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莉·威尔逊小姐》 1、小小莫莉 木板上放着一具小小的身体,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嘴唇苍白,脸色铁青,褐色的卷发紧紧贴在额上。 他安静无声地沉睡着,胸口没有一丝起伏。 显然,他已经死了。 旁边坐着个目光呆滞的妇人,裙子非常破旧,看样子已经缝缝补补过很多次了,她就这么坐着,既不出声,也不动弹。 四个年纪很小的孩子缩在角落里,由于年纪太小,还不太懂得什么叫做死亡,因此并不悲伤,只是屋子里死寂的氛围让他们本能地保持安静,以免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触了霉头。 一个瘦弱矮小的女孩屋里屋外忙碌着,生炉子、烧水、煮粥、擦地……她的裙子是最破的,干的活儿是最多的。 这也难怪,因为莫莉并不是这家的亲生孩子,她的父母在她出生后就得病死掉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婴儿,伍德太太——这家的女主人,作为莫莉去世的父母仅存的远房亲戚,不得不收养了她。 但这个家实在太穷了,即便多添一张嘴也是一个天大的负担。 伍德太太憎恨莫莉这个拖油瓶,恨不得她出个什么意外赶紧死掉,家里的食物只有那么多,莫莉多吃一口,别的孩子就要少吃一口。 然而,这个克死双亲的孩子偏偏那么命硬,始终活得好好儿的,伍德太太又做不到亲手杀了她,只能尽量克扣她的食物——也不能克扣太多,万一真的把她饿死了,那可是会下地狱的罪行。 就这样,尽管每天都要干很多活儿,莫莉还是一直在这个家活到了8岁。 好景不长,昨天傍晚,莫莉在河边清洗一大家子的衣服,伍德太太的大儿子,丹尼尔,现在躺在木板上的那个,兴致勃勃地脱了上衣,打算去河里游泳。 “喂,丹尼尔,”莫莉硬着头皮,怯怯劝说,“伍德太太说过不许你下河。” 听到家里的小“女仆”胆敢管束自己,丹尼尔捏紧拳头,在她面前晃了晃,语气中满是威胁:“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是敢去妈妈面前告状,我就揍死你!” 莫莉立刻闭了嘴,这些年来她可没少吃丹尼尔的拳头,所以不敢惹他。 丹尼尔的水性不错,即便伍德太太三令五申不许他下河摸鱼或游泳,他依旧时常背着妈妈去河里玩,从来没有出过事。 可这次,幸运没有眷顾他。 当丹尼尔游到河中央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从脚腕传来,他抽筋了。 慌张的丹尼尔在水面扑腾着,试图求救:“救命,救命——” 在河边洗衣服的莫莉听到了呼救声,看到拼命扑腾的丹尼尔,年仅8岁的她吓得不轻,要是丹尼尔被淹死了,伍德太太一定会扒了她的皮。 慌乱中,莫莉做出一个昏头的举动,她跳下河,站在浅水处,试图将深水区的丹尼尔拉过来。 可一个8岁的小女孩,怎么拉得动一个十几岁的大男孩? 更何况溺水的丹尼尔早就已经慌得失去了理智,他将莫莉伸过来的手狠狠拽住,可这非但没有让他自己脱离危险,反而将莫莉也拽进了深水区。 完全不会游泳的莫莉呛了好几口水,惊恐地想要摆脱丹尼尔,丹尼尔并不愿放开这唯一的救命稻草,拽得更紧了。 于是,两个人都往水底沉去,河水淹没了他们的头顶。 幸好有个路过的伐木工发现了这里的情况,将两个孩子从河里捞了起来,这时他们都已停止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莫莉的呼吸莫名恢复了,丹尼尔的身体却渐渐冰冷。 这并不是莫莉的幸运,因为她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了。 “粥已经煮好了,您要吃点儿吗?”莫莉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碗粥。 伍德太太木然地扭过头,注视着站在面前的小女孩: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脸上没有任何光泽,薄薄的皮肉包着骨头,像一只丑陋的猴子,身上穿着的与其说是裙子,不如说是破麻袋,肮脏的脚丫踩在地上,脸上满是忐忑与不安。 木然渐渐褪去,眼珠子神经质地轻颤一下,猛然间,一股憎恶而仇恨的火焰从瞳孔深处迸发。 伍德太太犹如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发出歇斯底里的哀鸣:“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莫莉,你这魔鬼的崽子,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的丹尼尔被淹死了,你却好端端的活着,明明该死的是你!” 她一把掐住莫莉的脖子,力度之大,仿佛要将她生生扼死。 伍德太太已经彻底疯狂了:“明明该死的是你,你这个魔鬼,是你偷走了丹尼尔的生命!” 莫莉拼命挣扎着,她心中又气又恨。 自从溺水苏醒以后,莫莉也有了一点点变化。 比方说她从前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满脑子只有那点家务活和对伍德太太的惧怕。 苏醒以后,她仿佛一下子开了窍,脑子更灵活了,对伍德太太也讨厌多过惧怕,有时候甚至会想:“让一个小女孩干这么多活,真的不是虐待吗?” 要知道,从前的莫莉甚至连什么叫“虐待”都不知道,她压根儿就没听过这个词儿。 莫莉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许多新东西,而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因为懂得了更多东西,她的口齿也伶俐了许多,至少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不……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下河的……”莫莉呼吸不畅,涨红了脸,她努力扒拉着脖子上的手,“我劝过他……让……让他不要……下河!” 伍德太太完全听不见任何解释,两只手像铁打的一样,牢牢掐在莫莉脖子上,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无法摆脱。 另外四个孩子,惊恐地望着这一幕,发出胡乱而无意义的尖叫,有两个胆小的甚至已经吓哭了。 刺耳的尖叫,孩子的哭喊,伍德太太的诅咒,以及莫莉的求饶,让整个房间乱成一锅粥。 进入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大脑也逐渐昏沉,莫莉用力掰伍德太太的手,两只脚胡踢乱踹,可挣扎的力度却越来越微弱。 在这危急关头,一声严厉的呵斥插入了这场闹剧:“伍德太太,请停止你的行为!” 来者是班森·威尔逊,一位可敬的绅士,同时也是一位医生,见伍德太太没有停下,举起手杖猛烈敲击她的手臂。 疼痛感迫使伍德太太中止了谋杀行为,她松开手,莫莉跌在地上。 “伍德太太,请问是什么原因让你对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做出这种事?”班森满脸严肃,口气中暗含指责。 伍德太太没有回答,她又恢复了之前木然的样子。 班森皱了皱眉,将倒在地上的莫莉扶起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她脖子上的指痕,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出什么大问题。” 不过,看着莫莉瘦瘦小小的体格,以及脏乱的裙子,他又忍不住暗自心惊:很明显,这个孩子严重营养不良。 “你还好吗,孩子?”班森问道。 莫莉嗓音沙哑,低声道谢:“还好,谢谢您,先生。” 班森扭头看向伍德太太,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和您的丈夫约定好,要收养你家最大的男孩,现在看来似乎欠缺了一点儿考量,我想,我应该更慎重地思考一下这件事。” 伍德太太这才有了一点反应。 “你来晚了,”她的声音比坟墓里爬出来的幽魂更冷,并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好像所有的感情都随着男孩的离去而死掉了,“你来得太晚了,先生,丹尼尔已经淹死了,就在昨天傍晚,就在前面的那条小河里。” 伍德太太的讲述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明明丹尼尔和莫莉一起溺水,但莫莉活了下来,只有我的大儿子丹尼尔死了,他应上帝的感召,去了天上的神国。先生,你再也不可能收养他了。” 班森的目光这才落到木板上的大男孩身上,那个死掉的男孩,纵然他活着的时候有一万种可恶之处,可当看到他化作一具尸体,静静地、无声无息地躺在木板上时,依旧让人无法不惋惜这逝去的年轻生命。 沉重的负疚感击中了班森的心,他为自己之前说的话感到自责。 班森脱下帽子,向伍德太太致歉:“抱歉,伍德太太,请原谅我的失礼。” 他在胸前画着十字,为死去的丹尼尔祷告:“可怜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愿你的魂灵回归神的国度,得到永恒的安宁与幸福。” 想到这个男孩儿原本有可能成为他的养子,班森不禁生出了一点儿感同身受的悲伤:“原本,我们有可能成为一对人人称羡的父子,但现在,我们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只看到你冰冷的尸体,唉,丹尼尔,可怜的丹尼尔,上帝比我更爱你,所以他将你召回了身边。” 他静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询问伍德太太:“为什么不通知牧师,给丹尼尔举行葬礼?” 伍德太太麻木地答道:“因为没有钱,我的丈夫出去借钱了,只有借到钱,才能买到一具合适的棺木,用来安葬我的丹尼尔。” 班森立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价值5镑的钞票,略尽一点儿心意。 这个可靠可敬的绅士,无法对眼前的景象坐视不理,表示愿意驾着马车去最近的教堂请一位牧师过来,好让丹尼尔的亡魂能够得到安息。 临走前,班森踟蹰了一下,看着瘦小的莫莉,担心自己一离开,沉浸在悲痛中的伍德太太就会把她掐死。 于是,他用了个巧妙的借口:“我对这里的道路不太熟悉,孩子,你愿意替我领个路吗?” 莫莉用力点头:“我愿意,先生。” 拉车的马是一匹雄壮的黑马,体型高大健美,毛色油亮顺滑,看得出被主人很好的对待着,它的步伐非常平稳,即便小跑时也不会让坐在马车上的人感到太过颠簸。 莫莉坐在班森·威尔逊先生旁边,很小心的隔了一点距离,以免自己的脏裙子挨到对方。 这是位多么整洁得体的绅士啊,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宽边礼帽,雪白的衬衫领口熨得平平整整,方格子花纹的领巾无比顺服的耷在胸口,显而易见,为了收养孩子,他今天特意打扮得非常正式。 莫莉偷偷打量班森,越看心里的念头越明确:一位正直可靠的绅士——从暴怒的伍德太太手上救下她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慷慨大方——一出手就资助了整整5镑丧葬费,心地善良——连马儿都照顾得这么好,想必不是会虐待孩子的那种人,最重要的是,他想要收养一个孩子。 莫莉决定为自己争取一把。 “先生,你想要收养一个孩子,是吗?”莫莉竭力用平静的语调提起这件事,但声音中依旧有掩饰不住的颤抖。 “是的,”班森诧异地看了莫莉一眼,没有因为她是个孩子而敷衍她,而是耐心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今年已经42岁了,依旧没有和我的妻子——嗯,她叫玛希,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我们一致决定收养一个,前段时间,我遇到了伍德先生,他愿意让家里最大的男孩做我的养子,遗憾的是……” 遗憾的是他和丹尼尔并没有这个缘分,这多么令人悲伤,玛希得知消息后一定会非常失望的。班森心想。 “那么,你看我怎么样呢?”莫莉鼓足勇气自荐,“我可以保证我会是个勤快听话的好孩子,在伍德太太家里,我什么活儿都干,不管是扫地、做饭、洗衣服,还是照顾孩子——她生的五个孩子,包括丹尼尔,都是我照顾的,那些比较小的孩子,我还会给他们喂饭换尿布,虽然这些技能在您家里很可能用不上……” 想起这是一位没有小孩的先生,莫莉表现得有点儿沮丧,但她很快又打起精神,积极推销自己:“不过,如果您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去学,我一定可以学得会,哪怕让我一连翻二十个跟头!怎么样,您愿意收养我吗?” 班森吓了一跳,他活了四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在他面前自荐的孩子,这么勇敢大胆的孩子,也许这辈子也只遇得到这一个。 “啊,”由于过度吃惊,绅士失去了冷静从容的风度,说起话来也不免有些结巴,“难道……呃,难道伍德太太不是你的母亲吗?” 莫莉如实交代:“她是我的远房亲戚,听说我的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我的母亲生下我没多久,也跟着去见了上帝,所以伍德太太不得不收养了我,但家里的食物总是不够,她对此很是烦恼,如果您收养了我,她就不用发愁食物不够吃了。” 照伍德太太的话来说,莫莉“一顿可以吃掉一头牛!”,因为养了她,“全家人都要饿死!”,虽然溺水复生后的莫莉觉得她在胡说八道,自己根本没有吃那么多,每天吃掉的食物还比不上一只猫,但如果没了她,伍德一家确实可以吃得更多一点。 面对莫莉期待的眼神,班森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他只打算收养一个男孩,以便继承那份从祖上传下来的小小家业,以及为他和玛希养老。 女孩子……女孩子怎么能行呢? 班森犯起了难。 见班森久久没有回答,莫莉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依旧不肯死心,追问道:“先生,可以问问我到底哪里没达到你的要求吗?” 班森没法儿回答,他没法对着这个可怜孩子的眼睛,告诉她“只是因为你是个女孩”。 长久的沉默令空气也变得窒息,莫莉渐渐变得绝望,出了“和丹尼尔一起溺水,最终却只有她一个人活着”这件事,伍德家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要是这位先生不肯收养她,她又能往哪儿去呢? 莫莉嘴角扬起一个勉强的微笑,眼眶里却有泪水在打转儿,“我明白了,先生,是我打扰您了,希望您能遇到一个更好的孩子,愿上帝保佑您。” 