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诗》 第一章 天光暗淡,万籁俱寂。 在一片混沌中,站着一位身穿现代服饰的女子。她似是有些害怕,不断地张望。 “这是哪?”颜湘小心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突然,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像是在讲述一个人的生平,从幼年至及笄,从欢乐到绝望。 随着画面跳转越来越慢,她也逐渐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这是……我?”颜湘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 如果这不是我,那会是谁?她又怎么会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颜湘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率急促。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耳边传来一个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 颜湘木讷地转头,思路还未理清,就见床边跪着一个穿着古代服饰的陌生女孩。 她惊坐起身,边退后边警惕道:“你是谁?”话一出口,她惊觉于自己陌生的嗓音。 女孩呆愣住了,泪水又涌上眼眶:“小姐,我是你的侍女云兰啊,你不记得了吗?” 颜湘依旧警惕地看着她,心下怀疑道:这都21世纪了,怎么还有人说自己是侍女?难道她是在演戏? 云兰却是想着:小姐莫不是落水撞坏了脑袋? 思及此处,她慌忙跑去请大夫。 “喂!”颜湘正思索着如何回答,就见那姑娘忽然跑了。 她还没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呢! 抬头观察起四周,她发现房里的陈设极其简单,只有几件普通的家具,且样式都十分老旧。 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她回忆起昏迷前那股强烈的窒息感。脑海里的记忆如此清晰,此时却显得尤不真实。 我是死了么?可……这里既不像天堂,也不像地狱。 颜湘用力地掐了下手臂,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不是梦。 她在脑子里探索各种可能性,嘴里呢喃道:“难不成……我穿越了?” 还没等她完全接受这个事实,那位自称云兰的侍女就带着大夫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其中有个中年男人严肃内敛,颇有一家之主风范。他身旁跟着一对母子,皆是衣着光鲜,华彩照人。 颜湘明明不认识他们,却没由来地感到一丝恐惧与心慌。 这些人又是谁? 像是触及禁区一般,她只稍稍思索便感觉头痛欲裂。 “小姐没事吧?”云兰担心道,“哪儿不舒服?我让大夫给您瞧瞧。” 颜湘捂着头没回话,心里却在想: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现实的我难道已经死了么…… 云兰见她没反应,以为她是惧怕生人,便安慰道:“小姐别怕,前些日子您因为落水昏迷,就是这位大夫把您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颜湘沉思未果,听到此处,还是乖乖伸出了手:算了,不管怎样,我还是先把病看了。 过了一会,中年男人询问:“大夫,小女病情如何?” 他便是原身的父亲颜柏,亦是霁朝正四品京兆尹,统筹城中大小事务。 大夫收回手,又观察了一下颜湘的头,才缓缓道:“令爱是由于头部遭受撞击,又溺了水,才会出现记忆缺失的症状。” “那如何才能助她快些恢复记忆?”颜柏又问。 “除每日按时服药以外,还可多给她讲讲从前的事。当然,主要还是得看她自己是否愿意想起,若是不愿,就算恢复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另外,小姐脾胃虚弱,应当是饮食不当所致。若想身体完全恢复,还须长期注重膳食,好生调养。” “饮食不当?”颜柏对身旁的夫人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颜夫人略微慌道:“定是底下人看湘儿脾气好便怠慢了,是妾身疏忽,回头妾定好好惩治他们。” 颜柏脸色渐缓:“注意,不要再有下次,若传出去像什么话。” “妾明白。”颜夫人柔声答应。 一旁的颜湘观察到这儿,已能将几人的关系猜得七七八八了。 看完病,大夫收拾好药箱离开,云兰也随他抓药去了。 “阿姐别难受,阿昭带了你最喜欢的糖果。”说话的是颜昭,颜湘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嘴唇紧抿,脸上的婴儿肥不自觉绷起来,小脸上满是担忧。 颜昭伸出手正要走近,不料却被颜夫人拉走了:“阿昭乖,你阿姐身体还没恢复,别打扰她休息,娘亲带你出去玩。” 颜柏叹了口气,也道:“你好好休息,爹晚点再来看你。”说完,他便忙公务了。 他们走后不久,将药端到床前,拿起汤匙想要喂给颜湘:“小姐,该喝药了。” “我自己来吧。”颜湘将药碗接过,却没立即喝下去,而是心想:看来在找到回去的方法前,我只能先暂时留在这儿了。 “云……兰?”她不自然道,“我这胃疾究竟是如何患上的,你一定知道吧?”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云兰是颜湘可能此刻唯一能信赖的人,而她确实也没让颜湘失望,坦诚讲述原身的大致经历。 按照常理,一家人是要一起用膳的,但由于原身生母离世前久病缠身,不便与其他人同桌,颜湘就坚持随母亲一起留在园中。后来母亲去世,她心情悲痛,就一直没再与父亲一同用膳,也正因如此,才让下人钻了空子苛待饮食。 听到这,颜湘大概看清了目前的情势。 她的父亲虽是家主,却不太关心家中事务,对唯一的女儿也不太重视;继母掌管内务大权,暗中纵容奴仆对她不敬;而弟弟尚年幼,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 云兰讲着讲着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小姐,其实你根本就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人推下去的。若不是江世子恰巧过来,奴婢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完,她哭得更厉害了。 “哎呀我这不是没事嘛。”颜湘有些无措,她保证道,“之前是我太软弱,我答应你,以后我不会再任人欺负了。”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老天给我重新活一次的机会,那我就暂且代替原身好好生活。 “对了,这个江世子又是谁?” “江逸宁江世子,是永王的独子,也是当今圣上的侄子,和小姐你是青梅竹马。” 颜湘惊讶:那不就是皇亲国戚?!既然原身有背景如此厉害的朋友,怎么还过得这么凄惨? “若非舍不下先夫人留下的园子,你可能早就在世子的帮助下离府了,如今也不用遭这份罪。”云兰低声埋怨。 颜湘闻言恍然,思索后又道:“你想啊,我要是落荒而逃,岂不便宜了那些欺负我的人?我们如今要做的应该是把别人欠的债都讨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因胃疾一事,颜湘的伙食得到了改善。 随着身体日渐恢复,她走动也多了,每天出去熟悉府内环境、欣赏风景,如若没有人打扰,这样的日子倒也闲适自在。 “夫人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自然是有正事。”颜夫人慢条斯理道,“依据礼数,你应当唤我一声姨娘,不过念在你失忆,我便不同你计较,但老爷认为礼不可废。如今你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跟着这位嬷嬷重新学学礼仪规矩吧。” 颜湘没反对。做戏做全套,况且学好礼仪对她适应这里的生活应该会有很大帮助。 或许因为肌肉记忆,外加上她本身聪明伶俐,所以学起来不算太费劲。 鸟雀欢鸣,风和日丽,江逸宁踏着春色而来,问道:“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多谢世子关心,我已无大碍。”颜湘不自然道。 她不知道原身以前是如何与江逸宁相处的,自己又顶着个“失忆”的头衔,语气难免客套。 “行啊你,原来老实巴交的小女孩,现在都会装失忆了。”江逸宁打趣道,“不过你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吧?。” 颜湘没接他这茬,转道:“我拜托你帮忙查的事怎么样了?” 江逸宁拍拍胸脯:“查到了,这点事对本世子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随后他又正色道:“你落水那天确实有人鬼鬼祟祟从后门溜走,去了城郊外的小村落。我派人暗中盯了几天,结果发现张嬷嬷私下去见他,还给了笔钱想让他离开京城,只不过那人已经被我拦下了。” “张嬷嬷?”颜湘望向云兰,眼中流露出疑惑。 云兰解释道:“就是经常跟在夫人身边的那位。” “你连张嬷嬷都不记得了?!以前你可没少受她苛待!”江逸宁诧异道,“难不成真失忆了?” 颜湘拿起茶杯轻抿一口,含糊道:“这次落水确实对我的记忆造成了一点损伤。” “那颜府给你找的大夫如何?需不需要我找一位更好的?” “不用,我反而觉得那些不好的往事忘了也挺好,这样还免得日后想起来伤神。” 江逸宁点点头:“也是。至少你心里还信任我,情况便不算太糟,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如今他们将你欺负得差点丢了性命,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忍气吞声了。” “放心,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颜湘笑道。 她眼底的坚定让江逸宁略微出神:她好像真是变了个人。 此时春风拂动,树上的野果随之掉落,原先藏在草丛里的鸟雀警惕探头,在确认周遭安全后便一蹦一跳地上前享用起来。 颜湘轻挑眉梢,说道:“看,任何事情都需要等待时机。” 第二章 颜湘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淡色衣裙,裙裾上绣着点点红梅,头上仅留一支白玉簪。 冬春时节,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艳,云兰折下一枝仔细收好。 主仆二人路过颜夫人院子,正看见张嬷嬷从里边走出来。 她随意行了礼,阴阳怪气道:“看来小姐身体恢复得不错,前两日才和江世子玩得正欢,今日又要出去?” ”嬷嬷对主子的事如此了解,平时没少派人打听吧?”颜湘冷笑道,“本小姐身体已无大碍,去哪还轮不到你费心。” 没成想这小丫头失忆后,性子倒硬起来了。 张嬷嬷不悦,可人家毕竟是主,只好受着气道:“是。可这大清早的,夫人还等着小姐去请安呢。” “我知道了。”颜湘态度冷淡,转头对云兰说,“你在外面等我。” 她走到颜夫人跟前行礼:“给姨娘请安。” “看你形色匆匆,这是要外出?”眼夫人满不在乎道。 颜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才缓缓道:“今天是母亲忌日,我作为女儿自是要去祭拜。” “怪我这记性,竟把这等大事给忘了。湘儿真是孝顺,就连失忆都要去祭拜生母。”她又开始装模作样,“哎……姨娘知道这些年你心里怨我,忽略了我对你的好,我不怪你……”说罢哭哭啼啼起来。 “发生何事了?”是颜柏的声音。 颜湘原先还觉莫名,这一听,便心下了然。 她转身对他行礼:“给爹爹请安。” 行完礼,她小心翼翼走到颜柏身边,双眼含泪道:“爹爹,我虽然因为受伤忘了一些事情,但这些日子已在慢慢恢复。其实我心里从未埋怨姨娘,相反我很敬重她。只是,自落水后,我便时常梦到母亲在暗自哭泣……” “我实在不忍母亲在天上为我担忧,正巧今日是她忌日,我便想去看看她。”颜湘声俱泪下,真情实感,令人恻隐。 自幼子出世后,颜柏就没太关注这个女儿,此刻有些愧疚道:“是爹爹亏欠你。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有爹在,不用顾忌其他。” 颜湘抹了抹泪,答应道:“谢谢爹,那女儿就先去了。” 说完,她瞟了眼面色铁青的颜夫人,行礼告退,心中满是嘲讽。 颜柏心软,别人稍微装可怜就能博得他同情。颜湘母亲却是个骄傲的人,不愿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正因如此,在颜柏纳妾后,她表面对此事毫不在意,实则是将悲痛压在心底,不愿找人倾诉,没几年便抑郁而终,临走前也只让下人对外宣称是突发恶疾。 原身在母亲故去后,就一直备受冷落、缺衣少食。起初她想去找父亲诉苦,可颜柏整天忙于公务,毫无耐心倾听小女儿家的心事。 幼小的她无力反抗欺凌,逐渐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性格。父亲的无视,下人的冷眼,更让她对这个家失望至极。 而现在,颜湘不再是原来的颜湘,再也不会任人宰割。 她出府同江逸宁汇合,一起驱车前往墓地,到墓地后,她看着长满坟头的杂草苦笑:分明是结发夫妻,他却不曾来看过一眼。 收拾了坟头草,她把那枝梅插上,心道:听云兰说,您最喜梅花,也最像梅花。 “娘,女儿来看您了。”颜湘说着,竟不自觉哽咽起来。 谁能想到,她和原身不仅样貌、名字相同,就连经历也如此相似。有时她甚至觉得,原身就是她在这时代的另一个自己。 离开墓地,几人来到一间小木屋,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地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手脚均已被死死绑住,嘴里还被塞了一块破布。听到开门声,他猛然抬头,先是面露震惊,随后不断发出呜呜声,似乎有话要说。 云兰取下男人嘴里的破布,下一秒便听见他求饶:“小、小姐?!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 “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配合,我们定然会放了你。”颜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手心却出了层细密的汗。 男人在颜府待了几年,看到原本软弱可欺的小姐如今竟能给人强烈的压迫感,顿时吓得连连点头。 “当初是谁指使你推我入湖的?” 他不知在顾虑什么,眼神左右闪躲,不敢回话了。 颜湘见状,朝江逸宁使眼色。对方立马了然,掏出腰间的匕首,蹲在男人面前反复擦拭:“本世子这匕首倒是好久没用了,现在刚好拿你开刀。” “我说我说,”男人被吓得屁滚尿流,“是张嬷嬷,她跟我说小姐不受宠,就算出事也不会有人查到我头上,还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离开。” 颜湘轻笑:这么快就诈出来了。 “既然这样,本小姐需要你做件事。你帮我回到府里指证张嬷嬷,事成之后我们自会放了你。” 男人一听,声音哆嗦得更厉害:“什……什么?!小姐,求您行行好,我回去张嬷嬷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这男人竟然比她还怕死。颜湘讥笑。 “你要想好,现在站在我身边的可是永王世子,你是宁愿得罪世子爷血溅当场,还是得罪张嬷嬷寻条活路?” 男人被她说得开始动摇,咬咬牙道: “这……那小姐想让我怎么做?” 当夜,男人在颜湘的安排下偷偷潜回颜府,守在颜夫人院外等待张嬷嬷。 “孙虎?”张嬷嬷看见男人后惊叫,随即又赶紧压低声音质问,“不是叫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孙虎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这时,不远处有说话声传来,且越来越近。 “今天出门前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开始发热?” 是颜柏。 “许是今日出门受了凉,都怪奴婢照顾不周,还为此惊动老爷,请老爷责罚。”云兰自责道。 在暗处的孙虎一听,立马抓住张嬷嬷的手臂大声喊道:“张嬷嬷,求你别再逼我了,我不想再帮你干这些坏事了!” 颜柏刚要说话,却听到附近冒出来这么一句,顿时警惕起来:“谁在那里?” 张嬷嬷大惊,顿时要逃,奈何孙虎力气大到让她寸步难移。 管事提着灯笼走过来,看见他们二人拉拉扯扯很是震惊:“张嬷嬷,你们这是做什么?” “怎么回事?”颜柏神情严肃道。 孙虎的双腿不停颤抖:“老爷,是张嬷嬷指使我推小姐入湖的,是她逼我的,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张嬷嬷一听这话,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求饶:“老爷,我是被冤枉的!” 颜柏震怒,随即下令将这两人押到梅园,待会再审。 梅园内,传来一声声啜泣。 颜湘躺在床上,额头敷着湿毛巾。她眉头紧锁,脸上泪痕还未干,嘴里呢喃着:“爹、娘,别丢下我……” 颜柏见状,忙催促大夫为她诊治。 “小姐确是染了风寒,只是身体底子弱,是以看上去严重些。老夫去开几副药,待她喝下就没事了。”大夫说完,便先行离开了。 大夫的话让颜柏放下心来,他走到桌子旁坐下,看着张嬷嬷和孙虎,沉声道:“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孙虎抢先说道:“老爷,张嬷嬷指使我推小姐入水,事后又给了我一大笔封口费让我离开。而且、而且她还时常带人欺负小姐、私扣她的衣食。” 张嬷嬷想不通孙虎为什么突然回来指认自己,只能一口咬定是被冤枉的。 收到消息的颜夫人匆匆赶到,一见到她,张嬷嬷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夫人救我!” 颜夫人努力调整呼吸,温声问:“老爷,这是怎么了?” 颜柏没回答,他仍是看着孙虎,满脸质疑:“既然你说替张嬷嬷做事,又为何突然回来指认她?” “因为……在得知小姐险些丧命后,我总感到良心不安。主动坦白,是希望能求得老爷和小姐的原谅。” 颜夫人这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拉着颜柏的衣袖急道:“这是污蔑啊老爷,张嬷嬷怎会干这种事?” 听到这,颜柏睨了张嬷嬷一眼,又继续问孙虎:“那你如何证明你所言是真?” 孙虎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想到什么,于是快速掏出腰间的钱袋递上去:“这袋钱就是张嬷嬷给我的。” 颜柏接过来看了看,又递给管家:“你仔细看看,这是不是夫人院内的?” 在这般情况下,管家不敢扯谎:“回老爷,这料子确实属于先前分配给夫人院内的那批。” “砰!” 颜柏气得一拍桌面,严厉道:“张嬷嬷,你好大的胆子!”又转头吩咐管家道:“你去查一下她欺凌这事是否属实。” 别说张嬷嬷了,连颜夫人都还是第一次见到颜柏发如此大的脾气,顿时大气也不敢出。 没多久,管家回来报备:“老爷,确有此事。” 这下,连颜夫人也站不住了。旁边的侍女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她意识到这事情似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哭着求情:“张嬷嬷只是一时糊涂,求老爷看在她陪妾多年的份上,放过她吧。” 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叫人好不心疼。 颜柏见这场面,火瞬间熄了大半。他用手按了按眉心,斟酌着开口:“张嬷嬷心思歹毒、逞凶肆虐,但念在她为府内付出多年,就饶她性命,杖责四十,逐出府内。至于这个孙虎……” “咳咳。” 床帐内传来的几声咳嗽打断了他。 “老爷,小姐醒了!” 颜柏听到动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又抬手摸摸颜湘的头:“湘儿,可还难受?” “爹,我没事。”颜湘看了眼孙虎道,“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既然他是受人蛊惑,又主动坦白,就从轻处罚吧。” 她分明虚弱,却还不忘替他人求情。这善良的模样使颜柏内心的愧疚更甚,他答应道:“好。” 颜湘扯了扯嘴角,微笑道:“谢谢爹。” “孙虎为虎作伥,但鉴于他及时悔过,且主动坦白,就杖责三十,一并逐出府内。”颜柏厉声道,“至于夫人,多次管教下人不严,不适合再掌管府中事务,回去禁足一个月。” 言罢,他回头闭上了眼,不愿再看颜夫人的可怜模样。 颜夫人面如死灰,在丫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离开了。 待这场闹剧散场,云兰才合上房门,端起刚送来的汤药埋怨道:“老爷可真是偏心,小姐你都病得如此严重了,他也不舍得重罚夫人。” 这药才一入口,颜湘就忍不住皱眉:“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倘若我求父亲加重惩罚,反而会引起怀疑。再者,她毕竟是阿昭的生母……我不想看阿昭伤心。” “小姐,我是在替你不平。”云兰撅起嘴角道,“你为了揭穿他们的恶行,还把自己也整出病来,结果却是这样,真不值当。” “做戏就是要讲求逼真啊。至于惩罚嘛,这次就当先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教训好了。” 云兰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感慨道:“小姐,你真的好像变了个人。” 颜湘失笑,没有言语。 张嬷嬷这事闹得很大,致使府内的奴役都安分不少。 现如今他们看见颜湘都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怠慢,更别提像从前一般克扣月银和衣食了。 颜夫人被罚了禁闭,现在府中大小事务都归管家打理。 所幸管家为人老实,又是看着颜湘从小长大,对她很是尊重,颜湘这才真正过上了富家小姐的生活。 只是颜昭时常会来找她,求她带自己去找娘亲,她都应允了,为了不让弟弟伤心,她甚至扯谎说颜夫人是自请闭门为家人祈福。 后来,她单独去见了颜夫人。 房内光线昏暗,女人坐在椅子上发呆,面前的饭菜似是一点没动。 颜湘像以往一样对颜夫人行礼。 “我都这幅模样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颜夫人低头捋了捋自己凌乱的头发,出言嘲讽,自从被禁足后,她整日失魂落魄,再没了打扮的心思。 颜湘淡淡地解释道:“我并无惺惺作态,如今您仍是我的长辈,而对长辈保全礼数是晚辈应该做的。”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您这么讨厌我?是因为我娘?”她将心底的疑问提出。 “既然你想知道原因,那我也不怕告诉你。”颜夫人笑道,语气讽刺。 原来颜柏很早以前便与颜夫人订了婚约,他还曾许下承诺——等自己高中归乡就风风光光地迎娶她。 可谁曾想,颜夫人为了他不顾乡邻眼光苦等几年,到头来他却背叛诺言另娶他人。 她原是放下了,听从家里安排嫁给一个小农户,若是没有变故,生活也许就这样过下去了。 谁料成亲两年后农户便开始酗酒,严重时还对她拳打脚踢。 她向娘家求助,奈何家人只顾及名声,反过来劝她不要把事情闹大,她就这样忍了三年。 直到某天,农户在外酗酒闹事被人给打死了,她才得以解脱。 然而从那以后,乡邻都认为她克夫,没有正经人家愿意接纳她,乡里的流氓更是时常骚扰她。 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安身的本领,便只能寻求一个庇护之所,所以无奈之下,她找到颜柏诉说自己的遭遇。 颜柏自觉亏欠于她,便和颜老夫人商议,把她作为妾室娶进门后再告诉正妻。 那时,年仅六岁的颜湘便知道父亲要纳妾,才豆点儿大的小孩虽不懂纳妾的意思,但听说父亲有了别人就不再喜欢娘亲,还是气得在新人房里大闹了一场。 后来她八岁时,还曾不小心让仅有几个月大的弟弟摔下床榻,尽管事后她受了罚也道了歉,但颜夫人仍旧不能放下此事。 回首往事,总觉悲伤,颜夫人抹了把泪。 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颜湘内心复杂,毕竟同为女人,说不同情是假的,但即使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她也无法认同颜夫人这些年的做法。 “对于幼时所犯的错,我诚恳地向您道歉。”颜湘弯腰道,“但我还是想说一句,我母亲当时并不知道父亲已有婚约,所以你恨的人不应该是她。” 颜湘虽没有亲眼见过原身生母,但从侍女口中也能得知她不屑于和其他人争风吃醋,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去破坏他人感情?