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醉长安柳长安萧绰全文阅读完整版大结局》 第1章 真千金重生 夏国武英三十九年,京郊清云观。 银月高悬,急促慌张的脚步声在密林里响起,女子尖叫声惊醒了寂静的黑夜。 群星避让。 “大小姐,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清姑娘被指婚给太子爷了,这个节骨眼儿,不敢让外人知她是姨娘生的。” “那是欺君的大罪。” “什么姨娘生的?太太生的?嫡女又怎么样?从小就被换了,当粗使丫鬟做歌姬,咱们宁国公府哪容得下?哪怕识破了,国公爷也不认她。” “都别废话,赶紧动手,别给公府留麻烦。” 疏朗月光下,柳长安脸色惨白,喘息着趴在地上,她衣衫褴褛,头脸身上都是被荆棘划破的血痕。 鲜血淋漓。 十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满脸轻蔑地围过来。 柳长安艰难仰头,“父亲要杀我?我娘知道吗?她人呢?” “太太病逝了,后天是莱姨娘的扶正宴。”侍卫们嗤笑,眼神像是看丧家犬。 “病逝?娘病逝了?父亲,你好狠啊,你不认我就算了,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柳长安凄声。 “太太非要认回你,让清姑娘去做庶女,呵呵,庶女怎么当太子妃?未来母仪天下?”侍卫冷声,‘呛’地抽出刀来,“大小姐,不能怪国公爷。” “他老人家也是为大局着想,为了国公府,为了清姑娘的未来,你就安息吧。” 说罢,刀过无痕。 直接捅进柳长安的胸口。 ‘噗’声轻响,鲜血喷将出来,柳长安仰面倒地,死不瞑目。 “扔下悬崖,别留全尸。”柳清如走出来,脸上的松快之意尽显。 好啊,国公夫人死了,柳长安也死了,从今天开始,在没有人知道她是妾室所出的庶女。 侍卫们领命,乱刀划烂了柳长安的脸庞,把她的尸身扔下悬崖。 片刻,崖下响起阵阵狠嚎和咀嚼声。 月亮悄悄拽过乌云遮在身下,似乎也不愿意看见这样残忍的画面。 大地陷入一片漆黑。 —— 京城,宁国公府。 花园里,气急败坏的女声叫嚷着,“抓住她,该死的小蹄子,偷了我们姑娘的流云钗还敢跑?” “柳长安,姑奶奶活趴了你的皮。” “怎么不见了?哪去了?是不是躲起来了,快点找。” 脚步声嘈杂,花园坡里的矮草被打的‘啪啪’做响。 柳长安睁开眼睛,脑海依然沉浸在当胸一剑的痛苦里,那浸人心寒的凉,瞬间毙命的痛,让她小声呜咽,手指狠狠抠在假山石洞的石壁上。 指甲半翻,渗出血来。 十指连心,刺骨的疼让她理智回笼,茫然环视。 四周一片漆黑,隐有光亮处,是假山石洞的入口,外面百花齐放,春意盎然。 这是…… 宁国公府。 她居然回来了? 清姑娘?流云钗? 啊!!她想起来了,是那天,她在府里做粗使丫鬟的第二个月,柳清如把她叫进屋里,当着她的面儿,把皇后娘娘赏赐的流云钗放进怀里,随后就指责她,说她把钗子偷了,要打她一百嘴板儿。 柳长安怎么肯认? 她解释反驳,却无人肯定,慌乱逃跑,被抓回去后,惩罚加倍,跪着碎瓷片挨板子。 柳清如亲自动手,打得柳长安牙齿迸裂,毁容烂脸。 外面,仆人的打草声越来越近,柳长安透过石缝儿里,隐隐看见他们的衣摆。 她蜷缩在假山石洞里,脸上全是绝望。 回来了,都逃不过命运吗? 上天注定她做柳清如和莱姨娘的踏脚石? “啊,小蹄子在这儿呢!” 藤蔓掀起来,刺眼阳光照射,惊喜的叫声,伴随着一只大手伸进石洞里,拽住柳长安的胳膊。 不要。 她不要认输。 她不甘心! 柳长安泪水滑落,惊慌脸庞浮出狠戾,咬牙拔出发间铜钗,她对着那只手狠狠扎过去。 ‘噗’! 铜钗透掌而过。 “啊啊啊啊!”仆人惨叫。 柳长安没理会,敛身爬出石洞,狠狠撞飞挨了铜钗的仆人,从他腋下跑出去,余光里,她看见莱姨娘隐隐站在远处。 “抓住她,我赏银十两。”柳清如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小贱人下手真黑啊,快点追她,抓住了捆上!” 不能留在后院。 肯定会被抓住。 柳长安咬牙,不顾浑身灰土和草屑,拼命往前院跑。 惨死、重生、被追赶,太多刺激让她慌不择路,直接跑到前院一处粉墙边,听着身后隐隐的叫嚷声。 她扒住墙沿,忍着剧痛手脚并用的爬上去。 翻开的指甲直接扣到手指上,鲜血淋漓。 太疼了。 柳长安恍惚,身子一软,砸进粉墙内。 ‘扑通’。 温热的水笼罩全身,飞速侵入口鼻,窒息感狠狠袭上来。 “咳咳咳咳,救,救命……” 柳长安掉进温泉里,她惊慌挣扎着,水花四溅,突地,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拎住她的衣领,将她提出水面。 四目相对。 俊美高大的男人,披着件明黄色的薄帛坐在水里,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俊美脸庞,深邃冷眸蕴藏锐利,烟灰色的瞳孔弥漫冰霜。 鼻梁高挺,薄唇轻抿。 劲瘦又不失力度的身体浸泡在温水里,每一寸肌肉,每一缕线条,都是完美的弧度。 仿佛优雅从容的豹。 冷傲孤高,盛气磅礴。 柳长安像个落水的小狗,被他拎在手里,身体触着暖热的温泉,她呆呆看着自己指甲里浸出的血,染红了池水。 剧烈的痛,唤醒她的意志。 “太,太子爷?” 萧绰! 为什么是太子? 为什么是柳清如的丈夫救了她? 柳长安脸色惨白,惊愕出声。 萧绰,武英帝嫡长子,生母宋皇后,外家承恩公,只手遮天,权倾朝野,他性格古怪,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 死在他手中之人,不知几凡。 人人都敬太子。 人人都怕太子。 人人也都恨太子。 前世,柳长安在清云观待了五年,听来上香的香客谈论太子。 他年近三旬尚未娶妻,他经受两废两立,他在正德门前造反,囚父杀弟,傲视天下。 没有人能逼太子娶亲,他必然是亲自应允,迎娶柳清如的。 因为他要娶,所以,柳长安就得死。 “你认得孤?”萧绰淡笑,剑眉挑起,颇感兴趣地把柳长安提近了看。 “啊!” 俊美面容突然拉近,弥漫着戾气的烟灰色眸子,仿佛毒蛇,柳长安短促轻呼,面现惊慌。 “怕了?”萧绰喜怒无常,突地失了兴趣,大手一扔,“这么点胆子,怎么敢冒犯到孤面前?” “来人。” “拖出去,剐了吧。” 第2章 有几分像她,是你的福气 柳长安砸到温泉旁的假山石上,身躯和石头相撞,剧痛袭来,疼得她闷哼出声。 温泉旁樱树下,闪身出个身材壮硕的哑奴,他半跪地上,向萧绰行礼后,伸手抓小鸡崽似的去抓柳安长。 “殿下!奴婢被人冤枉,无意闯进,求殿下饶命。”柳长安颤声,顾不得剧痛,飞快爬进温泉。 死死抱住萧绰的脖子。 哑奴愕然,沉默跪地。 萧绰大手捏住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唇边那颗胭脂痣上,玩味地道:“你是宁国公老夫人派来的?” 最近宁国公因战事,屡屡被参,乞求他襄助,被他拒绝了。 所以是狗急跳墙了,使出这样的招术? 投怀送抱,好歹送个嫡小姐,送个丫鬟,蔑视他吗? “倒是有几分像她,宁国公府,孤的姨父……” 他轻笑,烟眸冷凝。 “揣测君心,该死!” “你也是。” “拉下去。” 哑奴膝行,凶神恶煞地拖住柳长安的腿。 “不,不要,太子殿下,奴婢不是老夫人派来的,奴婢就是宁国公府的粗使,奉命去大姑娘院里送份例,遭她陷害,她下令打奴婢板子,奴婢太害怕了,慌不择路逃到您这儿。” “奴婢真是无心,求太子殿下饶恕。” 眼看要被拽出温泉了,柳长安口中急急解释,心里拼命想着脱身之法。 “挨了打?被污蔑了?”萧绰捏着柳长安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她挨了嘴巴的红肿脸颊和血肉模糊的指甲。 “好生可怜。”他蹙眉,仿佛怜惜,又在柳长安眼里蓦然冒出生的喜悦时,脸色一冷,“但跟孤有什么关系?” 他也不叫哑奴了,大手直接掐住柳长安的脖子,缓缓收紧。 柳长安瞬间窒息,脸色涨红的挣扎起来。 温泉水被她手脚拍打的翻腾起来,扑到萧绰赤裸的胸膛和俊美脸庞上。 他在笑。 果然是杀人如麻,喜怒无常的暴君! 她,她要死了吗? 逃过了毁容烂脸,却逃不过被活活掐死? 为什么啊? 凭什么啊? 柳长安绝望挣扎着,脑海里模糊地回忆起前世。 养父母是宁国府的家生子,十六年前,从宴河边捡回冻得奄奄一息的她,如珠如宝的把她养到十六岁,才舍得她进府当差,谁知,做了不到两个月,就被柳清如打烂了脸。 她怕死了,养父养母心疼她,把她留在家里,小家碧玉般养着。 谁知刚过几天,府里突然说她养父母手脚不干净,刺字断指发卖,大弟弟去喊冤,挨了一百板子,生生被打残废,小妹妹被罚去洗衣房,寒冬里,就着冰凉刺骨的水洗衣服。 她被指派倒夜香。 三年,兄妹三人抱团苦熬三年,管事突然把她带到府里歌姬们住的玲珑阁,她懵着伺候了半个月,国公夫人来了,抱着她痛哭,口口声声喊她,“我苦命的女儿啊!” 夫人说:她是宁国公府的大小姐。 柳清如是莱姨娘生的庶出。 她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偏偏,国公夫人生产那时,有个奶嬷嬷使坏,把柳清如抱给夫人,而她,则被那嬷嬷扔进河里,本想把她淹死。 是养父养母救下她,把她养大了。 “找回来就好了,孩子,娘一定补偿你。”国公夫人泣不成声。 柳长安想想被卖的养父母,想想弟弟妹妹们。 补偿? 怎么补偿? 她都家破人亡了。 她麻木的放下夜香桶,跟着国公夫人走了,做了三十八天的大小姐,然后,被宁国公和老夫人送到了郊外道冠。 “皇后娘娘有意给清如指门好婚事,庶女之事不能暴露,咱们家也不能有个倒过夜香,做过歌姬的嫡女儿!” “长安,对不起,你去吧。” 国公爷把她捆上马车,国公夫人追在马后,鞋都跑丢了,脚上鲜血淋漓。 那是一条用鲜血铺出来的追女路。 柳长安终于哭出来,她去了道冠,住了五年,最后喂了狼。 “你也想让我死吗??为什么?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只是躲进来而已,我就是想躲一会儿。” “我一直求你,一直在求你们,怎么就不肯放过我呢?我做错什么了?” 柳长安喃喃,泪水如同泉涌般流出来,她抓过萧绰的手,狠狠咬下去。 鲜血流进她嘴里,口腔一片腥气。 萧绰拧眉,拽住她的青丝,逼她仰起脸儿。 满脸红肿泪痕的小姑娘,哭得狼狈极了,一双明媚的眸子充斥着盈盈水气,脸色惨白,像是被逼到绝境的狗儿。 “黄毛丫头,年龄不大,戾气不小,牙口挺利的。” 柳长安死死咬着他,流着眼泪的狠戾。 血缓缓滴落,流进了温泉池水里。 有萧绰的,也有柳长安的,分不出来,混成一团了。 萧绰看着她布满泪水和水渍的脸儿,唇角一点殷红的胭脂痣,跟记忆里某个掐着腰儿,神气十足的小姑娘重叠了。 “一样的狗脾气,也爱咬人。”剑眉蓦然弯起,烟灰色的眸子里染上淡淡笑意,抬手把人摔到池边。 他起身。 这时,外间突然传来脚步声。 “那小蹄子翻进去了?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怎么连个小丫头都抓不住!” “这是太子爷的居所啊。” “大姑娘,这可怎么办?”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柳长安跑了,她还有娘老子呢!” 嘈杂声音传来。 柳长安脸色惨白,她想起了养父母被刺字断指发卖时,舍不得儿女们的哭声。 想起大弟弟去申冤时,被打了一百板子,生生断了腿,做了太监的屈辱。 想起小妹妹洗衣洗的骨节粗大,满是冻疮的手。 她还想起了国公爷,老夫人和她的亲哥哥们,他们指责她,怪她做粗使丫鬟,怪她倒夜香,怪她伺候歌姬。 他们说她:污辱门风,脏了‘柳’字姓氏。 他们说她自甘下贱,都是国公府的女儿了,还要认低贱的奴婢弟妹,他们还说柳清如才是公府姑娘应有的气质体面。 那才是贵族家的娇娇女儿呢。 晧晧如明月。 那她呢? 她是卑微的虫子吗? 柳长安双手紧紧抱住肩膀,血肉模糊的指甲终于不堪重负地折断。 鲜血渗红了温泉池边的草。 萧绰烟眸垂下,心中蓦然颤动,他抬手。 哑奴递上披风和玄衣。 萧绰慢条斯理穿上,微微叹气,“也罢,有几分像她,是你的福气。” “带她进去治伤,再把柳清如传进来。” 第3章 太子爷慈悲 别院厢房里。 柳长安乖巧坐在床沿,一个穿酱色衣裳,满脸严肃的嬷嬷替她包扎伤口,白布条把青葱玉指包成粽子样。 嬷嬷叮嘱道:“成了,这个月别碰水,等指甲长出新的就好了。” “多谢嬷嬷!”柳长安微微敛眉,轻笑道歉。 笑容依然苦涩。 内心却平静不少。 “不必,老奴也是听太子殿下的吩咐罢了,是太子心善。”嬷嬷一板一眼。 柳长安起身福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是该谢过太子殿下的。” 见她知仪,嬷嬷严肃的脸露出些满意。 这时,外间小厮进来,指着柳长安,“太子殿下传你。” 柳长安急忙上前,跟嬷嬷告了别,问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姓刘后,就跟着小厮出了厢房,来到正厅,迈步进屋,入目看见萧绰端坐上首,优雅喝着茶。 柳清如跪在地毯上,眼里泛着泪花。 柳长安心里一悸。 她发现,从这个角度看柳清如的侧脸,居然跟自己有七分相似,且,她们两个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胭脂痣。 只是柳清如的痣在嘴角上面,而她的则在下边罢了。 ‘长得有几分像她,是你的福气……’ 她和柳清如像太子认识的人吗? 京城曾传闻,太子有个记挂多年的心爱女子,因为她迟迟不肯成亲,直到后来,他迎娶柳清如,传闻才被打破。 是因为柳如清像他的心爱之人,太子才会迎娶吗? 她和柳如清有四分相似,侧脸又像七分……那,谁更像那个心上人呢? 柳长安心念微动,屈膝跪下,“奴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大姑娘。” “你这个贱婢,偷了本姑娘的钗子,还敢打扰太子表哥,真是罪该万死。”柳清如气声,伸手要打她。 “嗯?” 萧绰微掀眼帘,俊颜沉下。 柳清如的动作停住,缩着身子,可怜巴巴地道:“表哥,如儿知道你喜欢清净,娘也说过,不让我打扰你,但是,这个贱婢偷了如儿的流云钗。” “那是皇后姑母赐我的,我最喜欢了,我太想找回钗子,所以打扰了太子哥哥,您不要怪我啦。” 她可爱的歪头,小手扯着萧绰的衣摆轻晃。 真是又甜美又娇气,讨人喜欢,生生把脸颊红肿,十指包得像粽子的柳长安衬的灰头土脸,落魄狼狈。 萧绰眉目微冷,轻扫下摆,挣开柳清如后,回眸看向柳长安,喜怒不明地淡声道:“你,偷窃了?” “奴婢不曾!”柳长安疾声否认。 柳清如昂头,娇嗔又得意地道:“你说不曾就不曾?我都看见你偷了,狡辩有什么用?” 她诬陷柳长安偷流云钗时,内寝里只有她们两个。 她说‘不曾’,难道能找出证据吗? “是你,就是你!” 柳长安喘气,指尖掐掌心,都流出血来了,但碍于身份,只能尽量压下血仇,口腔全是咸腥,她道:“大姑娘,奴婢是您院中的粗使丫鬟,要不是您传唤,奴婢没有进正屋的资格。” “流云钗是皇后娘娘赏赐,平时都锁在箱笼里,由几个一等丫鬟的姐姐们守着,奴婢怎么能偷得到?” “殿下,求您细思。” 萧绰闻言,微微挑起剑眉,似笑非笑地指着柳长安,“她说的,也有道理。” “太子哥哥!!你别听这贱婢的,我亲眼看见,难道会有假吗?你算什么东西?值得我来诬陷?” “呵呵,我的道理就是道理。” 柳清如娇斥。 柳长安心里直颤,前世就是如此,无论她怎么解释?如何求情?没有人愿意相信她。 柳清如的话就像佛祖的五指山,生生把她压死在山下,哪怕被国公夫人认回去,她依然背着个小偷的罪名。 今生,也要如此吗? 她真的解释不清楚? 柳长安脸色惨白,眼角无意看见柳清如鹅黄小袄上,一抹浅色的银光。 她心里蓦然生出个大胆的猜测,赌了。 “姑娘身上是什么?” 她把心一横,飞快伸手拽住那抹银光,直接扔到地上。 ‘啪’。 一声轻响。 坠着流苏紫珠的流云钗平静地躺在地毯上。 “啊?”柳清如捂住胸口,尖叫喝道:“贱婢无礼,胆敢冒上。” “大姑娘,流云钗在您怀里,凭什么说是奴婢偷的?” 柳长安眼眶一红,流下泪来,声音哽咽着,“奴婢不是小偷。” “奴婢就算是贱籍,就算是使唤丫头,奴婢的父母也告诉奴婢,这辈子,要行得正,坐得端,堂堂正正。” “奴婢就算饿死,也不会偷盗。” “请太子明鉴。” 小姑娘赌咒发誓的语气,带着无限的痛苦和委屈,屋里众人听着,心里莫名觉得心酸,忍不住叹起气来。 萧绰眉眼微动,俊美突然冷下来,“真相大白了,带柳清如和她去孤姨母那里,说个清楚。” 他口中的‘姨母’,就是宁国公夫人,她和当今皇后是嫡亲姐妹。 “奴婢遵命。” 给柳长安上药的刘嬷嬷领命。 萧绰颔首,似乎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走了。 柳清如大惊失色,爬起来边追边喊,“太子哥哥,我,我是把流云钗放错了,别告诉我娘……” 话音未落,萧绰蓦然回头。 一双冷眸淡漠的骇人。 柳清如像冬天被冷水泼中般,浑身僵硬,不敢言语了。 刘嬷嬷带着柳长安、柳清如和她带的奴仆,一路来到国公府正院,彼时,国公夫人宋氏正坐在窗前榻里,含笑跟个面如玉冠的年轻公子闲聊。 “娘,大哥……” 柳清如娇泣,一步扑到两人身前跪下,抱着宋氏的腿痛哭。 “清如,这是怎么了?”宋氏惊讶,赶紧扶起女儿,担忧地上下打量她,“哭什么?谁欺负你了?跟娘说。” “我,我……”柳清如哭的直噎气,表情又羞又恼地瞪向柳长安,“娘,是我,是我不小心记错了一件事,太子哥哥教训我了,我,我好难过。” “他明明是我表哥,却偏疼一个奴婢,不心疼我。” “我在太子哥哥那里跪了好久,膝盖好疼啊。” 她‘呜呜’哭泣,避重就轻地说。 宋氏闻言,凝眉转头,目光落到柳长安身上的瞬间,她惊愕的出声,“嘶……” 这个小丫鬟,长得跟她好像啊。 第4章 佑你长安 R,E宋氏和柳长安都是鹅蛋脸,柳叶眉,眼如水杏,唇若涂脂,一副明媚动人的相貌,一身优雅端庄的气质。 说白了,天生的大妇相貌。 足有六成相似。 宋氏目光惊奇地看着,心里惊愕极了,“你,你是谁家的孩子?” “回夫人,奴婢是您的陪嫁柳来顺和柳艾氏的长女柳长安,当年,奴婢的名儿,还是您给起的。” 柳长安一双唇儿白得吓人,水杏眸儿盈盈看着宋氏,几乎想要掉泪。 她和宋氏的母女情分不长,但宋氏是真疼爱她,力排众议认她回来,为了给她正名,跟婆婆、丈夫、儿子、宗族、娘家翻脸。 柳长安永远记得,她被国公爷派人扭送到清云观时,宋氏光脚追着她的马车,跌倒了就爬起来,无数的重复。 雪地上,一路都是她的血脚印,风里传遍她失子母兽般的惨叫。 最后她也死了。 被国公府的所有人,包括她的两个亲生儿子放弃,‘病逝’在小小的院子里。 “奴婢给夫人请安。” 柳长安憋着眼泪,缓缓跪下。 “啊,你是青梅捡的那个女孩儿啊。”宋氏打量柳长安,感慨道:“居然长这么大了。” 柳长安的养父母——柳来顺和艾青梅是宋氏的心腹陪房之一。 柳来顺是外院掌柜,管着宋氏的两个嫁妆铺子,艾青梅是内库的管事嬷嬷。 他们从宴河边捡到柳长安时,小小婴儿冻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没命,宋氏无意知道,拿帖子给她请了好大夫,又给她起了‘长安’这个名字。 长安~ 长安! 保佑这个孩子,长长久久的平安吧。 柳长安垂下泛红的眼睛,眨掉流出的热泪,“夫人还记得奴婢啊。” “自是记得的,原来,你都进府做事了,我还以为,青梅会舍不得你呢。”宋氏轻声,话未说完,柳清如已经受不住了,娇美容颜带着愤怒,她高声嚷,“娘,你怎么也向着外人?这个贱婢,害了我在太子表哥面前丢了大脸。” “你怎么跟她聊上了?” “太子殿下?”宋氏拧眉,分别看向两个女孩子。 柳清如泪水珠串儿般地掉,楚楚可怜,娇态万千,脸颊红晕。 柳长安面色惨白,身上露着的皮肤上全是划伤,包着手掌的白布也渗出血来。 宋氏,“到底怎么回事?” “娘……”柳清如抽泣想说话。 “奴婢禀告国公夫人。”刘嬷嬷面无表情,出声阻止,“今日之事,是如此……”她不偏不倚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从怀里掏出流云钗递到上前,“……此钗是在清如姑娘怀中找到的,事非对错,国公夫人心里应该有准。” ”太子殿下所言:国公府是他的亲眷,理应德厚流光,谦逊自律,虐待奴仆之事,不是勋贵的家风。” “国公夫人当慎重。” “臣妇谨领训。”宋氏郑重屈膝下跪。 刘嬷嬷颔首,“如此,奴婢还要回去复命,不打扰国公夫人了。” “奴婢告退。”说罢,她用眼神安慰柳长安。 柳长安满面感激。 刘嬷嬷那几句‘太子训’,是在保她的命,以她和柳清如的身份,不偏不倚,已经是向着她了。 她感激上前蹲身,趁着福礼的时候,把唇凑到刘嬷嬷耳边,细若蚊蝇地道:“嬷嬷,奴婢曾无意听府里下人说过,国公爷似乎对太子殿下不满,有意投靠燕王……” 刘嬷嬷瞳孔蓦然一缩,旋即,装做没事人般,握住柳长安的手腕,“罢了,不必谢,你若有心,哪日去殿下面前磕个头就是了。” “奴婢明白。” 柳长安低声。 刘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柳长安目前她离去,回身垂首恭身,“夫人,奴婢……” “你不必说,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宋氏温和脸庞浮出严厉,她看向女儿,“清如,你为什么污蔑长安?” “我哪有?就是她偷……”柳清如嗔声,看着宋氏板起脸,她肩膀塌下来,嘟囔道:“是我弄错了嘛,我忘记自己把流云钗揣到怀里,以为被她偷了,所以审了审她。” “谁知道,她居然敢跑,还跑到太子哥哥,太子哥哥还为了她骂我,真是太过分了!” 宋氏冷眼看着女儿毫无愧疚,不思悔改的模样,怒声道:“够了,柳清如,你跪下!” “啊?”柳清如懵了,“什,什么?” “娘,你说什么?” “我让你跪下。”宋氏温和脸庞涨红,勃然气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刁钻任性,蛮不讲理。” “你污蔑长安,事情没查清楚就私设刑罚,又惊扰太子殿下,家丑外扬,知道误会后,也不悔改。” “你简直,简直……” 宋氏生女时难产出血差点死了,在床上躺了半年多,身体虚弱不堪,所以,柳清如是在府里老夫人膝下养大的。 娇惯的不成样子。 “你,你也不向着我?你是我娘,你因为一个奴婢骂我,我去找祖母去!” 柳清如俏脸一撂,甩袖气鼓鼓地跑出去了。 屋里,本想说些什么的柳长安,眼眸微微发热。 是啊,她的生母就是个公平温和、怜贫惜弱的人,上辈子,她背着自己偷窃,养父母偷盗的名声,毁容烂脸,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夜香婆时…… 宋氏没嫌弃过她。 偶遇她时,严惩了欺负她的人,对她说:人生在世,谁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又劝她:红颜枯骨,相貌不过皮囊,要她重爱自己,莫要自卑。 宋氏——柳长安跟她母女相处,只有三十八天,却也把她当成亲娘看待了。 她和养母一样,是最好的母亲。 “娘,小妹不过整治个粗使丫鬟而已,哪里值得您动怒?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屋里,曾被柳清如抱着大腿哭诉的男人——柳文柏出声,他微微拧眉,一脸不赞同地指着柳长安,“区区贱婢,别说伤她,就是死了,也比不上小妹的一个指甲盖。” “至于家丑外扬?太子是咱们表哥,都是一家人,他不会介意的。” 柳文柏冷漠地睨着柳长安,目光轻蔑,仿佛看着路边的野猫野狗。 不值一提。 宋氏却是惊了,“文柏,你,你……” 第5章 兄既无心,妹便休 “你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子,未来要继承国公位置,统率全族,为朝廷效力,怎么能善恶不分?” “勿以善小不为,勿以恶小为之,连府里奴婢都庇护不了,如何修身治国平天下?”宋氏痛声。 宁国公府家教很严,她两个儿子从小挪到前院,由老国公教养。 她妇道人家,不许插手。 “娘,我们男人在外面如何行事,你不用管,那不是你该过问的事儿。”柳文柏摆手,脸上全是不耐烦。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你啊,快点去把小妹哄好吧,要不然,祖母护起短来,您可招架不住。” 宋氏噎声,看着儿子的模样,不知道如何反驳。 她的性格善良中正,却难免软和了些,孩子们强势起来,她就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儿子还有功课,先告退了。”柳文柏笑着转身就走,路过柳长安时,笑容收敛,转作蔑视,“贱婢心思不正,让我抓住你的马脚,太子也保不住你。” 说罢,扬长而去。 柳长安脸色蓦然白了。 “我的妹妹是百伶百俐,娇蛮可爱的清如,你一个倒夜香的小偷,也配称一声‘大小姐’?” “清如哭了,是不是你欺负了她?娘已经认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的女儿会打洞,你养父母偷盗成性,把你也养成了老鼠性子,清如都不介意你的存在了,你还想得寸进尺,认祖归宗?呵呵,也不看看你的嘴脸,配也不配?” 三十八天的‘小姐生涯’里,柳长安见过一母同胞的哥哥柳文柏三次,每次,都是轻蔑、愤怒、不屑和指责! 果然,重生一次,身份不同。 柳文柏的态度都不会有改变,也罢,兄既无心,妹便休。 