雄壮的黑马迈着“哒哒”的小碎步,在乡间的小路上奔跑着,它那柔顺漂亮的马鬃在风中飘扬着,金色的阳光为它的鬃毛镀上一层闪亮的金边,这使马儿的心情非常美妙。 莫莉完全感受不到这份快活自在,她的心情比乌云还要灰暗,接下来的路途中,她一语不发,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胸口,让她的整颗心都沉甸甸的。 班森心里同样很不是滋味。 这个可怜的小女孩,一生下来就失去了双亲,被亲戚收养后又过得很不好,差点儿就被伍德太太活活掐死,如果自己拒绝了她,她将有极大的可能落到更悲惨的境地。 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孩啊,要是带了一个女孩子回去,该怎么向玛希交代呢? 班森满腹愁思,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2、前往新家 在种种复杂的思绪中,班森到附近的教堂请来了一位牧师。 这种乡下地方,你就不要指望能够请到多么体面的牧师了,莫莉注意到牧师的长袍甚至起了毛边。 好在这位牧师具备专业的素养,足以履行自己的职责。 当他们回到伍德家时,伍德先生已经买回了棺木。 见到班森,伍德先生走过来向他道谢。 两个人简单交谈了几句,伍德先生一直在感谢班森的慷慨解囊,感谢他“使自己的大儿子得到了最宝贵的安宁”,感谢他“解救一个不幸的家庭于水火之中”。 而后,牧师开始为丹尼尔举行简陋的葬礼,他为这个孩子祷告,尽管他对丹尼尔并不太熟,却依旧说得恳切又动情。 他说:“丹尼尔是个勇敢机灵的好孩子,他的品性犹如盛开的苹果树,洁净的珍珠泉,芬芳璀璨,没有人不喜爱他。” 他说:“丹尼尔有着金子般的心灵,孝顺父母,友爱兄妹,对待陌生人也很礼貌,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伤害。” 他还说:“丹尼尔虔诚地信奉着我主,从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刻起就沐浴着我主的荣光,最终也将归于主的圣座。” 最后,他为丹尼尔祷告:“慈爱的天父,愿你与丹尼尔同在,他是您虔诚的信徒,也是您属灵的孩子,一生都在您的看顾下,在此我们感谢您,也希望您宽恕他在人世间犯下的罪,愿他的魂灵在您的国得以安息,阿门。”(注) 牧师说完最后一个字,伍德太太放声痛哭,伍德先生也跟着红了眼眶,另外四个孩子虽然什么都不懂,却被这不同寻常的氛围感染,也跟着哭了起来。 莫莉没有哭,她实在哭不出来,一想到丹尼尔曾把自己拖进河里,一股莫名的怨愤油然而生,好像有不甘的魂灵在她心底讲述着什么。 伍德先生在村里找了几个干惯农活的好手,请他们帮忙给丹尼尔下葬。 丹尼尔被葬在村里共同的墓园中,位置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尘归尘,土归土,或许他真的去到了永恒福乐的天国。 班森·威尔逊全程参加了葬礼,他觉得自己差点收养了丹尼尔,对这孩子有一份责任,理应送他最后一程。 葬礼结束后,天色已近黄昏,拉车的大黑马难耐的在地上磨蹭着蹄子,班森意识到:如果不想迎接妻子的怒火,他最好立刻动身,不然玛希绝不会让他进门。 然而…… 班森寻找着莫莉的身影,这一天里,她像影子一样默默做着事,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也没有任何人关心她。 看到莫莉的那一刻,班森心头震动:那孩子站在角落里,静静地望着他,脸上却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被迫接受现实的无可奈何。 主啊,如果我就这么一走了之,那么我将一生都在愧悔中度过。他心想。 或许是出于某种冲动,或许早就有了那个念头,班森停下上马车的动作,扭头看向为他送行的男主人,吞吞吐吐地说:“嗯……那个……伍德先生……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怎么啦,威尔逊先生,”伍德先生很想报答他的恩情,“您可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有什么事就请说吧。” “这个……那个……”班森难为情得很,努力组织着语言,“嗯……嗯……没能收养丹尼尔,我觉得很遗憾,可不可以……呃……” “请说吧,先生。”伍德先生忍不住催促,“不必犹豫,我们一家子都很乐意为您效劳。” 班森眼一闭,心一横,直接把话说了出来:“我是想说,可不可以让我重新收养一个你家的孩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伍德先生恍然大悟,“您是一位好心的绅士,慷慨、大方、乐于助人,又多次帮助伍德一家,您的品性有目共睹,您的举止无一不彰显着上帝的荣光,像您这样的好人,想必任何人都愿意把孩子托付给您。” 伍德先生说:“我一共有4个孩子,每一个都健康、机灵,与其让他们跟着我这个无能的父亲受苦受穷,还不如让他们去沐浴您的恩泽。” “那么,你想要哪一个孩子呢,威尔逊先生?” 这个时候,伍德心中只想到了自己的4个孩子,至于莫莉,他完全忘了这个人。 “我想要那个孩子。”班森准确地指向角落里的莫莉。 这大大出乎了伍德先生的预料,威尔逊先生怎么会看上莫莉呢?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莫莉的身形格外瘦小,身上干瘪得几乎只剩一层皮,因此脑门和眼睛显得特别大,完全没有普通小孩的丰润可爱,穿得也很破旧寒酸,脚上连一双鞋都没有。 伍德先生以为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或者是自己误会了,不得不再次确认:“您指的是莫莉吗?” “莫莉?”班森这才得知莫莉的名字,“是的,就是她,角落里的那个女孩,莫莉。” 伍德先生迷惑不解:“您怎么会想收养莫莉,那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她愚笨、丑陋,又很贪吃,常常惹人生气,如果你想要收养孩子,我有4个孩子都可以供您挑选。” 他强调:“绝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私心,威尔逊先生,您对伍德家帮助良多,我绝不会忘了您的恩情,凭着良心来说,我的4个孩子哪一个都比她更好,我还有两个男孩子呐,如果要收养孩子,男孩子总比女孩儿更好吧。” 是啊,班森情不自禁想到,他这次出门本来就是为了收养一个男孩,哪怕原先预定的丹尼尔不幸回归了上帝的怀抱,但收养一个小点的男孩也不是不可以。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飞快闪过,很快就被抛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事后班森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当时是着了什么魔,因为他居然这样说:“不,不必了,我喜欢女孩,莫莉并不愚笨,我相信她是个勤劳朴实的好孩子。” 伍德先生盯着班森看了两秒钟,确认他不会更改主意,才满腹不解地嘟囔着:“好吧,既然这是您的意愿。” “嘿,莫莉,丑丫头,过来,”伍德冲莫莉招手,“过来吧,别傻站在那儿。” 莫莉好像猜到了什么,心脏顿时咚咚咚狂跳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她以为自己压抑住了,其实她是一路小跑到班森面前的,因为跑得太快,还差点摔了一跤。 “你交了好运了,”伍德对莫莉说,“威尔逊先生想要收养一个孩子,他看中了你,以后你就去做他家的孩子吧,记住,要乖一点儿,听话一点儿,要是你在这么好的先生家里干了坏事,或者调皮捣蛋沾染恶习,恐怕连上帝也无法宽恕你的罪行。” 莫莉两手揪住裙摆,不敢相信好运降临到自己头上,她想要尽可能礼貌地确认这个消息,至少表现得像个礼貌得体的小孩,可声音中的颤抖出卖了她:“是真的吗,先生,您真的想要收养我吗?” 班森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肯定地说:“你没有听错,莫莉,是真的,你是否愿意来做我的孩子?” 虽然收养这件事是莫莉主动在他面前提起的,但当着伍德一家的面,班森装作没有这件事。 “我愿意!”莫莉几乎是在呐喊了。 于是,班森收养莫莉的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班森让莫莉收拾一下行李,但莫莉并没有任何可以收拾的东西,她仅有的财产就是身上那条破裙子。 班森只好让莫莉向伍德一家道一下别。 莫莉挨个儿抱了抱伍德家的四个小孩,她没有拥抱伍德太太,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但在她离开前,伍德太太主动叫住她。 “听着,莫莉,”伍德太太的声音冷冰冰的,“离开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了,倘若你做了光鲜体面的小姐,我绝不来沾你的光,倘若你穷困潦倒,也不许回到这里。” “是的,我记住您的话了。”莫莉答道。 她们后来果然没有见过面,终其一生也没有。 莫莉坐上班森的马车,离开了伍德家,她对这个家没有一丝留恋。 或许曾经的莫莉对这儿有着很深的感情,或许从婴儿时就来到这里的莫莉也曾把伍德太太当做自己的母亲,但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了。 热爱着伍德家的小莫莉,勤劳能干的小莫莉,永远地留在了冰冷的河水中,苏醒过来的莫莉和从前的莫莉有着同样的记忆,但她们又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关于这片土地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浮现,莫莉却惊奇地发现:她的内心没有因此生出任何波澜,好像她只是一个看客,一个旁观者。 只是当马车路过伍德家附近的那条小河时,莫莉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茫然地摸着自己脸上的泪痕,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班森默默递给莫莉一方手帕。 莫莉用手帕擦了擦泪,看着皱成一团的手帕,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把它洗了再还给您吧,先生?”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不确定地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叫您先生,您现在已经收养了我,我应该叫您爸爸,对吧?” 班森语气温和:“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班森,我叫班森·威尔逊,我的妻子是玛希·威尔逊。” “班森·威尔逊,玛希·威尔逊……”念着这两个名字,莫莉脸上渐渐绽放出快乐的笑容,“那我就是莫莉·威尔逊了,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 一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好听的名字,莫莉心里美得冒泡儿,拉车的大黑马奔跑在道路上,四只蹄子在地面敲击出轻快的鼓点,宛如一支美妙的小调,莫莉随着小调哼着歌,任谁都看得出她的好心情。 班森却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他心里沉甸甸的:和玛希说好了要收养一个男孩,现在却带回去一个女孩子,玛希会怎么想呢?她会接纳这个孩子吗?让一个女孩继承家业,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3、麦卡立什与玛希 离家越近,班森的心情就越沉重。 莫莉完全没有察觉出来,她几乎没怎么离开过伍德家,外面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新奇。 当马车驶入一条长长的枫林大道时,意味着他们正式进入了麦卡立什的地界。 枫林大道宽阔平整,足以让两辆马车在路上并行,路边长着两排高大的枫树,犹如诚实可靠的卫兵,由于是在夏季,翠绿的枫叶看起来像一团团堆积的绿云,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仿佛在与枫叶热烈拥吻。 道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金色的小麦在这里蓬勃生长,如今正是小麦收获的季节,沉甸甸的麦子压弯了麦秆,微风吹过时,金色的麦浪翻涌起伏。 莫莉仿佛置身于一个美妙的梦境中,呆呆注视着这一切,甚至舍不得眨眼。 “多么美丽富饶的村庄,”她喃喃自语,“简直就像在人间的天堂。” “这是麦卡立什,”班森勉强收拾好心情,为莫莉介绍,“我们的家就在这里。” 莫莉立刻对这儿添上了十二分的喜爱:“能够住在这样的地方,是多么幸福快乐的事啊,金色的麦浪,辽阔的田野,还有高大美丽的枫树……我从前住的地方可没有这样的景色,那儿连树都不怎么长,土地贫瘠得可怕,你一直住在这儿吗,班森?” “我出生在麦卡立什,我是在这儿长大的。” “哎哟,那你可真幸福呀,上帝一定很爱你,当然,我觉得祂可能不怎么喜欢我……” “上帝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班森口气温和地纠正。 莫莉撇了撇嘴,咕哝道:“好吧,也许祂爱我,但祂一定爱得很吝啬,祂对我的爱加起来还没一块指甲盖儿那么多。” 这孩子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真令人发笑。班森心想。 但他随后就为这样的想法感到自责,孩子亵渎神灵,理应予以纠正,怎么能觉得好笑呢。 “咳……莫莉,不许胡说八道。” 莫莉觉得自己没有胡说,她说的明明都是实话嘛,但她非常尊敬爱戴班森,很不愿同他顶嘴,所以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班森觉得空气实在过于安静,莫莉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忽然安静下来,还真让人不习惯。 “莫莉?” “怎么啦?”莫莉眨巴着眼睛,充满疑惑地看向班森。 她瘦得皮包骨头,所以模样并不怎么好看,不过眼神非常清澈,让人觉得这孩子也不是没有可爱之处。 “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班森问道。 “我不知道说什么。” “那么,刚才是谁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了两个小时?” “可是我一张嘴你就要说我胡说八道。” “你就不能别胡说八道吗?” 