条件,还是跟在她身后。 沈随安容易心软,她就没因为这事儿真生气,但即便心软,外表也是可以强硬起来的。 好歹要等自家夫郎再表示一下才能原谅,太轻易的话,陆湫会不长记性。而且,她其实也挺好奇,陆湫到底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哄人。 沈随安忍住了想回头摸摸陆湫脑袋的冲动,决定先遣人把乌裘抱来替代一下。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这是沈随安第一次跟他生气。 书房十分安静,在陆湫几次想开口,都被一句“安静”给打击得憋回去之后,他就再也不敢说话,只能像罚站一样站在沈随安身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要让陆湫自己想明白妻主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气,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但他有在努力思考的。 是因为自己说了那句“假如你纳了别的男子”吗妻主觉得这句话是在把她往外推,说他为什么不去撒个娇…… 可是陆湫从小就被教导不能当妒夫,不能缠着自家妻主要求独宠。女人一定会拥有不止一个男人,身为沈随安的正夫,他要包容才是……这、这难道是错的吗…… 陆湫只有沈随安一个,但沈随安不止有陆湫,他早就知道的啊。 他当然介意沈随安有别人,但他绝不会阻拦,也不会用残害别人的手段去争宠。他只是希望妻主有了别人之后还能多看看他。陆湫本以为妻主会夸奖他大度懂事的……可妻主却生气了 总不会是因为妻主只想要他一个吧……不可能的。陆湫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没有资格被沈随安这样好的人偏爱,他一点都不好,不够聪明,不够机灵,不够漂亮,会的东西少之又少,从没给妻主帮上过任何忙…… 现在,这般没用的他还惹了妻主生气。到底,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陆湫紧咬嘴唇,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睛。没哭,只是眼睛不舒服。他要好好想想到底怎么才能哄好妻主,妻主喜欢……喜欢字画,喜欢有趣的玩具,还喜欢音律,喜欢出游…… 唔……!陆湫忽然想到了什么。其实他还会吹叶子的,这个—— 好像有点上不得台面。 嗯……但总比什么都不试的要好些……或者能再加上些别的东西呢…… “妻、妻主……”陆湫小声开口,“我先出去了你……早些回房。我会等您回来……” “嗯。”对方的回答不冷不热,也没有一句挽留。 陆湫忍着心里的难受,带着晚黛,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他决定好了既然要哄妻主,要让妻主开心起来,就一定得让妻主享受、舒服才行。他有些手笨,但现在临时去找晚黛学一学,也不是全然来不及…… 这次,一定要做好,一定要尽快获得妻主大人的原谅……!陆湫下定了决心。 陆湫提前离开,不知道捣鼓什么去了沈随安没太在意,等回房就能看看夫郎哄她的手段,不急这一时。 “二小姐,”寒霜叩了叩窗沿,从窗户底下冒了出来,给了她一张字条,“这是李侧君那边交给您的。” 沈随安拿过字条,简单扫了一眼,本能地蹙眉。 开玩笑吧……那个顾云熙,怎么会委身给她做通房。 虽然顾家此时已是危楼将倾,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云熙这条件,即便做不了正夫,当个稍好一些人家的侧室也是能行的,况且以他那种自命清高的性格……居然会想要回沈府。 不过沈随安已经有夫郎了不需要再多一个通房。她知道李侧君对自己这桩婚事有意见,但才刚刚回门,怎么能这么着急往她身边塞人,若是被陆湫知道了指不定又要开始担惊受怕。 或许该去李侧君那里打个招呼了 她拿过一张纸,提笔写回复,明确拒绝了李侧君的“好意”。 上次同顾云熙见面还是在草场。那时候,他像是被丢在那里的,整个人看着十分颓丧可怜,连在她面前都提不起什么气势。好像在当时,顾云熙就已经说了一句抱歉,但沈随安没放在心上,她那时候记挂的是回家的陆湫。 二人已经和离了前陈往事何必再挂念呢沈随安不太喜欢旧事重提,况且她和顾云熙之间,也没有什么值得反复回忆的美好。即便顾云熙想与她重修旧好,但都已经过了合适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条件,已经斩断了曾经的联系。 实在是做不到。 也不知道曾经喜欢扬着下巴,维持着清冷高贵的顾小公子,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落入这般境地。 但不论是什么,也都和她无关了 “还有,”拿到了沈随安给李侧君回复的寒霜补充一句,“三小姐说养在她那里的盗贼少年天天想找二少主君切磋,问您可不可以……” 沈随安这才想起还有此人。 记得好像是结亲那几天有的消息,她顺手丢给沈明琦去处理了。沈明琦也是实诚,之前还是半死不活的小少年,闷声就给养好了不过也可能是养得太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在沈家还想掀屋顶。 “不行,让他别想,要切磋去找闻序,叫闻序把他看好,不能放出来乱跑,”沈随安一口回绝,想找陆湫切磋还是免了这几天她还得管教一下夫郎,没空放人过去,“对了太女那边有没有消息” “太女殿下说,快收网了” “那便好。” 皇家争夺跟沈随安无关,她只是个看热闹的。说起来,既然是他家夫郎用命帮太女殿下钓出了这么大一条鱼,那等事情了结之后,带着夫郎去讨个赏赐不过分吧。 下次就去东宫打秋风。 “还有,”寒霜继续补充,“孟小将军准备在半月后给女儿办满月宴,邀二小姐携夫郎参加。” “这个要去,帮我答应着。还有吗” “没了”寒霜眨眨眼,“不过二小姐,您的生辰快到了” “哪日来着” “七日后。” “去告诉晚黛,让他找个时候提醒陆湫。别说是我吩咐的。” 无关风月 “是。” “都说了直接去问是白费功夫,非要自取其辱,”李侧君将沈随安的回复扔给了顾云熙,“你以为你的名字还有用吗你觉得她会对你心软半分吗” “以为自己降低位分做个通房,她就会愿意要呵……” 话语犹如刀刃,刺在他心口。顾云熙在这里没有任何遮羞布,也不会有人为他考虑半分。这是自然,毕竟此时是他有所求。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从前是不是他说出的很多话,也很过分,也让沈随安难过了是不是他目中无人,口不择言,让罪孽一点一点积攒起来,再尽数回到了自己身上顾云熙站在那里,沉默着承受李侧君的讥讽。 独角兽 这是他的报应。 “顾云熙,最后一次,摆正你的位置。”李侧君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你的机会是本君给的,本君也可以随时收回。” “你所求的根本就不是让她爱你,懂吗你该很清楚才对,沈随安不会对你再有任何情分。” “你只是让她需要你,你要为她做好一切,要对她百依百顺,要借着你这张还未老去的皮囊,给我家逸欢铺路。” “等到站稳脚跟,再去觊觎侧室之位,再去觊觎她的爱也不迟。现在的你,根本没有资格,知道吗” 眼前男人的目光充斥着不满。 同样是想以侧室的身份上位,同样是在女人已经心有所属的情况下去勾引人,可李侧君比他幸运太多。他还有家族支持,即使是侧室,也可以风风光光地活下去,这是他的退路。 但顾云熙已经没有家族作为倚仗了甚至顾家已经成为了他想逃离,想彻底摆脱的地方。 “明日,我会把你送去。能留多久,能做到什么程度,看你本事。” 李昭最后留下一句话,离开了暂时分给顾云熙居住的狭小房间。 他还有什么手段呢顾云熙抚上自己的脸颊,看向不远处的铜镜。这幅容颜是他唯一的资本但其他地方,或许不是。 只是疼一点而已,没关系的…… 这样做,会得到她哪怕一点点的怜惜吗 他举起钗子,下一刻,鲜血流淌。 或许是疯了顾云熙想到。 沈随安天黑才回了厢房。 进门就看见了陆湫忐忑地迎了上来:“妻主……欢迎回来,我……” “没想好怎么哄我就别和我说话。”沈随安脱下外衫,解开发髻。 “想到了已经想到了!”陆湫急急忙忙拦住她,握着沈随安的手不让她离开,“妻主大人,让我服侍您沐浴好不好……!我一定会做得很好的,我、我有认真学,妻主……!” “真的……”沈随安怀疑地看着陆湫。 “真的!”陆湫忙不迭点头,“妻主若是舒服些,是不是就……不会太生气了……” “那,看你表现。”沈随安总算是给了他几分好脸色。 再不答应就又要给弄哭了还是适可而止一点 娶夫一场,分外不易,连生气都得注意着分寸,挑个好时候原谅。没办法,她性格如此把人弄得真难过了她自己也会不好受。 对于陆湫这种习惯性没有安全感的家伙来说妻主生气是天大的事情,这小少年一下午恐怕都能把自己这辈子想完了或许还在想沈随安什么时候会跟他提和离。 不过沈随安其实是想让他知道,妻夫有些摩擦,有点不高兴,也是正常的。态度好一些,哄哄就能回来,他们二人不会存在不能挽回的情况,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次两次习惯不了多几次也就习惯了 还得慢慢改,慢慢教,慢慢磨。 “呼……” 沈随安泡在浴桶中,热水让人身心放松。 陆湫搬来小凳子,坐在她身后,明明早看过了对方的身子,还是脸红得厉害。他只能尽力别开视线,集中精力到手上,细致地帮沈随安清洗长发。待到洗干净了他也没有松开,而是坐得更近,扶好沈随安的头,给她按摩穴位。 “妻主……这样可以吗”陆湫轻声问。 “……还好。”沈随安回答。 手法是对的,力度也不错,挺好的。比他厨艺好。按摩很舒服,舒服到她都快睡着了 “……妻主大人,”陆湫见沈随安表情放松,凑近一些,试着恳求,“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没答话,等陆湫紧张到手上动作都停了她才开口。 “陆湫,”沈随安叹了口气,“你可知我为何不高兴” “是因为我……不会撒娇吗”陆湫小声问。 “也有,但不重要,”沈随安睁开眼,“陆湫,我问你,你希望我纳别人,希望其他男子到我身边和你争抢,希望我去同别人亲热吗” “不希望!”陆湫一口否认,声音抬高甚至带了哭腔,“不要,我不喜欢别人靠近妻主……!” “那你今日为何要讲什么,如果我纳了别的男子这种话” Uni独家 陆湫声音一顿,迟疑片刻才慢慢说出来。 “……因为、爹爹说……一个贤良的夫郎,不能阻止妻主纳侧室和通房,要大度宽容……”他干巴巴地,一字一句地讲。 “你哪里大度,”沈随安笑了“我要是有了别人,你指不定天天窝房间里悄悄哭呢,还大度宽容” “……那、我努努力,忍住不哭。”陆湫闷声答。 “真忍得住”沈随安仰头看他。 “……”陆湫抿着嘴唇,诚实地摇了摇头。 完全忍不住。 面对沈随安有关的事情,陆湫就像被点了泪穴一样。要知道当年听闻沈随安娶夫,他可是想起来一次就哭一次。这个几次在战场濒死都不会掉眼泪的小少年,一旦意识到心悦之人娶了其他男子,正在同别人共度良宵,就会立刻开始掉眼泪,控制不住的。 “陆湫,不大度也可以的,”沈随安拍拍他的手背,“你可以小气,可以占着我不放。我没有纳其他人的想法,也不喜欢府上人太多。” “可、可是……”陆湫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因为哽咽,无法说出口。 “我希望自己的夫郎活得自在。” 她转过身,面向陆湫,伸手把人拉过来,也不在乎自己身上的水。 两人额头相贴。 “你是我的夫郎,”沈随安抚上他的脸颊,捏了捏,“如果你不喜欢,那其他人也进不了门。” “别把自己放低了位置。” “我不需要你勉强自己,强装大方。又没人会因为这个夸你。” “喜欢的,就要。不喜欢的,就拒绝。非要藏着掖着,我也不会知道你在难过什么,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多不值当。” “嗯……”陆湫点头应是,少年从下午就一直在难过的心总算彻底平静,还有了一根足够牢固的支柱,他一声一声念着,“妻主……逸欢姐姐……” “我在这里。” “我就是小气……我就是、只想要你看着我……” “我早知道的,你是小气鬼。” “我再不会、再不会瞒着你了” “嗯,信你。” “妻主,我挑了好的树叶,一会儿想给你吹曲儿……” “好。” “妻主,我想、想亲你……” “想亲你。”他重复着。 沈随安没有回答这句话,也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笑。 于是陆湫自己凑过去索吻。但在二人双唇相接的前一刻,她侧了头,拉开了距离。 “还不行,”沈随安说陆湫的唇只碰到了她的嘴角,下一刻,连嘴角都再碰不到,“陆湫,我只是让你知道我生气的原因。” “我还没有消气。” 她的笑容一如往常,沈随安甚至不去装冷漠了将自己的坏心思也写在了脸上。没错,她就是故意的。 不能原谅得那样轻易。 “来,给妻主吹个曲儿”她有些轻佻地往陆湫脸上吹了一口气。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没亲到,她躲开了,还对陆湫吹了口气,像是在调戏良家民男一样。 “逸欢姐姐……!” 陆湫被她一口气弄得迷了眼睛,本能地往后缩了缩。最后的动作没有得到回馈,让人觉得心中发痒,他揉了把眼睛,将眼泪忍住,有些不甘心地扒着浴桶的边缘,可怜巴巴地乞求: “真的不能亲吗……妻主,一下也行……!” “不可以,”沈随安手指轻推他的眉心,就让小少年被迫松了手,轻笑着重复一遍,“我要听曲儿,不吹就唱给我听,高兴了再原谅你。” 妻主还在生气,还是不想和他亲热,连亲都亲不到。陆湫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干着急了半天最终也只能磨磨唧唧地按照沈随安的意思,拿出自己挑好的树叶子放在嘴边,尽力平复好呼吸,开始给她吹曲儿。 颇有几分清高公子堕落成小倌被迫卖艺的羞耻。 虽然陆湫既不是清高公子,也不是什么小倌,她们是妻夫关系,不是金钱交易。但在这种氛围下为妻主吹曲儿,显然有些缠绵暧昧。 他把小板凳搬近些,深吸一口气,开始吹奏。 乐声传出,沈随安听过这个曲子,这是军中将士们口口相传的民间歌谣,旋律轻快,曲调简单易唱,但其实歌词讲述的是女男分别,与长久的思念。他吹得还不错,没跑调,不过因为此时的哽咽,有些断断续续的,节奏不太准。 女人没有回头,从陆湫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乌黑长发搭在浴桶,光洁白皙的脊背时刻吸引着他的视线。沈随安是文人,不如军娘们那般强健,但她身子骨不弱,身材健康匀称,很好看。 看无数遍他也看不够,陆湫喜欢紧了她的一切,从身体,到内里。 想碰,却不敢。 都已经成婚了,陆湫还是学不会借着夫郎的身份去在她面前耍赖撒娇。就连印下标记这件事,他也只能争取在自己身上多盖些沈随安的印子,做不到让沈随安带上一点关于他的东西。他甚至不敢在妻主身上留下哪怕一点痕迹。 鲸木整理 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是妒夫淫男才会做的事情他不该这样,不该妄想沈随安只能有他一个。 但他的小心翼翼与克制保守,好像并不能让妻主喜欢。原来,妻主早就发现了他的小气,早就知道了他的愿望。但即便他是这样一个并不够大度的人,妻主也愿意接受他,教他不需要伪装,等他学会坦诚地说出心意。 就在刚才,沈随安还告诉他说,喜欢的,就要。 他喜欢的、想要的,就是妻主啊。 不想再忍耐了。 不管了—— 音乐声渐轻,最后停下。 陆湫丢掉了树叶,从背后紧紧抱住沈随安,颤抖着嘴唇,一寸一寸,亲吻她的肩膀与脖颈。 独钟自我 “陆湫,”她开了口,“没让你乱亲。” “就要、就要亲……”他含含糊糊地回应。 头顶似乎传来一声轻叹。 细密的吻片刻不停,带着粗重而饱含渴求的呼吸,还有些微的、夹杂其中的泣音。虽然做出了如此冲动的事情但他的动作也依然在讨好,他已经很克制了。 好想,好想吃掉妻主……想咬她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不可以不理他,不可以随随便便生气,他宁愿接受惩罚,宁愿被打被骂,也不想被妻主推开,不要被妻主拒绝。 为什么,沈随安明明那么好,可有时候又那么让人难过呢……总爱故意让他担惊受怕,事后三两句话又能把他哄得没了脾气。或许其实是自己的原因吧,是自己对她太过执念,是自己离开她便再也活不下去,是自已脑袋笨,太容易被她骗过去。 可即便这样,他也还是喜欢。 妻主大人…… 她就知道……果然又哭了。 陆湫窝在她肩膀,紧紧抱住她边哭边亲,拦都拦不住。沈随安无奈,被弄得有些没脾气了,呼出一口气,揉着颈间陆湫的脑袋,等他自己平静。 说好的生气,她这次肯定不会哄。 绝对,不哄一句。 其实沈随安觉得,陆湫这人也是奇怪。对抗家族礼法,对抗那些限制男子的规矩时他倒是痛快潇洒,离家出走就一去不回,一会儿跑军营一会儿跑沈家。结果娶进了门,他忽然就变得战战兢兢,连半点规矩都不敢违背,一天天讲着那些“爹爹说……”“男子应该……”的,沈随安不爱听。 本来就不是什么规矩的男子,她又不是不知道,天天端着那个小劲儿做什么何况,她本就是因此才觉得陆湫鲜活,比旁人更生动有趣,才把人给带回来的,又不单是因为他喜欢自己。 她这次非得钓着陆湫的性子,非要逼陆湫违反规矩才行。比起听话懂事的世家男子,她还是更喜欢偶尔会带给她惊喜的、可以让生活多些新鲜感的陆湫。 这还只是过来抱了她一下,只是亲了几口她的肩膀而已,还不够啊。 再努努力,小夫郎。 身后的少年在她颈间乱蹭,让人发痒想笑。她知道陆湫着急,但沈随安不想更改自己的决定。 “到此为止,”沈随安拍拍陆湫的脑袋,“拿浴巾,我要出来。” “妻主,妻主……”陆湫松口,抬起头,搂着她的脖颈不放,语气软下来,生涩而笨拙地请求,“一会儿回去,让我来服侍您,让您……唔、舒服……可以吗……” 简直不可思议。 好家伙,这哪里是哄人真别让他爽到了。 “……你想这么久,想出的主意就是这个”沈随安沉默了半天才敲敲他的脑袋,“先不说你会不会服侍,都惹我生气了,还想要奖励” “不是、不是!”陆湫摇着头,生怕沈随安走人,先用力套住了她不让她起身,“我们不做那个……只有我来帮妻主,只为了妻主舒服,我不需要的……” 噢,是这个意思。她懂了。 ……但她不信。 独角兽 陆湫哪里知道该怎么让女人舒服,前两次就看出来了,他在这方面是一点不会,也不机灵,做着做着就开始缠人耍疯,也不懂什么技巧,纯粹抱着她喊想要想要,到底想要什么,问了几遍他说都说不明白。 沈随安没在床事上体会到乐趣的很大一个原因是确实有些累人,毕竟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得看顾着陆湫,照顾夫郎敏感的情绪与身体。 说实话,不算尽兴。 