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飞雁》 1、第一章 马车停在居云楼的彩楼欢门前,门口迎客的小厮忙迎上去。 孟取善随两个闺中好友一同下车,身后跟着侍女,一行七八人。 “几位小娘子可是要用饭,快请快请!”一个小厮扬起讨喜的笑脸,为她们引路。 另有一个小厮跑过来,引着马夫将马车停到旁边的杈子后。 居云楼是何家桥这边最有名气的酒楼之一,哪怕此时已经过了吃饭的点,楼中仍然有许多食客酒客在座。 还在门口就能听到大厅与阁子里的吵嚷喧嚣,酒气与食物的香气直往外飘。 酒楼的小厮有眼力,一看就知道这几位年轻小娘子大约是官宦家的女眷,直接将她们往楼上单独的小阁里请。 还特地寻了个环境好的僻静位置,殷勤请了人进去坐了,又要为三位坐下的小娘子倒茶。 “小哥不忙,我们来就好。”几个侍女接了他的活,为自家小娘子倒茶送水。 小厮便笑着去唤来茶酒博士,询问几位娇客想吃些什么。 “坐马车摇晃了这么久,我现下是没有什么胃口。”坐在桌边的一位粉衫小娘子说。 她看起来十五六岁年纪,长得纤瘦苗条。 “那便让他们上些点心茶汤吧,也过了饭时了,我们一边说话,随意用些。” 看起来最年长的一位小娘子穿着绿衫,相貌不甚出色,倒是气质沉稳。 她说完又问剩下一位小娘子:“二娘,你可有想吃的?” 孟取善是三人中脸色最好的一个,她穿着嫩色的黄衫,长相俏丽,脸色红润。 她的年纪比穿粉衫的王七娘大一岁,又比穿绿衫的宋三娘略小一岁。 两位好友都没胃口,孟取善倒是很有胃口。 今日一早,她就应宋三娘和王七娘的邀,陪她们去了城外的寺里祈福,来回一路折腾这么久,早就饿了。 “我听说居云楼新出了一道炙鸽子味道不错,再来一道煎蜜肉……”孟取善一连点了好几道菜。 宋三娘掩嘴笑起来:“你瞧她,点了这么多,是真的饿了。” 三人说了一会儿闲话,点的各色点心茶饮饭食就陆续端上来了。 刚才说自己不饿的王七娘见孟取善吃得香,也忍不住拿起筷子来挟:“真这么好吃么,我也尝尝。” 孟取善一双圆圆的眼睛笑成半月,故意打她的手:“不是说不吃,又来抢我的。” 宋三娘看她们两人斗嘴忍不住笑,只是笑了片刻,又叹气,有些伤感:“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如未嫁时这样,时常找你们出来玩了。” 今日一行,便是为着宋三娘,她已经定下婚期,不久就要出嫁。 既要出嫁,接下来的日子便要待在家中准备,再不能像这样三不五时与闺中好友们相约出来玩了。 她近日因为要成婚之事,时常闷闷不乐,王七娘便劝她: “三娘,你还好,家中为你选的夫婿是你表舅家的哥哥,沾亲带故的,嫁过去至少不会让你受委屈。不像我,我爹娘还在为我的亲事烦恼呢,还有二娘,她那个未婚夫……” 说到这,王七娘自觉失语,讪讪停下来。 宋三娘也尴尬小心地看了一眼孟取善。 孟取善正嚼着一块甜津津的煎肉,忽然听见她们停下话头,都看着自己,筷子一停也笑了。 “那有什么,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宋三娘脸上带着对她的担忧,低声问她:“你未婚夫那事,你家中是如何说的?” 孟取善说:“祖母说,我是定要嫁给崔衡的,孟崔两家的婚约,是当初崔公还在世时与我祖父一同定下,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毁约。” “什么,这还叫小事!”王七娘愤愤,“他崔衡在外头对一个孤女大献殷勤,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把你置于何地啊?说不定你还没进门,他就要先抬个妾室,哪有这样的!” 王七娘听说这事时就气得饭都少吃了两口,见孟取善还这幅憨模样,更是为她生气,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哎呀二娘,你就应该闹的,让你爹爹祖父找去崔家,教训崔衡,让他发誓再也不与那个孤女往来……” 这边小阁里三个人说着,忽然听到隔壁一声冷笑。 “真是不知羞耻!” 这怒气冲冲的男人声音,让孟取善三人停下说话。 听得这声音耳熟,孟取善心道这真是太不巧了,怎么这么像是她那未婚夫崔衡的声音。 酒楼这些小阁只是用木窗格和推门相隔开,并不如何隔音,也是不巧,今日坐在三人旁边小阁中喝酒的,就是以崔衡为首的一群郎君。 崔衡近日来,本就因为婚事烦闷,邀了一群狐朋狗友借酒浇愁,如今又听孟取善在背后这样与人议论,如何能忍,当下酒杯一丢,起身就出门往隔壁去。 小阁里几个郎君怕他闹事,又有想看热闹的,拉拉扯扯都跟了上去。 一群人闹哄哄簇拥着崔衡,崔衡借着酒意,砰地推开隔壁的阁门,不客气地喝道:“孟二娘你出来!” 崔衡本是个长得格外俊俏的郎君,在梁京这些未婚郎君中,长相家世都数一数二的出色。 可他因醉酒涨红着脖颈头脸,又带着怒容,那张如玉的脸都蒙上浑浊酒气,大大失了颜色。 “你干什么呢你!”刚才被他打断的王七娘面色涨红,气得跳起来。 孟取善忙站起来把她拉到身后,看向门口站着的崔衡,又扫一眼他身后跟着来看热闹,兴致勃勃的少年们。 “你有什么事?” “你还敢问什么事?”崔衡冷笑,“你们在背后说我什么都被我听到了,也不觉得羞愧吗!” 看他一脸愤慨的样子,孟取善奇怪:“你偷听我们女儿家的谈话也不觉得羞愧,我们又有什么好羞愧的?” “你们几个未婚女子,聚在这里谈论男人,好不知羞耻!” 崔衡这话一出,王七娘被臊到差点哭出来。 孟取善也生气了,看着崔衡道:“你带着这些人跑来堵在我们门口,更是不知羞耻。” 宋三娘也搂住眼圈泛红的王七娘,声讨道:“难道不是崔郎君你先辜负二娘吗?你们分明从小就有婚约,却背着她在外面和人纠缠不清!难道还不让人说吗?” 崔衡身后看热闹的一群郎君自然是站在好友这边,这时便有人插话说:“孟二娘还没嫁给我们衡郎君就先摆上娘子的架子了,想不到这么恨嫁。” “对啊,想管我们崔衡,也得等孟二娘嫁到崔家再说吧。”两个郎君和崔衡勾肩搭背地调笑。 他们嘻嘻哈哈,崔衡更是醉醺醺放下话来:“孟二娘,你听着,我是不会娶你的,你别想进我们崔家门……” 这番动静已经引起不少注意,附近几个阁子都有人开门探头探脑地望过来。 吃了几杯酒的一伙郎君堵在小阁门口,还没意识到身后有人靠近,直到一股大力袭来,一只脚从背后把还在说话的崔衡踢倒在地。 原本站在门口的崔衡直接往前扑进小阁里,撞上桌案,一头扎进没吃完的炙鸽子盘,还带碎了一片杯盏。 连先前与他勾肩搭背的两人都哎哟一声,扑通跪地。 几个年轻气盛的郎君气冲冲往后一瞧,瞧清楚来人模样,顿时噤声,脸上的愤怒都成了心虚畏惧,不自觉往后退避,为他让出位置。 “喝了几两酒,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来人放下衣摆,抬脚走进屋里。 崔衡摔这一下,酒醒了一半,爬起来看到他,脑袋上油也顾不得擦,脸色一白,讷讷唤道:“四叔……” 崔衡是崔家这一代的长孙,父母只得他一个儿子,从小就备受长辈宠爱,性子颇有些无法无天。他谁都不怕,就怕家中四叔。 崔家祖上是武官发家,祖父曾功至国公,到崔衡父亲这一辈,都走的文官路子,不温不火,只有崔四继承了祖上荣光,十六岁上战场,先后任途州沂州刺史,战功赫赫,前不久才从边关回来,深受天子信任。 如今崔家的显赫,大半要归功于崔竞。 崔衡从小就崇拜四叔,也没少因为调皮被他教训,看到他比看到亲爹还害怕。 不说崔衡,就是围在他身边这些年轻人,又有谁没听过崔竞威名,此时一个个都成了鹌鹑,老实地站在一边。 孟取善拦在两个好友身前,好奇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崔家四叔。 她也听家中祖父和父亲说过,崔家最有出息的就是崔四叔。 孟取善还以为崔四叔是个骁勇善战的武将,定然长得剽悍雄壮,一脸络腮胡子,没曾想,这位崔四叔虽然身量高挑精壮,却有张俊朗非凡的脸,一身野气的俊俏,长得与侄儿崔衡有些像……不,应当说,崔衡和他四叔长得像。 不过,崔衡的俊朗还带着几分稚嫩,崔四叔却是个成熟的男子,崔衡和他一比,就像是屋里的家猫和山里的豹子。 崔竞沉着脸教训侄子,在场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孟取善在盯着他看。 训完侄子,崔竞看向阁子里受惊的几个小娘子,对上一双圆溜溜的黑亮眼睛。 “二娘?许多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我是你崔家四叔。”崔竞看向孟取善,一改方才教训侄子的冷脸,露出温和的笑来。 孟取善感觉站在背后的两个好友在激动地拉扯她的衣服,也不知道她们的意思,低头行了个晚辈礼:“崔四叔万福。” 2、第二章 “今日都是我家这小子不对,让侄女儿受惊了,等回去定然让他登门谢罪。” 崔竞扫一眼阁子里打碎的杯盏,招来酒楼小厮:“给几位小娘子换一间清静的阁子,点心饭食原样上一遍,再添几道时令瓜果,都记在我账上。” 孟取善忙说:“四叔,不必了!” 崔竞笑笑:“不用和四叔客气,你们几个小女孩继续玩吧,我将这小子带走了。” 他虽然看着脸上带笑,却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雷厉风行安排好,很快把崔衡和一群垂头丧气的小郎君带走。 换了个阁子,面前摆了流水般的糕点菜品,几个小娘子激动得脸都红了。 方才大气不敢出的王七娘拽着孟取善的袖子:“二娘,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崔衡他四叔呢!他长得可真高,拎着崔衡像拎一只小鸡崽子!” “是呀,不愧是在外打仗的武将,他一出声,我都不敢抬头了,幸好他教训的是崔衡不是我们,不然我都要吓死了!”宋三娘也抚着胸口心有余悸说。 孟取善被她们两个逗笑:“崔四叔哪里就那么可怕了,人和善爱笑的,还给我们点了这么多吃的呢。” “你就看得到吃的,真是馋嘴猫儿!”宋三娘捏了捏孟取善软绵绵的脸。 “哈哈哈你们刚才看到崔衡那样子了吗,被他四叔踹了一脚,真是活该!怎么不多踹他几脚!” 王七娘拍掌庆幸:“这下好了,至少崔家还有长辈能管管崔衡,这样二娘你嫁到崔家也不至于被他欺负没处说理了。” 宋三娘反驳:“也不是这么说,到底是叔叔,也不好一直管侄儿屋里的事。” 见孟取善又拿了个果子开始吃了,只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她们说话,宋三娘好笑:“你倒像是在听别人的事似的,一点也不着急。” 孟取善给她们一人分了一个果子:“事情都没发生,急什么呢,以后如何,哪是现在就能说准的,不如先吃饱喝好。” . 崔竞将一群喝醉闹事的少年训老实了,全部打发走,又回到酒楼里,进了自己先前喝酒的小阁。 他的好友孟大郎还在等着他,见他回来,便问道:“事情都处理好了?你那侄子惹什么事了,我听着好像是和小娘子吵架?” “小孩子斗嘴罢了。”崔竞坐下,端起方才的酒杯喝尽杯中酒。 孟大郎又为他斟上一杯,笑说:“你看他还是小孩子,他可是都要成亲了,你这个叔叔还没个着落呢。无争,你也这个年纪了,先前边关战事频繁无心成家,如今调回梁京,总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吧?” 崔竞倚着凭几,一条腿搭在榻上,不见方才在一群小辈面前的严肃端正,疏懒笑道:“几年不见,没想到孟适山干起说媒行当了。” 他又抿了一口酒,忽然皱眉,低低吸了口气。 “我还不是看你孤家寡人太可怜,我如今是有妻有子万事足……”孟大郎看他皱眉,反应过来,“你是因伤退下来的,伤养了这么久还没好?” 崔竞不答,把杯中剩下那口酒也闷了,摆摆手表示不说这些。 孟大郎又问:“调回京中也好,养养身体,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是去兵部还是?” 崔竞只说:“看宫中旨意吧。” 孟大郎:“你心里肯定有数,瞧你这么谨慎,多少年兄弟了也不透露点口风。” 崔竞为他倒酒:“你今日是请我喝酒还是来打探消息的?” 孟大郎:“罢罢不说了,喝酒喝酒!” . 到底被崔衡一行扰了兴致,孟取善和两个闺中好友没聊多久,就各自归家。 孟取善家住乾门大街,门口有两座石狮子的,便是孟尚书府。 孟取善的祖父官至户部尚书,她父亲是孟家长子,如今四十的年纪了,仍是个六品的国子监司业。 二叔就更没出息了,托祖父的面子,谋了个太常寺丞。唯有三叔好些,外放做个知州。 孟家不曾分家,一大家子都住在一起,孟取善带着侍女往东跨院去,才进门就有个侍女迎上来说: “二娘可回来了,方才大娘突然归家来,看着像是哭过一般,正在屋里等着二娘呢。” 孟取善惊讶,提着裙子匆匆穿过庭院。 她大姐姐孟惜和比她大三岁,是同母的亲姐姐,与她从小感情就好,两年前嫁给了林相家的独孙林渊。 既然嫁了人,隔着半座城,她那边事又多,除了年节,就甚少回家,这突然之间回来,必然是出了事。 “大姐!”孟取善匆匆进了自己的小院,见到窗前坐着一人,不正是她数月没见的大姐吗。 这一照面,孟取善就吃了一惊。只因为向来在意外貌体面,有什么事都往心里咽的姐姐,竟然双眼红肿,人憔悴了不少。 “大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在林家受了什么委屈?”孟取善走过去,被姐姐抓住了手。 姐姐用一种奇怪的激动目光看着她,唤她的小名:“圆圆。” 才唤一声,眼泪就从她的眼睛里滚落。 孟取善不知发生了什么,顺势坐下,任由姐姐抱着她痛哭起来,只得扶着姐姐的肩安慰。 “当心久哭伤身,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好不好?” 孟取善口中安慰姐姐,心里却猜测起来。 家中没发生什么,姐姐这模样,恐怕是在林家受了委屈。 姐夫林渊是至兴六年的探花郎,京中有名的才子,既有诗才,书画也是一绝,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监察御史,当初姐姐嫁过去,京中多少女儿艳羡。 这两年来,逢年过节姐姐归家,都只说自己过得好,但孟取善也听过些闲言碎语,说姐姐嫁到林家两年,也不曾有一男半女的,因此很是受了她婆母的嫌弃。 莫不是又因为子息的事,被她婆母说教了?还是与姐夫吵架了? 孟取善正猜测,忽听姐姐哽咽着说:“圆圆,我要与林渊和离。” 孟取善这下是真的惊了,她知道姐姐对姐夫还是有几分情意的,每次说起姐夫都一脸的笑,从没说过他一句不好。 如今京中官员权贵,哪个家中没有侍妾,但姐夫娶妻两年,也只有姐姐一个,便是为了这个,往常婆母说难听话,姐姐也都忍了。 “大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惜和听妹妹询问,却没办法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神异告诉她,只因为她自己如今也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分明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在林家的产房中,熬了一夜都没能生下孩子。 那是她盼了七年才盼来的孩子,哪怕几次痛得快要昏死过去,仍然是咬牙坚持。 朦胧间,她听到林渊的声音隔着屏风响起。 “惜娘还没生下来吗?” 稳婆去回话,他静了片刻说:“无妨,尽快用药,孩子要紧。” 嗓音冷漠。 从她嫁给他起,八年间,他都是个淡漠清冷的人,两人这夫妻当得相敬如宾。 可孟惜和也没想到,有一日他会这样轻易放弃她的性命。 伺候她的侍女木兰眼神恐惧躲闪地端来一碗药,强行给她灌了下去。 她狠狠瞪着屏风外的人影,从未有过的清醒。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但林渊这是想要她死。 在孩子降世的第一声啼哭中,孟惜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疑惑而不甘地死了,却没有去到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反而在林府盘桓不去,亲眼看到林渊将一个女人接进府中。 那女人名叫黎霜,曾是颖王侍妾,一年前颖王被贬,她也被遣散出府,林渊将她买下安置在外。 他说那是他老师的女儿,于情于理都要照顾一二。 但她死后,黎霜光明正大入主林府,住进了她的主院,抱着她用命换来的孩子。 林渊对那个怯懦漂亮的女人说:“你生不了孩子没关系,以后这就是我们的亲生孩子。” 孟惜和猛然明白了什么。 她嫁给林渊,七年不曾有孕,不是她不能生,是林渊不想让她生。 她能怀上那个孩子,是因为林渊的心上人不能生却需要一个孩子。 几年来,林渊没有侍妾,不是他洁身自好,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真正的心上人。 多么荒谬可笑! 孟惜和看着那对男女,心中真是恨极了。拼命想把他们一起带走,却只能无能为力地旁观,不知这样过去多久,她眼前一黑,再醒来便回到了至兴八年。 这一年她二十岁,才嫁给林渊两年,妹妹也还没出嫁。 孟惜和在榻上怔然坐了良久,打量周围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忽然想到妹妹,当下什么也没管地乘坐马车回了孟家。 前生恍如一梦,除了极度的愤怒不甘,孟惜和还有个最大的遗憾,那就是她的妹妹孟取善。 年幼时母亲去世,姐妹两个自小亲密无间。没想到长大后,竟是同病相怜,都遇人不淑。 她嫁的林渊冷心冷肺,而妹妹嫁给崔衡,也没有个好下场。 崔衡婚前就喜欢一个孤女,可崔家哪能容忍他娶一个孤女为妻。崔衡抗争不了家中,一气之下听从长辈之命娶了妹妹,转头便让那孤女做了外室,从此也待在外室那里,连家也不回。 妹妹一个正经三媒六聘娶回去的崔家妇,却成了京中笑柄,在崔家守了几年活寡。 为着这事,孟惜和不知道动过多少次气,妹妹却不甚在意,还反过来劝她。 可是突然有一天,崔家传来消息,她妹妹病逝了。 妹妹从小身体就好,她刚怀孕时还来看过她,那么健康,怎么会突然病逝? 她分明是被崔家逼死的! 想到这些,再看眼前妹妹红润的脸,孟惜和一时心痛无比,泣不成声。 “圆圆,姐姐这次绝对不会再让你嫁给崔衡,我们再不沾崔家人的边!” 3、第三章 姐姐情绪激动,一时说要和夫婿和离,一时又说不让她嫁给崔衡,前言不搭后语。 孟取善虽然疑惑,也知道眼下不是追问的时候,只让姐姐抓着哭了个够。 等哭声渐歇,她才让人打了水来,亲自为姐姐擦了脸,又点了一炉自己制的清心宁神香,劝人歇息片刻。 孟取善走到外间,悄声喊来大姐的侍女雪柳。 “雪柳,你过来。”孟取善问她,“大姐在林家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雪柳也是一头的雾水:“今晨大娘子还好好的,店里送来了新样式的布,大娘子还说要制一身新衣。就是午时乏了,小歇了一会儿,醒来就忽然不对劲。” 孟取善细细地问:“大姐没和姐夫吵架?” “不曾,郎君性子淡,时常宿在书房那边写字作画,大娘子也体贴,从不去吵他,我还没见过大娘子和郎君有过口角呢。” “那是大姐的婆母为难她了?” “这……老夫人是说了些不中听的,但这一年多也没少说这些,大娘子鲜少和她置气的。” 怎么都问不出异状,孟取善忽然又说:“这次怎么就你一个跟着大姐回来,木兰呢?” 孟惜和未嫁时,身边陪伴她最久的侍女就是雪柳和木兰,往常回来都会带上这两个侍女,今次怎么只带了一个? “大娘子让人套车回来时,木兰本也要跟着的,但大娘子忽然让她不用跟着,我也奇怪呢。” . 孟惜和歇息了一会儿起来,情绪稳定了许多,不再像方才那般激动。 孟取善在榻边守着她,见她醒来,也不问先前姐姐嘴里那些话,只笑说:“大姐醒得正好,煮的百合莲子汤恰好能入口,起来喝一些润润嗓子?” 她看姐姐还带着红肿的眼睛,与她闲话家常:“大姐难得回来,待会儿可还要去拜见父亲和母亲?” 孟惜和勉强一笑,喝了一口清甜的汤,说道:“自然要的。” “正好,晚间要去祖父祖母处一起用饭,我们先去见了父亲母亲,再一道去松荣堂。” 孟惜和看着妹妹关怀的表情,眼里又有一些湿意,被她低头眨去。 “刚才姐姐吓到你了吧?”孟惜和虽然不知道自己死而复生是什么情况,但已然找回了理智。 “大姐若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和我说。”孟取善接过她手里的碗。 孟惜和轻声:“我就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什么样的梦?竟然把大姐吓成这样?”孟取善故作轻松,“我记得小时候,我做梦害怕,姐姐陪着我入睡,还拿小木剑放在我枕头底下,说这样就不用害怕了。” 眼前是还活着的妹妹,周围是她少女时最熟悉的景致,孟惜和紧绷的心绪慢慢放松,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来。 “梦都是假的,”孟惜和攥紧了妹妹的手,“我不会让那个噩梦变成真的。” 重新梳洗后,天也快黑了。 姐妹两个去拜见父亲。她们的父亲孟熙坐在东跨院正堂喝茶,一见到姐妹两个相携而来,孟熙便问:“这不年不节,惜姐怎么突然回来了?” “父亲这是什么话,这是我家,难道我不能回吗?”孟惜和说完,马上又软下语气补了一句,“我也是想妹妹和父亲了,回来看看。” 她是孟熙第一个孩子,虽是个女儿,从前也颇受疼爱。 不过疼爱归疼爱,孟熙嘴上还要说她两句:“你也出嫁两年了,别耍小女儿脾气,突然回来,可跟你夫婿说过了?” 听他提起林渊,孟惜和神情沉了沉。 孟取善这时插话提起了继母:“母亲呢,这个时候了,我们该去祖父那边了吧。” “你们母亲在给祁哥儿添衣。”孟熙随口说,又对大女儿说起,“我最近新得了一幅香山先生的画作,正想让饮溪陪我品鉴一番,你怎么不同他一起来。” 饮溪,正是林渊的字。 孟取善看姐姐脸色难看,直给亲爹使眼色,可惜他只顾滔滔不绝,一点没注意女儿的神色。 幸好这时继母带着五岁的弟弟出来了,一家人动身去祖父的松荣堂。 孟老爷子是官居二品的尚书,已经年逾六十,在家中穿的朴素居家,像个最普通的老头子。 他看到归家的孙女,倒是没说什么,满脸富态的孟老太太则是惊喜道:“惜姐回家了,快过来让祖母看看。” 孟惜和姐妹二人生母去世,孟熙还未再娶时,姐妹两个曾在祖母这里照顾过几年,比起其他孙辈,和祖母关系更亲近些。 一家子热热闹闹说着话,孟家老二孟煦带着妻小也过来了,他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十六,一个十四。 这两个少年一进门,就拿眼睛直看孟取善。 孟老太太瞧见了,问两个孙儿:“融哥和畅哥,在后头作什么怪呢,怎么怪模怪样瞧着善姐。” 孟融和孟畅兄弟两对视一眼,觑着二堂姐那边,回祖母:“我们从外头回来,听说二姐今日在居云楼和崔大郎吵架。” “对啊,国子监都传遍了,崔大郎还有李二郎周三郎他们都是一起的,听说险些在居云楼打起来,二姐,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家长辈还没听说这事,俱都看向文静站在一旁的孟取善。 孟熙当爹的,当即竖眉训斥:“真是胡闹,你一个女儿家,在外头和郎君吵架,那还是你未来夫婿,你……” “妹妹在外面被欺负了,爹怎么不问问清楚就顾着训她。”孟惜和忽然冷笑说。 “我在林家都听说了,那个崔衡实在不像话,为了一个孤女推拒婚事,妹妹和他的婚约我看不如算了!” 孟惜和冷静下来后便已经想清楚了,她与林渊和离之事,恐怕暂时无法如愿。 林渊如今还什么都没做,任谁看他都是个好夫婿,家中不可能同意她与林渊和离。 她被害死之事发生在几年后,与林渊和离之事她可以徐徐图之,但妹妹这边拖延不得。 妹妹与崔衡的婚事就在眼前,她必须坏了这桩婚事。 孟惜和这话一出,孟熙更是听得生气:“你更是不像话,你妹妹的婚事是你祖父定下的,岂能是你说算了就算了的,何时轮到你来作主!” “眼见那崔衡是个火坑,你们也要将妹妹往下推?” “怎么就是火坑了,崔家那门第,难道辱没了你妹妹吗?!” 父女两个剑拔弩张,叫厅中众人都看傻了眼。 孟惜和从来都是个好性子的,怎么今日如此咄咄逼人,还敢和她父亲呛声? 孟二叔背着手想说些什么,被妻子一拽,又闭上了嘴。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吵起来了。”孟老太太一手拉着孟惜和,一手拉着孟取善。 孟惜和不顾父亲的瞪视,转头问祖父:“祖父,妹妹非得嫁进崔家不可吗?” 孟老爷子看向孟取善:“善姐,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孟取善在孟家存在感不高,她性子体贴,也从没忤逆过家里长辈,她姐姐孟惜和从前也是如此,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突然移了性情。 孟取善慢慢说:“大姐自然是为我好,我看那崔衡对我也没什么意思,今日他才亲口说了,不会让我进崔家门,我看婚约不如就算了。” “你们这两个孩子!”孟老太太拍了两个孙女一下,苦口婆心地劝孟取善,“哪个少年人不犯错的,满梁京瞧一瞧,能比崔家更好的亲事哪里找得到。现在一时意气要退婚,将来是要后悔的!” 又对孟惜和说:“你嫁了个好夫婿,可林渊那样不纳妾又没有二心的男子可遇不可求,你妹妹不选崔家,你又要到哪给她挑个十全十美的?” 孟惜和看到满堂亲人都是不赞同的神色,内心压抑着愤懑,恨不得将那两个男人的真面目全部撕下来。 什么好夫婿!什么好亲事! 手上忽然一暖,是孟取善捏了捏她的手。 意思是让她不要再说了。 “好了,这些事,之后再说,先用饭。”孟老爷子话少,一开口就压下了所有异议。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好不容易吃完,孟老爷子也没让他们再提这事,只让各自回去歇息。 走出松荣堂,孟熙气得拂袖而去,也没等两个女儿。继母抱歉笑笑,什么没说,也带着儿子追上去。 二叔家的融哥畅哥落在后头,喊了孟取善一声:“二姐!” 孟取善站在石阶上,回头看两个弟弟。檐下灯笼在她眼睛里映出一点光。 她语气笃定对两个嬉笑的少年说:“你们是故意提起这件事的。” 融哥畅哥对视一眼,年纪更小的畅哥对她做了个鬼脸:“是故意的又怎么样,都怪你连累我们,现在衡哥他们都不肯带我们一起玩了。” 因着孟崔两家的婚事,孟二叔家的这对兄弟,在国子监都是追着崔衡他们那伙人后头一起玩的。 比起大伯家这个不常来往的姐姐,他们两个心里更亲近崇拜崔衡几个。 今日崔衡那伙人被收拾了,丢了大面子,兄弟两个难免被迁怒,这才故意挑事。 孟惜和被祖母留下来叮嘱了两句,才走出来,听到这兄弟两责怪孟取善。 “孟融,孟畅!”她喊道,上前对着兄弟两个的脸,一人给了一巴掌。 啪啪两声清脆的声音,打得兄弟两个愣住,连孟取善也惊呆了,眼睛瞪得溜圆。 她温柔端庄的姐姐,什么时候会动手打人了? 4、第四章 孟惜和站在阶上,神色严厉地盯着两个被打懵的堂弟。 “我们姐妹姓孟,你们两个也姓孟,那崔衡可是姓崔,你们愿意给人家当狗腿子,人家把你们当一回事吗?两个蠢物!” 孟畅摸着自己泛红的脸颊:“你、你怎么能打我们!” 孟惜和道:“打你们怎么了,打的就是你们这两个亲疏不分的孽障!” 想起前世孟融孟畅两个站在崔衡那边,时常在家中颠倒黑白,在长辈们面前编排妹妹不是,惹得妹妹出嫁后每次回家都被训斥说教,怪她不能笼络崔衡,就恨不得再给他们两巴掌。 “自家姐妹被人欺负了,你们倒好,不想着为姐妹撑腰,反倒是巴巴地要给外人出气,殊不知人家当你们是个笑话!” 孟惜和比兄弟两个大几岁,小时候也是带着他们玩过的,虽说如今兄弟两个长得和她一般高大了,突然被她发作也不敢还手。 “再敢让我听到你们两个和崔衡沆瀣一气在家里胡言乱语,便是当着二叔二婶的面,我也要好好教训你们!再领着你们出去问问,谁家想要这样联合外人欺负姐妹的兄弟!” 兄弟两个被骂得灰溜溜地跑走了。 孟取善回神,小心地问:“大姐,你真的没事吗?” 孟惜和出了一点恶气,走下台阶携了她的手:“我能有什么事,我现在清醒得很。” “圆圆,姐姐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清醒过,现在想想,过去那几年真是白活了。” 侍女走在前面提灯引路,路边的花木影子落在姐妹两脚下。 孟取善跟着姐姐缓缓往住处走:“虽不知大姐因为什么才有这番感慨,但这样也好,少受许多闲气。” 想到方才孟融他们两个被打了的神情,越想越是乐不可支,孟取善忽然笑出声来,肩膀微动。 “你这是笑什么呢?”孟惜和看她不知愁滋味,笑得眼儿弯弯,跟着神情松快。 “方才大姐突然出手打人,倒和崔四叔有点像,今日在居云楼,崔四叔也是这般,突然给了崔衡一脚。”孟取善笑着说。 一听她说起崔四叔,孟惜和笑脸一收,眉毛都要竖起来:“崔四叔,你是说崔竞?” “崔家四叔似乎确实叫崔竞。” 孟惜和咬牙切齿:“这崔家人没一个好东西,他崔竞也可恨!” 孟取善心说,今日稀奇的事可真不少。大姐性情大变跑回家忤逆父亲,打了堂弟,眼下看谁都不顺眼,还挑起崔家四叔的不是了。 他们从前和崔四叔没有往来,面都没见过两次,大姐是在哪和人结的仇,这样嫌弃,难不成是因着崔衡,迁怒了崔家人? 当晚,姐妹两个宿在一个院子里,身边没外人时,孟惜和再三叮嘱:“圆圆你记住,千万不可听从祖母父亲他们的话嫁去崔家,姐姐绝不会害你的,那崔家不是个好去处。” “姐姐一定尽快想办法让两家退了这门婚事。” 孟取善劝她:“姐姐不忙,退婚之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这不仅是我与崔衡之事,也是孟崔两家互惠互利。” “祖父年迈,过不了多久便要致仕,父亲二叔都挑不起孟家的担子,三叔外放想要回京,又还需几年……与崔家联姻,在祖父看来是势在必行。” 而且便是不提联姻的好处,就如祖母所说,崔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崔衡喜欢一个孤女不假,可行事比他更荒唐的郎君比比皆是,相较之下,崔衡竟然也不是无法接受。 “我又怎会不知家中的这些计较。”孟取善嘴里泛苦,“但他们只看眼下,哪里知道你以后要遭遇什么。” 这话说的,像是提前知晓了未来会发生何事。 今日种种,孟取善哪能察觉不出姐姐的怪异之处。 不过她察觉了也是只字不提,还安慰姐姐说:“不管祖母他们怎么说,我自然是听大姐的。” 生母去世时,孟取善年纪还小,堪堪懂事,每日只跟在姐姐身边,被她牵着抱着。 孟惜和自己还是个孩子,也知晓照顾妹妹,就是吃块糕点,也要让妹妹先咬一口。 姐妹两个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睡的一个被窝,孟取善小时有什么事,都喜欢躲在被子里悄悄和姐姐说。 此时孟取善像小时候那般卷着被子,压低声音对姐姐说:“大姐忘了,幼时我最会装病了,若真要我嫁,到时装病拖延,祖父也不可能将我抬上花轿。大姐且放宽心。” “我与崔衡的婚事,崔衡那边且有得闹呢,说不得他自己就要退了婚事。反倒是大姐,先前说想要和离,又是什么打算?” 孟惜和不准备把自己那事告诉妹妹:“没事,你就当没听见,先不要告诉家里,我自有计较。” 刚回来时她满心愤恨,一心想要马上和离,但此时一想,和离怎么够,她不能轻易放过林渊。要和离,也不能让林渊好过。 姐妹两个各怀心事,这一夜都未曾睡好。 第二日一早,去正房用膳,孟熙仍是黑着脸,语气硬邦邦的。 “回到家就撺掇你妹妹,惜姐今日就回林家去吧。” 孟惜和充耳不闻:“父亲也不必赶我,我自是知道如今这里算不得我家,不惹人嫌,马上就走了。” 父女两个眼见又要闹起来,继室高氏从中劝和。她比孟熙小上十三岁,性子也不是个大气的,和孟惜和姐妹关系不算差,只是也亲近不起来。 靠着高氏和孟取善从中转圜,总算平稳地吃了一顿早饭。 今日朝休,几个男人都待在家中,早饭后不久,约莫巳时初,孟取善前脚送走了殷殷叮嘱的姐姐,后脚才回到院中,就听人来报,崔家来人了。 来的是崔四与侄儿崔衡。 昨日晚间崔竞回到崔家,把崔衡在外干的好事对家中一说,他大哥怒不可遏要教训崔衡,大嫂却心疼儿子,推说孩子喝醉了糊涂,不叫他爹教训,话里话外还怨怪起崔四越俎代庖。 “哪里就那么严重了,依我看备点礼叫下人走一趟孟家就是了,衡哥这样兴师动众的上门,就是没错处也叫他们拿住话柄来拿捏我们。” 崔竞本也腻味管这事,可谁叫他偏偏撞上了呢,不能不管。 他早知大嫂性情,不和她多说,一早就把崔衡扯起来,押着他来道歉。 他既然亲口对孟家侄女说了,自然不能失信,便亲自做一回监官,押人上门。 若今日只是崔衡一个晚辈过来,叫小辈招待,孟熙见一见也就是了,但崔竞也来了,便是孟老爷子也不能把他晾着,直接就将人请到了松荣堂。 孟取善来时,只见崔竞坐在堂中孟老爷子下首,正与他说话。 崔衡脑门上一块红肿,低头站在他四叔身后。 “侄儿多年不曾上门了,上一次来家,好像还是当初衡哥和我们善姐定下婚约的时候吧。”孟老爷子道。 “是,久未来拜见,今次也是特地来上门走动。” 孟熙坐在另一边下首,笑说:“我也记得,当时无争贤弟才十五,转年就去了军中,一转眼也这么些年了,早觉得贤弟前程远大如今果然应验。” 也不怪孟熙如此热情,孟老爷子官当到这个位置,早听说这次崔竞回京,陛下准备擢他当一个殿前副都指挥使,护卫宫禁与京师。 他才三十不到,这样的年纪,就当上了正四品的指挥使,在整个大梁都是前所未有的,又深得陛下信赖,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崔竞应付了两句,最先看到孟取善到来,不动声色转开孟熙的吹捧:“侄女儿来了,这次也是我这侄儿不晓事,特带他来赔罪。” 孟取善行了个万福,看见崔衡站在崔竞背后悄悄瞪了她一眼。 “又不是什么大事,贤弟也太客气了。”孟熙招来女儿在身边,“他们小孩家几句口角,不是什么大事。” 孟取善脸上带笑,心里却想,幸好大姐回去了,不然以她现在的性子,恐怕当场就要把这个装大方的爹给堵回去。 “话不是如此说,做错了事道歉是天经地义。”崔竞示意侄子。 崔衡没动,他又敲了敲扶手,带笑的语气淡了一点:“崔衡。” 崔衡不情不愿上前,潦草地对着孟取善拱手道歉。 双方默契地将这事带了过去,孟老爷子又开口留崔家叔侄吃酒饭。 本是来给孟取善道歉才上门,最后却成了几个男人在酒桌上闲聊国事。 孟取善自然是不能作陪的,她随着祖母吃了饭,好不容易前头撤了酒菜,端上了茶。趁祖母午睡的间隙,孟取善去了前头。 看见在院里散酒气的崔竞,孟取善走过去道谢,“崔四叔,昨日的事,还有今日,都要多谢四叔。” 说来可笑,自家祖父和父亲都不把这当一回事,反倒是个外人想着要给她公道。 “不必客气,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崔竞被孟老爷子提醒,也想起来。 十几年前,两家约定婚事时,他也在场。他当时是闲着无聊随父亲过来访友,酒桌上两家大人说起婚事,孟老爷子就叫人抱来了孙女。 小姑娘当时才三四岁吧,还不知道婚约是怎么一回事,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 或许是眼缘,崔竞当时逗了她两句,小姑娘忽然自己爬到他膝上坐好,惹得在场众人都笑起来。 崔竞记得,自己当时还抱着这个不怕生的小姑娘在院子里玩了一阵。 他当时也是少年调皮,没轻没重抛着小孩玩,险些把人摔了。 小姑娘不知道怕,抱着他的手咯咯笑个不停。 这些年崔竞多在边关,回家次数都不多,一干亲戚也见得少,如今看到小姑娘长大,还有几分亲切。 崔竞对侄子严厉,对侄女们都是温和的,此时笑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你叫我一声四叔,关照你也是应当的,我只盼着你和衡哥日后好好过。” 5、第五章 崔竞说了两句,就转回屋里。 他一走,崔衡忽然跳出来,气哼哼地对孟取善说:“你别以为有我四叔撑腰就万事大吉,我到底是他亲侄儿,他也不可能真把我怎么样。” 孟取善瞧他横眉竖目的样儿,问道:“崔衡,你既然不想娶我,为何不与家中说要解除婚约。” “你以为我没说?!”崔衡气道,“还不是你家祖父,他是户部尚书,我爹娘都说这是个好亲事,非要我娶你。” “你这人可真奇怪。”孟取善说,“是你爹娘逼你,又不是我非要逼你娶我,为何要对我横眉瞪眼的。” 崔衡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怨一个不熟的人,总比怨恨疼爱自己的爹娘要容易。 他常常想,这孟二娘要是不存在,他又哪里会有这种烦恼。 “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怎么样。”崔衡抱着胳膊开始蛮不讲理。 他平时在外面就是这个霸王模样,往常那些小娘子们被他这样一说,一个个都要抹起眼泪,连他的心上人黄葛,被他不讲道理的话语气到时也会涨红了脸怒斥他。 但孟取善没什么很大的反应,她不想哭也不生气,看向他时只有疑惑:“你是真心想要退婚吗?” 崔衡感到气闷:“那当然了,我告诉你,我有真心喜欢的女子,你一点都比不上她……”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什么?”崔衡愕然地看向孟取善。 孟取善长得清丽文气,眼睛又圆,亮而干净,抿唇笑起来时显得很乖巧,崔衡就讨厌她那种乖顺没主见的样子。 他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张口就是让他去死。 孟取善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以死相逼要家中退婚呢?” 崔衡脾气急躁,更算不上好,黑着脸指着她:“你耍我?这算什么办法,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为了这种事要死要活,岂不遭人耻笑!” 孟取善哦一声:“那看来你也不算真心啊。” 崔竞站在墙边,听着那边的说话声,无奈扶额。 他想起还有句话没说,转头想给孟家侄女儿说说,还没来得及过去,就见侄子已经和人聊起来。 他站在这是担心侄子脾气差,万一性子上来在人家中欺负哭了人家的小娘子。 不曾想,听到了这样一席话。 小娘子没被犯浑的侄子气哭,反而语出惊人,把侄子气得不轻。 崔竞是听出来了,这俩小孩子,一个不想嫁一个不想娶。 只可惜两人恐怕没办法那么轻易如愿。 他大哥是从四品太府寺卿,太府寺职能近几年几乎都并入了户部,大哥少不得要仰仗孟尚书,平日行事得个方便,以后是转是升也便宜。 有这些考虑在,不是这两个小的闹一闹,婚事就能作罢的。 这事,怕还有得闹了。 也罢,他当叔叔的操什么心,还是留给大哥大嫂去烦恼。 崔竞靠在墙边,看着那边两人不欢而散。 . 孟惜和回到了林家。 林家人丁稀少,家中除了公公婆婆,就只有她和林渊夫妻俩。上头的一个祖父,曾当过宰相的,一年多前去世了。 正因林渊的祖父去世,林家这一年都过得很低调。 门前挂着两个牛角灯笼,走进厅堂也不见一点喜庆装饰,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厅中挂着名家山水图,厚重又风雅,彰显着林家的底蕴。 院里更是处处精巧,亭台阁榭、游廊花窗、太湖石造的景,还圈了一大片竹林在院里。 林渊的住处位置风水都极佳,就是寡淡了些,孟惜和嫁进来后,让人在院中栽种了些鲜妍花木,但林渊是不喜欢这些的,他仿佛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不求口腹之欲,在男女之事上也不热衷,平时的爱好也就只有诗画。 孟惜和曾经真的以为他就是个清心寡欲的性子,直到死后才发现,他并不是对谁都淡漠的。 他真正的心上人黎霜在给颖王当爱妾,娶不到心上人,别的人就都是凑合。 回到这个曾经住了八年,也是最终被害死的地方,孟惜和压下去的愤怒再次烧了起来。 她坐在榻上,看两个侍女开窗通风,又有侍女捧着一个花瓶进来,瓶中插着一枝花,放在窗下。 “去库房里搬个香炉,再把我带来的那一匣子香拿出来,收拾点上。”孟惜和吩咐。 侍女木兰走进屋里,正听见这句,疑惑道:“大娘子今日怎么想起点香了?不是说郎君不喜欢,香都让人收起来了吗?” 孟惜和细细打量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侍女,眼前浮现的是产子时木兰眼神躲闪给她灌下的要命汤药。 她用了多年的侍女,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听林渊的话? 木兰被看得有些忐忑,孟惜和忽然一笑说:“近日休息不好,点些香安神,郎君不喜欢也不打紧,他平日也少来我这里。” 林渊在家中时,大多数时候都待在他的书斋里。 木兰上前去伺候她,替她倒茶,嘴里说:“大娘子昨夜不曾归家,郎君还来问过了呢,他也是关心大娘子的。” “是吗。”孟惜和问,“他今日可在家?” “不曾,郎君今日访友去了。”木兰说着有些迟疑,“还有,绡霞院那边着人来问了好几次,大娘子这次一声招呼不打突然回去,那边怕是要生气了。” 绡霞院是孟惜和婆母的住处。刚嫁进来时,彼此关系也算过得去,待到进门一年还没消息,婆母态度就变了。 恰逢祖父丧事又耽搁了一年,前不久,婆母就迫不及待暗示想给林渊纳妾室。 前生,因为林渊说不纳妾,她便顶着绡霞院那边的压力,被嫌弃为难了好几年。 这次明面上是对她回娘家不满,实际上还是因为她不松口给林渊纳妾而已。 刚说到绡霞院,那边就派了人过来。 “大娘子,夫人请您过去说话呢。” “知道了,你先去回一声,我换身衣服。”孟惜和起身,进了内室。 雪柳跟进来给她找衣服,抱怨说:“您才回来,那边就迫不及待要您过去了,也不让您歇口气。” 她是知道大娘子这两日心情不好的,觑着她的脸色有些担忧,就怕过去绡霞院再被明里暗里挤兑,到时心情更不好。 孟惜和低头穿衣:“雪柳你就不用跟去了,留下把妹妹给我带的香药收拾一下,我带木兰过去一趟。” 绡霞院只住着韦氏一人,孟惜和的公公是个画痴,当了个翰林图画院待诏,每日只是画画,家中事务一概不管,也不和妻子住在一个院里。 孟惜和当初还以为林渊和公公一个样,以为林家的夫妻就是这般相处之道,对林渊也多有体谅。 越是想,孟惜和越是愤怒。 只是她心中烧灼着,脸上却不表露出来,不似在家中妹妹面前那般情绪流露。乍一看,仍是平日的大方得体。 “母亲唤我?” 韦氏板着脸歪坐在榻上,斜睨她一眼:“看你平时也知道规矩,这次怎么如此没分寸。回娘家也不过来禀告一声,叫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我当婆婆的磋磨你了,才叫你大早哭红了眼回娘家。” 若是前生,孟惜和必是要反省自身,少不得说几句好话,伺候着婆母消气。 但如今,她恨上林渊,对韦氏也没了耐心。 “母亲教训的是,回了一趟家,父亲已经训斥过我了,所以这次来是想和母亲商量一件事。” 孟惜和直接说明来意:“上次母亲说想给郎君纳妾室,好让家里更热闹些,我如今也觉得有道理。” 她示意身后的侍女木兰站出来:“她是随我一同长大的,十几年的情分,我想抬她给郎君当个妾室,不知道婆母以为如何?” 韦氏板着的脸顿时松快了:“你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了。我林家人丁单薄,最重要的便是绵延子嗣,日后父子兄弟在官场上也好互相照应。” 韦氏一辈子也就只得林渊一个孩子,夫君又是那么个没出息的性子,帮不了儿子,她盼着家里人丁兴旺,又看媳妇儿把着儿子不生孩子,哪里能不着急。 “我看你这侍女也是个好的,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韦氏打量满脸惊喜的木兰,心中并不算满意。 她早就看好了几个良家女子,就打算着等孟惜和松口就接进府里来,但她既然识时务,她也不好逼得太紧。 “我知道你不好过,但我们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你夫婿一个为官的男子,家中又不是那等穷苦的,连个妾室都没有,走出去都叫人笑话,你也得多体谅他。” 韦氏难得放软语气说几句好话,对木兰也给了个笑脸,赏了几样钗环首饰。 孟惜和脸上带笑,心里却想,你那儿子恐怕比我更不好过。 等着吧,不过是个开始。 6、第六章 从绡霞院离开,跟在孟惜和身后的木兰便忍耐不住兴奋问:“大娘子,您方才说,抬我给郎君当妾室,可是真的吗?” 她满脸的喜意和雀跃,前不久她还在因为大娘子不带她一起回孟家而不安,如今才想明白大娘子为何对她态度有些奇怪了,原来是在考量她的身份! 孟惜和说:“决定得匆忙,都忘了问你愿不愿意。” 木兰忙答:“自然愿意!” 她压了压脸上喜色,表忠心道:“婢子只要能为大娘子分忧解难,什么都愿意做,不管今后如何,木兰永远都会听大娘子的话。” 比起有些嘴笨拙舌的雪柳,木兰是惯会说好听话的。 孟惜和瞧她掩饰不住惊喜的神色,愤怒中更有强烈的失望。 她并不在意木兰对林渊有想法,她最恨的是木兰帮着林渊害她性命。 既然求的是这个,那就看看会有什么下场吧。 孟惜和沉默了片刻,忽然说:“以后身份不同了,我便为你另取一个名字,以后你就叫小霜。” “婢子都听大娘子吩咐!” 大娘子去了一趟绡霞院,郎君多了个姨娘,整个知乐院上下议论纷纷。 “木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雪柳急急地问。 “以后别叫我木兰,大娘子为我改了新名字,叫小霜。” 立刻有小丫头知趣捧她:“以后得叫霜姨娘了!” 雪柳瞧她那轻飘飘的张狂样,也不问她了,进了屋里来问孟惜和。 “大娘子,您怎么就答应了!是不是夫人为难逼迫您了?等到郎君回来,他也会为您说话的。” 孟惜和在翻看这两年的账本和嫁妆单子,闻言问道:“雪柳,你羡慕木兰吗,想和她一样吗?” “大娘子,我对郎君没有半分念想!”雪柳急的舌头都要打结。 “好,我知道了,不必着急。”孟惜和安抚了她一句,又吩咐,“给小霜另拨个院子,她如今不是我的侍女了,从前叫她管着的吃用一应事你都暂时接手,不要叫她再碰。” 她七年不曾有孕,这其中定然少不了木兰动的手脚。不知道她是从何时起听从了林渊的吩咐,这一次孟惜和是绝不会再给他们动手害自己的机会。 就这两日,雪柳越发看不懂自家大娘子在想什么,但听出了她不想多说的意思,只得把许多劝解的话咽下去。 孟惜和回忆完至兴八年这一年发生的大小事情,又重新熟悉了各项事务,晚间稍用了点饭食,便听外面几声万福,是林渊回来了。 他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想必是听说自己多了个姨娘,这才过来询问清楚缘由。 “惜娘。” 林渊一身青衣,修长若青竹,从外间进来时,若一阵清风。 屋内已经掌了灯,将他照得面如冠玉。面色浅淡看人时,仿佛隔着云端。 若不是有一副好皮囊,也不会叫陛下点了他当探花郎。 孟惜和只看着他不说话。林渊顿了顿,走过去坐在了她身旁,两人隔着一张榻上的小几。 “今日母亲又与你说了什么?”林渊声音清冷,“我曾与你说过,你我夫妻之间,无需再有外人,母亲那边你只管回绝就是。” 就是这样,前生他就是这般道貌岸然,巧妙言语,让她以为他是在乎她的,以为他真是个世上难寻的好郎君,只是性格冷淡些,但洁身自好,没有二心。 为了这份林渊营造出的虚假错觉,她甘之如饴,挡下了所有婆母的为难。 多狡猾的男人,分明是他不愿应付其他女人,不想多惹麻烦,却表现得像是为了她。 到头来,外人说她善妒、无子,是个可悲可恨的妒妇,而他,白玉无瑕,忠贞高尚,揽尽了好名声。 孟惜和深深吸气,转头点香,以此平复自己心中翻涌的恨意。 袅袅清雅的香气萦绕,孟惜和捏住自己的手指,不想在这个聪明的男人面前露出异样。 “怎么点起香了。”林渊语气不变,但孟惜和知道他有些不快。 他不喜熏香,连衣物都不让侍女熏香。孟惜和在家中时,因为妹妹喜欢制香,一年四季都习惯熏香,到了林家后,迁就起林渊再没点过香。 真傻,为什么要为他受那么多委屈。 孟惜和抬手挥散了一缕青烟,没有说起香的事,而是续起林渊之前的话题:“母亲也是为了郎君着想,郎君便是不喜,为了孝道,也不该拂了母亲好意。” 她让人喊来木兰,对林渊介绍:“你是认识她的,从前是我的侍女,算是与我一同长大,情分不一般,日后就服侍郎君。” 木兰低着头,有些羞怯地偷瞧上头的郎君,在孟惜和的示意下,娇声俯身拜见。 孟惜和仿佛没看到林渊微蹙的眉头,继续说:“到底改了身份,我为她另取了一个名字,唤作小霜。” 林渊唤他那个心上人黎霜,就叫小霜。 木兰还在等着郎君叫起,想着和他说几句话,没想到林渊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郎君难道是不满她吗?木兰脚底发软,白着脸看向上头坐着的大娘子。 “郎君就是这个冷淡性子,你跟去伺候就是了。”孟惜和又轻抬素手,拨了拨面前的烟气。 “往后殷勤些,日日给郎君炖些汤品,点些香茶。” 木兰看大娘子,只觉得她端庄娴雅的面孔在烟气缭绕中,展现出和郎君如出一辙的冷漠。 夜间,独自躺在床上,孟惜和摸着自己平坦的腹部,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她想着林渊,想着他的心上人黎霜,想着怎么样才能报复他们。 让林渊这辈子都不能再有孩子?不,这还不够。 她得选个合适的时机和林渊和离,若能和离,她的嫁妆又足够她生活吗?家中对她和离归家恐怕不会有什么好话,到时候她又要去哪? 若不能和离……也没关系,她还能丧夫。 林渊拿她当个摆设,当个工具,却不会防备她,因为说到底,这个男人是瞧不起她的。所以她只要想,很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要了林渊的性命,就像他对她做的那样。 孟惜和目光定在帐子里的并蒂莲花纹样,翻了个身,又想起妹妹那边的事。 她绝不会让妹妹再嫁去崔家,但如果和崔家退婚,她就必须再替妹妹选一门好婚事。 有几年后的记忆,孟惜和可以轻易筛选出如今京中这些未娶郎君的好坏。 只是回忆半晌,竟然挑不出个好的,这个妾室满院,那个狎妓作乐,要么就是婆母难缠,家中表面光鲜内里一团乱账。 她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当今陛下没有子嗣,只有两个侄儿,一位是颖王。因为聪慧,长得又像陛下,深得陛下宠爱。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颖王会是下一任皇帝,朝中不少人都在他身上押宝。林渊那个心上人黎霜,就是因为家中想要攀附颖王,才把她送进颖王府为妾。 但谁也没料到,几年之后,颖王胆大包天与宫中妃子通奸,此事令陛下大为恼怒,直接将他贬为庶人,流放去了南边。 孟惜和死时,陛下身体已经不好,可以想见,待他驾崩,皇位便只能落到他仅剩那个侄儿,也就是静王身上。 这位静王生来额心一点红,恰逢太清观的玄清道长入宫祈福,说他来历不凡,有修道之缘。 待到静王年岁稍长,果然喜好道法,常年都在道观中潜修,甚少在人前露面。 左右世上男子都是贪花好色,各有缺点,不如试试能否嫁给静王。 若妹妹能嫁给静王殿下,当了皇后娘娘,谁还能欺负她。 孟惜和越想越觉得合适,下了决定,便开始盘算起来,如何能促成两人。 这边孟惜和想要釜底抽薪,那边崔衡回到崔家,开始和父母闹起来。 “我不要娶孟二娘!” 7、第七章 这不是崔衡第一次说这种话,之前他也数次在私底下对母亲表达过不想娶孟取善的想法,但都被母亲应付过去。 这一次,也是被孟取善刺激了,崔衡郑重地同时对父母说起解除婚约的事。 “我又不喜欢她,为什么非娶她不可!” 李氏看一眼要生气的崔壑,赶忙轻拍了一下儿子:“又说什么胡话了!你这孩子,就是被你四叔压去道歉丢了面子,才回家来撒小孩子脾气。” “我不是小孩子,我都这么大了,难道还不能决定自己要娶谁吗?”崔衡烦躁地嚷嚷。 “你这话怎么说的,娘难道还会害你吗?你年纪小,不知道婚事多重要,那孟家是家中为你精挑细选的,孟二娘与你年纪相仿……” 李氏说到一半,就被崔衡不耐烦地打断:“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不想娶她!” “你还敢与我们高声了,不娶孟二娘,你想娶谁?”崔壑黑着脸,重重拍了下扶手。 面对发怒的父亲,崔衡也有一点畏惧,但仍然梗着脖子说:“反正不娶她,为什么你们就非要我娶她不可,我们家又不求着他们什么。” 他今天是拼着被揍一顿,也要和家里说清楚。 崔壑无意被戳中痛脚,涨红了脸,抬手就要教训儿子,被李氏拦下来:“你打他有什么用,衡哥是个孝顺孩子,细细给他讲道理,他一定能明白我们的苦心的。” “年纪越大越不懂事,都是你平日娇惯得他!”崔壑懒怠在这里看儿子叛逆的脸,拂袖而去。 李氏让满脸倔强的儿子到身前来,温声问他:“我们衡哥,心里可是有别的喜欢的小娘子?” 崔衡神情变得有些别扭,摸了摸鼻子:“母亲问这个做什么。” 李氏对儿子在外面那点传闻心知肚明,她早就知道儿子和一个孤女纠缠不清,只是之前从未管过,也假做不知。 不过是个市井里的小娘子,儿子图一时新鲜,被迷住了也有可能,时日久了自然不稀奇了。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认真起来,连那般好的婚约都不要了,这可不行。 “你若喜欢,母亲自然要让你如愿的。”李氏安抚儿子,“你乖乖娶了孟二娘,待到你们婚后,娘再替你纳了你喜欢的小娘子可好?” 这话当然就是骗人的,就凭那个孤女将儿子迷惑成这样,李氏就断不会让她进家门。 等到崔孟两家婚事成了,她有的是手段对付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 崔衡听了这话,不喜反怒:“什么叫纳了她做妾室,葛娘虽然没有孟二娘那样的家世,但一点不比孟二娘差,她也不会给人当妾,我是要娶她的。” 这下就连李氏都笑不出来了。 他们堂堂崔府,她样样优秀的儿子,怎么能娶一个走街串巷卖货的孤女为妻,将他们的面子置于何处,真有这样一个儿媳,她都羞于出去见人。 “别说了,这万万不可能。”李氏说。 “母亲,你一向是最疼我的,为什么这次就不能让我如愿呢?”崔衡没想到连母亲都这样不好说话,急道,“你不是也不喜欢孟二娘吗,前日还说不叫我去道歉。” “那是另一回事。”李氏说。 这怎么一样呢,她拿孟二娘当儿媳看,怎么也不乐意让她压过儿子,对她的家世还是满意的。 “衡哥,你听话,不要任性,你的婚事不只是你的婚事,那是你祖父在世时定下的,对我们两家来说都是好事……” “不要拿这些来搪塞我。”崔衡甩开母亲的手,失望道,“你们平日对我的疼爱都是假的,若真疼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顾虑。” 李氏忽然扶着额头痛呼,跌坐在椅子上神情痛苦。 身旁的侍女急忙上前搀扶,崔衡也面色一变,紧张问:“娘,你怎么了?” 李氏缓了半晌,才凄苦说:“你这样的话,是要伤透了娘的心啊,这么多年,娘就差没把心肝肉掏出来给你吃了,娘怎么会不疼你。” 崔衡无措地看着母亲泛红的眼睛。 旁边嬷嬷说:“衡哥,你娘她生你时伤了身,这些年再没有子嗣,身子也不好,动辄神乏晕眩,这段时间为着你的事又费心伤神,你就别再叫她伤心难过了。” “衡哥难不成要为了一个小娘子,连你母亲的身体都不顾了吗?” 崔衡从母亲的院子离开,低落而苦闷。 他逃也似地从这里离开,又猛地停下来,气得狠捶了一下柱子。 从小到大,母亲对他有求必应,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崔衡不明白,为什么这次不可以。 想到自己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下答应了什么,就满心的烦躁痛苦。 “过几日就是重阳,几个大佛寺都有热闹的斋会,你邀孟二娘去逛逛,彼此熟悉熟悉,也培养一下感情,说不定就不排斥和她成亲了呢。就当是为了娘,试一试吧衡哥。” 面对母亲含泪的哀求,他实在没办法说不。 . 重阳前两日,孟取善去了林家探望姐姐。 孟惜和听说妹妹上门,诧异了一瞬,立即起身去接。姐妹两个在曲折的雨廊碰头。 “二娘怎么忽然过来了?”孟惜和嫁到林家几载,妹妹很少上门,就因为知道她在林家不好过,不来她婆婆面前惹眼,给姐姐添麻烦。 “过两日就是重阳,我来给大姐送重阳糕。”孟取善让侍女芪官送上提篮食盒。 孟惜和一看就知道:“这是你自己亲手做的吧?” “是啊,这个重阳糕我添了些菊花和梨子,有清热去火润肺解燥的功效。”孟取善这次是借着送重阳糕,特地来探望姐姐的情况。 上次姐姐那个失态的模样,让她始终记挂着。 不过短短几天不见,她感觉姐姐又清减了些,一看即知是不曾休息好。 “姐姐没有用我给你配的安神香吗?” “用了,是我自己静不下心,用再多安神香也是无用的。” 孟惜和将妹妹领到自己的院子,命人上茶点。 孟取善见雪柳使唤一众小侍女,问道:“怎么不见木兰,从前不是木兰在安排茶点吗?” 雪柳看了眼自家大娘子。 孟惜和说道:“木兰如今不在我这伺候,她给了林渊做姨娘。” 说起这些,孟惜和没什么很大的反应,反而是洗净双手擦拭干净,拈了一块孟取善带来的重阳糕,尝了一块笑说:“许久没吃过你做的重阳糕了,滋味很好。” 孟取善对身边的侍女们说:“你们都出去守着吧。” 等人都退出去了,孟惜和抢先说:“圆圆,你实在不必担心,我真的没事。” 孟取善想问的话都被她堵回去,默了默,换了个话题说:“姐姐把木兰送出去了,如今身边能用的人太少,我把芪官留下来帮姐姐吧。” “芪官在我身边长大,学过些药理,也会调香,让她留下给姐姐做些药膳点心也好。” 孟惜和看到妹妹的担忧,不忍再拒绝:“好……倒是你,没了芪官在身边,就没那么方便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还有五味她们呢,我在家中也不用她们怎么伺候。” 没说两句,孟惜和就催促妹妹回去,仿佛林家有什么危险的吃人猛兽般。 “你先回家去,过几日,等重阳过后,你陪我一起去一趟太清观,有什么事我们到时再说。” 孟取善又觉得奇怪,姐姐从前最不喜欢去寺庙道观,怎么忽然要去太清观了。 “我还未去拜见姐姐的婆母,这就回去,不合礼数吧?”孟取善问。 “不必管她。”孟惜和在妹妹面前连装也不想装,满眼都是对婆婆的厌烦。 孟取善探望了姐姐一遭,留下了一个侍女,约定好重阳后两日去太清观,便回了家。 回到家中,又收到一张帖子,竟然是崔大郎崔衡的,邀她去重阳斋会。 两人毕竟不曾成婚,所以不单单只是邀她一人,还有二叔家的两位堂弟,孟融和孟畅,到时一起游玩。 这帖子是发到孟家,不是单独给孟取善,过了明路,孟家的长辈已经替她答应了。 “你们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趁这次机会一同去游玩也好。” 她爹还不忘叮嘱:“崔大郎上次特地上门来道歉,你这次出去,也别耍性子为难人家,多多体谅你未来夫婿,贞静娴雅,可知道了?” “崔大郎为何会主动邀我去看庙会?”孟取善不解。 上次相见,崔衡恨不得和她划清界限,怎么又主动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犯傻,当然是那崔大郎知道你的好,准备好好与你培养感情了。”祖母笑呵呵地,“看来我们家二娘好事也要近了。” 孟家上下都笑呵呵地说起孟取善与崔衡的婚事,仿佛无人记得就在前几日,孟惜和还曾在这里与孟取善一同反抗过这门婚事。 孟取善听着各种打趣,也不费口舌去反驳,只在心中疑惑着崔衡到底怎么回事。 他看着不像这么容易屈服的人,莫不是准备借这机会对付她吧? 8、第八章 每年到了重阳这几日,梁京城内外好几处地方就会热闹起来。 有富贵人家携家带口,去郊外冶游;文人雅士,相约登高望远饮酒作诗;城内商行店铺酒楼瓦子,各处都摆出菊花装饰,连行商小贩都在挑担上插几枝菊花。 但最热闹的,还属几个佛寺。 七里桥外的天宝寺,还有北正街上的明王寺、大胜门内街上的显胜寺都会举办盛大的斋会,附近两三条街都是人声鼎沸,从清早就摆满了摊子,到夜半时分还有人在做生意。 就连禁军这几天也会被派遣过来维持秩序,防止人多滋事。 孟惜和未嫁时,孟取善也跟着姐姐一起在重阳游玩过佛寺斋会,两人当时还险些走失,所以这两年重阳孟取善都没能出门。 这个日子人实在太多了,大街上水泄不通,牛车马车都过不去。 孟取善这一日是坐着轿子去的七里桥。 她从轿子里下来,侍女五味紧紧跟着她,一同来的两个堂弟孟融孟畅离她几步远,两人叽叽喳喳说起来时路上看到的南市瓦子。 “听说今日那里有王玉娘的小唱表演。” “还有赵喜说传奇,他怎么不提前摆出牌子宣传,我们没听到消息,现在过去都没有前头的位置了!” 两人都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南市瓦子去找乐子,只是看一眼前面的堂姐孟取善,只能老实跟着。 出来时家中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跟着堂姐,可他们的心早就飞了。 孟畅年纪更小些,玩心甚重,小声嘟囔:“今日二姐和衡哥游玩,我们两个在后面跟着干什么,像两个跟班小厮。” 孟取善就听堂弟在后面嘀嘀咕咕,要她来说,她也更想去瓦子,可惜那边三教九流更多,家中不许小娘子去。 若今日不是赴崔衡的约,恐怕她还不能来这斋会游玩呢。 可惜了,如果不是和崔衡,而是和她闺中好友们一起出来玩,孟取善会更高兴点。 姐弟三人在附近一个军巡铺屋前站着等崔衡,神情都不大高兴。 等崔衡一到,三人发现他的神情更是不好看,嘴角往下拉,唇也紧抿着。 孟取善打量他,发现他没了那种意气风发,看谁都不服的劲儿,今日垂头丧气的,看到她,既不讽刺也不打个招呼,有气无力说了句:“走吧。” 然后便拉着一张少年的俊脸走在前头。 孟融孟畅两人喊着衡哥追上去,孟取善在后头,对着侍女五味小声说:“你瞧他,满脸写着什么?” 五味:“崔大郎脸上哪有写字,哦我知道了,写着不情不愿。” 孟取善:“哪里呢,分明写的是‘倒霉样儿’。” 五味忍不住攀着二娘的胳膊,埋头笑起来。 孟取善猜,崔衡肯定是和家里说起退婚的事,但被拒绝了,说不定还被教训过,不然怎么会这个表情。 孟融孟畅凑到崔衡身边,问:“衡哥,你今日要带二姐玩,我们在这里也是碍事,不如我们就去其他地方吧。” “对,我们在这也没用,有衡哥看着二姐肯定不会有事,我们不打扰你们,等快回家了再来找你们。” 崔衡昨夜就没歇息好,过来的路上也神思不定,哪里在意孟家兄弟说什么。 眼前的热闹也让他提不起劲,只顾着惆怅低落,随意点点头应付了这两个少年。 孟家兄弟欢呼一声,放在从前,他们就直接走了,但前不久才被孟惜和教训了一顿,两人多少长了点心眼,又回头跟孟取善说了声:“二姐,我们去那边玩,待会儿再来找你们。” 不等孟取善回答,两人就钻进人群里跑没影了。 五味气愤跺脚:“怎么能这样把二娘丢在这,咱们回去告他们一状!” 扭头见孟取善在看街边小摊上卖的小玩意儿,对他们的偷跑一点反应没有,五味气愤耸起的肩膀一塌。 她们二娘这个性子,许多事都不放在心上,别人替她生气时,她还要问一句为什么生气。 前面的崔大郎没等她们,越走越快。 今日是他发帖邀请二娘出门,却摆起脸色,五味想,若她是二娘,非得吵起来。 但二娘拉着她,只顾看旁边的小摊。 “那个香粉,说是用菊花制的,闻不到一点菊花味儿。”孟取善点评。 “二娘,你快着些,别看那香粉了,我们要被崔大郎落下了。”五味替她着急。 她瞧着这对貌不合神也离的未婚夫妻,都为他们未来担忧起来了。他们这样互相不理会,成婚以后难道也这样吗? 孟取善被五味拖着向前,前面崔衡突然止住步伐。 他们已经来到了七里桥上,这是一座形如弯月的大桥,桥身宽而长,桥上还有摊贩在桥两边摆摊,有卖时令鲜果、新鲜糕点蒸饼、针头线脑、纸画杂书、修锅补壶……应有尽有。 孟取善走到崔衡身后,发现他的目光定在一处,随之看去,轻易便发现他在看桥边一个提担卖茶的女子。 那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头上包裹着头巾,没有钗环首饰,只鬓边簪着的两朵菊花欲落不落,俏生生站在那,便是穿一身布衣,也是个惹人注意的美人。 她利落挽着袖子,站在挑担前提壶倒茶,言笑晏晏张罗来往客人。 天气还不算冷,她站在炉子前忙忙碌碌,一张粉面上缀着细细汗珠。 身旁一个招牌写着香茶二字。 孟取善瞬间猜到了她的身份。 这应该就是崔衡那位心上人了。久闻大名,今日才得见真人,果真是个美丽娘子。 崔衡看得目不转睛,桥上人来人往,站久了就有些妨碍事,身后有行人抱怨催促,孟取善有心想说,让他不如下了桥去看。 忽然崔衡甩手大步走向茶担。 “黄娘子何必在这卖茶辛苦,不如随我家去,也当个穿金戴银的富贵夫人,不比在这当垆卖茶来得轻松吗?”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站在茶担前不走,言语轻佻嬉笑。 黄葛见惯了这种人,扯个笑说:“官人不必在这拿我打趣,若不买茶,烦请让开些。” 那男人说:“谁说我不买茶,你这还有多少,我全都要了,你挑个担子随我去个清静地方,我们慢慢……” 他忽然感觉背后一紧,衣服被人从身后攥住,不由自主被人掀过去,睁眼就是一个拳头打下来,几下揍得他满头包。 “哎哟!哎哟!哪来的莽人,敢当街打人!” 崔衡又给了他两拳,把他搡到地上:“我便是打了你又如何,敢在这调戏良家,打死了你也没话说。” 男人瞧见崔衡通身上下衣饰不凡,心知他必是富贵人家子弟,当下也不敢再呼喝了,自地上爬起来就掩面遁走。 崔衡满脸怒火捏着拳头,还想再把人追回来多教训一番,黄葛忙喊住他:“算了,不要再多生事端了,我还要在这卖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崔衡回头看她,语气不好:“这种人你方才还理会他,就该将他骂走。” “做生意,哪能随便得罪人。”黄葛说。 “我早说了你不要再做这样辛苦的买卖了,我给你银子置办铺子,你又不要。” “我平白无故拿你的钱算什么,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不要你来指手画脚。”黄葛有些恼了。 孟取善跟在后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斗嘴。 这时黄葛也注意到了她,迟疑地看看崔衡,又看看像是与他同行的孟取善。 崔衡也反应过来自己还带着孟取善,神色有些不自在,半天都没想到该如何说。 孟取善见她一直看着自己,便说:“我姓孟。” 姓孟。穿着绫罗裙子,戴着金玉首饰,不似她野地里采的一支菊花簪在头上,这位孟娘子戴的是珍珠与宝石攒成的菊花簪,身边还随同一个侍女。 触到那个侍女鄙夷的目光,黄葛瞬间明白了她的身份。 黄葛是知道的,崔衡有一户门当户对的亲事,女方便是姓孟。 她曾招待过崔衡与他的朋友喝酒,听他们说起过那位孟娘子,是显贵官宦出身。 黄葛难堪地低下头去,眼圈红红,一言不发收起茶壶茶盏还有茶幡,细细的肩头挑起茶担就走。 “等等!”崔衡看她要走,忙要拦她。 黄葛不听,只加快脚步,想要离开这里。 “不必你管我,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黄葛说,眼泪直往下巴上掉。 崔衡焦急跟上去:“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我跟她……我不会娶她!” 五味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人一个走一个追,三两下下了桥,把她和二娘丢在这。 孟取善还扶着桥栏杆看热闹,摇头道:“人家还挑着茶担呢,崔衡这都追不上。” 孟融孟畅还总是吹嘘他们衡哥厉害,这哪里厉害了? 五味急道:“二娘!我们快追上去呀。” 孟取善:“我们追上去讨嫌吗?” 那两人拉拉扯扯停在了河边的柳树下,没说两句又开始你追我赶。孟取善看了两眼,觉得崔衡可能是不会再回来了。 “五味,不如我们自己去逛天宝寺吧?”孟取善笑说。 她拉着五味下桥,忽听一声:“孟家侄女。” 一回头,孟取善就看到了崔四叔。他的身高鹤立鸡群,在人群中很显眼。 穿着一身类似公服的圆领袍,穿过人群朝她走过来。 崔四叔怎么在这?孟取善心说,他该不会看到刚才那一幕了吧? 9、第九章 崔竞昨日就听说了侄子要邀孟二娘去逛佛寺斋会,但办斋会的佛寺好几个,他也没想到会这么恰好撞上。 他任殿前副都指挥使的命令已经下来了,殿前司与侍卫司同属中央禁军最高指挥。 像重阳这种节日,要举行大型集会,禁军衙门都会派人巡逻管理。 崔竞作为副都指挥使,殿前司的二号人物,自然不需要亲自来做这种琐事,只是听到他任职消息的人太多,络绎不绝有人上门道贺拉关系,他实在不耐烦应付,便出来躲清静。 在七里桥天宝寺这边管理巡逻的是崔竞曾经手下的一个兵士名叫苏富阳,他如今的职位还是通过崔竞谋得的。 崔竞恰好走到这边,见到熟人,便顺便叙叙旧。 两人在七里桥旁边的望火楼里坐着,桌上摆满了苏富阳让人从街上买来的各种酒菜。 崔竞最近应酬多,酒也喝得多,摆手拒绝了敬酒,只捡些卤肉凉菜吃了,时不时朝街面上看看。 望火楼的作用本来就是为了防止发生火情和混乱,崔竞这眼神好得能弯弓射苍鹰,因此,他也轻易地在楼下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侄子。 他带着孟二娘子,又和一个卖茶的小娘子纠缠不清。 崔竞记得这个侄子前两年看着还是讲理懂事的,怎么如今变得这么糊涂。 他母亲要他邀孟二娘出来是变相的示好,他倒好,带着人往另一个小娘子面前凑。 崔竞真是一点也不想管这个糊涂侄子,奈何崔衡连脑子也一齐丢了,竟然把孟二娘丢在人群里,自顾去追人,跑得比兔子还快。 底下人多混乱,孟二娘若有个意外,崔孟两家别说结亲,恐怕从前的交情都要变成仇了。 没办法,崔竞只得和苏富阳打声招呼,从望火楼上下去接人。 他没有错过孟取善想往人群中扎的动作,离着十几步就扬声唤道:“孟家侄女。” 小姑娘看到他,本就圆的眼睛瞪大了一瞬,掩饰不住的意外,还忍不住往崔衡离开的方向瞧了眼,在想什么一目了然。 “崔四叔。”她拉着侍女站在原地。 崔竞身后还带着两个士兵,即便在人群中,周围人也是急忙避让。 轻松来到孟取善面前,崔竞道:“此处太过拥挤,四叔给你安排个地方歇歇脚。” “刚才发生的事我也看到了,是崔衡不像话,你放心,四叔这就叫人把他带回来。” 崔竞说着,示意孟取善走到身边,要护着她穿过街道,往望火楼那边走。 孟取善赶紧摆手:“多谢四叔,但是不用了,我也不需要崔大郎陪,我自己逛一逛就可以了。” 崔竞虽然带着笑说话,语气却有种长辈式的压迫感:“你今日是随崔衡出来的,他就必须照看好你,你就带着这样一个小侍女,万一出了什么事,崔衡那小子脱不了干系。” 他让身后两个士兵去把人找回来。自己低头又安慰了孟取善一句:“你不必怕他,既然答应了,他就不该言而无信。” 孟取善叹气。好不容易碍眼的家伙自己跑了,崔四叔又要把他喊回来。 两个士兵得了命令,拨开人群跑走了,他们一走,周围人便慢慢挤过来。 忽然有人高声喊道:“狮子来了!” 这是佛寺请来的舞狮,几十个人,举着狮子扛着灯,连成长龙从道路尽头吹吹打打过来。难得的热闹,让人潮忽然涌动。 孟取善跟在崔竞身后,一不小心被人推着往前,扑到崔竞背后,撞了他一下。 孟取善捂着自己的鼻子,感觉自己撞上了一棵大树。 崔竞高大的身体一僵,很快侧转过身:“二娘到前面来,人多别挤着你了。” 将她让到身前,崔竞伸出一只手虚拦在她旁边,还看了眼费力跟上的小侍女:“你也上前来吧。” 五味拼命摇头。她不敢,她害怕。 “婢子跟在后面就好,婢子跟得上。” 舞狮快到他们眼前,舞狮队后方还带来了一群追着看的男女老少,汇聚在这条街上,更是让身处其中的人寸步难行。 哪怕是崔竞也不好再往前挤了,便干脆停在原地,等舞狮队过去再说。 孟取善站在他身前,几乎挨到他的胸口,她吸着鼻子嗅了嗅,有些犹豫地抬头问:“崔四叔,身上是不是有伤?” 她刚才撞到崔四叔背上,感觉崔四叔好像绷紧了一下,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从他身上弥漫出来。 孟取善喜欢制香,她对各种味道都极为敏感,普通人嗅不到的气味,在她的感知中都很明显。 周围欢呼喊叫的声音太嘈杂,还有锣鼓声,崔竞只看到身前小姑娘仰起脸,嘴巴动了动,却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于是他俯身弯腰,几乎把耳朵贴到孟取善嘴边,才听清她的问题。 崔竞有些意外。他是因为受伤才从边关被调回,伤太重,至今还没养好。 不过他这些年没少受伤,能从床上起身,不影响行动后,就不怎么在意了。 看了好几个医官,都只会说要他安心静养,少食荤腥酒肉。可他回京后,应酬一场接着一场,总不能静养,伤也好得慢。 “我闻到崔四叔身上的血腥气了,是伤在背上吗?”孟取善问。 她想问的其实是,她该不会把崔四叔背上的伤口撞裂了吧? “不碍事……”崔竞不打算和小辈细说自己的伤。 他们站在街边,周围都是看舞狮的人,一个妇人抱着孩子站在他们旁边,那个孩子兴奋地挥舞起双手,在母亲怀里兴奋得东倒西歪,胳膊往旁边一撞。 孟取善只感觉脑后被推了一把,张开的嘴唇往前一贴,恰好碰在崔四叔的脸颊上。 两个人都是一愣。 崔竞很快直起腰,孟取善也不说话了。 挤在他们右后方的五味瞪大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 面前的舞狮队终于过去,人群也稀疏了些,崔竞护着人穿过街,去了自己先前待着的望火楼。 苏富阳还在楼上等着,见他领了个小娘子回来,疑惑问:“指挥使,这是?” “世交家的一个侄女儿,底下太挤了,让她在这歇歇脚。”崔竞说。 苏富阳扬起笑,立刻要人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换些热菜来。 崔竞问孟取善:“我不知道你们女孩儿家喜欢吃什么,有什么想吃的尽管提。” “对对对,这周围好吃的真不少,小娘子爱吃什么,我这就叫人去买来。”苏富阳说。 安置好人,崔竞说:“你们就先在楼上歇着,有什么事喊我,我就在楼下。” 神色如常的男人下楼时,抬袖轻擦了一下发痒的脸颊。 楼上就剩下孟取善主仆二人。五味这时才敢说话,她低声激动说:“二娘,方才!方才!” 孟取善从窗户往下看,街上人头攒动,比她三年前和姐姐一起游玩的那次重阳斋会人还要多。 她的目光从街上的人头,转移到楼下和苏富阳说话的崔竞身上。 五味还在那不停喊二娘,不知道激动什么,孟取善忽然回头问她:“五味,你说崔四叔为什么不蓄胡子呢?” 他旁边那个苏富阳就一把胡子,家中爹和祖父也有胡子,但崔四叔就清清爽爽的,只有一点胡茬。 有点扎嘴。 “二娘你说什么呢!”五味紧张。 “我说什么了?”孟取善奇怪。 “那是崔大郎的四叔,是您的长辈,您可千万不能……”五味说话声音大了些,惹得楼下崔竞抬头看来。 五味瞬间哑了,退到柱子后头,孟取善趴在栏杆上和崔竞对上视线,他停顿片刻,又重新低下头和苏富阳说话。 两人声音不大,听不到在说什么,孟取善只看到苏富阳笑容殷切讨好,而崔四叔脸上带着淡笑,他话不多,偶尔才应和一句。 孟取善的目光在崔竞宽厚的背上巡视,没看见什么透出的血迹湿痕,很快把探出的脑袋缩回去。 崔竞听着耳边的奉承,心说苏富阳这两年也变了不少,从前是个木讷汉子,现在脑筋也活泛了,奉承起上官一套套的。 这让他有点意兴阑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目光虚放在街上人群中。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之前派出去的两个士兵满头大汗跑了回来。 两人神色有些不安,回报说没能找到崔衡。 苏富阳看他们办事不力,立刻就要训斥,崔竞却道:“算了,他这样大一个人也丢不了,总要回家。” 他现在头痛的是孟二娘怎么办。他当叔叔的,也不好替侄子陪他未婚妻去游玩,只好先把人送回家去了。 抬头没能在楼上栏杆处看到倚着的小娘子,崔竞提步上楼。 桌上的东西只动了几样,崔竞看了眼,发现主仆两个趴在另一边的窗前。 这一边窗户正对着天宝寺,可以看到寺庙里的情形。她们正在高兴地指点着,都没发现他上楼了。 “二娘,你看那个塔好大呀!” “那是纸塔,斋会结束后要拆的。” “拆了?那多可惜呀,这么漂亮。” “凑近了看更漂亮呢,可惜我们不能过去看。”孟取善托着腮,语气遗憾。 崔竞咳嗽一声,提醒她们自己的存在。 “二娘,崔衡那小子不知跑哪里去了,不如我先着人送你们回去如何。” 10、第十章 “好,又麻烦崔四叔了,劳烦崔四叔为我叫个轿子就好。”孟取善乖巧说。 被未婚夫丢下也不生气,仍然开开心心的,是个脾气很好的孩子。 崔竞心中更觉得侄子不知好歹,只是她这样脾气,日后肯定是要被欺负的。 许是被喊多了四叔,又几次给她解围,崔竞发觉自己竟然在心里有点为小姑娘感到担忧了。 他尽量和蔼可亲说:“今日不凑巧,等以后有机会再让崔衡领你去玩,今日我先送你们回家。” “……崔四叔送我回去吗?”孟取善拒绝,“四叔定然还有要事吧,不必亲自护送的。” 她拒绝时,眼睛触到他的,立刻就垂下去了,有些不自在的模样。 崔竞以为她是因着之前那个小小的意外,觉得该和他避嫌,这样他也确实不好再亲自护送。 “也好,你们路上小心,我就不随你们一道了。”崔竞觉得小姑娘的顾虑也有道理,便妥协了。 孟取善吐出一口气,乖乖地和崔四叔告别,上了从车轿马行雇来的轿子。 轿子离开七里桥,街上人群开始减少,等转到北正街上时,轿里的孟取善说:“停轿。” 抬轿的轿夫迟疑:“娘子,郎君是要我们将您送回孟尚书府,这还没到呢。” 孟取善面不改色:“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两位堂弟是一起来的,他们如今在北正街上的明王寺里,我现在就是去找他们。” “放心,那位郎君不会知道你们只送到半途,你们这一趟该得多少车钱就是多少。” 她让五味送上足额的铜钱。白得钱,还能偷懒,两个轿夫不好意思,再三询问,见孟取善不改主意,也只好答应下来。 毕竟他们只是轿夫,也不能违背客人的意思。 孟取善拉着五味,两人脚步轻快地混进人群,往同样热闹的明王寺里走。 崔竞牵着马,站在明王寺对面的街口,看着不久前点头答应回家的小娘子,转头就阳奉阴违跑下轿子,开开心心拉着侍女钻进市集。 看走眼了,崔竞心道。 他本来是不放心,又无事一身轻的,想着顺便将人送到孟尚书府,就直接家去了。 为了避嫌,还特地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头,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 再想想,这位孟家侄女儿先前可是三言两语把大侄子气得不轻,还语出惊人,他怎么就又被小姑娘乖巧的表现给蒙蔽了。 能怎么办呢,人都跑进寺里了,也不好再把人抓回来。 崔竞将马系好,自己背着手也走进了明王寺。 崔竞年少时就是个爱玩的主,城内城外到处疯跑,没有他不知道没玩过的地方。 别看如今稳重负责,年少时那是一点都不靠谱,没少因为惹祸挨打。 京中大小寺庙的斋会市集,他是早就玩够了,也早就失去了兴趣。 这些斋会,他好些年没来过了。 如今走进集市里,意外看到了些新鲜玩意,和他十几岁时相比还是有变化的。 崔竞随手在摊上拿了个琉璃花看了看,又放下。 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小玩意上,不紧不慢地在人群里穿梭,时不时抬头观察前面孟取善的情况。 孟尚书府上家教算是严苛,崔竞听说过前些年京中兴起的闺秀们夜游南灯茶坊,孟家的小娘子就去不了。 他大嫂对此很满意,说孟二娘家中管教严格是好事,但崔竞瞧着前面小姑娘逛个普通市集都稀奇的模样,觉着这孩子有点可怜。 年轻人都喜欢新奇有趣的事物,何必这么拘着。 孟取善可不知道后面还跟了个四叔,她从市集这一头的摊子逛到那一头,见什么感兴趣都要停下来瞧一会儿,还买了不少东西。 五味替她拿着东西,手里还拿着沙糖冰圆子,时不时吃一口。 主仆两个都是兴致勃勃,有说有笑。 走过一个卖香药包的摊子,五味看二娘停下脚步,就知道她要在这看半天了,将手里提着的东西都挂到胳膊上,端起冰圆子认认真真吃起来。 孟取善拿起摊子上制好的香包放在鼻端轻嗅,分辨其中用了什么材料。 许多摊子制香包,都不会用很好的材料,但这一家的香材气味很正,还用了不少分量的药材。 孟取善瞧见摊子上摆放了药材小柜子,问摊主娘子:“可以现配香药吗?” “自然可以的。”摊主娘子说,“奴家中经营着一家药房,娘子看着也是个识货的,您瞧瞧我这些药材香材,可都是上好的货色,绝没有那些以次充好的。” 孟取善见她拉开的小抽屉,觉得品质确实不错,唤摊主娘子给她配个香药包。 她也不要摊主娘子来配,自己说了药材和香材的数量配比,让摊主娘子包了。 摊主娘子手脚麻利配好,问她:“我们这还送一个香囊来装,我给娘子选个颜色鲜亮的?” 孟取善的目光从她身后挂着的一排排空香囊上扫过,最后点了边上最不起眼的一个蓝色香囊,香囊上没有绣花,格外朴素。 装好香囊,孟取善又招呼五味继续往前走,她们去看了明王寺摆出来的佛菊。 据说这是寺里大和尚专门培育出的,先前供奉佛祖案前,这两日特地放在外面给众人参观。 那佛菊色白如雪,花芯金黄,绽开的花瓣卷曲如同狮子的毛发,怪不得又叫狮子菊。 除了佛菊还有许多种菊花,周围聚集了不少人在品评菊花,还有文人才子当场写诗作画交流。 空地上有人在演杂戏,但人太多,前面被高个子们挡住了,孟取善和五味两个望着人墙兴叹,听了一阵声音便走了。 崔竞隔着一段距离随她们逛完了明王寺,逛累了的小娘子排队领了寺里送的重阳糕,和侍女一同蹲在了一棵树底下,头对着头吃糕。 寺庙里每到年节庙会,都会有斋饭糕点免费赠予信众香客,大部分味道都很普通,像这个重阳糕,就是没吃到嘴里,崔竞也知道不会多好吃。 但小娘子咬一口,露出细细品味的表情,直接把一份吃完了。看起来是真饿了。 吃完糕,她拉着侍女往明王寺外走,崔竞跟上去,以为她是准备回家了,没想到她转头去了一家熟食铺子,踮脚看了半天,买了现煎现卖的羊肉。 那么一大份,胃口挺好。 崔竞抱着胳膊靠在牌坊门下望着小姑娘吃煎羊肉,可能是第一次吃这种,尝了一口,眼睛都变圆变亮了。 她埋头吃着,偶尔还抬头看看周围,像是怕被熟人看见。 不凑巧,这个时候街上人少了许多,孟取善换了个方向,一下就看到了崔竞。 “……”孟取善咀嚼的动作一僵。 崔竞好整以暇看她反应,结果她忽然扭过头去背对着他的方向,又快速吃起手上的煎羊肉。 同样吃得开心的侍女五味也扭头看到了崔竞,她吓得呛住,孟取善一边赶紧往嘴里塞,一边帮她拍背。 既然都被看到了,崔竞也不遮掩,朝两人走过去。他贴心地放慢了脚步,好歹让两个心虚的小姑娘在他过去之前吃完了。 孟取善擦擦嘴,低头老实喊:“崔四叔。” 她心中暗道不好,崔四叔被她骗了,该不会生气吧? 崔竞已经不会被她表面的乖巧给骗了,问:“可玩够了?” “玩够了,这便回家去。”孟取善偷瞄他一眼,“四叔能不能和我家中说?” 崔竞本想板一张脸吓唬一下胆大的小姑娘,但看她这样忍不住想笑,眼睛弯弯:“说什么?我可不会一点小事就告到你家中。” 他说:“今日还没玩尽兴吧,大胜门内街上的显胜寺斋会还没结束,可想去看看?” 孟取善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诧异地看他,像是努力在分辨他的表情里有没有口不对心的客气。 “那边的斋会有很多好香料。”崔竞注意到她几次停驻时间最长的摊子,都是香药摊,心知她喜欢这些。 “走吧,送你们过去,我在后面远一点的地方跟着,等玩完了再送你们回去。” “会不会太耽误四叔的时间了?”孟取善记忆中,她的父亲祖父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从没有时间陪妻儿逛街游玩,更别说她和崔四叔这样实际上并不亲近的关系了。 孟取善都有点羡慕起崔衡,有个这样好的四叔,肯为他的事浪费时间。 “我还未就任,且还有几日闲暇时间,今日本就是出来玩的。”崔竞宽慰她。 玩到快黄昏,跟在远处的崔四叔也没来催促,身边的五味倒是催了好几回。 再次坐上回家的小轿时,孟取善掀开轿帘喊:“崔四叔。” 崔竞走过去,但凑得并不近,隔着至少两个人的距离。 一只手从轿帘底下伸出来,捏着一个不起眼的蓝色香囊。 “这里面放了些药材,带在身上有辟秽的作用,还有一点镇痛的功效……今日,多谢崔四叔,这个送给您。” 崔竞顿了顿,还是伸出手,让香囊落在自己掌心。 11、第十一章 崔府,春华院,是崔竞从小到大居住的院落,院子不大,景致也不够好。 前些年,随着崔竞不断升官,家中想为他换一个大的院子,不过崔竞没答应。 他一个人,常年不在梁京,又无妻子,用不上那么大的院子。 更何况他还有一座陛下御赐的宅邸也在空置着,哪住得过来。 天色渐暗了,院里的小厮点起院中廊下的灯,屋里的灯烛也亮起来。 崔竞才沐浴过,披着一件外袍,露出精壮的一点胸膛,走进屋里。 刚洗过的头发还湿润着,垂在肩侧,将深蓝色的外袍润湿出几团深色。 他一手拿着布巾擦拭头发,坐到了榻上。 一股淡淡的苦药气味传过来,崔竞停下擦拭的动作,拿起旁边小几上的蓝色香囊。 时下京中,上到贵人下到平民,都喜欢佩戴香囊,但崔竞常年在边关,还没有这种习惯,也不爱那些太浓郁的香味。 这个香囊的气味就很淡,乍一闻有点清苦的药味,拿起凑近鼻端,又有一股浅淡飘渺的花香,宛如误入山中途经春兰盛放,令人心旷神怡。 身上旧伤带来的痛楚,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些。 崔竞放下香囊,继续擦拭头发,神态有些慵懒。 重阳佳节,不只是寺庙有斋会,不少富贵人家都有庆祝活动。 崔竞才升官,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但他深谙树大招风的道理,最近都格外低调,于是崔家也没办什么酒宴,只一家人在一起坐坐。 作为主角,崔竞也没要人来请,早早收拾好,去了平日用来待客设宴的院子。 大嫂李氏也早早来了,正将侍女仆妇们指挥得团团转。大大的桌案摆在院子里,高烛明亮,照得院中通明。 厨娘们在一旁忙碌,准备食物,源源不断往桌案上摆放。 “小心些,别磕坏了,就放在那边。”李氏让人将屏风搬出来摆好,这是为崔老夫人准备的,夜间有风,她年纪大了,受不得风吹,屏风一摆就好多了。 “大嫂,衡哥回来了吗?”崔竞问。 李氏笑道:“才回来呢,我让他去收拾一下,马上就过来了。” 她才说完,就见崔衡到了。 “你这孩子,回来也不和娘说一声,快过来。”李氏慈爱地看着儿子问,“今日和孟二娘相处如何啊?” 崔衡有些不自在,扭过头看桌案上摆着的菊花盆栽,嘴里敷衍地嗯了一声。 李氏也不在意他的态度,既然儿子没有激烈地抗拒发怒,那就说明事情还算顺利。 可惜在场还有一个崔竞,没有让崔衡轻易混过去,他一开口就戳破了侄子的含糊。 “孟二娘我替你送回孟府了,下次别这么莽撞冲动,做事之前想想后果。” 李氏听了小叔子这话,笑容一收:“怎么回事,衡哥你今日做什么了?” 崔衡不答。李氏立刻说:“去,把衡哥身边的两个小厮喊来,问问他们什么情况。” 崔衡不得不说:“我今天没带他们一起。” 李氏又看向一旁喝茶的崔竞:“你不愿说,那就让你四叔说。” 崔衡忙祈求地看向四叔,崔竞一点没给他遮掩,把自己看到的事情说了。 李氏顿时被气得一个仰倒,指着儿子的手颤抖起来,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他好。 但看到儿子那倔强不知错的表情,她又勉强压下火气。 她儿子的性格她是知道的,越骂他他越要对着干。 这事她儿子固然有错,那个孤女黄葛也有错!明知他有婚约,还要和他牵扯不清,能是什么知廉耻的小娘子。 说不定她就是故意出现在儿子面前,要破坏他的好婚事。 真是好手段,之前是小看她了。 绝不能这么放任下去,否则那孤女迟早将她儿子勾得亲娘都不顾。 李氏心中恼怒,脸上却露出难受的模样,踉跄在一旁坐下,用手帕按了按泛红的眼睛,失望地说:“娘是管不了你了。” 刚才一脸倔强的崔衡见状,又忍不住露出羞愧的神情。 崔竞看着这母子两个,在心中暗暗摇头。 这个侄子,长相和他有几分相似,性格却完全不同。 若他真那般孝顺,便和孤女断了,听从家中的安排;或者他真喜欢那个孤女,便和他母亲说清楚,抗争到底绝不妥协,可他这般摇摆不定优柔寡断,恐怕到头来,什么都不能如意。 李氏三言两语把儿子暂时哄住,崔竞都看得出来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崔衡却觉得自己这一关已经过了,开始撒娇卖乖地哄他母亲高兴。 崔家其他人慢慢也来齐,崔二是个正七品的员外郎,官阶不高,性子又沉闷内向,不像大哥那么会钻营,也不得母亲看重,在家里没有什么很大的存在感,连着他妻子和两个女儿也怯怯的。 两个侄女小声和崔竞问了安,崔竞笑着点头,温声和她们说了几句,让两个女孩受宠若惊又开心。 最后到的是崔大和被侍女搀扶过来的崔老夫人。 崔老夫人已经六十多了,近些年管家的事都逐渐交给崔大的妻子李氏,她也不插手,看起来越发慈祥富态。 老人一来,小辈们自然都陪着哄着,说些开心的话。 崔老夫人坐在围屏椅上,笑呵呵看向孙儿:“衡哥也快十八了,与孟家的婚事,是该准备起来了吧,趁着我还硬朗,说不定能看到重孙儿出生呢。” 崔衡神色有些不自在,但他也不敢在老太太面前叫嚣着要退婚,只能敷衍过去。 李氏忽然说:“是啊,衡哥都这么大,是快要成家的人了,我想着,不如给他谋个差事,让他磨砺一番,人也稳重些。” “不过衡哥这孩子才学不佳,怕是考不上科举,好在他胡乱也学了点拳脚功夫,多少有个出路……” 崔老夫人哪能听不出儿媳的意思,笑呵呵看向崔竞:“这还不容易,衡哥他四叔如今是禁军指挥使了,还安排不了他侄儿。” 崔大自己这个官也是借了老子的光才被恩赐下来的,提拔不了儿子,想要好前程,自然就靠着更出息的叔叔了。 “真的吗?四叔能把我也安排进禁军里吗?”崔衡眼睛一亮。 他年幼时就常听人说他和四叔像,因此他沾沾自喜,总觉得等自己长大,也能像四叔一般做一番大事。 十五六岁时,他还想过像四叔一样去战场,可惜他母亲不肯同意,哭了好几天,硬生生让他打消了主意。 崔衡早就想着有个地方能大展拳脚,能跟着四叔做事,让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那四叔,我能当个什么官儿?” 崔竞一哂:“当什么官?先调你进银枪班,从士兵做起。” 崔衡有些失望,崔竞看出来了,也不理他的脾气,淡声告诫道:“切莫好高骛远。” 崔大骂了儿子一句蠢:“你四叔这是想着你呢,银枪班你以为是谁都能去的?