莫莉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抱歉,我实在做不到呀。” “做不到?” “因为我满脑子都是不能说的胡话。” 班森终于忍不住笑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如果说之前决定收养这孩子仅仅是出于一位绅士的品格,那么,现在的他觉得家里有这么一个女孩也还不错。 就在这时,班森遇到了一个熟人——面包店的老板查尔斯·布朗,他在附近的小镇斯科敦开了一家小小的面包店,那家面包店真的很小,小到完全不能住人,所以他每天关店之后都会走半个多小时的路,回到麦卡立什的家中休息。 “嘿,班森,你从哪里来?”查尔斯冲班森打了个招呼。 班森停下马车,脱下帽子,回应道:“刚去了一趟新科里,这是我的女儿莫莉。” 查尔斯大吃一惊:“女儿,你什么时候有了……等等,这是你收养的孩子?” 莫莉礼貌地向他打招呼:“你好,先生,我是莫莉·威尔逊,很高兴见到您。” 查尔斯神情恍惚:“啊……呃……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莫莉。” 实际上他心里只有震惊,班森·威尔逊收养了一个女孩,这可是个天大的消息,足以震惊麦卡立什的人们一百年! 查尔斯打量了莫莉好几遍,实在看不出这个瘦不拉叽的丫头到底有什么出众之处,想不通班森为什么要收养她。 和班森分别之后,查尔斯·布朗遇到了磨坊主布瑞恩·法莫尔,立刻叫住对方:“嘿,布瑞恩,你知道我刚才遇见谁了吗,你绝对想不到……” 布瑞恩得知这个大新闻后,又遇到了伐木工杰登·斯托克:“杰登,你知道吗,班森·威尔逊在新科里收养了一个女孩……” 杰登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太太,斯托克太太立马打着借盐的名义去了寡妇费伊·夏普家,和寡妇分享了这个八卦。 费伊·夏普忽然发现晚餐的炖牛肉里面少了罗勒,必须去邻居戴维斯家借一点罗勒叶子,否则她的晚餐她的心情她的人生乃至一切的美好都会被毁灭掉,于是连夜色也无法阻拦她去戴维斯家的脚步…… 很短的时间内,班森·威尔逊收养了一个女孩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麦卡立什,在那个通讯不便的年代,一条八卦居然能传播得这么迅速,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与此同时,玛希·威尔逊已经在家里等了很久了,班森一早就出了门,她本来以为他中午就可以领着要收养的那个男孩到家,没想到等了一天也没见到人影。 后来她又猜晚上应该能到,为此亲自下厨,煎了香肠,煮了豌豆火腿汤,烤了苹果馅饼和一只肥美的小母鸡。 然而,一直等到日落月升,玛希依旧没见到人影,她开始焦虑不安。 “怎么回事,班森为什么现在还没回来,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吗?” 玛希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种种猜想,一会儿猜测马车在半道上坏了,班森被困在路上,而天色又渐渐黑了…… “不,应该不是马车的问题,要是马车坏了,他完全可以丢下马车骑马回家。”玛希否定了这个猜测。 一会儿又设想班森是不是遇到了强盗,或者掉进河里,或者不小心摔下了悬崖…… 这类猜测令玛希浑身发抖,脸色苍白。 “上帝啊,我恩慈的天父,”她在胸前划着十字,为丈夫祈祷,“求您保佑保佑他吧,让他顺顺利利回到家,不要出现任何意外。” 上帝实现了玛希的愿望,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进玛希的耳朵。 听到马蹄声,玛希精神大振:“是班森回来了,我不会听错的,那匹马儿总是那么活泼,走起路来像个蹦蹦跳跳的小伙子,不错,以马儿的年纪来看,它确实还是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呐。” 此刻,莫莉正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房子。 这是一栋非常漂亮的洋房,屋顶和栅栏是奶油一样的白色,淡绿色的墙壁清新怡人,温暖的烛光从窗口透出。 栅栏内有个小小的花园,种着野薄荷、鼠尾草以及大片大片的蔷薇花,淡淡的月光下,红的粉的白的蔷薇肆意怒放,尽情展现自己妖娆曼妙的身姿。 一个提着裙子的女人开了门,这个女人长得高大漂亮,虽然已经40岁了,依旧有一副顶顶健康的体格,浅金色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分布着自然的血色,裙子整洁典雅,气质端庄大方。 玛希与班森相互拥抱,自然地交换了一个吻,口中抱怨道:“我等了整整一天,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要是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戴维斯家,请吉尔·戴维斯套上马车出去找你,既然没出什么事,干嘛不早点回来,我亲爱的先生?对了,你去伍德家接的那个孩子呢?” 说着,她扭过脸,看到了站在旁边的莫莉,脸上的表情立刻凝固了。 “嘿,班森,这女孩是谁?”玛希惊疑不定。 班森略显局促地解释:“呃,玛希,她就是我带回来的孩子。” 莫莉有点紧张,但为了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努力克服紧张的情绪,扬起笑脸上前问好:“您好,玛希——班森说让我直接叫你的名字,我叫莫莉,来自新科里,是你们收养的孩子。” 玛希的神色逐渐变得僵硬:明明说好了收养一个男孩,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女孩?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班森,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解释。 班森不自在地避开了玛希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等会儿再说这件事吧,亲爱的,这孩子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坏了,我想你大概为我们准备了晚餐?” 玛希盯了班森几秒钟,心里憋了一肚子气。 作为一位有教养的女士,她不便责难一个小女孩,所以没在莫莉面前直接质问,但预想的男孩变成了女孩,她的心情显然不太美妙,脸色也略有些发僵。 “进来吧,”玛希语气生硬,“晚餐早就准备好了。” 说完,她转身往屋子里走去,并不理会后面的两个人。 莫莉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敏锐地察觉玛希好像不太喜欢自己。 “走吧,”班森不自然地解释,“玛希她只是……只是不太习惯,所以,嗯……莫莉,她并不讨厌你。” 莫莉不知道真相是不是他说的那样,但她宁愿选择相信。 4、威尔逊夫妇的顾虑 晚餐在沉默的氛围中进行,餐桌上的食物丰盛而美味:香肠被煎得滋汪冒油,抹了蜂蜜的烤鸡金黄发亮,苹果馅饼又香又酥,软烂的豌豆和火腿酝酿出浓郁的香味…… 莫莉努力克制自己,好使自己表现得礼貌得体,而不至于显得太过贪吃。 玛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孩子——举止斯文,很有教养,不像某些粗鲁的孩子,吃个饭把食物残渣弄得到处都是。 她不讨厌莫莉,可这女孩儿出现的就是不合时宜:威尔逊家需要一个继承人,莫莉却偏偏是个女孩。 在此之前,威尔逊夫妇经过长达几个月的思考、商议,决定收养一个聪明稳重的男孩,将他培养成威尔逊家的继承人。 然而,玛希万万没想到,班森并没有带回预想中的男孩,反而带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回来,这令她非常恼火。 恼火的玛希,发愁的班森,以及心怀忐忑的莫莉,使得餐桌上的气氛十分窒息。 好不容易捱到晚餐结束,莫莉松了一口气,主动帮忙收拾餐具,表现自己勤劳能干的一面。 玛希板着脸阻止道:“你不用做这些。” 莫莉不安地说:“这怎么行呐,我在伍德家每天都要干活,伍德太太曾经说过,食物是对劳动者的奖赏,懒惰者必将忍耐饥饿,这是世间的至理名言,就连上帝也无法反驳。而我吃了这么好的晚餐,怎么能连一点活也不干呢。” 听到她这样说,玛希略微缓和了一下脸色——只有一丁点,“伍德太太的话确实有那么一点道理,不过,我想哪怕是上帝也会对孩子格外开恩,放下吧,今天已经很晚了,小孩子应该早点睡觉。” 她拿起一个擦得闪闪发光的黄铜烛台,白蜡烛静静燃烧着,为夜晚带来温暖的光亮,“现在,跟我去你的房间。” 玛希在前面领路,莫莉紧紧跟着她,她们穿过一条走廊,走廊墙壁上挂着威尔逊家历代主人的画像。 夜里看到一大堆人像,多少有点儿令人害怕,好在走廊并不太长,很快,莫莉就在玛希的带领下到了她今晚的房间。 这是一间特别的屋子,整整两面墙都是大扇大扇的玻璃窗,透过透明的窗户,可以直接看到花园里多情摇曳的蔷薇,野薄荷与鼠尾草不甘被夺去风头,竭尽全力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向主人昭显着自己的存在。 屋子里的摆设稍显简陋,只有一张硬木床——没有任何雕花,上面铺着白床单和被子。 靠窗有张书桌——略微掉漆,有一个角被磕掉了。 一个大箱子——起码是三十年前的款式,早就已经过时。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不过莫莉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个,在她看来,窗外美丽的花园比什么家具摆设都珍贵。 “这间卧室足以招待一位真正的公主或女王,”莫莉发自内心的真诚赞美,“能够住在这儿,哪怕仅仅一晚,也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玛希却不这么认为,并不是说她觉得房间太简陋,事实上,这个房间本就是为即将到来的男孩子准备的,她觉得不该将孩子养得太过骄纵,只要房间足够宽敞明亮,并不需要多余的东西作为点缀。 可现在来的不是男孩,而是个女孩,玛希又改了主意,觉得将女孩子安排在这里有点不太妥当:两面墙的玻璃窗——这多不安全,开阔的花园——可能隐藏着某些危险。 或许会有强盗、小偷、流浪汉,或者幽灵、怪物、妖精……从花园进到屋子里,伤害这个无辜的小女孩。玛希不安地想。 虽然她说不上喜欢这个孩子,可也不愿让她遭受什么不幸。 女孩子天生比男孩柔弱些,男孩子更勇敢,更有力量,更不容易受到侵害。这是玛希的观点,也是当今世上的主流思想。 “或许,”玛希踌躇不定,“我应该将阁楼的房间收拾出来,让你去住那儿。” “请不要这么做,”莫莉立刻央求,“让我住在这儿吧,我喜欢这里。” 她眼巴巴地望着玛希,目光中满是希冀。 玛希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吧,那你就住这里吧。” 见鬼,玛希心想,我怎么会被这个丑丫头蛊惑,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可爱,瘦巴巴的,像只营养不良的小耗子。 不过玛希并不打算收回自己说的话,只是住一晚,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她还没答应要收养这孩子,一切都怪班森擅作主张。 “关上窗户,拉好窗帘,天亮之前不许打开,”玛希如此命令,“倘若你私自打开了窗户,山里的灰狼就会趁着夜色来把你吃掉。” 莫莉害怕道:“麦卡立什还有狼呐。” “对,有狼,有很多狼。” “会吃小孩的那种狼?” “当然,麦卡立什的狼最喜欢吃小孩,特别是你这种年纪的小孩,肉质嫩,骨头脆,一口一个。” 莫莉吓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发誓:“我不会开窗户的,绝不会!” 玛希露出一丝满意而隐秘的微笑,通常那些无聊的大人在成功愚弄到孩子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表情。 上上下下打量了莫莉一眼,玛希忍不住皱眉。 诚然她还没同意收养莫莉,或许明天就得叫班森把莫莉送回去,可至少在威尔逊家,她不能容忍莫莉穿着破破烂烂的裙子,露着脏兮兮的光脚丫——只有乞丐才这样。 玛希留下烛台,急匆匆地离开房间。 被留在房间里的莫莉一脸茫然,她看了眼窗外,夜色中的花园很美,沐浴在月光下的蔷薇花宛如风情万种的月下美人儿,在微风中轻叩着玻璃窗,极力邀请屋子里的人去花丛中赴一场热烈奔放的约会。 然而,莫莉想到了玛希说的话,总觉得那些花丛中藏着几头吃小孩的大灰狼,睁着绿油油的眼睛,一找到时机就会蹿进来把她一口吃掉。 想到这里,莫莉打了个冷颤,慌慌张张检查窗户,确认每一扇窗都关得好好的,又将窗帘拉了过来。 墨绿色的白玫瑰提花窗帘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给莫莉带来极大的安全感。 玛希拿着睡裙和便鞋回到房间,由于只预备了男孩的衣服,所以睡裙和便鞋都是玛希自己的,不太合身,只能将就着穿。 莫莉一点儿也不嫌弃,在她的记忆中,自己还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她爱不释手地摸着柔软的棉布睡裙,对装饰在领口的假珍珠和蕾丝花边啧啧称赞。 还有那双便鞋,比莫莉的脚大上很多,可鞋子上面有漂亮的蝴蝶结缎带和拇指大的玻璃珠,将鞋子点缀得特别好看。 “去盥洗室洗漱,再换上睡裙上床睡觉。”玛希简短地命令道。 这间卧室有配套的盥洗室,莫莉恋恋不舍地放下裙子,乖乖洗漱去了。 玛希眼中浮现出一丝满意,自言自语道:“倒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沉默了几秒钟,她又说:“可惜不是男孩。” 玛希关上门,离开了莫莉的卧室。 现在,她要去找班森算账。 玛希气势汹汹地走向客厅,“班森,我的好先生,现在你总可以给我一个交代了吧。” 对于玛希的怒火,班森早有心理准备,可当他真的面对玛希的责问时,依旧忍不住心慌气短:“亲爱的,我明白你想要的是男孩,可不幸的是,那个男孩子昨天就溺水去世了。” 他把丹尼尔的事说了一遍,为自己辩解:“所以没能带回一个男孩也怪不了我,你能体谅我的,对吧?呃,玛希,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别这样好吗?” 玛希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为不幸离世的丹尼尔祷告,而后火大道:“这也不是你带回一个女孩子的理由!” “班森,你要明白我们目前需要的是什么。” “我们没有孩子,等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威尔逊家的房子和土地该由谁来继承?” 