她有疼她爱她护着她的养弟,觉得她不配做妹妹的,她也不稀罕了。 “长安!”宋氏突然唤她。 柳长安回神,羽睫掩着微红的眼眶,拼命平静情绪,“夫人有何吩咐?” “是我教女不严,把你害成这个样子,好孩子,是我的不对,你受委屈了!”宋氏神色柔和,目光含着歉意。 柳长安眼窝猛然酸涩,泪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几乎想不管不顾扑进宋氏的怀里痛哭。 她想诉说委屈,想撒娇要母亲安慰。 但她忍住了。 死死握着拳,指甲的疼痛生生压制住她的渴望,她哽咽着,“夫人,奴婢没事,夫人不要介意。” “没关系的,我没关系的!” 我们现在还活着。 “花儿柳儿般的女孩儿,伤成这样,哪就没关系了!”宋氏叹息,看着柳长安委屈求全的样子,不晓得为什么,她心里生疼生疼的。 她温柔避开女孩脸上的擦伤,摸了摸她的小脸儿,“你在清如院里伺候对不对?” “那孩子脾气大,爱记恨人,今日你让她丢了人,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样吧,我把你调进我院里,顶个二等的缺儿好不好?” “奴婢遵命。”柳长安心里又酸又软。 宋氏见她答应,又安抚几声,就唤了大丫鬟进屋,安排她的住处,让她休息去了。 柳长安跟着大丫鬟容翠来到后罩房,稍微安顿下来,容翠告辞做活去了,柳长安坐在床头,静静思量着。 半晌…… “你叫桂圆对不对?”她冲窗外的小丫头招招手,“来,过来!” 一个七、八岁模样,脸儿圆圆的小姑娘‘蹬蹬蹬蹬’跑过来福礼,脆生生地问,“我认得你,容翠姐姐说了,你是新来的长安姐姐。” “有什么吩咐嘛?” “给你抓把蜜枣儿,你替姐姐跑个腿儿。”柳长安抓了把枣子塞到桂圆手里,“你到府外的聚宁巷子最后面,门口有颗大柳树的那家,叫一个叫柳三喜的小姑娘过来。” “我是她姐姐,有事儿找她。” —— 柳清如抹着眼泪,一路飞奔进荣喜院,那是国公老夫人的住所。 进得院里,她想去告状,却被告知老夫人出门了,她气得扬手给了丫鬟个耳光子,旋即,跑到荣喜院旁边,一个叫翠竹轩的院子里。 这里住着宁国公的宠妾莱氏。 她是老夫人的远房侄女,府里的贵妾。 “姨娘,呜呜呜,姨娘开门啊!”柳清如呜呜哭着拍门。 片刻,门从里打开,三十出头模样,雪肤花貌,身段妖娆的莱姨娘出现,看见柳清如,她惊愕,“哎啊,奴奴的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谁欺负你了?” “呜呜呜,姨娘……” 柳清如扑到她怀里开始哭。 她刚出生就被抱到荣喜院,老夫人那么大年纪,也不好日日照顾个小婴儿,因此,倒是莱姨娘伺候得多些。 两人感情极好。 “快别哭了,小心坏了嗓子。”莱姨娘轻声哄她,将她带进屋里,把伺候人打发出去,门窗关上。 柳清如抽着鼻子哭,“姨娘,对不起,我答应你的事儿没办好,那个柳长安没毁容,也没成了小偷。” “她巴结上太子哥哥,还害我被我娘骂了一顿。” “什么?”莱姨娘一惊,狠狠握住柳清如的手,“怎么会这样呢?你细细跟我说!” “姨娘,你弄疼我了!”柳清如娇嗔,看着莱姨娘铁青的脸色,又有些害怕,缩着脑袋道:“就是……我听你的,把钗子揣怀里,污蔑她偷东西,又要打她,然后她跑了……” 她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抱怨道:“我娘太过分了,她一点都不疼我,我宁愿姨娘是我娘,也不想要她。” 莱姨娘眼神一晃,抱着柳清如的手都收紧了,她连声安慰道:“不要紧的,大小姐,夫人不疼你,姨娘疼你。” “没办成就没办成,一个小人物而已,姨娘自然有法子把她赶出去。” “都是西天取经的,飞得了孙悟空,还跑得了唐三藏?” “嗯!”柳清如抹了把眼泪,好奇地仰头问,“姨娘,你跟柳长安有仇啊?” 莱姨娘瞳孔一缩,脑海里想起偶遇柳长安时,她那张跟夫人有六成相似的脸,又想起四处打听来的消息。 柳长安是柳来顺夫妻从宴河边捡回来的弃婴。 当初,她让人扔那个孩子的时候,就是扔进宴河里的。 “大小姐,你别管了,姨娘不会害你的,都是为了你好。”莱姨娘喃喃,复而高声,“小红,我交代你的事儿,办好了没有?” 第6章 三喜别怕,大姐不疼 莱姨娘轻唤,外间,一个穿着桃粉比甲的小丫鬟快步走进来,小心瞧了眼柳清如。 她俯身沉默着。 莱姨娘见状,“说吧,我这里的事儿,不需要瞒着大小姐。” 柳清如眼里泪汪汪,感动得不行。 “奴婢遵命。”小红小声禀告,“姨娘,事情办妥了,奴婢的哥哥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那个东西’偷偷放进了柳来顺家的小佛堂里。” “他们没发现。” “那就好。”莱姨娘狂喜,“待事成了,我定然重重赏你。” 柳清如歪着头,又好奇又不解,“姨娘,你往柳长安家放了什么?是能帮我报仇的东西吗?他们会怎么样啊?” “我娘会打他们板子,会把柳长安卖出府去吗?” “会的,会的,大小姐,只要事成了,别说柳长安,他们全家都得不着好儿,姨娘会,会……”莱姨娘顿声垂眸,半是怜爱,半是狠毒地抚摸着柳清如的青丝。 她暗道:姨娘会把你面前的障碍全都清除了。 是柳长安的命不好,偏偏长了那样一张脸儿,偏偏是柳来顺从宴河边捡回来了,不管她是不是那个孩子,都得死。 不能怪她心狠手辣。 莱姨娘喃喃,“姨娘的大小姐啊,姨娘全心全意,都是为了你的前程啊。” 柳清如闻言垂头,转了转眼珠儿,没有言语。 —— 春梨院。 萧绰端坐檀木桌案后,目光清冷,淡淡落下。 “……殿下,长安姑娘已经被宋夫人留下了,奴婢走之前,她对奴婢说……” 刘嬷嬷跪在下首禀报,“……国公爷和燕王勾结……” 萧绰眉眼未动,薄唇勾出抹凉冷的嘲讽,“孤的姨父,倒是长袖善舞会钻营的。” “燕王和他,蛇鼠一窝。” 刘嬷嬷深深叩头不语。 萧绰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叩着桌案,片刻,“暗九,查查柳长安的底细,她一个粗使奴婢,哪里打探到这种消息?” “是!”书房角落,一道身影应声,转瞬消失。 萧绰沉吟,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诺。”刘嬷嬷垂头,恭敬的膝行跪退。 萧绰垂着脸儿,长长的睫毛掩住冰冷眸子,半晌,他伸手打开桌案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一幅卷轴,轻轻摩挲着。 缓缓展开。 白雪皑皑,枯木成林的水墨画里,一个四、五岁年纪,穿着斗篷,扎着两个小啾啾的女孩,捻着枝梅花,放肆大笑。 胖呼呼的鹅蛋脸儿,柳叶眉,杏核眼儿,仿若涂脂的唇下,有个朱红一点的胭脂痣。 仿佛梅心。 “柳长安,你运气不错,这么像她……” 萧绰合上卷轴,俊颜冷了下来。 —— 正院后罩房,柳长安忍着疼给自己上药,桂圆带着个穿灰布短衣,七、八岁的小姑娘,‘蹬蹬蹬’地跑进来。 “长安姐姐,我把柳三喜带过来了。” 她欢快地嚷着。 柳长安心里一悸,蓦然转头,看见一个脑袋大,身子小,细眉细眼,像个小耗子般的女孩儿,冲她露出‘无齿’的笑容。 那是她的三妹妹柳三喜。 记忆里,三喜皴裂着脸,十指关节骨大红肿,生着冻疮,流着黄脓,每每见她时,都强打精神,怕她担心。 哪像如今,笑得这般童真。 “好孩子,姐姐谢谢你了。”柳长安忍着泪,多抓了两把蜜枣给桂圆。 “我本来就是给姐姐们跑腿儿的,不给我枣儿,我都该做,更何况姐姐还给了我‘工钱’哩。”桂圆笑着接过,“日后长安姐姐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直接喊我就是了。” “我先走啦。” 她非常识趣儿地弯弯膝盖,转身跑远。 把屋子留给姐妹俩儿。 “大姐,你找我来干啥呀?你……”柳三喜好奇地跑过来,看见柳长安身上的绷带,一下就急了,“你手上怎么了?脸上也有伤,咋回事?谁欺负你了!” “我要去告诉爹和娘!” “让娘去找他们。” 她小眼睛瞪大,转身就要跑出去告状。 “等等!”柳长安赶紧喊住她。 柳三喜回头,小脸全是愤怒。 “三喜,大姐没事,这都是小伤,过后,我会跟爹娘解释的。”柳长安轻声,对她招手,“大姐找你来,是有件事要让你做。” “啥事能比你伤成这样重要啊?”柳三喜握着小拳头,看着大姐满身伤痕,又心疼又生气,小眼睛都红了。 “你手怎么包成这样?疼不疼啊?” 十指连心,指甲连根翻出去,怎么会不疼呢? 可是想想前世,小三喜冬天洗衣,洗的小指生生冻掉了…… 柳长安忍住泪,用包着的手摸摸妹妹的小黑脸儿,说了跟那时的妹妹一样的话。 “三喜别担心,大姐不疼!” ——大姐别担心,三喜不疼! “就是外面看着吓人,我好着呢。” ——天太冷了,冻掉手指都没有感觉,管事给我放了三天假呢,我好着呢。 “三喜,大姐在府里打听着点事儿,你回去家里,看看娘供的小佛堂,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尤其是佛像后面,佛座底下,仔细去找,不管发现什么,都给姐姐带进来。” “知道了吗?” 柳艾氏生柳三喜时七月早产,为了保佑孩子,她请了佛像进院,日夜供奉。 “大姐,有谁要对咱家使坏吗?”柳三喜也是从小听公府宅斗长大的,人又机灵,一下子反应过来,“我马上就回去。” “你等着我。” 说罢,一刻都没耽误,转身跑了。 柳长安坐在床上,满心不安的等着,约莫一个时辰,柳三喜满脸土灰,匆匆跑回来,进门后,快手快脚把门关上。 随后,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袱。 柳长安的目光,落到那上面,颤着手去拿那沾着土灰的布包。 前世,就是这里面的东西,害得她养父母被打得半死,被发卖到西北挖煤,生死不知。 “大姐,我把小佛堂挖地三尺,黄土都翻出来了,这,这是在供桌下面的地里挖出来,是,是……” 柳三喜的声音发颤,小脸儿惨白。 是玉佛吗? 前世府里传的是,她养父母偷了宋氏价值四千两的玉佛! 柳长安艰难解开小包袱,垂眸去看。 杏核眼儿蓦然睁圆。 她的掌心,赫然躺着个写着生辰八字,扎满细针的布娃娃。 第7章 你去学狗叫吧 憂巫蛊? 巫蛊之术? “原来不是玉佛,是巫蛊娃娃!”柳长安心口发麻,捻出八字一看。 癸酉年六月十八,丑时初刻。 这是宁国公老夫人莱氏的生辰八字。 柳来顺和柳艾氏,是宋氏是陪房,是她的心腹之一,从他们的佛堂里搜出个诅咒莱老夫人的巫蛊娃娃。 柳长安不敢细想,那时宋氏的处境会有多难! “怪不得她一句求情都没有,我竟然怨过她不讲情面。” 柳长安喃喃自语,又赶紧招手让柳三喜过来,“你去外面,冲桂圆要个火盆子来,就说我冷了,托她帮忙。” “好!”柳三喜应声,匆匆出去,片刻端回火盆。 姐妹俩拿剪子把巫蛊娃娃绞碎,烧了大半,仅留下一条雪白的干净布条。 看着前世害养父母被打被卖的‘罪魁祸首’消失,柳长安心里长长舒出口气。 “大姐,这事儿我得告诉爹娘,让他们禀告夫人,咱们不能被白算计了。” “肯定是内宅有人陷害我们,或许,就是冲着夫人去的。”柳三喜急声,狭长眼睛溜溜乱转。 柳长安面色凝重,“三喜,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人家已经盯上了我们,咱们就别打草惊蛇。” “将计就计最好。” “那,那我们怎么做?”柳三喜问。 柳长安就道:“你先回去,把佛堂收拾好了,我会抽个功夫回家一趟,亲自跟爹娘商量。” “行,我明白了。”柳三喜重重点头。 她匆匆离开了。 柳长安目送她的背影远去,默默咬唇,垂眸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手,眼里浮过抹恐惧。 随后,又狠狠压下去,她叫来桂圆,让她偷偷拿了些文房四宝过来。 这一夜,柳长安忍着指尖刺骨的疼,抄写平安经,直到天光微微发亮,书写了厚厚一本,妥帖放好。 —— 次日清晨。 天光大亮。 宋氏醒来用膳洗漱。 她和国公府柳修,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柳文柏和小女儿柳清如,都住在莱老夫人院里,早晨不过来。 给她请安的,只有次子柳文瑞。 “娘,我听说昨儿家里热闹得很,你为了护个丫鬟,蛮不讲理,怒骂大哥哥,惹清如不高兴了?” 柳文瑞穿着身大红的衣裳,一步三晃,挥着扇子,带着书童小厮们,像个花蝴蝶般,迈着四方步走进门。 也不请安,他满脸嬉笑。 “你哪听的谣言?什么蛮不讲理?明明是文柏和清如的错!”宋氏沉脸,轻斥道:“别胡说八道。” “啧啧啧,大哥和清如能有什么错啊?” 柳文瑞摇头晃脑。 他是宁国公府的二公子,上面有成气的哥哥,下面有受宠的妹妹,夹在中间的他,养成了纨绔风流,肆意妄为的性格。 “娘,你有心教育我,倒不如仔细想想,一会儿怎么应付祖母?你把清如骂哭了,她老人家心疼着呢,可不会善罢甘休。” 宋氏脸色变了变,心里担忧,顾不得用膳了,赶紧起身,“我去给你祖母请安了,文瑞跟着我吧。” “我才不跟你去挨骂呢!”柳文瑞撇嘴,慢悠悠捻起块点心吃。 宋氏看他模样,无奈叹息,带着人走了。 “来来来,我问问,昨儿惹了我妹妹的小丫头在哪儿呢,我去会会她!”柳文瑞招手,一脸纨绔样。 “诺。” 容翠迟疑领命,上前带路。 柳文瑞带着书童和小厮,大摇大摆地来到后罩房。 彼时,柳长安刚刚默写完经书,想躺下睡会儿。 柳文瑞上门了,毫不客气,他直接推开了房门。 柳长安受惊,猛然转头,蓦地看见他,眼圈儿瞬间红了,身子忍不住瑟缩。 “二,二公子?” “哦,你这个小丫头,倒是认得本少爷?”柳文瑞晃着扇子,一步两摇,兴趣盎然地上前。 扇柄去挑她的下巴。 柳长安喉咙发紧,想起前世在姬妾园里伺候时,看见那些歌姬舞姬们被柳文瑞肆意玩弄挑逗,哄得她们一颗芳心,又转头抛弃,甚至将她们随手送人…… 比起柳文柏,她更害怕柳文瑞,这是真正的纨绔浪荡子,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柳长安吸气,目光直直看向柳文揣。 她曾经害怕他,视他如淫魔,惶惶不能终日,但,如今不要紧了,她是宋氏院里的二等丫鬟,不管柳文瑞多荒唐无耻,也不能调戏母婢。 “奴婢自然认识二公子了。” “给二公子请安。” 柳长安敛身福礼,姿态优雅。 “嗯,看着到像是学过礼的样子,是个懂事的,但是,你又怎么会冲撞清如,顶撞大哥,引得他们和母亲不和呢?”柳文瑞嘻笑。 直接扣了个大帽子过来。 柳长安沉默,一双杏眸,清冷冷的看他。 柳文瑞笑嘻嘻的面容,猛然一沉,厉声道:“你一个贱婢,引得公府主子们不和,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会被杖毙的。” “二公子说笑了,奴婢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哪有那样大的能耐?”柳长安没怕,仰着头不软不硬地道:“也只是听主子们吩咐。” “尽忠罢了。” “尽忠?你一个清如院里的粗使,一番折腾,就成了母亲身边的二等,我看你能耐大着呢?” 柳天揣桃花眼里充满讽刺,用逗小猫小狗般的神态,他道:“心机深沉的小奴婢,想不想让我大哥和清如放过你啊?” 柳长安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对他‘心机深沉’的评价无动于衷,毕竟,他前生今世都是这样,自说自话,把自己视作太阳,旁人全是逗他玩乐,供他戏耍的猫儿狗儿。 “二公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求本公子啊,你好好求我,我就答应帮你!”柳文瑞晃着扇子。 柳长安看着他的模样,渐渐跟前世重叠,她突地笑了,“二公子,你想让奴婢怎么求你?” “这个嘛~”柳文瑞歪头,俊美脸庞带着思索,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似的,合扇子笑道:“这样吧,你呢,就去二门口,趴在空场里,学一百声小狗叫,我就帮你,怎么样?” 第8章 疼的,奴婢很疼的 柳文瑞看柳长安的眼神,像是看什么好玩的物件儿,是猫儿,是狗儿,反正不是人。 “去啊,就到前院去,你好好叫,叫得响,叫得欢,二爷给你厚厚的打赏~” 他挥着扇子,轻佻地去挑柳长安的下巴,眼神怂恿。 柳长安微微侧头,避开他的扇子,神色不惊不恼,“二少爷,奴婢就算是猫儿狗儿,也是长辈身边的猫狗。” “打狗也要看主人,奴婢卑微,夫人却尊贵,看在她的份上,您收敛些吧。” “你一个贱籍的奴婢,到会拿着鸡毛当令箭?”被个丫鬟拒了,柳文瑞惊愕,心里有些恼,他眼神冷下来,“让你学个狗叫怎么了?” “你小小的婢子,得罪了我大哥,惹恼了清如,打死你都是应该的,我稍稍惩罚你,是为了你好。” “你别不知好歹。” 为了她好? 让她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跑到前院人来人往的地方,趴在地上学狗?是为了她好? 她真做了,就是一辈子的笑柄。 世人面前,永生永世抬不起头来。 柳长安心里狠狠一疼,看着柳文瑞的眼神冰冷彻骨。 前世,柳文瑞就是这样,打着为了她好的旗帜,肆意的羞辱她,她略有不愿,就是不懂事,不识好歹。 “你本来就是后认回来的,又当过倒夜香的奴婢,让让清如怎么了?都是应该的嘛!” “娘为了认你,已经很难了,你也不想让她更难受对吧,来来来,把我给你的衣裳穿了,哈哈哈,果然,你跟清如穿一样的衣服,就是东施效颦,好丑啊,你们俩站在一起,肯定很有意思。” “你想让我认你做妹妹啊?可以啊,来来来,跳个舞给我看,你在姬妾院里伺候了那么久,应该学会了些吧?” 前世柳文瑞说过的话,在柳长安耳边轰鸣着。 “二公子想让奴婢一个好好的女孩儿趴着学狗叫?公府有这样羞辱人的规矩吗?” “奴婢进内院伺候的时候,也曾背过府规,哪条哪例都不曾写过,恕奴婢难以从命。” “你好大胆子,敢顶撞我?”柳文瑞屡次被拒,顿时恼了,“区区贱婢……” “奴婢也是夫人院里的二等,外出行走代表夫人的体面,二公子慎言!”柳长安打断她。 “你敢拿我娘压我?”柳文瑞勃然大怒。 柳长安看着他的模样,平淡道:“是又怎么?夫人压不住你吗?” 一个仗着长辈喜爱,欺压良善,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敢因为她不愿意被作践成猫狗,就跟她到宋夫人面前理论吗? “你敢吗?” “呃!”柳文瑞愕然失语。 他娘总有股子不合时宜的正义和善良,要是让她知道,自己这样戏耍小丫头,恐怕…… 可让他这样退了,太丢人了。 “贱婢,我堂堂公府公子,能被你拿捏住?”他恼声,不管不顾,伸手要去抓柳长安。 柳长安早提防着他,见他动作,抬腿跑出后罩房。 柳文瑞刚想去追,突地,桂圆带着刘嬷嬷,转过回廊走向前。 看见院里情况,刘嬷嬷眼神一闪,扬声道:“柳姑娘,太子爷召见,你快跟我走吧。” 柳长安停步回眸。 柳文瑞维持着打人的姿势,停在门口,进退不得。 柳长安充满讽刺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向刘嬷嬷福身,应声道:“是。” 随后,便跟上她的步伐。 刘嬷嬷无声向柳文瑞行了个礼,带着柳长安离开了。 柳文瑞狼狈地握着拳,半晌,暴声大骂一句,“什么玩意儿?贱婢,别让本公子抓住你的错处。” —— 春梨院。 柳长安缓缓俯身,下跪行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吧。”低哑的嗓音响起,萧绰垂眸轻声。 淡然里,有着不容忽视的优雅和威严。 柳长安敛身,抬头看过去。 檀木大案后,一身降紫常服的萧绰端坐太师椅里,紫玉冠束着他的发丝,半垂烟眸流泄着精光。 令人望而生畏。 萧绰修长的指头轻叩桌面,寂静的书房里,发出有节奏的‘叩叩’响声,让人的心脏都提起来了。 好半晌…… “殿下今日唤奴婢前来,可是想问国公爷和燕王之事?”柳长安率先开口。 直接挑明。 昨日,她对刘嬷嬷说了那句话,为的就是太子再来找她。 身为贱籍奴婢,她的身份太低了,宋氏又对柳国公痴心一片,从不防备他,柳长安不敢跟她说明真相。 她没有证据。 重生一回,她要补偿养父养母,弟弟妹妹,她想护住宋夫人,她想报仇,她也想弥补遗憾。 她想得太多太多了。 但她…… 只是个奴婢。 太子是突然出现在她既定生命里的意外,是个强大的保护伞,前世,柳清如能被他笼罩在羽翼下保护,今生,她也可以。 “柳修和燕王勾结了?”萧绰眉眼淡淡,起身缓步上前,走到柳长安面前,他居高临下地问,“你知道多少?” “奴婢无意知晓,国公爷和燕王殿下,密谋准备暗算承恩公……”柳长安低声。 承国公宋宾是宋皇后和宋氏的生父,官拜威武大将军,前世,他被污蔑里通外国,满门抄家,宋皇后和宋氏没了娘家,任人宰割,太子也失去重要助力。 从而导致他被一废。 “国公爷和燕王狼子野心,殿下千万小心。” 她圆睁杏核眼儿,认真叮嘱的模样,惹得萧绰暗笑,俯身握住她的手腕,上下打量着,半晌,突然问道:“伤势怎么样了?” “怎么看着又严重了?疼不疼?” 柳长安一怔,吃痛地缩回头。 昨夜,她用没有指甲的手抄了一夜的经,用力过度,伤口崩裂,疼,当然是痛入骨髓了,然而前世她受过那么多的伤,疼痛对她来说是正常的事。 没有人疼的孩子,哭痛是没用的,把泪水和委屈咽进心里,是她的习惯。 可如今,突然有人问她了,有人关心她‘疼不疼?’ 柳长安的眼窝温热,眼角飞快眨掉一滴泪,她呐呐道:“疼的,殿下,奴婢好疼的。” 第9章 他府外有家 柳长安的眼泪,滴到萧绰的手指上。 带着体温的热度,让萧绰的指尖微卷,“既然疼了,怎么不体恤自己?指甲都翻了,也不重视,不怕日后不能穿针引线?” 身为婢子,刺绣是最基本的技能了。 前世,柳长安从六岁开始学,湘绣苏绣都是精通的,后来在清云观精习,更是能做双面绣。 “不会吧,指甲应该能长出来的。” 她嚅嚅,垂头看向被白布包着的手,神情微惊。 她指望着刺绣挣银子呢,不想废了手艺啊! “现在知道怕了!”萧绰冷声,看着她蓦然滚圆,惊怕的杏核儿,又道:“孤让刘氏给你敷的白玉膏,是太医院研治的,效果极好,一会儿,你在去领一瓶,日后妥帖养着,不要沾水,伤势自然无事。” “你的手不会废。” 他声音很淡,柳长安听着却是感激莫名,她的人生里,自从养父母被驱赶后,得到了善意很少。 每一点,哪怕仅是微小的善。 她都感激不尽。 “多谢太子殿下。”柳长安语出真挚。 萧绰垂眸,瞧着她圆圆的杏核眼里盈满的感激,突然,他问了一句,“你是宁国公府的人,把柳修和燕王勾结的事告诉孤?” “这是背主!” 为什么? “奴婢的主子是宋夫人,太子殿下您是夫人的外甥,又救过奴婢,对奴婢关心体贴,奴婢感谢您,不愿意让您遇险!” 宁国公府是她的主家?柳长安才不认呢,她恨不得身上没有柳修的血缘。 她想要保护的,只有家人和宋氏。 承恩公府是宋氏的娘家,萧绰是宋氏的靠山,是她想要的保护伞,她肯定要保住的…… “所以,你背主是因为孤了?” 萧绰俊颜微妙。 柳长安愣了下,脑子懵懵的,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具体不对在哪儿,又想不出来。 犹豫片刻,她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倒是一片痴心。”萧绰颔首,瞧着桃李之年,本该像柳清如般娇纵率直的女孩儿,一身廖落怆然,好像经历了无数凄然般。 他的脑海里,蓦然浮现扎着两个小揪揪,在梅园里,捻梅肆意大笑的小姑娘。 要是她活着,应该也像柳长安这么大了吧。 她们那样想象,那颗痣…… 萧绰的目光,落在柳长安朱唇下的胭脂痣上,他心里一软,淡声道:“罢了,念你忠心耿耿,这块玉,你拿着。” 他从腰间掏出块玉佩,扔到柳长安手里。 “这是孤的贴身玉佩,可作信物之用。” 柳长安赶紧接住,嘴角的喜悦快压制不住了。 太子的信物用处太大了,有了它,最起码她不用怕柳文柏、柳文瑞,或是柳清如气急败坏,失了理智把她拖出去打死。 太子御令,在宁国公府里的权威,比国公爷还要大。 “奴婢拜谢殿下!” 柳长安跪在地上,郑重地给萧绰磕了个头。 萧绰眉眼微缓,又对她问了些承国公府的事,随后,便让她跪安了。 —— 从春梨院回到正院,柳文瑞已经离开了。 柳长安进了房间,略稍收拾了一翻,又开始忍痛抄经书。 太子的关切让她暖心感动,可该受的痛苦一样都不会少,身处低位,忍耐和承受,是躲都躲不掉的。 但是,只要一想到,现在受的疼,能够让亲人避免灾难,柳长安就充满了干劲儿。 她不怕疼了。 一点都不怕。 用力握笔书写,让她手上的纱布染上血渍,血珠顺势滑下,浸入笔尖,她抄的经书里,带出了点点血痕。 她抄了两个时辰,直到傍晚,柳国公回府,她和容翠等丫鬟要进屋伺候。 柳长安手上有伤,大丫鬟们怜惜,就让她站在屋里守烛火。 门帘一掀,柳国公满面疲惫地走进来。 “兰娘,近几日朝廷事务繁忙,忽略了家里,听说你跟文柏闹矛盾了?待我去训斥那臭小子?” “你莫要生气啊。” 他语气体贴,神色温柔。 谁也想不到,他忙碌的朝廷事务,是怎么让宋氏的娘家满门抄斩! “文柏那孩子,唉,我倒是不生气他顶撞我,身为男子哪能没点脾气,我就是觉得他太冷漠,太倨傲了。” “他是府里世子,早晚要外放做几任父母官的,那时……我不盼他爱民如子,好歹不能视人命如草芥啊。” 宋氏担忧。 神色是没教好孩子的内疚。 柳国公撇了柳长安一眼,回府后,他见过柳文柏,已经把事情了解清楚,但也不屑跟丫鬟计较。 只是失笑看着妻子。 “兰娘,你想得太多了,文柏天生俊才,文武双全,万岁爷都夸过的,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视人命如草芥呢?” “良籍百姓和贱籍奴婢能比吗?” “不过是些跟牛马等同的东西罢了,你倒上纲上线的!” “国公爷,你这样说可不对了……”宋氏摇头,满脸不赞同。 