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只是我一见到你们,就忍不住想起那些令我夜半惊醒的苦楚……” “姨娘,任何人都不应该为了别人而束缚自己,不论是爱还是恨。您扪心自问,恨我们真的能让您减轻自身的痛苦吗?” 言罢,颜湘转过身准备要走,可犹豫过后还是继续道:“我不喜欢家宅内斗,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冰释前嫌。我知道您最在乎的人是阿昭,所以希望您可以好好想想——假如阿昭知道他一向敬爱的母亲和姐姐水火不容,他会有多难过?” 说完,她快步离开,独留颜夫人冰封在原地。 第三章 由于待遇好了,颜湘便打算将梅园的陈设翻新,把破旧的家具全都换掉。 她打开意外找到的一个老旧盒子,发现里面全是首饰珠宝,不免愕然,长这么大,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珠宝。 云兰回忆道:“我好似听干活的嬷嬷提过,说这是先夫人留给小姐的嫁妆。” “嫁妆?”颜湘好奇地仔细端详,目测这些首饰价值不菲,看来她母亲出身不低。 梅园修整好后,房内添置了书案和绿植,不再似从前那般空荡了。可颜湘盯着书案后面那堵墙,仍感觉少了点什么。 听嬷嬷说母亲生前十分喜爱作画,只可惜她故去后,画作就全被烧毁了,一幅也没留下。 颜湘当下便决定上街挑幅画回来挂上,反正她到这儿那么久都还没出去逛过呢,然而她都快把京城翻遍了,也没找到心仪的画作。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颜湘虽不是美术生,但好歹大学时期也进过国画社团,对国画还是有点研究的,普通画作可入不了她眼。 二人来到最后一家书画坊——玉书坊。 “小姐若想买画,那您可来对地方了。”伙计热情介绍道,“作为京城里最大、最受欢迎的画坊,我们玉书坊所拥有的画类举不胜举,可供您随意挑选。” “倘若现场这些画作里没有你心仪的,我们还可以请画师按您的要求作画,保证包您满意!” 这熟悉的话术,让颜湘仿佛回到了21世纪。只是她一直不大喜欢在挑东西时被人牵着鼻子走,便委婉道:“我先自己瞧瞧吧。” 然而几乎每一幅画前都围了很多人,真是让人想挤也挤不进去。 她只好走到较为冷清一处,先“审判”起面前的画作。 作者作画如题字,笔锋凌厉却又收放自如。笔墨准确地勾勒出梅枝的线条,深浅得当,画上每片花瓣的形状都略有不同,描绘却都很细致,瓣上甚至还有浅淡的纹理,栩栩如生。 这画倒让颜湘想起摩诘的一句诗——“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是幅佳作!她惊叹,可惊叹过后越看越觉得这画的风格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难道是我以前研究过的古代大师的作品?颜湘暗自琢磨,余光瞥见有人走近,她下意识转头看去——是一位穿着月白色衣袍的年轻公子。 他领口处绣有金色淡纹,腰间系上雪白衣带,看起来温文尔雅,双眼同样也在打量那副画,挥扇子的动作却没停。 这时,颜湘留意到路过的伙计似乎想对他开口,一时心急,便来了句:“这幅画我要了。” 生怕到嘴的熟鸭子飞了。 伙计微怔,下一秒又眉开眼笑:“好嘞!” 颜湘对那位公子稍显歉意道:“不好意思,这幅画是我先看上的。” 那位公子似乎不甚在意,淡笑道:“既然是姑娘先看上,那自然是归你。” “多谢公子。”她莞尔。 “敢问你是哪家的小姐?等装裱完成后,我好差人送到府上。”伙计又开口道。 颜湘本不想暴露身份,但考虑到天色渐晚,还是说了:“颜府。” 伙计似乎有些惊讶,进一步确认:“是那位京兆尹大人的颜府?” 颜湘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仍是颔首承认了。 传闻中的颜府小姐面容普通,衣着打扮皆如平民,不仅身体羸弱,性子还非常胆怯。 可面前这个却身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头戴珠钗,虽不说多华丽,但那气质让人一眼便能辨出是富贵人家。 并且她面色红润,只略施粉黛便已明艳动人。实在是和传闻毫不搭边。 伙计内心犯起嘀咕:果然坊间传言不可信。 在回府的马车上,颜湘闭目养神,思绪逐渐飘远。 在旁人的描述中,母亲也是擅长书画,尤其爱画梅花。而在颜湘的记忆中,自己幼时也接触过书画,只不过后来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就没再给她机会去学习了。 在那些家长眼里,小孩子认真读书比任何都强,于是慢慢的,颜湘也任由那本画册孤零零地在墙角落灰了。 但其实在她心里,没能正经学画始终是个遗憾,所以她才会在大学时选择加入国画社团。 在社团里,颜湘除了能学点国画的皮毛,还能外出观看画展、研究名作。就连早年出土的几幅古代名画,她也是亲眼见过的,例如张缜的《燕京雕梁卷》、文鹤的《日照西山图》。 突然,颜湘灵光一闪——刚才那副画的风格不正像文鹤的吗? 如果她没记错,文鹤所处的朝代正是霁朝,并且他还是当朝有名的大官…… 可这画卷上怎么没有署名?作者会是文鹤先生本人吗?又或者风格相似只是个巧合? 满肚子疑问无人解答,颜湘不禁想见见这位“无名”画师了:画工如此精细,不像年轻人能做到的,应当是位画技超群的长者。 没等多久,那副画便到了。 颜湘抽出画卷,顺手把竹筒递给云兰,然后将画小心翼翼地展开。 “咦?这画筒上还写了个‘颜’字。” 她接过来瞅了瞅,又将竹筒上的字与画上的字进行对比,发现是同种字体,且笔风相似,应是出自一人之手。 “许是店家为防止出现纰漏,在画筒上做的标记吧,没想到这画坊还挺良心。”她推测,随后把画挂到墙上,将此事抛去了脑后。 后来,颜湘闲来无事总往那家书画坊跑,还在伙计面前混了个脸熟。 “你可知上回我在这儿买的那幅画是出自谁手?”她打听道。 “那幅啊,”伙计压低声音道,“小姐走大运了,那是俞林先生的画,京城多少人想买他的画都买不到呢。” 原来不是文鹤。颜湘心道,可“俞林”这个名号她却是从未听过。 想起那天的情形,她不禁唏嘘:世人大多追名逐利,只关心作者的名号,却不懂得欣赏其画作的内涵。 “那这俞林先生现在在哪?我能见见他吗?”她向伙计打探。 “先生不常来,小的也不知道他在哪。” 伙计抱歉道,“哪怕他来了,也是不接见外客的。” 颜湘有些失落,但仍然安慰自己:声名在外的大师级人物大多性子高傲、脾气古怪,能理解。 “要不这样,我先递个拜帖,倘若先生愿意见我,麻烦你们派人去颜府告知一声。” 然而,等了许多天,颜湘也没收到玉书坊的任何消息。 这老先生这么忙的吗?还是他不愿意见人? 她坐在亭子里胡思乱想。 江逸宁走到她身边坐下,自然地端起茶壶倒水:“我听说你这几天总往外跑,忙什么呢?” 颜湘依旧精神不振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去了家画坊,偶然发现那里的画师技艺超群,就想去拜师学艺而已。” “我也精通书画,你为何不找我?”话毕,江逸宁又道,“喔,我忘记你失忆了。” 颜湘白了他一眼。 “话说是哪位画师让你这么崇拜?” “俞林先生。” “俞林?”江逸宁转了态度道,“是他的话那便不奇怪了。” 闻言,颜湘眼前一亮道:“宁哥,既然你是世子,那想必门路极广,一定见过他本人吧?你跟我说说,他本人看起来怎样?是横眉冷目,还是和蔼可亲?” 江逸宁原想让颜湘像从前那样称呼他为“逸宁哥哥”,奈何她总觉别扭,只肯叫“宁哥”。 “和蔼可亲?你莫不是以为他年纪很大?”江逸宁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难道……不是吗?” 颜湘呆愣的样子让他禁不住发笑道:“你怎会这么认为?” “我见他的画功超乎常人,还以为是苦练画技几十年的长者呢。”颜湘说完还撇了撇嘴,“那你能不能带我见见他?”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他最近公务繁忙,连我都极少见他。” “他不就是个画师吗?还有公务?”颜湘惊讶。 江逸宁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便搪塞道:“这个嘛……以后你就知道了。” 就在颜湘快要忘却拜师这回事时,书画坊的伙计传来消息——俞林先生请小姐前去画坊一叙。 颜湘正百无聊赖地喂鱼呢,听闻消息差点一头栽进湖里,赶忙回房换了身衣服。 不管是不是长者,既然说了要拜师学艺,总得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仔细斟酌后,她选了身藕荷色撒花软烟罗裙,裙摆处绣有淡淡的莲花纹样。 云兰替她简单上妆,梳理好长发,再戴上雅致的白玉耳坠。最后她才系上香囊,出门去了。 玉书坊二楼设有雅间,一是为了方便画师们相互切磋、交流学习,二是为了让东家在谈正事时不被打扰。 颜湘在伙计的带领下走到雅间,竟莫名开始紧张起来,她简单平复一下心情,随后轻轻推开了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男子的背影。他身着月白色窄袍,用锦带收敛腰身,衬得身材愈加修长。 纯白色的发带将头发束于头顶,垂下的部分随风摆动,让他看起来像是由清风化形而成,下一秒又要随风而去。 俞林正站在窗边欣赏风景,听到身后传来动静,便转过了身。他收起扇子,随即对着颜湘略微弯腰,极具修养。 颜湘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匆忙回以一礼,再抬头时却突然觉得这人有点面熟。 “颜小姐,又见面了。”俞林温声道,声音宛如潺潺流水般流畅温和。 颜湘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一番,目光在划过扇子时停住,如此才反应过来,这是她买画时遇到的那位公子。 其后,她吩咐云兰留在门外,自己独自走进雅间,捋好裙边坐下。 “实在没想到,原来公子就是俞林先生。”颜湘顿了顿,继续说,“上次见面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将先生错认成买画的客人,还望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俞林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淡然道:“无妨。” 颜湘轻声道谢,随后直奔主题: “想必先生知道我的来意,那我便直说了。颜湘自小受母亲熏陶,对书画很是喜爱,只可惜没有合适的机会从师学艺。上次见面时,我就觉得先生的画巧夺天工,心下十分佩服,所以斗胆请问先生是否愿意收我为徒?” “你要想好,当我的学生可不容易。” “先生放心,我是认真的,决不半途而废。” 乌黑双眸里透露出的坚定让俞林稍感诧异,他沉默下来,不知在考虑什么,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答应你。” 颜湘顿时绽放笑颜,端起茶壶替他添茶:“谢谢先生,先生请喝茶。” 簪子垂下的银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日光映射,耀眼异常。 颜湘离开以后,俞林的随从终于忍不住发问:“公子,以往这种拜师的请求你都是直接拒绝,为何这次反倒答应了?” 对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凌风,你不觉得她很特别吗?” 被唤作凌风的人稍加思索,随后道:“特别……漂亮?” 俞林端起颜湘倒给他的那杯茶,摇了摇头道:“肤浅。” 从这天开始,颜湘连人带名都成了这画坊里除俞林之外最特别的存在。 大家私下里都很惊奇:没想到平时不近女色的俞林先生,收的第一名学徒竟是位如花似玉的富家小姐! 然处于话题中心的俩人对此却不甚在意,仍是该教的教、该学的学。 “其实学画就如同学书法一般,首先得学会执笔。”俞林站在案桌前握起笔,“其执笔之法也与书法一般无二,均讲求指实掌虚。” 他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夹住笔杆,无名指与小指向上并拢以稳住杆身。 颜湘也拿起面前的画笔,认真学着他的样子夹稳。 “常见的用笔方法包括勾、皴、擦、点、染五法。”俞林边说边在纸上勾画,“‘勾’即用线条勾勒出事物的轮廓形态,是作画最基础的一步。俗话说,形象形象,有形才有象……” 第四章 一天的“课业”结束,颜湘打道回府,却意外的在梅园外看见颜夫人和颜昭。 今天是颜夫人解除禁足的日子。 颜湘快步上前行礼:“姨娘和阿昭怎么来了?” 还未等颜夫人回答,颜昭就凑过来晃了晃她的手臂:“我听说娘亲被禁足是因为没有管好张嬷嬷,才害阿姐落水。我已经跟娘亲讲了道理,她也知道错了,你就原谅她好不好?”说完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颜湘抬眸看向颜夫人,对方似乎有些羞愧,避开了目光。她不忍看弟弟伤心,揉揉他的头,答应了。 走之前,颜夫人对她说:“上次你走后,我想了很久才想通……从前都是我作茧自缚,不仅害你受了多年苦,还害阿昭两头为难。作为长辈,我竟然还没一个八岁的孩子懂事,真是惭愧。” 颜湘浅笑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早已放下,姨娘又何必挂怀?” 颜夫人暗叹:十年了,自己好像才看清眼前这个女孩。 他们母子离开后,颜湘下了口令:“今后府内若再有人管不住嘴,直接重罚。” 因颜夫人已恢复自由,和颜湘的恩怨也一笔勾销,所以府内如今相安无事,一家四口自然也一起用膳。 闲来无事时,颜湘便会去玉书坊。尽管俞林并不常来,大多时候都是她自己去观摩其他画师作画,但她也乐此不疲,态度十分认真。 今日,颜湘正想同往常一样去玉书坊,却被江逸宁硬拉着去了别处,说是要去看什么画师交流大会。 二人来到西街。这里原本最宽广的一处空地,现如今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张画桌,且桌上均置有文房四宝。 场地中央还有座假山,上面点缀着零星绿意,山涧中又有涓流细细流淌。 高山流水,颇为雅致。 围观百姓被守卫们拦在场外,均好奇地向里张望,还时不时为后来的画师们让道。 颜湘被带进会场,观摩各个画师作画,倾听他们的心得,不由得内心赞叹,自觉收获颇丰。 江逸宁兴致来了,也想要露一手。他走到一张闲置的画桌前,提笔开始作画。 颜湘发现其风格与俞林大相径庭,俞林讲究细致和力道,而他则是追求豪迈大气。 随着他作画时间越长,前来观摩的画师也越多,周围赞叹声不绝于耳。 江逸宁收笔,拱手道:“过奖,过奖。” 分明是谦虚的话语,语气中却染上了几分得意。 “麻烦给我们家小姐让路。” 突如其来的女声打破了现场的氛围。 画师们一边好奇地转身,打算一探究竟,一边忙不迭腾出位置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位小姐从容自如地迈步上前,眼神中透露出些许傲气,仿佛自己生来就是焦点。 江逸宁拧眉:怎么是她? 赵韵雪看了看侍女映月从桌上拿起的画,随后漫不经心道:“还不错。” “上次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永王世子江逸宁。”江逸宁稍昂起头,垂眼注视赵韵雪。 旁边的颜湘见状,则是一脸茫然:他们是有什么过节吗? “原来是永王世子,幸会。”赵韵雪并没被他的气场吓到,依旧从容地行礼。 “我家小姐可是丞相府千金。”映月不甘示弱。 原来是赵丞相的掌上明珠,难怪如此心高气傲。江逸宁暗道。 “赵小姐也精通画术?” “略知一二。”赵韵雪淡淡道。 她身边的映月却并不想低调,大声道:“我家小姐的画技高超,世子若是不信可以比试比试。” 颜湘不想将事情闹大,刚想拉住江逸宁,却被他抢先一步回道:“比就比。” 她只得无奈:也罢,确实需要有个人来搓搓他的锐气了。 主办方见状,发了话:“二位不如就以‘山水’为题各自作画,再由现场的各位画师表决,以定胜负,如何?” 双方都无任何意见,便开始比试。 颜湘隐在人群中暗自打量,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想不想上前试试?” 是俞林。 “先生怎么来了?” 他嘴角微勾,温声解释道:“听说你们在此,便过来看看。” 似乎不管何时见到俞林,他都是如此的温润亲和。 颜湘突然好奇:什么样的事情才能打碎他脸上这幅“面具”呢?而这具躯壳下,又会藏着怎样的灵魂? “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她转头目视前方,胡乱找话道:“先生,你觉得宁哥会赢吗?” 俞林也看向正在比试的江逸宁,略微思索后分析:“京中画师大多追求精细,而世子的画风却偏豪放,不占上风。” 画毕,双方同时停笔。江逸宁的画偏重整体观感,山水辽阔、气势恢宏。 而赵韵雪则是在描绘山水轮廓后,集中笔墨表现林叶和飞鸟的脉络纹路。 两张画桌前均置了竹筒,是主办方为计票所准备的。 画师们迫不及待上前为自己心仪的画作投票,仿佛他们之间也存在比拼,稍慢一点便被别人给比了下去。 当场,主办方就公布了这场比试的胜负:“我宣布,这场比赛获胜的是——赵小姐!” 周围响起一片热烈的欢呼声,刺得江逸宁耳朵生疼。 赵韵雪面上依旧风轻云淡,略微行礼道: “江世子,承让了。” 江逸宁面色有些难堪,但他不好与女子当街计较,遂吐出两个字:“恭喜。” 三人走在回玉书坊的路上,他忍不住愤愤道:“我说你们两个,怎么也不知道帮帮我?” 颜湘撇撇嘴,小声反驳道:“我们是你朋友,又不是来参会的画师,那票岂能作数?再说,就算我们投你,你也赢不了呀……” 江逸宁被戳中伤疤,险些跳脚,随后却又摸着鼻子瓮声道:“那至少……也不会让我输得那么难看,我今后还怎么见人?” 说话间,他不慎被迎面走来的女子撞到手臂,顿时闻到了淡淡香气,但对方什么也没说便匆匆离去,他忍不住嘀咕道:“哪家姑娘如此没礼貌?” 其余俩人没注意这点小插曲,俞林慢条斯理道:“你就是把输赢和脸面看得太重。” “没错,”颜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一次输赢而已,不用这么认真。” “你们说得轻巧。从小到大,本世子几乎就没输过,现在却输给一个女子……想想就不甘心。”江逸宁语气生硬。 “这输赢重不重要岂能用性别衡量?”颜湘严肃道,“女子怎么了?女子也能顶半边天!你看历史上那么多巾帼英雄,不就说明‘不光你们男子能成事,我们女子同样也可以’吗?若是这世道公平,让女子没有那么多束缚,能像男子一样念书习武,那我们可未必会比你们差。” 这番话,早在跟嬷嬷学规矩时她就想说了。 虽然霁朝没有裹脚、束腰这样的陋习,也未曾规定女子不得抛头露面,但女子就要遵循三从四德、精通琴棋书画,诸如此类的规矩还是对她的思想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不过这些话她也只敢在熟人面前说,倘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端。 俞林闻言,内心不禁诧异。他自幼博览群书,自然也见识过很多不同的思想主张,对颜湘所述的“公平”并不觉新奇。 让他诧异的是——虽然他自身坚持“人性平等”,但在所遇到的各式各样的人中,赞成此种主张的却极少,颜湘恰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我其实也没有瞧不起女子,”江逸宁面上有些挂不住,“我就是,觉得太丢脸了。” 他从小生活在等级森严的皇宫中,过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尤其在乎颜面。 更何况,他往常所见的女子大多都是妃嫔和侍女,这些人不仅不会同他比试,还会想方设法吹捧他,可如今他却输给一个女子,心里自然别扭。 颜湘拍了拍他以表安慰:“好啦,别在意啦,其实我认为你们的实力不相上下,只是风格不同罢了。” 江逸宁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次日,颜湘正想试试昨日学到的新技法,便听伙计来传话道:“先生说他这几天忙于其他事务不便过来,若小姐想饮茶作画仍可在原来的雅间,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随意使用。” 虽然好奇,但颜湘也明白他人隐私不便多问,她每日还是照常去雅间作画,画得累了便打道回府。 然怪的是,颜柏最近也忙碌了起来,有时甚至到了晚膳时间也不见人影。 颜湘实在好奇,只是朝律规定女子不得接触政务,且照颜柏的作风想必也不会向她透露,所以她决定偷溜去京兆府门口瞧瞧。 虽然可能也查不出任何东西,但她还从没去过京兆府呢,见识一下也无妨。 京兆府的守卫恪尽职守,不容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出,因此颜湘不敢轻易上前,生怕被当成可疑人员抓起来,只得暗中观察。 没多久,她便看到颜柏从京兆府里走出来,并且旁边还跟了个人。 那人身材挺拔,原本宽大的朝服穿在他身上竟意外地合身,倒是个行走的衣架子。 “多事之秋,还劳烦颜大人多多费心。” “凌少卿客气了,这也是本官职责所在。” 二人走到门口站定,作揖告别。 因那人跨出门槛后始终背对着,颜湘并未看清其面容,只觉得背影莫名熟悉。 可颜柏的同僚她几乎就没见过,所以别说认背影了,她连名号都叫不出几个。 待那人上了马车,颜柏才又进去了,只是回身时眼神似乎往颜湘这边瞥了下,吓得她立马逃也似地溜了。 不过这点小事,颜湘也没放心上,她虽然有好奇心,但对此种明显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她从不会过多纠结。 俞林到玉书坊时,颜湘正在作画。她神情专注,就连门边站了人也未曾发觉。 丝丝缕缕的阳光从窗外洒下来,落在她的发丝、肩头。 这样望去,她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金光,肌肤却仍如凝脂般洁白细腻,宛若误入凡间的神女,嘴角含笑,美得不可方物。 我于人间遇神明。 俞林就这样静静地望着。 最先注意来人的是云兰。她本想提醒颜湘,但看到俞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颜湘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想要活动活动筋骨,抬头却看到了仍然站在门外的俞林。 “先生来啦!”她盈盈一笑,眸光闪闪。紧接着又问:“站很久了吗?怎么也不叫我?” 云兰自觉地热茶去了。 俞林回以一笑,抬脚走近:“不久,只是见你如此专注,便没打扰。” “怎么能说是打扰!我还想让先生指点指点呢。”颜湘故意正色道,随后又让出位置,“正巧,这是我新作的画,劳烦先生指正。” “不错,进步很大。”他又仔细检查,抬手指着某一处道,“就是这里还可以更细致些。” 颜湘乖巧地点头,握着笔却没想好如何添补。 “我教你。”俞林走到她身后,抓住笔杆上端,身体微倾,带着她在纸上轻轻添画。 他们前后距离极近,却并未碰在一处。俞林的呼吸似有若无地喷洒在颜湘耳朵上方,他似乎极其专注,没发觉这样有何不妥,反倒害得颜湘不知该将注意力往哪里放。 她不由得身体微僵,脸颊也稍稍泛红。分明没有肌肤之亲,却让人感觉亲密至极。 待画作添补完成,俞林松了手并退开一步距离。 察觉到身后的男性气息减弱,颜湘这才回神,她强装镇定转身,却垂眼不敢直视他:“多谢先生。” “不必。”俞林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逾距了,轻咳一声后又转了话道,“听说郊外桃花就快开了,在下想邀请小姐一同踏青,不知小姐可赏光?” 颜湘下意识抬头看他。俊逸的少年郎满面春风,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里还闪着微光。 极具盛情的邀请。 她不由自主道:“当然。” 第五章 颜湘还在回想方才的事,马车却忽的刹住,让她差点栽了个跟头。 “前方有许多人围着公示栏,应当是官差在公布新消息。”车夫解释道。 “什么消息如此轰动?你去打听打听。”颜湘对云兰道。 云兰下了车,见有人从里面挤出来,便上前问道:“大哥,请问出什么事了?” “有几户人家意图逃避选秀被抓了,官差正在张贴处罚的告示呢!” 男人似乎有急事,说完便匆忙离开了。 “选秀?!”颜湘惊讶,不曾想几年一次的选秀竟能被她碰上,可惊讶之余她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虽说以前她也在书上了解过选秀,但不同朝代选秀规则还是会有所不同,有些朝代是从平民百姓中选,有些则是从名门世家中选。 她如今还没法确定自己是否会被波及,便只能先回府看看情况。 晚膳时,颜柏还未回来。 “怎么了?是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吗?”见她没动筷,颜夫人便问道。 颜湘否认,随后斟酌着开口道:“姨娘,您对选秀了解多少?” 她这话算是问对人了,正经人家出身的女子几乎都会对选秀有了解,毕竟这可能关乎到自己的一生。 按霁朝的规定,每三年举办一次选秀大典。先是由各个县丞将本地身世清白且尚无婚配的适龄女子登记在册,并注上生辰八字,再将花名册逐层上报至户部,由户部筛选后呈报皇帝。 待皇帝敲定人选和选阅日期,各州须将郡县选送的秀女提前送至京城,并按一定的次序排列入宫参选。 最后,由皇帝和太后从容貌、礼仪、才华、品德四个方面来选定合适的秀女进入后宫或赐予皇室宗亲。 一旦被选中,这些女子将永远被困于红墙之内,直至亡故。 “你想进宫吗?” 颜湘低头沉默。她向往自由,不愿拘于宫墙之内,更何况自身观念让她没办法接受和别人共侍一夫。 “我知道,若进宫我可能会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颜家也会因此成为皇亲国戚。但是,”颜湘顿了顿,“我不愿牺牲自己的自由与人生幸福,再者我也不愿被当作物事供人挑选赠送。” 颜夫人不太理解颜湘所言。她只知道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女人注定要困于一方天地,或是后院,或是宫墙,完成她们相夫教子的职责和使命。 “娘亲,如果阿姐进宫,阿昭是不是就见不到她了?”一旁的颜昭开口道,“不要让阿姐进宫好不好?” 颜夫人思虑片刻,随后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安慰:“阿昭放心,娘亲会劝说父亲不让阿姐进宫的。” 颜湘闻此,稍稍放心道:“谢谢姨娘。” 暮色渐沉,颜柏才回到府中,且径直回了书房,连饭菜也不动半口。 “父亲,我给您送了点吃食。”颜湘恭敬地敲门道。 “进来吧。” 她闻声推门,走到书案前把菜放下。 颜柏正在写公文,随口问道:“为何这么晚还不休息?” “女儿斗胆深夜打搅父亲办公,是想问父亲一件事情。” “何事不能明天再说?”他头也未抬。 颜湘斟酌着轻声问:“我听说选秀即将开始,所以……想问父亲是否会将我送去选秀?” 这下,颜柏写字的手停住了,抬头看向她,沉声道:“这是必然。” 意料之中的回答。 “父亲,我不想参加选秀。”颜湘直截了当道。 “胡闹!”颜柏严肃道,“你以为选秀只是你们女儿家的事吗?这更是皇家的事!” 意识到自己语气激动,他又按了按眉心,缓和道:“其他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事不行。” “倘若我身染恶疾或是已有婚配,是不是就可以了?”她倔强道。 颜柏闻言拍案而起,指着她,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是在犯欺君之罪啊!” 随后,他突然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着书案,表情十分痛苦。 颜湘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怎么了父亲?” 小厮很快去请了大夫,诊治过后,大夫说道:“大人这是劳累过度,又怒火攻心,才会突然心口疼痛。今后切莫再引大人动怒,只要安心静养,他很快就没事了。” 颜湘看着床榻上脸色惨白的父亲,内心很是歉疚,她道:“对不起父亲。” “罢了,你知错就好。”颜柏虚弱道,“这段时日,你就不要出门了,让夫人重新找个嬷嬷来教你宫里的规矩。” “……是。”尽管颜湘心里不服,此刻她也不得不低头。 事已至此,颜夫人也知道自己无法再劝,只能答应下来。 玉书坊 颜府小厮前来传话道:“我家小姐让我代她向先生致歉,说她今日不能前来赴约,还请先生见谅,并且日后恐怕也无法再随先生学画了。” 俞林疑惑道:“这是为何?” “这……府内事务,小的不便多嘴。”小厮面露难色,传完话便回府去了。 江逸宁赶到颜府时,颜湘正在和嬷嬷学习宫规。 “世子爷,老爷有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小姐学习宫规。”小厮阻拦道。 “我就去同她说几句话,说完马上离开。” 江逸宁越过小厮,不管不顾地往里走。 眼前人毕竟是永王世子,小厮不敢真的阻拦,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颜湘远远地望见江逸宁,暗觉救星来了,便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我突然想起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便来拜访一下,顺道说几句话。” 那位嬷嬷认出了此人是永王世子,便行礼道:“见过世子。” 颜湘放松下来,正想走去江逸宁身边,甫一动又被嬷嬷叫住:“小姐,宫里规定皇妃不得与除皇上以外的男子走太近。” “我这不是还没成皇妃嘛……”她弱弱地反驳。 “那也不行,从现在起,你必须时刻将宫规铭记于心,大选时才能顺利被选入后宫。”嬷嬷义正言辞道。 江逸宁装模作样咳了两声,说道:“嬷嬷,既然你句句不离宫规,那本世子问你,宫规里有没有说过要服从皇家命令?” “回世子,确有提到。” “那本世子现在命令你,让颜小姐和本世子谈事,你可有意见?”他越发地硬气起来。 “这……恐怕不合规矩。” 他立刻又皱起眉头道:“你是在质疑本世子的皇家身份吗?” 嬷嬷登时有些慌张,忙不迭跪下:“老奴不敢。” “既如此,你就先退下吧。” 待嬷嬷退下后,颜湘抓住江逸宁的手臂,借力起身:“你要同我说什么?” “如今有个两全之法能让你不参加选秀,也不会引颜大人动怒,你可想知道?” 颜湘眼前一亮道:“什么办法?” “那当然是……”江逸宁故意拉长声音想吊她胃口,“嫁给别人。” “可我连一纸婚约都没有,如何嫁?况且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他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我自有办法让颜大人同意,如今只需要看你的意愿。” 颜湘垂首沉思,嫁给别人或许还有机会和离,可一旦入宫那就是进了一辈子的牢笼。 她下定决心道:“好,我信你。” 红墙黄瓦,古树参天,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位高权重的天子正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 “陛下,皇太后和永王世子来啦。”李太监从殿外进来,毕恭毕敬地躬身传话。 “宣。”皇帝起身相迎。 江逸宁跟在太后身边,对皇帝拱手作礼:“参见皇叔。” “不必多礼。说说你这次进宫又是为了什么?”皇帝扶着太后在旁边的椅子坐下,笑问道。 “自然是因为思念皇祖母和皇叔。”江逸宁油嘴滑舌道。 “巧言令色。”皇帝假装板起脸,“你平日见我们的次数还少吗?” 江逸宁闻言,嬉笑道:“什么都逃不过皇叔的法眼,我确实不止为了这事。” 皇帝挑了挑眉:“那还为什么?” “这……”江逸宁突然腼腆道,“皇祖母您说。” 太后宠溺地笑了:“他呀,是知道选秀大典将至,想求陛下赐个机会。” 皇帝了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原来是向朕讨媳妇来了。好,朕准许你届时跟在朕身边挑选心仪的女子。” 江逸宁立刻道:“多谢皇叔。那皇叔是否有那些女子的花名册?我想先看看都有哪家姑娘参选。” “你倒是会赶巧,户部刚将名册呈递上来。”皇帝打趣,随后又命令李太监将折子递给他,当真是宠爱。 江逸宁接过册子,认真翻阅起来。 皇帝和太后正闲聊,忽然又听他惊道:“咦?这上面竟还有颜家嫡女的名字。” “我朝几乎所有尚未婚配的适龄女子都在这份名单上,有何奇怪?” “皇叔您不知道,这坊间都传说她相貌平平、性格懦弱又自小体弱多病,不是当秀女的好材料。”江逸宁故意夸大其词。 皇帝却不以为然:“坊间传言不可尽信。再说本朝秀女是从德、礼、才、貌四个方面综合选定,倘若她礼仪得体或才情出众,还是有可能脱颖而出的。” 皇叔果然不好糊弄。 江逸宁又继续添油加醋:“不瞒您说,其实我和那颜家妹妹从小相识。自生母去世后,她郁结于心,时常夜半惊醒,这才落下病根。” 他装作悲痛的样子,又继续道:“哎。我因同情她,本不欲多说。可我又实在担忧她进宫后会将病气传到宫里,这才禀明实情,毕竟皇叔和皇祖母身份尊贵,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啊!” “那照你这么说,京兆尹为何不上报说女儿身体欠佳?”皇帝却质疑道。 江逸宁心下一惊,没想到无意中给自己挖了个坑,他打马虎眼道:“这个……我也不甚清楚,或许是颜妹妹怕父亲忧虑就隐瞒了病情,所以颜大人才误以为她身体无碍。” 皇帝闻言缄默,让人捉摸不透。 “陛下,”太后开了口,“逸宁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便没有坏心,想必也只是担忧长辈的安危罢了。” “可朕若就这样无缘无故取消颜家嫡女的选秀资格,未免显得太过儿戏。” “选秀说白了就是皇家婚事,既然这样陛下何不借这机会顺理成章赐婚,为颜家女另择良配?这样既可以保存皇家颜面,又赐了两家一个恩典。” 太后提议道。 “哇,真是好办法!还是皇祖母想得周到。”江逸宁夸赞道,他表面如常,内心却是长吁一口气。 皇帝闻言颔首道:“母后说得有理,但这赐婚的理由和人选,朕还得好好考虑。” “陛下,大理寺少卿求见。”殿外传话的太监来报。 太后与江逸宁闻此,自觉移步偏殿。 凌书瑜身穿藏青色官服,走到皇帝面前举手加额,躬身行礼道:“微臣拜见陛下。” “爱卿今日前来是有何事禀报?”君口一开,自带威严。 凌书瑜直起身,从袖中取出奏折双手奉上:“回禀陛下,这是官民闹事一案审判结果的奏章,请陛下过目。” “微臣还发现,近几日此类案件在城内已发生不下五起,并且还引得不明事理的人为争夺赏银大打出手。”凌书瑜将案件的大致经过如实上报。 “岂有此理!”皇帝怒摔奏折,“这些官员领着朝廷俸禄,却连最基本的律法都不遵守,还到处惹是生非,给朕重罚!” “陛下息怒。”凌书瑜继续道,“现今涉事人员皆已收监等候发落。为防止城中有人趁机作乱,微臣还与京兆尹大人商议大典期间的城内治安事项,其中包括张贴处罚公告以儆效尤、加派人手在城内各街道巡逻等。” 皇帝情绪又缓和下来,赞许道:“爱卿处理得甚好,这两年来你政绩突出,朕心甚慰。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陛下过誉了,这是微臣分内之事。”凌书瑜谦逊道。 皇帝看向手里的奏折,忽然想起刚才江逸宁提到的颜家之女。 虽然江逸宁说她样貌普通、身体病弱,但到底也算个大家闺秀。而面前的凌书瑜虽出身寒门,却能力非凡,想必是很多人心中的理想女婿。倘若二人可以喜结连理,不仅能安抚颜家,还能断绝赵、张两党拉拢凌书瑜的心思。 思及此处,皇帝问道:“爱卿可有婚配?” “回陛下,暂无。” 皇帝大手一挥,直接道:“既如此,朕做主替你定桩婚事如何?京兆尹嫡女颜湘秀外慧中,与爱卿甚是相配。” 凌书瑜双膝跪地,毫无波澜道:“但凭陛下圣断。” 第六章 一日苦学结束,颜湘整个人腰酸腿疼,此时正趴在床榻让云兰帮她按摩。 她暗自腹诽:这嬷嬷训练仪态的方式怎么如此严苛?连动一下都不许,否则就要戒尺“伺候”,简直堪比军训。 她还在想着,突然有丫鬟从门外跑进来,神情急切道:“小姐,宫里来人了,老爷让您赶紧去正厅!” 颜湘猛地撑起手臂,顿时一阵酸痛席卷而来,她猝不及防道:“嘶——” 可现在顾不得旁的,她又连忙在云兰的搀扶下起身赶往正厅。 颜湘未施粉黛,本就白皙的脸庞此时因虚弱显得有些苍白,恰好她又在侍女的搀扶下出场,不免引得李太监暗道:颜家小姐果然如世子所说的那般体弱多病。 李太监略微颔首,随后又挺直背脊,举起圣旨道:“颜家嫡女听旨。” 颜湘四肢着地,额头贴于手掌之上,模样很是恭敬。 “朕奉皇太后慈谕:京兆尹之女颜湘,璞玉浑金,鹄峙鸾停;具芙蕖之质,**亮节,含幽兰之美,雍荣闲雅。今大理寺少卿凌书瑜年将弱冠,适婚娶之时,其渊清玉絜,实属良配。太后躬闻之甚悦,乐成人美,特此赐婚。钦此——” 话音似一道天雷在颜湘脑袋里炸开,震得她耳边嗡嗡作响,直到李太监出声提醒,她才挺直腰板道:“臣女接旨。” 她接过圣旨,在云兰的搀扶下站起身,又听颜柏打听道:“李公公,眼看这大选之日将近,陛下为何突然给小女赐婚?” 李太监敷衍道:“自然是陛下和皇太后听闻凌少卿与令爱郎才女貌,故而赐婚以促成良缘。” 李太监离开时,恰值晚膳时间,一家四口围着餐桌用膳。 颜柏看起来满面愁容,显然李太监那番说辞他是不信的。 颜夫人宽慰道:“圣意难测,老爷莫要纠结了。再者,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如今湘儿不用进宫,等以后她嫁了人,回家省亲也方便不是?” “太好啦!阿姐不用进宫,那就可以陪阿昭啦!”颜昭欢笑道。 颜柏看着儿子,无奈摇头道:“罢了。我跟这凌少卿打过交道,看上去倒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颜湘原本还在思索今后如何和离,一听这话,不由得想起上次在京兆府见的那位年轻官员,便问道:“爹,他是什么人啊?” “这位凌少卿可是栋梁之材啊,虽出身寒门,但只花了三年就升了从四品。”颜柏面露欣赏,“不仅如此,他才貌双全、为人谦和,颇受人青睐。” 三年就升了大官,看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那天从京兆府出来的人或许就是他。颜湘暗自推测。 然而,她一听“才貌双全、为人谦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因为颜湘已有婚约,所以她不再需要跟着嬷嬷学习宫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闲。 照往常来说,她定会找时间往玉书坊跑,且一待便是半天,可如今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整日整日地发呆,便是在纸上胡乱描画,真叫人担心。 “小姐,你这几天是不是心情不好?”云兰担忧道。 颜湘闻声回神:“没有啊,怎么突然这样问?” “因为你最近总在神游啊,甚至有时我叫了好多遍,你都没反应。” “有……吗?” 云兰严肃地点头。 “好吧……”颜湘尴尬道,“其实我没事,不用担心。” 她只是还没想好以后该用什么身份面对俞林,便想着先做一段时间的“鸵鸟”。 “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再这样下去人都要被闷坏了。”云兰建议道。 毕竟闭门不出的日子着实太无聊了。 颜湘也是烦闷得很,想出去透透气。她刚要答应,外面却传来了消息——大理寺凌少卿来访。 “他怎么来啦?!”颜湘霎时间跑进房内,“云兰快帮我梳妆!” 她此刻有种奇妙的感觉,紧张又期待、胆怯又欣喜,说不清到底是哪种居多。 走了一路,她仍觉着脚下轻飘飘的,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了云朵上,总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便会掉下去,却又忍不住为周围的绚丽风光而雀跃。 快到正厅时,她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抬手整理因疾行而变得有点凌乱的衣裙,同时又问:“你快帮我看看,我头发是不是乱了?” 她头戴流苏蝴蝶簪,细软长发安分地垂至腰间。身上是芙蓉色烟纱散花裙,胸口处绣上小巧的丝带蝴蝶结,薄纱在光的照射下映出浅浅的桃花图案,宽大的裙摆堪堪及地,既显出了少女的娇俏感,又不会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没乱,小姐还是很美!” “那就好。”她轻舒口气,抬脚走进正厅。 凌书瑜面色淡定地端坐着,右手搭在膝上,左手无意识地轻敲茶桌,却毫无节奏可言。 在看到颜湘的瞬间,他立刻站直了身,云兰几乎要怀疑他是从座椅上弹起来的。 颜湘落落大方地行礼,让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抱歉,让凌少卿久等了。” 她果然已经知道了。 凌书瑜回之以礼,笑道:“无妨。” 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颜湘抹了脂粉——脸颊两边透出浅淡的桃粉色,嘴唇樱红,光彩照人。 “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颜湘问道。 凌书瑜满脸歉意道:“在下贸然登门,是想向小姐求个原谅——之前对你隐瞒了真实身份,实在是抱歉。” “大人并未做错,何须道歉?”颜湘没想到他是为这个而来,“你是朝廷命官,在外隐瞒身份情有可原;再者,虽然你是大理寺少卿,可也确实是俞林先生,不是吗?” 少女言辞恳切,轻易就抚平了凌书瑜心底的不安。 “是。”他笑了,“那小姐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先生吧。” 颜湘犹豫道:“从前说话那般随意,可以说是不知者无罪,但如今我已知大人身份,便不能再这样无礼。” 在霁朝,任何人与朝廷官员交往时均需称呼对方官名,以示尊重。 “只要在你心中我还是先生,那便符合礼数。”凌书瑜温柔道,“再者,我在外本就化名为俞林,你若还唤我大人,岂不暴露身份?” 颜湘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个理,便答应道:“那好。” 凌书瑜紧接着又说:“那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什么约定?” “那日约好一起踏青,小姐却爽约了,如今总不会出尔反尔吧?”他戏谑道。 颜湘恍然大悟,随即又歉疚道:“上次对先生爽约实属无奈,还请见谅。” “无妨,今日去也是一样的。”他像目的得逞般勾起唇角,“时隔多日,如今又有春风送暖,想必那桃花定是开得极好。” 马车上,二人相对而坐,颜湘却始终侧身看向窗外,似乎林间景色格外迷人。 凌书瑜看到她绷得笔直的背脊与揪着裙面的指尖,不由得发笑:“小姐不必如此拘谨,像从前那般即可。” “啊?”见心思被戳穿,颜湘尴尬道,“哦,好。” 为缓解气氛,凌书瑜找了话问:“你是如何知道俞林和凌书瑜就是同一个人的?” “其实也不难猜。”颜湘回忆道,“起初我还在疑惑为何宁哥会让我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后来听父亲说凌少卿才貌双全、待人谦和,我便联想到了俞林先生。正巧宁哥从前还提过先生公务繁忙,我这才将两个身份联系起来。” “不得不说先生这名字取得真妙,”她夸赞道,“‘凌书瑜’去掉‘书’,再反过来便成了‘俞林’。” 她没说的是——那天她在京兆府门口所见到的年轻官员,背影很像俞林。 “小姐很聪明。”凌书瑜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赞赏。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谦虚道:“先生过奖,我是误打误撞罢了。” 凌书瑜静默片刻,又突然道:“未提前告知实情,只希望你不会被突如其来的赐婚束缚才好。我和世子出此下策,本意是希望你能安闲自在,所以尽管我们之间已有婚约,你仍可以按自己的心意活着,不必顾虑其他。” 颜湘闻言,心头好似被重重敲了一记,瞬间不知该回什么。 对于对方的话,她是存疑的。 她从不觉得有人能真正随心而活,或许更准确的说,是她从不觉得自己能摒弃杂念肆意而活。 因为成为这类人往往需要极大的底气,需要足够的偏爱和安全感,但每一样都是她不曾拥有的。 从幼时为得到父亲重视而放弃绘画、专心念书,再到穿越至霁朝学习诸多礼仪、定下婚约,桩桩件件均不是她本意。 原以为来到这里,她或许就能与命运抗争,于是她向颜柏坦白自己不愿进宫,然事实却是,不管身处何地,她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打算认命了的。 她习惯了认命,因为知道抗争没有结果,怨天尤人更是没有,便只好逼迫自身去改变、去适应,以盼能过得安稳些。 然而,江逸宁的计划又点燃了她的希望,可见,她心底仍是不服的。 至于他们为何心甘情愿帮她呢? 江逸宁的心思她或许能猜明白:一方面是因为青梅竹马的情分;另一方面是他作为皇帝的亲侄,在皇帝耳边吹风并不是什么难事,举手之劳罢了。 那凌书瑜为何会甘愿因此牺牲自己的婚姻呢?她想不明白。难道真如他所说,只为她能够自在地活着?此话入耳,难免心动,但她不敢信。 从小到大,她受过最大的教训便是——切勿将自己托付于旁人,因为你随时都可能会被抛下。可若他所言为虚,她又寻不到其他更具说服力的理由。 “我……能否问一个问题?”颜湘开了口。 凌书瑜微笑颔首,道:“你尽管问。” “先生为何对我这么好?” 长期混迹官场的人总是惯于权衡利弊,尤其是凌书瑜这种年纪轻轻便可平步青云的人。 俩人相识不过一月有余,颜湘不会自恋到认为对方是爱慕自己,可她亦不觉着自己身上有任何东西是值得他图谋的。 若是为了拉拢京兆尹,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颜柏早已对他赞赏有加;若是为了权财,京城里高门大户比比皆是,与之相比,颜家根本不值一提。 凌书瑜神色如常,似乎早料到她不会将那番话当真:“在下所言句句属实,但小姐不必介怀,我并非全无私心。” 如今朝堂之上人人结党营私,身居大理寺要职的他如何选择成了皇帝及两大派系都在关注的事。 在此形势下,只颜柏始终保持中立态度,所以颜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说得极其认真,不像有假,末了,竟还开起玩笑:“况且,我可不甘心自己唯一的‘弟子’如此轻易便没了。” 颜湘一愣,随后又笑了,配合地抱拳道:“那弟子今后定加倍用心,不负先生栽培。” 她忽然怀疑,也许是她把凌书瑜想得复杂了。 玉书坊的伙计曾说——先生是个独特的人。他画技一绝,每幅新作都能被炒成天价,但他却鲜少作画,哪怕作了也未必落款。 在他刚成名之时,想花费重金拜师学艺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但他却一个不见,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来拜师了。 市井上还流传了些许风言风语,有说俞林先生因样貌丑陋不敢示人,也有说他故作清高实则爱势贪财,但他全然不放心上。 其实与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他无论对谁都是温和有礼,从无例外。 倘若不是因为牵扯朝堂,或许于他而言,订不订婚、与谁订婚都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换成与谁都无所谓。 思及此处,颜湘转了话道:“大理寺平日应该挺忙吧,先生怎么有空出来踏青?” “今日恰好得闲,便不想辜负这春日好景。”凌书瑜朝颜湘身后望,帘布被风吹起,露出窗外的景色。 快到了。 他反问道:“喜欢桃花吗?” “喜欢啊。”颜湘淡淡道,“桃花那样美,应该很少有人不喜欢吧?” 马车逐渐停稳,凌风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我们到了。” 第七章 颜湘掀起帷裳,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处小村落,不由得怀疑:难道……这就是他说的踏青? 她虽不解,但也没多盘问,乖乖跟着走了进去。 乡间小道上栽着零零星星几棵桃树,时不时有幼童在树下嬉戏,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几位老人正聚在一处闲谈,脸上表情在看到凌书瑜的瞬间变得惊喜。 “俞公子来了。” 老人们热情地上前招呼,你一言我一语;孩童们更是直接飞奔上前,围住他的腿大喊道:“俞林哥哥,我们好想你呀!” “没想到这凌少卿竟然这么受欢迎。”云兰忍不住低语。 颜湘亦是被这场面吓着了,转头却见凌书瑜从容不迫道:“我也很想念诸位,只是这段时日事务繁忙,才没能过来。” 随后他转头看向颜湘,又道:“今天正好得闲,我想后山的桃花应当开了,便带朋友过来瞧瞧。” 颜湘礼貌地微笑颔首道:“各位好,我叫颜湘。” “公子第一次带人来,就带这么漂亮的姑娘啊!”周围的婆婆们爱屋及乌,对颜湘也是万分喜爱,乐呵呵地打趣道。 “我们这儿的桃花可美了,姑娘一定会喜欢的。” “是啊是啊。” 村民许久未见凌书瑜,硬是拉着他们寒暄了好一会儿,才肯将人放走。 “先生,村民怎么对你这么热情?”颜湘好奇道。 “他们都是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生性善良,恰巧在我的帮助下定居于此,便一直把我当成亲人对待。” “战乱?”她脑海里并无相关的记忆,故而问道。 当今的天下,并不是霁朝一国独大,而是有锬朝与之抗衡。因双方相互忌惮,又曾签订百年盟约,所以多年来相安无事。 直到锬朝先帝驾崩,其次子弑兄夺位,一切才发生了转变。 新帝好战,锬军更是时常侵犯霁朝领土,致使两国接壤处冲突不断,百姓不得安宁。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三年前,锬朝大举进攻中鹿关,两国交战正式拉开序幕,战争持续近半月,最后以锬朝的退兵告终。 而霁朝虽然守住了中鹿关,却也是元气大伤,大批流民涌入其他州城,又因找不到合适的活计,最后只能沦为乞丐。 “公子看流民可怜,就将自己卖画所得的银两全捐出来,建了这处村落,还给为数不多的男丁找了活干,就为了让每家都能够安居乐业。”见凌书瑜又省去了自己的付出,凌风补充道。 原来他卖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百姓。颜湘不由得夸赞:“先生是个好官。” “既然收了朝廷的俸禄,自然是要为朝廷和百姓做事,职责罢了。”凌书瑜不爱谈论自己的功绩,遂转了话,“转过前面那道弯,就能看到桃林了。” 大片桃色映入眼帘,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像极了靖节先生所描述的世外桃源。 “好美!”颜湘顿时被眼前景色引得移不开双眼,她提起裙摆,兴奋地朝桃林深处跑去,却不小心惊动了树上栖息的鸟儿。 