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欢》 第一回、花偎雪坞浓香(一) 风雨摧遍。 郎妾重相见。 犹记少年彼此,风情匪浅。 倾城花颜,眸暸缱绻。 盼只盼,同心绾。 携手遍。 …… 平城的深秋,仿佛总笼罩在一层透着灰蒙蒙的萧索之中,万事万物皆浸染于一种无法言喻的枯黄,入夜后,露凝风骤,更添寒凉。 坊外早过了宵禁的时辰,冷风飒飒,万籁俱寂。 坊内绛绡楼,却正是最热火朝天的时候。楼内繁弦急管,人声亦鼎沸,男男女女挨肩挽臂,醉倚红帷垂幔后,到处显渗着华丽与淫靡。 唯独某间屋室静寂非常。 几重镂空雕花木门覆了轻纱,将声声喧闹阻隔在外,只透进来微弱而苍白的光影。 有一女子默立于铜镜前,深呼吸,深吐气,拳紧攥得发颤。 她名叫戚窈窈,乃是“梅花台”的死士。作为平城第一暗卫组织,什么杀人越货刺探情报,就没有“梅花台”做不到的,手段令人闻风丧胆。 窈窈和同伴相比,资质差极,勉强才能不拖后腿,谁都不带她出任务。她在“梅花台”混吃混喝好些年,整日喂喂鸽子养养犬,混水摸鱼还馋嘴。 不过,贵主好像还是很喜欢她的。 记得先前去找主子领任务,那人正慵懒地支着脑袋,侧躺于圆床貂裘上,身旁有五六个面首为其按肩捶腿。 戚窈窈的主子,向来美得风韵绝代,华贵好似与生俱来。贵主见她过来,懒洋洋微笑着,似亲昵道: “小咬儿,你来了……” 小咬,田间巷头最寻常的那种小黑蚊子。从戚窈窈有记忆起,第一眼见贵主,就被她安了个这么随便的小名。 窈窈问她有何吩咐。 贵主说,本宫有一政敌,讨厌极了,处处与本宫作对,百般碍眼。 贵主说,我要你接近那男人,惑之,附之,多耍手段多攻心。 戚窈窈听出弦外之音,当即欲哭无泪。主子啊,溜门撬锁我能干,望风掩护我能干,但这色诱……属实为难! “你莫恇怯,只管照我说的做。”贵主眯起眼睛,“不日,他将受邀去绛绡楼与人议事,那时,你扮作楼中名伶与他来场巧遇,他见你,自会乖乖沦陷。” 末了,贵主补道:“目标男子,极嗜美艳勾人、妖孽祸水那一挂,记得好生打扮,风情妖冶些。” ——妖孽祸水?主子,这与我搭吗?我能行吗? 哪知贵主听了她的疑惑,忽然哈哈大笑,饶有兴致般向前探身。 “可别谦逊了,小咬儿。你的奇才,浑然,天成,” 贵主盯着戚窈窈,笑意讳莫如深:“除了你,还真是……谁都不行呢。” 时间回到现在,戚窈窈不断调整着呼吸,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脑子更乱,还是心更乱。 余光里,隔间的门被拉开,一抹金衣之影飞快闪入。她都不用定睛去看,只瞥见其衣饰浮夸,金灿灿而晃眼,想也知,是仓庚那厮了。 ——死黄鹂鸟。 窈窈微扭过头,皮笑肉不笑,心底暗骂一句。 如果一个人的一生中一定要遇上某个讨厌的同僚,那么于戚窈窈而言,这个人实非仓庚莫属。 同在梅花台卖命,众人各司其职,互不触利,偏偏仓庚总与她针锋相对,打从一开始,就好似对她抱有极强的敌意。 此人一身怪癖,衣着万古不变,是清一色的金黄黧黄,还酷爱敷粉装扮,整日叽喳叽喳好像长了三尺的舌头,自诩“金衣公子”傲气十足,惯爱拿鼻孔看人;便是如此招摇的怪人,主从事情报刺探与暗杀辅助,每出手时,干净利落,不留痕迹,直教上司称心如意。 虽算不得一台首席,却也是贵主心腹。 明面上,开罪不起。 “目标已入楼,该行动了,”仓庚抱臂踱来,目光近乎不屑,上上下下端详她,“就你这花瓶盛猪脑,怎就能得贵主放心……可还记得清,目标何许人也?” 戚窈窈懒得同他计较。 “裴西遒,官至司空,当朝国舅,权摄天下的宰辅,” 她垂眸,侧对着他,双手开始整理裙衫褶皱,语气倒淡然:“目标将在二楼、上了楼梯口左数第四间雅室落座。” “你在抖,”仓庚忽地一笑,“尾音,指尖……逃不过我的眼耳。” 他上前一步,似兴致盎然,继续紧盯着她的神态,妄图从中捕捉更多的变化:“你在害怕?怕见他?为什么?” 她平静地与仓庚对视,眼珠定住,不动了。 “为什么不呢?”戚窈窈单挑起一侧眉,又随话音而落。 她转而凑近镜前,以指腹点涂唇脂,“以往,梅花台死士出动,人人手握详细线报,生怕周密不足;偏偏到我这儿,仓促无备,只知那人叫裴西遒——”她苦笑一声,“这便是,赶鸭子上架——难啊!” “贵主自有她的安排,”仓庚立马接道,“事态紧急,谁都无备,选你去,那是贵主重视你。” “既是贵主宿敌,怎么长久以来,都不查个清楚?”戚窈窈感到奇怪。 “贵主清楚就够了,哪容你个小蛐蛐知道那么多?”仓庚语气傲慢。 双手伸到脑后,窈窈开始笨拙地绾发髻。 “若那裴司空,是个奸诈阴险的老狐狸,若我此番蓄意接近,教人给拆穿,岂不是连累了贵主,连累了梅花台?” “别把自己想得多重要,”仓庚嘴里就说不出什么好话,“你只是一步棋,两方都在博弈。” 他似乎话中有话。 那厢,戚窈窈最后端详了镜中影。红衣,墨发,珠钗,花钿,绛唇。她久困于梅花台的这五年间,还从未如此盛装打扮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喃喃,像是自言自语。 转身时发现,仓庚正睁大了眼睛盯着她,一时没接上话。 “……人靠衣装,”仓庚半天才嘀咕出一句,又撇撇嘴,颇嫌弃道:“不过别得意,人家裴西遒啊,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女人。” 