独钟自我 “这次,全都交给我,全都让我来,我真的可以做到,”陆湫左一下右一下,把眼泪都蹭到了她身上,声音都因为刚才的哭泣有些哑,“妻主,信我一次,我会做好的……!” “……先松开。”沈随安命令着。 “不……!”这下他倒是学会不听话了,牢牢锢住了沈随安,语气没什么气势,但行动很坚决,“妻主,你先答应……!” 僵持。 “就不能用别的方式”她退了一步,声音放缓。 “不要!”陆湫固执地拒绝,吸吸鼻子,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理直气壮,“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他应该是铁了心非要这样。 “……行,那就答应你,”沈随安觉得头大,“但先说好,我不会帮你。要是我觉得不满意,随时停下。” “好!”这下他总算是满意了,甚至大着胆子凑过来,又亲了亲沈随安的耳朵,这才松开了手,“妻主真好……” 是不是教歪了沈随安揉揉耳朵,拿过陆湫递来的浴巾擦拭身体。 话说,从新婚夜到今日,好像就只有昨晚算是和床事无关的,二人踏踏实实同床共枕地睡了一觉……沈随安暂且把今晚当做了特殊情况,等明日开始,她便要实行一点控制措施了。 陆湫瘫在床上,望着房顶,睡不着。 脑袋里都是妻主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妻主带坏了。虽然陆湫本身就不算听话,妻主也不是什么坏人,但莫名让人有这种感觉。 要不是妻主告诉他喜欢就该去要,要不是妻主故意让他任性一些,要不是妻主笑着说她不信,他也不会失了控…… 说到底,其实妻主应该是高兴的吧……在她手指颤抖的时刻,在她身体绷紧又放松下来的时刻,她一定是也感受到了。陆湫又一次觉得心痒。 那个时候,陆湫听见沈随安在呼唤着他。 “夫郎,”她轻声命令,但又像是在请求,“好了,够了……” “那你原谅我……”陆湫按捺住自己的欲念与冲动,只看着她将她的一切反应收入眼底,“妻主,你也要喜欢我一点……” “我不是早就、早说过的……”沈随安笑了,主动凑上去,给陆湫一个吻,“原谅你了,我也喜欢你啊,不喜欢谁会娶你……笨死了。” 这句“笨”不像骂人,像调情弄得陆湫耳朵红透了,低头欲咬她轻咬几下,又去碰她的其他位置。 原来妻主也会流眼泪,也会脸红,也会在情动的时候试图推拒,也会因为意料之外的感触而迷茫失神。尽管她有着很强的自控力,但陆湫会捕捉到沈随安的一切。 她的,弱点。 小少年凑近,舔掉妻主无意识滚落的泪珠,或者含住她的耳垂,用尽办法,让她也得以享受。 曾经遇见的、犹如谪仙人一般的姐姐,也会落入凡尘,会和他在一起,会低声念着他的名字。 “湫儿……”她闭上眼,轻声念着,“很好。” 很好。 陆湫听见这句评价便满足了。 不过这次经历也是让陆湫真的懂了,在床事上作为主导其实是很累人的。下次再行房,他一定一定要更多注重妻主,要服侍好妻主才可以。 所以……这次应该不会算在五次的次数之内吧 他好纠结,但身边人已然熟睡,又没办法问 唔,即便不算进去,这么少的次数也肯定不会够的。等到用完,大不了,大不了就缠着妻主非要做……他现在已经懂了,只要不是特别大的错事,妻主都会包容他的。 那就再放肆一点,再得寸进尺一点……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记忆上涌,身体似乎比往日更放松,也有些疲惫。 今日还是不出门了…… 沈随安躺在床上,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其实有些不太想承认,但……昨晚陆湫做得确实很好起码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这一次,她也算是从情事中体会到一些趣味了。 而睁开眼就能看见他趴在旁边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是不是一直在这儿看着她:“妻主,你醒啦。” “嗯,”沈随安推他随口支使,“水。” “噢,我去拿!”陆湫都没喊别人拿,自己快速下了床,又给她端来水,贴心地送到她手边,“妻主,这里。” 卖乖。 润了嗓子,再换衣,洗漱。沈随安不看他他就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晃荡着腿,嘴角挂着笑容,盯着沈随安看。那对眼睛时刻闪着光,也不知在高兴些什么。 看得人怪难受的。沈随安没来由地感觉出了几分不自在。 “陆湫,她终于开口,此时青兰正在给她梳头发,“你昨日原本说,想和我讲你我第一次相遇的事情。” “啊……!”陆湫反应过来“对,我是说过的……” “你忘记了。”沈随安陈述事实,在这个语境下像是责备或埋怨。 “可这也不能怨我啊,”陆湫委屈地喊冤,“那种情况,根本记不起来……” 也是。 是沈随安自己跟他生气来着,还把夫郎惹哭了。最后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欺负人欺负多了,就容易被欺负回来晚上在床榻让夫郎给讨回了好多 啧,越来越难管。 但这好像是她自己想要的来着。 “……算了,”沈随安摆摆手,也不知道是放过陆湫还是放过自己“饭后说。” “好!对了妻主,今天的早餐,我有做一道菜!”陆湫听到吃饭,转眼就把刚才那回事抛诸脑后,“那个芝麻丸子是我做的,有苏茶帮我看着,这次卖相特别好看,肯定会不错!” “那就试试吧,”她答应了,“让人布菜。” 如陆湫所说,这芝麻丸子看起来确实不错。金黄的表皮炸得程度刚好上面的芝麻粒也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虽说这些丸子看起来大小不太一致,但这都是小问题,可以忽略。 说不定这次还真可以。 在自家夫郎期待的眼神下,沈随安先是喝了口粥,这才夹起来一颗丸子送入口中 ……大意了。 尝到馅料的一瞬间,沈随安沉默了。 舌头在受刑,本能在反抗。可陆湫那目光让人无法把丸子吐出来她只能忍受着这奇怪的味道,硬生生吞了下去,缓了好半天才开口问; “你那丸子里,放了什么……” “我看用红薯做丸子太甜了,就在馅儿里面多加了些胡椒粉、花椒、麻椒、酸豆角……” 陆湫掰着手指头数,越数,沈随安的表情越奇怪。 她自己是会做饭的,而做饭跟她本人最不贴合的一点就是,不适合搞太多灵机一动跟随性发挥。因为味道这种东西,很容易融合着融合着就不对劲起来即便要做实验,也得自己边尝边调试,哪有陆湫这种直接端上来的。 而且他说的东西,跟好吃的芝麻丸子简直是南辕北辙。 不会是故意的吧……难道还在怨她昨天生气那事儿吗可是床上不都讨回来了,怎么还要特地做这么一道菜 嗯……沈随安觉得,不要吧陆湫想那么坏,说不定这也怪不得人家。于是她又问了一句:“……馅儿是苏茶看着你调的” 如果有苏茶看着还能做成这样,就证明对她有意见的人是苏茶。 “不是,是我自己弄的!”他很骄傲地说。 沈随安:…… “馅料我调了好久呢,把好吃的东西都加进去了!” “……那这丸子做出来你尝过了吗”沈随安谨慎地追问。 “没有啊,我都留给妻主了……”陆湫这下才注意到妻主的表情好像不太对,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怎么了,妻主,是味道不好吗……” “这样,”沈随安深吸一口气,“来我的好夫郎,我喂你一口。” “你也尝尝。”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湫很听话,抻着脖子叼走了,嚼了,顿住了,沉默了。 妻夫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对不起妻主,”陆湫诚心诚意地道歉,“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么一说就更像故意的了。 一想到自己刚才还信誓旦旦说“卖相特别好肯定会不错!”,陆湫就臊得难受。他这下清楚了,以后做吃的,怎么说也得先试一口,不能不知道味道就直接端给妻主。 好丢人。 一道芝麻丸子让整顿早饭都尴尬了起来。之前陆湫还立下过豪言壮语,说做饭这事儿不用沈随安来教,他要自己学。结果自己学,好像也没能学出什么名堂。 现在后悔应该来不及了。 “教你不会做饭就必须要记住的三件事,”吃完饭,沈随安看着他目光严肃,伸出手指,“第一,不能灵机一动,随便按照自己的想法更改食材和配料,刚开始就先老老实实做好固定菜谱。” 陆湫浑身一抖。 “第二,不懂的地方要先看别人示范过了再上手,要把每一个步骤都看清晰,如果还不懂就继续看继续问,不可以自己瞎猜瞎做。” 陆湫别开眼神。 “第三,做完之后一定要先尝一尝,找到缺漏的地方总结经验,下次争取做得更好” 陆湫深深埋下了头。 “记住了吗”沈随安问他 陆湫胡乱点头。 “那就下次加油,”沈随安收回了严肃的神情,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再好好学一学,会学好的。” “现在……来跟我讲你之前说的事儿吧”她笑着看陆湫。 两人是在床上说的。为了防止积食,都没躺着,只是坐着。陆湫坐在她身边,靠着她,拿过她的手捏着玩,边玩边说,边说,沈随安边揉他脑袋。 “……原来你就是当时那个小孩儿”沈随安记起来了,调笑着,“所以,你这是从小就爱哭啊。” “我不爱哭的!”陆湫不同意,试图辩驳,“其他人都没看过我哭。” “那我看你哭的次数可就多了,”沈随安挑眉,“之前吃个饭还当着我的面掉眼泪呢。” “那是、那是意外……因为我那个时候也没能想到,有朝一日居然可以吃到妻主做的饭……” “这么夸张”沈随安笑了。 “嗯!”陆湫确信地点头,“而且妻主做饭特别好吃,和我完全不一样……” “等有空给你做点,”沈随安摸摸陆湫已经快倒在她怀里的脑袋,“唔,我想想,就当做你努力学习的奖励如何今日咱们就不出门了,下午我们去书房上课。” “好!啊,对了……”陆湫忽然从沈随安身上坐起来挪到枕头下面翻找,不出片刻,掏出来一只陶瓷小鸟,“妻主,你看这个!” 陆湫嘿嘿笑着将小鸟展示给她看,还上嘴吹响了。原来这东西是个小勺子,虽然看着简单,却可以发出以假乱真的小鸟叫声。 “这是你当时送给我的,我一直留着呢!”陆湫宝贝极了那只小鸟哨,轻轻递给沈随安。 沈随安接过了哨子,在手中把玩,看着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花色也没怎么被磨掉,看起来被用心保护的哨子,她笑容似乎淡了些,看向陆湫的视线带上了几分怜惜。 “因为这么个哨子,因为那一次遇见……”她轻轻揪了下陆湫的耳朵,“就记挂这些年,回来在大街上,当那么多人的面对我提亲……你说你傻不傻。” “我觉得不算傻,”陆湫拍拍胸脯,“你看,我都成功了!” “妻主,我其实一直都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他放缓了声音,像是在感叹,“能遇见你,能被你留在身边,真的很好很好” “你看,外面有那么多的男子心悦你……那逸欢姐姐可不可以也和我说一下,你是怎么选中我做夫郎的……” 陆湫晃了晃她的胳膊,这次是真在撒娇。 “我也想知道……!” 晚黛觉得自己赌对了。 几日相处下来这个陆公子并不像传言中那样鲁莽凶恶不讲理相反,他其实是个很单纯、很朴实的家伙。 除了因为不懂规矩经常在问这问那、品味不好喜欢挑不搭调的衣服和首饰、做饭不好吃还试图毒害二小姐、话多到经常让人不得清净,还有太黏妻主万事喜欢亲力亲为,让仆役们找不到插手的机会之外,一切都很好 起码他不会给晚黛下蛊,不会用针一点点刺向晚黛的手指,不会在晚黛偶尔松懈的时候用性命威胁他 顾云熙会这样做。 因为对于他那种公子来说,带有暗卫性质的男侍,完全比不上平常侍候人的专用男侍。在他们眼中晚黛是消耗品,是一个物件,而不是人。 从前在顾府,晚黛所遭遇的都还算正常。他熬过了艰苦的训练,成为了一名能够兼顾男侍的暗卫,那时他服侍的还不是顾云熙,而是顾云熙的爹爹。不过他地位一般,只是个没有名字的暗卫。 而后,顾家一朝倾覆。大多仆役都被卖走送走,只有一群命不值钱的家伙,和一些必不可少的人还留在府上。于是晚黛被调到了顾云熙身边。 临近出嫁的顾小公子,被他的母亲送了暗卫的解药,带上了母蛊。那时候,第一次掌控别人的顾云熙还格外生涩,他并不懂晚黛的一切都在他手中也并未对晚黛做出什么,只是一味哭泣,哀叹自己即将出嫁的悲惨命运。 当时晚黛心想,去哪里都一样,反正他做的事情也只是侍候主子,与在顾家没什么区别。 可并不是这样。 顾小公子不喜欢庆国公府,也不喜欢他晚黛曾经还理解顾云熙,像顾云熙这般骄傲的男子,最后却被迫嫁给没有感情的人,会有失落感也很正常,会那他作为发泄口也很正常……但顾云熙似乎越来越不对了。 一直到某一点,对万事生厌的顾小公子情绪失控,摔了一个茶盏。 茶盏的碎片迸飞到晚黛脸上,划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晚黛至今还在后悔。在那个时候,他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略有些明显的呼吸声——这是极其不专业的行为,身为暗卫,万万不该这样。 也就是这一声,让顾云熙注意到了他 是啊,顾云熙还有着唯一可以掌控的人。毕竟晚黛的行为,性命,全部在他手中他大可以借用晚黛来释放多余的痛苦与压力 顾小公子的手段生涩而幼稚,大部分没有什么威胁,冷言冷语也罢,偶尔无理由的惩罚也好晚黛都能够忍受,这并不会比暗卫训练更难熬,对于晚黛来说,只是麻烦了些而已。 一直到,顾云熙不知怎的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开始用针,刺晚黛的手。 十指连心。 被刺的最多的地方,是手指的内侧,还有指甲与肉连接的部分。会流血,会很疼更何况,他还要用这双手,为顾云熙挽发,穿衣,做许多事情。 他的手,不可以抖。 顾小公子笑着说,这是治疗。他说,他也曾被大夫针刺过,哪有这么疼,是不是晚黛在骗人。可这哪里是治疗……顾云熙又不是什么大夫。不管如何,晚黛依然要在表面附和,依然要陪他演完这一出荒唐的戏。 其实被刺手指的情况不常有,因为沈家人对待下人还算温和,不常用狠毒的刑罚手段,假如被发现,顾云熙是会被质问的。他不喜欢让那沈二小姐抓到把柄,所以只有在晚黛和他独处时才会做。每次做这种事情,都是顾云熙的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标志。而当释放成功,他又会对晚黛嘘寒问暖,给晚黛更多的赏赐。 顾云熙不再是曾经高洁清冷的小公子了。他对回家的渴望逐渐转换成了对沈府、对身边人的怨怼,可身居沈家,他无法像从前那般娇纵。晚黛是他唯一的发泄口,毕竟沈随安的地位与身份都摆在那里,他最多也只能稍加为难,没办法动。 晚黛有过无数次想动手杀他的念头。可因为母蛊的存在,杀了他自己也无法存活。他不想死,他不想为了这样一个家伙失去生命。 为什么人生来便不同呢晚黛不明白 顾云熙是顾家幺子,是金枝玉叶的、在无数人宠爱中长大的孩子,即便家族没落,家里人也为他寻来了沈二小姐这样一位好妻主,让他得以住进庆国公府,继续享受荣华的生活……可他仍然不知足,仍然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晚黛,只是暗卫,只是个连本名都失去的人。他所拥有的全部,就一条命而已,可即便这样,晚黛也想好好活着。 于是,在顾云熙命令他去将乌裘丢弃时,他选择冒着死亡的风险,违背了主命,提前拦截。 十几年来他最开心的一日,莫过于顾家小公子离开沈府那一天。哪怕是在沈家厨房做工,也比留在顾云熙那个疯子身边好上万倍。 但没想到,那人居然还能再回来 在二小姐与二少主君短暂分别的时候,在陆湫小跑着前往书房的路上,在一个拐角处,晚黛看见了一道人影。 那是个男子,个头比陆湫矮上一些,他身着素色衣裳,背影清瘦,乌黑长发披散着,看起来凌乱而惹人怜爱。 仔细看去,他的衣衫上有着道道血迹,似乎是受了伤。可即便狼狈至此,这些伤痕与血迹也不会让他失色,反而更添一份艳丽。男子双眸轻敛,面色忧愁,带着哀伤与痛苦,仅仅只是侧颜,都能美到让人心神一颤。 此人的面容,晚黛再熟悉不过。 注意到陆湫的前来那人抬眼扫过,转身行礼,微微泛白的双唇轻启,语气轻缓:“二少主君……” “你是……”陆湫有些迟疑,面露担心,“你、你没事吧,好像受伤了,晚黛……” 晚黛本能地、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是不该有的动作,可当陆湫注意到他的动作后,停止了话语,没有多问,而是往前迈了一步,隐隐将晚黛护在身后,看向那人的目光也再无担忧。 “……奚人顾云熙,”眼前的男子轻声道,“得李侧君应允,前来寻沈二小姐。”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晚黛好像在害怕——陆湫察觉到了身后的人情绪不太对所以往前走一步,将晚黛护在身后。 虽然不知晚黛和这人有什么纠葛,但现在晚黛是他的男侍,不该被人欺负。曾经在陆湫被欺负的时候,很少会有人站在他面前帮他。而现在,陆湫想把自己的妻主,自己身边的人,全部护住。 他当然知道顾云熙。 传闻中,那位顾小公子容貌出众,姿色过人,有无数女人被他那张脸所吸引。可他分外清高冷淡,不愿接受任何一个。而后来,顾小公子与沈家二小姐沈随安成了亲。 在不知其中缘由、不知顾家遭遇的人眼中,这是一门多合适的亲事!最为才华横溢的沈二小姐,自然该娶上最为漂亮的男子做夫郎,即便沈二小姐是个多么随性自在的人,也会被顾云熙所吸引的吧,毕竟她那种书画家,最喜欢“美”的事物。 也应当喜欢美人。 顾云熙真的很漂亮,漂亮到与陆湫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漂亮到只是站在那里,都能让风景失色,漂亮到即便没说一句低微的话语,只是看他的眼神,都会忍不住叫人心生怜惜。 这就是妻主曾经的夫郎,她早早就看过了这副容颜,与此人共处了三年时光。 三年啊……陆湫与沈随安相处的时日,还比不上他们的零头。 但最终,走到沈随安身边的,并不是眼前这位顾小公子。 陆湫没有生出任何危机感,相反,他很安心,也很坦然。假如沈随安只凭顾云熙的容颜便能挪了心神,那她大概也看不上陆湫这样灰头土脸的家伙。 ——我比他好吗 ——当然。 沈随安回答的时候可没有半点犹豫。 那么陆湫相信。 这人身上有伤,看起来状态不好。可因为晚黛的情绪,陆湫不想在顾云熙面前露怯。 “顾公子,”陆湫声音不再带有多余的共情与担心,“我妻主在书房,不过,她不会喜欢不请自来的客人。” 他编的,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沈随安喜不喜欢。他只是在狐假虎威。 但现在,陆湫才是沈随安的正夫,他只是觉得,如果贸然把顾云熙直接带过去,妻主不会高兴的,他得先去告诉一声才可以。 “那,可以劳烦二少主君提醒吗……”这人也没有因为委婉的拒绝而生气,话语柔顺又温婉,放低了姿态,“侍身不敢有丝毫冒犯之意,只是想、同沈二小姐见上一面……求您、求您应允……” “又没说不答应,”陆湫皱了眉,他好不适应这人的态度,“我现在去告诉妻主,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因为还未以沈随安夫郎的身份出席过其他重要场合,少数几次会面,面对的也是家里人,熟人,还有身份地位都遥不可及的皇帝,所以陆湫至今也没有自己的地位已经提高了许多的自觉,说起话来自称仍然是“我”。 他倒是没发觉这样说话有何不对反而觉得顾云熙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好像在控诉他欺负人一样。 怪怪的。 “晚黛,走了。”陆湫拉过自己呆呆愣愣的男侍,越过顾云熙,往书房方向走去。 也不知道妻主会作何反应…… 怎么还不回来。 沈随安有些无聊地自己研墨。 刚才她说,一会儿带陆湫试试画些小东西,让他先去找几个自己喜欢的物件。匣子,果子,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或者叶子,厢房中的那些装饰品,什么都可以。 不过拢共也只需要个三样五样就行,挑这么久,是不是太谨慎了些还是男子在面对挑选这种事情时都会很犹豫 沈随安不懂,也不想去看,于是继续等。 在她打了第二个哈欠的时候,可算有人进门抬眼,自家夫郎表情有些复杂,慢吞吞地进门走到了她身边。晚黛跟在他身后,手中拿着个布兜,里面装的应该是找到的小物件。 她眼看着陆湫靠近了,不坐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而是往她那里凑,沈随安就忍不住眉头一挑——几天的相处下来,她对陆湫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 只要对方不是笑着扑过来,不是黏糊糊地贴过来,那指定没有好事。 长痛不如短痛,她先开口“说吧,怎么了” “妻主,那个顾小公子……顾云熙,他说他想见你,”陆湫说,见沈随安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还补充一句,“好像是李侧君让他来的,他身上有伤。” 沈随安不解。为什么这个时间顾云熙会来总不会是忘记拿东西了吧,她记得自己已经让人把与顾云熙相关的东西全部装箱送给顾家了…… 而且,怎么是陆湫来告诉她的。 “……他在云水居门口吗”沈随安问。 “没,他进来了。”陆湫老实回答。 这就有些不尊重人了。 李侧君可以帮顾云熙,但不能把人扔到她院子里。没人知会她,要么是他刚来不久,下人反应不及时要么是提前找了借口打了招呼,毕竟沈家不会互相猜忌,对自家人总归是没什么防备。 他们倒是聪明,知道只是把顾云熙带过来,没有领着顾云熙大张旗鼓地找她。要是真敢那样做,沈随安是会不高兴的。 虽然现在也高兴不起来。 沈随安敛了神色,没动,也没起身:“……青兰,去把人带过来吧。” 不管什么事,还是当着陆湫的面解决更好,免得他再多想。不过看他刚刚的神态,倒也没有太紧张,反应也很不错,知道不把人直接拉过来。 “妻主,”陆湫这下坐到了她身边,拿过晚黛手中的布兜打开,一样一样把自己挑的东西拿出来,仿佛根本不在意刚才的事情,“你看这些可以画吗” 几颗冬枣,一枚铜钱,一盏茶壶,一个琉璃匣子,一支钗子,还有他最宝贝的陶瓷小鸟哨子。 “这个你暂时画不了,有点难,”沈随安先把琉璃匣子推远,“钗子也不着急,其他的可以今天画一下。” “好!”陆湫答应了。 “……所以,刚才的事儿,”沈随安偏头看他,“你不问我些什么” “不问,”陆湫摇摇头,“妻主愿意的话会告诉我的。妻主不说,我就不问。” 很好。 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但很好。陆湫不像是会真把情绪掩藏得这么好的家伙,所以大概率是真的。 他总算学会把心放肚子里了。 沈随安摸了摸他的脸颊:“那让你问一下呢,想问什么” “嗯……”陆湫短暂思索片刻,认真提出一个问题,“那个顾公子,是不是对晚黛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沈随安注意到陆湫身后的晚黛身体一僵。 “这件事情,等晚上你可以自己去问他,”沈随安叹了口气,“晚黛,想不想说出来,看你。我不会逼你。放心,不会把你送走的。” “谢、谢过二小姐,”晚黛声音都在抖,“是奴让小主担心了,是奴不该——” “我没怪你啦,”陆湫安抚性地拍拍晚黛的背,“不然,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也不是时刻需要人照顾。” “真的、可以吗……”晚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陆湫,又询问一样看了眼沈随安。 “听他的就行,”沈随安示意他看向陆湫,“这边不会缺人。” 于是,晚黛先行告退。他脸色惨白,看着状态就不好,也确实不适合一直留在这里。陆湫把身边唯一的男侍自己赶了回去,又仰头看向沈随安: “妻主,我刚刚是不是很有少主君的风范!”陆湫求夸奖。 “是,”沈随安笑了,“但哪有人这么说自己。你现在就是我家的少主君,你是什么样,少主君就该什么样。” “那少主君也可以做饭做得很差吗”陆湫真诚发问。 “……大概,可以吧。” 什么问题啊。沈随安还是经常不知道自家夫郎在想什么。 顾云熙忍着身上的疼,跟随青兰的步伐,向书房走去。 阔别几月,云水居依然同之前没什么变化。一样的景致,一样的生活气息,一样的……令人安心。 这里的每一处,他都走过。 在失去了一切之后,他才逐渐发觉,原来这里才是最像家的地方。可是他在这里时时刻都想走 然后沈随安不要他了。 他得以离开庆国公府,离开了云水居,也离开了妻主。他回到自己朝思夜想的地方,面对惨淡而无可挽回的、血淋淋的现实。他终于知道后悔,终于意识到自己放弃了什么。 又在今日,摒弃一切曾经的尊严与骄傲,向她摇尾乞怜。 还不知能不能获得她一丝同情。 青年露出有些嘲讽的笑,压抑着自己多余的情绪。从踏进这里的一瞬间,他就很想哭,要是能回到从前,要是可以重来一次…… 可是不能。他真想不管不顾地扑到沈随安怀中,抱着她,将所有的眼泪都哭出来,诉说自己的委屈与痛苦,再奢求她温柔的安抚……可是这已经成为绝无可能的幻想了。 他看见了那个名为“陆湫”的男子。虽然之前就见过,可这次并不是远眺,而是切切实实地仔细观察。 那少年不算漂亮,没有警惕心,知道护短,连晚黛那家伙都能被他护在身后。他甚至都不怎么会耍手段,明明是沈随安的正夫,对着顾云熙也没有耀武扬威,还跟说出的一样,将顾云熙的话语带到了沈随安耳中。 蠢笨,却又纯粹。所以她喜欢。 因为她也是与那家伙一样的存在。 顾云熙不是那种人,但他还是要尽力搏一把,哪怕只有渺茫的希望。 “二小姐,”青兰叩响门扉,“顾公子到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进吧。”沈随安开口。 只是这一句话,便让顾云熙眼底含了水光。他太熟悉沈随安的声音了,在这段时间的梦中,她的声音也时常回响。 顾云熙压抑着手指的颤抖。在草场遇见沈随安时,对方的神态平静淡然,对他没有额外的关系,也并不在意与好奇。沈随安早已经把他放下——或许在和离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将顾云熙看作了过去,她向前走。 只有顾云熙一人留在那里,他永远都在追逐无法重来的时光,永远都在遗憾。这次,顾云熙不会再自视甚高了,他已经明白沈随安是真的真的不需要他。 他不知道沈随安对他是否有怨。 所以他唯一要做的是表现得足够诚恳,足够乖顺,足够可怜。他只能卑劣地利用沈随安的同情心…… 先留下。怎样都好。 深吸一口气,顾云熙进入书房。 还在沈府的时候,他就鲜少踏入书房。 原因也简单。一开始因为沈随安的那些外在名号,他也好奇过书房的模样但亲眼看了之后才发现这间可以作出精妙书画的屋子,并不似顾云熙想象中那样华丽而整洁,反倒粗糙过了头,很多物件看着都有不少年头了。 与想象中不一样 他看过几次沈随安创作字画的过程,偶尔那些墨点都会四处乱飞,弄了她自己一身一手,实在凌乱不整,一点都不似顾云熙想象中那般优雅干净。可她却毫不在意,甚至还会笑出来。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要不要试试”那时沈随安眼眸含笑,看着顾云熙,想将手中的毛笔递给他,“小公子,让我看看你的字,好不好” 那就只让她看一点。于是顾云熙有些紧张地提笔,按照记忆中师者教过的样子,写字。他的字还算不错,规整又漂亮,沈随安也亮了眼,还夸了他水平不错。而后,沈随安在他身后,问他想不想学。 也不知为何,顾云熙的第一反应是羞恼。 他展现自己的能力,是想被认可,而不是想被教导。他将沈随安的夸奖当成了谎言,再不愿踏入这里被她指点。他又不是什么书画家,哪里攀得上被沈随安指教 顾云熙讨厌这个女人即使不需要刻意炫耀,也能展现出来的才能。 或许,他也有那么一点讨厌自己的无知。好似只要不去面对,那么在这方面,沈随安就不会看不起他一样他的自尊敏感而可怜,像是没有能力,还偏要护食的小兽,怎么藏都会露出破绽,总是让饲养他的人看了笑话。 但那人会包容他,会细致地帮他梳理毛发,会把他养得依然矜贵高傲,直到他不知天高地厚,竟想逃出那人的家中。 于是她不拦,不找,任由顾云熙走了,从此再不会对他多一点情意。所以顾云熙终于害怕了,终于想重新回到曾经的家,他再不会觉得自己被沈随安束缚了,他甚至甘愿被禁锢,想让沈随安将自己牢牢锁住……只要,只要她还能愿意带他回家。 或许在那三年中,沈随安也并未对他有过一点喜爱。 当他进入书房,第一眼看见的是沈随安在教陆湫写字——一对妻夫坐在案前,少年认真仔细,看着正在写的笔画,而女人慵懒随意,时不时看看身边人,勾起嘴角。 “慢一点,对……”她撑着头,目光温柔,“不错,挺好看的” “妻主,为什么我写笔画总会歪呢”那少年扬声问着。 “因为你心还没静下来,还不够耐心,手也还不够稳,”她回答,顺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多练习就好了,别心急。你自己再试试,乖。” “嘿嘿,好……”少年十分听话,被摸了头就往她手上蹭蹭,顾云熙的角度看不到陆湫的笑容,可他知道,在沈随安眼中,这个笑容定然是讨喜的 在同夫郎说完话之后,女人终于看向门口,视线落在顾云熙身上。她目光平静,除了一点探究之外,再无过多情绪。 “需要先处理伤口吗”她问顾云熙。这是不带私情的出于礼貌的一点关心。 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进去,疼痛清晰,难以压抑。他没想到,沈随安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质问,而是一句,简单的关心。这并不特殊,就像她对其他人那样就像她一直以来的性格。 “不、唔……” 为什么说话忽然变得那样艰难,眼前的景象也在逐渐模糊 顾云熙后知后觉地抬手擦掉眼角的泪,可是擦不净,越来越多。肩膀抖动,话语带着鼻音,还没开始讲述,他便已经哽咽哭泣到无法发声好难受,好难受…… 嫉妒。 眼前二人最为平淡的几句对话,本该是他也可以拥有的是他现在最为渴望的……也是他曾经,最为不在意的 现在,沈随安将这份耐心的教导,给了别人。 不再是他了。 而这个女人,甚至对他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更多的特殊情绪。在沈随安眼中,顾云熙与陌生人无异,所以不会被为难,也不会被偏爱。 那些过去,都被他亲手化作泡影。 “对不起、对不起……” 脑袋仿佛断了弦,一切思考都无法继续,汹涌的的情绪与巨大的悔恨占据心脏,而卑劣丑陋的嫉妒仍然在滚滚发烫。他们的安逸与平淡,沈随安的态度,将他曾经的嫌恶衬托得尤为可笑。到头来,竹篮打水而已。 一切都会从他手中流走,被他亲手放弃。他只能看着已经干涸的土地,寻找早已消失的痕迹。 “对不起……”顾云熙再支撑不住身体,跪到地面。 或许她确实不够了解顾云熙。 眼前的人,和她的前任夫郎实在是相距甚远,不像是同一个人。他的衣服素净,身上满是血痕,长发凌乱地披散着,眉宇间只有愁绪与挣扎。 本以为草场那次遇见的顾云熙,已经是最为凄惨的情况,可没想到还能更加狼狈,看着可怜极了。 假如换了一个女人,定然会把眼前这个哭成泪人的青年揽入怀中,慢慢哄骗了过去。毕竟即便是这种状态,他也仍然很美。 但沈随安没动。她示意青兰给人找帕子擦擦,又看了眼陆湫。身旁的陆湫已经停了笔,正在探着脑袋瞅那边是怎么回事,显然很是好奇。她也不拦,这事儿让陆湫清楚最好。 “顾公子,”沈随安收回视线,望着顾云熙,直到对方听见了,用那对泛着水光的双眸看向她,她才继续说道,“先去坐一下吧,等你平静下来,再说事。” 哭成这样也不方便说。 “不、不必……!”顾云熙竭力让自己的说话声音变得清晰,浑浑噩噩地拿过青兰递来的帕子,擦拭掉眼泪,“侍身、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偏低,还因为带着哭腔而显得模糊。但在静谧的书房,能让人勉强辨认。 “……顾家已经无力翻身,家中人将我们这些男子送到酒局中承受欺辱,连我爹爹都好似得了疯病一般可怕……云熙努力留住了清白,未被其他女人碰过,即便受伤受苦,也不曾委身人下……” “求沈二小姐,可以、收留……收留侍身……” “无论何种身份,都可以……” “云熙自知曾经恃宠而骄,不知感恩,犯下诸多错事……云熙愿意接受惩罚,愿意去赎罪,只求您……求您还愿意要我,求您给我一点点位置……” 他端正地跪好,甚至不顾颜面,不顾自尊地,对着她叩首,一声一声将过去的自己尽数否定,把自己的一切都献上。 “求、沈二小姐垂怜……” 她知道顾家的遭遇,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要男眷以身侍人的地步……沈随安不解地蹙眉。 还以为这个顾渊即便曾经犯过错,但也该明白大是大非,起码应当将夫儿护好,可现在看来也并不是这样虽然这只是顾云熙的一面之词,可如果是真在顾家过得不错,他也绝不会回来。 看来这段时间,他该是受了不少委屈,所以后悔了。 他想回来。 可沈府也不是一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沈随安也绝非见色起意之人。况且,是顾云熙自己离开的沈府,沈随安觉得她早已仁至义尽,对他再无亏欠。 再说,她身边已经有了陆湫。 顾云熙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用处。 “顾公子,”沈随安开了口,直接拒绝了,“你我已经和离,本该再无瓜葛。我云水居,怕是没有适合你的位置。你可以去找找别的去处……” “我、我可以做任何事情通房也可以,小侍也可以,我——” 顾云熙红着眼眶,呜咽着想争取,又在看到沈随安的眼神后哽住话语。沉默半晌,他试图改变条件,无力地开口: “看在……看在三年妻夫的情分上,求沈小姐,让侍身暂留七日,待养好伤病,云熙便离开……求您……” 为什么偏要留在这里呢沈随安不懂,但她稍有些不耐烦了。顾家的苦难不是短时间可以解决的让他养伤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答应了这一次,怕是之后都会让顾云熙觉得有希望。 “……既然是李侧君让你过来的那你先联系上的应该是他,怎么不去找他帮忙”沈随安问。 “因为、因为……”那青年看起来极其痛苦,“因为,我后悔了……我想赎罪,我想念您,我想、想回到你身边,还想做你的夫——” “顾公子,”沈随安打断了他,“请自重,我夫郎还在这里。” 顾云熙再说不出话了,只是沉默着,小声啜泣,不住流泪。 沈随安不想留下顾云熙。不管是长期还是短期,都不想。这才刚成婚没多久就往家里放男人,是在打陆湫的脸,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况且,陆湫本就是个爱胡思乱想的性格,这次好不容易才放下心信任她,她不会让陆湫失望。想到这里,沈随安看向自己旁边还在看热闹的陆湫。 陆湫听了半天,好像是妻主的前任夫郎想回来,但妻主不同意。 跟他倒是没关系。不过看这个顾公子的模样也不像是多凶的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让晚黛那般怕他。可如果是真的非常过分的事情妻主应该不会留他三年之久吧……陆湫还是不太明白。 结果妻主竟忽然转过头,变成了同他说话:“湫儿,此事交由你来做决定,如何” 妻主喊他“湫儿”了。 陆湫耳朵一红,一般妻主只有在床榻上才这样喊他,还是被他缠到受不住时才说的软话,陆湫特别爱听她这般称呼。现在忽然一叫,让他一下子肚子痒了起来。 不行不行,有外人在……!小少年强压下被妻主勾起的火星子,让自己先思考妻主给他的难题。 “我、咳……”陆湫不知道怎么开口,想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凑近了沈随安耳朵,小声问:“那个,妻主有其他安置他的地方吗……” “有倒是有,”沈随安回答,“你怎么打算的” “我想让他先跟晚黛道歉,然后……把他放到别的地方养伤,再送他离开,以后都不要来了……可以吗”陆湫抬眼看她,悄声询问。 “所以,养伤的代价是道歉……”沈随安语气玩味,思索片刻,“也行,如果你觉得合适。” “真的……”陆湫扯了扯沈随安的袖子,目光澄澈,“妻主不介意我因为一个男侍……嗯,帮了他吗我以为,妻主不喜欢他,不想帮他。” “陆湫,我对他的感情不是恨,也不是避之不及,”沈随安说,“是不在乎了。所以,你做出什么决定都可以,你想帮晚黛也可以,都已经是你的男侍了——只要别告诉我说你想留下他。” “我才不会!”陆湫一口否定。 “那就行,”沈随安拿过陆湫的手,捏着玩儿,“我恰好还有处装完之后一直闲置的院子,待到下午,我们一起去看看如何” “院子……” 陆湫眨眨眼。他一直不清楚妻主的资产,就连库房里的宝贝他都没敢动,只是在外面远远瞄了一眼。但院子好啊,有了院子,是不是就有了安置爹爹的地方 等这个顾公子走后,陆湫想看看能不能跟妻主提出把爹爹接走……他现在已经是有一点胆大,可以跟妻主撒娇的夫郎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小小的隔间没有点燃烛火,在盛夏时节,让人不由得感到一股阴寒。 晚黛坐在榻上,呆滞地望着自己右手小指里侧的伤疤,伸出手轻揉。 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这里是不容易被看见的地方,所以也是受过疼痛最多的位置。最严重的几次,他几乎能感觉到那针在钻着自己的骨头,一下一下,转动,雕琢。 很疼。 疼到他当时在想,或许直接将他的手砍下来,甚至索性杀死他,还能更痛快些。但不可以,他依然要干活,依然要做事,没有一天休息。