那是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陪伴圣驾,再有你和你四叔的关系,还怕升不上去?!” 他推了儿子一把:“还不去给你四叔敬酒,谢谢你四叔!” 崔衡又高兴起来,端了酒拍着胸脯保证:“四叔你放心,我肯定不会给你丢脸!” 崔竞抿了口酒说:“四叔只希望你日后,立业成家,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不要再冲动行事。” 这一句显然是四叔不满他今日行事,不软不硬点了他一下。 崔衡有些委屈:“怎么连四叔也这么说我,我还年轻,不想成亲有什么错,我就想像四叔一样先干出一番事业,四叔不也还没成亲吗?” “这能一样吗,你四叔他是耽搁了,你是早有婚约,你能等,人家孟家的小娘子能等吗,真是说胡话。”崔老夫人笑骂,又忽然叹了口气。 “不过衡哥说的也有道理,四郎啊,你的婚事也该考虑了。” 崔老夫人语重心长:“你也莫要再拿之前那些话来搪塞我,如今你在京中常住,哪能一直不娶妻。” 崔竞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自他回京,多少人明里暗里试探,都盯着他的婚事。 虽然心中不耐烦,他还是不动声色,笑说:“等我上任后,手中事务理清楚再说吧。” 崔老夫人听多了他的推脱之词,并不罢休:“四郎啊,虽然你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但这些年,我待你如亲生的一般,你可是信不过母亲?” “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母亲待儿子好,儿子是知道的。”崔竞说,并不松口娶妻的事。 崔老夫人又说:“从前你在边关也就罢了,如今还不娶妻,外头的人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苛待你呢。” “母亲多虑了,谁敢编排母亲,叫我知道了,绝不会姑息。”崔竞说。 对他,崔老夫人也没法子了,抚着胸口说:“就算是为了母亲,你也好好考虑吧。” “儿子会好好考虑。”崔竞态度很好。 只是崔老夫人也知道,他这个考虑遥遥无期。 从小就是这样,老四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从不听他人安排,他爹在时,差点把他打死也改不了他的性子,更别说现在了。 她娘家妹妹那边想把女儿嫁过来,恐怕是不能如愿的。 12、第十二章 “你说,他四叔给大郎谋的这差事真的好吗?别是应付我们吧,万一以后升不了官,不是白白蹉跎了时间。”李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崔家老大崔壑被她扰得不耐烦,骂道:“无知妇人,我们都是一家,老四还能害他亲侄子?你看他如今都没有娶妻的打算,说不得以后还得亲侄子给他养老,还怕他不尽心?” 李氏一听也对,放心了不少:“等大郎专心差事,顾不上外面那个孤女,就让人把她远远送走,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梁京,省得再来勾了大郎分心。” 崔壑敷衍:“这种事不用跟我说,你看着办就好了。” 李氏暗暗瞪了他一眼。他倒好,一甩手什么也不干,坏人都让她来做。儿子出息了就是他的好儿子,儿子犯浑就是她这个当娘的没管好。 要是他当老子的能出息点,他们的儿子还用仰仗叔叔吗? 李氏只要想到小叔年纪轻轻当上四品官,而自己家这个男人,虚长弟弟十七八岁,品阶还比他低半阶,心里就怎么都不平。 都是一个爹生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 重阳节后几日,孟取善与姐姐约好要出门。 “你一个未嫁的女儿家,总往外面跑像什么话,你姐姐也是,嫁人后越来越没规矩了,还来带坏你。”他爹一听她要和姐姐一起去太清观,嘴上就教训起来。 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亲爹是个什么德行,孟取善不管他,去和祖母说。 祖母果然答应让她出门,还给了她一些银钱。 “别听你爹的,他年轻时就是个糊涂蛋。女儿家就是未嫁这两年才能松快呢,好孩子,和你大姐出去玩吧。” 拍拍孟取善的手,祖母又叮嘱两句:“你大姐上次回家来说那些话,怕是受了委屈了,你们从小最要好的,你有机会也开解开解她。” 她恐怕是没办法简单开解的。 孟取善看到姐姐,发现她短短几天,脸颊显得又瘦了一点,哪怕脸上敷了一层粉,也能看清眼下的青痕。 姐姐坐在林府的马车上,对她招手,疲惫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 马车在孟府门口接上孟取善,才转道往城外的居云山去。 时间还早,几条大街上还有许多早餐铺子热闹着,经过康门街时,路过唐三娘包子铺。 孟取善记得以前姐姐最爱吃他们家的糖包子,便让侍女下车去买了些上来。 孟惜和没有胃口,自从重获新生,她睡不好,吃也吃得很少。 一方面她满心愤怒有许多想做的事,另一方面,死时的痛苦太深刻,她仍然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偶尔看着镜子,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偷留人世的恶鬼。 前生,孟惜和对神鬼之事虽有敬畏却并不怎么相信,直到她自己死而复生,不得不信。 孟惜和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能不能进寺庙道观,内心深处还担忧着自己被人看出异常。 所以今日,她既是为了去探探那位寄居道观的静王情况,也是为了试试自己如今是不是和常人无异。 她最相信的就是妹妹,这种时候,才想让妹妹陪着。 满怀的顾虑,又怎么吃得下东西,可是看到她关心的神情,孟惜和还是接过包子,慢慢咬了一口。 年少时喜欢吃的食物,此时再尝,已经不是那个滋味。 她勉强吃了半个便放下,孟取善忧心忡忡看一眼姐姐,自己把剩下的三个包子都吃了。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居云山脚下,哪怕是城外,也不输城内的热闹,附近村人提篮挑担在做生意,有不少牛车马车停在山下,都是来登高进香的。 当今陛下比起佛教更信道教,先皇时还曾封过一位国师,将道教封为国教。 那位活到一百岁的国师就出自太清观,再加上静王也在太清观清修,太清观的地位超然,平日也有很多达官显贵前来。 宫观建在山顶,马车停在山脚,想要上山还得再爬一阵石阶。 为了方便一些腿脚不便和老迈病弱之人,山下有小轿,可将人抬至山门。 孟取善看到姐姐从马上下来那个摇摇欲坠的模样,立刻让人去雇了小轿。 她自己没要小轿,就带着侍女跟在旁边走。 孟惜和颠簸一路,白着脸话都有些说不出来,看着妹妹红润健康的脸,想起她每日在家中能踢一个多时辰的毽子,也没有非要她乘轿子,只叮嘱了一句。 “跟好我,不要乱跑知道吗?” “知道啦。”孟取善眼睛圆圆,看上去很乖很听话。 但孟惜和知道她一点不像外表看上去的听话,不放心地伏在小轿窗边,一只手伸出窗外,让她拉着。 牵着姐姐白皙纤细的一只手,孟取善提着裙摆,三步两步登上台阶,走得很轻松,还有闲暇仰头看道旁的古木森森。 她记得,上一次来太清观,还是在三年前,她十四岁,姐姐十七岁的时候。 那次是跟着继母还有祖母来的,在这住了两日。 当时是因为远嫁的姑祖母没了,身后又没留下孩子,祖父感怀妹妹,就在这请人为姑祖母做了一场法事。 孟取善当时年纪小,又没见过姑祖母,并不知道伤心,只记得第一次外宿山中,异常新鲜高兴。 隆冬时节,山上下了大雪,她偷偷跑出去玩雪,吓得姐姐以为她丢了,也出去找她,结果她自己回去了,去找她的姐姐却差不多半夜里才回去。 姐妹两个自然是因为这件事被家里长辈训斥了,后来姐姐还生了一场病。 许是因着这件事,姐姐后来就不肯再来太清观了。 前几日她竟然主动提出要来太清观,令孟取善有些惊讶。 轿子停下,孟取善把姐姐扶出来。 她感觉姐姐攥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走吧。”孟惜和望着前方牌楼和山门。 姐妹两走在前面,侍女们跟在后面。 路过山门供奉的门神时,孟取善感觉姐姐的脚步停了停才接着往前走。 而且她攥着她的手愈发收紧,走过了两尊高大威武的门神时,抓紧的手才缓缓松开。 孟取善察觉到姐姐的紧张和放松,没问出口的疑惑更多了,她借力给姐姐让她站稳,准备一齐往灵官殿去。 孟惜和这时却停下说:“圆圆,你上山走得也累了,和五味她们在这里歇歇脚吧,我去捐点香火钱。” “你就先在这里等我。”她又说了一遍,温柔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孟取善看着姐姐的背影消失在殿中,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背,上面还有来自姐姐掌心冷汗留下的湿意。 “芪官。”孟取善问随姐姐来的侍女,“你这几日在姐姐身边,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芪官人机灵又胆大,在林府待了几天,把情况都摸清楚了。 她拉着自家二娘子,低声说:“大娘子很不对劲,晚间我给大娘子点安神香,中间还去看过两次,发现她一晚上都没合眼,不是一日两日,是日日如此,有一日累极睡了过去,可是没多久就忽然噩梦惊醒,用剪刀绞碎了一件衣服。” “有许多人在时,大娘子表现得很正常,林府上下的事都是她在管,但到了夜间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对着镜子发呆许久。” “这可怎么办啊二娘,大娘子该不会是被魇着了吧,所以她才特地来太清观,还把自己的情况瞒着你。” 孟惜和独自往灵官殿里面走。 妹妹不在身边,她收敛情绪,低头擦拭了手心的冷汗,又努力站得端庄,露出平日里常用的笑容。 她对一位迎上来的道长道:“我是林侍郎府上的大娘子,替我母亲来奉香火钱。” “还有一事要劳烦道长,我母亲有头痛的老毛病,之前在贵观芳缘道长处求过一种药,药效极佳,这次来还想再求一些,不知道芳缘道长方不方便?” 13、第十三章 “芳缘师伯这个时辰应该在后面的配殿里制药,信士稍待,我去询问一番再来答复。”年轻的道士说道。 “何须如此麻烦呢,我随你一同去,等在外面,也免了道长来回。”孟惜和看他面嫩,轻言细语请求,“怜我一片孝心,道长就答应我吧。” 孟惜和才奉上大笔香火钱,又是官宦娘子,如此恳切,道长只犹豫了片刻就答应了。 “也好,你随我到后面来吧。” 孟惜和跟在他身后往里走,穿过了一个殿,又从侧边小门往后去。 这边的建筑朴素,充满了生活气息,看得出来,这里是观中道士们的起居之处,平时应该是香客止步的。 孟惜和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心中却想:静王身份尊贵,哪怕在太清观清修,应当也是独自居住在某个殿中,不至于与其他道士混居在一起。 静王赵缙,据说是个深居简出一心向道的,在当今的皇室成员中,数他最为神秘,各种祭祀朝会年节宫宴都甚少出现。 孟惜和从未亲眼见过这位静王,只听人说,他松形鹤骨,巍然威仪,配着额心一点天生的红痣,出尘仿若世外之人。 因着潜心向道,二十多岁都没有个王妃,与他妻妾成群的堂兄颖王相比,真是“世外仙葩”。 孟惜和记得在至兴九年,也就是明年,陛下曾要求为静王择选王妃。虽然这场选妃最后不了了之,直到几年后她去世,也没听说静王娶妻,但这也是个机会。 在这之前,她要亲眼看看那位静王是否如传说中一般,若是好,她就要想办法为妹妹争取选妃的资格。 若是不好,就再做打算。 孟惜和想得很清楚,静王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所以她今日也并不是非要见到静王不可。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和芳缘道长打好关系,常来常往,为以后做准备。 因为三年后,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位御史的妻子吃了芳缘道长的药后突发疾病去世,那位御史一口咬定是芳缘道长谋害人命,最后是静王殿下力保了芳缘道长,命人查清此事。 原来是御史杀妻,诬告陷害。 那时众人才知道,原来芳缘道长和静王殿下是关系密切的师兄弟,两人感情深厚。 如果能从芳缘道长这边想办法,见到静王殿下的机会自然更大。 孟惜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在一处厢房外站定。 领路的道士说:“信士请在这里稍等。” 然后走上台阶,进了半开着门的房间里。 孟惜和站在最靠近的阶下,目光看着院中的水缸。缸中种了荷花,可惜这个时节都已经凋败,只剩几杆没清理的枯枝。 她耳中听到房内的说话声,带她来的小道士问:“芳缘师伯可在?” “不巧了,他刚出去。”屋内另有一道年轻的男声说。 “啊?那芳缘师伯什么时候回来,外头有个信士来求药,正等着呢。” “信士?你把人领这来了?”年轻的男声尾音稍扬。 隐约还有药钵碾磨的声响。 小道士有些讪讪,声音低了点:“我看那位信士脸色不好,怕是真的焦急,而且她捐了不少香火钱……” “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芳缘师兄不在,你叫人回去吧。” 小道士没走,磨磨蹭蹭地说:“人都过来了,不好叫人白走一趟吧,我不知道芳缘师伯那些药,不如芳信师叔你去问问,等芳缘师伯回来也好告诉他。” “使唤起我来了?”年轻男声啧声道。 但那点药钵的动静停了。 “你还是少了历练,罢了,就替你应付一回。”说话声由远及近,说话的人完全没有要遮掩声音的意思。 孟惜和听到拖沓的脚步声,将目光转到门上,看到一只手搭上半开的门扇,往里拉开,露出一个人影。 从两人的对话中,孟惜和知道屋里还有个道长,是芳缘道长的师弟,也是这道观里的道士。 芳缘道长不在令人失望,但孟惜和还是露出了微笑,想要给屋里的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至少不能交恶。 可是,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后,孟惜和的笑容不由自主渐渐消失。她忍不住抿起了唇,神情有些僵硬。 站在门口的男人看上去二十出头,肤色微黑,是一种常在外行走晒太阳的健康色泽,穿一身道袍挽着袖子,几绺乱发从脑后的髻里支楞出来,没戴帽子但系了个额带,不是个见客的讲究模样。 看清楚门外台阶下的她,男人神情也有些惊愕,手中理袖子的动作停下。 “你……” 孟惜和强行扯了扯嘴角,挪开目光匆匆说:“既然芳缘道长不在,我改日再来。” 她说着转身就要走,转的太急,脑子里嗡了一声,整个人眩晕起来。 这段时日,她时常会有这种晕眩感,站在原地摇晃了两下,就要往前扑倒。 身后一紧,有人把她扶了起来。一点淡淡的药味和蜂蜜的甜香同时传来。 眼前发黑的孟惜和好不容易感觉眼前景物恢复了,就听耳边有人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是他,一下子就从台阶上过来了,怎么动作这么快。 也是,毕竟是个会在山里爬上爬下采药的,像个猴子,当然动作快。 孟惜和虚弱说:“放开我,不用你扶。” 掺着她的人将她干脆地送到旁边的水缸前:“行,那你自己扶着缸吧。” 又扬声对小道士说:“信思,快去屋里搬把椅子来,没见人要摔了吗。” 小道士信思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们,闻言连忙去搬椅子。 孟惜和扶着冷冰冰的水缸边缘勉强站直身体,尽管她很想立刻扭头就走,但那阵晕眩还没过去,一放手,只怕她就要往地上委顿了。 因此她一言不发,盯着缸中水面自己波动的倒影,努力站直。 “芳信师叔,椅子来了。”信思把椅子搬过来,有些奇怪问,“芳信师叔认识这位信士吗?” 芳信将椅子放在孟惜和身后,手一按就把她按在了椅子上。随口应付好奇的师侄:“再去屋里给客人倒杯水,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他就站在椅子边,等信思扭头进了屋,便伸出手指搭在孟惜和的手腕上给她把起脉。 “来给自己求药?你这身体是该吃药了。”芳信说,“虚成这样,你的夫家难不成苛刻到饭都不给你吃?” 孟惜和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与你无关。” 芳信叹气,低头看她:“这么久了还在记恨我,你的气性也太大了。” “没有记恨,我都不记得你是谁。”孟惜和不看他,只看着那扇半开的门。 “是,不记得我,一看到我就把脸拉这么长。孟大娘子对谁都这个态度?” 他怎么听说孟大娘子在梁京是个长袖善舞,见人三分笑的和气人? 怎么对他就只剩“气人”。 孟惜和不想和这人斗嘴,反正说不过他,又没他那么厚的脸皮。 她在椅子上坐了会儿,感觉晕眩好多了,按着扶手起身:“我走了。” 今日出师不利,没见到芳缘道长,反而又见到这个冤家。 “就这么走了,药不准备要了?”芳信问。 孟惜和到底是忍不住气,回头瞪他说:“药留着你自己吃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人气的,她走出去几步,只觉得天旋地转—— 耳边听到远处一声惊呼:“哎呀!” 她便失去了知觉。 - 孟取善在灵官殿前等了许久,都没见到姐姐回来,心里觉得不安,站起来准备往后头去找人。 这时一个道士匆匆走来,问:“可是孟二娘子?” “正是。” 孟取善听到他说:“孟大娘子方才在后堂忽然晕倒了,我们将人安置在香客歇息的厢房里。” 14、第十四章 太清观有专供香客留宿休息的房间,打扫得很干净,孟取善看到躺在床上的姐姐,立刻去检查她的情况。 芪官在一旁说:“大娘子在林家吃不好睡不好,身体怎么受得了呢,方才一路又乘坐马车轿子上山,颠簸摇晃的,可不就晕了。” 孟取善担心姐姐身体,对几个侍女说:“还是要尽快下山回家,找医官好好看看。” “五味,你去问问观里的道长,能不能请人去山下抬个轿子进来。” “好,二娘,我这就去。” 她转身还没出门,进来了个道长说:“信士稍待,方才我们观中懂药理的师叔已经帮孟大娘子看过了,说她是情志不舒,气机郁滞导致的虚弱晕厥,刚才已经给她喂了一丸补心丹。此时宜让孟大娘子静心休息为好。” “后面还在煎药,也是我们师叔开的一剂补药,最好等孟大娘子休息过两个时辰,醒来喝过药再走。” 孟取善也听说过太清观内有厉害的道长会医术,而且他们考虑得也周到。 “好,那就多谢道长了,我们等人醒了再走,今日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孟取善给五味使了个眼色,五味立刻笑着说要捐些香火钱,聊表感谢。 来给她们传信的道士就是信思,他亲眼看着芳信师叔抱着晕倒的孟大娘子送到这里,又是拿出芳缘师伯的宝贝丹药喂人,又是亲自去抓药煎药,他现在满脑子的猜测,哪敢再收香火钱。 他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师叔把孟大娘子给气晕的,心里还虚着呢。 可他脸皮薄,又说不过伶俐的小侍女,最后还是收了她们感谢的香火钱,赶紧转身走了。 孟取善一直守在姐姐身边,芪官五味她们中午在道观的斋堂吃了,又给她带了点。 看着姐姐这个样子,孟取善忧虑地只吃了几个馒头配粥。 跟着孟惜和过来的另一个侍女阿荔叹气道:“二娘胃口真好,若是大娘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孟取善也叹气:“要是我能替大姐吃就好了。” 姐姐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未嫁时,大姐也是能陪她踢一上午毽子的,还跟她一起爬过树翻过墙,喜欢偷偷吃零食,爱笑又喜欢养花,有什么秘密都会跟她说。 可是自从嫁人这两年,姐姐变化越来越大了,尤其是最近,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有许多事压在心里,对她也开不了口了。 孟取善常听人羡慕姐姐嫁得好,那样优秀的夫婿只守着她一个人。难道这就是嫁得好么?她都不开心,哪里好呢。 孟惜和到下午才醒来,孟取善看她神色迷茫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轻唤了她一声,亲手扶她起来。 几个侍女见她终于醒了也很高兴,芪官说:“我这就去端药。” 阿荔也忙说:“我去要些热水给大娘子梳洗。” 孟取善没让阿荔动手,自己接过帕子给姐姐擦了苍白的脸,又让她坐起来,帮她重新挽起散掉的头发。 “姐姐,你有什么难事不愿意和我说吗?” “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姐姐吗?” 孟惜和回神,看妹妹还带着点稚气的脸,终于从刚才的噩梦中清醒,她喃喃说:“圆圆,你好好活着,姐姐就满足了。” 她不肯多说,看到芪官端来的药,问:“这药是?” “是观中的道长给姐姐配的,我和芪官一起看过了,都觉得不错,特地向道长多求了几副药,姐姐回去也要记得喝。”孟取善说。 孟惜和神色有些不自然,她能猜得到这药究竟是谁给她配的。可她又不好把这种事和妹妹说,只好不露异样地喝了药。 “我没事了,天色不早,我们快些下山吧。” 她急急忙忙要走,孟取善以为她是担心回去晚了被婆婆怪罪,便让人拿来披风,替姐姐裹了,搀扶着她出门去乘轿子。 太清观一间放满了药的厢房里,信思探头探脑对里面的人说:“芳信师叔,人已经走了。” 芳信捣药的动作停了停,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没过一会儿,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厮跑过来,笑呵呵地问:“郎君?您找我啊?” 芳信瞟他一眼:“又跑哪里玩去了,半天不见人影。” 小厮招风嘿嘿笑:“您平时又不使唤我,还让我自己一边玩去,真是世上再好没有的主子了!” 芳信不和这个滑头贫嘴,吩咐说:“你去打探下林府的消息,看看他们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招风问:“哪个林府?” “还能是哪个林府,林相府。”芳信说。 招风笑说:“林相府啊,不知道郎君想让我打听什么,不过我最近听说了一个关于林府郎君的消息。” 他整日到处跑,长了对招风耳,出了名的消息灵通,芳信也不惊讶。 “说来听听。” 招风说:“林府那位诗画双绝,又出了名洁身自好的才子林御史,据说纳了妾室呢。” 这位俊美的探花郎,当初不知是多少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他后宅里那些事,是某些好事之人最喜欢盯着的。本来是个小事,纳个妾室,谁家没有,可到他这就不同了,许多人私底下都在议论。 芳信咚咚捣药,嘴里发出一声哼笑。 招风觉得郎君这笑得有些怪,又听他说:“原来是这样,夫婿纳妾,气得不吃不喝觉也不睡,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捣药的咚咚声加重了会儿,气不顺又说了句:“何至于此?就那么喜欢他?” 招风瞧他手背上用力捣药鼓出的青筋,小心问:“您说的谁啊,是不是……” “闭嘴,自己一边玩去。”芳信没好气地把人赶走。 - 孟惜和把不放心的妹妹送回孟家,又转道回林府。 不出意外,早有人等在门口,她才进门就说婆婆要见她。 孟惜和一旦走进这座精致的大宅,整个人仿佛就被一根铁针撑起了脊背,收敛起所有在亲密之人面前的放松和虚弱。 “母亲。”她如同往日般温婉。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儿早就回来了,你是他的妻,不早早回来照看他,还要他等你吗?”林夫人脸色沉沉。 “是儿媳考虑不周。”孟惜和微笑说,“我今日是想去太清观求子嗣,为显虔诚才逗留许久,误了时辰。” 儿子的子嗣问题,也是林夫人最为关心的,她神色稍微好了点,但仍然要开口训斥。 孟惜和又说:“我想着,虽然把身边侍女给郎君做了妾室,但郎君也不曾收用她,怕是不喜欢,不如再给郎君多纳几个妾室,也许就有让郎君喜欢的了。” 林夫人这几日也关注着儿子那边院子里的事,早知道儿子并不碰那个妾室,心中怀疑是孟惜和霸道,把着人不放,只安排个人敷衍她这个婆婆。 今日她这么一说,林夫人满意不少,也不拉着她今日晚归的事说了。 “你说的有道理,是该多纳几个妾室,你可有什么人选?” 孟惜和说:“儿媳看人的眼光比不上母亲,还是全由母亲做主吧。” 林夫人更加满意了,她是早就看好了几个合适的。 “那就先挑两三个身家清白,乖巧听话的女子。” 孟惜和神色平静含笑:“两三个?何不多挑几个,我们林家又不是养不起,人多也好热闹热闹。” “也不宜太多,”林夫人说,“若太多了,岂不伤了我儿身体,先选三个看看,若不好再换就是。” 她没有和孟惜和商量的意思,已经决定了,孟惜和也不反驳,一派柔顺:“都听母亲的。” 院子里又要进人,这个消息飞快传出去。 风光了没两天的霜姨娘殷勤地端着茶,送到孟惜和手边。 孟惜和自顾让雪柳替她换了外衫,松了发髻,倚坐在窗前,晾了小霜一阵,才淡淡瞧她一眼。 小霜满脸委屈,唤了她一声:“大娘子……” “小霜,我对你很失望。”孟惜和说,“我让你当姨娘,是指望着你能替我分忧解难,可你做了什么?” 小霜知道娘子是在说什么,可她也委屈。他们家郎君性子冷淡,哪里是那么好笼络的,他连娘子这都不常来,又怎么会多看她一眼。她就是再想把这个姨娘的名分坐实,那不也要郎君乐意吗? “母亲要多给郎君纳几个妾室,我这边也阻止不了,不日人就要入府了,到时候你恐怕就更没了优势……该怎么做,你自己想想吧。” 小霜是个大胆的,她敢听林渊的话给她下药,还敢给她灌药害她性命,逼急了自然也敢做其他的。 孟惜和给她暗示完,就让她下去。 没两日,林渊在外应酬,醉酒宿在书斋。小霜不知怎么支开两个小厮,悄悄摸了进去。 孟惜和听说这事已经是第二日早上,书斋那边吵吵闹闹。 林渊难得一见地黑沉着脸,要着人将小霜打死。 孟惜和带着侍女过去,木板才在小霜后背打了两下。 “郎君这是做什么,我们府上可没有随意打死妾室奴婢的事。” 15、第十五章 看到孟惜和出现,小霜挣扎着爬起来扑到她脚边喊:“大娘子救我!” 她涕泪满面,神情惊恐,胡乱穿起的散乱衣襟下是鲜明的暧昧红痕与指印。 孟惜和心知她是成功算计了林渊,心中突然有些想笑。 林渊这个人,是从来看不起别人的,尤其是身边这些女人,他大概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他完全不看在眼里的奴婢咬一口。 此时的林渊看起来也是匆匆洗漱过,不像往日那样摆出清冷君子的高傲,脸色阴沉地坐在紫檀木的圈椅上。 孟惜和的目光从他身后那幅出尘寂寥的霜雪图上一掠而过,心情不错地笑道:“不知道霜姨娘犯了什么错,让郎君如此生气。” 她知道林渊说不出口。 林渊心中虽然有一个白月光黎霜,但他这样的男人,自然没有为人守身如玉的念头,他生气也不是因为睡了什么女人,而是感到被冒犯。 当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孟惜和多少也了解他的一些性格。 林渊对任何事都有着一种掌控欲,他讨厌不在他控制内的意外,尤其恼怒被人强迫行事。又有种以自我为中心的骄傲,对任何冒犯的行为都无法容忍。 孟惜和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曾经尽心尽责不敢懈怠地为他打理林家上下,在他心里也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能有出格行为的棋子,更何况一个奴婢,敢算计他就是该死。 “这个婢子潜进我的书斋翻看了我的文书,自然要处理。”林渊随口找了个理由。看起来今天是非要打死小霜不可。 孟惜和非不让他如愿。 “婢子没有!婢子真的没有看什么文书!婢子只是……” “闭嘴!”林渊冷冷呵斥,看向一旁拿着板子的小厮,“还等什么!” 小厮为难地看一眼孟惜和,犹豫去拉扯小霜。 孟惜和等着,果然在小霜哭喊挣扎被拖开时,林夫人身边的杨嬷嬷过来了。 “听说郎君这边出了事,夫人遣我过来,请郎君娘子一齐过去。”杨嬷嬷看一眼地上的小霜,“霜姨娘也带过去吧。” 杨嬷嬷曾当过林渊的奶娘,在府里地位不低。林渊本想不引人注意悄悄处死了小霜,但林夫人那边知道了,他就不能继续下去。 坐在椅子上压了压情绪,林渊转瞬就恢复如常:“走吧。” 林夫人这边得到消息,当然是孟惜和派人通风报信。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夫人也已经心知肚明。 她往常是儿子说什么都听儿子的,百依百顺,但唯独在某些事上异常坚持。 听到儿子说起那个小霜潜入他的书斋偷看文书,所以要处死的理由,林夫人板着脸说:“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奴婢,能坏什么事,为了这点猜测就要打死,渊哥儿太过了。” 林渊没想到母亲会反驳,脸色难看一瞬。 “不过她贸然闯入你的书斋,没有规矩,也着实该当教训。”林夫人又看向孟惜和,“霜姨娘是你的奴婢,就由你来管教吧。” “是,母亲,儿媳定然好好管教她。” 林渊皱眉对此并不满意,正要开口就被母亲制止。林夫人打发走孟惜和等外人,这才看向令自己骄傲的儿子。 “渊哥儿,你也太荒唐了!你告诉母亲,你是不是还对那个……念念不忘?!”林夫人逼视着儿子,“她如今已经是颖王侍妾,你难道还要等她不成?为了等她,连其他女人也不肯碰?” 林夫人不在意儿子要处置一个奴婢,但她不能容忍儿子做这件事是为了一个会耽误他前程的女子。 林渊心中有些烦躁:“自然不是,母亲多虑了。” “不是最好。”林夫人看神情并不信他,只说,“你也别想搪塞我,若看不上这个霜姨娘,母亲已经为你物色了其他几个妾室,不管让谁生,你总要尽快有个孩子。” 孟惜和不管那对母子有什么密谈,将小霜带回院中。 “昨夜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惹怒郎君了?”孟惜和明知故问。 小霜跪在她脚下,委屈又可怜地抽泣:“大娘子,婢子真的没做什么,郎君、郎君他醉了,我也没敢多做什么,就是、就是成了事,当时郎君也没生气,就是醒来之后,突然发怒了。” 小霜吞吞吐吐有些事没敢说,在过程中,她记得郎君还抱着她喊小霜,喊得她脸红心跳,恍惚中以为郎君是中意她的,满心甜蜜喜悦,没想到郎君醒后突然翻脸,还要打死她。 小霜想到这,脸色煞白战栗,只要回想起冷静的郎君突然大发雷霆的模样,她的身体就抖个不停。 孟惜和没想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只是随口一问,她语气里有些为难:“你也听到了,母亲要我罚你,这一顿打你怕是躲不过去。不过,你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奴婢,我总是顾念着我们从前情分的。 “你放心,我吩咐人做个样子,你接下来就好好养伤,我还等你以后继续帮我呢。” 小霜终于想明白了,她心心念念的郎君不会庇佑她,只有大娘子才能保她的命。 她千恩万谢地被带了下去。 出了这事,整个林家都安静了不少,林夫人选的三个妾室也低调地被接进了府里。 但林渊并没有去几个新妾室那里,夜幕降临时,他来了孟惜和的知乐院。 他来时,孟惜和坐在镜子前拆去发髻钗环。 他会来,孟惜和半点也不意外。只要剥去一切柔情的想象,去思考林渊的行事习惯,就能猜到他会怎么做。 “郎君今日怎么过来了。”孟惜和细细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林渊走到她身后,语气有种刻意的温和:“我最近是冷落你了。” “惜娘,你与我赌气,不就是想让我来看你吗。” 他看出来了,最近府中让他不太高兴的一系列事情发生,都是因为孟惜和不愿意再配合他,为他分忧解难了,反而还隐隐在用母亲压制他,平白给他添了些麻烦。 林渊一手摸了摸孟惜和的肩:“你以前很懂事的,最近是怎么了?” 他还在企图用这种虚假的温情哄骗她。 每次林渊想让她做什么,就会摆出这种样子。他们也曾亲密地对镜依偎,林渊带着淡笑作诗夸赞她的容貌。 现在想来,都让孟惜和感到恶心。 “惜娘,我们是夫妻,本该是最亲密的存在,同心同德……” 林渊还在说,修长的手指暗示性地摩挲她的肩头。 他大概是被林夫人警告过,权衡之下觉得还是她这个妻子是最优选择,所以来她这里过夜。 对林渊来说,这种事是他对她的奖励。 两人几年夫妻,却很少有床笫之间的亲密,林渊不主动,孟惜和自然更不好意思,这种事,难以对外人启齿。 孟惜和想到过去,越发觉得恶心欲呕,在他手指摸到脸颊时,忽然猛地推开他,侧头捂着胸口呕吐起来。 林渊后退一步,扬声喊人进来。 雪柳和芪官几个侍女当先进来,赶紧伺候清扫。 孟惜和一手攥着梳妆台上的木梳,长发垂下遮住大半张雪白的脸,虚弱说:“我今日身体不适,郎君还是回去吧。” 林渊皱皱眉,在人前语气恢复冷淡:“也好,你好生休息。” 他一走,孟惜和感觉腹部的痉挛都稍微缓解了些。 她一言不发,侍女们也悄声收拾了屋内,伺候着她躺下。 “芪官。”孟惜和对床边点香的侍女说,“你明日去惠和巷陶家请舅舅过来一趟,就说我身体不适,想让他替我看看。” 芪官忙说:“是,大娘子,我一早就去。” 孟惜和孟取善姐妹两个的外家姓陶,外祖父曾任翰林医官。 因为家学渊源,孟取善从小就喜欢分辨各种药材,但亲爹觉得这不是好女子该学的,所以孟取善没有深入学习的机会,也只会调配些香药。 姐妹两个生母早逝,外祖父母也在两人年纪尚小时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养子,名为陶荣,快四十的年纪,如今也在太医署任职。 毕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需要避嫌,他又还未娶妻,后宅来往也不便,再加上陶家门庭不高,彼此也就甚少联系。 大娘子突然提起这个舅舅,芪官也觉得奇怪,但是不管大娘子要做什么,她们当然是要配合的。 在孟取善身边的几个侍女中,芪官是和她关系最好的一个,因为芪官也喜欢药材,自己学了些浅显医术。 那些被孟取善珍藏的医书还是在陶家拿来的。 芪官曾经陪着孟取善一起悄悄去过陶家,也见过她们的舅舅陶荣,这一趟去请人格外顺利。 认出她是小外甥女的侍女,又听说大外甥女想请他过去,陶荣也没多问,挎着医箱就跟去了。 到底是亲戚,身份上没那么多顾虑,孟惜和直接在知乐院见了他。 看到这个舅舅,孟惜和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取了最好的茶和点心招待。 陶荣是个潜心医学的,人有些沉默寡言,坐下喝了半杯茶,瞧着许久未见的外甥女,干巴巴问了句:“大娘,找我可有什么事?” 孟惜和从前和这个舅舅来往不多,但前生,妹妹死讯传来,亲爹不肯去探究原因,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却是这个舅舅主动上门,和她一起去崔家为妹妹的死要个说法。 后来她伤心之下动了胎气,也是舅舅一直在尽力帮她保胎,调养身体。 虽然联系不多,但舅舅是真心把她和妹妹当成亲外甥女关照的。 孟惜和相信,舅舅就算不愿意帮她,也会替她保守秘密。 让几个侍女都出去,只留下芪官,孟惜和低声对舅舅说:“舅舅,你知道什么药,能让男子阳事不举、断绝子嗣吗?” 16、第十六章 陶荣震惊地看着这个大外甥女,连芪官也目瞪口呆。 在这个多子多福,无子即为绝后的世俗环境下,要用这种药,简直就是惊世骇俗。 “你、你这是……你要这种药,是想在哪里用,给谁用?”陶舅舅问。 “给林渊。”孟惜和也不瞒他。 虽然能猜到,但真听到她亲口说出要给夫婿下药,陶舅舅还是满脸的骇然。 他看上去很想劝劝外甥女,但沉默惯了,又拿不出长辈架子,看到她平静又固执的神情,竟不知要说什么好。 “舅舅,若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孟惜和低头擦拭了一下泛红的眼睛,低声说,“舅舅,很多事我说不出口,但我必须这么做,求舅舅帮帮我吧。” 陶舅舅见外甥女模样憔悴,心中动摇起来。 他虽只是陶家养子,但师傅将他一个孤儿收做弟子,悉心教导,还把他记为养子,养母也对他多有爱护,他早就在双亲病床前答应过,要照顾好仅剩的两个外甥女。 如今大外甥女看上去遇到了难事,他怎么能不帮呢? 陶舅舅没在林家待多久,很快就走了。 他来去匆忙,林夫人那边收到消息,当天晚上叫孟惜和一同用饭时,就说道:“白日里你娘家舅舅也来了,怎么不来我这里坐坐,招待吃顿饭,平白让人说我们林府没规矩不会待客。你也是,身体不舒服,家中不是有相熟的医官吗?怎么还劳烦亲戚。” 她是在暗指她不懂礼仪,家里人没规矩。 孟惜和只当听不出她话语中的责怪与不满,说道:“近日食不下咽胸闷难眠,我以为是有了……怕弄错了请韩医官过来,让母亲白高兴一场,这才想私底下请舅舅过来先帮我看看。” 林家人有什么大病小病都是请的韩医官,孟惜和前生为了求子,被林夫人要求着喝了不少韩医官开的药。 回来后孟惜和想明白了,那个韩医官恐怕是听林渊的话,悄悄给她开过不少伤身的避孕汤药。 如今她对林渊充满警惕,自然不会再找韩医官。 林夫人果然立刻就被她的话给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关注舅舅,喜形于色问:“有了,你有孕了?!” 孟惜和心中冷笑一声,面露遗憾:“没有,只是身体不适。” 林夫人笑容僵在脸上,轻捶了一下胸口,很是难受的模样。 看到他们母子不高兴,孟惜和就开心。她多吃了两口爽口的羹汤。 可能是因为从太清观带回来的药,她喝了几副药,感觉胃口回来了点。 想到太清观,她喝汤的动作停顿片刻,垂下眼去。 陶舅舅回了家,拿着几卷医书琢磨药方,可在院中走来走去,心中始终不能平静。 他犹豫一下,差人去孟家给孟取善送信,让小外甥女找机会过来一趟。 和大外甥女相比,陶荣和小外甥女孟取善更熟悉一些。 孟取善来过陶家几次,向他请教过问题,陶荣很高兴她对药材有兴趣,还给了她一些医书。 收到信的孟取善没有耽搁,当天就来了。 陶荣将事情对她一说,问道:“二娘,你可知道你姐姐遇到什么事了?为何会有这种、这种想法?这万一被发现了,她要怎么做人啊。” 陶荣本意是想让姐妹两个聊聊,看看还有什么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 谁知孟取善思索片刻后,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开口说:“若是开这种药,怎么让人喝下去也是件难事,还容易被发现。” “舅舅,我看不如想办法制成香,这样就不那么引人注意。”她认真地琢磨,“对了,我记得姐姐说林渊不爱点香,那这香不能做的香味太明显。” “……”陶荣茫然无言地看着小外甥女,她脸上一点惊讶都没有。 发生了什么,他端庄知礼的大外甥女和乖巧贴心的小外甥女都怎么了? 孟取善用一种商量好了的语气说:“舅舅,你配药材,我想办法回去制成香,再给姐姐送去。” “放心,这件事全程不经外人的手,姐姐又聪明,不会被发现的。” 想制成符合要求的香并不容易,孟取善一连好些天都在家中闷头试香制香,惹得她爹不满,说她院子里乌烟瘴气的。 孟取善才不管他,做了一小批试验的香后就联系芪官去送给姐姐。 药香的效果比起直接喝药当然是没那么明显,但只要接触得多,时间久了一样会有效用。 除了药香,孟取善把舅舅的药方也一齐附上了,有机会说不定也能用上。 为了做出更好的药香,孟取善每日就是配香,琢磨效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直到继母突然过来告诉她,过两日她们要去崔家给崔老太太过寿。 因为不是整寿,没准备大办,崔家就邀请了几家亲近的亲戚一齐热闹热闹。 这种时候会请孟家,自然有讲究。两家婚事还没下定,但大家心照不宣准备起来了。 再加上之前崔衡几次三番闹腾,这次是崔老太太在示好,也是安孟家的心,表示这婚事一定会结。 这一次孟取善去过崔家,恐怕他们两家婚事就要开始谈。 “这一次就是你最后一次以客人的身份上门了,记得娴静稳重,不要咋咋呼呼的,让人觉得我们孟家不会教女。” 孟取善一早起来,听着亲爹例行的“教诲”,穿上继母为她准备的新衣裙,乘坐马车前往崔府赴宴。 虽说和崔衡有婚约,但孟取善好几年都没来过崔府了。 崔老爷子还活着时,孟取善年纪也不大,随着祖父来过崔家几次。 但随着崔老爷子去世,她年纪也渐长,需要避嫌,就再也没来过崔府。 两家的来往,就是互送节礼。 再来崔府,孟取善得到了热情的招待,至少每个人看到她,面上都带着笑。 “瞧瞧,这就是孟家的二娘吧,多标志的小娘子,一看就是有福相的!” 坐在女眷会客的厅堂里,满屋子的人,一个孟取善不认识的老太太笑着夸她。 “快来让我看看。”坐在最上首,被一群侍女嬷嬷围着的就是寿星崔老太太。 她一身福寿锦缎袄子,发髻梳的光亮,笑起来脸上细细的纹路都带着和善。 招手让孟取善到近前,她拉着孟取善的手叮嘱:“好孩子,来了这里不要客气,就当是自己家里,想吃什么玩什么都尽管说。” “哎哟,老姐姐这就疼上了。”先前说话的那个老太太又凑趣说。 她身边还坐着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娘子,抿嘴笑着不说话,格外含蓄的模样。 “就你促狭,小女孩儿家面皮薄,你可别惹她。”崔老太太嗔了那老太太一句。 那个老太太又说:“是是是,看我这嘴说个不停,应该让你大儿媳来说才对,她们才该好好亲热呢!” 崔衡的母亲李氏也笑着站在一边,听话头说到她这,便笑盈盈搭话:“姨母说的,哪就急于一时了,我们日后有的是时间相处呢。” “我看二娘像看自己女儿一般的,第一眼瞧着就满意极了。”李氏仔细打量着孟取善,当真很喜欢似的,取了一根钗子,插在孟取善发间。 在场众人都知道这个“插钗”就是把儿媳妇定下的意思,纷纷露出笑容。 今日来崔家的就是孟取善与父亲继母,父亲在前院,孟取善和继母在崔老太太这里说了会儿话,就被赶去另一边和未婚的年轻小娘子们玩。 李氏很有好婆婆的派头,特地喊来两个侄女,就是崔二叔家的两个女儿,让她们陪着孟取善。 “若娘还有茹娘,今日就由你们招待二娘了,可不要怠慢了客人。” 崔若和崔茹比孟取善还小几岁,两人性子都有些内向,诺诺地答应了。 “孟二姐姐,你要坐在哪里休息一下吗?”崔若小声开口。 “大堂姐她们在那边的亭子里下棋,孟二姐姐要不要一起过去玩?” 孟取善不想去看人下棋,更不想去下棋,她想了想,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毽子:“你们喜欢踢毽子吗?不如我们找个人少的清静地方去踢毽子吧?” 崔茹两人看起来也很心动。 “我们知道有个地方人少,我们可以去那玩。” 孟取善被两人带到了一处差不多落完了叶子的海棠树林边。 这边确实偏僻,没什么人,附近只有个关着门的小院子。 17、第十七章 孟取善擅长踢毽子,在几个要好的闺中好友里,数她毽子踢得最好。 单脚踢、双脚交替、反脚踢、高踢抛接……各色花样她都会,可以连续数千下不让毽子落地。 彩色羽毛的毽子在她身边忽上忽下好似穿花蝴蝶般翻飞,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孟取善给崔家两个小娘子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技巧,立刻就把两人虏获了,双眼亮晶晶崇拜地看着她。 孟取善公认的技巧最好,但和朋友们一起玩毽子时,她通常是充当给其他人喂毽子的角色,她可以次次将毽子踢到恰到好处的位置,能让朋友们接得住,不管她们怎么失误,又都能很快救回来,再重新踢回去。 因此,崔若和崔茹玩得也很开心,两个人一开始还有些局促,很快就跑动得脸颊微红,也会大声说话了。 “孟二姐姐,快接住!要飞了!” “哈哈哈,你踢太高了!” “孟二姐姐好厉害啊,这都能接住!” “到我了!姐姐给我给我接!” 三人玩着玩着,一不小心把毽子踢到海棠树的枝丫上去了。 “哎呀,踢到树上去了!” “要不要叫个侍女来用竹竿子打下来?” 姐妹两个还在商量,孟取善已经提起裙摆,踩到岔开的枝丫上,猛地摇晃树枝,轻松把毽子摇落了下来。 “这里靠海棠树太近,太容易把毽子踢到树上了,我们往旁边过去一点吧。” 她们商量着往院子的方向靠近了点,两个小娘子玩够了抛接毽子,不好意思地说想学孟取善之前演示过的高踢抛接。 “好啊,我教你们。”孟取善笑着说,很有当姐姐的样子。 崔若学得很快,但崔茹反应就有些慢,手忙脚乱的,经常控制不好力道和角度,会把毽子踢得很远。 随着一声惊呼,鲜艳的毽子斜斜飞过院子的高墙,落进了旁边的院子里面。 “怎么办,落进院子里了。”不小心把毽子踢歪的崔茹苦着脸说。 “这是什么院子?”孟取善看到紧闭的院门上写着春华两字。 她小时候来过崔家,可记忆里也没来过这里,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四叔住的院子。”崔若回答说。 孟取善讶异地又看了一眼那个极为普通的小院。旁边的海棠林叶子都落光了,再加上院墙外爬着的一点枯瘦藤蔓,让整个院子看上去都有些萧条。 崔四叔在崔家竟然就住在这吗?他不是很厉害,人人巴结吗? “四叔喜欢清净,一直住在这边,家里也很少有人会过来吵他。” “今天家里客人多,四叔应该和我父亲大伯他们一起在前院待客。” 因为四叔不在,又知道这边很少人来,她们才会带孟二姐姐到这边空地玩毽子。 崔竞刚从边关回来时,不常和他相处的崔若两人还有些怕他,但几次见他,四叔都很温和,送她们的礼物也和大堂哥的一视同仁,还对父亲说别太拘着她们,让她们常出去找朋友玩。 慢慢地,崔若两人就不太害怕这个四叔了。 “四叔不在,他院子里肯定也没人,门也是锁着的,毽子估计拿不到了。” “对不起孟二姐姐,是我不小心踢进去的,我赔你一个好吗?” 见孟取善还在看着四叔的院子,崔茹以为她舍不得自己的毽子,那个毽子确实很漂亮,便建议:“等四叔回来,我再来帮二姐姐拿毽子,让人给你送去。” 院子外面小姑娘们叽叽喳喳,院子里,穿着一身家常衣服,连头巾也没戴的崔竞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走到院中,捡起了那枚颜色靓丽的毽子。 他今日本该和大哥二哥一起去待客,但身上旧伤发作,顺势就以养伤为由,推了这个活。 今日崔老夫人才是寿星,他一露面,周围人又要来巴结他,他大哥那人表面上看去大方,实际上心眼小,见他在自家亲娘寿宴上出风头,心里恐怕不知多难受。 而且这筵席是大嫂准备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风格,不合崔竞的胃口,他懒得去陪人喝酒,还不如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悠闲地看几卷书。 他忙里偷闲,没料到在院子里安静坐了没多久,两个侄女会带人过来玩。 他就听着三个小姑娘在院子外面热热闹闹咋咋呼呼地说话,偶尔抬头还能看到踢得太高的毽子。 早从她们说话的声音里听出来,和她们一起玩的是孟二娘,他侄子崔衡的未婚妻。 想到她,第一反应是她送给他的那个香药包。一直放在桌上,每天进出经过都能闻到那股气味,放久了香味逐渐消散。 她是真喜欢香药,连毽子上也有一点香味。仍然是浅淡的,带一点药味。 崔竞忽然生出一点玩心,笑着掂了掂手心里毽子,抛起,往墙外踢了过去。 毽子好似一只轻灵的彩燕,飞过墙头,崔竞的目光跟随着毽子,看见了墙头上冒出来的一个脑袋。 是孟二娘,她被突然飞过去的毽子吓了一跳,手一松,就掉了下去。 崔竞心一提,这个墙可不算矮。墙外两个侄女慌张地连声询问:“孟二姐姐你没事吧?” “摔到哪了?” “咦这个毽子怎么飞出来了,四叔院子里有人在吗?” 崔竞走过去打开门,走出去。 一个侄女在把摔倒的孟二娘扶起来,一个侄女捏着毽子傻乎乎地仰头看墙头。 而孟二娘,她微垂着头,脸颊像染了夕阳的粉云。大概是爬到别人墙头窥视被发现,感到尴尬了。 崔竞假装没发现,走过去问:“没事吧,有没有摔到?” 孟取善看到隔着一段距离停下的一双皂靴,尴尬匆忙地行了个万福礼:“崔四叔。” “没有,我没摔到。” “没有就好。”崔竞的目光在她衣裙上一掠而过。 “四叔。”两个侄女也老实喊他,“我们不知道四叔在院子里,吵到四叔了。” “无事,你们也不吵。”崔竞说,“不过怎么跑到这来玩,这边空地不大,活动不开,可以去花园那边的练武场。” 崔茹说:“那边衡哥和他的朋友们在玩。” 崔竞顿了顿,又看了眼孟取善。她脸上尴尬的红晕已经下去了,又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好像刚才偷偷爬墙头的不是她。 “这样……你们如果还想玩,就去后面吧,我院子后面有个空地。” 是他回来之后让人休整出来的,平时他会在那里活动一番,放着他常用的一些武器。 不过两个侄女不敢继续打扰他,纷纷说要走。 “我们玩了好一会儿,该回去了,就不打扰四叔了。” 崔竞便点头:“去吧。” 他习惯了自己一出现就让小辈们感到局促,先转身回了院子。 崔茹把毽子还给孟取善,三人相携离开这里。 “我四叔人很好的,他从来不教训我们。”崔若说。 崔茹也低声:“如果四叔是我亲爹就好了。” 孟取善也觉得,崔四叔如果当爹,一定是个好父亲。不像她亲爹,大概是在国子监当司业当久了,回家就喜欢教训她,张口闭口规矩体统,每天都要抓她的错处,这也不许那也不让。 说起四叔,崔若两人话都多了,她们自觉和孟取善玩到一起,就开始给她讲四叔的八卦。 “听我娘说,四叔说不定很快就要娶妻了。” 孟取善捏着毽子的动作停了停:“嗯?崔四叔要娶谁?” “是苏家的表姑。”崔茹说,“孟二姐姐你应该也看到了,你刚来的时候,坐在祖母附近那个一直和祖母说话的,就是祖母的妹妹,我们的姨奶奶,姨奶奶旁边坐的那个就是苏表姑。” “听说这次祖母过寿,姨奶奶是特地带表姑过来相看的,想要亲上加亲。” 18、第十八章 入席的时候,孟取善多看了两眼那位苏表姑。 看上去二十多岁,柳叶眉丹凤眼,大部分时候只是笑着坐在她母亲旁边,听她们说笑,自己极少开口,很是娴静的模样。 注意到她的目光,苏表姑看向她,露出个长辈式的和蔼笑容,矜持地对她点点头。 崔若崔茹姐妹两个坐在孟取善旁边,偶尔会悄声和她嘀咕两句,向她介绍崔家这些亲戚朋友。 在她们眼里,孟取善很快就要是她们的嫂子了,现在认识了这些人,以后也方便。 “这是大姑姑,嫁到了忠义侯家。” 她们说的是歪坐在崔老夫人旁边,满头珠光宝气的女人,长相明艳大气,一笑眼睛边上就有细细的皱纹,看得出来已经不年轻了。 刚才孟取善来时她还没到,她们玩毽子时才来的。 孟取善对她有些印象,似乎是小时候来崔府,时常被她打趣取笑,尤其喜欢把她和崔衡凑一起玩笑,非要逗哭一个才行。 “那边那个你应该认识,是大堂姐,就是衡哥的亲姐姐,她可疼衡哥了。” “萼姐会下棋会写诗,大家都夸她是个才女。” 孟取善看到站在李氏身旁的年轻女子,扶着微凸的肚子,低声和母亲说话。 她们好像是在谈论她,因为母女两个很快都朝孟取善这边看来。 母女两个那一瞬间皱眉的表情很像。但李氏很快又恢复笑容,崔萼却连装都不想装,始终维持着皱眉的表情。 孟取善对崔萼也有印象,小时候来崔府,大人们更多是打发她和崔萼一起玩,但崔萼从小就不爱理会她,看不顺眼她喜欢跑跑跳跳,也看不顺眼她爱吃点心胃口好。 一屋子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在一起,说不完的话,那些眉眼官司,孟取善发现了也当没发现,自顾自吃席,并在心中点评一番。 从席面上来讲,崔府这个寿宴规模不大,用料讲究,几乎都是些贵价食材,端上来的菜色富贵是富贵了,却只能吃一个稀奇。 不好吃。所以孟取善都没怎么动筷子。 她这个表现好像歪打正着,让李氏比较满意,一直悄悄关注她的李氏暗自点了点头。她就看不上别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席面撤下去后,一群人再度转到老夫人院子里说话。 这时有个侍女过来对崔老夫人说了几句,崔老夫人还没说话,坐她旁边的姨奶奶就迫不及待说:“都是自家亲戚,有什么好避嫌的,快叫你们家老四进来,说来我这个当姨母的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也让我跟他打声招呼!” 是崔竞过来给嫡母祝寿了。这还是他今天第一次露面,在场女眷们都知道崔竞,但平时能见到他的机会很少,此时都或光明正大或隐晦地往门口瞧。 没一会儿人进来了。 他换下了刚才在院子里那身朴素干练的衣衫,穿了身较为正式的官服,更衬得他器宇不凡沉稳端肃。 进屋后,崔竞目不斜视地从孟取善她们身边走过,先问候长辈们。 “跟母亲客气什么,你伤还没好,就在院子里休息就是了,母亲难道还急着向你讨一份寿礼吗?”崔老夫人说。 “到底是母亲寿辰,不露面也不像话。” “哎呀,老姐姐我真是羡慕你啊,你家老四又出息又孝顺!”苏家姨奶奶笑呵呵插话,“竞哥,你还记得我吧,我是你苏姨母。” 她又拍拍身边的女儿:“这是你表妹,你们以前也见过的。快,云姐,和你表哥见礼。” 崔老夫人有些笑不出来了,她知道这个妹妹一心想把女儿嫁给老四,都和她说清楚了老四不可能答应,她还是不死心。 要是暗地里试探几句也罢了,这么众目睽睽的,表现得这么露骨,也不想想万一事情不成,会怎么被人耻笑。 “好了,打招呼也不急于一时。”崔老夫人瞪了苏姨奶奶一眼,又和蔼地对崔竞说,“你姨母与我几年没见,好不容易来梁京一趟,要在家中多住几日。” 毕竟是自家妹妹,崔老夫人还是帮着试探了一句:“你姨母和表妹对梁京不熟,你和你大哥他们几个,谁若有空,也替母亲招待招待。” 崔竞不动声色:“正要告诉母亲,接下来的时日儿子事务繁忙,怕是不得闲,咱们府里离我当差的地方太远,儿子准备近日就搬到渭桥那边的宅子里去。” “陛下御赐的宅邸,也不好空置太久。” 崔老夫人笑不出来了,她没听说崔竞要搬走,这么突然,怕是对她的试探表示不满呢。 崔竞对她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恭敬,心里有不满,马上就要回击。 崔老夫人这几年少和他相处,都快忘了他是多么果决的脾气。 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崔老夫人就要喊老大老二他们过来闹了。 但她要面子,只能强笑着劝道:“怎么这样急,你那御赐的宅子还要修缮收拾,你不如在家多住些时日,等那边收拾好了再搬不迟。” “多谢母亲关心,宅子已经修好了,我也是想着陪母亲过完寿辰再搬。” 崔竞忽然过来扔下一个消息,将崔老夫人的好心情全搅没了,又很快离开。 在场不少人都看出这对母子之间的言语交锋,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但当着主人家的面,也只是互相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当然也有人看不出来的,那位苏姨奶奶就没瞧出来,埋怨崔老夫人:“竞哥怎么突然就要搬走,你就这么让他搬走?一家人还是住一起的好,更何况他还没娶妻,一个人哪有在外单独住的道理。” 崔老夫人气结。他突然要搬走,还不是看出你的打算了,不想被纠缠。 崔竞走后,过了好一阵,气氛才重新热络起来。 站在孟取善旁边的崔若忽然起身出去,片刻后又回来了,悄悄拉拉孟取善的袖子,将一样东西塞给她。 孟取善接过来一看,是一支钗子。今日李氏亲手插在她发髻间的钗子,代表着她和崔衡婚事的定钗礼。 “刚才四叔叫人喊我出去,让我把这个钗子转交给你,我们先前在四叔院子外面踢毽子,你的钗子不小心掉在那了,被四叔捡到。”崔若小声说。 可能是她趴在墙上摔下来那一下,后来她们匆匆走了,谁也没注意掉了钗子。 难怪李氏刚才看她皱眉,大概是发现她钗子不见,以为她自己取下来了,觉得她没规矩。 孟取善捏着钗子,问崔若:“四叔还在吗?我去道个谢。” 现在厅里转移了话题,没人注意她,孟取善悄悄起身出去。 崔若说四叔就在崔老夫人院子外面小花园的长廊拐角处,孟取善找过去时,发现有一个人比自己先到了。 是苏表姑苏暮云,她与崔竞隔着一段距离,相对站在长廊上。 “四表哥,很久没见了,这次我和母亲来崔家小住,是不是打扰到四表哥了?”苏暮云语气歉疚。 “你们是母亲的客人,谈什么打扰。”崔竞语气平淡。 “这是我准备给各位表哥表嫂们的礼物,四表哥就快搬走了,我怕之后没机会再见四表哥,就想先送给四表哥。” 苏暮云拿出的是一个香包,浅青色,上面绣着精致的纹样,透着花香,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做的。 崔竞没接,说:“我不习惯带香囊,多谢你费心了。” 苏暮云鼓起勇气才过来想要争取一番,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毫不犹豫,态度又如此冷淡,心中又难受又羞耻,红着眼圈匆匆离开。 崔竞等她走了,面色微冷地靠近附近的花窗:“谁躲在这里?” 他刚才就听到一个脚步声接近,停在了花窗后。 他透过花窗看向墙后,发现站在那的是孟取善。她手里捏着一枚红黄相杂的叶子转动,忽然被他抓到在偷听,下意识收起手,将手背在身后。 崔竞表情缓和一些,问:“怎么站在这……钗子拿到了?是你的吧。” 孟取善点头。 崔竞隔着花窗和她对视:“又是来谢我的?” 孟取善手背在身后又转了转那片叶子,忽然直白问:“我听说崔四叔要娶妻了,真的吗?” 崔竞沉默片刻,语气严肃起来:“这是小辈该问的问题?” 他和孟取善几次见面都笑容温和,此时猝然沉下脸还有些可怕。 但崔竞发现她好像并没有被他吓到,还敢盯着他的眼睛看。 崔竞先一步转开了目光,心里有些无奈,声音低沉平静:“我不打算娶妻。” 19、第十九章 崔老夫人寿辰宴会后两日,崔竞搬到了渭桥的宅子。 这座宅邸以前是一位宰相府邸,院落有三进,左侧还带着一个小跨院,右侧有一个大花园。 在皇城脚下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如此大小规模的宅子少有。 “可惜啊,这样大的好宅子,给崔无争这么一个单身郎君住真是浪费了!”孟大郎说道。 “瞧瞧这个花园,从前王宰相在此种牡丹莲花,取名芙蓉园,名动梁京,多少王公贵族慕名前来赏花作赋,后来园主离去,无人维护,终是被人遗忘,如今又落到崔无争手里……唉,美人蒙尘啊!” “哈哈哈哈,什么名园芙蓉园,我看无争恐怕更想把这花园推平池塘填平,重新修个练武场。”李二郎笑说。 “孟大,你也别眼馋这宅子了,眼馋不来,咱们四哥那是独得陛下青眼,才有这份殊荣。” 崔竞坐在一旁,搭着扶手看着小湖里的残荷,听着几个好友打趣,一点没有搭话的意思,随他们说个够。 “不过,四郎怎么突然想清楚,要从崔家搬出来了?”几人中最文质彬彬的宋三郎问。 “这个我知道!”孟大郎抢先说,“肯定是他家中嫡母明里暗里催他成亲,想要算计他的婚事,四郎不耐烦了,这才想换个清净地方住。” 崔竞不置可否,过了会儿才说:“从前不常在梁京,偶尔回来也就住个几日,没有必要搬,如今常住,还是搬出来方便。” 孟大郎说的原因也有,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如今的位置,还住在崔家,其余崔家人便理所当然地用他的名头去某好处,仗着他在外面耀武扬威飞扬跋扈,尤其是崔衡,年少不知轻重,崔竞懒得惯着他的毛病。 这些时日,崔衡被他扔进银枪班,操练得叫苦连天。崔竞是存心想让他吃些苦头,磨一磨他的性子,免得日后莽撞惹祸。 他搬出崔家,其余崔家人便知道这是他的警告,多少会收敛一些。 想到侄子,难免就想起他的未婚妻孟二娘。 崔竞望着水面有些出神,眉头不自觉微皱起来。 前两日寿宴,他私底下和孟二娘说了两句话。以他的敏锐,孟二娘那句话一问出口,立刻让他感觉出了一些微妙。 但后面听他那样回答,她又没什么反应,不生气不羞恼也不诧异。 像是好奇随口一问,又让他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无争,无争?崔四郎!” 崔竞回神,捏了捏额角:“怎么?” “又琢磨着什么大事呢,这么深沉,喊你几声都听不见。”李二郎看他神色,琢磨了一下问,“你该不会是伤还在痛吧?” 崔竞总不好说自己想到了侄子的未婚妻,含糊应了声。 “你这伤凶险,找的哪个医官?我跟你说,翰林医官院那些医官,许多都是只会开太平方的,只想着吃不坏人,不想着怎么治好人,你这样被他们慢慢拖下去,还不知要治多久呢。” 李二郎对梁京更熟,热心指点友人。 “我给你推荐个医官,太医署的陶荣陶医官,别看他只管些培养医官的杂事,实则医术很高明,只是因为人不善钻营才被排挤到太医署去,我们不少军中兄弟有需要都会去请他看病。” “你直接遣人带着礼物诊金去惠和巷陶家请人上门就行,我保你很快就好!” 崔竞笑起来:“既然二郎这么说,我肯定要请人来给我看看,多谢二郎关心了。” 李二郎翻他一个白眼:“你跟我客气什么,还打起官腔了,从前一起在边关抢我干粮偷我草料踢我裆的时候怎么没客气过。” 崔竞面不改色:“习惯了。” 几个来给他祝贺乔迁新居的友人又天南海北聊了一阵,最后看着天色不早,都拒绝了他留下继续吃酒的挽留,纷纷告辞。 “你知道的,我最近喜得麟儿,赶着回去看孩子。” “我们可不像你孤家寡人,我们都有家室的,回去晚了不好交代。” 孟大郎没忍住,揽着崔竞的肩老生常谈说:“你就真不想娶个妻吗?你瞧瞧你,伤了这么久都不好,自己也不上心,这要是有个娘子看着你,你早好了!就是你这宅子,也能有个细心人打理,小娘子喜欢种些花花草草,你的花园也不浪费,多好!” 崔竞抱着胳膊,不客气地给他一脚:“你再催婚,下次我就在门口摆个牌子,‘孟适山与媒人不得入内’。” 他这样挑眉笑着,倒是有了些从前少年张扬的模样。 孟大郎笑嘻嘻地收回手往外走:“不敢惹不敢惹!” 崔竞虽说得了李二郎的指点,但忙起来就没顾上这事。 他年纪轻轻当上殿前副都指挥使,上面只有一个不怎么管事的老将军领着指挥使的头衔,其他事都需要他来做,正是忙得不可开交。 忙过几日,路过惠和巷,身上反复的旧伤又隐隐作痛,崔竞才突然想起这回事。 他将马勒停,让身后跟着的一队人先回去,自己带着两个卫兵下马往惠和巷去。 陶医官在这一片还挺有名,街坊邻舍有个什么病症也喜欢求上门找他。因此卫兵一问,立刻就有人替他们指了路。 今日恰好陶荣也在家,正在整理药材,琢磨药方。 听到叩门声,他亲自过来开门。 一看门外站着的郎君,陶荣就知道来人不一般。这个样貌气度,还有卫兵随侍,连马都是稀罕的上等宝马,非富即贵。 “不知贵人上门有何事?” 崔竞说明来意,陶荣见他彬彬有礼,并不蛮横倨傲,心里放松许多,听闻他前来求医,便将人请进院中。 崔竞暗暗观察了一下这座小院,和寻常人家常种的花木不同,陶宅里种的都是些药材,角落里种了几样香草。 廊上挂着驱虫的药包,整个院中都有股淡淡药味。 就如同李二郎所说,这位陶医官不爱说那些云来雾里的话,也不拐弯抹角打探他的情况,只看伤病,直截了当说了他的情况,就开始为他开药。 崔竞拿过药方看了眼,他吃了不少药,药方也看了很多,陶医官这个药方比其他的要显得“真诚”——他开的基本上都是便宜的药材。 之前有个医官,好像认为达官显贵看病吃药不能少了那些贵价药材,恨不得都给崔竞开人参灵芝。 “先喝三天,应该就会有好转,到时再来看一下要不要换药。”陶荣说。 “多谢陶医官。”崔竞问,“我最近事忙,若无闲暇,不知能否请陶医官上门看诊?” 陶荣点点头,他不是第一次上门去给人看诊,像崔竞这样一看就有权有势的人,亲自上门的反而很少。 “不知府上是?” 崔竞答道:“渭桥边崔指挥使府就是。” 陶荣反应了一下:“崔指挥使……” 他突然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是谁,年少有为立下赫赫战功的崔将军崔刺史,二十八岁就成为了梁京禁军都指挥使。 说起来他们还算是亲戚。陶荣自然知道,自己小外甥女要嫁的就是崔家。 崔竞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起一事,从身上掏出一只蓝色小香囊。 “还有一事想要劳烦陶医官,能否帮忙看看这香囊里有些什么?” 陶荣就不是那种会攀亲戚的性格,他什么都没说,接过香囊打开,取出里面的碎药材闻了闻,不多时就说出了几样药材的名字。 崔竞点头道:“我想请陶医官依照这个再为我配一个。” 他觉得这个味道闻习惯之后还挺喜欢的,但又不好去问孟二娘。 “这香囊中还有些粉末干花,并不是药材,而是香材,我对香料不怎么了解,认不出来,怕是配不出香味一模一样的。”陶荣说。 崔竞顿了顿:“也无妨。” 陶荣犹豫一下,忽然又说:“稍待,我去请人瞧瞧。” 他拿着香囊往后院走了。 “二娘,你来看看,能不能认出这香囊里有些什么香材?”陶荣来到后院,问坐在那里制香的孟取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第二十章 孟取善在琢磨着怎么改善姐姐想要的药香,但她对药物又不是那么了解,所以才找理由躲到了舅舅家。 芪官也在这,帮她一起筛药材,顺便和她说说最近林家那些鸡飞狗跳的事。 听到舅舅询问,孟取善停下手里的动作,接过那个眼熟的蓝色小香囊。只看了两眼,她就认了出来。 “舅舅,这个香囊是哪来的?” “说来也巧,你未来夫婿的叔叔正在外面,他来找我看病,又拿了这个香囊想让我原样配一个。”陶舅舅说,“但我对香材不熟悉,二娘你可瞧得出来?” 孟取善嗯了一声:“刚好这里就有药材和香材,我帮他配一个。” 她挽着袖子,很快捡了一小包,又对舅舅说:“既然是长辈,我去打个招呼,顺便把这个香囊送过去。” 崔竞一个人被晾在院子里也不在意,他早看出来,这位陶医官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 不过比起那些面面俱到的场面人,他更喜欢这种务实的人。 桌上放了一壶茶,泡的是菊花桑叶,崔竞捏着半杯茶,漫不经心地瞧着院中一丛野菊花。 忽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即一只手将香味浓郁的香包放在了桌上。 “崔四叔,你的香囊。”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崔竞猝不及防,手指一动险些把手里的茶杯给摔了。 他定定神,看向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孟取善。 “你……怎么在这里?” “陶医官是我的舅舅,我来探望他。”孟取善说。 她没有多说,也一改之前几次见面的习惯,目光完全不和他对视,显得有些冷淡,送完东西就转身回去了后院。 崔竞目送她背影走进门内,又看向桌上的香包:“……” 他少有这样尴尬的时刻。当初只是不忍拂了小辈好意,这才收下的香囊,但现在被撞见拿着香囊来重新配,这又是另一回事了,仿佛他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最糟糕的是,他还真的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没有一丝别的心思。否则,心里坦坦荡荡,又有什么好刻意避嫌疏远的。 孟取善走到门后就猝然停下脚步,悄悄转身趴在门边透过缝隙往回看。 见到崔竞神情变来变去,坐在桌边手指曲动几下,去拿那个香包不是,不拿也不是,她忍不住笑了一声,连忙捂住嘴。 发髻上的银花蝴蝶颤颤巍巍,像她笑起来时颤动的睫毛。 陶荣拎着药包过来,见小外甥女猫着腰躲在门后偷看,疑惑问:“二娘,你这是?” 孟取善放下手,对舅舅笑笑,脚步轻快地回去后院制香。 陶舅舅一头雾水,来到前院发现刚才气定神闲不疾不徐的崔指挥使,瞧着有点坐立不安。 “先前不知,原来是二娘家的舅舅,失礼了。”他先致歉。 陶荣最不擅长和人客套,更何况算不上什么正经亲戚,人家官职又大,按理说没必要如此郑重其事。 “没有没有,崔指挥使不用这般客气。” “我还有事这就先走了,诊金稍后遣人送来。” 崔竞起身匆匆离开,陶荣连拒绝诊金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收拾了茶壶茶杯,陶荣回到后院,听到制香的小外甥女问他:“舅舅,崔四叔把香囊拿走了吗?” “自然是拿走了。”陶舅舅心里奇怪,崔指挥使的东西,不拿走难道还留在这吗? “哦,还是拿走了啊。”孟取善只说了一句,继续低头配香。 陶舅舅有心多问一句是什么意思,但见小外甥女开始专心致志做事,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也不是什么大事。 陶舅舅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与崔衡的婚事,草帖已换了,不日就要定聘了吧?” 孟取善收起了嘴边的笑容:“嗯。” 陶舅舅有些感慨:“二娘也要出嫁了,你外祖父母曾经给你和大娘都各留了一份嫁妆,待会儿我就去拿给你。” 如今嫁女,越体面的人家嫁妆就越丰厚,陶荣没说过,他这个当舅舅的,也给外甥女准备了一份心意。 “舅舅不用急,等我出嫁了再给我不迟。”孟取善说。 她会不会顺利嫁给崔衡,还不一定呢。 嫁娶这种事,虽说要嫁人的是她,但实则半点不由她决定,所有事则都有长辈商议完成。他们定下的日子,是两日后下聘。 过了定礼又下了聘,就算还未行婚礼,她和崔衡的婚事就算是彻底成了。 这段时日,没听到崔衡再闹事拒绝,孟取善猜,他不是被家中说服,就是还不知道下聘的日子。 芪官今日过来,也是为了向她传达姐姐的安排。 姐姐让芪官告诉她,崔家下聘这事肯定不能成,让她安心。 这话说得如此笃定,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 孟取善问过芪官内情,芪官没有瞒她,趁舅舅不在时和她细细说了这事。 原来是崔衡的母亲李氏动手了,她前几日,让人去找了那个在桥上卖茶的孤女黄葛,不知是怎么谈的,很快就将黄葛送出了梁京。 事情发生好几日了,但因为崔衡被拘在禁军里,忙着训练比试,没时间去和黄葛私会,也就没发现这件事。 如今崔家上下都瞒着崔衡,打算先哄着他完成下聘,等到木已成舟,他就是再闹也没用。 “大娘子那边早就差人看住了黄葛,也知道李氏将人送到了哪里,等到明日,她就会派人私底下告诉崔衡这件事,以崔大郎的性格,他必定会不管不顾离开梁京去找黄葛。”芪官说起这事,神情复杂,不知是该气愤还是该高兴。 下聘是要男方本人出现的,若崔衡临时跑了,自然不成。 “崔衡就算跑了,也会很快被崔家人抓回来的。”孟取善托着下巴听完,指出了这个计划中的漏洞。 “崔四叔掌管全城禁军,可以调动许多兵士,只要他得知消息想拦崔衡,崔衡连梁京城门都出不去。” 而按照崔四叔之前的行事风格,他肯定会管这事。说不定他还会亲自把崔衡押到孟家去给她下聘。 芪官听她这么说又有些着急:“这崔指挥使也真是的,这么喜欢管侄子的事,又不是他儿子!” 崔竞过来之前,孟取善还在和芪官聊起这事。 现下,孟取善忽然就有了个主意。她对写药方的舅舅说:“舅舅,崔四叔病情怎么样?” 陶荣照实说:“崔指挥使身上积年旧伤太多,留下了一些暗伤,不久前又受了一次重伤,同样没有好好养,不过他是身体强健的武人,只要能细心调养,还是能恢复的。” “暗伤旧疾啊?”孟取善问,“这些很难根治吧,只吃药也不容易好。” 这确实,吃药起码要吃半年。陶荣点点头。 孟取善顺势说:“崔四叔对我多有照拂,我也想感谢他,劳烦舅舅多上心。” 陶荣:“这你放心,舅舅会好好给崔指挥使治的。” 孟取善笑着一拍掌:“太好啦,那舅舅明天就上崔四叔府上去,给他针灸吧!” 外祖父有一门针灸的手艺,舅舅也会,针灸一次要花费不少时间,而且针灸之后,人会昏昏欲睡。 这样明天崔四叔就顾不上去帮忙找崔衡了。 在孟取善的强烈要求下,陶荣答应了。他只以为小外甥女是想和未来夫家长辈打好关系,他也很赞同小外甥女的“孝心”。 恰好来送来诊金的是崔指挥使府上的管家,陶荣趁这个时候和他说起想明日上门为崔竞针灸的事。 那位看起来干练的年轻管家很是高兴,还感谢了几句陶医官的用心负责。 送走管家,陶荣催促小外甥女赶紧回家:“现在放心了吧,都是快要成亲的人了,你快些回去吧,近些时日还是多待在家中不要常往外跑才好。” 送走小外甥女,陶荣打开装着诊金的盒子,被里面的金锭给闪了眼。 这……怎么给他送了这么重的诊金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第二十一章 翌日,康元门大街上,醴泉酒楼三楼阁子里,孟惜和与孟取善二人坐在桌边。 窗户半开着,孟惜和一直注意着楼下。 孟取善端着一只浅碧碗在吃合羹,吃两口,再夹一筷子楼下街面上买来的霜瓜小菜,而后擦擦手,又拿起酥脆的鲜花饼子,仔仔细细地尝起来,只偶尔才往楼下瞟一眼。 “大姐,你不吃吗?” 这一桌子饭食,大姐只吃了点侍女阿荔给她剥的石榴。 这次再见姐姐,比上一次看着是要好一些,可能是之前在太清观拿的药有用。 孟惜和目光仍然定在街上,眉心微蹙着:“我不饿,圆圆你多吃点。” 孟取善将自己这边半扇窗户也完全推开:“大姐不要担心,不是都准备好了吗。” 孟惜和没说话。 她有些出神地想起前生,李氏也是悄悄把崔衡心上人送走,崔衡不知情,又抵抗不了父母劝说,去崔家下了聘。 但是没两日就东窗事发,崔衡发现李氏不仅偷偷把黄葛送走,还偷听到她要将黄葛嫁给一个偏远山中的村汉。 他意识到母亲一直在骗他,和家中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又孤身离开梁京去寻找黄葛。 崔衡父母几次派人都没能带回他,直到崔竞亲自去将他抓了回来。 回来的崔衡也将黄葛带回来了,他说他与黄葛已经有过夫妻之实,一定要娶她。 崔孟两家下聘已成,道义礼法上都已经是不可更改的婚事,哪能退婚。 最后崔衡以死相逼,黄葛又有了身孕,崔家才终于松口让他纳黄葛为妾。又给孟家送了几次厚礼,好话说尽,婚事到底是成了。 婚事已成,崔衡更加肆无忌惮,他不满意家中安排,直接带着黄葛住到了外面,留下妹妹一人困在崔家。 后来孟惜和无数次后悔,为什么要听祖母他们的劝说,觉得崔衡只是年少不懂事,长大后就好了,等做了夫妻,多多相处就会好了。 怎么会好呢? 这场闹剧,让妹妹成为他人的笑柄,外面到处在传,她夫婿下聘两日,就和心上人私奔,说孟家二娘定然是有哪里让人无法忍受,否则崔大郎为何会如此对她。 时日久了,崔衡不回崔家好像都成了妹妹的错,李氏也开始埋怨她。 甚至有些勾栏瓦舍里,那些说话人编排出影射他们的故事,夸赞起崔大郎和黄娘子情比金坚不为世俗所容的深情,而妹妹,就成了他们故事中的丑角。 孟惜和看着街,忽然冷笑一声。 好深情的崔大郎,来吧,看看你这次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街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崔衡心急如焚地从街上纵马跑过。 孟惜和冷冷看着崔衡的背影一眼,将一只杯子从楼下扔了下去。站在楼下拒马旁的一个人立刻也骑上马跟出去。 孟惜和不仅早就派人看着黄葛,在李氏送黄葛离开时就跟着,还派了人在今日跟上崔衡,就为了给他制造意外。 不给崔衡一些教训,她咽不下这口气。 “刚才那个是崔衡?他果然心急地追出去了。”孟取善一个梅花饼吃了一半,扶着窗口说,“看完了,那我们回家吗姐姐?” 孟惜和冷凝的目光落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妹妹身上,霎时叹气,语气柔和说:“这么早回家做什么,听父亲那些训斥教导吗?” 孟取善笑笑:“既然不回家,那我们去渭桥吧?舅舅今天在崔指挥使府上,我让芪官也跟着去了,万一有什么意外,她到附近通知我们也方便。” 听到崔竞的名字,孟惜和的神情变得有些难看。 她对崔衡是纯粹的厌恶与仇恨,对崔竞……是更多的厌恶。 崔衡和妹妹能成亲,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崔竞,因为他前途无限,崔衡是他的亲侄子,家中考虑再三,还是不顾崔衡的荒唐行事,将妹妹嫁到崔家。 最后,妹妹的死,也和崔竞有关。 孟惜和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妹妹死后,崔竞赶回来的当日就打断了崔衡的腿,并且很快夺了他大哥的官,在他离开梁京后,李氏也因为惊惧后悔病亡了。 他似乎是想给妹妹报仇才做了这些事。 孟惜和猜,妹妹与他,或许真的在那几年中有了私情。 为此,孟惜和没办法不迁怒崔竞。 毕竟在姐姐看来,若这事是真的,那定然是崔竞的错!他一个当叔叔的,怎么能和侄媳…… 马车停在渭桥边,从这里能看到崔指挥使府长长的一道围墙,墙内有数棵绿树探出来。 孟取善还是第一次来这边,她盯着那段围墙看了一阵,忽然回头问姐姐:“大姐,等到你和林渊和离,以后要怎么办呢,你还想再嫁吗?” 如今也有不少寡妇再嫁的事,只要有足够多的嫁妆资产,也不是不能再找到合适的人。 孟取善考虑过崔四叔,虽然崔衡不行,但她觉得崔四叔还是挺好的,人端庄稳重,耐心负责,脾气好,最重要的事,人长得也好看。 只可惜她都还没试探,崔四叔就说自己无心嫁娶。 “和离之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孟惜和现在关心的不是自己以后,而是眼前的事。 她记得前生,崔竞这个时候并没有离开崔家另住,妹妹嫁进崔家后,崔竞也仍然住在崔家。为什么这次却搬出来了? 姐妹两在附近待了一阵,孟取善忽然指着一个急匆匆乘轿过来的中年人:“那个是崔家的管家,我记得上次去崔家见过他。” “肯定是崔家发现崔衡跑了,来请崔竞帮忙把人找回来。”孟惜和哼一声,心中并不怎么担心。 前生崔衡刚跑的时候,崔竞没有帮忙找人,是崔家派人找了一阵没找到,才请崔竞想的办法。 这一次,崔竞忽然搬出崔家,恐怕关系都没有前生好,怎么会这么轻易答应帮忙。 孟惜和的淡定没能维持多久,因为很快两人就见芪官从崔竞府上离开,找到了这里。 她急急对姐妹两说:“方才崔家来人,请崔指挥使去帮忙寻人,崔指挥使已经答应,我出来时他已经准备换衣服亲自出去找人了!” “……什么?他亲自去找?”孟惜和震惊又不解,为什么又不一样? 孟取善小小抱怨了一声:“崔四叔也太负责了点,舅舅不是在为他针灸吗?” 芪官说:“是,针灸还没完成,但崔指挥使要走,陶舅舅也拦不住。” 孟惜和正捏着手指想着要怎么办,看到妹妹掀开帘子要下马车。 “二娘,你去哪?” “我去和崔四叔说说,让他别去找崔衡了。” 孟惜和听得愣住:“你直接去和他说?你和崔竞很熟吗,他又凭什么听你的?” “姐姐放心,崔四叔很讲道理的。”孟取善大大方方说,“试一试怕什么呢,不行就算了。” 崔竞快速换了个衣服,因为针灸,他的后背出了一层汗,此时还在发热,新换的衣衫穿上去,很快又有一片潮意。 他没管那点不适,戴上帽子走出门,问亲卫:“人都点好了吗?” 亲卫:“都准备好了!” “走吧。”崔竞神情冷淡地大步往外走。 从崔家搬出来时,他就说过不会再管崔衡的事,可是,明日就是崔家去孟家下聘礼的日子,崔衡现在跑了,明日聘礼怎么办?婚事若耽搁了往后推,无疑会给孟家的二娘惹来议论嘲笑。 都到这一步了,崔衡那小子还敢跑。 无论如何,先把人抓回来。 刚走到前院,崔竞见门上的亲卫跑来禀告:“指挥使!有客人来访。” “什么客人?”崔竞心生不快,这个时候谁来他都没空招待。 “崔四叔。”亲卫没来得及报,崔竞就看到孟二娘走进前院。 她怎么来了?是为她舅舅来的?崔竞当然记得陶医官还在府上没有走。 或者,是为了崔衡来的,她也知道崔衡离京一事了? 崔竞脑中转过几个念头,眼看孟取善走到面前。 她眼巴巴地望他,说:“你不要去找崔衡好吗?” “……什么?”崔竞挥退旁边的两个亲卫,没听懂她想表达的意思。 “崔衡跑了就跑了,别把他找回来。”孟取善重复。 瞧着小姑娘认真的模样,崔竞差点被她逗笑了:“不把他找回来,你们明日的下聘礼又要怎么办?” “我不想嫁给他。”孟取善说。 崔竞蓦然沉默下来。 “不想嫁给他,那你想嫁给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第二十二章 孟惜和追着胆大的妹妹,比想象中更轻易地进了崔竞府中。 这府里内外从主到仆都疏忽大意。 好歹也是个指挥使府,守门的卫兵看到她们竟然拦也不拦,门上的小厮瞧着也是崔竞亲卫,不要拜帖,问个名字就把她们放进来了。 才进前院就看到妹妹和崔竞两人已经说上话。 孟惜和一见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情景,心中就是一紧,顾不得什么礼节,扬声打断:“崔指挥使!” 她走到妹妹面前,将她拉到身后,又对崔竞说:“冒昧来访,多有打扰,二娘年纪小不懂事,还望崔指挥使当长辈的不要与她一个孩子计较。” 崔竞人精似的,哪能看不出孟惜和那没有多加掩饰的敌意,他只道是孟惜和当姐姐的看不惯崔衡,故而迁怒了他。 “我自是不会与晚辈计较,这事说到底也是崔家不是,只是不知你们究竟是何打算?”崔竞说着话时又看了眼孟取善。 孟取善被姐姐挡着,歪过头说:“只要崔四叔不那么急着把崔衡找回来,下聘礼不成就好了。” 孟惜和回头没好气地瞪了妹妹一眼,示意她别开口。 她从前也是个说话习惯委婉曲折的人,但重生后变得不管不顾起来,直言:“二娘不会嫁进崔家,孟崔两家的婚约是一定要作废的。” “崔衡所作所为,崔指挥使也看在眼里,我们不想结亲也情有可原,若不及早退婚,日后追悔莫及。” 崔竞听出来了,想退婚这事是眼前的姐妹两个商量的,但孟家定然不会轻易同意,所以两人才迂回地来找他。希望能借崔衡失约这件事说服家中退婚。 平心而论,他的侄子崔衡从年龄、家世还有样貌,对孟二娘来说都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如果今日因为一时意气退婚,再找更好的就难了。 “那你们可想过以后,二娘的婚事……” 孟惜和微笑:“那就不劳崔指挥使费心了,我已经为二娘看好了一些青年才俊,明年的科举,也有不少才学出众未来可期的进士。” 孟惜和固然希望妹妹能嫁给最好的人选,但静王那边没有进展,她也不可能没有别的准备。所以同时还在关注不少合适的人选。 这话一出,崔竞也不好言语了。 说到底,他与孟二娘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因为崔衡这一层婚约,若婚约退了,他也没资格对她的婚事指手画脚。 半晌,崔竞语气郑重地问孟取善:“关于婚事,二娘自己是如何想的?” 孟取善一怔。 对于婚事,她其实没有什么想法。家中长辈们早就给她定下了婚约,嫁给崔衡,她没有什么期待,也没有排斥。 毕竟夫妻之间也就那回事,像她从小到大看到的那样,貌合神离,或是互相埋怨。 如今不嫁给崔衡,是因为姐姐的强烈反对,孟取善和姐姐亲近,所以更愿意让姐姐开心,听从她的意愿。 若真问她自己的心意…… 孟取善说:“我和崔四叔一样,不想嫁娶。” 崔竞:“……” 孟惜和:“……” 孟惜和差点晕倒,崔竞不像话,他这样的身份,问二娘这样的问题,自家妹妹也不像话,崔竞敢问她也敢答。 孟取善被姐姐捏了一下胳膊,无辜地闭上了嘴,把半张脸埋在了她肩膀上,只又圆又亮的一双眼睛还瞧着崔竞。 “也罢。”崔竞背着手,“就帮你们这一次。” 崔竞没有插手,只靠崔家那边,果然没能及时找回崔衡。 第二日的聘礼,自然也没能下成,崔壑与李氏夫妻两亲自上门致歉。 李氏也知道自己儿子这次太过荒唐,也不拿捏姿态了,坐在孟府待客的厅堂上,对孟取善夸了又夸,再三保证下聘礼的事推后一段时日,但肯定会办的。 接待他们的是孟取善的祖母与亲爹孟熙、继母高氏,他们是今早才得知崔衡为了追一个小娘子离开梁京,不顾两家下聘的消息。 这无异于给了他们响亮的一巴掌,孟熙最是要面子的一个人,哪里能忍受得了这种事,黑着脸坐在位置上喝茶,谁都不搭理。 孟取善站在祖母身后,整个孟家,祖母是最关心她的,此时也是被气得有些胸闷。只是她仍然没想过退婚,只关心崔衡何时能找回来。 “我们定然会把那小子抓回来,到时候让他上门负荆请罪。”崔壑说。 “可不敢让他请罪,上回上门时也是说得好,如今怎么样?”孟熙端着茶哼道,“所谓君子,言而有信,你家大郎书学不好,教也没教好。” 李氏听得人说自家儿子不是,嘴角绷了绷,但错在自家,也只能忍了。 赔礼也赔了,骂也骂了,接下来两家还是得坐在一起商量婚事的后续。 就在这时候,孟惜和来了。 她一走进待客厅,孟熙就觉得不妙,先骂她:“你无事又回家来做什么,家中正忙乱,你就别来添乱了。” 孟惜和不理会这个糊涂爹,走到祖母身边说:“我都听说了,崔家大郎为了一个孤女与家中闹翻,还和人私奔了,所以今日崔家上门是来解除婚约的吧?我当姐姐的,当然要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你胡说什么,谁和你说了解除婚约的!”孟熙说。 孟惜和诧异:“难道不是?可这消息已经传的到处都是。” 当然是她让人传出去的。既然早晚这事都要被人发散出去,那不如让她为崔衡好好宣传他的“情深义重”。 “怎么会!到底是谁在外面胡说!”李氏忍不住站起来。 这个消息她让人封了口,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到处传扬了。 儿子和个孤女私奔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他们崔家岂不是成了别人的笑柄,就连儿子的未来都会被影响。李氏焦急又恼恨。 “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崔大郎与黄娘子两情相悦同进同出也不是一日两日,可怜我妹妹,被你家大郎几次三番羞辱!” 孟惜和不顾李氏难看的脸色,问祖母,“都到这般地步了,两家的婚事难道还要谈下去?再谈下去,被嘲笑的就是我们孟家。” “下聘礼之日和人私奔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说不得日后成婚当日也要跑,到时要怎么收场?人人都要说我们孟家求着崔家,为了好处不惜卖女儿。” 孟惜和故意说得难听,同时撕破了两家人的脸。 孟取善听得咋舌,昨日大姐就说交给她,但没想到她说话如此刻薄。 大家都在粉饰太平,但姐姐一来,就让谁都不能太平。 孟取善还没见过这种场面,看到每个人脸色都僵住,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低头遮了遮自己翘起的嘴角。 “像什么话,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给我闭嘴!”孟熙觉得大女儿说得刺耳,怒气冲冲让她闭嘴,一边又觉得有道理。 如果外面真的人人议论,他还怎么有脸面和人交际,他可不愿被人嘲笑巴结崔家。 孟惜和三言两语,就将已经缓和的气氛重新拉向了紧张。 李氏又气又急,又做不出像孟惜和那样撕破脸面,只得解释说:“到底是两家长辈定下的婚约,不能说算就算了。” “老爷子回来了!”有个侍女迈进厅内,轻声提醒了句。 孟尚书今日还要上职,早早就走了,但孙女的大事,他也准备回家露个面。 作为家中的大家长,孟尚书一来,事情就得由他来决定。 他坐在最上首,听了来龙去脉,耷拉着眼皮也不见有什么反应,慢慢喝了半杯茶,才叹了口气。 “潜之啊,我当初与你父亲定下小辈的婚约,也是希望两家未来能守望互助。” 潜之是崔壑的字,他脸皮一紧:“是,晚辈多有仰仗孟老,这次是我们大郎不对,我已经请了他四叔派人去找他,明日,明日一定带他上门向孟老请罪。” “年轻气盛,难免做错事,可以理解。”孟尚书说。 听他话音,崔壑和李氏放松了些。 孟惜和却抓了下掌心,忍不住插嘴道:“祖父,崔衡全然不把我们孟家放在眼里,难道我们还非要求着把二娘嫁过去吗?” 她心知祖父不会被她这点简单的小伎俩激到,但她这话是说给崔壑和李氏听的。她是铁了心让两家交恶,让婚事成不了。 孟取善站在祖母身边,清楚地看到了祖父皱起的眉,是对姐姐不分场合的话感到不满了。 她一改先前沉默,主动开口说:“祖父,二娘可以说几句话吗?” 孟尚书眉头又一松:“这是你的婚事,你当然可以说说。” 孟取善眼睛澄澈,常给人天真纯粹的感觉,她在各种意味不明以及姐姐担忧的眼神中,站出来说道:“说来也巧,舅父近日在为崔四叔看病,我昨日去渭桥的崔指挥使府上找舅舅,碰巧听说了崔大郎私奔的事。” “崔四叔听了这事也很生气,但他说,崔大郎只是他的侄子,他是管不了了。我又问崔四叔会不会去找崔大郎,崔四叔说他公务繁忙恐怕没有时间……所以崔大郎明日真找得回来吗?” 孟家想和崔家联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崔竞。 孟取善忽然点出,崔竞搬出了崔府独自住在渭桥府邸。 再者他不会亲自去找侄子,推脱说公务繁忙,都有和崔府划清界限的意思。 不是和崔壑这个大哥有什么龃龉,就是有别的打算。 与崔竞的态度相比,崔大郎什么时候能找回来反而不重要了。 孟尚书听罢,仍是那副不动如山的表情说:“崔大郎年少,行事不周全,我是能理解的,潜之,你们也不用着急,等把人找回来了再好好说。” “至于我们两家的婚约,我看也暂时不提了,就算婚事不成,咱们两家之前的交情也还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第二十三章 把神情不好看的崔壑和李氏送走,厅堂内只剩下孟家几人。 孟尚书将茶杯随手放在桌上,目光犀利地看向大孙女。 “惜姐,方才急着插话,是怕祖父老糊涂了,要害你妹妹?” 这话有些重了,孟惜和低头不说话。 孟尚书看她神情倔强固执,心中叹气。从前好好一个体贴懂事的孩子,怎么最近变得越发偏激敏感了。 “我是想为孟家打算,但也不会眼睁睁把孙女推进火坑,你关心善姐,我当祖父的又怎么会不关心。” 这次崔衡行事鲁莽草率,让他也不满意,正好是在下聘礼之前,还有反悔的余地。 他本就在考虑婚事作罢,只是两家关系还要维持,此事需要徐徐提出,体面解决。 还没开口,两个孙女就一个比一个迫不及待,明示暗示,倒像他这个当祖父的,不顾亲情只看利益。 “你妹妹的事,就暂且罢了,至于你。”