窈窈手搭在门上,本欲推开,闻言,稍有停顿。 “我总觉得,”她没有回头,“能坐上如此高位,与贵主匹敌之人,”叹息声幽幽传出,“怎么也得是个,城府深沉的……狠角色?” “那可不,”仓庚作幸灾乐祸状,“此人素有‘玉面阎罗’之称——莫教那张玉容俊脸给欺骗了,人家啊,顶虎狼之心,狠辣着呢!” 第一回、花偎雪坞浓香(二) 在推开目标房门前,戚窈窈曾暗作过无数种假设。 假设一,她前脚刚迈入房间,一抬头,但见裴司空凶神恶煞,拔刀相向怒喝着“滚出此屋”,然后她夺门而出。 假设二,裴司空并未立即赶人,而是容许她暂留,但在她蓄意近身时凶神恶煞,拔刀相向怒喝着“妖孽看斩”,然后她夺门而出。 假设三,裴司空容许她留下,容许她近身,但在她投毒窃物时将她当场抓获,凶神恶煞拔刀相向,怒喝一声“呔!拿命来!”,然后她夺门而出…… 窈窈咽了口唾沫,不禁估量起这扇雕花木门的硬度,对比了自己肩、肘、髌骨之硬度,心想着一会儿逃逸时该以什么样的力度、身法和寸劲儿才能将之迅速撞开。 可当她推门而入,真真正正面对屋内人时,还是顿感始料未及。 雅室逼仄,独见矮桌前坐了一膘肥体硕的男子,脸部麻麻赖赖还发黑,又平又大像是泥塑摔摊在地上,眼被挤成绿豆,腮帮肿似癞蛤蟆,浑身横肉将锦绣衫袍撑得鼓鼓囊囊,仿佛再多吸一口气就要绽开来——除却衣饰华奢,根本看不出他哪里是高门出身啊! 戚窈窈把住门框,差点儿被晃了个踉跄。 ——“玉面阎罗”,且不说如何阎罗,至少得先“玉面”罢?! 而这裴西遒简直是,凶神恶煞,面容可憎,不堪入目…… 她艰难地牵动唇角,像是含着满口黄连在笑。 “小娘子,”男人朝她举起酒杯,咧嘴坏笑,“夜深晦昧,可是迷路了?” “来给使君送酒,”戚窈窈背手关门,捧着酒壶缓缓靠近,“长夜漫漫,怎忍见使君自斟自酌……双人相伴对饮,也好作消磨……”望着那人丑陋的面容、鄙陋的神色,她多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贵主啊贵主!我今日之遭遇全是为了报答您,这叫因公负伤! 她面上保持着微笑,内心实则如万马脱缰奔腾。 男人两眼冒光,如同检验物品成色一样,上下打量她。 “作陪一夜,多少价钱?” 呸!裴西遒这狗贼,真是相由心生! 窈窈怕自己压不住怒火,忙低眉垂目不去看他,作赧赧状:“安敢与使君要价?只盼与君一见即如故,他日能得使君垂怜,多多照拂。” 男人也许真当她是来攀权结贵的风尘女,竟也没怀疑。 “好!”他抚掌大笑,朝她招招手,“过来,坐我身边来。” 戚窈窈慢吞吞腾挪过去,一边往男人杯中斟酒,一边以余光眄视周围。 贵主说,裴西遒是来与人议事的,为何屋内只他一人?另一人还未至?他将风帽和绶囊堆放在一旁的席子上,那绶囊隆起小包,也许装着什么公文,会是贵主命她窃走的东西吗? 贵主交给她的任务很简单:她袖中藏有一瓶毒药,只消趁裴西遒不注意、下到他酒里,将其毒杀,这是今日行动的第一要义;若寻不到间隙下毒,她亦可趁机调换裴西遒囊中之物,不论何物,都换成谋逆的把柄;若实在不能得手,便只将他所携信印窃走,那也不算白来一场。仓庚会随时监控她的行动,随时提供帮助。 那么,第一步,寻个机会下毒吧! 突然一股蛮力袭来,扯住她后腰衣衫就拽去—— “——啊!!!”戚窈窈防不胜防,下意识惊声尖嚎,随即惊恐发现,那男人直接把她扯来禁锢住,满脸的不怀好意,似欲拿她肆意亵玩。 窈窈慌得不行:“等等——你干什么?!啊——” “有什么好叫的?”他掐了把她的腰,往一旁淬了口唾沫,满口污言秽语,又道:“自己送上门来,装什么装?” 戚窈窈又羞又恼,她以为当朝宰辅就算再好色,至少明面上也该保持应有的仪礼体面罢?遑论家世地位,能做到权倾朝野之人,不该是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吗?眼前这人轻佻放浪,分明更像是地痞流氓、下三滥的登徒子! “身为朝廷命官,使君竟不知何为‘尊重’?”她极力躲避着对方的揩油,胃里直犯恶心。“请使君,尊重我这个人!” “既要攀附,就拿出些态度,少在这儿扭扭捏捏——”男人冷笑,“立什么牌坊?” 油腻腻的掌抚过她脸颊,再惹得她尖叫着连连后撤,背脊都撞上了侧门。 “咚——” 身后门板忽传来指节敲叩之声,“咚咚”两下,打断了男人的行动。 雅室的每个隔间,都是以纸糊的雕花木板分隔开来的,薄透得能映出人影——就比方她进屋时,只一瞟,就能看出隔壁房内灯烛摇曳,坐了两个宾客——她的尖叫声肯定也早早传至一纸相隔的另一间,教人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了?”男人不耐烦地望向隔壁。 “劳烦小声些,勿扰旁人清净。”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窈窈回头,见一身影立于壁后,应是叩门之人;另有一身影端坐桌前,头也不转,持杯默饮。 “少管闲事!”男人冲那纸糊的隔板吼道,“可知我是谁?敢扰我快活,直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隔壁无声,人影离去。 下流之笑重新回到男人脸上。 