班森和玛希是一对表兄妹,他们的父母在一次船难中离世,老威尔逊先生将两人抚养长大,并在他们结婚之后,将威尔逊家的家产留给了这对表兄妹。 玛希既是班森的妻子,也是他唯一的姐妹,所以当玛希发火时,他一个字也不敢说。 等到玛希发完火,他才吞吞吐吐出声:“女孩子……也不是不可以继承家产嘛。” 玛希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女孩子继承家产?班森,你怎么啦,你的脑子坏掉了吗?我们的土地和房子是从祖上传下来的,怎么可能让一个女孩子继承?” 一般来说,女孩可以获得一笔嫁妆,但家族的继承人只能是男性。 倘若你把财产交给女孩,等她结婚之后,她的丈夫就可以随意支配这笔财产,这是法律所允许的,妻子本身反而没有这个权力,到那个时候,威尔逊家的50英亩土地和漂亮的大房子就要改换姓氏了。 “不用担心,”班森明白玛希在想什么,安慰道,“上个月,女王陛下通过了新法案,法律明文规定,无论是单身女性还是已婚女性,都拥有独立支配个人财产的权力。” 6、伤心的莫莉 玛希抬起头,看到从远处走来的费伊,露出一抹愉快的微笑:“上午好,费伊,难得见到你在这个时间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费伊眨了眨眼睛,胖而柔软的脸颊上显出一种令人感到亲切的笑容,她举起手中的篮子,向玛希展示:“看,我亲手做的奶酪,正要请你品鉴品鉴呐。” 玛希瞅了一眼,立刻被这奶酪的品相征服,认定这是奶酪中的上等品,她将费伊请进客厅,拿出火腿、苹果馅饼和伯爵茶来招待对方。 费伊被火腿吸引了目光。 “看这红宝石一样的色泽,我敢打赌这是来自西班牙的正宗货。” “最好的奶酪当然要搭配最好的火腿。”玛希说。 “嗐,这哪算得上是最好的奶酪,”费伊谦虚道,“我自己随便做的,还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倘若你那灵敏的舌头能替我找出一二缺陷,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当然是假话,自己做的奶酪到底有多美味费伊能不知道? 但凡奶酪有一丁点做得不好,费伊根本就不会把它带来,她就像许多常见的妇女一样,对自己绝佳的手艺暗自得意,又不肯把这股得意赤.裸裸的表现出来,只好用这种巧妙的方法显摆显摆,如果能听到几句热烈的吹捧,将是一件脸上生光的美事,千万不要相信她的谦虚之词,所有的谦虚不过是为了引诱人家吐出更多的赞美罢了。 果不其然,玛希顺着她的话儿,吐出更多令费伊身心舒畅的赞叹:“哪怕我有一条金舌头,也无法从中找到任何不足,在整个麦卡立什,还有谁能把奶酪做得比你更好?假设真有人敢这么说,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自吹自擂呢。” 两个主妇在这种无聊的社交辞令中汲取到了某种快乐,气氛更加和谐愉悦了。 玛希用餐刀将火腿和奶酪切片,鲜红如火的火腿肉片,其中夹杂着如同大理石花纹般的油脂,再搭配上胡萝卜色的咸奶酪,足以摆上国王的宴会。 费伊尝了一口,绝妙的滋味在口腔中化开:火腿带着一股淡淡的橡木清香,油脂如冰淇淋一样在口中化开,奶酪的奶味、咸味和一丝丝的苦味配合得恰到好处,令人欲罢不能。 不对,费伊猛然一个激灵:我可不是为了品尝火腿才来的。 那个女孩,威尔逊家收养的女孩,才是她此行的真实目的。 但要怎么才能把话题转移到那女孩身上呢,在品尝美食的时候突然提起这件事,未免显得有些生硬突兀,好像她专程来打听八卦似的,虽说这也是事实…… 有了,费伊灵机一动,装作不经意地提起:“玛希,我看到你刚才在缝补一些小女孩的旧裙子?” 她在心中为自己过人的语言艺术而自鸣得意,觉得这句话说得十分老辣,充分体现了她的个人智慧和交际手腕,她可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儿。 孰料玛希早已将她看穿,只是没有戳破——看破不说破,这也是一种交际智慧嘛。 玛希陶醉于“我对你的小把戏了然于胸但我就是不拆穿”的小快乐中,并且不介意成全费伊挖空心思的试探:“是的,班森昨天带回来一个女孩,我准备把少女时期的旧裙子和旧鞋子改一下给她穿。” 费伊饶有兴趣地问:“哦,女孩,班森怎么会带回一个女孩,难道你们打算收养她?按我说,你们可不太适合收养女孩子。”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男孩子更受无嗣家庭的喜爱,至于女孩,除非女主人需要一个帮手,或者本身已有男孩的家庭想要享受儿女双全的天伦之乐,才有机会被人收养。 玛希叹了口气,趁势大吐苦水:“有什么办法呢,原定的男孩儿感蒙上帝的恩典去了天国,班森又把那个女孩子带回了家,难道我还能把一个小女孩赶出家门吗? “事已至此,也只好让她留下来了,唉,我多么希望那是一个男孩,真是令人伤脑筋。” 玛希倒也不是真的讨厌莫莉,只是有点不甘心罢了,可她万万没想到,这番话居然被当事人完完整整听到了。 吃过早饭后,莫莉就穿着她的旧裙子在花园里玩儿,那里除了蔷薇、野薄荷、鼠尾草之外,还有一些丛生的蜀葵和紫蓟,在栅栏边缘,甚至可以找到一些自然生长的雏菊,毛茸茸的蜜蜂忙忙碌碌地采着花蜜,白的粉的绿的蓝的蝴蝶围绕着花朵盘旋起舞,花园里一片生机勃勃。 莫莉玩得满手是泥,她穿过门廊,打算去厨房的水槽洗手,路过客厅外时,正巧听到了这番对话。 一瞬间,莫莉如遭雷击。 敢情人家压根儿就不想要她呀。 怪不得她请求班森收养她时,班森表现得那么为难。 怪不得第一次见面时,玛希表现得那么冷淡。 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想要女孩! 泪水充盈了莫莉的眼眶,她退后转身,跑回花园,从窗户爬进自己的卧室,扑倒在床上痛哭。 这个女孩子心中充满痛苦和委屈,她想起自己被丹尼尔拉下水,差点溺死在河里——说不定她已经溺死过一回了。 她想起伍德太太掐住自己的脖子,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 她想起自己是怎么央求班森,求他收养自己。 她想起伍德家像甩掉一件垃圾一样将自己送出去。 她想起玛希冷淡的脸,和转身就走的背影。 “是的,威尔逊夫妇不亏欠我什么,”这孩子哭着说,“他们本来就没有义务要收养我,是我自己求着来的,可是,可是……” 可是当她听到玛希那么嫌弃自己,心中依旧忍不住失望和怨恨。 尽管她知道这怨恨很没道理,但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她恨死玛希了! 她恨她那么嫌弃自己! 她恨她对别人提起自己时,像在说什么不得不接手的残次品! 玛希完全不知道莫莉恰好听到了她和费伊的对话,她向自己的密友吐露着心中的烦闷和忧愁,还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教养这个孩子,我从来没有养过孩子,现在却要教养一个女孩子成材,哎哟,多么令人为难,班森又是个不靠谱的先生,完全指望不上他……” 玛希絮絮叨叨倾诉了许多,费伊心中充满同情。 妇女之间自有一套相互安慰的妙招。 费伊是这么安慰玛希的:“亲爱的,教养孩子就没有容易的,男孩子也不见得好教,我家那个佩里有多调皮捣蛋,恐怕你完全想象不到。 “上个星期,他掏空了一窝耗子洞,将那窝耗子带到主日学校,没想到上课时不小心让耗子跑了出来,吓坏了班上的女孩子们,给他们上课的琼斯小姐也吓得不轻,特地来找我告状。 “上上个星期,他同法莫尔家的坏小子炸了牧师家的粪坑,可怜的牧师先生,当时正在上厕所,你不知道我向牧师先生道歉时是多么的难为情,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害臊过,这孩子让我丢尽了脸面。 “还有……” 当你觉得自己过得不如意时,只要听听别人家的糟心事,立刻就会感到莫大的安慰,产生类似于“原来还有人比我更惨,我那点不如意都不算什么”这种想法。 果然,听了费伊的抱怨,玛希觉得好受多了,甚至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好友:“别太烦恼了,费伊,虽说佩里是有点调皮,但……但他本性不坏嘛。” 费伊相当认可玛希的话:“你说的没错,除了有点儿调皮,佩里的本性的确不坏,今天我在储藏室里拿东西时,他还主动过来帮忙,当时我就觉得这孩子大概真的长大了,他都知道怎么体贴大人了。” 越说越感动,费伊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欣慰的泪花,而后对玛希说:“把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教得懂事听话,简直费尽了我的心血,但当你看到孩子脱胎换骨,焕然一新,那种成就感、欣慰感比什么都宝贵,女孩子比男孩更加乖巧懂事,你会把那女孩儿……那女孩儿……她叫什么?” “莫莉。” “你会把莫莉教养成材的,女孩有女孩的好处。” “但愿如此吧。”玛希嘴里这样说着,心中不由生出些许期待。 此时此刻,费伊口中“懂事听话”的佩里,到达了和小伙伴们约定的地点——一片小树林,这里长了一片高矮不一的树,地上分布着绿茸茸的青草,星星点点的雏菊,以及一些形状奇怪但可以充当凳子的石头。 麦卡立什的小男孩们经常在这里追逐打闹,有时也会正儿八经拉起几支队伍,嗷嗷喊着“冲啊杀啊”,闹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不过,今天倒没人玩冲锋陷阵的游戏,因为他们打算去祸害布朗家的狗。 佩里到的时间比较早,他是第一个来到小树林的,坐在石头上等了一会儿,远远看到人影走近,就掏出“贼赃”,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并且故意作出吃得很香甜的样子。 7、佩里和他的好兄弟 “咳,伙计,你在吃什么?”来人是佩里的好兄弟,铁哥们,罗德·法莫尔,上次和他一起炸粪坑那小子。 话说如果不是真正的铁哥们,也不会同他一块儿炸粪坑哪。 “哦,只是一块太妃糖而已。”佩里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从哪里搞到的?”罗德咽了咽口水,有点眼馋。 “姑妈的储藏室。” 罗德吃惊道:“你是怎么打开储藏室的,我是说,你怎么偷到的钥匙,为了防备我偷吃,我家那位女主人把储藏室和所有橱柜都锁了起来。” 佩里得意洋洋:“老兄,你把路走窄了,何必要偷钥匙呢,你只需要在她打开储藏室的时候顺手拿一点就行了。” “顺手拿一点?当着费伊太太的面?” “我就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拿的。” “她眼睁睁看着你拿?” “当然不能叫她看见,这需要格外有勇气,有智慧,再加上一点小小的技巧——不是谁都有这个本事,也不是谁都能学会——我敢打赌,在整个麦卡立什,没有任何一个孩子能像我一样轻轻松松从储藏室拿到东西。” 罗德有些不服气:“别小看人了。” 佩里耸耸肩:“那你就去拿啰。” 两个好兄弟梗着脖子,横眉瞪眼。 气氛凝滞了片刻。 罗德绷着脸:“哼,不是我不去,要不是我家储藏室的门关着,我现在就去。” 佩里对这种强行挽尊的借口嗤之以鼻。 为了叫人家眼馋,他动作夸张地舔着那块太妃糖,好像那是什么人间美味。 罗德果然经不起诱惑,他吞了吞口水,试图打个商量:“佩里,我的好兄弟,你把糖借给我咬一口。” 佩里趾高气扬:“不借。” “就一口,只咬一口。” “一口也不行!” “你怎么这么抠门?” 佩里奚落道:“那你借了我的糖,准备什么时候还?” 罗德语塞。 “敢情你是有借无还呐。” 罗德恼了:“佩里,我们还是不是兄弟了?” 佩里:“……” 铁打的兄弟情此刻岌岌可危。 罗德顿时火冒三丈:“好哇,原来你这家伙压根儿没把我当兄弟,只有我傻乎乎的把你视作手足,不过我现在总算把你看透了,彻彻底底看透了,你这个虚伪的、自私的家伙!你不配获得我罗德·法莫尔的友谊!绝交吧,从现在开始,一刻也不容拖延,咱们就这样一拍两散啦!” 熊熊怒火将罗德的脸胀得通红,来自兄弟的背刺让这孩子气坏了。 这下子反倒是佩里服了软:“别这样,罗德,我不是这个意思。” 罗德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理不睬。 “咱们还是好兄弟吧,说真的,我不愿同你绝交。” “哼!” “大不了我把糖借给你咬一口。” “哼!” “两口总行吧。” 罗德扭了扭身,心里有点动摇,但他不想显得自己的友情很廉价,搞得好像他是个一口糖就能买到的便宜货,所以还是很有骨气的:“哼!” “得啦,我愿意叫你咬三口,不能更多,这是我的底线。”佩里忍痛做出最大的牺牲。 罗德终于回心转意。 两个孩子和好了。 但他们很快又产生了分歧。 佩里满脸心痛:“你——你注意些,照这个咬法儿,两口就把糖咬没了。” “别那么小气,佩里。” “不是你的糖,你当然不心疼。”佩里急得跳脚,“快点还给我!” “说好了三口,你可不许反悔,不然大家都会知道你佩里·夏普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你——!” 等罗德咬完三口,那块太妃糖连渣都不剩了,佩里心疼得滴血,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和罗德分享糖果! “咕嘟!”旁边传来响亮的咽口水的声音。 山姆·斯托克,伐木工的儿子,因为过于老实,有时候显得有那么一点儿傻气,看见两个小伙伴在那里分糖吃,馋得口水直流,偏偏又老实得不知道分一杯羹,只好嗦自己的手指头解解馋。 “山姆,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到。”佩里问道。 山姆老老实实回答:“昨天睡得太晚了,自从得知威尔逊家收养了一个女孩,我妈妈就像疯了一样,把这件事唠了半夜,害得我今天差点儿起不了床。” 佩里评价道:“斯托克太太昨晚还专程来找我姑妈说了这件事,说是来借盐,可她借完之后还不走,足足说了半个钟头。” “女人都这样,”罗德不屑地说,“但凡有个什么消息,她们就像嘎嘎叫的鸭子,把消息散播得全世界都知道,要不怎么说是‘长舌妇’呢,千万别指望女人能保守什么秘密,她们一准儿把你卖个精光,连裤衩颜色都给你卖掉。” 三个男孩对女人这种不可理喻的生物发表了一番高见。 随后,佩里说起了正事:“别闲扯了,老兄,咱们还得去拔布朗家那只大狗的狗毛呐。” 在孩子们中间,有这么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假设你能拔到一只八岁公狗的狗毛,再对着狗毛念上一段特定的咒语,就能得到一个可以驱散霉运,带来好运的护身符。 布朗家的狗今年正好八岁,因此成为了这几个孩子的迫害对象。 佩里觉得自己最近特别倒霉:“上个星期,我带了一窝耗子去主日学校,打算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哦,你知道的,那些拼写和算术无聊极了,不能想象什么样的家伙能发明出上学这种残酷的刑罚,他的心肠一定黑透了,坏透了。 “本来,我将那窝耗子放在抽屉里,想着上课的时候摆弄一下,我发誓,我将它们藏得很严实,绝无可能逃脱,可耗子偏偏就跑了出来。 “这不对劲,罗德,我敢肯定有小鬼对我念了咒,教我背时倒霉,不然,耗子怎么会跑出来叫人发现呢?” 罗德和山姆一致认为佩里的说法很有道理。 佩里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琼斯小姐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姑妈,害得姑妈罚我背了一天的圣经,那真是令人绝望的一天。” “再后来,”佩里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我们去牧师家炸粪坑——事先踩好了点,保证可以溜掉,绝不叫他发现炸粪坑的到底是哪个孩子。” “谁能想到,当时牧师太太正在附近,把我和罗德逮个正着,费伊姑妈得知这事,将我一顿好打,这一切都因我太过倒霉的缘故!” 罗德终于发话了:“敢情上回炸粪坑被抓,是因为你的霉运将我连累了。” 一面说,他一面往旁边走了几步,跟佩里保持一定的距离,免得沾到了这小子的霉运。 佩里神色不快:“你这是什么意思,罗德?” 罗德说:“你觉得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啰。” 佩里盯着他:“不,我不知道,你说呀,罗德,你既然做得出,又怎么不敢挑明?” 罗德乐了:“我是给你留面子呐——而你却不领情,既然一定要我说,那就告诉你好了,因为我不想和你一起倒霉,听——明——白——了——吗?我——不——想——和——你——一——起——倒——霉!” 佩里肺都气炸了:“罗德!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难道我们不是好兄弟?” “好兄弟就得一起倒霉?” “那当然,好兄弟就该患难与共,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山姆——山姆?” 在佩里的目光中,山姆小心往后退了几步。 佩里气坏了:“你们——你们——好极了!” 他气呼呼地说:“兄弟情谊如此经不得考验,别怪我以牙还牙,罗德,你听着,下次别想吃我的太妃糖,别想!” 罗德立刻面露难色:“别这样,佩里,上回我偷了爸爸的一杯淡啤酒,不也分了一半给你吗?” “哼!”佩里不为所动。 罗德左思右想,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到底还是觉得兄弟情谊更加宝贵,于是视死如归站到了佩里旁边,雄赳赳气昂昂地说:“看在兄弟情的份上,咱们一块儿倒霉好了。” 然而他到底不甘心只有自己与佩里患难与共,于是将矛头对准了山姆:“山姆,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难道你心中连一点兄弟情也没有吗?太令人寒心了!” 山姆这个老实孩子被唬得够呛,从本心上来说,他肯定是不愿意倒霉的,而且他也没吃到佩里的糖果,可是,要是不站过去的话,他们要说自己没有兄弟情耶。 山姆神色犹豫,眼看着快要动摇了。 佩里又加了一把火:“等会儿去拔了狗毛,霉运自然退散,你还担心什么呢?” 三个貌合神离的好兄弟终于重新走到了一块儿。 他们穿过麦浪起伏的金色田野,以及绿荫如盖的枫林道,来到布朗家的房子外。 这是一栋漂亮的房子,红墙灰瓦,窗户明净,墙壁上爬满了一整面墙的常春藤,微风拂过时,层层叠叠的叶子沙沙作响,犹如一片翠绿的海浪。 房子外面草地上,一只小猎犬正百无聊赖的思考狗生。 这只狗身上有黑、白、黄三种花色,四肢粗壮有力,两只软趴趴的大耳朵耷拉在两侧,非常厚实柔软的样子。 作为一只看门狗,它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只需要趴在门前的草地上发呆,布朗家为它提供了包吃包住的待遇,生活没有压力,工作又这么无聊,日子过得没劲透了。 看门狗把下巴搁在两只前爪上,慢悠悠叹了口气。 然而,它万万想不到,平淡乏味的狗生即将迎来新的刺激。 三个男孩分工合作,山姆负责望风,罗德负责拔毛,至于佩里,他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引诱狗子的活计。 男孩子们蹑手蹑脚走到布朗家的栅栏外,佩里掏出自己刚到手不久的奶酪,努力吸引狗子的目光:“嘘——嘘——傻狗,看哪,看这是什么,你想要吗,傻狗?” 看门狗动了动耳朵,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立刻被佩里手中那块胡萝卜色的奶酪吸引住了。 奶香味顺着风钻进狗鼻子,看门狗馋得口水直流,再加上那个男孩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因此,听不懂外语的狗就这么上了佩里的当,爬起来向佩里走去。 当它摇着尾巴走到佩里面前,张着嘴巴准备去吃那块奶酪时,在旁边等候已久的罗德伺机而动,一把揪下它尾巴尖上的那撮狗毛。 狗子疼得“嗷”的一声叫出来,三个男孩撒丫子开溜。 布朗夫人听见狗叫,拉开窗帘,从屋子里看见了这一幕,气得破口大骂,两个双胞胎女孩,即布朗姐妹,捂着嘴咯咯大笑。 狗叫声,女主人的咒骂声,小女孩的欢笑声,在这片土地上交织成一首动人的交响乐。 得手的冒险家们在小树林里分了赃,时近中午,他们便各自道别离去。 佩里拿着自己分得的狗毛,迫不及待将狗毛搓成小球,然后严肃的对着狗毛诵念咒语:“恶犬,恶犬,你是忠诚、勇敢,与好运的象征,请你快快赶走诅咒我的小鬼,使好运常伴吾身。” 完成了这个至关重要的仪式,好运护身符就做成了。 佩里将护身符放在心脏的位置,蹦蹦跳跳回家吃饭去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一场狂风暴雨即将到来。 8、玛希和莫莉的冲突 费伊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扫帚就放在脚下,方便随时取用,她炯炯有神地盯着窗外,目光锐利,满含杀气。 一个连蹦带跳的男孩从山坡的另一头出现,嘴里哼着稀奇古怪的小调,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看到费伊,他还高高兴兴打了声招呼:“姑妈,你好哇。” “我不好。”费伊说。 佩里这时还没察觉出不对劲,满眼好奇地问道:“怎么啦,姑妈,你为了什么事儿不开心?” 费伊幽幽道:“还不是因为储藏室进了耗子,偷走了我一块奶酪、一块司康饼,一块太妃糖。” 佩里心头一跳,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储藏室里的食物那么多,他每样只拿了一小块,实在不明白费伊姑妈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随即,男孩意识到自己绝不能暴露,他强装镇定,不动声色地说:“呃——看来那耗子怪可恶的,不过到底没偷走多少东西,对不对,姑妈,犯不着为了那点儿东西生气。” 佩里装得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惜费伊一直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并没有放过那一闪而过的心虚。 看到佩里心虚的表情,听着他那些试图平息自个儿怒火的花言巧语,费伊越发笃定了先前的猜测——绝对是这孩子偷走的,亏她还有那么一丝可怜的期望。 “我倒不这么认为,”费伊·夏普咬牙切齿,“那只可恶的小耗子,今天能偷走一块奶酪,明天就能偷走所有奶酪,今天能偷走我的太妃糖,明天就能偷走我的杏仁糖、牛轧糖、香草黄油奶糖,今天只是一块司康饼,明天就是海绵蛋糕、水果馅饼和提拉米苏!” 佩里听得垂涎三尺。 不对,现在不是流口水的时候。 回过神来,佩里结结巴巴道:“没有那么夸张吧,他、他只是一只小小的耗子啊,是的,他是一只很小很小的耗子,说不定是饿坏了才这么干的。” 拙劣的唇舌并没有打动费伊的心肠,她只觉得可气又可笑:“我敢肯定那只耗子不是肚子饿才去偷储藏室的东西,单纯是他太过嘴馋,因为他早上才干掉了两个肉馅饼和一大杯牛奶!” 一瞬间,佩里毛骨悚然。 “你说,我要不要抓住那只耗子,给他个好看呢?”费伊太太阴森森地问道。 佩里刷地跳起来,像一匹灵活的小马驹,以令人想象不到的速度向门外逃窜。 可费伊早有准备,眼疾手快揪住这坏小子的耳朵,同时“哐”的一声关上门。 最后的生路就此断绝。 佩里心中一片绝望。 死到临头,他依然试图垂死挣扎:“姑妈,请听我狡辩——不,是解释,请听我解释。” 费伊揪住他的耳朵不撒手,“那你解释吧。” 佩里:“……” 大脑一片空白。 十几秒钟过去了,在费伊越来越危险的目光中,佩里露出讨好的笑容:“对不起,姑妈,我错啦,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我以后再也不敢啦。” 或许是危机激发了这孩子的潜能,他居然搜肠刮肚,从空空如也的大脑中找出了好几句至理名言:“圣经中说,宽恕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 “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 “还有,倘若他一天七次得罪你,又七次回转说,我懊悔了,你总要饶恕他。” “你瞧,亲爱的姑妈,我只犯了这一次错,远没到七次,连上帝都叫你宽容大度呢。” 费伊简直惊讶到了难以名状的地步,这个脑瓜子贫瘠到可怜,浑身上下榨不出一滴墨水的孩子,脑子里居然还记得住这么多道理,真是件了不得的怪事。 “哦,是这样吗,你还记住了蛮多道理嘛。” 佩里于绝望中生出几分希冀。 谁知费伊下一秒就变了脸,疾言厉色道:“圣经也告诫你,不可偷盗,不可欺骗,须孝敬你的父母。” “你不仅偷拿了储藏室的食物,还试图在我面前蒙混过关。” “佩里呀佩里,我今天不狠狠揍你一顿,上帝要怪我做父母做得不合格!” 任凭这孩子编出再多花言巧语,费伊也不打算放过他。 她抄起扫帚,狠狠地揍佩里的屁股。 夏普家传出一阵鬼哭狼嚎。 佩里这回可遭了大罪,费伊毫不手软,直接将他屁股打肿了。 你以为这就完事了吗? 当然没有。 费伊太太暗暗想到:不好生管教管教,这孩子就完蛋了,俗话说诸般勤劳都有益处,我该罚他多干些活儿才是。 考虑到家里的活儿不多,再加上担心自己到时候心软,她决定把佩里送到威尔逊家的苹果园卖苦力。 佩里不知道,自己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呐。 威尔逊家。 伤心人不止佩里一个,莫莉已经足足痛哭了两个小时了。 玛希和费伊太太的那几句话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让她怎么也无法忘怀。 “难道我还能把一个小女孩赶出家门?” “事已至此,也只好让她留下来了。” “我多么希望那是一个男孩。” …… 这些话像一柄柄尖刀,扎在莫莉的胸口。 她将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哭道:“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倒霉,伍德太太怨恨我,伍德先生讨厌我,玛希也不喜欢我,难道我天生就不讨人喜欢?” 她又想到:“玛希——威尔逊太太不喜欢女孩,她会不会把我送回去,重新收养一个男孩?那我又能去哪儿?伍德太太说了,不许我回那个家。” 忧虑与悲苦压在莫莉心头,使她的心脏沉甸甸的。 这时,敲门声响起,玛希在门外叫道:“莫莉,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莫莉不想说话,也不想回应,她实在太沮丧了,一个字都没力气说。 “莫莉?”玛希拔高了声音,半天没得到回应,不免令人担心,“我进来了?” 莫莉这才慌忙应道:“等等,我马上就来。” 女孩子胡乱擦了擦眼泪,又跑到盥洗室,用冷水洗了把脸,好掩盖哭过的痕迹。 不过,当莫莉打开门,玛希依旧从小女孩泛红的眼角发现了端倪。 她顿了顿,心里猜测这孩子是不是躲在房间里偷偷想念过去那个家,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告诉莫莉:“记住午餐时间,每天这个时间都要去餐厅用餐,还有,别老躲在屋子里。” 莫莉低低应了一声,表现得有点冷淡。 怎么能不冷淡呢,在听到玛希说了那样的话之后,她实在对她热络不起来。 玛希皱了皱眉,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餐桌上只有两份食物,玛希告诉莫莉:“班森要晚上才回来,所以中午只有我们两个一起用餐。” 莫莉有点儿失望。 由于听到了玛希的那番话,她现在心里对班森要更亲近一些。 她默默坐下,默默吃着自己那份食物,由于心中存着心事,几乎品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也没注意自己到底吃了什么。 餐桌上没人说话,只听得见刀叉交错的声音。 午餐后,玛希将自己改的旧裙子和旧鞋子拿到莫莉的房间,“把你身上的裙子换下来,以后就穿这些——虽然是旧的,但小孩子本就不应铺张浪费。” “谢谢您,威尔逊太太。” 不得不说,即便莫莉嘴上在道歉,但她的冷淡和疏离就连瞎子都看得出。 玛希感到不快,这孩子怎么没有半点感恩之心,难道就因为这些裙子和鞋子是旧的吗? 玛希不由加重了语气:“朴素是种美德,莫莉,做个好孩子,别让我失望。” “是的,我记住了,威尔逊太太。”莫莉依旧是那副令人生气的态度。 “还有,叫我的名字,别叫我威尔逊太太,你是我的养女,不是我的女仆。” 莫莉沉默不语。 玛希的心一下子就冷了。 多么令人寒心的孩子,这叫人怎么喜欢得起来? 9、玛希十分懊悔 当时玛希没有发脾气,可她越想越气,等到班森回家时,面对的就是一个大发雷霆的妻子。 当班森赶着马车回到家,脱下帽子和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准备给妻子一个拥抱,顺带说说今天在外面遇见的新鲜事儿,就见妻子的脸色难看得要命。 原先准备要说的话被吞进肚子里,班森转而问道:“怎么了,玛希,发生了什么让你心情糟糕的事儿?” 玛希气呼呼地说:“我的好先生,我看你做了个相当错误的决定,你不该把那个女孩带回家,她完全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我被那孩子伤透了心,寒透了心,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她怒气冲冲的把今天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接着抱怨道:“我承认,那些裙子是有点旧了,但它们都是好的呀,我穿着那些裙子度过了整个少女时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能穿。 “再说了,小孩子只要穿着整洁得体就行了,我们这样的家庭虽说不愁吃喝,却也供不起太过奢华的生活。亏我辛辛苦苦替她改好裙子,结果她不说感恩,还给我摆脸色,我可从没受过这种气呐。” 