她见状,脚步慢了下来,走到最近的一棵树下,抬头望着上面的鸟窝。 正当她思考能否爬上去时,云兰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 “小姐!” 颜湘回眸,发饰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她今天的妆扮意外地和景色相衬,像是生长于桃林中的仙子,不沾染一丝风尘。 “你们快过来呀!”她嘴角含笑道,朝他们挥了挥手。 少女动听的嗓音传到凌书瑜耳中,惊动了他心中原本寂静的湖水,湖面顿时波光潋滟,再不能平静。 夕阳西下,几人告别村民,乘着塞满礼物的马车踏上了回程的路。 “谢谢先生今日带我来此,我很开心。”颜湘悦然道,“只可惜还未到桃子成熟之际,不然我定会问阿婆能否卖我几筐。” “你喜欢吃桃子?”凌书瑜笑问。 “是呀,”颜湘眸光微闪,言语也逐渐活泼起来,“尤其是水蜜桃。那桃子脆脆甜甜的,我每次都能吃三大个!” 讲到激动时,她不禁眉飞色舞,兴奋地抬手比划,姿态轻盈灵动,流露出少女的天真烂漫。 凌书瑜被她的情绪带动,话语也越发轻松愉悦起来:“那你可尝过清州的桃子?那里的桃便是以脆甜出名的。” “不曾,那以后有机会我定要尝尝。”颜湘眉眼弯弯道,“对了,先生还是直接唤我名字吧,一直叫小姐也怪生分的。” “颜湘?”凌书瑜言语间带着笑意,尾音上扬,莫名勾人。 颜湘第一次发觉,竟有人能将她的名字念出与旁人不同的韵味,而这个人还是她的未婚夫婿。想到这,她不自主地脸颊泛红,随即又匆忙掩饰慌乱。 这时,马车突然一刹,俩人均是毫无预料地往旁边倒去。情急之下,凌书瑜迅速稳住身形,向前伸手护住颜湘。 于是,画面变成了——他一手护着颜湘的脑袋,一手撑着车轸,将她圈在了怀里。 马车很快停稳,颜湘下意识抬头,看向他的瞳孔微微睁大,像只受惊的小鹿。 俩人四目相对,均是一愣。 颜湘感觉自己心里也钻了只鹿,不对,或许不止一只,不然怎么能将她的心撞到连跳动都乱了频率呢? “何人拦路?”外头传来凌风的质问声。 凌书瑜反应过来,立即收手道:“没事吧?” “我没事。”颜湘坐直身体,摇摇头道,“先下去看看吧。” 凌书瑜掀开帷裳,只见一个年轻姑娘跪在马前,她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脸上甚至还有泥巴印子。 “大人,救救我……”那姑娘看见凌书瑜,被泪水浸湿的双眼染上了一丝亮光。 凌书瑜将她扶起,问道:“你先起来,发生何事了?” 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有人要追杀我……” “别急,慢慢说,”颜湘轻拍她的背,安抚道,“我们都会帮你的。” “我、我无父无母,一直四处流浪,此次原本想来京城看看,却在路上不小心得罪了一群小贼,就被他们抓起来殴打,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那姑娘越说越小声,直至话语完全被哭声淹没。 凌书瑜在一旁听着,眉头紧皱,他朝凌风使了使眼色,对方了然,随即快步离开。 “您能否收留我一段时日?倘若可以,让我干什么都行,真的。”那姑娘刚哭完,泪眼婆娑的,又怯怯道,“我怕那些人再找上门来,如今我已经无人可依……” 凌书瑜原想让这姑娘暂时先居住在村里,由阿婆代为照顾,然颜湘却道:“先生,要不让她跟着我吧?我看她似乎伤得不轻,正好我府里备有很多伤药,能助她恢复。” 凌书瑜稍作思量,随后赞同道:“也好。” 那姑娘感激涕零,不断重复说着“谢谢”,仿佛要把这辈子受的恩惠全都谢过了。 待两位姑娘上了马车,凌风正巧回来,他低声向凌书瑜汇报:“林子里没人,但不远处的破庙里明显有人迹,地上还有一捆被割断的麻绳。” “你多派些人守着,率先保护村民的安全。”凌书瑜面色凝重道,“再去查她所言是否属实。” 颜湘等人回到府邸时,已是晚膳时间,她正要落座,便听颜夫人问道:“后面这位是?” 颜湘将小晴带到自己身边,简略说明她的遭遇,又道:“我见她伤得不轻,便自作主张将她带回来了。”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颜夫人同情道,“让云兰先带她下去梳洗吧,再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小晴喜极而泣,立即又磕头道:“谢谢夫人和小姐,小晴愿留在府内当牛做马,以报恩情。” 云兰来得迟些,便只在门边立着,她闻言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小晴,眼神意味深长。 目送她们进了颜府,凌书瑜才调转方向前往大理寺。 “我说少卿大人,案卷折子都堆积如山了,你还这般消极怠工,老实招来,是去哪了?”江逸宁懒散地靠坐在椅子上发科打趣,毫无一点下属该有的样子。 江逸宁年近弱冠,却无心科考、不问朝政,永王恼他不务正业,于是将他塞进大理寺混了个小小的典簿。 江逸宁本不想遵从,却意外结识了凌书瑜,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对方结为至交好友,这便成了他还愿留在大理寺任职的原因。 “下官没有世子爷这样的身份地位,自然是不敢的,所以一得空便马不停蹄赶来处理公务了。”凌书瑜早已对他的玩笑习以为常,轻松回怼道,“其实我与颜小姐踏青去了。” “什么?”江逸宁立马直起腰身,其速度之快,活像被针扎了般,“你这重色轻友的家伙!为何不叫我?!” “临时决定,未来得及通知世子,实在抱歉。”凌书瑜嘴上说着抱歉,面上却连一丝歉疚都看不到,实在让人怀疑他的诚意。 江逸宁却不再计较了,似乎对他的“示弱”很满意,扬起下巴道:“行吧,原谅你了。也就本世子大度,倘若换了旁人,能这般轻易原谅你?” “是,世子英明。”凌书瑜漫不经心地回道,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凌风叩门道。 自任大理寺少卿后,为便宜行事,凌书瑜将凌风招进大理寺做了协缉。 待获得准许,凌风立即推门进屋,步履匆忙道:“据暗线报,那些闹事之人已被尽数释放,但目前还并未查出他们之间有何关联。” 闹事之人,说的是以逃避选秀为由头趁机作乱的人。 在霁朝,庶民触犯律法是直接由刑部关押处罚,而朝臣犯法则是在刑部审理案件之后,由刑部将其与审理结果一同移交大理寺,由大理寺复审并作出最终处决。 当然也有特殊情况,当情节较为恶劣时,不论所犯之人是何身份,均由大理寺处理判决。 当初作乱之人不在少数,且在城中各大街均有分布,看上去并没什么共同之处,但凌书瑜直觉此事不简单,只不过此次处罚罪民是在刑部职权范围内,他不便插手。 “此时风头未过,没点动静也实属正常,让人继续盯着便好。”凌书瑜对此早有预料,平静地道。 凌风应下,随后又道:“还有一事。虽然胡长史至今仍下落不明,但关内暗线发现了张州丞的踪迹。” 当年两国交战之际,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中鹿关太守被指通敌叛国,卒于狱中。然战后,曾在他底下做事的几位幕僚皆离奇失踪,最先消失的便是那位胡长史。 “看来得麻烦江典簿替我跑一趟卷宗阁了。” 江逸宁闻言不悦:“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况且陛下早已下令停查,你怎的还没放弃?” 此案不仅牵扯甚广,还伴随着一系列诡谲之事,引得人心惶惶。 原先奉命参与调查的几批官员,除凌书瑜外,均无一生还。后来钦天监经过占卜,又推断此为大凶之兆,皇帝便下了命令停查此案。 “此案疑点颇多,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必须查清楚,还世人一个真相。” “倘若他是被冤枉的,那又如何?你是要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替他正名吗?”江逸宁面露愠色,语气也越发不善,“你别忘了王大人是怎么死的,而你又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他口中的王大人,便是前任大理寺少卿王溪。 凌书瑜静默良久,才道:“正因为王大人已经亡故,我才要继续查,既然我接替了他的位置,就要替他完成生前未尽之事。” 这回轮到江逸宁沉默了。 他知道凌书瑜心有伟业,却也知道这条路荆棘丛生,稍一不慎,很可能就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尽管他平时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一想到这儿,还是忍不住心里犯怵,于是道:“可倘若丢了性命,你又该如何实现你心中的大道?” “这可不像我认识的世子,”凌书瑜见他这样反而笑了,“若面对每桩案子都畏畏缩缩,又谈何大道?” 他靠着椅背,回想起了往事:“恩师常教导我——人这一生,最大的价值便是死于理想高台。现如今我身居要职,自然希望能不负恩师教诲。” 江逸宁定定地注视着他,突然想起当初愿意和与他结交,就是因为欣赏他的人品与志向,索性不再相劝。 第八章 二人将太守叛国案的卷宗反复查看了几遍,却始终没发现有任何矛盾或错误之处,唯一可疑的地方便是——所有证据都刚好指向中鹿关太守。 “尧光二十年三月廿六,守城军于中鹿关太守李升房中搜出其与锬军往来的信件,李升被捕入狱。四月初二,李升不堪受刑,于狱中以头抢墙而亡。五月初三,其父母妻儿于行刑台被斩首示众,余下亲族百余口人皆被流放蛮州……” 据他们了解,李升生前为官清廉,不仅会将自身俸禄捐给穷苦人家,还曾多次下田帮助百姓务农。 不仅如此,他还鼓励青壮年男子入军营、教育百姓保家卫国,极受百姓爱戴,突然之间被检举通敌叛国,虽证据确凿但也埋下了疑点。 江逸宁分析道:“假设他真的通敌叛国,那便存在两种可能:要么是受人威胁,要么是蓄谋已久。” “若是第一种,那他只需在被拷问之时表明自己受了威胁,再指出主谋便可获得减刑,但从头到尾他都只坚称自己是被冤枉的;若是第二种,以他的能力,大可直接打开城门,又何须装模作样笼络民心?假设他清白,那么几位失踪的幕僚定然与此案脱不了干系,尤其是那位胡长史。” 凌书瑜默然,看来,他有必要再亲自去趟中鹿关。 临行前一天,颜湘得知他即将出城料理差事,便遣人送来小食盒。 盒子里除了糕点外,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旅途劳顿,勿废寝食。 凌书瑜看着纸上娟秀的字迹,不自觉地上扬嘴角,随后将纸条收进了木匣里。 为避免引人怀疑,他打算独自前往中鹿关,凌风则留在京城应对突发事故。 凌书瑜策马飞驰,先是去往清州城外的一处村落,随后又沿小道上了山。 半山腰处建有两间连通的竹屋,檐下还挂有鸟笼,而笼里养着几只信鸽。 前方空地被人开垦,用来种植蔬菜,里边的菜苗长得奇好,一看便知是主人精心养护过的。简易的篱笆墙将竹屋和菜地围起来,构成一座清雅的小院。 凌书瑜轻车熟路地走进院子,在中间的竹屋前站定,抬起手敲了敲虚掩的门。 “哪位?” 没一会儿,木门便被人从里拉开。 凌书瑜对开门的人敬重道:“老师。” 这便是他的恩师——文鹤。 文鹤对他突然归乡感到诧异,但也没忘了回礼:“凌少卿。” 尽管知道老师对礼教的固执,凌书瑜还是伸手阻止道:“您又客气了。我说过,不论我身居何职,在您这儿永远都是晚辈。” “你为官两年,怎么还说如此孩子气的话?”文鹤板起脸,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回走。 “老师于我而言是亲人,在亲人面前无需顾忌。” “不用扶我,我虽然老了,但身子骨还硬朗。”文鹤嘴上如是说,却并未避开他伸来的手,“此次离京,是有何要紧事?” 文鹤清楚,一直以来凌书瑜都恪守师言,一心扑在公务上,如非必要,他是不会轻易离京的。 凌书瑜如实道:“李太守的案子有了新线索,所以我打算拜别老师后再去一趟中鹿关。” 文鹤了然,没再追问,而是叮嘱道:“此次前去务必小心谨慎,莫要再像上次那般惹得一身伤。” “学生明白。” 师生二人又寒暄一阵,恰好提及赐婚之事,文鹤便道:“你对这桩婚事如何打算?” “待风头一过,我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同颜家商议退婚事宜。” 要想顺利解除婚约,同时又不得罪天子,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凌书瑜说这话时面不改色,但文鹤对他何其了解,精准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一丝异样:“倘若你对人家姑娘有情,何不顺势成亲?” “这门亲事本就是为她挣脱牢笼而定,现今我对她有情,她却未必对我有意,纵使有几分情意,我也不愿她被卷入大是大非中。” 前路艰险,颜湘跟着他,就算能保全性命,也少不了要吃苦。 言尽于此,文鹤不再多言。 夕暮之时,凌书瑜拜别恩师,再次踏上路途,奔波了两日才到中鹿关。 为避免引人耳目,他选了家不起眼的客栈稍作休息,随后又换了身行头出门。 途径府衙时,他想起三年前那场大火,不由得暗叹物是人非。 因为是秘密查案,凌书瑜没进府衙,而是去了周围的茶馆。 茶馆每日来往的人数众多,或许能打探到什么新消息。他如此想着,随即上楼找了个靠近窗台的空位坐下。 伙计麻溜地上前倒茶,热情招呼道:“欢迎客官!您请用茶。” 凌书瑜礼貌接过,浅啜一口道:“入口虽苦,却有回甘,好茶。” 此时馆内客人不多,伙计便忙里偷闲与他攀谈起来:“客官好品味!这茶虽是本地农户所植,但味道新鲜独特,全天下只咱们这儿有。听口音,您是外乡人吧?” 凌书瑜大方承认:“早就听闻你们家茶味纯正,奈何从未有幸一品,如今尝来,果真名不虚传。” 伙计听了他的夸赞,喜滋滋道:“本店开张十几年了,生意一直红火,百姓就好这一口!” “哦?那商贾亦或是官差也爱来这儿喝茶么?”凌书瑜装作不经意道。 “那是当然!我们家可是关中老字号,谁来都不稀奇。”怕他不相信,伙计又接着道,“这可不是说大话,光我见过的大人物少说也有百来个,周围的官爷和商贩我更是全都认得。” “我听闻关中曾有位名声在外的李大人,那小兄弟可否将他的事迹讲与我听听?” 李升的事在当时可谓是引起轩然大波,朝廷早已明令禁止再查此案,更是不许任何人谈论,眼前人却径直问了出来,这是伙计始料未及的。 古人信奉鬼神,喜欢把一切灾祸都归为神的指示和惩戒,甚至在他们眼里,天子的权力亦是神赋予的。所以,与其说他们屈于朝廷,不如说他们服从神权。 哪怕只是普通的一桩案子,只要与鬼神扯上关系,就必然会掀起滔天波浪,而这恰恰是朝廷最忌惮的。 伙计先是转头观察四周,在确认没别的人听到后又暗自松了口气,低声道:“客官,这可不兴说呀。” “你我聊的不过是他的过往,与那件案子无关,为何谈论不得?” “不吉利!”伙计仍悄悄道,“不知您是否有听说过,当年关中经历了一场大旱?” “略有耳闻。” 从天而降的灾祸,致使粮食收成甚少,许多百姓被迫流亡在外。而这样的灾祸,自李升上任后便已许久未见,却于他故去当年再度发生。 对此,百姓都传言——太守李升因遭人陷害而蒙冤,上天悲悯,于是降天灾以惩世人。 除了大旱以外,东边树林突然出现的乌鸦群、城关莫名泛滥的鼠患,无一不在告诉百姓——天罚已然降世。 甚至连凌书瑜经历的那场大火,也因府衙一直未追查到真凶,而被百姓钉上了“天罚”的头衔。 离开茶摊后,凌书瑜并未往客栈方向走,反而进了某条巷子,一直走到尽头才停下。 面前的木门早已破旧不堪,在冷风呼啸之下吱呀作响,两块门板中间缓缓咧开一条缝隙,露出里头的情状,却又让人看不分明,像是一场诡异的邀请。 门未上锁,看来胡显当时走得很匆忙。 凌书瑜推开门走了进去,带起一地的尘土,他下意识掩住口鼻,突然瞥见门缝后有东西反射出微弱的光。 不好! 一把利剑冲破门板向凌书瑜刺来,他迅速迈出脚步往右撤,同时手握成拳朝剑的主人用力一击。 刺客被击倒在地,可房梁上又跳下一个人,同样是手持利剑,来势汹汹。 凌书瑜侧身,剑锋从他眼前穿过,闪着骇人的光芒。 对方见他身手矫健,立即挥剑向他侧面砍去,他便又灵活地下腰,待剑锋划过后立马直身使出一掌。 那人躲避不及,受力向后飞去,砸到墙上又重重摔下。 第一个刺客捂着伤口爬起,试图从背后偷袭,却被他一脚扫落武器,正要弯腰去捡时,又被他抢先握住了手柄。 一瞬间,剑锋相向。 “谁派你们来的?” 俩人对视一眼,没有回答,又朝他进攻,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凌书瑜见对方不识好歹,便不再手下留情,他挥动利剑,三两下就将刺客制服在地。 “我最后问一遍,谁派你们来的?!”此时的凌书瑜目光凛冽,完全没了平时的温和。 刺客仍默不作声,没一会儿竟同时抽搐起来,随后又瘫倒在地,没了生机。 凌书瑜来不及阻止,他扯下刺客的面巾,看到满口的鲜血。 他们应该是受过训练的死士,提前收到了消息,便打算在这守株待兔。 他扒开死士被划破的衣袖,看到了里面有个印记——是条龇牙咧嘴的蛇,周围还伴有奇怪的纹样。 这印记诡异异常,他不仅从未听过,更是从未见过,然而诡异的不止纹样,还有俩人身上的香气。 回到客栈后,凌书瑜凭借记忆将蛇印画了下来,联系暗线将消息送回京城,次日又去了另一处地方,这回却不是间空屋。 “哪位?”里边的人柔声道,听声音,是位中年妇女。 “晚辈姓凌,曾与张前辈有过一面之缘。” 对方却道:“快走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我有办法解前辈所忧,还望您能给个机会。”凌书瑜言辞诚恳,他知道张州丞所担忧之事,也预料到自己会被拒之门外,故而早就想好了对策。 里头又是一阵沉默,但没多久,木门被拉开到一人宽度,等到他进去后又再度合上。 屋子中间坐着一个男人,模样比三年前多了些沧桑,两鬓更显斑白,就连衣衫也随之色变,褶皱不堪。 凌书瑜率先开口,礼貌道:“张州丞。” 男人却并未给予好脸色,而是问:“凌寺正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当年跟随王溪来到中鹿关查案时,凌书瑜还只是个寺正,张州丞并不知晓他已然升官,言语甚至不如从前客气。 凌书瑜也不戳破,只是道:“我如何得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我能找到这里,其他人定然也能。” 张州丞蹙眉,他自然也是意识到了这点:“你方才所说的办法是什么?” “待前辈答疑之后,我自会如实告知。” “我如何信你?” “您是明白人,有些话无需晚辈多言。”凌书瑜给他留了颜面,委婉说道。 其实张州丞心里也清楚,到如今这种境地,除了相信凌书瑜,他别无选择:“你此番前来,是否仍为了两年前的旧案?” “不错。” 他又严肃道:“经过那次大火,你应当知道这案子有多凶险。” 当年的大火,烧毁了近半个府衙。 王溪被抬出来时,皮肤被大面积烧伤,人已没了气息,而凌书瑜虽然还活着,但身上除了有烧伤,还有几处剑伤。 众人纷纷猜测,此次失火绝对是有人故意为之,为的就是阻止朝廷追查此案。 自后,朝廷又派了其他官员继续调查,结果却是几人均离奇死亡,更印证了猜想。无法,朝廷只能停查此案。 “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是王大人的遗愿。”凌书瑜没有多言,他知道张州丞已经松口,便转了话问:“当年李大人亡故后,连同您在内的几位幕僚皆消失无踪,我想请教这其中的缘由。” 张州丞沉默半晌后,决定将自己所知的部分实情和盘托出。 在大火发生的前一晚,胡显突然找上门,说是有要紧事想与他商议,他本不想搭理,但一听事情关乎李家血脉,还是跟着胡显去了李宅。 原本整洁有序的宅院变得破烂不堪,农具歪七扭八地立着,地面到处是破碎的木条和瓷片,还蒙上了一层薄灰。 胡显带着张州丞进了书房,而后还不忘关上房门,待他扭动开关,张州丞这才发现原来书房里还有条密道。 “胡叔叔……是你吗?”密道里传来一丝微弱的童声。 男孩小心地探出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 这是李升的独子,李尚。 胡显低声训道:“不是叫你别出声吗?万一被坏人听到你这小命可就不保了!” 李尚小嘴一撅,委屈道:“可是我太饿了……” 胡显一哽,从胸前掏出在张州丞那儿顺的几枚点心递给他,僵硬道:“喏。” 李尚双手接过,随后立马狼吞虎咽起来。 看孩子吃得正香,张州丞趁机将胡显拉到一旁,沉声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胡显略显心虚道:“哪有什么药,我不过是看他可怜才救他。” 张州丞闻言,眯起眼观察他,忽然岔了话道:“你是不是知道太守被捕的内情?” 胡显眼神飘忽,支吾道:“这、你该去问查案的……” “咳咳!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干咳声打断了俩人的对话。 原来是李尚吃得太急,噎住了。 胡显见状,急忙拿起桌上的破碗去盛水,张州丞则一边帮李尚顺气,一边暗自思忖。 待李尚恢复如初,几人终于开始筹议正事。 “他如今年纪尚小,一直躲躲藏藏总不是个办法,”胡显对张州丞说道,“你得帮忙想个对策。” 张州丞沉思片刻,然后道:“我听内人提过,李夫人的姊妹就在京城,若想找个可信之人抚养他,恐怕也只能去往京城了。” “京城?!”胡显急道,“此番路途遥远,如何才将他安全送达?” “你我亲自护送,不过在离开前,我会试着联络京城的人前来接应。” 没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李升的死讯和突如其来的火灾,让他们意识到,此地不宜继续停留,于是三人当晚便伪装出城,踏上了路途。 可途中多发变故,三人被大批流民冲散,失去了联系。 张州丞沿途打听许久,也毫无半点收获,先等到的却是李氏亲族即将被行刑的消息,于是他又回到中鹿关。 “太守于我有知遇之恩,夫人于我有救助之恩,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我却连他们的爱子都护不住……”张州丞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自责地捶胸道。 原本沉默的张夫人宽慰道:“郎君,你已经尽力了。” “这两年,郎君一直孤身在外,一面打听夫人姊妹的消息,一面寻找失散的李家独子,直到前几日才回到关中,身形更是消瘦不少。”张夫人细心补充道,言语中毫不掩饰心疼。 “请前辈放心,晚辈既已知晓此事,定不会坐视不理。” 张州丞闻言,顿时感激涕零,随即起身朝他深鞠一躬:“多谢凌寺正……” “您无需客气,”凌书瑜将他扶起,“小公子的安危关乎整个案件的进展,晚辈职责所在罢了。” 屋外传来马儿“咴咴”的响鼻声,提醒他们时候不早了,凌书瑜解释道:“我已提前命人备好马车,无论前辈与夫人想去何地,马夫都会全力护送。” 夫妇二人齐声道谢,随后共同乘车先行离开中鹿关,凌书瑜则独自策马返回京城。 第九章 “小姐,今日我们不去画坊了吗?”小晴问道。 “今日就暂且罢工吧,”颜湘无精打采道,“最近灵感匮乏,想给自己找些别的事做。” 她顺手拿起一枚点心喂到嘴边,随后惊喜道:“唔,没想到这家糕点味道还不错,不知送给先生的那些是否合他口味。” 小晴默然,半晌忽而道:“小姐喜欢凌少卿吗?” “咳咳咳。” 颜湘冷不防被呛,急忙灌了几口水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有点好奇。” “先生于我而言,那是兄长,是前辈,就算喜欢,也不会是男女间的喜欢。”她脸颊泛红,随后尴尬地转移话头,“噢对了,刚才的糕点不错,我们去那铺子逛逛吧。” 三人来到糕点铺,发现店里的客人竟比上次来时还要多些,云兰道:“掌柜的,你们这儿除了绿豆糕和栗子糕,还有别的什么?” 掌柜乐呵呵地迎上去:“我们店的糕点种类可是城里最多的,什么水晶糕、马蹄糕、九层糕……这儿全都有,看小姐想要哪一种?” 他边说边将她们往无人的货架前带:“这款百花糕是我们店内的招牌,就连宫里的娘娘和公主都赞不绝口,您可以尝尝。” 架上的百花糕被整整齐齐摆放着,不仅颜色各异,上面还印有人、鸟、花草等不同的图案,令人眼前一亮。 颜湘浅尝一口,随即感觉细腻的甜味在口中化开,还伴有软糯的口感,她瞬间欲罢不能,立即选了几款让掌柜包起来。 “好嘞,您稍等。”掌柜见她出手如此大方,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颜湘继续吃着手里的百花糕,顿然想起什么,又问:“方便让我去瞧你们的作坊吗?” “这……”掌柜犹豫道,“似乎不太方便。” “你放心,绝不向外透露。” “小姐就别为难我了,这作坊是归坊主管的。” 颜湘有些沮丧,但仍争取道:“那麻烦你帮我问问坊主,能不能请一位师傅到我们府里传授手艺?价钱好商量,他若应允了,请派人到颜府告知一声。” 掌柜答应了。 翌日,掌柜带着一位名为月娘的女工来到颜府,可颜湘在知晓价格的那刻却面露难色,仿佛已经看到钱袋在滴血了。 掌柜看出她的犹豫,开口道:“小姐莫要嫌贵。你也知道,我们家这味儿那是别家不能比的,价格自然也贵些。况且月娘是这坊里最能干的女工,少了她,我们自身也是损失不少。” “你容我再考虑考虑……” 颜湘将云兰拉到一边,悄声问:“之前攒的月银还剩多少?” 云兰慢吞吞地掏出钱袋道:“恰好能应付这次的开销……” 颜湘接过钱袋,试图扳价钱道:“掌柜,你再给我便宜点呗……昨天我在你们家买了那么多呢,难道就没什么优惠吗?” 掌柜无奈妥协,完成交易后,他便先行离开了。 “这里便是厨房,但未提前打过招呼,也不知食材够不够全。”云兰介绍道。 月娘在厨房内转了转:“无妨,我看这有马蹄粉,倒是可以做一些马蹄糕。” 话毕,她开始动手操作起来。 颜湘看着月娘熟练的动作,对制作糕点的兴趣越发浓厚,便打算凑近观摩,却注意到她并未将衣袖挽起。 袖口虽窄,但仍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粉末,颜湘对此暗自疑惑:大作坊的女工怎会如此不严谨? “月娘,你这袖子忘记……” 她伸手想要替月娘挽起袖子,谁知刚碰到袖子,月娘就忽然往后一缩,反应剧烈。 