孟尚书语气缓和一些,“我找人提点了林渊几句,你再找个时间带他上门来吃顿饭,祖父和他聊一聊。” 他自上次察觉到孙女不对劲后,就和妻子说起过她的事,猜测她在林家受了气。 但孙女嫁出去了,她夫家的事,他当祖父的也不好过多插手,所以只是让人去敲打了林渊几句。 让孙女把人带回来吃个饭,也是想再表明一下,他的妻子背后还有娘家撑腰,想要冷落她也得看看他这个老尚书的面子。 孟惜和听出了祖父关怀的意思,心情复杂难以言表。 祖父活着时,有他镇着,林渊和她相敬如宾,妹妹在崔家也算过得平静。可惜四年后,祖父一病不起。他死后,继承孟家的就成了她无能的亲爹孟熙。 如果她并非重生,祖父这样为她撑腰的想法和做法当然没什么错。 可她知道林渊的真面目和妹妹的未来,祖父想要息事宁人得过且过的做法,终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祖父不必记挂我,好好保重身体,我和林渊没什么问题,他最近很忙,应当也没时间陪我回家。” 孟惜和拒绝了。 她今日就是为了妹妹的事而来,事情结束,不用孟熙催促,她也很快就要回去。 孟取善去送她,姐妹两个慢慢走到门边。 “你最近就安心待在家里,崔衡那边我会继续派人看着,你不用在意。”孟惜和低声对孟取善说,“你的婚事也很快会有眉目,等姐姐给你消息。” 她要走时,孟取善又拉住了她,凑近问:“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崔四叔啊?” 好歹是长辈,孟取善发现姐姐一声四叔都不喊,都直呼他名字。 孟惜和一脸晦气:“平白提起他做什么,你和崔衡的婚事作罢,和崔竞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以后别再和他们有接触了。” 孟取善感觉得到,姐姐比起崔衡,好像更讨厌崔四叔一点,可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崔四叔人很好啊,人耐心又有趣,姐姐为什么讨厌他?” “有趣?”那个装模作样的人精哪里有趣,孟惜和神色警惕起来,想起之前妹妹和崔竞说话的熟稔态度,一把将她拉到更偏僻的角落里,压低声音紧张问,“圆圆,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崔竞?” “我?喜欢崔四叔?”孟取善不知道姐姐怎么会有这种猜测。 孟惜和仔细观察她的神情,没看到什么端倪,才稍微放心,告诫说:“听姐姐的,离崔家人,离崔竞远一点,听到了吗?” “听到了。”孟取善神情乖巧地把姐姐送走,手里若有所思地绕着自己裙上的系带。 她,和崔四叔? 孟惜和回到林家,这次没有林夫人派来的人在门口等她。 最近林家非常热闹,林夫人忙着和儿子怄气,也顾不上来管教她这个儿媳妇了。 走进知乐院,就是一股淡淡的药香味,不仅是孟惜和的住处,林渊活动的区域,他常待着的书斋,也有这种香味。 因为前不久霜姨娘误闯书斋的事,林渊将两个守着书斋的小厮狠狠责罚了一顿。 孟惜和趁这个机会安排了些新的人手过去暂时帮忙,顺便将妹妹配的那些香药四处熏燃。 林渊喜欢竹子,书斋旁有不少植物,因此也多虫子,借着除虫的借口,孟惜和命人在那边熏了不少香药。 因为气味很淡,林渊也就忍了。 林夫人作主为林渊纳的几个妾室处,孟惜和也以主母的名义,给她们分了不少布料香料,那种妹妹特制的香药自然也在其中。 这几人不得林渊喜欢,成日见不到他,只得来巴结孟惜和,见孟惜和喜欢这种香药,也跟着效仿,尤其是霜姨娘,恨不得把自己腌入味,只为了讨好她。 林渊每日只要一回来,就沐浴在这种药香中。 孟惜和猜,他已经被影响。 因为林夫人心急子嗣,几次催促儿子多与妾室亲近,林渊表现得颇不耐烦,为此母子两个昨日还小吵了一架。 出去一趟,孟惜和有些累了,斜倚在榻上休息。 不一会儿侍女雪柳轻手轻脚进来了,为她盖上丝被。 孟惜和睁开眼睛,唤了她一声,雪柳笑说:“原来大娘子没睡着。” “今日府中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噢对了,大娘子,你早上离府后,门上递了个东西过来,说是太清观那边给送的礼。” 听到太清观三字,孟惜和起身的动作顿了下,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身上的丝被:“是什么东西?” “是一瓶补益丹药。”雪柳说道,“还有份帖子呢,是太清观芳缘道长的名帖,好像说是大娘子上回在太清观晕倒,又捐赠了不少香火钱,所以那边特地送的一份礼。” 雪柳说的随意,孟惜和却沉默许久。 京中各大道观寺庙会给城中权贵富豪们定期送些节令糕点以及各色节礼,一般收到礼,各家府邸也会回一份厚些的礼,算是约定俗成的一种来往。 但太清观一般不会送这种礼,孟惜和心知肚明这份补益丹药,很有可能不是来自芳缘道长。 而是某人借了他的名义送来的。 “药在哪,拿过来我看看。” 雪柳把药瓶拿过来,口中说:“上次从太清观带回来的药也早就吃完了,我看那药还有些作用,不如大娘子去太清观请人看看,再开些药回来吃。” 孟惜和捏着那只朴素的药瓶,许久才说:“再看吧。” 她知道想接触静王,还是得去太清观,但心底仍在犹豫。她不想再遇见那个嘴里没一句实话的男人。 天色暗下来时,林渊过来了,孟惜和还在对着梳妆台上的药瓶发怔,听到他的声音,匆忙收起药瓶,放进了抽屉里。 “郎君怎么过来了。”孟惜和平静地起身问。 她的不欢迎显而易见。林渊看着她稍显冷漠的神情,忽然觉得陌生,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林渊并不关心后宅,他有更多需要花费心思的事要去做,哪怕成婚两年,孟惜和对他来说也仅仅只是个还算称职的妻子。 过去的孟惜和,从不让他为家中的事烦心,对待他更是温柔小意,而林渊只需要偶尔给一点错觉般的柔情。 可她如今变得无理取闹又不知足起来,不仅不能为他排忧解难,还给他添麻烦。 林渊心中涌起一丝不耐,但想起孟尚书让人带的话,以及最近林府的混乱争吵,他不得不做出一点妥协。 “惜娘,最近我疏忽你了。”林渊拿着一幅画,走到孟惜和身边,一手扶着她的肩,让她坐下,将画卷放在她面前。 “这是我为你画的画,打开看看?” 孟惜和已经看透了他,心知肚明他这番纡尊降贵的原因是什么,随手打开了那幅画。 画的是少女站在几盆菊花之中,弯腰赏菊的场景。笔触细腻色彩淡雅,算得上是一幅佳作。 “还记得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你站在菊花丛中,清丽动人,那时我便想,这就是我以后的妻子。” 林渊说着,修长的手指划过画面的空白处,衣袖叠着孟惜和的衣袖,无端有几分缱绻温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第二十四章 孟惜和几乎想要冷笑出声。原来他这么擅长演戏,只是骗她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 两人第一次见面,确实是在孟府花园,那时的孟惜和喜欢养花,精心培育了许多不同品种的菊花,她每日浇水修枝伺弄它们,花了不少心血。 那日,林渊去孟府,是商谈他们的婚事,意外在花园撞见的她。 当时的孟惜和挽着袖子,裙摆和鞋子上都是泥土,弄得一身狼狈。 她丢下花锄,弯腰去搬一盆菊花,忽然看见对面长廊上有个俊朗的年轻男子在看着她,被提醒了才知道那就是她未来夫婿。 她尴尬又无措地行了个匆忙的福礼,没有去看他的神情,只知道他很快就离开了。 但在林渊的画中,是一位不染纤尘的少女,一弯细细的眉毛,手抚菊花,神情中带着愁绪,还穿着一件浅粉的衣裙——他大概不记得,当日孟惜和穿的是一身青色衣衫。 他画中的少女模样情态,与其说是她,更像林渊的心上人黎霜。 孟惜和见过黎霜,她就是这般娇弱的美人,总是好似万般愁绪在心头。 “这画你可喜欢,挂在房中如何?”林渊问。 孟惜和说:“郎君难得为我画的画,挂起来容易损坏,还是收起来吧。” “也好,既然是送你的,当然随你处置。”林渊收回按着她肩头的手。 孟惜和猜他今日大概想要留宿,很快摆出劝告的神情,说道:“有些话郎君不爱听,但我不得不说,母亲为了郎君尽心竭力,精挑细选了几位妾室,郎君怎么能不体恤母亲的苦心,对那几个妹妹视而不见呢。” “她们几个都是老实本分的,既然进了府,郎君一直冷落她们也不像话,是时候该去看看她们了,早日有个孩子,也好让母亲放心……” 林夫人看不惯黎霜,给林渊安排的妾室,都是和黎霜反着来的,尤其长相,不要那些妖娆动人的,只要五官端正心思少的,免得勾了她宝贝儿子的心。 林渊自然看不上这几个妾室,至今也没理会过她们,落在林夫人眼里就是他还惦记黎霜,对她的安排不满,这更了不得,盯他盯得更加紧迫,非要他尽快收了几个妾室。 母子两因为当初将孟惜和娶进府而缓和的关系,眼下又因为孟惜和的煽风点火,重新变得紧张起来。 最近已经听母亲说了无数次这样的话,林渊没想到来了孟惜和这里又是这些,心下更加不耐烦。 孟惜和就是知道他不想听才说的。 她摆着贤惠大度的面孔,嘴里句句都是劝慰告诫,甚至引经据典,劝林渊对母亲尽孝,对林家负责,好似一个惹人讨厌的老古板学究——就像她亲爹孟熙,什么不中听说什么。 平日她爹是怎么说她和妹妹的,孟惜和就怎么劝林渊,把她爹讨人厌的地方学了个十成十。 果然也没几个人愿意忍受这种亲爹般的“教诲”,林渊很快就兴致全失,戏也不想演了,找借口离开了她这里。 “哼。”孟惜和回身展开林渊拿来地那幅画,随手移到旁边的烛台上。 烛焰很快将纸张烤成黑色,又骤然腾起红色的火舌,将画中的少女和菊花烧了个干净。 雪柳走进来,看她手里拿着燃烧的画卷,哎呀一声赶紧上前去接。 孟惜和顺势将画卷交给她:“拿出去处理了。” “雪柳,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去太清观一趟。” 她还没放弃接触静王,太清观必须去。 孟惜和坐在摇晃的马车上,心中安慰自己,也不一定会再遇到那家伙。 “这是太清观的地儿,你敢在这卖假药?今日被我抓到,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也不打听打听,上一个敢在这里卖假药的是什么下场。” 正忍着颠簸闭目养神的孟惜和听到这声音,眼皮一跳,坐直身体,手指挑开一线车帘往外看。 马车已经到了居云山脚下,这里有个小市集,不少人在这里做买卖。 这会儿许多人都围成一圈在看热闹。 孟惜和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抱着腿躺在地上求饶,旁边站着的就是穿着道袍的芳信。 他与上次见面时一样,仍是不怎么讲究的外表,脚边放着背篓和药锄,动作带点痞气,抬脚踢着地上那个男人的伤腿。 乍一看,还真分不出两人谁才是恶霸。 但只听了两句,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地上躺着的那男人用假人参冒充真人参,卖给不识货但急需人参入药的农人,险些酿出人命。 今日是被芳信抓到,当众教训了一顿。 中年男人先是卖惨求饶,见芳信不理会,还要叫人送他进衙门,他忽然叫嚣起来:“你最好放了我,我告诉你,我姨母可是在颖王府当奶娘的!” “哦?你的意思是衙门也治不了你了?”芳信蹲下去,勾着男人的衣襟,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这时马车已经驶过这一段路,孟惜和没有多看,放下帘子。 照旧是租了个轿子,请人抬上长长的台阶。不过比上一次好些,头没有那么晕了,孟惜和拉开一片帘子,看着台阶边的绿树。 没过多久,忽然一片翻飞的衣摆从她面前掠过。是刚才还在山下的芳信,他脚程还真快,这么快就处理好事情赶上来了。 “嗯?”他好像注意到她,又转了回来,走在轿边打量了她两眼,语气熟稔问,“又来了?” 孟惜和唰一下拉下帘子。 芳信看不出来她烦他似的,问:“送去你府上的丹药吃了吗?” 他一手提着背篓,语气随意:“那药不好做,用的许多珍稀药材都是我自己采的,你若不吃也别扔了,可以还我,免得浪费。” 孟惜和隔着帘子问:“你每日就是在忙着做这种事吗,路见不平,救人帮人?” 她没漏看刚才在芳信旁边哭的一个小娘子,那是买了假人参的苦主。 “怎么,我是在做好事,你倒不高兴了?”芳信从清风吹开的帘子里,看到孟惜和抿紧的唇和低垂的长长睫毛。 她神色又冷又苍白,带着疲倦和沉沉的心事一般,与他记忆里的模样变了许多,又有一些没变的地方。 注意到他的注视,孟惜和抬眼看来,两人目光相撞。对视片刻,又被落回的帘子挡住。 “喏,不舒服可以闻一闻这个。”一株绿色的植物从帘子缝隙里丢进来,落在孟惜和膝上。 是一株薄荷。 孟惜和捏起那株气味明显的薄荷,看到芳信已经很快越过轿子,走到了前面。 他脚程很快,轻松跨过了好几阶台阶。 不知道他这个时节哪找来的这样鲜嫩翠绿的薄荷。 重阳已过,快要立冬,路边草叶上还凝着霜,像覆了一层薄雪。 孟惜和不由自主地想起第一次遇到这个人的情形。 那一年,她是和妹妹一起,跟着祖母继母,来太清观为姑祖母做法事。 冬日下了大雪,山间被白雪覆盖,她们晚间歇在客房,孟惜和只是一眼没看到,妹妹就一个人跑出去玩雪。 祖母无暇顾及她们姐妹两,都是孟惜和在看着妹妹,她不敢被人发现妹妹偷跑出去玩,只好自己去找。 谁知客房后就是人迹罕至的后山树林,她不熟悉太清观,天色又黑得太快,地面是厚厚的积雪,她没找到妹妹,自己反而一不小心从陡坡上滚了下去。 她摔得头昏脑涨,在黑暗的树林间失去了方向,连斗篷都没穿,冻得哆哆嗦嗦,只能试探着选了一个方向走,直到远处出现一点幻觉般的火光。 那是一个小棚子,有个裹着皮毛披风的人坐在里面烤火。 对方戴着帽子,脸也被遮住了,但身形高大,显然是个男人。 孟惜和不敢靠近陌生男人,但身后是看不清楚来路的黑暗和影影幢幢的树林飞雪,她浑身僵硬,不知该怎么办。 火堆边的人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她。他拉下遮住脸的披风领子,年轻的面容带着勃勃的生机与野气。 “稀奇,这时候还有人迷路到这了。”他说,“进来烤火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30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回忆。 孟惜和的身上都是雪,她实在太冷,脑子都不太清醒,抱着胳膊迟疑地走进了那个被火光打成橘色的小棚子。 她抖落自己身上的雪,凑近火堆,伸出冻得通红的手,警惕地关注着对面的男人。 “你是在太清观留宿的香客?”男人问。 孟惜和看到他放在脚边的背篓和锄头,也问:“你是附近的……猎户吗?我迷路了,你能送我回太清观吗,有厚礼酬谢。”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说:“我不是猎户,是太清观的道士,出来采药,被大雪困在这里了。” “外面雪下得这么大,又在刮风,这时候回不去,得等雪停才行。” 孟惜和没再说话,火堆让她脸颊发干发热,后背却仍然冷得像冰。她在火堆边烤了会儿,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要被雪浸湿透了。 她冻得唇色发乌,忍不住看向男人身上的皮毛披风。那一定很暖和。 但她不可能开口去要,别人也不会让给她。 外面的天色也越来越黑,雪也越下越大。 孟惜和感觉头脑昏沉起来。她努力睁开眼睛,想要保持清醒,还是不由自主往面前的火堆里栽进去。 在火焰燎到她的头发之前,有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 孟惜和听到那个男人在喊她,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 孟惜和想躲开,但她没力气,很快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没过多久,她被热醒了。她窝在那个陌生男人的怀里,对方抱着她,皮毛披风将两个人紧紧裹着。 昏迷前湿冷的衣服还贴在身上,但已经被体温烘得暖热。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孟惜和本就烧红的脸简直要熟了,她剧烈挣扎起来。 头顶男人的声音说:“别乱动,风灌进来很冷的。” “你放开我,你不能、不能这样!”她是个未婚小娘子,前不久才和林家的郎君定下婚约,怎么能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抱在怀里。 “我是在救你。” 孟惜和满心的害怕,根本听不进他在讲什么。 “别动了,不管怎么样,难道不是命比较重要?” 但孟惜和挣扎太厉害,男人还是放开了她,任她逃也似地缩到了距离他最远的棚子角落。 还睁着一双明显不清醒的眼睛,害怕地盯着他。 男人理了理胸口湿了一片的衣服,伸手拨了拨火堆:“这么冷的天,我可不会好心把皮斗篷让给你然后自己冻着,所以你要么过来和我一起用,要么就冷着吧,烧傻了可别怪我。” 孟惜和没理会他,蜷缩在角落又昏睡了过去。刚才对方身上传递的热意,很快又散去,冻得她缩成一团。 孟惜和第二次从陌生男子温暖如火炉般的怀里清醒过来。 她动了两下,没能挣脱对方钳制着她的手臂,忽然啜泣起来。 “……你又怎么了?又要挣扎啊,你的脾气是不是也太犟了点。又没人看到,你就当没发生不就好了。” 孟惜和哭着说:“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男子拉开皮毛披风,露出她的脸看了眼,奇怪道:“我能对你做什么?” “那为什么我全身都很痛。”孟惜和不安地问。 她那时对于男女之事一无所知,只从某些似是而非的含糊话语中稍微理解了一些,又不是很清楚,所以误会了。 “……” 孟惜和听到他没忍住从喉中泄出的笑声,她 靠着的胸膛随着笑声不断起伏,震得她脑袋发晕发热又害怕。 “你真是……咳咳,放心吧,我可是道士,我们当道士的不能娶妻生子,也没有七情六欲不能破戒的,知道吗?”他说的一本正经,孟惜和真的相信了,稍微放松了点。 “真的吗?” “真的啊。” 快到半夜时,大雪终于停了,月亮也拨开了一半的云层,将雪地照亮。 孟惜和跟着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年轻道士,踩着他的脚印,被他领着往太清观走。 隐约能看到太清观的屋檐时,孟惜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啊,我叫容易。” “哪个容易?” “做什么事都容易的容易。”走在前面的男人不着调的说。 哪有人叫这个名字,他一定是在骗人,就是不想告诉她名字。 难道还怕她会找他麻烦吗?他到底帮了她,她又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 孟惜和有些生气。 再往前走,听到林间有人说话的声音,是来找她的。孟惜和停下脚步,抿着唇摘下自己的金镯子和金钗,一股脑塞进男人手里。 “这些,谢谢你救我。今天的事,你不能告诉别人!” 她朝来找自己的孟府仆从们跑去,被他们送了回去。男人留在树林里没有走出去。 那个雪夜里发生的一切,就被孟惜和强行忘记了,那是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但是,有时世间的孽缘就是如此不讲道理。 她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去过太清观。却在那一年的重阳斋会上,再次看到了自称“容易”的年轻道士。 也不知他一个道士,为何要去寺庙的斋会集市,还那么恰好又撞上她。 那一年的重阳斋会集市人很多,人一多就容易乱。孟惜和被人群冲散,想到前面的铺屋去等人,和妹妹侍女们会合。 路过一个小巷路口时,孟惜和看到角落里坐了个神情枯槁的女乞丐,她抱着同样瘦骨嶙峋的孩子,看着非常可怜。 孟惜和停住脚步,走过去拿出钱袋,拿出一点碎银放进了女人的怀里。 就在起身时,她从身后被人猛地撞了一下,跌倒在地的同时,她的钱袋也摔在地上。 一只手飞快伸过来捡起那个钱袋,孟惜和抬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矮瘦男人跑走的背影,已经跑到道路尽头快要转角。 “砰”地一声,那人撞上了拐角处走出来的另一个人。 看到他手里绣着菊花纹样的精致荷包,被撞的那人眉梢微挑,立刻揪住了他。 孟惜和忙走过去,看清他的脸。 他们曾经在寒冷的雪夜面对面坐着,孟惜和也曾在神志不清时仰头凝视过他的下颌和鼻梁。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显然也是。 “这钱袋,是你的?” “……多谢你。”孟惜和接过钱袋,匆匆避开了他。 “也不是第一次帮你了,就一个谢?”男人将那个小偷交给巡逻的卫兵,提着两个药包慢悠悠跟上了她。 孟惜和板着脸,听他这话,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她今天戴着的是一个玉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不能送人。 今日是逛斋会市集,她也没戴金饰,只有耳朵上两朵小银花,头上簪的是绢花,还有一朵拳头大的紫色菊花。 想要像上次那样用金首饰来抵是不可能了。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杂耍戏边上,点着油灯的火碗在杂耍艺人的手上飞舞旋转。忽然艺人手上一个失误,有一个火碗不受控制地朝她这边砸来。 孟惜和听到身后一声急促的:“小心!” 人群惊呼,火碗里泼出的油灯洒向她,又在空中被两个药包砸开。 火碗咣当落地时,孟惜和被人从身后拉了一把,彻底避开那片危险的区域。 “好险……你今日出门看黄历了吗,是不是有些倒霉。”自说自话跟着她的道士说,“这下好了,又帮你了一次。” 孟惜和惊魂未定,看到地上散落的药材。 “你的药撒了。” “撒就撒了,再去配一份不就好了。”男人笑吟吟地瞧他,“怎么,你要赔我吗?” 孟惜和抿唇,将他帮忙找回来的那个钱袋又给了他。 “我身上只有这么多钱了,都给你。” “我可不要,真想赔偿的话,你头上簪的这朵菊花好看,我没见过这种品种,不如把它送我。” 孟惜和未嫁时喜欢养花,这年重阳时,她培育的两株最满意的菊花,一盆是浅粉白色的“桃李”,一盆是紫色的“黄昏后”。 两盆都只开了一朵,今日出门前,她亲手摘下,将“桃李”簪在妹妹发髻上,又挑了“黄昏后”簪在自己发间。 这花的意义不一样,她也舍不得送人。 “不行。”她抬手去护自己发间的花,但挟恩图报的年轻道士只是扬起一个狡黠的笑,手指一挑,就把她的花拿走了。 “赔礼和谢礼都收到了,我走了!” “唉!你!”孟惜和气得要拦他,他这样和那个抢她钱袋的小偷有什么区别! “你回来,还给我!” “想要回去,自己去太清观找我拿吧。”讨厌的男人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消失在涌动的人群里。 后来孟惜和自然没有去太清观找他,那只是一朵菊花而已。 而且,第二日,就是林府去孟家定聘的日子,她要嫁人了。 她坐在帐子屏风后面,听着长辈们商讨自己的婚事,听到未来夫婿林渊有礼有节地与长辈们交谈。 他们都夸赞她未来的夫婿仪表堂堂举止有度,还才学过人。 “你能嫁给林家大郎,谁不羡慕你,你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今后就是林家妇了,相夫教子,打理中馈,须得稳重端方,可不能再像在家中当小娘子那般,每日待在花园中打理花草,弄得一身泥土,像什么话。” 花园中最漂亮的两盆菊花,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 明年,或许它会再开,但无人打理,也无人去赏它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紫菊。 回忆短暂,小轿停在山门前,孟惜和就回过神来。 侍女将她从小轿里扶出来。 这一次再经过那两位门神雕像时,孟惜和不紧张了。她神色如常地上香,添香火钱,并且顺利地见到了上回没能见到的芳缘道长。 芳缘道长已经年逾六十,长得慈眉善目。 孟惜和露出得体的微笑,以求药为理由,和他攀谈。 芳缘道长是个低调的人,他分明与静王相熟,却从不对外宣传,治病救人不问对象,求到他面前的,他都愿意帮忙。 孟惜和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格外好一些,不仅一口答应了她的求药,还主动提出要帮她诊脉。 孟惜和不得不怀疑,他的态度是否和芳信有关。但很快孟惜和又强行改变了自己的念头。不管有关无关,都与她无关。 她是为了静王来的。 “你这情况,有一些麻烦。”芳缘道长收回手,摸着自己的短胡须琢磨,“有一味药材我这里没有了,我师弟那里应该新采了药,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炮制好。” “信士若是不急,不妨在这里等一等,我把药给你配好。” “我今日恰好没什么事,就在这等一等无妨,麻烦道长费心了。” 太清观设有斋堂,常有香客在这里用饭。孟惜和让侍女去约好今日的饭食,自己独自在观内走动。 静王在太清观,名义上是清修,但他算不得真正的道士,因此和普通道士不同,独自住在太清观后山的宫殿里。 那是十年前,陛下命人为他修建的行宫。和太清观隔着一道围墙,没有许可是过不去的。 孟惜和不知不觉走到距离那座行宫最近的花园。 走过一个月洞门,孟惜和忽然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这片不大的花园。 花园里竟然开满了菊花。 大大小小的木架有靠着墙摆放的,也有拼在一起的,上面错落摆放的全都是菊花盆栽。乍一看恐怕有数百盆不止。 已经过了菊花开放的时节了,但这里的菊花仍然开得很好。 时下不论文人雅士还是闺中女子们都喜爱菊花,在家中种菊并不稀奇,但是,这里种的菊花只有一种颜色。 深深浅浅的,全都是紫色的菊花。 孟惜和走进这片紫色的菊花园圃。她的目光掠过不同的花型,被一盆格外优雅飘逸的菊花吸引住。 这盆菊花和她从前培育的那盆“黄昏后”有些像,但花朵更大,垂丝的花瓣微卷,形成一种更为美丽的渐变色。 “真会逛,怎么找到这来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孟惜和猝然收回触摸花瓣的手,回头看见了拿着剪子的芳信。 “你们观中的菊花难道不能看吗。若不让看,就该把花园门关上。” 不明原因的,每次看到他,孟惜和就不想好好说话。 芳信走过来,拨了拨边缘上的一盆,花开得像个圆润的小球。 他随手剪了一朵快要凋败的菊花:“这些是我种的菊花。” “……全种紫色?” 芳信咔嚓又剪了两朵残菊,才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噢,我记起来了,有两盆还是当初用你那朵菊花培育出来的。” “不可能,那只是一朵菊花,没有花枝,怎么可能扦插成活。”孟惜和下意识反驳。 芳信不置可否,瞧一眼她脸上的不信和怀疑,悠悠说道:“我本来还说,为了感谢你当初那朵花,可以送你一盆新的,既然你说不可能,那就不送了。” “……” 他含笑的眼里分明就是挑衅。孟惜和环顾一圈,忽然直奔一盆单独摆放在石桌上的菊花,拿起花盆:“那我就要这盆了。” 其他菊花都摆放在一起,唯独这盆单独放着,看起来主人是精心照顾的。 芳信的目光闪了闪:“你可真会挑。” “那就是当初你那朵花培育出的,一直都没有名字。” 孟惜和不信有这么巧,只当他又在骗人,他也不是第一次骗人了。 “我当初培育出的那棵紫色菊花,名叫‘黄昏后’。” 她还记得自己亲手栽种出一个新品种的快乐和兴奋。 “为什么叫黄昏后?”芳信问。 “我愿意这么起名。”孟惜和不想回答他。 芳信又笑了,思索片刻说:“我猜,是因为黄昏后,夕阳彻底落下,天幕的色泽就如同这花的紫色?” “……”猜对了。 孟惜和抱着那盆菊花,路过他往外走。 芳信没有叫她,只看着她离开。 走到月洞门边时,孟惜和忽然回头问:“所以你真正的名字,叫做芳信,是吧。” “芳信是我的道号,我真正的名字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听了这话,孟惜和忍不住瞪他一眼:“你是说‘容易’,那不是你骗我随口说的假名吗!” “谁说那是假名,那是我母亲给我起的名字,只不过平时没人叫罢了。”芳信看到她变化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不会是当初用这个名字来找我,却没找到吧?” 孟惜和神色露出一瞬的尴尬恼怒:“没有!你别乱猜!” 那次冬日回去后,她病了一场,病好后确实悄悄让人来太清观打听过,但侍女回去告诉她,太清观没有叫容易的小道士。 孟惜和打听他也没别的,只是觉得,想再告诫他一下,不能把那件事告诉别人,仅此而已。 芳信懂了,难怪后来再看到他的时候,那么爱答不理的样子,原来是自己生了他很久的闷气。 “那是我的真名,没有骗你的意思。”芳信轻轻叹了口气。 孟惜和什么也不再说,抱着那盆菊花转头走了。 在太清观客房休息到下午,芳缘道长的药准备好了。来送药的是之前帮忙引过路的小道士信思。 孟惜和听到他在门外和侍女说话,先是在说药的事,忽然看到摆在那的一盆紫色菊花,他声音一下就变了。 “咦!这难道是后面花圃里的菊花吗?那可是我芳信师叔种的,他可宝贝这些菊花了,别人碰都不让碰的,你们要是误拿了,最好赶紧送回去,不然芳信师叔生气了很可怕的!” 孟惜和走出去:“花是芳信道长送的。” 信思不敢置信地看看她,又看看花,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噢、噢,原来是这样。” 那盆从太清观带回来的菊花,被孟惜和放在房间里。 她知道,这花不适合放在房中,见不到阳光,没有雨露,它会长不好。 院外的花草树木,大部分还是当初嫁进来时的模样,她最初动过一次,发现林渊的不满后,就再也没动过。 看着这盆紫菊,孟惜和想起的是自己的少女时光,曾经感到快乐的那些事。 她唤来侍女,吩咐:“去把花匠叫来。” 孟惜和在家中摆弄了几日花草,之前派出去的仆从终于回来禀报了消息。 距离崔衡“私奔出京”,已经过了快十日。 “根据大娘子的吩咐,我们先是跟在那对送走黄娘子的田氏夫妻身后,看着他们把人送到了梁京之外的台镇,这期间那位黄娘子想逃,但被抓了回去。” “后来崔大郎追上去,教训了田家夫妇,把黄娘子带走了。我们给黄娘子偷偷传了信,告诉她崔府正在找他们,一旦被发现她就会被杀害,不出大娘子所料,崔大郎果然带着人躲了起来。” “五日前,崔府的人找到了台镇周围,我们为他们指了路,又提前通知崔大郎有人追来,崔大郎纵马带黄娘子逃走时摔断了腿……” 说到这,一直低着头的鲍大抬头瞧了主家一眼。 方才大娘子正在种花,手上沾着泥土,在侍女端来的铜盆中清洗双手,在哗啦的水声里,大娘子听着他的回报,一句话都没说。 鲍大又低下头,抬袖擦了擦额头上心有余悸的汗。那位崔大郎的惊马当然不是意外。 “……崔大郎带着黄娘子,和崔府下人僵持几日,今日早晨,被带回了崔府,所以我们都回来了。” 鲍大说完,孟惜和才终于开口:“做得不错,这回你们都辛苦了。” “事情做得好,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雪柳拿出一只盒子,交给鲍大。鲍大悄悄打开盒子看了眼,立刻眉开眼笑,高高兴兴磕了两个头,就小心带着盒子回庄子上去了。 雪柳拿了布巾为大娘子擦手:“也不知道那崔大郎会不会后悔。” “他当然不会后悔。”孟惜和看院子里新栽的一片灿如朝阳的金黄菊花,“就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前生的崔衡为了对抗家中的安排,不顾娶回家中的妻子,宁愿让心上人做不光彩的外室也要和她在一起,这次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闹吧,这次她们孟家不掺和,看崔家又要怎么收场。 崔府,从摔断了一条腿的崔衡被抬回府中,就再没消停过。 崔衡是半昏迷被送回来的,黄葛也随他一起进了崔府。 李氏且顾不上她,看到自家从未吃过苦的儿子腿受伤,短短几日瘦了那么多,她又是恼他又是心疼。 医官早就被请来了,仔细检查过后,为难说:“崔大郎这腿伤了之后没有好好修养,如今已经有些长歪了,就算再处理,恐怕好了之后,走起路来还是会有些异样。” 那岂不是说她儿子以后就变成了个跛子?! 李氏听了这话,险些当场晕过去 ,她一改往日的体面,目露凶光,揪住还坐在床边的黄葛,抬手就是一巴掌。 “都怪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婚事。 黄葛这几日也备受折磨,她自知只是一个孤女,配不上崔衡这个权贵郎君。 可即便知道他已有婚约,还是情难自禁,崔衡又几次三番纠缠招惹,她无法抗拒,和他有了夫妻之实。 他们在一起时,崔衡就发誓,一定会娶她,不是妾室不是外室,而是明媒正娶。 田家夫妻自报家门,说要将她带走,打发到偏远处嫁人时,她又惊又悔,心里也怨过崔衡。 但他还是找来了。这几日他们东躲西藏,终究还是被抓了回来。 崔衡的腿受伤,又陷入昏迷,留她一个人,在这高门大户的崔府里孤立无援。 李氏扑上来撕打她时,忍耐多时的黄葛也忍无可忍,她恶狠狠地抓住了李氏的头发,口中骂道:“崔衡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是你逼他,你还要害我,你怎么这么恶毒,这就是大家夫人吗,简直是笑话,外面人知道你想草菅人命吗!” “让你害我!让你害我!” 在市井中长大的黄葛,动起手骂起人来,哪里是李氏能招架的,她猝不及防被黄葛抓下一把头发,头皮生疼,脸上也被打了两下,又被她一连串的市井辱骂给气得眼前发晕。 一众侍女仆从慌忙将两人分开,李氏披头散发被扶着,抖着手指着被制住的黄葛,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咬牙切齿:“给我、给我堵了她的嘴,拖出去打死!” 这样吵闹,崔衡也被吵醒了,他一醒来就听到这句,强撑着身体坐起来:“谁敢打她!” 黄葛见他醒了,有了主心骨一般,扑到床前委屈大哭起来。 崔衡抓着她,眼睛怨恨地看着母亲:“你要打死她,就连我一起打死好了,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不会抛弃她。” 李氏被他的目光看得心冷:“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看看她怎么对我的,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嫁给你,母亲难道不都是为了你好吗?我为了你的未来考虑,难道还错了吗?” 崔衡想起她几次三番的隐瞒,背着他送走黄葛的事,怒道:“为了我?别说这种话了,真为了我好,怎么会把我逼成这样!如果这里容不下我,我就带葛娘走!” 李氏闻言也再受不住,脚下一软晕过去。 崔家兵荒马乱,闹得比孟惜和记忆中还要大。 听说崔衡的腿伤了,又闹着要娶黄葛,崔壑气得要将他赶出家门,崔衡一气之下,还真带着伤离开了崔家。 闹成这样,孟家这边不可能再提婚事,孟尚书亲自去了一趟,和崔老夫人商量了婚约作罢,各自退还了信物。 两家虽说表面上还和气,但心中有没有芥蒂,那就各人知道了。 崔壑就觉得近来公务上事事都不顺,他心里怀疑是孟尚书不满,背地里给他教训。 他事情做不好,回到家就大发雷霆,对不懂事的儿子更加厌烦。 “他要真那么硬气,那就硬气到底,不回来以后都别回来!”崔壑对妻子发火,“从小到大,他要什么给什么,享受着家里的权势富贵,现在这么大了,一点担当都没有,又能成什么事!你不许再管他,我看他能在外面待到什么时候!” 李氏一开始自然也是气的,可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伤了腿,住在外面,若再没有钱,可怎么活。 儿子固然糊涂,那也是他身边那个黄葛迷惑了他。 她思来想去,还是让女儿偷偷去给她弟弟送了些钱。 崔府这边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崔竞自然也得知了。 崔壑来过一次,请他去管教崔衡,因为崔衡最怕他这个四叔。但崔竞拒绝了。 他既然搬出来,就是不想再插手这些事。 崔壑满脸愁苦对他说:“老四,大哥如今不好过啊,你侄子那个婚事,孟家要退了。孟尚书因为这事对我颇有微词,他当长辈的,要为难我我也只能认了。” 口中说的是认了,但话里的暗示,是让他帮忙。 崔竞沉默片刻说:“两家有交情在,就算婚事不成,孟老也不至于刻意为难,大哥想多了。” “你说我想多了,那就当我想多了吧。”崔壑不甚满意他的说法,但他不搭腔也没办法。 掩饰住自己的不满,崔壑拍拍崔竞的肩说,“老四,你虽然搬了出来,我们也还是一家兄弟,不要生分了。” “唉,我还记得,你以前跟老三最要好,两个人形影不离,比起我,你跟他反而更像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一转眼,老三也走了这么多年了。”崔壑神情唏嘘。 “说起来,也快到老三忌日,母亲想让你回去聚一聚。知道你贵人事忙,但老三忌日,你总得回去一趟吧。” “当然,到时候我会回去。”崔竞说。 从前听大哥和嫡母说起早逝的三哥,崔竞还会觉得愧疚难受,可这么多年过去,愧疚被逐渐消磨,他已经能不动声色。 他们只有在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的时候,才会提起三哥。 如果三哥在天有灵,知道自己的亲大哥和亲生母亲只想用他的死谋好处,恐怕也会伤心。 崔竞近来确实很忙,忙到每日药都没时间吃。 三哥忌日这日,他好不容易从繁重的公务里脱身,公服也来不及换,便去了崔府。 崔府每年这一日都吃素,也准备了香烛贡品。 崔竞去给三哥牌位上了香,其他人都已经在等着他了。 崔衡也在。外面到处在传他负气离家的事,都传到崔竞耳朵里了,没想到今日竟然在家。 崔竞看他一眼,没什么表示,崔衡倒收敛了一下自己的不逊,畏惧地低了一下头。 “四叔。” “嗯。” 他一开口,崔竞就猜到他想说些什么,果然,崔衡很快就说起他在银枪班的编制。 “上次我是事出有因,因为情况紧急才离开的,他们竟然说我无故擅离职守,还说我如果不能尽早回去训练,就要将我除名了。四叔能不能帮我说说,你管着这么多人,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他们怎么还为难我。” 崔衡不高兴地抱怨。 “规定就是规定,那是禁军,不是你家,可以随你喜好。”崔竞说。 哪怕他语气平淡,崔衡也感觉到他的不快,顿时噤声。但他心里仍然不服,低声说:“凭什么有些人坏了规矩也没人管,我就不行。” “凭你是向我立了军令状才进去的,凭你没完成我对你的考验。你想找一个徇私的靠山,那你是找错人了,不该找你四叔。” 崔竞没有客气,放下酒杯,目光冷然地看向侄子。 “你比我想的更加不负责任,完全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不会再为你收拾扫尾,以后自己好自为之吧。” 崔竞连饭都没吃,直接起身离席,将大哥大嫂他们挽留的声音扔在脑后。 崔衡的事早就有人报到他这里,看在他的面子上,他们对崔衡还算客气,但崔衡显然不满于只此而已,寄希望于他这个四叔帮他解决所有的问题。 从前以为这个侄子和他父亲不像,如今才恍然发觉,他们终究是父子。 崔竞如今固然是位高权重,但盯着他的人也多,他并不能事事随心所欲。更重要的是,他不愿为了这样一个侄子打破自己的规矩。 将崔府这些事丢到脑后,崔竞策马又回去指挥使司,继续去处理未完成的公务。 路过惠和巷时,崔竞想起陶医官的叮嘱,进而又想起了某个胆大的小娘子。 崔孟两家的婚约真的取消了,现在看来,孟二娘不嫁给崔衡,也是件好事。 只是不知道,她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这个念头只在崔竞脑海中一闪而过,又被他抛下。 不论嫁给谁,都与他这个前未婚夫的四叔无关了- 冬月初二,宜嫁娶。 孟取善天还未亮,就起身梳洗好,让马车送自己去了宋家。 今日是她的闺中好友宋三娘出嫁的日子。 宋家早已挂起灯笼点起烛火,来来 往往的人都在忙碌今日的婚事。 男方已经来催妆了,孟取善走进宋三娘的闺房,看到她红着眼睛坐在妆镜台前和人说话。 “三娘。” 宋三娘看到她,立刻招手要她过去,低声和她说:“你来了,我有些紧张。” 孟取善摸到她的手很凉,便安慰地抱抱她:“别怕,我给你带了个香包,紧张的时候可以闻一闻。” 宋三娘接过那个红色的喜庆香包,凑到鼻端嗅了嗅:“这个香味好特别,我喜欢。” 孟取善有些得意地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宋三娘又捏紧了一下她的手:“二娘,我听说了你的事,你和崔衡退婚,我既为你高兴,又为你担忧。” 她们从那次居云楼一别后,就没再见过,宋三娘被拘在家里做女红,只托人给孟取善送了两次信。 孟取善安慰她:“今日是你的大日子,你只高兴,不要担忧。” 她戳了戳宋三娘的脸颊,逗她:“新娘子,新娘子,快笑一笑!” “噗嗤!”宋三娘打下她的手。 另一个要好的闺中好友王七娘也来了,她更跳脱一些,拉着孟取善和宋三娘的手不停说话,看起来比宋三娘还紧张。 但她们没能说太久,作为今日的新娘,宋三娘很快被人围起来,帮她上妆试衣,宋三娘动也不能动,孟取善她们只能和宋三娘的姐妹们一起待在一边,看着她被簇拥着,等着外面天亮。 宋三娘的夫婿是她表舅家的哥哥,听说是个少年英才,二十出头就是殿前司御箭班副都知。 孟取善看见了新郎方家郎君方毅,人有些黑,但笑容格外灿烂,笑得有些憨了。 她们随着热闹的接亲队伍一起去了方家,在满堂宾客中,孟取善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崔家四叔也在这,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被主人家很客气地请到主桌坐下。 孟取善几次望过去,只看到他身边围满了奉承的人。 新郎也特地过去向他行礼,崔四叔拍拍他的胳膊,勉励了几句。 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朝她所在的角落看来。 孟取善看到他的目光明显地顿了一下,又很快收回去。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来吃喜饼。 孟取善今日穿的是一件石榴红的裙子,她难得穿这样明艳的颜色。 不过在一群同样穿着明艳的小娘子里,她也并不是很显眼。 很多时候因为她不爱出风头,比起主动和人说话,更愿意耐心听着,通常一眼看去,并不会首先注意到她。 但崔竞就是一眼在角落那群小娘子中看见了她。 似乎并没有被婚约的事以及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影响,她脸颊红润眼睛明亮,笑着和身边的朋友说话,无忧无虑的样子,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自从上次在他府里那次见面后,他就没再见过孟取善,倒是经常见到她的舅舅陶医官。 陶医官对他的伤尽心尽力,是一个很负责的医官。 两家晚辈解除婚约后,没了亲戚关系,陶医官仍然是兢兢业业上门来为他针灸配药,还拒绝了他的高价诊金。 按照陶医官的说法是:“我家二娘说崔指挥使对她多有照顾,要我一定好好给崔指挥使治病,我定然会加倍用心。” 崔竞回想一番,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需要孟二娘感谢的事。真说起来,她不因为崔衡的荒唐迁怒他这个叔叔,就已经是个好孩子了。 “崔指挥使,今日能赏光前来,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快请上座!” 新郎的父亲搓着手,有些局促又热情地邀请。 崔竞客气地推辞,自己在桌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今日是应男女双方共同邀请来的,新郎方毅是他看好的一个晚辈,也是亲手提拔起来的下属。 新娘宋三娘是他好友宋三郎的侄女,为了给侄女脸面,特地请他来压阵。 恰好今日没那么忙,崔竞只好答应来喝一杯薄酒。 主桌上坐着的,都是年纪大的长辈,崔竞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但没人敢在他面前充长辈,人人待他都客气殷勤,新郎更是频频来敬酒。 酒过三巡,崔竞推说醉酒不适,出去花园里透气。 方家不大,今日婚礼人多,男客女客只分了一个内外厅,还有一群未婚的小娘子,在花园的花厅里吃酒玩闹。 崔竞透过影影绰绰的树枝花影看到那边一群小娘子,脚步一转就准备离开换个地方,这时却听花厅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花厅里,孟取善和王七娘坐在一起。才十六岁的王七娘方才还为好友成亲而高兴兴奋,如今过了那个兴头,又开始难过了。 “成了亲,三娘就没时间找我们玩了。以前孟姐姐也是这样,以后就剩下我们两个了,二娘,你要经常找我,不要抛下我哦!” 她们之前也是好几个小娘子一起玩,后来陆续都成亲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从前闺中好友渐渐没什么话聊,也不来往了。 现在宋三娘也成亲了,就剩下她们两人。王七娘说哭就哭,眼睛红红地把脑袋埋在孟取善的胳膊上。 孟取善正安慰她,忽然听到附近有个小娘子说:“你不知道?她不就是那个被崔大郎退婚的孟二娘吗。” 她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点,回头看了眼孟取善,正对上她的眼神,立刻有些心虚地转回去。 和她说话的那个小娘子是个丹凤眼,特地越过中间的人,打量了孟取善两眼,神情有些不屑:“就是她呀,够傻的。” 这个厅里坐的都是方宋两家亲戚的女儿,孟取善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说她小话的这两个,她就不认识。 “我要是她就不退婚,崔家那种人家,夫婿纳妾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容不下的,只要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信他还不回去,等人回去了,温柔小意哄一哄,还怕抓不住男人吗,那妾室也好打发,每天给她立规矩,想怎么收拾怎么收拾!” 她的高谈阔论引起了周围几个小娘子的注意,有人已经替她和孟取善尴尬起来,更有人伸长脖子看热闹。 王七娘意识到她们说的是孟取善,眉毛一竖就把脑袋从好友胳膊上抬起来。 孟取善一伸胳膊又把她压了回去。 好奇地看看说话那个小娘子,孟取善直言问:“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丹凤眼小娘子没想她会和自己搭话,她神气地瞥孟取善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与崔衡取消了婚约,他如今还没成亲,我看你这样想嫁他,就想问问你的名字,有机会和崔夫人说一说,说不定你真能嫁给崔衡呢。”孟取善微微一歪脑袋,笑得可爱又有点坏,“若真成了,你要记得给我谢媒礼。” 丹凤眼的小娘子整个脑袋都轰地红了,是臊的,她说不出话来,半天忽然提着裙子哭着跑走了。 孟取善哎呀一声,奇怪:“我又没说什么,这就哭啦。” 整个花厅都因为这个小插曲安静了片刻,孟取善对那些看来的目光友好一笑,她们又转开目光,和身旁熟悉的人窃窃私语。 王七娘也和孟取善咬耳朵:“她们肯定是在说你呢,真是碎嘴子,关她们什么事!” 孟取善无所谓,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喜饼吃了一口,又若无其事夹了一个给义愤填膺的好友:“来吃喜饼。” 王七娘嘟囔:“你堵我的嘴有什么用,你堵她们的嘴呀!” “好吧,我来堵。”孟取善端着那盘喜饼起身,顺着大圆桌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个,她经过的每一个地方,说话的小娘子都闭上了嘴。 有一个没发现她过来,还背对着她在说: “你看到没有,崔衡的叔叔今天也来了,就在男客那边的主桌,你说她这样算不算得罪了崔指挥使……” 忽然,她议论的对象在她耳边说:“当然不算,崔四叔脾气很好,我和崔衡,他肯定帮我,不信我带你去问问崔四叔本人?” 说话的小娘子缩起了脖子,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 孟取善将一个喜饼放到她手里,催促:“这个喜饼味道不错,你尝尝。” 小娘子含糊地应一声,尴尬地埋头啃饼。 分完一圈喜饼,孟取善走回王七娘身边坐下,喝起红枣花生汤。 王七娘眼神敬畏地看着她:“你刚才好像一个主人家。” 孟取善说:“今天是三娘的好日子,她们这样说我的事,万一传到三娘耳朵里,三娘该难受了。” 所以,不如吃饼。 花厅里恢复安静,站在外面走廊的崔竞才慢慢踱步离开这里。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也见识过孟二娘语出惊人把侄子气得跳脚,知道她其实胆子很大,骗他也面不改色,不是好欺负的,但每次看到她,还是会下意识担心她被人欺负了。 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太乖。 崔竞出去太久,宋三郎出来寻他,一见他就问:“你在笑什么,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崔竞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笑,掩了一下嘴,放下手后又恢复淡然,反问:“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我不该笑?” 他是想到刚才孟二娘起身分喜饼,那反客为主的模样,觉得有趣。 她做的自然,那群小娘子也没觉得不对,几乎整个花厅里的小娘子都在埋头吃喜饼。 但崔竞看到了,孟二娘分喜饼之前,她自己先尝了一个,还没忍住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噗……咳。” “你又在笑什么呢,我说崔无争,你是不是喝醉了?” “可能是醉了,刚好,我就提前离席了。” “哎哎哎别呀!我还有事想问你呢。”宋三郎拽住崔竞,把他拉到一旁。 “我说,你侄子崔衡和孟家的婚事,是真不成了是吧?” “怎么?”崔竞问。 宋三郎说:“我这不是也有个侄子吗,也到了年纪了,我嫂子最近在给他相看,要是你们家不和孟家结亲了,说不定我侄子也能试试去求娶孟二娘呢。” “……”崔竞脸上笑意变得很淡,“你哪个侄子?” “就我大哥的儿子,家中给他谋了个四方馆的差事,人还算懂事上进。” 崔竞半天才隐约想起来,一个见人总埋着脑袋,有些矮瘦的小郎君。 顿时皱眉:“长得还没有我佩剑高那个?” 宋三郎搭着他的肩:“无争,你这话就有些刻薄了,我那侄子孝顺听话,虽然人是没有你侄子长得俊,但他们家出的聘礼也多。” 崔竞掀开他的手,淡声说:“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去和孟尚书说说,看他能不能满意。” 宋三郎收手,捏着下巴说:“也对,跟你说有什么用,你一个世交家的叔叔也做不了主。”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人选。 好友婚礼最热闹的一天结束,后面两家还有各种来往礼节,但这个就和孟取善没有关系了。 她参加完宋三娘婚礼回去后,就被勒令待在家中,不许再随意出去。 她爹认为她前段时间总是往外跑,跑野了性子,有必要约束一番。 这一回连向来帮她的祖母也赞同起父亲来。 “先前你定了婚约,不久要成婚,一旦成婚,便没有那许多自由玩乐的时间,祖母这才不想拘着你,随你跑出去松快松快。但……” 祖母叹气声一声接一声,望着她神色担忧:“如今你这婚事没了,你又到了这个年纪,最重要的还是先相看,外面人多口杂,二娘就别再乱跑了。” 崔衡那边还和家中闹着呢,和孟取善退婚的事也时常被人提起,一出去就难免听到些闲话,孟老夫人也不想让孙女出去沾染是非。 不让她出去,孟取善也没办法,只得待在家中找些事打发时间。 进入冬月后一直阴雨,不是制香的好日子,孟取善只能和几个侍女在廊下踢踢毽子和藤球,或是偶尔去祖母那里陪她玩博戏关扑。 近来流行的是花牌和骰子,在后宅之中很受欢迎。 祖母,继母还有二婶带着院子里大小侍女,围坐在炉桌前,桌上铺着花鸟毯子,摆满各种首饰绢花——这就是她们的赌资。 孟取善运气好,又擅长数点数,时常赢,每每都抱回去一堆首饰,惹得二婶经常打趣,说祖母就是为了给她攒体己,才故意输给她。 孟取善瞧出来二婶这是眼馋,觉得祖母对他们大房大方一些,可谁叫她没有女儿,只有两个每天不着家的皮猴儿子呢。 “我手里就这点东西,都是些适合女儿家戴着的钗啊环啊,家里就剩下善姐一个未嫁的小娘子,不给她给谁,你一个当婶母的,倒眼馋起这些小东西了。” 老太太虽是笑着说的,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二婶听了,神色委屈,也不敢再说什么,扭扭捏捏玩了一局就告辞了。 等人一走,孟老夫人也失去了继续玩的兴致,把孟取善叫到身边。 孟取善一看祖母这个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果然,她拉着孙女暖和的手,开始老生常谈:“我可怜的善姐,怎么就没你大姐的好运气呢,转过年你都要十八了,婚事若定不下来,恐怕要蹉跎到二十,谁家好好的小娘子那么晚才嫁的,越到后面就越不好找了……” 不只是祖母焦虑,连继母高氏都开始着急。 继室本就不好当,她嫁进来时两个女儿都大了,彼此亲近不起来也算相安无事,这个继母当得无功无过。 姐妹两个婚事都是上头祖父定下的,高氏乐得不管,但如今这情况,她当继母的若再不管不顾,外头就有闲话了。毕竟这本来就算是她的事。 不管看得上看不上,她总得挑些人帮忙相看。 高氏最近忙着托人打听,还回了趟娘家。她娘家是个落魄伯府,祖上阔过,但如今已经是不行了,她回去一问,她嫂子就热络地和她说起自家外甥。 爹是户部司郎中,自己正准备明年春闱科考,成绩很不错,老师还是京中有名的才子温先生。 现在结亲都是如此,彼此之间沾亲带故,高氏一听觉得不错,又差人去打听,回去后就和婆婆说了。 “先前母亲说也不必非得是那些高官显贵人家,所以儿媳就没有一口回绝,想着先回来和母亲商量看看。是我大嫂的外甥,也算是亲戚,姓董名晨……” 她将男方家中情况,父兄职位和他自己的情况一说,见老夫人没露出不满,便试探说,“若是母亲觉得还看得过眼,正好过几日我家中宴客,我回去亲眼瞧瞧。” “婚事须得慎重,草率不得,你多瞧瞧也好。”孟老夫人说。 她心底其实不算满意,但儿媳妇难得主动做点事,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孙女的母亲,既然帮忙看了,她也不能一口回绝。 继母这边有人选,二婶那边没两日也跑来,笑呵呵的,全不见之前的委屈。 “可巧了,我娘家侄子要赶明年的春闱,从济州那边赶过来,我这侄子啊那可是生得一表人才,虽说比二娘大个几岁,但他是一心读书耽误了,我大嫂为了不让他分心,特地想让他科举之后,有了功名再结亲。” 二婶是济州人,娘家在济州那边也算个本地豪族,她父亲捐的官,家中生意做得颇大。 孟老夫人更瞧不上她说的这个侄子,只说:“你侄子要来,到时候你也和老二一起好好招待人家,都快要考试了,就别说些闲话分了年轻人的心。” 二婶也不知是不是没听懂她的意思,仍然笑着说:“我肯定好好招待,他一个人来京里,住在外面我也不放心,就想让他在府里暂住,到时候也让他来拜见母亲。” “……”孟老夫人头疼地打发她离开。 真正要成亲的人,孟取善, 反而无所事事。 尽管是给她相看夫婿,但看的人主要是她的长辈们,她自己是不能看的,只能等着长辈们看好了,再象征性地通知她一下。 比起来,她已经算是受家中疼爱的小娘子,至少看好了人选,祖母还会私底下和她说一说,问问她的意思,更多人是直到新婚当天才看清楚夫婿长什么样。 家中为了孟取善的婚事忙着,多少年没上过门的各种亲戚,都上门来探口风。 有个当二品尚书的祖父,孟取善并不愁嫁,只是人选上良莠不齐,看下来总有缺点,找不出个让人满意的。 天气越发冷下来,梁京下了一场雪。 庄子里的人冒着雪,往府里送了不少冬菜和新鲜猎物。 孟取善见有送来新鲜鹅梨榅桲,拿了些准备回去制香,正带着侍女在房里掏核,忽听说大姐回来了,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洗净手去了祖母处。 还在屋外,她就听到里面姐姐的声音,不出意外也是在说她的婚事。 侍女替她打起帘子,孟取善取下披风交给侍女,走到祖母和姐姐身边。 这里没有其他外人,孟取善就歪在两人身边,笑问:“姐姐怎么好久没来了?” 祖母嗔怪她:“你这话说得,出嫁的女儿经常回娘家又是什么好事吗?” “你也知道你姐姐关心你,为了你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竟比我们都上心,她刚才还跟我说呢,说多留你两年也不怕,她是不怕了,你别跟着犯傻。” 孟惜和哪听不出来祖母的不赞同,但她和祖母说话,不像和亲爹说话那么夹枪带棒,放软声音:“祖母,不是我挑剔,你看看二婶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那个侄子都二十五岁了,说是没娶妻,打量别人不知道呢,家中妾室好几个,连长子都生了。” 孟惜和记得清楚,二婶那个侄子冯彬元说是进京赶考,借住在孟府,结果还没等春闱开始,就因为醉酒狎妓和人闹了矛盾,被抓进衙门里关了一阵。 最后还是二叔去把人弄出来的,后来灰溜溜回去了,科举也没考,这种人二婶也敢说给妹妹。 “继母说的那个董晨,若她再好好查查,就知道这人不学无术,课业都是别人代写的,连他的老师都不愿管他,科举必然落第。” 孟惜和一个个的,把几个人选贬的一无是处。 孟老夫人听着都开始头疼了:“那你要给你妹妹找个怎么样十全十美的?” 孟惜和:“不说十全十美,比这两个好的倒是有。” 她拿出一卷册子:“我这些时日帮妹妹看了些,也挑选了几个。” 孟取善好奇要接过去看,被祖母一把拍下手,越过她接了画册。 她眯缝着眼睛翻看。 孟惜和拉一拉妹妹,姐妹两个坐到祖母一侧,孟惜和指点说:“这位,杨昱,虽然家中父亲是个七品官,但他自己很有出息。” 是明年春闱的探花,之后几年官运也算不错,唯一不好的是,几年后卷入了一场政治斗争。若妹妹想选他,到时候少不得提点几句,帮他避祸。 “还有这一位,颜梦锦,大理寺卿家的三子。” 孟老夫人想了半天:“大理寺卿家的,我怎么没印象啊?” 因为是个庶子,如今还一点不显,但同样是在明年春闱,进士二甲及第,未来是个清流文臣,精明强干。 没听说过什么不良嗜好,只是他婚事因为家中的情况耽搁了,本该在两年后娶另一个女子为妻,现在两家还没定亲。 “没有名气的庶子,我记得大理寺卿家后院不太平,这样的人家怎么也说给你妹妹。” 孟惜和其实也不是很满意,因为颜梦锦第一任妻子嫁给他两年就去世了,孟惜和有点担心妹妹万一嫁给他,也会重复这种命运。 但是没办法,她这段时日几乎把梁京里知道的,适龄的郎君都筛选了一遍。 一半不学无术未来没有半点出息,靠着家中荫庇度日,另一半风流狎妓,二十出头已经儿女成群。 就这本小册子上,寥寥数人,还是孟惜和左挑右选才选出来的。 不亲自去挑,孟惜和都不知道想给妹妹找个满意的夫婿那么难。 不过这一趟回来,孟惜和只是想先和祖母通个气,拖延一下时间,别这么早早把妹妹婚事定下。 她还有静王那边可以想办法。这些歪瓜裂枣,让孟惜和更加坚定了要为妹妹争取静王的决心。 若不求夫妻恩爱,至少要荣华富贵一生无忧。 “圆圆,如果找不到更好的夫婿,你会怪姐姐一意孤行为你退了崔衡的婚事吗?” 从祖母那里离开,孟惜和私底下问妹妹。 若不知道未来妹妹的死,崔衡其实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他一意孤行和一个孤女在一起,在很多人看来也并非什么大问题。 若不是事情闹大,两家都不会退婚。 孟惜和不在乎其他人怎么说怎么看,却有点担心妹妹会在心里怪自己。 “当然不会呀。”孟取善从侍女雪柳手里接过一盆浅粉色的茶花,一点看不出对自己婚事的忧虑,开开心心地问:“这是姐姐带来的,姐姐自己种的吗?” “嗯,我最近喜欢上了种茶花。”孟惜和说。 孟取善听着更高兴了:“真好,姐姐又开始种花了!” 孟惜和看她高兴,也跟着笑,只是笑容才扬起又忧愁地落下。 妹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一点没有寻常女儿家听说自己婚事的羞赧和期待。 第30章 第三十章你见过静王殿下? 孟惜和一边筛选着梁京中未婚的郎君,也没忘记往太清观去。 她以求药为名,半月去一次,虽然心中有些焦急,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每次去了,都只和芳缘道长虚心请教,默默拉近关系。 冬月底,太清观要设斋醮大会,孟惜和等的就是这一天。 根据她前生的记忆,清修的静王殿下会出现在这种太清观斋醮大会上。 她按照以往习惯去了太清观,这一日的斋醮人并不多,因为只有一些经常来往上香的信士被允许在这一日进入山门。 孟惜和与芳缘道长来往多次,观中的道士们也认识她,自然并不拦她。 观中充斥着比往日更加浓重的烟火香味,孟惜和先熟门熟路地带着侍女去了客房休息片刻,再去找芳缘道长取药。 今日的道士们都很忙碌,脚步匆匆走在路上,孟惜和没在后堂侧殿里看到芳缘道长,便在门外等着。 昨日才下了一场大雪,外面积雪未化,栏杆上花盆里都是白色的一层雪,唯独中庭过道和台阶上的雪被扫去了。 孟惜和拿着一只手炉,望着一盆紫竹被雪压弯枝条,枝叶垂垂坠地。她望了两眼,走过去伸手晃了晃那枝条,抖落了雪的柔韧竹枝一瞬间就轻盈地抬起头来。 一个穿着紫衣的人影从庭中走过来,他踩着残雪打湿的砖面,一路走向站在屋檐下的孟惜和。 是芳信。 他今日穿得很端正庄重,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着,戴了帽子与额带,一身紫色道袍比往日朴素的蓝色道袍要精致许多,身上配饰一应俱全,像是从哪个重要的仪式上过来。 他总是神采奕奕,看人时一双眼睛格外有神。 孟惜和见到他,下意识又将目光移到了旁边的紫竹上。 她并不是每次来都会遇到芳信,因为她有意避开,而且也没再去过那个种满了菊花的花圃,所以他们又有段时间没见过面了。 “芳缘师兄今日忙碌,没空来为你看诊。”芳信大步走过来说,看了她一眼,一手推开后堂那扇门,“进来吧。” 孟惜和不动:“既然芳缘道长今日不得空,我就先走了。” 芳信已经走进了后堂,他站在门边说:“师兄把药都包好了,你不要了?进来吧,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等也不知道冷吗。门又没锁,也不知道自己 推门进来。” 孟惜和想都没想就反驳:“这不合礼数,主人家不在,怎好擅自进门。” “哦,那请进。”芳信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现在主人家请你进来了。” 充什么主人家,这是他的地盘吗。 屋内虽然没人,但有燃着炭火,门一开就有扑面而来的温暖,孟惜和还闻到了一点清新的橘皮香味,是炉火里丢了橘皮燃烧的气味。 她见芳信已经进去了,在门外僵站片刻,只好也带着侍女走进去。 芳信在柜子里翻找一番,提起炉子上放着的壶,拿着两个杯子放到孟惜和主仆面前:“喝点热茶,自己倒吧。” 孟惜和去提茶壶,旁边默不作声的侍女连忙上前抢过,帮她倒茶。 孟惜和低声对她说:“你也坐下吧。” 芳信很快又拿着一个脉枕过来:“手,放上来。” 孟惜和端着茶杯:“不是说药已经包好了吗,直接拿给我就好,劳烦。” “不放心我的医术?”芳信拍拍脉枕,“师兄让我来替你看一眼,若是没问题,就还是那些药,若是情况不对,自然要换药。所以,手放上来。” 他神情肃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孟惜和仍然不看他,声音也很淡:“芳缘道长要忙到什么时候?我可以在这里等他,不必劳烦芳信道长。” 她说完,隐约听到芳信似是叹息了一声。 他有些无奈地笑:“师兄还有得忙呢,你要等到晚上?就当是我求你了,手放上来吧,我帮你看看。不管怎么样,别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吧。” 他语气一变,无端就多了些亲昵熟稔,孟惜和听得不自在,下意识去看旁边的侍女:“你胡说什么!” “我口无遮拦惯了,大娘子恕罪。”芳信又拍了拍脉枕,不达目的不大罢休的样子。 孟惜和不想再和他纠缠,把手放了上去。 芳信才刚碰到她的手就皱起眉,因为她的手很冷。明明拿着手炉,手怎么还能这么冷。 和她相反,芳信的手很热,虽然才从外面回来,但他的手指一碰到孟惜和的手腕,孟惜和就不自在地动了动,像被炭火灼了一下。 她控制不住想起某个雪夜。 室内安静,烟气缥缈。 片刻后,芳信收回手,起身去后面的药柜前忙碌。 “我为你换些药。” 他不只是拿药,还挑了几样药材放进壶里,出去灌了水放在炉子上烧起来。 “拿了药先别走,等炉子上的药茶沸腾,喝了热茶再回去,不然你怕是回去就要生病了。”芳信挽着过于宽大的紫袍,站在炉子前的背影格外修长。 他背对着孟惜和,孟惜和才终于看向他,忽然问:“今日太清观斋醮,你怎么不去,还有时间在这里待着?” “我当然要去。”芳信头也不回地说,“我是趁着空隙特地过来招待你的,不然让你在这等一下午吗。” 芳信没听她再说话,转头问:“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孟惜和心中一动,却矜持问:“我可以去看?” 芳信看她那个想去又假装要人请的表情,闷笑:“当然,我请你去,正好这药茶还要煮一会儿。” 孟惜和不太懂这些道教科仪,只感觉气氛很肃穆,她与一些信士站在一起,看道长们各种动作。 太清观几乎所有道士都在这里,孟惜和默默观察着,好像都是眼熟的道长,平时里见过的,没有一个陌生面孔。 所以静王呢?难道说,这次的斋醮静王没有参与? 孟惜和猜测或许是天太冷,静王这一次没来,忍不住感到失望。 终于等到仪式结束,孟惜和也没见到什么疑似静王的人出现,她回去芳缘道长制药的后堂,去喝药茶。 刚才也在仪式上念了一段词的芳信跟过来,亲手帮她斟了一碗药茶。 孟惜和最近喝了不少药,闻到这股药味就有些不舒服,加上今日来的目的没能达成,便有些郁郁。 她用手指点着滚烫的碗沿,忽然手边放过来一个打开的油纸包。 “是红枣糕。”芳信收回手,“药茶里放了甘草,不会很苦。” 孟惜和不是因为苦才不想喝,前生为了求子,林夫人让她喝了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后来又为了保胎,更是喝了数不清的药,她并不怕苦。 红枣糕放在放在炉边,现在还有点温热,不是冷的。孟惜和都没注意芳信是什么时候放的,他有时候意外的细心。 孟惜和抬眼看向芳信:“我听说静王殿下在此清修,方才斋醮大会上,好像没看见静王殿下出现?” 静王和芳缘道长关系好,芳信也经常出入芳缘道长处,那么他有没有可能也和静王相识? 芳信有些诧异地抬了下眉梢:“怎么忽然问起静王?” “只是好奇罢了。”孟惜和说,“之前去参加了一次宴会,席间听人闲聊起静王殿下,都说他松风鹤骨,有仙人之姿,我没有亲眼见过殿下,所以好奇。” 芳信的神色有些怪异,仔细观察了一番孟惜和的面色,直看得她露出那种想生气的表情才罢休。 “随口一问,不想说便不说。”孟惜和低头抿了一口药茶。 “咳。”芳信轻咳一声,“你想听,我自然要说的,不过你想知道什么?” “你见过静王殿下,和他熟悉吗?”孟惜和问。 很奇怪的,她和芳缘道长来往几次,也知道芳缘道长性情随和,却始终顾忌着没有轻易向他问起静王。 但在芳信面前,那些不好说出口的话,轻易就问出来了。 或许是他这个人不着调,于是在他面前,也讲究不起什么规矩。 “当然见过,也很熟悉。”芳信回答。 “那静王殿下长得如何,真如传闻中一般?” “长相嘛,”芳信思考了片刻,“与我差不多。” 孟惜和:“……” “你不信?”芳信眼带笑意,“若你真想见静王,我可以带你亲眼去看看他,是不是如我所说,与我差不多。” 孟惜和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倒迟疑起来:“听说静王独自住在后山的寄雨宫,寻常人无事不得进入,你怎么带我去看?” “我知道一处小路可以悄悄进去行宫,带你去看一眼轻而易举。”芳信说。 孟惜和:“……” 她就知道,这人不靠谱。 狠狠瞪了他一眼,孟惜和说:“胆子如此大,也不怕卫兵把你抓了,治你个冒犯之罪!” 芳信歪头瞧她:“真不去看?” 孟惜和冷笑:“免了,我怕你连累我。” 芳信叹气摇头:“你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孟惜和确定他就是在耍她,捞起桌上的脉枕砸向他的脸。芳信敏捷地接住:“不肯去就算了,怎么还突然发起脾气了?” 孟惜和不想再问他了,起身走人。 她走后没多久,芳缘道长回来,见芳信坐在大开着的窗边看雪,手里抛着他的脉枕。 “孟信士已经走了?” “嗯。”芳信望着雪出神,随口应了声。 芳缘道长去提壶泡茶,发现里面放着的药材,嘶一声心痛地抚了抚心口:“你又拿我这么珍贵的好药泡药茶!” “待会儿让招风去我的药库给你拿一盒百年人参。”芳信说。 芳缘道长看他心不在焉,摇摇头,坐下问:“方才主动说要来替我招待孟信士,现在怎么又这个表情?” 芳信放下手里的脉枕,叹气:“每次见我都横眉竖眼的,就这么讨厌我。” 芳缘道长才是想叹气,提醒了一句:“孟信士已经成婚了。” 芳信没再说孟惜和,他抬手拂落了窗台上的积雪:“又下雪了……这雪总是下得无声无息,叫人无法察觉,早晨推开门才恍然发现,已然落了厚厚一层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雪一落,梁京中的宴会就一场接着一场,富贵人家都会在这严寒冬日邀朋唤友,欢歌饮宴。 按照亲疏远近,彼此之间加深走动,联络感 情,交流消息。 一年之中,后宅娘子们最繁忙的季节就来了,人情往来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 孟惜和冒着雪回府,换过侍女们熏暖的家常衣物,休整片刻,雪柳送上了今日新收到的帖子。 将那一叠帖子拿到手中翻看,大部分是林府一些远亲和来往不多的朋友,这些人的帖子只是随礼问候,只需要回赠礼物就可以。 还有一部分,是几个不能推辞的亲友邀请,婚礼、及笄礼、孩子满月礼等等。 孟惜和垂目翻看,单独抽出一张放在旁边。 这张帖子流金溢彩,贴了金箔,纸面还有一股浓郁又贵重的香味,很符合发帖人的身份。 这是来自颖王府中,王妃的宴会请帖。 林府从前与颖王没有什么交际,林渊的祖父林相在世时,颖王年节上送到林府的节礼会厚两分,如今就只是普通。 林渊是个清高文人,有名的清流才子,前途一片大好,他自然不会主动讨好结交颖王,更何况他的心上人黎霜如今是颖王的妾,他对颖王从来是敬而远之。 所以两府不过是面子交情。不过今年,孟惜和特地命人把送到颖王府的年礼加厚了几成,又送了林渊亲手画的两幅画。 颖王府那边果然收到了这份奉承交好的意思,这才发来了邀请帖,请孟惜和去参加颖王府的宴会,这在往年是没有过的。 权贵人家的交际从不简单,尤其是后宅来往,便是在释放某种信息,官场上男人们不好说的话,心照不宣的事,往往都由后宅娘子们去表现。 从前孟惜和做得很好,她清楚林渊的立场,也知道他的性格,明白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她要如何对待林渊的同僚亲友,为林渊省了不少事,也为他增添了助力。 不过这次,她只会做让林渊焦头烂额的事。 林渊一回来,听说孟惜和不日要去参加颖王府的宴会,果然露出不虞的神色,再一次主动来找她。 这一次他不再摆出那种试图笼络孟惜和的假意温情,而是带着事情不在掌控中的隐隐愤怒,声音沉冷地质问:“你为何自作主张,送了那么厚的礼去颖王府,你想做什么?” 他是这座府邸的男主人,只要他想,轻易就能查到孟惜和在年礼上做的手脚。 孟惜和面对他的质问,没有一点心虚之态,她笑着说:“郎君怎么像是生气了,我也是想帮帮郎君。” “都说颖王日后有大造化,大家都争着想巴结颖王殿下,我们也不能落于人后。我知郎君爱面子,为人清高,做不来讨好的事,所以就想替郎君分忧解难。” 看到她理所当然的样子,林渊简直想大骂一声蠢货。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个妻子是这么蠢的一个人。 “你懂什么,如今说这事还早,陛下又不只有他一个侄子,聪明人都还在观望,只有蠢人才迫不及待贴上去!” 林渊能在几年后就一跃成为四品官,自然有他的聪明之处,毕竟是被宰相祖父带在身边教过的人。 孟惜和露出从亲爹那里学来的睿智嘴脸,用气死人的语气反驳:“郎君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就是要这个时候巴结才有用呢,锦上添花哪比得过雪中送炭。” 她用教导的语气劝诫:“郎君,祖父去世,我们府上可比不了以前了,想要日后风光,光靠郎君区区一个从七品监察御史可不够,我也是为了林府的未来,为了郎君着想。” 她说完这番话,清楚地看到林渊扭曲了一瞬的脸。 他官卑位低是事实,林渊又不可能和她解释他如今是在韬光养晦,只能被她在言语中隐隐鄙视。 聪明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一个蠢人自以为聪明地教导,还要拖他的后腿。 林渊此刻就是这么憋屈的心情,要不是顾忌着孟惜和的尚书祖父,现在就想让她回娘家冷静冷静。 眼瞧着她是说不通了,林渊只能告诫:“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自作聪明。你回帖回绝颖王府的邀请。” “那怎么行,我已经回帖给王妃说会参加,又忽然反口,难道不是得罪了颖王府吗?郎君也太糊涂了!”孟惜和不赞同地说。 林渊没想到她动作这么快,隐忍地闭了闭眼睛:“那你去宴会之后什么都别说,离颖王府上的人远一点,以后也不许再私自与颖王府上联络来往!” 这话就多少有些其他的私心顾忌在里面了。 林渊已经在心底决定,日后府里收到的帖子都要自己先看一遍,免得再被这个蠢货妻子给拖累,坏了他的仕途。 孟惜和故作不满:“郎君也真是不知变通,和颖王府交好百利而无一害,何须如此谨慎,我看别人府中都巴不得能将礼送进王府,郎君倒好,还避嫌起来了。” 林渊懒得再和她说这些,又告诫了几句,得到孟惜和不走心的敷衍后,压着怒火走了。 他一走,孟惜和就转头拨了拨案几上放着的一盆兰花,她嘴边带着讥笑,眼神幽深。 林渊之所以能在几年后得到陛下信任倚重,就是因为颖王出事后清算,朝中一批官员都被连累,而林渊没被牵扯其中,他蛰伏多时,一飞冲天。 这一次,孟惜和要死死把颖王这个屎盆子扣在林渊身上,还想用“独善其身”的清流做派得到皇帝亲眼被重用升官?做梦! 世人看来,夫妻一体,她做的,就是林渊做的,她要把林渊绑在颖王府这根芒草上。 就算林渊不愿又怎么样,孟惜和再清楚不过,有时候实情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现给外人看到的东西。 等到颖王事发,林渊一定会被连累,重则丢官,轻则仕途不顺。 到时候,家中还会不答应她和离吗? 眼下,只要她敢说出和离两字,全家上下都会觉得她疯了。 但等到颖王出事,她有可能被林渊连累时,不必她多说,她那个贪生怕死的亲爹也会想办法让她和离。 所以这两年,孟惜和唯一想做的,就是折腾林渊,让他过得越痛苦越好。 这才刚开始呢。 颖王府的宴会,前生孟惜和从未去过。 她为此准备了好几身新衣,还新制了几套首饰,她如此认真对待,当然不全是为了害林渊,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给妹妹挑选夫婿。 像这种宴会上,最适合认识新的人。孟惜和没在亲近的关系网中挑到合适的未婚郎君,只能扩大交际面去找。 这样全都是夫人们的宴会场合,孟惜和游刃有余。 在交际中,各家娘子们的身份待遇,都是和夫婿有关,林渊虽然官职不高,但他祖父曾为宰相,门生故旧遍布朝中,多少有些面子情。 再加上林渊本就是京中有名的才子探花,当初不知是多少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孟惜和也因此受到了瞩目。 尤其与她年纪相仿的娘子们,见到她都要多看两眼,再聊一聊她与林渊那些事。 无非就是洁身自好的探花才子也纳妾,比翼双飞的有情人到底只是个笑话。 多得是人想看看孟惜和是否会露出那种憔悴不甘的嫉妒神色。 嫁得好人人称羡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和大家一样满腹苦水。 但出现在颖王府宴会上的孟惜和,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从衣着首饰到言行举止,都是端庄的典范,叫人抓不出一丝错处。 有那好事的还想刺探两句,上首的颖王妃便特地唤人过去说话。 颖王妃的态度亲切,这也是颖王交代过她的。 林渊是个人才,就是太傲了,他主动投靠,还送上了亲手画的画,让颖王心情大好,也有意优待,于是孟惜和的待遇在颖王妃这里,也跟着水涨船高。 孟惜和坐在颖王妃下首, 笑着和她交谈。 除了故意的时候,她总是知道该在什么场合说最适合的话。 颖王妃觉得和她说话舒心,也乐于多说几句。 已婚的娘子们坐在一处,能说的就是那些,孩子、后宅。颖王妃与其他人一般,对林渊这位知名才子也颇为好奇,问起他纳妾的事。 “谁家都有的事,也不稀奇,我嫁进林家两年,一直不曾有孕,自己心中也焦急,这才想为郎君纳妾。”孟惜和叹气,“没想到府里几个妾室,还是不曾听到喜讯。” 颖王妃自己也不曾生下一儿半女,颇觉同病相怜,闻言安慰道:“也不必着急,你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是啊,从前没孩子是她霸道善妒不能生,以后再没孩子,就是林渊不行了。 他从前是能生不想生,以后想生也不能生。 孟惜和想到开心的事,笑盈盈附和,忽然看到个女子从侧门进来。她穿着浅粉的衣裙,如一朵春日桃花,楚楚袅娜,小心翼翼入座。 她入座后,第一眼看的就是孟惜和,而孟惜和也正望着她。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来吧,练一练。…… 那是黎霜。 她容貌美丽,眉目动人,一双眼睛看人时似含着春水,怯生生的,像只白兔。 意外和孟惜和对上眼神后,黎霜吓了一跳,立刻就垂下目光,紧张地攥了一下自己的衣裙。 她一直是这个样子,前生在颖王府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林渊以黎霜是他老师的女儿为由,把她赎了出来,还为她找了个落脚地。 当时孟惜和觉得,郎君到底是男子,和这个师妹往来不便,该由她前去关怀,所以她曾去探望过黎霜几次,为她安排了些生活所需。 那时黎霜每次看到她也是这样,怯怯的。后来孟惜和才明白,那是歉疚和心虚,因为背着她,她和她的夫婿早就暗通款曲不知多久了。 就算是后来,她被林渊一碗药害死在产子时,黎霜抱着她生下的孩子,被林渊揽在怀里时,还是这样一幅害怕愧疚的神色,显得好像一切都是被别人强迫的,她自己并不情愿。 孟惜和收回看向黎霜的视线,继续和颖王妃说话。 她状似无意地提起:“郎君对妾室格外挑剔,我与母亲为他选的,总不合他心意,也不知他究竟想要什么样的。” 有一位夫人像是怨气深重,哼道:“男人嘛,还能喜欢什么样的,那种妖妖娆娆可怜娇弱的,他们最喜欢了。” 孟惜和:“那看来我只好为郎君物色这种妾室了。” “哎呀,你还真是大方,从前听说你善妒,不肯让夫婿纳妾,现在看来都是瞎传的嘛!”依旧是那位夫人。 她说话随意豪爽,和颖王妃也比别人更亲近些,孟惜和顺势和她搭起话来。 这位夫人是侍卫亲军马军司,阎都指挥使的妻子蔡氏。 丈夫是三司长官之一,又是个武将闺秀,她说起话来哪怕有哪里不得体,众人也当做没听到,还要附和逗趣。 孟惜和也记起她们家的情况,阎都指挥使因为和颖王走得近,后来清算时也倒了霉,但好在有个好儿子,他儿子阎奕后来在战场上立功,又得了重用。 这个阎奕,只听说他打仗时勇武,除了人长得粗豪些,其他倒没听说过有什么不好之处,倒是可以为妹妹考虑一下。 想到这,孟惜和与蔡氏相谈甚欢。 听到孟惜和为夫婿选妾时,坐在角落里的黎霜就有些失神,她低声问周围的人:“那位是林探花的夫人吧,她说选妾是?” 待在颖王府,她们这些妾室连家里人都见不到,很少能听到外面的消息,黎霜又不喜欢和人来往,常躲在自己的小院里,因此还不知晓之前大家传的林渊纳妾的事。 她问的那人也是个多话的,嘴巴不停,倒豆子似的把她们之前说的那些都转述给黎霜听。 还添了许多自己的感想:“之前我还以为林探花有多喜欢孟氏呢,现在看来,男人都是一个样,喜新厌旧,贪花好色,就算是林探花那种男人也不能免俗。” 黎霜将自己的唇咬得泛白,她想起少年时,林渊去她家中求学的时光。 他们偶尔在廊下目光交错,他总会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他曾经送过她玉镯,说她的手与玉镯一般莹润相配。 那时她以为他们未来会成为一对恩爱夫妻,谁知父亲死后,哥哥为了巴结颖王,要将她送到颖王府做妾。 得知消息那天,黎霜悄悄去见了林渊。她第一次主动拉住林渊的手,对他说:“我不想进颖王府。” 但林渊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说:“小霜,我的祖父病重。” 他伸手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除了你,我不会再爱其他人。等我,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带回身边。” 她似乎不该把这样的话当真,应该怨恨林渊的狠心,可午夜梦回,梦到的还是他年少多情的目光。 尤其是和颖王比起来,少年时的情人更让人留恋。 如今他的妻子坐在不远处,和人随意聊起为他纳妾,黎霜只觉得心口窒闷,没坐多久就脸色不太好地起身,离开了这里。 注意着她的孟惜和也很快找机会离开了宴会厅。 黎霜心绪烦乱,她打发走侍女,自己一人走到一片假山石上坐下。 忽然有个面生的侍女朝她走过来。 黎霜正愣神,忽听侍女小声且快速地说:“我家郎君让我交给黎娘子一物,他说‘此心不变,此情不变’。” 侍女手中的是一个有些旧的香囊,绣着竹叶。黎霜一下就认出来这是林渊的香囊。 他在黎府求学时,虽然是宰相府里的郎君,但一应用物都很朴素清雅。 她的心狂跳起来,心虚地往附近看了一眼,拿起香囊捏在手心:“我知道了。” 侍女低头站在她身前:“黎娘子可有什么话想要转告的?” 黎霜张张嘴,像是想说点什么,又猛地闭嘴,神情有些幽怨地扭过头去:“没有,我不想和他说什么。” 侍女又匆匆走了。 她走到不远处的假山后,对站在那里的孟惜和行了一礼:“大娘子,她收下了。” 不必她说,孟惜和也看到了。 那个香囊,是她让人从林渊的箱笼里收拾出来的,是林渊的旧物。 方才对黎霜说的那些话,自然也不是林渊的授意,而是孟惜和的试探。 若是真的不情愿,不想和林渊扯上关系,为何要接他的旧物。什么强取豪夺,原来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情趣。 黎霜在她死后表现出愧疚不安,也不妨碍她乖巧地待在林渊身边,享受他的偏爱照顾。 孟惜和笼着冒着热气的金丝手炉,转身离开。 林渊为了自己的仕途和未来,小心谨慎,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和颖王府的妾有什么牵扯。 但没关系,他不是喜爱黎霜吗,就让她来帮他们联系,让他们好好重温旧梦。 颖王府的宴会散去,各家马车驶向不同的街道。 阎府的马车路过太平寺,停在殿前都指挥使司门前,坐在马车里的蔡氏让身边侍女去门前找人带话,叫儿子阎奕出来一趟。 她夫婿是侍卫亲军马军司的都指挥使,但儿子却打发到了殿前司,放在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崔竞身边。 一则是为了避嫌,二则也是给儿子找个好上司,崔竞年轻前途无限,更难得的是这个年纪在官场上能滴水不漏,做人做事进退有度。 这样的人精若能带一带他的儿子,教教他就再好不过了。 蔡氏坐在马车里,和亲近的嬷嬷说话。 “我 才想起来,刚才林府的孟大娘子家里不就有个没定亲的妹妹吗,我看她人聪明又会说话,妹妹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正好我们大郎也没成婚,你瞧他们两个怎么样?” “孟尚书家的教养自然是错不了的,只是他家二娘先前和崔副指挥使的侄子有过婚约,也不知崔家那边会不会介意。” 蔡氏不在意道:“这有什么,能被崔家看中,说明人更错不了了,我就瞧不上崔衡那个样子,为了个外头的女人和家里闹。” 那些年轻的小娘子们可能还要说一句崔衡深情,但她们年长的,哪个瞧得上崔衡这办的糊涂事。 “我们家大郎人老实,和他爹不一样,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就想给他找个聪明的妻子,日后也能帮帮他。” 蔡氏心里已经盘算好,孟大娘子既然会主动来和她攀谈,那想必也是瞧上了她儿子,等她问过儿子意见,就尽早把这事儿给定下。 一个满身汗水的高壮男子从殿前都指挥使司门口走出来,这大冷的天,他身上还蒸腾着一股热气,只穿了身方便活动的缺胯袍,直奔停在附近的马车。 “母亲!你叫我什么事,我正和他们比试摔跤呢!”阎奕浓眉大眼,肤色有些黑,说起话来和母亲一般的直。 蔡氏见了儿子,先抱怨了两句他满身汗也不知道擦,随即叮嘱他晚上早些回去,家里来了客,要一同吃饭。 “知道了!”阎奕说完就想走,又被母亲叫住。 “还有个事,母亲帮你看了个好娘子,你这个年纪也该成婚了,你要是同意,过些时日母亲就带你去相看。” 阎奕抬袖擦了擦脑门上的热汗:“我不忙娶妻,你看崔指挥使都还没娶妻呢,我也不急。” 蔡氏骂他:“你能和人家比吗?!好的不学学坏的,好了,我也不问你了,你老实到时候去见人就行!” 阎奕被母亲骂得悻悻,又问:“是谁家的娘子?” “是孟尚书家的二娘子。” 阎奕胡乱点头告别母亲,又跑回去,惦记着继续刚才的摔跤。只是跑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来,孟尚书家的二娘子,那不是和崔衡有过婚约的小娘子吗? 他琢磨着这个念头,回到校场,一个兄弟拍了他一下:“阎大,我们继续,刚才是我轻敌才输给你,我们重新比!” 阎奕瞧见上司崔竞站在校场边,一把掀开兄弟:“滚开滚开,每次和你比都是赢,没意思,我才不和你浪费时间,我找崔指挥使去。” 兄弟笑道:“原来你是皮痒欠揍了!” 阎奕甩着手朝崔竞走去:“崔指挥使!你伤好了吗,再来指点指点我吧!” 崔竞在整理护腕,瞧了眼面前咧嘴笑的家伙。 他手底下这么多人,阎奕算是不错的一个,他技巧还不成熟,有时脑子不知变通,但力量很强。多磨砺一番,以后也是个勇猛的将才。 “来吧,练一练。”崔竞有惜才之心,爽快地走向校场中央。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梁京太小了。 在这片校场里的,都是些青壮汉子,各个身高体壮,阎奕在其中也算佼佼者。 他身上蓬勃的肌肉,让他在和其他人比试时总是更容易占据上风,往往一甩胳膊就能把一个轻一些的汉子掀倒在地。 但是对上崔竞,高壮的身材反而成为了他的劣势。左冲右突都抓不住崔竞,阎奕一急,直朝他扑去。 崔竞心中暗暗摇头,性子还是太急躁了。 他只是一侧身就轻松躲过阎奕,抓住他一条胳膊往后一带,阎奕瞬间发出一声惨叫。 伴随这声惨叫响起的还有周围的哄笑和叫好声。 校场中心,早就围了一圈的人,都是为了来看他们的崔副指挥使怎么把横冲直撞的“常胜将军”阎奕给掀翻。 崔竞放开阎奕,又站在原地示意他过来。 阎奕这回总算学会了沉下心来观察他,试图寻找破绽。但周旋没几下,他又陷入那种被牵着走的状态。 他就像一头黑熊,想将崔竞拔抱起来摔倒。 两人身高相仿,崔竞身上的肌肉紧实,但不像阎奕那么夸张,比他精瘦一些。 看上去,似乎阎奕轻松就能将人拔起,但崔竞底盘太稳,又太老练,阎奕不仅没能把他拔起,反而还被他按着肩膀翻过去,从身后踢得摔了个大马趴,又引起周围围观之人一阵哄笑。 阎奕再次揉揉膝盖站起来。 他知道崔副指挥使这还是腿下留情了,没用太大力道。真论起力气,他还不一定能比得上崔副指挥使,毕竟人家在战场上都能抡起长槊,真想和他认真,这一脚下去,他就得被抬下去了。 但这种差距,更加引起了阎奕的好胜心。 “再来!”他吼了一声,脸膛因为剧烈的运动而发红。 围观众人随着他们的动作不断发出叫好声和嘘声,偶尔因为阎奕摔到面前而紧急后退,没一会儿又不怕死地凑近去看。 “砰”的一声,阎奕被面朝天摔倒在地,这一下有些重,他有些晕乎地躺在地上,想爬起来,手脚又有些脱力。 “崔将军也太厉害了,这个手劲大的,直接把阎大都摔出去了!” 刚才看阎奕和崔竞打起来,还有几个年轻气盛的郎君跃跃欲试,现在看了这一阵,阎奕几次三番被打趴,都心有戚戚,打消了念头。 