他猥琐地朝戚窈窈扑过来,却未曾想,她眼神一变,闪身一猫腰,躲过了他的侵犯。 反手一个花瓶砸在他后颈。 男人翻了个白眼,脚下一软,重重昏倒在地——她真怕他能当场砸出个大坑来,好在绛绡楼的地板较她想象中结实。 满室寂静,戚窈窈仍死攥着瓶颈,止不住地发抖。 闹出这架势,下毒是下不得了,旁边有人目击她二人冲突争执,若她现在毒杀这高官,恐怕抽身困难,不仅引火上身,还将拖累梅花台。 她又想进行第二个方案,偷梁换柱,可伸手一摸腰间,才想起自己换过衣物,忘了携带栽赃用的证物。 如今只能使出下策——探囊取物,偷走他今日所携公文。 窈窈挪开男人的风帽,在绶囊里翻了又找,果真找到了一本书册。 她激动地拿了出来,心想自己终于不负所托,能够完成任务了! 却是瞬间被书名浇灭了喜悦。 戚窈窈不敢置信,颤抖着翻开书册,双眼在一行行不堪入目的文字与一幅幅不堪入目的图画中,瞪得比铜铃还大。 ——这哪里是什么公文密函! ——什么脏东西啊!!! 她“嗖”一下将那“秽物”丢得远远的,久久摊开双手,真想拿清水洗个十遍八遍。 与此同时,地上的男人揉着后脑,缓缓爬了起来。 他甫见到惊慌失措的她,和那翻开在地的淫书,便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 “小娘子,还跟我欲拒还迎?”他舔着唇,嬉皮笑脸,逼近道:“别怕,咱们有的是时间,好好共度良宵。” 迎接他的,是她使出浑身力气砸来的花瓶。瓷瓶“哗啦啦”四分五裂,男人也头破血流、再度瘫倒,庞大的身躯拦腰砸断了案几。 第一回、花偎雪坞浓香(三) 只听“咣当”一声,戚窈窈破门而出,冲到廊上扶住栏杆站稳,回过头来气喘吁吁。 恼恨得,连手都在打颤。 她指着屋内混蛋,破口大骂:“贼日的!什么刁狗烂人,瓜慫裴西遒!你们司空府的男人死光了!生出你这么个牙似狗洞、脑仁像猪的——” “女郎——” 隔壁房门打开,有道挺拔的身影迅速走出,直朝她而来。 “口中留德,”那男子身着锦缎袴褶,姿貌魁壮,面容周正肃然,一双浓眉配炯目,倒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何故平白污言辱骂我们?” 戚窈窈气还没消,便是双手叉腰,冲人呛呛道:“我骂的又不是你!” 怎还有人上赶着认领骂名? “可你说——”俊俏男子咬了咬牙,微恼怒道:“你说裴西遒是——”他涨红了脸,也说不出那句骂词,只得另起话头:“你说司空府的男人死光了!” “是啊,我说的是司空府!关你甚么——” 话音戛然而止,戚窈窈忽就僵住了。 她心一慌,失了表情,食指颤悠悠指向面前人:“你,是司空府的?” 男人忿忿点头。 “那、那屋里那个——”又是谁啊?! 她懵然回顾,望向楼梯口,从右往左依次数着房间,心中默念:“一,二,三……四?”猛倒抽一口凉气。 她方才推开了第三扇门。 可目标,应是在第四间啊! 平地一声惊雷,劈上了她脑门。 ——戚窈窈啊戚窈窈,你个成事不足的猪!多大的人了不会查数! “哈哈,哈……”她干笑两声,缓缓转过身,望着那男子,心中叫苦不迭。 难道说,眼前这位端正的小郎君,才是她该攻克的目标? 他正是从四号房内走出来的。戚窈窈再一细琢磨,才觉得此人必定不凡,看衣饰,看言辞,看气度,全与三号房那登徒子不同嘛! 他应当就是裴西遒了。 那么,现在重新演一遍,可还来得及? “哎呀!”她故作弱不禁风,一头扑进男人怀里,抬起涟涟泪眼,“小郎君,误会,误会了……方才那贼人冒充您名号,将奴欺侮……求您给奴做主……” 莺啼婉转,悲悲切切,不乏矫揉造作;手却如水蛇般缠上对方,勾住脖颈迫使他低头、正正与那剪水秋瞳挨近了对视,暗昧非常。 男人脊背一绷,显然慌了。 喉间挤压出短促的惊呼,他如临大敌,一个劲儿往后躲,衣襟却被她攥得死死的。她更像一株温热的、柔软的藤蔓,教他如何都挣脱不得。 “你——妖女!死性不改——” 男人惊恐万状,不断扒拉着试图推开她,脸因极度羞愤而变得更红,牙都快咬碎了。 “我、就、知、道!你这妖女,死性不改啊!”眼中蹭蹭往外冒火,他气得哞哞叫,喊劈了嗓门儿:“就会整这一出!放手!放开啊——别碰小爷,雍——” “麟锦,”一道男声传来,“休得无礼。” 温文尔雅,似柔顺的蚕丝,又低沉沉带着磁性,如同抚响了悠远厚重的古琴。 那是戚窈窈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司空!”被唤作麟锦的男子求救般扭过头,面如土菜色,活脱脱一副被揩油吃豆腐的良家少男模样,悲壮而崩溃,欲哭又无泪:“您快救我——” 等等,他叫他什么? 司,空? 大魏有几个司空? 戚窈窈从麟锦的肩头漏出双眼,呆愣愣向前望去。 眼中映入了一身黛蓝色宽袖长袍,应是织锦制的。 她看到了他的面容。长眉入鬓,兀显沉静,眼眸比琉璃还要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五官冷俊,自带了种锋利,仿若剑芒那样耀人眼目。 呼吸于这一刻停滞。戚窈窈的心头,像被长针扎穿了孔洞,一阵锐痛。 她下意识按住胸口,衣襟攥皱,指节泛白。 这厢,麟锦终于挣脱了她,逃也似的冲跪在那男子身前,带着哭腔行礼道: “并非末将故意如此!是她!是她扑过来不撒手!裴司空,您莫怪罪!” 平地又一声惊雷,“哐当当”迎头劈来。