怕被沈家人发现所以在做完那些事情后,顾云熙会给他药膏。可药膏也无法抑制疼痛。 那时墨竹问他,这处疤痕好生可怕,需不需要他去找小姐要一点好的膏药。他笑着拒绝了,说,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伤痕而已,哪能用得上沈二小姐的东西,他可没有资格。 晚黛清楚,墨竹是沈二小姐的人,本就同他不一样。晚黛从不奢望得到谁的拯救。 但后来,走投无路的他还是不得不选择了沈二小姐。至少在那三年的观察中,他对沈随安也有了一定了解,这是一个极好的主子,是对待下人赏罚分明的、明事理的人。 他选择了背叛,选择了……对于他来说的,重生。 假如再一次落入对方手中,或者顾家真的起死回生,顾云熙不会放过他的。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留在沈府,况且,沈家人也不会放他这样一个隐患离开。可晚黛唯一想不到的是,沈二小姐将他交给了陆公子做男侍。 这或许是他能有的最好的出路。 可顾云熙出现在了这里,以他一生中最为低微的姿态,祈求一个位置。 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 但当看见陆湫挡在他身前时,晚黛有那么一瞬间鼻子发酸。对方是他的主子,可这个纯粹的、从战场杀回来,从家族挣脱出来的少年,没有忽略掉他的痛苦。 陆湫将晚黛也划作了自己需要保护的一部分。 还有沈二小姐做出的应允,她说,不会逼迫他说出那些事情。她说,不会把他送走。 这样好的陆公子,这样好的沈二小姐……绝不能让顾云熙那人染指或陷害。他会尽自己的努力,让沈二小姐莫听信那人的话语,让陆公子依然拥有稳固的位分,依然是沈二小姐唯一的夫郎。 想到这里,晚黛攥紧拳头,犹豫片刻,起身。 还是要先回到书房,看看现在的情况。 可就在他下定决心站起身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随后是陆公子的声音:“晚黛,在里面吗” “在、在的,小主……!”晚黛慌忙去给他开了门,拘谨地望着陆湫,“那个,请问……” “嘘,进来说,”陆湫对他眨眨眼,毫不嫌弃这件下人的隔间一样,转身进屋,还顺手关上了门,“问你个事情。” “那位顾公子之前对你做了些不好的事情,对吧” “今天下午,他会被送到妻主的一个院子,在那里养伤,大概七八日就会离开。” “你现在不是他手上的人,如果你想,我就让你去那里‘照顾’他,如何” “反正他的伤养好就行,其他的事情,你看着安排嘛。总之,你现在不用再怕他了。” 眼前的小少年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真的……真的可以吗……”晚黛诚惶诚恐地确认。 “当然啦……啊对了,一会儿还要让他给你道歉呢。”眼前人的语气十分自然,看着不像是在开玩笑。 晚黛觉得自己有些恍惚。 他一个男侍,一个暗卫,一个背叛者……居然能收到来自顾云熙的、道歉……真的假的…… 顾云熙已经不在书房,而是被送去了别的屋子暂歇,待到下午才会被转移。这事儿沈随安没说,或许对方还以为是要将他留下,看起来眼睛都有了几分神采。 也是奇怪。 若是当初顾云熙稍微学了现在的三分乖巧,沈随安也不会下定决心同他和离,那他也定然不会落入现在这般境地。尽管彼时顾云熙尚未得知顾家发生的一切,但他也因为那些口不择言与恃宠而骄,错过了沈随安想要同他坦白的真相。 说起来,那个院子还是当初为了顾云熙装出来的,她还特地去请了唐淼唐大师来做布景,早早就装好了,也一直有人帮忙维护着,但这几个月,她一次都没去看过 正好趁今天带陆湫过去看一看,走一走。 李侧君不喜欢陆湫,所以陆湫也没见过翠乐亭的光景,再加上之前她们去皇宫都是走的小门,坐的轿辇,也没路过御花园,按陆湫从小到大走过的路,应该是没见过真正好看的园林。 虽然说起来奇怪,但偶尔沈随安挺喜欢陆湫这种没见过世面,所以看什么都新奇的性子。每次给他一点好玩的好看的东西,他都会十分卖力地捧场,挺可爱的,看得人心情好。 她记挂着陆湫的身体,想着一会儿驾车回来,正好能带他去趟夜市。王城集市即便是夜晚也人声鼎沸,今天好像还有庙会,可以顺便去买些吃食给他。 不过要先上完课再出门,这个不能耽误。 跑出去偏要亲口告诉晚黛好消息的陆湫很快又回来了。他脚步轻快,开了门就迅速窜过来,对沈随安笑,看样子晚黛也没有抗拒他的安排,不错。 “妻主!我把你说的话告诉晚黛了,”他兴冲冲地说着,又问她“那方院子……真的是原本打算赠予顾公子的吗” “是啊,”沈随安没瞒,“还没等送出去就和离了。所以准确来说,他没收到。” “原来是这样……”陆湫盘算着,估计等顾公子走之后再提接来爹爹的事情比较好,于是他换了个话题,“妻主,那里是不是很漂亮!” “确实漂亮,”沈随安回答,“其实那儿也并非是按照顾云熙的喜好装的,主要是唐大师自己的喜好。她那人难请得动,不喜欢指手画脚的主顾,我也是废了番口舌才给谈下来这次合作。” “唐大师……” “一个设计园林很厉害的人,”沈随安扬起嘴角,“等你稍微会画一点小画之后,我带你去那儿写生。” “写生是什么啊”陆湫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去找一处好看的风景,再把眼前的景色画出来。” “感觉很好玩!想去!” “那现在就开始学吧,”沈随安早已准备好了工具,“从最简单的开始。” 山水画比较适合写生的时候教,人物画难度太高暂时不考虑,所以沈随安给陆湫的打算是从花鸟与小物开始学习。 写字先学笔画,画画先学概括,最主要的是先让手变得稳一些,才好进行下一步。手稳对于书法和作画来说都是很重要的,而手稳的前提条件则是心静。 陆湫看起来是个浮躁的人,起初,沈随安觉得或许他渡过最开始的阶段会耗费很长时间但在简短的一下午的学习中她便发现只要不去打扰,陆湫可以做到注意力高度集中,完完全全静下心来,心无旁鸳。 这是非常优秀的品质。沈随安教过的学生中,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这样好。 一时间室内很静,几乎令人感觉不到是两个人,可也就是这般静谧,沈随安才对陆湫更为欣赏。 让一位师者感到欣慰的时候便是这种静谧。她在完成自己的画作,而学生在用心钻研,有不懂的时候也会等她一笔收尾才会悄声问。而且陆湫悟性也不错,仅仅是简单的教学就能将自己带来的冬枣和铜钱画得像模像样。 只是茶壶看起来还有些怪,总觉得是制陶的人一时手误,给那壶捏歪了。 “这个有点难,下次再学也可以,”沈随安望了眼天边,“我们先回房收拾一下,一会儿出门。” “好!”陆湫回答的痛快,刚刚妻主可是把他好好夸了一番,他现在高兴得很,待妻主刚站起身就迫不及待地扒着人讨要亲吻。 奖励吻。 夫郎什么都好,就是真的很黏人。 “那便稍等吧,”沈随安同她的夫郎耳语一阵,终于是给了顾云熙一个眼神,“我夫郎说会让你养伤的,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会知道的,”对方的话语淡漠,对他丝毫不关心,“墨竹,带顾公子去歇息一阵。” 他还未听到那个条件,便被沈随安遣人送走了。 顾云熙注意到了,她称呼陆湫时,说的是“我夫郎”。她同陆湫说话时,会叫他“湫儿”。 亲昵,宠爱。 最开始,沈随安是想过叫他“云熙”的,可他不喜欢,不喜欢被她叫名字,不喜欢被她称作夫郎,于是沈随安便改了口,叫他小公子。 她可以将无数男子都叫做小公子,这个称呼从来都不独属于顾云熙。 顾云熙敛了神色,竭力不去想沈随安……心口一阵阵发疼,自从来了这里,万般悔意将他的精神彻底冲垮,就连思考也变得迟缓。 ……不知那位陆公子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假如沈随安的夫郎是别的男子,顾云熙或许还会觉得这条件是专门用来折辱磋磨他的。 Uni独家 男子之间不就该这样吗勾心斗角,争夺女人有限的荣宠,就是讨了妻主欢心,还偏要用尽百般计谋去让妻主厌恶其他男子的存在。尤其是他这种有着一副好皮相的男子,在先前到处奔走的时候,可没少遇到过被其他男子针对的情况。 但这是陆湫。 从短暂的接触与为数不多的传言来看,此人或许不会如此。 可谁又能算清呢不管是什么他都没有选择,只能接受。 他已经几日未归家了。家里人不关心他,不来寻他,或许就连他死在外面,那些人也毫不在乎了。明明在先前还口口声声说要护着他,可自从和离之后,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就再不同了。 对于顾家来说,顾云熙不再有任何价值。 他存了一点希冀。不多,但足以支撑他坚持到沈随安对他的审判。在偏房被沈随安的男侍擦了药,又坐了许久后,终于有人叩响门扉。 “顾公子,到时间了。” 他心中一紧。 顾云熙打开门,门口是墨竹。 “请随我前来。” 墨竹将他带到了云水居的门口。沈随安妻夫二人在那里,晚黛在那里,还有几个男侍也在那里,望着他。一道道目光像是尖刺,像是刀刃,仿佛每一双眼睛都有着对他的奚落与嘲笑。 “妻主在王城东边有一处院落,适合顾公子养伤,”陆湫率先开口,“不过养伤的条件是,你需要向我的男侍道歉。” “晚黛。” 那张熟悉的脸走到顾云熙面前。他脸上再无之前的惶恐,反而还有了些许笑意。就像是长久以来的猎物,忽然获得了能反咬捕食者脖颈的能力,放松而镇定,甚至还有着些许玩笑似的暧昧。 “顾公子,许久未见……” “您还记得晚黛吗”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其实最开始,他并不知道自己失去晚黛的原因是什么。只是在和离那一天,母亲说沈家人留下了晚黛,说那家伙已经没有用处了。 那时候顾云熙还尚沉浸在沈随安轻易将他赶走的情绪中,没去管晚黛到底如何。知道后来与母亲交谈时,顾渊偶然提起,他才醒悟过来晚黛的背叛。 沈家要走了晚黛,也打了顾家的脸。为了一些银两,顾家不得不放了手,他们连一个男侍他们都无法留住。 母亲说,没关系,没有解药,无法解蛊,晚黛不会活太久。 但沈家又怎会没有蛊师呢在见到晚黛之后顾云熙就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母亲蒙骗了。 或许顾渊也在自我欺骗,不断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毕竟她的结局早以注定,毕竟死后的一切已经不用去承担,毕竟当人知道自己怎么做也无法冲破束缚时,是会丧气的。 顾云熙不想去理解母亲。 现在,晚黛依然在庆国公府,甚至依然服侍着沈二小姐的夫郎。或许这一切,就是为了能与他再次相见。 顾云熙并不希望有这样的见面,他想要的不是这些。他想见面的对象是沈随安,哪里是晚黛本能的恐惧让顾云熙后退了半步,理智又让他稳住了身子。 他嘴唇翕动,半晌没能说出话。 那双含笑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将他的反应全部纳入眼底。顾云熙曾经说过,晚黛这双眼睛像狐狸,真是和那人淡漠的性子毫不相符,只适合去媚女人。那时,晚黛默不作声,并不回答。 而眼下,他再一次地面对这双眼睛,却无法说出任何话语。 晚黛是他唯一苛待过的男侍。曾经在顾府,顾云熙对待自己手边的男侍都极为温柔,从未动怒,也不曾主动惩罚过他们。当时,顾家的许多男侍都想来他手边做活,因为顾小公子是个好相处的,也是个大方的,他乐意从指缝中扣出一点碎金散落在地上任由那些人争抢。 若非是家族变故,若非是在沈家感受到的压力与痛苦,他也不想将情绪发泄在晚黛身上 顾云熙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毕竟晚黛是他唯一能够掌控的人了。他明明是因为需要晚黛,才做出的那些行径。 反正晚黛是暗卫出身暗卫的训练或许还要更加严苛。其实暗卫大多是女人,只有很少一部分暗卫会是男子,在顾云熙看来,晚黛本就该比平常的男侍皮糙肉厚一些。 毕竟晚黛总是不哭不叫,即便脸色苍白也努力忍着,只有从呼吸声才能判断他是不是无法压抑疼痛。毕竟晚黛即便被针刺过了手,也仍然可以给顾云熙盘出极为漂亮的发髻。 他通常很快就会腻了,也会和之前一样,将自己的物件送给晚黛当做补偿,也会关心他的吃穿用度,也会将他留在身边。 是的,顾云熙要留下他,晚黛不可以落入别人手中。因为这是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但是这唯一一份,也仍然被他弄丢了。 仅仅只是一个不值钱的、甚至名字都是他随口取的暗卫男侍,只是一个连活下来都应该感恩戴德的下人,他只是想要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也不可以吗 他很过分吗可是那些被主家人随口一句话就打死扔出门去的人呢那些要承担暗卫职责,甚至因为一句命令就要送死的人呢那些被女人随意用了,丢了清白后就不得不自裁的人呢 比起他们,晚黛的命已经足够好了,又不是每一户主人家都像沈家一样假慈悲,凭什么说他有错! 都说万事皆有因果,可为何上天总是因为他犯下的错误来惩罚他,却不曾因为他的善举而对他仁慈呢为何上天不能平等地降下罪责呢 顾云熙不明白。 他只是选错了而已啊……就必须要遭受这些不幸吗 现在,那个叫陆湫的,带着那个叛徒,来要他的道歉。 他要向自己曾经的下人低头,还要说出自己的错误。 多么荒谬。 独角兽 清俊美丽的青年站在那里,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顾云熙尝到了自己口中的血腥气,而紧握的手指几乎要将苍白的皮肤刺破。 他抿紧嘴唇,别开眼神,用了许久才平复好情绪。最终,他面对着晚黛,十分勉强地说出那几个字: “从前的种种,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做错了。” 那声音在下一刻便飘散了。 “顾公子的心情,晚黛都懂……” 眼前的男子并不因为他这敷衍的道歉而生气,反而笑意更深,作出一副极为体贴的模样,声音轻柔而乖顺,像极了曾经在他手下时的模样。 “其实,晚黛也想同公子叙叙旧,聊聊天。” “小主仁慈,特地让晚黛来帮忙照料,服侍顾公子养伤。所以接下来几日,还请公子多担待……” 他的声音带上轻笑。 “奴定然不会照料不周的。” 顾云熙呼吸一滞。 这方院落坐落在王城外围,占地广阔,安静清闲,距离商铺集市稍有些远,但也算能接受。从沈家主宅驾车到这边,约摸要半个时辰。 此时是午后,陆湫犯困,沈随安也一样打着哈欠,二人索性窝在一起小睡一觉,待醒来时,正巧到了地方。 “……妻主,”陆湫是先醒的一个,见沈随安睁开眼,就过来蹭她的脸,小声说,“我梦见我们成婚的时候了。” “……还想再结一次”沈随安问。 “不要,一次就够了。”陆湫摇头。 可能是怕再来一次还得先和离。沈随安没点破,顺手捏了把陆湫睡醒后还有些泛热的脸。 “唔……不过,我之后回家还能穿那套婚服吗只穿过一次好可惜,明明做得那样好看……”陆湫揉揉被她捏过的位置,试着请求,“不穿出去,就只在屋子里穿一下。” “可以,”沈随安没意见,“你不嫌麻烦就行。” 婚服那制式,穿一套得好半天,而且因为衣服太华丽,不搭配头冠,不抹上粉黛,其实是不容易好看的。到时候光是穿一次婚服他都能折腾一整天。 反正也没什么正事要做,当做打发时间也好。随他开心。 “其实,我一直想穿着婚服……”陆湫贴着沈随安的耳朵低声说了句话,“可以吗,妻主” “……胡闹,”沈随安皱紧眉,轻拧了一下陆湫的耳朵当做教训,他今日没戴耳饰,那耳垂软乎乎的,手感不错,“别总想着那事儿。” “我忍不住……!”陆湫撇撇嘴,“我以为妻主大人会喜欢的。” ……不想理他了。 但这是自家夫郎,不理也不行。所以还是得一同下了马车。 “妻主,我早就想问了,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备孕啊,我身子特别好,肯定可以——” “闭嘴,”沈随安瞪他一眼,“这种事情再说。” 也不看看他才几斤几两,就成天想着生女儿。要是真让陆湫用女儿把自己套牢,沈随安觉得她离被一大一小从早缠到晚也不远了。 想想就要命。 沈随安到这边来,名义上还是带着顾云熙过来养伤。她派了两个经常来这边养护院子的仆人去跟晚黛一同照料,这已经算是做到了足够体贴,仁至义尽。 按照沈随安的命令,今日顾公子需要歇息,不适合随意走动。自己养的仆人都能懂她的意思——她这是想带着陆湫在院子里到处走走,别让顾云熙忽然出来,影响了二人相处。 毕竟名义只是名义,现实是这个院子她说了算。 对于晚黛,沈随安还算放心。晚黛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分寸,识时务,也知恩图报,不会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情,也不会给陆湫惹出麻烦。跟后到来的晚黛打了个招呼,沈随安携陆湫一同进入院落。 北方园林设计不同于南方的曲折感和半隐半显的朦胧感,也少有那些参差交错与小径通幽的氛围。她们更喜欢开阔规整的设计,喜欢将庭院山水表现得足够明朗大气,所以走入院中,最先感受到的便是一股强烈的气势。 着实适合写生。 等下次带陆湫来,让他在这里安安静静画上一天就老实了。画画是可以使人清心寡欲的,陆湫一定很需要这份磨炼。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庭院中的山水……”陆湫小声感叹,“比起真实的山,总觉得还是院子中的更精巧一些。” “喜欢吗”沈随安牵着陆湫慢慢走,走过小亭子,走过廊桥,看过景色。 “喜欢!”陆湫笑着,“这里一定非常适合赏月,妻主,待八月十五那日,可否带我来这里” “八月十五啊……”沈随安有些犹豫,“中秋日家中会有家宴,时间比较晚。如果你那日还有精力,倒也可以过来一趟。” “一定有的!”陆湫欢喜地回答。 “可那日,不打算跟你爹爹团圆吗”沈随安问,“还以为你会想回家一趟。” “才不要回家,”陆湫甩甩脑袋,又执着地看着沈随安,坚定地回答“我跟妻主在一起,便是团圆了。” “只要妻主一人足矣。” 沈随安是真的没有和陆湫分开哪怕片刻,也是真的对他毫不在意,甚至都不愿将他留在云水居,而是将他转移了个位置。 她再不愿见他了。 顾云熙敛了神色,落寞而绝望地承受着现实。或许在那段妻夫关系中,沈随安敬他,爱他,本就只是出于妻夫之礼,出于她所遵守的礼制规矩,与私情无关。那个女人性子凉薄,哪里又会有真心。 他只是贪图沈随安的好,只是贪图沈家的安稳而已。 可是这处院子,又是哪儿……是她为陆湫置办的院子吗顾云熙有些迷茫,他从未来过这里。 他还记得自己因为院子跟沈随安起的冲突。 他想要更为华贵漂亮的院子,可沈随安总是守着她那几块破田地,总是不愿让步半分。她一直说,等一等,再等一等,莫着急。一直到和离,顾云熙也并未等出来一个结果。 可这陆湫,才和沈随安成婚几日,便得了这样广阔的院落 顾云熙不甘地咬紧嘴唇,跟随着前方带路的人,一步一步走。 这里的景致着实美丽,每一处都可以看出是花了心思的,可他无心欣赏。毕竟这里没有任何与他有关。 