或许是因为太过生气了,她还这样说:“收养来的孩子就是不靠谱,据说有那么一些孩子,非但不会感恩养父养母,还暗含怨恨,想要杀掉养父养母全家。 “之前的报纸上不就有这样的新闻吗,一个被新家庭收养的男孩,半夜放了一把火将一家子通通烧死了,连条狗都没逃出来。 “我还听过这样的事儿,某些被收养的女孩子,如果对养父养母不满意,会偷偷在茶里下毒,或者捂死养父养母的亲生孩子……” 班森耐心听完了妻子一连串的抱怨,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一点,才说:“亲爱的,我认为你们之间或许有什么误会,那孩子不像是那种爱虚荣,好攀比的女孩。” 在他心里,莫莉是个勤劳勇敢的可怜孩子,压根儿不可能有爱慕虚荣这种糟糕的品质。 要知道,莫莉之前在伍德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吃的最差,穿的最破,每天还有干不完的活儿。 即便是旧裙子也比她之前穿的破烂要好得多,她连破烂都不嫌弃,怎么会嫌弃玛希特地改的旧裙子呢,这完全不合逻辑。 班森的分析合情合理,玛希想起莫莉其实是个饱受苛待的女孩,的确不大可能有什么虚荣心,也许是自己太过愤怒,以至于将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揣测。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不是嫌弃旧裙子,莫莉为什么会摆出那么冷淡别扭的姿态,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孩子。 班森也不明白,但他是这么说的:“我们两个都是第一次教养孩子,有什么做得不当之处也说不定,只要耐心真诚地对待莫莉,我相信她会融入威尔逊家的。” 同时,他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倘若是莫莉自身的问题,那我们就要想办法教导她,使她改掉身上的坏毛病,这不正是做父母的责任吗?” 玛希沉思片刻,心中的怒火慢慢平息,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你说得对,班森,教育孩子正是做父母的责任。即便莫莉身上有什么问题,我也应该好好教导她,使她改掉坏毛病,长成一个品性优良的好女孩。 “唉,”玛希揉着额角,感叹道,“我真是被气昏了头,怒火一上来就只顾着生气,全然忘了自己的责任,做父母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等到晚餐时间,莫莉去餐厅用餐时,威尔逊夫妇表现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神态自若的和莫莉相处,和她交流谈话,还帮她在面包上抹苹果酱。 莫莉尽量配合,然而始终没办法强迫自己露出笑容,跟先前的活泼相比,现在的她沉默多了。 班森试图用轻松的语调同她交流:“今天过得怎么样,莫莉?在这儿呆得还习惯吗?” “挺好的,”莫莉答道,“威尔逊家的花园非常美丽。” 谈到花园,她忍不住稍微多说了那么一两句,“那儿长着大朵大朵的蔷薇,以及像一颗颗带刺毛球的紫蓟,鼠尾草的花朵颜色淡淡的,有点儿像黎明的天空。” 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那个花园。 “很高兴你能喜欢这里,”班森诙谐风趣地说,“咱们家能有一个这么美丽的花园,得归功于心灵手巧的威尔逊太太,她对这方面非常擅长,哪怕是一株狗尾巴草,在她的花园里也会长得格外茂盛,倘若换作我来打理花园,那你就只能看见一片光秃秃的荒地了。” 话题牵扯到玛希,莫莉的表情不太自然,过了半天才低声说:“威尔逊太太……”她停顿了一下,“的确心灵手巧,她给我改的裙子和鞋子非常合身。” 班森对中午发生的事故作不知:“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 莫莉咬了咬嘴唇,往嘴里送了一块面包,通过咀嚼食物这种方式来避过这个问题。 等到一家子用过晚餐,把莫莉赶回房间睡觉,玛希才皱着眉头说:“这孩子对我意见很大。” 班森安慰道:“别担心,亲爱的,恐怕是哪里出了点问题,不过,我想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轻松解决——嗯,或许你也需要我的帮助?” 玛希表示拒绝,她觉得自己可以解决和莫莉之间的矛盾。 第二天。 由于昨晚一直想着关于莫莉的事儿,玛希很晚才睡着,因此当她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哎哟,坏了。”看到洒进卧室的阳光,玛希立刻起床,在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后,她提着裙子,急匆匆下楼。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炉子里已经生起了火,桌上摆着一壶热茶,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窗帘全部被拉开,自由烂漫的阳光争先恐后进入到这栋漂亮的房子,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正站在窗前,拿着一块抹布擦拭窗框上的灰尘。 “这些都是你做的?”玛希放慢脚步。 听到玛希的问话,莫莉迅速转过身,应答道:“是的,您现在要吃早餐吗?” 她已经想过了,为了不被送走,得表现得乖巧一点,听话一点,能干一点,有用一点。 玛希想象不到一个8岁的小女孩居然可以如此勤快,愣了好几秒钟,才说:“那就给我来一点吧。” 莫莉将玛希的那份早餐摆上餐桌:两块白面包,一个煎蛋,一点儿培根,两片番茄,还有一勺果酱,简单而丰盛。 她提起桌上那把细嘴白瓷茶壶,壶身绘有优雅纤长的兰草,据说这是来自东方的瓷器,给玛希倒了一杯热茶,并放在玛希面前。 玛希这下倒有点儿感受到女孩子的好处了。 尤其是当她品尝到早餐:煎蛋的火候恰到好处,金黄色的流心非常美味,培根微微发焦,油脂味、烟熏味与焦香味浑然一体,令人眼前一亮。 玛希感到非常满意,甚至忍不住夸赞了一句:“干得不错,看来班森说你是个勤劳的孩子果然没有说错。” 接着她又加了几句,把这份夸赞冲淡了几分:“不过,今天只是个意外,平常你不需要准备早餐,也不需要擦拭灰尘,除非我吩咐你这么做。我说过,你是威尔逊家的养女,不是威尔逊家的女仆,不需要像在之前的那个家庭里一样卖力干活儿,威尔逊家没有压榨小孩子的传统。” 莫莉咬着嘴唇不说话。 她心里是很委屈的:不卖力干活的话,万一被送走怎么办呢,毕竟威尔逊太太又不喜欢女孩。 看到她这个样子,玛希实不解,半是指责半是询问:“莫莉,我得问问你,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教你用这种态度对待我?” 莫莉闷不吭声。 “说呀,”玛希追问,“倘若你对我不满,就坦荡说出来,坦诚一点的孩子才叫人喜欢。” “就算我做个坦诚的孩子,你也不会喜欢我的,”莫莉终于说话了,“因为我是个女孩子,你更喜欢男孩。” 听了这话,玛希大吃一惊。 莫莉委屈地讲道:“你对那个胖胖的太太说,你希望我是个男孩,只是因为班森把我带回了家,才不得不将我留下来。” 胖胖的太太——指的是费伊太太,她体型蓬松,走起路来像一块松软而灵活的大面包。 面对小女孩的控诉,玛希的脸登时就变红了,她是多么的尴尬,多么的难为情。 在背后说了孩子的不是,又叫小孩子听到,这种羞耻感没法儿用语言表达。 玛希一言不发地吃掉早餐,一言不发地在水槽里清理干净碟子,一言不发地将碟子收进橱柜,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当她走出那栋房子,站在自家马厩旁时,忍不住懊悔地用手蒙住了脸,呻吟道:“哎哟,天哪,我可没想到叫那孩子听见那些话——只是无心之言,发泄一些无聊的怨气,然而着实也不该说。” 她轻拍了两下自己的嘴巴,后悔之情无以复加。 “玛希?”班森叫道。 玛希抬起头,看到了面带担忧的班森,由于是在家里,他只穿了家常的便装,身前的铜纽扣映着阳光,看起来像金子做的一样,外套上带着一些露水,不知道是从哪里沾来的。 “好先生,看看你的外套,上面全是露水,你刚刚去了哪儿?”玛希问道。 “去了趟苹果园。”班森答道,“我们的苹果树得找些人打理打理了。” 随即关切地问道:“你遇到什么烦恼了吗?” 玛希相当懊恼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是这样。”班森恍然大悟,“怪不得……” 思考片刻后,他很公道地建议道:“玛希,这回是你做错了,依我看,你或许得向那孩子表达一下歉意。” 这个建议遭到了玛希激烈的反对,在教养孩子这方面,她是个坚定的传统派:“胡说,天底下就没有做父母的向孩子道歉的道理,这样的宽纵只会破坏父母的权威,将小孩子养得蛮横且不知敬畏,等到往后她做错了事,你想要教导她时,她就不会听你的话,甚至还要跟你对着干。” 玛希坚决拒绝执行班森的想法,觉得他这个人真是荒谬透了。 10、太太们的争执 下午,玛希提着一只篮子,去参加村里妇女们的聚会。 麦卡立什的妇女经常聚集在一起,做一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儿。 说是做针线活儿,其实往往一下午也动不了几针,大部分时间都在品尝小点心,喝下午茶,聊八卦,抱怨丈夫,攀比孩子,有时候也会拉踩一下麦卡立什附近的其他妇女。 也许你要问:既然这样,干嘛要把针线带去? 那当然是因为带着针线有一种在做正事的感觉,而不是为了闲扯专门聚在一块儿。 哪怕什么也没做,带着针线篮子就莫名其妙感到理直气壮呢。 今天的聚会地点是布朗太太家里,她的丈夫查尔斯·布朗是个面包师,在镇上开了家面包店,特别擅长制作美味的小点心,因此大家都爱去她家里。 玛希到的时候,布朗太太正在向费伊·夏普告状,向她讲述佩里祸害自家看门狗的事儿。 费伊听得面红耳赤,连连向布朗太太道歉,要不是听到布朗太太告状,她还不知道佩里竟干了这样的好事。 费伊心中再一次坚定了让佩里“劳改”的决心。 玛希的到来将费伊从尴尬的境地中解救,这两天威尔逊家是整个村子的热门话题,妇女们都很想听听她家收养了一个女孩子的新鲜事,因此玛希一走进来,大家伙儿的目光就集中在她身上。 承载着众人的期望,布朗太太率先开口:“玛希,我听说你家收养了一个孩子。” “是个女孩。”斯托克太太补充道。 “是的,我们的确收养了一个女孩。”玛希回答道。 “收养一个孩子就已经够让人吃惊的了,你们居然还收养了一个女孩?” “对呀,这实在叫人想不通。” “玛希,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威尔逊家的情况实在不适合收养女孩子。” “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太太们七嘴八舌,争相表达疑问。 玛希很能理解她们的心情,因为她自己一开始也对班森带了个女孩子回家感到不可思议呢。 “原本说好要收养的那个男孩不幸溺水身亡,班森就从那家带了个女孩子回来。”玛希解答了众人的疑问。 “那也没必要嘛,”法莫尔太太,罗德的母亲,如此说道,“先生们办事就是不靠谱,那个男孩溺水身亡了,完全可以再寻找下一个合适的男孩,为什么非得要收养一个女孩。” 其他太太也纷纷说:“倘若你家中已有男丁,收养个贴心的女孩子倒还不错。” “那也得格外仔细,女孩子心思敏感,你叫她受了委屈,她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我倒觉得不管是男孩女孩,只要是陌生的孩子,就需谨慎观察,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性情怎样,品行如何,万一他手脚不干净,会偷东西呢?” “喂,玛希,你家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她?” 原本玛希也觉得班森这事儿做得不够妥当,对莫莉这个小女孩也有过那么一丝隐秘的忧虑,可大家都这么说,她反倒起了逆反心,要维护班森和莫莉了。 “嗐,”玛希故意装得很支持班森的做法似的,“这也不能怪班森,因为莫莉实在是个好女孩,假设当时是我看到她,也会选择把她带回来的,你们不知道,这孩子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专门替我做了早餐。” 她滔滔不绝地描述起那早餐到底有多么美味,煎蛋、培根、热茶……每一样都用一大堆词汇细致描述,在她嘴里,就连那两块白面包也比普通的白面包更加松软可口。 “莫莉还打水擦了落灰的窗框,每一个角落都擦得闪闪发光,如果你们能够亲眼见到那孩子的成果,恐怕要为她的勤劳细心惊掉下巴。”讲到最后,玛希甚至把自己说服了,觉得莫莉确实是个叫人喜爱的女孩。 太太们面面相觑。 良久,才有人说话:“呃,听起来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可、可到底是个女孩……” “那有什么,”玛希满不在乎,“女孩也不见得比男孩差呀,难道我自己就不是个女人?只要好好教养,细心栽培,女孩子也未必比男孩差到哪里去,我一开始就没介意过班森带回来的孩子是男是女。” 大家伙儿对她的说辞信以为真,只有费伊暗自偷笑:这个玛希,就会胡说八道,她昨天还找自己抱怨班森办事不靠谱,明明就在意得很。 不过,作为好友,她显然不会戳破玛希的谎言,反而要替她说话:“是啊,谁说女孩子就比男孩子差了,等威尔逊家的那个女孩子长大,说不定还能当个体面的教师什么的。” 在当今世道,教师几乎是女孩子最体面的出路,主日学校的教师琼斯小姐就是一位年轻的女性。 “呵。“布朗太太却要唱反调,“女孩子最好也只是个教师,男孩儿的前程可要远大得多,再说了那女孩子的未来如何还不好说,多的是女孩不会念书,只能回家嫁人。不过,女孩子本就不如男孩聪明,念不好书也很正常。” 此话一出,玛希立刻火了:“布朗太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家养的也是两个女儿呀。” 布朗太太只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妹,如今正在主日学校里念书,成绩确实很一般,因此她越发坚信女孩天生不如男孩聪慧。 布朗太太自知失言,讪讪辩解道:“那、那我生的是女孩子,没办法呀,可你既然要收养孩子,完全有挑选的余地,干嘛不选更合适的呢?” 玛希硬邦邦地说:“我觉得莫莉就很合适。” 大概实在气不过,玛希还放了两句狠话:“乔伊斯·布朗,我家莫莉到底会不会念书,能不能当得上体面的教师,倒也不劳您费心,说不定她比您家的双胞胎女孩更有天分呐。” 布朗太太目瞪口呆。 麦卡立什的妇女虽说偶尔也会起口角,但也很少有吵架吵得这么直白,这么不留情面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玛希已经不能再留下来了,不然她怀疑自己要撸起袖子跟布朗太太打一架,像她这么体面的妇女,要是在外头和人家互扯头花,那可要把脸面丢尽,沦为麦卡立什永远的笑话了。 