戚窈窈现在觉得,脑仁都碎成了齑粉。 ——这才是真正的裴西遒?! 那……那现在,再重新演一遍,可还……来得及? ——来得及个锤锤啊! 戚窈窈紧闭双眼,内里几近绝望。完了,全完了,这还如何回去复命?今日全让仓庚那只死黄鹂鸟看了笑话!计划显然一塌糊涂,泡汤,泡饭,泡馍…… 忽有什么温凉的东西,恰拂掠过她眼睫,轻柔万千。 就像柔软的羽毛、绵密的云絮,一下,一下,耐心轻抚着,擦掉了戚窈窈方才挤出的几滴泪,抹去她面上残留的水痕。 窈窈猛地睁开眼,愕然抬首。 这才惊觉,裴西遒竟与她近在咫尺。 是他的指腹正为她拭泪。 他无声凝望着她,嘴角似是牵起了极细微的弧度。那分明是一抹淡淡的微笑,淡如月影般隔着夜雾洒在清池,却反倒,哀戚满溢,复杂非常,莫名让人觉得清苦。 清纯的苦涩。 极致的苦涩。 ……心口,为什么这样疼? 为什么……眼睛,好酸,好热…… 心,忍不住颤抖…… 戚窈窈浑身发僵,任由裴西遒触碰着她的脸,温柔无比,为她擦去如珠串般接连坠落的眼泪。 离近了瞧,他当真是个很好看的男子啊;鼻梁英挺,褐眸像折射了阳光的琥珀,深邃,沉静,隐隐闪烁着什么悲伤。 此刻,他是那样的专注,认真而细致,旁若无人。 仿佛给她拭泪,是多么习惯、又多么正常不过的事。 怔忡间,右侧隔间传来轰鸣般渐进的叫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戚窈窈心一凉,余光只瞥见三号房那无赖捂着血脑袋,满面凶狠,摇摇晃晃冲过来—— 直像头哼哧发怒的豪猪,她不由得想。 随着这念头一闪而过,窈窈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肩头就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拢住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飞快转了个圈,然后便听到一声鬼哭狼嚎。 再定睛一看,那人却已狼狈仰倒在了折断的门板上,正捂着肚子痛苦呻吟。 她愣了住,后知后觉,原来自己是被裴西遒护在怀中,共依偎着,心怦怦跳动着。 “……莫怕,”他单臂揽着她,揽得紧紧的,“已经……没事了……” 胸膛起起伏伏,他竟微微哽住,嗓音沉涩如深潭: “一切……都好了……”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香味,淡淡的,像花香。戚窈窈只觉得,如此气息,馥郁而单薄,轻佻又香甜,总归不该属于此等——冷峻深沉、位高权重的男子。 她心一沉,涩意漫上,夹杂着一簇无名的失落。 花香,芍药香,应是女子身上的香气。 裴西遒果真是有女人的,仓庚没说错。又也许,正如贵主所述,裴西遒喜欢美艳动人那一挂,极轻易便能被些“小手段”招引过去。 而非一眼望上去那般,清冷萧疏,生人勿近。 这时,一个官员模样的家伙上了楼,教这场“戏目”惊得瞠目结舌。待瞧清了是裴西遒,他浅作揖道:“司空久等,下官来迟。” “无妨,廷尉请先落座,”裴西遒抬手,欲将其引到雅字四号房,“吾尚有事务需处置,劳烦廷尉稍作等待。 廷尉前脚离开,裴西遒又转头朝麟锦迈了几步,似要交代什么话。 戚窈窈真怕他走,或是直接忽视掉她,还想为着任务再“挣扎”一下,干脆死马当活马医,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反正豁出去了—— 扑通,她跪倒在地,竟是抱住裴西遒的大腿,可怜兮兮哭诉道:“裴司空,求您行行好,救我出去,带我走罢!别留我在这鬼地方,别留我一人!” 脑中飞快构思着接下来的说辞,窈窈将脸藏进了阴影里,眼珠子转得飞快。 她感受到,裴西遒明显僵了一僵。 随即有叹息声郁沉如墨,自她头顶传来。 “我……”他的话音比飘羽还轻,比莲子心还苦涩。“何时想过……丢下你啊?” 她抬首,恰对上了他的眼眸——幽晦,深不可测,却有微光明灭。 复杂的心绪猖獗蔓延,几乎将她淹没,为主的便是慌乱。 更不乏有无端的痛苦。 “这一次,”他缓缓将她扶起,话语隐晦曲折:“你可愿意,随我走?” 情不自禁地,戚窈窈点了点头。 绛绡楼上灯火通明,反在她目中褪去颜色,化作烟与灰烬。她看不到周遭红帷,也听不见靡靡之音,只觉得意识像在乘风飘摇,头痛得像被锈斧当中劈开;依稀迷离,她见到了杏花旋舞,夜月澄澈,风扫落叶,大雨滂沱。 每一幕的画面里,都有裴西遒。 眼眶中打旋的泪,仿佛聚成了透光的琉璃;她透过这层“屏障”前望,所望见的一切都那么朦胧不清,人影与灯火的轮廓不停颤动又不断杂糅,似一场幻梦;直充盈到了极限,泪珠方才决堤奔流,于是,他无比清晰的面容再次呈至她眼前。 秋水为神,玉为骨。 她一定曾在无数个日夜里见过。 第一回、花偎雪坞浓香(四) 半晌后,麟锦领着戚窈窈来到了楼上一间客房。 “这位是裴司空的家仆,阿满,”麟锦不情不愿地抬手介绍,“女郎且进屋等候,司空还有事务,过会儿再上来。” 他说话时,那名叫阿满的家仆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再揉你就要瞎了,”麟锦没好气地道,“有什么稀奇?