颜湘被吓了一跳,顿时止住话语。 “我自己来……”月娘意识到自己过激了,便讪笑着将袖口稍稍挽起,动作极其小心。 奈何颜湘眼尖,立马捕捉到了一丝可疑:“你们先出去吧。” 仆从们不明白她这弄的哪一出,但还是遵从地离开了厨房。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可否让我看看你的手臂?”颜湘柔声道。 月娘眼神躲闪,没做声。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若你有困难还可以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她眼里闪着泪光,摆摆头道:“小姐别问了,我不能说……” “好……”颜湘虽然很想了解事情的原委,但她也知道不能逼迫对方,“这样吧,你先休息一日,明日再来。倘若坊主问起,你便是说我准许的。” 晚上,颜湘将此事告诉了颜柏。 “你也说了只是怀疑,并无实质证据。”颜柏眉头紧蹙,厉色道,“天子脚下,即便你爹是京兆尹,也不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随意抓人。” 见父亲无动于衷,颜湘急道:“可我看到她身上有伤。” “有伤也不能说明是受了虐待,”颜柏仍义正辞严道,“退一万步说,哪怕那群女工真的遭受虐待,京兆府也未必能插手。” “为何不能?维护京城治安难道不是京兆府的职责吗?” 说到底,颜湘只是误入这个时代的一名不速之客,对如今的社会形势知之甚少。 京城多的是无良商贩,他们惯会诱骗无知的流民签署卖身契,使其替自己卖命。 而朝律规定,若是签了卖身契那便成了奴隶,任凭主人处置,且外人无权干涉。 颜湘不懂律法,身为京兆尹的颜柏却对律法了如指掌:“一旦签了卖身契,京兆府的介入不仅毫无作用,还可能会害了她们。” “那我们就什么也做不了?” “此事爹会处理,你们小女儿家就不必插手了。”话毕,颜柏便将她打发走了。 小晴和云兰守在屋外,一个侧耳细听,另一个却昏昏欲睡。 回房路上,云兰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解道:“小姐,若真有虐待,他们为何还愿意将人送过来?这不就是直接将把柄送到我们手上嘛?” “这就叫‘富贵险中求’,”颜湘解释道,“那些无良商贩大多是鼠目寸光,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并不在乎那一点点威胁。” 想起父亲的话,她又猜道:“或许,他们是真的有卖身契,料想我们就算发现了,也拿他们毫无办法,所以才如此猖狂。” 接下来几天,月娘都准时到达颜府,但仍不肯多说一句,也不让人碰她。 此事拖得越久,颜湘便越心急,她尝试去找颜柏打听,但都被拒绝了。 若是以往,她或许还能向凌书瑜或江逸宁寻求帮助,可如今二人都不在京城,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不能去!” 颜湘连忙捂住云兰的嘴:“小点声!你是想让府里的人都听到吗?” “那地方多危险!”云兰降低音量道,“你若执意要去,就带上我一起!” “你这小身板,去了反倒拖我后腿。”颜湘玩笑着安抚她,“好啦,别担心,我自己会小心的。” 云兰不满地撇嘴,对旁边的小晴道:“喂,你怎么也不劝一下?你是想看小姐陷入危险吗?” “你都劝不动,我又如何能劝动?” 眼看这俩人又要斗嘴,颜湘紧急制止道:“你们别打嘴仗了,快来帮我乔装打扮。” 最后,颜湘装扮成了村姑,穿着破旧的衣裳,脸上画了块骇人的疤,看起来极其落魄。 为防止惹人怀疑,她打算自己从后门溜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她们保密。 颜湘独自一人穿过街巷,来到西街糕点铺的后门处。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但让她袖手旁观,她做不到。 这几日,她看着月娘,总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失控暴怒的父亲,伤痕累累的母亲,支离破碎的全家福,和晦涩难懂的画。 每次她抱母亲的时候,母亲也会颤抖,但都没有躲开,那时她真希望母亲能狠心推开她,推开周遭的一切,逃离那个窒息的家。 后来,母亲真的脱离苦海了,代价却是与她天人永隔。 自此,“暴力”成为颜湘生平最痛恨的东西,所以如今再害怕,她也要冒险一试。 待做好心里建设,颜湘深吸一口气,抬手叩了叩门。 “叩叩叩。” 门很快被打开,随之出现的是两位护院,他们语气不善道:“什么人?” “两位大哥,”颜湘满脸堆笑道,“听说你们这里招收女工,请问坊主在哪?” 瞅她衣衫破旧、灰头土脸,手里还握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棍子,护院皆是掩不住的嫌恶,没好气道:“进来吧。” “你带她去。” “凭什么是我?你去。” 二人相互推脱,仿佛这是场比试,谁也不乐意自己“落了下风”。 “上回是我带人前去,这回当然轮到你了。” 其中一人妥协,不悦地冲颜湘大喊:“跟我走。” “诶诶,好。”颜湘表面低眉顺目,实则内心早已白眼朝天。 她边走边观察这间作坊,说是作坊,其实就是一处大院。 院子两侧各有几间房,而后门正对着最大的一间屋子,从颜湘的角度,甚至还能看到里面忙碌的女工。 中央空旷之处摆着满地的竹匾,每个竹匾上又晒有许多不同的花瓣。 到了右侧最中间的屋子门前,护院抬手敲了敲房门,语气恭敬道:“坊主,有人来访。” “让她进来。” 自进门后,颜湘便一直低着头,眼神飘忽,直至坊主让她抬头,她才稍稍抬起。 坊主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面上却乐呵呵的,活脱脱一个笑面虎。 “你是何人?家在何地?” 颜湘仍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支吾道:“我叫艳娘,家在……清州。之前家中起火,把所有东西都被烧没了,爹娘觉得女娃无用,就把我赶了出来……后来,我听说京城有地方招人,就想来试试。” 坊主两手交叠,倚着桌面点了点头,似乎若有所思,随后又问:“识字吗?” 颜湘摇摇头,又道:“不识,我们家穷,不让女娃认字。” 坊主装作惋惜道:“可惜了。不过你来了这儿,只要肯好好干活,作坊是不会亏待你的。” “我一定好好干。”颜湘连连鞠躬道。 坊主从底下抽出纸张,快速写了几个字后又将纸推给她:“把棍子丢了,过来按手印。” 颜湘走近,看着签有“艳娘”名字的卖身契,装傻道:“这是?” “哦,这是招工的契约,每个新人都得签。”坊主大言不惭道。 颜湘作恍悟状,随即如对方所愿按下手印,又将纸递回给他。 坊主亦是当着她的面将纸放进左边的抽屉里,掏出钥匙上锁,而后直接将钥匙揣在身上。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干活的地方。”在说话的同时,他顺手抄起右手边的皮鞭,大摇大摆出去了。 颜湘看着那根皮鞭,心猛然不受控制地一跃,顶到了嗓子眼儿,她慢吞吞地跟上,脚底像灌了铅般,一步一步走得沉重。 “干嘛呢?快点跟上。”坊主叫唤道,语气与方才相比,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来了……”颜湘努力平复心情,跟着去到那间最大的屋子。 屋子三面都有灶台,每个灶台前各有两到三名女工,几人各司其职。 坊主走过去,一个接一个地视察。 颜湘注意到,她们衣袖是挽起来的,每个人手臂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让她触目惊心。 “又出错!我让你出错!我让你出错!”坊主突然挥动鞭子,狠狠地打在一名女工身上。 那名女工看起来和颜湘一般大,被打得浑身直哆嗦,就连眼眶也被泪水烫得发红,但硬是一声没吭。 邻位的女工受了惊吓,但丝毫不敢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 颜湘咬紧牙关,手紧紧攥着衣角,努力忍住想踹人的冲动,她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又转变为剧烈地咳嗽。 不知是突然想起颜湘的存在,还是打得累了,坊主停下挥鞭的手道:“行了,你先别做了,带新来的下去洗漱,其他人继续干活。” 待他离开后,那名女工颤颤巍巍地走到颜湘跟前,小心发问:“你……没事吧?” 干咳逐渐平息下来,颜湘喘着气道:“没事,走吧。” 第十章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去卧房,步伐缓慢,但好在卧房离得并不远。 女工有气无力道:“我叫银娘,你叫什么?” “我叫……艳娘。” “艳娘,你不该来的。” 颜湘没应答,进了卧房,她问:“你们这儿有药箱吗?我先帮你上药。”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我帮你。”她坚持道,语气不容置疑。 银娘争不过,便配合地将药递给她,随后脱下衣衫。 也许是来得较晚,她手上的伤比其他人要少些,但仍旧可怖,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颜湘小心翼翼地给银娘擦拭身体,又将药粉撒在伤处,尽管已经替别人上过很多次上药,但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双手发颤。 银娘转头,与她闲聊道:“你学过医吗?我看你似乎很熟练的样子。” 颜湘微顿,否认道:“我小的时候,家里人总受伤,久而久之我就会了点皮毛。” 处理好伤口后,银娘从包袱里找了身干净的衣裳递给她,还想端起脸盆去换水。 “还是我来吧。”颜湘利落地挽起袖口。 “没想到你干活还挺麻利。”银娘打趣道,“原本我看你细皮嫩肉的,还以为是哪家落难的小姐。” 颜湘笑笑,她的确很久没干活了,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不会。 因为房里没有镜子,颜湘只好借着水面的倒影简单擦拭一下,又随手将长发挽起。 银娘留意到她脸颊边还有残留的灰,便拿起手帕想替她擦擦,谁料颜湘却突然往后一缩道:“不用。” “抱歉,我只是想帮你擦一下。”她愣愣道。 瞧见银娘眼底的心疼,颜湘顿时倍感愧疚,少顷,还是将脸凑了过去。 银娘立刻又绽放笑颜,轻柔地将灰抹去:“你不用怕,坊里的姐姐们都很好的。” 颜湘却问道:“那个‘大魔头’时常过来么?” “大魔头?”银娘疑惑,反应过来后又忍不住笑道,“你是说坊主?他时常过来,但像刚才那情况并不是每日都发生。” “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有半年之久,”她回想道,“其他姐姐可比我早多了,有的甚至待了一年有余。” 原来已经有人在这地方受了一年的苦。 犹豫再三,颜湘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那为何大家不一起想法子离开呢?” “并不是我们不想离开,而是不能离开。”银娘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进来前他让你签的那纸契约是什么?” “知道,卖身契。” “你知道?那你为何还愿意留下?” 颜湘警惕地望两下窗外,继而道:“这其中缘由太复杂,我现在还不方便解释,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确实另有目的。” “你就这样坦诚,不怕我告发你吗?” “我信你。” 其实颜湘不是不设防,而是推断银娘不会出卖自己。 她们在这里受尽虐待,就算没对施暴者恨之入骨,定然也不会助纣为虐。再者,通过对银娘的观察,她愿意相信对方是好人。 二人回归原先的话题。 “我也不瞒你,如今几位姐姐的儿女还在坊主手中,若我们加以反抗,还不知道他会对孩子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银娘担忧道。 “那你们可知孩子都被关在哪儿?” “不知。”她叹息一声。 坊里规定:女工想要见到孩子,则需上交一半的月钱,且每到相见之日,都是由护院将孩子带到坊里,等时辰一到,又由护院送回去,所以她们也不清楚孩子到底被关在何处。 傍晚,女工们终于得以休息,都回到卧房围观新来的小姑娘。 “哎呀我的好姐姐们,我就这么一位妹妹,你们可别给我玩坏了。”银娘玩笑着将颜湘拉走,“月娘回来了,我先带她过去见一见。” 其实月娘在见到颜湘的第一眼便认出她了,但后来又觉得颜家小姐不可能出现在此,且对方还自称艳娘,便以为只是长相相似的巧合。 然而,在入睡前,颜湘却主动找她坦白了身份和来意。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我承诺,我一定尽全力将孩子也救出去。” 月娘却是问道:“那小姐如何说服所有人?如今这世道,留给女子的机会少之又少。就算逃离了这儿,我们也不懂该去往何处,可若是留下,至少能让自身有所保障。” 对于她所提的事情,颜湘心里也没底,但依旧坚持道:“你们放心,倘若能逃出去,我不会让你们流落街头的。” 月娘默然不答,作为坊内的大姐,她若做了决定,姐妹们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所以她必须对所有人负责。 在她看来,颜湘或许能承担失败的成本,身为普通人的她们却不能。 这两日,颜湘要跟着银娘从最基础的学起,同时还不忘搜集情报。 经过她的观察:作坊共有六名护院,每四个时辰进行一次轮换,而轮换的时辰分别为辰时、申时与子时。 若要动手,她就必须避开这几个时间段,才能保证所面临的危险最小。 “坊主这人可谨慎了。他虽然每日都来,但大多时候都自己待在房里,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而且他从不吃我们做的东西,也从不让人给他沏茶。”银娘嘲讽道,“也许是亏心事做多了,害怕我们挟私报复吧。” 颜湘明亮的双眸骨碌碌地打转,随后挤眉弄眼道:“放心,我有办法。” 申时已过,此时天色微暗,护院也都轮换完毕,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颜湘端着糕点朝护院走去,待离得近了,她才瞧清对方的面容,好巧不巧,正是她刚来时所见的那俩人。 “两位大哥辛苦了,姐姐们刚做了新品,让我送来给你们尝尝。”她将碟子双手递上,假模假样道。 鉴于此前也有女工送来糕点的先例,是以护院并未多想,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等确认他们都吃下后,颜湘转身,一边往前迈步,一边默数:一,二,三。 “咚。”身后传来护院倒地的声音。 颜湘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糕点里的迷药是她托月娘从颜府带回来的,为的就是这一刻。 那晚,月娘犹豫了许久,但为了让姐妹和孩子们都重获自由,她还是选择相信颜湘,冒险一试。 解决了护院,接下来的目标便是坊主。 颜湘和银娘分别站在房门两边,一人举着火把准备生火,另一人则举着长棍准备袭击。 不到片刻,火堆便被成功点燃,且不负众望地冒起了黑烟。 颜湘使劲将烟气往门缝里扇,其他姐妹也配合地高喊:“不好啦!起火啦!大家快救火呀!” 许是为了配合她们,那火势竟变得越来越大,升起的浓烟把颜湘呛得连连咳嗽。 “什么?!”屋里传来坊主的叫喊,其中还伴随着椅子被迅速挪开时所发出的“吱吱”声。 颜湘朝银娘使了使眼色,暗示她预备。 银娘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上的长棍,待时机一到,她立马使劲一敲。刹那间,手起棍落,只听“咚”的一声,坊主应声倒地。 彼时银娘还沉浸在紧张的情绪中,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将人敲晕了,还是颜湘最先反应过来。 她像兔子似地蹦哒起来,面颊被烟灰染得黑乎乎,双眸却是亮晶晶的:“银娘!你太厉害啦!” 大家都没料到进展会如此顺利,不约而同丢掉手里的东西,兴奋地抱作一团。 “好了好了,我们赶紧先干正事。”在此情形下,尽管再高兴,颜湘也能迅速抽离。 几人合作将坊主拖拽到椅子上,并用麻绳将人牢牢捆住的,不让其有机会挣脱。 颜湘记得钥匙被他揣进了怀里,可伸手去搜,却一无所获:“怎么会?我明明看见他放在这儿啊……” “难道在房里?” 大家将所有可能藏钥匙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仍旧连钥匙的影子也没见着,不免心焦起来。 按照计划,大约还有一个时辰,月娘和小云就会带着官差前来,在此之前,颜湘等人必须要找到卖身契并进行销毁。 “没时间了。” 现在看来,还是得把人弄醒。 颜湘接了盆冷水,干脆利落地往坊主头上一泼。 感受到冷意从头顶传遍全身,坊主一个激灵,瞬间苏醒过来。 他眼神逐渐聚焦,在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后,瞳孔骤缩道:“你们竟然敢绑我,好大的胆子!” 为了给自己增添气势,颜湘狠狠将铁盆往他面前一摔,巨大的声响霎时让其余人都定住了。 “哐当!” 她仍强装镇定道:“钥匙在哪?” “什么钥匙?我没有钥匙。” “还嘴硬,你是不是也想尝尝被这鞭子打在身上的滋味?”银娘拿出他的皮鞭,用力往他身上一抽。 “别,别!”坊主疼得直求饶,“你们是要找卖身契是吧?卖身契在东家那里。” 姐妹们一听这话,瞬间慌了神,急切道:“啊?!那可怎么办?” 颜湘始终观察着坊主的神情,总觉得他在撒谎——他方才说话时,不自觉地拔高声量,眼神飘忽,模样很明显是心虚。 “姐姐们别慌,他是骗我们的,卖身契肯定还在坊里。” 目睹坊主瞬间脸色失色,颜湘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想,她亲自去房里将每个角落都搜了一遍,却仍是找不到,只得仔细回想是否有遗漏的线索。 转头四下回顾,眼神不经意瞥到茶壶,她忽然灵光一闪:有没有可能,坊主不让她们泡茶的原因并不是怕被毒害,而是他将钥匙藏在了茶壶里? 如是想着,颜湘打开茶壶,果然看见一根钥匙躺在里面。 她忙不迭打开抽屉,在看到那一摞卖身契后,悬着的心才真正落了地。 坊主没料到颜湘真能找着,眼见卖身契将被尽数烧毁,他顿时急了。 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滑落,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磕巴道:“呵,你们这样,难道就不怕得罪大东家?这东家可不是个好惹的……” “那我们就看看是你东家先到,还是我们京兆府先到。”颜湘话音刚落,京兆府的人便抵达了现场,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姐!”云兰最先冲过来,“你没事吧?” 尽管颜湘已经说了没事,云兰还是不放心地将她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确保她真没受伤后才松了口气。 “爹。”颜湘笑容僵硬道,她知道颜柏此刻一定内心愤怒,恨不得立刻罚她。 “脸怎么了?” 因这段时日公务繁忙,加之先前从没发现颜湘有任何出格之举,是以颜柏也并未深究她所谓“闭门修养”的说辞,没成想却引出这档子事。 颜湘下意识摸脸,才反应过来要将假疤揭掉:“没事,这是假的。” “真是胡闹!回去再教训你。”颜柏斥责完她,便找月娘询问案情细节去了。 先前不清楚颜湘真实身份的人在此刻皆瞠目结舌,因为颜湘与月娘之前并未明说,所以女工们只当她是个出身普通的姑娘,并不知道她原来是京官之女。 “抱歉,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们——其实我叫颜湘,‘艳娘’只是我为进坊而化的假名。”颜湘内心歉疚,向众人解释道。 “不打紧,我们能理解。”姐妹们嘴上如是说,语气却明显生疏了,银娘则独自在一旁闷闷不乐。 颜湘还想开口,但听到颜柏命令自己立即回府,她又只能作罢,乖顺地上了马车。 待云兰也坐好后,颜湘便迫不及待地给她讲述自己这几日的经历,形容得绘声绘色,让云兰忍不住心悸。 马车在少女的交谈声中缓慢前行,和另一辆停留在暗处的马车擦肩而过。 月色隐匿,寒意侵袭,颜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也并未过多在意。 “动手。”车内传出一道阴沉的男声,如腊月寒风穿堂,如漠北尘沙掠疆。 与此同时,藏于车后的黑衣人抬起眼,显露出猎鹰般冰冷锐利的双眸。 第十一章 薄暮时分,颜湘悠悠转醒,许是昏迷得太久,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隐约记得昏迷前,自己是和云兰坐在马车里,随后不知怎的马车突然停住,俩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突然闯入的黑衣人打晕了。 等等,云兰呢?! 颜湘惊坐起身,四下环顾,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她撅起秀眉,暗自盘算:得赶紧想办法找到云兰。 这是间普通的厢房,且房内除开床榻和桌椅后便再无其他,似乎不曾有人居住,但又似乎才经人清扫,桌面上一尘不染,就连被褥也像是崭新的。 颜湘尝试推了推门,可不出所料,房门已被人上了锁,她只好“转战”窗台。 窗户倒是轻而易举便打开了,因而在确认周边无人后,她硬是从窗口爬了出来。 不知何时换上的荔枝色云纹纱衣已被蹭得乌黑,可她如今顾不上这些,只是谨慎地贴墙潜行,偷偷摸摸出了院子。 前方有条石板路,左右各立着几座假山,可遮挡园外视线。 颜湘沿路往前,越走下去,视野便越发开阔。 花园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其中有许多她甚至见所未见,想来应当价格不菲。 园子中央设有一座凉亭,远远望去,依稀能看出那里坐着一名男子。 颜湘即刻转身要逃,却被突然出现的护卫拦住了去路,只见他朝自己比了个“请”的手势,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难怪一路过来畅通无阻,原来人都在这儿等着呢。颜湘内心冷笑,但她原本也没指望能立即逃离此地。 护卫将她领至凉亭前,随后便自觉地退下了。 那名男子却仍旧背对颜湘,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好似不知身后有人一般。 颜湘粗略地打量其背影,率先问道:“你是谁?” 男子闻言轻笑,随后终于回身,露出他俊朗的面容。他鼻梁高挺,眼神中不掩桀骜,嘴角还噙着几分笑意:“颜小姐终于来了,你可真是让我好等。” 而后,他站起身,居高临下道:“你猜我是谁?” 颜湘扯了扯嘴角,内心腹诽:直说不就得了,还卖什么关子? “糕点铺的东家。” “不错,京兆尹之女果然聪慧,”男子满意道,“还有呢?” “不知道。” “看来颜小姐没做足功课啊,救人前怎么不事先查查背景?” 颜湘承认,这确实是她大意了。 “我是当今丞相之子,赵昀冰。”男子弯腰凑近,直勾勾地盯着她,“以后要记得。” 颜湘被逼得稍稍后撤,她偏头,换了话道:“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呢?” “别急啊,我们先来聊会儿天,没准我高兴之后就告诉你了。”赵昀冰作势要牵她,却又被她避开了。 赵昀冰笑容一敛。 他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贵公子,外表丰神俊朗,家境殷实,父亲是当朝丞相,母亲亦出身名门,如今妹妹又入了宫当皇妃。 这般优越的条件,哪个女人见了不主动贴上来?可颜湘却如此不屑。 纵然不悦,他也没说什么,毕竟颜湘能毁掉作坊,足以说明她与一般女子不同。 其实赵昀冰最初是想给她一个教训,只是见她长得如此貌美,他倒是不忍心了。 赵昀冰坐回原位,随口道:“过来坐。” 见他似乎还没有下狠手的打算,颜湘便也放松了些,顺势在他对面坐下。 婢女及时将饭菜端上,还贴心地替俩人置好碗筷,动作娴熟。 “你昏迷许久,想必也饿了,这些都是我特意让人给你备的。” 珍馐美味,琼瑶佳酿,样样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颜湘确实饿了,但她没动筷,而是狐疑地望向他。 “怎么?怕我下毒?”赵昀冰取笑道,随即夹起饭菜送入口中,冲颜湘挑眉示意。 “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赵昀冰泰然自若道,“但你若希望那小婢女安然无恙,便要乖乖听话。” 颜湘垂下眼帘,手指将衣摆攥得发皱,半晌,又妥协地拿起碗筷:“好。” 她知道自己没有谈判的资本。 无论比家世、钱财还是武力,她都惨遭落败,更何况如今还身处对方的地盘,真真是无力。 颜湘快速扒拉几口饭菜,在狼吞虎咽之下,这场无声“战役”迅速结束。她放下碗筷,抹嘴道:“吃完了,然后呢?” “走,回房换身衣服。” 颜湘内心的疑惑更重,但依然随之起身道:“你何时让我见她?” “看我心情。”赵昀冰睨她一眼,“放心,她如今很安全。” “那先让我见她,不然我如何信你?” 赵昀冰反问:“你除了信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颜湘沉默不答,她原本想诈他,奈何对方根本不吃这套。 回到将才那间厢房,颜湘留意到窗边多了一件妆奁,其上整齐摆放着几款上好的胭脂和当下最时兴的衣裙。 