独角兽 “顾公子,你可曾记得我家二小姐对您说过的话”身旁的晚黛忽然出了声。 他不回复,这人开口就没有好心思的,晚黛对他有怨,他都可以想象那些即将出口的讥讽。 正如他所料,即便不答话,晚黛也仍然可以自顾自地说下去。 “她说,让您再等等。” “其实有份礼物,本是要在您生辰时送给您的。” 生辰。顾云熙眸光微动。 今年的生辰,没人给他过。他记得沈随安与陆湫的大喜之日,正好是在他生辰的前两日。那天他在李侧君那里,被查验身体被教导规矩。 无关风月 对啊,对啊。 他的生辰,不就是在前天。为何忽然提起…… “之前沈二小姐曾言,要为自己的夫郎,置办一套他能钟意的院子,”走在前方,年纪小一些的女仆人偷笑,“说是她夫郎就爱那些好看的花草景色,说她夫郎没办法总是出门在院子里逛逛,心情总能好些。” “她说,待到夫郎生辰,就带他来这里,陪他一起守岁。” “她说……” 那人像是讲故事一般,将沈随安曾说过的话语娓娓道来。顾云熙不想听,不想听,可是那些话却不受控制地钻进耳朵,蚕食他的心脏。 “她的夫郎会喜欢的。” “她说,以后要一起好好过日子。” “如果夫郎因此能开心一些,应该也不会总是对她冷脸了。” 他只是在自我欺骗,让自己好受一点而已。沈随安并不是天生淡漠,她一直都是那样,待人赤诚,温柔而妥帖。 这份温柔,是一声一声跳动的。 那颗被他亲手丢掉的,她的真心。 也是他再无法触及到的。 过往。 “我们二少主君还真是好福气!” 前方的仆人们笑闹着讨论,又开始说这里的布景多美,说这里耗费了沈随安多少的心思。 “哎呀,顾公子,怎么又落了泪……”晚黛递上来一张帕子,轻声劝慰,“这样可不好看。” “在别人家,就莫要耍自己那些大少爷性子了,还是收敛一点的好。” “毕竟这一切,都是您自己的选择啊……” 身旁的人残忍地撕破顾云熙的遮羞布。 怨不得别人。与沈随安走到这个结局,并不是母亲的错,也怪不了家族。 是他选错了。是他错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从院落走出时已近黄昏,妻主说要带他出去玩。听到这话陆湫立刻精神了,能跟妻主一起出去放松地玩,而不是参加那种必须要遵守好多规矩的世家宴席,他是真的很开心! 不过到了地方,看了一眼周边,陆湫就笑不出来了。 这将会成为他人生路上所遇见的最大、最艰难,也最严峻的考验——逛庙会。 好吧,其实拦路虎不是庙会本身,而是外面那些又卖又吆喝的夜市摊贩,还有她们摊位上那些散发着诱人味道的食物。 实在、太煎熬了…… 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摆满摊位,让人迷花了眼,不管口味如何,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喜欢的吃食。旁边的行人三两成群,手中拿着糖葫芦的也有,串着肉串的也有,甚至还有用纸包着肘子的,就那样毫不顾忌地边走边吃,吃得油光满面,香气直往陆湫鼻子里钻,馋得人咽口水。 如果只是这样,他咬咬牙也能强行忍下来。但最无法抵抗的是来自身边的沈随安: “陆湫,要不要尝尝这个” “试一口而已,怕什么啊,来吃。” “这个呢,吃过吗吃过也不耽误,味道肯定不一样,尝尝再说。” “这边的似乎也不错!” 妻主是个喜欢钻研吃食的人,也格外喜欢给别人喂东西吃。 犹记当年从军时,沈明琦总爱夸她二姐,说她跟着二姐这辈子都饿不着。她二姐不仅自己做饭好吃,还很爱寻找那些味道独特的小摊和饭馆,搜集各种优秀的厨娘,只要足够听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的东西都能不带重样。 现在,梦中的场景具象化了。沈明琦的二姐是沈随安,也是他的妻主,可那些想象中的美好化作现实时,却变成了另类的折磨。 陆湫紧闭着嘴巴,不住摇头,试图坚持自己的想法,抗拒诱惑。可沈随安又是劝又是哄,他实在抵御不住,最终还是不得不吃了一点点。 只有一点而已,他却像是犯了大错,自责极了。 真的不能继续吃了…… 都说人最怕破戒。他今日已经吃了定量的饭,再吃下去怕是容易长肉。虽然妻主总是说他太瘦了,不过陆湫听爹爹说过,女人说男人瘦是喜欢,说让男人多吃点是心疼的场面话。 一旦男人轻信了这种哄人的话,真要放开了吃,长成胖乎乎的模样,那一定会被女人厌弃。尤其是陆湫这种本就不如别人纤细,身上还有明显肌肉线条的,就更是不能多吃。 尽管他已经学会不再对妻主患得患失,但也仍然会在意自己的一切外在。或许这就是男子的本性,他想变白一些,想更好看一点,想让妻主更喜欢他一点,如果能被妻主夸一句漂亮就好了。就算不说妻主,连他自己也不会希望自己太胖的。 要坚持,不能吃—— “怎么,今天胃口不好吗”沈随安奇怪地问,还过来凑近了看看陆湫,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怀疑,“也不像生病啊……” “妻主,我只是吃饱了……!”陆湫不会撒谎,语气生硬,但在喧嚷的人群中听不太出来,“真的不想吃了,那个,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逛一下吧……走一走,消消食嘛。” “行吧,”沈随安答应了,“那不然去买点其他的小装饰吧,想要簪子吗我去给你挑一支。” “嗯嗯!”陆湫点头,妻主亲自挑的簪子肯定特别好看,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想做一件事情,“那个,妻主,我们可不可以先去那边求一个姻缘牌呀我也想挂一个!” 姻缘牌是挂在树上的。年轻女男们会在牌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再写下祝福语,祈祷感情长长久久。 两个人亲手写下来自己的名字,与沈随安行云流水的字迹相比,陆湫的名字看着有点像孩童的字,但他写得也很认真。而后,沈随安给牌子穿好红绳,再由陆湫将那木牌挂好。 最开始陆湫还在纠结,是写永结同心,还是写白头偕老。沈随安觉得那些都太空泛了,犹豫再三,写下了“相伴相守,幸福安康”。 这是对于她来说的,最好的祝福,也是由衷的祈愿。 不过,虽然让陆湫转移了话题,但沈随安总觉得陆湫还有点事儿瞒着她。今日夫郎看着很是奇怪,每次给他递点东西吃,他都只是稍尝一点就立刻躲开,像是怕极了一样。可明明他都馋到满眼写着想吃,吃起来也并没有露出勉强的神色,却还是一直坚持着少吃。 不知道在忍什么。 沈随安没太操心。她从不在吃食上短了身边人,按照道理来说,陆湫在她这里应该是饿不着。 应该吧。 总之,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沈随安还顺带买了些好吃的糕点和干果,准备回去送一些到其他家人的院子中。除此之外,还有特地给乌裘带的酥饼。 小黑狗虽然不挑嘴,食量也大,但不知为何,特别爱吃陈家铺子的酥饼。这家酥饼做得确实好,酥脆耐嚼,没有放过多馅料,味道很质朴,却又有种暗藏的美味。 好有品味的小黑狗,这酥饼味道确实不错,沈随安也爱吃。在发现这件事情之后,沈随安每次路过陈家铺子都会去给乌裘带几个饼,偶尔也会特地遣仆役过去买。 “妻主,我想买这个!”不远处的陆湫站在一个摊位跟前招呼她。 难得是陆湫主动要买的东西,她也好奇得很,快步走去,来到陆湫身边凑过去一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是男子刺绣用的一组针和不同颜色的线。 “想学刺绣”沈随安问他。 “嗯,要给妻主绣!”陆湫笑起来,“想让妻主带上我绣的帕子穿我绣的衣服!” 目标还挺远大——不过看在陆湫擅长做木雕,也对写字画画很专注的情况下,沈随安还是相信他能学好的。于是她让更了解这些的青兰过来给陆湫挑了些好的工具,待得空的时候也可以跟着青兰学一学。 因为晚黛被调去顾云熙那边,所以最近陆湫身旁是青兰看顾。 虽然换了个人,但和之前也并无太大区别——不像是沈随安与顾云熙结亲的时候那样,一对妻夫一年半载都不见得睡在同一个房内。陆湫很黏她,恨不得天天追着她跑,两人就没有长久地分开过,所以也不用专门再找个人来照顾陆湫,直接共用一下男侍也好。 “陆湫,过来,”沈随安招呼他,两人其实离得不远,但也隔了几步,人太多了,还是把夫郎拉到身边好一些,“来看看这个。” “来了!”陆湫快步挤过来,亮着眼睛看到了她手中的簪子“妻主,这个是……给我的吗” “当然。” 沈随安已经让人付完了钱,并不是等陆湫过来才问他喜不喜欢的。他当然会喜欢,仅仅是“妻主送的”这样一个理由就足够他爱不释手了,像那个陶瓷小鸟一样。 这支手工的木制发簪,乍一看似乎不如金簪那般夺目,不过它的造型十分独特,流畅的线条看着浑然一体,甚至还做了镂空处理。虽然颜色并不算耀眼,但出色的形状与设计也能让它变得别具一格,看着跟陆湫的感觉很相符。这种木簪适合不出门的时候在家中戴,简洁又漂亮。 “我帮你换上,”沈随安把人拉近一些,走到陆湫身后,“别动。” “妻主……”陆湫小声喊了她一下,又闭嘴了。旁边人来人往,声音大得很,陆湫现在背对着她,她也听不见对方想说什么。 沈随安自己便是长发,会弄简单的发型,今日陆湫的发型也不算复杂,换个簪子而已,并不费事。只是在外面挽发这件事,其实是有些过分亲密的,但她们已是妻夫,自然不该顾忌。 “好了。”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 而接下来,就收获了陆湫转过身来的熊抱。小少年力气挺大,冲撞得沈随安都后退了半步。 “妻主大人……”陆湫在她怀里,语气纠结,仰着脸看她,有几分可怜,“你给我提一点要求好不好,我都快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抵得上你送我的那些了……” “陆湫,不用别的,”沈随安笑了,将他额前的发拨弄到一边,望着他的眼睛,“把你自己给我就好。” 她所求的也不是一个端庄贤淑的得体正夫。她要的是有人和她一同笑,一同闹,一同看过风景,一同走过岁月。她要的是有人能让她开心,她要的是陆湫对她的、炽热的感情。 她已经得到了。 “不然,我再服侍妻主一次……”他不死心。 “……你不能既要又要”沈随安无语,“还有,出门在外不准说这种事情了。” “……噢。” 今日妻夫二人在外逛了许久才回府。 离开了庙会场所,耳边忽然清静下来,刚开始还会有几分不适。不过随着马车的颠簸,很快二人便都有了困意。沈随安揽着陆湫,陆湫靠着沈随安,两人没闭眼,但也都不说话。 只是靠在一起。 一起回家。 他喜欢这样,喜欢这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喜欢和沈随安待在一起。云水居现在也是他的家,是他和沈随安一同居住的家。在出门玩过之后,他还有地方可以回去。 回了厢房,各自沐浴。等陆湫回来时,妻主已经躺在塌上,打算就寝了。 陆湫还不算困,于是在梳妆台那边点了盏灯,跟着青兰练习刺绣。他全程都没怎么发出声音,有问题也只是打手势示意,生怕吵到沈随安。陆湫学得认真,虽然进度慢了一些,但也算走好了开头。 待到困意上涌,陆湫熄了灯,告别青兰,轻手轻脚地上了榻,偷笑着往妻主身边蹭过去。他尽可能地不弄醒妻主,但是还要离她近一点,往妻主那边凑。 睡觉。 但这一夜或许注定不安稳。 梦里全都是夜市上的各式小吃,妻主还在旁边一句一句劝他多吃些。陆湫抗拒着想逃跑,又难逃美食诱惑跟妻主的美**惑——可是当他一口咬上去,却发现原本的美食变成了没有味道、必须要泡水才能咽下去的干巴巴大饼。 不管怎么吃,嘴里都没任何感觉,肚子也仍旧无法被填满。 好饿。 他猛然睁开眼,腹部咕噜噜地叫。 好饿,真的好饿。下午没吃饭,也没吃夜市上的吃食,晚上回府只喝了些水,完全没敢吃东西。这段时间他快饿到红眼了,从定亲到现在,陆湫一天都没真正吃饱过。 如果没见到什么美食,如果一直不知道好吃的是什么味儿,陆湫其实还能继续忍耐下去的。可偏偏今天又去夜市闻了那么多好闻的、只是看着就觉得一定很好吃的食物,还让妻主塞了几口尝鲜。 ……太饿了。真的忍不住了。 本能驱使着陆湫翻身下床,躲过门口半梦半醒的墨竹,悄悄地进行着行动。 本能又让他往厨房走。 他知道那里有吃的。 夏季昼长夜短,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勉强可以视物。陆湫很困,但也很饿。他想去找点东西填一下肚子 一点也行,肯定不多吃。 就、就吃一口。 反正云水居是他家,这不是做贼,不是偷东西。一定不是。陆湫如此进行自我催眠。 到达厨房,还没推门,身边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什么在咬他裤腿。陆湫本就有些紧张,想甩开,一下还甩不掉,差点叫出声。 “汪!”脚边传来了狗叫。 是乌裘。 乌裘本来就是黑狗,融在夜色中看都看不清,虽然没咬到陆湫的肉,但小家伙劲儿还挺大,烦人得很。 “……不许咬!”陆湫蹲下身子把小狗硬拽开来,紧紧锢在怀里,用气声骂它,“坏狗!” “汪汪——”乌裘不服,却又被陆湫给捂住了嘴巴。 “现在我们是共犯,”陆湫严肃地盯着小狗乌溜溜的眼睛,“被我逮住你就别想跑了,一起进!” 与其放狗在一旁捣乱,不如把狗控制在手上。于是乌裘被陆湫强制拉入队伍。 狗反抗,狗反抗失败,狗丧气,狗不高兴地拿牙齿磨陆湫胳膊。 没用力气咬,狗好。 现在他从偷饭贼变成偷狗贼了。陆湫自嘲。但饭不能不吃,他真的很饿很饿。实在不行,给笨狗也吃一点,堵住它的嘴,这样它就不会乱叫了。陆湫想好了打算,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厨房门。 他鼻子灵,一下就从无数味道中捕捉到了最诱人的一样。 是酥饼的香味。他眼睁睁看着妻主买的。 妻主说那个是给乌裘吃的,乌裘非常爱吃那家的酥饼,但陆湫其实也早就在馋了。这个酥饼刚做好的时候特别漂亮,金黄金黄的,泛着油光,还带着芝麻,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即便这饼已经放了一阵,但现在仍然散发着让人难以拒绝的香气。 虽然是乌裘的,不过乌裘应该不介意他分一点。 不知道介不介意,反正乌裘不会说话。就当不介意好了。 怀中的小狗比刚才乖了,应该是也闻到了酥饼味儿,再也不闹腾,而是摇着尾巴,脑袋直往那边探。厨房太黑,陆湫看不清东西,也不敢点灯,见乌裘这样,刚好把小狗放下去,让它探路。 放下去的小狗转头就开始找好吃的。有细小声音传来,是乌裘在仔细嗅闻香气的源头,他在听。 ……好像是找到了。 陆湫走过去,抓住蹦蹦跳跳够不到案台,又想大快朵颐,在那里不停呜呜叫的乌裘,伸出了罪恶的手。 “……二小姐,”耳边传来寒霜的声音,“二小姐,醒一醒。” “……唔,怎么”沈随安半梦半醒,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缓了半天才咕哝着回复,“……天都还没亮,是谁又有事儿” “是二少主君,”寒霜解释,“他、呃……” 寒霜一时语塞。 “不然您自己去看一下……”寒霜试探着问。 沈随安:…… 60-65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沈随安脑袋还有点木。她艰难地爬起来,只披了件外衣,跟在寒霜后面走。虽然她一般起床倒也会挺早,但现在实在太早了,天都还没亮。原有的习惯被打破真的让人很不舒服。 身边提着灯的墨竹也很困。他都没注意到陆湫是什么时候出的门,还以为是二少主君出了事,差点当场跪地认错领罚。不过寒霜说其实人没事,就是不太好描述。沈随安觉得这应该不是墨竹的问题,还是去现场看看再说。 也不知道她家夫郎大半夜在悄悄做什么,还特地瞒着男侍。 总觉得不像好事。 “……二小姐,二少主君在里面。”走了一会儿,寒霜停下脚步,让开门示意。 这里是厨房。从窗户来看,里面没人点灯,而门是半掩着的,不是正常该有的关闭状态。现在这个时间,厨房里不会有仆役做工。 陆湫就在里面。 沈随安没想太多,把墨竹的灯拿了过来,直接便推开了门:“陆湫” 灯光照亮了厨房的景色。 一人,一狗,身形晃动,听声音是在这里聚众偷吃。 人猫着腰,拿手捧着纸袋,嘴里明显在嚼着东西狗趴在地上,小尾巴晃出花了,边吃边做出庆祝的动作。看被乌裘一只狗包围的、放在地上的食物,嗯,是她给乌裘带的酥饼没错。 而后看见灯光也听见声音的人和狗回过头,注意到了站在那里提着灯的沈随安。沈随安看到了陆湫嘴边的油光,看到了自家夫郎从震惊到慌乱的眼神变化看到了他着急地想咽下口中的食物。 到底是谁把谁带坏的。沈随安不理解。 “唔、咳咳……咳咳——!”陆湫是真被吓了一跳,直接站起身结果动作太快,还没咽下去的东西让他呛到了,他使劲拍着自己的胸口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来,又做贼心虚地抹了把嘴巴,嗫嚅着看她,“妻、妻主……” “汪、汪汪!”乌裘就没那么多心眼屁颠屁颠叼着一小块酥饼跑来沈随安脚边打转,尾巴摇得更欢了。 “大晚上不睡觉,跑这里吃饼”沈随安觉得自己真没脾气了。 她不懂自家夫郎的行事逻辑,明明昨晚在夜市,她就一直想给陆湫喂吃的,结果陆湫偏像个要抵抗暴行的贞洁烈夫一样死命不从到头来饿了肚子,还要跑到厨房偷吃。 还是跟乌裘一起。 吃的还是给乌裘买的饼——沦落到跟自家狗抢食了。 怎么能把自己过成这样凄凉。 “解释一下。”沈随安把灯递给墨竹,走近陆湫身边,语气一如往常,还带着几分无奈。 眼前的陆湫整张脸都涨红了,羞愧地低下了头,抹了抹眼睛,眼底又开始蓄了水光,半天才哽咽着小声开口:“妻主,我、我饿了……” 他说饿了。 沈随安的思考短暂停滞了几秒。她夫郎在她身边待了几天,每天吃饭的量都差不多,按理来说应该不至于饿到大半夜来偷吃东西这不符合常理。 她忽然想起上次去徐大夫那儿给陆湫看身体的时候,徐大夫说过的话。她说陆湫近期时常疲劳饥饿,要多休息,好好吃饭。 原本,沈随安以为陆湫是在陆家吃不饱饭,饿了肚子的。毕竟看陆家对陆湫的苛待程度,吃不饱饭似乎也很正常,到云水居养一段时间应该就会好些了。 可是他现在也仍然在饿肚子。 这个饥饿,好像不是因为陆家,而是陆湫自己饿的。 之前沈明琦不是说过,陆湫食量其实很大,跟她都差不多。可是陆湫在沈随安面前却从未多吃过一次,所以沈随安只当自家妹妹说得太夸张,说不定是她们从军吃不到什么好东西陆湫才只能卯足了劲儿多吃些。 现在看来,还真不是那样。是陆湫演得太好骗了她这么久。 陆湫坐立难安。 他被妻主给赶回厢房了,身边只有墨竹,妻主没回来。本来陆湫还想留在那里的,可是妻主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像是被他气极了一样,他就不敢说想留了。 都怪他没有抵抗住诱惑,都怪他太嘴馋了。 他不该去偷吃的……虽然只有这一次,但偏偏就是这一次被妻主当场抓包,还是偷吃乌裘的饼,陆湫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都要丢尽了。 “呜……”小少年逃避现实一样把脑袋埋进臂弯,趴在桌子上,不出声地、安静地掉眼泪。 