世道险恶,什么牛鬼蛇神都能出来乱舞,妖魔吃人披人皮,白骨成精能复生——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阿满半耷拉下脑袋,双手绞在一起摩挲,不再看她了。 戚窈窈不自在地扯唇,“将-军又打什么谜语?我可听不懂。” 麟锦的眼神陡然冷了几分。 “我不曾介绍过自己,”他迅速反问,“你怎知,我是个将-军?” 窈窈无奈摊手:“方才隔着老远,就听得阿满唤了你声‘张将-军’——莫不是我听错了?” 麟锦咬牙,似不甘心地攥拳,终于还是憋住了涌到嘴边的话。 待他转身离去,戚窈窈总算能够短暂地舒出一口气。身边的阿满究竟耐不住好奇,悄摸摸斜睨她。 “女郎……从何而来?”他嗫嚅。 戚窈窈努力尝试着理清思绪。 “我从河间郡来,是那边的名伶,才教绛绡楼给买下,昨日刚到的平城,” 她所言确有其事。当然,真正那位名伶应是被“梅花台”换走了,反正她稀里糊涂就顶替了人家。 “今日得遇裴司空,他出手相救,又把我给赎了出来。” 窈窈仔细想了想,觉得应能自圆其说。 想起方才,裴西遒甫问过她身世,二话不说找来管事之人,又二话不说阔绰赎人。她眼看着,大把大把的白花花的银锭,就被他那么轻描淡写地给了出去……眼珠子简直都要惊落到地上! 再之后,他撕毁契文,转头冲她浅笑。从他问出“这一次你可愿意跟我走”,到现在,连半炷香的功夫都没过。利落得,以至于窈窈现下仍处于一种懵然无措之状。 可——为什么呢?一朝宰辅在烟花之地豪爽掷金买下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他什么都不多问,什么也不试探,好像什么“因”都不在意、但求此“果”——仿佛一早就通晓了,认定了,成竹于胸了。 这显然不合常理! 难不成他裴司空生来有颗侠义心,偏爱仗义疏财救风尘,英雄难敌美人关? “呃……阿满,这间客房,也是裴司空预定的?”她问。 阿满像是猜到了她的所思所想,温和一笑,解释道:“今夜司空在此有公务处置,但宵禁时刻已过,无法出坊,司空也不可能凭着地位行使特权,便打算在此稍作歇息,待到五更天宵禁一解,再行离去。” 戚窈窈扶着栏杆,深吸一口气,低头思忖。 忽见几队兵士披甲佩刀闯入楼内,无声地立定,俨然蓄势待发;没等她回神儿,又见麟锦来到一楼,向他们走去。 为首的军官率先行礼,麟锦则不言语,只打了个手势,便有一队精兵抽刀出鞘,跟随他进了某间屋室,其余人则迅速包围了四周。 远瞧着那些明晃晃的刀子,窈窈彻底无法淡然了。 麟锦深夜率兵来做什么?抓人?还是除人?铁定是裴西遒的安排!否则他和麟锦怎么都说,尚有“事务”需处理? 她首先想到会不会是计划败露,死黄鹂鸟教他们抓获,随即牵扯出了朝廷与“梅花台”的纠纷。若是仓庚被“处理”,那她肯定也离被“处理”不远了。楼内另有贵主无数眼线,她不如赶紧找到内应解释说“情况有变”然后脚底抹油直接开溜——这要命的苦差事,谁爱干谁干! 戚窈窈扭头对阿满扯谎:“我有东西落在楼下,取了就回。” 说罢,她淡然转身,步态平而缓。 待转过拐角,确保阿满已看不到自己的背影,窈窈登时“原形毕露”,逃也似地匆匆往楼下跑——又生怕脚步踏上木阶的“噔噔”声太重、引人怀疑,就只能轻手轻脚如做贼一般。 七拐八拐下至一楼,戚窈窈想要绕过大堂去往后门,哪知刚迈出一步,又似闪电般缩了回去。 她整个人都躲到了柱子后,大气不敢喘。 麟锦与兵士不知何时已回到了这里,此刻前堂熙熙攘攘,被兵士围堵得水泄不通。 正中央,是几个锦衣华服的官员,面色一个赛一个难堪。 与之正正对峙的,是裴西遒。 窈窈看不到裴西遒正脸,只可见他背身——颀挺如松,冷峭如峰。 无形的威压。 “无需再费口舌,”他的声音似冰原冻土,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私吞赋税,祸乱国政。拒不认罪,一律格杀。” 像有谁敞开了大门、以致冷冽的寒风飞扫过前堂,气氛迅速变得肃杀。 其中一官员急赤白脸:“你、你武断专权!我等就算犯了天大的罪,也轮不到你裴西遒私自处置!我是陛下的臣子,你僭越皇权对我处私刑——怎敢?!” 裴西遒不答。 他单手横剑于身前,举与肩平齐,缓缓抽剑出鞘,只是平静地望它。 “我北定六镇南破萧梁,自凭功勋获赐此剑,” 不慌不忙,字字铿锵。 “先帝有言,此剑诛佞,” 他话锋一凛。 “三品之下,不奏而斩。” 话犹未了,但见寒光一闪,手起而剑落。 下一瞬,那官员捂着脖子,瞪圆了眼睛。 血从指缝喷涌而出,一股一股,渐成了诡异的瀑布。 “谁敢造次?”他环视四周,眼眸如猎鹰般狠厉。 倒地的尸首引起一阵骚乱,但又一瞬间归于鸦雀无声。 裴西遒无视了脚下头颅,径自转向一旁的另一个官员——后者已抖成了筛糠,站都站不稳。 “太仆,也不服?”裴西遒淡淡发问。 那太仆吓得面色煞白,哪儿还敢再争辩什么,于是便在卑微求饶中被麟锦率兵羁押下去了。 裴西遒转身,朝着不远处的男人走去——戚窈窈认出,这是方才在四号房与裴西遒会面的“廷尉”。 廷尉笑意勉强,拿袖子擦了把冷汗涔涔的额头,呼吸急促,神情愈加紧张。 窈窈躲在柱子后,远远观望着,还以为裴西遒是去安抚同僚,但接下来的一幕委实令她目瞪口呆。 只见裴西遒面不改色,竟是拿对方的衣袖抹去剑上血污,一下,又一下。 “今日请廷尉瞧了出好戏,不知廷尉,作何感想。”他用着最平常的声音,却只教人头皮发麻。 