侍女走近道:“奴婢来为您更衣。” 颜湘扭头,眼底仍是狐疑之色,她越发摸不透这人的心思了。 赵昀冰见她无动于衷,却是问道:“怎么?不喜欢?”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 “还是你想要我帮你穿?”他调笑道,同时抬手似要褪她衣裳。 颜湘见状迅速后撤,双手捂住身前呈防御姿态,警惕地看着他:“我自己来。” 赵昀冰脸色渐沉,冷哼道:“就你这姿色,还不值得本公子亲自动手。” “公子,二公子来了。”突然出现的护卫打破了原本尴尬的局面。 “他来干什么?”赵昀冰不耐烦道,随后气势汹汹地离开了,走时还不忘叮嘱护卫守着颜湘。 待他走得没影了,颜湘才松口气,在侍女的协助下换好衣裙。 “姑娘还有何吩咐?” 她瞄了眼门外的护卫,细声道:“你可知另一位姑娘被关在何处?” “奴婢不知。” “那你能否帮我打听打听?” 那侍女目光闪躲,推脱道:“姑娘这忙……奴婢恐怕帮不了。倘若被公子发现,奴婢怕是要挨板子。” “你我都不说,没人会知道的。”颜湘央求道,“再者,你看我如今都自身难保了,就算知晓她的方位,也绝掀不起什么风浪。” “我……”侍女心软道,“好吧。” 颜湘闻言欣喜,握紧她手道谢:“谢谢,太谢谢你了!” 当房内只剩自己一人时,颜湘如释重负,若是先前的她,定不会这样勉强别人,但如今为了小云的安危,她只能如此。 翌日 “姑娘要找的人或许就在柴房。”侍女替她更衣时悄声道,“那里无人看守,可惜门关了锁,奴婢没法进去,但听说人尚安好。” 得此消息,颜湘终于定下心:“辛苦你了。” “她是姑娘什么人?能让你如此担心她的安危。” 她下意识道:“家人。” “真好。”侍女露出羡慕的神情,“奴婢也想有这样好的姊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婵娟。” “婵娟,很好听的名字。”颜湘笑道,“以后你若无事,可否常来和我聊天?我一个人也怪闷的。” “姑娘客气了,我本就是被公子派来服侍你的。” 婵娟每日都来照看颜湘,偶尔也会给她带来云兰的消息,俩人因此愈加熟络。 “你偷偷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这段时日,颜湘一直被软禁在房里,感觉自己已经快与外界脱节了 “这是公子的私宅。” 原来是私宅,难怪赵昀冰敢堂而皇之地将人软禁,看来要救出云兰不是件容易的事。颜湘心道。 说曹操曹操到。 自从遭到抵触后,赵昀冰已有几日没来了,今日不知为何又想起她。 “你来干嘛?” 一见到他,颜湘身上的刺又竖了起来。 “这是我的地盘,我自然是想来就来。”赵昀冰嗤笑。 颜湘一哽,又道: “那我想出去透透气。” 赵昀冰闻言手撑桌面,冷脸逼近道:“做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他总能给颜湘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逼得她快喘不上气儿,但她照样道:“你也太高看我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还能飞了不成?” “这还真说不定。”赵昀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颜湘亦不甘示弱地回视他,只是手无意识攥紧衣角,嗓子发干。 半响,赵昀冰率先结束了这场无声的对峙,他靠回椅背,勾唇道:“答应你也可以,不过你得先陪我去个地方。” 距离拉开,颜湘暗自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种不祥的预感。 镜中,婵娟在为她梳妆打扮,而她则对着手里的金钗出神。 “姑娘可真漂亮!”婵娟为她簪上步摇,由衷赞叹道。 颜湘回神,透过镜面敷衍地扬扬唇角,而后起身走出房门,让赵昀冰将她的每寸风姿都尽收眼底。 她身着一袭鹅黄色广袖流仙裙,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裙上用金银丝线绣成栖枝鹂鸟的样式,周围又有玲珑剔透的珍珠作点缀,两者交相辉映,在光下更衬得她闪耀动人。 且她每走一步,裙上的鹂鸟便随之舞动起来,活灵活现,与头上摇曳的金步摇似在遥相呼应,妙不可言。 目光移至脸庞——她淡扫蛾眉,轻点朱唇,双颊透出娇柔的淡粉色,虽然仅上了薄妆,却已称得上沉鱼落雁。 原本等得不耐烦的赵昀冰瞬间没了脾气,饶是他见过无数美人,此刻也不由得被惊艳。 颜湘在他面前站定,漠然道:“可以走了吗?” “可以。”这不情不愿的模样倒是把赵昀冰逗笑了,他从身后掏出一条白色丝带,示意她将眼睛蒙住。 颜湘不解:“你既已答应让我出门,又为何要蒙我双眼?” “我是答应了你,可我没说范围啊。” “你怎么言而无信?!”她气极。 “这怎么能叫言而无信呢?这分明叫兵不厌诈。”赵昀冰玩味道,随即又将丝带递给婵娟,举手投足间带着不由分说的意味。 “姑娘……”婵娟为难道。 尽管再气愤,颜湘也只能配合他,现今云兰还被关押着,她不能再连累其他无辜的人。 还未完全适应黑暗,她便觉察手腕被人握住,遂挣扎道:“你干嘛?!放开我!” 赵昀冰不仅不松手,反而还使劲一拽,让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跌进自己怀里。 如果说凌书瑜像山涧清泉般散发出清冽的香气,那么赵昀冰就是万花丛中流连的黑脉蛱蝶,沾染了浓郁的香脂味。 “你!”颜湘紧拧黛眉,因右手被拽得无法动弹,她只能用左手抵着,努力拉开俩人的距离。 面对这张涨得通红的小脸,赵昀冰莫名地心情愉悦,即使隔了丝带,他也知道颜湘此刻一定在狠狠瞪着自己,但说不上为何,他就是病态地喜欢看她恼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说罢,赵昀冰兀自拉着她往前走,步伐不紧不慢,她恰好能适应。 走着走着,赵昀冰察觉身后没了动静,遂转头一看,颜湘似乎已放弃抵抗,沉寂地任他摆布。 坐上马车之后,颜湘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禁不住心里发毛,她忽然觉得蒙住眼也挺好,免得被对方看穿自己的尴尬。 良久,马车终于停下。 颜湘一取下丝带,便看见赵昀冰递来的面纱,登时无语道:“既然要戴面纱,干嘛还让我特意梳妆,还穿得如此繁重?”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你若不在乎声誉,也可以不带。”赵昀冰哂谑道,作势要收回手。 颜湘最终还是选择戴上面纱,掀开帷幔,她先抬眼看了下招牌——香满楼。 看样子,这应当是家酒楼,并且生意十分红火。 二人在酒楼前站定,赵昀冰示意她用手挽住自己的胳膊,颜湘不愿。 “你可要想好——我若不高兴,你那奴婢还会好过吗?”赵昀冰在颜湘耳边低语,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惹得她咬牙切齿。 “你真卑鄙!” 第十二章 “哎呀,赵公子终于来啦!其他贵客早都在雅间里候着了。”老鸨热情地招呼道,“公子这次想要哪些美人伺候?” 赵昀冰闻言瞄了下颜湘,后者却没什么反应,他便道:“谁都行,你看着叫吧。” 老鸨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颜湘: “哟,头一回见您来这儿还带个姑娘。” 赵昀冰没理会她的调笑,而是扫视一圈,随即冷笑出声。 颜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跳在与凌书瑜对视的瞬间猛然停滞,她下意识想抽回手,不料却被死死摁住。 此刻的赵昀冰就像只护食的野兽,阴狠地盯着每个可能觊觎自己猎物的竞争者,然而,这场所谓的“对峙”只是他一人的独角戏罢了。 凌书瑜从始至终都望着颜湘,在确认她安然无恙后,终是安心了些。 “先生……” 颜湘往前迈步,但话音未落却又被赵昀冰打断:“一向勤于政务的凌少卿也会来这种烟柳之地?这男人,果然都是一样的。” 凌书瑜语气淡漠道:“本官碰巧路过,听说赵公子预备在此设宴,便来凑个热闹。” “既如此,那请吧。”赵昀冰言语客套,身体却诚实得很,抢先一步上楼去了。 “赵公子。” 他一出现,雅间里的人都不约而同起身问候,在瞥见他身后的人时,不禁暗自惊讶,面上仍客气道:“凌少卿也来了。” 朝廷上下都知道,凌书瑜自入朝以来便从未参加过这种场合。 毕竟,若没什么大事,朝臣摆设宴席总有拉帮结派之嫌,而凌书瑜又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 餐桌上碰巧只剩主、末两位。 “让各位大人久等了。”赵昀冰携颜湘在主位坐下,面色从容自如。 “凌少卿也坐啊,别客气。”赵昀冰伸手搂住颜湘,又冲凌书瑜抬了抬下颌,挑衅之意显而易见。 此时全场目光都聚焦在凌书瑜身上。 他神色冰冷,目光尖锐,倘若眼神能杀人,恐怕赵昀冰已死千八百回了。 颜湘留意到那双紧握的拳头,生怕凌书瑜因此失了理智,连忙示意他别冲动。 凌书瑜松了拳头,又恢复成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既而走到末位坐下。 赵昀冰将俩人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随即使力揽颜湘入怀,在她耳边低声道:“如果不想那婢女死,你就给我老实点。” 颜湘正要推开他,闻言动作一顿,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这人还真是无时不刻在挑战她的底线。 在场的官员不明所以,只当他们是在调情。 “赵公子年纪轻轻便事业有成,又有美人在怀,当真是人生赢家啊,恭喜恭喜。”其中某位官员奉承道。 这话让颜湘很是尴尬。她轻声对赵昀冰妥协道:“我知道了,你先把手放开。” 赵昀冰满意地照做,而后对那位官员道:“韦大人过奖,今后还得靠您多照拂。” 正巧此时老鸨带着美人们进来,颜湘便打算让位,谁知刚站起身却猛地被赵昀冰扯回去。 “我让你走了吗?” 谩骂的话将欲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她却又忍住了,只能憋屈地继续坐着。 赵昀冰得逞地勾唇,对几位美人道:“伺候好各位大人。” 随后,他又望向凌书瑜:“噢对了,凌少卿公务繁忙,想必还不知道我即将入职刑部一事吧?” “恭喜。” “你这道喜似乎少了点诚意啊。”他慢条斯理道,“来人,把这儿最好的酒给我呈上来。” 凌风正欲上前阻止:“我们大人……” “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赵昀冰打断他道:“下人不懂规矩,凌少卿不会不懂吧?” 一位美人会意,将手轻轻搭上凌书瑜肩膀:“奴家来伺候大人喝一杯吧。” 凌书瑜侧身避开,不卑不亢道:“酒可以喝,旁的便不必了。” 小厮听言上前斟酒,奈何手一哆嗦,不小心斟得太满,美酒将溢未溢,好似下一秒就要倾泻而下,引得众人一顿惶恐。 凌书瑜端起酒杯,对划过指尖的液滴满不在意:“恭喜赵公子。” 就在酒杯将要触及他唇角时,蓦地传来瓷杯落地的声音。 “哎呀!” 全场视线瞬间转移。 颜湘缓缓起身,装模作样道:“小女无心之失,扰了各位大人雅兴,实在是抱歉。这样吧,我自罚两杯。” 小厮惯会察言观色,立刻上前为她添了新酒。 赵昀冰对她的举动始料未及,不爽地眯起眼,却未加以阻止。 “这第一杯,是小女向各位大人赔罪。”话毕,颜湘轻撩面纱将酒一饮而尽。 “第二杯,敬各位大人……”她的视线略过其他人,定在凌书瑜身上,“祝大人平步青云、得偿所愿。” 凌书瑜定定地望着她,捏着酒杯的指尖微微泛白。 “赵公子眼光独到,看上的女人不仅貌美如花还慧心巧舌,真是羡煞旁人。”这些官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阿谀奉承的机会。 颜湘撅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装作头疼的样子,进而矫揉造作地攀上赵昀冰手臂道:“公子,我突然有些头疼,不然我们回去吧?” 赵昀冰凝视她的目光意味深长。 颜湘的心霎时间悬起,她这拙略的演技骗骗颜柏可以,但要想骗到赵昀冰简直是痴人说梦。 凌风悄然握住剑柄,蓄势待发。 然而,赵昀冰却不如众人预料的那样忿然作色,反而笑道:“既如此,那在下就先失陪了。各位大人尽管纵欢寻乐,今日所有花销本公子全包了!” “正巧,本官也要离开了。”凌书瑜同样站起身,“赵公子,一起吧。” 这俩人一对峙,最紧张的当属颜湘。 经过凌书瑜身边时,颜湘状似无意地轻拍他手背,内心忐忑:他应该会懂我用意吧。 “凌少卿与我们不顺路吧,既然这样我们就先行一步了。”赵昀冰说完,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便径直将颜湘拉上了马车。 颜湘掀开帘子回望,发现凌书瑜仍站在原地,对她莞尔一笑,如往常那般温润,可眼中又似乎多了几分苦涩。 啪!啪!啪! 赵昀冰忽地拍手叫好:“真是感人呢。” 颜湘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于是回身坐好,没有接话。 “话说你到底喜欢凌书瑜什么?他明知你在我手里,却还是没来相救,这说明什么,你还看不明白?” “这就是你此次设宴的真正目的吧?以我为饵诱他前来,然后借机试探他底线。”颜湘淡淡反驳,“若他按耐不住来救我,你不仅抓住了他的软肋,还能借机让在场官员参他一本;若他选择不救,你也可以利用这点挑拨我和他的关系。” 她嗤笑:“确实是好计策。” “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你用情至深,为了他不惜搭上自己,还演了这么一出烂戏。” “既然你看出我在演戏,为何还要配合?” 赵昀冰伸手想摘除面纱,却被颜湘闪躲开了,一怒之下便将她的脸掰过来正对自己:“你都为他出卖色相了,我怎么忍心拂你的意?” 颜湘五官紧皱,有种下巴快要被捏碎的错觉,但仍倔强地直视他:“真是多谢……赵公子。” “既然要谢就不能光动嘴皮子。” “那你想如何?” 说话间,面纱一侧自然垂落,露出颜湘姣好的面容。 赵昀冰不说话了,紧紧地盯着她,眸色幽深。 马车停住,他兀自扛起颜湘回到厢房,粗暴地将她甩在床上,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管她如何挣扎都没用。 随后他欺身上前,将她的双臂紧紧扣压在床头:“那就用你的身体谢我,我倒要看看你会为他做到哪一步。” 颜湘被这一系列行为吓坏了,惊慌地抬脚踹他,嘴里还不断叫嚣着:“禽兽!你放开我!” 赵昀冰用双膝压住她不安分的双腿,俯身便要吻下去。 “别!你别这样……”颜湘侧过头道,声音染上了些许湿意。 赵昀冰愣住,耳边全是颜湘颤抖的呢喃,他忽然有些下不了手。 这么多天以来,自己不是没恐吓过她,但却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害怕。想到这,赵昀冰心里愈加烦躁,接着松开她快步离开了。 没了禁锢,颜湘原本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但心仍未安定,就像即将溺水的人在紧要关头抓住了救命的浮木,除了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有挥之不去的心悸。 “姑娘,”婵娟轻唤道,“公子走了……奴婢来为您梳洗吧?”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诡异的沉默。 就在她想要再次询问时,颜湘终于答话了:“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是夜,月光透过窗纸投射在地面上,营造出朦胧的氛围。 恍惚间,似乎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颜湘蹙眉,俄顷,却没再听到其他动静。 就在她以为这是个梦时,额头上倏地传来冰凉的触感,她瞬间清醒,同时握紧手中的金钗朝那人刺去。 下一秒,手却被人轻轻握住。 “是我。” 颜湘闻声微愣,下一刻鼻子便不可控制地发酸,她丢开金钗,紧紧抱住凌书瑜道:“先生……” 嗓音轻颤,仿若羽毛般轻轻刮过凌书瑜的心,让他不自觉柔软起来:“抱歉,我来晚了。” 颜湘抽泣着摆摆头,又放开他道: “先生如何得知我在此处?又是如何进来的?可还带了其他人?” “你一下抛出这么多问题,我如何回答得过来?”凌书瑜笑道,“待安全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当务之急是要先离开这儿。” “可云兰还被关着,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你放心去与凌风汇合,云姑娘由我来救。” 颜湘却拒绝道:“先生还是让我一同去吧,我知道柴房在哪儿。” 当时赵昀冰将她扛在肩上,却忘了蒙她眼睛,意外让她知晓了柴房的位置。 “也好,”凌书瑜没勉强,“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就去。” 二人来到柴房,凌书瑜用剑将锁一把劈开,颜湘则顺势推门而入。 云兰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醒,下意识蜷缩起来,却又在听到呼唤后立即扑向颜湘。 “小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呜咽道。 “是我的错,害你受苦了。” “不怪小姐。” 分离的这几日,于她们而言仿佛隔了几度春秋,主仆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将所有思念与担忧在这一刻尽数倾诉。 离开柴房,三人以月为灯,以花为径,疾步朝后门方向走去。 可才走了没多远,他们便被突然冲上前的护卫团团围住。 “凌少卿大半夜私闯民宅,还想带走宅里的人,是要触犯朝律吗?”赵昀冰从人群中缓缓走来。 凌书瑜将两位姑娘护在身后,说道:“她们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才作数!”赵昀冰稍举右手,右后方的人接收到信号,迅速拔剑冲向凌书瑜。 “保护好自己。”他抽出腰间佩剑上前迎战。 “先生!”颜湘担忧道。 赵昀冰见此,脸色渐黑。 打斗间,对手不慎被凌书瑜划破衣袖,隐约露出臂膀上的深图案。 凌书瑜被吸引了注意,奈何对方反应敏捷,还未等他看清便迅速遮挡。 赵昀冰见此,立即从下属手中拿过弓箭,使力拉弓对准他。 “先生小心!” 凌书瑜闻声扭头,却见颜湘不知何时已挡在他身前,张开双臂。 颜湘被利箭刺中左胸,极致的痛感在刹那间传来,她无力地倒在凌书瑜怀里,衣衫被鲜血染得绯红,令人心惊。 赵昀冰瞪大眼睛,显然,他没预想到颜湘会贸然上前。 凌书瑜顾不上收起佩剑,立马将颜湘打横抱起,对赵昀冰狠厉道: “这笔账,来日我必定奉还!” 说完,他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人拦住去路。 “让开!” 赵昀冰咬咬牙,说道:“让他们走……” 护卫闻令散开,瞧着凌书瑜在自己眼前快速离去却不敢轻举妄动。 听到动静的凌风姗姗来迟,见此情形不禁惊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快回去叫大夫!”凌书瑜无心解释,只是急切催促道。 马车上,颜湘早已陷入了昏迷,本就白皙的面庞在此刻更是白得骇人,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凌书瑜小心地按住伤口,双手被血红手帕烫得轻颤,内心的慌乱与自责统统化成血丝爬上双眼。 回府之路变得格外漫长,但所幸他们进门时,大夫也恰好抵达。 颜湘犹如瓷娃娃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胸前尖锐的箭矢被大夫拔出,狰狞的血肉霎时暴露无遗,引得凌书瑜不忍直视。 “颜大人来了。” 原本绷紧的拳头与表情一同缓和下来,凌书瑜调整好情绪后走出房门,正好碰见焦急赶到的颜柏。 他步履急促,身上只披了件长袍,应是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赶来了。 凌书瑜率先致歉道:“实在抱歉,我未能保护好令爱。” 颜柏叹息,反而安慰他道:“凌少卿也别太自责,尽力便好。”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直到天际微露蛋白,大夫才终于从房内走了出来。 “大夫,她伤势如何了?” “目前已无危险,只是小姐身子骨弱,何时能够醒来便看她自己了,万幸箭矢并未刺中心肺,否则我等也无能为力。” 第十三章 往后两日,凌书瑜几乎寸步不离颜湘,不仅留在房内处理公务,哪怕困了也只是撑在书案上小憩。 昏昏沉沉间,隐隐约约听见几声微弱的呢喃从远处飘来,嗓音沙哑破碎,他随即惊醒,细听却又未闻任何声响。 想来应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然静待几秒后,他还是快步向床榻。 因着两日几乎未进盐水,颜湘嘴唇干裂,只能略微张合,话音更是几不可闻,随后手指僵硬地颤动几下,多了些许苏醒的迹象。 凌书瑜眼眸闪烁,连忙轻唤:“阿湘。” 见其未有回应,他又小心将人扶起,喂下小厮送来的温水。 几口温水下肚,颜湘感觉整具身躯都回暖了,她睫羽轻颤,缓缓睁开双眼,努力适应长久未见的光亮。 “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 她一睁眼便看到了凌书瑜,思绪蒙了几瞬,在感受到对方略微起伏的胸腔后,才知觉自己还靠在他怀里,随即腼腆地撑着床榻,作势要起身。 凌书瑜察觉她的动作,便迅即阻止:“切莫乱动,以免牵扯伤口。” 话毕,他将方枕立起让她靠着,又让人煎了药来。 “我自己可以……”颜湘哑着嗓子道。 可压抑不住的咳嗽让她略感尴尬,显得自己好似在欲迎还拒,像个“绿茶”。 可对方并未多想,一脸正气地按住她将欲举起的手,态度温和却又不容置疑。 眼见凌书瑜把药吹凉,又喂到自己嘴边,颜湘心中竟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天发生的事她已然记不清了,但剧烈的疼痛感像烙在心底一般,如今回想,仍让她感到心悸。 她本身是个惜命的人,但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人还来不及害怕,便已经冲到凌书瑜身前了。事后,就连她自己也疑惑,到底是哪来的勇气能让她义无反顾挡下那一箭? 周遭仿佛安静下来,耳边只有凌书瑜的吹气声,那声音分明很轻,但却足以扰乱她的心跳。 凌书瑜见她失了反应,便问道:“药太苦了吗?” 颜湘闻言收回思绪,不再深究自己这一系列反常行为产生的缘由。 如今确认颜湘身体无碍,凌书瑜便安心料理公务去了,临走前还叮嘱她有事交给仆从去办。 二人前脚刚走,云兰后脚便带着颜氏夫妇来了。 “爹、姨娘。”颜湘率先问候道。 “你就没有何话要说吗?”颜柏面容严肃,俨然一副审问犯人的姿态。 颜湘明白父亲仍在为了她自作主张掺和女工案而动怒,此刻反倒庆幸自己是个伤患,否则早被这位“老顽固”施以惩戒了。 “她这次受如此重伤,定然会吸取教训,老爷也莫要再追究了。”颜夫人见她似乎不愿低头,赶忙打圆场道。 “她这幅模样,还不都是自己害的?” 接收到眼色,颜湘立马捂住胸口,神情痛苦道:“爹、姨娘,我突然有点胸闷,想再休息一会儿。” “那你好生休养,我们改日再来看望。”颜夫人抢在颜柏之前说道,“走吧,老爷不是还要找凌少卿议事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加之自己的确还有要事在身,颜柏也不再追究。 他们离开后,颜湘总算真正放松下来,她问云兰:“姐姐们如今在哪?” “小姐放心,老爷已将她们妥善安置了。” 她放宽心,又问:“我那样偷偷跑出去,有没有连累你们受罚?” “是挨了几板子……”云兰实诚道,“但不重的,早就没事了!” “抱歉,”颜湘满脸歉疚,“我本打算事情解决后就自己去领罚,可没想到还是害你们受罪了。” “小姐别这么说,这次是我没护好你,才让你受了重伤……” “是我自己冲上去的,不怪任何人,你也不许把责任全往自身揽。”颜湘神色认真道。 由于伤势较重,没过多久她便累了,又阖上眼眸休憩,等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 可睡得太久,腰肢不禁泛酸,她便想撑起来坐会儿,奈何上肢使不上力。 “小妹。” 门外溘然传来一道男声,颜湘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陌生男子走了进来。 他身形高大,穿着量身定做的银丝滚边墨色暗花锦袍,腰间系着梅花玉,步伐沉稳。 据颜府的老人说:颜湘母亲相里氏出身商贾,家境优渥,其娘家是清州有名的富贵人家。 与其他氏族不同的是:相里氏子嗣单薄,当今族长膝下仅有两子,也就是颜湘的两个表兄。 其中,大表兄已入朝为官,二表兄则是子承父业,选择经商。 如今看来,眼前这位男子便是上述两者之一,但鉴于颜湘不确定他到底是哪位,故瞄了眼他身后的云兰,含糊道:“表兄……你怎么来了?” “守孝期满,我原是要去刑部入职的,但在途径颜府时听说你在此处养伤,便过来探望探望。”男子越过侍女,亲自扶持颜湘起身,又替她掖好被角。 这么看来,这人应当就是相里家的大公子相里璟。 颜湘轻声道谢。 “多年不见,你人长大了,言语也越发客气,倘若阿钰在场,你定要受他教训。”相里璟笑道。 对于他的寒暄,颜湘不知如何回应,只能报以一笑。 