良籍贱籍身份上不同罢了,归根结底,都是人命啊。 “好了好了,兰娘,你也太犟了,怎么就说不过呢?”柳国公指着她,仿佛谈笑,眼里闪过抹不悦,他道:“你这样偏向丫鬟说话,真不怪的文柏和清如生气。” “我看着都替他们委屈了!” 他的文柏是天之骄子,国公府未来的希望,哪能学得一身妇人软弱之态? “老爷,我也只是希望孩子们更好而已。”宋氏急声,复又敛眉叹道:“罢了,不提了,国公爷用膳吧。” “嗯。” 柳国公应声,解下斗篷,进内寝换衣。 柳长安跟进去看守烛火。 年过四十的柳国公,身形高瘦,清隽儒雅,带着勋贵的上位者气息。 风度翩翩,他年轻时,喜欢他的京城贵女多如牛毛,就是如今,也有人赞他如松如柏,气质高洁。 谁能想到,这样的君子,能瞒着宋氏这位发妻,在外城另置别院,跟旁的女子夫妻相称二十多年。 连孩子都有了呢。 柳长安垂眸,手里握着刚刚燃点烛火时,从柳国公那儿偷出的香囊,她眼里闪过抹决绝。 她要冒个险,断掉宋氏的痴心,改变她的命运。 第10章 少爷都四天没打我了 柳国公陪宋氏用了膳,聊了会天,时间不早,两人准备休息了。 宋氏来了月事,他们不能同房。 “要不,你去莱姨娘那吧。”她贤惠地建议。 柳国公笑着推辞,“都进你的院儿了,折腾什么,我到前面凑合一宿得了。” 说罢,没等宋氏拒绝,便自去前屋。 宋氏有些感动甜蜜,转身走进浴室,想要擦洗一番,柳长安上前伺候,她替宋氏褪下外衣时,掌心一松。 一个绣着鸳鸯交颈的淡粉色香囊落在地上。 宋氏解开腰带时,偶尔垂头,一眼便看见了。 “这是什么?”她凝眉,俯身捡起,拆开去瞧。 香囊里,是两缕青丝编成的同心结,和一块印着圆坛寺大印的姻缘牌。 牌上有签: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宋氏微微一滞,心里莫名慌乱,她马上翻过姻缘牌,就见木牌后面,写着两行小字。 一行笔力浑厚。 愿我和元娘岁岁长安。 一行娟秀婉转。 原奴和柳郎共首白头。 这,这……”宋氏惊愕。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回事?这字迹,这句‘愿我和元娘岁岁长安’,是老爷的笔迹啊? 他和一个女人剪青丝编同心结,要共首白头了? 她在府里辛辛苦苦替他操持,孝顺父母、管理中馈、教养儿女,他养外室? 为什么啊? 她又不是爱嫉妒的妇人,府里都有了莱姨娘,也不怕多一个,说出来纳进府就是了,难道,难道…… 这个元娘身份有异?是青楼出身?或是扬州瘦马? 心里想着可能跟青楼女子共侍一夫了,宋氏不信茫然的同时,又有点恶心! 她和柳修成亲二十多年,没吵过架,没红过脸,她贤良,柳修温和,结果他跟别人结发,岁岁常相见了? 那是原配才有的待遇! “夫人,您怎么了?哪里不适吗?”容翠关切问她,“奴婢瞧您脸色不好?” “我,我……”宋氏有点想吐,又强忍住了,“我没事,你派人去看看,老爷安置得怎么样了?” “诺。” 容翠应声,转身往前屋去,片刻又回来禀告道:“夫人,老爷那里仿佛丢了什么东西,正找着呢!” 宋氏面上一白,心里大悸,她握着香囊的指节发白,拧眉沉思,片刻,“容翠,你把这个偷偷扔到前面去,看老爷找到它时,是什么表情?” “回来告诉我。” “嗯。”翠容是宋氏奶姐的女儿,对她忠心耿耿,虽不明白夫人为什么这样做?却忠诚听命,转身去了。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她回来了,神色带着些不安,“夫人,老爷找的就是这香囊,很急的模样,找到后,神色是松了口气,又极珍惜地抚摸,妥帖放进怀里……” “奴婢看着,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宋氏听着,脑子一昏,浑身瘫软坐到床头,后背全是冷汗,她轻轻抽气道:“你,你……容翠,你让你爹去圆坛寺的姻缘树那儿,查一查‘柳郎和元娘’的帖子,然后……” 她和柳修举案齐眉二十多年,惯来觉得家里夫妻恩爱,妻妾和睦,柳修有些花花心思,她能接受。 可是,他在外和别的女人,用夫妻才能用的青丝结,姻缘帖? 那她这个八台大轿,明媒正娶的原配算什么? “好,奴婢马上就去。”容翠眉心一跳,满脸不安地点头。 浴室里。 柳长安小心窥视着内寝,她听不到宋氏和容翠说了什么,但看她们的神色、举止,以及那香囊! 应该是发现了。 她会查吧? 查了就能知道柳国公在外停妻另娶了。 到时,宋夫人对国公爷死心,就没那么容易被骗被害了。 柳长安嘘出口气,守了上半夜,随后回到后罩房,接着抄经书去了。 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她和容翠请假回家。 柳长安的养父母柳来顺和柳艾氏是宋氏的陪房,他们是有些权势的小管事,住在宁国府后街聚宁巷子的小四合院里。 两人有三个孩子,除了养女柳长安,还有一子一女,长子柳旺儿在二少爷柳文瑞身边做书童,小女儿柳三喜还没进内院伺候,在外厨房里当跑腿儿。 柳长安从后门出府,走到聚宁巷子时,迎面看见了柳旺儿。 他今年十四岁,身材清瘦,文文弱弱的,“大姐,我听说你受伤了?你没事吧?” “最近二爷没为难你吧?” 两姐弟一照面儿,异口同声地问。 柳文瑞脾气纨绔暴烈,在他身边伺候的人,难免受欺负。 柳旺儿读书天分不错,替柳文瑞写作业,做文章时,会受先生夸奖,柳文瑞看他很不顺眼,总找借口打骂他。 家里人看着心疼极了,又没办法。 “大姐,我没事,二少爷对我挺好的,都四天没打我了,就是昨儿,不知道从哪受气回来,骂了我一顿。” 柳旺儿挠头笑着。 本来很清秀的脸庞,因为这一笑,显得憨憨的。 “旺儿啊!”柳长安眼窝发热。 旺儿六岁就伺候在柳文瑞身边,那个纨绔子弟,极有侮辱人的手段,又擅长调弄人心,旺儿跟了他八年,被他一个巴掌,一个甜枣的手段收服了,竟然觉得,柳文瑞是世上最好的主子。 觉得挨打挨骂是他自己做的不好。 他一直信任着柳文瑞,直到前世养父母出事,他费尽心力找到证据,交给柳文瑞。 柳文瑞答应会帮他申冤,却在他告状时反水,旺儿被打了一百板子,双腿残废,成了太监,她们去询问时,柳文瑞居然说…… “夫子夸他有才华,要是良籍,去参加科举的话,能中秀才、举人,我身为主子都考不上,他一个奴才凭什么啊?” “我娘还想过放他的籍,让他去科举!” “那可不行,我不愿意被人笑话,连奴才都比不上,现在他残了,放籍也不能做官,我也就放心了,不过,你们别担心,咱们主仆一场,哪怕他残了,我也不会看着他饿死。” “有他一口饭吃的。” 信任有加的主子没把他当成人看,父母也被卖掉,柳旺儿直接崩溃了,发了高热没几天病死了。 “旺儿……” 第11章 蛊惑她自尽 柳长安眼眶微热,声声唤着弟弟的名字。 “大姐,你别哭了,我一个男娃儿,皮糙肉厚,又是伺候在少爷跟前,肩不挑,手不提,日子过得像副少爷似的,可好了。” 柳旺儿按着昨儿被柳文瑞踹了窝心脚,隐隐发疼的胸口,憨厚笑着关心姐姐。 “反倒是你,三喜说你挨打了?” “很疼吧?” 他小心翼翼去摸柳长安的伤口,脸上全是心疼和自责。 他是家里的小男子汉,挨打挨骂是应该的,姐姐娇娇弱弱的女孩儿家,哪受得了呢? “我没事,旺儿,姐姐看见你好好的,什么疼,什么苦都忘了!”柳长安忍着泪水,握着弟弟的胳膊,“走,咱们先回家见爹娘。” “我有要事跟他们说。” “嗯!” 柳旺儿乖顺地点头,视线没离开姐姐身上的伤。 姐弟两人进了巷尾柳家小院,直接进屋。 客堂里,柳来顺和柳艾氏正收拾屋子,一眼看见两人进来,夫妻俩赶紧迎上前。 他们没询问巫蛊的事儿,反倒是心疼急切地打量女儿。 “哎啊,娘的长安,怎么伤成这样呢?我娇儿宝儿养起来的姑娘,16年没弹过一个指甲盖,倒让人欺负了去!” “我早说了,不送长安进府,你非不让!” 柳艾氏心疼掉泪,回身气地骂丈夫。 柳来顺一脸懊悔,也不辩解,闷闷道:“都怪我。” 泼辣直爽的柳艾氏,沉默寡言的柳来顺,养父母活生生站在面前,语气表情全是疼爱,柳长安憋在心里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扑身柳艾氏怀里,她放声大哭! 受尽委屈和苦楚的孩子看见父母,怎么能不哭呢? “爹啊,娘啊!!” 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女儿被欺负死了啊。 “长安啊,别哭别哭,是爹娘的错,咱们不进府了,就留在家里,再不受欺负,娘去跟夫人求情,娘去说!” 柳艾氏慌声,想要安抚女儿抱住她,可看着她满身的绷带,又怕碰疼她,只能一叠连声地安慰,“不疼不疼,娘在呢。” 柳来顺狠狠握拳,女大避父,他不好像柳艾氏般,搂着女儿哄她,便迈步往外走。 他要去内院管事那儿,把女儿的名字从侍婢单子里抹去。 “留家里吧,你有爹有兄弟,养活得起你。” “等等!”柳长安哽咽着阻止,苦声道:“爹,我已经被记恨上了,躲是躲不掉的。” “记恨?”柳艾氏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巫蛊的事儿?” 柳长安哭着点头,“对。” 没有证据,她没法说巫蛊是针对她的,只好用宋氏扯大旗,“……是莱姨娘,是她哄骗大小姐污蔑我,也是她把巫蛊娃娃偷放到咱们家,就是要利用这件事害夫人,害我们。” “她想拔除夫人的心腹,让夫人孤立无援。” “她想扶正!” “什么?”柳艾氏慌了,“莱氏,她好大的胆子,不行,我得去告诉夫人!” 她急匆匆往外走。 “娘,没用的,我们没有证据,夫人不会信我们的。”柳长安叹气拦住她,“我们得想个法子自救。” 夫妻俩对望一眼,沉默了。 片刻,柳来顺问,“长安,你有什么主意吗?” 柳长安咬唇道:“爹,我想出个法子,你们听听,若有用的话……如果这样,那日我们就……” 她掏出佛经。 “嘶!”柳来顺和柳艾氏倒抽口凉气,半刻,狠狠点头,“好,就这么干。” —— 在家里待了半天,把事情商量好了,柳长安回到宁国公府,进了园子,刚想回正院时。 小路尽头,莱姨娘莲步款款走过来,温温柔柔地唤她,“长安姑娘请留步,妾有些事,想跟姑娘说说。” 柳长安心脏狂跳,不敢回头。 她心里又怕又恨。 就是这个女人,一手主导换婴之事,害得她家破人亡,葬身狼口,可是,她却不能言明。 她甚至不能流露情绪,生怕被莱姨娘察觉怀疑。 柳长安垂下长睫,控制着微微颤抖的身体,“奴婢给姨娘请安,敢问姨娘唤住奴婢,有何要事?” 莱姨娘上前,如沐春风的笑意里,带着算计和轻蔑,她道:“长安姑娘,妾是来替大小姐给你赔不是的!” 柳长安不由自主地后退,掩住颤意和深恨,“赔不是?此话怎讲?” “大小姐公府贵女,何需跟奴婢道歉?” 莱姨娘,她想干什么? “长安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错了就是错了,大小姐听信谣言,觉得你窝藏祸心,便陷害你,夫人教训了她,她已经知道错了,又不好意思当面赔礼,就托了我来。” 莱姨娘眉眼带笑,敛身曲膝,“来来来,我替大小姐给你行个礼,这事就算罢了。” “长安姑娘觉得怎么样?” “奴婢身份卑微,本也没打算计较,大小姐的礼,万万不敢受得。”柳长安闪身避开。 闹不清莱姨娘的意思,她哪敢接受柳清如的道歉? 要是让柳文柏跟柳文瑞知道了,恐怕得活扒她的皮! “果然,我就知道长安姑娘是个知道尊卑的好孩子。”莱姨娘眸光一闪,刻意做出语重心长的模样,指点道:“你不敢受大小姐的礼,这是对的。” “咱们做奴妾的人,打出生起,身上便刻着个‘贱’字,主子就是咱们的天。”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啊。” 柳长安,“姨娘的意思……” 她渐渐有些明白了。 “因为跟你的那点小事儿,大小姐挨了夫人的骂,说她不够宽容,府里沸沸扬扬,小姐心里难受极了。” “所以……”莱姨娘顿声,垂眸瞅着柳长安,蛊惑道:“长安姑娘,大小姐体恤你,愿意屈尊跟你道歉,你也该知恩图报,替主子分忧啊。” “你认下偷大小姐钗子的事吧,这样,既能解大小姐的困局,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柳长安抿唇看着莱姨娘,心里又悲又恼。 前世,莱姨娘就是如此无耻又巧舌如簧,无数次好言相劝,让她‘一死以证清白’,蛊惑她自尽。 今生,她又来让自己替主子分忧,承认盗窃。 “姨娘,奴婢自认小偷,能有什么好处啊?” 柳长安讽笑。 她倒要看,莱氏能说出什么来? 第12章 她不是他的妻 花园里莱姨娘握着柳长安的手,处心积虑的恶意,掩在笑颜如花之下。 “长安,我一见你就喜欢,是真心真意的为你好啊。”她亲切的道:“你想想,你一个天生贱籍的奴婢,主子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 “你要名声有什么用?” “拿来实惠才是好的,认下偷盗,替大小姐解了围,她自然会感激你,日后,大小姐嫁人,挑你做个陪嫁丫头,许你嫁大管事,也穿金戴银,生了娃娃之后,还能回府给小主子当奶娘。” “几辈子的体面都有了。” “太子亲眼所见,钗子是从大小姐怀里掉出来,哪怕奴婢认了,也未必有人信。”柳长安气得浑身直颤。 无耻。 好生无耻。 莱姨娘明明已经算计她家人,埋下巫蛊之事,却还要她承认偷盗,这是让她死了都要背负污名。 柳清如要洁白无瑕。 她就活该遗臭万年吗? “奴婢恕难从命。”柳长安咬牙。 莱姨娘好看的眉头轻蹙,“你这丫头,好不识抬举,我一心一意为你,你到拿起腔儿来?” “罢罢罢,你不识好人心,我却不忍怪你,不懂事的娃娃,给你全家招祸啊,早晚有你后悔的一天。” “去吧去吧!” 她叹息挥手。 又是这套言语打压,精神否认的法子,跟柳文瑞贬低操纵旺儿一样。 他们倒是一脉相承了。 柳长安气愤,没忍住刺了句,“姨娘有这般好心,多劝劝大小姐吧。” 说罢,转身就走。 莱姨娘皎白面容蓦然沉下,阴森森盯着柳长安的背影,片刻,突然‘啐’道:“贱蹄子,你就是闹天宫的孙大圣,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看你能狂到哪天。” —— 柳长安快步离开花园,转过八宝走廊,回到正院的后罩房,换好衣裳,进正屋伺候。 刚刚进门,她看见容翠跪在宋氏面前,手里握着同心锁,哭得浑身直颤。 “……夫人,奴婢爹去圆坛寺姻缘树那儿找了两天,终于找到了这同心锁,上面正刻着国公爷和那,和那贱人的名字。” 宋氏颤抖接过,垂头去看,不敢相信地喃喃,“真,真的吗?不会是误会了,或,或是有人陷害……” “不会的,夫人,奴婢爹怕人使坏,特意使钱问了寺里的大和尚,这种绑着黄带子的同心锁,是二十年前出的样式。” 国公爷和那个‘元娘’,已经永结同心二十年了。 容翠哽咽着道:“夫人,这同心锁是夫妻样式的。” “他们是二十年的夫妻?那我算什么?”宋氏面如金纸,心像被刀割般,仰面就倒。 “夫人!”容翠惊声。 柳长安也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前,垫到宋氏身下,口中连声劝道:“夫人,您没事吧?国公爷已经这样了同,你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长,长……”宋氏朱唇颤抖,许久,许久,缓过神来,身体僵硬地爬起来,跪坐在地上。 她潸然泪下地自嘲道:“长安,好孩子,真是让你看笑话了。” “我,我……” “夫人,不是的,奴婢怎么能笑话您呢?您一片真心为国公爷,为府里~” 宋氏嫁进宁国公府十九年了,从圆脸羞涩的十五岁小姑娘,成为柔软善良的贵夫人,她把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交付给柳国公,奉献给这个家。 柳国公在府外另有一个家。 他把那个叫元娘的女子,当做他的妻。 “不是笑话?我又是什么呢?”宋氏喃喃,泪如滚珠。 “夫人,要不然,在往深里查查吧?说不定有误会呢?”容翠看着夫人悲痛的模样,忍不住心存幻想。 夫人和国公爷,结缡十九年,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又有三个孩子,夫人也不是那等嫉妒成性的,府里就有莱姨娘。 “或许是重名儿?” “这……”宋氏眼里浮出希望。 柳长安半跪扶着她,神情苦涩。 元娘是什么身份?她不知道,但她晓得,前世,自从宋氏娘家承恩公府抄家后,府里就进了一位‘元夫人’。 她没有名分,不知来历,却是柳国公府人人都不敢惹的人物,柳文柏唤她‘母亲’,莱姨娘称呼她‘太太’。 国公府样样以元娘为尊。 宋氏这个正经主母,却是‘卧病在床‘,柳国公把她养在戏子住的芳华阁里,谁都见不着她。 直到后来,柳清如和太子的婚事订下,宋氏消无声息的病逝,柳国公却没有迎娶元娘,反倒是扶正了莱姨娘。 “夫人,国公爷不接那女人进府,奴婢猜想,是不是她的身份有些什么说道……”柳长安小声道:“奴婢的爹是外院管事,能在京城四处行走。” “让奴婢的爹去查查吧,他比旁人来得方便。” 容翠的爹是内院伺候的,不好随意出府。 宋氏怔怔出神,心里也早想过,元娘或许是瘦马女妓。 “查,那便查查吧~”她沙哑说着,喉头一片干涩咸腥。 十九年的夫妻恩爱,就像海边堆垒的海堡,无需大风大浪,仅仅微风扬波,浅浅浮过。 就轰然倒塌了。 —— 柳长安领命,出府去跟柳来顺交代,花园里,柳文瑞远远看见她的背影,追了两步没追上。 “狗崽子,跑得到是快。” 他沉脸,骂骂咧咧的回头。 迎头撞上了莱姨娘。 “好狗不挡路,给本少爷滚!”柳文瑞斥骂,抬脚就踹。 他是纨绔脾性,外表风流潇洒,内秉暴虐成性,气极了谁都敢打,亲爹的姨娘,区区一个小妾,他全然不在意。 “二少爷息怒!”莱姨娘急急避开,脸上浮出怒意,又瞬间收敛,她垂眉,卑微道:“您怎么这样大的火气?” “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敢惹您?” “一条以为自己是人的猫狗玩意儿。”柳文瑞恼怒,满面冰冷。 莱姨娘眸光微转,“猫狗玩意儿?您说的,可是夫人身边的柳长安?” “你知道她?” “那是自然,她啊,性子桀骜,目中无尘,晌午那会儿,妾身替大小姐给她赔不是,她都不屑一顾呢。” 莱姨娘叹声,刻意道:“真是傲得没边儿了。” 第13章 一百板子,打死了算本少爷的 莱姨娘柔声细语地埋怨。 仿佛无意闲言。 实则故意挑拨。 “清如跟柳长安道歉了?简直是荒唐,生来猪狗一样的玩意儿,她也配?”柳文瑞大喝,怒气冲冲地向前走。 好像要去打人。 谁知又突然停了,恨恨跺脚道:“母亲现在喜欢她,要是处置了,倒惹得母亲不开心。” “你告诉清如,让她耐心等等,待母亲那点慈悲劲儿散了之后,我就扒了柳长安的皮,给她出气。” “二少爷对小姐的疼爱之心,妾身明白,可惜,不晓得要等多久,倒不如……”莱姨娘顿声。 眉眼间,似有无尽未言之意。 “不如什么?”柳文瑞拧眉追问。 莱姨娘便笑道:“柳长安有夫人护着,处置不得,但她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总有爹娘老子,弟弟妹妹吧。” “若是她的家人因她受苦,她怕是要悔断肠子了。” “这!”柳文瑞挑眉,若有所思转着扇子,片刻,突地一笑,“有点意思啊。” —— 时光苒苒,转眼半个月过去。 今日,是柳清如十六岁的生辰,宋氏亲自操持,替她备下小宴。 府里国公爷、两位少爷也请了假,早早回来参宴。 荣喜院里摆下酒席,柳清如趴在莱老夫人怀里,“祖母,我娘好坏啊,本来我十六岁生辰,爹要给我大办来着,偏偏娘不让!” “咱们府里都说她宽容善良,怜贫惜弱,我看可不是,她啊,就对着那些奴婢下人慈爱,到把我这个亲生女儿给闪到一边去了。” 她哼声,边诉委屈边撒娇。 柳长安站在宋氏身后,一双杏眼冷冷凝视。 柳清如永远都是这样,用娇纵俏皮的语气,说着恶意满满的话,把人害得苦不堪言,万劫不复,她却委屈得不行,口口声声道‘无意’。 柳文柏等人还要说:她是天真可爱,想不到那么多,是柳长安居心叵测,自己眼脏,看别人也是脏的。 “哎啊,我的宝儿。”莱老太太揽着柳清如,声声哄她,“咱们家的宝贝孩儿,真是遭罪了。”随后,又转头,横眉冷对地骂着,“宋氏,你给柳家做媳妇也十几年了,往日,老身手把手教你要有主母威仪。” “相夫教子,威严御下,你怎么就是记不住,一味地软弱,哪有大家主妇的样子?” 这话说得极重。 婆母指责,宋氏赶紧起身跪下,“母亲息怒,是儿媳不好。” “你知道不好,倒是改啊,口头说得好听,每每却要委屈我的清儿。”莱老太太敲着拐杖,不屑道:“你啊,还是承恩公府的姑娘呢,连孩子都照顾不好。” “真是,什么家教!” 宋氏身子打颤,嘴角弥漫苦涩,想辩解,又口拙不知说什么好。 柳清如仰着下巴,娇俏笑着,眉眼得意。 莱老太太又问,“那个叫柳长安的丫头呢?” “奴婢在。”柳长安心里一悸,双手握拳,从宋氏身后站出,尚且不曾跪下。 莱老太太脸上露出鄙夷,轻飘飘的打量她,啧啧道:“长的人模人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妄言惑主,眼大心空,滚下去,这里是你配待的?” 柳长安脸颊羞的滚烫。 前世永远看不起她,把她视做尘埃,视做柳家耻辱的祖母,跟眼前的莱老夫人重叠,她心里又羞又恼,几乎想放弃经书的计划。 但…… 为了养父母,为了旺儿! “奴婢遵命。” 她咬唇,忍着羞耻退下。 临出正屋前,她看见宋氏直挺挺的跪着,柳清如偎在莱老太太怀里,笑的花枝乱颤。 柳国公和柳文柏一脸疼爱的看着她,没人替宋氏求情。 柳长安心里悲凉,双手冰冷,半晌,苦笑一声,转身离开,她来到正院外面,抄手立在树荫下,目光茫然地呆呆站着。 石子路上,柳文瑞和柳旺儿的身影出现,他们往正院方向走来,行至半路,柳长安眼睁睁看见,柳文瑞抬腿绊了旺儿一下。 ‘啪!’ 柳旺儿摔倒,手里捧的盒子砸到地上,整个翻开,里面的玉镯摔成三折。 “狗奴才,这是我精心给清如挑的生辰礼,足足花了我三千两,卖了你一百个也赔不起!” 柳文瑞恙怒,一个窝心脚踹过去。 “啊!”柳旺儿被踹翻在地上,疼得蜷缩起身子。 “自大妄为,给脸不要脸,来人,把他给我压到二门口,狠狠打一百板子!” 柳文瑞指桑骂槐,觉得心里出了口恶气。 “带走,马上带走,今儿小爷让这些狗奴才知道知道,谁才是主子!” “是!”小厮领命,抬起柳旺儿就走。 事情发生的太快了,柳长安猝不及防。 “一百板子?” 前世旺儿就是被打了板子,腿残身废,凄苦而死,今生,巫蛊之事尚未发生,柳文瑞怎么突然发难? 难道是? “是我,柳文瑞因为我迁怒旺儿了!”她自语,旋即反应过来,心里又慌又怕,她急忙从怀里掏出萧绰给的玉佩,塞到守门的桂圆手里,“你拿着这个去春梨院,求见太子,就说柳长安有事请他了……” 说罢,转身往二门口飞快地跑。 —— 宁国公府,二门口。 柳旺儿被七手八脚地扒了裤子,按趴在条凳上。 他捂着疼痛的胸口,清秀脸庞昂着,茫然无措地瞧着柳文瑞。 “二少爷,奴不是故意摔碎大小姐的生辰礼,是有人绊了奴,奴才摔跤的,求二少爷明鉴……”柳旺儿祈求,双眼清澄。 他还觉得柳文瑞是个好主子,不会冤枉他,解释清楚了,就会替他做主。 “现在还跟本少爷求情,没见过你这么憨蠢的!”柳文瑞嗤笑,抬腿踢向凳子。 他调教了十几年,天真单纯的小书童,本来想着在养两年,跟好友们把玩把玩,没想到白白葬送了。 真有些可惜。 “哎啊!” 柳顺儿被踹下来,胸口疼得他眼前发黑。 柳文瑞脸色蓦然冷了,厉声道:“打,狠狠地打。” 留着玩是泄火,是舒坦,今儿死了,能看见柳长安悔不当初,痛不欲生的模样,同样是痛快。 也不差什么。 “是,二少爷。” 几个粗壮家丁闻言,挟着柳旺儿放到条凳上,又有人拿来四指宽,三指厚,浸了桐油的板子,高高举起。 板子夹着风声,冲着柳旺儿的腰背砸下。 “住手!” 柳长安冲过来,声嘶力竭。 第14章 你躲好了,给孤看着 打板子也分轻重,对着屁股打,皮肉之伤,养养就好了。 可眼下小厮们打柳旺儿,明晃晃狠狠砸向腰脊,那里的骨头打断,就是瘫痪一辈子的命。 好狠! 柳文瑞好狠的心肠,几句言语冲突,他竟然就想要旺儿的命。 这就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这样歹毒,又令人作呕。 柳长安咬牙,掩住眼里的鄙夷,“二少爷,律法有云,勋贵官员各府,不得私设公堂,私囚刑罚,奴婢的弟弟,就算有天大的罪过,也得送至官府。” “怎能说打就打呢。” 夏国开国皇帝,是下九流出身,深知百姓疾苦,颁下法令,凡民者,无论贫贱,罪者当入公堂,皇亲国戚、勋贵官员,都不得私自审问殴打。 违者,当与庶民同罪。 粗壮家丁们举着板子迟疑不定。 执掌人命的快意被打断,柳文瑞心里的暴虐浮现,怒火高涨,他厉声喝道:“王法?” “十两银子就能买来的贱婢,你跟我本少爷提王法?” 他急步上前,揪住柳长安的领子,用力甩出。 柳长安狼狈后退,艰难站定。 被她拦住的柳旺儿露出身子,他还趴在条凳上,清秀小脸交叠着胆怯、恐怕、茫然和…… 一点点信任。 他看着柳文瑞的眼神,依然充斥着信任。 “小东西,本想养着做娈童的,谁让你摊上了刁奴姐姐?”柳文瑞暴声,抬脚把柳文瑞从凳子上踹下来,狞笑道:“今儿,本少爷就让你们知道!” “什么叫王法?” “本少爷就是王法。” 亲生哥哥,一口一个‘贱婢’,一口一个‘刁奴’,就算柳长安从未期待过他的亲情,心里也冷透了。 贱婢!贱婢!上辈子,她无数次从柳家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伺候过歌姬,倒过夜香的下贱东西。 这仿佛是刻在她身上的印子,挖骨削肉都抹不掉。 柳长安脸色煞白,胃里翻腾得想吐,她咬唇压住,“二少爷,不提王法,今日也是大小姐的寿辰。” “若是见血,未免不吉利。” “请二少爷细思。” 她语气放软。 