廷尉慌忙跪地,满面惊恐:“司空恕罪——下官、下官也是迫不得——” 裴西遒蓦地抬手,将其打断。 独闻此刻,楼外街鼓长鸣。 “五更天,宵禁已解,”他平心静气地说。“该走了。” 言迄,裴西遒收剑入鞘,转而大步迈向楼梯。 正与躲避不及的戚窈窈四目相对。 她看到,他不露声色地擦去脸上溅的血,一双漂亮的眼眸温和而澄澈。 “怎么下来了?”裴西遒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执过她的手,略微蹙眉:“……冷得像冰。” 她仍处于极度的震惊中,半个字都说不出。 他也没多言,从刚下楼的阿满手中接过大氅,仔细为她披好。 “司、司空,我们……”她嗫嚅。 “回家。”他展颜一笑。 像是携了春风而来的柔暖日光。 第一回、花偎雪坞浓香(五) 大风起兮,吹卷枯叶与埃尘,悲鸣着穿过楼阁瓦舍扑面而来,寒意凛冽,透彻心房。 恰如戚窈窈此刻的内里。 她教他牵着踏出绛绡楼,教他扶着上了马车,最后安稳坐定,静待阿满驾车行驶。自始至终,他二人没再有过多余的任何交谈。 他的手,一直紧握着她的。 半刻也没松开过。 生怕她突然跑了似的。 戚窈窈不禁打了个哆嗦。 “冷吗?”裴西遒突兀地道。 “没、没。”她局促地笑笑。 微晃的马车内,只他们二人相对而坐,她拼命掩饰着慌乱,他则略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气氛一时陷入了一种诡秘的安静,就这样过了许久。 不知是不是错觉,窈窈忽然觉得,裴西遒似乎褪却了初遇时的温和,再没了方才那种极致的悲喜交加,面色渐渐冷肃了。 只是,仍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攥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没有别人。”他蓦然开口,嗓音低哑。 戚窈窈一怔,想抽出手,却没能成功。 但见裴西遒缓缓抬起眼,眸光灼灼,凝定她,重复了一遍:“这里,没有别人。” 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格外严肃,像冻结了白絮的冰块,看不透,又冷淡非常。 “……嗯?”她的心狂跳着。 他噤声,望了她许久,下颚绷得很紧。 “没有别人,无需再演。”口吻异常冷静,“说吧。” “……说,什么?”她瞪圆了眼,双眉颦成八字,心道,莫非这裴司空早看穿了她?刚才不过是在人前陪她演了场戏?为什么? 再观裴西遒,已是呼吸加深,胸膛再度剧烈起伏。 褐瞳里,目光深邃得复杂。 “就没有任何话,想对我说?”语气重了些。 窈窈闻言,欲哭无泪,嘴皮子一阵哆嗦:“我……今日才第一次见司空您啊……”能有什么好说的? 他又陷入了沉默,与她对视着,眼圈渐渐泛红。 简直莫名其妙!戚窈窈腹诽道,理直气又壮,还眨了眨眼,不假回避他这近乎渴求的凝视。 两人僵持着,仿佛同时紧拽着同一根绳子的两端,无声地较着劲。谁都不肯退让。 很久,很久,久到双眸干涩酸痛。 裴西遒率先垂下了头,兀自苦笑。 “罢了……”他怅惘叹道,“罢了。” “司空,”这回换她前倾了上身,眼中满是探究。“我们从前,可曾见过?”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我们一定见过……对吧?”窈窈急切地追问。 他终于松开她的手,背脊向后靠了靠,正襟端坐。 “不曾。” 生硬的两个字,尾音悠悠飘散。 下一瞬,他便又恢复了温和之态。 “与卿相逢,是缘分深厚,亦是莫大的幸事,”嗓音低沉温润,明眸含笑。 而后,他拱手抱拳,无比认真地道: “鄙人裴西遒,云中郡人,逾弱冠四载而无室,” 他凝睇她,眸底沦晦,又明灭着些许微光。 “幸会女郎。” 第一回、花偎雪坞浓香(六) 破晓,万籁俱寂。 马车仍行驶于黎明中,车内静默,落针可闻。 且说戚窈窈做“贼”心虚,在那“玉面阎罗”的凝视下,提心吊胆了半夜,又遭好一通莫名盘问,大气儿都没怎么敢喘,此刻,实在是有些撑熬不住。 眼皮打了十来回合的架,终于,颈子支不住脑袋。她晃晃悠悠,斜抵着车厢壁,迷迷糊糊就不动了。 一姿一态,憨状可掬。 全被裴西遒收入眼中。 他望着她,难免恍惚,有那么一瞬,竟不知自己身处于何年哪月。 一幕幕画面斑驳陆离,清晰地浮现,像往双目、心中、肺腑与脑海,注入了能剥蚀顽石的镪水,一滴即溶骨噬髓,偏偏不可计量,无法淡却。 直引得五内随之俱焚。 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裴西遒想。 是大雨,倾盆的大雨,瀑布般密密麻麻的雨幕,模糊了视线。 是泥泞,污泥与浊水,将曾经孤傲自矜的少年击垮在地,卑微跪伏,狼狈不堪。 他在雨中发抖,越来越明显地发抖。 眼前咫尺,是她何等繁复的裳与鞋履,裙?绣着忍冬花纹,金线婀娜,银丝迂曲,只略微溅了些泥水。层层袿衣绮丽奢华,尊贵如其人,在这场骤风暴雨之中,依旧近乎纤尘不染。 无论何时,她永远明艳夺目,而你,永远也望不穿她。 十九岁的裴西遒跪伏在那女子裙裾前,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尊严,清醒与理智。 也许他该咄咄质问,为什么一再再欺骗我,为什么一次次利用我。 