相里璟收起笑容,又道:“当初姑母病逝,你不愿随我们回清州,我还以为你在京城过得很好,直到方才问了侍女,才知道原来你受了这么多苦。” “往事都过去了,我如今的确过得很好。”颜湘莞尔道。 “那你这般模样,又该作何解释?” “这只是个意外……” 相里璟不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顷刻之后,又抬手揉揉她的脑袋:“罢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该走了。” “表兄慢走。” 颜湘不断用汤匙搅拌热粥,待他远去后才问:“表兄是不是过问我受伤的原因了?” 云兰承认道:“不过我说你是遭山匪绑架了,因为老爷交代过此事不可外传。” “你做得对。” 如今相里璟入职刑部,而赵昀冰恰好也在刑部,倘若被相里璟知晓此事,或是被赵昀冰发现他们的关系,还不知道会引发什么祸事。 阳光从半斜的格窗投射到室内,夹杂着细微的鸟鸣,与满室的药香相互交融,引得人越发向往窗外的风景。 颜湘在云兰和小晴的搀扶下开始走动,意图出门呼吸新鲜空气,顺道参观一下凌府。 她们走在青石板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同时漫不经心欣赏风景。 凌府与颜府一般大,除开几个无人居住的空院子,最大的便为凌书瑜所住的书香苑,也就是颜湘如今养病的地方。 方才走来时,颜湘发现院里似乎仅两间有居住过的痕迹,一间是凌书瑜的卧房,另一间则是书房。 “这凌府的人怎么那么少?”颜湘疑惑,原以为只是这院里的人少,可她走出院子后,同样没瞧见几个人影。 “我听凌风说,先前府里人更少,除了凌少卿,也就只有管事、厨子和几个小厮。”云兰解释道,“因为凌少卿不习惯有人服侍,所以许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但自打小姐住进来后,少卿担心照顾不周,才又雇了几个侍女。” “原来如此……”颜湘若有所思。 “我觉得凌少卿真是个好人,有学识还不贪财,若小姐真嫁与他,肯定会幸福的。” 小晴始终保持缄默,但另外俩人也习惯了她沉默寡言的个性,遂并未在意。 三人立在木桥之上,望着水池里游动的锦鲤,忽然听闻一阵风动,风浪撞散洁白的柳絮,引起一场别离。 颜湘被飞絮扰得打了个喷嚏,云兰唯恐自家小姐受凉,便又扶着她回房去了。 在这通讯不发达的时代里,闭门不出即少许多乐趣,可她如今又是个备受关注的病患,但凡透露点外出的想法便会让各方如临大敌。 对比她来到这儿之前的生活,当真是两个极端,生活在原先那个没有爱的家庭里,就连生病也是件错事。 她偶尔会出神地想:倘若自己在原来的世界已经身死,那有几个人会难过呢? 因为从没体会过“家”的温暖,所以颜湘嘴上说云兰浮夸,心里却总情不自禁留恋被她关爱的感觉,理智又不许自己沉沦,担心到了临别之日会万分不舍。 可颜湘不知道的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这颗名为“不舍”的种子早已悄然发芽。 薄暮时分,颜湘穿着玉白绢质中衣,外披银白底色翠纹披风,将长发随意散在肩头,神情专注,下笔轻盈。 余光瞥见有人端着果盘靠近,颜湘便下意识张嘴。 对方愣了几秒,随即会意,用竹签插起其中一块喂给她。 “这桃子好甜,你们也尝尝!”颜湘满足道。 那人不仅没动,反而低笑起来。 颜湘这时察觉到不对劲了,抬眸对上凌书瑜笑意盎然的双眼。 “先生?” 颜湘呆愣地回身,这才看到满脸尴尬的云兰。 “我还以为是……” “无妨,”凌书瑜仍笑道,“这是清州那边送来的桃,你喜欢就好。” 他又将果盘递到云、晴二人面前:“两位姑娘也尝尝,别客气。” 谈笑间,夜幕降临。 “想不想出去走走?” 颜湘欣然答应。 凌书瑜手提灯笼,配合着她将脚步放慢,侧耳细听她的每句言语。 “先生这几日很忙吗?” 在凌府待了有段时日,颜湘见到凌书瑜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毫不夸张地说,她见果盘的次数都比见他多。 “是,在处理前几桩案件的遗留问题。” “那……我的事情,会不会对你们的仕途有所影响?”颜湘垂头,尽管自己才是受害者,但在这封建的官僚时代,颜湘也不由得担心自己会牵连旁人。 “不会。”凌书瑜直视她,“况且该害怕的人是他们,而不是你。” “好。”颜湘绽开笑容,少女眼神明亮,就连天上的星光都黯然失色。 凌书瑜怔愣两秒,而后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夜色甚美。” “是啊,”颜湘对着夜空感慨,“很久没看见这么美的星空了。” 凌书瑜忽然想起,在被赐婚前,江逸宁曾向他稍微提过颜湘的过往:“虽然她从未在人前诉苦,但我能看出她过得并不开心。” 那时的凌书瑜并未多问。在他看来,私自打听他人过往本就冒犯,何况还是悲伤的过往,倘若颜湘愿意让他知晓,自然会亲口告诉他。 “往后还有很多机会。”凌书瑜将灯笼搁置,随后又脱下外袍,细心叠好垫在石凳上。 颜湘也不扭捏,径直坐下了:“那先生呢?你会时常观夜景吗?” “平日公务繁多,鲜少有这般闲情雅致。” “那先生也算是沾了我这个病患的光。”她开起玩笑。 “是,感谢阿湘。”凌书瑜也笑道。 颜湘首次听到这称呼,难免意外:“先生怎么突然这样叫我?” “直呼名讳显得生疏,随世子那样称呼又担心太过冒犯,思虑过后,我认为还是叫阿湘更妥当些。” “其实只要先生开心,想怎么叫都行,我不介意的。” 分明已相识二月有余,他们说话却还这般客气。 “此话亦是我想对你说的。”凌书瑜莞然道。 “我叫了那么久的‘先生’,若要改口反倒不习惯了。”颜湘好奇道,“那你家人都如何称呼你的?” “我原名单字‘余’,家里人只唤我‘阿余’。” “那后来怎么改名了?” “我六岁时遇上一场天灾,之后便与家人失散,幸得恩师收养,恩师为我赐姓‘凌’,改名‘书瑜’,取‘谦谦君子温如玉,秉笔直书志凌云’之意。”凌书瑜面不改色,仿佛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 虽然早知他出身寒门,但颜湘从没料想他还经历过如此惨事:“抱歉,害你想起伤心事了。” “无碍。”凌书瑜倒不甚在意,“不论是否提起,过往都真实存在。况且,有失必有得,我是遇到了恩师才得以改变命运,于我而言,与恩师的牵绊是比血缘关系更深的。” “难怪初见之时,我便觉得先生身上的书香气质如此浓烈,原来是从小接受熏陶啊。”颜湘试着活跃气氛。 “往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拜见恩师。”凌书瑜笑道,“恩师是有名的书画大家,我虽出自他门下,但画技却不及他万分之一,你若能得他指导,必定进步神速。” “好啊!”颜湘目光粲然,“先生的恩师是叫文鹤吗?” “不错。”凌书瑜稍感诧异,“你如何得知?” “我有幸见过文老先生的画作,知晓他的风格,而先生的风格又与其相近,由此便猜出来了。” 颜湘捋了捋发丝,又难为情道:“实不相瞒,起初我还误以为你是与文老先生一般大的老者。” 凌书瑜彻悟。难怪之前江逸宁总打趣他为老先生,且颜湘在拜师那日又如此惊讶,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忍俊不禁起来,颜湘问他笑什么,他便老实交待说笑她总认错人。 颜湘想起今日误将他认成云兰,故嗔怪一句:“哎呀,你不许笑了!” 欢声笑语给原本沉寂的府邸平添几分生气,连带着池中锦鲤也变得活跃起来了。 此时此刻,夜色虽深,心却晴朗。 第十四章 “我呸,真看不惯那赵家父子!”凌风怒骂道,“明面上是为颜小姐受伤之事赔礼道歉,话里话外却是用仕途和家眷来胁迫颜大人不去追究,当真是卑鄙至极!” 凌书瑜倒是神情淡然,显然这种处境他早有所料。 “大人,你可想好了对策?” 闻言,他却是否认:“赵家乃京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其势力根深蒂固,要想扳倒他们绝非易事。” 凌风心里明白,若非牵扯到颜家,凌书瑜不会如此轻易妥协。 “那你打算和张尚书合作吗?” 朝堂上众人皆知礼部尚书张圣楚与丞相赵镇海是死对头,俩人明争暗斗,不死不休。 “张尚书虽然也想扳倒赵家,但他不会蹚这趟浑水,只会让我们当出头鸟。毕竟,就算赵家不倒,他的地位也不会受影响,不过是双方继续斗下去罢了。”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驶及目的地。 “大理寺奉命查案,烦请向你家主人通报一声。”凌风向守门护卫出示令牌。 没多久,一位老妇人匆匆赶来迎接:“来者可是大理寺的凌少卿?” 凌书瑜欠身行礼道:“晚辈见过卫老夫人。” “劳烦凌少卿了,如此小事还要你亲自前来。” “晚辈职责所在,卫老夫人不必客气。”凌书瑜随她走进卫府,并大致了解了案情。 约莫半月前,卫府出了一条人命,死者是个丫鬟。起初,因府内从未有过先例,且卫老夫人不想将丑事外传,便将其死因定为失足落水,匆匆将人下葬了。 可自那以后,卫府竟开始出现各种灵异事件,众人纷纷猜测是死者心中有憾才不愿离去,因而请来道士做法。 原以为七天法事结束,日子便能回归清净,没承想近几日又被搅了安宁,卫老夫人便觉得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这才让人去报官。 因自己年老体衰,卫老夫人便叫来管事配合大理寺查案,自己则休息去了。 管事姓刘,是个性格温和的中年男人,对他们也是有问必答。 死者名为秋霜,是一名普通丫鬟,其性格沉闷、寡言少语,平日里主要负责浣洗衣物、洒扫庭院等。 几番问询下来,众人也走到了案发地点,湖面碧波荡漾,波光粼粼,湖水是流动的翡翠,杨柳是天然的画笔。 因时日已久,湖边草地已不见任何脚印,而一旁恰好有块硕大的石头,若是在夜晚视线昏暗的情况下,确实有失足落水的可能。 只是她为何大半夜出现在湖边? 凌书瑜陡然发问:“尸体被葬在何处?” “尸体?”刘管事惊讶,“老夫人不是说要找背后装神弄鬼之人吗,大人为何要看尸体?” 凌风解释道:“倘若真有人装神弄鬼,那原因必定与这桩案子有关;倘若是死者魂魄不散,想必心有冤屈,既然有冤屈就得查。” “可人已死了近乎半月,尸体只怕已经开始腐烂……” “腐烂的尸身也要送到大理寺由仵作亲自验过,而在此案了结前,还望管家尽力配合我等。” 刘管事谄词令色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尸体就在郊外的乱葬岗。” 凌风随即让当初处理尸体的小厮带路前往乱葬岗,凌书瑜则留在原地继续探查:“秋霜姑娘的住处是否还在?” “在倒是还在……可那地方早早便换了新人,遗物也全被烧毁了。” 可他仍道:“劳烦管事带路。” 在去往偏房的路上,刘管事步伐越发缓慢,期间还不小心踩空,险些摔了一跤。 凌书瑜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管事身体不适?” 刘管事用衣袖胡乱擦拭额头冒出的冷汗,解释道:“兴许是年纪大了,休息一会儿便好。” 偏房内陈设极其简单,看起来也确实没什么异常,在下属搜查有关证物的同时,凌书瑜对曾与秋霜同住的丫鬟进行简单问询。 “她性子胆小怪异,我们大家都不爱同她交流,也就管家不会对她另眼相待。”丫鬟答道,“啊对了,她好像与雪影的交流稍多一些,不过那雪影也是个孤僻的。” 名为雪影的丫鬟停下浣衣的手,抬眼直视他们,似乎并不讶异他们的到来,眼神中却隐约透着敌意。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大人行礼。”刘管事低斥道。 “无妨。”凌书瑜却道。 因问话关乎案情,闲杂人等需要回避,院子里便只剩他们二人。 凌书瑜在距离雪影几步的杌子坐下:“姑娘不用如此防备,我只来问几个问题,问完便会离开。” 雪影闻言,低头继续浣洗衣物:“大人要问什么就问吧。” “你与秋霜姑娘相识多久?” “三年。” “她平日待你如何?” “……不错。” “你觉得她是自杀吗?” 似乎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她原本搓衣的手猝然顿住,随后又反复搓洗同一块地方:“奴婢不知。” 问询结束,凌书瑜预备先回大理寺。 经过一处院子时,溘然有个人从里头窜出来,且腰身弓得形如硕鼠,嘴里还呜哇呜哇地喊着。 好在下属反应迅速,立时挡在凌书瑜身前,所以那人并未撞到他。 因毫无防备,那疯子被撞开之后接连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他似乎被撞得很疼,竟席地而坐哭嚎起来:“疼!” “将军,你怎么跑出来了?!”刘管事赶忙去扶他,接着又向凌书瑜赔罪,“我们将军无意冲撞,还请凌少卿见谅。” “这位可是卫子靖卫将军?” “是,将军于三年前的战役中伤及头部,以至神志不清了。”回首往事,他嗟叹不已。 这时,又从方才那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人,他双手端着药碗,身形薄如纸片,瘦弱得似乎风一刮便会倒。 “这位是赵医师,玄雀神医的关门第子。”刘管事替他们相互介绍,“这位是大理寺的凌少卿” “在下赵辰怀,”那人气息虚弱道,“久闻凌少卿大名。” 立于光下,赵辰怀深邃的五官以及不同常人的褐色瞳孔变得尤为显眼,就连肤色也白净得近乎病态。 “赵医师过誉。”波书瑜礼貌道别,“诸位先忙,本官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赵辰怀虽穿着低调,但衣料却不普通,而放眼京城,能穿起昂贵衣料的赵氏也就那么一家,故凌书瑜轻而易举便猜到他的身份。 赵辰怀,赵丞相庶子,其母是前来和亲的锬朝郡主。据说因为他是锬朝血统,且母亲在他出生时便难产而亡,所以众人都传说他是不祥之人,就连名字也是由此得来。 “辰怀,孤辰茕怀……” 命途多舛、孤独一世。 思索之时,马车速度渐慢,帷幔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大人,颜小姐在逛街,是否要载她回府?” 颜湘在凌府住了多日,身体渐渐好转,如今已经可以外出了。 “你在此处候着,我去去就回。” 隔着人流,凌书瑜看见她正站在不远处的小摊前挑选物件,神情专注。 他嘴角含笑,心有期待,步伐也不由自主轻快起来。 小晴最先注意他——他穿着合身的公服,身姿挺拔,周边人潮汹涌,而他眼里只有一人。 凌书瑜走近问道:“可有心仪的?” 颜湘先是诧异,随后又拐了话头:“先生是要去办案吗?” “是,准备回大理寺一趟。” 她轻推一把,出言提醒道:“那快去吧,别误了正事。” 她这么快便要赶他走? 尽管内心酸涩,但凌书瑜还是依从地离开了,乘车继续前往大理寺。 “属下带人去寻尸体时,发现尸体并不在乱葬岗,而是被人葬在了离乱葬岗不远处的林子里。”凌风汇报道,“并且据小厮所言,原先死者手腕上并没有红绳,我猜应该是埋尸之人所留。” 同时,尸检结果表明:死者确是溺亡,且手掌处有轻微擦伤,而最古怪的一点是——她还怀有身孕。 据其他丫鬟陈述:事发当晚,秋霜彻夜未归,可因其并非首次如此,其余人便也未曾深究。然而,次日清晨众人却发现她早已溺死湖中,且他们皆声称当晚自己并未外出。 就当前而言,凌书瑜等人初步判定该案为自杀案,为究其缘由,他们计划明日再次前往卫府进行下一步调查。 日照西山,凌书瑜回到府邸,因今日所遇,他以为颜湘已搬回颜府,却没成想一进卧房便瞧见她撑在书案上睡得正香。 凌书瑜顿时哭笑不得,但依旧示意侍女莫要出声,以免吵醒她。 颜湘双眼紧闭,秀气的远山眉微微蹙起,似乎做了什么不尽人意的梦,可转瞬又舒展开来,满足地砸吧两下嘴。 渐渐地,她头往前倾倒,凌书瑜正欲伸手拖住她,谁知她一点头便醒了。 颜湘意识还未清醒,盯着他瞅了片晌才回神,随即倏地起身:“先生回来啦。” “为何不去榻上睡?” “我原本没打算睡的,可等着等着,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凌书瑜眼含笑意:“在等我?” “嗯,我想送先生一样礼物,感谢你这些天的照顾。”颜湘紧抿朱唇,目光如炬。 “什么礼物?” 她却卖起关子,如孩童般傲娇道:“你先闭上眼睛,不许偷看。” 凌书瑜闭起眼,唇角却忍不住上扬道:“好。” “小心脚下。” 他察觉自己正被人往前带,迈出几步后,手臂传来的力道又消失了,随后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好啦。”颜湘悦然道,“噔噔噔!” 她指着一盆土介绍道:“这里面是我精心挑选的花籽,先生先前说因公事繁忙而少了许多闲情雅致,但种花是修身养性的好法子。” 少女目如秋水,面若桃花,继续道:“我听说植物是有灵性的,你每日为它浇水、伴它生长,它便会回馈你。若你有不好同他人开口的烦恼,也可向它倾诉,它会替你保守秘密,这样今后你就不再孤单了。” 凌书瑜内心澎湃,他无法言说当下的心情,是欢喜、感激,又或是别的什么,只知道自己此刻很想抱住她,而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自幼年被恩师收养后,为了报恩,他便一直勤奋苦读,决心要完成恩师的夙愿。 这么多年,从没有人问过他是否孤单,而他自己也从未自问,或许是因为他早意识到未来的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颜湘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整得发懵,身体僵硬得如同器械一般,她感觉到凌书瑜此刻正匐在自己肩头,呼出的炙热气息快速侵入她的毛孔,带动她的心跳震如擂鼓。 侍女见状,识趣地退出卧房。 踌躇之后,颜湘缓缓抚摩他的背脊:“怎、怎么了?” 良久,凌书瑜才哑着声音回道:“没有。” 言罢,他松了手并退开一步距离:“抱歉,我失态了。” 颜湘却是担忧道:“是不是我说错话,让先生想到了伤心事?” “不,”凌书瑜温声回道,“礼物我很喜欢。” “那便好。”颜湘如释重负。 视线相撞,气氛骤然变得微妙,她无所适从地干咳一声,眼神飘忽道:“那个,我得走了,爹爹和姨娘还等我回去用膳呢。” 凌书瑜垂下眼睑,不久又重新抬起,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好,我送你。” “不用,车夫已经在外候着了。” 他仍坚持道:“我送你。” 见拗不过,颜湘便不再坚持:“那好。” 二人并排走着,皆默契地闭口不言,衣袍面料相互摩擦的声音替代了所有言语。 凌府果然太小,没多久他们便到了。 道别之后,颜湘踏上马车,在落日余晖的照拂下逐渐淡出他的视线。 回想起方才的情景,她不由得暗骂自己没出息:分明只是个简单的拥抱,可自己作为一个在新世纪活了二十几年的人竟然还会心跳加速,且对象还是自己的“老师”。 她只当是因为平日里太少与男人接触,才会给了自己心动的错觉。 第十五章 “大人,卫府又出事了。” 凌书瑜等人赶到时,卫府已然乱成一锅粥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不、不是我,”精神失常的刘管事边跑边大喊道,“是你自己,你自己要死的……” 此刻的他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全然没有了昨日的和善模样。 周围的丫鬟、小厮见状,全数不敢靠近,怀疑他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沾上了。 刘管事环视四周,不知在找什么人,下一秒却又毫无征兆地往湖边狂奔,作势要跃下去。 好在凌风及时飞身上前将人打晕,押回了大理寺,否则他性命不保。 “都散了。”卫老夫人咳道,原先熙攘的人群瞬间如同鸟兽般四下逃散,唯独雪影一瘸一拐走得极缓。 “此番多亏凌少卿来得及时,否则这场面,老身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老夫人客气,”凌书瑜说道,“晚辈正好有事想问,这刘管家先前可患有癔症?” “他是老身在娘家的侄儿,来卫府也将近十年了,可从未说起有何疾病。” “那他可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因卫老夫人年过花甲,平日不太管事,记性也不好,这问题便由侍女来答:“好像没什么异常……啊,他近日提过,有时会突然看不清东西,像是老花眼。” “可曾就医?” “看起来都是小毛病,因此未曾就医。” 此事一出,刘管家的卧房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许任何人接近,方便大理寺职员进行搜查。 “大人,搜出一样东西。” 凌书瑜接过那包药物,凑近闻了闻,随即命人收着,带回大理寺验清功效。 昨日那间院子里传来动静,似乎是有人起了争执,凌书瑜驻足细听。 “喂,是不是你偷了夫人赏我的镯子?” 寂静半晌后,那女声又道:“说话!” “我说你这阵子怎么不想逃了,合着是想偷东西啊?” “不是我。”雪影说道。 “昨夜只有你独自消失,除了你还能有谁?难不成是你那死去的好姐妹?”女声尖酸刻薄道。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里面的人似乎开始推搡起来。 “快说,是不是跟你那破红绳藏一起了?!” “哐当——” 有东西落了地。 “雪影姑娘。”紧张的气氛被打破,院内俩人皆是一顿,这才发现凌书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院门边。 那名险些被打的丫鬟仿佛看到了救星,跑到凌书瑜跟前跪道:“她要打我,请大人帮奴婢做主。” “烦请姑娘先行回避,本官有话要问她。” 那丫鬟不敢违抗,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大人有何事?” 凌书瑜直言:“昨夜你在哪?” “浣衣房。” “整夜都在浣衣房?” “大人连奴婢受罚也要管吗?”雪影反问,随即伸出手,因长时间搓洗衣物,她手指关节处已经有明显擦伤了。 凌书瑜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嘱咐下属暗中盯着,以防她有任何异举。 大理寺内,凌风找了大夫替刘管事诊脉,可大夫却诊不出结果,只认出了那包药物是堕胎药。 “会不会是因为他害死了秋霜,内心恐慌,才自己疯掉了?”凌风推测道。 “事情没那么简单,若人真是他杀的,想必早已离开卫府,如今只能说他与秋霜之死确实有点关联。” 熟虑深思之后,凌书瑜决定派人去请赵辰怀前来帮忙,寻常大夫诊不出来的,神医弟子兴许可以。 “事出紧急,未能提前招呼,还望赵医师见谅。” “不必客气,能帮上大人是我之幸。” 事实证明,赵辰怀也确实没让他失望,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了结果:“刘管事并非患有癔症,而是中了毒。” “此毒名为花幻,无色无味,可通过吸食进入人体,并迅速与人的血液相融,若是单诊脉象难以查出。” “此毒有十日潜伏期,因此中毒者不会立即身亡,而是逐渐出现冒冷汗、产生幻觉等症状,最终精神失常。若是药剂再大些,还会让人暴毙而亡。” “有何办法可以唤醒他?” “我可以先试着用针灸压制他体内的毒素,看他能否苏醒。”赵辰怀熟练地找准穴位,开始施针。 刘管事悠悠转醒,发觉自己身处陌生地点后,略微惶恐道:“凌少卿,这是何地?” “大理寺。” 闻此,他双腿瘫软跪地:“敢问大人,我犯了什么罪?” “昏迷前发生的事你不记得了?”凌书瑜回避道。 “昏迷前……”刘管事喃喃道,“我记得昨夜府内又闹鬼了,然后,便不记得了。” “你昨夜看到什么了?” “一个女鬼,在窗外游荡。” “仅此而已?” “是。”他眼神躲闪。 凌风将堕胎药递到他眼前,问道:“我们在你房内搜出了这个,你作何解释?” 刘管事瞳孔微张,当下不知如何解释,发间不断冒出虚汗。 “是给秋霜姑娘的吧?” “那、那是……” 凌风拿出刑具,凶狠地威胁道:“这里是大理寺,你最好如实招来,否则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说实话。” “我说!我说!”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刘管事语无伦次道:“是秋霜,那天晚上,她说、说怀了我的骨肉,我害怕她引来其他人,就把人赶走了……” “那晚我思来想去,还是睡不着,便早早出去买了堕胎药,回来才发现她死了,我发誓人真不是我杀的!” “那昨夜你又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秋霜……穿着白色衣裙,散着长发,找我索命来了……”刘管事讲着讲着,言语忽然又疯癫起来。 事后,大理寺的人经过探查,确认了毒是被下在了刘管事房内的那壶茶水里。 “大人,消息散出去了,”凌风担忧道,“但凶手会上当吗?” “会。”凌书瑜笃定。 从药物剂量来看,很显然投毒者是准备下死手,且他敢在此关头杀人,想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所以在确认刘管事死前,凶手定然不会轻易离开。 二次搜查完毕,凌书瑜等人先行离开,在暗处静待凶手自投罗网。 几个时辰流逝,除了送饭菜的小厮,再没有人靠近过院子,而就在众人以为将要竹篮打水一场空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干什么的?”守院的护卫拦住雪影问。 “官爷,我来给管事送浣洗好的衣物。” 护卫翻动她手上的衣物,确定没什么可疑物品,才放她进去。 “谁?”刘管事颤抖着声音问道。 “奴婢雪影,来给您送衣物。” “那你进来吧。” 雪影闻言推门,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照常向刘管事行礼,随后又端着衣物朝衣橱走去。 刘管事瞅她一瘸一拐的走姿,悬着的心又落了些许,遂同往常一般道:“放好了便赶紧出去吧。” 