为了救弟弟,她不怕低头。 “没什么,刁奴摔坏了我的生辰礼,二哥惩治他,也是替我出气,我不介意啊。”娇气的声音响起。 柳清如一袭洋红衣裳,带着侍从,大摇大摆由远而近,恶意满满的眼神投射过来。 她一脸好奇的笑道:“打吧打吧,我正好看看打板子是什么样的?” “我还没见过呢。” “把这贱婢拉开,给本少爷打!”柳文瑞狠狠挥扇。 粗壮家丁们慢吞吞去拽柳长安。 柳长安的目光陡然尖锐起来,她谨慎后退,拉着弟弟站起来,心里盘算着,闯出二门,跑到前院去。 柳清如生辰,柳国公请了同僚过来饮宴,把事情闹大,人尽皆知,柳国公自然会制止,免得有御史参他‘治家不严,私设刑囚’。 “二少爷,可别叫奴婢鱼死网破!” “网?哈哈,少爷我是天,是盖着你的,让你永世翻不得身的天!” 柳文瑞冷声。 突地…… “天?一国公府的少爷,就是大夏的天了?” 冷冽声线传来,瞬间,二门口一片寂静。 青石路尽头,萧绰身影出现,狭长的烟灰眸子轻飘飘地扫过来。 似怒似笑。 他淡淡看着柳长安像个被逼到绝路的幼虎,挥舞着细细的爪子,妄图吓唬住豺狼,那股虚张声势的劲儿,让他觉得…… 有点意思。 他的唇角,微微勾出抹弧度。 柳长安见他来了,紧绷的心弦蓦然放松,盈盈杏眼垂下,拉着柳旺儿,快步走到他身后。 “太子爷!” “躲好了,看着!” 萧绰淡笑,旋即,烟眸扫过,睥睨冷冽。 “柳文瑞,你是王法?” “我,我……”柳文瑞愕然,脑子一片空白,背后浸出冷汗,又惧又怕之间,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太子表哥,我,我是胡说的,您,您别往心里去!” 不学无术的纨绔,惯来欺软怕硬,哪有什么风骨? 柳长安和柳旺儿,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面对太子…… 萧绰扬眉,声音淡漠,“孤身为太子,都代表不了王法,你,胆量不小。” “太子爷!”柳文瑞五体投地地跪着,两股颤颤,几不成声,“表哥,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就随口说说,看在我娘的份儿,您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他爬过来,想要抱萧绰的腿。 萧绰眉眼一冷,“滚!” “我滚我滚!” 柳文瑞如蒙天恩,连妹妹都不顾,转身狼狈跑了。 柳清如愕然,“二哥……” 萧绰目光一转,“你也滚!” “表,表哥!”柳清如身体一颤,一句不敢多说,灰溜溜地跑了。 —— 柳长安带着弟弟,跟太子回到春梨院。 姐弟俩被刘嬷嬷安顿在后罩房的小屋儿,柳旺儿挨了窝心脚,胸口一直发闷,刘嬷嬷又特意给他叫了府医,诊脉熬药。 “旺儿,药一会儿就好,喝完就没事了!” 柳长安握着弟弟的手,柔声安慰他。 柳旺儿靠着床头,表情懵懵的,泪水却顺着脸颊,无声地滴落下来。 “旺儿?是疼了吗?”柳长安问他。 柳旺儿把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问,“大姐,二少爷他,他真的想要打死我吗?” “因为我摔了生辰礼,可真的有人绊了我。” 他六岁进府给柳文瑞当书童,跟他相处的时间,比家人都长。 他一心一意把柳文瑞当成主人崇敬,当成兄长那样依靠,结果…… “旺儿,是我得罪了柳文瑞,他迁怒你,用害你来报复我,是他绊倒了你,那个镯子,我也捡回来了!” 柳长安拿出镯子,递给弟弟,“你看看这断口的茬儿,它早就碎了,根本不是你摔的。”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说?”柳旺儿蓦然抬头,眼眶通红。 柳长安苦笑,“他就是要害你,我说了有什么用?谁会听啊!” 柳旺儿垂头不说话了。 好半晌,他狠狠抽了口气,捂着脑袋哭出声来,“大姐,我不相信二少爷会害我,他不是那样的人,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你真是被柳文瑞摆弄傻了,旺儿,我的傻弟弟……” 柳长安眼眶一下湿了,心疼地想劝,门突然被打开,刘嬷嬷扬声道:“柳长安,太子召见你。” “快来吧。” 第15章 孤念你痴心机灵 “奴婢,奴婢马上来。” 太子召见,柳长安不敢怠慢,伸手抹了把泪,她叮嘱柳旺儿,“你好好在这儿待着,大姐回来在跟你说。” 柳旺儿失神地点头。 柳长安起身,跟着刘嬷嬷往正屋走,边走边想着。 旺儿被柳文瑞摆弄八年,性格已经定了,想把他掰回来就不能急,要一步一步来,如今最关键的,旺儿不能在进府伺候。 柳文瑞那么残暴,旺儿回去,就是羊入虎口。 但是,但是,莱姨娘到底什么时候出手啊?会像前世一样吗?还是她会放弃…… 柳长安胡思乱想着,跟着刘嬷嬷进了正屋,眸儿轻抬,入目是萧绰站在她身侧,离她极近。 “啊!”柳长安吓得轻呼,旋即又赶紧弯膝,想要下拜,“奴婢见过太子。” 萧绰大手握住她的玉腕。 骨节分明的手钳着她,炙热的温度烫得柳长安心里一慌,她本能想抽手。 萧绰握的更紧了,烟眸微沉,“挣扎什么?怕孤吗?” “怕又为何要求孤?” 屋里伺候的下人,齐刷刷的下跪。 柳长安心脏狂跳,萧绰喜怒无常,动辄翻脸的性格,人尽皆知。 前一刻,谈笑风声,下一刻,人头落地。 “太子爷,奴婢不是怕,是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柳长安屏住呼吸,压下心里的羞涩和恐惧。 她垂下眉儿,心想:上回遇见太子时,她神情恐惧,太子也不高兴了。 他,他是不喜欢别人怕他吗? 柳长安想起温泉里,撞见他沐浴时的场景,脸颊泛出红晕,“太子爷上回救了奴婢的命,今日,又解救奴婢弟弟与水火之中。” “奴婢感激之心,如烛火对明月,崇敬向往之意,无法表达。” 她轻声,语出真挚。 惶恐得不知所措了?还是因为孤的触碰激动? 萧绰线条完美的薄唇,勾出抹绝色的弧度,烟眸打量柳长安,他那喜怒无常的劲儿退下去,“算你不傻,知道紧急关头,让人来找孤。” “拿好了。” 念在她痴心机灵,萧绰松开手,把玉佩扔了回去。 “多谢太子爷!” 柳长安茫然,不晓得太子为什么又高兴了? 许是觉得她忠心,所以又把玉佩给她,还愿意做她靠山? 小姑娘面上闪过雀跃。 “孤称赞了你,这么高兴吗?”萧绰沉声。 他的看法,如此重要? 柳长安重重点头,兴奋的脸儿红红的。 柳文瑞是少爷主子,他要是非要找柳家麻烦,柳长安绝对敌不过,但若得太子相助一、二。 她就不怕了。 柳长安杏眼盈盈,满是热诚地看着太子。 “倒是真挚。”萧绰矜持颔首,转身回到大桌后坐下,看着像是要处置政务了,口中却道:“柳文瑞之事,你不必在意,孤自会派人处理。” “若在遇事,就来寻孤吧。” “懂了吗?” 柳长安咬唇点头。 萧绰没瞧见,蹙眉唤她的名儿,“柳长安?” “奴婢听,听懂了。” 柳长安怕他又莫名翻脸,赶紧应声。 “退下吧。”萧绰挥手。 柳长安赶紧弯弯膝盖,恭敬退下。 她回到后罩房,彼时,柳旺儿已经喝完药睡着了,柳长安决定把他送回聚宁巷子柳家。 春梨院是太子的住所,弟弟睡在这里,总是不合规矩。 “你一个小姑娘,哪里支撑得了他?我派人去送吧。”刘嬷嬷心疼她,叫来仆人,把柳旺儿抱起来,送进马车里。 “你把地址告诉老马,他会把人妥善送回去的。” “多谢嬷嬷。” 柳长安连忙道谢,转头跟赶车的师傅交代几句,随后,目送马车离开,她告辞回到荣喜院外等候宋氏。 谁知道,刚刚站住,就看见莱姨娘袅袅婷婷走来,看见她就蹙着眉,开口指责道:“长安姑娘,妾听说,你为了你弟弟,顶撞了大小姐和二少爷?” “真真的,你弟弟是二少爷的书童,他是贱籍奴才,主子要打要骂,那是应当的,更何况他犯了大错,摔了大小姐的生辰礼,杀了他都不为过,挨几板子,已是二少爷宽容,你居然还敢犯上?” “姨娘好灵聪的耳目。”柳长安抿唇,听着莱姨娘把旺儿贬进泥里,没忍住讽了一句,“您口口声声,贱籍奴才,但……” “您别忘了,姨娘也就是半个主子。” “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谁比谁高贵半分?” “你……”莱姨娘惯来虚伪的温柔面庞一僵,柳眉倒竖,想要骂人,然而,不晓得想到什么,竟硬生生忍下来了。 “长安姑娘,你也不必这样傲气,哪怕你心比天高,终归身为下贱。” “生来是奴,终生是奴,这辈子也翻不了身。” 她冷声嗤笑。 柳长安眼眶一下红了,她生来是奴的原因,就是莱氏啊! 是莱氏把她换了,否则,宁国公府的大小姐,明明应该是她! “我也是一心为姑娘着想,怕你心气太高,所以屡次指点你,你不领情,那就算了……”莱姨娘冷笑,心里有些遗憾。 本来,她是打算利用柳文瑞把柳旺儿打死打残,乱了柳家人的心神,再拿巫蛊之事谋算,量他们心慌意乱之间,也无法辩解,结果,柳旺儿生生被救走,破了她的局。 哎,也罢。 万事难有齐全,还是尽快安排,免得出了差错。 莱姨娘哼声转身走了。 柳长安冷冷看着她的背影,静候到宴会结束,她扶着满脸疲惫的宋氏回到正屋,自去歇息了。 —— 次日,柳长安请假回了聚宁巷子柳家,先是叮嘱弟弟好好养伤,狠劝了他一通,又不着痕迹的,把前世柳国公心爱之人元娘的消息,告诉了柳来顺。 让他尽快查清。 柳旺儿闷闷地不言语。 柳来顺倒是应得痛快,说了会去查。 柳长安又匆匆回到府里,时间那么静静的过了几日,这一天,宋氏带她和容翠去看太子,姨侄俩有话要说。 她和容翠被安排在后罩房吃茶,突地,门外有个长脸单眼皮,穿青色比甲的姑娘走进来,“我是荣喜院里的玻璃,谁是柳长安?” “老太太传话叫你,快跟我走吧。” 第16章 她不会家破人亡了 莱老太太召见,柳长安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她替换巫蛊之术的经书被发现了。 莱姨娘动手了? 她掌心微湿,急忙起身,“容翠姐姐,长安失礼要先走了!” “快去吧,别耽误了!”容翠赶紧挥手。 柳长安跟着荣喜院的丫鬟离开了。 容翠看着她们的背影,心里莫名觉得不安,思量半晌,去找了刘嬷嬷,把事情一说。 刘嬷嬷惊讶,左思右想,没敢瞒着,禀报太子去了。 彼时。 柳长安踏步走进荣喜院正院。 屋里,莱老太太坐在贵妃榻里,柳清如趴在她膝前,娇美面容沉着,莱姨娘垂着头儿,看不清表情。 屋子中央,她的养父母跪在那儿。 莱老太太手里拿着本佛经。 “奴婢见过老太太,老太太万福金安。”柳长安敛身,曲膝跪地。 裙摆铺开。 莱老太太居高临下看着她,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免礼。 柳长安缓缓起身,后背渗出冷汗来。 “今日召了你爹娘来回话,聊起你来,你娘说你是个爱读书的,会念会写,能书一笔柳体,还跟佛有缘?”莱老太太像是无意,闲谈般聊起,“可有此事?” 时下女子,高门贵妇多有文采,但奴婢下人却九成九都不认字儿,宫女都是如此。 柳长安一个粗使,略认得百十字,就是罕见了,更何况书笔柳体?还要会念佛经? “回老太太的话,是奴婢母亲谬赞了,奴婢不过是读过几十本经书而已。” 柳长安心里狂跳,面上却没动声色,很是沉稳。 “嗯,几十本,倒是不少了,可会消灾平安经?”莱老太太又问。 消灾平安经,又叫‘观音菩萨平安经’,‘观自在菩萨心经’。 “奴婢会的。” “背来听听!” “是!”柳长安柳眉微颤,也没问什么,袅袅细语轻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二百多字的心经,转眼背完。 “那写来看看!”莱老太太挥手。 容长脸的丫鬟马上端着笔墨上前。 柳长安提笔书写,片刻,挥笔成就,容长脸的丫鬟接过递上去。 莱老太太看着那字,眉眼带出抹笑意。 她身边,柳清如嘴角下垂,一脸不满,莱姨娘猛然抬头,眼底掩饰不住的恼意,像滔天的巨浪般,阵阵袭来。 “老太太,小女年纪小,就爱显摆,做事也不跟家里商量……”柳艾氏虚笑着打圆场。 面上替女儿缓和,心里实在是忐忑。 不知道女儿的主意能不能成?前次,大小姐生辰宴,女儿还挨了老太太喧骂,如今,如今…… “哈哈哈,青梅,你的女儿真是忠心,我险些误会了她!”莱老太太突地笑了起来,抬手招呼柳长安,“好孩子,真是孝顺得很,过来让我瞧瞧。” “你们也别跪着了,快起身吧。” 她又对柳艾氏说。 “是,老太太!” 柳艾氏闻言,狠狠松了口气,扶着柳来顺起身。 夫妻俩对望一眼,女儿的计划成了。 柳长安也默默走到贵妃榻前。 “好孩子,我今儿得了个信,说是你因着我骂了你,恨我老太婆,要行蛊惑之术害我,我就让人查了查……” 莱老太太拍着柳长安的手,感慨道:“我本觉得,这是真的,没成想到是拿到了个。” 说罢,她招手。 身后丫鬟用托盘呈上了厚厚的黄纸。 正是柳长安忍着指尖之痛,混着鲜血抄出的‘平安经’,她每日不停,夜夜抄到五更。 整整抄了399遍,十万余字。 柳来顺又拿去做旧,让纸张呈现自然老旧的模样。 “好孩子,你这是抄了多久啊?” 莱老太太摸着经文,感慨不已。 柳长安手心全是冷汗,眼前被泪遮得迷糊。 成了。 巫蛊之事过去了,她的父母不会被卖,旺儿不会死,三喜不用受罪,她也不用去倒夜香。 她,她,她不会家破人亡了。 “从奴婢十来岁开始,也有四、五年了。”柳长安轻声。 “怎么想起给我抄这个?”莱老太太好奇。 柳长安就恭敬的道:“老太太怕是忘了,几年前,奴婢的弟弟夜起惊风,治了许久都治不好,是老太太赐下偏方,奴婢弟弟才得以活命。” “奴婢全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老太太,只能抄些佛经,供在佛前,日日夜夜烧香祈祷,求老太太福寿双全,长命百岁。” “本来,这事儿从没打算让老太太知道的,到跟邀功似的。” 柳长安垂脸儿,做出羞涩模样。 “做了好事,就该邀功的,怎么不能邀了?”莱老太太大笑,又叹道:“你弟弟治病的事儿,我都忘了,难为你记得。” “青梅,你家真是养了个记恩的好孩子啊!” “不敢当老太太的夸,都是应当的。”柳艾氏连忙推辞。 柳长安不好意思的咬唇,心里暗讽:你自然不记得了,当初旺儿惊撅时,是宋氏帮忙请医问药,你讽刺宋氏跟奴仆为伍,随口说了治畜生的偏方,宋氏派人四处打听,找来了人用的药,旺儿才好的。 但莱老太太好大功喜,信佛信因果,耳根子又软,却是可以利用的。 “青梅,长安,你们母女俩对我这老婆子一片忠心,默默替我祈福这么多年,我若不赏,到坏了人心。” “你们想要个什么?” 莱老太太本来挺厌恶柳长安,觉得她轻狂自大,妖里妖气。 可如今,这番布置下来,她厌恶之心,不知不觉得消散,反到喜欢起来。 “奴才家不过做了些份内之事,不敢讨老太太的赏。”柳来顺惯例推脱。 莱老太太装做生气,“必要赏的,你家这样忠心的都不赏,不是显得我老婆子吝啬?” 柳艾氏连连摆手。 又是几番推辞。 柳长安紧张的屏着呼吸,见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到了这个地步,她强掩激动的小声道:“爹,娘,老太太想赏,咱们一再推辞,到是不美了。” “到不如……” “请老太太给个恩典。” “什么恩典?”莱老太太好奇的问。 柳长安深深吸气,颤声说道:“老太太,奴婢弟弟从小身子弱,伺候在主子身边怕是不妥,他又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奴婢父母指着他养老呢,所以,奴婢求老太太开恩,放了他的良籍……” 第19章 总算没白重生一场 莱姨娘的主意,让柳文瑞和柳清如眼睛一亮。 “对,我们去找大哥,大哥最厉害了,肯定能替我出气!” 柳清如抹着眼泪,兴冲冲地往外跑。 柳文瑞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却也跟着走了。 两人来到修善堂,却是扑了空,柳文柏的小厮说:“大少爷去承恩公府进学了,怕是得几天能回来,二少爷和小姐要是有急事,可以出府去找。“ 柳清如扭脸嫌弃,“我不要,外祖那个老古板,见面就说我没女孩儿样子,我可不想去听他教训。” “二哥,你去呗。” 柳文瑞挥着扇子,也是一脸的烦。 大舅看见他,就让他好好读书,莫要寻花问柳,几个表兄表弟也都是无趣之人,花银子请他们去青楼见世面,他们居然甩袖就走。 迂腐至极。 “我不去,你急你去,我不耐烦看他们的老脸,还是等大哥休沐回来吧。”他摇头,转身就走。 “你!”柳清如气得跺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回院了。 —— 正院里,柳来顺和柳艾氏留下帮宋氏调查内鬼,柳长安出了府。 回到聚宁巷子的柳家,进得院门,她一眼看见柳三喜正站在小板凳上,冷着脸儿炒菜。 柳旺儿垂脸蹲着,往灶炕里填柴。 前世躺在床上,半个身子都烂了的弟弟,跟眼前垂着脸儿的身影重叠,柳长安眉梢眼角,不由带出舒缓之意。 弟弟还活着,她总算没白重生一场。 “谁惹我们家小三喜生气了,告诉大姐,大姐替你出气!”柳长安来到妹妹身边,伸手捏她的小脸儿。 软的。 活的。 她的家人,这样生气勃勃,神采飞扬。 真好啊。 “家里就我和二哥,自然是他惹我了。”柳三喜站在灶台前,小圆脸鼓着,像没偷着灯油小老鼠,居高临下地看着柳旺儿。 没好气地道:“大姐,你忍疼抄了那么久的经书,好不容易帮他脱籍,他拿到良民籍时,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柳长安柳眉微蹙,杏眼盈盈。 “他居然说,他要去给二少爷磕头拜别。”柳三喜把菜抄得‘哐哐’直响,“人家二少爷赏他一百板子,是要把他打死的,他还上赶着往前凑。” “不长记性!” 柳旺儿瑟缩一下,清秀小脸一下白了。 “三喜……” 他嚅嚅想说什么。 ‘哐’! 柳三喜用铲子拍了一下锅沿儿。 柳旺儿吓得一哆嗦,垂头不说话了。 柳长安沉默了,静静看着他们两个,半晌,伸手推了把柳旺儿,“你先进屋去吧。” 柳旺儿乖巧点头,怯怯看着柳三喜一眼,小声道:“大姐,你帮我哄哄三喜,我不是故意惹她生气的。” 说完,一步一回头地进屋了。 柳长安这才看向妹妹,温声问,“怎么?真恼了?” “那是自然,二哥笨死了,在二少爷那儿受委屈也不回家说!”柳三喜狠狠抹了把脸,像炒柳文瑞似的,狠狠炒锅里的菜。 “早知道他在二少爷那里,天天挨打挨骂,我们就,就……” “就怎么样?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他们全家,柳来顺、柳艾氏、她和三喜的身契,都在宋氏那儿,仅有柳旺儿,因为做了柳文瑞的书童,身契被他拿走了。 柳长安垂眸,突然低声,“三喜,放籍的机会,我给了旺儿,你是不是心里难受了?” 放籍啊,谁不想呢? 因为巫蛊之事,被打个半死卖出去的养父母,他们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啊? 奴籍。 她被叫了半辈子‘贱婢’,被父亲,被祖母,被亲哥哥,被世人辱骂时,头都不敢抬,想反驳都没有底气。 因为她是个奴婢。 奴籍,柳长安做梦都想销了,可是,机会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时,她给了柳旺儿。 不是不心疼三喜,不是想要赎罪,宁肯委屈自己,也要成全弟弟,而是,而是…… 旺儿死了。 留在国公府里,旺儿就要死了。 “三喜,大姐会在找机会,把你放籍的,你在等等,在等等!”柳长安眼眶发热。 柳三喜炒菜的手僵了僵,半晌,小嘴瘪了瘪,“二哥脱籍,要说我不羡慕,那是骗你的,我也想得自由,想出去闯荡闯荡,但是……” “算了,我不跟二哥争。” “他那个软性子,挨打都不肯吭声,不放他的籍,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被二少爷整治死了。” “我的话!”她仰起下巴,小眼睛努力瞪圆,拍着胸膛道:“我以后自然会立功,得主子夫人恩典放籍的。” “嗯,大姐信你。” 记忆里憔悴颓废的妹妹,被眼前神采飞扬的小女孩代替,柳长安眼眶微湿,重重点头。 柳三喜却不好意思了,她别开脸儿催促,“菜马上就抄得了,你先回屋劝劝二哥,劝好了咱们好吃饭。” “唉。” 柳长安应声,转身进屋劝弟弟去了。 听亲姐姐的劝,柳旺儿暂时打消了去拜谢二少爷的念头,仅是在柳文瑞出门时,远远给他磕了个头。 随后,就被柳艾氏送到附近的穷秀才那儿读书了。 柳长安始终记得,柳文瑞说过,旺儿有读书的天赋。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五天过去。 柳来顺那边出结果。 “元娘的消息打听出来了。”他匆匆回家,脸上的表情严肃又恐惧,“她有问题。” 柳长安急急问了,匆忙他进了公府。 —— 正院。 府里婆子正在向宋氏报账,“夫人,昨儿国公爷从账房支走了一两千银子,那是您批给府里下人们置办春衣的,国公爷说有大用,给拿走了。” “外面布行过来要定钱,您看……” “这笔银子,先从我账上走吧。”宋氏听罢,淡声吩咐,“容翠,给她支银子的对牌。” 容翠拧眉,一脸不赞同,却又不好当众反驳她,只能跺脚,恨恨进内寝取了牌子递过去。 婆子们谢恩离开。 见屋里没外人了,容翠愤愤道:“夫人,国公爷对您有二心,您就别用嫁妆填府里亏空了,太不值得了。” 宋氏苦笑,没回话呢,小丫鬟禀告,“夫人,长安姐姐带着柳管事来了。” 她赶紧正色,“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 柳长安眼眶微红进来,二话没说,直接跪到地上,杏眼悲痛。 柳来顺握着拳,脸色阴沉地难看。 “长安,你哭什么?难道是查出什么了,是老爷外头那个?”宋氏坐直身体,心里充满不祥的预感。 “夫人,国公爷养在外的那个女人,名叫曲秋彤,小字元娘,是曾经的户部尚书曲正的长女,您可记得她?” 第20章 殿下怀疑长安吗? 户部尚书?曲秋彤?”宋氏愕然起身,椅子都撞翻了,她不敢相信地摇头,“不,不会的,怎么会是她呢?” “她是罪臣之女,是我爹抄了她全家,老爷,老爷怎么会养着她?” “你们查清楚了吗?” 她身子直颤,咬着牙追问。 脸色苍白如纸。 柳来顺跪着,声音闷闷的,他道:“夫人,小的查的清清楚楚,国公爷化名柳恩,在西城,永安巷买了个两进的小院,跟曲秋彤夫妻相称。” “他的邻居都说,国公爷是靖北来的商人,曲秋丹是他的夫人,两人膝下还有个儿子,生来有腿疾,养在郊外庄子里。” “他们住在永安巷子十九年了。” 宋氏愕然,“十九年?” 户部尚书曲正,曾是宁国公府二老爷柳业的师傅,二十一年前贪污修河工款,被宋氏之父承恩公宋宾参奏,当今判他死罪,全府抄家,男丁流放,女眷打入教司坊。 “居然已经那么久了,我都不知道……”她喃喃泪眼。 柳来顺垂头跪着,不敢多话。 柳长安抿唇,心里酸软着,替生母和自己不值。 二十一年前,曲家抄家,二十年前,柳国公和曲秋彤在圆坛寺系下同心锁,同年,宋氏嫁进国公府。 或许,宋氏洞房的时候,柳国公想的都是元娘! 莱姨娘不是柳国公的心头好,宋氏不是他承认的妻子,曲秋彤才是他梦里的月光,他们甚至有一个儿子。 怪不得,怪不得他从来没把抱错的女儿放在眼里! 不是心爱之人所生,又没有养过的女儿,在他眼里,约莫真的如同草芥吧。 可笑她,她居然曾经抱着幻想,觉得父亲会疼惜她,哪怕只有一点点? 柳长安长睫垂下,掩住泪水,“夫人,您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啊,国公爷和曲家人有勾结,或许,不止是儿女私情。” 前世,承恩公府抄家,就有柳家插手的影子,后来,太子二废,曲家直接平反,重回朝堂。 这里面,定然有柳国公和曲秋彤的原因。 “曲家,曾是最坚定的燕王附庸。” \"啊,对,对!\"宋氏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都顾不上哭了,她慌忙起身,抹了把眼泪,急急道:“得把这事告诉爹。” 她匆匆外行,刚走了两步,又停步摇头,“不行,一些风流事,爹不会相信的,告诉大哥他们,他们脾气太差了,怕是会直接来找国公爷,打草惊蛇。” “就外头养了个罪臣之女,没有别的证据,谁会觉得他有异心?” “夫人,可以禀告太子。”柳长安建议,“咱们承恩公府和宁国公府,都是坚定站在太子爷一边儿的,如今,国公爷找了个燕王系的罪臣之女,这里面是什么意思?咱们不晓得,太子爷定然能明白!” 反正,她早禀告过太子,国公有异心,太子会信的。 “他手下有人,也更容易调查。” “长安,你说的有道理。”宋氏重重点头,握着她的手道:“你跟我去见太子。” 柳长安应声,“是!” 随后,两人带着柳来顺离开正院,迈步去了春梨院。 萧绰接见了她们。 宋氏含羞忍辱,把柳国公跟人在外夫妻相称,那女子又是罪臣之后的事说了。 萧绰烟眸深邃,又让柳来顺上前细讲。 柳来顺不敢怠慢,把调查到的种种禀明。 萧绰烟眸微闪,长指轻抬。 角落里,暗卫领命,恭敬退下去查。 “姨母不必挂心,此事孤会处理,你等候孤的消息就是!”萧绰起身,淡声安抚。 宋氏神情苦涩凄惶。 萧绰见状,垂眸淡声,“姨母暂且等着,待孤查出一、二,再为姨母做主。” 宋氏对他忠心,不瞒家丑向他禀告,他不会让宋氏没有下场。 “多谢殿下。” 宋氏哽咽应声。 萧绰示意她和柳来顺退下。 “柳长安留下。”他淡淡。 宋氏微怔,柳来顺担忧的看着女儿。 柳长安勉强笑着,安慰他们。 宋氏带着柳来顺离开了。 屋里,萧绰和柳长安相对而立,沉默良久。 萧绰剑眉微沉,嗓音低暗。 “柳长安。” 他唤她的名。 柳长安杏眼被泪水冲洗得明亮,忐忑不安地扭着手儿,“太子爷唤奴婢何事?” “你,婢子之身,长在宁国公府,十六年少有离府,朝堂大事,燕王与孤的争斗,你倒打听得清楚?” 萧绰烟眸微暗,直视她的脸庞。 指尖微动。 他道:“二十一年前的户部贪污案,你竟然也知道?” “呃。” 直接被问到脸上了,柳长安紧张的屏住呼吸,垂头不敢看萧绰。 