最后却只是卑微乞求,别抛弃我,至少别这么轻易就,抛弃我啊。 她听了,媚眸半合,眼神柔婉如丝,可你从中瞧不出任何浮波,甚至觉不出任何温度。她很轻、很轻地歪头,似高贵的猫儿眯起眼,目光落在谁身上,便结满寒凉之霜。 ——裴郎啊裴郎。 ?丹唇逐笑而开。 ——你是朵漂亮的花不错。 她就那么睥睨着裴西遒,淡然地,更像是在审视一样物什。 对于他的一切,淋漓的悲伤或不安,极致的失望与崩溃,都无动于衷。 ——人人赞誉仰慕、高不可攀的君子,越是冷傲,越是自持,越教人……想征服呢。 她手中之伞向他倾斜,于是伞面上积的雨水尽数泼洒下来,噼里哗啦,直朝他浇去,冲散了他额发,溅至他口鼻,飞入他泪眼。狼狈之人因此呛咳不止,愈加狼狈不堪。 ——可是,一旦攻克了,采撷下来,吃干,抹净。 笑音清脆如铃,混合着沙沙雨声,似一曲悦耳动听的歌谣。 ——就没趣味了呢。 他猛地抬起头,也不管雨水是否刺痛双目,直睁大到不能再睁。 直将她最无情的脸孔,镌刻在了魂魄深处。 ——你啊,乏甚滋味,我早厌腻了。 她说这话时,口吻满不在乎,像是往地上随手丢弃了什么珠钗玉佩。 她本就不缺珠钗玉佩。 裴西遒闭上眼,齿早将下唇咬了破,满嘴的血味。 而她,仍挂着那抹标致之笑,绚烂得空洞的笑,毫不犹豫就转身离去。 当他是踏过的尘泥一般。 “——雍羽!!!” 在她身后,裴西遒倏尔发出一道嘶吼。他唤她,用最撕心裂肺的咆哮。 她停了步子,却不曾扭过头,哪怕半分。 独以那极尽冷淡的背影作为回应。 裴西遒遥望前方,浑身僵冷,早失去了知觉;更是从未有哪一刻,能如现在这般,被透顶的失望击穿眉心,在看不见的地方,兀自血涌如注。 他攥紧了麻木的拳,自喉咙深处,挤出一句破碎的话音: “你真……可恨……” 女子闻言,默了一瞬。仅仅一瞬。 “你恨吧,”她径自走远,步态雍容,环佩叮当。 只落下轻飘飘四个字: “关我何事?” 五年后的如今,裴西遒坐在马车上,按抑住心绪,勉强才从旧忆中抽离出来。 对面的女子,曾与他亲昵温存,真心相待,在他耳畔诉过最动人的柔情蜜意。 也曾在榨尽他身上仅存的利用价值后,转头换上最无情的面容,耍尽手段对他坑害折辱。 忍聚散?况已结深怨,遗恨更难言。 虑及至此,裴西遒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得,好像跋涉了数年的行者。 目光再次聚到戚窈窈身上,他忽又觉得,所有澎湃的情愫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也无奈,好气又好笑。 他这一路失魂荡魄、心音全乱,对面的人儿可谓是“全无心肝”——斜倚车厢壁、酣睡得好像一百只蛐蛐儿同时在她耳边高吟都吵不醒。 她慵然入梦,满头乌发如丝绸般柔顺轻盈,发髻高挽,云鬓巧梳,独簪着一支秋海棠雕花木钗,不假旁饰。额角几缕碎发不经意地垂落,轻拂面颊与鼻尖,似有痒意袭来,令她黛眉稍蹙,鼻翼微翕。 裴西遒怔怔探出手。 修长的指拨捋开碎发,试图别入她耳后,但那几缕青丝偏生倔强,好似意志独立,就是不肯安心被束缚。他甫松手,它们就再度悠荡下来,依然摇曳生动,反反复复亦如是。 真顽固呢。他想笑,喉咙却突然又涩又胀,接着,那股酸涩猛地上涌,瞬间漫延至鼻腔与眼。 马车行至崎岖的路段,一连几个颠簸,她也随之摇晃,眼瞧着失了重心,向后仰去。 裴西遒几乎是下意识坐到了她身侧。掌心顺势扶稳她后颈,予她支撑。 哪想,她一歪栽,竟倚靠上了他的肩。 就像从前那样。 他顿然愣神,眼底闪过一抹不知所措。 旧忆如潮,拍打在早经侵蚀风化的心房,激起千涛巨浪。 裴西遒僵揽住她肩头,额前渗出了涔涔汗珠,眉心纠拧,舒展,再纠拧;内心苦苦挣扎了几番,终是小心地,将她拉开一段距离。 就连车厢内的空气,都好像在因他的压抑与隐忍,而变得沉重苦闷。 ——我与裴郎,相向转相亲。 很多年前,她手举他隐匿起来的画作,雀跃地转了个圈,而后兴冲冲扑过来;她环抱住他脖颈,努力垫脚,仰头向上够。 明眸如晴雪所洗,鲜妍明艳无俗姿。一刹乱心弦。 她在他唇畔轻吻,笑曰: ——我与裴郎,双栖共一生。 惟忆佳人笑靥,月沁怀中,花沁怀中。 情感与理智,在裴西遒的颅脑中激烈地碰撞着,无声地较量着。 已是百感交袭,煎熬备至。 “窈窈……” 鬼使神差般,他缓缓挨近她,一寸一寸,离得越来越近。 最终与她额头相抵。 这是个亲密的动作,僭越又暗昧,但教裴西遒做出来,并无轻浮。只有温柔,无限的温柔。 “……我该拿你,”他声音很轻,很轻,“怎么办啊……” 一滴滚烫的泪,倏尔砸在她裙身。 长恨绵绵,牵念久亘。心头那一点朱砂,似梦般一现的昙花,无不是她;无论过去多少时日,占据他满心的,更无一刻不是她。 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还能拿她怎么办。 往昔岁月里,她予他的多少伤害、背弃,哪怕历经了数载春秋,也仍使他困陷其中,尝尽苦楚忍遍煎熬,每一幕的刺痛都忘不掉,走不出,抹不去。 纵已心窒如此,更难忘的反倒是,初相遇的悸动、沦陷,多少刹那的心有灵犀,多少个紧紧相拥、互依偎的时刻,多少数不清的幸福美好。情丝缠绵无尽,从第一眼望见她起,就使得他如同作茧自缚的春蚕,倾尽一切,直至吐尽那层层叠叠的思眷,方肯罢休。 