此时的雪影没吭声,刘管事也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故没太当回事。 谁知她却突然从袖中掏出匕首,作势要朝刘管事刺去,就在匕首即将刺中目标时,猛然出现的剑鞘将其一扫在地。 雪影回头,看到了原本躲在帘子后面的凌风,与此同时,房门被人倏地推开。 稍显迟钝的刘管事连忙躲去凌风身后,一手扯着他的衣袍,另一手指着雪影怒骂:“好啊,原来是你!” 面对护卫的包围,雪影并未展露出任何讶异或是恐惧的表情,她早猜到此行不会顺利。 “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我?”刘管事质问道,“难不成你还在记恨我当初把你抓回来?” 其实雪影来到卫府并不是自愿的。 她出身乡野,因为她爹想供年幼的弟弟读书,便把她卖了换钱。 起初是卖给了乡里年老的员外当侍妾,后来好不容易逃回来,又被她爹卖给了卫府当丫鬟。 这双腿,便是她在卫府试图逃走,而被刘管事命人打断的。 她原先觉得这几处地方都是地狱,可是她偏偏在这儿遇到了对自己最好的人,那人就是秋霜。 只有秋霜会在她被关押时给她送饭,用为数不多的月银给她抓药,送她寓意平安的手编红绳。 雪影曾劝秋霜随自己一同逃跑,但她们二人不同,秋霜舍不下家中病弱的娘亲和年幼的姊妹。 “呵,”雪影冷笑,“你做的坏事又何止这一件?” “你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清楚。”她环视四周,最后目光定在凌书瑜身上,“我原来还在怀疑你会不会是个好官,可现在看来,果然也是包庇罪人的贪官。” “大人乃朝廷命官,岂容你随意污蔑的?” 凌书瑜制止凌风,继而又对雪影说道:“我不知你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敌意,但空口无凭,我不会为自己辩解。只是事到如今,你若还选择隐瞒实情,才是真的包庇罪犯。” 雪影被他说动,于是将刀尖对准刘管事:“这个人,多次利用职务之便对秋霜行不轨之事,秋霜有了身孕之后,他又将她抛弃,为了保全自己,甚至还害死了秋霜!” “你胡说!”刘管事仍旧躲在凌风身后,慌张地大声嚷嚷。 谁知凌风却一把扯住他,将他撩倒在地,用剑指着他道:“闭嘴。” “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 受到侵害后,也许是害怕雪影会冲动,所以秋霜没告诉她。 每次雪影问她前一晚去了哪里,她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只是渐渐地,她情绪越发低落,有时总莫名红了眼眶,雪影追问,她也只说家里出了变故。 直到那晚,雪影悄悄跟在秋霜身后,目睹她进了刘管事的卧房,又亲耳听到她说自己似乎怀了身孕,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了秋霜的声誉,雪影没有将事情闹大,而是静静地在屋外守着,后来见秋霜突然跑出来,她便努力拖着残缺的腿脚追上去。 在路过湖边时,她匆匆瞥了一眼,隐约看到湖面泛着波澜,可没有细想便又继续往前找。 可是找了整夜,她都没能找到秋霜,直到天蒙蒙亮,才和众人一起发现她溺死在了湖中。 “所以是你尸体下葬了,红绳也是你系上的。”凌书瑜问道。 “没错。” “那你的同谋是谁?” 雪影的神情始终如一,让人琢磨不出任何情绪:“没有同谋,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人做的。” “普通市面上并没有花幻这种毒药,若你没有同谋,那么毒药从何而来?”凌书瑜接过下属所递的泥泞衣衫,“你又如何在短时间内换下白衫逃离现场?” “我不认识什么花幻,这药是我在一家锬朝人开的药铺里买的。”雪影仍不改词道,“至于另一个问题,当时现场混乱,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又有谁注意我何时出现呢?” “她都坦白了,大人快抓她!”刘管事此时还躺在地上,又哆哆嗦嗦道。 “抓我可以,但我要先亲眼看着你死!”雪影以迅疾之势将所藏的药粉挥洒向他。 顷刻间,空气中纷扬着白色粉末,凌书瑜等人皆迅速掩住口鼻,只刘管事一人反应不及,因此吸入大量毒药,暴毙而亡。 众人见状,立即将雪影包围得愈加严密,不让她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凌书瑜面色凝重,他料到雪影不会轻易放过刘管事,但没料到雪影还留了这么一手。 雪影面对这般情形,却是毫不畏惧,反而狂放大笑:“秋霜,我替你报仇了,你看到了吗?” “带走。” 护卫将要逮捕她时,雪影却出乎意料地冲上前,任由长剑刺穿自己的身体。 气力随着血液一同流失,她不支地躺倒在地,嘴里始终含糊地重复着同一句话,随后便断了气。 卫府其余人得知真相,皆瞠目结舌,未曾想到刘管事如此令人恶寒,都说他落得这番下场全是自己罪有应得。 而雪影此番行事虽然狠毒,却是为友复仇、除邪惩恶,故而众人对她有了极大的改观。 事后,凌书瑜将她与秋霜一同好好安葬,此案至此告一段落。 第十六章 玉书坊 “近日的传闻你可听说了?凌少卿的未婚妻,也就是那位颜家嫡女,竟然住进了赵大公子的私宅!这赵大公子可是出了名的好色,想必那颜小姐已然贞洁不保。” “还有这事?”其中一人惊讶道,“自己未婚妻跟死对头跑了,凌少卿能忍?” “谁知道呢!”另一个人又道,“而且前几天,他们似乎还为赵大公子身边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在香满楼起了冲突,我猜那可能就是……” 颜湘涉阶而下,正好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她还没作任何反应,反而是云兰先忍不住斥道:“你们在那胡说八道什么呢!” 八卦的人皆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咒骂:“哪儿来的小蹄子?” 云兰又欲还嘴,却被颜湘拦了下来:“莫要在他人地盘闹事。” “可是他们在诋毁你的名声!” “嘴长在别人身上,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何况你以为斥责了,他们就能闭嘴吗?”她宽慰道,“所以别为这种人动怒,不值当。” 坊内的伙计听到动静,姗姗来迟道:“颜小姐来了,这是发生何事了?” 那几个嘴碎的男人一听对方姓颜,脸色登时青一阵白一阵,随后飞快地逃离现场。 “方才那几人在传我家小姐的谣言,以后你们注意些,别让人在这里乱嚼舌根。”云兰正在气头上,语气不免冷了些。 伙计瞥一眼颜湘,随即答应下来。 马车咕噜噜驶到颜府,颜湘下马车时竟意外见到了相里璟:“表兄?你怎么来了?” “我代表刑部来与姑父谈事,顺道看看你。”相里璟解释,“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不用担心。”颜湘嫣然一笑,“那你忙正事吧,我先回房了。” 晚膳时,颜柏忽然开口道:“湘儿,我们打算让你回清州休养一段时日,如何?” 颜湘不解:“我都已经痊愈了,为何还要休养?而且还是去清州?” “京城近日多事端,你去清州可以清净些,况且你也很久没回清州了,去看看也好。” 她算是听明白了:“是因为最近的流言?” “既然你已经知晓,那爹也不瞒你,”颜柏厉色道,“如今流言四起,不止你被议论,我们整个颜府都要被戳脊梁骨,所以你先去避避风头,待流言平息之后再回来。” “爹,你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颜湘怫然作色道,“况且我又没错,若是离开,那在外人眼里不就成落荒而逃了吗?” 颜夫人适时打圆场道:“你别激动,我想老爷只是担心流言会影响你的心情,所以你就当外出游玩,过阵子再回京。” 颜湘克制住脾气,思忖许久才妥协道:“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马车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就走。” 她颔首,没再争辩什么。 此次清州之行,小晴提出她想留在京城,就不随颜湘她们去了。 “小姐,那小晴连陪你出趟远门都不愿,我看她根本就不是真心追随你,只是贪图府里的富贵安逸罢了。”云兰仗义执言道。 “她想走想留都是她的自由,再说我有你在身边不就够了?还是说其实你也想留在府里?” 她明白颜湘是在说笑,但依旧道:“才不是,我只想守着小姐,你去哪,我就去哪。” “好,”颜湘两眼弯弯道,“我知道你对我最好。” 云兰欢悦地挽住她手臂,又道:“对了小姐,我们不用去和凌少卿当面道别吗?” “先生事务繁忙,就别去打扰他了,再说可能没几日我们就回来了。” “也是。” 碧海澄空,山清水秀,春欲往而迎夏至,丹欲隐而近翠盈。 在这绿意渐深的时节,颜湘等人踏上了前往清州的路途,才过半程,忽然有两个人策马追赶他们。 颜湘莫名觉得他们面熟,便问:“你们是先生的人?” 其中一人肯定道:“大人得知小姐前去清州,特意叫我们前来护送。” “那继续赶路吧。” 耗时两天一夜,他们终于抵达清州相里府,而府外的人早已等候多时了。 “小妹!” 颜湘才下马车,还没等看清来人,对方便立即冲过来抱她。 “终于到了,大家等你许久了。” 颜湘吓得不知双手该往何处放,但所幸对方很快便松开了,她暗暗猜测,此人应当是自己的二表兄相里钰。 随后,府里又走出来一对夫妇,他们身着绫罗绸缎制成的衣裳,头戴清雅贵重的首饰,让人一看便晓得身份不凡。 颜湘率先行礼道:“舅父,舅母。” 原以为一家之主的相里钦会和颜柏一样的古板严肃,没成想却是带着一脸的温和笑意:“许久未见,湘儿都长这么大了,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舅父过奖了。” 相里钰插话道:“爹,小妹赶了那么久的路肯定累了,赶紧让她进去休息吧。” 相里夫人附和,随后又关心道:“这两日没好好吃饭吧?我们特意吩咐后厨做了许多你幼时爱吃的菜。” 没承想相里家如此热情,颜湘不免错愕,还未理清思绪,人便已经走进相里府了。 相里家虽是商贾之家,府邸却装修得极其风雅,青翠修竹、清水芙蓉,活像一副山水画。 “没想到相里府的景致如此文雅。”她赞叹。 尽管话语声很轻,可依旧被相里钰听了去,他疑惑了瞬,随即解释道:“不过是祖上为了附庸风雅,找人修建的而已。” 四人入座,丫鬟将佳肴逐道端上来,飘香四溢,色泽鲜美,勾得颜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我看璟来信说你前些日子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回舅母,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相里夫人温柔道,“虽然你自小便去了京城,但相里府仍是你的家,所以此番回来不必拘谨,倘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舅父舅母和二哥。” 颜湘回以笑颜:“我晓得了。” “大哥说你定亲了,我们都还不知道,对方是哪家的公子?”相里钰忽然问道。 虽然莫名,但颜湘犹然老实回答:“是大理寺少卿凌书瑜。” “爹,你听说过这人吗?”相里钰对从政毫无兴趣,故而也不认识朝廷的人。 “略有耳闻,据说他是前几年中鹿关那场大火里的唯一幸存者,深受天子器重。” “原来是他?” 颜湘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大火? “对方可是你心仪之人?”相里夫人转了话道。 颜湘被问住,一时不知如何做答。 说是吧,此时的她并不认为自己与凌书瑜间有男女之情;说不是吧,倒显得自己是被逼着定亲的。 “我不知道。” 众人不解:“那这桩婚事是如何定的?” “我爹本想让我入宫选秀,后来因为某些原因,陛下便给我和凌少卿赐婚了。”颜湘简明扼要道。 “我们相里氏就这么一位千金,颜柏竟还想将人送进深宫里?”相里钦言语不善道。 场面瞬间寂静,还是相里夫人缓和气氛道:“赐婚也挺好,待湘儿以后成了亲,不仅没那么多束缚,还能衣食无忧,如今她喜乐安康,过往的事情就莫要提了。” “听夫人的。”相里钦又恢复成那副和善的模样。 一顿饭下来,吃得还算愉快。 “卧房里头除了卧具,其余布置都没变,只不过都旧了,你若有想添置换新的就尽管提。”相里夫人牵着颜湘,缓步朝卧房走去。 卧房是从前颜湘和母亲住过的那间,尽管他们已经离开许久,房内却一尘不染,一看便知是时常有人清扫。 待相里夫人走后,云兰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这相里家对小姐可真好,看来清州算是来对了。” 颜湘轻轻拂过每件器具,从由降香黄檀制成的圆桌,到妆奁上精心定制的首饰,再到书架上陈列整齐的画卷。 一件一件,都是母亲留下的。 “是挺好的。” 到此刻,颜湘仍然有种不真实感,像在做梦一般,只是不知这“梦”能持续多长时间。 翌日清晨,天将破晓,颜湘特意去给相里夫妇二人请安,然相里夫人却起得比她还早。 “你昨日劳累,怎么不多睡会儿?可是床榻睡得不舒服?”相里夫人放下浇花水壶,净手后便牵住她,一同入座石凳。 颜湘否认:“我只是想来给舅母请安。” “自家人不必在乎这些礼数。”相里夫人说道,“儿时的事你或许已经忘了,但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重新适应这里的生活。” “好。” 她目光深沉,就好似想透过颜湘看到别人一般:“过往的事,舅母本不欲多提,但思来想去还是想嘱咐一句:你要记住,你是相里氏唯一的千金,任何让你不悦的事,舅父舅母必定想法子替你摆平,所以不要走你娘的老路。” 颜湘这才意识到,“相里氏唯一的千金”这句话不单是指她,也是指过去的母亲。 “湘儿谨记。” 她回房时,正碰上仆从在给卧房添置新物事,便听指挥的嬷嬷说道:“里头的东西千万别扔,清扫干净后放回原位,这可都是小姐幼时最喜欢的玩意。” “辛苦各位了。” 刘嬷嬷闻言回头:“小姐客气了,算不上辛苦。” 颜湘认得她,她是相里夫人身边资历最深、也是最亲近的嬷嬷。 “这是什么?”颜湘拦住丫鬟,拿起箱子最上面的福袋,好奇地反复观察。 这福袋样式老旧,下角还有好些个不起眼的小洞,像是曾绣有什么图案,但又被人给挑了去。 将福袋打开,她发现里面还有张符纸,可如此劣质的做工,完全不像母亲的东西。 “以前姜州闹过灾荒,许多灾民便逃到了清州,瑛夫人知晓后便去帮忙赈灾。小姐那时年纪还小,也闹着要出门,瑛夫人就只好将你带在身边。” “有次随行的嬷嬷不慎将你弄丢,是瑛夫人曾救济过的一个孩子帮忙把人送了回来,而这个平安符也是他为了报答夫人所送的。” 颜湘顿悟道:“那这个就先收在房里吧。” 从刘嬷嬷口中,她还得知了父母亲的一些过往。 颜湘母亲名叫相里瑛,是清州有名的才女,再加上样貌秀美,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可她却偏偏看上了出身乡里、且当时还只是通判的颜柏,不惜家人反对选择下嫁。 早前相里瑛眼中是有点傲气的,但自从与颜柏成亲以后,那份傲气便被收敛了,尤其有了颜湘之后,更是变得柔和不少。 中间许多年,相里氏族人都瞧不上颜柏,直到他升迁去京城做了京兆尹,大伙才对他有了些许改观。 几年光阴像溪水般流逝,再后来便传来了颜柏纳妾的消息,相里钦想冲去京城找他问个明白,但被父亲强行拦住了。 那时相里瑛还送来了信件,她在信里说自己和女儿衣食无忧,还提到颜柏纳妾是自己支持的,让家里人切莫冲动。 依照以前的相里瑛,是绝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因此家里人便没有怀疑这份说辞,可最后却得知她病逝了。 如今的相里钦大概能明白自家妹妹的心思,不和离或许是因为她想完成老祖宗的遗愿。 相里氏祖祖辈辈都从商,但在讲究“士农工商”的官僚时代,若没有个能庇护族人的官,氏族只会逐渐走向没落。 而相里瑛的婚姻无疑是给相里氏带来了希望,在颜家的助力下,相里氏的发展又有了新起色,相里璟也顺利成为氏族首个进入官场的子孙。 “虽然老爷和夫人不提,但我知道他们心里始终无法越过这道坎,尤其是老爷,有时还会盯着瑛小姐的信件出神,想来心里很懊悔当初没去京城接她。” 难怪相里家对颜湘如此宠爱,一是因为她是相里瑛的女儿,二是因为心中的懊悔。 自此,颜湘便不再纠结,心安理得接受了相里家的好意。 “小姐,你的信。” 原本还在疑惑,一看笔迹,她又瞬间了然,想来是凌书瑜已经看到自己留的信了。 阿湘: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闻卿已达清州,可欢喜否?京中万事安妥,谣言已消,颜府安宁,望卿切莫忧虑。天朗气清,吾偷闲片刻,照料窗植,忽忆未知其名,故此请教。 是夜,星辰璀璨,犹若悬河,甚是美哉。然相隔天南,未能与卿共赏之,唯愿星河长流,予卿聊表相思。 凌书瑜亲笔 第十七章 分明已至初夏,今日的天却始终阴沉,将原本艳丽的京城都染了层墨色,且这墨色无孔不入,悄然浸入行人眸子里,显得愈发冰冷无情。 凌风立于行刑台上,腰间佩剑,手押恶贼,面无表情地注视远处。 得令之后,他使力将恶贼往地上一按,责令道:“跪下,说,犯了什么事?” 男人持续哆嗦着,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可碍于凌风的压制,他只得瓮声瓮气道:“受人钱财,散播谣言……” “既然知罪,此刻就当着众乡亲的面澄清忏悔。” “我、我知罪……” 凌风抽出长剑,作势要将他的头颅割下来,厉声道:“大点声。” 男人吓得即时紧闭双眼大喊:“我知罪!我不该受人指使、散播谣言!不该毁人声誉!” “受了谁的指使?” 他迟疑了一瞬,其后仍旧坦白道:“赵、赵大公子。” “他为何要你散播谣言?” “赵大公子说,他想看到凌少卿和颜小姐生出嫌隙,从而破坏二人的感情,报复凌少卿。” 见男人尽数坦白,凌风也收起佩剑,高声宣布道:“各位都听清楚了,颜小姐与赵大公子之间并无任何瓜葛,从今往后,若谁再敢谣传,必定严惩!” 远处的凌书瑜收回视线,转身瞥见一个人从附近的药铺里走出来,他背影清瘦,独自走在繁华大街,与周边热闹格格不入。 凌书瑜快步追上去,唤道:“赵医师。” 对方扭头,表情略显诧异:“凌少卿?这么巧。” “赵医师是要去哪?” “回府,凌少卿呢?” 凌书瑜朝前比划,示意与他同行:“顺路。” 在卫府初识时,二人隔了有段距离,以至于凌书瑜才发现,原来他身上还有股清淡的药香味。 “这药是?” 赵辰怀举起手中的药包,风轻云淡道:“哦,一些调理身体的药物。” “赵医师是否身体欠佳?在卫府初见时,我就察觉你气息不稳,似乎有病在身。” 他解释道:“我体质特殊,较容易染上风寒。” “赵医师师从玄雀神医,你这身体难道连神医也束手无策?” “多年顽疾了,师傅说只能慢慢调理。” 凌书瑜了然,又问:“上次见医师验毒,我便好奇,神医平日除了传授医术,还会教授弟子毒理?” “其实许多毒草都有益处,我们救人时,若遇上寻常药方无法根治的顽疾,便会选用烈性草药,也就是以毒攻毒。” “那花幻这毒,医师也有所接触?” 赵辰怀却是道:“其实并未接触过,只是恰好翻阅典籍时瞧见,便记住了。” “原来如此。”凌书瑜没再多问,临别前才又道,“卫府的案件,还要感谢赵医师出手相助,倘若你日后有何需求,在下定尽力满足。” “凌少卿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月色如歌,化作丝丝柔情沁入心扉,抚慰每个晚归之人心底的不安。 凌书瑜回到卧房,此时房内焕然一新,原本成堆的废弃纸张都已被清扫干净,书案上只留有文房四宝。 他打开木匣,里面整齐叠着颜湘先前所寄的书信,看起来仍像崭新的,只不过折痕处变得更深了。 不论再看几次,嘴角总会禁不住上扬,他似乎能透过书信瞧见她鲜活灵动的神态,听见她婉转动人的语调。 直至嘴角微僵,他才意犹未尽地叠好书信,在期待下一封来信的同时,又暗恨时光怎过得如此之慢。 他又往窗台走,检查盆栽是否有了新动静,却丁点绿意都未曾看见,便暗自怀疑是否自己一不谨慎将它淹死了,亦或是窗台阻挡了阳光,才惹得它不愿现身。 或许明天得找管事问问。他如是想着。 日子悄无声息地流逝,盼了几天,他终于收到了颜湘的回信。 阿瑜: 得书之喜,旷若复面。 前闻君过往,百感交集,遂唤君阿瑜,愿君思之,仅念欢愉。晓京中安宁,分外欢欣,现居清州,得亲人爱惜,君无需忧虑。另,植乃五色海棠,含步步高升之意,愿君平步青云,得偿所愿。 希自珍卫,至所盼祷。 阿湘亲笔 凌书瑜还未读全内容,却听凌风来传消息说大理寺卿有要事相商,便立即动身去了大理寺:“大人有何事交代?” “说了多少次,在我面前不整这些虚礼。”尹弋摆摆手,随后道,“突然传你前来是因为有了新案子。” 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想必这案件非同小可。 “大人请说。” “兵部尚书林润知于府中身亡,由于此案件涉及朝廷重臣,陛下下令由京畿卫协助大理寺彻查此案,我思来想去,觉得交由你查最为稳妥。” “下官这就前往林尚书府。” 林润知是朝廷重臣,又是一家之主,莫名其妙死于家中,立时引得林府人心惶惶。 据府内管事所述:林润知昨日独自在书房待了整夜,一直到晨起时刻也未出。管事在外询问,也未曾得到丝毫回应,林夫人便差人将门撞开。然而撞开之后,众人却见到了这样一副场景——林润知靠坐在书案后面,右手握着剑柄,而利剑就插在自己的腰间。 鲜血顺着躯体缓缓往下流,随后滴落在地。 滴答……滴答…… 大理寺勘查现场,并未发现打斗的痕迹。 初步判定为自杀,但原因呢? “林尚书生前情绪如何?” “老爷先前从未显露出任何寻短见的想法,谁知如今却……”管事回忆起过往,叹了叹气。 “那他近日可有什么烦心事?” 林夫人方才哭了许久,此时已逐渐稳住情绪,接话道:“老爷遇事从不向人倾诉,尤其是关乎朝政的,只是他近日格外忙碌,总把自己关在书房,还不许任何人打搅。” 凌书瑜沉思,显然这话并不足以作为林润知“自杀”的理由。 书案左侧整齐地叠着书籍,中间则沾了些许墨迹,笔尖上的墨汁也尚未清洗干净,说明林润知在出事前曾有写字,可书案上却并没有用过的纸张。 他绕到书案后方,发现椅背顶部有道划痕,那痕迹很轻,极易被人忽略。 凌书瑜蓦地想起林润知的死状——利剑刺穿他的腰腹,且从侧面看,剑尖这端下方有椅背支着,故比剑柄那端要高,这也是椅背顶部会留下划痕的原因。 由此来看,林润知死前应当是立着的,随即因体力不支而向后倒,这才使尸体呈现出坐的姿态。 然而新的疑点又出现了,从座椅与书案的距离来看,他只需要坐着就能完成自杀全过程,完全没必要特意站起来。 此案疑点重重,凌书瑜怀疑这很可能不是一桩简单的自杀案件,随后他又仔细检查了房门内锁。 说是锁,其实只是块被钉在门上的木板,屋内的人通过转动木板,同时卡住两扇门,从而达到上锁的目的。 此时的木锁已裂成两半,凌书瑜其附近找到了一根被打结成圈的白色细线,且线圈的长度恰巧能绕木锁一圈。 他瞬间了然。 离去之前,他向管事求证,确认林润知身上的那把剑并非他自己的。 大理寺内,凌书瑜正在审阅仵作写好的尸检记录,面色凝重,随后吩咐:“你去将林府将所有人都盘问清楚,再将里里外外都搜一遍。” 凌风疑惑:“大人怀疑林尚书不是自杀?” “自杀只是凶手营造的假象。”凌书瑜有理有据道,“且不说林尚书无自杀动机,单从这份笔录就可确定是他杀。” 林润知左手指尖有厚茧,是常年书写所致,说明他是个左撇子,可死时却是右手握住剑柄。 “万一他是双手握剑,只不过左手先松掉了呢?” “对惯用左手的人来说,左手握剑右手握鞘是潜意识的,并且左手使出的力会比右手更大,握得自然也更紧。” 凌书瑜抽剑演示,并将右手覆于左手之上: “待到气力耗尽,他也只会先松右手。” “你再看这里。”他指着笔录上的某处,“剑在刺穿林尚书腰腹时,剑柄与剑尖处在同一高度。” 可矛盾的是,剑身的长度与林润知的手臂相当,他若自杀就必然要将剑倾斜。 凌风顿悟,随后又不解道:“可凶手是如何将门反锁的呢?” “答案就在这儿。” 他细看,才发现手帕上有团白线: “这是?” “原本我还只是怀疑,但当我在案发现场发现这条细线时,我便确信这是一起谋杀案。”凌书瑜缓缓道来。 “凶手将一端系于木锁上,另一端拿在手中,随后将门关上。接下来,他只需向下拉动细线,就可以达到落锁的目的。” “原来如此,这凶手当真是狡猾,差点将所有人都蒙蔽过去了!”凌风愤然道,“房内贵重物品都在,想来凶手不是图财,那便可能是仇人作案。” “并且凶手能够悄无声息地杀人,要么有内应,要么便是杀手。” 具体是何种可能,他们还得等京畿兵搜查林府后再下定论。 “之前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凌书瑜问的是蛇形印记。 先前在赵昀冰私宅,他与人交手时划破了对方衣袖,尽管那人掩藏极快,但他确信,那印记与中鹿关死士的印记一样。 “早年间,有个杀手组织也有蛇形印记,但该组织很早便销声匿迹了,其余的还没查到。” “你立即去信询问江世子,他素来消息灵通,或许会对这组织有所耳闻,” 夜深人静之时,明月悄然隐匿于云层当中,似乎想给惯常活在暗处的腌臜物,腾出些喘息的余地,让世间不至于如此无趣。 “门主,这是林润知死前写的奏章,看来他手中确实有当年的证据,不过我听说大理寺也没搜出线索,想来证据可能已经不在林府了。”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说道。 那个被称为门主的男人垂头,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叫人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眸子隐隐泛着寒光。 “这也是好事。”他慢悠悠道,“接下来你不用盯着大理寺了,只需继续潜着,等锬朝那边送来消息,我们便可着手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