她知道,她有破绽。 以她的身份,她不该知道户部曲家旧事和燕王太子之争,刚刚宋氏没察觉,是心里太慌太乱了,也是相信她,但是太子…… 他问了。 怀疑她了吗? 柳长安脸色煞白,懊悔不已。 重活一回,她明明告诉自己要冷静,要沉稳,要事事周全,可是…… 好难啊,真的好难啊。 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仅靠前世在道观里听到的只言片语,苦苦支撑着。 生父包藏祸心,兄长们倨傲鄙视,莱姨娘和柳清如虎视眈眈,她就像一个提着柳枝的行路人,走在遍布虎狼的黑夜里,身后是需要她保护的年迈父母和柔弱弟妹们。 她也惶恐,也害怕,可是,为了她身后的家人,她得打起精神,做出无坚不摧的伪装。 “奴婢,我……夫人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府里一直偏向您,我,我父母也会打听,我就知道了!”柳长安咬唇喃喃,突然,脸颊被掐了一下,她恍惚回头。 入目便看见萧绰薄雾般的烟眸,弥漫着淡淡的笑意。 “是吗?” 萧绰收手沉声,居高垂头。 杏眼黯然懵忡的小姑娘,像是被群狼环绕的小奶狗,虚张生势的呲着小奶牙,眼神却带着哀求的看向自己。 萧绰一时,竟有些不忍逼问。 “你若说是,孤就不怀疑你!” 柳长安怔怔看着他薄唇边转瞬即逝的笑意,仿佛淡雾笼罩的烟眸直视着她,内里带着一点点…… 仿佛怜悯。 又似温柔。 第21章 奴婢所思所想,尽是殿下 被这样的目光凝视着,一瞬间,柳长安心口滞住,泪珠盈盈冲破眼眶。 萧绰无意中流露出的怜悯和温柔,是她两辈子都没有得到过的。 前世,她的血脉至亲都同情柳清如,怜惜她失了嫡出千金的身份,怜惜她成了庶出。 但柳长安呢?被抱错了,受尽屈辱的柳长安呢? 谁看过她一眼啊? 谁温言软语跟她说过一句,‘好孩子,你受苦了!’ “奴婢,我,我是惦记太子爷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 “曲正是燕王的外公,他家的兴衰,关乎殿下,我就四处打听了,燕王和殿下相争之事,也是这样的!” 柳长安激烈哽咽,“我全心全意,都为太子殿下,绝无任何它想,请您明鉴。” 她掀衣摆便要跪下。 萧绰伸手拦住她,薄唇微微下抿,他叹道:“果然如此。” “啊?”柳长安被带着炙热体温的大手握住腕子,不由怔怔起身,“什么?” 如此? 如此什么? “你之真心待孤,果然……” 痴情。 萧绰轻声。 若不是实在担忧他入骨,柳长安区区一个奴婢之身,何必关心二十几年前的旧事?也无需去管什么夺嫡之争? 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的身份,也不知耗费多少力量,搭进多少人情,才能把旧事打听得这么清楚? “难为你了!” 萧绰突然道。 柳长安愕然,杏核眼里盈满茫然,她抹了把眼泪,喃喃道:“为太子爷尽忠,奴婢甘之如饴,一点都不为难。” “你不错,下去领赏吧。”萧绰冷俊容颜微微动容。 混,混过去了? 怎么会的? 柳长安懵着哽咽,却没有多问,柔顺福礼,她告辞离开了。 屋子里,萧绰转身坐回大案后,修长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半晌,突然淡声道:“柳修,手伸得真长,二十几年前,就跟曲家有勾结了?” “有意思,仔细去查。” “是!” 角落里,有人沉声回应,旋即,有道黑影跃窗而出。 —— 柳长安从春梨院离开,回到正院时,宋氏正坐在床头垂泪。 十九年的恩爱夫妻是谎言就算了,偏偏,又牵扯进夺嫡之事,宋氏心里快难受死了。 眼泪一直没断过。 但…… 再痛也要接受。 眼下一时的难受,总好过日后丧命。 柳长安没有劝她,仅是站到她身边,默默陪伴着。 宋氏一夜未眠。 直到次日清晨,柳国公一脸春风得意地回府,柳长安上前替他端洗脸水时,闻到他身上阵阵扑鼻的香气。 她心里‘咯噔’一声,续而沸腾出一片怒火。 柳国公是在曲秋彤那里过夜了?顶着满身女人香味回来?他,他真是一点都没把宋氏当人看啊! “国公爷昨儿上哪去了?倒是一夜未回?”宋氏低声,眼里又悲又冷。 “同僚家里有喜事,在柳絮阁摆宴,邀请我去凑凑热闹,倒是忘了跟夫人说了!”柳国公随口道,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腰。 昨日元娘生辰,多喝了几杯,频频痴缠他,他一时兴起忘了时辰。 哎! 腰肢好酸,腿都发软了,元娘啊,这么多年了,倒是越来越缠人。 “我累得很,想要歇息了,兰娘替我宽衣。”他伸开胳膊。 宋氏是个贤惠人,平日跟柳国公相处时,从来不摆贵女架子,对他的衣、食、住、行都是亲自服侍。 然而今日! “点墨,入画,你们伺候国公爷!” 宋氏垂眸,别过脸儿。 忍住阵阵翻腾,想要作呕的胃。 她也嗅到浓郁的女儿香。 柳国公拧眉,觉得有些异常,但也没往心里去,宋氏多年的温软好脾气,已经让他形成习惯。 原配是个好说话的,随便给她个解释,她就会信。 他张开手臂,让两个丫鬟伺候着换好衣裳,便进入内寝,躺到榻里,他脑海里想着:元娘的侄儿,隐姓埋名进承恩公府,已经三年了。 如今,边关不稳,承恩公府有意派人前往,这颗棋也该动动! 嗯! 还是要打探一番! “兰娘,你别看帐本了,仔细看坏了眼睛,过来陪为夫坐一会儿,我昨日被灌了许多酒,头疼的厉害呢。” 柳国公叹声,双眼直直凝视着宋氏。 那里面的情意和委屈,袭卷而来,隐隐听着,还有些跟爱妻撒娇的意思。 好生恶心。 真不想承认这样的人,居然是她的亲生父亲!! 柳长安敛身,眼睁睁看着宋氏万般无奈,坐到床头,又被柳国公握住了手。 她指尖掐住掌心,感觉到一阵痛疼。 “退下去吧,不用你们伺候了!”柳国公的笑声传来。 柳长安咬唇,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 她不想让亲娘受欺负。 “长安。”容翠拦住她,“主子有命,咱们赶紧下去吧。” 她拽着柳长安,强行把她拉出内寝,来到背人的走廊,拧眉斥道:“我知道你心疼夫人,可是,国公爷是府里的主子,夫人都不好违背他,咱们做丫鬟的,怎么好不听令呢?” “夫人已经够难了,你别给她惹麻烦。” “一会儿,国公爷醒了,应该要用膳,你去大厨房安排吧。” “……好!”柳长安点头,深深看了正屋一眼,转身走了。 —— 去到大厨房安排下膳食,柳长安心里怪难受的,不愿呆坐着,就出了正院。 刚刚出门,走到正院后头的青石路上,就见桂圆蹦蹦跳跳地,领着个穿粉裙子,梳双丫髻的女孩儿。 “长安姐姐,原来你在这儿啊,我和迎荷姐姐找你半天了。” 桂圆远远看见柳长安,喜笑颜开地跑上前。 柳长安微微蹲身,伸手替她整理裙摆,温声道:“别跑得那么急,小心摔了。” “我没事的,长安姐姐,我平时就又跑又跳的,我娘都叫我皮猴子,不会摔的。”桂圆嘻笑,回头招手,“迎荷姐姐,你不是要找长安姐姐吗?快过来啊!” “多大姑娘了,没个稳重样子,叫叫嚷嚷得像什么?”粉裙姑娘迎荷拧眉斥了句,旋即,来到柳长安面前,似笑非笑地打量她。 “长安,你是高升了,挤到夫人院里伺候,还认得我们这些旧姐妹吗?” 第22章 这是在跟孤撒娇吗? 迎荷先声夺人。 柳长安心里‘咯噎’一声,微微握拳,“迎荷,你话说的,真是好没道理!” 她语气不咸不淡,心里却是闷闷的。 迎荷是柳清如院里的三等丫鬟,亲娘老子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人,亲哥哥是柳长柏的心腹小厮。 前世,柳长安做粗使丫鬟时,跟她共事过,后来,她家中出事,被指派去倒夜香,迎荷就来戏耍过她,还把夜香桶砸到她头上。 她被认回来,也是迎荷第一个说,她是伺候过歌姬的人。 柳长安永远都忘不了,她站在雪白的梨树下,嘴角下撇,刻薄着说出,“在那些人尽可夫的女人身边伺候过的人,身子都是臭的,哪有什么清白可言,光是我啊,就不知道看了多少回,男人半夜钻进她屋子里……” 随意几句话,就像污水临头。 柳长安百口莫辩。 人嘴两张皮,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你来做什么?”柳长姐垂眸。 “怎么?你攀上高枝儿,我这昔日的姐妹,就不能来看你了,啧啧啧,真是傲气,可怜我听说,你得罪了二少爷和大小姐,过来安慰安慰你,没成想?真是不识好人心。” 迎荷被柳长安冷淡模样噎得一愣,没好气地撂下脸子。 她不觉得自己说话刻薄难听,反倒想着,柳长安跟她一样,都是奴才秧子,天生伺候人的,她得大小姐看重,是奴才里的头儿。 柳长安不服管教。 她是大小姐的心腹,自然要效犬马之劳,替小姐出头。 “我来劝劝你!” “柳长安,你心气高儿,在小姐院里时就捻轻怕重,小姐心性好,不跟你计较,可你呢?踩着小姐攀了高枝儿,又不念旧情,真是个虎狼心性。” “你不仁,我不能不义,今儿特意过来教导你,主子就是主子,奴才一辈子都是奴才,你惹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当心全家都被提脚卖了!” “我惹他们?”柳长安怒极反笑,“不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我吗?” “惹你又怎么样?是看得起你,你这样的人品……” 迎荷高高昂起下巴的模样,跟前世嚼她舌根子的嘴脸重叠了。 柳长安心里的火,腾一下就起来了,面容沉下,冲上前抬手给了她个耳光,“你算什么东西?到我面前充上大辈了?” “我不过是看在大小姐的面上,叫你一声‘姐姐’,你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我在夫人院里伺候,我是什么样的人品?自有夫人定夺,轮到你狗仗人势,天天作耗?” “二少爷、大小姐觉得我不好,自可以禀告老太太,禀告夫人来拿我,用得着你来生事?你打量我是泥捏的,由着你欺负两下做人情,到大小姐面前卖好处!” “呸,想瞎了你的心!” 迎荷被扇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不敢置信地瞪圆眼睛。 “你敢打我?” 她暴声,瞪圆眼睛珠子要骂人。 柳长安没回答,反而轮圆了胳膊,又给了她个耳光。 ‘啪!’ 迎荷被扇得脸都肿了,满面狰狞,“你个贱婢,我跟你拼了!” 说罢,闷头往前冲。 “这,这,这是干什么?长安姐姐,迎荷姐姐,你们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架啊!”桂圆吓得小脸煞白,眼珠儿溜溜乱转。 她上前去拽迎荷的袖子,就是准备拉偏架。 不过,没等她出手呢,突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墙角拐过来,一脚踹在迎荷的腿弯儿上,‘扑通’声响,迎荷一个狗抢屎摔倒在地。 柳长安惊讶,蓦然回头。 她的眸光,撞入了宽阔的胸怀。 \"孤路过此处,听见你慷慨激昂之声,本以为又在据理力争什么?没想到,居然是跟小丫鬟吵架!\" 冷清孤淡之音传来,柳长安仰头去看,就见萧绰冷峻矜持的脸庞。 “太子爷?”柳长安喃喃,眼眶一下子红了,指着迎荷,她脱口而出,“她骂我!” “我都没招惹过她,她莫名其妙跑过来骂我,还说要卖我!” 迎荷瞠目结舌,不敢置信道:“我没有,明明是你打我!” “你不来找我,我怎么打你?” “你,你……” 萧绰的眉头微蹙。 侍卫见状,抬腿踹在迎荷脸上,‘嗷’的一声,她张嘴吐出两颗牙,满嘴的血,跪在地上叫疼。 “她欺负你,你想怎样?”萧绰看都没看她,反倒瞧着柳长安,淡声问。 柳长安被惨叫声吓得脸一白,又蓦然想起,太子爷不喜人胆怯,连忙挺起胸膛,杏眸笔直盯着萧绰的俊颜,不敢去看迎荷‘五花八门’的脸。 她喉头轻动,小声道:“我可以让她滚得远远的吗?” “可以!”萧绰轻笑,“让她滚。” “是!” 侍卫冷眼,“还不退下?” “奴,奴婢……”迎荷又惊又怕,嘴上疼得厉害,却不敢哭嚎,迷糊跪在地上,‘呯呯’磕了好几个头,随后,膝行后退几步,慌慌爬起来往外跑。 跑到拐角,她回头去看,就见柳长安站在太子爷身边,探身低语,太子爷眉眼舒展,两人相携离去。 迎荷心里惊惧怨恨至极。 “那贱婢,贱婢,我饶不了你!” 她哭着,捂脸跑过花园,直奔倚芳阁,看着柳清如,扑到她身前痛哭,“大小姐,不好了,奴婢给您丢脸!?” 柳清如正倚在贵妃榻里玩九连环呢,闻言拍着胸口,没好气地斥着,“青天白日的嚎什么?吓我一跳。” “大小姐,奴婢让柳长安给打了!” 迎荷哭着,把布满血渍的脸露出来。 “哎啊!”柳清如花容失色。 迎荷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诉,“大小姐,奴婢今日路上遇见了柳长安,好言好语跟她打招呼,闲聊时说起了您,谁知道,柳长安突然口出恶言,骂您娇纵,小气、冤枉她,奴婢气恼跟她争辩!” “她说不过奴婢就打人。” “你瞧瞧,她把奴婢打成什么样子了?” 她耍了小聪明,隐瞒下太子的存在。 柳清如勃然大怒,愤愤起身,“好个狗奴才,我没去找她的麻烦,她到来挑衅我,打狗也要看主人,她打你,就是羞辱我!” 第23章 闹柳家个家破人亡 被说成‘狗’,迎荷神情流露出股恼意,却没敢反驳,强压着不满,她连连赞同道:“对对对,大小姐说得有理。” “柳长安也不知仗了谁的势,把满府的主子都不看在眼里了。” “还能是谁?也就是我娘,里外都分不清,一味地软弱善良,偏向奴才!”柳清如恼声,甩袖子起身,愤愤向外走,“娘不管我,祖母也被柳长安给骗了,哼,我,我找爹爹给我评理去!” 迎荷脸上一喜,赶紧跟了出去。 柳清如气冲冲出院门,刚想往荣喜院路,迎面看见柳文瑞走过来,见着妹妹的第一眼,他当头就问,“咦,清如,谁给你传信了,你怎么知道大哥回来?” “这是要去找他啊?” 柳清如一怔,“我不知道啊!”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没休沐呢吗?” “刚刚啊!谁知道外祖父家怎么回事?”柳文瑞拧眉,不以为然道:“行了,反正跟咱们没关系,走走走,二哥带你去找他,好不容易抓着他回来,咱们得跟他讨个主意出来!” 说罢,揽着柳清如的肩膀,带着她往前院走。 迎荷迟疑着,犹豫片刻,追了上去。 三人很快来到了积善堂。 进得正屋,抬头去看,柳文柏正在书房里习字,他站在雕花木窗前,迎着晚霞余晖,腰背笔直,大手握笔刷刷点点。 浑圆苍劲的字体,在宣纸上浮现。 他听弟弟妹妹们抱怨,手下却不停。 许久,许久…… 直到一卷文章默完,柳文柏才放下笔,专注的神情转化成了,极端的轻蔑和不屑。 他高傲地训斥弟弟,“文瑞,你一个男儿,怎么半点正事都不做?那个姓柳的,区区一个婢女,蝼蚁般的人物,也值得你来问一回?” “还有你,清如,你是我宁国公府的千金,是天上的凤凰,那个柳,柳什么?” 柳文柏拧眉。 他把柳长安的名字给忘了。 在世子爷的思维里,区区一个奴婢,根本不配让他记住。 “她叫柳长安!”柳清如小声,懊恼嘟囔道:“大哥,我也知道她是我脚下的泥,不配跟我比,可是,娘喜欢她,祖母也被她哄了,她们都护着她。” “不是我要计较,而是她,她一点都不尊敬我,还把我的丫鬟打了。” “不信你看!” “对对对。”迎荷赶紧凑过去,高高仰起脸儿,把红肿青紫的伤口露出来。 她让人踢了好几脚,牙都掉了,看着极是狼狈不堪。 柳文柏拧眉,不屑跟迎荷交谈,反而转头看向柳文瑞,“你怎么连个丫鬟都处理不了?” “大哥,太子爷护着她啊,我也没办法。”柳文瑞满面愤愤。 扇子都顾不上挥了。 “太子是国之储君,爱惜百姓,自矜自重。”柳文柏不咸不淡,微带讽刺的冷笑,“他看不惯你自降身份,身为主子却欺压奴仆,那你让奴仆们内斗不就得了?” 柳文瑞愕然,“内斗,什么意思?” 柳清如也眼巴巴看过来。 柳文柏淡笑,“奴才的事,奴才去管,主子坐山观虎斗,看得高兴了,扔块骨头下去打赏。” “听你们言,柳家那对夫妻只有一个儿子,只要控制住了他,两个女子不值一提。” “派个搅家精嫁进他家,到时,是不孝公婆,还是打骂小姑子,无非几场热闹戏,演他个家破人亡。” “也让我们清如出出气~” 他摸了摸妹妹的头发。 以他之身份,之性情,本是不屑算计奴仆的,但是,为了哄妹妹开心,也是没有办法了。 也就是清如了,惯会撒娇讨喜,对他的脾气,换个旁人,哪怕是宋氏,他都不会费心。 至于被祸害的柳家…… 奴仆罢了,能博清如一笑,算是他们的造化! “搅家精?给柳旺儿配婚吗?”柳清如一怔,片刻反应过来,笑颜如花的拍手,“对对对,柳长安那个头等刁钻的东西,就该有个泼妇弟妹治她!” “大哥,你好厉害啊!” 柳文瑞捏着下巴,“上哪找这么个泼妇呢?” “奴婢到是有个人选!”迎荷小声说。 柳清如连声,“是谁是谁?” “是奴婢的堂姐,名叫草灯~” “是她?”柳文瑞一惊,旋即,舔了舔嘴唇,露出个别有深意的笑来。 —— 柳长安拜别萧绰,回到正院。 彼时,柳国公补完眠醒来,正跟宋氏交代,“我已经替文柏请旨,准他进国子监读书了,日后,就不用劳烦舅兄!” 宋氏的大哥,是当今届下的探花郎,柳文柏从小跟着他读书。 “我大哥教的好好的,怎么不用了,偏要进国子监?” 宋氏一悸,控制不住心里怀疑和惊恐。 若是以往,她不会觉得有什么,然而眼下,柳国公跟罪臣之女有勾结,又似乎和燕王纠缠不清。 突然让长子跟娘家脱离,她哪有可能不多想。 “是父亲下的令,你也知道,他老人家跟岳父大人较了半辈子的劲儿。”柳国公打了个哈哈,含糊过去。 事关公爹,宋氏不好多问。 柳长安更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柳国公完全没把个小丫鬟放在眼里,看都没看她一眼,用完午膳,他就离府了。 宋氏枯坐整个下午,去找长子打探消息了。 如此,时间匆匆,几天过去。 这天,轮到柳长安休沐,她早早醒来,去院里抱柴火做饭,突地,听见‘叩叩’的敲门。 “大清早的,是谁啊?” 她温声问着,打开院门。 “哎啊,柳大哥,柳嫂子,我来给你们道喜了!”头上戴着朵红花,身材胖呼呼,白嫩圆润的妇人笑着走进来。 柳长安认得她,是附近的私媒姜寡妇。 “姜婶婶,您……”怎么过来了? 她刚想问,屋里,柳来顺和柳艾氏闻声走出来,一眼看见姜氏,疑惑又客套地问,“姜媒人,你来有何贵干?” “我们喜从何来啊?” “老哥哥,老嫂子,我是来给你们家说媒的,有人相中你家旺儿了。”姜媒人笑眯眯的,一脸和善样。 她拉着柳艾氏的手,喜眉喜眼地道:“你说,这可不是天赐的巧宗吗?旺儿刚脱了籍,能自主婚嫁了,就有人托我来说媒!” “给旺儿说人家?”柳艾氏惊讶,跟丈夫对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眼里的茫然,她摆手推辞,“姜嫂子,我家旺儿才十四,他大姐还没订亲了,我们不急啊。” “咋不急呢?”姜媒婆笑容收敛,用帕子掩住撇下的嘴角,她道:“艾家妹子,我这个人脾气直,你别怪我说话爽快……” 第24章 媒婆上门,柳长安打人~ 院里,姜媒婆宽大的屁股把柳长安拿的小板凳全都盖住。 板凳四条细腿儿,被她压得‘嘎吱嘎吱’直晃悠。 她一脸推心置腹地道:“……你说的没错儿,按常理来说,一家子兄弟姐妹,就该按大小安排婚事,但你们粗不一样啊,你们是奴籍,想嫁娶,得等主子配婚。” “大姐儿才十六,谁知道那公府里的主子,什么时候想起来她,万一等个五年、八年的,不是生生把旺儿给耽误了吗?” “你们老两口子就一个儿子,等着他顶门立户呢,他早点成亲生子,孝顺你们,照顾姐姐妹妹的,难道不好吗?” “男人嘛,就得娶妻生子,才能懂事呢!” “也有道理。”柳艾氏有些心动,看了丈夫一眼,见他没反对,殷切问道:“那姜大姐你给说的是哪家啊?” “我能给你介绍差了吗?也是你们宁国公府的人,就是二房管事刘福的长孙女,叫刘草灯的,她去年放了籍,是良民了!”姜媒人道:“你们都是一个府里伺候过的,应该知道她。” “不是我夸,那女孩儿真是一等一的好人品,相貌好,脾气好,有本事,会来事,关键是性格大方敞亮,像你们这样,家里就一个儿子的,就得找个能干的儿媳妇。” “也能帮你们撑起个家啊。” “我倒是知道那女孩,记得是在二老爷院里伺候的,却没大接触过!”柳艾氏回忆着,没什么印象。 柳来顺一个外院管事,更是不知道了。 “你放心,我不会骗你的,草灯好啊,没有比她更好的了!”姜媒人一叠连声地夸。 媒人嘴,两张皮,从来没准话。 人老、实话不多,都能夸成‘人老实,话不多’,更何况她拿了草灯家五十两银子,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了。 柳艾氏和柳来顺有些意动。 柳长安却是手脚冰凉,整个人都在发颤。 她杏眼一眨不眨地睁圆,呼吸急促,脸儿都涨红了。 刘草灯?这个媒婆子,居然敢把刘草灯介绍给她弟弟?她弟弟刚脱离苦海,就要进狼窝了? “谁,谁让你来说这个媒的?”她颤声,胸口气地发疼。 “啊?这,这……”姜媒人眼珠子乱转,陪笑着道:“是草灯家……” “是二少爷吧!”刘长安冷笑。 前世,刘草灯在公府二房那里伺候时,跟二老爷不清不楚的,柳长安亲眼看见过,她跟二老爷亲嘴,后来,她觉得二老爷太老,就勾搭上了柳文瑞。 柳文瑞拿她当个玩意耍,宴请狐朋狗友的时候,经常让她伺候,后来,柳清如的身份揭露,宋氏想让柳长安认祖归宗时,她曾经公开嘲笑过:“什么千金小姐?跟我一样的人物罢了,我好歹是二少爷的通房丫鬟,名正言顺,柳长安算个甚?” “要是把她认成小姐,我第一个不服。” 她放荡蛮横,刁滑奸诈,是个一等一刁钻古怪的人,姜媒人把刘草灯介绍给旺儿,能安什么好心? 况且,刘草灯一贯眼睛长在额头上,曾放过话,要配就配府里最好的男人。 没有人指派,她哪会相中旺儿? 柳长安恼怒交加。 姜媒人一怔,她这身份,只接触过刘家人,柳文瑞哪会见她? “什么二少爷不二少爷的?柳家妹子,你们家怎么学的规矩,女孩儿也能插嘴长辈们说话了?”她撇撇嘴,脸上显出几分不悦来,“我好心好意来给你家说媒,得不着几句好,倒要遭你家女孩儿冷脸?” “呃,姜姐姐别气!”柳艾氏连忙劝。 柳长安已经冷下脸,收敛脾气,她咬着牙道:“姜婶子,我天生一副冷脸,不是冲你,倒是亲事,就算了吧,我家旺儿岁数太小了,家父家母准备让他读书。” “功名没成之前,不说亲事。” “啊!”姜婆人听了这话,觉得那五十两谢媒银子,长出翅膀‘扑愣扑愣’地飞走了,笑容瞬间收敛,语气也沉了,“柳妹子,你家男丁的婚事,让个黄毛丫头做主?” “姜姐姐,你别生气,这亲事确实说得仓促了,我家没准备给旺儿成亲!”柳艾氏脸已经垮下来了。 姜媒人说她家长安是‘黄毛丫头’,她肯定不高兴。 “啧啧啧,柳妹子,你家是奴籍,旺儿也丢了差事,连‘宰相门前的七品官’都不是,有闺女愿意嫁进你家就不错了,挑什么挑啊啊!还读书?” 眼看亲事做不成,姜婆人脸儿一拉,说话也刻薄起来,“咱们这街里街坊,我也是看着旺儿长大的,他啊,男生女相,三棍子打不出个棍,哪是读书的料?” “快别浪费那银子了。” 五十两谢媒钱拿不着,心里越想越难受,话语如针直扎下来。 “你!”柳艾氏气得胸口生疼,“我家孩子读不读书,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嚼什么舌根子?” “我嚼不嚼,你家也是白读,柳旺儿奴才出身,他伺候的二少爷都没读出来呢,他就是文曲星降世,难道公府里能让他出头?” “他学不出来还好,学出来了,国公府第一个容不下他,我替他说亲,是给他出路,你们不识好人心。” 姜媒婆哼声,朝柳家人瞪了两眼,扭着肥屁股站起来。 柳艾氏气得不行,抄了扫帚就要打她。 柳长安怔怔看着,默默握紧了拳头,指甲直接掐进肉里。 前世,柳文瑞漫不经心,打废了旺儿的嘴脸,直接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胆小懂事的弟弟,因为比柳文瑞有天分,会读书,所以就活该死了! 这是哪的道理啊? “滚,你给我滚!” 柳长安抄起茶杯,冲着姜媒人砸过去。 “哎啊!”姜媒人尖叫,肥胖身子挪腾着躲开。 ‘哗’的一声,茶杯落地,摔得粉碎。 茶水溅了她满裙子,碎瓷片也迸了她一身。 “我的天爷啊,可疼死我了,我好心来说媒,怎么说出错了?真是没天理了,好没教养的丫头!” 姜媒人疼得哀叫,在没想到看着温温柔柔,知礼大方的柳长安,居然砸杯子打人。 再不敢多待,她边骂边跑。 柳长安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铁青,追了出去。 第25章 我把柳长安办了,就是了 姜媒婆身子肥重,跑得倒挺快的,柳长安追出去的时候,人家已经没影儿了。 只留下一句,“你们抱着你们的宝贝儿子过吧,我倒要看看他能读出个什么来,日后等他成了老光棍,娶不上媳妇,别来求我。” 柳长安气得小脸通红,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她的眼眶都是红红的,宋氏注意到,还问了她两句。 柳长安犹豫再三,没把事都说了,而是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就是有人给旺儿说亲,人选不太合适,奴婢家里拒了。” 她没法说出柳文瑞和刘草灯的算计。 没证没据,宋氏怎么会信亲生儿子,如此针对一个小丫鬟呢? 柳长安苦笑。 宋氏到是很关心她们,握着她的手追问细节。 柳长安垂眸,小声说了。 宋氏拧眉,没等说话呢,里间,柳国公转出来,像是随口评论了句,“我记得那草灯,她是二弟的屋里人,也双十出头了,二弟放了她的籍,想给她找个人家。” “配你的陪房,到也合适。” 双十出头? 不是说,就比旺儿大两岁吗?怎么二十多了? 柳长安一怔,旋即又狠狠暗啐姜媒婆,果然是媒人嘴,两张皮,什么胡话都敢说! “国公爷,奴婢的弟弟才十四岁,跟草灯姑娘不般配。” 