掉眼泪更多是因为后悔跟难受,但还有一部分是饿的。 他没来得及吃几口就被抓住了,肚子饿到像是有什么在烧一样,胃灼热得发疼,好想吃东西。可是现在妻主的反应让他不敢再馋了,就算放了东西在他面前,陆湫觉得自己也吃不下…… 再也不偷吃了,他宁愿饿着…… 可是饿着真的好难受…… “趴在这里做什么,起来。”身后传来了妻主的声音。 陆湫揉揉眼睛,从桌子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闻到了浅淡的香气,而后这味道似乎愈发浓郁,勾着陆湫去看——一大碗刚煮好还在冒着热气的,看着就极为好吃的清汤面,被摆放在了他眼前。 好大一碗。 肯定够吃饱了。真的好多。 沈随安坐在了他对面,递来一双筷子:“吃。” “妻主……”陆湫眼眶跟鼻头都红红的,想开口说些什么。 “吃完再说,”她一句话就把陆湫给堵了回去,“别吃太快,不用着急,都是你的。” “这次要吃饱。”她强调道。 “噢……”陆湫知道了。 他乖乖坐端正了,看着这一碗面,虔诚地夹起第一筷子,仔细吹凉了,再送入口中 ……好吃。为什么只是一碗清汤面就能这么好吃,这个好像是妻主做的,是吗…… 他不敢问,但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一口一口,不断吃着这碗面。 沈随安懒懒散散地坐在那里,她头发还是乱的,披散在身后也就刚刚给陆湫煮面时盘起来了一会儿。 好困。 沈随安边打哈欠边看自家夫郎吃面。 吃相很好动作很快,嘴巴不停地嚼嚼嚼,时不时还偷瞄她一眼跟新婚夜那日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那天陆湫也没吃多少,而现在,陆湫完全放开了吃。 吃完了,还吃得挺干净,汤都没剩。 自家笨夫郎放下筷子,就在空碗后面眼巴巴看着她,感觉欲言又止。 “……没饱”沈随安谨慎地问。 “饱、饱了,”陆湫不好意思地回答着,还打了个饱嗝,小声感叹一句,“好久都没这么饱过……” 还好没做少。 “还不是你自己饿的,”沈随安都懒得骂他,干脆随手拿了本书,轻敲了下陆湫的脑袋,扬了扬下巴,抱怀审视,“自己说吧,知道要说些什么吗” Uni独家 “我……” 陆湫捂着脑袋,在挣扎,在思考,憋半天吐出一句: “……妻主,对不起,我不该半夜偷吃乌裘的酥饼,我错了。” “……” 沈随安深吸一口气。 气笑了。 她跟陆湫的思维好像经常不在一条线上。可是她家夫郎好像真是一个自己认准了就绝对深信不疑的类型,加上之前从陆家逃难出来的时间,硬生生把自己饿了一个多月才敢偷吃一次。 她该说什么夸他有毅力吗 也是毕竟是个被救了一次就心心念念记挂她,喜欢了她好多年的傻孩子。陆湫就这样了,也没办法。 都娶回来了,还能怎么办。 沈随安站起身走到床榻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妻主大人,我是不是又说错了……”陆湫紧张地走过来,看样子都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没能预判到沈随安的动作,“其实我……呜啊——” 沈随安把人扔床上,压在身下,用力捏着陆湫的脸,离他极近,语气装作恶狠狠地跟他说:“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好好吃饭。” “……呃、说过,可是唔……”陆湫被捏着脸,说话非常困难,又不敢反抗,“我怕长胖了……妻主肯定不喜欢太胖的……” “你之前不是说想给我生女儿”沈随安伸手捏了捏陆湫的胳膊,又捏了捏他的大腿,捏得陆湫脸更红了,但她却嫌弃地摇摇头,“啧,身子这么瘦,怕是没办法生。” “在你多长点肉之前,备孕的事情想都别想。” “或者我们也可以减少同房次数。” 沈随安拿出了她觉得最能威胁陆湫的话。果然,身下少年的目光从之前的紧张慌乱到难以置信,再到激烈反对。 “不、我会好好吃饭的!我会的!”陆湫急忙声明,“我要、要给妻主生女儿……!” 见陆湫开始着急,沈随安也就不逗他了,撑着脑袋笑:“也就这个对你有点用。” “妻主,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没啊,本来太瘦了就不适合怀孕,”沈随安说话理所当然,“再说,你要是再这么天天饿肚子,传出去还以为是我连自家夫郎的饭都供不起了,有损声誉。” “那……妻主不怕我真的变胖吗……”陆湫试探着问。 “你自己不也会锻炼多动一动不就瘦下来了。” “可是有些锻炼会让身体硬邦邦的,我以为女人都不喜欢男子太健壮……”陆湫一直因为自己身体太结实力气太大而有点自卑。 “我要是介意这个,也就不会娶你了,”沈随安拍了拍他不清醒的脑袋瓜,“所以你到底还瞒了我些什么现在全都给我说出来。” “我……”陆湫想别过眼神,又被沈随安捏住脸硬是对视。 “陆湫,我希望你把云水居当成家。” “所以在我这里,你不需要伪装。” 沈随安倾下身安抚性地吻了他的额头,又贴到他的耳边,故意用呼出的热气去烫少年的耳垂。 “把你真正的模样……给我看,”她的语气缱绻诱人,勾起欲念,“好不好” “告诉我,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小少年看样子要陷进去了,被沈随安哄诱着再也藏不住事儿。 “没了、真的没有了……”陆湫缩缩脖子,小幅度摇头,像是想把自己全部剖开给她看,“妻主,我没有别的、呜……瞒着你……” 看来确实是真的没了。 沈随安松了口气,起了身要是他还有什么遮遮掩掩的,那就到时候再说。 她困了。 “没了那就算了。” “吃饱了别着急睡觉,去消消食再回来。我睡了。” 沈随安不再管陆湫,打了个哈欠,上床睡觉。只留下还以为会被做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能吃到的陆湫在原处迷茫。 所以这个才是惩罚,对吗……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在那日得知这处院落的由来之后,顾云熙便和之前不一样了。 沉默,安静,趋于枯败。 原本的浮躁与希冀被尽数摧毁,他未能实现的愿望,他无法触及的过去,都已经成了虚幻的,破碎的泡影。造就这一切的绝非旁人,而是他自己。 只差一点,只要再多坚持一下,他就能看到沈随安做的一切。但他是一直看不到吗除了这处院子之外,沈随安真的没做任何事情吗 不是的。 他明明知道,只是故意忽略了。他享受着沈随安的好,享受着沈家二小姐正夫的位置,享受着她提供的一切,可他仍然说不够。只因为他的无知,他的不懂感恩,他的贪得无厌。 这样的他,还有什么资格继续索求呢 于是,顾云熙接受了。毕竟除了接受之外,再无他法。这份打击十分沉重,连着之前家族那边的份一起,把他压垮,让他整个人的精神都愈发不振,到后来,身体也开始衰弱。 他的身子本就娇贵,或者说难伺候些,虽然比沈涵那个药罐子好上几分,不那么容易死,却也不怎么好活。他整日整日地咳嗽,流泪,但仍然要去院中走,用颤抖的手指,抚过每一道栏杆,用已经快流干眼泪的双眸,记住每一处风景。 晚黛就这样看着他走,看烦了,便任由他自己逛去。晚黛知道,顾云熙胆子小,不敢死,也不敢真的面对。所以每到天黑,他也仍会回到安排给他的那间屋子,睡觉,或者呆坐着,就这么熬过去。 在第三天的时候,他开始说一点话。 “晚黛,”眼前人撑起一个疲惫的笑,顾小公子本身是不爱笑的,可此时却又在对着他笑,“你恨我,对不对恨我对你那样坏。” “你留在这里,是想让我更难过吗” 一个残损的人问出来的毫无意义的问题。 “不是,”晚黛坐在一旁,完全没有下人的模样,低敛着眼眸,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我只是不想再怕你了。” “别太自作多情,顾公子。” “没有人会去恨你,就像没有人想把你记住。” 是的,他恨过,但现在不恨了。他已经不再是顾云熙的男侍,所以,仅仅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家道中落的,身体还十分孱弱的男子而已,威胁不到他。 毕竟非要算起来,值得他恨的人那么多——生下他却不再管他的爹爹,为了卖个好价钱对他严苛管教的人牙子,负责训练暗卫,把他扔进兽群的首领…… 那些更为可怕,更为艰难的情况他都熬过来了,就算要去恨,顾云熙又怎么能排得上号呢 所以除了偶尔的冷落,还有话语再无尊敬之外,晚黛没有多做任何事情。其实在他看来,顾公子这几日应该过得很舒心,晚黛可从未让他缺衣少食。 晚黛不想把自己的精力都浪费在无用的“恨”上。他想看到如自己小主一般,如沈二小姐一般的人,想回馈她们深厚的恩情。 哪还有空去恨顾云熙他只希望自己忘了那人,忘掉过去,只专注眼前。 “是吗……”顾云熙呢喃着,“连她也,不愿记住我吗……” 晚黛听到了,没回话,思绪早已飘远。 不知这几日,小主在云水居过得可好。他知道自家小主总是想让二小姐开心,但也因此压抑了许多的本性。喜欢武术,却不怎么舞刀弄枪。胃口很大,却不敢多吃一些饭。不擅长打扮,又总是想让自己更好看…… 陆湫笨拙地、努力地,在争取沈随安的喜爱。 晚黛会帮他的,晚黛由衷希望陆公子是沈二小姐的身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夫郎。尽管这一切并不是由他来决定,但和陆公子在一起的二小姐,也总是喜悦的。 本就该是这样。 “晚黛,”顾云熙再度开口,“待到沈……沈二小姐生辰那日,我便离开。” “不可,”晚黛瞟了他一眼,“二小姐的生辰不能被打搅。顾公子选择前一日或后一日都行。” “……好,”顾云熙没有坚持的资格,只能叹息一声,闭目接受安排,“那便延后一日,也好……” “只是,我能否托你帮忙,转交给沈二小姐,一样东西……” 说这句话时,他几乎是恳求。 陆湫看样子是真不装了。 沈随安望着桌子上慢慢叠起来的盘子,又看看眼前嘴巴不带停的夫郎,想起了带沈明琦出去吃饭时候的情况。 真的一模一样。 噢,也不能算一模一样。饿久了的陆湫比刚从军营回来的沈明琦还能吃,小少年吃得很快,但一点都不邋遢,筷子不住夹取东西往嘴里送,经常是这边还在嚼着,那边就已经等在嘴前了。 沈随安欲言又止,止又言:“……胃口好是好事但不要吃太撑了,一阵饿一阵撑容易吃坏肚子。” 陆湫点点头,表示听到了,但依然没有停止动作。他现在是真的还没饱,沈随安也佩服,干脆就这么盯着他,看他到底能吃多少。 最后一个盘子被送走,陆湫将今天的双份早餐解决得干干净净,等注意到自己妻主直白的视线,他才微红着脸,拿过青兰递来的帕子,矜持地擦擦嘴巴。 “咳……妻主我吃完了。” 真厉害啊。 感觉养了一只小型饕餮,之前忍那么久实在是辛苦了。 “……挺好,”沈随安忍不住好奇,走到陆湫身后抱住他,去摸摸他比平时更鼓一些的肚子,了然地点头,“……这次是真饱了。” “我、嗯……真的会吃很多的……”陆湫脸更红了,将自己的手覆在沈随安手上,“妻主你不能反悔吧……” “哪会反悔,”沈随安笑了,“放心,养得起你。” “那……等养好身体,我是不是就可以给妻主生女儿了……”陆湫试探着问。 “这个或许还得等等,”沈随安用鼻尖碰了碰他的耳廓,“等你再大一岁,不要急。” “噢……”陆湫只能暂且歇了心思。 沈随安是不急的。她希望陆湫再适应一下,真正在沈家立住脚之后才考虑生女问题。虽然陆湫想不到那么远,不过跟家中人打好关系是没坏处的,李侧君也只是嘴硬,偏心沈随安,等陆湫多磨一磨,把最硬的骨头啃下来,之后做什么都会方便自在些。 沈随安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诞生在所有人的簇拥中,为此,或许陆湫也需要做出一点努力。只是不被欺负还不够,她想教陆湫学会更多。 “逸欢姐姐,”陆湫偏过头看她,“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我这几天可以自己出门去给你准备要送的礼物吗” “不想让我提前知道”沈随安扬眉。 “嗯!”陆湫干脆地承认了,嘿嘿笑着,“想等生辰那天再给妻主大人看” “好,那我给你安排些人,需要用钱就找墨竹,”沈随安勾着他的脖子,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了,“说起来,等我生辰过完,你得去学着管账了。想学吗” “不想……”陆湫苦着脸,“我算数特别不好,感觉会算不明白,真的一定要学吗……” 沈随安憋着笑:“这样,你先试几日再说,实在不行我安排个好用人的帮你,但有些东西你不能一直交予别人,得握在自己手里。” 陆湫还是太单纯了。年纪小,不懂事他的爹爹本身眼界也就在那里,只知道让自家孩子怎么在外表上下功夫,不知道当主君需要负责的诸多事务。 不过沈随安也并不打算把那些担子都给陆湫。她自己本就不是那种十天半个月不着家的女子,大多时候她都是闲暇的,不会一直两耳不闻后宅事况且只要安排好用人,让手下互相牵制,再把最终掌控的权利交到陆湫手中,磨合个一年半载,总归是可以学会一些的。 也不知是不是终于吃饱了饭,今日的陆湫看着比平时更有精神。 饭后歇了一阵,趁着还没出门,他便拿出了自己的长棍,提议说要给沈随安表演一套棍法。刚巧,沈涵也在此时过来找自家二姐玩,就跟着沈随安一同看 陆湫做擅长的事情时,都是轻松而从容的。他脸上带着点少年意气的笑,步伐轻巧灵活,整个人神采奕奕,每一个动作都有着明显的力度。那长棍倏地从眼前划过,甚至能发出破空之音,叫人将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他身上。 很帅啊。 与沈随安一同围观的沈涵瞪着眼睛,夸张地发出惊叹。这些东西沈明琦也会,但她可从未给弟弟表演过,沈涵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沈随安也一样在看着,目不转睛。 自家夫郎人前人后的反差实在很大,在她身边一直很乖巧,喜欢脸红又有点爱哭,动不动还爱胡思乱想,经常冲动过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离了她身侧,站到人前,便又成了意气风发,肆意轻狂的模样,仿佛不畏天地,不惧鬼神。 她都喜欢。 看着这样的陆湫,沈随安有那么极为短暂的一瞬间在想,如果陆湫没有那么喜欢她,他会不会活得更自在些会不会跟沈随安一开始想象的一样,心直口快,敢爱敢恨,不去听从任何规训,只想让自己自在 算了。 没发生过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沈随安给眼前的夫郎鼓掌,看着小少年挠了挠脸,笑得稍有些不好意思,又碍于旁边有沈涵,没敢往她怀里扑,只有一双眼睛写着想抱她,想亲她。一看那对眼睛,沈随安就知道他的意思。 缠人。 其实她也不喜欢太不听话的。那些被陆湫刻意压住的东西早已是他的本能了,随着相处,也能够一点点被释放出来。陆湫会习惯她的,也总会有一天坦然地,不再惶恐地接受来自妻主的赠予。 所以,现在就很好。 她们还有很久。 还有何去处呢 顾云熙短暂地将自己从无法喘息的悔意中摘出,有些迷茫。 沈随安不要他,而能够攀附的其他人都令他生厌。仔细一想,这么多年来,顾云熙竟然没有其他可用的人脉,来为自己谋求更好的生活。 如果能逃离…… 可是,能往哪里逃他这副皮相简直就是活靶子,即便划花了脸,遮盖了面容,他只是一介男子,又该靠什么生存下去 他不知道,他不清楚。 他似乎再无归处了。 顾渊的一封信,从李侧君那里辗转,交到了他手中。除了信之外,还有一小袋银钱,不多,可以塞进口袋而不被人发现。他还以为自己被家人忘却了,但并没有。 李侧君似乎已经被沈随安提醒过了,也意识到了他的失败,没有给顾云熙带任何话。顾云熙不在意,他和李侧君的联系大概也会到此为止。 母亲说,二姐死在了狱中,是她亲手所杀。为的,便是证明自己的诚意,尽可能护住顾家剩下的家眷。 或许对于二姐来说,死亡也是一种解脱。看来再过一段时日,顾家就要面临审判了,而她也已经将一切告诉了家人。 如果顾云熙还愿意回去,那就早日回家,家中的姐妹兄弟,还有他的爹爹,都有在等他。如果不愿,便在外面自生自灭,想跑,就跑得远一些,不要回来,也不要被人发现顾家子的身份,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最后一句,她说,是她对不起家人,对不起云熙。但她希望云熙不要自甘堕落,不要把自己放到那腌渍之地去,那样哪怕是活着,也只会更痛苦。她希望自家的云熙,好好活着。 莫哭。 看到那些话,顾云熙未发一言。他做不到不哭,于是泪水打湿纸张。 他从不知道感恩,从不懂得知足,从不理解别人的难处。沈随安不需要他,因为她有了更好的夫郎,有了可以陪她看月亮,陪她写字画画,陪她一同生活的人。但或许,顾家还需要。 顾云熙是个没用的孩子。 十几年的岁月,顾家给予了他足够多的幸福的日子,他却在遭遇苦难后,将一切根源归于家中。现在,他的姐姐,他的母亲,就要死了。母亲亲手杀了二姐,已经沾染上了亲人的血,却还在为了他这个不听话,也不中用的孩子考虑,想让他尽可能地体面。 不要再逃了。 大不了,和他们一起死。 ……当面临无法挽回的结局时,每个人都在忘记自己当初的模样。 爹爹骂他,哥哥们讥讽他,一遍一遍说他不中用,说他没能抓住那唯一的机会……是啊,这都是因为他的自大。但他印象中的爹爹、印象中的哥哥们,不该是那样的。 他想念哥哥们的笑,想念爹爹温暖的怀抱,想念那个还可以称得上是善良,称得上是干净的自己。 顾云熙,你怎么会成为现在这样呢…… …… 沈随安的生辰要到了。 顾云熙记得很清楚,哪怕在过去的三年中,他一次都未给对方送过生辰礼,也从未和对方一同守岁,但他其实知道沈随安的生辰在几日。 沈随安倒是有陪他守岁过。那日,他嫌对方留的太晚,明里暗里旁敲侧击,问她什么时候才走。沈随安说,再等等。等到子时,顾云熙困倦地靠在塌上,几乎已经进入梦中,那人才缓缓走近了。 她低伏在顾云熙身旁,轻声唤他的名字,亲手将那个镯子,戴在了顾云熙的手腕。 “顾云熙,”耳边的声音犹如幻梦,“今日是你的生辰,还记得吗” 那时候,他揉了揉眼睛,半梦半醒,似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而后,是沈随安温柔的,真挚的祝福。 “……愿百岁无忧,愿得偿所愿。” “愿我的小公子……” 那人语气带笑—— “岁岁平安。” 他轻声念。 手腕上的玉镯有了无法被修复的裂痕,不管怎样去填补也无济于事恢复不成当初完好的模样。 后悔是徒劳,眼泪也是徒劳。顾云熙做不到不去记挂,做不到彻底释怀,每一份因果都自有定数,他只是……不想被她轻易地忘记。 所以,他决定要给沈随安送一份生辰礼。 他希望沈随安,和她真正愿意去爱的人…… 岁岁平安。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妻主——!” 陆湫骑着踏苍在草场中驰骋,掠过沈随安眼前时,少年的笑音欢快清亮,目光澄澈明净。 他喜欢骑马,刚才跟沈随安换着马比试了好几次还完全不知疲惫,沈随安都累到去一旁歇着了,他依然没尽兴,还想继续。 