他们可能在同龄人中有那么一点天赋优势,但在真正上过战场,打过无数胜仗的崔将军那里,恐怕就只是一群拿着玩具的孩童。 看看阎奕一身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气喘如牛了,崔将军还连衣襟都没散开,只有额头见些汗意。 崔竞过来,一只手把躺在地上的阎奕拉起来。 “今天就到这里,你还是老毛病,久攻不下就开始着急,一着急就没有章法,全用力气取胜。压压性子,多学些技巧。” 阎奕起身,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一抬胳膊又感觉到后背一阵酸痛。 不过摔摔打打难免的事,他也没在意,龇牙咧嘴活动了下身体就迫不及待说:“崔指挥使,等我休息一会儿我们再来一场吧。” 崔竞失笑,还真是不服输。这很好,他十六七岁时也不服输。 在场的人大多十八九岁,而阎奕今年二十出头,崔竞其实也就比他们大几岁,今年二十八岁而已,但他经历过的事太多,上战场太早,气质上比这些愣头青成熟稳重太多。 这些小年轻们拿他当父亲那一辈的长辈看待,也没人觉得不对。 崔竞自己也是,看这些人总像是看侄子似的,他委婉地拒绝阎奕:“我伤才养好些,今日只是想来活动下筋骨,过两日再说吧。” 阎奕遗憾地应声,也不去自己训练,还跟在他后头。崔竞拿手巾擦了擦汗:“还有什么事?” 阎奕嘿嘿笑两声,说:“崔指挥使,我还有个事想问你。我娘刚跟我说,想给我说门亲事。” 崔竞点点头:“是件好事。” “说的小娘子是孟尚书家的二娘,我想起来她以前跟崔衡那小子谈过亲事。”阎奕一脸的天然直爽,“所以我来问问,崔指挥使不会介意吧?” “……”崔竞擦汗的动作停下。他扭过头,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阎奕。 阎奕没发觉上司的目光变化,他还乐呵地说:“我还没见过那个孟二娘呢,不知道长得好不好看,崔指挥使见过没有,悄悄和我说说?” 崔竞丢下手巾:“小娘子的样貌是给你在外面议论的吗?婚事还未定下,不要在外面传扬,以免有不好的影响。” 阎奕:“啊?可是……” 崔竞一手解开了缺胯袍搭着的衣领扣子,扭了扭手腕:“不是说想再来一场吗,我再陪你练练。” 阎奕瞬间忘了刚才要说什么,兴冲冲地答应了。 再一次被直接摔飞出去倒在地上时,阎奕摸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臀,感觉崔指挥使有点动真格的,这力道比刚才可大多了,他整个背臀都摔麻了。 “还 想来吗?” “不来了,不来了。”阎奕讨好地笑笑,终于认怂了。他看着上司背着光的身影,莫名觉得气势有些吓人。 “嗯,那今天就到这。”崔竞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走到一边。 他一走开,几个人就围到阎奕旁边,七手八脚把他拔拉起来。 “你今天可被指挥使打得惨了,你是不是整天缠着他要比试把他惹怒了?” “那不至于,崔指挥使不容易生气。” “我怎么瞧着刚才崔指挥使对你有些不客气呢?” “难不成是因为崔衡?”阎奕喃喃自语,好不容易发动脑筋琢磨出了一点线索。 早听说崔指挥使对侄子不错,之前还把他塞进了银枪班,该不会刚才听说他要娶侄子的前未婚妻,所以不乐意吧? 崔竞离开校场,去自己的休息室换了衣服。 褪去汗湿的衣物,他的身躯上尽是各种疤痕,是他十年军旅,战场杀伐留下的痕迹。 在陶医官的尽心医治下,他不仅背上最重的那个伤已经好得差不多,身上其他旧疾暗伤也好转许多。 扣上腰带时,他看到自己汗湿的衣襟,又忍不住自嘲地一笑。 还是不够从容。 平心而论,阎奕确实不错。他家世合适,人虽有些愚鲁,但比崔衡更踏实。 就是这长相比较一般。 崔竞想象了一下那个眼睛圆圆带笑的小娘子站在阎奕身边的样子:“……” 眉头不自觉狠狠皱了一下。 离开殿前都指挥使司,崔竞本准备回府,但想一想,又勒转马头,去找了好友宋三郎,两人约着一起去了梁京著名的酒楼白玉楼。 白玉楼有种酒,浓香醇厚,价格也很配得上它的口感,宋三郎在雅阁里坐定,就先点了一壶。 他抬手要给崔竞倒酒时,崔竞伸手拦了一下。 “我还在用药,医官叮嘱过需禁酒,就不喝了。” “你何时会听医嘱了,真是稀奇。”宋三郎笑说,收回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更稀奇的是,你主动找我出来,怎么,莫非是有什么难事想和我说?” 他们几个自幼相识的朋友,性格变化最大的就是崔竞。 年轻时候数崔竞桀骜不驯,后来发生了他三哥那件事,他大受打击,整个人就沉了下去。 后来又去了战场,如今沉稳内敛,在想什么是越发看不透了,少有这种需要找他们喝闷酒的时候。 崔竞靠在凭几上:“非得有事才请你喝酒?” 两人关系好,就着酒和茶闲聊,偶尔说说朝中的事,宋三郎也会说说自己家里的事,提起他妻子为他添的麟儿,说不完的炫耀。 崔竞含笑听着,心里那些莫名的烦躁渐渐消解。 宋三郎看似抱怨实则炫耀地说完自家妻儿,又羡慕起崔竞孤家寡人自由自在。 酒过三巡,两人东拉西扯,又从歌舞升平的梁京聊起苦寒贫瘠的关外。 宋三郎起身去更衣,只剩下崔竞独自坐在雅阁里。 片刻后,宋三郎回来,神神秘秘对他招手:“无争,你过来,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崔竞懒得起身:“看到谁了?” 这酒楼不少达官贵人都爱来,在这里遇到熟人很正常,崔竞这会儿不想去,免得看到人又要寒暄来往。 宋三郎道:“不是我认识的人,我方才从另一个雅阁经过,那边门也没关,我听到个不认识的男子酒醉说胡话。你猜他是谁?” 崔竞没什么兴趣:“是谁?” “是孟二娘二婶的侄子,我听人喊他冯彬元。”宋三郎说,“我听他在那大放厥词,说自己这次上京肯定能考中进士,还能做孟尚书家的孙女婿,到时候当官娶妻,前途无量呢。” 宋三郎想起自己方才听到的那些就忍不住乐:“你说这孟二娘还挺受欢迎的,不少郎君都盯着呢,看来我那侄子想娶到她,还得早些打算才行。” 崔竞:“………………” 这梁京为何如此小,到哪里都能听到有关的消息。 宋三郎喝得太多,崔竞也有些心不在焉。两人各自散了,崔竞路过方才宋三郎说的那个雅阁,在门口顿了片刻。 里面几个郎君坐着,每个人身边都依偎着陪酒的妓。女,其中有个油头粉面的男人醉的不轻,正比划着和其他几个人说: “你们还别不信,我姑母都给我说好了。” “都是亲戚,亲上加亲是再好没有了!我现在就住在孟尚书府里,那个词叫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嘿,你们就羡慕我吧!” 那得意洋洋的醉言醉语逐渐听不到了,崔竞面色冷淡地下楼。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崔竞的梦。 天色昏暗,街上仍然有许多人。附近有院街,有瓦舍,在街上都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欢歌笑语。 前面街上路过一队赶牛驮着冬菜的队伍,崔竞勒马停下,在一边稍等了等。 旁边也是一栋酒楼,二楼阁子窗户大开着,浓妆艳抹的艺伎人在唱曲,是一首《采桑子》。 唱道:“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① 崔竞卷着手中缰绳,有些出神。 他也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何对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小娘子如此在意。 好像就是从重阳那一日,被孟二娘送了一个香囊开始。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个春日,他与孟二娘坐在花影下说话。梳着妇人发髻的孟二娘坐在他身旁。 梦中他好像很想伸手碰一碰她的脸颊,但到底没有,只是将手放在膝上,对她说:“等我回来,我们就……你真的不后悔?” “阿善,这世道,总对女子更加苛刻,这件事,对你和对我,所产生的影响是不公平的。” “你当真不害怕,不后悔吗?” 他说了很多,每一句都是言不由衷的不确定。但那个小娘子只是那样望着他笑,等他说完,伸手捧着他的脸: “我的崔将军,何时变得如此胆小了?不要害怕,我会等你的。” “这场仗不好打,我这一去,短则一年,长则三年……” “好,一年也等,三年也等。”她说。 崔竞忍不住将脸往她手心里蹭了蹭,语气柔和带了点讨好:“听说那边有梁京没有的香料,到时我给你带一车回来。” 她在晃动的花影里噗嗤笑出了声,语气轻快地答应:“好,那你可一定要记得啊。” 那是一个告别的场景,因为他很快就沿着一条繁花盛开的小路离开了,离开前,她给了他一个香囊。 “驱邪避疫,平安回来。” 崔竞从未有过梦中那种忧虑不舍又柔肠百结的情绪。那似乎不是一个噩梦,但他醒来后,心脏却久久惊跳不休。 当梦境只剩下短暂的片段,激荡的情绪也变得模糊不清。 回想时崔竞只觉得匪夷所思,他为何会梦见自己侄子的未婚妻?还是那般亲昵的相处。 不过一个梦,他自以为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但他似乎高估了自己。 每次见到孟二娘,他都忍不住看向她,他能控制住自己的目光,却控制不住胸口鼓噪起来的心跳。 那段时间他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莫非他是那种不知廉耻,会觊觎小姑娘的人吗? 崔竞深觉不该,所以才会忽然决定搬出崔家,也不再插手侄子的婚事。 只要离孟二娘远一点,自然一切无事。 但是离开崔家后,崔竞仍然被梦境困扰着,只不过这次的梦境与孟二娘无关。 他只是一直梦见自己骑着马,拼命想赶赴一个地方。 梦境的荒原上,只有他骑马的身影,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子落进他的衣领里,又融化成水,凉进了他的心口。 他感觉到 极度的后悔与悲怆。 已经来不及了,梦中的他只有这一个念头。 是什么来不及了?崔竞不明白。 梦中的他哭了,眼泪浸过面颊上未愈合的伤,带来刺痛,又砸在他还未脱去的铠甲上,砸在他攥紧缰绳的手背上。 梦境中自己竟然会哭,也让崔竞觉得莫名。 少年时三哥去世他哭过,因为愧疚主动上了战场,不习惯杀人不习惯同袍被杀,也曾偷偷哭过,但后来经历多了,他就再也不曾哭过。 哪怕被敌人扎了个对穿,带着那么重的伤继续拼杀,伤口被血黏在铁甲上,撕出一块血肉,他也能咬牙忍着。 梦里又是为何哭泣? 梦境里的情绪太强烈,每每醒来,他都要平复好一会儿。 而且这种梦境,不止一个。 有好几次,他的梦里都是骑着马拼命赶路,天上偶尔会盘旋着孤雁,叫声嘶哑。 崔竞有一些困扰,他曾将这个梦告诉过陶医官,陶医官告诉他,可能是因为他之前长久地停留在战场上,乍一回到安稳繁华的梁京,有些不适应,再加上他身上的伤痛难眠,才会做这样的梦。 为此,陶医官还特地为他开了安神助眠的药。 确实有一些好转,不过仍然会有一些时刻,崔竞会突然被自己梦中延伸出的情绪所困扰。 高楼上还在唱: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② 崔竞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燥,放松手里的缰绳,擦过掌心的勒痕。 他又想到孟二娘,她婚事坎坷,也不知道她家中究竟有没有在为她打算。 阎奕也好,方才那个冯彬元也好,都不是什么良人。 既然他这么介意孟二娘的婚事,总是被牵动情绪,不若他来替她选一个好的? 这样一来,她定下来,他也不必总是烦闷了。 到底被她喊过几次四叔,帮一帮她也说得过去。 崔竞说服了自己,压下一点微弱的不安,开始思索有哪些不错的未婚郎君。 以他如今的地位,没有比他年纪更轻官位更高的,只能往下找。 年纪不能太大,否则就不相配了。容貌要好,哪个小娘子不喜欢郎君俊朗。 脾气也要好。崔竞想起自己好友李二郎,性子急躁,常和妻子吵架。崔竞倒不是怕孟二娘吵不过,只怕她说话太直接把夫婿气得对她动手。 他身边没有这种人,却听过不少这些事。 家世也要好,须得有一份积蓄营生,否则如何养家糊口。 京中不少大家族外头看着花团锦簇,实则内里一团乱账,靠举债度日维持着面子。 崔竞思索一遍,倒是真的找到了个合适的人选。 他的一位远房表弟,名为崔巍。他们那一支是从泰州搬到梁京,曾是泰州大族,如今人丁不旺,但家中几个男子都有出息。 现下就只有一个崔巍没有娶妻,如今二十二岁,前两年中的进士,在翰林御书院任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得陛下喜爱,常让他随侍写字。 崔巍性格温和,平日寄情山水,相貌也不错。 唯有一个问题,他不想成亲。还曾被家中催得不得已躲到了崔竞这里。 他要如何撮合这场婚事呢? 崔竞行动力极强,从来都是决定了什么,立刻便去做,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既然决定要为孟二娘选一个好夫婿,隔日就去给许久不见的崔巍下帖,请他喝酒,准备试探一番。 可惜快到年关,大家都忙,崔巍那边推迟了几日,快到腊月底才来。 京中今年已经下了好几场雪,这一日也有小雪零星散落。 崔巍裹着披风进了崔竞的府里,看到被雪覆盖的长廊枯荷,当即就诗兴大发,站在那吟了一首诗。 崔竞看他脸都要被冷风吹白了,招呼他进暖阁里坐。 崔巍一坐下来就把暖炉拉到面前,笑吟吟说:“无争表兄如今可是大忙人了,如何有时间特地来招待我呢,难道是想要我的字画送人?” “你愿意给,为兄就愧受了。”崔竞说。 崔巍果然开心,很有兴致地招呼人拿笔墨,要当场给他写一幅字。 两人聊了一阵,崔竞试探道:“秀山最近家中可有催促婚事?” 崔巍听了,脸色立即就垮了,搁下笔开始诉苦:“无争表兄啊,还是如你这般自在,你看看我,真是苦不堪言呐!” “难道其他人成婚,我就也必须成婚吗?我写诗作画,自得其乐,为何非要娶妻生子……无争表兄一定能理解我,对吧?” 崔竞:“……”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其实,你也不必如此抗拒,若是有合适的,不如试试无妨。” 崔巍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崇敬的表兄,颤颤巍巍说:“表兄这是何意啊?” 崔竞避开他的目光:“若我有意为你做媒……” 崔巍立刻穿上自己刚才脱掉的鞋子,连披风都没拿,忙不迭就起身往外走,嘴里说:“你瞧我,我都忘了我还有要紧事要做,今日就先告辞了,不送!不送!” 崔竞:“……” 这表弟人是不错,但是不是有些太不着调了。 崔竞无奈摇头,让人取了他的披风追出去送他。 崔巍惊魂未定地跑出崔竞府邸,感慨又后怕。没想到,他无争表兄都开始催他成婚了,莫非是被他父母请来做说客的? 不管怎样,他现在是不敢回家了,一琢磨,直奔自己的友人家中。 他这朋友王焕与他一般喜好写诗作画,这个时候肯定又是呼朋唤友在家中赏雪吃肉,他去凑个热闹,也躲一躲。 崔巍进了王家侧门没多久,街上又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孟取善从车上下来,进了王家。 她是直接进的内院,修整得最漂亮的那座小院就是闺中好友王七娘的住处。 王七娘趴在桌边画消寒图,看她过来,丢下笔上前拉住她的手:“你可算来了,我都等你很久了。” “上次在三娘那里,不是说好了我们以后要经常一起玩吗,你怎么都不找我!” 孟取善只好说:“我最近都在家中不能出门,母亲和祖母她们在帮我相看,要不是你来帖子,我今天都不能出门呢。” “好吧,那也不能怪你。”王七娘马上就原谅了她,拉着她到桌边,“快来,我在画消寒图呢,这一瓣梅花给你画!” 孟取善接过旁边侍女递来的小暖炉暖了暖手,端详桌上这幅画:“这幅梅花图画得不错。” “当然了,这可是我哥哥特地给我画的。”王七娘得意。 王家是个大家族,人丁兴旺,虽然比不得前朝繁盛,但仍然有些底蕴,族中子弟多是风流才子。 王七娘家中哥哥好几个,只有她一个女儿,很受宠爱。 孟取善拿了笔画消寒图时,王七娘就托着腮在旁边说:“昨日我哥哥们去郊外打猎,打了新鲜的鹿和獐子回来,还有兔子,待会儿我让厨房把肉片好了送来,我们就一起在屋里烤着吃。” “那你是知道的,我虽然很能吃,但不擅长烤。”孟取善笑道。 王七娘凑近,偷偷摸摸说:“二娘,待会儿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偷看,我哥哥们今天在花园的赏风阁里,他们也要烤肉吃。” 孟取善:“你要带我去偷师学烤肉?” “哎呀!”王七娘拐她一下,“我是想,反正你现在也没婚约,不如看看我哥哥们,说不定就看上哪个了呢。” “我哥哥们都还不错的,对我也很好,要是你真的嫁给我哥哥了,以后他们要是欺负你,我还可以帮你!还有,我们以后就可以经常一起玩啦!” 她越说越开心。 孟取善叹气,哪有这么简单。王家如今没两个人在朝为官,陛下有 意不用他们,王家注定是要没落了,祖父就不可能答应让她嫁到王家。 更何况,孟取善也听过王家这些年轻郎君的事迹,都是些院街常客,最爱带红颜知己出门游玩。 当妹妹和当妻子,如何能一样呢。 “你怎么也惦记起给我相看了。”孟取善抬笔在王七娘脸上点了一下,笑说,“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婚事吧,就别为我。操心了。” 怎么感觉身边人人都在替她着急,有什么好急的。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救人。 孟取善拗不过兴致勃勃的七娘,还是被她拉到王家的赏风阁。 这座赏风阁建在花园正中央,一面连接着长廊,另外三面门扇都可以收起来,夏日换成轻薄的绿纱,让凉风吹进阁内。 冬日将门扇关起,里面点起火炉,因为窗户和一处屋顶用的是明瓦镶嵌,因此屋内并不昏暗,七八个郎君写字赏画,喝酒弹琴。 王七娘抱着小手炉,拉着孟取善从长廊悄悄跑到赏风阁架着大屏风的那面。 她示意孟取善和自己一起放轻脚步,两个小娘子蹑手蹑脚地凑到镂空的雕花屏风窗格往里瞧。 “你看,在写字那个是我大哥,在旁边看的那个是我二哥,他们都成亲了。” “角落里弹琴那个是我三哥,还有那个在看画,一脸挑剔的是我四哥,在窗户边开了一条缝烤肉的那个是我五哥,他就知道吃!他们都没成亲。” “其余三个,我只认识一个,在我大哥二哥旁边那个是我大哥的友人,剩下两个我都不认识。” 王七娘小时候喜欢跟在哥哥们身后玩,后来大了,长辈们说男女有别,哥哥们玩时总是打发她回去,王七娘不乐意,就会偷偷跑来看他们在玩什么。 几个哥哥虽然知道,也不拆穿她,当作没发现。 前两年,家里开始给她相看郎君,几个哥哥每次都把人喊到这个赏风阁里,让王七娘躲在屏风后面瞧着。 所以王七娘来这里已经是熟门熟路了,她把自己的绝佳观赏位置让给好友,热情给她介绍着屋里几个人。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王七娘眼巴巴的。 孟取善不想说实话惹她生气,只好说:“看起来,都是一表人才。” 王家这些郎君,都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贵公子,身形略清瘦,长相端正,就和孟取善的祖父父亲差不多。 若说长得好看,崔四叔的容貌才让人惊艳。 当初第一眼看到崔四叔,孟取善就觉得奇怪,一位威武的将军,怎么会长得那样模样俊美。 就连气质也与别的京中郎君不同,沉静的眼睛,还有身上清冽的气味,都会让孟取善联想到从未见过的荒漠边关,稳固又寂寥的城墙。 看过崔四叔后,她再看和崔四叔长得有几分像的崔衡都觉得少了几分味道,更别说王家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哥哥们。 “唉,别提了,我就是被我那崔表兄吓到这里来的!”站在书案前的一位郎君说话声音大了点,不仅吸引了屋内另外几人的兴趣,也让屏风后站着的孟取善侧了侧头。 “还有哪个崔表兄,不就是我那个当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崔无争崔表兄吗,你说说,他自己都不成婚,竟然还惦记起给我做媒了。” 前不久才从崔竞府里落荒而逃的崔巍向朋友王大郎抱怨:“我在家中已经听够了催婚,没想到连崔表兄都这样对我。” 王大郎诧异:“能劳动崔指挥使说媒,谁家有这么大的面子?” 崔巍摆手:“我哪知道是谁家,我都没敢听完就跑了。” “你那崔表兄,我们想见都见不到,他能给你说媒,定然是个好亲事,若换成我,就算是给他面子也要答应下来,哪像你,竟然还避之唯恐不及。”王二郎摇头。 崔巍坚定道:“我才不想有家累,就算是个公主,我也不愿意。” 他们说话声音比较大,孟取善也大致听明白了。 里面长得最清秀的那个年轻郎君,是崔四叔的表弟,崔四叔要给他做媒被拒绝了。 崔四叔?做媒? 这还真是意想不到的组合,他自己都不想成亲,怎么还给别人做起媒了。他看起来不像是会管这些事的人。 孟取善也好奇起来了,究竟是哪家,请得动崔四叔做媒? “他们在说的是崔衡那个四叔吗?就是当初我们在酒楼见过的,把崔衡踹了个马趴的那个?” 王七娘问,她凑过去想再听仔细些,脑袋不小心撞了一下屏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屋内几个知道怎么回事的人立刻往屏风这边看来,正说话的崔巍抬头寻找声响的来源,疑惑问:“什么声音?” 几个王郎君不约而同说:“哪有什么声音。” “自然是我敲了桌子的动静。” 王二郎把他的脑袋转回去:“快快,继续说你刚才的事!” 王七娘缩缩脖子,接收到哥哥们驱赶的目光,只得拉着孟取善又悄悄退出赏风阁。 “二娘,你觉得……” “二娘?二娘?!” 孟取善回神:“嗯?什么?” 王七娘气馁地叹气:“好吧,看来是没希望了。” 孟取善推着她,哄道:“我陪你来看哥哥了,现在你陪我去玩博戏吧。” 王七娘:“那你让让我,不能一直赢我!” 孟取善:“我当然不会故意让你啦……但是你今天运气比我好,我不让你也能赢我,信不信?” 她故作神秘又一脸真诚的模样,逗得王七娘直乐。 孟取善在王家玩了一天,吃了烤肉,又吃了不少点心,后来还和王七娘一起煮了新式的茶,快天黑了才被她恋恋不舍地放回去。 现在天黑得早,孟取善估摸着时辰,走出王家侧门,上了自家的马车。这么晚回去,估计又要被训斥了。 五味掀开马车里的小炉子,把埋起的炭火翻出来,又添了两块,好让车厢内暖和一些。 马车嗒嗒驶过安静的街道。 这一片都是大户人家的宅院,看不见挑担摆摊的生意人,只有一片又一片连绵的白墙,圈着各户的庭院楼阁。 另一侧是长长的沟渠,沟渠边栽种着柳树和杏花李树。等到春日,这一片就会格外美丽。 不过这种冬日,看不到花红柳绿,只能听到潺潺水声。 格外安静的一段路后,孟取善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动静,是哗啦的拍水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求救声。 孟取善掀开帘子张望,看到前面的沟渠里,一个女子正在水里挣扎,岸边却站着个身形矮胖的男人,拿着一根竹竿拼命敲打着落水的女人,想要将她按死在水里。 驾车的车夫也发现了那边发生的事,犹豫着停了下来。 孟取善立刻说:“庆叔,快去抓住那个男人!” 得了主家吩咐,车夫马上朝那边跑去。 孟取善也跟着下车,她速度快,五味喊着二娘,差点没跟上她。 那边的男人听到他们的声音,第一反应是丢下竹竿逃跑,车夫追着他跑进一条巷子里。 寒冬腊月,水冷得快要结冰,落水的女人已经要在水里冻僵了,扑腾了两下就往水里沉下去。 孟取善眉头一皱,脱下身上的披风,跳进水里。 她水性很好,虽然长得一副乖巧模样,但她幼时其实格外调皮,没少玩水。 八岁和姐姐玩捉迷藏,跳到水里趴在临水的藤蔓假山下,吓得姐姐找不到她差点哭了,这才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扑了姐姐一身水。 夏日午后侍女们都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悄悄爬窗户出去,在家里的池塘游泳,躲在挨挨挤挤的荷叶里。 有一次她爹刚好在荷塘边看荷花,摇头晃脑地琢磨诗句,随手把荷叶分开,忽然看到荷叶下她的脑袋浮在水面,差点被她吓晕过去。 但这么冷的天下水,孟取善还真是第一次。 一进水里,她就感觉手脚变得僵硬,落水的女子离岸边不远,孟取善很快在水里摸到了她。 但人已经神志不清,又 受到惊吓,被孟取善一抓,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孟取善没能把她带回岸边,反倒被她拽得往下沉。 五味在岸上急得团团转,她不会水,只能对着水面喊:“二娘!二娘!” 看到旁边刚才男人丢下的竹竿,她忙捡起来伸进水里:“二娘,快抓住竹竿!” 身后一阵马蹄声,五味慌张往后看,见到一张脸熟的脸。她一阵惊喜:“崔指挥使!救命!我家二娘……” 不等她说完,崔竞已经下马越过她身边跳进了水里。 还在水里试图拽住落水女子的孟取善,听不清水面上的模糊喊声,她只感觉又有人下了水。 这人力气格外大,一下就拉开了那个拼命拽她的落水女子。 孟取善意识到这个跳水救人的是个男子,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腰上一紧,整个人被对方托出水面。 “二娘!”五味丢下手里的竹竿,拉住孟取善的手,想把她拉起来。 又是一声水声,孟取善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拽着落水女子的手,像抓一条鱼那样把她提上了岸。 孟取善怔愣一下,救人的竟然是崔四叔。 再看那个已经双眼紧闭失去意识的落水女子,孟取善更加惊讶,那是崔衡的心上人黄葛。 “愣着干什么,赶紧给她把披风披上。”崔竞看一眼孟取善,对五味说。 “好、好!”五味忙去岸边拿刚才孟取善丢下的披风。 崔竞声音冷沉,孟取善都被他难看的脸色唬了一下。 因为从第一次见面起,崔四叔就从没对她露出过这种神情。他总是宽容和善,大部分时候有求必应。 “阿嚏!”孟取善低头打了个喷嚏。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你可千万别放过他。…… “这里离孟家太远,先到我府中去收拾一番。”崔竞果断说。 他的府邸就在一条街外,从这里过去只需要一刻钟。 这样冷的天气,在水里泡了这么久,再裹着湿衣回去,恐怕立刻就要生病。 崔竞一旦不再露出那种刻意的温和,在战场上养出的杀伐果断气势就压得人不敢说不。 五味将披风往孟取善身上裹,孟取善自己哆嗦着把披风裹紧,低声说:“你去扶黄娘子。” 黄葛还躺在一边昏迷着,脸都变成青白色了。 五味依言去把人搀扶起来,孟取善低头,用颤抖的手指系披风系带,但手指僵着,那个结怎么都打不好。 崔竞默默伸手,替她把系带系好,又把领口拉紧。 孟取善抬头看他,黏在脸颊边的头发滴着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落。崔竞也不知怎么的,习惯似的,下意识用手背蹭去了那滴水。 这动作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崔竞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孟取善是因为,崔竞的手很热。 都是刚在水里走了一遭,她浑身冰凉裹着披风还不停颤抖,崔四叔看得出来穿得不厚,衣服打湿后胸口轮廓几乎都能看清,但他的手仍然是热的。 “快上车。”崔竞收回手,催促。 他误以为孟取善站在原地不动是因为冻僵了,手掌轻贴在她背后扶了一下。 他带来的两个亲卫,一个去小巷里帮孟家的车夫一同抓人,另一个和五味一起帮忙把黄葛搬上马车,又充当车夫,把孟家的马车往崔竞府里赶。 客房里,孟取善全身浸泡在温热的水里,终于感觉活了过来。 五味拿了一套全新的衣服回来,一件件放在熏笼上烘烤:“崔指挥使府上没有女子的衣饰,这是方才差人去店铺里买的现成的衣服,二娘将就着穿吧。” 她挽着袖子转过屏风,又提着热水问:“二娘要不要再添些热水?” 孟取善在氤氲的热气里摇摇头,问:“黄娘子那边怎么样了?” “府里的厨娘在照顾她,应该是没事的。”五味靠在浴桶边,拿梳子给自家娘子通头发,嘴里说,“二娘,你今天可吓死我了,怎么就直接跳下水救人了,多危险呐!” 救的还是那个黄葛。五味虽然也觉得崔衡格外讨厌,二娘和他解除婚约了也好,但她同样不喜欢和崔衡搅合在一起的黄葛。 这两人就是哪天一齐淹死了也活该!二娘就多余救人。 孟取善把五味落下的袖子往上推了推,笑说:“我以前没少胡来,你每次都说要吓死了,现在不也好好的。” 五味拿来布巾给她擦拭头发,苦着脸:“二娘以后少吓我吧。” 换上干净暖和的衣服,坐在熏笼边烘头发,五味又和她说起: “二娘你知道吗,这么大的府邸里,里里外外竟然全都是卫兵,连一个侍女都没看到。” “在黄娘子那边照看的厨娘,和另一个去买衣服的厨娘,竟然是府里唯二的两个女子。崔指挥使平时难道都不要人伺候吗?” 她就纳闷了,没听说过京中哪个富贵人家没有侍女的,崔指挥使府中倒好,就连内院都是面无表情一脸严肃守卫的士兵,她路过那些人都有些胆战心惊。 两人说话间,门被敲响,是厨娘来送驱寒汤药。 这个厨娘胳膊粗壮,头上裹着头巾,腰间缠着手巾,身上收拾得很干净,但手有些粗糙,看起来是干惯了粗活的。 她有些局促地送上汤药,讨好地笑笑:“小娘子快趁热喝。” 孟取善端了汤药,向她询问黄葛的情况。 厨娘说:“那位娘子醒是醒了,就是现在还在那哭呢,一直哭个不停,劝也劝不听。” 孟取善喝了汤药,准备去看看黄葛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被安排在最好的客房,但黄葛安置的地方离她比较远。孟取善走在路上,看到了五味口中那些士兵,在她经过时,一个个都目不斜视,像是雕像。 还在门外,孟取善就听到了黄葛的哭声,嘶哑绝望的,充满了委屈。 她推门进去,看到个面相老实憨厚,和刚才厨娘一般打扮的女子站在床边束手无策。 孟取善的到来,终于让黄葛停下了哭泣。 她双眼通红,意外地看着孟取善,反应过来:“是你救的我吗……谢谢你……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孟二娘子。” 她说着,又掩面大哭起来。 孟取善走过去:“先别急着哭,我折腾一场,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吧。这种天气,你为何会在那里落水?” 黄葛攥住被褥,胡乱抹了脸颊上的泪,神情绝望:“我后悔了。” 崔衡带着她离开家后,买了个小院住下。 一开始还好,但崔衡的腿恢复后,仍然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他的脾气就变得暴躁了一些。 后来他被禁军除名,又想谋一个小官当,好歹有些事做。 但他先前闹得太狠,他爹放下话来,想要家里的荫庇,就老实回家去娶妻。崔衡仍不愿意。 他是习惯了过富裕生活的郎君,从家中带来的钱财很快就用光了,捉襟见肘的贫穷日子让他逐渐焦躁。 但他还有个好姐姐,隔三差五会上门,给他送些银钱,每次上门,那个姐姐都要挑剔黄葛,再劝崔衡回家去。 前不久,崔府传来消息说崔衡的母亲生病了,崔衡又架不住姐姐劝说,回去看望母亲。 “他第二日回来,就带回来一个侍女,说是……说是喝醉了不小心和她有了肌肤之亲,所以只得带回来。”黄葛苦笑。 她当时就闹了起来,崔衡怎么能这样对她,那两人之前的山盟海誓算什么?崔衡为了她和家中的决裂又算什么? 一开始崔衡还会躲闪愧疚,但她闹多了,崔衡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他露出厌烦的表情,在争吵时脱口而出:“我现在变成这样,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我腿也伤了,家也不能回,你还想怎么样?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我吗?” 黄葛一下子就心凉了。明明在最开始,两人相识之初,她是不愿意的,她知道两人之 间的差距,躲着崔衡,可是,是崔衡自己几次三番找上门,去招惹她。 如今,一切都变成了她的错吗? 他们冷战了几日,就在今天,崔衡的姐姐又上门了。 他们在屋里说话,崔衡的姐姐劝崔衡回家娶妻,以往都直接拒绝的崔衡这次沉默了,偷听的黄葛就明白,他动摇了。 她脑袋里浑浑噩噩,一时产生了不想活下去的想法,离开了家,冲动地跳进水里。 她怨恨地想,今日干脆死在这里,让崔衡看着她的尸体后悔终生。 但落进水里那一刻,她又开始后悔,害怕,手下意识开始划动,想要回到岸边。 结果不知道哪儿跑来一个男人,站在岸边狠狠用竹竿敲打她,想把她按死在水里。 “我猜得到,那肯定是崔家派的人,是崔衡的姐姐和娘,她们想要我死,我死了崔衡就会回去了!”黄葛眼里闪烁着畏惧又仇恨的光。 孟取善神情中既没有快慰解恨又没有怜悯安慰,像听了个不出意外的故事,坐在床边,随手递了手帕给她:“那你如今要怎么办?” “怎么办……我不知道。”黄葛说,目光又变得直愣。 这时,厨娘领着一个大夫来了,是附近药房里的老大夫。 他看屋里两个小娘子,一个面色红润坐在床边,一个脸色发白靠在床边,就直接上前给黄葛把起脉。 “这位娘子已经有了一月身孕,但是冬日落水不是小事,寒气入体,须得吃几副安胎药……” 黄葛听到前面那句一月身孕就呆住了,脸上神情似哭似笑,一时显得格外怪异。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喃喃自语:“我怀孕了?” 在她激烈挣扎的神情中,孟取善忽然说:“崔衡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谁弱谁有理,你应该了解的吧?” 黄葛看向她,孟取善笑笑:“其实我一点也不介意你和他的事,看在我今天救你的份上,你可千万别放过他啊。” 孟取善离开房间,外面天色已经黑下去。她必须得回去了,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向此间主人告辞。 崔竞此时正在大厅里。他也换了一身衣服,但头发还是湿的。 在他脚边跪着一个男人,看衣服,就是之前用竹竿打黄葛的那个人。 男人一个劲地磕头求饶,但崔竞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说说,你替你的主子做了多少脏事。” “四爷!四爷!小人真的不敢啊,这真的是第一次。” “我只擅长杀人,不擅长审人,既然不愿意说,便送进衙门去吧。”崔竞不愿和这个满口谎话的人多费口舌,唤来卫兵,“和那边打个招呼,叫人好好审。” 这下那男人是真的害怕了,大喊大叫起来:“四爷饶命,我招……” 但崔竞无动于衷,士兵直接把他的脑袋磕在地上,磕得血肉模糊,粗暴地拖了下去。 五味跟在孟取善身后,被这一幕吓得缩脖子埋头。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不想还是不敢。 注意到孟取善的到来,崔竞面上的冷冽神情才缓和下来,他负着手,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又摆出长辈的架子,克制地关怀:“二娘可还好?” “多谢崔四叔,我没事,今日天色太晚,我该告辞了。”孟取善说。 崔竞点头:“好,我叫人护送你回去,你不必担心,黄葛那边我马上通知崔衡来接人,至于其他……也不会有人知道,绝不会对你名声有碍,今日之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 听出他话中意思,原本不准备多说什么的孟取善秀眉微拧:“名声有碍,是指崔四叔今日跳下水救我的事吗?” 她并没有觉得今日被崔四叔救了,就该为了名声顺势嫁给他,否则他今日救的是两个人,难不成两个都要娶? 但崔四叔这个迫不及待和她撇清关系,生怕两人有什么牵扯的说法,让孟取善觉得有些不高兴。 她忽然笑起来:“那可怎么办,我回去这么晚,家中长辈问起,我一定会如实相告,以我父亲的迂腐,恐怕我是要嫁给四叔了。” 她虽然笑着,但崔竞看出了她在生气,因为她的眼睛都没有弯起来,她真正开心时不是这个表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竞放低声音,没了刚才问话时的威严,端出来的长辈架子也有点不稳,“二娘何必说气话呢,以后也别把嫁我这种话挂在嘴边了,你年纪还小,我又是你长辈,这不合适。” “原来我年纪还小,可怎么身边人都在给我相看夫婿,催促我成亲,就连崔四叔,不是也打算当媒人吗?”孟取善故意说。 崔竞诧异:“你如何得知?” 孟取善不过是试探一下,看他这个反应就知道自己是猜对了。在王家遇到的那个崔表弟,原来还真是崔四叔给她看好的夫婿。 孟取善又气又好笑,从前因为崔衡的关系喊他一声四叔,如今他还充哪门子的长辈,竟然给她选起夫婿来了。 崔竞还在意外她会得知这件事,此事他当然不会声张,连崔巍本人都不知道他是想给谁说媒,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崔四叔那位表弟了,确实长得金质玉相又才华斐然。”孟取善说。 崔竞的注意力被她的夸奖带走:“你已经见过崔巍了?” 孟取善才不理他,自顾自说:“不过,他是崔四叔的表弟,我也该喊表叔,这难道不是差了辈分吗?” 崔竞被她堵住,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最后只得说:“这如何一样,他只比你年长四岁。” “就算年纪比我小,也是长辈。”孟取善说。 “又没有血缘亲戚关系,算什么长辈。”崔竞皱眉。 孟取善一双眼睛直直看着他,重复:“是啊,又没有血缘亲戚关系,算什么长辈。” 她的目光可谓直白,这话里挑衅嘲讽的意味,连五味都听出来了。 刚才站在屋里的卫兵早就退出去,五味在这种窒息的氛围中,觉得自己也该出去。 但害怕归害怕,万一她出去了,崔指挥使生气想欺负二娘怎么办。 五味给自己壮胆,挺胸站在二娘身后,企图给她长一些气势。 对面崔竞被嘲讽了,却没有如五味担心的那般生气,他甚至在孟取善的目光下,有些不自然地扭过了头: “我确实不算你正经长辈,有多管闲事之嫌,事先没有和你提起,二娘生气也是应当。只是,我确实想为二娘选一位如意夫婿,若二娘能婚事顺遂,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两人之间本是隔着一段距离,方才说话颇有些剑拔弩张的对峙感,如今崔竞侧身移目,仿佛战场上露出颓势的一方。 他后退了,孟取善便上前几步,仰头看崔竞,话音突然一转:“说什么长辈晚辈的,你表弟都可以,为什么你不可以。” 以为他们要吵起来的五味:“……” 这到底是什么发展?二娘你怎么什么都敢说啊! 崔竞都要习惯她私底下的口无遮拦了。沉默片刻,目光沉滞地盯着她,高大的身形和蹙起的剑眉,自然而然地展现出迫人的压力:“你想嫁给我?” 孟取善没被他吓住,反问:“你不想娶我?” 对一个人感兴趣、关注的目光,是无法隐藏的。 或许他装得很好,但有时候下意识的语言动作都会暴露出在意。他看她的目光,和看别人是不一样的。 崔竞被她一句一句,问得哑口无言。 他看着孟取善圆润的眼睛,回忆起在边关打猎,遇到猞猁的情形。 那是一种长得可爱但食肉的动物,谨慎又敏锐,胆子很大。 它会蛰伏许久观察感兴趣的猎物,等到猎物疏忽大意露出破绽时,猛地扑出去对准弱点攻击,咬住猎物后就不会放开,直到耗死猎物。 崔竞曾看过这种大猫在荒原捕猎,他拿起弓箭对准它,也知道自己一箭可以射伤它,但它抬起脑袋从野草丛中和他对视,崔竞又放下弓箭,看着它衔着一只野兔跑走了。 崔竞忽然抬手,宽大的手掌压了一下孟取善仰起的脑袋,压下了她过于明亮透彻的眼 睛。 “二娘信卜卦吗?”崔竞转而问。 梁京内,盛行卜卦算命,不管是官宦权贵还是平民之家,都离不开这些。 宫中每年每月,都会为皇帝卜算,大到王朝命数,小到每日吉凶。 而在民间,婚丧嫁娶都离不开卜卦,挑选良辰吉日,算姻缘祸福。哪怕不信这些,生活中也处处是这些。 “难道,你要说不愿娶妻是因为算命卜者说你命中无妻?”孟取善好奇。 “自然不是,卜者说的是,我壮年战死沙场。”崔竞笑了一下,又揉了一把小娘子的脑袋,才收回手去,认真道,“你也不愿有一个早逝的夫婿吧。” 崔竞从孟取善眼里看到了怀疑和疑惑,在她看来,他似乎不应该是这么一个相信卜算的人。 确实,在十五六岁的少年时期,崔竞对卜卦算命嗤之以鼻,他不相信人一生的命数早就定下,只觉得街上那些卜者装神弄鬼,全是骗子。 十六岁的崔竞,已经显露出自己的天赋,同龄人没人能打得过他。与他关系最好的三哥常说,他们兄弟以后一同去战场杀敌,一定所向披靡。 就是那年,他和三哥遇到了一个穷困潦倒的卜者。那卜者看到他们兄弟二人,指着他们哈哈大笑,口中不断念道:“一人少年溺亡,一人中年战死沙场”。 “说我们战死沙场就算了,溺亡?真是胡说八道,我们从小在河里游到大,又不是旱鸭子,怎么溺亡?我偏就不信了,走,咱们往护城河里玩水去!” 崔竞那时与三哥一般的脾气,哪怕心有顾虑,被三哥一激也就把那点顾虑抛之脑后。 那只是很寻常的一日,去的也是他们常游水的地方,但是三哥真的溺死了。 他浑身湿漉,神情浑噩地被人送回家中,面对的是嫡母歇斯底里的痛斥和责怪,三哥的尸体在家中停灵几日,他就在棺木前跪了几日。 从此以后,那个对什么都没有敬畏之心,意气风发的崔竞就消失了。 去边关,上战场,是他自己选的。 这么多年了,那个“一人少年溺亡,一人中年战死沙场”的谶言他始终记得,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娶妻生子。 或许他确实对孟取善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关注与喜爱,正因如此,他更不该有娶她的心思。 崔竞长叹一口气:“失望吗,我心怀畏惧,并非什么英勇无畏的大英雄。” 孟取善再聪明也不过十七八岁,解不出他多年以来的心结与复杂的情感,她只明白一件事。 “原来,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全拉出来遛遛。 “原来,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丢下这句十足挑衅的话,孟取善不等崔竞再有反应,匆匆行了个礼就往外走。 五味已经被她之前那些话惊呆了,看到她快要迈出门槛才忙加快脚步跟上去,路过崔指挥使身边时,都没敢去看他的神情。 孟取善说完就跑,崔竞自然是没有追上去的,孟府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马车周围还有好几个卫兵在等候,要护送她回去。 上了马车,五味再也忍不住问:“二娘,你方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你难道、难道是喜欢崔指挥使吗?” 这一句话五味几乎是用气音说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五味,你觉得怎样才叫喜欢?”孟取善反问。 她并不明白所谓喜欢,她只知道自己不喜欢崔衡,也不喜欢遇见过的那些年轻男子。对于崔四叔,她觉得他容貌好,脾气也好,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 五味支吾了一下,脸颊微红说:“你心底愿意嫁给他,那就是喜欢。” 孟取善却说:“不对,我之前也愿意嫁给崔衡,难道我也喜欢他?” 若不是姐姐激烈反对,哪怕有黄娘子的事在前,她应该还是会嫁给崔衡。 在她看来,嫁给谁都是一样的,因为世间夫妻,最后都会变成一个模样。既然这样,又有什么好在意着急的呢。 五味一言难尽地问自家娘子:“那娘子方才为何与崔指挥使说那些话?” 那难道不是逼他娶她的意思吗? “因为崔四叔这个人很有趣。”孟取善说。 五味急得晃她的胳膊:“二娘啊!那毕竟是一个大将军,你就不怕惹怒他吗!” “你看,这就是崔四叔有趣的地方了。”孟取善解释,“以他的身份地位,我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他竟然也不生气。” 换成她爹和祖父,早就吹胡子瞪眼说她放肆,骂她不知廉耻了。男人们总是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尤其不能忍受被女人冒犯打败。 但刚才,崔四叔几乎要向她认输了。 他比她年长许多,也经历了许多她无法想象的事,足够沉稳内敛,是被许多人敬畏的大将军,可对她的态度一直很特殊,她几句话就可以把他逼得狼狈,这难道还不够有趣? 五味觉得二娘就是在胡来,就和她以前偷偷瞒着其他人的那些冒险一样。每次都是觉得有意思就想去试试。 不再纠结刚才二娘那些胡话,五味担忧起另一件事:“这么晚了,我们回去之后要怎么解释啊?” 这么晚还未归,孟家说不定都派人去王七娘家中问过了。 孟取善回家后,意外发现不需要自己多解释什么,崔竞府里的管家已经提前来解释过了。 在他的讲述中,孟取善是和崔竞的两个侄女在一处玩才耽搁了时间。 不管信不信,也算有了个正当的理由。 理由是有了,仍然少不了父亲的一顿臭骂,又得了一阵禁足。 不过这禁足也没什么意义,因为当天晚上孟取善就生病了,她每日只能喝了药躺在床上养病,哪里也去不了。 孟取善一向身体好,许久没有生过病了,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好几日都没好。 快到年关,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孟惜和手里的事情都安排不完,听说妹妹生病,还是特地挤出时间回家去探望她。 她带了不少好药材,想给妹妹用上,回去一瞧,发现妹妹那里竟然堆满了不少难得一见的好药。她在林家的库房里都没看到过这么好的药。 “都是崔指挥使让人送来的。”五味说。 二娘落水的第二天就生病了,崔指挥使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会那么灵通,当天就带着不少药材上门,不过他当然是不可能到“侄女儿”闺房探望的,只是问了两句,留了药材就走了。 之后每隔两天就送一批药材过来,都足够二娘去开个药铺了。 “崔竞?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孟惜和听到这个名字就不爽快,坐在妹妹床边,伸手试她额头的温度,“你好好给我说说,这次生病这么突然,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和崔竞有关?” 孟取善咳嗽两声,拉起被子遮住自己半张烧红的脸,只露出一双水润的眼睛。 孟惜和不忍心逼问生病的妹妹,扭头看五味:“五味,你说!” 五味使劲瞅孟取善,还是在大娘子严厉的目光中支支吾吾把事情说了。当然只是说了跳水救人的事,和崔指挥使说话那一段没敢说。 孟惜和听完,隔着被子扭了妹妹一把:“你不要命了!我早说了,要你离崔家那群人远一点,一遇到他们就没什么好事!” 孟取善嗓子有些哑:“大姐,这话就有些偏颇了,不管怎么样,崔四叔到底是救了我。” 孟惜和冷着脸不说话。她想起前生的一件事。 那时妹妹已经嫁进崔家,崔衡与他的外室在外居住,妹妹一个人在崔家。 那段时间妹妹常去林府看她,陪她说话,她第一次在妹妹口中听说崔竞。 “姐姐,你知道我家里那位四叔吗?” “崔指挥使?他怎么了?” “昨日发生了件有趣的事。最近天气炎热,我在崔家那个小湖里玩水,崔四叔路过以为我溺水了,吓得跳下水里去捞我,谁知他腿忽然抽筋了,最后还是我把他捞起来的。” “……圆圆!姐姐是怎么和你说的,不许你再偷偷玩水,你如今是崔家妇,不比未嫁在家时,出格一些只是受两句训斥。万一被发现了,你知道会有多少闲言碎语吗?还有你和崔四叔,说是救人,但 谣言不讲道理,被人看到了你百口莫辩!” 女子的名声太重要了,孟惜和就深受其苦,她不想妹妹和自己一样,只能拼命告诫她循规蹈矩。 她当时拉着妹妹,要她再三保证,不能再行事莽撞随性,也要注意与崔四叔保持距离。 妹妹答应了,从那以后,她很少再和她说起崔竞的事。 妹妹死后,孟惜和才恍然明白,妹妹和崔竞之间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只是她没再告诉她了。 冷着脸出神的孟惜和忽然感觉手心一热,是妹妹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拉着她晃了晃。 “咳咳,我错了,姐姐。”最会察言观色的妹妹,每次认错都很快。 孟惜和不自觉神色缓和,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其实,姐姐也有错的地方。” “但是圆圆,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她替妹妹掖了掖被子:“我想过了,让芪官回你身边照顾你吧,五味脾气软,根本就劝不住你。” 五味在一旁做绣活,她心说,芪官和二娘是臭味相投,二娘要杀人芪官都会递锄头,别说劝了,不陪二娘一起胡闹都算好的了。 “还是姐姐更需要芪官。”孟取善说。 孟惜和:“我一直吃着太清观芳缘道长的药,身体好多了,不用芪官再照看。就这么说定了,你别想那么多,姐姐会给你安排的,你好好养病就好。” 孟惜和在娘家照看妹妹两日,林夫人着人上门催促了几次,连孟家祖母也催她回去,说年关下她再在娘家待着不合适,孟惜和无奈,只得回了林府。 年关前,朝中官员和天子都格外忙碌。 崔竞要负责宫廷护卫,京中禁军的操练,还有皇帝要祭祀先祖,仪仗和护卫都得备好,崔竞也要随侍在侧。 宫中还有各种典礼宴会,宴请宗室,犒赏百官,但凡身上有职务的,都没有半点清闲。 崔竞穿着武官的礼服,带着卫兵走过殿前。 他神情冷肃,显见心情不太好,他身后的士兵也紧绷沉默。 一群官员正在殿前等候陛下召见,接下来就是今年的最后一场朝会,结束之后众人还会被赐宴。 林渊站在人群中,长身玉立。 身边有人在窃窃私语:“刚才从殿前走过去的那位,就是上任不久的崔副指挥使吧?他之前在战场上屡立战功,很得陛下看重,说不得过两年就直接升任殿前司指挥使了。” 林渊往远处崔竞的背影看了眼,又收回目光。 祖父给他留下的人脉都是文官,武官他倒是没有相熟的,这个崔竞就很值得拉拢。 等待的官员们百无聊赖,说了一阵崔副指挥使,忽然又有人朝大殿那边看了眼,疑惑问:“那位被内侍请入内殿的是谁?” “像是静王殿下,没想到今年静王也回宫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情敌相见。 难得换下道袍,穿了一身蟒袍的芳信,被内侍毕恭毕敬地引入殿内。 “陛下,静王殿下到了。” 当今皇帝赵隆已经五十多岁,他正拿着一幅字画细品,听到通报,便放下手里的画轴,笑着看向朝自己走来的侄子。 “容易啊,来来来,过来让朕好好瞧瞧。”皇帝喊着他的小名,朝他招手。 芳信上前行礼。他清俊挺拔动作随性潇洒,不似那些看到天子就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的人,但赵隆就是喜欢他这种自然,说起话来也添一分亲近。 “瞧着容易你怎么瘦了?莫非是在太清观过得有什么不顺心的?” “那说明我的辟谷之道初现成效。”芳信玩笑道。 皇帝跟着他笑了一下,又亲切地叮嘱:“你虽是去清修的,但可别学那些损害自己身体的行径,你毕竟还是身份尊贵的王爷,不比普通道人。” 芳信自然是应下。 “你这一去修行,常年到头也不回来看看你叔叔,你就该学学你堂兄,他还会时常进宫请安呢,你倒好,不让人去请你都不肯回来。” “我天性乖张,不比堂兄懂事圆滑,只怕常来见陛下,陛下就要嫌弃我了。”芳信大方道。 皇帝无奈摇头,伸手点了点他:“你确实没你堂兄听话。” 修道修得清心寡欲,这个年纪,他堂兄都有两子三女了,他还是孤身一人,每次说起娶王妃的事就装聋作哑。 两人说了一阵话,外头有内侍轻声提醒,时辰差不多了。 这一日的大朝会基本上都是歌颂皇帝英明,颁布一些赏赐的旨意,真正要紧的事已经提前完成了,也没人会在这一日提出什么扫兴的事,再紧急的事都要等到年后处理了,因此人人脸上都是笑着的。 按照排演过的流程,年末朝会顺利结束,接下来便是百官赐宴,格外得皇帝偏爱的官员,还会额外得到赏赐,能带回家中。 林渊虽然官不大,只是个从七品监察御史,但他祖父的情分还在,他又有一手好字画,对了皇帝的胃口,因此也得到了额外赏赐。 和几个相熟的官员在廊下说话,听着他们恭维祝贺,林渊做出谦虚有礼的模样,含笑与他们互相奉承。 这时,一个穿蟒袍的人影带着侍从朝他们走过来。 见到他身上蟒袍,以及额心一点天生的红,便是不认识他的人,也能猜到他就是那个很少出现在宫中,低调清修的静王殿下。 林渊随几个官员一同向他行礼,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起他。 他从前跟随祖父,远远见过两次静王,只是都没机会交谈。 印象中,静王不喜欢和朝中人打交道,除了会和陛下多说几句,就连他的堂兄颖王都不爱理会,是一位高傲疏离的殿下。 当今陛下无子,只有两个长大的侄子,一个颖王赵琤,是好大喜功志大才疏之辈,更何况还好色鲁莽,不管于公于私,林渊都不希望奉他为主。 倒是静王赵缙,祖父早年曾教他读过一阵书,也夸过他聪颖好学心灵性慧,只可惜他似乎没有要争取那个位置的意思。 林渊自认是个辅佐之才,心思谋略样样不差,就差一个明主,苦于没有发挥的机会,只得暂时蛰伏。 今日静王难得现身,林渊的心思顿时活络起来,欲趁此机会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正想着要如何表现,忽见静王在他身前停下,开口说:“你就是林渊?” 没想到静王竟然认识自己,林渊脸上诧异一瞬又立刻收敛,恭顺道:“正是臣下。” 他心中猜测,莫非是因为祖父的缘故?只不过,抬头对上静王的目光,林渊那点骄傲与喜色立刻消失,反而心中一凛。 静王看他时那种雪一样冷的目光,绝非善意。 林渊不明白,两人没有交集,静王又怎么会对他有恶感? “我听说过你。”芳信说。 林渊打量他时,芳信也在打量林渊。 确实长得不差,白皙温文,不卑不亢,身上一股文人高洁的气质,难怪会受女子喜爱。 被静王盯着太久,他不言不语神色淡淡的样子,自有种天生的威严。 林渊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心中越发没底,终于沉不住气问:“能入静王殿下的耳,是臣下之幸,不知殿下有什么指教?” “只是欣赏林御史的才学罢了。”芳信语气寻常,却让人听出一些讽刺,“林御史有一句诗,白首一心,鸳盟永系……是写给家中妻子的吧,夫妻感情如此深厚,真叫人艳羡。” “不止才学出众,还有这般深情……呵。” 气氛之怪异,站在一旁的几个官员都不敢 出声,默默在心中替林渊感到尴尬起来。 谁不知道林渊从前写过的情诗,曾引得不少人羡慕他的妻子孟氏。但这段时日,林渊接连纳妾的事传遍各家后宅,所谓恩爱情深,早就成了个笑话了。 静王忽然提起这事,自然是种嘲讽。 林渊暗自在心中深吸口气,飞快琢磨起静王的言下之意。 纳妾对男人们来说再正常不过,堂堂静王殿下应该也不是在关注他后宅那些小事,但他话中之意,像是在为他的三心二意而不满。 林渊立即想到孟尚书,因为他之前纳妾以及颖王府之事,有意冷落孟惜和,孟惜和几次回了娘家,估计是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得孟尚书明里暗里找人暗示他,给他施压。 不愧是老狐狸孟尚书,连静王都能说动,特地来告诫他了。 林渊心中冷笑一声,感到异常憋闷屈辱。 但眼下,他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要更加谦卑地低下头去:“惭愧,家中之事自有母亲作主,臣碍于孝道不敢违逆母亲,好在爱妻孟氏通情达理,我实在愧对于她良多。” “爱妻……”静王忽然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声,“你是该对自己的妻子好一些。” 不听林渊再说什么,他脚下一转,直接掠过了几人往前走去。 接连被他甩了面子,林渊眼神一暗,手在袖中用力攥紧了掌心。 芳信转过长廊拐角,他脚步太快,侍从招风在后面跟得辛苦,不得已小跑起来。 “主子?主子!您等等小的!” 招风瞅着他脸上神色,瞧出了他的心事,低声劝道:“您这是何苦呢,那孟大娘子……” “闭嘴。”芳信说。 他虽平日里好说话,但真生气起来,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招风也不敢有二话,只能闭紧嘴巴老实跟着他。 芳信看着眼前朱红的殿阙,又渐渐放慢脚步。 他不喜欢林渊,这个人看似谦和,实则野心都写在了眼睛里。 这么一个虚伪的人,也不知道她喜欢他什么。 雪夜和重阳遇见之后,他再去打听孟惜和,得到的是她要嫁为人妇的消息。 那时候,他去过她和林渊的婚宴,当然不是以静王的身份去的,只是以一个道士的身份。 远远看了一眼就走了。 后来又意外遇上了一次,是在她嫁给林渊几个月后,和妹妹一起踏春。 她并没有看到他,当她妹妹问她嫁到林家过得好不好,问她喜不喜欢林渊时,她说:“郎君才华横溢,我自然是喜欢的,放心吧,我在林家过得很好。” 她说这话时是笑着的,芳信当时便自嘲一笑。 也好,过得好就好,那他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他不再关注她,可到底是个凡尘俗人,修道修了这么久,杂念妄念,还是斩不去。 再见到人,看她过得不好,又忍不住想帮帮她。 —— 孟惜和坐在榻边梳理账册。 因为她婆婆不擅长这些,公公又不管家事,所以林府的账册从前是林渊在管,她嫁进林府之后,发现她在这方面有些天赋,就慢慢交给了她。 在做“妻子”上,孟惜和一直做得很好,管理产业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她曾经为了多赚些钱,供给公公购买画作和昂贵颜料,以及给夫婿做人情往来,殚精竭虑耗费了不少心力。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还留在林家的这些日子,林家这些产业她要想办法全部败光。就算不能败光,也要给他们留下各种麻烦。 这比让产业兴盛赚钱容易多了。 而且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只要想到林家以后会败落到什么样子,就有种爽快的感觉。 雪柳坐在她身后,帮她梳理长发,屋子里燃着味道清淡的香,格外静谧。 忽然外间传来一声:“郎君回来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打死算了。 林渊很少到孟惜和这里来,尽管两人是夫妻,在生活上也很有距离,林渊在书斋有他自己起居的地方,若没有事需要和孟惜和说,他一个月只会过来几次。 现在的孟惜和觉得,他还是来的太多了。 孟惜和放下有问题的账册,合起放在一边,口中道:“郎君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林渊今日和往常不太一样,他满身的酒气,进了屋,就把屋内清淡的香气都给盖过了。 他喝醉了。而且看上去像是遇到了什么挫折,整个人失了往日的冷淡与高傲,眼中的郁色不加掩饰,瞧着有些阴沉。 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回答孟惜和,而是沉声对屋内侍女说:“都出去。” 外间的小丫头被他的语气吓得低头,雪柳也不自觉地看向孟惜和。 “怎么,我使唤不了你们?”林渊目光冷冷。 孟惜和心道他难道是发现了什么不对,来找她对峙? 她拍了一下雪柳的手,示意她先出去。雪柳只好带着小丫头匆匆退下去。 一对夫妻,一人坐在一侧椅子上,一人坐在榻上,沉默对峙了片刻。 林渊忽然说:“惜娘,过来。” 孟惜和没动。 林渊起身走到榻边,抬手用力捏住了孟惜和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与自己对视。 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林渊仔细打量她的眼睛,说道:“没看出来,你这么有能耐,处处想作我的主,还搬出你娘家来压我?” 酒气吐在脸上,孟惜和感到不适,她抬手想拉下林渊的手,和他拉开位置。 但男人的力气太大了,孟惜和不仅没拉下他的手,反而被他一下推倒在榻上。 孟惜和猝不及防,额角在榻上那张小几上撞了一下,发出砰的一声响。 她忍住痛呼,目光忍不住流露出一些嫌恶,口中说:“郎君是喝醉了,我让人来送你回书斋。” 林渊冷笑:“这段时间以来,故意用纳妾的事来要挟我,惹得家中鸡犬不宁,不就是对我冷淡你不满,想逼我向你低头吗,装什么?你不就是想要给我生孩子吗,好,今日满足你!” 孟惜和脸色一变。她无法克制地想起自己怀孕的事,那段时间,林渊也是每日喝得醉醺醺,他喝醉时极为粗暴,不像清醒时的冷淡敷衍毫无温情,但不管哪一种,孟惜和都感觉不到快乐,只觉得折磨。 或许男女之事就是这样,她只能默默忍受,后来怀了孕,那种折磨才终于停止。 想到这些,孟惜和就控制不住自己排斥的反应,她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林渊!你滚开!” 看到她挣扎,林渊反而露出了一点快慰的情绪,他倾身而上,压着孟惜和,强行扭着她的脸说:“我最讨厌你装得端庄贤惠的样子,其实就是个荡|妇。” 孟惜和挣扎得太厉害,林渊不耐烦地抬手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孟惜和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失去挣扎的力气。 林渊眼睛发红,一手掐着她的脖子,在她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发泄自己在外面受到的闲气。 孟惜和闭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脑中那阵眩晕过去后,她抬手摸到小几上被撞歪的香炉,抓起来往林渊脑袋上狠狠一砸。 “砰!” 香炉里的灰撒了一地,还没燃尽的香也落到一边。 “嘶!”林渊没想到自己会被攻击,又因为醉酒,迟钝地抬起头,摸到自己的后脑。 当他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这个一贯内敛有礼的妻子时,迎面又是一香炉砸到他的额头。 “砰!”林渊朝一边倒了下去。 孟惜和头发衣襟散乱。她握着那个铜制的香炉,死死盯着林渊,再度举起了手。 这一刻,她很想就这么直接把林渊砸死,就这么干脆地杀了他。 但片刻后,她还是慢慢把手垂了下去。 不行,不能这么做。 本朝女子杀夫,按律会判处绞刑。她今日在这里杀了林渊,婆母林夫人和公公都不会放过她。 她杀夫一事又必然会影响祖父仕途,影响到妹妹婚嫁…… 没关系,没关系,她都准备好了,林渊迟早会死的,等一切都安排好,她就能不被牵连地脱离林家这汪深潭,她不要给林渊陪葬。 铜香炉当啷落地。 雪柳端着醒酒汤走到门前,本想以送醒酒汤为由进去看看情况,谁知听到了这阵动 静,忙推门进去。 “大娘子!”她惊愕地看着倒在一边的林渊,手里的醒酒汤都差点摔了。 再看大娘子,她额角有伤,脸上泛红肿起像被打了,整个人摇摇欲坠,雪柳立刻反身关上门,直奔榻边扶住她。 “大娘子,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孟惜和抓紧她的手,拿过她放在一边的醒酒汤,往昏迷的林渊脸上一浇。 褐色的药液混着他额头被砸破皮溢出的血,一起流过面颊。 孟惜和丢下碗,深吸一口气:“去把韩医官请来。” 韩医官就是林家相熟的医官,刚重生时孟惜和特意避开他,不让他给自己看诊。不过现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经营,她已经把韩医官变成了“自己人”。 这很简单,只要韩医官唯一的儿子迷上赌博,欠下大额的钱财,再找人不断上门催债,想把他捏在手里就是很容易的事。 孟惜和做这些事时没有半点心虚愧疚,这个医官前生没少听从林渊的吩咐给她吃伤身的药,最后产子毒死她的药也是出自他的手。 韩医官过来时见到昏迷的林渊也是一惊,他检查一番后,看了一眼目光漠然的孟惜和,斟酌说:“郎君没什么大碍,配些活血化瘀的药就好。” “死不了就行。”孟惜和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但韩医官也不敢说什么,就算他发现林渊脉象不对,像是长时间接触了什么有害的药物,他也不敢说出来。 把韩医官悄悄送走,孟惜和感觉鼻腔口中都一股腥味,让她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里。 “我们走。”孟惜和忽然起身说。 才给她重新把散乱头发梳好的雪柳忙问:“大娘子,这么晚了,要去哪?” 孟惜和停在门口,她刚才第一反应是回家。 可是孟府已经不算是她的家了,这个时候她这个样子回去,会发生什么孟惜和能想象到。 祖父会询问她发生了什么,然后想办法让他们夫妻继续和睦相处尽释前嫌,她爹会训斥她不该这么做,要她有女子贞静娴雅之心。祖母不会理解她抗拒和夫婿行房的行为,打伤夫婿更是不该。 而妹妹,妹妹会担心她。她自己落水后病还未好。 不想待在林府,也不能回去孟府,可还能去哪呢? “……去太清观。”最后孟惜和说。 她的声音飘忽,雪柳第一次没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疑惑地啊了一声。 “太清观。”孟惜和重复了一遍。 因为她捐献的香火钱多,太清观那边给她留了个僻静的厢房供她每次上香时休息。 孟惜和现在不想接受任何训斥和关怀,她就想有个远离林家的清净地方待着。 离开林府前,孟惜和吩咐:“给林渊喂点助兴的药,送到姨娘们的院子那边,她们今日谁能成事,随她们自己。” 至于林渊醒来后会如何大发雷霆,那就等他醒来后再说。 孟惜和拢起披风,在夜色中上了马车。 年关时候,城门通宵不闭,瓦肆歌楼彻夜欢声,因为许多城外的平民会在年关前后,携妻带子来到梁京城内玩乐,所以夜里还有许多人在外面街市酒肆上喝酒关扑,夜深了还是一派热闹景象。 人人脸上都是喜色,路过一些人多的街道,还能看到许多扎起的彩棚,一直要到元宵后才会拆掉。 孟惜和无心去看那些欢声笑语,她的脸颊泛红肿起,撞到的额角也有青紫。愤怒过后,她失去力气,一路都静静坐在那,随着马车颠簸,雪柳在一旁给她敷脸。 这么晚了,太清观山脚下没有轿夫,孟惜和是自己走上去的。长长的台阶看不到尽头,夜里的冷风吹在她发烫的脸颊上,让她感觉舒服了点。 好不容易走到观前,侍女去叫门,值夜的恰好是小道士信思,他很诧异孟惜和这个时候过来,但还是打开门让她进来了。 这个季节的山中还有前些日子的雪没化完,孟惜和这个房间靠近后山,能看到外面郁郁葱葱的树林。 供香客休息的房间里,炭火才刚生起,屋内和屋外一样冷。 观中供给香客的木炭不是什么好炭,刚烧起来会有一股浓重的味道。 孟惜和站在外面,望着山林积雪发呆。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看到山林间,有一点灯火在摇曳。 那是一个在林中行走的人。 孟惜和站在高处,能看到那点灯火向上走,又在半途的山道中遇到另一个灯火,接着那盏灯火就往厢房这边来了。 对方的身形逐渐清晰时,孟惜和才意识到他是谁。会在冬日山林里乱走的,只有那个自称采药师的芳信。 他披着大氅,提了一盏灯朝她走过来,似乎也凭模糊的身形认出了她,语气中是浅浅的疑惑:“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观里?” “别过来。”孟惜和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没带灯,站在黑暗中。因为她的喝止,芳信停下脚步,晕黄的灯光才堪堪照亮她的裙角。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你愿意和林渊和离吗?…… 灯火摇晃了一下,映在孟惜和的鞋面和裙角上。 “为什么这个反应,你不至于害怕我吧。” 芳信说道,忽然又往前一步,将灯盏提高,照亮了两人面前的空地。 孟惜和立刻想抬袖遮脸,但动作太过迟钝,对面的芳信又眼尖,已经看到了她脸上的异样。 原本脸上有些笑意的芳信霎时沉下脸去,他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拉住孟惜和的手,露出了她想要掩饰的脸。 磕碰的青紫和高高肿起的脸颊落在眼里,扯动他眉心皱起。 “这是……” 很明显是被谁打的,脸上甚至能看到指印。 芳信没少看到这些痕迹,山下很多村里的妇人都会被丈夫打。他看不惯这些,只是除了赠药,其他也管不来。 但他没想到,这种事也会发生在孟惜和身上。 “是谁打的?”芳信没管孟惜和手上那点抗拒的力道,拇指直接摸到她泛红的脸。 他的手指是热的,摸在刺痛的脸颊上,有种被烫到的错觉。 孟惜和侧过脸去躲避他的手指:“和你无关吧。” “是你那个夫婿林渊打的?”芳信笃定道。 孟惜和有点生气了,回头瞪他:“你没听见吗,我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有什么关系?”芳信自问了一句,又呵笑一声,“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难道觉得她是来找他的吗?未免太过自信了。 孟惜和昂起头:“当然因为我无处可去,所以才会来这里。” “……”芳信无言,看她一脸想要和人吵架的昂扬,心里却像被捏了一把的酸软。 怎么会用这么不服的语气,说出这么可怜的话呢。 “好好好,太清观是个好地方,有好药,还有大夫,你来这里是来对了。”芳信拉着她的手腕不放,“那你跟我去处理一下伤处?”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放软语气像是哄人一样说话,孟惜和不自然地挣了挣手:“不必,我的侍女会帮我处理,你放手。” 芳信没放,他看着孟惜和狼狈的样子,自言自语:“你这个人,脾气又犟又认死理,有时候固执得让人有点牙痒。接受一下别人的帮助有那么难吗?还是你只是不想要我的帮助?” 他每次想放下,都会觉得放着不管的话,她哪天就把自己逼死了。 虽然神情看不出来,但内心依旧沉着憋闷的怒火,芳信说完牵着孟惜和就往来时的路走。 孟惜和往后看了眼厢房里的灯火,还有映在上面的侍女身影,有些紧张地低声说:“你干什么啊,你先放开我,会被人发现的!” “发现什么,我们有做什么吗?”芳信反问。 孟惜和都被他气笑了,见他不停,抬 脚就往他腿上踹了一下。 “嘶!好痛!”孟惜和一个踉跄,感觉自己的腿踹到了一块石头,她的眼眶都因为这突然的酸痛而蒙上一层水雾。 被踹了一脚但毫发无伤的芳信停下来,反手扶住她摇晃的身体,有些哭笑不得:“你……突然踹我干什么,我腿上绑了铁片,你看你,吃亏了吧。” 孟惜和抬头,脱口而出:“你绑铁片防我?”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是犯傻了,果然芳信都被她逗笑了。 他解释说:“我常去林中采药,绑腿里的铁片有许多作用,防止荆棘划伤腿部,防一些蛇虫,还有锻炼身体使身形轻盈的作用。” 芳信停顿一下,用手背贴了一下孟惜和湿润的眼睛,擦去了她刚才痛出来的眼泪。 “这下好了,连你的偷袭也防住了。算是我不小心伤了你,这下你总该跟我一起去好好处理伤口吧?” 孟惜和的脚还在发麻,她脸上又白又红,偏偏这个时候雪柳从房间里走出来喊她。 孟惜和只得说:“我在这,雪柳你过来。” 雪柳也没想到自家大娘子身边还有个陌生男子,神色有些迟疑地观察着两人之间的气氛。 芳信不见半点紧张,他语气寻常说:“正好,扶着你家大娘子,随我一起去药房处理一下伤口。” 雪柳见大娘子只是紧紧抿着唇,没有开口拒绝,便依言上前扶着她。 跟在芳信身后往前走时,雪柳低声问:“大娘子,这是那位一直以来给您开药的道长吗?他医术挺好的,没想到这么年轻。” “哼。”孟惜和轻哼了声。 前面的芳信头也不回说:“说我坏话也没关系,我很有医德,不会因此故意用不好的药。” 雪柳闭了嘴,疑惑地指指他的背影,意思是他真的是个会医术的道长吗。 孟惜和低声回答:“是个强盗小偷。” 雪柳:“啊?” 充当药房的厢房里点着灯,炭火也没熄灭,一走进去就暖融融的。 孟惜和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不用芳信招呼就找了个地方坐下。 芳信很快拿了膏药过来,还有一个圆润的玉片,用来刮涂膏药。 雪柳忙上前要接:“道长,我来就好了。” 芳信没让,自己拉着椅子坐到孟惜和面前,还移来了明亮的灯台,一手熟练地搅着黑乎乎的药膏。 雪柳疑惑地瞪着这位动作自然的年轻道长,他难道不知道男女之防? 再去看自家大娘子,以为她平日最在乎这个,肯定要拒绝,还会因为这个道长的轻浮动作而生气。 没想到,她看上去确实有点生气,却没有动,只是皱眉盯着那药膏,怀疑问:“这个药怎么这么黑?” 芳信刮出一些药膏,往孟惜和泛红的脸颊上涂:“别动,这药膏是特制的,非常见效,涂了明天就能好。” “放心,这药膏能洗掉,不会把你的脸染黑。” 孟惜和被他涂了几下,又皱眉耸了耸鼻子:“为什么这药膏闻起来有点臭。” “为什么臭?你真想知道?”芳信仔细涂着她的脸,露出一点神秘的笑,“很多东西都可以入药,夜明砂、人中黄,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 孟惜和脸色微变,立刻想躲开他手里的膏药,又被芳信拉回去:“这膏药里没放那些,安心涂,别乱动。” 额头上的青紫用的是另一种药。 替她涂着额头时,芳信脸上因为和她交谈而生出的微弱笑意又逐渐消失。 “你还没回答我,这伤是不是林渊打的。” “如果我说是,你接下来是不是要问,他为什么打我?” “不,这个问题没必要,不管他为什么,都不应该。”芳信给她涂完药,感觉她现在的模样像个小花猫,受伤后警惕的小花猫。 手指微动,在她完好的脸颊上轻柔地蹭过,又放下去。 “我更想问的是,被他这样对待,你依然喜欢他?” “……这不是你应该和我谈论的事。”孟惜和的语气有些讽刺,“你不是‘没有七情六欲不能破戒’的道士吗?” 当初芳信曾用这句话来骗她。 而此时,他认真地看着她,问:“如果我说我愿意放弃多年修行,娶妻生子,你愿意和林渊和离吗?我可以保证,给你不输于现在的生活。” 孟惜和瞪大了眼睛看他,旁边烛台里的火焰在她大睁的眼睛里跳跃。但片刻之后,她又闭上了眼睛。 她缓缓摇头,神色重新变得冷静:“林渊于我而言是一个深渊,你难道不会是另一个深渊吗。” 她或许可以欺骗别人,却欺骗不了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她心底确实抱有某种异样的情愫。正因为如此,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动摇之余,她更为自己的动摇害怕。 “我不愿意。”孟惜和告诉芳信,也告诉自己。 她撑着桌子站起来,想要离开这里。 手腕一热,芳信又拉住了她:“你的口是心非我已经领教过了,你想还是不想我总猜不透,这一次我该信还是不该信?” 孟惜和暗骂他厚脸皮,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不愿意!” 芳信终于收回手去。松手时带去的热量,让孟惜和不由自主把手缩回了袖子里。 她听到芳信说:“好吧,那我下次再问你有没有改变主意。” 孟惜和:“不许问!” 芳信:“在此之前,保护好自己,不要再生病受伤,否则,我就要做一些让你不开心的事了。” 孟惜和不放心问:“你想做什么?” 芳信不答,将几贴药膏和伤药包好交给她:“回去记得敷药。” 回去香客住处的路上,雪柳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她不傻,刚才听到看到大娘子和那个道长之间的交流,就感觉出了什么。 不过她当场并没有插话,直到进了只有主仆两人的房间,雪柳才出声。 “大娘子,你与那位道长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没有。” “大娘子……” “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孟惜和打断雪柳的担忧。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雪柳给她盖上被褥,小心不擦过她脸上的膏药。她想起刚才在芳信道长面前的大娘子,那个模样,倒是有些像大娘子未出嫁之前。 不用斟酌地说一些得体的话,情绪都写在脸上,也不忍着脾气。 只是,他们两人,怎么看都不可能。林家那边的事若是事发,大娘子还不知会怎么样。 雪柳心中满是忧虑。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静王为何那样。 太清观的客房比起孟惜和在林家的卧室要简陋许多,床榻只是普通的松木,而不是油润的紫檀木。 没有柔软如云的床帘金钩,也没有镶金错银的香薰炉和昂贵的字画摆设,但孟惜和在这里比在林家睡得更踏实,连重生以来一直纠缠的噩梦都没有来。 卯时初,雪柳轻声唤了孟惜和两声。 她昨晚睡前就说过,这个时辰要起来,回去林家准备应付林渊醒来后的发难。 但卯时初那会儿,孟惜和只是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雪柳一眼,又很快睡熟了。 她长久受失眠噩梦的困扰,已经很久没睡得这样好。 雪柳见喊不醒她,犹豫片刻没有继续唤她,而是保持安静,让她一直睡到了巳时。 从嫁给林渊开始,孟惜和从未睡得这么晚过。 她醒来时,屋外的太阳都已经穿过外面的山林树梢,又照射到屋内。 “大娘子,已经是巳时了,现在回去恐怕有些晚了,是我的错,没能在卯时初把你喊起来。”雪柳拿着她的衣服走到床边。 孟惜和睡了许久,比昨晚状态好了不少。她坐起来看着落到床边的太阳:“没关系,我听到你喊我了,是我不想起来。” 雪柳将衣服往她身上披,神情有点忧虑:“那我们这就 赶回去吗?” “既然都这么晚了,再晚些回去也没事。”孟惜和撩起自己披散的头发,神情比雪柳预料中平淡很多,“没事,没那么严重,林渊就算再生气又能做什么呢。” 就像她再愤怒,也不能直接杀了林渊,林渊也是一样,只要她的祖父还活着,林渊就不能和她撕破脸。 不过是互相折磨,那就看谁更有折磨人的手段吧。 经过昨晚那一遭心绪起伏,孟惜和彻底地平静了,比刚重生那段时间更冷静。 她伸手摸了一下脑门上撞到的地方,还是有些痛,但比昨天好一些。脸颊上的药膏已经被雪柳帮忙擦掉了,那种刺痛几乎感觉不到。 雪柳被她的冷静感染,也不再那么紧张,关怀道:“那大娘子吃些早膳再回去吧,你昨晚就没吃什么。” 她考虑着要不要去太清观的膳堂里问问,又听孟惜和说:“你吃了吗?没吃的话,我们回去的时候路过康门街,去唐三娘包子铺买包子吧,我喜欢她家的糖包子,你喜欢梅花包子,都许久没吃了。” 上次和妹妹一起来太清观时还没有胃口,但现在睡了很长的一觉,忽然觉得饿了,也很想吃。 迈出客房门,孟惜和感受着暖和的日光照在身上,心情莫名的好,她说:“今天天气很好。” 雪柳看她高兴,也跟着笑:“是啊,是今冬难得的好天气呢。” 孟惜和快到午时才回到林府,回去前她就准备好了,无非是林渊大发雷霆,在府里等她算账。 两人再吵一架,或是再打一架,有什么好怕的吗? 孟惜和想通了,她就不该假模假样做个好妻子,她该后悔让林渊娶她。 可惜,怀着昂扬的斗志回到林府,却没能见到林渊。 “昨夜郎君在姨娘们那边,尽早还未醒来,就有宫中的内侍过来传旨,要郎君进宫伴驾。” 皇帝有召,不管官员在做什么,自然都要立刻前去,不能让皇帝久等。 所以林渊的随从把人喊醒后,林渊什么都来不及做,换了身衣服,就直接进宫了。 “离府时郎君脸色很难看,连脑门上的伤都没来得及遮掩。”侍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说了。 之前也有这种事,林渊的书画才学被皇帝欣赏,偶尔遇上好书画,就会唤他进宫。 既然他现在暂时腾不出手,那她就再抓紧时间给林渊添些堵。 “把之前没处理的那些礼帖都拿过来。”孟惜和在自己的小书房坐下。 就要过年了,这个时候送礼的都是家里亲近的亲友。林渊交游广阔,又有他祖父给他留下不少人脉,需要维系的关系很多都很重要。 但关系的维系需要用心,破坏关系却很容易。 “这几家,回礼的时候送几匹粗布就行。”孟惜和挑出几分礼帖,吩咐雪柳亲自去办。 这几个都是林渊现在或者以后的政治盟友,关系不错。往年送的礼物都再三斟酌,不能太厚也不能薄,针对他们各自的性格和后宅夫人的性格,也不能太市侩粗俗,得又体面又显出用心。 今年孟惜和准备的这一份礼可谓是敷衍至极,他们收到这样的礼,不管怎么想,对林渊都会有意见。 这人和人来往,有什么意见能说出来倒还好,不说的话,心中就扎了一根刺。 更何况,这还不是孟惜和给他们埋下的第一根刺。 看起来都是些“小麻烦”,但这些小麻烦多了,就是会让人焦头烂额。 林渊总觉得自己是办大事的人,而她不过帮着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个无知妇人。 那就让这位成大事者,看看这些小事能把他拖累到什么程度。 处理完这些小事,孟惜和又拿来纸笔,开始平心静气地描摹字帖。 若林渊在这里,就会发现,她写出的字迹和他一模一样。 这是前生与林渊的八年婚姻里,孟惜和学会的,起初是为了帮他。 不过现在,孟惜和重新练起他的字,是为了用这字迹写信,给颖王的爱妾黎霜写。 雪柳将她练完觉得不太满意的字放进小炉子里烧掉,又把她觉得可以用的收起来,这些会隔一段时间就通过她们收买的人,送到颖王府去。 这是林渊和颖王爱妾私通的罪证。 天擦黑时,林渊才从宫中出来,他是被人抬回来的。 这把林夫人和向来不管事的公公都吓到了,纷纷赶来探望,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你在宫中冒犯了陛下?”林夫人忧虑。 林渊脸色苍白,嘴唇完全失了色,孟惜和站在一旁,却看见了他眼里的愤然和躁郁。 他定然是在宫中遇到了什么让他大失颜面的事,才这么一副样子。 “没什么事,不必担心,连累不到家中。”他对焦急的父母说。 林渊躺在床上,长裤挽起,一对膝盖红肿发青,侍女正跪在他身旁小心给他药敷。 这画面看得林夫人不停抚胸口,口中连声追问:“你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膝盖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跟娘说说啊!” 说了又有什么用,你一个内宅妇人,爹区区一个翰林图画院的待诏,难道又能帮到我什么吗? 林渊心中不耐烦,抬手按了下额头,他现在正因为宫中发生的事而满心混乱,哪里有心思安慰家里的女人。 今日之事发生得太突然,林渊被人喊醒时,甚至来不及为妻子的冒犯而愤怒,就先进了宫。 本以为只是如往日一般陪同陛下看画赏字,但今日他在殿门外候了许久都没能进去,只有一个小内侍来告诉他,静王殿下正在陪陛下下棋,让他等着。 往年静王难得在宫中露一次面,今年却连着两天进宫,皇帝十分高兴,拉着他下棋。 林渊只得在寒风中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静王殿下出来,林渊也没能见到皇帝,而是得到旨意,让他去替静王作画。 静王要他画雪景,天寒地冻,站在湖边,连一个火炉都没有,林渊在家中开一扇窗赏雪屋内都要放几个炉子,哪受得了这寒风,冻得手脚僵硬,自然也画不出什么好画。 画呈上去,据说静王很不满意,觉得他敷衍。接着就有两个趾高气扬的内侍过来,喝骂他对静王不敬,压着他在静王宫中跪了两个时辰。 到宫门快落锁时,他才被人送出来,从头到尾,静王连一个正眼都没给他。 林渊咬着牙才忍住了痛呼,险些没从静王宫中爬出来。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静王为何如此为难他? 林渊不明白,同时他打消了静王是看在孟尚书的份上,给孟惜和撑腰的念头,毕竟为一个女人没必要这样打压他这种前途无限的年轻臣子。 那他难道是在什么不知道的时候得罪了静王? 林渊一直在飞快地考虑着缘由,还有朝中局势,但与此同时,他脑中不断回想起的是在静王那里遭受的冷眼与侮辱。 想到那些异样的轻蔑目光,真是奇耻大辱。 这样的静王,如果真的当上了皇帝,他还会被重用吗? 一直以来心中摇摆的念头,忽然产生了变化。 林渊把父母劝走,又单独留下了孟惜和。 倚在床上的林渊目光在孟惜和的额头上扫过,冷冷道:“昨日之事,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但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妻子,你不该违抗我,如果有下一次……” 林渊没接着往下说,而是提起另一件事:“你之前与颖王府那边的交际,可以继续下去,找机会多和颖王妃来往。” 孟惜和为他展现的“宽容”而冷笑,但随即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意思。 他准备要接触颖王。 不知道他在宫中遭受了什么刺激,竟然连夺妻之恨都不顾了,想要站队颖王那边。 不过这对她来说是好事。 孟惜和回到自己卧室,让人拿来账册,圈出一些合适的产业。 她决定把自己之前的打算提前。尽快将林府那些重要产业,全部都绑在颖王府这艘船上,让林渊反应过来后想下船都下不了。 这可是林渊自己给她的机会,怎么能不抓紧呢。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傩仪。 除夕夜,宫中举办大型傩仪。 每年都是如此,在禁军诸班直中挑选出健壮的汉子,披挂执旗手拿武器,做 出威武勇猛的样子。 再有宫中乐伶装扮成民间除鬼驱邪的神,组成一个队伍。 这队伍会在鼓声中浩浩荡荡离开皇城,一直跑过最长最宽的那条街,从正对皇城的那座城门去到城外,象征着把邪祟驱除走。 今年参与这个仪式的禁军都挑选好了,都是些职级不高的小年轻,最喜欢这种打打闹闹的事。 但大家开始装扮时,却见顶头上司崔指挥使也来了。 他换下一个人,当了队伍领头。 其余人用目光激烈交流,疑惑崔指挥使怎么亲自来做这种小事,但看着他最近几日显见不大愉快的脸,没人敢探个究竟。 一群打闹的小年轻看着崔指挥使熟练地穿戴甲胄,一个个都偷瞧他,目光中满是向往与艳羡。 在这里所有人中,只有崔指挥使能把一身甲胄穿得那么英挺,而他们都有些撑不起身上的甲胄。 几个年轻人默默吸气抬头挺胸,也不打闹说笑了,尽力想要模仿崔指挥使的模样。 崔竞注意到这些小年轻板起脸装作成熟的样子,想起自己之前几年在边关操练的那些新兵。 他眉梢微扬,这几日因为孟取善生病而低沉的心情稍微好转。 一手拿起一面狰狞的鬼神面具往脸上罩去,将彩色的丝绳在脑后系紧,带着些哑意的磁性声音从面具下传出:“走吧。” 连绵的鼓声响起时,队伍从宫中轴线直奔宫门。 平时不允许人踏足的御街,这个时候也开放给百姓,路边站满了张望的人。 男女老少在这一日,都会在路边送神,他们认为看到驱疫除祟的队伍,接下来这一年就会无灾无病。 站满了御街两侧的人还会随队伍一起往前移动。 离开御街,到了市井街道,两边的酒肆歌楼上,也是坐满了一些富庶人家的夫人小姐。 她们或是三两成群的未婚小娘子,或是带着孩童的妇人,都倚着窗往下张望。 观看除祟队伍游街,是京中百姓必备的一项活动。对于平时大多时间待在内宅的娘子们,这也是个难得的消遣。 她们看着队伍里扮做神兵神将的禁军班直们,低声与身旁的人谈论他们的身姿。 “你瞧,今年那个领头的,长得可真高。” “是呀,虎背蜂腰的,那胳膊挥舞起彩旗一点也不吃力,瞧着就很有些力气在身上,可惜戴着面具瞧不见脸。” “后面那两个也不错,身躯是薄削了点,比不上前面那个,但也称得上勇健了……反正比我家那个是强多了。” 窃窃私语的娘子们看着下面的队伍,面上流露出羞红与闪烁暧昧的调笑。 队伍一直到快接近城门的地方,跟随队伍的人才慢慢少了。 他们去到城外埋祟,结束之后人人都是一身汗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之后其余人都可以散了,但崔竞还要回去宫中,他还有不少事要忙。 不过在那之前,他取下脸上的面具,擦拭干净,让人随着年礼送去了孟府。 很快,这个面具就送到了孟取善的手中。 她今日病情稍好,没有前几日那么难受了,只是还懒散地躺在床上不愿起来。 面具送来时,她倚在床上和芪官一起玩络子,两人的手指都很灵巧,一人拽着几根丝绳,互相交错着穿来穿去,打成漂亮的花结。 五味拿着面具进来,孟取善一眼就看到了,问道:“哪来的面具?” “是崔指挥使送来的,说是除祟的鬼神面具,祝愿二娘你早日康复呢。”五味将面具交给她。 是个漆成黑红色,露出眼眶,鼻梁高耸,狰狞可怖的鬼神面具,做得比市井摊子上卖的那些精致多了。 许多摊子年年都会仿制宫中大傩仪上的除疫鬼神面具,若家中有病人或者体弱的小孩,都喜欢买一个放在家中挂在墙上,据说可以吓退疫鬼,保人健康。 “今日好像就是宫中举行傩仪的日子,崔四叔送来的该不会是傩仪上用的面具吧?”孟取善立刻想到。 五味凑过来神神秘秘说:“我听说,今年领头的就是崔指挥使呢。” “咦?崔四叔亲自去的?可惜,我都没去看!”孟取善说。往年她都会和小伙伴一起去凑热闹的。 “虽然没能去看,但这个最灵验的鬼神面二娘拿到了。”芪官说。 孟取善伸出手指,点了点鬼面黑色的鼻子,将它挂在床边。 “想拿这个来保佑我平安健康,还拿我当小孩子呢。”她嘀咕。 