柳国公淡淡看了她一眼,“奴才配人,需要什么般配?我看着挺好的,到不如就指个婚……” 他仿佛要下令。 柳长安身子一颤,脸儿瞬间白了。 还是宋氏,赶紧把人拦了,忍着气道:“国公,旺儿已经放籍,不是府里下人了,咱们哪能随意给良民配婚。” “你快别管了。” “放籍了?”柳国公意外出声,似笑非笑地打量柳长安,挖苦宋氏道:“你这人……真像清如说的,把个奴婢看得比孩子都重,怪不得她生气。” “柳长安是吧,呵呵,倒是个整齐孩子!” “有些伺候主子的本事啊。” 不阴不阳的语气,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声音。 柳长安恭恭敬敬地垂眸,敛身任由他打量审度。 她生气吗? 不曾。 前世,她从生父嘴里,听到过‘歌姬院里出来的婊子’这种评价。 今生,无论柳国公怎么讥讽她,她心里都没什么波澜了。 心都凉透了,又怎会在乎他阴阳怪气呢。 “国公爷夸奖了,奴婢受夫人大恩,自然要全心全意替夫人着想。” 十月怀胎,宋氏生了她,三十八天的母女情,宋氏疼过她。 她所求不多,这就够了。 “倒是嘴巧。”柳国公仿佛觉得,跟个奴婢较劲儿,有失身份,甩了甩袖子,转身道:“母亲近日有些不适,你好好服侍她,我上朝去了。” 说罢,转身离开。 宋氏目送他离开,安慰柳长安一番,带着她去荣喜院,陪莱老夫人去了。 —— 聚宁巷头。 迎荷陪笑把姜媒婆送走,大门关上,她的脸瞬间拉下来,扭搭着进屋,看着全家人,一甩帕子,“柳家不同意亲事,让我怎么跟府里交代啊!” “草灯姐,你也太没用了,连个小小子都拿不下来!” “我都没见过他,能赖上我吗?”刘草灯粉面含春,歪坐在椅子里,懒懒地道:“真想让我嫁进柳家,其实也容易!” “哦?怎么做?”迎荷急急问。 刘草灯不慌不忙,嫩手理着油头,她道:“想法子让我跟柳旺儿见面,我找机会拉他上炕,一切都好说,不过……” “迎荷,你领府里的命,替他办事,真用把我搭进去?” “草灯,你啥意思?”刘老娘觉得话头不对,连声问道。 “我这一身好皮肉,好相貌,是能攀上少爷做姨娘的,便宜个白身小子,不是白瞎了?”刘草灯翘脚抿嘴。 迎荷拧眉,“我都领府里的令了?难道不听?” “二少爷脾气不好,咱可不敢反悔啊。”刘老娘赶紧说。 草灯就道:“我也没让你们反悔,你们好好想想,二少爷让我嫁进柳家,是为了什么?” “柳长安!”迎荷本能出声。 “对!”草灯拍手,摸了把堂妹的脸,娇笑夸道:“还是我们迎荷机灵,府里让我嫁人,是想要整治柳长安,咱们直接出手办了,不就得了?” “何必白费我这身好皮子!” “出手?怎么出手?”刘老娘问。 “老娘,我在府里这么多年,兜搭过不少人,总能找到替我办事的。”草灯暧昩笑着,大包大揽道:“你们就等消息好了。” 刘老娘和迎荷互望一眼,不由自主的点头。 —— 姜媒人没再过来,柳长安谨慎小心的观察几天,国公府的人,除了柳国公说了几句风凉话,也没有动静。 她心里觉得,说媒的事,没那么容易结束,又实在看不出破绽来,便暗自警惕,叮嘱柳来顺,上下学送弟弟,又让旺儿别接触陌生人,谁送的东西都别吃,尤其是女孩儿。 “姐,我是胆子小,性子软,不是傻子。”柳旺儿小声道。 伺候柳文瑞那种花花公子,闺阁里的手段,他看得多了,哪会不懂呢? “你最好不傻。” 柳长安笑斥,见弟弟明白,多少放了心,径自专心做事。 那日,宋氏盘郊外庄子的账本,发现有些不对,问管事的问不明白,便决定带人去庄子查看,莱老太太凑趣儿,说要去散散心。 婆媳坐上马车,直接出府。 柳长安自然跟随。 到了庄子,莱老太太歇息,宋氏问账,柳长安到附近佃户那里,买些野菜,给老太太晚膳添些新鲜。 庄头媳妇指了个面生的小姑娘陪她。 柳长安应下,边往村里走,边觉得庄头媳妇笑容怪怪的,就一路警惕着,出了庄院,沿着大路走,看着来来往往赶集的农夫,挑担的买卖人,拎着筐去给下田男人送饭的村妇和孩子,以及…… 田地里做活的农夫。 到处都是人。 她的心神放松了些,唇边也露出笑来,可是走着走着,她发现那小姑娘一个转身,跑进玉米地里。 “小丫!”柳长安喊她,话音未落,突然,旁边伸出个大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高声喊道:“好你个养汉老婆,我可抓住你了,快点跟我回家。” 第26章 孤看你是个小泼妇 田梗里冲出来四个人,三男一女,男人膀大圆腰,做农人打扮,女的五十多岁,三角眼吊梢眉,血盆大口。 看见柳长安的瞬间,她先声夺人的骂道:“哎啊,你个养汉老娘,俺家花二十两银子聘你进门,连个蛋都没给俺们下呢,就跟野汉子跑了。” “可怜你男人瘸在炕上,快跟俺们回去!” 她边哭,边上前去揪头发。 柳长安心脏狂跳,侧头避过她,没顾上多看,转身就跑,边跑边冲道边的人喊,“那位挑菜的大叔,救救我,有拐子!” 有人要害她。 这是毋庸置疑。 至于害她的是谁?为什么用这种方法,暂不去想,先逃脱出去,是最重要的。 “抱红衣孩子,戴木莲花钗的姐姐,扛锄头的大爷,你们帮帮我,有人当街骗拐妇孺了!” 她拼命向前跑,边叫边喊。 求救的时候,直接叫出周围人的特征,比胡喊来得有效。 果然,柳长安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农人,尤其是被她点出来的几位,已经慢慢向她靠近,有意无意,拦住了那三男一女的追赶。 “各位老少爷们,俺们不是拐子,而是前头大王村的村民,那女子是俺弟弟的婆娘,前年刚娶的,俺弟弟进城务工摔坏了腿,她熬不住日子,跟野男人跑了!” 男人里三十多岁,圆脸憨厚地挤过人群,没强硬拉扯,而是叹息,一副窝囊样子地冲着柳长安喊:“弟妹啊,你跟俺们走吧,俺弟说了,他已经瘸了,不追究你的错,你回去,他也跟你好好过日子。” “天爷啊,俺儿子瘸了,儿媳妇跑了,让俺咋活啊!” 刻薄面相的婆子,坐地上拍大腿开始哭。 周围挤过来的农夫们面面相觑,朴实的老百姓,有些相信三男一女的‘唱念做打’,小声开始劝。 “跑啥啊?咋不能过安日子,大妹子,你跟你家里人回去吧。” “可不,都不追究你了,性子够宽容了。” “养汉老婆,管她做甚?” “瘸了就瘸了,又不是死了,总能过日子的,原配夫妻,总比半路来得好!”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柳长安脸上血色尽消,拳头死死握着,掌心掐出血痕来,她知道,今日这局是冲着她来的。 是谁? 柳文柏? 柳文瑞? 柳清如? 莱姨娘?还是哪个自做主章,想替主子分忧的奴才? 不对,想那些没用了,得先脱身,眼看着农人们信了几个拐子的话,纷纷让开,不想管闲事了,柳长安狠狠咬唇,压下狂跳不安的心。 她一个弯腰,躲过来抓她的刻薄老妇,直接冲到挑着担子的老农面前,毫不犹豫,直接把他的菜筐踢翻。 新鲜的小菜撒到黄土路上。 “哎,你这丫头干什么?”担菜老农惊声大叫。 柳长安充耳不闻,抬腿朝菜叶踩去,两脚全跺进泥里,这不算完,踩完了菜,她反手又把一个妇人挑的鸡蛋抢过来,扔地上摔碎了。 随后,直接扑进玉米地里,伸手去薅玉米杆儿。 她发下狠劲,玉米地被她连踢带拽,祸害倒了一片。 “哎哎,这咋糟蹋东西呢,咋回事?” “我的鸡蛋啊!” “我的菜。” 遭受损失的农人们愤怒的嚷着,没了鸡蛋的农妇,气的都快来打柳长安了。 柳长安没怕,气喘吁吁蹲在玉米地里,指着那四人道:“我是宁国公府里伺候的人,他们就是拐子,他们编故事想拐我。” “抓他们去衙门,我赔十倍的银子!” “进衙门?” 农夫们顿步。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脚上沾泥的朴实村汉,骨子里是怕见官差的,他们没敢去抓人,但也把那四人隐隐拦住,不让他们靠近柳长安,把她带走。 她走了?谁赔他们钱啊? 四人被堵住了,眼见人带不走,其中那个相貌精明的,突然眼睛一厉,拿肩膀狠狠撞向拦着他的老农。 “哎啊!”老农踉跪,向后退去。 包围圈出了个缝隙,男人挤出去,飞快冲到柳长安跟前,抬脚冲她胸腹踹过去。 他得了草灯的甜头,要把姓柳的俘走,卖到下等窑子里,如今事不成了,也得有点填补,他一脚下去,踹她个昏迷吐血,也好跟草灯交代。 “贱货,巧言令色!” 男人叫骂。 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让柳长安一下想起了前世临死那晚,大刀抹脖时,侍卫狰狞扭曲的脸庞。 她的手颤抖着,心脏空了两跳。 整个人有一丝恍惚。 但,也没耽误她的身体动作,本能往旁边一滚,直接躲进半人高的玉米地里,她刚想爬起来逃跑,突地! ‘嗖’~ 一声轻响,不知道从哪儿,一道飞镖射过来,阳光下,泛着凛凛寒光。 直扎男人的肩膀。 “啊!” 鲜血迸溅,男人短促尖叫,翻倒在地。 剩下三人见此情况,惊慌着转身要跑,大路两旁,十几个精壮的带刀侍卫出现,铁面无私地把他们拿下来。 柳长安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杏眼茫然望去。 大路上,纯黑骏马上,穿着玄色缎袍,白狐皮滚边的萧绰居高临下,那双罩着烟雾的眸子凝视。 高贵。 矜持。 掌握一切的强大气场,扑而过来。 “太,太子爷!”柳长安喃喃,思绪纷乱的脑子,不知道为何,突然停摆了片刻,她深深吸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土,敛身上前,曲膝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不必了。”萧绰烟眸环视四周! 踩进泥土里的菜叶子,沾着又黄又白的鸡蛋液,满地的碎鸡壳,飞到树上的筐,还有,呈圆形倒塌的玉米杆子。 “没有孤,你也能自救!” 他淡声。 叙述事实。 柳长安心里一窘,粉面瞬间红了,她咬唇,又羞又恼地道:“那个,奴婢也是为了自救,您不知道他们多凶,上来就说我是他们家逃跑的媳妇,我,我要不想办法,早就让她们抓走了!” 她一个小姑娘,被三个大男人,不清不楚的带走,会落到什么下场! 前世一直是底层的柳长安太清楚了,所以,想尽办法的反抗,如今安全了。 她突然有些后悔了。 眼圈儿一下子红了,她小声道:“我,我不是个泼妇,是没办法了。” 第27章 柳长安羞红了脸 “我不是故意失态的,我平时都很注意,真的!”柳长安红着眼窝儿,神情急切地喃喃。 萧绰别有深意的环视眼神,触动了她的心事。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前世,做‘公府小姐’那三十八天,莱老太太和柳国公派来‘教导’她规矩的,教养嬷嬷们说的话。 “柳姑娘,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您得有公府千金的气派啊!” “把头抬起来,别用眼角瞅人,做出那副狐媚模样,你想勾引谁啊?府里都是你的叔伯兄弟,烟形视媚有什么用?” “歌姬院伺候的,跟婊子没区别,教了她?哎,我都没脸往出说。” “可怜清如姑娘,好好的女儿家,让这样个东西替代了!” “快别说了,她哪配跟清如姑娘比?连人家的脚指甲都不如呢!” 嬷嬷们的话,越来越难听,教得规则,也越来越难。 最开始是讽刺辱骂,后来,柳长柏和柳文瑞分别来过,对她放了狠话之后,嬷嬷们会让她跪规矩。 一跪就是半天。 那时宋氏病的瘦骨如柴,每天只能强撑着来看她几眼,三喜被调到莱姨娘院里。 每每宋氏来看她,莱姨娘就带着三喜,笑眯眯的站在院子里看着。 她不敢诉一句苦,不敢掉一滴眼泪。 每天睁眼,耳边就是‘没规没矩,贼骨头,泼妇,奴婢养出来的’。 柳长安怕死了有人挑剔她的教养。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微微发颤。 肠胃生理性的翻腾,想要做呕。 见柳长安脸色煞白,眼里眨出泪珠,萧绰微微蹙眉,翻身下马,“怎么哭了?” “又没说你什么!” “不,不关殿下的事,是奴婢自己有,有……”柳长安咬唇,压住哽咽,哭声不敢太大。 纤手捂唇,浅浅泣着。 贵女泪掉,也是楚楚惹人怜的,只有下等人,才会不管不顾,疯婆子样地哭嚷。 这是前世,她想起养父母,忍不住落泪时,嬷嬷边用竹条打她手心,边告诉她的。 “想哭就哭吧,没必要忍着。”萧绰听着,仿佛濒死小猫啜泣的哭声,莫名觉得有些刺耳。 宫中女子盈盈掉泪,美如娇花,柳长安哭得并不好看,抽抽搭搭地噎咽气,生生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没有惹人怜惜的美态,却难受得那么真实。 “你一个小姑娘,险些被人拐走,害怕是应该的,没必要顾及孤在跟前,想哭就大声地哭。” 柳长安愕然,红肿的杏盈,呆呆怔怔地看着他。 好半晌。 ‘哇’的一声,她蹲到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放声痛哭起来。 萧绰看着瘦瘦小小,缩成一团,哭泣都不敢示人的柳长安,烟眸散落一片阴影。 他突然想起,十几年前,那个笑容灿烂,粉粉嫩嫩的小姑娘,知道他要离开时,也曾这样放肆地哭过。 她抱着他的脖子,把眼泪和鼻涕都抹到他的衣服上,哭得张扬,又底气十足。 那时,只有八岁的萧绰,曾经苦恼地想过,等回宫,母后生了妹妹,他一定要从小带她,教她勇敢胆大,别像小姑娘一样,是个红鼻子哭包。 但后来…… 小姑娘死了。 小妹妹也死了。 就剩下被父皇评价‘喜怒无常’的他,像个恶鬼一样,护着母后,在宫里孤冷地活着。 萧绰脸色瞬间阴冷,嗓音带着刻骨的凉,“带他们下去,仔细审问,查不清来历因果,不必来见孤。” 他指向那三男一女。 那几人神色一变,张嘴想要喊叫,侍卫们蜂拥而上,捂唇踹腿,一套熟练动作,四马倒攒蹄给捆上。 萧绰回头,伸出修长的手臂,用三根手指捏柳长安的后衣领子,像提着兔子耳朵似的,把她提拉起来。 “你跟孤去庄子洗漱一番。” “泥球一般,像什么样子?” 他低声,烟眸有些嫌弃。 柳长安那股憋屈随着嚎啕痛哭发泄完,已经好受多了,只是哭得太狠,依然止不住抽泣,她鼻头红红,小声哽咽着垂头去看自己。 玉米地里滚了好几圈,摔菜,扔鸡蛋,她身上…… 一塌糊涂。 不堪入目。 又黄又白,因为刚刚离太子近了,还往人家身上蹭了一点。 萧绰玄色常服沾着蛋黄,特别的显眼。 一瞬间,柳长安,不止眼睛和鼻头儿,小脸蛋羞的通红通红的,她捂着住脸,又羞又悔,“奴婢,我,我自己回去换衣裳……” “莫要废话,随孤来!” 萧绰冷声。 三指依然掐着她。 羞跑的意图被阻止,柳长安羞窘到极点,倒是平静了。 嚎啕大哭了,满身蛋黄了,再讲贵女风仪,也没什么必要,她边抽泣,边乖乖被萧拎着往前走。 行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她回头叮嘱道:“烦劳哪位侍卫大人,替被我砸了营生,坏了玉米田的老乡赔些银子。” “我答应十倍赔偿,哪位替我先给了,我空出手来便还您。” 侍卫们互望一眼,看向萧绰。 萧绰垂眸,点了点头。 自有侍卫掏出银两,赔给周遭百姓。 柳长安看着那被她砸了鸡蛋的妇人,得了块银角子,嘴唇抿起,喊了一句,“各位老乡,我怕被俘走,一时情急,砸了各位的营生,真是对不起了!” 几个老乡早被萧绰出场的气势吓着,不敢多言,赶紧摆手示意无事。 柳长安放下心来,跟着萧绰上马车走了。 —— 东宫别庄,就在二里外的杏花林里。 小庄子不大,三进而已,庄子后面,有半山的杏花林,林子后面,远远也有几栋宅子,应该是京城里官员们的别院。 柳长安跟着太子进院,自有嬷嬷宫人迎上前伺候。 “你去洗漱完了,再来回话。” 萧绰交代一声,转身走了,柳长安跟着宫女们去到后院一处园子里。 杏花荫荫叶下,一汪升腾着热气的泉水,散发着淡淡的硫磺味儿。 竟是温泉。 想起温泉…… 柳长安脑海里蓦然浮出一幅画面,强壮白皙的胸膛,结实有力的腹肌,修长胳膊,烟眸朦胧! 太子! 她脸儿一下子红了。 第28章 我应该在车里,不应该在这里 姑娘可要奴婢们伺候?” 温泉前,宫女们捧着衣裳恭敬地问。 柳长安粉面桃花,连连推辞,“不敢劳烦姐姐们,我一个人就成了。” “姑娘需要时,我们就在外头,叫一声就行了。”宫女们没勉强,和善着告退了。 柳长安坐进温泉里,滚烫的泉水烫贴着她的皮肤,安抚着她受到惊吓的心,她很想多泡一会儿,然想想这里是太子别庄,不好放纵。 匆匆洗漱完了,遗憾地换上新衣,正准备去觐见太子爷呢。 老相识刘嬷嬷来了。 “姑娘,太子爷说你受伤了,让老奴给你上些药。” 柳长安摸爬滚打,又砸鸡蛋筐又薅庄稼的,身上难免擦伤。 手心也勒出血了,如今热水一泡,又痒又疼。 她乖乖坐温泉旁的石凳里,摊开掌心,让刘嬷嬷替她抹药,偶尔疼了也不嚷,仅是秀气的蹙眉。 声音软软的,“劳烦嬷嬷跑一趟了。” “太辛苦嬷嬷了。” 小小的人儿,掌心红肿见血,膏药一抹,蛰心般的疼,偏偏,自个儿不会叫委屈,不会哭,倒是体贴起别人来。 刘嬷嬷有些心疼她,忍不住劝,“姑娘,别仗着年纪小,不爱惜自己,身体是你自己的,年轻时不注意,到老了要受罪的。” “嬷嬷,我知道了。”柳长安温柔笑着。 没解释,她很想爱惜自己,可惜,天不从人愿。 刘嬷嬷看她的模样,深深地叹口气,都是做奴婢的,谁不懂什么叫‘身不由己’呢。 手下越发放轻,她轻柔地替柳长安包扎过后。 前院侍卫来传,“太子爷传唤。” 柳长安不敢怠慢,谢过刘嬷嬷,便跟着侍卫离开了。 太子没传她进书房,反而去了前院,直至大门口,墨色骏马上,萧绰居高临下,神色孤冷俯视她,“会骑马吗?” “不会。” 柳长安诚实摇头。 她这身份,上哪儿学骑马去? “带着她,随孤走走。”萧绰沉声道。 一旁,一个英姿飒爽,身着胡服的女骑,牵着匹枣色骏马上前,“我带着姑娘,姑娘别怕。” 说完,跃身上马,坐定后,在马背上弯腰,笑着朝柳长安示意。 柳长安看着比她半头的侍卫姐姐的英气模样,呆呆伸出手来,旋即,手腕上传来温柔的力量,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坐到侍卫姐姐前面。 萧绰挥起马鞭,骏马扬蹄,向前跑去。 侍卫姐姐踢马,沉默跟随,慢了他半个马身的距离。 最后,是二十骑的侍卫保驾护航。 柳长安从来没骑过马,虽被侍卫姐姐温柔带着,也难免头晕脑涨,不辨前路,直到鼻端嗅到浓郁的杏花香气。 这才骤然发现,一行人居然来到了杏花坡。 不知什么时候,侍卫们已经落后许多。 十里杏花坡,春意盎然。 春风轻拂,杏花轻轻摇曳,宛如朵朵云儿在风中舞动,零落的花瓣儿仿佛淡粉色的烟,轻盈柔美地飘在柳长安的发间。 阳光透过花影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如梦如幻。 萧绰一袭玄衣,骑着墨色骏马,广袖微摆,衣袂飘飘,温软的杏花,综合了他身上过于冷峻的气质,让他冷凝的眉眼,显出几分温柔。 柳长安落后他半个马身的距离,丹唇微微抿出抹轻快的弧度。 杏眸儿含笑看着他的背影。 一阵微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的飘范,宛如一场玄妙的花雨。 萧绰勒马,蓦然回眸。 柳长安微惊,旋即浅笑。 四目相对。 一时,两人都有些无言。 带着柳长安,操纵马匹紧跟太子,控制马匹步伐的侍卫小姐姐:…… 不看。 不听。 专注垂头干活,绝不抬头看脸。 片刻! 萧绰收回目光,侧身勒马。 骏马缓慢向前走动着。 他淡声道:“上次你和姨母禀告的事,孤已经查过了。” 柳长安蓦然回神,掩下心头些许慌乱,急声追问道:“是曲秋彤的事吗?怎么样了?柳国公跟她家有什么瓜葛吗?” 侍卫小姐姐沉默拍马。 枣红大马跟上了太子。 她,接着垂头。 萧绰颔首,“贪污案二十多年就定案了,曲家男丁一百四十六口,流放西北之地,孤派人去查,却发现少了二十人。” “二十里,有十七个不堪路途辛苦,病亡途中,剩余三个,辗转被柳国公所救。” “曲秋彤是这三个人里面的吗?”柳长安愣神。 她前世一直是个普通的小丫鬟,眼界不高,还是做道姑时,在清云观听多见过,才多少有了些见识。 却也多是市井俗事,风传谣传。 高门大户隐情秘闻,她没听过真的,一时又关心又好奇。 萧绰看着柳长安探出身子,杏眼盈盈的模样,烟眸弥漫出淡淡的笑意,他道:“曲氏乃是女眷,她是柳修自教司坊换出来的。” “流放路出来的,是三个男人。” 柳长安怔怔听着,灵光一闪,“太子爷提起这三人,就是知道他们的情况,也晓得他们在哪儿了?” 萧绰,“那三人都是曲氏五服内的堂兄弟,是曲家兴旺时,不甚引人注意之辈,被柳修救后,他们改名换姓。” “一个去了承恩公府,做了世子的幕僚。” “一个自卖自身,入永定侯府,如今是府里的二管事。” “最后一个去了西南总兵的府里,入帐做了个参谋。” “承恩公,永定侯,西南总兵……”柳长安喃喃,杏眸里浮出惊惧,愕然道:“那,那不是都是!” “宋家人。” 萧绰冷笑。 承恩公宋宾武将起家,替夏国立下汗马功劳,有号‘威武大将军’,他和夫人膝下一子三女,俱是嫡出。 嫡长子宋承继乃是承恩公世子。 嫡长女是当今国母宋皇后。 嫡次女许配给了永定侯。 嫡幼女就是宋氏。 两人还有个自幼丧父丧母,从小抚养长大的侄女,嫁给了西南总兵,柳修把救回的曲家人,全安排到宋家人跟前。 甚至连出嫁女都不放过。 “柳国公,早在二十几年前,已经盯上了宋家……”柳长安喃喃,片刻,恍然大悟,惊惧道:“不,不是宋家。” “是您!” “是东宫!” 第29章 柳长安的另一个哥哥 柳长安杏眼盈盈,看着太子,口中急急道:“国公爷,或许从来都没有支持过您,他一直效忠的是燕王,是曲贵妃。” “那他当初向我们夫人求亲,也不是真心的?” 柳国公——置养外室,跟罪臣之女夫妻相称,在燕王和太子之间反复横跳,冷血无情,认利不认亲。 她一直觉得柳国公很恶心,但,没想到…… 柳国公能比她觉得的,更加恶心。 连求亲都另有目的吗?一想到宋氏尚在难过,十九年夫妻情义毁于一旦时,柳长安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哪里来的情义?从来没有过。 柳国公求娶时,就是抱着毁掉宋家的心。 \"柳修,应该是曲贵妃和燕王布局最深的那颗棋了。\"萧绰淡声,烟眸弥漫出寒光,“倒是会藏。” 柳长安咬唇暗恨。 是啊,当然深了,前世,二废太子,造反登基后,你都没发现他,还娶了人家的庶女做太子妃呢! 她幽幽一叹。 别过脸儿,心里怪难受的,就拍了拍……侍卫小姐姐的手。 侍卫小姐姐心领神会,拍马快走了两步。 萧绰没注意到,纵马赶上。 两人…… 三人来到杏花林中心,柳长安收拾心情,刚想说几句话,突的,听见前头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微响声。 仿佛有人呛水。 “快去看看。”她连忙道。 侍卫小姐姐拍马上前。 萧绰跟着。 三人出了茂密杏林,入目就是清澈见底的小溪,长不见尽头,宽有五、六米的模样,溪水潺潺,水里有鱼儿跳起,水边…… 有人自尽。 柳长安一眼看见,小溪边,一个身穿白衣,削瘦单薄的男子趴在地上,上半身浸进水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响。 但他没有起来。 溪水膝盖深而已,他也仅有上半身浸进水里,想要自救,抬胳膊撑起身体就行了,偏偏他没有。 竟是准备生生淹死自己。 “这么强的死志吗?非要这种死法。”侍卫小姐姐终于没忍住,小声嘟囔。 柳长安却是救人心切,顾不得多少,翻身下马,跑到溪边,拽起那单薄男人的肩膀转过。 “咳咳!” 男人大口喘息,双眼紧闭,似乎是陷入半昏迷。 “你醒醒,怎么样?没事啊!”柳长安拧眉,半跪地上,把那男人转过来,用膝盖顶住他的胃,大力锤打他的后背。 这是前世她在道观里,看师太们救溺水孩童的办法。 ‘哐哐哐!’ “呕,咳咳咳!” 削瘦男子浑身抽搐两下,‘哇’的一声吐出水,却没有醒来,而是抓住柳长安的手腕。 柳长安翻过他,目光落到他的脸上。 突的,她一怔。 这男子看着十八、九岁的年纪,鹅蛋脸儿,眼角狭长,鼻梁秀挺,嘴唇又窄又小,不记得在哪见过,却又很面善。 柳长安愕然回想,脑中灵光微闪之时,萧绰打马上前,声音淡淡的,“活了?” “应,应该是活了吧!” “活了就放开。”萧绰下马。 柳长安注意力被引开,忙想把这男人放下,然而,那男子拽着她的手腕,握得死紧,怎么掰都掰不开。 萧绰冷颜微沉,扬声想吩咐。 远处,沸沸扬扬的脚步声和吵嚷声响起,带着泪的苍老女声悲呼着,“少爷,少爷你在哪啊?你别吓唬奶娘,快应我一声啊!” “少爷,老奴的孩儿啊。” 柳长安和萧绰的目光,同时看向男人。 护卫小姐姐见状,转身扬声:“谁人喧哗?” 草丛晃动,溪边杏林里出来了七、八个小厮打扮的男人,围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脚步匆匆上前。 一眼看见男人,老太太两步冲过前,扑跪向前,抱着他湿透的削瘦身体,悲声哭着,“少爷,少爷啊,您怎么又想不开了?” “老爷和夫人不疼您,您还有老奴啊!” “老奴把您奶到这么大,您是老奴的命啊,您寻死,您又寻死,你带老奴去吧。” 又? 柳长安聆听到了这个细节,看了眼那削瘦,却衣着华丽,一根腰带就值十几两的‘少爷’,心想:她处境那么艰难,都竭尽全力地活着,怎么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寻死呢。 就像她有养父母,有家人,有太子一样。 ‘少爷’也明明有奶娘心疼他,替他哭啊。 “快,快把少爷抬回去,请个大夫过来。”奶娘哭着交代。 小厮们慢吞吞走过来,柳长安能清楚看见,他们脸上的不耐烦,还有人小声嘟囔,“臭瘸子,真会给人找麻烦,想死的话,死的远点!” 瘸子? 柳长安下意识看向男子的腿,果然,跟他削瘦的身形相比,他的双腿细到夸张,像个没成年的孩童般。 溪边草丛里,倒着个奇怪的,带轮子的椅子。 是个残疾人。 想起前世旺儿被打残后的模样,柳长安心里微叹,浮出抹怜惜。 “大爷,姑娘,多谢你们救了我家少爷,老奴谢过你们的大恩大德。”一旁,奶娘泣声,俯身要下跪。 “你别客气,都是应该的。”柳长安赶紧扶她。 小厮们也搬头抱脚去抬少爷,然而,少爷紧紧握着柳长安的手腕,众人去掰他的手,他都不放。 奶娘见状,卑微哀求,“姑娘到我们府坐一坐吧,等少爷看了大夫好起来,必有重谢。” 柳长安无奈应下。 萧绰左右无事,也跟着一块去了。 少爷姓柳,单名为‘余’,宅子就在杏花林尽头的柳家庄,据奶娘说,那是她们家老爷买来,给柳余养病用的。 柳余生性爱清净,自出生起,就住在宅子里,很少外出。 但他为何自尽,奶娘却是没说。 众人来到宅子,大夫已经到了,诊脉开方,柳余喝了安神药,沉沉睡去,手自然松了,奶娘把萧绰和柳长安请到前厅,准备重谢。 外间,有小厮匆匆来报,“老爷和夫人来了。” 柳余的父母似乎很少回来,奶娘慌了神,把什么都忘了,急手急脚出去迎接。 柳长安和萧绰互望一眼。 身为客人,主人回来了,不去见面,似乎有失礼节,两人出屋,站在廊前,见大门外,众下簇拥着一对富商打扮的中年夫妇。 妇人三十来岁,容貌绝美,气质清冷。 男子…… 竟是宁国公柳修。 第30章 殿下恼了长安吗? 精致小巧的花园里,柳国公扶着曲秋彤的腕子,满眼柔情蜜意。 “元儿小心脚下,今日累了吧,我看你脸儿都白了!” 他温柔伸手,替她摘去青丝间的花瓣。 曲秋彤脸颊绯红,剪水秋瞳飞斜媚意,娇弱弱的嗔道:“若不是你痴缠,哪就成这样了?都多大年纪了,还那么狂浪,也不小心身子。” “真真的,你这个活冤家!” 她抬起染着丹寇的指尖,调皮地戳向柳国公的额头。 柳国公一把握住她的柔荑,递到嘴边亲了一口,大笑道:“是我的元儿太美了,让人把持不住!” “呸!老不正经!”曲秋彤娇嗔,满眼春色。 柳国公含笑凝视她。 眼神勾缠。 天雷地火。 随行的丫鬟和侍卫都默默退下,偏是奶娘不识相地冲过来,嗓门极大,声音尤带泣意,“老爷,太太,咱们家少爷又跳河了,今年第三回了!” “少爷受大苦了,您们可……” 话音未落,就被柳国公不耐烦的声音打断,“死了吗?” “啊?”奶娘怔了。 “我问你,他死了吗?”柳国公沉声问。 “不,不曾,被两个恩人救下,已经喝了药。”奶娘颤声。 “既然活了,说来做什么?好好吃药,养着就是了!”柳国公眉目冷硬间,带着不自觉的烦,“既然是个瘸子,有吃有喝,老老实实得了,总是闹腾什么!” “真是不孝顺。” “你别这么说,孩子心里难受呢!”曲秋彤软声细语地劝,看着比柳国公温和多了,却也没问柳余的情况,反而扬声,“今日有人救了我儿?” “那是恩人了,可曾请进府来?” “我当母亲的,要亲自感激!” 奶娘回过神来,闻言连声,“来了来了,就在那儿……” 她回身指着正院门口,声音蓦然一怔。 那里,已经空无人一了。 “恩人呢?”奶娘愕然,慌慌回身满院子地找。 一无所获。 丫鬟仆妇们也都说:“刚刚还在呢,转眼功夫就没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奶嬷懵了。 到是柳国公和曲秋彤,满不在意的摆手,“许是走了,日后遇见再谢吧。” 说罢,两人有说有笑,相携回了后院,谁都没说去看亲儿子柳余一眼。 —— 杏花林里。 柳长安神色凝重,眉眼浮出深深的厌恶。 她缓缓吐出口气,“万没想到,那宅子是国公爷和元娘的别院。” “那位柳余柳少爷,就是他们的孩子了?” 想着刚刚奶娘所言,柳余跟柳文柏一般年岁,满刚十八。 宋氏十月怀胎,艰难生产时,柳国公抱着另一个女人甜蜜亲爱,孕育子嗣。 “孤曾查出,他二人之子久病,养在郊外,不曾想是个软弱之人。”萧绰低声。 言语淡漠。 不辩喜怒。 柳长安身形一顿,心里明白他恼了,贝齿浅咬朱唇,小声低语,“太子爷,刚刚奴婢冒失,唐突了您,真是对不住。” 柳国公出现得太突然,她怕被撞个脸对脸,引起怀疑,就把萧绰从院门口,一路推搡到后墙,踹开人家府里的角门出来的。 那时,守角门的小厮想嚷,太子亲自把他拿下了。 场面很是窘迫。 萧绰冷冷撇她,龙行虎步地向前走。 柳长安脸色更红了,不敢言语,默默跟在后头。 萧绰身高八尺有余,腿长步宽,走得又快,柳长安六尺刚过,穿着窄裙,跟得很艰难。 片刻,额头渗出汗滴来。 萧绰听见身后急促的喘息声,他回头,入目是泛着盈盈水光的杏眸,粉嫩面颊因为走急了,腾出丝丝红晕,贝齿轻咬朱唇。 柳长安艰难,但很认真地跟着自己的步伐。 甚至有些小姑娘心性,踩着自己的脚印。 萧绰蓦然想起她的一片痴心,微微叹气,缓下步子。 柳长安嘘出口气。 乡下小路真难走啊,处处都是泥。 “你出来久了,先回去吧,意图绑你那几个人,孤会审问,有结果后,自会告诉你。”回到太子庄子时,萧绰吩咐一声。 随后,就带人进书房,不知谈什么去了。 刘嬷嬷派了几个侍卫,送柳长安回了宁国公府的庄子。 宋氏忙着账本,没有察觉她消失了两个时辰。 柳长安左思右想,没把遇劫的事告诉她,而是兢兢业业干了一天的活,傍晚,一行人从别庄,回到了宁国公府。 “行了,今晚不用你们当值,回去歇息吧。” 宋氏体贴地道。 跟着她忙碌一天的丫鬟仆妇,恭身谢恩。 柳长安回到了后罩房,刚刚坐下,桂圆端着茶水,笑盈盈地跑上前,“长安姐姐喝茶,今天忙累了吧,我让我娘给你烧点热水,你泡泡吧。” 说罢,放下茶杯,转身要跑。 她娘是宋氏院里小厨房的管事。 “这么晚了,别打扰你娘,我随便擦擦就是了。”柳长安赶紧叫住她。 “那也要用热水擦啊!”桂圆笑声回,边说边出了门,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端回大盆热水,讨好催促道:“快快快,长安姐姐,赶紧过来,一会儿水该凉了。” 柳长安闻言上前,浸湿布巾,擦着手脸,口中笑道:“桂圆,今儿这么殷勤,是有事求我吗?” “没有啦,就是想跟姐姐亲近亲近嘛!”桂圆小脸泛红,眼珠溜溜乱转。 柳长安笑着,故意不说话。 果然,没一会儿,桂圆憋不住了,凑上前来,满脸好奇地问,“长安姐姐,郊外庄子是什么样啊?有好玩的地方吗?你跟我讲讲呗。” 生在宁国公府,长这么大没出过门的桂圆,对外面太好奇了。 “庄子啊,那里很漂亮啊,有一片很大的杏花林,林子里有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柳长安柔声。 思绪回到了柳国公、曲秋彤和柳余身上。 好……奇怪啊。 这一趟庄子去的,多了好多解不开的迷团。 是谁派那几个人来绑她? 柳余因何屡屡自尽? 柳国公为什么对唯一的儿子,那么冷漠? 爱屋及乌,柳国公那么爱曲秋彤,二十几年夫妻相称,不离不弃,哪怕嫌弃柳余是个残疾,也不至于不顾他的死活吧! 第31章 柳长安得意坏了 虎毒不食子,柳国公对柳余的态度太奇怪了。 完全不在乎他的生死,甚至隐隐有些厌恶,只是因为残废吗? 但也锦衣玉食养大了,柳长安能看得出,柳余投河时,身上的穿戴,怎么都值百十两银子。 而且,柳国公轻视柳余就算了,曲秋彤为何也是如此呢? 她是柳余的亲娘啊! 柳长安心里抱着无数疑问,只陪桂圆聊了两刻钟的功夫,就借口疲惫休息了。 随后两、三天。 朝中像是出了大事,太子一直没派人来找她,宋氏也忙着盘账,柳长安默默观察,猜测着柳国公的一举一动。 没看出什么。 转天,柳长安和正院几个丫鬟,被派到花园帮忙。 柳清如举办了个诗会,请了十几位闺阁少女来参加,柳文瑞凑热闹,拉了柳文柏过来,又邀请了几个京中有名的才子。 宁国公府的花园里,百花争艳,香气四溢,微风吹着杨柳枝,轻轻摇曳。 参加诗会的才子贵女们身着华服,漫步在花丛里,低声交谈,不时发出赞叹之声。 他们的衣衫和花瓣交织着,姹紫嫣红交叠,增添了几分诗意。 柳长安和容翠等人,穿梭在人群里,为才子佳人们提供着精致的茶点。 许久,才子佳人们似乎逛累了,三三两两地坐下,两人总算得了空儿,跪坐在角落里歇息。 她们静静看着。 男宾那边,开始吟诗作对。 柳文柏和柳文瑞兄弟俩,以‘柳’为诗,各写了五言、七言两首,引得众书生们频频传递。 “文柏兄果然有文才,未及弱冠之年,就有此大才,未来定然能连中三元。” “文瑞兄也不多让,诗才这般出众,相貌又风流,必然能得探花。” “好好好,柳家双杰,若能连中三元,父子同堂做官,也是一段佳话。” 书生们大为赞叹。 柳家兄弟矜持自得。 柳清如高高仰着下巴,得意扬扬地吩咐丫鬟,“去,让大哥二哥把他们写的诗词拿过来,我们也品一品!” “是!” 丫鬟应声,前往男宾那边,片刻,拿着诗词文章回来。 闺阁女眷们开始品鉴传递,她们或是窃窃私语,或是粉面羞红,眼神含羞带怯,看向男宾那侧。 柳文柏和柳文瑞得到的目光最多。 两人,一个是宁国公世子,京中公认的才子,另一个虽然风流,却相貌堂堂,身份尊贵,看他做的诗词,也不像无才之人。 “哼!”柳清如眼角轻蔑扫过柳长安,志骄气盈。 果然啊,祖母说得对,她有两个得力的哥哥,有尊贵的公府小姐身份,锦衣玉食,富贵无双,日后嫁得贵婿,一辈子无忧无虑。 为何要跟个小小的贱婢计较? 没得抬了她的身份。 她翘着嘴角,眼里放光,整个人快活地快飞起来了。 柳长安眉目淡淡,漠然回望。 “长安,二少爷平日不爱进学,没成想心里却是有文采的,柳条百尺拂银塘,且莫深青只浅黄,写得多好啊!” 容翠感慨,神色动容。 柳长安默默回眸看她,没忍住追问,“真的好吗?” “自然好了!”容翠重重点头。 柳长安浅浅翘起朱唇,露出个小小的笑容。 杏眸同样志得意满。 “我弟弟写的!”她小小声说。 旺儿这次放籍回家,都告诉她了,柳文瑞从来没有诗才,他从小到大的诗作文章,都是旺儿代写,他替柳文瑞写了几百首诗。 柳长安都记下来了。 这首‘咏柳’就是其中之一。 柳文瑞的文才是她弟弟的,这群才子,夸的都是旺儿! 柳长安与有荣焉。 腰板也挺得笔直。 “你这是做什么?眼睛都亮起来了,二少爷被夸,你这么高兴吗?你不是跟他有过节?”容翠惊呆不已。 柳长安没回话,眉眼弯弯。 看得出,真的开心。 柳清如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瞧着那贱婢杏眼盈盈,浅笑嫣然的模样,越发像宋氏了,她心里莫名膈应,便大声道:“诸位姐妹们,既然是来赏花赏景的,咱们也不能让公子们专美与前。” “咱们也赋诗一首,应个景儿吧。” 说罢,没给在场闺秀们反对的机会,指着柳长安斥道:“你们几位,快去给各家小姐准备笔墨纸砚!” “没个眼力见儿,还要本姑娘吩咐。” “诺。” 婢子们应声,匆匆离开。 柳长安也跟容翠去搬桌子,摆文房四宝。 眼见柳长安被她一声吩咐,支持地溜溜乱转,柳清如高高在上的心,得到了充分满足,轻蔑讽笑,她回身催促着众多贵女们。 “咱们是女流之辈,没有我大哥二哥那样的才华,也没法跟公子们相较,我就不设题,也不设韵了,随意写首,不拘是什么。” “或五言,或七言,诗曲牌子也行。” “不许不写哦,不写就是看不起我!” 她仰起下巴,娇俏笑着。 丫鬟们把桌案摆到各府贵女们面前,又递上笔墨纸砚。 大家贵女都识得字,读过几本书,写诗作赋,不说经通,打油诗总能做些的,只是,这般被人赶鸭子上架,心里总是不舒服。 然而,柳清如是国公府千金,皇后娘娘的外甥女,她既然开口,谁都不好拂她的面子,便都默默思索起来。 不多时,有那才华横溢的得了,众人传阅,纷纷赞叹评价。 柳清如的诗,被众贵女评作一等,又传到公子们那边,得了赞美,她春风得意,骄傲得像个小凤凰,在没把柳长安放到眼里,反而盯上了别人。 “石姑娘,你的诗作呢?这么久还没有,你是不会写吗?” “还是,你从小在庙里祈福,没人教你,不认得字啊?” 她娇笑肆意。 众多公子贵女因为她的话,把目光集中在个穿素色衣裙,刘海遮眉的姑娘身上。 “说话啊,石霄月,问你呢!”柳清如娇恼。 石霄月身体微微一颤,怯怯抬头,露出被绯红胎记占了小半的脸。 “我的诗,刚得了前句,后半首不知怎么补了,就,就不献丑了。”石霄月被众人眼神所视,又羞又慌,眼里憋出泪来。 小声道:“我还是写了的。” 第32章 可怜身是眼中人 石霄月羞窘到了极点,声音很小,柳清如不晓得是没听见,还是故意的,捂嘴夸张叫道:“哎啊,你说什么呢?蚊子哼哼一样。” “我是老虎啊,会吃了你?” “做什么摆出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样子?想陷害谁啊?大哥,二哥,各位姐姐们,你们可要帮我作证,我就问了她几句话,没害她啊!” “那是自然。” 众贵女们闻言连声。 “果然是从庙里回来的,从小没受过礼仪教导,这样上不了台面。” “齐国公有此丑女,真是可惜了。” “文柏兄,我听闻,你家有意跟石氏丑女联姻,万万不行啊,浪费了你的人品!” 诸位才子们摇头挥扇,光明正大的耻笑。 石霄月被万人所指,又羞又怕,脸上胎记红得像要滴血,整个人缩成一团,浑身都打颤儿。 看着极可怜。 又的确,上不得台面。 柳长安怔怔看着她,就像看着前世的自己。 她认得石霄月,这也是个可怜人,她是齐国公石琳的女儿,生来脸上有胎记,又早早丧母,四岁时,当今给齐国公指婚了宗室的南翁郡主。 继母进门后,石霄月就被送到郊外的圆坛寺里,替家人祈祷,直到快成亲的年纪,才被接回来。 她和柳文柏议过亲。 然而柳文柏嫌她貌丑无才,没看上她,齐国公府又拒了柳家,但柳国公舍不得齐国公的门第,不愿放弃,柳文瑞就使了坏心眼,在南翁郡主的生辰寿上,强了石霄月,又反口污蔑她勾引。 南翁郡主是继母,根本没替石霄月做主的意思,反而顺势替她和柳文瑞订下婚事。 石霄月是国公府嫡长女,有生母留下的大笔嫁妆,柳文瑞身为次子,又无才学,娶她不算高攀,却有实惠可言。 柳文瑞大笔用她的嫁妆寻花问柳,豪掷千金。 那时,柳长安已经被打发到清云观了,宋氏也病得气息奄奄,掌握国公府内宅的是莱老太太和石霄月。 宋氏病榻前,柳长安道观里每月的月银,米面,都是石霄月给的。 与她,或许是举手之劳,柳长安却很感激。 她悄无声息地上前,垂头去看石霄月写的诗:“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磐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 看来是首浣溪沙。 填了半厥词,写得极好,又极有意境,却仿佛不知该如何做结语,卡在了那里。 “试上高峰窥皓月……” “试上高峰窥皓月?” 上了高峰,见了明月,又如何呢? 柳长安看着那词,喃喃着,心中竟有所感,执起笔来替她填了两句,随后,把纸递到石霄月手里,沉声道:“姑娘不是写完了吗?” “怎么不递上去?” “啊?”石霄月窘得眼眶通红,手脚都不知往哪摆呢,有人往她手里塞东西,她迷迷糊糊接过,根本没反应。 柳长安见状,只能抬高声调,“石姑娘已经做好诗了。” 人群里,有好事者一把抢过来,“写好了,那我来欣赏一下石丑女的大作。” “快点看看,是写了什么东西?” 几个纨绔轰抢,纸张飘出来,落到柳文柏手里。 “不要闹了!” 他满脸不悦,轻蔑扫了眼文章,整个人突然怔住。 “大哥,你怎么了?石霄月写了什么荒唐话吗?”柳清如凑过头来,看热闹般地念,“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磐定行云。” 随着她的声音,公子们玩笑般的表情严肃起来。 贵女们面面相觑,能写出诗来的,都有最起码的鉴赏能力。 “好!”有贵女忍不住轻轻赞着。 柳清如拧眉,犹豫着念,“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柳文柏的手,紧紧捏住了纸。 公子和贵女们也愣了,有人喃喃念着最后几句,竟是痴了。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柳长安喃喃,仰头看着天空。 那上面是否有仙人呢? 仙人高卧云端,是否也会睁开法眼,偶尔觑一觑尘世中,追名逐利,虎狼相吞的凡人? 可她,柳长安,不是仙人,也永远成不了仙人。 她只是仙人眼中,在滚滚红尘里挣扎求活的可怜人。 柳长安心里悸动,深深吐出口气,慢慢回过神来,耳边,突地传来小声‘呜咽’,她侧头一看。 近处,石霄月神色动容,眼睛都红了。 她在寺庙祈福十几年,远离红尘,修行佛前,对柳长安补的几句,注重境界,看淡红尘之意的词,自然感悟更深。 “原来,是个知己。”她哽咽着,一双眼睛感激,又欢喜地看向柳长安,唇边绽出个小小的笑容。 柳长安回以一笑。 两人,虽是初识,却通过一首词,感情深厚了。 “石姑娘果然有才华,女子里算是不错的了!”柳文柏回过神来,觉得手里的纸极烫手,又不好扔了,只能高昂头,勉强给出评价。 他一双眼睛,冷冷打量石霄月,眉头渐渐拧起。 原本父亲提起,让他跟石家丑女联姻,他是不屑一顾的,可如今看来,石家女有才华! 娶妻娶贤,留在家中操持家务,伺候长辈,谈论诗词,帮他代笔,倒也勉强使得,相貌有差,纳几个美妾也无妨。 但…… 也太丑了。 举止小里小气,上不了台面,然这才华,放弃又太可惜。 柳文柏衡量着,迟迟下不了决定,便暗示妹妹,“清如,你好好照顾你石家姐姐,来者是客!” “懂吗?” “呃!”柳清如愕然,一脸不情愿,可看着大哥的表情,又不好反驳,只能赌气凑上去。 彼时,石霄月身边,已经围上了不少贵女跟她讨论诗词,她本身有才华,就是胆子太小,性格太闷,别人问十句,她也就回一句。 不过,才女跟普通人不同,有点古怪脾气很正常,众人不以为然,依然追捧。 柳清如也挤了进来,跟她搭话,“石霄月,哎,石霄月……” 她叫了好几声,惊怒发现,石霄月根本不理她,反而一门心思粘着柳长安那个贱婢! “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第33章 柳文柏,怎么会像曲秋彤? s“我才是国公府的千金啊,是你未来的小姑子,放着我不亲近,反而亲近一个贱婢,真是,真是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自甘下贱!” 柳清如怒极,神情扭曲着。 然而,柳文柏刚刚交代了,让她‘照顾贵客’。 柳清如骄纵归骄纵,却知道自己是靠什么,能在府里张狂,不敢违背世子大哥的命令,她只能背地里咬牙,狠狠诅咒道:“石霄月,等你嫁给我哥,做了我嫂子之后!” “我肯定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刁钻小姑子。” “你看我整不整得死你。” 石霄月浑然不知,柳长安帮她解围,又在众多贵女围上来时,把她挡到身后,温和又圆滑地应对着。 这是从小在寺庙里的她,没有的本事。 也是她羡慕又渴望的,于是,她像个小尾巴一般,老老实实跟在柳长安身边。 柳长安让她笑,她就笑,让她跟谁说话,她就跟谁说话。 像个软糯胆怯的小仓鼠。 又乖又萌。 柳长安回头看她一眼。 石霄月连忙露出羞怯的笑容。 柳清如看着这一幕,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怒火中烧,挤又挤不进来,她赌气转头,去招呼别人了。 诗会很快结束了。 公子贵女们纷纷告辞,离开前,还讨论着石霄月的词,个个赞叹无比,想来很快,京城就会风靡起来。 石霄月问了柳长安的名字,拉着她的手,声音极小,满眼不舍地说:“长安姐姐,过几天,我下帖子请你到我家来,你要来看我啊!” 两人互报年龄,她比柳长安小一岁。 “石姑娘,我是公府里的奴婢,您叫我,不用下帖子。”柳长安低声道。 石霄月眨眨眼睛,不愿放弃地小声道:“那我上哪找你啊!长安姐姐。” “您别叫我姐姐,我受不起。”柳长安苦笑,看着她执着的眼神,只能道:“我家是府后聚宁巷子最深的那家,您打听柳来顺就知道了。” 石霄月重重点头,糯声糯气地说:“好,那我到柳来顺家下帖子。” “额,随您吧。”柳长安微惊,片刻,又纵容地笑笑。 她把石霄月送出府去,转回花园,准备和容翠一块回正院。 柳清如眼里冒着火,拦到她身前。 柳长安眉头轻蹙。 容翠心里一悸,拉着她往旁边走,想要避开。 柳清如不依不饶,横过身子,接着挡住她。 “大小姐,奴婢们要回正院,跟夫人回报情况了,您看,您是不是让让?”容翠赔着笑脸。 长安那丫头跟大小姐有过冲突,弄得遍体鳞伤,看着就可怜,她得帮着护护。 别再吃了亏。 “你给我滚开,这事跟你没关系!”柳清如一把挥开容翠,大步冲到柳长安面前,抬起巴掌朝她挥去。 “你这个贱婢,敢故意让我出丑!” 柳长安脸色一沉,抬手抓住柳清如的手腕,杏眸盈盈,直视着她。 “大小姐说笑了,奴婢什么时候让您出丑了?” 第一次。 她抬头挺胸,正面对上柳清如。 “石霄月那个丑女刚刚一直跟着你,我几次跟她搭话,她都不理我,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柳清如怒声,又气愤又委屈,诗会里憋住的火,这会儿全发出来了,她狠狠抽手,气道:“你是宁国公府的奴婢,跟着姓石的,捧她臭脚是什么意思?” “你这个背主的东西!!” 尖锐刻薄的怒骂,无法引起柳长安丁点恼意,甚至连伤心都没有。 前世,她听过的恶心话太多了。 亲爹说她‘婊子’,哥哥们骂她‘天生下贱’,她都忍下了。 区区一个‘背主’算什么? 柳长安漠然冷声,“大小姐,我是夫人的婢女,石姑娘是府里请来的客人,我照顾她,随身侍奉她,让她宾至如归。” “哪里不对了?” “您说说,我听听,真的有理,我亲自去老夫人和夫人面前请罪。” 她用莱老太太和宋氏压柳清如。 成功了。 “你,你……”柳清如脸色涨红,面目狰狞,却没法在骂。 母亲便算了,是个软货,不用听她的,但是祖母却亲口说过,要她跟柳长安‘好好相处’。 而且,这贱人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祖母越来越喜欢她! “刁钻古怪,居然敢威胁主子?”柳文柏冷声斥责。 柳长安眉眼不动,回眸淡淡望他,“奴婢那句是威胁?不过是讲述事实罢了,难道,世子爷不愿意听?”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谈‘事实’?”柳文柏轻蔑。 觉得这贱婢简直可笑至极。 脚下泥的奴婢罢了,居然妄想跟他讲理? 他浑身上下充斥着不屑。 柳长安冷笑,不退不让,直直看他,“奴婢听闻,世子爷有意科举,日后为民请命,做一任父母官。” “您在国公爷和夫人面前,口口声声,爱民如子!” “奴婢虽是仆籍,按大夏律例,也是‘民’之一,您连眼下受冤枉的‘民’都看不见,还要外放去看远处的‘民’吗? 讽刺不可谓不毒。 柳文柏俊美的脸庞,瞬间涨红,勃然大怒。 柳长安无畏看着他,突然,眼神一晃。 柳文柏的相貌好,好,好…… 奇怪。 奇怪又面熟。 宋氏生的三个孩子,相貌都更像柳国公,全是瓜子脸,长眉秀目,柳长安和柳清如那几分相似,就是像了柳国公。 但是…… 柳文瑞的嘴巴,活脱脱宋氏的模样,柳清如的鼻子,跟莱姨娘和莱老太太相仿。 偏偏柳文柏,除了像柳国公外,跟府里的任何人都不像,反而,反而…… “好像曲秋彤。” 柳长安喃喃,杏眼死死盯着他的鼻子和嘴,那是和上回,她跟太子在郊外庄子里看见的曲秋彤一模一样。 若是遮住他的眉眼,只看鼻子和嘴,活脱脱是个男儿模样的曲秋彤。 “怎么会这样?”柳长安抽气,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柳国公和曲秋彤对柳余奇怪的态度,以及,柳余那张跟宋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鹅蛋脸儿。 她怔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双巨手捏住,脑海里凭空出现巨大的惊恐,让她浑身发抖的同时,又感觉到阵阵的恶心。 她脸色瞬间煞白。 第34章 她算是把太子撬到身边了吗? 不会吧? 应该不会吧? 虎毒不食子! 柳国公,她的生父,不会那样恶心吧? 那是他和宋氏的嫡长子啊。 柳长安嘴唇都白了。 柳文柏却被她那句‘爱民如子’将在当场。 他是要做官的事,真传出视民众如草芥的名声,对他极是不利。 他目光环视周围奴仆,目寒厉声:“都给本世子滚下去。” “诺!” 奴仆们心惊胆战,瑟瑟发抖着退下。 柳清如见大哥恼了,也缩了缩头,鹌鹑般寂静。 不敢言语。 柳文瑞风流挥着扇子,似笑非笑。 柳长安垂首立着,跟三人对峙。 空气莫名有些窒息。 仿佛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花园石子路上脚步匆匆,刘嬷嬷板着面孔出现,目光犀利扫过众人。 随后,微微恭身,平静如波地道:“世子爷,二少爷,大小姐,太子请柳长安进春梨院问话。” “老奴要带她走了。” 柳家兄弟一惊,对视一眼,目光阴沉。 “太,太子表哥~”柳清如神情嫉恶交加,狠狠瞪了柳长安,低声诅咒道:“怪不得这么横呢,原来太子表哥还没扔了你啊!” “行,你厉害,最好能一直攀着高枝儿,否则,当心摔死你!” 说罢,见两个哥哥没言语,恶狠狠地甩袖,“你滚吧。” “多谢大小姐。”刘嬷嬷视若未闻,仪态万方的福身。 把柳清如衬得跟个泼妇似的。 她的脸色都青的。 刘嬷嬷淡淡一笑,回身道:“长安,你跟我走吧。” “是!”柳长安应声,目光深深在柳文柏的脸上停留两瞬,随后,便跟着刘嬷嬷离开。 两人来到春梨院。 迈进院子,刘嬷嬷把柳长安带进后罩房,叮嘱一声,“我去回禀太子爷,你等先着。”随后,便离开了。 柳长安心神恍惚地坐下,心乱如麻。 柳余,柳文柏,柳国公,曲秋彤。 四人的脸,在她脑海里轮番出现,“那天闲聊时,奶娘跟我说过,柳余十八岁,夏日生人,柳文柏也是,柳余出生开始,就住在郊外宅子里,从来没进过城,但是,他是残疾,怎么能不进城看腿呢?” “柳国公和曲秋彤,对他的态度太奇怪了~” “如果我猜的是真的,柳国公把柳文柏和柳余换过了,柳余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是我的亲哥哥……” “柳余,余,多余的余吗?” 