玛希提起自己的针线篮子,连借口也不找,直接道别离去。 费伊装作忽然想起来的样子:“咳,差点忘了出门时忘了熄灭炉子里的火,这可容不得疏忽,那么,我也先走一步啦。” 两人离开后,布朗家的气氛一度近乎凝固,所有人都觉得很尴尬。 布朗太太为自己找补:“玛希——玛希可真够小气的,我不过好心说了句实话,她竟然能发这样大的火——这也不奇怪,俗话说忠言逆耳,她就听不得忠言。” 木匠的妻子,阿曼达.戴维斯表示反对:“你实在不该说刚才那番话,既然知道玛希会生气,干嘛要那样说呢,更何况我也不觉得女孩比男孩更愚笨。” 戴维斯太太家里同样是女儿,并且只有一个女儿,她一向把唯一的女孩看做小天使,小宝贝,听到布朗太太那样说,不免有些反感。 另一边,玛希从布朗家出来后,气匆匆地走得飞快,健步如飞的样子连村里腿脚最灵便的马儿也要自愧不如。 “玛希,玛希!”费伊拔高声调喊道。 玛希停下脚步。 费伊一路小跑,如同一头柔软灵活的棕熊,好不容易追上玛希,她喘了口气,埋怨道:“你跑得可真快,干嘛不等等我,没心肝的女人?” “抱歉,费伊,”玛希带着歉意解释道,“我实在太过生气,以至于把你给忘了。布朗太太说话真够气人的,她居然在公开场合说我家的女孩不够聪明,不会念书。” “别听她瞎说,”哪怕自家的是个男孩,费伊也不支持布朗太太的说法,“难道我家佩里就很会念书?最初我倒也做过这样的白日梦,到现在——唉,只能尽量看开一点,不然我就要被那混小子活活气死了。” 提到佩里,费伊头疼得厉害,“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就目前看来,你家那个莫莉是个勤劳孝顺的孩子,完全称得上是上帝的恩赐,假设我有这样一个女儿,不知要少操多少心。” 接下来她就把佩里干的好事一一数落:什么嘴馋偷拿储藏室的食物啦,什么花言巧语瞒天过海啦,什么和小伙伴一起去拔布朗家的狗毛啦…… 玛希听得都对她生出了同情之心。 这样看来,自家莫莉可比其他孩子省心多了。 最后,费伊决定践行自己的决心,因此询问道:“玛希,你家苹果园还需要人手吗,我打算把佩里送去吃些苦头,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唔,确实需要人手,”玛希说,“今早我家那位好先生才跟我说苹果树需要打理一下。” “那可真是太好了,”费伊喜上眉梢,“让佩里去干个杂活吧,别客气,只管使唤他,越苦越累越好。” 玛希开了个玩笑:“既然这样,苹果园的活儿可不太够,我家还有几英亩的麦子,不如你让他来割麦子吧。” 让一个几岁的小男孩去割麦子,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费伊舍不得罢了。 费伊叹气道:“玛希,亲爱的玛希,别调侃我啦,你知道我狠不下那个心。” 于是,佩里去苹果园干苦力的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12、第一次接触 去苹果园干活这件事儿对佩里来说是个惊天噩耗,从费伊嘴里听到这件事时,他眼睛瞪得像个□□,简直不敢相信她那张嘴到底是怎么吐出这么冰冷的词汇的。 他一再确认:“姑妈,你在跟我开玩笑吧,是吧,你就是在开玩笑。” 费伊冷酷无情地说:“不,这不是玩笑。” “可今天是周末!” “周末也得去。” “我和罗德他们约好了!” “是吗,”费伊挑挑眉,“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佩里一脸崩溃:“你这个残忍的女人!” “哼,”见到佩里这幅天塌了的模样,费伊神清气爽,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明媚起来,“谁叫你偷拿储藏室的东西,那时你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可你已经揍过我一顿了。”佩里试图讲道理。 “揍你一顿还远远不够,”费伊的决心不容更改,“好啦,别说了,现在就跟我去威尔逊太太家,我亲自陪着你去,不然你一定会在半道上偷偷溜掉。” 费伊算是把佩里看透了。 佩里哭丧着脸,被费伊“押”到了威尔逊家。 眼看着没有任何逃脱的机会,佩里心灰意冷,觉得人生已经没有什么盼头了,世上一切的事物,不管是好的,坏的,欢乐的,悲伤的,都与他毫无关系,他成了一个无法逃脱的囚犯,被冷酷的世界折磨得奄奄一息。 不,准确的来说,他的灵魂已经死去,活在这个世上的只是一具名叫佩里的行尸走肉! 他开始思考生与死,开始思考活着的意义,开始思考苦难的人生和永恒的安宁到底哪个更为幸福。 直到看见窗边的那个女孩子,佩·哲学家·里精神一振,瞬间起死回生。 这个就是威尔逊家收养的女孩?佩里眼中生出浓浓的兴味。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想看看费伊口中的“乖女孩”到底长什么样。 八卦乃是人之常情,不分男女,也不分老少,广泛存在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中,为乏味的人生注入活力,为苍白的世界增添色彩。 麦卡立什的人们就没有不爱八卦的,哪怕是佩里这样小的男孩子,也延续了这样的优良传统。 可一番打量下来,他却有点儿失望: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嘛,既没有“雪一样白的肌肤”,也没有“温柔忧郁的蓝眼睛”,最大的特点就是比较瘦小。 佩里有一种被无良推销员诈骗的感觉。 两个孩子隔空对视了那么一小会儿,佩里冲对方扮了个鬼脸。 莫莉对此完全不感兴趣,觉得这个男孩子真是幼稚极了。 她不屑地“嘁”了一声,拉上了窗帘。 不一会儿,莫莉换上了玛希给她买的红发带,白围裙和小皮靴,脚步轻快地下楼。 玛希安排好雇工的工作,正准备前往苹果园,她今天作的是干活的打扮:短上衣,干净利落的裙子,头发用布包起来,袖口扎得紧紧的。 玛希可不是那种只会绣花的家庭主妇,在安排家事,打理土地这方面,她一向得心应手。 看到莫莉,玛希都有点儿惊诧:这孩子才来了几天,变化竟然这样大,跟刚来那会儿截然不同——打扮更得体,面貌更精神,即便还是那样瘦,却也勉强跟可爱沾得上点边。 莫莉踌躇了一下,走到玛希身边,问道:“您打算出门干活?” 玛希第一次被小女孩亲近,有点儿不习惯,不过依旧回答了问题:“对,我们家的苹果园该打理一下了。” “我能跟着您去吗,我可以帮您干活。”莫莉请求道。 玛希蹙起眉头,打量了莫莉一眼。 这女孩太瘦了,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叫这么瘦弱的小女孩去干农活,她可没那么狠心。 玛希本要拒绝,但转念一想:莫莉可以不用干农活,却不能不会干农活呀,早晚有一天,她得学着自己打理这些事儿,跟着去看看也不是坏事。 于是她就说:“你可以去,前提是先吃完早餐。” 莫莉立马说:“现在就去吃,很快就吃完。” 她像阵小旋风似的冲进餐厅,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了两块面包,又一口气灌了一大杯牛奶,呛得直翻白眼,然后再次像阵小旋风似的冲出去,稳稳站在玛希面前。 玛希教训道:“举止稳重些,别这么毛毛躁躁的。” 莫莉辩解道:“我怕你等得太久嘛。” 她们一块儿去了苹果园。 说是苹果园,其实里面也不光栽种了苹果树,还有几株樱桃树和两棵歪脖李子树。 苹果树才刚刚开了些花苞,早熟的樱桃就已露出了害羞的红色,红樱桃扭扭捏捏挂在枝头,远远看去,像一簇簇娇小可爱的灯笼,李子倒还青涩得很,又小又硬,压根儿不能入口。 樱桃树和李子树结出的果子都是留给自家吃的,苹果树则不一样,等到十一月份苹果成熟的时期,玛希雇佣人将苹果采摘之后,只会留下一小部分,大部分苹果都要送到城里去,做成罐头、果汁、果酱、果脯,或者拿去酿成苹果醋、苹果酒,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莫莉好奇地东张西望,当她看到雇工们戴着手套,把新梢顶端的幼嫩部分摘去时,不由心痛地说:“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嫩芽,干嘛要它摘掉呢?” “这是为了让它开更多花,结更多果,”玛希告诉她,“想要有一个好的收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你得在恰当的季节给苹果树修剪枝叶,浇水,施肥,除草,防虫,治病……” 趁此机会,玛希言传身教,告诉莫莉如何打理果园:枝叶要怎么修剪,浇多少水为佳,具体要用到哪几种肥料…… 莫莉听得一脸惊叹:“原来种苹果树还有这么多学问,我都不知道呐,还以为挖个坑把它种在地里就完事儿了。” “世上就没有那么简单的事,”玛希说,“哪怕看起来很简单,等到你亲自去做,就会发现里面的学问简直多得数不清。” 莫莉受教地点头。 看到大家都在忙活,莫莉也想帮个忙。 玛希不许她插手农活:“你就在果园里玩玩得了,或者可以去吃点儿樱桃,记得要摘熟透的红樱桃。” 莫莉犹豫道:“可是大家都在干活,就我一个人……” “因为你是小孩子。”玛希说。 小孩子拥有特权,如果莫莉是个大姑娘,她才不会如此宽纵。 “那——那个男孩呢?”莫莉伸手指向满脸晦气的佩里,“他也在干活呀。” “他干活是因为他做错了事。”玛希一语带过,不愿多提,“你不必管他,自己在果园里玩耍,注意别妨碍到其他人的工作,也不要去水池边。等会儿我得回去准备一些茶点,没法儿时时刻刻看着你。” 玛希在果园里转悠了一圈,见工作开展得很顺利,满意地点点头,回去准备众人的茶点去了。 玛希走后,莫莉决定照着她的话,去尝尝樱桃树上的红樱桃。 樱桃树长得不太高,踮起脚尖就可以轻松摘到。 熟透了的樱桃是深红色的,汁水丰沛,吃起来很甜,倘若是浅红色,或者还泛着一点黄的,口感就又酸又涩,最好不要去尝试。 莫莉品尝着樱桃,甜美的樱桃汁将小女孩的嘴唇染成了深深的樱桃红。 不远处,一个嘴馋的男孩看着这一幕,馋得直流口水。 世界是多么的残酷不公,比如有的女孩子可以坐在樱桃树下,舒舒坦坦地吃樱桃,不幸的男孩却得在周末冒着太阳干活! 佩里的脚有自己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往樱桃树走去。 “喂,女孩。” 听到招呼声,莫莉抬起头,看见那个干活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鬼鬼祟祟溜到了自己身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莫莉思考了一秒钟,犹豫着要不要跟这个幼稚到扮鬼脸的小子说话,最终还是回应了对方:“莫莉,你呢?” “佩里,我叫佩里。”佩里作出一幅跟人家很熟的样子,交谈道,“莫莉,你在吃什么?” 莫莉奇怪地瞅了他一眼,“看不见吗,我在吃樱桃。” “哦,对,是樱桃——我猜这种樱桃一定很甜。” “那当然,比糖果还要甜呢。” 空气安静了两三秒。 莫莉等着佩里的下一句话。 佩里等着莫莉的下一句话。 结果就是谁都没说话。 最终,还是佩里先沉不住气:“莫莉,你怎么不请我吃樱桃?我称赞它很甜,你就该礼貌性地请我尝一点儿呀。” 莫莉反问:“那你会礼貌性地推辞吗?” “不会。”佩里不假思索地回答。 对话戛然而止。 “好吧,”佩里服了个软,“假设你请我吃樱桃的话,等到葡萄成熟的季节,我就请你吃野葡萄,山里有很多野生的葡萄,个头很大,也很甜。” 莫莉思路清晰:“我不可以自己去摘吗?” 佩里吓唬道:“山里有狼,狼会把你吃掉的。 莫莉的确很怕狼,不过—— “既然狼没有把你吃掉,那它也不会把我吃掉。” 佩里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13、吵架 看到佩里这个样子,莫莉终于被逗笑了,她一边笑,一边说:“哎,我倒不介意请你吃点儿樱桃,可是你的活儿还没干完,你是来干活的呀。” “求求你,别说那个,”佩里痛苦地蒙住耳朵,“你见过哪个孩子在周末干活的?” “你不就在周末干活?” “这——这又不是自愿的,要是干活那么好的话,你为什么不干?” 莫莉苦恼地说:“我倒是想干呐,可惜玛希不让我干,我跟她提出了好几次,她却说我是个小孩子,用不着干活。” 佩里的脸明显扭曲了一下,他不知道什么叫凡尔赛,但他完全体会到了这种心情。 伊甸园的毒蛇啃噬着佩里的内心,嫉妒的毒汁在他心中翻涌,他眼红得快要滴血啦。 “为什么我不是威尔逊家的孩子?!”佩里声泪俱下地控诉,“费伊那个狠心的女人,不顾这是周末,逼着我来干活,而你主动想干,威尔逊太太却不让你干!” 这一刻,世界的参差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他用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看着莫莉,觉得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莫莉警惕道:“喂,你该不会真的想来威尔逊家吧?告诉你,玛希不喜欢调皮捣蛋的男孩,她喜欢乖一点的。” 佩里喜出望外:“这不说的正是我吗?” 莫莉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得目瞪口呆,她大声说道:“你撒谎,玛希跟我说了,你是因为犯了错才被派来干活的!” “只是一个小错。”佩里狡辩道。 莫莉不信:“说来听听。” 佩里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当着姑妈的面偷拿食物的事儿给说了,从他骄傲的表情,看得出他对自己的“智慧”相当得意。 “怪不得你要被惩罚干活,原来你偷拿了家里的东西!”莫莉一脸鄙夷,“你这个小偷!” “哎呀,”佩里大声辩解,“别说的那么难听,我只拿了一块糖,一块奶酪,一块司康饼。” 一点食物而已,谁家孩子没偷过嘴呀,在他们的概念里,偷嘴根本算不得偷,只有钱,或者其他贵重东西才不能碰。 为了一点食物挨了顿揍不说,还要被罚来干活,佩里很不服气,觉得姑妈完全是小题大作。 而且他还很想不通:“她到底是怎么发现,我做得很隐蔽,每样都只拿了一点儿,她不可能会发现才对。” 莫莉幸灾乐祸:“可她就是发现了。” 佩里用那聪明的小脑瓜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个了不得的猜测,他把这猜测说给莫莉听:“我想,姑妈大概是个巫婆。” “巫婆?” 佩里有理有据地分析:“想想看吧,储藏室里的糖果和司康饼那么多,她怎么会发现一大堆食物里少了一小块儿?这压根不可能嘛。奶酪我也只在边角处掰了很少一点,完全可以解释成不小心磕掉了,或者被耗子啃了一口。如果她不是巫婆,怎么会猜到是我干的?” 莫莉听入了神,她现在也有点儿相信费伊太太是个巫婆了。 佩里郑重其事道:“她一定是个巫婆,我敢肯定!怪不得即便有护身符保佑,依旧被她发现偷了嘴。” “护身符?”莫莉被吸引住了。 佩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指头大小的,装了一撮狗毛的小玻璃瓶,展示给莫莉看。 “这有什么用?”莫莉问道。 佩里信誓旦旦:“它可以保佑你,给你带来好运。” 