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二回、竹似夷齐独清(一) 炽热,滚烫,醉人的吻与拥抱。 沉浮,沦亡,至死方休的爱与占有。 ——窈窈。 是他在温柔唤她。 ——窈窈,我这一生之心,全然系挂在你身上。 她听了,忍着无止尽的悲痛,拼命抱紧他肩臂,纠缠着、妄想将他全部的暄煦禁锢住;她卑劣地,循着最本能的欲望源源不断向他索取,想蚕食他神魂、攫尽他气息,想看克己复礼的他在她身上纵情声色,想看无暇的月染上斑驳的影。 或许只有这种时候,放纵得直至——躯壳声嘶力竭、灵魂血肉模糊。 她才能恍惚感受到,自己是存在着的。 “你的心上人,是个自私的疯子,”精疲力竭后,她依偎他怀中,麻木呢喃,“支离破碎,哪值得爱?” “那又怎样?”他说,“我就是偏爱破碎的你。” 炽热的掌心久久安抚她后脊,青涩的吻一下下落在她唇畔。他覆上来,一切都是那么滚烫,似焰火暖炉,胜日光昭昭,是她多么渴望汲取到的光与热。 怎么能,禁受住…… 这样的温暖呢? 又怎么,能忍住…… 不沉沦呢?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夜,无声流泪。 心想啊,幸好他亲的是我嘴角,而不是眼角。 …… …… 戚窈窈从裴西遒肩头醒来。 惊觉自己眼睫濡湿。 深秋的寒意渐渐渗透,马车内,一股寂静的冷清。 未曾有过分毫旖旎。 突兀的梦,其中景象光怪陆离,像从天边迢递飘来,又转瞬飘走,留不下一丝残影供她回味。 梦中人炽盛如火,熟悉得令她落泪,仿若就在身边。可身边人气息凛冽,深不可测,直令她陌生。 是梦吗?她不知道。若非幻梦,这段记忆缘何教她尘封遗忘;如若是梦,她又因何痛彻了心扉? 戚窈窈伸出手指,悄悄抹去眼角泪痕。 她此刻正被裴西遒揽着、倚靠着他,后者坐得端正,呼吸平稳,许是在闭目养神——窈窈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大动,也就无从得知他的神貌。 可梦中分明有他的叹息,自她头顶传来,犹如针刺般,细细密密扎入她的骨髓。 此刻,天刚蒙蒙亮,马车停靠在城郊一处宅院前。 “我们,回家了。”裴西遒的声音缓而沉静。 戚窈窈直起身子,略显局促。 下车后她定定前望,见牌匾上题写着“西楼”二字,此“西楼”却非“楼”,竟是幢十分恢弘的院落,只是地处城郊,因而周遭格外僻静。 “这里,不是司空府?”戚窈窈顿感诧异。 “没有什么司空府,”裴西遒淡淡应答,“我早年和裴府分了家。这里就是我的居所。” 她于是跟随他踏入西楼,由他轻述着,何处是为她留的院舍,何处是他长居的书房,何处是正厅,何处是后廊。 比及穿过回廊,前方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繁盛的竹林。 朝暾初升,金灿灿的阳光穿透稀薄冷雾,洒在竹叶上,为之更添苍黄。深秋冷肃,她原以为翠竹不可能在这样的节气里苍翠依旧,但这片竹子偏生不改挺拔,即便叶有少许枯黄,依旧坚韧在寒风中。 “我……从未在北方见过,这么茂密的竹林,”戚窈窈怔然,凝望满园苍竹,“平城的冬天,那么冷,他们熬得过吗?” “就是熬过了数载秋冬,才会在今夕,与你相见。”日光洒落裴西遒眼眉,仿佛为他镀上一层光辉。 他行至与她并肩。 “这些竹子,是五年前栽下的,” 北风料峭,木叶潇潇,他的声音反倒较之生机盎然。 “初栽时,谁都没想过,他们前四年都深没于土下,整整四载,不曾有过生长的迹象,” 他似有万千感慨,却都深深含咽进心底。 “第五年,初春后,春雨甘霖浇灌满园,竹子突然迅速生长起来,破土而出,每日疯长,” 裴西遒侧了身子,静静与她对视,目光晔晔生熠。 “就有了现在的,一片繁林。” 戚窈窈避开了他的视线,像个落荒而逃的贼。 她岔开话头,“司空赎下我,带我来此地,是为——” “今日什么都不说了,”他笑意温煦,而琥珀瞳里流转的目光,却锋利得,好似能瞬间洞穿她内心,“你先好好休息。一夜颠沛,若再多思虑,身子骨该熬不住了。” 她尬尬应喏,又听他道: “还不曾问过女郎名姓。” “窈窈,”她嗫嚅,“戚窈窈。” 他不感意外,只欣然流露出赞许:“窈窕淑女,今终得相见矣。” “我娘为我取的。”她掐着指尖,小声说道。 抬首但见他眼神愣怔,她又飞快地补上一句:“我已记不得其他任何……独知我娘,为我取了这名字。” 裴西遒回过神来。 旋即低眉浅笑。 “窈窈,”他唤她,声音低沉而幽邃,像轻烟缭绕她耳畔,又似钟鼓回荡她心间。 轻而易举,惊起她心头浪千叠。 “鄙人是否,能以此称呼女郎?”他满面坦然,疏淡有礼。 戚窈窈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都能打成了结,“司、司空……” “怎的总这般生分,”裴西遒似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叫我雁回即可,勿复以官职而称。” 雁回,是他的字。 她刚想推诿,言曰“安敢不敬当朝宰辅”,他便示意她终止话题。 “先安置下来,歇息片刻罢,”他说,“鄙人常居书房。若有需要,可随时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