柳长安额头浸出汗水,后背一片湿冷,眼神徬徨。 重生一世,她唯一的打算,是竭尽全力保护养父母、保护弟弟妹妹,保护宋氏,不要重蹈前世的覆辙,至于报仇…… 她很想。 她恨得撕心裂肺,彻底难眠,但…… 她知道,那真的很难。 宁国公府,庞然大物,她区区一人,能从巨轮里救出宋氏,便是侥天之幸,她唯一敢奢望的,就是太子登基,能让柳家暴露狼子之心,遭受反噬,至于她和柳清如能不能拨乱反正? 她能否认回身份! 柳长安不抱希望。 认回来又如何呢?像前世一样,做万人鄙视的‘千金’小姐吗? 柳长安以为,她是不愿意的。 但是如今…… “原来,我心里有这么多的不甘吗?我的人生,我,我是不愿意让柳清如白白占有的吗?” 柳长安喃喃呓语,眼圈发烫。 要是柳余和柳文柏真的被柳国公换过,这般天大的把柄,给到太子,给到承恩公府,给到宋氏,他们是不是会选择和离呢? 和离了,宋氏会带着孩子们,也带着她走吗? 要是宋氏回到承恩公府,她能想办法,揭穿换养之事,得回自己的身份吗? 不是贪图富贵,只是想给前世,活得那么艰难,那么卑微的自己,讨回一个公道而已。 柳国公不是好父亲。 柳文柏、柳文瑞不是好哥哥。 柳清如她,她是个假的。 他们踩着她的尸身,过得那么好! 柳长安的泪水,顺着脸颊滴到手上,她苦笑抹掉,“前世做了五年的道姑,也看不破贪、嗔、痴……” “罢了,罢了,佛家才修因果慈善,道家只讲追求本真,我的本真,就是不宽恕。” “我不善良,我就要追究。” 她喃喃着。 外间,刘嬷嬷的声音出现,“长安,太子爷传召你,快出来吧。” “是!”柳长安赶紧擦掉眼泪,慌慌起身出门,跟着刘嬷嬷往正厅走去。 路上,她始终思索着,应该怎么调查柳余和柳文柏的事?应该有个人手,替她监视着,但她身边,又没有信得过的可靠之人! 柳长安蹙眉迈过门槛。 萧绰站在窗前,回头看她疑云满腹的模样,不由抿唇,“想什么呢?” “啊!”被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回神,柳长安杏眼瞬间睁得溜圆,她小小的‘哎呦’了一声,拍拍胸口,“太,太子爷,我,奴婢没想什么。” “就是,刚刚跟少爷姑娘们起了些冲突,正悔恨着呢。” “悔恨?你?”萧绰淡笑,不可置否,他的烟眸上下打量着柳长安。 沉默不语。 柳长安咬唇,不安地垂头看自己,没发现不妥,便小声道:“太子爷,奴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你见孤,不必再自称‘奴婢’了,称‘我’便是。”萧绰沉声吩咐,不等柳长安有反应,又道:“若是柳文柏等人再找你的麻烦,孤给你的令牌,随时可用。” “不要吃了亏。” 想起今日找她来的缘由,萧绰微微一叹,语气放软了些。 “多谢太子爷恩典,我,我明白的。”柳长安微怔,片刻,露出个明媚的笑容。 太子爷对她越来越宽容了,说明她重生后做的一切,都是有效果的,前世,柳清如最大的助力,被撬到她身边。 他应该不会再对柳清如有兴趣了吧? 柳长安小心翼翼地猜测着。 萧绰被她的炯炯目光凝视,心里有些不自在,想训斥她‘别放肆’,又可怜她的处境,只能别过脸,轻咳道:“今日孤寻你来,是有事跟你说。” “那日想要虏你的几人,已经审问出结果了,他们招出幕后之人。” “是一个叫刘草灯的女子……” 第35章 孤觉得,你有心事? 萧绰的嗓音清冷,不易察觉间,又仿佛带着些许怜悯。 柳长安垂眸,“果然是她!” 出不所料。 柳文柏和柳文瑞好歹是公府子弟,想要杀她,不至于找不入流的地痞流氓,柳清如能做出这样的事,但是没有人手,莱姨娘碍于身份,使计只能在内宅,手伸不到外面。 尤其是这般野路子。 也只有人脉广阔,又身在低层的家生子能支摆开。 “你又在哪得罪了柳业的人,出手就要你的命!”萧绰沉眉,嗓音微暗。 柳小姑娘,一个奴身,怎么惹得满宁国公府针对? 柳长安苦涩地笑,“太子爷,不是我得罪他们,而是,他们来找我的麻烦啊。” 她不愿意被踩成脚下泥,梗起脖子想从泥潭里挣扎出来。 她想站起来,想要反抗。 那些习惯她跪着,视她如猪狗随意宰割的人,自然会恼羞成怒。 “世子爷他们,想把那个刘草灯许配给我弟弟,被我家拒了,约莫恼了吧。” “因为这点事来抓你?”萧绰挑眉,觉得不对。 亲事不成,就要虏人强卖。 哪有这样的道理? “或许有别的原因,也可能是被人指派。”柳长安咬唇,想起那日的危险,心跳微微加速,脸色有些发白。 当时太激动,顾不得多想,后来每每午夜梦回,总是惊出一身冷汗。 那天要真被他们抓走了,后果不堪设想。 或许,会落到比前世还不堪的地步。 萧绰的脸色也不好看,烟眸流泄出比平时,还要冷厉的光芒,他淡声,“想不出也无妨,拿下刘草灯,送到衙门,五十杀威板打下去,什么都会招。” “送衙门?”柳长安杏眸一亮, 把害她的人绳之以法,这是前世受尽迫害的她,从来没有过的经历,确实很吸引她,但是…… 思之又思,她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想法,反而小声求道:“太子爷,我想……只把那四个人送进官府,然后,拿到他们的供词,可以吗?” “你想用刘草灯?”萧绰顷刻了然。 “太子爷英明,我什么想法都瞒不过您!”柳长安羞涩笑着。 明媚的杏眸亮晶晶的。 又殷勤又佩服。 “刘草灯是公府的家生子,她家三、四代都在府里,血缘广阔,根基深厚~” 用她查事,不管是调查柳文柏,还是柳清如和莱姨娘,都很方便。 “倒是一颗好棋子,只是,你有什么事给她做?” 萧绰烟眸微泄不解。 柳长安只是个小小的婢子罢了,哪怕性子倔强一点,得罪了主子们,然,念她一片忠心,他已经答应庇护。 她又得了莱老夫人和姨母的喜爱。 足够自保了。 何必还要费心收服手下,又是害她之人? “你,有心事?” 萧绰沉声问。 俊颜微沉,眉宇间流露出仿佛深渊般的暗色。 柳长安心里一悸,贝齿将朱唇咬得泛白,她扭着手儿,犹犹豫豫道:“这……” “这……” 萧绰沉声,“嗯?” 身体微微向前压。 柳长安眼帘垂下,不敢后退,仅是小声道:“太子爷,我,我真的有些事情要查,等查出来了,我肯定第一个告诉您。” “您现在别问了?行不行?” 柳余和柳文柏是否调换,不过猜测,她和柳清如之事,也没有证据,贸然说出来。 柳长安害怕,太子不信,怕他觉得她卑劣成性,贪图富贵。 区区婢女,痴心贪想要做小姐,这样的评价,柳家人骂她,她能当耳旁风,但要是太子也这么说她。 柳长安想到那画面,便觉得窒息。 前世今生,两番轮回,单纯对她好,完全不图回报的,太子得算其一。 这是最珍贵的善意。 是她很少得到的。 不管他是存心逗弄,还是无意为之,柳长安都很珍惜,也绝对不舍得失去。 “相信我,拜托了。”她握起小手。 萧绰默默看她,片刻,漠然颔首。 态度冷硬,却是应允了。 萧绰派人取了那四个人的供词,随后,把他们送进牢里,又允诺柳长安,会将他们关进牢里,不去流放。 想要他们画押,或是拿他们威胁人,随时可以取用。 柳长安感激万分,说了千百句感恩的话。 太子的神情,变成了她看不懂的样子。 悲悯之下,带着隐隐的自矜和愉悦。 拿到了供词后,太子挥手示意她离开。 柳长安不敢打扰他的正事,体贴地掩门离开。 —— 宁国公府花园里,柳长安把供词揣进胸口,离开春梨院,心情轻松,眉眼含笑地往正院走。 她终于找到条路。 能够拿回身份,又不用做恶心的国公府小姐。 她要‘随娘改嫁’! 柳长安的心情很美好,像个小姑娘般,蹦蹦跳跳地沿着花路往前走,琢磨着怎么威胁刘草灯,突地,前面有人拦住她的去路。 “长安妹妹,我回来就听说你家出事了,找你好半天,可算堵着你了!” 来人是个十八、九岁,浓眉大眼的男人,他一身灰色短打,肩宽背厚,看着又精神又英武。 “花园的差使不都结束了吗?你怎么不回正院?女孩子家没个安静样子,四处乱跑,你知道让人多担心吗?” “你上哪了?” 他劈头盖脸地问,伸手想拽柳长安的胳膊。 柳长安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拧眉避到一旁,她淡声,“夏木哥,好久不见,你是在质问我吗?” “啊?”夏木愕然,看着柳长安罕见的疏远冷意,他茫然摇头,“我,我没有啊,长安,我是关心你。” 他解释着,又急急道:“我前天当差回来,就听说了,府里传遍你得罪了大姑娘,二公子,甚至世子爷也看不惯你。” “怎么回事啊?你一个婢子,为什么要招惹主子们呢!” 柳长安看着他焦急的模样,神色微动,“我惹着大小姐,是因为她诬陷我是小偷,得罪二公子,是他作局要打旺儿。” “我反抗了他们,救下弟弟,所以,世子爷也讨厌我。” “夏木哥,这是我的错吗?” 夏木愕然,理所当然地道:“长安,你在胡说什么?当然是你的错了。” “大小姐说你偷钗子,你承认就是了,奴婢还要讲究名声吗?至于旺儿,他一个大男人,挨几下打怎么了?小厮也那么娇气……” 第36章 柳长安的‘未婚夫\’? 夏木嘟囔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全是不自觉的嫌弃,“长安,不是我说旺儿,他也太弱了,连主子都伺候不好,八岁在二少爷身边,按理应该是个心腹了吧,结果呢,那么没用,居然能做到让主子扔了的地步。” “真是个废物啊。” “你也是,性子太要强了,你一个奴婢,安分随时,俯首帖耳就是了,你跟主子犟什么?” 他跺脚急声。 一派替柳长安着急的模样。 柳长安静静看着他,杏眸冷微,粉面也沉下来。 夏木是她邻居家的儿子,在府里二老爷柳业身边做侍卫,算是她的青梅竹马,前世,柳来顺和柳艾氏曾有意招他做女婿。 柳长安也把他当成亲近的人。 可是后来,柳家遭难,养父母被卖,她、旺儿和三喜沦落泥潭,曾经亲近的夏木哥,却避她如蛇蝎,三喜冬日在浣衣房冷水洗衣,水起了冻疮,她想去夏木家借块生姜,给妹妹擦擦手。 硬是没敲开门。 她们姐弟三人,叫了十多年的‘夏木哥’,养父母视作子侄的‘好孩子’,到头来,连块姜都不值。 柳长安知道,她没权利要求别人什么,可是…… 夏木又有什么资格,到她面前大放厥词,贬低她的家人呢? “夏侍卫,以前,我只觉得你生性粗鲁,说话不拘小节,哪想到,你是真的坏!”柳长安脸色冷得彻底,她道:“我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是哪个牌面的人,到我面前,来羞辱我弟弟!” “我和旺儿如何行事?有没有差使?连我爹娘都没说过一句呢,用得着你横加指责!” 夏木被她骂得一怔,本能道:“我是为了你好……” “谢谢,我不用着!”柳长安冷声打断了他,精致眉眼间布满讽刺,“为了我好的人,不会骂我弟弟是废物,也不会贬低我,让我趴在地,给别人当狗!” “夏侍卫,你是你主子的好奴才,但我想怎么做,用不着你管。”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和夏木的情分,断在前世那扇敲不开的门上了。 “长安,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那么小心眼!”夏木满面愕然,气恼得直瞪眼睛,却完全不觉得自己错了。 他是长安未来的丈夫,自然有权利,也有必要去管束她的行为。 至于骂旺儿‘废物’,那是说顺嘴了,没有恶意啊。 他看着柳长安冷若冰霜的模样,心里痒痒的,喜爱她的俏样,又恼恨她的脾气,万般无奈,“行行行,你是姑奶奶,你说的有理。” “你是有脾气,有风骨,有气度的大丫鬟,我好男不跟女斗。” “我走,我走行了吧?” 他软服了,作势要走。 柳长安冷笑着,根本不拦他。 他一时越发恼了,大男人脾气上来,觉得女人果然爱使小性儿,蹬鼻子上脸,他都道歉了,柳长安还不上前哄他,果然是太给她脸了。 夏木面色蓦然沉下,冷哼一声,真的走了。 柳长安静静看着他的背影,片刻,挥袖转身,断然离开。 —— 夏木怒气冲冲穿过花园,回到府里西侧,走过月亮门。 那后面,是一片小二进的院中院。 是独属公国二房柳业一家的处所。 他进了清凉堂,二老爷柳业躺在摇椅里,赏着花儿,瞧见他来了,抚着小胡子,闲闲挑了半边眉,“夏木,你是去见你的小青梅了,可是亲近着了?” “哈哈,小子,你跟了我了七、八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日后你要成亲,二老爷给置办份聘礼!” 他哈哈笑着,一派亲近模样地打探着。 夏木挠头,感恩戴德,“二老爷体恤了,奴才和奴才的未婚妻哪里敢当呢?” “未婚妻?”柳业坐直身子,颇感兴趣地道:“你和柳家订下来了?” “什么时候成亲?” 二老爷居然这么重视他!!夏木方正的脸激动得通红,他顾不得柳长安对他的冷待和排斥只想着: 女人嘛,闹别扭闹脾气,无非是想要他的怜爱罢了。 日后他再去道个歉,长安妹妹也就不闹了。 夏木心潮澎湃,“回二老爷的话,成亲这事,奴才家和柳家早有默契,只等提了亲,请主子们指婚就是了。” “嗯,男人嘛,先成家后立业,你成了亲,就不是嘴上无毛的小子,有什么大事,也能倚重你!”柳业若有所指。 夏木听着,觉得二老爷是在说,他成亲后,就会被重用。 他重重喘息,兴奋得脸红脖子粗。 柳业看着他那副不堪大用的模样,暗地嗤笑,又添油加醋几句,激得他恨不得马上去柳家提亲。 随后,妥帖把他打发走,柳业起身,一步三晃出了西院,来到花园里,远远地,他看见莱姨娘坐在八角凉亭里。 他快步进前,柔声轻唤,“玉柔,你交代的事儿,我办好了。” 莱姨娘的闺名,唤做‘玉柔’两字。 “真的?二表哥,真是多亏你。”她咬唇起身,娇躯颤颤福礼,含情脉脉地道:“若是没有二表哥,玉柔怕是要被欺负死了。” 她是莱老夫人的远房侄女,叫柳业一声‘表哥’,没什么不对,但是…… 既然已经做了柳国公的妾,身为柳业的小嫂子,如此神态,是有些越礼。 偏偏,两人都没觉得不对。 柳业还叹声,“柳来顺那家是大嫂的陪房,他们看不惯你,想要暗地整治你,应该是大嫂指使的。” “玉柔,怪我,是我没看透这点,害你受苦了。” 他上前拉住莱姨娘的袖子,深深地自责。 至于怎么受苦?他不清楚,然而玉柔都向他求助了,必然是遭遇了大委屈。 “你等我那侍卫娶了柳来顺的女儿,拿住他的软肋就好了,玉柔,你再忍忍!” “嗯,二表哥,柔儿全靠你了!”莱姨娘垂眸,梨花带雨,“我也不求能拿捏住谁?只要不受欺辱就好了。” 她顿声,又娇怯地暗示道:“家和万事兴,我不想你因为我和夫人生出矛盾来,所以,二表哥,若是你的侍卫求亲成功,你,你能不能跟夫人说说,把柳家人要到你门下!” “将他们远远打发到庄子去?” 第37章 娘,他欺负我~ 柳长安深得宋氏信任和喜欢。 远远几回,莱姨娘看着她们相携逛花园时,两张四、五分相似的脸,都觉得心惊胆战。 有时,莱老太太玩笑般地打趣宋氏,“你和长安真是前世的缘分,她崇敬你,你喜爱她,偏偏,你们又长得那么像!” “知道的,你们是主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母女呢。” 旁人听着,是个笑话。 莱姨娘听着…… 后背的汗把衣服都打湿了。 柳长安年纪越来越大,相貌长开了,越来越像宋氏。 她不能再等了。 “二表哥,柳家人背地里骂过我无数回‘贱妾’,柳长安也明里暗里地贬低我,我真的忍不了了,再不想看见她们!” 她用帕子捂脸,‘呜咽’哭泣。 哭得柳业直慌神,胡子都飘起来了,他一叠连声地保证,“你放心,玉柔,表哥跟你保证,一定尽全力把他们打发走。” “表哥在西北有产业,我把他们打发去挖煤。” “那我就全靠二表哥了!”莱姨娘娇声,眸色狠戾。 —— 花园里发生了什么,柳长安不晓得,把夏木骂走后,她回正院忙活了一下午,傍晚时,宋氏打发她回家,“你也有日子没见你爹娘了,回去看看吧,再……” “问问你爹查的事,有进展禀告给我。” 柳长安听懂了,宋氏是想知道柳国公和曲秋彤的进展。 那事,虽是托给了太子,但丈夫在外面,乔装身份跟别的女人夫妻相称,做妻子的哪可能真的放手? 宋氏依然令柳来顺关注着曲秋彤的消息。 “夫人,我明白了,马上回去,您别想太多,早些休息,我很快回来!”柳长安握着她的手,温声劝着。 杏眸弥漫担忧。 宋氏见状,婉约浅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腕。 同样的杏眸,疲惫又充满了韧性。 “我没事,回去吧,多陪陪你娘!”她轻柔,神色带着浅浅的迷惘和羡慕。 柳长安知道,她在期盼着,她的孩子们回来陪陪她。 宋氏生的三个孩子。 柳文柏进了国子监,早晚请安都来不全,柳清如要么陪着莱老太太,要么跟莱姨娘厮混,基本不回正院,柳文瑞…… 不是要银子,他也不愿意听亲娘唠叨。 明明子女双全,宋氏的正院却跟冰窖般,冰冷又寂寞。 柳长安离开时,宋氏站在门口,殷切地送她,见她回头,还笑着冲她摆摆手。 那场面,莫名让人鼻酸。 好像无数个黑夜白天里,柳长安也曾站在清云观的院里,仰头看天,热切地盼着,能不能有个人来看看她?陪陪她? 可惜,她们母女都没有等到亲人。 有的,只是死到临头。 今生不会了! 柳长安深深吸了口气,扬起明媚的笑容,冲宋氏大力挥手,得到她温柔的回应后,转身离府,回到聚宁巷子柳家。 进得门来,柳三喜迎过来,满脸欢喜,“大姐大姐,你今日也不休沐,怎么有功夫回来了,太好啦,你回来了,娘肯定会做好吃哒!” “二哥前日在他们学堂里考了甲等,先生奖励了他二斤肉,娘非说要腌起来,等过节吃,现在你回来了,炖了吧炖了吧!” 她兴奋的小眼睛发亮,拉着姐姐的手,往厨房走。 柳长安纵容的笑笑,屋都没进,就跟妹妹去烧火炖肉了,晚间,父母和弟弟回来,他们围坐桌子,边吃饭边聊天。 柳旺儿因为学业有成,得了甲等,成了被家人夸赞的中心。 他不好意思地垂着脸,羞窘难耐,偏偏翘着的嘴角,掩饰不住他心里的喜悦。 十四年了,他从来没有被这样夸奖过,而且,不止是父亲姐妹们夸他,连学里的先生都说他有天分! 那他应该真的还可以,不像二少爷说的,是个连伺候人都伺候不好的小废物吧? 他可不可以,小小的期盼一下,他也是有用的呢! 要是能考中秀才,不,考中举人就好了,那样,他就能到书院里教书,慢慢攒钱,把父母、姐姐和三喜赎出来,置办个小小的院子,一家人好好生活了呢。 柳旺儿的心里,长出了一颗名为‘希望’种子。 这颗种子,缓慢又坚定地破土生芽。 那片土,就是他软弱胆怯,被贬低控制的曾经。 “长安,前儿夏木当差回来,到咱家扑了个空,我说你在府里,他去找了没有?”柳艾氏闲聊般地问。 柳长安温和眉眼微沉,点了点头。 柳三喜敏感察觉,好奇地问,“姐,夏木哥惹你啦?你怎么不高兴啊?” “他……”柳长安顿声,思索着要怎么跟家人解释,夏家生性凉薄,不堪结交,又要如何描述夏木的可恶,才能让父母放弃‘极好’的女婿人选。 很难。 好像解释不清。 柳长安咬唇,衡量片刻,果断道:“他跟莱姨娘有些瓜葛,我怀疑他要害我。” “啊?”柳家人惊愕。 柳来顺不敢置信未来女婿飞了,惊声问,“真的?” “嗯,他今天来骂我了!”柳长安重重点头。 说得煞有其事。 柳艾氏信了,横眉立目,拍案而起,大声骂道:“那个小王八羔子,我的女儿,我都舍不得骂一句,他算老几啊,到来指教上了!” “旺儿,三喜,你们给老娘听好了,以后不许跟那王八羔子说话。” “嗯嗯嗯!”兄妹俩闻言,连忙应声。 柳艾氏转头瞪丈夫,“你也是!” “我也嗯嗯嗯。”柳来顺赶紧答应。 柳艾氏尤气不过,拍桌子问女儿,“他骂你什么了?大老爷们来找小姑娘的茬儿,真是能耐他了,跟娘说,他姥姥的,我找他去!” 柳长安见目的达到,就挺委屈的综合了夏木的话,“他说我天生卑贱,该给主子当狗,又说旺儿是废物……” 柳艾氏瞪眼睛找到夏家去了。 柳来顺怕妻子吃亏,抄着袖子跟上去。 柳长安见状也想去,却被柳艾氏阻止了,“你细胳膊细腿儿的,别跟着我碍事了,带着你弟弟妹妹,把家看好了。” “等我的好消息!” 说罢,拎着丈夫,大步出门。 第38章 看,威胁人没那么难吧 柳家三姐弟面面相觑。 他们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坐在炕上等待爹娘回归。 许久,许久…… 直到天都擦黑了,柳艾氏和柳来顺拎着铁铲,趾高气扬地回来。 “娘,赢啦?”柳三喜蹦跳过去,满脸期待。 “当然赢了,哼,我艾青梅怕过谁啊?夫人没出阁,闺中我伺候她的时候,就能几句话把刻薄老嬷嬷顶的倒仰,夏家的泼夫泼妇算什么?” 柳艾氏高高仰头,志得意满。 可见是大胜而归。 柳长安看着养母的意气飞扬,再对比前世,她和柳来顺鲜血淋漓,奄奄一息趴在人市儿,像畜生般等着被人挑拣买卖的样子。 天壤之别。 重生…… 真好啊。 柳长安笑容里带着泪水,心里暗暗想。 不能松懈。 要再接再厉。 只有宋氏和离,才能安全平稳的带着她们全家,离开宁国公府这个危险的地方! 和离的希望,在柳文柏身上。 她这般想着,抽空问了问柳莱顺,曲秋彤的情况,随后,彻夜辗转反侧。 天亮了。 柳长安没去公府当值,反倒来到聚宁巷子前头的一户人家。 她站到树荫下,静静等着。 没多久,掉漆的红门打开,一个娇小美人扭着身子倒尿盆儿。 柳长安轻轻启唇,“刘草灯,你看看我是谁?” 娇小美人——刘草灯惊愕,猛地回身,目光触及她的瞬间,身子僵硬,“是,是你!” 柳长安目光冷极。 刘草灯呼吸急促,神色不安地躲避着,不敢跟她眼神接触。 她拿身子哄去掳柳长安的几个流氓,自那日后,一去不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着实怕了好几日。 可后来见没官府拿她,就想可能失败了,几个爷们没脸见她。 但如今…… 柳长安为什么找上门来了? “你,你是巷尾住的柳家大姐吧,你叫我干什么啊?”刘草灯展出若无其事的笑容。 媚眼飞扬。 柳长安淡漠看她,心里倒有几分佩服了。 做了那么大的亏心事,苦主找上门来,还能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你找你的目的,刘草灯,你心里应该明白!”她垂眉,强行做出淡定的模样。 前世今生,第一次要胁算计人,她心里是很慌的。 别怕! 柳长安,要镇定。 威胁刘草灯是第一次,却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你的习惯! 她默默安慰自己,抬头看见刘草灯蓦然惊愕,眼神乱瞟的样子,心里突然冷静了。 好啊,既然刘草灯怕了。 那她就不用怕了啊。 “齐康,齐复,毛小竹,钟氏,你应该认识吧!” “你曾派他们四个,来绑架过我。” “我,我……”刘草灯瞪圆眼睛,一副见鬼的模样,慌乱摆手,“你,你胡说什么呢?乱七八糟的,我根本不认识……” “他们不是那么说的!”柳长安打断她,掏出供词,直接扔到她脸上,“认识字吧?” “先看看,再跟我说话!” 刘草灯惊骇,慌手慌脚地拾起供词,垂头去看。 脸色乍青乍白。 供词上赫然写着:四人招供,是奉刘草灯之请,强抢妇孺柳氏,卖入妓院,有其赠送的银两和金钗为证,今被官府捉拿,供认不讳。 供词后面,有四人画押。 刘草灯眼睛直勾勾瞪着供词,突然发疯般撕了,塞进嘴里,嚼都没嚼咽下肚去。 “没用的,那四个人在大牢里关着,我想要供词,随时拿个十份八份的。”柳长安声音平静。 似威胁,又似述说事实。 刘草灯身子一僵,纸张噎在喉咙里,呛得脸色通红。 “咳咳咳咳!”她捂着脖子,凸眼睛跺脚地咳嗽着,好半天,终于缓过来,嘶哑喘息瞪着柳长安。 许久,许久…… 终于镇定了点,她咽着口水,结巴道:“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刘草灯想明白了,既然柳长安早知道是她派的齐康等人,偏偏没报官,没抓她,而是独自找上门。 那就是要收服她,利用她做事了。 可恨被她抓住把柄…… 她心思变幻着。 柳长安见她服软,提着的心神也默默松了松,缓缓嘘出口气,她道:“你不必怕,我要你做的事,也是你自己想做的!” “此话何解?” “你想当主子,对吧!”柳长安淡声,“我可以帮你,让你做世子爷的通房,而你,要做我的眼睛和耳朵。” “让我知道,我想知道的事。” “为什么?”刘草灯心动了,又很怀疑,“你一个奴婢,你想对世子爷做什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柳长安脸色一沉,“你只需要回答,做,还是不做!” “不做的话,你就去和齐康他们做伴吧!” “我,我……”刘草灯噎声,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她不甘道:“我是二老爷的人,世子爷身份尊贵,我凑都凑不上去。” “你怎么帮我?” 柳长安,“我自然有办法。” “那,你,你若能行,我就答应!”刘草灯咬唇。 柳长安深深吐了口气,对她招了招手,刘草灯凑上前,两人低语。 片刻,刘草灯满面惊愕,不敢置信道:“真的?几天后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那你就别管了,我自有我的办法。”柳长安沉声道。 刘草灯狐疑看着她,眼神里弥漫不安,又隐隐有些畏惧,她重重点头,“成,若那日……真如你所说,我成了世子爷的人,那,那我就什么都听你的。” 说罢,深深看了柳长安一眼,转身回院了。 柳长安缓缓关上的院门,许久,小小吐出口气,伸手轻轻拍着胸口,声音极小的道:“没事了没事了!” “不要怕,还挺容易的,威胁人没那么难。” “居然成功了。” 说完,眉眼愉悦地弯起,嘴唇浅浅绽放笑容。 —— 时光匆匆,转眼几天过去。 端午佳节,宁国公府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世子爷柳文柏在书房喝醉酒时,无意宠幸了个叫刘草灯的丫头,这丫头是老二爷柳业房里的,是长辈的跟前人。 按理算是越轨,应该给副嫁妆发嫁了。 然而,柳国公心疼儿子,柳文柏也颇中意那丫头,柳业就把她送给侄子,做了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