他忽然冒出一个主意:“我愿意拿这个护身符跟你交换一捧樱桃,你看怎么样?别急着拒绝,这是个相当划算的买卖,只需要一点儿樱桃,就可以收获好运,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莫莉有点儿心动,可随后她就想起来:“你有护身符,不也挨了揍?” 佩里:“……” 不然他也不会舍得把护身符拿出来做交易…… “看来它没你说的那么有效嘛。”莫莉的那点儿心动瞬间消失。 佩里辩解道:“那是因为我姑妈是巫婆呀,难道你不知道巫婆最擅长诅咒与魔法?” 莫莉开始对这种交谈失去兴趣,她双手捂住耳朵,不耐烦地说:“好了,我不愿同你交换,还有,我得告诉你,你的活还没干完呢,再不认真干活,我就要去告诉玛希。” “你——!”佩里气愤地瞪大眼睛。 “快去干活,别想偷懒!”莫莉双手叉腰。 “我不干!就不干!”佩里脾气上来了,“谁爱干谁干!” “好哇,信不信我告诉玛希去!” “那你去呀。” “我就去!”莫莉气冲冲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看佩里,“我真的去了!” 佩里心里已经有一点后悔了,但他嘴上绝不肯投降:“要去就去,你不会只是嘴上说说吧?” 莫莉狠狠落下一句话:“这可是你说的!” 她一路从果园跑回家中,鞋跟在地面敲出气愤的“嗒嗒”声,胸脯急促起伏,着实气得不轻。 “玛希,玛希。”莫莉急着要告状。 玛希正在厨房准备茶点,她烤了一盘热腾腾的黄油面包,煮了一大壶果酱红茶(用的苹果酱,口感非常奇特)。 这些食物可以给干活的人补充体力,玛希准备得很用心。 听到莫莉的嚷嚷声,玛希的脸出现在厨房窗口,教训道:“莫莉,不要大呼小叫。” 莫莉冲进厨房,跑到玛希面前,稍微喘了一口气,好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一点儿。 而后,她就气愤地向玛希告状:“那个男孩,年纪最小的那个,居然偷懒不干活!” “你是说佩里?” “对,就是他!” 玛希将信将疑:“虽说佩里是有点调皮,但也不至于……” 莫莉急了:“真的,玛希,我没有撒谎!” 看到莫莉着急气愤的样子,玛希换了个说法:“好吧,等我准备好茶点就去苹果园看看,要是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就要告诉费伊,让她收拾收拾这个孩子。” 玛希将黄油面包装进一个大篮子,一手提着篮子,另一手提着一只大茶壶,同莫莉一块儿往苹果园走去。 一路上莫莉都在期待那小子倒霉,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到时要用怎样辛辣的言辞嘲讽对方,好出掉胸中那股恶气。 可谁知,当她到达苹果园的时候,却看见佩里正在老老实实做着他的事。 莫莉满脸惊愕。 玛希走过去,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佩里活儿干得不少:苹果树普遍有两米多高,较矮的地方佩里站在树下就可以够到,较高的地方他也可以轻松爬上树,完全不费什么力气,这小子手脚利索,一点也不比别人差。 以一个孩子的标准来看,佩里算是挺出色的了。 玛希不禁表扬道:“好孩子,干得不错,先歇息歇息,吃点东西吧。” 佩里装作刚刚发现玛希和莫莉的样子,吃惊地说:“威尔逊太太,您什么时候来的?很抱歉,因为干活干得太专心,所以没能及时跟您打招呼。” 跟先前比起来,现在的佩里完全是个勤劳懂礼的模范男孩。 莫莉受不了了,愤愤嚷道:“虚伪!虚伪!你这个虚伪的家伙!” 佩里顿时“不知所措”,用那种小鹿般无辜的眼神,求助似地看向玛希。 玛希严厉地叫莫莉的名字:“莫莉!” 莫莉委屈喊道:“你没看出来吗,他在装模作样,别被他骗了!” “好了!”玛希制止道,“莫莉,先去旁边等我。” 考虑到孩子的自尊心,玛希没当着其他人的面训斥莫莉,但她等下肯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莫莉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了一边。 看到玛希给佩里分发食物,看到佩里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再看到佩里那挑衅的眼神——对,挑衅的眼神! 趁玛希不注意,佩里频频对莫莉投来眼神,那得意洋洋的小表情,别提有多可恶了。 莫莉双眼喷火,恨不得戳穿他的真面目,把他的嘴脸摆到所有人面前! 可她做不到。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佩里香甜地啃着面包! 雇工们坐在苹果树下,吃着面包喝着茶,享受着这一小段美妙的时光。 玛希分完食物,向莫莉走来,要同她谈一谈。 “玛希,”玛希还没开口,莫莉就急急忙忙诉说委屈,“我说的是真的,他刚才就是偷懒不干活,我让他干,他说他偏不干,让我有本事就找你告状。” 玛希却认为:“不管怎么说,佩里的确在干活,而且干得不少——这是我亲眼所见。 “至于你说他不干活,也许是他干得累了,想要稍微休息一会儿,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方一些,别太苛责。” 莫莉简直要气死了:“不是,他不是想休息一会儿,他就是不想干活!” “莫莉!” 莫莉委屈得眼圈通红,“别以为佩里是什么好人,他可恶极了,今天早上,我站在窗边的时候,他还冲我扮鬼脸!” 玛希觉得自己明白了:“我说你怎么对人家有这么大意见,原来还有这桩事儿。” 14、莎莉·戴维斯 玛希认为: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莫莉先入为主有了偏见,因为佩里对她扮了个鬼脸,她就看人家哪儿都不顺眼。 “别那么小肚鸡肠,”玛希不赞同地告诫道,“扮鬼脸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对他有偏见呀。” 莫莉百口莫辩,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玛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觉得莫莉做得实在很不应该。 为了教育莫莉,使她具备心胸宽广这样的良好品质,在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玛希拿了一包自家做的苹果糖和一包阿尔萨斯碱水饼干,让莫莉拿给佩里。 莫莉表现得很抗拒,她才不要把这么好的糖和饼干给那个讨厌鬼。 “你必须去,”玛希加重了语气,“佩里在苹果园里辛勤劳作了整整一天,他的付出理应得到回报,设想有人叫你干了活,却对你一毛不拔,你会作何感想?” 玛希说的话很有道理,可莫莉还是不甘心。 想了想,她问道:“要是我不去,你会生我的气吗?” “当然。”玛希答道。 莫莉犹豫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说:“好吧,既然这样,那我愿意去,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不讨厌他,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不想让你生气。” 玛希无奈极了,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固执的孩子。 莫莉垮着脸,在玛希的监督下,将那两包东西交到佩里手中。 佩里心花怒放:“这是给我的?” 莫莉用讽刺的语调说:“对,因为你‘辛勤劳作’了整整一天嘛。” 她重点突出‘辛勤劳作’这个词,以免佩里听不出她的嘲讽。 闻到糖果和饼干的香味,佩里馋得不得了,迫不及待要伸手去接。 可就在这时,他灵机一动,忽然冒出个绝妙的鬼主意。 他将手收回去,故作正经:“不,不必了,我只付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劳动——虽然是挺累的,但也配不上得到这么好的招待,要是给了我超出本分的优待,反倒要叫我羞愧呢。” 一番虚情假意的说辞让玛希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了,她和善地说:“这是你应得的,孩子,要是你都配不上,还有谁能配得上呢?” 佩里感动地望着玛希:“谢谢您,威尔逊太太,可我还是觉得……” “别推辞啦,”玛希的态度很坚决,“务必将它收下,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看到佩里这令人作呕的表现,莫莉真的想吐。 在玛希的多番劝说下,佩里终于“稍稍”动摇:“好吧,如果您一定要奖赏我的话,我愿意接受您的奖赏,但这么多东西实在太过,您只需要给我一小捧樱桃,就能让我心满意足啦。” 听吧,听听这番话是多么的知礼懂事,一般孩子绝对说不出。 “一捧樱桃算什么,”玛希和蔼地说道,“我这就去给你摘——刚摘下来的新鲜樱桃口感最佳,可以让你姑妈给你做点儿樱桃布丁。” 玛希提着篮子,亲自去给佩里摘樱桃。 莫莉牙咬得咯咯响,她敢肯定这小子就是故意的! 他故意当着自己的面,凭借装模作样的表演,让玛希去给他摘樱桃,目的就是为了打她的脸! 看他那洋洋自得的表情,好像在说:莫莉呀莫莉,你不是不肯给我分樱桃吗,怎么现在威尔逊太太亲自给我摘樱桃去了?哎呀呀,看来还是我佩里·夏普技高一筹! 佩里还有更气人的手段。 他跑到玛希旁边,巧舌如簧地恭维道:“威尔逊太太,您家的樱桃长得真不错,看看这些诱人的小红果,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我猜它们一定很好吃,怪不得姑妈常说,‘在打理土地这方面,威尔逊家那位太太是一等一的好手’……” 佩里的马屁拍到了玛希的心坎上,她心中其实也为自己当家理事的本事暗暗自得,只是不好替自己吹嘘罢了。 小孩子的马屁一般不被认作是马屁,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美,盲目的大人总是把小孩子看作单纯得不长心眼的天使,觉得他们玩不来成年人那套虚伪的把戏。 玛希笑得合不拢嘴,心中不由想到:多么真诚可爱的男孩,费伊说他调皮捣蛋,依我看其实也未必多调皮,充其量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诡计多端的佩里阴谋得逞,不仅得到了满满一篮最好、最红、最新鲜的樱桃,连之前的糖果和饼干也分毫不少。 他礼貌地向玛希道谢:“谢谢您,威尔逊太太,您对我实在太慷慨了。” 玛希和颜悦色:“不必道谢,天色已经不早了,快点回家去吧,省得叫你姑妈担心。” 佩里彬彬有礼:“那么再见了,威尔逊太太。” 而后转头面向莫莉,咧嘴微笑,露出一颗恶魔般的小虎牙,同她道别:“再见,莫莉。” 莫莉恨他。 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恨最恨的人就是佩里! 她的胸脯急促起伏,鼻子像头小牛犊一样喷着粗气。 要不是玛希就在旁边,她就要跳起来敲破这小子的头! 碍于玛希,莫莉艰难地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 女孩子一言不发,直接转身走掉了。 玛希看得直皱眉。 晚上,班森回来之后,玛希同他进行了一场简短的对话。 “班森,我们得把那孩子送去念书,不能拖延。” 班森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现在?” 夫妇俩之前商量过:先不急着让莫莉上学,至少先把她那瘦弱的小身板养得结实一点儿,再让她去学校念书。 班森不明白妻子为什么改了主意。 玛希将白天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那孩子心胸不够开阔,应该让她多和同龄人相处,念不念得好书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要培养她良好的品德。” 班森调侃道:“这么说,要是她表现得比布朗姐妹差劲,你也不在乎啰?” 玛希:“……” 玛希嘴硬道:“我们莫莉才刚开始念书,布朗家的姐妹已经念了半年,莫莉表现得稍有不如也很正常,我不会责怪她的。” “好吧。”既然玛希已经决定好了,班森支持她的决定,“那就让她去念书吧。”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玛希让莫莉收拾齐整,带她去拜访邻居戴维斯太太。 路上,莫莉好奇地问:“戴维斯太太是谁,我们为什么要去拜访她?” 玛希说:“戴维斯太太是我们的邻居,她的丈夫是个木匠,我打算去她家订做一个衣柜,好用来放你的裙子。” 原本以为要来的是个男孩,玛希就没特地准备衣柜,她想着男孩子要粗养,用房间里那个30年的大木箱装衣服也够了。 没想到班森带了个女孩回家,女孩子可不能养得那么粗糙,至少要有一个专门挂裙子的柜子。 当然,玛希的目的并不仅仅如此,只是没有向莫莉说明。 到了戴维斯家的房子外,玛希特地叮嘱:“要好好向戴维斯太太打招呼,表现得你像个乖小孩。” 莫莉信心百倍:“我会的,等见到戴维斯太太,我就先向她微笑,然后向她问好,对她说,‘您好,戴维斯太太,我是威尔逊家的莫莉,很高兴见到您’。” “怎么样,玛希,你觉得这样做可以吗?”莫莉征求玛希的意见。 玛希面露满意:“非常礼貌得体,戴维斯太太会喜欢你的。” 见到戴维斯太太,莫莉果然如她所说,先微笑,而后问好:“您好,戴维斯太太,我是威尔逊家的莫莉,很高兴见到您,您可真是个美人儿呀。” 戴维斯太太愣住了。 她还第一次遇到小女孩当着她的面,对她说“您可真是个美人儿”。 玛希瞪了莫莉一眼,这孩子刚刚还好好的,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竟然说得出如此轻浮的话。 她歉意地看着戴维斯太太,替莫莉找补:“抱歉,阿曼达,这孩子不太会说话。” 戴维斯太太并没有生气,她眨了眨眼,发出爽脆快活的笑声:“别怪她,玛希,别怪她,我喜欢像她这样‘诚实’的女孩。” 在她看来,这样的赞美并不令人讨厌,反而让她觉得很高兴呢。 接着,戴维斯太太扭过头,冲楼上高声叫女儿的名字,让她下来招待初次拜访的小客人:“莎莉,下来见见新朋友。” 一个中等个子的小女孩从楼梯出现,她有着甜栗子色的瞳孔,玫瑰红的嘴唇,身穿一件天蓝色的丝质洋装,衣领处镶了一圈花边,裙摆上点缀着绸带扎成的蝴蝶结,显得活泼又俏皮。 这女孩笑眯眯的,看起来属于性格开朗的类型。 她友好地同莫莉打招呼,说话的声音像一串撞来撞去的小铃铛。 两个女孩交换了名字。 然后,她们惊奇地发现:“我们的名字听起来很像耶。” “好像亲姐妹一样。” 莎莉快活地说:“我一直想要个亲姐妹,为此恳求了妈妈很多次,可她老不答应,我又去问爸爸,可爸爸每次都说,‘莎莉小宝贝,这我说了不算,你得让妈妈同意才行啊’。” 她将戴维斯先生的语气模仿得活灵活现。 戴维斯太太闹了个大红脸,立刻说:“莎莉,带你的小姐妹去楼上玩,别待在这里。” 玛希端起茶杯喝茶,故意装作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