孟取善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听说她生病的陶舅舅还难得上门来给她看病,有芪官照看,孟取善吃药又很配合,所以她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好得也快。 只是,这年关下,她前不久又解除了婚约,正是要被催着赶紧相看成亲的时候。 只要她一出现,话题就围着她的婚事打转,孟取善懒得去一群亲戚里听那些闲话,干脆就借着病在屋里躲懒。 多好啊,整日可以睡到自然醒,在床上看看书和画册,和芪官五味玩玩解连环。 实在闷了还可以在屋里踢踢毽子,总比去花厅里坐着,被一年见不了两次面的亲戚们打趣催促好吧。 孟取善是躲懒开心了,倒把不知内情,以为她现在还病得下不了床的崔竞吓得够呛。 他不能亲眼来看望,再着急也只能黑脸皱眉在岗位上忙碌,最多隔两日就送些药材和冬日少见的吃食过来,都顾不上孟府长辈们会怎么看他了。 崔竞往府上送来这么多东西的事,确实让孟熙背后说了几次,说什么崔竞要送礼也该给他这个世兄送,给侄女送礼这么厚不合礼数。 孟尚书都懒得理会这个蠢儿子,只说让他别出去乱嚷嚷,也别多问。 转头孟尚书就对妻子说:“二娘的婚事,你先别急着定下,若是没有好的,再等一两年看看也行,也不是没有家中疼爱女孩的二十岁才出嫁。” 他说着就咳嗽了起来,咳了好一阵,抿了几口茶水才平复下来。 孟老太太本想和他好好说道女子晚嫁的事,见他咳得难受,又担忧地给他拍背。 孟尚书摆手:“没事,人老了,什么毛病都难免。” 他是想多撑几年,等家里的晚辈能立起来,可惜几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没用,老三是稍微出息点,可惜还在外面,这几年都调不回来。 再底下的孙子辈,老大家的还小,老二家那两个还是一团孩子气,脑子也不清楚,老二这个当爹的也不会教。 他要是去了,这家竟然没一个撑得起来。家里男人立不起来,女人也没靠山,孟家怕是维持不了现在的体面。 孟尚书心中忧虑,又想起婚事不顺的二娘。原本她和崔衡那个婚事是最好的,两家互相拉拔,好歹不至于沦落到无人可帮的境地。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事也不一定,说不准二娘还有其他造化也未可知。 孟取善一直歇到了初五,姐姐回娘家才终于肯从床上起身去见客。 今日孟惜和是与林渊一起回来的,不管私底下两人闹成什么样,这一日表面看上去还是相敬如宾,走出去也要被人夸一声郎才女貌尤为般配。 孟熙对于女婿的到来格外高兴,他看不出来林渊微笑表情下的隐忍,也听不出来自家亲爹孟尚书话语中意有所指的警告,一个人兴致高昂地说起自己最近买的字画,要林渊陪他去赏画。 林渊在孟尚书洞悉的目光下低头,跟着岳父一起去他的书房。在孟府,他又恢复了在外那种文质彬彬的谦逊面孔,还不忘转头关怀了孟惜和两句,在孟尚书面前做足了姿态。 孟尚书看向从前最乖巧的大孙女,心中暗叹,儿孙都是债。 “之前没事几次往娘家跑,这次真有事了,怎么不知道回来让祖父替你做主?” 孟惜和也不意外祖父会知道她和林渊打架的事,她带着额头上的伤去参加了两次宴会,林渊更是每日顶着脑门上的伤,想遮都遮不了,祖父与林渊同朝为 官,怎么会看不见。 祖父是个聪明人,又不是像她爹那样的傻子。 “祖父祖母不是说过吗,既然嫁出去了,夫妻之间有些磕碰都是难免的,忍一忍不就好了。”孟惜和说。 瞧着是态度很温驯,就是让孟尚书听出了愤懑。 孟取善听明白了,在凝重的气氛中插话:“发生了什么,难道林渊……姐夫欺负姐姐了?” 孟惜和立即给她飞去一眼,让她安分点,别动她的小脑筋。 不过孟取善这一打岔,孟惜和倒是缓和了对祖父说话的语气,她把带的药材拿出来:“这是给祖父的药茶,望祖父保重身体。” “最近家中的药材都快用不完了。”孟尚书笑着摇头。 正说着,另一个送来了大堆药材的人,恰好也在这时上门来拜访。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压祟钱。 家里亲近的亲朋都在初一到初三来拜访过了,以世交晚辈的身份,初五上门也不算失礼。 因着孟取善和崔衡的事,今年孟崔两家的年礼节礼都少了不少,这个过年也不曾来往。 崔竞今日前来,又是出于什么考量和打算? 孟尚书招呼崔竞去书房说话,对崔竞的态度仍是和从前一般,仿佛丝毫不受两家退婚影响。 抛开其他那些不谈,孟尚书确实是欣赏这个年轻人。 当初崔竞还是个少年时,他那个老友就喜欢说这个幺儿和他年轻时候一样,但孟尚书觉得,那崔老头还比不过他这个儿子。 要是没股狠劲和聪明劲,怎么能独自跑到边关,还奋斗到如今的位置。 崔家自那个老家伙死后,没有给崔竞任何帮助,反而都在仰赖他。这才是孟尚书心目中能撑起门庭的接班人,只可惜不是他家的。 “无争今日带来的礼莫非又是什么珍稀药材?”孟尚书笑呵呵问。 “自然不只是药材。”崔竞笑答。 “二娘小人家家的,不过生场小病,怎么好劳烦你当叔叔的一而再再而三地送这么重的礼?” 崔竞听出来孟尚书话中的试探之意,这事也确实不好解释。 他只得在心中轻叹一声,摆出歉疚的神色道:“此事是我当长辈的疏忽,没有照顾好二娘。她这场病其实是为了救我家一个女客而落水,才有了这无妄之灾。” “我那侄子先前就对她不住,我又照顾不周,心下实在难安。不过区区一些药材,又有什么好值得提起的。” 这话就是委婉地应对了他的试探,表明自己没有其他心思了。 孟尚书心里有数了,点点头道:“无争就是太过客气了,些许小事,不必牵挂在心上。年礼我收下,那些珍贵药材就带回去吧,我家二娘的病也好了,用不了那许多药材。” 既然没有其他心思,那这两人间还是不必有过多牵扯来往,对孙女的名声也不好。 崔竞看起来没有异样,应道:“都听孟尚书的,但这事终究是我疏忽,我还想亲自给二娘陪个罪。” 他想亲眼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病愈了,不然总是不放心,近来夜里做的乱梦都频繁了些。 “也是应该的。”孟尚书道,“你中午留下来吃顿便饭,正好到时让你侄女侄子们都过来给你见见礼。” “恰好,我备了些压祟钱,算我这个叔叔聊表心意。”崔竞滴水不漏。 今日除了崔竞,并没有其他客人,午饭时便是孟尚书夫妇,孟大孟熙一家和孟二孟煦一家,十三个人分男女坐两桌,中间就设了个屏风。 入席之前,孟家几个晚辈都来见过崔竞,最大的孟惜和看向崔竞的神色有些奇怪,但礼数还算周到,不冷不热地喊了声四叔。 孟二家那对兄弟,看到崔竞就像耗子见了猫,乖顺得不像话,接了压祟钱就躲到一边去,让孟尚书看得直摇头。真是出不了众。 孟取善倒是大方,喊了四叔,好奇地往他袖子里瞅。崔竞忍住下意识想要扬起的笑,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封压祟钱递给她。 孟取善接过来,忽然掩唇咳嗽了一声。 崔竞到底是没忍住,又多说了句:“若病还没好透,不要大意贪玩,多休息为好。” “好,谨遵崔四叔教诲。”孟取善说。 上首的孟尚书多看了两人一眼。 崔竞收回定在孟取善身上的目光,又看向贴在她脚边的几岁小孩,那是孟熙继室生的儿子孟祁,因为常年待在后宅没见过外人有些怕生。 崔竞也特地多说了两句,才把压祟钱给了他。 孟取善牵着祁哥儿走过屏风,将他交给了继母,又转头去看姐姐丢在桌上的压祟钱。 “大姐,这压祟钱你不要不如给我?” “你要就拿去吧。”孟惜和看崔竞不顺眼,更烦他这个装模作样的长辈样子,真拿自己当长辈,怎么有脸勾引她妹妹。 压祟钱这个习俗最开始就是民间包几枚铜钱给孩子压祟,后来达官权贵们会铸些金钱放在红封里。 孟惜和和妹妹小时候收过不少,但成亲之后就再也没收到过了。 崔竞今日一视同仁,连她也一起给了,越是这么一碗水端平,孟惜和就越觉得他欲盖弥彰。 她在心中质疑崔竞,孟取善在旁边已经拆开了红封,倒出了几枚金钱,金灿灿的坠手,比一般金钱更厚实些。 “平安、顺遂……这些难道都是四叔自己让人打的钱吗?” 孟取善又拆自己那个,倒出几枚差不多大小的金钱,这些钱币上的字样是福寿康宁,还有象征健康的吉祥花纹样。 除了几枚金钱,孟取善的红封里还多了一张叠起来的纸,她看到的第一眼就顺势塞了回去。 但旁边的孟惜和已经看见了,她恼火地一瞪妹妹,将那张纸抽出来。 原以为是崔竞暗度陈仓,给妹妹写的什么信,谁知定睛一瞧,竟然是张交子(钱票),面额还不小。 孟惜和:“……” 孟取善:“噗嗤。” 姐妹两在一边窃窃私语,没人看见她们在桌子底下的隐蔽动作。孟惜和将那张交子塞回红封里,以更衣为由,把妹妹拉出去。 “说说,崔竞为何要给你这么多银子?” “我也不知道啊。” 孟惜和捏了妹妹的脸颊:“你不知道?方才故意在祖父面前显露出崔竞对你的不同,你是想做什么?” 孟取善眨眨眼,疑惑:“啊?有吗?” 孟惜和神色复杂而不赞同:“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圆圆,你不能跟崔家人有牵扯,更不能嫁进崔家,崔衡不行,崔竞更不行!” “那崔四叔的远房表弟行不行?”孟取善问。 孟惜和一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什么远房表弟?” 孟取善说:“好像叫什么崔巍,是另一支崔家人。崔四叔说想给我和他这表弟做媒呢。” 孟惜和:“……” 半晌,她语气怪异问:“崔竞,给你做媒?” 在孟惜和看来,崔竞毫无疑问是对妹妹用情至深。不然不会在听到妹妹死讯后,昼夜不停赶回梁京,又不顾流言蜚语,执意从崔家坟地起走了妹妹的尸骨带走。 更别说他不管不顾,打断侄子的腿,夺去哥哥的官,又吓得大嫂惊惧而亡,种种行径堪称疯癫。 在名声上有这么大的缺陷无疑是断送自己的前程。 若不是后来他葬身沙场,他的前途定然会被影响。 林渊那么喜欢黎霜,但在颖王没有出事,她的尚书祖父没有去世时,也不敢和黎霜有什么牵扯来往,就是为了不影响自己的仕途。 这世间只听说过男人为了前途牺牲女人的,哪有男人会把女人放在自己的前途之前? 崔竞的所作所为,让孟惜和看到他对妹妹的感情,也正因此对他更为怨怪。 既然这么喜欢妹妹,愿意为了她放弃所谓名声仕途,愿意和她的尸骨同葬关外,为什么 不早一点让她和侄子和离,早一点光明正大地娶她? 若是那样,说不定妹妹就不会死了。 她还以为,这次崔竞也不会放弃妹妹,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听见他要给妹妹做媒的消息。 “大姐?崔四叔的远房表弟也不能嫁吗?”孟取善的问话拉回孟惜和的思绪。 她忽的冷笑一声:“既然你崔四叔这么有心,等我去仔细打听那人消息,若是好的当然可以考虑。” 只是,她瞧着妹妹说起要嫁给别人的模样,怎么也看不出来她是不是对崔竞也有意。 那前生,妹妹对崔竞又有没有感情呢? 厅中,几个男人陪着孟尚书喝酒。一群人里,崔竞酒量最好,他坐在孟熙身侧,另一边就是林渊。 林渊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崔竞,他是知道孟崔两家之前有婚约,但婚约解除了,崔竞怎么还上门拜访,看孟尚书态度,两家好像还颇为亲密。 心中转瞬衡量出该如何与这位“世叔”相处,林渊也主动向他敬了一杯酒。 “先前在宫中见过崔指挥使,只是没机会上前攀谈,不想崔指挥使今日也是座上宾,倒让我有机会与崔指挥使结识了。” 崔竞态度不远不近,回敬一杯。 孟熙今日格外高兴,给他长脸的女婿在座,又有个年轻有为的世交,他很有主人意识地招呼两人,又热情邀请崔竞待会儿留下和他们翁婿一起赏画。 场面正热闹,忽然匆匆闯进来个油头粉面的男子。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来人是孟二婶的侄子冯彬元,他年前就到了梁京,住在了孟家老二那边,过年时被领着来见了孟尚书一次,之后就没再被允许过来。 孟二婶几次向孟老夫人提起,都被她有意无意忽略了。 “你怎么过来了?”一直沉默的孟煦尴尬地看一眼父亲和大哥。 孟二婶这时从屏风后出来,笑着打圆场:“是我打发人去请侄子过来一起的,今日咱们自家人吃饭,我想着也不好单独撂下侄子一个,刚好这不是林探花也来了,彬元年后就要考科举,正好让他过来听听林探花指点。” 冯彬元收到姑姑暗示,赶忙上前一圈拱手作揖。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孟尚书看一眼二儿媳妇,当着客人的面,他只说:“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坐下吃吧。”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说了又不爱听。 冯彬元也是个时常混迹在席面上的人物,不过从前在家乡,都是那些同窗好友们捧着他。 如今到了梁京,列席都是什么二品尚书、四品指挥使,还有探花郎,他于是自动自觉就学会了伏低做小。 往下人添置的座位上一坐,他就开始吹捧在座众位高官亲长。 可惜在座都是些平日就听惯吹捧讨好的,哪个也没把他拙劣的吹嘘听进耳中。 林渊更是嫌他直白,摆出了一副矜傲的神情,不理会他交好的意图。 冯彬元没头苍蝇地乱撞一通,终于发觉在场没人乐意理会他,就连他姑父都一副恨不得不认识他的表情,两个表弟也嫌他丢人的撇嘴。 他一瞬间臊得慌,心中又羞恼起来。姑姑也真是的,非要他过来,要他过来又不提前打点好,倒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面子。 冯彬元终于消停了,上首冷眼看着的孟尚书才道:“见笑了。” 轻飘飘一句话,像是一巴掌,打得冯彬元脸色乍红乍白。 偏生这个时候,坐在孟尚书下首的贵客崔竞也开了口,他放下酒杯主动和冯彬元说话。 “还没问过这位是?” 冯彬元忙站起来:“哦,晚辈是济州冲南人士,家中做些瓷器生意……” “怪道觉得你眼熟,忽然想起,前不久我曾在酒楼见过你一次。”崔竞语气不重,乍一听甚至带了两分笑意。 冯彬元受宠若惊:“不知是什么时候,晚辈竟然没有印象。” “你当时喝得烂醉,自然没有印象,我只是听你醉话荒唐,才记得你几分样子。” 崔竞不看冯彬元僵住的笑脸,继续淡淡道:“我当时还道是谁那么大的口气,声称春闱进士手到擒来,又说家中有尚书亲戚,保他前途富贵。这话可不好随意说,若让有心人听了,怕是少不得一场官司。” 若按照以往,崔竞最不爱管这些闲事,也不会在做客时掀别人的短,惹得主人尴尬。 但之前听这冯彬元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姑姑也就是二娘的婶子要给他们做媒。 虽然知道孟尚书不至于这么糊涂,把一个孙女许给这种货色,但以防万一,崔竞还是决定彻底打消这种可能。 以孟尚书滴水不漏的谨慎性格,他是绝不可能让这种口不择言的蠢货祸害家里。 崔竞说完,孟尚书果然就转头对二儿子说:“让你屋里那个,给她侄子在外头找个安静的宅子,搬过去专心准备科举,就不必住在家中了。” “陛下对科举看重,我又在这个位置,确实该避嫌。” 冯彬元就是再蠢也听出了他们的意思,他想娶孟二娘的算盘是彻底落空了,他奔着亲上加亲来的,连孟二娘人都没见着一面,如今就连攀关系的打算都被孟尚书给掐灭。 但他看着上面两位你一言我一语就安排了他的大人物,连不甘和怨恨都不敢表现出来,嘴唇嗫嚅几下,也只挤出两句无力的狡辩:“我是、是喝醉了,醉话怎么算数。” 姑父打断他:“酒量不好就少喝酒!还敢出去跟人瞎说,生怕连累不到我们!” 他今日本想让两个儿子沾沾光,不说和崔指挥使打好关系,就是能和探花姐夫多交流几句,也受益匪浅,没想到妻子这个侄子一来,什么都毁了。 他就不该听妻子的怂恿,想着什么亲上加亲,这下好了,连父亲都对他有意见了。 隔着一扇屏风,男人那边的动静也传到了隔壁,孟二婶已经忍不住捂脸小声抽泣起来。 她看起来平时是在做男人和儿子的主,实际上就好像战场上,冲在最前面的永远是被牺牲的。外人说她厉害,但实际上吃力不讨好,倒是遇上事容易遭埋怨。 不用说,今日回去她家中几个男人都只会怪她,可能她侄子也要怪她。 坐在这边的孟老夫人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看到似的,只招呼大家吃菜。 孟惜和夹了一筷子梅花肉放在孟取善碗里,提醒她别再往屏风那边瞧了。 孟取善收回自己感兴趣的目光,心道,崔四叔今日还真是不客气。 筵席结束没多久,上门的客人要告辞了。 林渊不想在孟家多留,孟惜和也要随他一起回去。孟取善追出去送她。 见妹妹目光往路上瞥,孟惜和就猜到她心思:“你别不是想守在这里见崔竞?” 崔竞被孟尚书留下来说话,估计还要一会儿才会离开,守在这恰好能见到。 孟取善便说:“我是要把压祟封里的大额交子还给崔四叔,无缘无故怎么能拿他这么多银子呢。” 很有道理,但孟惜和才不听她狡辩:“想还,你留下五味在这里把东西交给崔竞就行,用不着你亲自给。” 孟取善:“五味很怕崔四叔,在他面前都不敢说话。” 侍女来催促,孟惜和只好叮嘱孟取善:“不许和人说什么出格的话,还了东西就走!” 孟取善乖乖答应了。 送走姐姐,她在这处甬道里等了一会儿。 甬道旁边种了一株海棠,这时节本该是落叶休眠的时候,但它似乎太有好奇心,早早就挤出了零星几个花苞,在枝头被寒风吹得颤巍巍。 孟取善百无聊赖地等,仰面数着枝上早开的花。 崔竞想着方才孟尚 书在书房里说的话,眉心微皱。忽然看见前方那个人影,脚下停了一下。 她专注地看着空中飘荡的花瓣,特地让花瓣落在脸上,又露出个笑,把它吹去。 鼓起脸颊,额前细小的头发也被她吹得飘起。 崔竞又想起边关常见的那种喜欢自娱自乐玩草茎的沙狐,在荒野间跑动得格外自由。 想到这,他又暗叹一声。二娘也像是那些野生的动物一般有好奇心,只因为好奇,就一而再再而三主动接近人类,观察他们。 她就是觉得好玩,才主动来见他——不知为何,崔竞心中出现这样的念头。 孟取善也终于看到停在不远处的崔竞,她笑起来。 “崔四叔,我看到你给我的压祟钱,是不是给得太多了?” “对我来说不算多。”崔竞听出她想要归还的意思,便道,“压祟钱是压祟的,不能还。” 他是觉得,压祟钱越重才越好,这样才能压得住祟气。 而且他军旅生涯,数不清多少场战役,也曾打到过一些小国都城,当主将的怎么可能没有积蓄。 除了多年积蓄,还有皇帝的赏赐,可以说,他那些财富根本就没有用的机会。 若不是怕太过惹眼,崔竞觉得把库房里那尊纯金打的消灾延寿药师佛给她会更好一点。 孟取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噢一声突然问:“那这算崔四叔给我添妆了,等我成亲,难道崔四叔还要送我大礼?” 崔竞:“……” 孟取善看到他席上一直平静的面色变化一瞬。 你看,自己说的,真说了又不爱听。 回林府的马车上,林渊和孟惜和一人坐一边,在外人面前还有一点的笑从他们脸上消散,两人是如出一辙的冷淡。 “年后你没事就别出府了。”林渊吩咐,“这段时间你时常出门,不合规矩。我从前觉得你处事有分寸,才没有给你太多限制,但如今你是该好好反省自己了。” “母亲那边也支会过我,你以后每日去她的院子,和她身边的嬷嬷学规矩。” 孟惜和早就猜到林渊会这么做,他能忍到现在已经是顾忌她祖父。 林府毕竟是林渊当家做主,他之前不把孟惜和的“闹脾气”看在眼里,也是因为他有自信只要自己想,就可以压制住她。 就比如现在,禁足,再让母亲来磨她的性子。这是他的惯用手段。 孟惜和答道:“可惜,郎君若是要我一直待在家中修身养性,怕是不行。” “颖王妃邀我初十去王府观灯,郎君不是说让我与王妃多亲近吗,恐怕不好推却吧。” 林渊审视了她一阵:“那就除了颖王府,不要再去其他地方乱跑。” “我找管家问了,府里的车夫说你常去太清观,向芳缘道长求药。”林渊忽然提起这事,“我看你身体好得很,这药也不必再去求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挖坑做陷阱。 林府的马车匆匆停在门口,两个等在门口的小厮跑上前来,把面色发白的林渊搀扶下去。 孟惜和也用帕子捂着口鼻下车,吩咐人将马车送去清洗一遍。 就在方才,两人从孟府回来的路上,没说一会儿话,林渊就忽然吐了,这么短一段路程吐了几次。 孟惜和本还在为他说起太清观的事而略有些不安,霎时又被他狼狈的样子打断。 她甚至能听到林渊腹部咕噜噜的响动,看见他忍得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这时候如此匆忙,大约是急着去如厕。 他是个爱洁君子,最是厌恶粗鄙与秽物,在人前时刻要保持风度翩翩宠辱不惊,就算是面对妻子,在她面前吐成这样也是从未有过的。 “真是活该。”陪在孟惜和身边的雪柳小声说。 孟惜和却想到两人临走前,侍女送到林渊面前的一碗解酒汤。 当时席面上其他人都喝了,孟惜和也没在意,但现在想想,给林渊送醒酒汤的,似乎是妹妹院子里的一个小丫头。 ……难怪妹妹今日听说她和林渊打架的事也没有多问,原来等在这了。 她肯定是在林渊的醒酒汤里做了手脚。 善姐儿大部分时间是很乖的,但有时候,孟惜和也猜不到她会做出些什么大胆的事。 “去请韩医官来给郎君看看,跟他说,郎君是最近年关吃多了油腻又喝多了酒,路上吹风导致的症状。”孟惜和说。 “肯定是喝多了酒又吹了风才会上吐下泻,不然难道还是咱们孟府的酒菜有问题吗。”雪柳嘀咕。 孟惜和:“……” 妹妹就是仗着林渊不会这么怀疑,才敢做这种事。 韩医官过来,给开了药,但孟惜和早上起来,还是听说书斋那边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林渊虚得都没能出去找他那些好友吃茶。 自然,林夫人也急着关怀儿子,没时间来折腾孟惜和。 等她腾出手想随着儿子的意思好好教儿媳规矩的时候,孟惜和又要应邀去颖王府陪颖王妃。 颖王妃这次只喊了几个亲近的后宅娘子,名义上是看灯。 每年元宵,各府中都要制灯,挂出去让所有人观赏。 颖王府最是喜欢出这种风头,每年的灯都华丽无比,从年初就开始准备,除了宫中的天灯,没有哪个府里的灯能比得过颖王府的灯华贵。 制好的灯还没到挂出去的时候,先送到王妃处,请她观赏,看看还有何处需要改动。 三米高,用丝绸贝母翡翠黄金鎏饰的大灯,还没有点燃里面十几根的巨烛,就已经足够流光溢彩吸引人眼球。 小宴里众人纷纷夸过这盏灯,才说起正事。 孟惜和今日来,就是为了赶在林渊清算整理家中产业商铺之前,将林家一些产业依附到颖王府。说得更清楚一点,就是向颖王献上家中部分产业,用这样的利益来表明依附的意思。 白得的银子,谁能不高兴。颖王妃对孟惜和又亲热了几分。 “过几日光华门外就要扎赏灯幄了,我瞧着你亲近,到时就将你府里的帐幕安置在王府旁边,也好方便你过来陪我一起赏灯。”颖王妃笑说。 元宵当天,皇帝会驾临光华门上赏灯,所以元宵前两天,光华门两侧的殿庑就会扎起彩棚,供官宦人家女眷出游。 位置座次,自然和家中郎君官阶品级分不开。 林渊的祖父去世后,他们府里扎棚的位置退了许多。但颖王妃轻轻一句话,又将他们提到前面。 这就是权利,不仅是林渊汲汲营营想要追求的,孟惜和也觉得很吸引人。 回到林府后,孟惜和将自己进献产业的事告诉了林渊。 不出意料,他又没忍住怒气。 “什么时候你可以做这样的主?嗯?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轻举妄动?”林渊重重丢下手里的书。 “郎君不满意我的做法?那怎么办,不如再去向王妃说我后悔了,这产业不献了?”孟惜和说。 林渊被她气得深呼吸了一下。 他都想好了,孟惜和这边稍微接触一下,而他会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去与颖王接触,他的支持在暗地里,大家心照不宣,明面上的来往还是不要太明显。 他是要做一个谋士,替颖王出谋划策,孟惜和这一下可好,直接将他变成了一个想靠钱财依附的蠢材。 这一出,哪怕有他之前营造的名声在,颖王对他也会不自觉看轻几分。 还有她这样光明正大将产业依附,也等于替他旗帜鲜明地站了队。 在林渊的交际圈中,有不少人不喜欢这种提前站队的行为,认为为人臣子一心效忠皇帝才是正道。 林渊都能想得到,那些个友人会对他有多不满。但他又不能再和颖王切割,若这时候他反悔,那就是得罪了颖王。 静王不明缘由地对他抱有恶感,再得罪颖王,这未来朝中他还能待得下去吗? “你究竟为什么会突然蠢成这样?!”林渊骂道。 孟惜和:“所谓夫荣妻贵,我们夫妻一体,我当然是希望郎君好才会这么做。你看,今年元宵灯棚我们府中被安排在颖王府附近,这说明颖王要重用郎君。” 她还特地劝说颖王妃将府里妾室都带去一同赏灯,给黎霜和林渊这对劳燕分飞的有情人营造 出了绝佳的见面机会,这难道还不够贴心吗? 但林渊眼下显然还没想到这个,他只为孟惜和的频频犯蠢而不快。 “家中产业你以后不必管了,账册都送到书斋,我亲自处理。”林渊气过之后,决定不让孟惜和再插手任何重要的事,免得她再坏事。 孟惜和欣然答应。 已经晚了,她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产业也和颖王绑在一起。哪怕林渊再厉害也无力回天,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他自己想象中那么厉害。 孟惜和无事一身轻,在元宵到来之前,难得有闲暇侍弄自己那些花草。 挪到暖房里的菊花终于全部谢了,但茶花还在开,她最喜欢浅粉的颜色,格外娇嫩柔美。 几盆蜡梅开满黄色的花骨朵,轻盈可爱,离得远远的,也能嗅到一缕暗香。 与她的悠闲相对的,是事事不顺的林渊。 他今年花费了大力气去维持自己的人脉,几乎日日出去交际,然而,之前还对他亲热和气的不少人,都开始避着他,疏远他。 林渊暗自猜测,可能是看他祖父去世,没有了倚仗他家的地方,这才疏远。若是这样的人,他也不必去在意。 或是因为他站队两个王爷的事,明哲保身不想被他牵扯进去。这样的人,还有几分可以争取的余地。 忙于交际维持关系的林渊,累得没有任何心力再去管家里的小事。 为了惩罚警告孟惜和,他连家都没再让孟惜和管,而是请他母亲代管。 林夫人因着这事,很是春风得意。 孟惜和是林渊祖父在世时亲自定下的,他对这个孙媳很满意,亲口说要让她做林家宗妇,还说林夫人比不上这个儿媳。 儿媳一进门,就越过她拿到了管家权,林夫人早就心里不舒服,如今可算是扬眉吐气。 她乐得要教孟惜和规矩,孟惜和自然也不会任由她折腾。 如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孟惜和,请了林夫人娘家妹妹上门来玩。 这位姨母生了六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女儿乔锦佩对林渊纠缠许久,为了嫁给林渊闹出过不少事。 前生为了打消这小娘子给林渊当妾的念头,孟惜和不知废了多少心力,还被她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后来这小娘子被家中嫁给一个进士,出嫁后每每见到孟惜和,还是妒恨交加,孟惜和不止一次听到她在背后说她坏话,造谣中伤。 这一次,孟惜和再见到这位莽撞的小表妹,态度异常和善。 在乔锦佩当着林夫人和她母亲的面,嚷嚷着要嫁给表哥当妾,又被长辈责骂哭着跑出去后。 孟惜和找到她说:“我连院里那几个妾室都容得下,怎么会容不下自家的亲表妹呢。你若真想嫁给你渊表哥,我倒可以替你想想办法。” 乔锦佩将信将疑问她:“真的?什么办法?” “过两日元宵,你再来府里,表嫂带你一起去光华门看花灯,到时候你就悄悄跟着你渊表哥,找个人少的时候单独和他相处,好生对他表明心意。他若同意了,还怕母亲不答应吗?”孟惜和温柔地说。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姐姐阴谋诡计,妹妹玛卡巴…… 元宵灯节共有五日,元宵当日以及前后各两日。 这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甚至比元旦更加热闹。 人们通宵达旦,四处灯棚灯山燃烧整夜,哪怕在庭院深闺里,也能听到喧闹的欢笑,看到映照了整个夜空的灯影。 对于大部分时间待在后宅的富贵官宦女眷,这一日也是难得自由,可以乘坐车马游城看灯,绕城一周,看过城内各大寺庙、酒楼、夜市里争奇斗艳的灯,便绕到光华门下。 那里有最精巧奇妙,让人大开眼界的灯。 光华门在这几日,便如其名字一般光华灿烂。 城楼上人高的彩灯有上百盏,分为里外十几层,每一层都用薄薄的纱,绘制上不同的图案,当灯旋转起来,灯影便恍若一幅幅生动的图像。 城楼上用铁丝竹子为骨,腹内燃灯,外表装饰成金龙的龙灯,足有十几米长,用上了可以活动的机关,在城墙上缓缓游动。 更有琼楼玉宇群仙下凡,盛大图景组成的连绵灯山。 脚下是千万种竞相开放的鲜花灯盏,头顶是高悬的明月,仙人手中放华光,托举着的明珠会滴溜溜旋转。 隔着两条街,都能看见这显眼的灯山。 到元宵这一日,皇帝驾临光华门,与民同乐,光华门下,便会有各种助兴的娱乐项目。 番邦属国都会进献歌舞,民间也有富民会雇佣排布节目,在城楼下表演,有些聪明的,还会借此宣传自家的货物,皇帝对此也不在意,偶尔还会有赏赐。 光华门下富贵人家的灯棚几乎占据了整条街,棚外用杈子稍微隔出一小段距离,杈子外就供百姓行走观赏各家摆出的灯,还有小贩挑担买吃食茶点、首饰头面、字画玩具。 总之处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灯。 雪柳在林府的棚子走进走出,有些焦虑地凑近坐在桌边写字的孟惜和:“大娘子,这外面这么热闹,到处都是人,那个黎霜,真的会来和郎君见面吗?这哪有隐蔽的地方让他们悄悄见面啊?” 孟惜和头也没抬说:“想偷情的人自然能找得到合适的时间和地方偷,你还替他们急上了。” 雪柳:“我哪里是在替他们急!我是在替大娘子急啊,万一安排落空了,事情没按照大娘子预期的发生可怎么办?” 孟惜和:“那就等下次,总有机会的。” 话虽如此,孟惜和自己也静不下心。她摩挲写了一半的信有些出神。 “大姐,我来找你玩了!”这时候棚子外面探进来一个脑袋,是孟取善。 今年林府的棚子和孟家的棚子隔得不远,孟取善连侍女都没带,提着一盏灯就跑了过来。 孟惜和本来没怎么样,看到妹妹跑过来就有点头疼了。 “圆圆,你怎么过来了……姐姐今天有事,你先回去,今天就别乱跑了。”孟惜和说。 她今日是要安排自己夫婿偷情被抓奸,这种事怎么好让未婚的妹妹掺和进来,对她名声不好,只想赶紧把她打发走。 “嗯?大姐准备做什么?”孟取善听了不仅没乖乖离开,还绕过门口的屏风,去看姐姐在写什么。 孟惜和将面前的信笺一遮,起身拉着妹妹往外走:“听话,今天别惹事,乖乖去看灯,你瞧,今年的灯多好看。” 她站在杈子边,招手让一个卖糖渍梅子的娘子过来,买了一包梅子塞给妹妹,还像小时候那样,把她哄走了。 回到棚子里,孟惜和把信写完。 “待会儿找机会送出去。” 她去了附近的颖王府灯棚。颖王府的灯棚要大很多,里面人也多,格外热闹,还有两个说话人在堂中逗趣表演,惹得一群娘子笑得前仰后合。 “探花娘子来了,快来坐下,正说到有趣的地方呢!”有人招呼她。 孟惜和一扫棚子,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黎霜,便走过去在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下。 她与旁边的娘子们一同看着表演,也随着大家一起露出笑容,心神却始终在注意着黎霜。 没多久,一个侍女找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郎君从颖王那离开,回棚子里了。” 孟惜和注视着堂中,目光不偏不倚,脸上带笑,只微微颔首表示知道,又低声喊了声雪柳。 雪柳很快下去,没多久,孟惜和感觉到后面不远处的黎霜悄悄起身,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 过了一阵,说话人停下来休息,要换人表演。孟惜和垂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林渊回到林府灯棚,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连门口都没人守着,不由微微皱眉。如今孟惜和办起事来是越发不像样了,处处疏忽。 他转头往外走,走到门口,脚步忽的停下。 在林府灯棚不远处,站着一个许久没见的人影。 上一次见她,还是她未嫁时,梳着少女发髻,泪眼朦胧地唤他林师兄。 此时,她看着他,仍是一双盈盈泪眼,宛如少年时光的重现。 她咬了咬红唇,却唤他:“林御史。” “你以前不是这么喊我的。”林渊看着她,目光深沉说。 黎霜苦涩 一笑:“那我该喊你什么,林师兄,还是饮溪?” 她今日收到那张信笺,心中挣扎了许久,可最终还是来了。 在颖王府的日子寂寞,她感觉自己的未来是无望的,这种煎熬里,她时常想再见心上人一面。 可真见了,她又忍不住感到酸涩,对他有许多埋怨。眼泪瞬间就往下落。 林渊看一眼周围,忽然走过去将落泪的黎霜拉进了无人的林府灯棚。 黎霜惊得挣扎了一下:“你,干什么?” 林渊将她箍在自己怀里,黎霜越是挣扎,他就越不放开,嗓音有些哑地在她耳边说:“哭什么,可是想我了?” 柔软漂亮的身躯在怀里扭动,他感觉近来因为劳累失去的某种冲动又复苏了,只是可能因为地点不合适,感觉又不是很强烈。 林渊皱眉,放开怀里哭成泪人的黎霜:“我不是说过,让你等我吗,我会想办法让你回到我身边的。” 黎霜攥着他胸口的衣襟:“我已经、已经不信你了。” “你只能是我的,愿不愿意都是。”林渊看她凄怨含情的目光,忽然低头吻住她- 孟惜和摩挲着茶杯上的缠枝花纹,耳边是说话人故作虚玄的语调,还有女人们嘈杂的说话声。 她旁边坐着的是侍卫亲军马军司,阎都指挥使的妻子蔡氏,这时低声和她说话: “孟大娘子,正好你今日在这,我和你商量个事。你看哪日有空,为我引见一下你娘家的母亲,她好像不常出来交际,我也碰不见她。” 孟惜和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是想探口风结亲家的意思。 年前蔡氏就表现过这个意思,只是孟惜和后来特地找机会去亲眼瞧了她的儿子阎奕,犹豫后就将人从她的备选里删除了。 只听说人长得粗豪,可她瞧着更像是一头熊,与妹妹不相配。 孟惜和满脑子的林渊与黎霜暂时丢到一边,寻思着要如何拒绝。 这时又有侍女找过来,对她说:“大娘子,乔娘子到了,已经请她去府中灯棚稍待。” 孟惜和顺势满脸歉意对蔡氏说:“家中表妹到了,我得回去招待一下,夫人先前说的,在这里也不好深谈,不如随我一同去府里灯棚坐坐?” 蔡氏欣然应允,带着侍女和她一起离开颖王府灯棚往外走。 两人快到林府灯棚时,忽听一声女声尖利的叫声从林府灯棚里传来:“你们在做什么!渊表哥,这女人是谁?!” 蔡氏这把年纪,什么没见过,只听这话就明白林府灯棚里发生了什么,虽然没说什么,但眼里的好奇明晃晃的。 孟惜和露出一些慌张神色:“这是怎么了,快去看看。” 见她急得没管她,蔡氏也忙跟上去。她这人就是热心肠,又爱看热闹。 乔锦佩红着眼睛指着躲在林渊怀里的黎霜:“我看你梳着已婚发髻,你是哪家不要脸的,在这里纠缠我渊表哥!” 她今日特地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向表哥表明心意,谁知一进灯棚,却看到表哥抱着个陌生女人亲得如痴如醉,当时就眼红地上去撕扯大骂。 林渊满脸怒火护着黎霜,呵斥:“谁叫你在这撒野!” 不久前才回到孟惜和身边的雪柳,听着声音激烈,几步上前唰地拉开林府灯棚的门帘,将里面纠缠的三人明明白白显露出来。 被尖利骂声吸引的路人,都停下脚步往这边张望。 孟惜和站在门口,欣赏了一下林渊可怕的表情,惊讶捂嘴:“郎君你这是?” 跟在孟惜和身后的蔡氏因为震惊,嗓门都不自觉变大了:“这,他怀里那个不是颖王府的妾室吗!”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林渊面色铁青地将脸色涨红慌张的黎霜护到身后,瞪着门口的妻子,压低声音喝道:“还不把帘子打下来,想让人看笑话吗!” “哟,他还知道丢人现眼呢。”蔡氏嘀咕。 林府灯棚的杈子外,已经驻足了不少被吸引来看热闹的路人,就在林渊发火时,人群中还有人问:“这是干什么呢?” 立刻就有个女声答道:“林御史和颖王府妾室偷情,被当场捉奸了!” 这声音清晰,哪怕故意夹着嗓子改变了声线,孟惜和也听出了一点熟悉。 男女之间那点事,最是受广大民众的喜爱,一听是这种捉奸戏码,附近的人都往这边涌。 在人群中喊破这件事引来更多人的芪官,挤回孟取善身边。 站在角落里看着林府灯棚的孟取善,手里捧着吃了一半的糖渍梅子,又对着芪官耳语两句。 芪官:“我知道怎么说,二娘就放心吧!” 她灵活地在人群中钻出去,跑到和林府灯棚相隔不远的颖王府灯棚。 那边太吵闹,暂时还没人发现外面发生了什么。 芪官捏着嗓子在门口喊了一声:“不好了!林渊林探花和颖王府妾室偷情被抓住了!” “捉奸了,打起来了!快去看呀!” 孟取善又捏了一颗酸甜的梅子放进嘴里,看到不远处颖王府灯棚,王妃带着人匆匆走出来,她轻哼着鼓了鼓脸颊。 林渊还想把这件事捂下去,想得美。 林府灯棚的帘子已经放下去了,遮住了几个人的身影,但争执的声音还是能隐隐传来,所以站在外面看热闹的人还没走,反而热火朝天地猜测讨论起来。 孟取善将梅子递给回来的芪官,让她也吃两颗。 主仆两个看着颖王妃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林府灯棚,芪官说:“二娘,要不我再去其他地方替林御史宣传宣传?哼,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该让他身败名裂!” 孟取善含着梅子,含糊说:“可惜,也就只能对他名声有损了。” “怎么可能,等颖王知道了,难道还能放过他吗?怎么都要收拾他吧!那可是王爷,难道还顾忌他一个小小御史?”芪官不信。 孟取善朝她歪了歪脑袋,语气神秘道:“我告诉你,越有权势的男人顾忌越多,他们的厉害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一个比一个胆子小。” 颖王妃对林渊还算客气,但她手底下的嬷嬷侍女如狼似虎,扑上去把黎霜从林渊背后拽了出来,扯得她发髻松散,按着脑袋押到颖王妃脚边。 黎霜吓得不轻,下意识去寻求林渊的救助。 林渊面露不忍,对颖王妃行了个礼勉强道:“此事是个误会,我这便去寻颖王殿下分辨此事,还望王妃不要为难她。” “事情如何,我自会问个清楚。”颖王妃皮笑肉不笑。说罢就带着人走了。 林渊立在灯棚里,胸膛随着心绪起伏,耳边又响起那个坏事的表妹不依不饶地嚷嚷声:“渊表哥你还护着她,这种女人就该沉塘!” “闭嘴!蠢货!”林渊厌烦地看乔锦佩,这个表妹从小就喜欢缠着他,小时候如果不和她一起玩,她就会在地上打滚撒泼,长大后也是这幅样子。 林渊一直瞧不上她的蠢笨,今日她跑出来坏事,林渊对她的厌烦之心可谓到达了顶端。 他连一句话都不想和乔锦佩说,看向站在一旁的孟惜和。 作为林渊的妻子,孟惜和方才在这里没有任何存在感,她的神情也没有什么难过嫉妒,平静得好像一个局外人。 而林渊,才被捉奸当场,面对妻子时也没有一句分辨安慰,语气冰冷吩咐:“你让人把她送回去,不许她再来府上。” “不好吧,到底是自家亲戚,母亲那边要怎么交代。”孟惜和说。 “你要知道,这府里到底是我在作主。”林渊拂袖离开。 他现在必须立刻主动去寻颖王将这件事尽快遮掩过去。 孟惜和看向被表哥骂得呜呜直哭的乔锦佩,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哭什么呢,你表哥只是一时生气,过段时间就好了。” 乔锦佩哭道:“表哥不许我再去府里,他不想见我了!呜呜都怪刚才那个女人!” “你看到了,我也改变不了你表哥的想法,不如你去求求母 亲,她是你亲姨母,肯定心疼你,会帮你的。” 孟惜和把哭个不停的乔锦佩送回去,让她去给林夫人添麻烦。 外面驻足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但热闹的笑语说话声还不断传来。 孟惜和静静坐在那等着,等着颖王对这件事的反应和处置。 不知过了多久,在外面打探消息的雪柳回来了。 她神情有些不好,见到她时咬了咬牙才说:“大娘子,我听说,颖王并没有生气,他还夸林渊是风流才子,要成人之美,把爱妾送给他!” 孟惜和呼吸一滞,缓缓吐出心底的那口气。这种时候,她竟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将女人在他们心里的地位看得太重了。 颖王这一出,男人们说起他恐怕还要夸一声大方,而林渊呢,或许还会有人羡慕他,得了一个佳人。 意外吗?仔细想想又不是很意外。 颖王如今身份并不稳,他顾及林渊身后的文官集团,林渊身后有林宰相遍布朝中的门生故旧,颖王又刚刚才将林渊收入麾下,这时候肯定不能随意和林渊翻脸。 只不过,林渊驳了他面子这件事,他究竟在不在意,会不会秋后算账,只有颖王自己知道了。 眼下这一次看起来,这位王爷是打算能屈能伸了,看样子他也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心胸狭窄。 林渊这一遭,顶多就是名声受损,或许还会得皇帝几声斥责。颖王那边有保他的意思,想撸他的官,恐怕不太可能。 多不公平,若是女子有一点出格,一生都完了,可男子做出这种事,受到的惩罚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孟惜和忽然抓起桌上的茶盏想要用力掷下去,又闭眼轻轻放回桌上。 雪柳难受地扶着她的肩膀安慰:“大娘子,有气就发出来吧,别忍着。” 但孟惜和看上去已经迅速平复了下来:“我没事,这次拉不下他,时间还长,多得是机会。” 而且林渊真的没被惩罚吗,不,只是还没到报应的时候。 孟惜和起身:“走吧。” 雪柳为她取来披风:“大娘子,我们回去吗?” “不,去香馔楼。”孟惜和说。 香馔楼是附近最大的一个酒楼,有僻静的阁子,还有闻名梁京的美酒金玉春。 孟惜和要了一个阁子,喝了两壶金玉春。 “咚咚。”有人在敲门。 雪柳以为是店里的小厮,打开门却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是芳信道长?!”雪柳还记得上次深夜随大娘子去太清观时,见到的两人相处。 “总算找到人了,竟然躲在此处喝酒。”芳信透过雪柳,看见独自坐在那喝酒的人。 雪柳不知该不该放他进去,忽听自家大娘子说:“让他进来吧。” 芳信迈步进去,很自然地坐到孟惜和对面。 她一手托着腮,望着窗外辉煌的灯火,另一手还端着喝了一半的酒杯,脸颊酡红,目光迷离。 芳信端详她的神色,问:“你是在为林渊今日所作所为,借酒消愁?” “呵呵。”孟惜和笑了一声,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转头看他。 “你们男人,真的有这么大方,对染指自己后宅的事也毫不介怀?”孟惜和伸出手指,虚虚划了一下芳信的脸颊。 “如果你问的是颖王,据我所知,他不是这么大方的人,面上故作大方,心里可能已经记恨上了,就等什么时候报复。” 芳信抬手抓住她的手指,“你是在生气?气林渊没受到惩罚?” 孟惜和抽了一下手指,没能抽出来,也便罢了。她有些醺然,语气也飘忽:“我有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只是自重生后,就时常感到一种无力与恨意,对林渊吗?好像也不只是对林渊。 芳信将她冰冷的手合进自己的手掌里。 和他第一次见到她相比,她真的变了很多。澄澈自由的双眼,好像被关进笼子里的鸟,不知要往哪飞,撞得浑身是伤,仍在泣啼。 她大约不知道,她此刻的目光充满了戾气与怨恨。 芳信从前最不喜欢这种贪嗔痴怨缠身的人,这样的人会做出许多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修身养性多年,连权利世俗都能看淡。 但是看到这样的孟惜和,他却讨厌不起来,只想伸手捞起她。 自诩方外之人,终究还是要去红尘中滚一遭。 芳信凑近,看进孟惜和的目光深处:“你想要的东西,或许我能给你,你想做什么,我也会帮你,不问对错缘由地帮你。我不会骗你,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花开两朵。 说得很动听。 醺然中,孟惜和看着眼前的男人自问,她该相信他吗? 当然不。 他们互相之间并不熟悉。一个是林御史的妻子,一个是太清观的道士,除此之外,他们还了解对方什么? 听从家里的安排,嫁给林渊,她得到的是几年呕心沥血的操劳和不得好死。如果换一个男人,她就会过得更好吗? 在醉意之外,孟惜和冷静地自问。 不能相信他们。就像林渊,他也说过许多好听的话,但那些话语之下,都有他的目的。 他们可以随意地说,可她若真轻易信了,等着她的一定会是糟糕的结果。她没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但是除了信任之外,一对男女之间还可以有其他东西。 孟惜和伸手推开摆在面前的小几。小几上的白玉碟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摆在边缘的酒壶摇晃着滚落,剩下的半壶残酒打湿了孟惜和落霞红的裙摆。 她靠向芳信的怀里,抬手攥住了他的衣襟。 今日芳信穿的不是道袍,而是一身襕衫,材质轻软,手指攥上去轻易就能留下褶皱。 一股酒气带着淡香冲来,芳信扶住了身前的人。乌黑的鸦羽点缀了金玉翡翠,轻抵在他心口。 两人初见时,芳信可以说自己毫无他念,大方自然地把人抱在怀里取暖,但此刻,她如一朵不堪风雨的花枝垂坠在他怀中,他却忍不住僵了一下。手掌也迟疑地没有落在她背上,而是虚虚环着。 “你可是答应了?”芳信难得如此忐忑不自信地问。 孟惜和不答,只是抬起头来,目光微微闪烁地停在他的唇上,又看向他的眼睛。 对视时,她的睫毛颤抖又迅速垂下盖住自己微亮的眼睛,被酒液打湿的唇也微微张合、抿起。 她的脸颊热且红,吐出的气息有些急促。 芳信的喉结也跟着滚动了一下,手终于缓缓落到她背后。 “怎么了,真的喝醉了?”芳信问。 孟惜和又一次摸上他的脸,他的眼睛很亮,像夜里的寒星,耳朵和颈部都红了起来,像晚霞,像她妆台上的胭脂红。 她仰起脸,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在眼里写了。 芳信只是顿了下,就如她所愿地压了下来。 他的亲吻没有章法,但格外温存,像是带了许多爱怜。而且他很热,那种热意从他的唇舌和手掌传来,孟惜和本就迷蒙的思绪被烤得更加迷糊。 孟惜和挣动了一下,芳信便扶着她的肩膀放开了她,仍隔着很近的距离,端详她的神情,像是想看看她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 孟惜和不太清醒地说了一句:“林渊……不是这样的。” 林渊和她的夫妻生活很单调,亲吻更是极少,像这样缠绵温柔的纠缠在她记忆中从未有过。 孟惜和也没有期待过,她觉得这样有点脏,但是和芳信尝试了竟然滋味还不错。 芳信:“……” 孟惜和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被猛地往前一抱,芳信又再次亲上来。 这一次比方才“凶狠”多了,力道很重,让她有点不能呼吸。 “唔……嗯!” 孟惜和吃到自己口脂的味道,嘴里回甘的酒味都被卷走了,她还被咬了一下。微弱的刺痛感让她立刻不甘示弱,也狠狠咬了回去。 她没能控制轻重,咬得有些狠了,像是把今日的郁气也发泄在这里。 “嘶。”芳信抽了一口气,放开她一瞬,手指擦拭了一下唇上溢出的血珠。 孟惜和不知不觉已经将手臂揽在他脖子上,催促地动了动。芳信便又低头继续,这一次孟惜和尝到了血腥味。 “真是‘牙尖嘴利’啊你。”孟惜和听到他含糊地笑了一声- 孟取善捧着只剩几颗的糖渍梅子,站在光华门底下看表演。 现在正是番邦属国的表演,夏国推上来一座两人高的多层琉璃灯。 灯内不仅有明亮的烛火,还有几个美丽的女子,穿着纱裙在琉璃灯内跳舞,舞动的灯影往四面八方流动,让人目不暇接。 这个还算有些新意,其他的就没那么好看了。 孟取善回头瞧了眼廊庑那边林府的灯棚,那边已经熄灯,大姐好像回去了。孟府的灯棚还热闹着,祖母她们正在玩牌。 孟取善因为太会玩,运气又好,总是赢,不被允许上桌,被赶出来看灯。 她略感无聊,目光在街上四处梭巡,想找点有趣的东西。忽然瞧见从一侧城墙上走下来一个眼熟的人影。 方才陛下在光华门上看灯,离得近的人甚至能看清皇帝身边伺候的宫女宦者,还有宫中的皇后和后妃。 孟取善也跟着看了会儿,她当时就发现站在皇帝身边的那个高大身影很眼熟,像是崔四叔。他作为殿前副都指挥使,确实该陪伴圣驾。 这会儿陛下去休息了,所以崔四叔也有时间下来偷偷看灯了? 孟取善提着裙摆就往那边走过去。 崔竞从城墙上走下来,城墙下值守的禁军马上喊道:“指挥使!” “嗯。”崔竞走到隔开人群的杈子边,看向廊庑的灯棚聚集处。 他今日一身绯红官袍,脸上干干净净,灯光一照,脸部轮廓鲜明俊美。若是不知道他身份的人,或许会以为他是宗室里哪位俊美风流郎君。 此刻这位郎君提着一盏灯,止步不前,不知又在考虑犹豫什么。 “叮当、叮当、叮当。” 崔竞被一阵细碎的叮当声吸引,看到站在杈子不远处的孟取善。她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金玉铃铛,晃动一下就会发出叮当声。 孟取善放下腰间的铃铛,笑着招了招手:“崔四叔。” 崔竞不用犹豫了,朝她走过去。 “崔四叔也来看灯吗,可惜错过刚才那盏大琉璃灯了,那个好看。”孟取善背着手说。 “我看街上的小娘子都提着灯,你怎么没拿着灯,没看到喜欢的?”崔竞问。 元宵节出门的大娘子小娘子,手里都爱提一盏灯,还会比看谁的灯更好看有趣,若是有一盏最好看的灯,就能大出风头,让人羡慕。 “我有灯,在头上呢。”孟取善指了指自己的发髻。 她的双环髻上确实有个做成小灯笼样式的花簪,旁边还簇拥着几朵绒球。 实际上,孟取善确实有一盏提灯,但她懒得提,所以让芪官拿去玩了。 崔竞将手里拿着的一盏提灯递给她:“正好,这个你拿去玩。今年宫中做的鱼灯有些意思,我想你会喜欢。” 孟取善早就注意到他手里的提灯了,因为这盏灯很是精巧。 鱼灯做的和真实的鲤鱼差不多大小,身上的鳞片是用一片片贝壳磨成透光的薄片贴上去的,能透出鱼腹里朦胧的光。 鱼头和鱼尾是用白玉雕琢的,上面的纹路刻画得栩栩如生,鱼眼珠用珍珠镶嵌,整条鱼都泛着银白色的光彩。就连提灯的杆子都是磨得莹润的白玉。 孟取善接过这盏鱼灯,晃动一下,发现它动得也很灵活,连接的线在黑暗的地方看不清,就像是一条会发光的鱼在空中摇头摆尾。 崔竞看她惊奇的目光,看出她喜欢,唇边也露出一点笑意。 他从前不关注这些,不过刚才宫中匠造为皇帝呈送各种新灯,他一眼就看中这一盏,心里觉得孟取善会喜欢。 特地去要来了这盏灯,又听说她姐姐姐夫那边发生的事,猜测她可能心情不好,不确定该不该去找她。没想到一下来就遇到了。 “今日元宵,又有好看的灯,应当高兴才好。”崔竞说。 孟取善不看灯了,抬头看他。她刚才一直在笑,他哪里看出来她不开心了? 崔竞目光中有关怀,孟取善便猜到,他大概也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这么热闹的日子,前不久发生的林探花被捉奸一事已经传遍了,虽然是发生在她姐姐身上,但是四叔也在担心她不开心。 孟取善忽然提着灯凑近,手搭在唇边悄声说:“四叔,我今天很不开心,四叔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借给我几个人,去悄悄把林渊打一顿。”孟取善说。 崔竞问:“我管着禁军,负责护卫京中安全,你让我派人去悄悄打一个朝廷官员?” 孟取善:“不行吗?” 崔竞正色道:“今日这话我就当没听过……所以你明日如果听说林御史被打了,肯定也与你无关,明白了?” 孟取善忍不住笑,乖巧点头:“明白了!” 崔竞故作严肃的神情也跟着松下来,他低声说:“林渊这事做得不该,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选这样的夫婿。” 孟取善:“……” 崔四叔,还真是嘴硬又犟。 好吧,她倒是要看看,他还能选出什么花来。 第50章 第五十章送礼物。 崔竞只是在城楼下站着,和孟取善说了一会儿话就要走。 孟取善喊住他:“崔四叔,你送我灯,我还没回礼呢。” “一个小玩意儿,还值当你特地回礼?”崔竞好笑道。 孟取善拿出一个瘪瘪的油纸包,一脸的真诚:“这个糖渍梅子好吃,送给崔四叔。” 崔竞接过来一看,一大包梅子只剩下十几个,显然是这小娘子吃剩下的,她倒是促狭,就这么给他了。 他似乎不该收,但孟取善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崔竞看了眼周围,还是收了。 他把这个小孩儿的零嘴捏在手心里,嘴上说:“我记得这东西很酸,你一气吃了这么多,当心牙酸。” 孟取善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颊,苦了一下脸。她的牙齿现在已经软了,不然怎么会剩下这些呢。 崔竞哪能看不出来她这样子是怎么回事,伸出手指虚点了点她,又摇摇头: “下次可不能这么吃,若是牙坏了,等老了就遭罪了。” 说出这话时,崔竞感觉自己心口莫名痛了一瞬。 他只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痛微蹙了一下眉,孟取善就发现了,嘀咕一句:“比我爹还像我爹。” “什么?”崔竞没听清。 “我是说,崔四叔对我真好,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孟取善笑说。 “报答就免了,你若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崔竞说。 孟取善晃晃手指:“要的要的,以后我要是有孩子了,一定让孩子认崔四叔当干爹。” 这叫什么话?崔竞神情简直像旁边的灯球一样五彩斑斓,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孟取善已经笑着提着那盏鱼灯跑了。 崔竞只好捏着那包梅子,又从阶梯回到城楼上。 路上路过朵楼,那边扎着静王的灯棚帐幕,听说往年静王 很少来观灯,今年扎了个帐幕在这,人却不见了,只留了两个小厮在门口坐着。 颖王也扎了个帐幕在附近,他方才才听说府里妾室和林御史私通,现在看起来好似没什么影响,还在与其他人饮酒听曲,走到帷幕附近就能听到他豪爽的笑声。 崔竞很忙,这段时日他每日都要跟随在皇帝身边,又要安排各种防守护卫,操练巡演。 只消失了这么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下属在找他。 崔竞干脆利落把事情解决了,又召来一个心腹,吩咐他去盯着林渊的踪迹。 心腹也不问什么原因,得了命令就下去了。 跟着崔竞的人大多如此,这些人都是他从边关带回来的,随他出生入死多年,对他死心塌地,不管他们将军要做什么,听从吩咐就好。 忙到深夜,陛下已经移驾回宫,光华门这边的热闹归于寥落。崔竞站在城墙上看一眼下方各府的灯棚,也准备回府。 他换了身衣服,随从早牵着马等在那。 “将军,您让我盯着的人,半个时辰前进了颖王府,现在还没出来。” “走,去颖王府附近等着。” 已经夜深了,崔竞在昏暗无光的巷中等待,终于等到林府的马车缓缓驶过。 他伸出手示意了一下,身后站着的两个随从就扑出去,跳到马车车辕上将马夫蒙住眼拉到一边。 对马车里的林渊来说,就是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阵风吹开车门和帘子,马车内外的灯笼全部熄灭。 张口想问怎么回事,眼前蓦然罩上了一个麻布袋,接着被人堵住嘴拖出了马车。 林渊被崔竞的随从粗鲁地拖到他面前。 崔竞接过这个还算镇定的林御史,毫不客气地先揍了他两下。 此时此刻,他身上的稳重伪装全部消失,更像个流氓兵痞。 崔竞很清楚要打哪里才最痛,最难以启齿,能让人受更多的罪。 这位一开始还很镇定,似乎很有文人风骨的林御史,受了两下后就忍不住了,一边挣扎想要还手,口中还断断续续开始威吓。 但对崔竞来说,他的反抗就像是三岁小孩一般不值一提。那些威吓更是可笑,崔竞没理会,只是又给了他一脚。 这一下,痛得林渊蜷缩起来,刚才在颖王府喝的一肚子苦茶都吐在兜头的麻布袋上。 崔竞停下来思索了一下这样够不够。 他上一次做这种给人蒙麻布袋敲闷棍的事,还是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又做起这档子事。 不过,他现在成熟稳重装得好,也没谁能想到他堂堂一个指挥使会亲手做这种事。 想到孟取善提起姐姐都挂着笑的样子,崔竞又给了林渊两下,这才收手让人把他提回马车上去。 车夫蒙着头在一旁吓得发抖,忽然被人提回了车辕上,再睁开眼时,只看到两个黑影朝着颖王府的方向跑了。 他赶紧去看车厢里的郎君死了没有。 全身都在痛的林渊,红着眼睛扶着车门爬起来,看向外面寂静的街道,问车夫:“可有看到贼人的模样?” 车夫战战兢兢摇头:“瞧着,那两个人,往颖王府那边跑了。” 林渊目光阴鸷,车夫小心问:“郎君,我们是否要去报官抓人?” “……回府。”林渊甩上帘子,咬牙切齿说。 今夜,因为他和黎霜的事,他不得不对颖王卑躬屈膝,再三赔罪。 方才,他还去颖王府,空等了许久才见到颖王,又赔上了林家大半家财。 颖王看似大度,实则记恨上他了,方才在颖王府让他等了那么久,也是在故意羞辱他。 甚至,还有两个小宦官,在窗外故意谈论,说后院一个妾室被王妃责罚了,以此来警告他。 林渊确信,刚才那一遭,也是颖王让人做的。 刚才那两人训练有素,身材强壮有力,绝不是普通人,很有可能是颖王身边的护卫。除了颖王,还有谁敢在天子脚下如此明目张胆殴打一个官员。 颖王要泄愤,他便是报官又有何用,只会让事态再次扩大。 他只能隐忍。 今夜,注定是许多人无眠的一夜。 元宵的灯会有好几日,但实际上,人们游乐看灯,要一直到正月二十多才会收灯。 在元宵节后这几日,仍然多得是可以去玩的地方和可玩的东西。 除了光华门看灯,元宵节的寺庙也是个必去之处。 就连皇帝,也会前往相国寺。 陛下御驾前往相国寺这一日,官员大臣们就不会特地扎上灯棚了,女眷们更爱随意在周围闲逛。也难得参与相国寺内外那些关扑博卖。 这是一年里难得不禁关扑博卖的时候。 孟取善去年就在这里赢了不少香料,今年一个摆出香料药材的博卖摊子都没有,她只好带着芪官和五味,在各色摊子里寻找好吃的。 今年她真是难得的自由,前些年家里长辈们还以她有婚约为由管得很严,她想出来都是偷偷的,走马观花玩一会儿就赶紧回去。 但今年,祖父竟然说不拘着她,只要带上侍女就能在相国寺里随意逛。 “陛下圣驾在这里,相国寺内外都有禁军守卫,能出什么事。”祖父说的这话,好像话中有话。 孟取善不管他在暗示什么,难得的自由,当然是抓紧时间去吃去玩。 她举着黄家的牛肉干躲在角落里啃着,身后忽然响起崔四叔的声音。 “牙齿好了?怎么吃这么硬的东西。” 崔竞一眼就认出孟取善手里拿着的小食。黄家的牛肉干做了十几年了,他从前也是吃过的,不过他咬起来没有孟取善这么费劲,看她咬半天,那根牛肉干不过轻伤。 “喜欢吃牛肉,下次给你送些新鲜牛肉。”崔竞随口说。 朝廷不让宰杀耕牛,好些的嫩牛肉也不是那么易得的,但崔竞这些年在边关,那边的人习惯吃牛羊肉,那边的牛也与这边的耕牛不同。 不过崔竞今日过来找孟取善,当然不是为了牛肉。 “前两日,林御史夜间出门被打了,这消息你应当还不知道。” 孟取善确实不知道,林府那边就没有声张。 但知道林渊不好,她立刻高兴了,凑近问:“伤得怎么样?” “伤得应当不轻,还在床上躺着。”崔竞清楚自己下手的力道,林渊怕是得好好修养一阵。 他就是过来告诉她这事,免得这胆大包天的小娘子没听到消息,自己再去莽撞地做什么。 “崔四叔帮我,我要给四叔回礼。” 崔竞看一眼她手里的牛肉干,拒绝:“你那吃过的牛肉干就不必给我了。” 孟取善当然不会把牛肉干给他,她自己还要吃的。 拿出一个小盒子,孟取善说:“是这个,我刚在一个小摊买的香,香味很特殊,送给崔四叔当回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梦引。 这份礼物与前两天吃剩下的糖渍梅子不同,是孟取善今天最大的收获。 香是她从一个西域过来的商人手里买到的,那商人说,香名为“楼兰”,来自一个已经灭亡的神秘国度。 据说这种香有极为特殊的功效,能让人记起最快乐的时光,还能让人做美梦。 孟取善自然不相信商人那些天花乱坠的自夸,她嗅觉灵敏,能分辨出许多种不同的细微气味,对于各种香料如数家珍,通常在街上闻到什么香囊药包,就能分辨出里面有些什么。 不过这个楼兰香,孟取善嗅不出里面的成分,而且这香味很特殊,让她印象深刻,这才买了下来。 本想回去细细分辨的,但崔四叔这样帮她,孟取善便将自己身上最喜欢的这个香当做礼物送给了他。 “香要记得点,不要浪费了。”孟取善还特地叮嘱了一声。 因为她的叮嘱,崔竞回去之后,换下衣服,从衣襟里摸出这一小盒香,便唤人拿了个小香炉。 他枕着这份馥郁的香气入睡,缥缈的白雾如梦引,眼前的黑暗逐渐变成朦胧的日光。 崔竞撑着额头,看见外面的藤萝累累。 一只素白的手捏着一块淡黄色的香料凑到他面前。 “闻得出这是什么吗?”她问。 崔竞沉吟许久 ,没有回答。 “那这个呢?”她早有预料,换了个黑色的小块香料。 崔竞听到自己苦笑求饶:“这两日风寒,鼻子实在迟钝,闻不出来。” “哦,风寒啊,所以四叔是怎么不小心得了风寒了?”她明知故问。 崔竞讪讪,抬手摸了一下鼻子。 “是因为春寒料峭,四叔泡了冷水澡。”她说。 崔竞为自己分辨:“我常年如此,也不是只有今年……” 她打断他:“我听说蒙上眼睛嗅觉会更灵敏,不如四叔把眼睛蒙上再来分辨?” 崔竞知道她是在生气,只得听之任之,用黑布蒙上了眼睛。 她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整理她那些香料,崔竞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有动静,便侧头唤道:“二娘?” 眼睛看不见了,嗅觉有没有更灵敏且不论,听觉是更加灵敏了。她衣物摩挲,起身行走的动静,连呼吸都一清二楚。 面前忽然有一股苦味和热气冲来。 “闻得出这是什么吗?” “是一碗药。” “猜对了,是一碗毒药。” 崔竞笑一声,低头就着她的手,把那碗风寒苦药喝光了。 嘴里泛着苦,又嗅到一阵甜香凑近。 “那这个呢?” “是红糖枣糕。” “猜错了,是姜糖。” 那股红枣甜香移开,一块散发着姜味的糖块被塞进他嘴里。 崔竞一直没有解开眼睛上的黑布,只是倚在桌边,听她细致地处理那些香料。 “这世间的香味很是奇特,它们会承载着记忆,当下嗅到的气味,会带着这一瞬的回忆。”她的声音不疾不徐,缓缓道来,“在以后的某一个时刻,再次嗅到同样的香味,你会突然记起现在。” “听起来,在你眼里,这世间一切都由气味组成。”崔竞好奇,“那我又是什么气味?” “四叔的气味和很多人都不一样。是不属于梁京这片地域的气味,更加辽远开阔,总是带一点苦。”她话中带有笑意,“第一次见四叔,我闻到了铁锈味。是血与铁的气味。” “听起来不太好闻。”崔竞闭上眼睛,自嘲。 “每个气味都有其特殊之处,好不好闻,要看各人喜好。我喜欢少见的气味。” 她话中似乎藏着什么暗示,却又蜻蜓点水般轻巧换了个话题,再度捏着一味香放到他鼻端。 “再来闻闻这个,这个香味很特殊,它叫‘楼兰’。” 在嗅到那股奇特的香味之前,崔竞先闻到了她本身的气味,透过她的手腕,暖热的淡香,和来自异域的奇异香味混合在一起。 令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安宁。 在黑暗中,他蹙起的眉头被细细抚平- 这些时日,林府前所未有的混乱。从元宵,府上郎君与颖王府一个妾室私会被发现后,整个府里就乱了套。 一心书画不管家中事务的林父再也不整日出去与同好交流书画,连门也不出了,难得疾言厉色地训斥儿子。 林夫人更是哭天抢地,对着儿子发疯,翻来覆去责怪他心里惦记着黎霜,酿成大祸。一时怪儿子糊涂,一时咒骂黎霜不得好死。 几个姨娘也是忐忑,听说那颖王府要把黎霜送给林渊,虽然暂时还未送来,但她若来了,本就没有指望的她们,日子难道不是会更难过了吗。 林渊更是憔悴,他不知被谁打伤,好几日起不了身,只能告假休养。 但休息也不能好好休息,要应付亲友的询问,还要每日被母亲责怪。 林夫人无心管理家事,林渊前不久亲口说不让孟惜和管家,府里的事又不得不管。他只能带着伤,处理了外务,再管理家事。 那些弯弯绕绕,耗费心神,没几日就熬得林渊瘦了一大圈。 与林渊相比,孟惜和的状态却是前所未有的好,她这几日每日围着自己的花花草草,晌午还会歇觉,连每日的饭食都吃得多了,偶尔来了兴致还会打发侍女去外面买些特色小食。 林渊愈是憔悴,她就愈发容光焕发,仿佛林渊失的精气,都补到了她的身上。 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贴身照顾的雪柳却明白一些内情。 自从那晚,大娘子喝醉了,与那个道士芳信接触后,她就仿佛想通了什么,哪怕回到林府,也少有从前的愁绪,瞧着平静了不少。 雪柳心说,那芳信难不成是个千年人参成的精怪?大娘子吸他几口就如此见效,若真有什么其他的,岂不是大补? 若是大娘子能好一些,那些什么伦理规矩,雪柳也觉得不重要了。 他林渊能做出这档子事,大娘子怎么就不行了! 只可惜林渊那厮如今谨慎起来,大娘子如今待在府里都出不去。 出了正月,私底下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件事,总算消停了一些。 就在这时,颖王府那边敲锣打鼓地把黎霜送到了林府,还带着一些颖王出的嫁妆。 林府门口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那些讨论调笑自然好听不到哪里去。 黎霜面色惨白地坐在小轿里,听到外面那些难听话,眼泪又忍不住涌出来,恨不得就这么死了干净。 这段时日,她听过太多这种话。当日被带回颖王府后,颖王见都没见她一面,直接命颖王妃责罚她。 黎霜被打得去了半条命,若不是还有医官来看过开了药,她恐怕就死了。 养了这么些日子的伤,她仍然没有痊愈,医官说,怕是留下了病根,日后身体病弱,常年要喝药,也怀不上孩子了。 这让黎霜尤其惶恐,哪怕被送往林府,她也没办法生出任何高兴的情绪。 值得吗?为了一时冲动,一时欢愉,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黎霜被抬进林府,冷着脸的嬷嬷引她下轿。黎霜一眼看见了等在那的林渊。 “我来接你。”他的脸色也很苍白,却在这等她。 黎霜心中的动摇后悔,瞬间又变成了委屈与绝处逢生的欢喜,忍不住过去扑在了他怀里。 “林师兄!” “事已至此,你就在我身边好好的。”林渊说。 他为了黎霜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当然不可能放手,如今黎霜算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给我把她撕开!”匆匆赶来的林夫人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就扭曲起来,尖声道。 她从前就知道儿子的心思,也见过黎霜,最不喜欢她那柔柔弱弱,仿佛受了无尽委屈,离了儿子就活不了的样子。 好不容易两人分开,再无可能,谁知道她还能来坏事。 她前途无限的儿子,因为一个女人落到这种田地,林夫人真是恨死了黎霜。 她从前不喜欢孟惜和这个儿媳,是因为她没能给儿子生个一儿半女,作为婆婆又压制不住她。但对孟惜和的不顺眼,远没有对黎霜的厌恶多。 忍了几日,林夫人乍一见到黎霜,气得失去了理智。 “把她给我拖到绡霞院去跪着!” “母亲这是做什么?”林渊把黎霜护在身后。 大部分时候,面对儿子,林夫人总是会先退步,但今日她分毫不让,铁了心要教训黎霜。 “她一个妾,我作为你的母亲,还教不了她规矩了!”林夫人气到口不择言,“你要为一个妾对母亲不孝?今日你若铁了心要保她,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孟惜和在院中晒太阳,擦拭着一盆墨兰纤长的叶子。 雪柳喜笑颜开地进来:“大娘子,林渊和他母亲吵起来了,热闹着呢,要不要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会发生什么,她猜都猜得到。 而且这一幕,也算是她一手造成。 前生林渊拿她当枪使,用她来应付母亲,却从来不在乎她在林夫人那里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 林渊玩的一手好制衡,让林夫人和她互相折磨,而他完美地置身事外。现在磨到他真正的心上人身上,还高兴得起来吗。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冤家来了。 从黎霜进林府那一日,林府就再没消停过。 为了黎霜,林渊和林夫人不知争吵了多少次。林渊让人将黎霜的住处单独安排在距离自己书斋最近的地方,给她请医官,用最 好的药。 但他毕竟不能每时每刻在后院里盯着,总有这样那样重要的事需要去忙。 这个时候,林夫人便会开始找黎霜的麻烦,责罚打骂,极尽羞辱之能事。 而等林渊一回来,看到黎霜被这样折磨,又会与母亲争吵,府里的主子不和,又牵连下人受罚。 如此来回,林府上下都苦不堪言。 时间一久,林渊也有些麻木了,因为除了黎霜,他还有数不清的麻烦要去应付。 身为御史,他最近因为立身不正私德有亏,在朝堂上不断被抨击。 其他派系的政敌借机攻击他,原本该站在他这边的颖王一派作壁上观,并没有出手帮忙,而是在评估他的价值与能力。 从前会帮他的孟尚书,这次也袖手旁观,或许暗地里还推波助澜了,之前上奏折要将他贬官的御史,他的老师就与孟尚书是同年。 林渊考虑过是否要请孟惜和回娘家帮忙说和。 但林渊心高气傲,近来实在折损了太多面子,并不想去向本该被自己压制的妻子低头。 他有些发狠地想,难道我就没有办法依靠自己度过眼下的危机?绝不可能! 所以他非常忙碌,忙碌到连黎霜受苦也没时间去理会。 再一次,被侍女搀扶着从林夫人的绡霞院离开,黎霜忍着膝盖上的疼痛,一张娇弱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泪珠与冷汗。 陪着她从颖王府到林府的侍女不忍心看她这样,说:“绡霞院那边越发变本加厉了,这样下去,娘子可怎么受得住,不如等郎君今日回来,再与他说说吧。” 黎霜又何尝不想与林渊诉苦,但近来林渊每日只是匆匆来见她一面,说了两句话就要去忙。 他不是没有因为她去和林夫人吵过,可他越护着她,林夫人就越要折磨她。 如今,他只会抱着她,劝她忍一忍。 这是他们相守的代价。黎霜曾觉得在颖王府终日无聊度日难熬,如今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难熬。 她是多愁善感优柔寡断的性子,从前在颖王府,她渴望着林渊能救她出苦海。 如今到了林府,她不知还能期望谁来救她。 “不如……娘子去求求知乐院那位吧?”侍女犹豫着再次提出建议。 “到底是林府的主母,孟尚书教出来的大家闺秀,听说贤惠大方,娘子进府以来,知乐院那边从未为难过娘子,不像绡霞院那边。既然她容得下另外几个姨娘,说不定也愿意帮娘子一把。” 黎霜立刻摇头:“不!不……不能找她。” 对方是林渊名正言顺的妻子,她成了林渊的妾室,天然就要矮她一头。扪心自问,若是她,怎么会去帮助一个占据自己夫婿宠爱的女人? 而且黎霜忘不了,元宵那日她与林渊的事被撞破时,孟惜和站在帐篷外投来的眼神。黎霜感到羞耻与无地自容,还有一些自尊心被刺痛的逃避。 她宁愿被林夫人辱骂,也不想去求孟惜和帮她。 回到自己的院子,黎霜让侍女帮她上药,自己端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绣着竹叶的旧香囊,怔怔看着。 侍女抱怨说:“娘子又看林郎君送你的香囊了,这些东西本不该留的,还有那些信笺,被王妃的人搜出来,娘子为了这些东西多受了多少罪!” “信笺信物都是林郎君送的,口口声声要娘子等他,约娘子见面,结果呢,让娘子落到这种下场。” 黎霜低头垂泪:“别说了。” “什么我送的信笺信物?”门口传来林渊的声音。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门口将两人的对话听得真切,神情有些可怕。 知乐院,孟惜和瞧着今日天气不错,吩咐侍女把自己那些书都摆出来晒一晒。 她靠着架子,随手拿了一本翻看。 这些都是她从孟府带来陪嫁的书,是祖父给的,其中还有些珍贵的孤本。 刚嫁过来时,林宰相还活着,林渊对她也还算可以,哪怕是做个样子也常到她房中来,大部分时间都在翻看她带来的这些书。 “你一个女子,也不必看这些。” “书是好书,放在你这里是明珠暗投,有些浪费了。” 他似乎觉得,她看不懂这些,但实际上,这些书她十五六岁便全部看过了。 如今再翻开,那些从前不能理解的道理,竟然轻易地从这些年的生活遭遇中验证。 她看得有些出神,旁边雪柳她们翻书摆书的动静都没能打扰到她。 直到一阵重重的脚步声逼近,孟惜和的手腕被人大力抓住。 “我真是小看你了,孟惜和。”林渊满脸怒火地抓着她。 “郎君!大娘子!”侍女们受到惊吓,一个个都瞪着眼睛焦急地看着。 雪柳往前走了两步,劝道:“郎君,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大娘子。” 林渊理也不理,只瞪着孟惜和:“冒充我的名义给黎霜送信,伪造我们私通的假象,连元宵那日我们相见被撞破都是你一手安排,好!好好!你可真是我的好妻子……这样做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啊?我们是夫妻,我若落魄了,你难道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孟惜和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但她昂着头,轻蔑而嘲讽地看回去:“今日才发现这事,林渊,你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聪明。” 为什么?因为他和黎霜私通不够,还要将她当做生子的工具,害她性命。 但现在的林渊自然不知道这个理由,孟惜和只能告诉他:“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要看你落魄后悔,只要你过得生不如死,我就高兴。” “你这个疯子!”林渊咬牙切齿,重重将孟惜和推出去。 她撞在晒书的架子上,将架子和书被撞落,连放在一旁的一盆墨兰也没能幸免于难,陶盆摔在地上,花叶泥土砸了一地。 “大娘子!”雪柳赶紧去搀扶她。 孟惜和却扶着书架笑道:“是我做的,你又能如何呢,出去四处宣扬自己的委屈,告诉颖王是他错怪了你?” 正是因为知道再如何为自己开脱都没办法,林渊才会气成这样。他竟然被孟惜和摆了一道,被她狠狠耍了这么久! 孟惜和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摆:“这只是开始。” 林渊深深吸气,冷笑:“你觉得我还会给你机会,让你坏我的事?” “从今以后,你就待在这个院子里,哪里也不能去。” 他要彻底把人隔离在这里。若不是顾忌孟尚书追究,就凭孟惜和做的这些事,他如今就该一碗药要了她的性命。 知乐院的院门被关上,雪柳扶着孟惜和:“大娘子,现在该如何是好?” “怕什么,他现在还不敢把我怎么样。”孟惜和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平静道,“再拿个陶盆来,我把这株墨兰重新栽好。” 林渊现在不过是色厉内荏,他自身难保,想腾出手来收拾她,没那么容易。 “除了让我禁足,他还能做什么。”她和林渊,谁更能豁得出去,谁就能赢。 知乐院静悄悄的,在混乱的林府里,和它的主人一般置身事外。 二月底,寒食将近。 到了这个日子,各家都开始祭拜先人,不少府邸还会请和尚道士来府上做道场。 林夫人今年也准备请人到府里来,她觉得府中肯定是撞了邪祟,不然怎么会不得安宁呢,坏事一件接一件。 “别请那些不出名的小寺庙道观里的和尚道士,不灵验。要请就请最好的,好好给府里上下驱驱邪。” 要说最灵验,那自然是太清观。只是太清观的道士很难请动,若是从前老太爷还在自然没问题,现在就不一定了。 但林夫人要 求,管家还是带着名帖去试着请了。 他都打算好若是被拒绝了再去显华寺请和尚,谁知太清观竟然应下了。 到了约好的那一日,来了十几个道士,管家不敢怠慢,先带着他们去见了林夫人。 林夫人一改在黎霜面前的刻薄,周到有礼地说了些场面话,让人奉上香火钱和辛苦钱,又要先请各位道长去喝茶。 为首的是个中年道长,和林夫人有来有回地说了几句,便敬业地要先开始做仪式。林夫人自然更高兴,让管家好好配合招待。 一行道士,走在最后面的年轻道士背着手,目光淡淡地扫过林府里精致的一草一木。 忽然他指向一个院子:“不知那是何处?” 为他们引路的管家说道:“那是府中大娘子的住处,因着大娘子近来病着,怕被冲撞了,所以院门紧闭。” “府里有病人,正好,我们去院中转一圈,替府上大娘子祈福消灾。”年轻道长说。 他虽然站在最后面,但这一队道士,似乎都听从他的意思。管家本就是个没主见的,听了这话,犹豫一下便答应下来,让他们去知乐院里转一圈。 “我们大娘子喜静,各位道长还请快些,动静小些,莫惊动了她。”管家笑说。 他倒不是怕惊动大娘子,而是怕动静太大,被郎君回来后知道了心生不快。 现在府里人人都知道,郎君偏爱妾室黎姨娘,而大娘子惹了郎君厌弃,现在连门都出不了。 她从前管家时雷厉风行,现如今却沉寂下去。 知乐院门大开,一众人鱼贯而入。 这动静引得雪柳带着几个侍女出来,她本是一脸的愠怒,忽然看见一群道士中站着一个眼熟的芳信,脸上的愠怒瞬间变成慌张。 这……他怎么跑来了?雪柳忍不住瞟向暖阁,大娘子今日还在小睡呢。 道士们在院子里摆开阵势,管家在一旁看了会儿,偏这时又有事找他,他匆匆走出去。 芳信站在知乐院里,打量院中的花木。经过一冬的蛰伏,树木吐露新芽,花也蕴着花苞,初具生机。 他提步往东边暖阁里走。 领头的中年道士看他这光明正大,装也不肯装的样子,头疼地喊了声:“芳信。” 芳信头也不回:“别管我。” 他声音有点冷,中年道士满脸无奈。芳信通常情况下脾气是很好的,元宵那会儿心情还挺好,可是后来心情就一天比一天糟糕,也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雪柳比道长们更慌张,她咳嗽一声,打发几个侍女进屋去。 还留在院子里的人,就眼睁睁看着芳信走进了人家的暖阁。 “师叔,那我们?”小道士信思问。 中年道长背过身去:“别问,把香点起来。” 静王殿下要任性,他们能怎么办呢。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择日不如撞日。 东暖阁里,之前被孟惜和用作花房,摆放了一些不能受冻的花草。 如今天气逐渐暖和,大部分花草都搬了出去,只剩下几盆尤为娇贵的。 近来她有些不适,头脑昏沉,喝了药后就喜欢在午后小憩。 东暖阁里摆放了一张美人榻,阳光恰好能照在身上,微微敞开的门窗能将春日带着清新气息的醺风吹进屋内。 外面的声音不大,但院里平日很安静,孟惜和被吵醒,缓缓睁开眼睛。 今日没有平时睡得那么充足,孟惜和躺在榻上,察觉身旁守着一个人,便低声问:“外面是不是有人来了?” 边说边支起身子,耳畔响起的声音并非雪柳柔和清脆的声音,而是一个磁性的男声。 “是我来了。” 孟惜和霍然抬头,看清旁边坐着的人是芳信时,惊得手一滑,险些倒回榻上,被芳信伸手扶住。 “你……你怎么在这里!”孟惜和扶着他的胳膊,神情惊愕万分。 “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去找我,只好自己来找你了。”芳信说。 在他的注视下,孟惜和眸光微闪,有些心虚地垂了一下眼帘。 “我记得上次在香馔楼,你说过几日就会去找我,让我等一等。可我等了这么久,不仅没等到你亲自去找我,也没有等到你托人带去只言片语。” 芳信今日神情冷淡,不像往日那样散漫嬉笑,目光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孟惜和想起自己那次醉酒,又因为满心的悲愤,想要放纵一把,主动亲了面前这个人,甚至差点……虽然没做到底,但那样的亲密之后,也不能再说两人毫无关系。 她还记得芳信当时高兴的模样,他似乎觉得她的行为,是答应了他要和林渊和离,决定和他在一起的意思。非常好说话地被她三言两语就哄走了。 而孟惜和,酒醒后,不出意外就后悔了。 芳信看似好说话,却不是那种可以随意敷衍的男人,若是和他纠缠,他当真了,怕是不好应付。 孟惜和只头疼了一瞬,就当做无事发生,回到林府。她需要担心考虑的事情还有太多。 她想,芳信也不可能冲进林府里面问她要个答案,万一以后再遇上,她就推脱说喝醉…… “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当时喝醉了不清醒,才与我做那种事,所以算不得数。”芳信洞悉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堵死了孟惜和的推脱之语。 孟惜和轻咳一声,下意识换了个说法:“我不是不想去找你,只是,被禁足在林府,林渊连院门都不让我出,我如何去找你呢。” 她说完,看到芳信神色明显缓和了不少。 “既然是这样,那也怪不了你。”芳信说。 虽然他其实知道,孟惜和被禁足在林府,还不忘给妹妹送信,却一封信都没送去太清观给他。 但是,她是女子,还是个有夫之妇,害怕给他送信惹出什么意外,这种谨慎的心思也可以理解。 来时芳信一心要质问孟惜和是否反悔了,如今见她目光小心瞧着他的模样,又不忍心语气冷硬质问更多。 “这些日子是又瘦了些。”芳信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决定放她一马。 他一放下冷脸,孟惜和就悄悄松了口气,忍不住往外看,有些焦急地催促:“你今日是怎么混进来的,在我这待了多久,万一被发现了可怎么是好,还是早点离开吧。” 孟惜和推着他的胳膊,芳信反手抓住她的手,拿过旁边小几上的空药碗。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我说‘不要再生病受伤,否则,我就要做一些让你不开心的事了’。”他说着,药碗放回小几上的声响让孟惜和心脏跳动一下。 “你要做什么?”孟惜和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你别胡来。” 意识到他可能还根本没消气,孟惜和朝他凑近了些,轻声说:“你别乱来,万一被林渊发现了,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并不怕他对我怎么样,但他好歹是个御史,又有些手段,若要对付你,可怎么办呢?” 孟惜和这话,确实有几分真心。她并不想让芳信因为自己被林渊针对。 他只是一个道士,或许认识静王殿下,但若被林渊针对,难免要吃些苦头。 芳信看到她眼里的担忧,露出个笑,这下子倒是和他从前一样了。 “原来是在担心我?” “不要担心,”芳信此刻的声音柔和得他那些师兄师侄都不敢认,“其实有件事,上次在香馔楼就想告诉你。” 但他当时也是脑子糊涂了,像个毛头小子,看着还冷静,实际上什么想说的话都忘了,等回到太清观才想起还没告诉孟惜和自己的身份。 又怕她生气自己的隐瞒,特地把太清观后山行宫都命人收拾了一番,还准备了礼物,想等孟惜和过来的时候送给她。 谁知等了许久,都没见到人影。 芳信从来不是个笨人,他脑袋一旦清醒过来,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怕是被孟惜和敷衍了。 她就根本没想再来找他。 当时在香馔楼,他问她愿不愿意相信他,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孟惜和主动摸上他的脖子,和他亲近,他就以为她是答应了,但再回想一下,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只是用推托之词把他哄走了。 想明白这点,芳信差点把自己气笑。 孟惜和是只准备把他当情夫,或是春风一度。 芳信很少真正生气,但到了孟惜和这里,他的脾气却来得很轻易。 ——消得也很轻易。 他揽着孟惜和消瘦的肩膀,心里无奈地叹了又叹,握着她的手,摸到自己额间系着的额带。 “我想告诉你……” 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雪柳的声音格外大:“郎君怎么来了!道长们正在祈福消灾呢!” 暖阁里孟惜和的手指惊得蜷缩一下,有些慌张地看向窗外。 但很快她就平静下来,起身抓着芳信:“你先躲一下,等林渊离开再出去。” 她没能拉动芳信。而外面林渊的脚步声已经往暖阁这边走了。 “我要见孟惜和,你这样拦着我是做什么?”林渊怀疑的声音逼近。 哐当一声,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 芳信还淡然地站在屋内,反手攥着孟惜和的手。 林渊停在门外,不敢置信地看着屋内拉扯的两人。这一幕,竟然有些像是元宵那一日的复刻。 孟惜和心中竟然有些解气,但随之而来就是对芳信的担心。 “静王殿下?”林渊神色极为古怪,疑惑、震惊还有一丝恍悟。 孟惜和的担心被这一声静王给冲散。她同样惊愕地看向抓着自己的芳信。 他在太清观和芳缘道长关系很好,说起静王殿下时语气中的熟稔,以及方才拉着她的手摸到额带的动作——据说静王殿下额心长着一颗红痣。 他是静王,芳信就是静王?! “静王殿下为何在这里,还抓着我的妻子?”林渊脸色难看地问。 芳信针锋相对地和林渊对望,甚至淡淡笑了一下:“林御史看不出来?这种事,前不久林御史不是也亲身经历过?” 林渊额上的青筋都爆了一下,拳头也攥了起来,他没控制住声音,反驳道:“那只是一个妾,静王殿下身旁这个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与他的妻子私通,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孟惜和听到林渊下意识吐露的心声,心中竟然先为黎霜感到了悲哀。 他说,那只是一个妾。 哪怕喜欢,心中到底是鄙薄的,而哪怕不喜欢她这个妻子,也代表了他的脸面。 孟惜和不再挣扎,任由芳信牵着。 芳信低头看了她一眼。拇指安抚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口中还不疾不徐道:“那又如何。” 林渊仿佛回到了前不久与颖王赔罪的时候,那时候是他犯了错,只得低头认错,可如今,分明情形逆转,只因为对方是静王,他仍然是要卑躬屈膝的那一个。 林渊咬牙不愿低头:“静王做出这种事,就不怕名声有损,陛下不喜?” “林御史都不怕,我又何惧之有。”芳信接二连三,几乎扎透了林渊的心。 孟惜和看出来了,他就是故意刺激,对林渊的敌意都快冲破他那身清净从容的隐士皮囊。露出了他不曾言说过的嫉妒。 这还不够,芳信第一次在孟惜和面前表现出属于静王的傲慢与盛气凌人,对气得浑身颤抖的林渊说道: “今日你既然撞见了,择日不如撞日,她会与你和离,你准备一下吧。”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我不会与他和离。 “我不会与他和离。” 这句话不是来自对面隐忍愤怒的林渊,而是来自身侧的孟惜和。 芳信的神色微顿,看向她。 从刚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惊愕,到两个男人的对峙,孟惜和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平静下来。 此时她没有看芳信,而是看着林渊说:“你不必做出这种屈服强权的无能模样,演得太过了。一个卖弄文字的探花郎,会被三言两语堵得哑口无言?” “我猜,一旦我与你和离,与静王有所牵扯,你就会将此事闹大。你会以苦主的身份,联合御史们攻击静王立身不正强夺臣妻,为的是坏他的名声,为颖王除去对手。” 林渊是能豁得出去的人,他一旦对自己狠起来,什么面子名声都可以不要,只要能达成目的。 更何况他如今已经没有名声可言,又彻底依附于颖王,若是不能为颖王提供什么帮助,他的未来必定坎坷。 今日之事,对林渊来说,恐怕反倒是件意外之喜。 他在愤怒之余,必然迅速就想好了要如何利用这件事翻盘,如果利用得当,或许他自己的名声也能被挽救,摇身一变从一个与颖王妾室通奸的伪君子,变成一个被静王压迫的可怜受害者。 至于静王,他从前名声清贵,朝中其实也有不少人暗中支持看好,一旦爆出这样的丑闻,他或许不会受到惩罚,但事态闹大,在皇帝心中,让他继位的可能性便会远小于颖王。 而她,必然会在这场事端中,成为“扬名天下”的淫|妇。如果按照本朝律令,徒刑杖刑加诸于身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能芳信……静王会在乎,但林渊不会在乎,他只会想把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会先去找你的同门师兄戴沛,因为他性子古板刚硬,不畏强权,最适合做你的探路石。” “还有你的同榜元炳,经你举荐,他也加入了颖王的阵营。” “你的同乡孟益海最擅长卖弄唇舌,与你同为御史。” “你的祖父为你留下的人脉,户部侍郎、礼部郎中冉启平……” 孟惜和吐出一连串人名,将林渊那些人脉几乎说了个清楚。 刚才,林渊只是对着静王展现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此刻,他终于不得不正眼看向自己这个妻子。 “你……”他的脸色到底是比刚才更真实地难看了几分。因为孟惜和不仅对他那些人脉很了解,还几乎猜对了他所有的心思。 而那些念头,他不过才在脑海中转了几圈,甚至都没仔细想好要借哪些人的口舌替他发声,就被孟惜和说了出来。 “我远比你想象中更加了解你,林渊。”