沈随安也不管,任由自家夫郎随意去耍。反正本就是出来玩的,多撒撒欢也好。府中再怎么宽广,顶多也就够他耍个棍子,身旁还时刻有人跟着,肯定不如外面舒服,也只有这草场才能让陆湫真正放开 这几日,他精气神是越来越好了。吃得好,睡得香,不需要沈随安多操心。 看样子,陆湫是彻底接受了自己,他明白沈随安不会随意厌弃他,明白沈随安喜欢的就是他这样的,也安下了心相信妻主。小少年坦诚地将自己真正的模样露出来,妻主不讨厌,他便不强行改,妻主喜欢什么样的,他也会用心去学,这让两个人都很踏实。 所以即便沈随安偶尔在书房忙于自己的事务,即便陆湫出门在外一整天,不知道是捣鼓什么东西,即便二人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整天整天地待在一起,他也不会胡思乱想了。 就是晚上回家的时候太缠人,见了面第一件事便是黏上来索吻和求拥抱,不给就急得要命,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沈随安看,必须被哄一下顺顺毛才会舒服。 一般沈随安都会故意钓他一会儿再顺毛。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陆湫想要却又不得不忍耐的模样怪可爱的,让人不自主发笑。 哄完之后,小少年就会平复下来,如果沈随安恰好忙着,但又不赶他走,他就自己搬个椅子坐到旁边,专注地看妻主。等沈随安放下笔,陆湫便会殷勤地过来帮妻主按摩揉肩。这种时候,他往往会很安静,让妻主彻底放松,待妻主休息得足够,陆湫才会开始轻声和她说话。 自家夫郎实在越看越让人满意,不枉沈随安对他的耐心。 前几日,陆湫问她,在顾云熙走之后可不可以将他的爹爹江念接到那处院子居住。他说江念可以帮忙打理院子,也可以养花,或者做些别的什么。不管是做什么,都比在陆家谨小慎微地活着要强很多,况且陆湫觉得人也不能一直这么闲着,他想给爹爹找些爱好,找点能做的事情。 小事而已,沈随安没有犹豫便答应了,说等人走之后让他自己看着安排。陆湫高兴得笑着过来抱她,说原本是打算等顾云熙走了之后才求她的,但现在他等不及了,还是想早点告诉她。 他说:“我现在想把一切都告诉妻主大人……” 于是沈随安听陆湫讲了半晚上他自己的故事。 听陆湫说小时候自己有多笨拙,多容易挨欺负,说他少年时怎么跟弟弟和姐姐打架,说他和爹爹在陆家如何相依为命,说他第一次不听话,摔了武氏一个茶盏,被罚挨板子…… 然后他讲自己因为沈随安成婚的事情大哭一场,结束后擦擦眼泪便走出了陆家,仅带着一个小包裹就决定混进军营,去看更大的世界。他说塞外孤烟,说黄沙遍野,说与敌军争斗不休,说在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有多想见她。 陆湫还挺会讲故事的。 在听这些的时候,沈随安任由陆湫趴在自己身上。小少年伸手搂她的脖子,时不时贴着她蹭蹭。她也不躲,就这么抱着他,环住他的腰。 陆湫偶尔讲着讲着会有些哽咽,缓一下又继续说,他把自己的全部都剖白给了沈随安,他说能遇到沈随安,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运,说到最后,陆湫说之前最喜欢的是陶瓷小鸟,现在最喜欢的是眼前的妻主。 他说了好多句喜欢,好多句爱。 沈随安笑他没见识,陆湫说,不需要有太多见识,就算见识过了,他也不打算改口。 他只会将自己送给沈随安,不会再有旁人的。 正如眼前从马背一跃而下,快速跑过来,直接要投怀送抱的小少年: “逸欢姐姐——” 沈随安朝旁边躲了躲,没让他抱住。陆湫跑得太急,她怕自己被扑得站不稳,一起摔了就不好了。不过虽然没让他一把抱住,但沈随安拉过了陆湫一条胳膊,帮不知轻重的自家夫郎卸了力这才把人揽入怀中。 “下次别这么着急,”她语气无奈,又有着几分纵容,“我又不会跑。” “嘿嘿……”陆湫只知道傻笑,“我想快一点来到妻主身边。” “不差这一会儿,”沈随安戳了戳陆湫的脑门,“走,再去看看你的阿玄,和它多熟悉熟悉。等玩够了就该回去了。” “嗯!”陆湫欢快地答应了,跟在沈随安身边走,嘴巴不停地絮叨,“下次我们什么时候来呀,可以早一些吗我想跟妻主一起来……” 一大早天还没亮,外面就有人敲门,听说话声音是沈明琦,这个时间过来实在少见。沈随安把睡过去的陆湫提起来,给两人都裹好了衣服,这才让沈明琦进门,打着哈欠看着自家妹妹: “闻序,有什么急事吗……” “二姐,”沈明琦深吸一口气,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沈随安旁边,低着脑袋,语气闷闷,“我犯错了。” 眼前人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沈随安半梦半醒地听懂了。陆湫已经支撑不住,趴在沈随安背上继续睡,呼吸平缓,抱着妻主不撒手,看样子是一点不介意被沈明琦看到。 不过沈明琦这时候也没心思去注意眼前二人。 她确实做了错事——太女殿下原本打算交给沈随安,后来又送去了她院中的盗贼少年,被她破了身。 那少年名为陈鸣,体质特殊,天生百毒不侵,身手也格外不凡,看样子是越王那边训练的结果。 最开始这人一直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但没过两天就只有嘴上在嫌弃,实际却非常爱追着沈明琦跑,时不时找她切磋,还总缠着她说话。 给人破身这事儿,也不算她自己主动。主要是这少年蓄意勾引,屡次撩拨,最后还是趁沈明琦喝了酒才得手,甚至一开始是他压着沈明琦不准她起来。 自家妹妹是武娘,被激起了气性便不懂得收敛,尽管那盗贼少年有些身手,但头一次开荤的妹妹完全不知轻重,给人弄得哭了半晚上,到现在床都下不来。 这还不算完。除了那少年之外,少年的哥哥其实也在之前被扔进了沈明琦的院子。他哥不知道躲在哪儿听了墙角,以为自己弟弟被迫受辱,在那里急得团团转想强行开门,又被沈明琦的人给拦住了,最后大半夜气得昏死了过去。 现在一大一小全都不能活动了。恰逢太女昨晚传信说越王的事情已经解决,越王本人及其党羽已被关入牢狱,待到罪责定下,不日即可将那二人接走。沈明琦看他俩的状态,短时间或许不适合走。 沈随安听得十分迷茫。 自家妹妹平日不声不响的,第一次跟男子亲近便是在这种关系与场合。 “所以,你现在是想……”沈随安谨慎开口问。 “阿鸣已经同意了做我的小侍,”沈明琦直接说出了想法,“之后我会答应他,托人照顾他哥哥,然后把他带上战场。” “那你来找我是做什么”沈随安不解,她不是都自己安排好了。 “太女殿下想要阿鸣。”沈明琦说明了理由。 陈鸣的资质绝佳,是当暗卫的好料子,太女殿下早就已经看中了,但现在沈明琦想把这人抢下来。 眼前的妹妹目光严肃,诚恳求助:“二姐,帮帮忙。” “……行,”沈随安打了个哈欠,“别急,这几天我会去找太女一趟的,你去盘盘自己府中还有什么能送出去的礼吧,没有就去找你爹爹要点,好歹给人表示一下。” “知道了,谢二姐,”沈明琦得到沈随安的应允便安下心,站起身就要走,“那妹妹便不打扰了。” 跑得还挺快。 沈随安无语。她还得去仔细想想如何去跟太女殿下解释,自家妹妹把她看好的暗卫给睡了还不打算归还这件事。 “妻主,再睡一会儿……”身后的陆湫咕哝着,勾住沈随安的脖子,拉着她躺下,往她怀里钻,“唔……” 独钟自我 “睡吧。”沈随安用鼻尖蹭蹭他,把人抱住。 好像越来越习惯跟陆湫抱在一起睡觉了。虽然这小子睡觉偶尔不老实,也会有太热了不舒服的情况。但在清晨那阵稍冷的时候,抱着很舒服。 太女殿下这次是让沈明琦废了不少心力还趁机讹了沈随安一把,这才同意放人的。毕竟陈鸣那体质实在难遇,若要能留在身边,好处比让人跟着去战场可大多了。 但好在她没强留,沈随安那几趟也算没白跑,这事儿总归是办成了。 她只希望自家妹妹能稍微收敛些,收小侍可以,带人走也行,但这是要去战场的,如果因为不知节制,让陈鸣有孕,这需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再过个十几天便是孟青桓女儿的满月宴,按照之前的打算,待宴席过后,沈明琦就得随孟青桓再度离家。 这次出行,没有个两三年她是不会回来的。还好,离家之前,沈家人还能一同在中秋吃顿团圆饭,沈随安决定那日亲自下厨给妹妹送行。 不过中秋未至,沈随安的生辰倒是先到了。 这次的生辰她没打算办生辰宴,只准备等当日跟姐妹们去下个馆子,顺便把陆湫带去让几位瞧瞧。 好歹是夫郎,之后也是会经常带出去的,早些让朋友们认识一下也好。这次还是沈随安的主场,陆湫在这个场合露面,大概也会更适应一些,不会过分拘谨。 虽然是男子,但陆湫也是可以在一些不需要文采的游戏上崭露头角的,像之前的马球赛便是。陆湫喜欢那些运动,沈随安正好也想带着他多玩一玩。 生辰前一晚,沈随安注意到了陆湫的一点小心思。他比平时更兴奋一些,好像很期盼能够跟沈随安一同度过生辰。 今天的画作结束,明日的日程安排也已经完成陆湫见沈随安大概是做完了事,也不在乎天色刚暗,就想去伺候沈随安沐浴。 沈随安由着他弄,让他随意做,被自家夫郎服侍得足够舒心。等到二人沐浴完毕,比平日更早地回了厢房,她才见陆湫神秘兮兮地去确认时辰,又匆匆回房点了根蜡烛,而除了这一根之外,还有好几根放在旁边。 “这些蜡烛都燃尽的时候,便到妻主的生辰日了,”陆湫十分认真地说,“逸欢姐姐,我要陪您守岁,等到了时辰再把礼物给您。” 非要计到这么精确吗。沈随安又无奈又想笑,但她是喜欢的,喜欢有人将她看得这样重要。 烛火摇晃,可跳动的火焰却盖不过少年眼中的光芒。 “这是我陪妻主过的第一次生辰,”陆湫笑着凑近,亲了亲沈随安的唇角,“以后的每一次,我都要在妻主大人身边。” “永不相离。”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是不是说早了点”沈随安看着那刚开始燃的蜡烛,看着陆湫挑挑眉,“还以为你会等到时辰了再说。” “忍不住嘛……”陆湫嘿嘿笑着,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他一向藏不住事儿,也不想在妻主这里藏了,索性糊弄道,“反正迟早是要说的,大不了我一会儿再说一遍。” 小少年眨眨眼耳朵上的耳饰反射着烛火的光亮,为他增了不少亮色。他语气认真,握着沈随安的手开口:“只要妻主愿意听,说多少遍我都不怕。” 又笨,又乖,又执拗。 让人想欺负。沈随安还是第一次觉得心里被陆湫勾得发痒,小少年不需要施什么粉黛,只要和平日一样简单直白,她便会喜爱的。 在先前,她对情事从未有过什么偏执,哪怕是被陆湫服务,感受到了欢愉,也并未沉溺在其中。近日来,陆湫也很听话地遵守了她的规矩,即便偶尔馋了些,也都尽量压下去,不会故意缠着她要。 但这次,是沈随安想要。或许可以稍微过分一点。 算送他一次,就不计数了。 “……陆湫,沈随安贴近对方,声音放低,似乎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而女人的指腹还在轻抚少年的喉结,“你想让我现在答应,还是等一会儿再答应” “……现在。” 陆湫迎上去,把自己全部都送到她手上任由她抚摸。哪怕脸颊开始发热,哪怕被她勾得迷迷糊糊,还不知道会不会被满足,他也仍不避开。 因为就是喜欢妻主。 小少年的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眉眼弯弯:“妻主,你现在答应我。” “那好”沈随安应了,低头亲吻一下他的眉心,目光温柔缱绻。 她轻呼一口气,声音沉稳,平静而让人安心: “陆湫,我的夫郎。” 稍显正式的称呼让陆湫本能地绷紧了肌肉,也想后退一点,用更为合适的态度去回答她。可陆湫被她搂在怀里,连脖子都被她捏住了,又退不开,就只能用现在的姿势听她说话。 “妻主……唔、咳——”感受到颈部的力度忽然加大,陆湫短暂迷茫了一瞬。 沈随安轻笑着,探近,嘴唇贴着陆湫的耳朵,手上用了些力气,都有点影响陆湫的呼吸了。但即便是这种情况,陆湫也仍未反抗或者退却,他对妻主是全身心的信任,他相信沈随安不会害自己 呼吸不畅让他减少了多余的思考,在此时,陆湫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只能看见她的模样,好似世界仅剩下彼此。 “只要你还如此刻般,一心爱我,不叛我,不离我……”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让陆湫听得足够清晰,每一句话落在陆湫耳中,都能够掀起浪潮,激起涟漪。此前都是陆湫在表达爱意,而这次,是沈随安的回应与承诺。 “往后,你我二人,便永不相离。” “直至再无日月,直至不分春秋,直至你我的血肉化作尘土。” “如此,可够” 女人目光中隐藏的一点挑衅被他捕捉到。 这是妻主只会在他面前有的一点恶劣,是妻主单独给予陆湫的,带着宠爱的坏心眼 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沈随安的模样。 沈随安缓缓松开了手,想让陆湫稍恢复一下。而重新可以自由喘息的少年并没有退开或者询问,反而向前一步,直接将自家妻主扑倒榻上不由分说地吻住女人的唇。 胡乱的、毫不收敛的亲吻,像是把她当成了食物,想一口一口吞入腹中。但陆湫还是收了力的,他不要让妻主难受。 所以剩下的力气,用在了拥抱上陆湫把她抱得很紧,像是想与她融为一体。不要松开,不要停下,他就是想要沈随安的许诺,就是要两个人一直、一直在一起 直至血肉化作尘土。 直至万物枯寂。 已经叫过几次水,陆湫还是那么有精神。不过他也只是有精神而已,身子早软了,暂时没什么力气。小少年滚烫的身体紧挨着她,被她搂着,抚摸腹部那痕迹已经变淡了一些的伤疤。 原本满身伤痕,灰头土脸的小家伙,应该不需要太久,就能养成更健康的模样了。不过太健康真的是好事吗沈随安总觉得陆湫比刚成婚那阵更疯了,怎么做都不知足,自己累了也不想歇。 刚刚他说还要,沈随安点他不知节制,威胁他如果再来一次,这个月可就没有次数了,陆湫才慌慌张张地说那就不要了。很好逗。 而现在没人说话。二人沉默着,靠在一起一同看那最后一支蜡烛燃烧到末尾。见证火光熄灭的一瞬。还未等沈随安做出什么反应,在漆黑的夜中,小夫郎便又凑过来亲她一口,微哑的声音满是对她的爱恋: “妻主,生辰快乐……” “我给妻主看礼物。” 沈随安给陆湫披了外袍,遣人点起灯。身上只裹着一层衣服的陆湫在枕头底下翻出了一个小布包,郑重地交到沈随安手中。沈随接过布袋,拿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枚玉佩。 被雕琢成圆形的翡翠玉,中间做了镂空的浮云,而圆环上还有着浪花的纹样,上方则是竹子形状的浮雕,连接着可以挂在身上的绳子,非常精致,也非常漂亮。 一看就是费了大功夫才做出来的,最近他总是出门,便是在捣鼓这个。 “……这是我做的最好的一个了,”陆湫语气认真,“不过如果还不够好我可以做更多。妻主想要什么样,我就做什么样。” “妻主,”陆湫扯了扯她的袖子,眸光闪烁,“你夸夸我,好不好……” 越来越会磨人了。 沈随安失笑,收起玉佩,揽人入怀,亲亲他的脸颊。 “我很喜欢,”她这次没有故意骗陆湫,而是选择了直白的夸奖,“做得特别好我会好好珍惜的。” “如果别人问起我就说是我夫郎做的,”沈随安捏捏他的脸,“到时候肯定会被她们羡慕。能做这种玉佩的男子可不多。” “我的湫儿是最好的。” 陆湫被夸舒服了,一个劲儿傻笑。但还没完,在高兴过后,他又吞吞吐吐说,其实布袋里还有一样东西。 这沈随安是真没注意到。她用手捏了捏,也没有感觉到里面还有其他东西。在陆湫的示意下,沈随安用手掏了掏袋子。 还真有。 是一方比巴掌大一圈的小帕子,针脚看着十分别扭,虽然根据图案约摸能看出来陆湫想绣的是花卉,但呈现出的效果却有点不尽人意。 “这也是、最好的一个……其他的更差……”陆湫红着脸,他显然看出了自家妻主在憋笑,自暴自弃地说,“妻主,你笑就笑啦……我现在确实还没学好……” “没关系,咳,”沈随安正色,拍拍陆湫的肩膀,“咱们慢慢学,可以学很久很久的。” “刺绣,写字,画画,做玉佩,驯马……”陆湫掰着手指头数,“能做好多事情呢……!” “还有过段时间得开始学管家。”沈随安提了一嘴他不爱听的。 “唔唔——”陆湫纠结地皱起眉,“我要是把家里的钱越管越少可怎么办……” “不至于吧,你又不是吞金兽,”沈随安安抚他,又跟他开玩笑,“实在不行,咱们妻夫两个就吃糠咽菜,得空就到处去蹭饭,总归能活下去的。” “妻主,这样也太凄惨了。”陆湫看出了她的打趣。 “好啦,事后不早了,先歇息,”沈随安勾起嘴角,拉着他躺下,“以后的日子还多,走一步算一步……” “我们一起” 顾云熙是在沈随安生辰的后一日离开的。 离开之前他曾提过想来沈家道谢,但被晚黛拒绝了,这件事是沈随安之后才知道的。对于晚黛的自作主张她并没有生气,但当日晚黛还是很自觉地去领罚了,弄得陆湫也着急地跟着去,生怕自己的人被打坏了。 家里的二少主君在旁边看着,负责责罚的人也不敢太用力,最后象征意义地打了几板子便把这事儿带了过去,总之,顾云熙这事儿到此为止。 至于李侧君那边,之前沈随安亲自过去了一趟。算是提醒,也算是警告。虽然沈随安向来脾气不错,在家中也敬爱长辈,但一而再再而三把手伸向她的院子,这事儿怎么也说不过去。 除了亲自过去,她还特地告诉了一下自家爹爹。沈随安的爹爹虽然现在体弱,但性子可并不安分知道了这事儿之后爹爹说自有办法,最近日日带着沈路往翠乐庭跑,听说是为了拉着李侧君体验养生餐,但自己还仗着体虚,偏在旁边故意吃好喝好把李侧君弄得烦不胜烦。 李昭也总算知道得罪了这对父女俩的后果,没过两天就遣人拿东西送上门,说是补上给陆湫的见面礼,希望以后好好相处,看样子怕是再也不愿触及这个霉头了。 收到礼物的妻夫二人笑了好半天,李侧君也不会做那些以次充好的事儿,里面都是真金白银的,适合男子的装饰,这是真想求和。 看到这一切,陆湫也不再害怕他了,反而像是知道借妻主的势一样有点翘尾巴,经常光明正大去找隔壁的沈涵玩儿,碰上李侧君还大大方方地打招呼,笑着迎过去问好等回云水居之后还跟妻主讲,说当时李侧君皱起的眉头都能拧成麻花了。 这怎么不算是温和的解决方式呢沈随安揉着夫郎的脑袋,夸他聪明。 说起来,之前顾云熙临走时还托晚黛给沈随安带来了一份生辰礼,装在一个漂亮的锦囊中。 不过当时晚黛说这事儿的时候,沈随安正在揽着陆湫读书,怀抱着小少年,边读边教他记住字的写法关键,没空处理其他事。那锦囊她让青兰给收起来,转头就忘记了,也就没能看到顾云熙最后送的礼物是什么。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沈随安并未觉得自己有失去什么。她与顾云熙没有爱恨,没有在意,也没必要刻意让他难堪。只需各行其是,各自安好 曾经三年妻夫,满打满算下来,也没有过太多时日是愉快,是值得人铭记的。她不想再回想了。 还是现在的怀中人更值得她关注。 “……妻主,为什么话本子中的人总是那么别扭啊,什么都不说清楚,”陆湫看得不是很舒服,一直在她怀里乱动,“我不喜欢看这种……” “看诗词歌赋你说听不懂,讲家国之事的你嫌无聊,找了话本子你又觉得别扭,”沈随安拿书卷敲他脑袋,“事多。” “妻主大人,我想看志怪小说!”