孟惜和扯了扯嘴角,“你不会如愿,我也不会与你和离,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这里也没有静王。” 她用了几分力,终于将手从芳信的手里抽了出来,侧过脸去冷声说: “道长祈福结束,还请早些离开吧。” 她的抗拒与躲避是如此明显。芳信深深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走出了暖阁。 在经过林渊时,他说:“林御史,借一步说话。” 林渊还在脑中思索要如何做,孟惜和这一下打得他措手不及。她若坚持不肯和离,坚决不承认自己和静王有关系,他也奈何不了这两人。 若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他就算把这件事捅出去,也闹不了多大。 憋屈,那种一拳打出去却使不上劲的憋屈。 两个男人离开暖阁,走出知乐院,在院外站定。 林渊勉强收拾了情绪,咬咬牙问:“不知静王殿下有什么想说的。” 芳信看向他,探究道:“她很恨你,为什么?” 林渊皮笑肉不笑:“我自问娶她进门后,对她不薄,只是人心不足,因爱生恨。” 他也知道该如何刺痛这位静王殿下。 传闻中一心修行的静王, 竟然对他的妻子抱有男女之情,那么他之前的为难便有了缘由。 “早知如此,当初不该看着她嫁给你。”何苦当这正人君子,顾忌她愿或不愿。 芳信自语一句,伸出手搭在林渊的肩上:“你若是为难她,让她吃苦受伤……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你说,我处理你那些人脉,需要多久?” 林渊僵立当场。他就知道,孟惜和那个贱妇,刚才那番话就是特意说给静王听的,他如今抓着静王的把柄,可静王也能捏住他的死穴。 “不要再去见她,多看一眼都不行。” 林渊感觉到肩膀上逐渐加大的沉重力道,咬牙忍着,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静王是不是太没道理,那是我的妻子。” 芳信松开手,林渊踉跄一下。 “以后就不是了。”他说。 知乐院重新恢复了安静,孟惜和将自己在暖阁里关了一个多时辰,雪柳急得在门口团团转,趴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屋内有什么动静,忍不住想要开门进去看时,门终于被打开。 “大娘子!”雪柳上前扶住她,急声问,“方才发生什么了?” 刚才三人在暖阁里的对话,也就只有拦着林渊,一齐走到暖阁门口的雪柳听到了只言片语。 “我听到芳信道长就是、就是那位静王?”雪柳低声问,神情有些兴奋。 孟惜和点点头:“是啊。” 雪柳眼睛亮起来:“太好了!那可是静王殿下,若是有静王殿下帮忙,大娘子还怕什么呢!” 她说了一阵,才发现自家娘子的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麻木。于是她又忐忑起来:“大娘子,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孟惜和自嘲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费尽心机去做的那些事,好像都没什么意义。” 当初,她是林渊的妻,所以她的生死荣辱在林渊的一念之间。 他日,静王成了林渊的君主,又可以对林渊生杀予夺。 而她如今的挣扎、仇恨、报复……都显得那么渺小无力。 “雪柳,权势真好。”孟惜和忽然说。 雪柳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那大娘子,日后会和林渊和离,和静王在一起吗?” 她不知道什么道理,就是觉得,大娘子若是和芳信道长在一起,会更开心些。 孟惜和蓦然神情复杂地笑了:“当然。” 当然,因为他不仅仅是静王,还会是未来的皇帝,她为什么要拒绝这样一份权势。 这一日下午,惠安公主忽然派了车马,来林府接孟惜和,说是听说她擅长种花赏花,想请她去看公主最爱的香兰。 惠安公主是当今陛下唯一一位活到成年的公主,去年才选了驸马,在宫外建了公主府。 因为无子,又只有这一个女儿,哪怕她不是陛下心爱的李贵妃所生,皇帝也非常疼爱她。 从前孟惜和与这位惠安公主没有交集,今日她突然着人来请,显然是出于另一个人的授意。 听说惠安公主来请人,林渊在书斋里写信,他怒火中烧,把桌上的书籍摆件全扫在地上。 静王几番警告还不够,竟然这般担心他会对孟惜和动手。 孟惜和坐在房中梳妆。她已经很久没有打扮过自己,看着那些胭脂水粉宝石头面,总提不起兴致。但她猜,不是惠安公主要见她,而是静王想见她。 她不能这个样子去。 “雪柳,你来帮我上妆。”孟惜和看着镜中自己尚且年轻鲜嫩的面容,不知为何感觉不到任何高兴。 尽管如此,乘坐马车到了惠安公主府,她还是下意识露出了温婉的笑容。 和她想象中不同,惠安公主府里人很多,已婚的未婚的小娘子都有,她们都换了春衫,各自聚在一起玩乐说笑。 孟惜和还在人群中看到了许久没见的妹妹孟取善。 她也穿了一身鹅黄色的春衫,发间嫩黄色的迎春衬得她眼睛明亮如春日波光粼粼的河水,无忧无虑。 看到妹妹,孟惜和忽然眼睛一热。 孟取善也看到了她,立刻向她走过来。姐妹两找了个无人的屋檐下,孟取善才喊了声姐姐,就见姐姐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伸手抱住了她。 孟取善歪了歪脑袋去看她的神情,关心问:“姐姐,怎么了,是不是林渊又欺负你了?” 孟惜和摇头,声音低不可闻:“不,没人欺负我。以后不会有人欺负我了,我也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孟惜和很快抬起头,仔细擦掉了眼泪,连眼圈都只是微红。 “我的妆花了吗?”她问妹妹。 “没有,好看得很,姐姐今天这条新裙子好看!”孟取善一通夸赞,终于让孟惜和露出了一点笑容。 她始终悬着心,等着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静王,等着应付他的诘问或者怪罪。 但是直到结束,静王也没有出现。只有惠安公主笑着对她说:“从前不知道京中还有你这样的同好,以后我们可要多多来往。” 这位公主不仅送给她许多不同品种的兰花,还送了她几个侍女。 “这都是擅长培育鲜花的女花匠,可难得了,我看你合我眼缘才会送你,你可要好好待她们。” 这几个侍女看起来膀大腰圆,目光炯炯有神,手指也有些粗糙,确实像是干惯了粗活的。孟惜和客气地收下了。 等送走了所有客人,惠安公主走上观景阁楼,对着坐在窗边的人喊:“二堂兄,事情我都帮你做好了。不过你想拉拢林御史,讨好林御史的妻子有用吗?大家都说林御史不喜欢他的妻子呢。” 芳信拢着手看窗外:“林御史会明白我的意思。” 惠安公主坐到他对面抱怨:“不过二堂兄你在哪里找的那些花匠,怎么不先给我?” “你府上花匠还少了?” 惠安公主托着下巴打量自己这个堂兄,忽然问:“二堂兄都开始拉拢朝臣了,是准备和大堂兄争了?” 芳信不置可否。 过去他确实没想争。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风筝。 孟惜和将那几个侍女带回去,才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叫牛春的侍女真的会侍弄花草。至于另外的几个…… 长得最精壮的侍女狄云徒手将孟惜和院子里的一块石头捏碎了。 孟惜和呆呆看着她手里落下来的石头碎块和石粉,听到她说: “我从前在街上和人相扑为生,但力气太大总是赢,就被人针对设局,差点背上官司,被一个贵人撞见,还了我公道,后来我就帮他做事。不过现在我就是孟大娘子你的侍女,大娘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另一位看起来瘦弱矮小的侍女,对着孟惜和一礼,拔出头上簪着的铜簪,不知怎么一抖,就变成了长长一根刺,她在空中舞动得虎虎生风。 因为故意放慢了速度,孟惜和可以看见她袖口鞋尖各处露出一瞬的锋利刀片与隐蔽武器。 “唰”,一小片花瓣似的飞镖射中院中一棵树,发出笃的一声。 孟惜和:我的树! “奴名为阿郦,什么事都能做,也绝不会透露出去一个字。”阿郦一旦收敛起来,又变得瘦小而不起眼。 最后一个侍女年纪看起来大一些,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吹皱的湖水,那双眼睛却温柔又灵动。 她上前行礼,张口说道:“拜见大娘子,奴家嵇三娘,河泉人士,从前在梁京瓦子里讨生活,会些三教九流的小手艺,来为大娘子解闷。” 她一段话中,前一句还是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下一句又变得低沉如男声,还模仿出了惟妙惟肖的老妪、少年、中年声音,有一句甚至有些像是孟惜和的声音。 孟惜和早听说瓦子里有会口技的说话人,能模仿出各种声音,只是从未听过,没想到嵇三娘擅长这个。 看出她感兴趣,嵇三娘一笑,又学起了鸟叫,一连串学了十几种鸟叫,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好像都挤满了各种鸟,惹得雪柳她们都露出兴奋的神色。 “你还会些什么?”孟惜和问。 嵇三娘手一翻,手里竟然真的出现了一只小鸟,那鸟张开翅膀扑扇两下翅膀,突然飞起来。 “怎么会真的 有一只鸟!“狄云也惊奇道。 看来她们几个之前也互相不认识。 嵇三娘观察着孟惜和的神色,又将手往空中一抓,抓出一朵巴掌大的鲜花,送到孟惜和面前。 孟惜和甚至都闻到了花香,伸手触碰时,嵇三娘将手一翻转,鲜花变成了一张信笺。 孟惜和看到上面只有一句话,写着:“我等你。” 嵇三娘笑眯眯地看着她,接过那张信笺,眨眼间,又变成一朵鲜花,孟惜和仔细摸了摸,发现这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绢花。 孟惜和到如今怎么可能还猜不出来这几个侍女的来历。他们是静王借惠安公主的手送给她的。 她喜欢花草,牛春就为她打理园子。 嵇三娘是给她解闷逗她开心。 狄云这般威武力气,是为了保护她,免得她被林渊伤害。 那阿郦……难不成给她暗杀林渊吗? 她以为自己重生之后所作所为已经足够离经叛道,没想到静王更是天生奇才。 孟惜和看着面前四个身高年龄各异的“侍女”,啼笑皆非的同时,莫名感到了一丝放松。 “静王”这个名号给她带来的冲击太大了,一旦认可芳信就是静王,“芳信”这个人给她带来的所有特殊,似乎就被静王给吞噬了,那个不着调的道长瞬间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 但此时此刻,遥远尊贵的“静王”似乎又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她熟识的生动一面。 他不只是静王,也是芳信。 他和高高在上的颖王、和林渊都是不一样的。至少现在不一样。 寒食清明时节,熏风吹绿了春池,城内外宫苑御池都开放给百姓游玩。 最大最热闹的,当属春林苑和春台池。 因为这一日天子和皇亲贵戚都会到春台上来踏春赏百戏,还有水军在湖中比赛,虽然比不得端午的赛龙舟,也是一年之中第一场水上表演。 孟取善是和家中长辈一起来的,到了池苑她就拿着自己做的风筝,跑出孟家的帷幕,准备去找姐姐。 前两日,在惠安公主府遇到了姐姐,孟取善和她说好了,今日再在池苑边聚一聚。 但是她转了一圈,也没见到林府的帷幕。这时候还早,恐怕是还没来。 找了个空,孟取善只得转道去找闺中好友。 宋三娘婚后她们几乎没有来往了,孟取善找到他们家的帷幕,见到宋三娘坐在长辈们中间,脸红红地被打趣。 她嫁过去不久就怀了身孕,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待在帷幕里坐着,不能陪她出去玩了。 告别遗憾抱歉的宋三娘,又去找王七娘,她被家中拉去相看夫婿,孟取善连她的面都没能见到。 接连扑空,孟取善也失了许多兴致,在湖边柳树下无聊地摆弄着手里的风筝。 身后路过一队禁军班直,孟取善朝他们多看了一眼。 他们今日在池苑维护秩序,保护皇帝,风景最好的香陂台那边站满了禁军,除了皇室宗亲,寻常人都进不去。 没能在这队禁军里看到熟悉的人,孟惜和又转过头。 “走。”她对身后的芪官说,带着她沿着湖边往香陂台走。 越靠近香陂台,人就越少,路边没了各种卖饮食用物的摊子,前方只有一排神情肃穆的禁军在守着。 寻常人在这周围转久了,都会被驱赶。孟取善穿着看上去不似普通人,守在那的禁军态度还算好,上前来提醒不能在此久留。 孟取善反问这个长得又高又黑的禁军:“你们崔竞崔指挥使在吗?” “你认识我们指挥使?”禁军心说,该不会是指挥使家的女眷吧,声音不自觉就和善了许多,“指挥使方才离开了,还未回来。” 才说到他,就听身后有人喊:“二娘。” 崔竞今日穿着金线锦袍,腰系金玉带,佩着长剑,比之平日更加精致英俊。 那个黑壮禁军看到他来,很快收声退了回去。 “你怎么在此处?”崔竞问。 听这话音,孟取善立刻问:“崔四叔,刚才该不会去找我了吧?” 她在这方面总是反应很快,崔竞说:“正好,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孟取善好奇。 “你跟我来。”崔竞带着她往香陂台里走。 有他在,前面一路通行,两旁禁军目不斜视,无人阻拦。 到了无人的地方,崔竞才低声解释说:“我带你去见见我那表弟崔巍,他今日应颖王邀约,也在香陂台作画。” 原来是还记着给她选夫婿的事呢。 他的表弟崔巍真有那么好吗,这么想把他们凑一起?孟取善想起上次在王家看过一次的崔巍,觉得也就平平无奇,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崔竞咳嗽一声,试探劝道:“不论如何,见一面,亲自接触一番也好。” 孟取善便大大方方点头:“好啊。” 崔竞因为她的干脆顿了下,带着她去了湖边。这边视野好,能看到湖中的比赛,又无人打扰。 颖王今日邀了一些京中有名的诗人与画家在此踏春,其中颇有些青年才俊。 “你先在此稍等。”崔竞安排好孟取善,准备去喊表弟崔巍。 “等等四叔。”孟取善叫住他,晃了晃手里的风筝,“我将风筝挂在柳树上,若是那位崔郎君能把风筝取下来,我就答应这门亲事,若取不下来,这事就算了,可好?” 孟取善将风筝随手挂在低矮的柳枝上。 崔竞皱眉:“怎么能如此儿戏?” 他上前接过风筝,直接跳上树,将风筝挂在了最顶端:“挂在这才合适。” 他走后,芪官看向树顶招摇的彩色风筝,问孟取善:“二娘,他这到底是想不想让您嫁啊?” “这不是明摆不想吗。”孟取善折了根柳枝把玩。 崔四叔的心啊,就像这个风筝一样,在风里摇摇摆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崔竞碎碎的。 颖王办的诗画会就在附近一座流香阁里,崔竞过去叫出了表弟崔巍。 “秀山,人已经到了,你现在就过去和她见一面。”崔竞低声叮嘱表弟,“你记得,今日之事不能向任何人说起。” 崔巍正和人聊画聊得谈性大发,突然被打断,有些败兴地应了声:“我知道,无争表兄,你已经叮嘱好几次了。” “先说好,不论今日之事成不成,你答应的那幅康大家的溪山画都是我的了。” “自然,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崔竞看表弟披着外衫,眉头微皱,从前觉得他这样是潇洒不羁,如今又觉得他这样不够端庄,不放心道,“她年纪小,你万不可失礼……” “是是,我哪敢唐突小娘子。”崔巍心道,表兄这副紧张样子,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亲生女儿要相看呢。 不过,他也真的好奇起来了。究竟是个怎样的小娘子,能让表兄如此尽心尽力? 带着探究挑剔的心思,崔巍在河边柳树下看到了那位孟二娘。长相确实不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有神,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崔巍心中想着,脸上露出疏离的笑容,礼貌地在距离孟取善不远处停了下来,和人互相见礼。 他虽然不喜欢相看,也不想成亲,但这种事经历过不少,接下来就是互相介绍一番,再说两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就能结束了。 他看这孟二娘长相乖巧可人,大约是个含蓄羞涩的性子,又想到表兄一路叮嘱,于是张口欲言。 与此同时对面孟二娘问:“崔郎君不想成亲吧,这次四叔是用什么办法让崔郎君答应过来一趟?” 崔巍眼睛瞪大了一些,她怎么知晓的,表兄告诉她的? 孟取善当然是之前在王家听到的,当时崔巍向友人抱怨自己不想成婚,孟取善和王七娘就在屏风后听着。 “该不会是答应送给崔郎君什么字画吧?”孟取善问。 崔巍也不是扭捏的人,既然她都直接问了,便也答道 :“不错,表兄答应送我一幅康山先生的画。” “康山先生,擅长山水画的云溪居士,你很喜欢他?”孟取善问。 “不错。”崔巍没想到她也对书画有了解,说到这个他就有了谈兴。 但是还不等他侃侃而谈,孟取善就说:“我不喜欢他。” 崔巍:“……什么?” 孟取善:“他中年潦倒,卖掉了三个女儿筹钱购买画纸画材,所以我不喜欢他。” 崔巍还从未听人这样直接表达过对康山先生的不喜,他有些不高兴地道:“可他因此画出来的暝昏图乃是千古名画!如此天才,怎么能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他!纵使他身上有些瑕疵,但与他的成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崔巍越说越激动,孟取善却拿着柳枝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地上的草。 等崔巍说够了,她才说:“我没有否认他的成就,但这和我不喜他有什么干系。” 崔巍气闷:“你怎么说不通!你是不是不曾亲眼见过他的画,不懂得欣赏才会这么说?” 孟取善:“正是见过,才会更遗憾于这么震撼人心的图卷出自这样一个人之手,那浩荡长河昏暝霞色,红得像是沾了他女儿们的血。” “你……”崔巍气红了脑袋,什么都忘了,往前走了两步,想仔细和她辩论一番。 就在附近树丛后抱着胳膊听着的崔竞眼看不对,出来拽着表弟的后衣领把人拖离了孟取善面前。 “你方才是想干什么?”崔竞问。 崔巍还在扭头往回看:“不行,我要和她说清楚!” 崔竞黑着脸一手把他按住:“我看你该回去冷静冷静。” 他镇压住气得面红耳赤的表弟,回到湖边,看到孟取善没事人似的在玩柳枝。 见到他过来,还露出了个无辜的笑。 崔竞想起来,当初她也是三言两语就把侄子气得不轻。 “故意的?”他抬头看了眼柳树上的风筝。 刚才崔巍过来,她都没让他去取风筝,直接就吵起来了。 “当然不是,我是认真在思考他适不适合当夫婿。”孟取善说,“若是他不能容忍我不喜欢他喜欢的东西,就代表以后任何事上,我都必须以他的喜怒哀乐为准,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崔竞先前在树丛后听着,第一反应是二娘故意在惹恼崔巍,如今听了这番话,又觉得很有道理。 “确实不合适,你做得对。”他沉吟道,“如此看来,崔巍不行。” “你放心,我必定再给你找个喜欢的。”心里已经盘算起今日颖王的诗画会里还有些什么青年才俊。 孟取善看他侧身望着湖水出神苦恼的样子,奇怪问:“四叔,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给我找个喜欢的夫婿?” 其实,这件事根本就与他无关,哪怕是他对她有几分意思,也不该是这种表现才对。 就她所知,这世间男女,若是有情,不该想要自己拥有吗,但他好像就没想过自己娶她。 崔竞被她问得怔了片刻。 他揉着额间苦笑了一下,忽而问:“二娘会做梦吗?” “梦?我很少做梦。”孟取善睡得挺好,经常无梦到天明。 “我时常做梦。”崔竞声音有些沉哑。 大约就是他负伤从边关回京之后,开始频繁做梦。 一开始只是些不明所以的梦,逐渐的,梦中多了许多熟悉的人,似乎可以串联起来。 他梦见最多的人,就是孟取善。 在那些并不连贯的模糊梦境里,她似乎是嫁给了他的侄子崔衡,住进了崔家大宅。 而他,在梦中总是注视着她。 一开始是因为愧疚。 因为这场婚事,是他压着侄子完成的,可孟取善进了崔家后,崔衡不愿和她亲近,宁愿住在外面,她又被崔家长辈不喜为难。 崔竞觉得其中有自己的责任,便多加照拂,可慢慢地却被她吸引。 她并不自怨自艾,反而过得很自在。好像也不需要他那些自以为是的帮助。 让崔竞记忆最深刻的一场梦境,梦中是一个炎热的夏日,他走在崔家的小湖边,看见湖中浸泡着一角裙摆。 他认出那是属于孟取善的裙子,想也不想跳下水去救人。但许是太过急切,一下水就腿部抽筋,当他咬牙伸手想要去够那片裙摆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 “溺水”的人忽然从水里冒出脑袋,还把他也拉到了岸边。 那是虚惊一场,她只是在玩水,但崔竞吓得不轻,张口就要训斥,这时她忽然靠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现在我们是‘同谋’了,今天的事四叔可不能说出去。” 于是他忘记了要告诫她不能独自去游水,而是辗转反侧,心中矛盾又鼓噪。 他主动去找她,开诚布公地问:“你愿不愿意与崔衡和离?” 而她说:“为什么,我觉得现在就很好。” “那你昨日为何忽然……亲我。” “只是一个玩笑,四叔莫不是因为这个想要我与崔衡和离,然后自己娶我?”她笑起来,目光明亮,令人不敢直视。 “……” “其实我知道,四叔喜欢我,对吗?”她用手指虚虚点了他一下,“我发现了,四叔总是在看我。” 他当时大约是很狼狈的。但梦中只记得她的神情与语气,是发现了秘密的得意。 “是,你可愿嫁给我?”他问。 她伸手碰了碰他紧绷的脸颊下颌,又擦过他的下巴,在他高高悬起心时,说:“不愿意。” “如果不愿意,为什么要这样。”崔竞抓住她触碰自己脸颊的手。 “因为有意思。我记得我和崔衡成婚之前,崔衡逃婚,是四叔亲自把他押回来的,但是现在,四叔却喜欢我,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是的,这件事崔竞后悔过无数次。他的人生好像总在后悔,又试图弥补,最后只能酿造出另一个悲剧。 哪怕在梦中,他也能感觉到那种胸中溢满苦水的无可奈何。 她是故意的,接近他,只是为了看他后悔心碎。 “二娘,你是恨我,讨厌我吗?” 梦中听不到她的回答,但是崔竞也不需要她回答。他把这些梦当做警示,他们两人不会有好结果,二娘也不愿意嫁给他。 前不久去相国寺祭拜三哥时,他遇到了泓乐法师。 谈起梦境,泓乐法师说,梦是蝴蝶在茧中的经历。 一个人来到世上,便有一个劫,若这个劫总是勘不破,便要一次又一次经历相同的困苦。 越是执念不消,越是前尘旧梦缠身,不得安宁。 …… 湖边风大了起来,湖水荡漾拍打着岸边的水草。柳树顶上的风筝被吹得发出飒飒声。 孟取善问身前的男人:“四叔是梦见我了吗?” “是啊,梦见我上辈子欠了你。”崔竞抓着柳树枝干,上到树上,把风筝取了下来,交还给孟取善。 “罢了,今日便算了,你好好玩吧。”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她打人很痛的。 崔竞想安排孟取善到空置的小轩里休息,那边有很多禁军守卫,再安全不过,还放了茶饮小食,也能看到湖上的比赛。 但孟取善拒绝了。 好不容易遇到个晴朗的春日,太阳这么好,风也合适,当然就应该在外面踩踩草地吹吹风,躲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 “我就在这边玩好了,你瞧,我还要放风筝呢。”孟取善晃了晃手里的风筝。 她做了好几日,才做出这样一个满意的,虽然今天姐姐她们都没时间陪她玩,但她自己玩也行。 一年里只有一个春天,短暂的春天也就只有少数几天最适合放风筝,不能辜负了漂亮风筝和好风天。 “也好,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不用了,我玩够了自己就回去了,四叔这么忙,不 用再抽时间来关照我。” “再忙,来看一眼的时间总有的。”崔竞离开前不忘叮嘱一句,“颖王在附近的流香阁里办诗画会,最好不要往那边去。” “我知道啦。” 孟取善做的是一个黄鹰风筝,不过翅膀被她画成了彩色,放在空中格外鲜艳夺目。 尤其是当这一片天空只有一个风筝的时候,瞧见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今日也有不少游人带了风筝,但他们几乎都聚集在春台池外面那一片的空地上。 周围没有旁的风筝,放起来就不用束手束脚。 彩色的黄鹰风筝,在孟取善手里越放越高。 流香阁旁边,更靠近湖边的湖风阁,一身酒气的颖王被人搀扶着上了楼,林渊跟在他身后。 如今林渊是彻底和颖王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他为颖王办了几件事,颖王还算满意他最近的表现,对他也亲近了两分。 今日办这个诗画会,是因着春闱结束,京中多了不少有名气的才子,颖王想要网罗人才。 外面都说颖王喜好诗词书画,最欣赏人才,但实际上颖王只是想博个好名声,说喜好那些东西,也不过是想投陛下所好。 “听得我头疼,这些所谓才子,一个个也真能说,也喜欢显摆自己的才学。才学听不出来,吹嘘拍马倒是有几个不错。” 颖王往榻上一坐,松了松过紧的腰带,随口抱怨着,又侧头喝了一口侍从递来的醒酒汤。 “饮溪,今日这些人,你看看有哪些能用的,挑选一番,本王就不亲自去看了。” 颖王昨夜才在王府里欢歌到天明,今日头疼未消,应付了这半日,已经耐心全无。 林渊面上恭敬,应下了这差事。经过几番磨砺,他如今比之从前,谨小慎微多了,那股子傲气也收敛不少。 颖王对他谦卑的态度还算满意,舒心地点点头,看向窗外。 这一看,他稀奇地咦了一声。 “谁在这边放风筝,放得还挺高。” 他靠在窗边,往外探身,瞧见在湖边放风筝的是个穿春衫的少女。 风吹过对方轻软如云的裙摆,显得身姿婀娜,伸长的手臂如摆动的柳枝,那是独属于少女的柔美。 颖王喝多了酒,眯起眼睛也有些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但就是这么隐约地瞧着,更有一番雾里看花的风味。 他端起桌上的茶汤,悠闲地呷了一口,看着窗外赏心悦目的春景。 忽然这幅好端端的少女纸鸢画卷里闯进了一个男人。 “孟二表妹!可巧,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你了。” 孟取善听到这声音,目光短暂地从自己高飞的纸鸢转到他身上,明知故问道:“这位郎君是何人?” 身上带着酒气的粉面男子赔笑道:“孟二表妹不记得了吗,年前我还在孟府住过一段时间,是你二婶家的冯表哥啊。” 孟取善当然记得他,过年时招待崔四叔和林渊的小宴上,这位冯表哥闹了好大一个没脸,没两天就让祖父勒令搬了出去。 二婶为这这事,没少在祖母面前哭,说丢了自己的脸面。 “原来是冯表哥,冯表哥有什么事吗?” 冯彬元看着面前笑容甜美的少女,目光闪烁。 他今日是花了大价钱才买了个名额,进入颖王的诗画会,本想着能在颖王面前露脸,说不定能谋个前程。 可梁京人才济济,他在其中并不出色,连挤到颖王面前都没有机会和资格。那些真正有才学的,更没人愿意理会他,导致他只能喝了半晌闷酒。 去岁他上梁京之前,踌躇满志,满心做着科举高中娶个娇妻的美梦,谁知先是被赶出孟府,又春闱落榜。 如今,他没有功名在身,四处钻营接连碰壁,恐怕只能灰溜溜回济州去,这叫冯彬元如何能甘心。 此刻在这里看到落单的孟二娘,他忽然就心生邪念。 若是在这里与孟二娘成了好事,孟府再看不起他,也得将人嫁给他,遮掩这桩丑事。不然,他们到底是亲戚,还能对他打打杀杀吗。 如果他成了孟府的女婿,就再也不用发愁前程。 看看孟府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随便一个提拔他,他都能在梁京站稳脚跟了。 冯彬元只要这么一想,就感觉几个月来的不得志的郁闷,被人看不起的恼火都变成了畅快。 他借着醉意,胆子一瞬间膨胀了起来。 发红的眼睛盯着孟取善,冯彬元呼吸粗重地朝她走近两步,又匆匆往左右看了看,害怕有人发现。 “二表妹,表哥有些不舒服,你帮表哥一个忙。” 他伸手去拽孟取善手腕时,孟取善突然间后退,恰好让他捞了个空。 就在冯彬元不死心继续想往前时,他忽然感觉后脑一阵呼呼风声,有什么硬物梆的一声打中了他的后脑。 “啊!”冯彬元痛呼。 芪官拿着一根划船的木桨站在他身后。 刚才主仆两个放风筝时,看见那边小码头放着一艘小舟,二娘说待会儿划小舟玩,让她先去看看小舟能不能用。 她就走开了这么一会儿,就有不长眼的登徒子过来,真是可恶! 芪官再次举起桨,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她从小陪着孟取善一起踢毽子玩蹴鞠、捣药做香材,手里的力道大得很。 冯彬元被雨点般急落下的棍子打得酒醒了一半,抱着脑袋喊:“误会!都是误会!我是喝多了有些不清醒,不要再打了!” “哎哟!我们是亲戚,打伤了我,你怎么和我姑母交代!啊!” “都是亲戚,表妹和你闹着玩,就是打伤了你,二婶又怎么会和我计较呢。” 孟取善拉着风筝线,往周围瞧了瞧,见没人,便说道:“芪官,别打脑袋了,往下面打呀。” 芪官当然是听她的,木浆立刻就往冯彬元下半身招呼。这一下冯彬元的嚎叫更加惨烈了。 “叫这么大声,要被人发现了。”孟取善取下香囊里的小剪子,咔嚓剪断了风筝线。 高飞的黄鹰风筝旋转着飞远了,孟取善将剩下的线往冯彬元手腕上缠绕了好几圈,拍拍手后退,她招呼芪官一起,把人踢着推进了旁边的湖里。 芪官顺手把被打断的木浆丢进湖里,主仆两个拉着手,提着裙子跑了。 反正湖边水这么浅,淹不死人,等他喝饱了水,自己爬起来吧。 这一幕周围没人看见,却恰好被湖风阁上的颖王看了个正着。 颖王摸着下巴陷入回忆,忽然一拊掌笑起来:“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她们!” 一年前,颖王在兰曲坊,也曾亲眼看到过这么一桩事。 那天他与一位娘子幽会,特地选的僻静酒楼房间,一扇窗户正对着后巷。 后巷偏僻无人,那天却响起不一样的动静。 最开始是一个跑进巷子的少女,天色昏暗看不清模样,后面跟着个醉酒的男子。 颖王在窗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心中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然而后面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 那个跑在前面的小娘子,忽然间回身,往醉酒男子脸上洒了什么粉末,痛得对方当场就倒下了。 “快来!”小娘子声音清脆招呼着,男子身后又出现另一个小娘子,两人在巷子里挑拣木棍,合伙把那个男子狠狠揍了一顿。 看她们熟练的配合,便知道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颖王还未见过这样大胆的小娘子,当即感兴趣起来,吩咐侍从下去找人。 可惜去得太晚,没能堵到人。后来他再往兰曲坊去了几次,也再没遇上。 没想到,今日又撞见了。 颖王大感兴趣,吩咐侍从:“快去,问清楚那个小娘子是谁家的!” 站在一旁的林渊忽然道:“殿下想知道那是谁,我倒是恰好清楚。那是孟老尚书的孙女,我的妻妹。”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妹:我不急,自有人会急。…… 颖王好女色是众所周知的事,他的王府里有几十个妾室,每次宴会还喜欢请外面那些欢楼行首去陪酒。 林渊看到他感兴趣的神色,便猜到他动了什么心思,心中霎时有了促成这件事的想法。 因为种种考虑,孟惜和与静王之事,林渊不曾告诉颖王知晓。 颖王如果知道这事,只会想要快速扩大事态,甚至将 他当做牺牲品去攻击静王。 这不是林渊想要看到的,他更希望能抓到那两人的其他把柄,有把握之后再曝光此事,到时也好控制发展把事情维持在对自己有利的情况。 他按捺不发,但心中始终对这件事怀恨在心,怒火难消。 他是暂时不能对孟惜和做什么,但是……如果孟惜和的妹妹嫁给了颖王呢。孟惜和给他使了这么多绊子,也该受到点教训。 而且这样一来,孟惜和背后的孟老尚书也不一定会站队静王,他们也可以争取孟老尚书的支持。 林渊想明白,便极力劝说:“我记得孟二娘正好还未婚配,若是殿下能许一个侧妃之位,想来便能成事。” 对方的祖父是二品尚书,若只是当个妾室,那就不是拉拢,而是要结仇了。 “孟老尚书的孙女?”颖王稍微清醒了点,脸上略有些遗憾,“一个侧妃之位吗?那我可要亲自看看她究竟长相如何,能不能配得上本王一个侧妃的位置了。” “正好一刻钟之后,水上夺锦赛就要开始,到时众人都要前往含水殿观看比赛,不如趁此机会,让孟二娘前来觐见。”林渊道。 颖王也不是什么在乎男女大防的,林渊这提议正得他心,当即笑道:“既然你是当姐夫的,对妻妹应该也熟悉,那就由你去请人吧。” 林渊闻言笑容僵了一下,又马上低头答应下来。 离开湖风阁后,林渊笑容一收,脸色霎时变得阴沉。 颖王方才那话中带着轻佻调笑之意,是把他当成和他一样不知廉耻的好色之辈了- 孟取善拉着芪官离开湖边,两人走在林苑四通八达的砖石小道上,慢慢停下脚步。 “真是可惜了二娘做了好几日的风筝。”芪官说道。 “不可惜,风筝飞高飞远了,不比一直被线牵着好吗。”孟取善抬头看周边盛开的早春桃花,“不过风筝飞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吗?” 感觉这香陂台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去逛外面的市集。 芪官问:“那我们不看水上夺锦赛了?” “也对,只有香陂台看得最清楚,外面湖边都离得远,看不清。”孟取善很快决定,“走,我们去找四叔。” 顺便和他告状,方才那个冯彬元怎么跑进来的,竟然还喝得醉醺醺地想动手动脚,让四叔再收拾他一顿。 说不定还能看到崔四叔生气的样子,孟取善想着,拉着芪官拐向大路,去找之前四叔说的可惜休息的小轩。 两人走到一个岔道,迎面遇上一个穿香叶红裙子的宫女。 “敢问可是孟尚书家的二娘子?惠安公主在附近水殿里招待友人,命我来请孟二娘子一起前去。”宫女瞧她一眼,又添了句,“孟大娘子也在。” 崔四叔带她进香陂台的时候,确实说过今日惠安公主也在。 孟取善想起前几日突然收到惠安公主的帖子,前去她的赏花会,在那里见到了姐姐。 难不成今天没在外面看到姐姐的帷幕,就是因为姐姐在惠安公主那边? “好,烦请姐姐带路了。”孟取善说。 水上远远传来鼓声,是比赛要开始的提醒。 孟取善带着芪官,来到了一处两层阁楼。两人的脚步都忍不住慢下来,感觉到不对劲。 如果是惠安公主所在,定然是人来人往,侍女如云,但此处僻静,阁楼下守着的是穿着禁军服饰的护卫。 就在孟取善心生疑窦时,林渊从屋内走出来,说道:“二娘,过来吧,有一位贵人要见你。” 带路的宫女低着头悄悄退下了,四周只剩下肃容的禁军和盯着她的林渊。 “原来姐夫也在,不知是什么贵人要见我?”孟取善问。 “见到人你就知道了,走吧,贵人在楼上等你。”林渊伸手示意她上去。 芪官紧紧跟着前面的孟取善,生怕自己被拦下,让二娘一个人上楼。 上楼时,有小宦者在前面引路,芪官悄悄拉了拉孟取善的衣摆,得到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上到二楼,孟取善一眼就看到坐在前方的男人。三十多岁模样,五官还算端正,但身材有些富态。 从对方穿着的蟒袍与服色配饰上看,他的身份很好猜。 “见过颖王殿下。” 颖王饶有兴趣地打量她,连带着她身后的芪官也一同扫了一眼。 “豆蔻梢头二月初……模样倒是标志。” 这个年纪的少女,身上总是带着无忧无虑的天真美丽。颖王偏爱成熟美艳的女子,但今日看着天真可爱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而且,谁能瞧得出,眼前乖巧可爱的小娘子,打起人来那么能下狠手,这种反差,让人很有探究欲。 看够了,颖王才说道:“你可知,今日让你过来是为何啊?” 他笑呵呵地望着她,似乎脾气心情都不错。 孟取善抬眼一瞬,又垂下,规规矩矩地说:“臣女不知。” 颖王啧啧两声:“你这般规矩,都叫我觉得自己方才是看错了。怎么不拿出你刚才在湖边打人的气势了?” “……”夜路走多了,果然就会碰见鬼,刚才那一幕竟然被人看见了。 “惊扰颖王殿下,臣女知错。”孟取善拿出了在家里认错的态度。 可惜颖王并不准备放过她:“还装,本王可不止撞见过一次了,一年前,在兰曲坊一条后巷里打人的,也是你吧?” 一年前兰曲坊。 孟取善眨了下眼睛,在她身后低头的芪官则紧张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见小娘子不语,颖王又笑了一声:“不承认也没事,待日后,本王再和你聊一聊你怎么胆子那么大。” “那些小娘子见了本王,不是羞就是怕,你倒镇定。不错,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有些意思。” “回殿下,臣女只是反应慢,人迟钝,并非胆子大。” “哈哈哈哈,就凭你敢说这句话,足以见得你不怕我了。”颖王乐道,“本王有意让你做侧妃,你觉得如何?” 她觉得如何?她难道还能拒绝吗?孟取善听出颖王故意逗弄的意思。 作为梁京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民间流传着一个“升官发财”的办法,那就是家中有美貌的女儿妹妹,只要送到颖王府,被颖王看中,就能给父兄挣得一官半职。 若是颖王真的想,恐怕就连她的尚书祖父也不一定能拒绝。 显然,颖王也不觉得她会拒绝。 一个小宦者上楼,轻声提醒了句:“殿下,陛下那边来人请您去看夺锦赛呢。” “知道了。”颖王起身,走到孟取善身边,“大方”地留下一句:“回去好好准备一番。” 他走了,芪官脸色煞白开口:“二娘,怎么会这样,怎么办!不如我去说清楚吧,一年前在兰曲坊打人的是我,不是二娘!” 那天她是去陶医官家拿医书,因为回去晚了,二娘还特地让五味去找她。 她和五味在街上买了个芝麻酥的功夫,就被一个醉酒的闲汉跟上了,还不停出言调戏。怪她学了点医术就自以为厉害,又咽不下这口气,把人引到巷子里收拾了一顿。 当日,是她和五味一起打的人,根本就不是二娘。虽然她和二娘身形相似,但长得又不一样,这颖王怎么能糊涂错认呢! 孟取善拧了一下她的脸:“没用的,你以为是看的话本呢,发现认错了人,便要‘拨乱反正’。颖王若是知道当初是你不是我,他只会连你也一起要了,而不是放弃我然后改要你。” “这样有权有势的男人,怎么会单单因为一个误会就要我当侧妃,必然还有其他考量。” 芪官快哭了:“那怎么办,二娘怎么能给他当侧妃呢!” 这个颖王又老又丑,还出了名的好色。 “万一没办法,只好给颖王当侧妃了。”孟取善说。 “可是二娘不是要嫁崔四叔吗!” “那他也不愿意娶妻呀,嫁给谁都一样。” 就像当初家中要 她嫁给崔衡,孟取善也是这个态度,反正嫁给谁她的日子都一样过。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愿意。 离开香陂台,孟取善先回去找了祖父,将这件事告诉他。 总不能到时候颖王府都把礼抬到家中去了,家里长辈们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孟老尚书年纪大了,今日在孟府的帷幕里喝茶,眯着眼睛看书,见孟取善匆匆回来,他心里还猜这小丫头是不是又偷偷跑出去遇上什么事了。 谁知道她张口便是一句:“祖父,方才颖王说要让我当颖王侧妃,您怎么看?” 幸亏多年涵养,孟老尚书稳稳端着茶杯,又稳稳放下。 “怎么回事,颖王怎么突然瞧上你了,你细细给我说一遍。”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刚才我在香陂台那边放风筝,突然说有贵人要见我,去了才发现,贵人是颖王,他打量了我一番,就说要让我当侧妃。”孟取善说到这又恰好地添了一句,“对了,姐夫也在颖王那里。” 孟老尚书何等人,她这话一说,什么来龙去脉都差不多猜到了。 颖王什么名声他自然知道,之前还曾经拉拢过他,只是被他委婉推了过去。 他这个年纪,安安稳稳到告老还乡才是最好的,皇位继承一事掺和进去没有任何好处。 颖王今日这一出,可能是个试探。孟老尚书想起前两日,在宫中遇到了静王殿下。 那位从前闲云野鹤一心修道的静王,忽然和他搭话,话里话外也表现出了一些拉拢试探之意。 孟老尚书当时就隐隐察觉到风雨欲来。 今日看来,颖王那边怕是也察觉到静王的动静,才会试探他。 其中还添了个林渊,林渊是孙女的夫婿,他此时大张旗鼓站在颖王那边,着实不算明智。 若是他再把小孙女也给颖王当侧妃,他们家就相当于直接站队颖王了。 颖王如今看似占尽先机,炙手可热,但皇位更替没有这么简单。如今就认定他会是继承皇位那个,还太早了。 孟老尚书只是沉思片刻就做了决定。 “二娘,对于自己的婚事,你可有什么打算吗?”孟老尚书目光锐利地看向小孙女,“你与崔竞,有没有可能,你和祖父说实话。” 孟取善有一瞬诧异,祖父在朝堂上是个软面般的老尚书,明哲保身不轻易得罪人是他的处事准则,这次明摆着会得罪颖王,却拒绝得这么干脆利落。 “如果我说崔四叔不会娶我,祖父会怎么做?”孟取善试探。 孟老尚书说:“那我会马上再去与崔家商量你与崔衡的婚事。你们本就是自幼定亲,只是中间有些意外导致婚事暂缓,如今继续也没人能说什么。” 比起现在的局势,一个婚前纳妾生子,也算不得什么。 唯一需要顾虑的,是他们万一知道颖王对二娘有意,说不定不敢再商量这婚事。 但眼下匆忙,如果崔府都不敢,那就更没有敢和颖王抢人的合适人选。 他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成了这桩婚事,不论如何,也不能让二娘进颖王府。 孟取善从祖父处离开,没有走远,就在孟家的帷幕附近转悠。 芪官锁着眉头,她却有些神游天外。 “二娘,难道你兜兜转转还是要嫁给崔衡?”芪官问。 “嗯?”孟取善没听清她说什么,嘴里嘀咕道,“他应该会来吧。” 岸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位着锦披金的俊美郎君勒停骏马,动作快速地从马上翻下来,大步朝她走过去。 “二娘,你有没有事?” 崔竞匆忙从香陂台那边赶来,头上的簪花都快掉了也没管。 他扫视孟取善周身上下,又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和神色,心中微松。 方才他手底下的禁军忽然去找他,说看见了他吩咐要关照的孟二娘,被带走去见了颖王。 崔竞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妙。颖王好端端的,为何要见一个闺中女子,再想到他平日的名声,着实很难不担心。 “我听说你去见了颖王,他可是为难你了?”崔竞问。 “颖王殿下说要让我进府当侧妃。”孟取善答道。 “……”崔竞的神情一沉,他看上去像是想骂一句什么,动了动唇又忍下了。 “你怎么说?”他问。 孟取善瞧他额头上冒出来的青筋,骗他:“我答应了。” 崔竞闭了下眼睛,这次是真没忍住骂了一句,孟取善猜他还很可能想骂她一顿。 但最后他也只是耐心地解释说:“你知道颖王府是什么情况吗?颖王侧妃不是那么好当的,而且他比你大那么多,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明白吗?” 孟取善看见他眼里的着急和不赞同,奇怪问:“为什么,你们总是觉得我有选择呢。” 如果没有说不的自由,那不就是没有选择吗。 “对我来说,不论嫁给崔衡也好,嫁给颖王也好,都没有区别。” “求夫妻恩爱的,会发现人心易变;求大富大贵,又料不到旦夕祸福。所以我觉得,想要靠婚事求什么,是求不到的。” “姐姐觉得,我不该嫁给崔衡,因为崔衡不喜欢我也不会对我好,四叔觉得,我不该嫁给颖王,因为颖王处处与我不相配。” “但我觉得,若是嫁给崔衡,哪怕他不喜欢我,以我们两家的关系,以崔衡那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我一个人照样能在崔家过得自在。而若是进了颖王府,自然没有像在家中的自由,但我仍然可以自得其乐,那也不会是很糟糕的日子。” 既然对夫婿无所求,那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富贵多少的区别,关着她的院子大和小的区别罢了。 他们都想为她求一个两全其美,可真正的好东西是求不来的。 崔竞第一次听她如此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从前就觉得她对自己的婚事不在意,今日才明白,她竟然是这般想的。 没有半点女儿家的羞涩与对未来的期待。 “……你年纪轻轻,为何对婚事如此悲观呢?”崔竞问。 “嫁人难道不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吗?不然为何大家成亲时都要哭?” 孟取善从前以为所有人对婚事的态度都像她一样,后来才发现,只有她这么想,她是最奇怪的那个,就连姐姐都无法理解她。 崔竞久久凝视孟取善的眼睛不语。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此时此刻,也不见彷徨恐慌,只有浅浅的疑惑。 他想起自己梦中经常出现的那个孟取善,哪怕嫁了人,她仍然如少女一般没有忧虑,所有旁人对她的话语和行为,都不能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包括他,他也不曾改变她半点。 面对这样的她,语言变得没有丝毫重量。 “知道吗,你让我想起泓乐法师说的,若是一个人对世间一切都不挂碍不执着,那便是天上星辰下凡,来助人渡劫的。”崔竞叹息。 孟取善心说,四叔这么信这些,肯定很受各大道观寺庙,还有街边算命摊子欢迎吧。 她笑问:“那我是来渡谁的?” 崔竞上前一步:“渡我吧……既然你连颖王都愿意嫁,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嫁一个可能会早早死在战场上的将军?” “不愿意。”孟取善说。 崔竞感觉自己心脏一缩,仿佛回到了某个令人耿耿于怀的悲伤梦境。 “除非那个人叫崔竞。”孟取善突然一个大转弯。 “……”崔竞忍不住伸手在孟取善的脑袋上狠狠揉了一下。 “我再问一次,你是真的愿意吗?”哪怕他知道,她很有可能只 是在几个都不想选的选择里挑中了他,还是想要再额外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四叔不是说这辈子不准备娶妻吗?” “嗯,是我说话不算话。”崔竞仍盯着她。 这么想听她说愿意?不过是一句答应而已,她都已经表达过意思了。 孟取善不得不在他等待的目光下点头:“愿意。” 崔竞的神情很复杂,听到愿意时笑了一下,但又不像很高兴,因为眉头还皱着,可要说他不高兴,眼睛又很明显地亮了起来。 一种心事重重,觉得自己不应该高兴,但又真切感到开心的样子。 甚至有一会儿,他什么也没再说,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孟取善看他不动,上前戳了戳他带着疤痕的手背:“四叔,你真想娶我的话,就要快点了。” 崔竞回神,沉稳而郑重道:“我明白,你放心,我会在颖王之前,先定下我们的婚事。” 孟取善:“不是,我的意思是,刚才祖父去崔府了,准备继续谈我和崔衡的婚事,四叔要是去得慢一点,说不定他们就谈完了。” 崔竞:“……” 孟取善听到了磨牙声。她恰到好处地退后两步,避开了崔竞朝自己脑袋上袭来的大手。 崔竞顾不上再和她说了,回身往路边系着的马走。 孟取善笑着向他招手:“快点啊!” 第60章 第六十章我和二娘的婚事。 属于崔府的水边帷幕里,崔老夫人被侍女扶着坐在上首,与孟老尚书叙话,崔家老大崔壑和妻子李氏,都陪坐在下首。 孟老尚书突然到访,让夫妻两都措手不及。自从儿子崔衡和孟二娘的婚约解除后,两家刻意疏离了很多,没想到今日孟老尚书还会亲自过来。 在官场上浸淫久了,孟老尚书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半天也没说明今日过来的目的,倒把陪坐的崔壑夫妇急得不轻。 李氏心中有预感,猜测孟尚书是为了孟二娘的婚事来的。 她这个年过得糟糕,也没忘记打听着孟二娘那边的婚事,想知道离了自己儿子,她又能找个什么好的。 年前是听说孟家在暗地里相看了好些个,都没看中,年后没听着消息了,李氏还暗暗舒心,心里又生出些念想来。 她那个讨债来的儿子崔衡,这个年竟然也就只回来了一次,其余时间都在外面陪那个姓黄的狐狸精。 竟然又吵闹起要娶她为妻,李氏就是死也不肯松这个嘴。 可恨她之前差点就让人处理了姓黄的,偏偏被她逃了,还险些连累了她被查。 姓黄的又不知和崔衡说了些什么,笼络回了他的心,如今怀着身孕,说是冬日落水胎像不稳,成日躺在家中喝药安胎。 那个病恹恹的样子,李氏看着就不顺眼,连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喜起来。 她更想为儿子娶一个大家闺秀,让儿子有岳丈帮扶。可是黄葛横亘在中间,之前又闹得那么大,现在还有哪家有头有脸的人家肯把女儿嫁过来。 李氏找了这几个月都没找到合适的,已经琢磨着往梁京外面去找,选个丰州、良州的豪门大族女儿也凑合。 但到底是心不平,有过更好的人选,又怎么看得上差的。 今日孟老尚书一来,李氏心思就活络起来了,在心中祈祷,一定是要来继续婚约的! 好不容易茶都喝了两盏,孟老尚书又和崔壑聊了些朝堂上的闲事,终于步入主题。 “我今日来,是想重提两家的婚约。” 李氏险些笑出声来。这几个月来明里暗里被嘲笑生的闷气都消散了。 被她猜中了!之前那么强硬地要退婚,如今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回来找他们! 她笑容盈盈地接话:“怎么劳烦您老亲自过来了呢,递个信,我们当晚辈的自然就上门去了。” 崔老夫人咳嗽了一声。她没有大儿媳妇这么迫不及待,觉得这事指定还有些说法。 不然之前都闹成那样,两家都快不往来了,今日孟家这老狐狸怎么又会亲自上门,万一真是孟家有什么急事想要嫁女儿,说不定到时候还是孟家要求着他们崔家呢。 “当初的婚事呢,是我家老崔和你定下的,他去得早,这也算是他的遗愿,我们肯定是更希望能继续两家的婚约,全了这段情谊。” 崔老夫人话说得漂亮,“人说舌头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我们先前那些小矛盾也不算什么,今日你亲自过来了,婚事我们肯定是要好好谈,不能这么草率了事,这样,我明日就让老大备着礼上门去,把崔衡也带上,你们再详谈……” 为什么是明日,当然是因为还要留出时间去打听打听孟府发生了什么。 帷幕外一阵脚步声。 崔竞抬手掀开垂着的帘子,目光在帷幕中几人身上一扫而过。他走路带风,衣摆卷进外面青草味的湖风,冲散了帷幕帐篷里熏炉的香味。 他一出现,场中氛围立时一变。 “不必劳烦大哥明日去谈,我自己去就行。”崔竞耳聪目明,没进来时就听到了母亲的话。 说完又对孟老尚书一礼:“祖父久等,方才与二娘说了两句话,耽搁了片刻,这才来晚了。” 他从前都喊孟老、孟尚书,今日称呼一改,孟老尚书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眉梢微微一动,便笑说:“不晚,来得刚好,正说起婚事。” 崔老夫人也听出不对了:“你自己去,什么意思?” “回母亲,今日要商谈的是我与孟二娘的婚事。”崔竞说道。 崔老夫人一句“荒唐”还没吐出来,在场李氏先坐不住地站了起来:“这怎么行!你当叔叔的怎么能抢侄儿的婚事!” “大嫂慎言。”崔竞看她一眼,“二娘与崔衡的婚事早就解除,男婚女嫁各无干系,自然嫁得我。” “话虽如此,但毕竟曾与你侄儿谈婚论嫁,这说出去怎么好听呢。”崔老夫人反应过来,第一反应就是要打消他的念头。 他们家被人看的笑话已经够多了,而且自己的亲孙子崔衡,和自己的庶子崔竞比起来,她当然更愿意让崔衡得这个便宜。 可惜,崔竞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崔老夫人都奈何不了他。他一意要娶,又怎么会被母亲和大嫂几句话劝住。 “母亲不是曾催我成亲,怎么如今我愿意成亲了,母亲却又劝阻起来,莫非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崔竞也不听崔老夫人如何辩驳,直言道,“若母亲不愿为我操劳婚事,我可以另请长辈出面。” 这话堵得崔老夫人一口气在心口下不去,心中暗骂崔竞白眼狼,当了个指挥使后连她这个母亲也不放在眼里。 生怕家里享到他的一点福分和威风,匆忙搬出去,如今连婚事也不愿让她们沾手。 孟老尚书垂眼喝茶,仿佛没看见他们家这点暗潮汹涌,见崔竞往那一站就镇住了母亲和哥嫂,他和气地开口道:“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事,当初我和崔大定的婚约,也算是成了,他那个性子我想他也不会反对。” 说罢又看向崔竞,笑道:“早就羡慕崔大能有你这样出息能干的儿子,这下也算是让我沾上光了。” 他很快起身要走,崔竞也跟着去送他。 两人走出帷幕,在无人的河边走了一段,孟老尚书问:“无争,其中内情,你可清楚了?” “二娘告诉我了。”崔竞知道他指的什么,“孟老放心,我会处理好此事。” “那就好。我家二娘看着乖巧,实则分外有主意,人小胆大,以后还要你多多包容她了。” 湖上远远传来锣鼓喧闹声,上午的夺锦赛进入尾声,等到下午,便是最终的决赛- 这一日更早些时候,清晨,当各府车马都往春林苑和春台池去时,林府侧门,一辆马车驶过街道,往城外太清观去了。 自从静王与孟惜和之事被林渊撞见,他对孟惜和的禁足就被视为无物。 日日都有来自“惠安公主”的礼物送到林府,指名道姓送给孟惜和。 她身边还多了好几个侍女,院子里每日都能听到侍女们欢笑的声音。 孟惜和可以出门,但直到这天,她才做好了准备,再次去见静王。 在林渊离开林府半个时辰后,她乘坐马车,来到了熟悉的太清观。 往侧殿后面的药房走时,孟惜和听到自己逐渐急促的心跳声。 侍女们都停在身后,她独自穿过一道红漆木门。 芳信在院子里坐着,他穿着那身朴素的蓝色棉道袍,没戴巾冠,只戴着额带。挽着袖子,正在埋头切药材。 太阳晒着他,也晒着他身边那些已经处理和没有处理过的各色药材,散发出一种清苦的药香。 这样的场景,任谁也不会看出来,这竟然是传说中那个清贵高傲的静王殿下。 孟惜和缓缓朝他走过去。 听到声音的芳信抬头,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她今日的打扮可谓处处都显露出精心的准备。 这不是她之前来见“芳信”的模样,而是来见静王的模样。 “你该不会还打算对我行礼?”芳信丢下手里切到一半的药材,拍拍手里的药屑站起来。 孟惜和准备行的礼,因为这一句话,生生停住了。 “平身,林夫人请坐——你更希望我这样对你?”芳信嘴里这么说,却拉着孟惜和将她按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又提过一旁小炉子上的茶壶,顺手倒了杯热茶给她。 “过来也不知道先打发人来说一声,自己穿得这么光彩照人,却让我一身邋遢灰土地见你,我岂不尴尬。” 说着尴尬的人根本就不觉得局促,还是大方地坐回了他的小凳子上,连袖子都没撸下来。 孟惜和听出来了,他是在笑她今日“隆重”的装扮。 这一瞬间,孟惜和又找回了从前对芳信的恼怒,隐隐后悔今日早上那么早就起来梳妆。 简直对牛弹琴! “你还在气前几日的事吗?”孟惜和拿着那杯热茶,不自在地喝了一口。 “是在生气,你再晚点来找我……”芳信哼笑两声,“再晚点来找我,我自己都喝药调理好了。” 孟惜和呛了一下。 这和她来时想象中的交谈不一样,但是,她莫名高兴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姐姐开心。 面对芳信,孟惜和感到一丝心虚。 这点心虚不是因为他是身份尊贵的静王,而是她招惹了人,上次与林渊对峙时却没有和芳信站在一起,还直言说了不愿意和离嫁他。 被捉奸时,她不和“奸夫”站在一起,反而要撇清关系,这就有些不大地道。 就连林渊这种人,被抓住和黎霜的私情时,也知道把人护在身后,那难舍难分情深义重的模样,可比她们像样多了。 “其实你一个王爷,又何必与我这样一个嫁为人妇的女子纠缠呢。”孟惜和试探问。 芳信听出来,她又是在口是心非了,懒散瞥她一眼:“你是想问我看上你什么了?” “看上你脾气坏、爱生气、人傻好骗……” 他没说完,孟惜和抓起身前晾晒的药材砸向他。芳信早有预料地反手抄起一个空竹篓接住,最后摸起没接住掉在袖子上的一片,塞进嘴里嚼了嚼。 孟惜和:“这可是药,怎么能拿起来就直接吃呢!” “是黄芪片,吃不死人,但是你别乱吃。”芳信把竹篓里的一把药抖回去。 “我不能理解你的不安,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就算知道了我是静王,你仍旧不愿意相信我可以帮你。”芳信这几日也在想,孟惜和究竟是在顾虑什么。 孟惜和与他相对无言,也不知该如何去解释。或许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明白。 她踌躇迟疑,方才片刻的轻松从她面上退去,又变得心事重重。 芳信并不愿意看她如此,但病症总该知晓原因症结才好去治。 “你很害怕林渊?他在心里好像一座大山,你对他很戒备提防。”芳信问,“他对你做过什么?” 那天孟惜和在他面前展现出的,对于林渊的了解,慎重到甚至要提前预料堵死他的每一步路,这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 而在他提出想要娶她时,那种提防与恐惧,也同样出现在她望向他的眼睛里。 所以—— “你只是在害怕‘林渊’这个人,还是害怕一切可能成为你‘夫婿’的人?” 孟惜和被他接二连三的话问得怔住。 自重生以来,她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让林渊痛苦,让他失去一切,如何报复他。 “我害怕一切可以名正言顺迫害我的东西,害怕那些可以顷刻之间夺走我重要之物的存在。” 孟惜和自问,对林渊的恨,和对失去的痛,哪个更让她耿耿于怀,在午夜梦回之际频频记起。 她不断回忆起的,其实不是林渊醉酒的强迫,不是他多年的漠视利用,而是她回不去的少女时光、没能保护的亲妹妹和一生下来就失去的孩子。 芳信坐到她面前,拉起她素白的掌心摊开。将枝头上飘落的一朵海棠花压在她的掌心,又抓着她的手合掌握住。 “所以你害怕的是权力……害怕的东西要抓在手里,才不会再害怕它。” “你在林府过得并不开心,那里之于你而言是一片沼泽,为什么还久久不愿离开呢?”芳信的手是温热的,筋骨分明。 孟惜和感觉手掌里那朵海棠花柔软地搔着掌心,有些痒。 “……因为林渊也在沼泽里,我要在那里拉扯着他,绝对不给他任何机会上岸。” 芳信用力抓了一下她的手:“他也配让你和他同归于尽?” 他不配吗?孟惜和第一次听到这种话。林渊是夫,是前途无量的玉,她是妻,是嫁人后就失去光彩要给人遮风挡雨的瓦。 但芳信说:“你拿自己这块美玉去砸林渊那块破瓦,你说你傻不傻。” 孟惜和垂下眼:“只有在你眼里,我才是玉。” “在不在我眼里,你都是玉,你自己应当要这样觉得。” 芳信看出她脸上的松动,问道:“所以,想明白了吗,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吗?” 孟惜和笑了一下:“我该做什么,请殿下指教?” “你应该把林渊一脚踹了,然后抓紧我。”芳信理所当然说。 说来说去,还是在劝她早些和离。 可孟惜和还有顾虑,按照她的记忆,还要过几年颖王才会因为与后宫妃嫔私通被陛下处置,而他之所以膨胀到无所顾忌的地步,就是因为静王多年来一心清修不娶,也没有染指朝堂的意思。 如果她改变了这一切,那么颖王与后妃私通被贬这件事,会不会因此不再发生,给静王继位一事平添波折? “你又在担心什么?”芳信伸出手指轻弹了一下孟惜和皱起的眉心。 孟惜和往后一缩,心不在焉地揉着发红的眉心:“我在想,不如还是再等几年……” “几年……你是准备让我当你的情夫几年?” 孟惜和话一出口也知道有点离谱,一扭头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你手劲怎么那么大,我眉心都被你打痛了。” 芳信没用力,但她就像个琉璃一样脆。 他凑上前,孟惜和看他压过来的脸,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却只感觉到眉心吹来一股风。 “你这眉头皱的,吹也吹不开。”芳信松开她,笑吟吟说 。 发现自己会错意,孟惜和羞恼地瞪他。 芳信一手撑着下巴:“你不想光明正大和我亲近?” 就是成了夫妻,亲近也不可能光明正大,难不成还拿出去给人看吗?孟惜和嘴硬:“谁稀罕!” “别人说你松形鹤骨,眉心一点朱砂好似仙人下凡,还说你清心淡泊,我看都是胡说八道。” 芳信自然知道外面都是怎么说起他的,无非是些夸大其词的赞美。 他伸手挑了一下脑门上系着的额带:“你都没亲眼见过我眉心朱砂,想不想看?” 他说话间已经把额带拉了下来,孟惜和定睛一瞧,噗嗤笑了出来。 “你这……你……哈哈哈哈!” 她抱着肚子,笑得险些翻过去,断断续续说:“额带底下……怎么有这么明显的印子哈哈哈!” 芳信被取笑了也不恼,看她笑成这样,眉眼间也漫上笑意。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时常去后山挖采药材,又到处跑,常年戴着额带,脸上被晒出一条印子不是很正常?” 孟惜和好不容易歇了笑:“那你以静王的身份入宫,也这个模样?” “不然。”芳信晃一下手指,“我会搽粉。” 孟惜和没想到他还要搽粉,又想笑。怪不得传言里静王殿下面白如玉呢。 “想笑就大声笑。大声笑、大声说话,都有利于疏肝解郁。”芳信把额带随手丢到一边。 孟惜和来时心事重重,被芳信带着东拉西扯了一阵,不知不觉就笑了好几次。 也不觉得和芳信说了什么重要的事,一上午倏忽就过去了。 芳信身边那一大筐的药材,因为他三心二意,总是分心和她说话,一上午也没下去一层。 “时候不早了,先吃饭。”芳信起身擦手,“你想吃什么?” “你平日里吃什么?”孟惜和问,“难道就在斋堂和道长们一起吃?” “对,斋堂有什么吃什么,不过今日你来了,可以吃得丰盛一点。”芳信朝她伸手,“带你去后面的寄雨宫吃。” 孟惜和没有犹豫,将手搭在他手上,被他拉起来。 寄雨宫就是修建在太清观后山,静王名义上的清修宫阙。去那里,中间一条小路,正要经过孟惜和曾去过的菊花园。 过了菊花园,走进一条长长的甬道,就能从一道侧门进入寄雨宫。 这座行宫远看去古朴仙气,进去了才发现廊柱上都是描金绘彩,仍然是人间的富贵。 不过里面人不多,孟惜和这一路都没看见两个人,还是到了殿内,才看到两个端着杯盏的侍从。 “这里平日人就这么少?”孟惜和疑惑。 “可不是吗,平日都没人,连郎君也不住在这,殿内方才还紧急清扫了一遍呢,特地用来招待娘子的!”一个长了招风耳的小厮笑呵呵开口说。 “就你嘴快,下去,别在这吵闹。”芳信打发他走。 招风也不怕他,把手里端着的酒壶放到桌边:“我哪敢打扰郎君和娘子,这就走了!梁京美酒金玉春,给您二位放这了!” 芳信抬手就把酒放到一边去:“这小子惯会油嘴滑舌自作主张,别管他,你这身体还是少喝酒为好。” 孟惜和还以为静王殿下今日要招待她吃什么山珍海味,没想到入座一看,桌上十道菜有九道菜是药膳。 唯一一道不是药膳的,被芳信端到他自己面前:“我吃这个就行。” 孟惜和:“……”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姐姐姐夫睡午觉。 孟惜和是吃惯了药的,不说前生为了求子,林夫人给她找了多少种乱七八糟的药方子,林渊又给她喝了多少伤身的药,就是重生以来,她因为身体虚弱也喝了不少汤药。 可这会儿,在芳信这里他拿出来一大堆药膳,孟惜和就有些不乐意了。 “你就让我吃这些?” 芳信将一盅汤推到她面前:“先试试再说。” 孟惜和不情愿地拿起勺子,浅尝一口,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她都看到汤盅里放的药材了,但是喝起来竟然没有药材的苦味,反而一股清甜,喝了几口之后,才有淡淡的一点药味从回甘里泛出,并不浓郁也不难喝。 “汤就不必喝那么多了,吃些羊肉。是庄上散养的羊肉,味道没那么膻腥。” 她整日思虑过重,吃得又少,还不爱吃肉,这身体如何好得起来。 一顿饭,孟惜和吃得并不多,单单那两块羊肉就已经让她吃饱了。 芳信没多劝,让人端了茉莉香汤上来漱口,就领着孟惜和在寄雨行宫里转了圈。 这座神秘的宫殿,几乎圈进了一小片山林,可见当今陛下对静王的疼爱。 “陛下对我确实很好。”芳信神色平和道。 他是明怀太子之子,当初明怀太子因病去世,而他是遗腹子,刚好在明怀太子去世不久后出生。 出生时,玄清道长为他批命,说他有仙缘。 但他生母只是太子妾,怎么能生下这么一个“贵不可言”的孩子,所以她殉了明怀太子,死后被追为侧妃。 而他,被抱到太子妃膝下教养,一直到懂事后,太子妃病逝,而他的三皇叔也就是当今陛下即位,他自请离宫到太清观清修。 许是因为愧疚,又怕人说他逼侄子离宫,皇叔为他大肆修建行宫,又赐他田地珠宝,年年都有封赏。 这座行宫,只有逢年过节,他会打发人来清扫一番,好迎接宫中赏赐。 这次清扫是为了招待孟惜和。 “你平日不住在这里,那是住在哪?”孟惜和看出来了,这座太过华美的宫殿着实没什么人气。 芳信便领着孟惜和又穿过那道不起眼的侧门,从甬道回到之前的药房,他就住在旁边一个不大不小的厢房里。 里间是卧室,外面是书房,就隔着一道充当屏风的书架,厚重的紫檀木书架上塞满了各种书籍,粗粗一看,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医药学说林林总总。 边角处还挂了两把桃木剑。 书桌上也乱得很,笔墨纸砚堆到角落,拆开的朱砂就扔在那都快干了,玉质通透的笔筒和黄金镇纸,压在一摞稿纸上。 胎薄可透光的细腻白瓷缸里,胡乱插着一些卷起来的纸筒和几根艳丽的山鸡毛,还有几根快要干掉的苦楝子树枝。 这种富贵与俭朴杂糅,随性又严谨的风格,意外与芳信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很契合。 “你若是困了想歇个午觉,可以在这里睡一会儿。”芳信指了指里间的床榻说。 他刚才在路上就看到孟惜和悄悄转头打了两个呵欠。 孟惜和:“你让我在你的卧室里歇午?” 芳信:“不行吗?” 孟惜和先是下意识想这成何体统,又反应过来自己这算是在与“奸夫”偷情,睡一下他的床榻又算什么。 只是脑子还没转过来,别别扭扭地说:“我还不困。” “不如我帮你一起处理药材?”她想起芳信一上午都没处理多少的药材。 “也好。”芳信笑笑,带她去院子里,挪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地,又教她要怎么把药材切片。 孟惜和做得很好,细致而且不像完全的生手。 “你处理过药材?” “以前帮妹妹处理过一些香材。” 太阳暖和,照得她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芳信去药房里放药的那么一会儿,她就磕在椅子上睡着了。 芳信在她身边站了会儿,将人抱到屋里去睡。她这个身体状况,在外面多睡一会儿,恐怕就要生病。 孟惜和隐约察觉到一点动静,但没有清醒,反而睡得更熟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她才睡醒,睁着迷茫的眼睛看了看周围。 是芳信的卧室,他也在窗旁的一张躺椅上睡着了。金黄的阳光透过窗照了他半身,可能是受不了这光照强烈,所以他脸上还盖着一本书。 孟惜和轻手轻脚地下床,看到床边还放着几根簪子,是她头上之前簪着的。大概是芳信看她这样不好睡觉,所以帮她取了下来。 孟惜和走到躺椅旁边,看着芳信露出来的半张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差点碰到他的唇时,芳信开口说:“我没睡着。” 他拿下脸上的书,笑着看她:“准备做什么?” “什么都没有!”孟惜和回身去拿自己的簪子,对着镜子装作忙碌地整理头发。 芳信还靠在躺椅上,目不转睛地看她。 外面突然有人喊:“芳信师叔!芳信师叔!人呢,平时这个时候不都在处理药材吗,今天怎么不在。” 芳信起身出去,没一会儿把人打发走了。 孟惜和听着没声音了才走出去,看到 芳信在煮茶。 “喝一点醒醒神。”他倒了一杯半透明的茶汤。 入口清甜,有股清新的草药味,但没有茶味。 孟惜和端着茶杯看看天色说:“我差不多该走了。” 她不太想打破这种闲适和谐的气氛,但走之前,酝酿了一天的话还是要说出来。 “林渊如今站在颖王那边,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抓我们的把柄,为了不影响你,我们最近恐怕要少见面。” 芳信呵笑了一声:“你是顾忌林渊还是颖王?我会有办法对付他们,你放心便是。” 孟惜和哪能放心,忧虑追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就算颖王知道我们的事也没关系,我会让他自顾不暇。” 孟惜和就怕他提前和颖王对上,改变了命运。而且他这样一个闲云野鹤般的人,要去弄那些阴谋诡计,孟惜和总觉得不合适。 她一边觉得芳信不该做那些脏事,一边又清楚他日后必然会经历这一遭,于是又纠结起来。 “总之,先不要轻举妄动好吗?像颖王那样的人,就算不对付他,他也会有自取灭亡的一日,我们不必着急。” 孟惜和改口劝说,“见面的事,只要你想见我,我一定常找机会过来,好不好?” 好不容易暂时把人劝住了,孟惜和下山回城。 这个时候,池苑那边的水上表演应该还没结束,她妹妹肯定还在湖边。 孟惜和让马车往池苑那边去,准备和妹妹见一面再回。 当初她还想着让妹妹嫁给静王,谁能想到会变成今日这番境况。 芳信就是静王,知道这件事后,她不可能再让妹妹和静王有牵扯。 不为别的,她知道夫婿心中另有所爱,当妻子的会过得多苦。她和妹妹上辈子都受了这罪,这辈子定然不能重蹈覆辙。 只是,失去了静王这个选择,妹妹的婚事还是没个着落。孟惜和低头思考,要不要从芳信那边想办法,看看他认不认识合适的郎君。 …… “什么?!”孟惜和看着妹妹的笑脸,一贯温柔的声音都提高了,“你说你要嫁给谁?崔竞?!” “我不是跟你说过,离崔家人远一点吗?”孟惜和扶着额头,简直要晕倒了。 孟取善眨巴着眼睛扶住姐姐:“可是,刚才祖父已经和他谈好了。” “不行!”孟惜和瞬间站直,“我要去和祖父说,这婚事不行!” 孟取善一下子把姐姐拉回来,孟惜和哪敌得过她的力气,瞬间被她推着按到了椅子上:“姐姐先坐,听我跟你说,这里面还有内情。” 她把今日被颖王私底下召见,要她当侧妃的事说了。 “所以,崔四叔是不想我入颖王府,为我解围才说要娶我的,现在到哪里再去找比崔四叔更合适的人呢。” 孟惜和脸颊都气红了,狠狠一拍桌子,只不过这次气是对着颖王的:“他算什么东西!色迷心窍的老淫|虫!亏他说得出口,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年纪,他怎么敢的!” 孟惜和只要想到那个未来会因为和后妃通奸被贬的颖王,竟然生出了要让妹妹当侧妃的心思,就一股火直冲脑门,还有几分后怕。 她气得站起来转了两圈,忽然提着裙摆就往外走:“不行!我忍不了这气!”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听妹一席话。 她坐下才一会儿,听了几句就要走,孟取善忙跟上去:“姐你要去哪?” 孟惜和健步如飞:“你别管了,姐姐一定帮你想办法处理了这事。” 孟取善问:“姐姐不会是要去和颖王拼命吧?” “你觉得你姐是傻子吗?”孟惜和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先在这等着,等我回来还有话要好好和你说!” 听在孟取善耳朵里,就是“还有账要好好和你算”。 小时候孟取善调皮,被姐姐发现了,她就会摆出这种样子,随着年纪增长,孟取善调皮的时候学会了隐瞒,姐姐发现不了,所以这种情况就越来越少。 嫁人后的姐姐越发注意行为举止风雅得体,这个风风火火,情绪都摆脸上的样子,更像是未出嫁前了。 孟惜和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去太清观!” 侍女们坐在车上或随侍在车旁,看她怒气冲冲的模样,都不敢问。大娘子这怒气不是冲她们来的,还是交给芳信道长解决吧。 没多久,芳信就在太清观药房后院里,看到了去而复返的孟惜和。 只见刚离开不久的人,板着一张俏脸,平日略显苍白的脸颊都气得泛红,眉毛竖着,一看就是忍着怒火。 她步履匆匆地直奔他而来,踩着地砖的脚步都踏踏响,可见用力。 芳信停下手里的动作,思考起自己是不是哪里惹了她。但是她离开时还好好的,于是又迅速得出结论,肯定是别的人招惹的她。 孟惜和快步走到他面前,抬手用力地拍了一下旁边的桌子。 木桌子砰的一声摇晃了一下,芳信的后背也不着痕迹地绷紧了一下。 他放轻声音,笑问:“怎么回来了,这是发生了什么,气成这样?” 孟惜和骂道:“你那堂兄赵琤,真不是个东西!” 颖王名为赵琤。 芳信抓起她泛红的手掌:“他不是个东西,你何苦跟自己的手过不去,都拍红了……你说说,他怎么得罪你了?” 孟惜和回忆起妹妹的话,就气不顺,胸口起伏一下说:“他真是色迷心窍又打得一手好算盘,朝野上下谁不知道他好色,后院里乌烟瘴气,人比陛下后宫还要多!哪个正经人家会愿意把家里的小娘子送进他府里!他倒好,还想让尚书的孙女给他当侧妃,亏他说得出口!” 芳信也皱眉,脱口而出:“他要你给他当侧妃?” 孟惜和满肚子的气都被他这句给堵住了:“……” “你怎么想到我头上来了……我都嫁人了还如何给他当侧妃,是我妹妹!” 也不怪芳信第一时间想到孟惜和身上,他对颖王这个堂兄还是知道一些的。不仅是喜欢长得漂亮的未婚小娘子,嫁为人妇的夫人,他也不是没下过手。 而且这人喝醉了便喜欢炫耀床笫之间那点事,他的荒唐在某个小圈子里堪称人尽皆知。 孟惜和还在滔滔不绝地骂,她平时其实话不多,可见这次是真恼了。 芳信拉着她的手揉了揉:“那你现在是想怎么做?” “当然是打消他的念头!我不可能看着妹妹被他糟蹋!”孟惜和毫不犹豫道。 听她提过几次妹妹,语气都是亲昵的,而且被禁足在林府,也不忘给妹妹写信,芳信早知道她对妹妹感情很深,也不意外,试着问:“那你是想我怎么帮你,去和他说说,绝了这念头?” 孟惜和冷笑:“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他倒大霉,看他还有没有心力惦记小娘子!” 芳信目光微妙地看她:“我记得,方才你还劝说我不要冲动,不要急着对颖王动手,让他自取灭亡,我们以逸待劳。” 一转眼就变了。 孟惜和恼怒又心虚地转过头:“此一时彼一时,顾不了那 么多。” 她虽然很是唾弃颖王,打心里看不起他,但在至兴九年这个时间,他确实是一位权势逼人的王爷,他要做什么,还真少有人能阻止。 哪怕是静王出面,颖王也不一定会听他的,说不定为了和他作对,还会闹成誓不罢休的局面。到时只怕妹妹沦为他们的博弈牺牲品。 孟惜和回想几年后,颖王被贬,是因为他与宫中丽妃的私情被发现。 而之所以被发现,是因为丽妃怀了身孕,陛下后宫多年未有子嗣诞生,丽妃有孕的消息传出去没多久,原本还很高兴的陛下就听说了丽妃与颖王的私情,审问过后,得知丽妃腹中胎儿也是颖王的。 很是喜爱颖王这个侄子,常叫他进宫叙话的皇帝,一怒之下再顾不得什么亲情,直接把人贬了。 如今丽妃应该是已经进宫两年了,但是对方现在和颖王有没有私情,孟惜和并不清楚。 若是这个办法不能用,还有什么能让颖王吃苦头? 想着这些,孟惜和的眉心不自觉越蹙越紧。 眉间忽然按上一根手指。芳信揉开她的眉心:“何必这么苦恼,我不是早说了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孟惜和问。 “我之前在宫中赴宴,意外撞见了这位堂兄与后妃亲密的场面,陛下若知道,他肯定自身难保,这样,他就不会惦记着你妹妹的事了。” 孟惜和讶异:“你知道赵琤和丽妃的事?” 芳信也是微怔,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人是丽妃?” 孟惜和:“……” 芳信:“没想到,你的消息还挺灵通。” 并没有追问她如何得知的消息,芳信只随口打趣一句,安慰她说:“放心了吧,一月之内,必然解决此事,你不要着急。” 既然颖王是想娶侧妃,一个月肯定不够,只要在那之前颖王出事,难题自然是迎刃而解。 孟惜和望着他与自己十指相牵的手,有些出神。 她没想到芳信竟然知道颖王与丽妃的事,那前生,颖王势力的崩塌,又和芳信有没有关系? 他说一个月之内解决此事,如此轻描淡写……他真的只是一个一心修道闲云野鹤的王爷吗? “还在担心妹妹的事?”芳信捏了捏她的手指,玩笑道,“你如此关心妹妹,倒要叫我吃味了。” “你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和我妹妹吃什么味。”孟惜和心道,要是你知道我从前还打算让妹妹嫁给你,岂不是更要不高兴了。 不管怎么说,事情到底是有解决的希望,孟惜和再次回到池苑。 太阳已经西斜,孟惜和扶着侍女的手臂从马车上下来,她今天马车奔波来回几次,感觉全身都有些酸痛。 孟取善还托着下巴,坐在孟府的帷幕前乖乖等她,脚边放着她无聊用柳条编的兔子和小狗,用草编的蟋蟀和蜻蜓,摆了一地。 “圆圆。”孟惜和喊妹妹的小名。 “姐姐。快来,你看你喜欢哪一个?送给你。”她指着地上那些小东西,又问,“你去做什么了,做完了吗?” 孟惜和把她拉进帷幕,和她说:“姐姐有办法解决颖王那边了,所以你不用为了躲避进颖王府,就答应嫁给崔竞。” “只要你不愿意,姐姐就替你去和祖父说,推了和崔竞的婚事,咱们再慢慢挑其他的,好不好?” 她想,也许就和之前退了和崔衡的婚事一样,这次妹妹也会听她的。 但孟取善转了转手里的草蟋蟀,忽然摇头:“不了,姐姐,是我选的他。” 孟惜和感到一阵失望,但心底隐隐又有种“还是发生了”的无可奈何。 “之前和颖王比起来,崔竞是没有选择的选择,现在你能选了,还是要选他吗?”孟惜和不死心问。 她多想让妹妹远离上辈子和她死亡有关的一切人事物。但妹妹还是和崔竞有了联系,早在圆圆之前敢直接带着她去崔竞府上时,她就该明白的。 想到崔竞战死沙场的未来,孟惜和又开始焦虑起来,她拉着妹妹:“圆圆,你就再听姐姐一次好不好,姐姐不会害你的。” “姐姐,从小你就习惯了给我遮风挡雨,我闯了祸就要想办法替我遮掩周全,但是,照顾我其实不是姐姐的责任。姐姐过于对我负责,让我不会对自己负责。”孟取善忽然说起这个。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去做客,姐姐替我选了一套衣服,到了才发现我和那家的小娘子撞了衣衫,别人笑话我,姐姐比我更生气,几次后悔替我选的那套衣服,过了好几年还耿耿于怀。” “还有我们出门逛市集买吃的,你给我选的糖画,我吃了之后嗓子痛,你又怪自己不该选糖画,早知道给我买点梨汁糖就好了,之后好几年都不敢给我买糖画。” “我玩水生病了,分明是我贪玩,你却怪自己没看好我。我贪吃撑吐了,你就自己也不吃了,只顾盯着我不能多吃……” “这样的小事很多很多,虽然我从来没放在心上,更没怪过姐姐,但姐姐一直在怪自己,每次都这样。” “姐姐,你太累了。要承担自己的生活就已经足够累了,到现在还想替我也一起承担,这样不会把姐姐压垮吗?”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赐婚。 孟惜和不是一开始就会当姐姐的,她只比妹妹大三岁,母亲离世时,她也只是个会和妹妹闹脾气的小女孩。 但是母亲去世了,父亲又是那样一个万事不管,连她们姐妹两个岁数都记不住的不负责任的父亲。 祖母搂着她说:“我苦命的大姐儿,现在你母亲去世了,你们姐妹两个可怎么办啊。” “大姐儿,你年长一些,日后要好好照顾二姐儿,知道吗?” 来来往往的亲戚们也跟她说:“真是可惜,没了母亲,惜姐儿和善姐儿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家里嬷嬷侍女们再怎么照顾得好,也比不上亲娘啊。” “幸好惜姐儿懂事了,还可以照看妹妹。” “现在还好,要是你们爹再给你们娶个后娘,说不定还要欺负你们的,知道后娘是什么意思吧?” 这些话让年幼的孟惜和觉得无助,只能抱紧身旁懵懂的妹妹。 不知不觉,孟惜和就把自己早早地当成了“母亲”,把照看妹妹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前生她怀着身孕,听到妹妹的死讯,就感觉自己失去过一个孩子。 孟惜和被妹妹一番话说得思绪万千,她这一刻很想告诉妹妹自己曾经历过的前生,用惨痛的教训告诉她,自由的抉择不一定有美满的结局。 但孟取善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认真说:“姐姐说我和崔家扯上关系不会有好下场,崔四叔也和我说过他未来会战死沙场,你们都笃定得好像已经看见过未来会发生的事。” 孟惜和一惊,看到妹妹洞悉一切的明亮双眼。对于她不曾掩饰的那些言行举止,她或许早有猜测。 孟取善忽然将脑袋靠到她肩上蹭了蹭,又抬起来说:“我觉得人降生在世,是为了体验这一生的酸甜苦辣。是什么味道,自己尝过了才知道。” “姐姐觉得路途坎坷,就想背着我走,让我脚不沾地,这怎么行呢。” 孟惜和搂着妹妹,觉得嘴里苦得厉害:“哪怕你真的会被崔竞连累而死?” 孟取善道:“难道这是必然的吗?不是必然,有何所惧?若是必然,避又何用?” …… 从孟府的帷幕离开,回到林府的马车上时,孟惜和眼圈还泛着红。 芳信坐在林府的马车里等待,他是和孟惜和一起来的。以防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孟惜和又要匆匆跑到太清观去找他。 “如何,和妹妹说好了吗?”芳信放下随手在马车里拿的一本杂记。 孟惜和坐到他身边,默不作声地将脑袋靠在了他身上。 芳信观察她神色,见她虽然看上去像哭过,但神色中没有来时的焦躁与愤怒,只有一种发泄过情绪后的空茫。便不再问了,手指安抚地摩挲着她的肩头。 “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才听她开口说:“刚才,我和圆圆说,让她不要嫁给崔 竞,但是我没能说服她,反而被她说服了……我希望她好,但是我不能掌控她的人生,而且我发现,从小到大,我以为自己一直做得很好,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她一开始说得有些磕绊,但芳信不断拍着她的肩,听着她那些没有章法的情绪宣泄,孟惜和便越说越多。 说姐妹两小时候的相处,曾经闹过的矛盾,开心的时光。她的遗憾和反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或许最后不仅仅是在说妹妹,连她自己也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在倾倒过去压抑的情绪。 芳信的袖子给她擦眼泪都擦湿了。 “我是听懂了,你把妹妹当成女儿养了。”芳信思索着说,“有点委屈是不是,但也有点放松?你是以前绷得太紧了,对自己的要求也太高了。” “你会觉得我这样不太体面,也不成熟吗?”孟惜和不好意思地问。 芳信:“难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很成熟体面?” 孟惜和霍然坐起来。芳信卷起自己打湿的袖子,顺手扶了一下她发髻上歪掉的发簪:“如果你真不想让妹妹嫁给崔竞,我也可以替你想想办法。” 孟惜和想也不想反驳道:“不用!” 妹妹都那样说了,她还能怎么办,只能顺她的意思。 “你瞧你,这么溺爱孩子。”芳信一句话说完,被孟惜和恼怒地捅了一下腰。 “你下去,别在这待了,我该走了。” 被赶下马车的芳信,站在路边看着林府的马车远去。 他抱着胳膊自言自语:“也好,只能当自己多了个女儿了。” 这个位置比较僻静,沿着这条路往前就能走到香陂台。孟惜和将他放在这里,意思很明显。 从守卫的禁军就能看出,陛下还在香陂台,芳信此时过去,恰好赶上水上夺锦赛的一个结尾。 皇帝与一干后妃,以及颖王公主等皇亲国戚,都在一艘巨大的彩饰龙船上,正对着湖面,观看湖面上激烈的赛事。 宦者引着静王来到龙船上,立时引起了许多注意。皇帝看到他过来,诧异地招呼他到近前去坐。 “今日怎么肯出你的太清观行宫了?” “闲逛到附近,看到陛下仪驾还未回宫,故而前来见见陛下。” 惠安公主笑道:“那二哥可来晚了,之前那么多精彩的表演都结束了。” “是啊,这夺锦赛都快结束了才来,没赶上最热闹的时候,你是白来了一场。”旁边颖王插话。 皇帝笑道:“此言差矣,来得正好,眼下就是这场决赛最精彩的时候。瞧瞧,还未分出胜负呢。” 芳信在宦者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看向湖面:“现在争夺锦标的两条船是禁军哪一班的?” 旁边的宦者答道:“是天武班和金羽班。” 两艘红色小船围着湖中五彩斑斓的锦标,使劲了浑身解数,不仅要阻拦对手夺锦,还要找机会自己夺得彩头。 偏生两个班的小龙船都是勇武的汉子,因此僵持不下,看得大龙船上的贵人们都快要不耐烦了。 眼看太阳都已西斜,天边出现了红色晚霞,映得水面一片金红波光。 忽然,附近彩船上擂鼓声震响,又一艘小龙船从水上漂过,像一片轻盈的叶子,插进了僵持的两艘船中间。 只见后来这艘小船上,为首的一个郎君踩着翘起的船首,伸手就要去拔锦标。 先前对抗的两艘小船,迅速又结盟起来,一齐对付后来者。 不过后来者实在厉害,大龙船上众人都没看清楚,只见他侧身旋腿,一勾一拉,稳稳站在小船上的人就落了水。 另一个也是如此,但凡想阻止他的,被接二连三噗通踢落水中。 只见他把阻拦的人全部扫落水后,轻轻巧巧一摘,就把那被争抢了许久的锦标拿到了手中。 这突然的变故和一边倒的胜利,让大龙船上众人都激动起来,纷纷起身走向看台边缘张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这后来的船又是哪个班的?领头那个郎君好俊俏的身手,领着两班的都虞候都在他手下过不了几招就落水了!” 皇帝也来了兴致:“把那个夺了锦标的叫过来看看。” 从下面彩船上来报信的宦者笑呵呵说道:“陛下没看出来那是谁?” 禁军人数众多,皇帝自然不可能人人都认识,也就眼熟一些常在他身边的,但离得远了没能看清。 “难不成我还认识吗?是谁?” “回陛下,正是崔竞崔副指挥使呢!” 皇帝讶然:“崔竞,他怎么也跑去参与这种小活动了,快快叫他上来。” 没一会儿,拿着锦标的崔竞登上大龙船。 皇帝打趣道:“崔卿,你一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怎么好去欺负年轻人,你上了场,谁还能和你比啊。” 崔竞低头道:“惭愧,臣听说这锦标彩头很受小娘子们欢迎,恰好今日定下婚事,便想借花献佛,送给未来的妻子。” 皇帝早听说过崔竞婚事不顺,长得仪表堂堂,又是四品指挥使,竟然二十七八岁还未成婚,还曾动过给他做媒的心思,只是宗室里没有适龄的女子,也就作罢了。 没想到今日倒是传来了好消息。 “崔卿可算是要成亲了,看上的是哪家的小娘子啊?” “回陛下,是孟老尚书家的二孙女。” 皇帝自然不知道孟尚书的二孙女是哪个,但他只听“孟老尚书”便点头赞道:“不错,也算相配。孟尚书今日可在?” 大龙船旁边稍小的彩船,被用来安置百官,想来的官员可以随意入座。 孟尚书前不久才过来,坐下没一会儿听到大船上传信,起身上了龙船面圣。 “回陛下,今日确有这么一桩喜事。”孟老尚书满脸都是喜气的笑纹,人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满意与高兴。 芳信一转头瞧见颖王黑沉的脸,见他张口要说什么,芳信先一步开口道:“看来今日是个好日子,竟然遇上了这样的喜事,恭喜孟尚书和崔指挥使了。” 御座上的皇帝闻言也点头道:“没错,既然刚好撞上了,干脆给你们赐婚,如何?” 孟尚书大喜,崔竞也是一脸“意外”的喜色,同时行礼谢恩。 “叩谢陛下圣恩!”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富有的崔四叔。 “这不妥吧。”颖王忽然开口道,“陛下恐怕不清楚,孟尚书家的二孙女,曾和崔副指挥使的侄子有过婚约,如今怎么又能嫁给叔叔呢。” 皇帝皱了一下眉,注意到他的神情,底下孟尚书立刻叹息一声:“陛下容禀,臣当初与崔老将军为至交好友,约定下两家婚事,因着小孙女与崔大郎年纪相仿,才定下两人婚约。” “只可惜,到了要议婚之际,那崔大郎因恋慕一个贫家女子,闹出了逃婚之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臣实是不愿让孙女受此委屈,因此在定聘之前,两家商议婚事作罢。” 皇帝回想起来,似乎隐约听人说过一嘴。 孟尚书见他神色缓和了,又道:“崔四郎不忍我们两家关系疏远,又不愿让他父亲当初定下的婚约落空,这才主动应承此事,要继续完成婚约。” 崔竞适时道:“孟老通情达理,不曾怪罪崔家失约,还愿意应承这桩婚事,实在令臣惭愧。” 皇帝听得原委,连连点头:“不错,孟老重情义,崔卿重诺,这再续前缘的婚事,也算是一段佳话。” 静王垂眼笑了一下。 颖王说话的时机不对,如果在陛下说出赐婚之前,可能还会让陛下犹豫一下,但既然话都说出口了,孟老尚书又有名 正言顺的理由,陛下自然不会再反口,甚至还会大加肯定。 如此一来,以后再有人拿这事说道,也得顾虑陛下金口玉言的夸赞,不敢太过诋毁。 颖王听他们一唱一和,心中暗骂。孟老狐狸这话说得如此漂亮,陛下又盖棺定论,他自然不好再出言反驳,否则就太明显了。 可想到刚才他还琢磨着把人娶为侧妃后,要如何调弄,转眼煮熟的鸭子飞了,颖王就感觉气闷不爽。 但转瞬他又想开了。嫁为人妇的夫人他也不是没尝过滋味,闺中寂寞的娘子们,只需稍用手段,就能勾上手。 以为嫁了别人就能躲过他,不巧,越是抗拒,他越感兴趣。 颖王哼一声,靠回椅子上不再说话,惹得静王多看了他一眼。 晚霞漫天,人群散去之际,孟尚书在路边等到了静王。 “今日多谢静王殿下出言相帮。” “孟老不必客气,我也没说什么。” 芳信将人搀扶起来,两人客气地说了两句话,又各自分开。 孟尚书乘坐轿子回去的路上,不断地抚着自己的胡须。 他虽然不想参与继位之争,但此次得罪了颖王,静王又有拉拢之意,已经是有了偏向性了。这样一来,大孙女婿那边就有些难办。 转念想到崔竞,他眉心又舒展几分。 回到家中,孟尚书宣布了孟取善与崔竞的婚事,大儿子险些当场就跳起来。 “这怎么行,二娘还喊他一声四叔呢,这不是坏了纲常吗!”孟熙嘴里嘀咕着他那些纲常伦理,被孟尚书呵斥了一声。 “我看你是读书读坏了脑子!满口纲常伦理,看看你自己对你的女儿有仁心吗?不讲信义,不修德行,就知道死死抱着你那‘礼数’,那是给外人看的,不是叫你迫害家里人的!” 孟熙被父亲训得脖子一缩,有心想为自己抗争几句,又不敢违抗父亲权威,只好窝窝囊囊站着。 又听父亲说:“连陛下都认可了这桩婚事,哪容得你在这说三道四,好了,下去吧,让人好好准备,将前厅祠堂都好好打扫清理,明日宫中就要来赐婚的旨意。” 孟熙不过是怕这桩婚事传出去有人说难听话,听说陛下要赐婚,这下还有什么顾虑的,立刻又抖擞起来:“真的?这可是好事啊,儿子这就叫人去好好准备!” 为着这桩事,孟府一众下人们,点着灯忙碌清扫前庭后院,灯火几乎亮了一夜,惹得邻居们都好奇打听他们家有什么喜事。 第二日一早,孟府早早大开门户,等着宫中赐婚的旨意。 堂中已经摆好香案供台,孟家老少都穿着簇新的衣服,来得整整齐齐,待在前堂等候。 作为被赐婚的人,孟取善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脑袋被黄金首饰宝石头面珍珠耳坠压得抬不起来。 这是一大早,祖母特地过来,让人替她打扮的。 “我们女子这一辈子,能有几次这种重要的大日子,自然该隆重些的。” 祖母眉间满是欣慰的喜色,好像终于能从对她婚事的担忧中放松下来。 在过去,像是接旨、受赏、祭祖那些大事,孟取善都只是作为点缀的边缘人物,站在一旁。 但今日是她的大事,她甚至站在了自己父亲前面,与祖父站在一起。 好不容易等到宫中传旨的队伍敲敲打打过来了,报信的小厮从门外吆喝,等待已久的众人又是一阵嗡嗡议论。 接下来的流程便是众人跪拜,听旨,再拜……全程都有随队伍前来的礼官指点,走完一整套流程,将圣旨供在香案上,孟取善被人扶着回到后面去。 而门口还在络绎不绝地搬进宫中赏赐,家中男子们在前厅喜气洋洋地与传旨的礼官说话,祖母她们则要招待上门来道贺的亲戚女眷。 而孟取善,她竟然无所事事了。外面那些热闹,眨眼就变得与她无关。 芪官笑容满面,自从知道二娘不用嫁进颖王府,她就恢复了之前的活泼,怂恿道:“二娘,我们悄悄去前面看看吧,听说宫中的赏赐还有拳头大的珍珠呢!” 孟取善第一反应是:这么大的珍珠磨成珍珠粉,会不会比寻常珍珠粉效果更好些? 五味生怕二娘真被说动,赶紧拉住两人:“今天外面人多又乱,可别乱跑了,就待在院子里吧!” 又训芪官:“你忘了之前的教训了?还敢惹事!” 芪官讪讪地闭嘴,孟取善一手拉一个:“好了,过去的事不要翻旧账,我们去院子里踢球玩好不好!” 今日孟府格外热闹,传旨的队伍离开后,又一支队伍从渭桥街那边过来。 这次是崔家送聘礼的队伍。 这婚事定得匆忙,本不该这时候就急着送聘礼,只不过昨日孟尚书就和崔竞商量好了,未免夜长梦多,干脆就把前面下定贴那些一齐过了,他们两家的婚事是再禁不起波折了。 恰好宫中赐婚,今日一齐送聘礼也不算出格,还能说是双喜临门,让亲朋邻里沾沾喜气。 正好之前为孟取善准备的嫁妆都已经备齐,唯一担心的就是时间匆忙,崔竞可能来不及备齐聘礼。 但说起来时,崔竞直言会备齐一切,请他尽管放心。 崔竞做事妥帖,昨日故意在皇帝面前表现,争取赐婚也是他的主意,因此孟尚书很放心。 不过他原以为崔竞是要让崔府他大哥那边一齐准备,没想到这一日他根本就没请那边府里的人,独自带了媒人官使,还请了德高望重的上司长辈就过来了。 他带来的那些聘礼,更是让孟尚书都大开眼界。 除了那些定例里的牛羊茶酒之类,还有许多不常见的珍宝。 精雕的象牙、成株的珊瑚、黄金的宝匣里面各色宝石交相辉映、流光溢彩的锦缎和没有一丝杂色的皮裘……每一样都差点叫人看直了眼。 虽说如今梁京中婚嫁越发奢靡,但如此大手笔的还是少见,那许多东西,都不是一般富贵权势能弄到的。而崔竞,竟然如此大方全拿出来娶妇。 不知道的,说他讨好丈人家,是想要在朝中得到孟尚书助益,知道的,是他珍视未来的妻子,什么珍贵的宝贝都愿意给出去。 聘礼中还有一车特殊的东西,搬进孟府时不惹人注意,大部分人都没认出那是什么。 还是孟尚书眼尖,问道:“那是一车香料?” “是,听说二娘喜欢制香,是为她准备的。”既然崔竞这么说,这一车香料就被送到了孟取善的院子。 一群亲戚们还在对着那些黄金珠宝啧啧称赞,殊不知那车貌不起眼的香料价值更高。 有许多香料都是西北诸国特有的香料,少少一点就价比黄金。 仆从们将那一车香料搬进院子里时,孟取善在院子里踢球踢得满头大汗,裙摆和衣袖都卷了起来。 听说是崔竞送来的香料,她一把抓住高高抛起的球,去看那些香料。 “这么多!”芪官和五味早累得坐到一旁休息,见状也凑上去。 芪官对香料知道得多一些,才开了一个箱子就忍不住咋舌,心说这崔指挥使到底有多丰厚的家底,该不会把钱全用来换香料了吧? 五味对香料知道得少一些,但也惊住了,指着其中一盒黢黑的块状物:“这个,难道是之前二娘买过的那种香料吗?我记得,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就花了一块差不多大的金子。” 看二娘用的时候,她都心痛得不敢多看。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墙头马上。 从孟尚书的书房离开,崔竞一脸沉思地往前院走,路过一道墙的时候,忽然感觉脑袋被什么轻轻地砸了一下。 一个半生不熟,颜色青黄交错的小枇杷滚落在他脚边。 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再抬头去看时,崔竞脸上便带了笑。 一个眼睛又圆又亮的小娘子正趴在墙头上看着他,用襻膊搂系着袖子,手里还拿着两个同样青涩的小枇杷。 “四叔,快过来!”她 低声喊,招着手。 崔竞走到墙根底下:“爬这么高,小心摔到。” “不会摔的,这底下是一个小假山,刚好方便踩着。” 孟取善从小到大,几乎把家里的院子里里外外全都琢磨透了,每一个角落都很熟,她知道每棵树有几根枝,哪一根枝可以踩。 连园子里哪一块石头是什么形状,她都已经烂熟于胸。 “看来你是惯犯了,但是,最怕马失前蹄,再熟练也要小心。” 孟取善嗯嗯两声,说道:“我看到你送的香料了,那么多,我用不完是会坏的。” 崔竞一顿后说:“我答应过的,要送你一车香料。” “什么时候答应的,我怎么不记得?”孟取善疑惑地回想了一番,没能想起来。 崔竞不解释,他那些梦境,有的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模糊,有些却更加清晰,偶尔他会分不清一些对话是发生在梦里还是发生在现实中。 “那些香料,你不喜欢吗?” “喜欢,很多香料我都没见过,闻到了从前没闻过的奇特香味。”孟取善刚才拿了香料,现在手上还沾着一点混杂的香气,这让她心情不错。 “我以前用过的香料不多,制香的时候更多会用一些常见的东西,柏子、松香、檀木、陈皮……我还用荷花竹叶梅花都制过香。” 她讲起这些时兴致勃勃,看起来是真喜欢。 崔竞于是也感到高兴,笑问:“那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分享你做的那些香?” “下次吧,我给你做些新的,用你送我的这些香料做。”孟取善决定给崔四叔配个最辛辣的香,呛得他端不住长辈架子。 崔竞见她眼睛一转,忽然眯着笑起来,就猜到:“你是不是想使坏?” “没有啊。”孟取善趴在墙头上,又往前探了探,“四叔,我们的婚约这就算是定下了?” 崔竞点头,嘴边笑容收了收:“婚礼定在端午之后,夏至节前。” 孟取善算了算:“那就是还有两个多月。” “是,你会觉得太快了吗?”崔竞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 “也不算吧,如果按照之前和崔衡的婚约,差不多这个时候也该出嫁了。” 听她提起崔衡,崔竞一下子搞不清楚她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抑或是挖苦? 但孟取善神色如常,忽然又说起:“我还有很多香材需要处理,像是用酒浸泡的,需要风干和晾晒的,需要窖藏的。端午太阳比较好,是我很忙的时候,所以……” 她笑容大起来:“你要给我准备很大的地方哦。” “当然,府里只有我们,所有的地方你都可以用,应该足够了。” 崔竞昨晚回去一宿都没睡着,选好聘礼之后,就忍不住思索起以后的事。 大半夜,他拿着宅子的图纸规划,挑选孟取善嫁过去后的住处,她的制香房,放置香料的仓库,都准备好让匠人重新修缮扩建。 之前随意荒废的院子,清晨起来逛了一圈,也准备叫人把不好看的那些花草铲了,重新种些二娘可能会喜欢的香草。 但是,他也不确定,二娘会不会满意他想的那些改动。 “这样,我明日叫人把府里的图纸送过来给你看看,你想要什么地方,标注好喜好,写一封信给我,我尽快叫人翻修。” “图纸怎么看得出来,我不能自己亲眼去看吗?”孟取善问。 崔竞掩饰地低咳了一声:“方才聆听了一番岳父的教诲,他说婚前你我该恪守礼仪,不该多见面接触,恐怕他不会答应让你去我府上。” “我是他的亲女儿,我都不乐意听他的话,你竟然还要听?”孟取善不大高兴地拍了拍墙头的瓦片。 崔竞只能说:“到底是岳父……” 孟取善不客气地抬手就把一颗小枇杷扔到他脑门上。崔竞身体条件反射想躲,但看她拿着枇杷虎视眈眈,还是没躲,挨了这一下。 “崔将军,你不能这么老实!”孟取善哼了一声,“我爹那个人没把女儿放心上,倒是很爱有权有势的女婿。他整天就知道训我,给我摆架子,我都记了很久的仇了,现在你应该给我把架子摆回去,不能惯着他!” 崔竞哭笑不得:“这不好吧?” 孟取善拿着最后一个小枇杷作势要扔:“你是不是和我站在一边的?” 崔竞举手认输:“我当然是和你一边的。” “好,那他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噎他,他要你做什么你通通不答应,别让他找着机会抖威风,要给我出气,知道吗?” 看崔竞点头应了,孟取善才放下手里的枇杷,又笑着把下巴搁在手臂上:“那我什么时候去看啊?” “过两天我来接你去看,好不好?” “嗯……好吧。” 孟取善踩在假山上换了只脚,想想没有什么需要叮嘱了:“那我先走了,你要早点来接我。” 崔竞温和地答应:“好,一定不让你久等。” 孟取善从墙头下去,崔竞在原地待了会儿,弯腰捡起刚才孟取善砸他的小枇杷。 刚直起腰,他又听头顶传来一阵细碎的笑声。 “你要吃枇杷吗?”刚才已经下去的孟取善,又趴到墙头上。 崔竞将手里的青枇杷收起来,见她举起手探过墙头,手里一串五六个黄澄澄的枇杷。 “是我院子里枇杷树结的果,其他都还没熟,只有这一串成熟了,给你。” 崔竞伸手接住那串枇杷,孟取善又捂嘴偷笑地缩回了脑袋,崔竞听到她和侍女在墙另一边小声说话,接着两个脚步声跑走了。 拎着那串枇杷,崔竞看见其中一个梗上有被摘下来的新鲜痕迹,像是有人已经尝过了一个。 他也尝了一个,入口之后,忍不住用手指捏住了眉心。 怪不得刚才二娘笑得那么开心,这枇杷真是酸得人牙齿都要掉了。她是真的喜欢捉弄人。 崔竞果然说到做到,没两天,孟取善听说崔二叔家的两个小娘子邀她去崔家玩耍。 崔二叔与崔四叔同为庶子,但崔二叔官职不高,在崔家没什么存在感。他的两个女儿崔若和崔茹也很低调,先前孟取善去崔家,还和两个小娘子一起踢过毽子。 这次明面上是两个小娘子请她去玩,但孟取善清楚,是崔竞借着两人的名义,接她去参观府邸的。 果然,孟取善成功过了家中长辈的那一关,坐进崔府接人的马车,就看到崔四叔骑着马,护在马车一边,朝她笑了笑。 崔茹和崔若姐妹两个坐在车里,看上去有些局促,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毕竟上次见面还是堂兄的未婚妻,这次见面就变成未来四婶了。 孟取善没发现两个小娘子的局促似的,坐到两人中间,一手拉一个:“好久没见你们了,我上次教你们做的毽子,你们会做了吗?” 崔竞在马车旁边,透过晃悠的窗帘,听到马车里隐约传来三个小娘子清脆的笑声和交谈声。 二娘是喜欢说话的,但他的两个小侄女很是沉默寡言,平日见到他,喊一声四叔就不敢再开口了,没想到在二娘面前,倒是挺爱说话。 马车到了乐临街,往渭桥边,崔竞的府邸转去。 崔竞听马车里小娘子们说了一路,到了地方下马车,他还听见侄女们在和二娘说:“就是过年那会儿,衡哥把人带到府里了,大伯母当场就晕了过去,然后黄娘子也晕了……” 二娘哇了一声:“那不是很热闹吗?后来怎么样了?” 崔竞不得不提醒她们到了:“待会儿你们一边逛园子一边聊吧,准备了茶点,地方也大,可以一起好好玩。” 原本是准备今天自己领着二娘去看园子,但看她这个样子,恐怕更想和两个侄女一起玩。 果然,听他这样安排,二娘毫不犹豫地点头:“嗯嗯,好,四叔你去忙吧,我们自己玩!” 崔竞:“……” 崔若和崔茹两人等崔竞无奈地走了,才再次开口:“二娘,你还跟我们一样叫四叔啊?” “我叫习惯了。”孟取善承认,她现在每次喊他四叔都有故意的成分在。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许愿。 崔竞这座御赐的宅子很大,从前是有名的芙蓉园,建筑精而少,都分布在园子里,翘檐青瓦都掩映在树木中,形成错落点缀景物的效果。 院中不少有些年头的古木,奇松香柏和老银杏,崔竞住进来后都没怎么动 ,但那些需要时常维护打理的草木被他铲了一片,修了个小校场。 孟取善上回来只在前院和厢房,没能仔细看,这次进了后院,才感觉到这处宅邸的妙处。 哪怕如今的主人没有用心打理,也能看出当初修建园子之人的用心。 这里有参天的藤萝和几乎爬满了墙面的薜荔,道旁老树的根都长成了台阶,水边柳树卧进了水里,好似正在浣发的婀娜女子,湖与假山奇石,树木花草与其中的屋舍,都浑然一体。 整个园子充满了一种古朴的幽趣。 只有少数几处可以看出新翻修的痕迹,阳光很好的一处院落里外有大片新栽的植物。粗略一看,栀子茉莉与蔷薇,还有紫苏木姜子等常见不常见的花木。 以及一株很大的枇杷树。 “这棵枇杷树就是昨日下午移栽的,结果早,现在已经成熟了,果实很甜呢。”伺候的侍女端上来一大盘枇杷,殷勤地请她们品尝。 比起上次来时满院子把守的士兵,现在院里多了些侍女,但她们显然也没来多久,对这个园子不是很熟悉。 孟取善说想去观景亭俯瞰园子,结果两个年纪小的侍女领着她们走错了路,观景亭就在脑袋上,却找不到上去的路了。 看她们小心翼翼的样子,孟取善让人取来宅子的地图,自己认路领着两个小娘子和几个侍女,从头到尾把园子逛一遍。 “我还是第一次逛这个园子呢,这里真大,真好看。”崔茹说。 “你们过年的时候没来给四叔拜年吗?”孟取善问。 “来了的,父亲带着我们特地过来给四叔拜年,但稍微坐了坐就走了,没逛园子。”崔若低声说,“祖母和大伯他们对四叔搬出来住的事都很不满,没少怪四叔不顾家里,还特地叫了父亲过去,不让多亲近四叔这边。” “是啊,祖母是想逼四叔回去认错呢。昨日四叔上门让我们今日请二娘来玩,祖母还说了些难听的话。” 说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了才想起来家里还有兄弟。 “我知道祖母他们是在气什么,是四叔的婚事没让他们插手,祖母大伯他们前两天准备等四叔请他们去孟府商谈婚事,结果四叔自己去了,只派人来通知了一声让他们不必出面。” 这两府崔家人关系不和都快摆到明面上来了。 从前还能维持一个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现在四叔好像不乐意了。 “我觉得四叔好像有些变化。”崔茹也有这种感觉,“他从前对祖母和大伯母他们都很客气,逢年过节没少送礼物,还会帮大伯找关系办事,可是现在,四叔都不理他们了。” 孟取善问:“那四叔对你们呢?” “对我们倒是没变。”今年过年,还给他们姐妹两一人送了一整套的黄金头面。 崔若悄声和孟取善说:“二娘你放心,我们是站在四叔这边的。” 现在崔府大伯和大堂哥那边眼看是没指望了,他们家本就在崔府没人在意,如今两个兄弟分府大有决裂之意,他们父亲在中间,也要做出选择。 因为父亲决定还是依靠四叔这边,她们才会来帮四叔这个小忙,今日也才会把府里的情况告诉二娘。 那边崔府的情况,孟取善听听就罢,她还是对这个园子更有兴趣。 粗略地看了一遍园子,就开始带着小娘子们上山下水。 崔竞今日是请了假才待在家里。他没有去打扰几个人,就在书阁里看书消磨时间。 手里的兵书翻了很多遍,他看得漫不经心,目光时常投向窗外。 这个书阁地势高,他偶尔能看到院子里几个走动的人影。 领头一个合欢红裙子的人影是孟取善,她好像一只头雁,身后跟着一群大雁,一会儿飞到这,一会儿又飞到那。 她钻到假山里,其他几个人犹豫着没敢上,便围在下面喊她,过一会儿她就从最顶上冒出来向她们招手。 下了假山,一群人进了树荫下,从树荫下又上了桥。她们指着湖面吱吱喳喳,最后上了船。 孟取善换下两个不得章法的侍女,自己拿着桨划得又快又好,随后换了两个侄女摇桨,船开始在湖里打转。 隔着这么远,崔竞都能听到湖上的笑声。 崔竞心里一面担心人不小心掉进湖里,一面又感到心软。她能在这里玩得开心,对他而言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至少她喜欢这里,婚后不至于太过无聊。 ——下次还是在湖里放艘大船。 孟取善自由地玩了一天,直到落日西斜,崔茹和崔若要回家了,一天都没出现打扰她们的崔竞才再次现身,安排人送她们回去。 送走两个恋恋不舍的侄女,崔竞单独留下孟取善。 “今天玩得开心吗?看完了园子,有没有什么不喜欢想要改的地方?” “还没看完呢。”孟取善说,“你住的地方我还没看到。” “我住在前院,主要是为了出入方便。很普通的院子,没什么好看的。” “是吗,那你现在带我去参观?” 崔竞觉得她真有几分像猫,换一个地方,每个角落都要看遍留下记号才行:“我的住处,还是等你下次再来看。” “下次啊。”孟取善沉吟,忽然说,“四叔看过我们的婚贴,应该知道我快要过生辰了吧?” “自然知晓。”这是二娘的十八岁生辰,之前两人没有婚约时,他就在考虑要送她些什么。 孟取善双手合十,对着崔竞闭上眼睛。 崔竞:“你这是在做什么?” 孟取善睁开一只眼睛:“我在对你许愿。” 崔竞背着手笑道:“许的什么愿,你不说出来我可猜不到。” “我想要生辰那天,有人带我出去逛夜市瓦子。”孟取善说。 七里桥那边的南市瓦子,是梁京规模最大的瓦子,不仅白日有各种表演,到了晚上也是人流如织。 那里歌唱舞蹈、小说杂剧各种百戏能通宵上演,相扑还有博戏,都是夜市里最受欢迎的。 南边来的猴戏和大象表演,异域番邦的商人会带来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数不胜数。 孟取善小时候就听说那里好玩,却一直没有机会去。 除了一些特定的节日,她每次出门都得有正当理由,出去次数多了,家里长辈们不会答应。每次出门还有规定的回去时间,回去晚了要被问话。 她曾经借着出门的借口偷偷溜到别的地方玩,但每次都好像是偷来的一点时间,眨眼就过了。 而且还有很多地方,就算她带着侍女也不能去,不然真出什么事,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要遭殃。 长到这么大,她连白天的瓦子都没去过,更别说夜里的瓦子了。 崔竞没有立刻答应。勾栏瓦舍里三教九流都有,很多东西不适合小娘子看,而且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夜里逛灯会或是去一些高档些的酒楼更合适,没有去瓦子里人挤人的。 孟取善观察着他的神色,马上摆出可怜的样子:“我的两个堂弟,他们十四岁就能去夜市瓦子玩了,可我现在还不知道瓦子里面长什么样。” “我从小在梁京长大,可是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他们跟我炫耀的时候我就特别羡慕。如果有人愿意带我去看一看,我一定会非常感谢他……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崔竞:“……” 他叹气:“好吧,带你去。” 他答应的下一秒,就看到小娘子雾蒙蒙充满了祈求的眼睛,转瞬变得明亮。从可怜巴巴到喜笑颜开,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 “四叔太好了!”她合起的双手拍了一下。 “我不是太好了,是太好用了吧。”崔竞揭穿。 他在现实与梦境中,早早看清了她。她一生只追求自己的自在与快乐,把敏锐的感知放在自己能不能肆意的判断上,一旦被她发现破绽,就只会被得寸进尺。 他脸上有一点自嘲。 孟取善忽然伸手飞快戳了一下他的下巴:“我不可以用你吗?可我们算是未来的夫妻了,我还要用很久呢。” 崔竞:“……” 他扭过头狠狠咳嗽了一下,有些猝不及防:“别乱说!” 孟取善:“嗯?” 她乱说什么了,不是他自己先说的吗。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生辰。 孟取善的生辰就在清明节后第十二天。 这天一大早起来,才睁开眼,五味和芪官她们几个侍女 ,就先对她说了生辰的祝贺,特别是芪官,吉祥话说得特别溜。 孟取善迷糊地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拿到了她们的礼物。 五味给她绣了个新的香囊,孟取善爱不释手地看了一会儿,决定今天就用起来。 芪官给她配了个好运香,是用寿姑庙里求的香灰配的。 收了礼物,孟取善从床边的柜子里摸出自己的小金库,给她们一人分了一个金子打的小柿子。 “谢谢二娘,二娘事事如意!” 侍女们嘻嘻哈哈,把孟取善拉起来给她梳头。 这一天,她要用几样驱邪避疫的香草泡出的香汤洗脸,还要吃福饼。 然后她要去给父母请安。 今年父亲竟然没有像往年那样忘记她的生辰,而是在他的主院里等她。还破天荒地送了她礼物,一幅他自己写的字,勉励她做个佳妇。 要知道往年他可是贵人事忙从不记得的,晚上回家听说是女儿生辰,才教训几句“又长一岁可该有些稳重模样了,往后收收自己的小性子”之类扫兴的话。 孟取善心想,今年恐怕还是他的未来女婿有面子够厉害,才教他连带记住了她这个女儿生辰。 继母的生辰礼物也是不出错的一套首饰,和往年没什么区别。 从父母院里出去,孟取善直奔祖母那里。 每年生辰,在祖母这边流程都是固定的。她年纪大了觉少,早早起来吩咐人准备丰盛又寓意好的食物,等她过来吃。 当然礼物也是有的,对两个孙女,祖母一直很大方,她嫁妆里的首饰几乎都给了姐妹两个。 祖母常说,男子可以自己建功立业,只要敢闯好学,总能安身立命,但女子又不能为官做宰,嫁了人还要任人拿捏,手里多拿些钱财才能过得好。 祖母会在儿子训孙女的时候护着她,但私底下也会不断和她说,她父亲说的也有些道理,等嫁人了就不能如何如何。 家里的长辈们在孟取善的感觉里,就好像是不同的一碗饭。 父亲是加了粗粝石子的麦饭,让人食不下咽; 祖父是脱了壳但半生不熟的米饭,看起来不错,细尝起来却如鲠在喉; 祖母是蒸熟的米饭但掺了灰,最好入口可吃进嘴里总有股隐约的异味。 而姐姐,是一碗又甜又苦的粥。 如果姐姐还未出嫁,这个时候孟取善就会去找她,从她照料的小花园里搬两盆花回去。 但她出嫁了,去年孟取善生辰,她就没能回来,只让人送了几匹锦缎给她裁衣服。 : 今年,孟取善有种预感,她肯定会回来。 将近午时,林府的马车停在孟府门口,孟惜和回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抱了好几个盒子,还搬了两盆花。 花是芍药,一盆雪白的花瓣中间染了一点胭脂红。另外一盆是浓郁的紫色,花蕊金黄。 这是孟惜和林府小花园里最近开得最好的两盆,都没要侍女牛春照看,是她自己亲手侍弄的。送给别人她舍不得,但对妹妹她总是大方的。 孟取善找回了些过去的感觉,自己一手端着一盆,回去院子里放好。 她院子里有个大花架,上面的花花草草全是从姐姐的花园里搬回来的。从前孟惜和不放心,经常会过来替她看看花的长势,替她修枝捉虫。 不过姐姐出嫁后,她这个大架子上的花草死了一些,还活着的长势再也没有以前好了。 “今天你难得回来,不如我们去香馔楼吃烤鸽子吧!”孟取善放好了花,又像只花蝴蝶一样回到姐姐身边提出建议。 孟惜和的神情在听到香馔楼时不自然了一瞬:“你整日就想要出门,才定亲不久,还是老实待在家中比较好。” 她和芳信正商量着要对付颖王,恨不得妹妹出嫁前都待在家里,免得出去遇上意外。 “好了,快来看看,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还有吗?我以为礼物是两盆花。” “那算什么礼物,只是随手带来给你点缀院子的。”孟惜和打开小箱子,拿出一顶精巧的珍珠冠,白色和紫色的珍珠组成莹润生辉的小冠,低调又贵气。 这样成色的珍珠,单单一颗都能卖出好价钱。 孟惜和玩笑道:“要是哪天需要用钱了,把这个小冠拆了,珍珠可以一颗颗卖,也够你天天吃肉了。” 都是被祖母带大的,姐姐和祖母在这一点上也有相似之处。嫁妆里的珠宝首饰,才是真正属于女子可以支配的财宝,越多越好。 “这个肯定很贵,姐花了很多银子吗?”端着珍珠冠,孟取善心想,最近怎么感觉收到了不少珍贵的礼物。从前不都是金簪和手镯吗。 “也没有花多少。”孟惜和再次带过了这个话题,又拿出一个紫色锦缎盒子。 “还有礼物?姐姐准备了多少?”孟取善都要怀疑姐姐是不是悄悄开了林府的库房来补贴她了。 “这不是我给你的,是我一个……朋友,他听说你的生辰,特地托我送你。”孟惜和将盒子往前推,“打开来看看?” 孟取善开了盒子,拿出一个玉质研钵和玉杵。玉质细腻油润,触手温润,一看便知是上等的好玉。 这个可能比珍珠冠还要值钱。 姐姐什么朋友这么财大气粗,送朋友妹妹这么贵重的礼物,她怎么不知道? “这个真的能收吗?”孟取善疑惑。 “你就收着吧,他听说你喜欢制香,特地找出来的这个研钵,说是用这个研磨许多香料粉质都会更细腻。”孟惜和也没想到芳信会这样重视,但他对她在乎之人的重视让她很高兴。 一高兴,就答应下午去见面了。 “本来他是想给你送些香料,但是……”孟惜和想起某人,微笑的神情垮了点,“听说有人给你送了一车香料,怕是用不完,所以才选了这个研钵。” “要是姐姐送我香料,我肯定先用。” 孟惜和见她笑嘻嘻的样子,又把心里那些对她未来的担忧与对崔竞的不喜咽回去。 不管怎么样,今日是妹妹生辰,还是不说那些让她扫兴的话了。 侍女们都在屋外,留下姐妹两人说话时,孟取善悄声问:“姐姐,上次送去的香用完了吗?还要不要我再制一些?” “不用,这事你不用管了。”孟惜和眼神冷了一瞬,“很快就用不上了。” 她没有多说林府里那些阴私,温柔地拍了拍妹妹:“我之前情绪不好,让你担忧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用再想那些,也不要想着怎么帮我,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知道吗?” “一转眼,圆圆也要嫁人了……就像你说的,姐姐其实干预不了你的选择,但我相信,这一次你会过得更开心的,是不是?” 孟惜和陪着妹妹和祖母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饭后就离开了。 孟取善以为她会待到下午,没想到她这么早就要走了。 “我有些事要做,今日就先走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不过她都这么说了,孟取善也只好点头答应。 刚好,今天姐姐忙,她也有事。 之前 和崔四叔约好了的,今天带她去逛夜市瓦子。 但孟取善从中午等到华灯初上,也没听说崔四叔上门。 她坐在院子里转着元宵得到的贝壳鳞片鱼灯,心里琢磨着,该不会是四叔今天很忙,所以来不了吧? 又或者,他忘了? “月亮都从墙头爬起来了,怎么还没来啊。”孟取善嘀咕。 一个黑影从墙头冒出,声音磁性带笑:“来了。” 孟取善被吓了一跳,又很快站起来跑到墙边,不敢相信地笑道:“你怎么是爬墙进来的?” 崔竞从墙上跳进院子里:“谁叫光明正大的办法行不通,我要是上门说要带你夜不归宿,恐怕要被打出去,只好悄悄来接你了。” “是有些不成体统,但……”崔竞话没说完,已经看清孟取善亮晶晶的眼睛,她满脸写着迫不及待,期待地看看他,又看看墙头。 “我们现在就爬墙出去吗?你能带我跳到墙上去吗?”她开心得好像马上要离开笼子的鸟。 “带你跳上去恐怕不行。”崔竞微弯了一下腰,“不过你可以踩着我的手,从我的肩膀上爬到墙上去。” 他才说完,孟取善一点停顿没有,拉起裙摆就踩上他的手。 他的手和肩膀都很宽大,轻轻托举着她往上,孟取善就借着他的力道,轻巧地爬到了墙上。 崔竞拍拍手里的灰,没想到她说走就走,这么风风火火。 “你就这么走了?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放心,院子里我都安排好了,有什么万一,芪官和五味会帮我遮掩的。”孟取善坐在墙头,晃了一下鞋子催促他,“快来呀!”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马。 崔竞先跳下墙,把人从墙头上接下来。 墙的另一边是孟府的园子,这边晚上没人,两个人借着微弱的月光,穿过小径到了又一堵高墙下。 依照刚才那样,崔竞先让她踩着肩膀,把她托起来。这道墙比较高,哪怕站在崔竞肩膀上,孟取善想坐上去也有点吃力。 崔竞这时忽然蓄力将她往上一抛,孟取善只感觉到身体一轻,好似踩着云就上去了。 而崔竞,他退后几步,助力跳起,直接就扒上了墙头,依靠手臂的力量把整个身体拔了上去,看起来敏捷又迅速。 孟取善都看得羡慕了。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大将军,不仅打架厉害,爬墙也这么熟练。 “四叔,打仗还要会爬墙吗?”孟取善坐在墙头问。 “我刚到军中时,做的是侦察,别说这样普通的墙,就连几丈高的城墙我也爬过。” 多亏了他当时年轻,什么苦都能吃,又天生一副能熬的好筋骨。 当初父亲本不答应他去边关,还托边关的老战友把他逼回来,可他拼命表现,接连立下功劳,潘将军惜才,才让他安稳留了下来。 他当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干。有一回潘将军带他们去收复安城,敌人像老鳖一样躲在城里不冒头,每日都能听到城内平民的哭声。 崔竞艺高人胆大,带着人趁夜爬上安城城墙。最后他一个人成功翻过去,打开城门,放出信号让潘将军领人攻了进去,最终收复了安城。 “城墙也能爬得上去?像我们的天德门那样的城墙吗?”孟取善问。 “只是边陲小城的城墙罢了,怎么能和梁京城墙相比。不像梁京城墙这样高不可攀,又用青砖糯米汁浇筑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那些边陲小城的城墙多有风化侵蚀的痕迹,偶尔还有凸出的砖块,带上匕首和一种特制的钉子,用力后都能扎进缝隙里,借着力便能爬上去了。” 崔竞解释着,直接跳下高墙,“来,你直接往下跳,我会接着你。” 孟取善目测了一下墙的高度,依言往下扑,腰间一紧又一轻就被人扶着腰稳稳放到了地上。 “四叔说得这么轻巧,但我知道,那肯定很难,没有多少人能做到,所以你就是非常厉害。” 崔竞没少被人夸,年少时还会因此得意,成为将军后,身上责任越重,任何夸奖都再也不能让他动容。 不过此时听到二娘这样说,他还是感到高兴。 只是笑出来后又感觉这表现不太稳重,因此收了笑,去把一旁的马牵过来,温声问:“会骑马吗,要不要我扶你上去?” 他早注意到孟取善今天的衣着很轻便朴素,一件窄袖袄子,下身穿裙,发间更是没什么首饰,只用红色布条绑着头发结成的发髻。这样骑马倒是方便。 孟取善没说自己骑没骑过马,只说:“我试试。” 她观察了一下这匹拥有漂亮毛色,眼睛温润有神,看起来格外温顺的大马,往它身上摸了一下。随后左脚掌踩上马镫,右脚踩在地上借力往上跳起,翻身坐上马鞍。 “做得很好。”崔竞看出来她不熟练,但嘴里毫不吝啬地夸奖,站在一边替她整理了一下垂落的裙摆,又嘱咐她双手抓住缰绳。 孟取善有些兴奋地坐在马上,她低头问:“四叔不坐上来吗?” 崔竞笑着摇头:“我就替你牵马。” 初学者上马,还是不要骑得太快,而且既然答应了带她去夜市瓦子玩,总不能逛一圈就把人送回去,得让她玩得尽兴,所以今晚时间还有很多,并不着急策马赶路。 “其实我之前骑过马,在我的闺中好友王七娘家里。她家养了好几匹马,是她哥哥们的。”孟取善坐在马上,因为心情好,话也多了起来。 “我和七娘偷偷去骑,我还骑着马溜达了一圈,虽然回去之后腰腿酸痛,但还是很高兴。” “家中两个堂弟十二岁开始学骑马,我当时也想骑,姐姐就带着我去找祖母撒娇,好不容易才磨的答应了,谁知道刚上马,那马就突然把我甩下来了,摔得浑身青紫,把祖母吓得不轻,不管我再怎么说,都不肯再让我骑马了。” 祖母苦口婆心地劝,说女儿家学了骑马也没用,要出门可以坐轿子坐马车,哪个不比骑马好,哪有大家闺秀独自骑马出门的。 长辈不允许,她就碰不到马,还是后来在王七娘家,才有机会骑了那么一小会儿。 “二娘很勇敢,第一次上马被摔下来了,也不觉得害怕,还敢继续骑。”崔竞只是闭着眼睛夸她。 “摔下去的时候,比起害怕,我更生气。”孟取善说,“我看到了,是两个堂弟悄悄拿石头砸马眼睛,我才被摔下去的。” 因为他们两个不爽她和姐姐要跟他们抢马骑。 崔竞一下子从慈眉善目变得凶神恶煞:“我记得,你那两个堂弟是你二伯的儿子,叫孟融和孟畅?” “四叔不会想给我出气教训他们吧?”孟取善哈哈笑,“不用了,我当时就告状了,他们两个被打得哭爹喊娘,半个月没能下床呢。” 所以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好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差。 崔竞见她神情愉快,对着这匹马爱不释手,时不时摸摸马鬃毛,便说:“那就不想那些了。我送你一匹马驹,让你自己亲手养大,以后就给你当专属坐骑。” “真的!”孟取善还以为经常摆长辈架子的四叔会像姐姐和祖母那样,因为担心不安全,不乐意让她骑马呢。 “小心,坐好不要乱动,别摔下来了。”崔竞扶了她一把。 “不过要等到婚后……我的马养在城外的庄子上,到时候你自己去挑合眼缘的。” 崔竞自然是有自己的心思。二娘对成亲这事很不在意,这样说,她或许就会更期待和他成婚的那一天。 她果然很感兴趣,一路都在问,他养了什么马,有什么颜色什么性情,马都喜欢吃什么,要怎么给它们刷毛……说到这些,崔竞也是经验丰富。 他在边关养过一阵马,他的马基本上都是他 自己养大的,跟了他最久的那匹马是他从野马群里套回来的,陪着他奔袭了很久,这次也被他带回来养在了庄子里。 但是,就和他不习惯繁华温柔的梁京一样,他的马儿也不习惯,精神没有从前好了。 渐渐走到人多的大街上,偶尔有人会多看他们两眼,崔竞问:“要不要去铺子里给你买个帷帽?” 现在还好,等到瓦子里,二娘估计就不习惯了。 孟取善从腰间的围腰底下抽出一个面具:“我带了这个。” 崔竞认出来了,这是他送给二娘的,除夕傩仪用过的鬼神面具。 难怪刚才扶她的时候,就感觉到她腰间鼓囊的一块硬物,原来是这个。 孟取善把面具往脸上一盖,系好带子:“好了,这样就没人能认出我了。” 旁边的酒楼阁楼上,坐在窗边的孟惜和不经意往下一看,忽然停住目光。 她探出头细看:“那是崔竞……旁边马上那个,是我妹妹?” “别乱动,还没涂好呢。”芳信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一个染了黄黑颜色的小布包。 孟惜和脸上已经被涂抹了一遍,原本格外白皙的脸暗沉了许多,配上她一身男子的道袍,立刻就不引人注意了。 芳信把她拉回来,继续给她脸上深浅不匀的地方涂抹。 孟惜和拉下他的手臂,又往窗外看:“等等,我妹妹怎么从家里跑出来了,还单独和崔竞在一起,他想带我妹去哪?” “可能想带她去玩,就像我们一样。”芳信拉不回她,只好自己挪个位置,继续在她脸上拍,顺手把她蹙起的眉头拍开。 “崔将军有分寸,人品也好,你就放心吧。” 孟惜和冷哼一声:“大晚上的,带着小娘子孤男寡女在外玩耍,能是什么好人!” 芳信:“……别把我们也一起骂了。” 孟惜和又瞪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芳信笑吟吟地往她鼻子上用力抹了两下:“是是,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说是要商量对付颖王的事,结果把她拐到这里,说要带她去个有意思的地方玩。 衣服鞋子都准备了,还要把她画成大花猫,别以为她看不出来,想带她去散心是真的,坏心眼想逗她玩也是真的。 “不行,我们跟上去看看。” “欸,不急,还有眉毛没画完。”芳信按着她,给她画了两条粗黑的大眉毛,“嗯,很不错。” 第70章 第七十章祝大家除夕快乐! 夜里一到七里桥,明显就开始热闹起来,这边一条街上都是酒楼食铺,老远就能听到楼上劝酒的喧闹声。 许多酒楼前都挂着栀子灯,表示这里也做妓女陪酒的生意。 到了一街之隔,那边就更加明目张胆了,直接是红楼一条街。 时下文人墨客最喜欢去这种香粉场所,请三五知己好友,一同赏曲,通宵达旦。 之所以闺秀娘子们不被允许靠近这里的瓦子,也有这个原因。 孟取善坐在马上,往那片红楼彩灯处看了好一会儿。崔竞都开始考虑,她要是提出想去那边看,要怎么拒绝。 好在她看了会儿就收回目光,开始看路边的鸟鱼虫摊子。 “四叔,你家湖里好像没看到金鱼。”孟取善自己扒着马鞍,从马上下来。 但凡达官贵人,都爱在宅邸里养一些金鱼,就算没有湖没有池塘,也得挖个沟渠,送去活水,好养几尾小鱼观赏。 崔竞家中有一个湖,上次她们在湖边那么闹,竟然都没有见到一条金鱼。 孟取善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在卖鱼摊子上看。崔竞也只好牵着马跟过去。 卖鱼人立刻招呼客人,并且夸耀起自己的鱼:“这梁京城里谁不知道我鱼王梁三,我敢说我这些鱼是养得最活的,您二位瞧瞧,这个鱼游动的速度,这个身形,不胖不瘦,最为灵活矫健。还有这个鳞片,那可是吃最好的鱼食才能养出这种胭脂色!” “这都是正宗的金鲫鱼,客人要是想自己养出来颜色,就看这一缸小的,这种鱼小时候是银色,要用心养,鳞片就会慢慢变黄,直至变成黄金色!” 孟取善只见过纯金的金鲫鱼,还没见过没变色的金鲫鱼呢,这样看起来确实想象不到长大了会变得那么金灿灿的。 “那能养成红色吗?”孟取善很有兴趣问。 “要是娘子想要红色,那就得买鲤鱼了,这边还有两缸鲤鱼,这一缸红鲤鱼,品种就叫胭脂红,这种叫霞光,娘子还不满意的话,这里还有玳瑁色,别有奇趣……” 能牵着这样一匹神骏的马在外面溜达,崔竞容貌又英武不凡,小贩瞧着两人就是有钱人,因此介绍起来格外卖力。 “四叔,你喜欢哪种?”孟取善托着脸上的面具回头问。 崔竞站在她身后,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二娘问了,他细看之后伸手点了两条看上去红得最灿烂的。 孟取善便挑了两条金色的。 “对了,”孟取善忽然好奇问,“这种鱼能吃吗,好吃吗?” 小贩:“……” “您真是说笑了,这么贵价的鱼哪有人买回去吃的,而且也不好吃,瞧着好看但刺多。” 鱼缸旁边是浅水的盆,里面放着大大小小的龟。 才买了鱼,孟取善又瞧上了龟。 “四叔,你的湖里也没有龟。” 小贩马上笑容满面地说:“娘子好眼光啊!这可是金钱龟,你看龟背上,是不是有个铜钱图案?这种龟有灵性,养得越久就越招财,要是放在家中,时日久了,连水都会变清澈!” 小贩吹得天花乱坠,孟取善当然不至于相信,但她听着好玩,也就笑眯眯地让他又做成了一桩生意——买的不是金钱龟,是角落里一只磨盘大的黑色草龟。 崔竞看着那龟,无奈道:“我是拿得了,但我们要拿着这些鱼和龟逛街?” 最后崔竞只得让小贩把这些都送到府里去。 “刚才那两缸鱼,还有金钱龟,都送去。”崔竞买起东西就不是一条两条,而是直接包圆了。 孟取善没听到他低声和小贩的商谈,她已经跑到前头去看鸟了。 卖鸟的摊子多卖鹦鹉、鸽子、雀儿等,除了这种小型的鸟,还有孔雀和白鹤之类的大鸟。 像这种大鸟,从小驯过,放在园中就不会飞走,当然,还可以请卖鸟人上门去帮忙驯。 崔竞走过来,又听到一句:“四叔,你园子里是不是没有鹤?” 崔竞:“……是缺了两只鹤。” 当然,接下来就免不了“四叔,你园子里是不是缺了这个”“四叔,你园子里是不是少了那个”。 花鸟鱼虫的摊子走下来,崔竞那个差不多半荒废的园子里添了一堆活物。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 同一条街另一个摊子前,孟惜和看着前面那两人买了鱼又买鸟,快要包下半条街,忍不住对旁边的芳信说:“你觉不觉得崔竞有点溺爱圆圆了?” 芳信搭着她的肩膀:“老夫少妻,也能理解。” 他之前也见过崔将军几次,只觉得他为人稳重圆滑,周到有条理,吃穿用度听说都很朴素,做事做人一样低调,没想到也有这种时候。 之前还以为崔将军是和孟尚书达成了什么交易才有的这桩婚事,现在一看,他竟然是真的挺喜欢惜和的妹妹。 “圆圆从小就喜欢这些动物。”孟惜和回忆起从前,“小时候母亲刚去世不久,我们都很伤心,祖母就让人抱了只小狗回来给我们养。” “可后来小狗不知吃坏了什么死了,她伤心得很,我们把小狗埋在花园里,她却悄悄把小狗的尸体挖出来,还藏在自己床上。” 芳信:“听起来是个调皮孩子。” 孟惜和叹气:“以前父亲买了只雀儿回去,她天天偷跑去父亲书房听雀儿叫,后来有一天打开笼子把雀儿放跑了,气得父亲要打她。” 还没碰到她呢,她哭的惊天动地往外跑,跑到祖母那里,把她也吓到了,当时她年纪也不大,跟着妹妹一起哭。 她哭的停不下来,圆圆却是装的假哭,等父亲一走就笑呵呵起来。 “果真疼爱妹妹,关于她的事都记得那么清楚。”芳信问道,“那你自己呢?” “我自己?我从小就懂事,没有妹妹那么好动调皮。”孟惜和说。 没人无条件的疼爱护着,才会从小懂事。 姐妹两个一起养的小狗,小狗死了妹妹伤心,难道姐姐就不伤心? 芳信拉着孟惜和往另一条街走:“走吧,带你去买只小狗。” “怎么突然要买狗,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而且我现在也不方便养狗。” “养在我那就方便了,你喜欢什么狗?” “小狗照顾起来很麻烦,你有时间照顾吗,还是算了。” “是买只长大了能当猎犬的小狗,还是买一只小小的可爱的狮子狗?”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到了,但我知道你心里想要。” 孟惜和被他拉着往另一边去,还不断回头看另一边的妹妹:“那待会儿再去买,我还要跟着他们呢。” “不用跟着,你看你妹妹玩的那么开心,你也该去开心地玩才对,而不是在旁边守着她。” 芳信把人拉到另一片比较杂乱的笼子前。 这边卖的都是禽类牲畜,一股骚臭味直冲鼻腔。 孟惜和有些受不住地捂了捂鼻子,芳信却神色自然,一撩下摆蹲下去看笼子里的小狗,还抓出来递给孟惜和看。 “这只怎么样?” 他挑选的都是外貌可爱的。孟惜和嘴里说不愿意养,但小狗送到面前,她又忍不住仔细挑起来。 “这只看起来眼睛有点凶……它的毛好长……这只额头上有块黑点……” 挑了半天,孟惜和在一边看到个筐子,里面两只瘦瘦丑丑的小土狗,眼睛都还没睁开,一只脑袋上有一块黑斑,另一只肚子上有一块黑斑。 “这两只狗也是卖的吗?” “那是家里土狗生的杂种,品相好的两只被挑走了,就剩下这两只看起来不太好……你们要是买一只狮子狗,这两条小狗就送你们。”卖狗人说。 “喜欢这两只?”芳信提起篓子看了看,笑说,“它们可不符合你刚才挑选的标准。” 笑完他又说:“那就选它们了。” 他一个王爷,竟然意外地擅长讲价还价,最后只用了几个铜板就把两只小奶狗包括那个篓子都买到了手。 两只小狗在篓子里动了动,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孟惜和扒着篓子边往里瞧,有些担心:“它们是不是饿了?你看,它们的肚子都是瘪的,要不要去给它们找点吃的?” 芳信又领着她和小狗去附近的店里买羊奶。 这一片许多羊肉店,还有卖酪桨做的各种饮品,能买到新鲜羊奶。 两人坐在街边,孟惜和怀里抱着两只软乎乎的小狗,伸手摸它们才长出一层的绒毛,柔软温热的触感令人心软。 芳信蹲在她身前喂小狗。四肢无力的小狗崽闻到食物的气味,脑袋乱动,把羊奶蹭得到处都是,打湿了孟惜和的衣服。 “还是给我抱着吧,别把你身上弄脏了。”他注意到刚才孟惜和在牲畜街上走路都是小心踮着脚的,极力避免把衣服弄脏。 “不,我来抱着就好了,你赶紧给它们喂。”孟惜和催促。 芳信摇头:“还说不喜欢,我看再过两天,你对它们比对我都喜欢了。” 孟惜和:“……你连狗的醋都吃。” 芳信:“我可不只吃狗的醋,你要小心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博卖摊子。 崔竞和孟取善停在了第三个博卖摊子前,崔竞的手臂上已经挂了零零碎碎不少东西,什么蜜饯果子油纸包、鸟哨、女儿灯、竹编蟋蟀笼……都是孟取善在博卖摊子上赢来的。 今日崔竞算是见识到了孟取善的反应有多快,运气又有多好。 前面那几个博卖摊子,有猜铜钱定输赢的,也有摇签的形式,但不管是算还是纯靠运气,她总能有所收获。 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不贪多,拿到一两样自己感兴趣的玩意儿就走。 每一个摊子边都围满了想要以小博大,贪个大便宜的人,这些博卖摊子也正是抓住了人们这种心理才会红火。 见孟取善无往不利,围观的都凑过去想要讨教,还有些自己接连失利的无赖汉,竟然非要出钱让她帮忙。 若不是崔竞在旁边拦着,恐怕孟取善就要被围观闲汉给围了。 也正因为有崔竞在,就算接连赢了也没人会来找麻烦,孟取善这次好好过了一把博卖的瘾,每一个摊子都要玩过去。 她从前哪有这样的机会,一年也就逛灯会市集能偷偷去参加博卖,还不敢多玩,试一下就得回去。平日最多就是在家中和长辈、朋友们还有侍女一起玩。 真要说有意思,还是这样的夜市摊子有意思。 不同的博卖摊子有不同的规矩,对孟取善来说,取得胜利的过程最为有趣,而且,这里博卖的东西也不是佛寺集会上那些中规中矩的货品。 孟取善在一个博卖摊子上赢了一本书和一个瓷盒子。 书籍封面画的是才子佳人,孟取善还以为是什么话本,好奇地翻开,一段露骨的描写就映入眼帘。 她哪看过这种,忍不住捂了一下脸上的面具:“哎呀!” 还没翻到下一页,书就被崔竞拿了过去。他神色看不出异样,只卷着书说:“这书先放在我这。” 孟取善在面具背后吐了吐舌头,又把那个瓷盒子打开,原以为是个香粉盒,谁知一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对男女交|媾的小瓷像。 孟取善立刻又把瓷盒子盖了回去,顺手把瓷盒子放到崔竞伸过来的手掌里。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瞧着他们笑得很不正经:“我这都是些好东西,助益夫妻感情的,不再多看看?” 惹得崔竞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二娘,还是去下一个摊子。”他劝道。 孟取善瞧着那个笑得挤眉弄眼,一脸猥琐打量两人的摊主,心说您可别乐了,就算瓦子里,这些东西也不能公开售卖,今日撞到崔四叔手上,说不定他明日就要带人“多管闲事”来抄你的摊子了。 心里还有点可惜,刚才那个瓷盒子其实她还没看清楚,但崔四叔在一旁虎视眈眈,她也不好多看,只希望回去的时候,四叔能把东西还给她。 后面还有个有趣的博卖摊子,摆出来的是用各种漂亮羽毛做的装饰物。 有青蓝色和纯白色的孔雀羽毛,还有坚硬的鹰羽,五彩的羽毛,黑白斑点的羽毛……其中有不少羽毛孟取善都认不出来是来自什么鸟身上的。 这个摊子的博卖形式是射箭,这孟取善就无能为力了,于是她看向护在身侧的崔四叔。 “我想要那个,像一个大扇子一样的羽毛。” “那是鸵鸟羽毛。” 一代神箭手崔大将军,手臂上挂着丁零当啷一串杂物,拿起摊主提供的破烂弓箭,拉了拉松垮的弓弦,又拿起箭看了眼。 这箭头看起来是尖的,其实融了铅在里面,根本钉不进前方的木板,更别说用这样的弓。 但崔竞是什么人,这点困难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儿科,试了一下弓,轻描淡写就把箭射进了木板最高处的红色圆圈里。 箭头入木三分,摊主看得眼角一抽,僵笑着上去想把箭拔出来,结果拔了半天都纹丝不动,去到木板背面一看,才发现箭头都穿透木板了。 周围人见他一根箭都拔不出来,发出哄笑,摊主只觉得汗都下来了,赔着笑把奖品送到崔竞两人面前,又摸出一小块银子拱手小声说话。 “您真是一等一的英勇,怪小人眼拙,没看出来郎君是位真神,小人摊子上最好的东西就归您了,还有这点小小孝敬……” 这就是惹不起,想要送神了。许多博卖摊子,终归是做生意,为了盈利,要是遇上那种厉害的,怕亏本也就只能 主动送钱说好话把人请走了。 崔竞很习惯这样的待遇,拿了摊主送来的最大的一束鸵鸟羽毛,又指了指边上一朵巴掌大的羽毛做的花:“银子就不必了,那个给我。” 摊主连声答应,笑着把他们送走。 孟取善从他淡定从容的态度中,隐约看出他少年时在这种地方“嚣张跋扈”的姿态。 “四叔从前是不是常来这种摊子玩?” “那时喜欢和玩伴们比试,什么有意思就一窝蜂都去玩。” 现在想来,都是很幼稚的一些胜负欲,他们是觉得好玩了,但周边的博卖摊子都不敢用射箭比试、比力气之类的方式博卖,就怕遇上他们这一伙人。 孟取善忽然有些遗憾,在崔四叔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里,她还是个只能在家中后宅待着玩玩具的小丫头。 “如果我也和崔四叔差不多大就好了,那样就能让崔四叔带我一起玩。” 崔竞:“……” 那可不太妙,他年少时脾气差又混账,也没什么耐心,而且对小娘子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当时玩伴说要带姐姐妹妹一起玩,他就不乐意,连玩伴都能丢下。 两人真要在那时候相识,总感觉他比自己的侄子也好不到哪去。 “咳!”崔竞清咳一声,“等我们婚后,你想去玩什么,我也可以带你去,不必遗憾。” 上一刻还说着想和他年纪相仿好一起去玩的人,下一刻就指着不远处另一个摊子,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那里有个香药博卖摊子!” 这个香药摊子人比较少,摊主是个高鼻深目的年轻男子,看起来有外邦血统。 他这个摊子的博卖形式也很特殊,是用十几个小瓷盒子装着各种香粉,由简单到复杂排出三个等级。 最简单的等级有九个盒子,若是能闻出九个盒子里的香粉是用的什么香药磨成的,就能得到对应的银子,或是对应的一份香药。 这可谓是为孟取善量身定做的。她将脸上盖着的面具往上推,露出下巴和鼻子,拿起盒子轻嗅。 很快她就说出了最简单的九个盒子所用的香材。 第二个等级的六个盒子也没能难倒她,又开始辨认最难的三个盒子。 摊主从她开始分辨最难的盒子时,表情就变了,目光惊奇地凑过来。 “我摊子开了一年,能闻到最难这一等级的人,一共也不过双掌之数,你很厉害。”他竟然说的一口标准流利的官话,与他的长相有些违和。 孟取善放下第一个盒子,说出了里面用的六种香材。 摊主主动拿起第二个盒子送上:“一个都没错,看你这样年轻,难不成家中也是做香药生意的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对这些感兴趣。”孟取善说。 “你的鼻子很灵敏,刚才那个盒子里有一样我放的香粉分量非常少,你也闻出来了……” 摊主如遇知己,开始滔滔不绝,而且很是好奇孟取善长什么模样似的,不断看她的下半张脸。 崔竞站在旁边,听两人说话,关于香材香料,他听不懂,但他看得出来这个摊主过于热情了。 特别是在孟取善准确说出第二个盒子的香材后,这摊主琥珀色的眼珠子简直都在发光。 “你是我见过分辨香料最厉害的人,还是第一个猜到最后一个盒子的,如果最后一个盒子你也能猜对,除了奖品,我再私人送你一个礼物!”他大方说。 看他说话间离孟取善越来越近,崔竞换了个位置,站到了孟取善另一侧,隔开了摊主:“站远点。” 摊主不好意思地说:“噢,抱歉,你是这位娘子的兄长吗,我无意冒犯,只是很开心能找到同道中人。” “噗嗤。”孟取善在一旁突然笑出声,转过身肩膀耸动。 摊主仿佛看不见崔竞那沉下来的脸色,又试图往孟取善身边站,口中还问:“如何,你闻得出来这个盒子里的香材吗,这可是我花了很长时间调配的,加了我家乡少见的……” 孟取善故作怀疑:“你身上有混杂的香粉味,凑我这么近是不是想故意干扰我,好让我分辨不出来?” 一句话,让摊主满脸冤枉,老老实实退回到摊位后:“我发誓,我没有干扰你的意思。” 孟取善拉开一点面具,对旁边板着脸的崔四叔眨了眨眼睛。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瓦子。 最后一个盒子里的香材辨认花费的时间多了点,但孟取善还是全都说对了。 摊主高兴得不像是要往外送钱,倒像得了孟取善一笔钱。 他拿起挂在旁边的铃铛摇晃起来,大声恭喜道:“这位娘子第一个认出了所有香粉所用香材!” “小娘子请看这边,左边是我店里珍贵的香材,右边是三锭银子共三十两,可以任选一样!” 摊主生怕她吃亏似的,卖力劝道,“你是个识货之人,这份香料价值更高,我知道你肯定会选香料!” 崔竞从站在这里,眉头就没平过,张口欲言,又不想干涉孟取善的选择惹她不高兴。 孟取善用两根手指托着面具下沿,清脆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我要银子。” “为什么?”摊主睁大眼睛急道,“我可没骗你,那份香料真的更贵一点。” “我叫石撒,是从泰陇来的胡商,你如此厉害,我心生仰慕,有心想和你交个朋友。我们那边最讲诚信,从不欺骗朋友。” 孟取善:“意思是,如果我不答应和你当朋友,你就会骗我?” 石撒:“……” 虽然来了这边很多年,已经很熟悉他们的文化,但石撒偶尔还是会无法理解他们的一些回答。 孟取善笑道:“这香料我家中已经有一盒了,不需要更多。” 家里那一大车的香料,用也用不完,还不如拿银子实在,今天晚上刚好可以用。 而且,旁边崔四叔那眉头都快能夹死蚊子了。要是再选摊主的香料,待会儿他们去面摊上吃面,也不用放醋了。 最后,石撒只能满脸遗憾地将银子给了孟取善,在两人要走时,又拿着一个盒子喊住了她:“之前我说过,若你能全部答对,再私人送你一个小礼物,还请不要拒绝。” 那是一盒香口丸。 孟取善往前走着,打开盒子捏了一枚嗅闻:“是用丁香做的香口丸,很正宗的味道。” 许多店铺里卖的香口丸说是用了丁香,其实用量很少,根本达不到祛除异味的效果。 注意到崔竞还在看她,孟取善关上盒子,将盒子塞到崔竞的衣服里:“这个送给崔四叔用吧。” 她不爱用这种香味太浓郁的香口丸,平时在家都是用自己做的,夏天掺薄荷龙脑香和茉莉,冬天放白芷藿香和蜡梅,还经常尝试不同的搭配,从不在外面买。 崔竞看她那浑不在意的样子,问道:“别人送你的礼物,你就这么转送给我了?” 孟取善用手指拨动他手臂上挂着的那些零碎,故意叹了一声:“我不是没有答应和他当朋友吗。” 怎么还不高兴。 崔竞:“我并没有阻止你认识朋友的意思,只不过我观那人言行举止过于殷勤,恐怕别有用心,还是少和他有牵扯往来为好。” 孟取善只听到另一个意思,眼睛一亮:“四叔的意思是,以后还会带我来这边玩吗?” 崔竞:“……” 二娘聪明是聪明,总能听出别人言外之意,但她每次也只听自己想听的,不想听的完全不理会。 “说好的,下次还来 。“孟取善又托了托往下滑的面具。 崔竞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拉到旁边一个卖玩具百货的摊子旁:“来挑一个新面具,把脸上那个换下来吧。” 她脸上那个面具是木头做的,还涂了漆,挂着装饰,很是沉重,一路上看她托了好几次。 前面都没看到卖面具的,走了半条街才看到这货架上挂着十几个用纸做的面具。 这种面具露出眼睛鼻子嘴巴,比木质的面具要轻巧很多。 孟取善选了个画的最花哨的纸面具换上,之前的鬼神木面具,挂到了崔竞的手臂上。 两人在外面的夜市逛了许久,终于走到瓦子入口。 外面有人守着验票,买了票才能进去,崔竞领着孟取善,拿票进去时,守在瓦子门口的一个管事人认出了他,殷勤地跑了过来见礼。 “这不是崔副指挥使吗,可是稀客!贵客啊!”管事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心里却已经开始忐忑了。 他们做这种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生意,会认人是基本功。 梁京中那些时常来瓦子里玩的富贵公子哥他都熟,甚至一些小官员大诗人,他们也都认识,从不收他们的钱,反正可以从其他地方赚回来。 但顶头那些真正有权势的贵人,基本上不会踏足这种地方。 像崔副指挥使这种,人家管着京中十几万禁军,尽管人家不大可能会来他们这里,他们也要知道人长什么样,免得来日有个万一冲撞了。 “您今日这是来玩的?”管事看一眼他身旁的孟取善,没敢多看,目光一扫就赔笑道,“要不我找个人领着您进去,收拾个清净棚子……” “不必,也不要声张,今日只是带着晚辈来凑个热闹。”崔竞没有和人多说,领着孟取善进了瓦子。 “认识我的人不多,认识崔四叔的人却是不少,我看这面具应该给崔四叔戴。”孟取善说。 崔竞也同时解释道:“说是晚辈,省得他们胡乱猜测你身份,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 两人声音撞了一下,崔竞拿起手臂上挂着的鬼神面具,往自己脸上盖:“你说得对,我也戴上好了。” 孟取善捂着纸面具笑,拉着他的袖子:“我们快走,不然待会儿那个管事就要领着人过来招待你了,说不定还要让人来抬着你走!” 确实,像崔竞这样的身份,哪怕再三拒绝,底下人也恨不得把他供起来讨好。 “你知道往哪走?还是跟着我吧。”崔竞轻推着孟取善的后背,用手臂将她护着,往左边一个长廊去。 都说勾栏瓦舍,这就是个规模庞大的建筑群,内里四通八达。 有被三面看台围着的舞台,上头都延伸着挡雨的瓦。 还有用栏杆帷幔隔开,进行不同表演的小型屋舍。 还有开阔到能容纳千人的场地,在这里进行相扑和斗犬斗鸡的比赛,一些危险的杂技表演以及猴象戏。 在这里,只有想不到,没有看不到。 孟取善第一次来这里,眼睛都险些看花了,他们路过一个在表演皮影戏的棚子,孟取善立刻站住了。 “这演的什么戏,我没看过。” “别站着,去坐下看。”崔竞拉着她去找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下,有堂倌过来收位子钱,崔竞丢给他一些铜板,“来壶茶,收拾干净些,再上些果品糕点。” “好嘞,您二位稍等!”堂倌还顺手把两人桌椅都抹了一遍。 台上的皮影戏用的很大一张幕布,这种大戏因为白天效果不好,只有晚上才会演。 孟取善看得津津有味,其实街上也偶尔会有皮影戏,那种都是一个小箱子,而且演的都是一两个小片段。 他们家里祖母生辰时,也曾请过人去演皮影戏,但都是演的祝寿,情节很是无聊。 不像这里,因为在场多是汉子和市井里讨生活的娘子,风格简直狂放到荤素不忌。 崔竞每次因为台词太过孟浪而忍不住去看孟取善反应时,都能看到她笑弯的眼睛,还时常听到她的笑声。 连摆上桌的糕点她也没心思吃,只一心看着台上那些婆婆害儿媳,男人偷鸨姐,女人偷叔伯,然后互相抓奸的戏码。 崔竞:刚才该好好看清楚台上演的什么,再把人带来看。 好不容易这个演完了,要去下一个棚子,这次崔竞仔细看了,选了个台上在演仙人戏的棚。 这种仙人戏,都是些天上仙人下凡帮助别人的戏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主要看的,就是台上那些机关和栩栩如生的道具,小孩最是爱看这种。 孟取善坐下后,也是看得津津有味。 崔竞发现了,她对这些看得少,所以什么都看得有趣。这样想着,他心下一软,看完这一场,就柔声问孟取善:“你还想看什么?” “不能每个都看过去吗?”孟取善说。 “以后又不是不来了,就非得一晚上全部看完?”崔竞无奈道。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既然现在有机会,当然就抓紧时间了。 孟取善只是笑,又问:“不可以吗?” “可以,但是你不困?”崔竞刚才就看到她几次悄悄揉眼睛打呵欠。 这个时间,她平时应该都睡熟了。 “我一点都不困。”孟取善认真说。 崔竞看她就像是得到个新奇玩具,玩得不想去睡觉还要嘴硬的小孩。只能说:“要是真困了,就告诉我,这里有地方让你歇一歇。” 孟取善又藏在面具后面打了个呵欠,说:“我们去看相扑比赛吧?听说,还有女子的相扑比赛呢,我早就想去看了。” 她爹觉得相扑那种东西,不雅得很,男人女人袒胸露乳,简直不像话,她是没机会看的。 相扑比赛果然热闹,人多得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孟取善踮着脚都看不到台上,就听到观众席一阵阵的狂呼喝彩了。 但这种地方,只要能找关系,总能有最好的观看位置。崔竞都不需要做什么,只要露面就行。 早听前面管事说今晚瓦子里来了个金贵的大人物,一直没找到人,现在对方有要求,那自然是要好生满足。 水泄不通的场地,愣是给他们准备出了一个视野最好的位置,就正对着看台,台上火烛高照,摔打的两个汉子身上甩出的汗珠都能看得清。 崔竞看着台上男人露出的身体,又忍不住皱眉。 从前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他自己在校场和人打架也不是没露过,但想到二娘看这些,他就坐不住。 幸好很快就换了女相扑手上来,崔竞总算是能坐稳他那把长满了刺的凳子了。 孟取善看得不停惊叹:“哇!好大的力气!” “啊,她们真厉害啊……嘶,这不痛吗?” 精彩的比赛结束后,孟取善问:“四叔,我能给她们打赏吗?输的和赢的娘子,我都想打赏。” “你喜欢自然可以。”崔竞回答完,见她摸出两块银锭,想学着其他观众扔铜板一样往台上扔,眼角一抽忙阻止了她,“没有直接扔银锭的。” 他喊来这边的管事,把银子交给他去转交。 孟取善看完这场比赛,已经完全不困了。崔竞帮她交代时,她就精神奕奕地到处看。 忽然,她在棚子的角落里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是黄娘子,崔衡那个心上人。她抱着凸起的肚子,在和一个婆子说话。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零落成泥。 从年前落水那次,孟取善就再没见过黄葛。 前段时间她还从崔茹崔若姐妹两个那里听说,黄葛与崔衡的母亲斗得难解难分,惹得崔家鸡飞狗跳。 她如今还和崔衡一起住在外面的宅子,又怀着身孕,难道不是该在家中休养吗,怎么独自出现在这个热闹的瓦子里? “四叔,你看,是你侄媳妇。”孟取善拉拉崔竞的袖子,把黄葛的身影指给他看。 黄葛只露出半个身子在一片帷幕边,以崔竞的眼神,甚至能看到她脸上憔悴和忧心忡忡的神色。 但他无动于衷,低头问孟取善:“还想去什么棚子看?” “我去看看她。”孟取善说。 “怎么这么爱看热闹,”崔竞跟在她身后,劝说,“他们两个的事,我们就不要管了。” “真稀奇,四叔以前不是最爱管侄子的事了吗?” 崔竞被她随口一句堵得哑口无言,只能看着她走向黄葛。 黄葛已经和那个老婆子谈完了,正将一个小布包藏到袖子里。见到戴着纸面具的孟取善,她 露出警惕的目光,扶着肚子往后避让了一下。 “黄娘子,是我。”孟取善推开面具让她看了眼,与此同时,黄葛也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崔竞。 她变得局促起来:“孟二娘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那位是崔指挥使吧,我听说了你们的婚事,真是恭喜。” “我们来玩,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黄葛一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把袖口都要捏烂了,欲言又止:“你救过我,我本不该瞒你的,只是……” 孟取善噢了一声:“不用说,我只是来跟你打个招呼,那我走了。” “等等!”黄葛见她要走,反而急了,忙挽留道,“我遇上了一个难题,但是不知道能找谁商量,今日在这里遇见你,可能是天意,你能帮帮我吗?” “什么事你说来听听?”孟取善好奇问。 黄葛低声说:“我腹中胎儿,是个死胎。” 她当初借着身孕,又哭泣示弱,终于挽回了崔衡的心,让他对她更加愧疚小心,也更向着她了。 但这段时间,崔衡他娘李氏就从没停止过找她的麻烦,她为了和崔衡的未来,为了孩子,不得不拼命争取。 她装过被李氏欺负,让崔衡和他娘吵架,也在李氏手底下吃过亏,就是这样整日折腾哭闹,一直不曾真正放松过。 前些时候,又出了几次血,她偷偷去找大夫看,说是她误食了一些不好的药,腹中的胎儿已经是死胎了。 她一定是中了李氏的算计,可这种话她没办法对崔衡说。他虽然会和他娘吵架,却觉得他娘不会害她的亲孙儿。 而且一旦被崔衡知道孩子没了,两人好不容易修复的感情,也会再次破裂。黄葛都能想象到那无止境的争吵。 “……我找了两个大夫,都说孩子没救了,所以只好找到这里来。我以前在这瓦子里卖过茶,认识了棚子里一个药婆,她有很多神奇的药,以前一个相扑手被打吐血,她一颗药丸下去也好了。我想她说不定有药能救救我的孩子。” 孟取善没对她这病急乱投医的行为做出什么评价,伸出手来:“你买的药给我看看。” 黄葛也没犹豫,还真将药给了她。 孟取善拿过去闻了闻,说:“一些黄芩和杜仲,还有阿胶,以及一些有安胎功效的常见药乱七八糟掺在一起,用蜂蜜捏成丸子,我确定这药吃了没用。” 黄葛眼里的希望瞬间熄灭了。她可能自己也有预感和猜测,只是不愿意相信,喃喃问:“真的没用吗,那我怎么办呢。” “如果你问我,我的建议是去找个靠谱的医官,好好调理身体,不管孩子有救没救,先救救你自己,你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 孟取善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黄葛时,她在桥上卖茶,身体很健康的样子,挑着沉重的茶担还健步如飞。 可如今,她脸色苍白尖削,不复红润,也没了当初的飞扬神采。 “这样吧,你去惠和巷,找陶医官看病,陶医官医术高超,人也负责,总比你自己乱找些药婆药师的好。” 黄葛抱着自己的肚子,神情复杂地默默点头,看她要走,又忍不住问一句:“孟二娘,你为什么会帮我呢?” 孟取善回头摆摆手,没有回答,走向一旁等待的崔竞。 看到别人陷入绝望,随手拉一把是人之常情,而且她很好奇,一对爱的那么轰轰烈烈不顾一切的有情人,为什么会轻易被世俗改变,更好奇他们最终又会走向什么结局。 鸡鸣时分,孟取善和崔竞终于离开瓦子。 崔竞牵回了寄存的马,两人走在清净无人的街道上。 这个时间,彻夜通宵的人也该睡了,需要早起的人又还没起,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离开夜市瓦子那条街,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听不到一点声音。 寂静的街上只有马蹄踏踏,一颗最亮的星星在天边闪烁,挂在人家的柿子树梢头。 孟取善坐在马上,披着一件披风,张口打了个呵欠。淡淡的白气消融在夜色将尽的清冷空气中。 “四叔。” “嗯。” “你说,崔衡不是很喜欢黄娘子吗,为什么会把她变成这个样子?” “年轻人总是冲动,依靠一时激情自然不能长久。比起激情,责任才是更为重要的。” “那你呢?四叔现在喜欢我,愿意大半夜翻墙带我出来玩,愿意买下所有我喜欢的东西,以后也会变吗?” 他会变成什么样?孟取善有些想象不出来。 孟取善以为他马上就要赌咒发誓,说自己永不变心了,所有的戏码里都是这么演的。 谁知他说:“我没几年好活,过不了多久就要战死沙场,应该是没时间变心。” 孟取善只是想和他说说话免得自己在马上睡过去,被他说得瞪圆了眼睛。 崔竞看她在马上像个猫头鹰似的惊奇,低笑:“我要是几年都不变心,等我死了,二娘多少为我伤心几天。要是变了心,正好都不必伤心,还能拿着我留下的诸多遗产,再找个知情识趣的,岂不快哉?” 孟取善想分辨他究竟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开玩笑,但有些看不出来,在马上俯身,朝他凑近了点。 “坐好,别摔下来了。” 孟取善就趴在马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瞧他:“四叔,你说真的?” 崔竞神色不变道:“再找个知情识趣的,那句是假的。” 来到孟府的围墙下,崔竞故技重施,翻墙把人送回她自己的院子。 “好了,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赶紧去休息。”崔竞把自己帮她保管了一晚上的那些零碎东西都还给了她。 看着她进去屋子,屋里点了灯,崔竞这才原路翻回去,骑上马,直奔宫门。 这个时间,他也不必回府了,直接去宫中上职正好。 天边泛出一丝鱼肚白,山林清冷的气息从半开的窗投进室内。 太清观,芳信穿着雪白中衣,肩头披着一件外袍,坐在窗边的榻上,凝视着窗外快要消散的夜色。 一盏昏暗的灯火跳跃着,映照着他的轮廓,在他那张总是豁达懒散的脸庞上,刻画出隐藏了沉沉心事的阴影。 不远处的床榻,帐子一半挂在银钩上,露出床上熟睡的孟惜和。 她一只手垂在床边,手指搭在竹篮边。两只丑丑的小奶狗互相抱着脑袋和屁股,躺在竹篮里睡觉,时不时发出轻轻的哼唧声。 突然,孟惜和惊醒过来。 “什么时候了。”她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哪里,同时看到坐在窗边榻上的芳信起身走过来。 “约莫卯时初。”芳信坐在床边,“怎么醒这么早,难道认床睡不习惯?我还特地把床让给你睡,自己睡了榻。” 孟惜和局促地拉了拉身上盖着的被子。 昨晚她是打算夜深就悄悄回去的,可两只小狗很亲她,离了她就可怜地昂昂叫。芳信又像个土匪,把她劫到这里,还说什么早上回去也行。 她一时冲动,觉得也不差在外面留宿,就在这里睡下了。尽管什么也没发生,可现在面对一个发髻散乱衣襟敞开的芳信,还是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你也醒这么早?”她掩饰地摸了一下床边的两只小狗。 “你是在问小狗,还是在问我?”芳信靠着床架子说。 孟惜和只好看他:“问你。” “唉。”芳信笑道,“做了个不愉快的梦,醒了就睡不着了。” “我还以为只有心里有事的人才会做梦惊醒,原来你也会?”孟惜和道。 “我心里自然也有事。”芳信抱着胳膊,“譬如,你什么时候才肯和林渊和离。” 又来了。 “这件事,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急的吗?林渊他……” “林渊不是一道你跨不过的坎,不要过于在意他。”芳信凑近她,“惜和,你究竟是在担忧林渊和颖王会做什么,还是在害怕依赖我?” “……” 看见她眼里的紧张,芳信又后退一些。 床边花瓶里插着一束花,他摘下一片花瓣:“你看,你就像这一片花瓣,它从枝头掉了下来。如果这时候有一阵风——” 芳信挥了挥袖子,鼓起的风把花瓣吹起来。 “她就能借着风势回到枝头,你就当我是这一阵风。” 他不愿她像梦中那样,零落成泥碾作尘。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玉虎金狮。 如果能重来一次,人生便会一帆风顺吗? 为了避开一个糟糕的结局,而走上另一条路,那条路上就不会再有荆棘? 当然不。 不走到人生的尽头回望,人永远不知道那个当下做出的选择是好是坏。 前生的经历让孟惜和意识到林渊是一条不归路,她已经错了一次,于是再次遇到这样的选择时,她变得更加警惕,疑神疑鬼。 她不仅是不相信芳信,她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了。 尤其是在她被芳信的那些话打动的时候,她的内心总有死去的一部分在心底对她发出诘问:“这次你有没有考虑周全?是否还要相信一个男人的承诺?” 于是她在这种时候,总会悚然一惊,无法遏制的慌张就刺破和谐的表面,如地下黑泉汨汨涌现出来。 孟惜和想,再一次没能从她这里得到肯定答案,芳信大概是生气了。 虽然那天早上他还笑着送她离开,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但以己度人,孟惜和想他是会生气的。 “大娘子,大娘子?”侍女阿荔轻声喊着她。 坐在屋内看单子的孟惜和回过神:“怎么了?” 阿荔神色有些心虚:“玉虎方才在院子里跑,不小心把大娘子那盆兰花给撞倒了,花断了一枝。” 自从大娘子不管府里的事,只对养花弄草感兴趣,院里的花木就一天天多起来,大娘子对那些花照料用心,她们平日都不敢轻忽。 刚才她们在院子里逗小狗玩,一个没看住,小狗就把那架子上细长的兰花盆给撞倒了。 “我去看看。” 孟惜和走到院子里,看到两个年纪小的侍女正在摸着小狗的脑袋,嘴里哄着:“我们玉虎的脑袋有没有撞疼?” “真是虎头虎脑,这个名字没取错,才这么小就能撞倒花盆了。” 小狗聪明,知道人是在哄它,于是小声发出嘤嘤的叫声。察觉到孟惜和的脚步声,它立刻甩着脑袋,摇摇摆摆朝她跑过来,又撞上了她的鞋子。 孟惜和将这只小狗抱了起来。短短几日,它就在院里侍女们的喂养下,变成圆滚滚的一团,之前团起来才手掌大,现在都坠手了。 “才这么小就会闯祸了?”小狗听到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尾巴就快乐地在她手上扫动。 孟惜和便也笑起来,揉了揉这软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 夜市街上买下的两只小狗,原本是要养在芳信那里,孟惜和亲手照料了一晚,临走前又舍不得了。所以,她就带回来了一只。 这是肚子上有一块黑斑的那只,孟惜和给它取名叫玉虎,留在芳信那里的那只脑袋上有块黑斑,身上还有一撮黄色毛发,所以孟惜和给它取名叫金狮。 芳信还笑她,给这样两只小狗取那么威武的名字。 想到芳信,孟惜和心中又暗叹一声。他应该是在准备对付颖王的事,所以这段时间没有联系她。 从妹妹生辰那日,两人有差不多十天没见。 侍女牛春已经把撞倒的兰花重新种好,又把断掉的花枝剪下送到她面前。 孟惜和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拿着花枝,随手掐了一朵插在小狗的毛发里:“自己撞断的,戴着吧。” 又抱着小狗回屋里去了。 雪柳在给她整理刚才翻到一半的单子,笑道:“才把捣乱的玉虎赶出去,大娘子怎么又把它抱回来了。” 玉虎之前就待在孟惜和怀里,总在她翻看单子的时候扒拉,还弄破了一张,所以才被放到外面去玩。 “放到外面也闯祸,还是在这里待着吧。”孟惜和将玉虎放到它的小垫子上,接过侍女送上的手巾擦了擦手,继续看。 她今日忽然起了兴致要清点这些,是因为想起妹妹的婚期渐近,她准备从自己嫁妆里和库房那些礼物里,挑些东西给妹妹添妆。 而且这几日,她心里总是有些不安的预兆,想做些什么来分散这种没来由的情绪。 “娘子要是在屋里待着闷了,不如出门散散心透透气?眼下这时节,春光正好,正适宜外出踏春。” 她的不安被侍女嵇三娘看出来了,她建议道。 “还是算了。”孟惜和拒绝了。眼下是多事之秋,颖王那边不知何时事发,她还是安静等着为妙。 嵇三娘没有多劝,但第二天就拿了一张帖子过来,笑呵呵说:“大娘子,惠安公主府的帖子,邀请您出门游春赏花呢。” 嵇三娘和牛春她们几个,就是芳信通过惠安公主的手送到她身边的,孟惜和不得不考虑,这次是不是芳信想见她。 “……也好,收拾收拾出门吧。” 惠安公主又是邀请了一群人,围了半个翡翠湖,在这边野炊,还请了不少乐伎,在湖边搭了个台子表演。 离开林府,到了这开阔的草地上,目之所及,湖光山色,晴方潋滟,身后是裙摆飞扬,笑声如银铃的女人们,孟惜和沉闷焦灼的心也被暖风吹得为之一轻,被高兴玩乐的氛围所感染。 不像颖王妃每次邀约都是为了拉拢关系,惠安公主请人来,就只是单纯玩乐,不用去恭维讨好她,也少有那种别有目的的交际。 孟惜和沿着湖边走,玉虎就跌跌撞撞跟在她脚边,偶尔被草地上的小花小虫吸引追逐两圈,很快又蹦跳着追上孟惜和。 “汪汪!” 孟惜和忽然回头,看到草丛里又蹦跶来一只小狗,脑袋上有块黑斑,是养在芳信那里的金狮。 她立即在周围张望,除了三两成群玩耍的娘子,没看到一个疑似芳信的身影。 她猜,他今日肯定也来了,但没有露面的意思。 金狮已经跑到面前,和玉虎碰了个头。 “金狮,金狮过来。”好几日没见,小家伙竟然还记得她,跑到她面前卖力摇着小尾巴,又仰头汪汪两声。 孟惜和把它抱起来,肚子圆滚滚,四肢壮壮的,很有力,看起来竟然比玉虎更大一点。 两只小狗站在一起,玉虎穿了件侍女缝制的小衣服,脖子上被她挂了个小金锁,脑袋上还有个缝了小花的帽子,又白又香又干净。 而金狮,身上什么都没有,他的毛发比玉虎稍长一些,不知从哪钻了一身草屑,和玉虎比起来有些潦草。 两只小狗很快就滚作一团玩闹起来,你佯装咬我,我故意扒你,很快,整整齐齐的玉虎也变得潦草了。 孟惜和:“……好吧,好吧。” 她看着两只小狗玩闹,顺手用地上的草和野花,编了个不太圆的小花环,戴在金狮的脖子上。 玩了没一会儿,金狮又戴着那个小花环跑了。孟惜和看着它穿过草地,钻进了惠安公主的帐篷里。 在这里待到下午,湖上忽然起了风,没过多久天色就变暗了,一场雨说下就下。 湖边的众人惊叫着,纷纷跑到撑开的帐篷里躲雨,各自拉着自己打湿的裙摆,用手帕擦着脸颊上的雨珠,对着湖面和摇摆的柳枝指指点点。 “好突然的一场雨。” “春雨贵如油,这雨下了是好事。” “我这衣服都淋湿了,这可是我新裁的裙子,才穿了半天。” …… 雨势很快变小,变成了濛濛细雨,但始终没有停下。 众人在帐篷里等了一会儿,最后纷纷提前离开,孟惜和也是,她乘上马车准备回去林府时,看到惠安公主的马车也提前走了。 回到府里换下有些湿润的衣裳,孟惜和又回想起惠安公主匆匆离开的马车,总觉得不对。 当时湖边还有一些人没走,怎么惠安公主这个东道主却离开这么匆忙。 外面雨声淅沥,这一夜孟惜和又难得失眠。 快天明时,雪柳在外面敲门:“大娘子,醒了吗?刚才孟府那边来人,从角门递了封信进来,您要不要先看看。” 孟惜 和从迷糊中猛然惊醒,坐起撩开床帐:“快拿来给我。” 雪柳将信交给她,麻利地点起灯,脸上神情忧心:“怎么这个时候送信来,该不会家中有什么事吧?” 孟惜和拆开信,信是祖父写的,他说昨日颖王入宫,惹怒了陛下,被陛下关了起来,过了一夜还没出宫。 宫里传出消息,说陛下要将颖王贬为庶人,流放往南边。 胸腔里心跳的很快,孟惜和想,是芳信动手了?为什么比她想象中要快一些。 祖父在信中说,知道林渊是颖王的支持者,让她劝劝林渊,此时不要出头,免得被牵连。 可惜她和林渊不是什么相敬如宾的夫妻,现在林渊那边防备她防备得紧。 “不对。”孟惜和忽然想起。 既然是昨日的事,林渊早该知道消息了,府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雪柳,你去门下问问,侧门角门那边都打听一番,昨夜有没有人过府,再去瞧瞧林渊的书斋那边,有没有亮着灯。” 雪柳不知发生什么,但见她如此慎重,立刻应下快步出去了。 林渊是早就收回了孟惜和管家的权利,但她到底在这个家经营了那么久,对这个宅子里的人也很了解,林渊想彻底瞒过她什么,根本不可能。 孟惜和换上衣服,挽起头发,才收拾好,雪柳就过来告诉她:“大娘子,确实从昨晚,就陆续有马车停在侧门……”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共来了两拨,四个人,都是林渊的好友,同为颖王的支持者。 他们深夜过来,现在还没走,而林渊的书斋灯也亮了一夜。 他们想必都在焦心等待宫中的消息,如果颖王确实犯了大事,今日陛下要处罚颖王,他们这些颖王的拥趸定然会被牵连,此刻恐怕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想该怎么办。 林渊因为之前黎霜的事,被迫高调站队了颖王,与他走得很近,如果陛下要迁怒清算,他一定在其中。 孟惜和不必看,都能想象到他现在有多么焦头烂额。 而且他在那件事后与不少之前的同袍断交了,后来重新结交介绍了不少人投入颖王麾下,现在这些人怎么可能不怪他。 昨夜,她没睡好,但林渊怕是一夜都没能合眼。 孟惜和对着烛火,讽刺地笑了一下。 但按照林渊的性格,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一定会试图自救。 那他会做什么?孟惜和不能确定。 是向一切他还能联系到的关系求助,把自己从这场风波里摘出去,暂时夹着尾巴做人? 是联合其他颖王的支持者,一齐为颖王求情,力保颖王?如果这样,他是否知道颖王究竟犯了什么事? 或者,他会选择搅混水,明面上看似救颖王,实则只保自己? 孟惜和思索片刻,招来雪柳:“雪柳,你去凌雪院找羽诺,让她去书斋探听一下消息,我要知道林渊他们在商议什么。” 凌雪院是黎霜黎姨娘住的院子,由林渊亲自安排,离他的书斋很近,就在后院与前院的交界处。 这个时候,如果还有人能靠近书斋,肯定是凌雪院的人。 雪柳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来到凌雪院后的一片小树林里。 她从院子花窗朝后罩房最边上一间丢了块小石头,砸响了亮着灯的窗棂。 因为要照顾主子,侍女们天没亮就要起了,羽诺自然也是。 没一会儿,她推门出来,小心看看周围,快步来到花窗下。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大娘子是有什么吩咐吗?” 雪柳低声和她说了两句,羽诺听得面色一变,神色有些畏缩起来。 看出她的退缩,雪柳道:“如今正是大娘子要用你的时候,这个时候退缩,别说我们大娘子饶不了你,你做的那些事被黎姨娘知道了,也是必死无疑。” 之前黎霜在颖王府时的侍女,有一个被孟惜和收买,时常告诉她黎霜的近况和行踪,为她递信制造出和林渊暗通款曲的假象。 但那个侍女没能随着黎霜进入林府,而羽诺,她是黎霜未出阁时的侍女,没有跟随黎霜去往颖王府,当初留在黎宅配了个小厮。 在黎霜进林府之前,孟惜和就让人找到了羽诺,诱之以利,让她帮忙做事。又在黎霜进府后,安排让她来投靠旧主,果然让她成功留在了黎霜身边。 有羽诺在,林渊的很多动向,孟惜和都能知晓。 林渊这个人聪明一世,但对黎霜确有两分不值钱的真心。 他不会戒备柔弱无害事事依靠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黎霜,对她身边的人也爱屋及乌,所以羽诺可以轻易地煽动黎霜,让她“亲手”做出补汤,再将加了料的汤端给林渊喝下。 当初陶舅舅开的那些让男子断子绝孙的药,就这么轻易的让林渊喝了这么久。 “你想想,你在那些汤药里加的东西,要是被发现了,”雪柳压低声音,“你早就和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想退缩,可已经来不及了。” 羽诺抿了一下嘴唇,她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做这些事,也是为了娘子着想,毕竟娘子现在不能生育,若是院里别的女人怀了身孕,娘子定然要伤心。 既然林郎君那么喜爱娘子,那他不能生育,对娘子来说也是件好事。 可去书斋偷听这件事不一样,那样的要紧事,她要是真被发现了,林郎君一定会处置她,就连娘子都救不了她。 “放心吧,你只要小心一点,听个大概来回报就好。” 雪柳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银子,塞进羽诺手里。 羽诺捏着那块银子,想起自己之前在黎宅配的那个小厮,她被那人打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是孟大娘子让人将她救了下来。 刚进府时,她很感激孟大娘子,为了逃离之前的生活,什么都愿意做。 但这段时间在林府的安逸日子,仿佛回到从前,让她失去了那种“拼命”的勇气,再度感到胆怯起来。 “等事成了,大娘子允诺会再给你一笔钱,以及昌州一座小宅子,到时候你拿着钱和房契,就能离开这里好好过日子。” 冷冰的银子总会给人胆气,触手可及的自由未来也让羽诺的心火热起来。 “好,我去做。” 羽诺走进黎姨娘的房间,屋里这个时节还燃着炭火,一进屋就暖烘烘的。 因为黎霜怕冷怕黑,身体又不好,屋内的灯烛要从早燃到晚,不能熄灭。 守夜的侍女刚交接离开,此时屋内只有黎霜一个人,躺在柔软的锦被里一动不动。 羽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娘子,你醒了吗?” 她凑近床边,听到细细的哭声,忙过去一看,发现黎霜已经哭得双眼发红。 “娘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黎霜声音哽咽,双目无神盯着床帐上绣的蝴蝶:“昨夜郎君又没有来,他是不是去了其他姨娘的院子里,还是,去了……知乐院?” 羽诺一顿。娘子从前未嫁时就多愁善感,如今经过颖王府那一通磋磨,更是变得格外脆弱。 像今日这般,若是林郎君不曾来看她,她就会胡思乱想,哭泣不止。 往日羽诺都会耐心劝她,但今日,她道:“娘子,不如我去请郎君过来看看你吧。” “不!”黎霜连忙阻止,“不要,他或许是有事才没来,我不能去打扰他。” “娘子多虑了,郎君那么喜爱娘子,如果知道娘子不舒服,再忙也会来看娘子一眼的。” 羽诺见她神色微动,又道,“近来郎君是来得少了,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娘子,你这时候可不能任他不来,人都是见了面感情才会越来越好,长久不见面,再好的感情也会变淡的。” 黎霜是个很容易劝动的人,她好像从没自己的主意,总要无助地听别人给她指明方向,推着她往前走。 这时她便动摇起来。 黎霜实在不能不着急,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的日子,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甜蜜是短暂的,只有痛苦绵长没有尽头。 林渊待她的体贴,缓解了她被林渊母亲为难的痛楚,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林渊的母亲,还有他后院的其他女人。 林渊说爱她,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另有其人,后院还有其他的姨娘,黎霜经常觉得嫉妒,又觉得自己的嫉妒格外丑陋。 尤其是,黎霜期待了很久的,和心上人的床笫之欢。 也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这么久了,他们只有过短短两次。第一次无疾而终,她没感觉到趣味,林渊也不舒服,匆匆就结束了,他甚至没有完全……黎霜忍不住怀疑自己。 是因为她生病,瘦了许多,容貌不比从前,比不过他的其他女人,让林渊没有兴致吗? 还是他介意她曾经是颖王的女人,心底膈应,才没什么反应? 他脸色不太好,安慰她说,是他最近很忙,心事太多,对这事提不起兴致,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好身体。 后来黎霜在侍女的建议下,给他炖过很多补品药膳,林渊虽然不大高兴,但也喝了。 看出她的不安与期盼,两人后来又试了一次,那次林渊还喝了酒,可仍然是不如人意。 黎霜当场就哭了,她是羞愧而哭,可林渊似乎误会了,一句话没说也拂袖而去。 过了好几日,他才再来看她,只是对她也没有从前那么亲密了。 这叫黎霜如何不多想,不伤心惶恐? 她现在只能依靠林渊,如果林渊厌弃了她,她又该怎么办呢? 脸上的湿润被擦去,黎霜听到侍女羽诺说:“娘子,我去请郎君来一趟吧,我真不忍心看您这么难过。” 黎霜心头一酸,终于还是点点头。 离开凌雪院,羽诺深呼吸一下,换上焦急的神色,走向书斋。 书斋外面有人守着,见她过来拦了一下。 羽诺忙笑道:“烦请两位通融,我们娘子不舒服,让我来请郎君过去看一眼。” 说着手里拿了一块碎银子塞过去。 看出她是凌雪院的侍女,一人为难道:“不是我不让你进去,郎君现在有要事商量,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另一人却拉了拉他,小声道:“还是让她过去吧,万一凌雪院那位真有什么不舒服,到时候在郎君面前哭一哭,我们拦人的就倒霉了。” 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前段时间也是黎姨娘半夜犯病,来请郎君,结果被拦了,第二日郎君知道此事就发了火,这才换了他们过来。 不知道还有这内情,拦人的小厮犹豫一下,退后道:“那你去吧。” 羽诺紧张地走向书斋,她几乎屏住呼吸,看见映在窗户上的几道人影。 