陆湫开始点菜,“逸欢姐姐,可以吗” “这种……倒也行,”沈随安叹了口气,无奈换书,“这次不准中途叫停了。” “肯定不会了,肯定!”陆湫乖巧保证。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沈随安在生辰宴带了夫郎出来,还打算领着人跟姐妹们坐在一桌,这可是个稀奇事。 要知道沈随安同她的前任夫郎,那可是金屋藏娇了足足三年才带出来的关系。结果不碰巧,就出去那么一次,还让沈随安听到了顾小公子说的几句不中听的话。结束宴席后,二人便直接和离了。 李凭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霉运染了沈随安,对这事儿尤为愧疚。哪怕对方总说并不是她的问题,李凭也依旧认为自己欠了沈随安一份情。等到过了几个月,沈随安忽然请她去吃喜酒,她才得知人家又再娶了。 娶的还是先前在王城闹得沸沸扬扬,跟她当街提亲的那个莽撞少年。 看来也没受多大情伤。李凭安了心。 不过逸欢倒也是不挑剔,随便撞见个男子就给娶回了家甚至是以正夫之礼。还好,她们这帮有钱有闲的女人,对于男子向来是没那么看重的,沈随安乐意娶,李凭自然会替她乐呵。只不过才成婚几天便把人往出带,这位陆公子在逸欢心中,应当是不一般的。 都结亲这么些天了,逸欢总在家守着夫郎,一次都没主动喊人去玩,定然是跟那陆公子在琴瑟和鸣呢。这次可算逮着了生辰,能把夫郎带出来了。 总觉得她是故意的。 当然,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她可太好奇了。不止是她,旁的人也在好奇,这位敢跟沈随安提亲,敢和顾小公子抢妻主敢只身一人男扮女装混进军营的奇男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顺带一提,这些情报除了道听途说,还有是从沈明琦口中套出来的。她这人好忽悠,三两句话一点就什么都交代了。 其实大多时候,女子聚会,即便家中有夫郎,也很少会带出来。男子不便上女人桌,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如果特地把人带出来,要么是明媒正娶,地位很高,还非常受重视的正夫,要么便是不值钱,只供人取乐的小侍。前者是受尊敬,后者则是女人常情,玩物而已。 看沈随安那么大的架势,显然是前者 作为负责请客的,沈随安自然是早早进了厢房,而她身边那个男子是谁便不需要猜测。 新婚那日毕竟是戴着盖头没人能见到陆公子的长相,直到今天他们才看见这少年的模样。 黑了点,年纪小了点,看着倒是精神,给人的感觉明显不太安分,是个坐不住的。少年望着沈随安的目光那叫一个热切,像只小土狗在她脚边晃尾巴一样殷勤,见有人来了,虽然会收敛一点,却也并没有全部藏好,看着并不是多么端庄的性子。 也是,哪个端庄的世家公子会做出当街提亲这种自毁声誉的事情呢这家伙从一开始便不像一般男子。 逸欢会喜欢他倒也不算奇怪。 “服了” 沈随安双手抱怀,看着除了沈明琦之外,一众目瞪口呆的女子,笑得张扬。 “都说了我家夫郎很强,别小看他。” 嗯,投壶厉害,玩弹弓厉害,骑马也厉害,完全没有世家公子那种端着的架子,很容易跟女子们玩到一起去,看来她之后可以多带陆湫出来玩了。 当时告诉她们的时候还没人信,那这也不是她的错啊。沈随安对于自家夫郎实力硬抗好姐妹的情况,非常“顾家”地直接站到了夫郎这一边。既然她们看对面是男子就想着放水,那陆湫不客气直接赢下来也是应该的吧 结果好就行。 不过了解到陆湫真正的实力之后,可就没这么容易赢了。但这也没关系,能赢一次是一次,有便宜白不占呢。 “妻主”陆湫晃她胳膊,眼睛放光,“我是不是有争光!” “是呀,”沈随安没直接当着那么多人面跟夫郎腻歪,只是摸摸他脑袋,“我家夫郎很棒。” 比她自己一个人的情况下赢得多很多。 要知道,沈随安除了骑射比较出挑之外,其他武术方面技术其实非常一般。在以往,她能拔得头筹的场合,往往都是书画诗词相关的游戏,其他就不太能跟那些武娘争高下。 现在有了陆湫,陆湫是她夫郎,陆湫赢等于她也赢,简直是赢上加赢。 反正都是一家人。 “忽然有点羡慕了,”后面有人戳了戳自己的姐妹,“之前一直喜欢温婉的,但似乎……这种也不错” “免了,你看看能在王城找到几个陆公子这样的男子”另一人的语气带着一点不过分的酸气,“顾小公子那副皮囊,陆公子这个性子,也都是让逸欢赶上了。” “那她为什么不干脆都拿下” “谁知道呢……可能是怕平衡不了二人关系吧……” “啧啧,如果是我,肯定会选更漂亮的一个。但逸欢爱玩,她选陆公子也没人意外……” “等你俩先有逸欢那个水平再说,”另一人拍拍她们的肩膀,“王城男子中有那么多心悦她的,她挑了谁都不奇怪。” 也是。 最引人瞩目的从不是沈随安娶了何种模样的夫郎,关键在于沈随安才是。那些男子都是因为站在了她的身边,才会成为更特殊的存在。 这种事实让人连攀比的心思都没了,只剩下钦羡。 眼前笑闹的妻夫二人看着都让人愉悦,想必在家中也会如此和气自在。在场的都是和沈随安能玩到一起去的,没有人会去挑陆湫的过错。 规矩什么的才不重要,重要的是开心。 “走,逸欢,”有人嬉皮笑脸地把沈随安揽过去,“你家小郎君头回露面,还是在你生辰,这不得请姐妹们喝点酒” “对对,我身上的家当可都让你们妻夫给赢走了,回了家夫郎还得怨我,快带我喝点酒壮壮胆去!”有人话语夸张地跟着起哄,其实压根没赌什么值钱的东西。 “陆公子到时候可别拦着你家妻主啊!” “行,”沈随安也迎合着氛围,笑着跟人走,顺手把陆湫也牵住,“走,喝酒去!” 她喝多了。 马车上充斥着浓烈的酒气,在那个场合被熏了半晚上,陆湫觉得自己都有点醉。但跟一直在陪她们喝,偶尔还会被敬酒的沈随安比起来,他只浅浅抿了几口而已,完全不会影响。 喝醉了的妻主比平日更安静,脸上也少了几分笑意。陆湫记得,当初在沈明琦的接风宴上,妻主就喝了些酒。 这次喝的比那时还多,所以看着与平时更不一样。 有点黏人。 “妻主”陆湫红着脸,明明平日里最喜欢靠近她,但此时被妻主压着,他都有点起不来身,又不敢加大力气,唯恐把妻主弄伤,只能跟一个醉鬼讲道理,“你起来一点,我动不了了……唔……别、嗯——” 又被她亲了。 好幸福的痛苦。 “……陆湫,”沈随安目光迷离,声音带哑,她不笑的时候,便能让人感受到切切实实的冷意,而接下来这句话明明是命令,又因为喝醉了,声音偏软,听着像在撒娇,“不许躲。” “再动,我就不喜欢你了。” 怎么能威胁得这么过分……! 陆湫非常无助。他也想不躲,但是这里不是房间,是马车啊……!况且,马上就要到沈府了,他总不能跟沈随安衣衫不整地下车吧…… 如果真的在马车上发生点什么,陆湫肯定是不介意的,但沈随安事后一定会找他算账。 哪怕也不是陆湫的错……但那样就得不偿失了。不行就是不行。 “妻主求您了,稍微等一会儿……”陆湫竭力地抵抗着,笨拙地试着哄一哄她,别开头把人抱住,“妻主不闹了……我们回房间再亲,好不好……” “为什么啊……”不知为何,身上女人的声音忽然委屈了起来,听着闷闷的,“我不想回去再……不要等。” “妻主……”陆湫抿着嘴唇,原本坚定的想法被她一句话就给轻易摧毁了。 示弱的沈随安,实在是,太犯规。 马车停了下来,后面的男侍大概也下了车,敲了敲车门,但陆湫此时真的没办法带沈随安下去。 “不管,我就要现在……”她嘴上说得硬气,实际语气依然软乎乎,动作上也没有不管不顾地强迫,而是用鼻子蹭了蹭陆湫的脸颊,“湫儿……” “再亲一次……” 没有人能抵抗这种模样的沈随安。 陆湫放弃了,抻着胳膊给马车门落了锁,扬声让外面的人再等等,准备先把自己的妻主安抚下来。 一安抚就是好半天。 跟醒着的时候服侍她不同,那个时候沈随安有意识,虽然不算主动,但她是会配合的。但在马车上,在这处狭窄的空间,在这种混乱的情况,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捣乱,弄得小少年头疼不已。 陆湫真的有很努力。 只是很多事情即便努力也做不到最好。等到自家偶尔一次任性的妻主终于老实下来,陆湫深深叹了口气。 妻主真的不能在外喝那么多酒了。她以前也是喝这么多的吗那要是碰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陆湫甩甩脑袋。 他用帕子仔细擦净手,整理好自己的领子,收拾好衣服,遮盖住身上的痕迹,这才回过头帮好好地坐在那里,还因为满足了就想直接睡觉的沈随安收拾身上的衣服。 “妻主大人,先别睡,等回房间再睡,”陆湫提醒着,“一会儿我扶着你走,不许乱跑哦。” “嗯,”她揉了揉眼睛,现在倒是很好说话,“听我夫郎的。” 陆湫忽然就懂得沈随安夸他听话时的感受了。虽然会有一点点难搞,但这种时候的妻主很少见,也很可爱。 好乖。 陆湫学着妻主摸他脑袋的样子,也摸了摸妻主的头还掩饰一般咳嗽了几声。对方也任由他抚摸,也不像刚开始那样冷脸,而是看着他笑。 不适应,但有点上瘾。 锁住许久的车门终于被打开了,站在不远处的男侍连忙过来帮陆湫搀扶二小姐,结果被他挥退。 “我自己扶着就行,没关系的,”陆湫信誓旦旦,“妻主现在很乖。” ……这个形容是可以用在二小姐身上的吗男侍们疑惑,男侍们不敢问。 刚刚听墙角听的不是很全他们也不知道这对妻夫聊了什么,总之马车或许应该清理一下。 “湫儿,”沈随安懒懒地问他,把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压在陆湫身上,模模糊糊地问,“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云水居,”陆湫稳稳地扶住她,笑了,“回我们的家” 带着妻主一起,回家 【终章】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离开王城那日,恰是中秋。头顶是万里晴空,不见一片阴云。 夺目的光线残忍地洒了他们一身,汗水打湿发丝,灿烂而热烈的金光让人眼前发昏,可闭上双眼,视野便会成为一片血色。母亲空洞的目光与飞溅到足前的血液还历历在目,在那种场合,他还要跪在地上,感谢陛下的仁慈。 就在今日,他将同爹爹,同兄弟们,还有母亲的两位侧君,走上漫长的,不知通往何方的道路。 或许是先前做的那些总归不算白费功夫,身旁除了押送的护卫,还有一点行李,与一些出于施舍的财物。那苦寒之地生活艰难,无人知道他们会面对什么,无人知道他们可以走到哪一步。偶尔,顾云熙也会想,是不是活下来的人才更痛苦。 一走了之,会不会更为轻松 他们终究无法团圆。 这是他们身上背负的罪孽。 到了那地,即使没有刑罚,但想从头开始,也是艰难的。昨夜,在顾家人最后一个尚有家主的夜晚,顾渊告诉自己的夫郎与侧室,要找到合适的人寻求庇护,不能一味逞强,莫让自己落得更凄惨的境地。 她的头上多了银发,目光再无希冀。她说,尊严不能当饭吃。 白钰早已在无限的痛苦中哭干了眼泪,听了这句话,他麻木地点头,未发一言。当天晚上,守在爹爹门口良久的顾云熙,听见轻响,于是推门进屋,看见了那房梁上挂着的一条白绫。 爹爹回过头,那一瞬间,顾云熙觉得他已经是将死之人了。 不要……不要这样。他想把爹爹拉回来。 “爹爹……”顾云熙看着还未走上去的男人,轻声开口,话语带着颤抖,“连您也要离我而去吗……” “云熙以后会听话的,求您……求您,活着好不好……” “求您……” 这是个极为贪婪的决定。顾云熙不想独活,不想失去自己的血脉至亲。死亡那般可怖,白钰怎么会不怕呢爹爹也是胆小的。 白钰终究是个无法让自己太冷硬的男子哪怕心软换回来的是更为漫长的煎熬。顾云熙归家那日,原本是要跪下向母父认错,但最终扶住他的也是白钰。爹爹说算了,不必跪,不必认错。已经够了,已经够了。 再互相谴责,再寻着彼此的错处,也只是徒增痛苦而已 像是那日一样,像是小时候一样,像是曾经的许多次一样。顾云熙抱住爹爹,不住恳求,不住安抚。 一起走吧,试着再活一活。 “……云熙,你长大了,”在今日的清晨,在半抹光线射入漆黑厢房的时刻,白钰对他说,“但是太晚了。” “太晚了啊……” 他在哭泣。 是啊。顾云熙醒悟了,长大了,他总算学会看到家人的好,总算理解了失去的痛苦。但太晚了,一切都会从他指缝中流失,消逝得了无痕迹。 太晚了…… 已经碎裂的,无法再拼合。已经失去的,无法再找回,往事皆为泡影,前路生死难断。 他遥望着城门。 “云熙,”身侧的白钰提醒着他,声音嘶哑,并不好听,“既已出城,就莫要回头了。我们还要走很久的。” “……好。”顾云熙收回视线。 该上路了。 沈随安应当会收到他的礼物。不知她有没有打开看过,不知她可曾有一瞬回想过自己曾经的夫郎,不知她会不会听闻顾家的遭遇,会不会得知他被流放到远方。 但不管如何都与顾云熙这个罪人之子再无干系。 “快走,”身后的官兵催促着,“再磨蹭就别坐马上了,下去自己走吧。” 无人质疑。顾云熙沉默地跟上,生涩地御马,离别过往的一切,与仅剩的家人同行。 中秋家宴,大姐、大姐夫,三妹,还有自家夫郎,全在厨房被沈随安指使着干活。哪怕不会做饭,也得帮着烧水或者跑腿。 虽有仆役,但她说这次要亲手做才有意义沈家没人不喜欢沈随安,被她稍微请求几句便都来了,听话得很。 所以宴席上的许多菜品,都有沈家小辈们自己动手的痕迹。 这道鱼是大姐杀了半个钟的,那道汤是陆湫看的火候,旁边的小炒是大姐夫亲手炒的,不远处的虾是三妹扒的壳。就连乌裘在吃的肉,也是沈涵亲手撕的肉条。小涵没什么劲儿,又不敢动刀,弄了好半天才弄好呢。 沈路格外喜欢这种和和气气的氛围,拉着赵岚卿跟李昭一道一道品尝着菜,笑得合不拢嘴。得亏每道菜都有沈随安亲自看着,才没有出岔子味道这方面是很有保证的。 家主一高兴,当即给自家二女儿又发了些零花钱。这钱得从李侧君手里过一遍,引得李侧君小声骂她只知道发钱,也不选点好些的东西送给逸欢,最后又给沈随安添了些东西,还别别扭扭地带上了陆湫的名字。 他就这性格了,也没办法。沈随安看着身旁捂着嘴偷笑的陆湫,让自家夫郎收敛点,小声告诉他回去再笑,别又惹李侧君恼火。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在只有亲近之人的家宴上,氛围是十分热络的。没人在意那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也没人端着性子大家想吃饭的吃饭,想聊天的聊天,想喝酒的喝酒,只图开心,只图放松。 这便是团圆。 沈随安没喝多少酒。 上次喝酒喝多了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发了酒疯,把自家夫郎吓得够呛,还让他照顾了半晚上。清醒后,陆湫在身边小嘴叭叭说了好久,就是要劝她以后少喝些。沈随安记住教训,说少喝就少喝,不贪杯。 只是作为主厨,她早已经在做菜的过程中就闻够了油烟气,现在食欲一般,还不能喝酒,没吃多少便停了筷子在旁边磕毛豆解闷。 “妻主,已经饱了吗,”陆湫嚼完嘴里的一口,好好咽了下去才跟她小声说话,他这次也没收敛食欲,夹菜吃饭的速度让身旁的沈涵大为震惊,“要不要再吃一点呀。” “不了,”沈随安推拒,“这些吃着有点腻,我暂时吃不下。晚点回去弄些爽口的凉粉,拌点黄瓜,咱们带去那边跟你爹爹一起吃。” “嗯!”陆湫点了头,继续自己的干饭事业。 “一会儿饭后还有月饼,”沈随安提醒他,“留些肚子别吃太饱。” “唔嗯……!”陆湫答应着。 在前几日,沈随安已经跟陆家沟通过,把陆湫的爹爹带出来了。说是带走,其实跟把人买下来也差不多此后陆湫父子在陆家便只是挂名,不会再有其他瓜葛。 不过陆家那对姐弟倒是和陆湫偶尔会有联系,沈随安让夫郎自己处理,那些事情她不管。 住进沈随安院子的江念,一开始还分外惶恐,跟他儿子一个性格,爱胡思乱想。但在陆湫给他找了位偶尔来教琴艺的师者,又派了男侍教他养花之后,那人便好似忽然发现了生活的乐趣一般,逐渐安下了心。 今日中秋,江念因为胆小,不想参加沈家这边的家宴。所以沈随安和陆湫便决定吃完饭后早些过去,一是去陪一下江念,二则是按照之前的约定,去那里看月亮。 “吃得真多……”李昭对陆湫指指点点,小声跟身旁的赵岚卿咬耳朵,“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男子” “能吃是福,”赵岚卿倒不嫌弃,最近陆湫偶尔也会去他院中坐坐,小少年热情又乖巧,弄得他也跟这个儿婿亲近了不少,已经把陆湫当成自家孩子了,“以后可以多寻些吃食给他,逸欢说这孩子不挑嘴,好养。” “嘁……”回忆起之前随手将一盒点心送了陆湫,结果转头见了面,就被陆湫十分夸张地感谢了一通,李昭别过头去,并不承认自己也在给陆湫喂食。 “之前我问逸欢,她说等陆湫十二月过完生辰,便可以考虑备孕,进展还挺快,”沈路探头过来讨论,“你们说,康程那边怎么现在还没动静” “人家康程是要走仕途的,”李昭开始护女儿了,哪怕康程并非是他的亲生女,他也向着人说话,“这种事情怎么能急若是被孩子分了心可就得不偿失。” “那看来,第一个孙辈还是要从我家逸欢这里出来了,”赵岚卿笑得开心,“也好,希望是个活泼些的孙女。” “照她俩的性格,怕是不活泼才奇怪,”李昭轻哼一声,“到时候逸欢可有得忙了。” 圆月高悬,在夜空中清澈而明亮,完完整整的,一整个,像个饼。周围散布的星星像芝麻粒,看着好吃。 沈随安坐在屋顶,不自主发笑。好像跟陆湫在一起久了,想法也会被对方影响,每日都很开心,挺好。 她懒懒地撑着身子仰着头看天空。身下的垫子柔软,晚风也并不凉,吹起她的发丝。陆湫在陪他爹爹,沈随安察觉到江念还有些怕她,就没多去凑,先来到这里等人。 身旁的大盘子上放着几碟不同口味月饼,也放着几碗凉粉,还有一些糕点。她刚吃了碗凉粉,配合着这夜色,将之前在家宴上的几分闷热一扫而空。 “妻主!” 不远处传来声音。那边爬梯子的少年还未冒头呢,就着急喊她,生怕沈随安不知道他来了。沈随安回过头,见人快速上了梯子三两步便来到了她身旁,坐在临近的垫子上,靠着她。 “嘿嘿,妻主,”陆湫蹭蹭她伸过来的手,先在妻主手心印下一个浅浅的吻,这才让妻主捏自己的脸颊,“我们看月亮。” “今夜月亮好圆。”她随口说着。 “对啊,”陆湫应答,“像个饼!” “噗,哈哈哈……”沈随安没憋住,大笑起来,抖着肩膀扶着陆湫,“跟我想的一样。” 陆湫不知道她笑什么,但妻主笑了,他也觉得开心,所以跟着笑,两个人闹成一团。等平静下来,沈随安已经把陆湫抱在了怀中,下巴搭在他头顶。 “总觉得明明还没过多久,却像是已经过了好多年,”沈随安感叹,“陆湫,中秋节快乐。” “逸欢姐姐也要快乐!”陆湫拿过沈随安的手握住,“我是觉得还不够呢。” “我还想同妻主大人一起,过好多次中秋……!” “我要真的跟逸欢姐姐在一起好多年才可以” 直白而真诚——她的小夫郎就是这样的人。怀中的少年有着一颗炽热的,只向着她的心。 多暖和啊。 “……我也是”沈随安温声同他讲,“想跟我家湫儿一起,过很多节日,每一天都如今日一般。” “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这是她们妻夫二人的期许,是在圆月下的承诺。此后一生,有人同行。 再不离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