有模糊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若是陛下真要处置颖王,那静王强夺臣妻之事便就势闹大,只是为难饮溪了……”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家中丑事,让你们见笑了。” “这有何可笑,分明是那静王行事不端!” 羽诺放慢脚步也只听到这几句,路边守着的小厮还在盯着她看,她不敢多听,硬着头皮上前敲门。 林郎君眉头紧皱的脸出现在门后,那一刻有种令人心惊的阴霾。 “你怎么过来的,不是吩咐不许人来打扰?”他冷声道。 羽诺忙低头,听到自己声音颤抖:“娘子、娘子她昨夜哭了很久,身体不舒服,想请郎君过去看看。” 门口的人沉默了片刻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门又在她面前关上了。 屋内响起一声询问:“是谁?” 林郎君说:“后宅一些小事罢了,不必在意。” 羽诺僵硬地转了回去,路过那两个目光微妙的小厮。她背后已经满是冷汗,离开他们视线后,脚步匆匆往知乐院去。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孟惜和听到羽诺传来的消息,猝然掐住掌心。 林渊竟然要在这个当口说出静王强夺臣妻的丑闻来转移视线。 可他没有证据……不,就像她之前说的,没有证据又如何,如今情势变了。 只要在这个关口他站出来,引导朝中舆论,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最后极有可能演变成关于二王的骂战。 他们能达到帮颖王分担陛下火力的目的就好,能不能拉下静王已经不重要。 虽然丢脸,但这是一石二鸟的计策。林渊表面上是帮颖王,实际上很可能是想在颖王势力和陛下面前保全自己。 陛下若想保静王,就不会对林渊这个“苦主”出手,甚至还要对他加恩安抚。 众所周知,陛下对静王一直优待有加,如今颖王事发,陛下更不会放弃静王。 这一年来,林渊几次三番受挫,已经彻底撕下了自己的君子面具,为了颖王做的几件事也全无底线。 他隐忍这么久,现在会突然发难,要做出自爆丑闻的事拉他们一起下水,孟惜和也没料到。 他不是最重名声吗?尤其不能忍受自曝短处,被人指点,那比杀了他还难受。之前为了黎霜,已经经受过一次,如今还敢再来? 而且他就一点都不顾虑这样会彻底得罪静王,在这种颖王已经失去了角逐权利的情况下,他为什么要鱼死网破? 或许他是觉得,就算静王上位,也要等到以后,所以才敢赌一把。 孟惜和思绪繁杂,脑子里琢磨着林渊的想法,手上快速地写了一封信。 “大娘子,喊我们过来有什么事吩咐?”侍女阿郦、狄云、牛春和嵇三娘一齐过来。 孟惜和将信交给阿郦:“你尽快将信送去城外太清观,交给静王殿下。” 她们几个果然知道静王是谁,阿郦一句话没问,拿过信就默默走出了门去。 剩下三人还站在面前,孟惜和又说:“你们先留在我身边待命,接下来有事需要你做。” 天微亮,林渊很快就要离府了,一旦他进了宫,此事就无法转圜。得在那之前拦住他。 孟惜和的神色在案几边烛火的跳动下,显得幽暗深沉。 从她重生,就几次想要杀了林渊,一了百了。可每次她都忍住了,告诉自己,不能让他死得这么轻易,要多折磨他才好。 而且她还有妹妹未嫁,不能影响她的婚事,如此才忍下了对林渊的杀意。 可是现在,妹妹和崔竞的婚事已经定下,甚至有赐婚在,不可更改,就算她这边出事,也不会影响到妹妹。 而且,林渊也吃了些苦头,就算现在让他死,她也不会那么遗憾了。 只要他缺席今日的朝会,让颖王的事尘埃落定,她和芳信的事就不会闹大。 林渊书斋里的灯终于熄灭,屋内几人鱼贯而出。 “饮溪兄,我们几人就先走了,告辞。” “诸位先去,我随后就来。” 让人送走客人,林渊带着两个小厮,准备去换一身衣服,只是走到黎霜的凌雪院附近,他想起刚才去书斋找人的侍女,脚步迟疑了下。 这时他忽听小树林里传来一阵低低的熟悉的哭声,定睛一看,一道身影站在昏暗的树林里。 “小霜?” “郎君,是我。” 那是黎霜的声音,她声音低弱带着哭腔,“郎君,你过来,我有话想对你说。” 林渊皱了下眉。他还有要紧事要做,但到底是心爱的女人,他回头对两个小厮说: “你们先去二门外等我。” 两个小厮应声退下,林渊提步走进树林,语气缓和了些:“怎么这个时候站在树林里,你身体不好,莫要受寒。” 他走近时,那个声音一扭身,躲进了树后。 林渊以为她是又闹脾气了,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又生气了?我是有要事要做……” 话未说完,他感觉有哪里不对,眼前这人分明比黎霜要高出一些。 眼前一花,忽然背后一股力道,将他牢牢钳住。林渊张口欲唤人,但被他认作黎霜的人已经回身将一块布巾死死塞进他嘴里,还捂住了他的口鼻。 “嗯嗯!”什么人?竟然敢在他的府里对他动手? “把他按住绑好,别闹出太大动静。” 林渊听到一个更加熟悉的声音,是他的妻子孟惜和。 她带着侍女从另一块树丛阴影后走出来,说道:“把药给他灌进去。” 从前参加女子相扑的狄云本就五大三粗,力气惊人,再加上一个整日搬花盆的牛春,两人将林渊这个男人按得死死的。 擅长口技,模仿黎霜声音的嵇三娘还按着林渊的口鼻,接过雪柳递来的药,说道:“大娘子放心,这活计我也熟,绝不叫他漏了一点药。” 林渊简直听得目眦欲裂,他想问你要干什么?你怎么敢? 但这时他脑子里忽然想到,刚才那两个小厮,知道他是被“黎霜”叫走的,若他出了什么意外,两人恐怕只会指认黎霜。 他母亲极度厌恶黎霜,又是个蠢人,到时候她恐怕只会稀里糊涂让黎霜背了这罪名。 “哟,挣扎得这么厉害,你们按紧了他。”嵇三娘捏着林渊的脸,在他下颌处按了几下,让他不由自主张开嘴,褐色的汤药汁呛得他不停咳嗽。 孟惜和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模样,脸上流露出一点阴郁的笑意:“林渊,我们夫妻一场,最后我送你一场极乐的死法。” “你与黎霜恩爱缠绵,也该生死相随。喝了这药,你会理智全无,像个畜生只知求欢,然后在她的床榻上暴毙而亡。” “我本不想杀黎霜,但实在恨屋及乌,怨愤难平,所以,就看看她那个柔弱的身子,是会死在你暴戾的情事之下,还是会死在你母亲的迁怒之下吧。” 凌雪院里这时只有几个早起的扫洒丫头,早被羽诺打发走,孟惜和让人将林渊送到黎霜房中关起来,又让嵇三娘和狄云在门外守着。 羽诺看着不对劲的林渊被扶进屋里,屋内哭了许久才睡下的娘子发出疑惑惊讶的声音,接下来就是那种动静。 她不安地看看紧闭的门和守着的人,犹豫着问还未离开的孟惜和:“大娘子,之前没说过……” 孟惜和对她说:“羽诺,今日你因为你家娘子思念郎君,而去书斋请人,然后郎君果然过来,两个时辰后,你再去看,郎君竟然马上风死在床上。谁来问,你都该这么说,明白吗?” 羽诺脸色苍白:“那、那我们娘子呢?” “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谁知道呢。”孟惜和平静地说,“很快就会结束,待此事一了,你就可以走了。” 羽诺没能说出什么话,孟惜和也不再和她说什么,带着雪柳慢慢离开这个处处精致,符合林渊喜好的院子。 院门外,几杆青翠的竹子在风中簌簌摇摆。孟惜和脚下忽然踉跄一下。 雪柳忙把她扶住:“大娘子,没事吧?” 孟惜和摇头。前生,她被林渊一碗汤药害死,如今,她也用一碗汤药送林渊走。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分明应该觉得畅快高兴,她却觉得脚下虚浮,一片空茫。 蹉跎的岁月,错付的期盼,没能得见的孩子……失去的不再回来。今年纵使花重开,也不是去年的。 她将凌雪院抛在身后,缓缓走向知乐院。 院门开着,院里扶疏的花木下,芳信站在那里。他单手抱着小狗玉虎,在看它脖子上挂着的小金锁,上面有平安两字。 前生孟惜和给未出世的孩子也准备过一块这样的金锁。 芳信嘴边带着笑,戳了戳那金锁,忽有所感扭头看见她,放下狗大步走过来。 “为何这样失魂落魄,难道是害怕?”芳信拉着她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温热的手掌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从这里赶去太清观,应该没有那么快。 “我并不在太清观,从昨夜就在附近,恰好看见你让人送信去,就过来了。”芳信说道,“信我看了,不要着急,我早已准备好,很快我就会进宫,不会发生糟糕的事。” 孟惜和摇头:“我知道不会有事。你放心,林渊不会有机会惹出什么祸端。” 芳信看她神情,问道:“这样说,你莫非是做了什么?” 孟惜和定定注视他:“是,你觉得我可怕吗,觉得我心狠手辣吗?”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同谋。 芳信一只手握着她,将一条胳膊转而架在她肩上,孟惜和不得不站直身体,重新让虚软的身体充满力气,好架住他这么大块头一男人。 “难道说,现在林渊已经死了?”芳信脸上除了一点疑惑,没有其他惊讶异样的神色。 孟惜和告诉他:“还没有,但是应该也快了。” 芳信煞有介事的点头分析:“其实,林渊这个时候死了反而麻烦,说不好你还要为他守孝。最好是他中风瘫痪,从此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一辈子在床上躺着,你觉得呢?” 他目光透彻又温柔地望着孟惜和。她本性其实是个简单的人,性子又执拗,一旦认定了什么就拼尽全力去做。恨一个人爱一个人都毫无保留。 林渊与颖王妾室通奸,孟惜和也与他有私情,她本来是个保守的性子,会做这样的事,有一部分是出于对林渊这个丈夫的恨意,自暴自弃地觉得他们夫妻都是一样的人,这样才公平。 但并非如此,她与林渊绝不是一样的人。 林渊死便死了,可芳信不愿意他的死给孟惜和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不愿意林渊活着时是孟惜和心里跨不过去的坎,死了还变成孟惜和的噩梦缠着她。 “说来说去,你是看不过眼我这种行径。”孟惜和一扭头,将他的胳膊从肩上别下来。 “错了,我是吃醋,林渊凭什么让你亲自杀。”芳信这一句话给孟惜和说得无言以对。 他总这样,正说着这样严肃的事,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别乱猜了,我倒希望你能保持这个样子,更令我放心。” 在他看来,她杀人总比她被人杀好。 “林渊死活与我无干,我只希望你从身体和心,都能彻底摆脱他,不管现在还是以后,他最好一点都不要沾,就算他变成鬼,都休想你再为他花一点心思。” 芳信说这句话时,那种散漫的语气变得认真而危险,手握住她的手臂,有种挣脱不开的禁锢感。 他平时嘴里总说什么吃醋吃醋,孟惜和都当他开玩笑,这会儿倒真看出两分。 她抿了抿唇,低声说:“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不能控制林渊是什么结果……以防他不死,我下的药很重,可能救不了。” 她被说服但仍然别扭的样子,逗得芳信笑了一下:“嗯,你考虑周到,做事细心,会下重药,这很好。” “别夸了,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孟惜和再次思考起来,“让人进去看看还能不能救?可万一真救回来了怎么办?” 得找个医术好的医官来,韩医官不行,舅舅也不行,配药也就罢了,这种腌臜事还是不劳烦舅舅。 芳信说道:“剩下的不如让我来处理?也好给我个机会,能当你的同谋。” 他请来的竟然是个中年的女医官,神情严肃,提着一个大箱子。 看到凌雪院正房里那激烈的情况和一片狼藉,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抽出几十根雪亮的细针,把眼睛赤红凸起奄奄一息的林渊翻过去。 根据殿下的要求,她要把人救回来,同时也要确保,在未来,即便这人吃再多灵丹妙药,遇上再厉害的大夫,也得口不能言地瘫痪在床上,当一辈子废人。 她手稳稳地把针扎进了林渊的脑子和脊柱位置。 芳信和孟惜和站在凌雪院外面的树林里,谁也没进去看。 见孟惜和仍然蹙着眉头,芳信伸手一拨她脑袋上方的花枝,把花瓣吹了她满头。 孟惜和拨了两下头发,回神打了一下他的手臂。 芳信笑了一声:“待会儿,我会进宫,不论听到什么消息,你都别紧张。” 孟惜和立即将心神从林渊身上收回,问道:“你要做什么?会发生什么吗?” “我不确定。”芳信故作思索,见孟惜和神色变得紧张,才不紧不慢说,“但是我保证,事情不会很糟糕。” 孟惜和不明白:“我们现 在难道不该以静制动?颖王已经倒了,如今你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 “正是因为颖王出事,我才该进宫。”芳信随手拨下她发髻上摇摇欲坠的一片花瓣,神情有些复杂地笑叹,“我那叔叔,毕竟是皇帝啊。” 很快,中年医官出来。她话很少,只说了一句:“殿下,都处理好了。” 又多看了旁边的孟惜和一眼,才告辞离去。 芳信看看天色也该走了。 “你要做什么就去吧,朝中的事我帮不上忙,林府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好。”孟惜和说。 “那我走了。”芳信想起什么,回头叮嘱,“忙起来也要记得吃早膳,你饿得打人都没力气了。” 今日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日子。 昨日颖王事发,被囚宫中,等候调查发落。 京中一些低阶官员,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而高阶的官员各有消息渠道,因为此事也各显神通。 从昨夜到今早,不知多少消息传进各大府邸里,又有多少人在议论此事。 尤其是那些颖王一派的官员,经过一夜,都已经准备要在朝会发言。或想为颖王开脱,或准备撇清自身。 可到了时间,官员齐了,却久久没等到陛下,只听一个宦官来通知,今日陛下身体不适,朝会散了。 一众官员哗然,朝堂之上,只有前面数位老臣还能稳稳站着,不动如山。 “看来颖王之事,陛下心意已决,并不准备拿到朝堂上来议论了。” “听说,陛下召了宗正寺的人前去。” “到底是皇室宗亲,让宗正寺处理也无可厚非啊。” …… 聪明人们几句机锋几个眼神,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而没那么聪明的,还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几个年轻官员聚在一起,神色凝重。 “陛下今日就连三省六部那些要员都没召见,我等如何替颖王求情?” “还有饮溪兄,竟然还未到来,莫非出了什么意外?他既然未到,昨夜商量之事可还要继续?” “依我看,林渊他是临到事前打了退堂鼓,等着吧,待会儿肯定就要装病不出了。” “饮溪兄不是这种人!” “怎么不是,他早不是从前那个品行端正的君子,背信弃义也实属正常,不然你说大家商议好的,他为何缺席?!” “他倒好,撺掇我们身先士卒,自己倒装起缩头乌龟了。” 说话之人想到自己多年辛苦科举入仕,如今却要被颖王连累,心中便怨气十足。 如他这般的人并不少,颖王身边看似花团锦簇,但无德之主留不下有才之士,为利而聚的党羽,一朝事变,就化作一盘散沙顷刻散去。 前朝吵吵闹闹,后宫倒是一片风雨过后的寂静。 当今陛下后宫人数并不多,皇后去世后,后宫李贵妃独大,陛下最常让李贵妃陪伴,其余几位妃子都很少能见到陛下,几个位份更低的妃嫔更是如此。 昨日颖王私会丽妃,二人私情被发现,陛下当场大发雷霆。 今早,丽妃已经被悄悄赐死。她是几年前入宫的妃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耐不住深宫寂寞,又被颖王几番勾搭,半推半就便与他有了私情。 因为几次不曾被发现,两人胆子更大,光天化日之下在花园苟且,正被皇帝撞见。 皇帝一共就两个亲侄子,比起常年在太清观不爱入宫的静王赵缙,年纪更大些的颖王赵琤时常入宫陪伴叔叔。 膝下无子,皇帝难免对他有几分真感情,甚至在宫中为他准备了一处休息的宫殿,偶尔留他夜宿。 没想到,这反而方便了颖王与妃嫔偷欢。 皇帝既觉得愤怒,又大失所望。他对颖王的宽容,被他视作懦弱无能,昨日他甚至亲耳听见颖王与丽妃二人在那种时候,说出关于他的一些冒犯之言。 颖王怎么敢的? 从前的疼爱,如今都变成加倍的愤怒,皇帝一夜没睡,写下了将颖王贬为庶人,流放到南方的旨意。 期间不是没人来劝,宗正寺一些老人,还有在别宫里养老的老王妃,颖王的亲生母亲,皇帝的嫂子也刚来哭求过一次。 可从前让大臣们觉得脾气好的皇帝,这回谁的面子都不愿给。 旨意已经写好,他迟迟没发下去,不过是还气不顺,谁也不愿见地坐在殿内独自冷静。 殿外来求见的人来了又去,没两个能见到陛下,殿外的宦者弓着腰,苦着脸不敢抬起来。 静王便在这时到了。 “静王殿下求见。”宦者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朝殿内说道。 屏息等待许久,殿内才传来一声:“让他进来。”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三个梦。 “怎么,你也和他们一样,要来给你堂兄求情?”皇帝问道。 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脸上没有往日的和煦。 芳信跪下:“臣是来请罪。” “哦?你又犯了什么罪?”皇帝脸色沉沉。 芳信坦然道:“强夺臣妻。” “……”皇帝顿了片刻,“你说什么?什么臣妻,谁的妻?” “林渊林御史之妻。”芳信道,“我对那女子一见倾心,强取豪夺,她迫于我身份不得不委身于我,如今她夫婿中风瘫痪,我不忍心她一辈子守着一个废人,所以请陛下让他们二人和离,再给我们二人赐婚。” 就连正为了颖王而愤怒的皇帝,听了这话都忍不住被侄子的厚颜无耻所震惊,一时不知该从何处骂起。 “你、你!混账东西!”皇帝恼怒地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茶盏,扔向跪着的芳信。 芳信眼都没眨,任清透的白瓷茶盏从头顶飞过去,摔得粉碎,茶盏里清心降火的残茶泼洒在他身前。 “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你眼里可还有礼义廉耻!”皇帝憋了一天的火终于宣泄出来,劈头盖脸骂了芳信一顿。 声音大得穿过门窗传到外面,听得外面的宦者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事。 不是颖王犯事吗,怎么里面还骂起静王了? “你和赵琤,你们兄弟二人,怎么一般德行!”皇帝骂够了,气喘吁吁痛心疾首地拍桌子。 “堂兄蔑视天威,我与他不同,只是好色罢了。”芳信说道。 皇帝差点给他气笑:“你好色?你一心清修,二十多岁了身边也没有一个妾室,要给你指侧妃正妃,你一概不答应,你好色?你有赵琤好色?” “陛下说得对,那这好色一词也送给堂兄。”芳信顺势说。 “好了,别在这耍嘴皮子。”皇帝发了一通火后,终于恢复了一些往日的脾气,头疼道,“你说说,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他还是不太相信,清心寡欲了二十多年的侄子,突然之间就成了这么一个道德败坏的人。颖王那些糊涂事还有迹可循,但静王就真的是太突然了。 “你该不会是胡编乱造了一出,特地过来想给你堂兄分担压力?”皇帝满脸怀疑。 不然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如此恰好地在这种时候过来坦白。 “陛下误会了,我与堂兄关系没有好到这般地步,确实是事不凑巧。”芳信俯身一拜,语气郑重,“侄儿从未求过叔叔什么,只求叔叔能答应侄儿这一个愿望,让侄儿能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 皇帝沉默看他,许久,他才说:“赵缙,你可知道,马上我就要将赵琤贬为庶人,流放到南方?你可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不用芳 信回答,他自己接着说:“我膝下无子,朝中众臣都在你与赵琤之中摇摆不定,都说赵琤更得我心,但你应该明白,我心中更属意你。” “当初这皇位,是太子,也就是你父亲去世得早,才落到我身上,便是因着这个,我也更希望你能继承大统。” “这些年来,你一直做得不错。可现在这个关头,你却做出这种糊涂事?你可想过,这事一旦传出去,你身上会留下什么污点,天下文人士大夫的嘴,又怎么饶得了你?” 他这话可谓是真情流露,芳信也露出了一些羞愧,但他仍然坚持说道:“侄儿都明白,但情难自控。后人如何议论我顾不得,只愿如今不留遗憾。” “你要为了一个女子,毁了自己的名声与未来?还是说,你笃定我如今只能有你一个选择,所以有恃无恐?” 芳信低下头:“陛下明鉴,臣从小在太清观长大,随心所欲惯了,也只愿一直如此闲散度日。皇位之事,臣从未想过要争,今日坦白此事,便是为了请陛下责罚,不论是贬是罚,臣都愿意领受。” 皇帝听出来了,他今日特地过来,就是为了表明自己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心。 他的神色霎时便有些复杂。比起爱好享乐的颖王,他更愿意将皇位交给懂分寸的静王,若说之前还有犹豫,颖王和丽妃一事后,他也不再犹豫了。 可如今静王宁愿自污名声也不愿意继承皇位,莫非他是真的没有这个心? 皇帝叹了一声,起身去把人扶起来:“方才那些话,不过是吓唬你。你的事,不论真假,为了你的名声着想,我都不可能答应。” “陛下……” “不要再说了,我这几年容忍你拒绝指婚,也是想着给你好生挑个贤惠大气堪为国母的女子。你日后要继承皇位,想要一个女子,其实并非什么大事,但我要告诉你,身为皇帝,不该太在意区区一个女子。” “你看我,再宠爱李贵妃,也只让她做个贵妃。” 芳信再次跪了下去:“臣只愿娶那女子为妻,注定当不了什么英明皇帝。” 好说歹说他仍是固执己见,皇帝也恼了:“你就不怕惹恼了我,迁怒那女子?” “那也只好请陛下赐我们生不能同寝,死后同衾。” 他不顾生死的深情模样,气得皇帝一挥袖:“好,朕倒要看你能犟到何时,要跪就去门外跪着!” 芳信一撩下摆,神色从容地跪到门外台阶前。 殿内又是很久没有声音,太阳升到正中时,有宦官脚步匆匆,端着圣旨从他身边走过。 那是处置颖王的旨意。 今日太阳很烈,将汉白玉的石砖照得发白,四下一片朦胧白光,恍如梦境。 就像芳信做过的梦。 他从前很少做梦,祖师爷说,不清静则生怪梦。 他这“不清静”大约是从与孟惜和重逢开始的。 近来的三个梦,几乎都与她有关。 在太清观再次见到已经嫁为人妇的孟惜和那晚,他做了第一个梦。 梦中是在几年后,很寻常的一个午后,他路过林府,看到林府门口挂着的白灯笼。 “林御史府上谁去世了?”他问。 有人说:“是林御史的夫人,听说是急病去世,昨日夜里没的。” “林御史的夫人……哪个夫人?” “林御史和妻子出了名的夫妻恩爱,府上连妾室都没有,就只有那一个夫人。就是孟尚书的孙女啊。” “疾病去世……她还很年轻。” “是啊,真是可惜了。” 那时他只以为这个梦,是他胡思乱想,心不静所以生妄念。 清明时,孟惜和来寻他,在他房中歇了一个午觉,他在榻上不知不觉睡去,做了第二个梦。 竟然是和上一个梦连着的。 梦中他去祭拜孟惜和,在她的墓前遇到了孟惜和的妹妹孟取善。 在梦中,孟取善已经是颖王的侧妃。 他隐约记起,孟取善先前与崔家有婚约,但后来崔家郎君逃婚离家,婚约作罢,不知怎么的,她被颖王看上,便成了颖王侧妃。 颖王似乎还挺喜欢这个侧妃,有段时间时常带着她出门游玩饮宴,芳信曾在春日游船上看到过他们的身影。 “静王殿下竟会在这里,不知殿下与我姐姐有何渊源吗?”穿着华服,满头珠翠的孟取善笑问,站在姐姐墓前却看不出伤心。 于是他也神色淡然说:“从前见过两面。” 他们两人一齐站在墓前,孟取善伸手碰了碰墓前的一束紫菊:“我记得从前未嫁时,姐姐种过几株紫菊,色如暮云,与这种很是相像,她取名为‘黄昏后’。静王殿下为她送上这样的紫菊,真是有心人。” 她的目光敏锐到,通过一束花便能洞察人心。 “静王殿下可知,我的姐姐并非急病去世?”孟取善看向他。 “她是因为撞见林渊与颖王妾室黎霜私会,决心与他和离,才被林渊害死。” “为了拉拢林渊这位陛下面前的红人,颖王连自己的妾室都要送给他,所以如今林渊是颖王的支持者。” 芳信听出了她的意思:“你想杀了林渊给你姐姐报仇?” 孟取善不答,只道:“我愿意帮静王殿下,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告诉殿下一个秘密,颖王与宫中丽妃有私情,我还知晓他们会在何时幽会。” “我会助殿下除去颖王,也请殿下替我完成心愿,日后夺得皇位,将林渊抄家问斩,再将他杀妻之罪大白天下。” 孟惜和的妹妹,有种和她乖巧外表截然不同的狠劲。 他答应了。 这是第二个梦。 也就是在那日,孟惜和匆匆回来告诉他,颖王竟然看上了她妹妹,要她做侧妃。 他口中玩笑问“他要你给他当侧妃?”,实则心中惊涛骇浪。 那个梦境竟然宛如一个预示。 最后一个梦,是在孟取善生日那天,他与孟惜和在夜市里买了两只小狗,孟惜和再一次在他身边睡着。 他也果然又做了那样的梦。 在这第三个梦里,他没有夺得皇位,而是被陛下贬为庶人,终生圈禁在太清观。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种因得果。 第三个梦中,他与孟取善联手,让颖王失去了圣心,被流放南边。 他又想办法救下身为颖王侧妃,被连累的孟取善,让她得以留在京中。 那时,大概所有人都觉得他注定会是下一任皇帝,毕竟他的叔叔那么看重他,对他恩宠有加。 但芳信却逐渐感觉到,陛下对他态度的变化。随着他在朝中崭露头角,陛下对他的猜疑和审视多了起来。 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要,要就是抢——意识到这一点后,芳信很快再次沉寂下去。 然而梦中光怪陆离的时间流逝,画面一转又是几年后,皇帝忽然生病,他入宫探望,却在宫中被带兵围住。 当时已经是学士院待诏的林渊,站在兵士身后,大声宣告他的罪名,称他不听宣召擅自入宫,侍从身上还带着兵器,有不臣之心。 但可佩刀弓上殿,是从前陛下给他的恩赏。 这样可笑的控告,这样显而易见的谋害,如果能成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座宫廷的主人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 他站在士兵的包围之间,要求面见陛下,只有一个宦者过来告诉他,陛下身体不适,不愿见他。 那位宦者说,宫中有位才人三年前偷偷生下 一子,因怕李贵妃善妒害了孩子,藏了许久,如今得知陛下突然生病,才禀明此事。 如今那孩子已经记到李贵妃名下,宫中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皇子。 或许他的皇帝叔叔当初确实想过要传位给他,但既然有了亲生儿子,自然不会再考虑侄儿。 而且为了保证那个还未长大的孩子能顺利继承皇位,他理所当然就成了需要处置的绊脚石。 这种时候,任他机关算尽,都已经没用了。生杀予夺,都只在那位天下君主的一念之间。 芳信忽然笑出来,拿过侍从身上的弓,直接张弓搭箭,一箭射中林渊的头,血染玉阶。 在众人的惊呼中,他丢下弓扬声道:“既然陛下要我认罪,我便认罪!” 他那位皇帝叔叔,既狠得下心,又做不到彻底心狠。 最后他没像颖王一样被流放往南边死在路上,只是被终身关在太清观后山的行宫里,不得自由。甚至已经是个庶人,吃穿用度仍是比照亲王。 那样的生活,芳信其实并不讨厌,和他少年的时光没什么区别。 清净的山林里,他种了不少花,每日修行,偶尔会忘记外面的世界。 孟惜和的妹妹孟取善来看过他一次。 她的日子大约也不好过,尚书祖父早就去世,她家中父亲当初就怕被罪人颖王连累,不许她归家,这几年她只能独自住在京中一座小院里。 芳信从前让人照拂过她,但他失势后,那些照拂应该也没有了。 “难为你竟然还来探望我,不过,负责看守我的禁军很是尽职尽责,那位崔将军也铁面无私,你是怎么说服他放你进来的?”芳信请她在菊园里坐下。 孟取善穿的朴素,她说:“我和崔将军的侄子当初有过婚约,虽说后来因为意外作罢了,但到底有些长辈交情。我与崔将军也只见过两面,并不熟识,没想到他还会给我祖父面子,答应了我探望殿下的请求。” 他们两人其实互相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最后他说:“还要对你和你姐姐说声抱歉,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 “我该对殿下说声多谢才是,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但林渊总归是死在了殿下手里,这就够了。”孟取善说。 她很快告辞离去。 梦中的时间倏忽而过,只是一眨眼,芳信听到来自宫城内的丧钟。 陛下去世,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子继承皇位,李贵妃摄政。 第三个梦至此结束。 梦境并不像真实经历过的事那么事无巨细清清楚楚,只有一些特定的时间和情节能记得,但梦醒之后,芳信还是把这三个梦互相串联了起来。 三个梦可以组成完整的发展脉络,像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前世。 那到底是某种对未来的预示,还是在他不知道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 芳信不能确定,他只知道,既然他看到了,就不会让梦中的事发生。 如今颖王已倒,他也不能独善其身,必须先远离朝堂,至少表面上该如此。 所以芳信求的不是让陛下给他和孟惜和赐婚,求的是一个处罚。他不能干干净净无懈可击- 孟惜和听着林渊母亲的哭泣漫骂,神色无动于衷。 林渊的模样太过可怖,没人敢移动他,所以他仍然躺在凌雪院黎霜的床上。 哪怕开了窗透气,屋里那股味道还是挥散不去,再加上林渊身上的痕迹,任谁来看第一时间都会猜到发生了什么。 屋内站着好几个医官,商量好了似的,都只说林渊日后怕是只能躺在床上生活了。 这是第二拨被重金请来的医官。 林夫人不信:“我儿子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就这样过一辈子了,我不信,都是些庸医!” 她拉扯旁边的丈夫:“你再去请人,去宫中请厉害的老医官来!” “好了,你冷静点,像什么样。”不管事的公公是从一个文人聚会上被叫回来的,看到儿子这样也愁的厉害,但面对激动的妻子,他仍然有些不耐烦。 “儿子都这样了,你还一点不着急,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无用的男人!”林夫人哭着,再一次发现指望不上男人,又看向一旁的孟惜和。 “你回娘家,请你祖父出面,一定要找个厉害的医官来帮渊儿治病,不然你男人一辈子躺在床上,你也没有好日子!” 孟惜和说:“我自然不会守着一个废人一辈子,我会和林渊和离。” 林夫人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立刻道:“不行!你既嫁与我儿,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与他和离,世间哪有女人抛夫弃家的道理,你这样不守妇道,就不怕说出去被人指点!” 孟惜和注意到林渊从昏迷中醒来,睁开了眼睛。但他不能动,连脸上的表情都不太能控制,只用眼睛激动地斜着她。 讽刺地笑了一声,孟惜和提高了声音道:“从前你儿子前途无量,但他现在不过是个废人,以后莫说为官做宰,就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不能自理,哪有女人愿意守着他虚耗年华,我自然是要和离归家,再行婚嫁的。” “还有更多大好姻缘等着我,离了林府,我只会越来越好。” 林夫人被她气得说不出话,眼睛瞪着她要喷出火来。 但她又知道,孟惜和说得不错。 她的娘家不是什么可以让他们随意拿捏的人家,孟惜和真要和离,他们也没办法。 “不过,我不愿意侍奉他,还有人愿意,被你关在后罩房的黎姨娘对林渊一心一意,想必很是乐意照料林渊的。”孟惜和转向林渊,看着他,一字一句说,“你和黎姨娘,这辈子也算是可以长相厮守了。” 林渊的眼睛转动得更加激烈。 没注意到儿子的目光,林夫人恨声道:“那个贱人!那个只会勾引人的下贱坯子!都是她害了渊儿,要不是她,要不是她……我的儿啊!让你不听为娘的话,非要和那个煞星搅合在一起,看看她把你克成什么样了!” 她对黎霜的恨意已经超过一切,可怜黎霜之前在林渊暴戾的情事里已经遍体鳞伤,事后连衣服都没让穿就被林夫人关了起来。 林夫人大叫:“来人啊,叫牙婆来,我要把那贱人卖了,卖得远远的!” 孟惜和不想再留在这里听林夫人发疯,她带着几个侍女回了知乐院。 守在院子里的阿荔上前来说:“大娘子,您让我看着的羽诺一直在哭,想要求见大娘子。” “让她过来吧。”孟惜和在院子里坐下。 双眼通红的羽诺一见她就跪下行了个大礼:“求求大娘子,救救我家娘子吧。” 孟惜和让人将一个盒子交给她:“你方才指认黎霜的时候,说得很好,这是我之前答应你的,房契和银子。” 羽诺只是伏地痛哭。 孟惜和说道:“你如此愧疚以至于痛哭不止,那如果我说,林夫人准备将黎霜发卖,这盒子里的银子恰好能买下黎霜,你会怎么做?” 羽诺哭声一停,抬头呆呆看着她。 “不必求我,问你自己,若你可以救她,你愿救吗?” 第80章 第八十章和离书。 林渊已经醒了,只剩下眼睛能动,韦氏看到他激动乱转的眼珠子和有些抽搐的脸颊,以为他是生气不满她自作主张把黎霜卖掉。 如果孟惜和还在这里,她就会清楚,这男人更多是在恐慌自己的未来和没成的大事。 韦氏还在安慰儿子,说要给他找最好的医官来替他医治。 这位随着儿子长大,失去了对他控制权的母亲,再一次得到了掌控儿子的权利。 哪怕他变成了废物,但在这个像幼儿一样需要她照顾并且无法反抗的儿子身上,她大概仍能得到一点满足。 她不知道把林渊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是孟惜和,坐在儿子床边寸步不离,和他说着孟惜和的不服管教。 “她竟然说要和你和离,平日怎么没看出来她是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装得贤良淑德,实际上不是什么好东 西……你放心,娘肯定不会答应让她与你和离,否则传出去,白白叫你被人耻笑。” 儿子变成这样,要是眼下这个妻子没了,又怎么找得到一个更好的。 激动了一阵,发现自己一切都是徒劳的林渊,听着这些话,眼神渐渐变得木然。 他如今只有那颗脑袋没坏,当然想象得出自己可能会有怎样的未来。 这种时候还在他床边絮絮叨叨一些后宅家事的愚蠢母亲,帮不了他任何忙。 黎霜被拖出去时,是半昏迷着的,嘴里发出痛苦的呓语,仆从捂着她的嘴,怕她惊动屋内的主子,匆匆从凌雪院前院路过。 歪着脑袋的林渊看见了这一幕,胸膛快速起伏,又突然激动起来。 韦氏面露嫌恶,只吩咐侍女:“快把门窗关上,别着了风让渊儿着凉。” 在前生,黎霜是林渊的“战利品”之一,但现在他已经败了,便理所当然地失去了。 孟惜和在知乐院的院子里坐着,院内大大小小的侍女都在忙碌,收拾着她的东西。 她的东西是早就让人清点整理过的,只是太多了,就算只带上平日常用的,一时也收拾不完。 如今的情况和她刚重生回来时想的不一样,但这样的发展,更加符合她的心意。 再留在林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要离开这里了。 这期待已久的一刻,孟惜和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解脱,想的也不是曾经恨得咬牙切齿的林渊,而是还在宫中的芳信。 他到底要做什么,不知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她实在不能不担心。 天威难测,就算听说陛下对芳信还不错,可陛下曾经也不是不疼爱颖王,还不是说贬就贬,芳信万一也惹恼了陛下可怎么办。 都快天黑了,也没人来送消息。孟惜和抱着小狗玉虎,一遍遍梳理它的毛发,以此缓解心中焦躁。 她有些等不下去,忽然喊道:“雪柳,那些笨重的东西就先别收拾了,随便收拾些用物,我们今晚就先回孟府去。” 祖父好歹是朝中老臣,应该会知道些芳信的消息。 侍女阿荔从屋内跑出来说:“大娘子,你忘了,你让雪柳去盯着黎姨娘那边,她还没回来呢。” 说到雪柳,雪柳正好从院外进来。 “大娘子,我回来了,事情有些麻烦,耽搁了些时间。” 孟惜和收回心神,询问:“怎么样了。” 雪柳答道:“我听大娘子的吩咐,跟着牙婆出府……” 也是巧了,今日颖王府那边也正在抄家,颖王和他的王妃以及孩子,都要流放,但一些仆从妾室之类,去处就各不相同了。 除了当初宫里分配到王府的宫女宦者,要收回再分到各个皇庄别宫去,其余大多是要卖的。 挂上牌子,会有一些富豪商贾会买回家,真正的官宦人家反而顾忌着,这种时候不愿和颖王沾上关系。 从颖王的妾到林渊的妾,黎霜在这一刻仿佛回归了原本的命运,又一次和颖王府众人一同被卖。 只是这一次,没有林渊出面来买她,再将她好好安置。 “羽诺也跟过去了,不过看她一直犹豫,最后也并没有去买下黎霜。大娘子之前吩咐了,她若不买,我们就出手。最后让孟庄头出面,花了一百三十两买下的人。” 雪柳有些不理解大娘子的做法,林夫人要把黎霜卖了,卖就卖了,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大娘子竟还要悄悄把人买下。 “如今人是买了,大娘子要怎么处置她呢?”雪柳愁道,“看她往日在府里人参吃着,鱼翅补着,还是病恹恹的,难不成我们还得供个祖宗不成?” “让人替她处理下伤口,给一口饭吃,就不用管了。当成买来的普通侍女,让她在庄子里做些杂活。”孟惜和有些疲惫地按了下额头说。 要说她对黎霜没有恶感是不可能的,但她最厌恶的是林渊,黎霜一生随波逐流任人摆布,本身的可恨没有可怜多,对这样的人赶尽杀绝,孟惜和心里不会有一点痛快的感觉。 会买下她,也只是不愿因为自己的干预,让一个女子流落到腌臜的地方而已。 “就这样吧,事情已经结束了。”孟惜和起身道,“东西先不必收拾了,我们今晚先回孟府去。” 她让人带着一些随身用物,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往林府侧门走,在小路上被人拦了下来。 “大娘子,绡霞院那边吩咐过了,现在不许任何人进出府,大娘子别叫我们为难。”一群下人们拿着武器守在侧门前。 站在孟惜和身前的牛春和狄云两人,抬起胳膊,捏起沙包大的拳头,大有孟惜和吩咐一声,两人就打过去开路的意思。 “慢着!你这是要干什么?!”韦氏着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匆匆过来,气急败坏地骂道,“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抛下你男人了!你今日若敢走,我明日就上你孟府去,问问你爹娘,是如何教出这样一个丧伦败行,不敬长辈的女儿!” “你爹不是自诩孝悌忠信,最好面子吗,我就不信他肯让你和离归家,就是赶也要把你赶回来,到时候,你要还想回来,就跪着求我吧!让大家都看看,你这不孝的媳妇是什么下场!” 韦氏之前和儿子因为黎霜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如今一点端庄体面也不装了,威胁说:“就算你祖父要保你,我到时候还能请御史去参你祖父一本,你既嫁到我家,想走就走,哪有那么容易。” 从前这些话还能威胁得到孟惜和,但现在的她已经不怕了。 什么名声体面,她已经不在乎,如今的她也不是只有娘家可去。 “你想去闹,可以尽管去,我今日要走,谁都拦不住。”孟惜和说。 韦氏没想到这些话都吓不住她,只得怒视那些下人:“还不拦住她,把她给我送回知乐院去!” 下人们犹豫着围上去,眼看双方就要大打出手,管家慌张地跑过来喊:“宫里有人来传旨了!” 韦氏在孟惜和面前威风,可一听宫里传旨这样的大事,立时就慌了。 顾不上孟惜和,她忙问:“怎么回事,怎么这个时候来传旨,传的什么旨?宫中传旨不是会有人提前来通知摆香案的吗,怎么会这么突然?” “快快,去把大门打开!郎君呢?去通知郎君……什么,他不在府里?这个该死的老东西,儿子都这个模样了,还整日想着出去!” 一群人又火急火燎往前院去,孟惜和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这个时候传到林府的旨意,难不成与她有关?想到还在宫中的芳信,孟惜和心中生出些猜测。 韦氏从前没主持过这种大事,但她也看得出来,这次传旨有些不大寻常。 外头没有鞭炮开路,没有喜庆唱喏,加上传旨的宦者,一共也就几个人,在这种黄昏掌灯时匆匆过府,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给夫人报喜了!”但传旨的宦者笑呵呵的,当头就是一句贺喜。 韦氏有些懵,下意识赔上笑:“这话从何说起啊,我们府上有什么喜事?” “陛下念起先国公,林相为国竭忠尽智、殚精毕力,有意加恩林御史,赐封爵位,日后就该称他为忠伯公了!”宦者笑道。 韦氏不知缘由,只听说儿子成了伯公,她今日还在为儿子变成这个模样而担忧,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她喜得合起双手喃喃念道:“真是祖宗保佑,福泽庇佑后人啊!” 来传旨的宦者只是笑看着,走完了接旨流程,才又说道:“方才那是明旨,这里还有一封宫中的旨意,要夫人知晓。” 他送上一封已经盖上符印的和离书,连孟惜和与林渊的名字都已写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归家。 韦氏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捧着和离书看了一阵,好像突然不认识字了似的,看了又看。 “这……这是何意……” 传旨的宦者仍是那个笑眯眯的样子道:“夫人要想清楚,林御史成了忠伯公,还担心再找不到合心意的妻子吗。” 韦氏回过神,看向站在一边的孟惜和,神情扭曲了一阵,想说些什么又顾虑着闭上了嘴,只是身形有些不稳。 宦者催促道:“夫人这是喜得愣住了,还不替忠伯公收下和离书吗?” 别看韦氏在儿子面前闹,在儿媳面前强硬,可面对天家,她也不敢有丝毫反抗,连多问两句为什么都不敢。 她憋着气,替儿子收下了一纸和离书。 那宦者这才拿出另一份和离书,亲自上前呈到孟惜和面前。 面对孟惜和时,他的笑容明显比刚才面对韦氏时更加讨喜,腰也弯了下去:“这位是孟大娘子吧,另一份和离书,您请收下。” 孟惜和收下和离书时,他还轻声说了句:“贵人托我给您捎句 话,‘太平无事,勿忧勿虑’。” 待传旨的人离去,韦氏立刻发难,她质问道:“和离书是怎么回事,宫中天子怎么会管起我们的家事,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孟惜和在看那张轻飘飘的和离书。它竟然是以这种方式送到手里的,甚至不需要林渊的同意。 “和离书也拿了,还对我摆长辈的谱恐怕不太合适。”收起和离书,孟惜和对韦氏露出讽笑:“还要恭喜林渊,忠伯公,以后人人都要羡慕他,卖妻得爵,千古流芳。” “胡说八道,那是我祖辈荫庇,是我儿才学过人……”韦氏脸色大变。 孟惜和不听她自欺欺人的话,对侍女们道:“正好,大门开着,让人把马车赶到正门,我们从正门走。” 她是林渊用八抬大轿从林府正门抬进来的,如今走也要走正门。 “不许走,你给我说清楚!”韦氏在身后叫道。 孟惜和一句:“你要强留我,难道对陛下的旨意有什么不满?” 韦氏像被掐住嗓子,陡然收了声。 孟惜和就这样走出了林府大门。在黄昏中登上了前往孟府的马车。 从一片安静的街道驶过一段热闹的街市,又从热闹的街市驶向另一片安静的街道。 早有人提前跑回孟府报信,说大娘子和离归家了。 孟惜和一露脸,就看到妹妹站在大门后翘首以盼。她仍是一张红润的脸,眼睛好像四月的天一样清澈。 “姐!大姐!你回来了,今天家里有鲜牛肉锅子吃,还有新鲜的樱桃!樱桃我尝过了,很甜!”孟取善提着裙子跑出门外,站在马车下伸手接她。 听到妹妹的招呼,孟惜和险些以为,这是她还未嫁时出门游玩,傍晚回来妹妹在等她一起吃好吃的。 孟惜和忍不住地笑起来,牵着她软和的手下了马车。 “怎么这么高兴,难道我遣人回来报信的时候没说清楚?我今日是和离回家的。” “你回家我就开心了。而且和林渊和离难道不算好事吗?当然算了,姐姐开心就算是好事。”孟取善又哀叹一声,“只可惜家里还有个败兴的爹,他是肯定嘴里没好话的,姐姐先看了我的笑脸,再看爹那张臭脸,也好彼此抵消。” 姐妹两个进了府,一屋子人其实还未吃过,但听说孟惜和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与林渊和离回家了,谁还有心思吃饭,都在厅内等着她。 来报信的人也就比孟惜和的马车早那么一些,只说和离了,要回家里来,其余的也没说清楚。 孟熙黑着脸,一看到大女儿出现,就率先发难道:“你这孽障,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才叫人把你休了!” 孟惜和也一收方才路上和妹妹说话时的笑脸,冷着脸说:“爹怕没听清楚,是和离,不是休妻。” 孟熙道:“还不是人家看在我们家的面子上,选了个好听的说法,女婿那个人我知道,以他的才学人品,不可能无缘无故打发你回家,定然是你……” 听他说的不像话,从书房过来的孟尚书打断他:“你先住口,惜姐,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孟尚书今日因为朝中局势变化,快天黑了才回家,颖王倒得太快,那边还在抄家,又听说静王也入宫被罚,如今还没个结果。 朝堂上乱糟糟,没想到回了家也不消停。 但他不像儿子那样觉得突然,反而觉得有迹可循。几个月前大孙女脾性变化,他就觉得她这日子可能过不好,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闹到要和离。 林府那边无声无息,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没什么好说,这是我自己求来的。”孟惜和说。 孟熙忍不住,在一旁痛心疾首:“糊涂!你真糊涂!好好的日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林饮溪那样貌才学……” 孟惜和见他难受得仿佛自己被休了一般,讽刺说:“爹还不知道,你那好女婿今日中风瘫痪,别说什么写诗作画,下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过日子了。” 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这事孟家人还真不清楚,孟熙惊得不轻:“这怎么回事?” 孟尚书摸了摸胡子说道:“既然这样,你想和离祖父也能理解,只是太过匆忙,说出去对你名声不好,你要是能耐心照看个一年半载,再谈和离之事,说出去也好听一些。” 孟惜和自嘲笑笑,说得容易,苦日子不是他们去过,当然说得轻而易举。 “祖父的意思是,大姐就该在大好年华,待在林府再吃上一年半载的苦头,就为了他人三两句闲言碎语?”孟取善说。 孟尚书道:“那叫名正言顺。” “若是家中觉得我名声不好,影响了家里,我明日就可以离府单过。”孟惜和说。 “胡说八道!”祖母被侍女扶着匆匆赶来。 她拉着两个孙女,强行打断了这场问询:“都是血肉亲人,大姐儿几次回来你们都这样,何至于像大老爷庭上审犯人一样!” 她把两个孙女拉到后堂,抓着孟惜和的手,满脸担忧地问:“大姐儿,你这事里可有什么内情?” “没什么内情。”孟惜和没有透露半点自己和静王的事,她平静地说,“我只是和林渊过不下去,恰好他中风瘫痪,我就与他和离了。” “欸,你这事,祖母私心里觉得你做得对,咱们还这么年轻,别听那些老古板的给一个男人守着。没事,大姐儿别怕,回家就回家了,你先安心住着,过段时间祖母再给你看个好人家,这次咱们好好挑。” 孟取善站在孟惜和身后按着她的肩膀,打断祖母说:“祖母,以后再说吧,姐姐现在肯定累了,先放我们下去休息。” 孟惜和未嫁前的院子,孟取善早让人去收拾了。孟惜和前脚回到院子,后脚孟取善就带着人也过来,她端着一大盘水灵灵的樱桃,几个侍女手里都端了各种菜,还有热腾腾的牛肉锅子。 “今日祖父和爹他们应该都没心思吃了,正好我去厨房要了一些过来,我们姐妹一起吃,可别浪费了这么好的嫩牛肉。” 这还是今日崔四叔特地让人送来的呢。 要是和一大家子各怀心思的亲人一起吃,再听他们各种责怪劝诫和关怀,孟惜和还真没胃口,但和妹妹两个人,这更像是在庆祝。 孟惜和尝了两片牛肉,又吃了两个鱼肉丸子,一筷子春菜,身体热腾腾的,心里也忽然踏实不少。 再看旁边的妹妹,她从小到大胃口一直很好,吃什么都香甜,桌上大半都是她吃的。 侍女们在旁边也另开了个桌子吃东西,几盏灯照得桌子亮堂堂的。 “大姐,你想喝酒吗?”孟取善忽然问。 孟惜和柔和的神色一变:“你会喝酒?谁带你喝的酒?” 难道是崔竞,一看就是个好酒的,该不会还没成亲就开始带着妹妹酗酒了? 孟取善捂住嘴,眼睛快速眨了眨:“……是我自己以前用梅子泡的,一点也不醉人,其实那根本不是酒,就是喝着有点酒味。” 别看她神色乖巧,说得真诚,其实一个字不能信。 见她取来小坛子,娴熟倒酒的模样,孟惜和就知道她自己平时估计没少悄悄尝。 她还以为妹妹那架子上泡着东西的小坛子都是用来制香的,没想到在她眼皮子底下玩暗度陈仓这一套。 “泡着玩”的酒一入口,尝着竟然比得上香馔楼的酒了,还有点早年外祖父泡的药酒的味道,可见她在家没少研究。 但孟惜和今日不想教训妹妹,默默喝完了一盏,放下酒杯。 “他们都说酒能解愁,你现在好受一些了吗?”孟取善抱着小酒坛发问。 孟惜和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就别为我发愁了,我现在好得很。” 她接过酒坛子又给自己倒 了一杯,一饮而尽。 “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石榴树。 孟惜和早早就醒了,睁开眼没看到知乐院天青色的床幔,还恍惚了一瞬。 她未嫁时这间闺房的床帐是鹅黄色的,上面有蝴蝶蜻蜓的纹样。 整个房间里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茉莉和蔷薇花香,花香中掺杂着一丝老檀香的奶香味,是昨日夜里妹妹送来给她点的。 也是孟惜和未嫁时最常在房间里点的香,不像在林府,她那时点的香都带了些药味。 这个院子比林府的知乐院小一些,几个侍女清早起来,听到屋里孟惜和起身的动静,就开始各司其职地在院子里和屋里忙活。昨日夜里太晚,许多东西还没归置好。 孟惜和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穿着小衣服的玉虎在她脚边转来转去。 雪柳站在旁边把她的妆奁拿出来,正闲话着要戴珍珠还是宝石钗子,外面百灵鸟一样清脆的声音喊着姐姐由远及近。 孟取善抱着一大束开着石榴花的枝条径直进了屋里。 “姐姐,你起来了,快看,这个石榴花开得好不好?给你放在屋里插瓶。” 孟惜和看着那开得红艳艳的石榴花,愣了一瞬:“这难道是你在爹书房外面那棵石榴树上剪的?” 孟取善笑道:“当然,我们家也就那么一棵石榴树。” 说起这棵石榴树,还有个不小的来头。 当年只有两个女儿的孟熙,一心想要个儿子,不知在哪听了个大师的说法,挑选了一棵石榴树种在书房前,说这样就能多子多福。 后来他娶了继室,果然生了个儿子,从此他就更迷信那棵石榴树了,看得宝贝似的。 那棵石榴树种下去第一年,结了几个小石榴,孟取善年纪小,爬到树上去摘了两个,结果被孟熙说她坏风水,逮着她狠狠打了一顿。 “你怎么又跑去祸害爹的石榴树了,不怕他教训你?”孟惜和嘴上问,心里却猜她肯定是因为昨日爹说的那些难听话,蓄意报复。 “没事,爹现在对我客气多了,你没见昨日我插话,他都没教训我吗。”孟取善把手里大把的石榴花插在旁边的白瓷花瓶里,摆弄了一下。 “爹这个人你也知道的,他从前训我不客气,是因为我是他女儿,现在我和崔四叔订了婚,他就觉得我已经算是别人家的人了,他反而看在崔四叔的面子上,对我客气起来。” 她爹那种伪君子,还挺尊重这种“权利让渡”的规矩。 孟惜和拍拍妹妹的手安慰:“花摘了就摘了,你看桌子底下是什么?” “哎呀,有一只小狗!”孟取善注意到玉虎,惊喜地蹲下去,一把将胖嘟嘟的小狗抱起来。 玉虎扭了两下身子,奶声奶气地朝她汪汪了两声,但被孟取善揉捏了一阵后,它就开始热情地晃尾巴。 “姐,我把它抱走玩一会儿,待会儿再给你送回来。” 孟惜和忙说:“你小心点,别带着它去危险的地方。” 孟取善就像来时一样又哒哒地跑走了。孟惜和有些无奈:“她现在还一团孩子气。” 都十八岁了,这个年纪,若是嫁得早的,孩子都生了,她还这么爱玩。她真担心她之后嫁到崔家要怎么办。 孟取善在临近前院的一片开阔的小花园里和小狗玩,忽然眼尖地瞧见个眼熟的人影从前面甬道走过去。 她抱起小狗的两只前爪,跑过去喊:“四叔!” 小狗也跟着汪汪汪。 崔竞回头看见她,转身走回来。 “怎么有只小狗,是你养的?” “不,是我姐姐养的,她昨日和离,回来时带来的。”孟取善脸上笑盈盈,大眼睛盯着他的反应。 崔竞看她这样,也笑了:“你这是想看我什么反应?想问问我知不知道内情,还是想看看我对此有什么想说的?” 孟取善奇道:“你不是整日在宫中吗,还知道我姐姐和林渊和离的内情?” “我好歹管着禁军,宫内宫外,许多消息都很灵通。”他不着痕迹地炫耀了一下。 正是因为他消息灵通,今日孟尚书才会请他过来,就是想从他这里了解一下昨日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事关颖王和静王,想知道内情的人太多了,而崔竞的嘴又太严,要不是因为两家马上要结亲,孟尚书也请不来他。 崔竞摸了摸小狗脑袋,被它很凶地汪汪了几声。 孟取善捏住小狗嘴巴,凑近了一点悄声说:“那你先和我说说?” 崔竞沉吟不语。 孟取善又凑近了点,脸颊鼓了一下表示不满:“你该不会像我爹那样,用‘朝中大事我一个女儿家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来打发我吧?” “没什么大事小事,只有你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事,我也相信你有分寸,不会外传。我只是觉得有些事还不能确定,只是我的猜测,不知该不该和你说。” “那你先说,我自有判断。” 崔竞便说:“你姐姐和离一事,与静王有关。很可能是他向陛下求来的,因为此事,陛下还发落了静王。” “静王?就是那个在修道的静王吗?”孟取善对这个静王的了解不多。 这种神神秘秘的皇亲贵胄,和姐姐怎么会有联系? 孟取善只思索了片刻,就对面前的崔四叔叮嘱:“如果我祖父他们问你,你先别说我姐姐和静王有关系。” 她严肃地伸手去捏崔竞的嘴巴:“闭紧嘴巴,不要说关于我姐姐的一个字。” 崔竞躲了下,抓住她乱来的手,低声道:“刚才捏了小狗的嘴巴,又要来捏我……放心,我本来也不打算说起这个。” 孟取善遗憾地收回借机作乱的手,又问他:“你中午会不会在我家用饭?” 崔竞事务繁忙,但他几日没见二娘,又有些想她。目光柔和地说:“那要看今日有没有人留我。” 孟取善立刻用小狗爪子挠了挠他的袖子,可怜道:“你要救救我,我爹今天肯定要教训我。” 崔竞皱眉:“你爹一天天的没别的事要忙吗,怎么那么喜欢教训你?” 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问她做了什么。偏心偏得光明正大。 孟取善都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我把他书房前的石榴树折掉了一大片枝条。” “就为了这?”崔竞不理解,“几根树枝罢了,便是你把树拔了,也算不上大事。” “因为我爹很看重那棵石榴树,觉得那棵石榴树能保佑他子孙满堂,富贵荣华。”孟取善说。 崔竞拧眉:“一棵石榴树就能保他子嗣家宅风水,真是胡说八道。” 他自己倒是信那些道士算命呢,轮到岳父这里就是胡说了。 孟取善忍不住笑:“反正他肯定要生气教训我,你看我都躲到这里来玩了,就是怕被他抓住。” “别怕,我肯定帮你。” 看着崔竞高大的背影离开,孟取善举起手里的小狗,笑嘻嘻地和它脸对着脸问:“你看,我像不像狐假虎威,嗯?” 好像也没多久,她就喜欢向崔四叔告状了,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会觉得她受了委屈,不讲道理地偏向她。 崔竞在孟尚书的书房里,与他互通了一些朝中的消息。 “颖王如今是彻底出了局,但静王的情形也并不明朗……他倒是比想象中更聪明一些,难为他远离朝堂这么久,还有这种敏锐嗅觉,知道这种时候该退一步。” 孟尚书摸着胡子,“不过,就连无争你都不知道静王是因何被罚吗?” “原因恐怕只有陛 下和静王清楚了。“崔竞说道,“只知道陛下有意降静王的爵位,或许是降为郡王。” 孟尚书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你嘴严也是好事,在陛下身边,确实要注意祸从口出。” 他不信崔竞对静王为何被罚的内情丝毫不知,但他既然不明说,自然有不能说的地方。 昨日宫中一共只传了几道旨意,除了颖王那边,还有一道很是莫名,是将林渊这样一个御史封为忠伯公。 孟尚书猜测,陛下或许是想安抚曾经支持颖王的一系列臣子,表示不准备追究他们,免得朝中动荡。 但以他在朝中多年的政治嗅觉,又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他也不是想要弄个一清二楚,只是防备连累到自家,如今看崔竞稳得住,孟尚书也就不担心了。 两人又随口说了几句闲话,照旧是留人用饭。 崔竞一来,孟熙作为未来岳丈,自然作陪。 孟尚书喊他过来时,见他脸色不好看,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孟熙一看崔竞也在,便不客气说:“二娘一早跑到我书房外祸害了我那棵石榴树,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事不懂,我是管教不住她了,日后嫁到你家,无争你也无需给我面子,好好教教她规矩!” 崔竞脸上本就浅淡的笑容消失:“不知是什么样金贵的石榴树,惹得你这样大发雷霆。” 孟熙没听出他话音不对,仍旧愤愤道:“我那是棵风水树,怎么能随意动,她是一点不吃教训。” “如果一棵树也比得上女儿重要,那你的仕途未来,也是一眼看得到头。”崔竞这话说得重。 就连孟熙这样迟钝的人,也听得出他的讽刺与不快了,脸色当即更加难看。 从前崔竞称他一声兄,后来又成了他女婿,孟熙在他面前也是摆起了谱,这还是崔竞第一次对他如此不客气。 孟熙有心想发怒,可崔竞那战场历练出来的气势,只是冷着脸不说话,孟熙就发憷,不太敢触他霉头,竟然坐在那半天说不出话来。 孟尚书打圆场道:“二娘那孩子确实有些调皮,以后就要无争你多担待了。” 崔竞摇头道:“我却不觉得二娘调皮,她是再懂事不过的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做什么不讲道理的事。” 她周围的人,连她自己都觉得她在做“坏事”,但崔竞觉得她一定是曾在这件事上受过委屈,感觉到过受伤和无力,才会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探望。 孟取善迎面在走廊上遇到亲爹,见他脸色黑黑,竟然没有开口训她,而是气哼哼地走了,她就知道,他肯定是在四叔那里吃了瘪。 她于是开开心心地去找了姐姐。 “你是说你跟崔竞告状,说爹教训你,让崔竞别给他面子?”孟惜和问。 “是啊,你没看到爹那个表情,他肯定很憋屈。”孟取善眼睛弯弯。 这么多年,爹每天不教训她就不舒服,她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总算是也有他被治住的一天。 看她这尾巴都竖起来的样子,孟惜和哭笑不得,又有些担忧道: “你就算对爹不满,可就这样对崔竞直说,他难道心中不会觉得你无理取闹,不敬长辈吗?有时候心里一些想法该藏着些,别什么都对他说。” “崔四叔对我可不藏着,我问他什么他都告诉我,今天他还跟我说了昨日宫中发生的事,连静王被罚这样的秘密他都告诉我了。”孟取善装作无意地说,暗暗观察着姐姐的神色变化。 只见她顿了一下,果然追问:“静王被罚?这是怎么回事,崔竞还知道什么吗?” 孟取善托着下巴,静静看着她。 孟惜和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太急切了,略心虚道:“怎么了,他叮嘱你不能往外说?” “姐姐,你是不是认识静王?”孟取善笃定道。 “……”孟惜和看一眼大开的房门和院子,低声解释,“事情有些复杂,我和他,确实有些渊源。” “噢——”孟取善意味不明地噢一声,忽然话音一转,“难道上次我生辰时,送我玉研钵和玉杵的那个姐姐的朋友,就是静王?” 她脑子转的太快了,孟惜和感觉这小机灵鬼好像都猜到了,不自在地点点头。 生怕她再问什么,孟惜和忙说:“崔竞有没有说静王现在怎么样了,还在宫中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多问。姐姐这么着急,不如自己去问问四叔好了。”孟取善建议。 孟惜和还是不太喜欢崔竞,但人已经成了准妹夫,孟惜和对他的态度又有了变化,至少表面上客气了些。 而且到底是有求于人,面对他时,总算是给了个吝啬的笑脸。 “冒昧打扰了,崔指挥使。有事相询,不知方不方便。” “大姐客气,请说。” 孟取善左右打量两人,平时在她面前都温存体贴,结果一碰面,一个板着脸装威严稳重,一个笑得假扮端庄文雅,这样客客气气地对话,还真让她有些不习惯。 “寒暄一句就可以了,姐姐,直接问吧。”孟取善说。 孟惜和瞪了一眼拆台的妹妹,尴尬道:“我便直说了,崔指挥使知不知道静王的情况,他有没有受伤,现在是否还在宫中?” 崔竞也没打哑谜,简洁答道:“静王昨日在殿前跪了两个多时辰,今早才离宫,是用轿子抬回太清观行宫的。” 孟惜和一下子皱起眉,但她克制住没有问再多,只道:“我知道了,多谢。” 她心事重重,转身要走,孟取善对崔竞摆摆手,扔下一句“四叔你忙去吧”,也跟上姐姐,留下崔竞在原地无奈摇头。 小没良心的,没事都不会来找他,有事了用完就丢。 孟取善看姐姐魂不守舍,走路都差点踢到石头,便说:“姐姐很担心的话,不如去太清观探望一下?” 孟惜和停下脚步,垂眼说:“他既然已经离宫,却没送来消息,或许是还不准备见我,我何必去打扰。” 奇了,姐姐好像是在和那个静王赌气。刚才还在担心人家呢,怎么突然就别扭起来了。 孟取善稀奇地看着她这难得一见的模样,忽然一拍手:“糟糕,没消息该不会是还在昏迷着吧?看来伤得很重啊。” 孟惜和神色微动:“他身边应当不缺厉害的医官和好药……” 孟取善又说:“该不会,他不知道你已经离开林府,让人把消息送到林府去了?” 孟惜和:“……” 她往前走了两步,若无其事地回头说:“我今日去太清观上香,圆圆你帮我和祖母说一声。” “好,”孟取善不忘提醒,“舅舅那里有好膏药,对活血化瘀很有效的。” “知道了,就你聪明。”孟惜和带着侍女匆匆离开。 在出门这件事上,已经出嫁的大娘子,比孟取善这个还未出嫁的小娘子,倒是方便许多。 这次是乘的孟府的马车,来到太清观山下时,后头匆匆追来一匹马,马上的少年满头汗,看到孟惜和后一脸庆幸。 “总算是找着您了。” 孟惜和对他那双大大的招风耳有印象,他是芳信身边的侍从招风。 “郎君让我给您带个口信,我去林府听说您回家了,去孟府又听说您出门了,好不容易才追上。”招风说道,“郎君说让您别担心,他没事,过两日再去见您。” “过两日再见我。”孟惜和脸上的担心变成冷笑,“他的意思是我现在都到门口了,再打 道回府,等他去见我?” 招风讪讪说:“我觉得郎君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怕您看了他的伤心疼呢。” 孟惜和出门的时候还犹豫,这个时候反而不犹豫了,熟门熟路直奔芳信在道观厢房的卧室。 他随意挽了个髻半靠在床上,上身只穿着中衣,腿上敷着药,手里拿着一张明黄色的绢布在看。 看到孟惜和突然从门外进来,他眼皮一跳,第一反应是拉过旁边的锦被盖住了下身。 孟惜和上前道:“你小心点,别把药弄掉了!” “怎么来得这么突然,还说让你缓两天呢。”他笑着说。 跟在孟取善身后进来的招风说:“郎君,我这口信送到的时候,大娘子已经到山下了。” “我需要缓什么,缓和跟林渊和离的事吗?和离书昨夜都送我手上了,难道我还有脸继续待在林府?你竟还让人把消息往林府送。” 孟惜和赌气说了一句,可端详他的脸色,发现他一向健康红润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又有些心疼,语气缓和下来,“我担心得一天都等不了,你还要我等两天?” 芳信叹气:“姑且算我的一点小小私心,怕你见了我如今这样子,有损我往日英俊潇洒的形象。” 他伸手抓住孟惜和的手,仔细看她的眼睛,故作疑惑地问:“怎么不见你眼睛下面有熬夜的黑沉,看来昨日睡得还不错?” 孟惜和:“……” 芳信捏着她的手笑道:“看你还睡得着,我就放心了。” 孟惜和不想理他了,拉着被子掀起来:“我看看你的伤口。” 芳信拦了下:“没什么好看的……咳,更何况我下面没穿裤子。” 孟惜和说:“从前我没和离的时候不知避嫌,怎么,如今我和离了你要与我避嫌了?” 芳信松手认输:“好好好,你看,请随意看。” 他膝盖一片乌紫,染着黄黑色的药汁,周围还有红肿,看起来有些可怖。孟惜和看着,手指都没敢碰。 “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呢。”她轻声说。 芳信抬起她的脸:“你该不会要哭了?” 孟惜和扭过脸,避开他的手指擦了一下眼角。芳信又把她的脸扭过来,趁她没反应过来,忽然往她嘴里塞了个什么。 是一小块甜甜的糖。刚才芳信喝药时剩下的,还有一小碟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千万别哭,否则眼泪要把我膝盖上的药给冲掉了。” “又胡说。”孟惜和一点也不想被他拙劣的技巧给逗笑,可上扬的嘴角没能忍住。 芳信瞧着她的神情,也勾起嘴角。 要是可以,他希望她永远可以笑着,只是…… “惜和,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芳信突然说。 孟惜和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很镇定:“什么坏消息?” 芳信把自己刚才在看的那卷绢布递给她。孟惜和定定神展开,发现这是封已经盖了印的旨意。 上面写着,封她为芳信的侧妃。 “这道旨意,会在半个月后送到孟府。”芳信说。 孟惜和沉默片刻,合上绢布问:“你的王妃是谁?” 之前颖王娶王妃时,也同时封过一个侧妃。她既然只能做侧妃,那陛下心中自然有更属意的静王妃人选。 芳信摇头:“没有王妃,只有你。” 这是他与陛下僵持之后的结果。 他将孟惜和的手抓得紧紧的,像是怕她跑了:“抱歉,我让你受委屈了。” 孟惜和勉强笑了一下:“那是陛下,就算是你,也违抗不了他的命令,而且我早有预料,本朝哪有和离之妇做王妃的先例。” 芳信抓着她的手又紧了一下:“不开心就不要笑了。” 孟惜和好不容易扬起的笑又落下去,她往前靠在芳信的胸口,声音低而飘忽:“我不想你有王妃,或者别的什么……” 甚至,未来,若是有一天他真的成为了皇帝,也不想他再有别的什么人。 否则真到那一日,她可能会比恨林渊还要恨他,会做出更加过激的事。 她想独占这个人,不许别人来染指。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李贵妃。 孟惜和正心中苦涩,忽然听到芳信忍不住地笑出声。 “……”她抬头看去,脸色有点臭,“你在笑什么?” “没有,”芳信掩嘴遮住自己的笑,免得笑得太过开怀被打,“就是听到你说不想我有别人,心里高兴。” “这是你应该高兴的时候吗?”孟惜和恼道。没见她都这样了。 芳信往后懒散一靠:“我不是现在开始当亲王,身份尊贵的亲王我都当了十几年了,被封王的时间比堂兄还早,我大可以像颖王那样荤素不忌,说句不客气的,我要是想要,后院里的人能比颖王府还多。” “我并不好女色,就算没有你,我也没打算自找麻烦找一个别的什么人,相比起来,我更喜欢自由自在孤身一人,做我想做的事。” 芳信伸出手指在孟惜和脑袋上弹了一下,“你是我命中突然出现的那个变数和意外,改变了我过去的一些想法,但这样的意外可不会出现第二次了。” “不管是王妃、侧妃也好,就算我只能当你无名无分的‘奸夫’,也不会再有别人了。只有这一点,你可以不用担心。” —— 宫中,李贵妃的蕴福宫,院中摆满了宫中匠人精心培育的各色牡丹芍药,足足几百盆,把整个蕴福宫摆得花团锦簇。 她这里每个季节都会摆上不同的鲜花,每次来都有新模样。 皇帝往日就最爱往李贵妃这儿来,这次因为两个侄儿的事心中烦闷,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李贵妃。 她是最知情识趣的一个人,皇帝最爱她的善解人意,每每到她这里,心情都会不错。 皇帝才大发雷霆清理了一遍后宫,如今还余怒未消,连墙外小宫女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李贵妃却一如往常。 见了皇帝,她先嗔怪一句:“两日都不曾来了,今日总算是处理了国家大事,终于想起来看我一眼了。” 说话间迎过去扶了他的胳膊,目光中露出一些关切:“陛下既来了我这里,可不许再想那些烦心事,好好放松才行。” 她已经三十五岁的年纪,仍然是肤色白皙细腻,一颦一笑明眸善睐,宛如少女。 皇帝听她说了几句,脸上总算是有点笑模样,打量一下院里的花盆,说道:“那几盆芍药不错,可是新添的,很配你。” “陛下不来,我日日无聊,只好用这些花儿鸟儿打发时间了。”李贵妃拉着他坐下,“陛下这两日都不曾休息好吧,我给你按一按可好?” “还是你体贴。”皇帝放松身体闭上眼睛,感觉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从李贵妃身上手上传来,她柔软的手指贴着他的太阳穴轻柔按压。 斜坐在皇帝身后的李贵妃眸色如水,看着自己指腹下,皇帝脸上的纹路和一些斑点。 哪怕是世间最尊贵的男人也会老去,皮肤会松弛,脸上会长出斑点,但他身上至高无上的权利会为他一切外表上的缺陷蒙上一层光辉。 皇帝睁开眼,看见她温柔的眼神,忽然握住她的手感慨:“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可你还是那么漂亮,就和当初刚入宫时一样。” “我可要老得慢一点,这样陛下才会一直看着我。”李贵妃笑道,“而且这都要怪陛下把我养得太好了,养花的人尽心,花才开得好。” “陛下和我不一样,为了天下大事日日操心,这都是陛下竭尽心力的证明……若是可以,我也想让陛下少些操劳。” 皇帝听得心里熨贴,拍拍她的手道:“你这嘴,说话还是这么好听。” “都是真心话,自然好听。”李贵妃哄得他神色温和,又道,“那些烦心事陛下都处理完了吧,是不是该好好陪陪我了?” 皇帝又叹一声:“哪有那么容易,有些事我还在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能有 什么事叫陛下如此烦心呢,说给我听听!“李贵妃像是不满他无法陪自己,顺势问道。 “唉……是静王的事。”皇帝提起这事就皱眉。 一开始他或许只是觉得静王坚持要一个已婚妇人给他当王妃,太过离经叛道,可后来,就逐渐变成对静王态度的不满。 他跪在殿外不起时,皇帝一边觉得不忍,一边又忍不住想,他难道是想用这种方式逼迫他让步? 他是真的喜欢那个孟家的娘子,还是只是想要借此表明自己没有争夺皇位之意,若是如此,他莫非觉得他当叔叔的,如此容不得他吗? 对于静王,皇帝的情绪总是很复杂,或许是静王长得和他的父亲太像了,而他对太子大哥又有一份敬畏和愧疚。 “静王执意要娶一个和离之妇做王妃,为此甘愿抗旨,我为他挑的王妃,他宁死也不要,他这脾气,真是叫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皇帝说道。 李贵妃惊讶问:“我只听说陛下罚了静王,竟是因为这个,不知是哪家娘子,让静王殿下这种清修之人都上了心。” “不就是孟尚书家的大孙女,”皇帝迁怒道,“估计也是个不安于室的。” 李贵妃露出思索的神色:“怎么有些耳熟……对了,我想起来,不久前的清明夺锦赛上,陛下不是还给崔指挥使赐了婚吗,我记得也是孟尚书家的孙女。孟尚书家有几个孙女?怎么各个都如此厉害。” “这婚事要真成了,静王倒和崔指挥使成了连襟了。”她似随口感叹一句,语气又带上好奇,“这两位先前都是不肯成婚的,遇上孟家的小娘子就变卦了,我还真好奇起来,想亲眼见一见是什么样的小娘子。” 皇帝不自觉皱了眉。 李贵妃无意的话又把他心底深处一个顾虑给勾了起来。 这婚事一成,静王和崔竞就成了连襟。 崔竞那是什么人,是一个叫他又爱又苦恼的天生将才。十几岁就在边关崭露头角。 本朝重文抑武,武官想要升迁比文官艰难许多,但崔竞能在这样的年纪成为正四品的殿前副都指挥使,都是因为他立功够多。 在边关十年,打了数百场胜仗,收复了途州,先后调任途州、沂州和掖州刺史,每到一处,清理冗兵,布防作战……若不是他在上一场大战中伤重,借机让他回京休养,皇帝都不知道再将他往哪里调。 以崔竞的履历与功劳,直接做个指挥使也无可指摘,皇帝是以他尚且年轻为由,压了一压,才叫他只当了个副职。 上头虽还有个算是他长辈的老将军虞国公占了指挥使正职。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等老国公退了,这指挥使一职必然是崔竞的。事实上,如今也只是差个形式而已。 皇帝知晓崔竞忠心尽职,对他也很信任,可一旦他与静王有了这层联系,事情就又发生了改变。 皇帝实在不能不警惕一些可能。 他被静王顶撞后,一怒之下将静王降爵为郡王的旨意已经写好,如今还未发出去,只是因为,他还没想好,是否要借这次,让静王离京去封地。 离得远了,他才能暂时安心。 “昨日静王自请去封地,你说我该不该答应他?”皇帝忽然问李贵妃。 李贵妃疑惑:“好端端的,静王为何想要去封地?” “许是看了颖王的下场,怕了。”皇帝有些意兴阑珊,自言自语道,“静王封地在宁州,虽降爵,我也不准备改他的封地。宁州离梁京有些远,却也是个富庶之地,不会委屈了他,只是他在京中待惯了,去那么远也不知他能不能习惯。” 李贵妃哪能看不出来,他口中问该不该答应,实则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如今这般犹豫,可能是顾虑着朝中一些不好听的声音,怕人说他对侄子狠心,才处置了颖王又要发落静王。 “既然是静王殿下自己求的,陛下成全了他也未尝不可,反正您一向疼爱他,他要什么您不给的。”李贵妃捏着他的肩说。 “是啊。”皇帝说服了自己,“他想去封地看看,就随他吧,日后若想回来,再召他回来就是。” 李贵妃捏着他的肩晃了晃:“陛下,你还没答应我刚才说的呢。” 皇帝回神:“哦,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实在好奇孟家那两位小娘子,想亲眼见一见,好不好?”李贵妃靠在他肩上笑问。 “你要真想见,召她们来见就是。”皇帝随口答应。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召见。 孟惜和从太清观回来,就准备去找祖父,得知他还未回家。 便先转道去了妹妹的院子,看到她坐在院子里碾香料。 “怎么又有一只小狗?”孟取善丢下手里的东西,嘬嘬两声,把姐姐怀里的小狗抱过来。 “它叫金狮,和玉虎是姐妹,本来养在芳信那里,但他受伤了这几日不方便照顾金狮,我就把它暂时带回家和玉虎一起养。” “芳信”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太清观的时候听说过。孟取善问:“那就是静王?你们怎么样了?” 孟惜和不太习惯和妹妹谈论自己的感情问题,只简单地说了两句,最后她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过半个月,会有旨意下来,封我为他的侧妃。这事你知道就好,不要在外面说起。” 孟取善捏着小狗嘴巴,眨巴眼睛问:“姐姐能接受吗?” 孟惜和道:“这是陛下的旨意,我和他都只能接受。” 孟尚书晚间回府时,等待许久的孟惜和主动去了他的书房。 作为一家之主,孟尚书的书房放了许多重要的东西,家里孙女都很少来。上一次孟惜和来这里,还是小时候,为了找躲起来的妹妹。 那时她站在门口,看着屋内数不清的书籍和颜色暗沉的家具,总是觉得这里比家中任何地方都要威严,不敢随便踏进来。 如今她神色自然地进门,对祖父说:“祖父,我有些事想告诉您。” “进来吧。”孟尚书在写一份奏疏,这份奏疏他写的很慢,时而停笔思索。 见大孙女进来,他将奏疏合上放在一旁,准备听听她要说什么。 “怎么突然来找我,是对自己的婚事还有什么想法?” “确实事关我的婚事,需要告知祖父知晓。”孟惜和道,“今日我去见了静王殿下,他告诉我,半个月后,宫中会下来旨意,封我为他的侧妃。” 孟尚书老得垂下的眼皮都掀起来一瞬,但他到底是端住了,坐在那消化了片刻这个突然的消息。 “难怪……”难怪之前从没交集的静王,在宫中见到他还特地和他打了招呼,在春台池时,也是主动帮忙说话,原来另眼相待背后还有这样一重内情。 “你与静王早就相识?”孟尚书目光犀利问。 “是。”孟惜和神色丝毫没有躲闪。 可她先前还是林家妇。 想起林渊那个突然的病和封爵的旨意,大孙女的突然和离,以及静王在宫中被罚的消息,孟尚书总算理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眉头一时松一时紧:“难怪陛下要降静王的爵位。” 孟惜和的神色微动,险些问出“怎么回事”。芳信被降爵的事,他没和她说,尽在说她封侧妃的事了,还说了些婚礼可能会很仓促,到时候要如何办之类有的没的。 无关紧要的事一直说,真正要紧的不说,他是故意不说还是觉得不要紧给忘了?! 心里憋着气,孟惜和暗骂芳信不靠谱,脸上还镇定着问:“这降爵的旨意是什么时候发的?” “我是先得到的消息,旨意恐怕要到明早才发。”孟尚书看着眼前的大孙女,不知该喜该愁。 家里两个孙女的婚事,他都上了心,可惜两个人都是开始顺利,后头不顺。如今两人都有了看似更好的选择,但这对孟府来说又不一定是好事。 他也迅速反应过来某种可能会让陛下猜忌的关系。心中当即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尚书之位他不能再坐下去,是时候该致仕了。 他本来也快到致仕的年纪,只是家里晚辈青黄不接,没一个堪当大任,孙子孙女又都快要婚嫁,这才想着再等一等。 如今事发突然,却是一个合适的致仕时机。 “你与静王之事……罢了,既然此事宫中已有论断,也无需我再说些什么。”孟尚书长叹一声。 只是这两日,他就感觉到朝中上下暗潮汹涌,静王的未来还未可知。谁能想到,小孙女躲过了颖王,大孙女却压在了静王身上。 “孙女还有一事,想劝劝祖父。”孟惜和没有多说静王的事,转而说道,“便是我也知道如今局势不明,祖父在还好,若有一日祖父退了,我爹绝不是个能担起孟府的人。” “以他糊涂又软弱的性格,只会得罪人 和坏事,祖父就算是想扶他也扶不起来。” 孟尚书没有因为她这样说自己的父亲而出言责怪,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大儿子是个什么样的。 只是那到底是他第一个养大的儿子,前头一个没立起来,这个好不容易才养活,当初又恰是他在仕途最忙碌的时候,儿子在老家被父母养成那样,再接到身边来时,已经改不了了,而且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倾注在他的身上。 这些年来,他不知给这个儿子拉了多少关系,为他铺了多少路,才让他能安安稳稳当个国子监司业。可再想往上,就难了。 方才,他还考虑着,是否要用自己的致仕,再为大儿子换个好前途。如今大孙女这不客气地一番话,直接就打碎了他的念头。 “依我看,祖父还是早些想办法把三叔调回来,至少三叔不像父亲和二叔那样糊涂。” 孟惜和已经快要不记得三叔的模样,他外任好几年,许久没回京,但她还记得三叔性格很好,对她们姐妹也很关切,正正经经科举考出来的聪明人,是家中和祖父最像的一个。 “你父亲确实不堪大任,照你说的,我会看管他不要惹事,但调你三叔回京便罢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大孙女嫁了静王,小孙女又定了崔指挥使,他们家现在已经够惹眼了,以后真有个万一,小儿子在外任职,也不至于被牵连。 但若静王真有什么大造化,他不用说,大孙女也会提拔她三叔。 孟惜和没有太多能和祖父说的,说完这些就要离开。 孟尚书留了她一句,他说:“这次,静王应该是你自己选的,既然如此,未来不管如何,都不要怨人。祖父老了,已经帮不了你们了。” 孟惜和默默对他福身行礼:“祖父多保重身体才好。” 第二日早朝,皇帝要降静王为宁郡王的旨意一出,果然又引得朝野沸腾,更是为了宁郡王该不该去宁州封地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哪怕是皇帝,这个时候也只能听着大臣们唾沫横飞,偶尔还有人引经据典隐晦地“劝诫”他几句。 要是再有那脾气耿直的大臣,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顾念血肉亲情,连被流放的颖王都被拿出来说,要求他再从轻发落。 朝中吵成一锅粥,闹不到孟府的后院。 一连几日,孟惜和都过得很清静,身边侍女环绕,小狗绕膝。她每日在妹妹院子里坐坐,看她调香料配香丸,用来做香珠手串。 期间只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这一日雪柳过来向她回禀,她庄子上的庄头有事来府上求见。 “可问了是什么事?” “与我们之前买下的黎姨娘有关。”雪柳说,“羽诺找到庄上,说愿意再花一百三十两把人赎去。” 羽诺不知这几日经历了多少心理煎熬,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竟然还找到了庄里去。 “庄头禁不住她哀求,所以特地来请示娘子,要不要答应。” “……应了吧。”孟惜和连林渊现在都抛到脑后,更何况黎霜。 既然她的侍女对她愧疚,想要照顾她,孟惜和也没有阻拦的想法。 得了她的回答,庄头回去就把病恹恹还躺在床上的黎霜交给了羽诺。 听说她当天就赶着一辆租来的驴车,带着黎霜去了昌州的方向。那里还有当初帮孟惜和做事,孟惜和许给她的一座小宅子。 “远离梁京这是非之地,对她们来说或许更合适。”孟惜和得知这个消息,只说了这样一句。 她数着日子,等着那份即将到来的旨意,可旨意没等来,先等到宫中李贵妃的召见。 不仅是召见她,还有妹妹。 要入宫前一日,有宫中女官特地来府里,教导她们入宫的礼仪,见到贵人要如何行礼,以及一些宫中规矩。 若只是要见她一个人,孟惜和还没有那么紧张,可妹妹也要一同去,她就担心起来了。 从前的静王,如今的宁郡王,突然来到孟府时,孟惜和还拉着孟取善滔滔不绝,叮嘱她入宫以后千万别乱说话,千万别乱跑。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一声姐夫。 如今朝中还因为静王赵缙的事争论不休,这个传说中被陛下责罚正在养伤的王爷,竟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来了孟府。 行为上一点不避嫌,衣着倒是低调,穿的一身朴素只带了个小厮,上门来时,孟府的门房瞧着他眼生,还以为他是什么穷书生,特地问了句有没有帖子。 得知没有提前送来拜帖,门房将人请进门厅,说要去禀报一声,问起他的名讳来历。 片刻后,门房把他往待客的厅堂请,恨不得脚下安个轮子,慌忙地跑到后面去禀告。 今日恰好孟老尚书不在,家中只有孟熙和老二孟煦,孟熙在妻子高氏屋里逗弄自己的小儿子,嘴里发着牢骚,抱怨自己两个女儿不孝。 孟煦更是大白天的在和几个闲散朋友喝酒,喝得面红耳赤。 两人听说宁郡王来了,慌慌张张整理衣服跑去接待时,芳信已经把待客厅里挂着的字画都看了两遍。 孟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见到那位神秘的静王,平日只听说他性格冷傲难以接近,孟熙生怕招待不周被怪罪,紧张局促地行礼,一张嘴就说错了话:“静王殿下光临寒舍,真是,真是蓬荜生辉啊!” 芳信打量面前两人一眼,目光停在为首的孟熙身上,脸上带了点笑,站起来道:“这位是孟司业吧,今日冒昧上门打扰,孟司业勿怪。不过,我已不是静王了。” 看他脸上带笑,彬彬有礼,孟熙一时受宠若惊,心道这位殿下也不似传闻中那么高不可攀。 “是下官一时嘴快说错了。”他堆着笑,嘴里说道,“不打扰,自然不打扰,殿下快请上座!” 待请人坐下了,他又说:“殿下可是来找我父亲?不巧他今日出门会友去了,我这便着人去请他回来……” 芳信刚想拒绝,就听一阵脚步声从后面传来,绕过檀木屏风。 未见其人,芳信已经听出了这熟悉的脚步声是谁。 孟惜和才进了前堂,就被孟熙瞪着眼呵斥:“没见有贵客吗,谁叫你到前面来丢人现眼的,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快下去!” 一直不曾说话的孟煦也搭腔说:“是啊,惜姐,你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这哪是你能来的地方,快下去吧。” 兄弟两个生怕惹来静王不满,觉得他们家教不严,前面见着男客,家里娘子却不知避嫌。 转头去看静王时,果然见他脸上笑容都消失了。 孟惜和早知亲爹是什么德行,她理也不理,只看着芳信,目光盯着他的膝盖皱眉,张嘴就是抱怨:“这才几日,膝盖都还未好,就在外跑,突然来我家中,也不知先送个信。” 天知道,她刚才在后院和妹妹叮嘱入宫的事项,突然听说宁郡王来了,有多惊讶。 她这责怪又亲昵的语气一出,听得在场的爹和二叔都是愣怔,隐约察觉到不对。 喝了酒的孟煦更迟钝些,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呢,就说道:“惜姐,你怎么跟殿下这般说话。” 就见那位稳稳坐在上首的宁郡王殿下已经站起来,对着侄女笑说:“听说宫中李贵妃要召见你,怕你紧张,所以才赶过来了。” 孟惜和如今是一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上前扶着他的胳膊说:“那都是小事,也值得你特地过来一趟。站起来做什么,快坐下去,膝盖别使力……这两日好些了,都能走路了?” 芳信顺着她那点微末又小心的力道,老实坐了回去:“好多了,只是还有些隐隐的痛。” 他那里多得是好药,他身体又一向结实,之前膝盖看着可怖,其实恢复很快,走些路也不碍事,但他很是享受孟惜和对他的紧张和关怀。 若不是还有亲爹和二叔在场,孟惜和都要把他的裤子撩起来看一看膝盖是不是真的 恢复了。 但就是这样一来一回,孟熙和孟煦都已经目瞪口呆,有些回不过神。 他们不像孟尚书那样已经提前得知孟惜和就要成为芳信的侧妃,在他们看来,才和离归家没几日的惜姐,和宁郡王应当是没什么交集的。 怎么现在看来,两人早已熟识,而且看样子,这位殿下根本就不是来找孟尚书,更像是来见惜姐的。 “惜姐,你们……这……”孟熙脸色变了又变。 孟惜和转向他道:“父亲若有事,可以自己去忙,我来招待宁郡王就好。” 孟熙想也不想道:“那怎么行!” 但看到芳信似笑非笑睨着他,他又瞬间气弱:“你一个和离在家的妇人,出来待客不像话。” “孟司业怎么只说她不像话,本王不请自来,更不像话,说起规矩,还是本王不守规矩。” “殿下怎么一样……” “自然一样,她以后成了我的妻,孟司业难道也要这般训她?”芳信说这话时,才有了几分传闻中矜贵冷淡,不好说话的模样。 把孟熙和孟煦两人吓得退走之后,芳信叹一声:“来时我还打算给你的亲人留下一个温文尔雅和善可亲的印象,现在看来是失策了。” “没有这个必要,我爹是个只会对权势低头的人,若你有权有势,就算对他呼来喝去,他也敬你畏你,若有一日你失了权势,就算现在对他再客气,他也只会瞧不起你。” 孟惜和想起前世,因为林渊这个女婿让她爹倍有面子,连带她也能得到他的宽容对待。 随着林渊官职越来越高,她爹对林渊也更亲热,而她,在爹眼里就彻彻底底是林渊的附庸。 如果林渊是一块珍稀美玉,那她就是挂着玉的一根绳,因为有她这根绳在,她爹才能提着那块玉去四处炫耀。 前世她爹对妹妹的遭遇和她的求救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孟惜和看穿了他,早就对他失望透顶。 “不说我爹了,你今日这么光明正大过来了,就不怕有什么闲言碎语?” “流言总会有的,比起流言,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说。”芳信让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忘了告诉你,你若进宫,要小心李贵妃。她心机颇深,你不可轻易相信她,知道吗?” 孟惜和也想起一件事:“你只是忘了告诉我这个?你被降爵的事上次怎么不告诉我,宁郡王?” 自然是怕她多想,本就为了侧妃之事不快,再得知这个消息,以她的脾性,更要想不开了,还不如缓缓再说。 “你降爵,也是因为我吗?”孟惜和眉心微蹙,果然这么问了。 芳信便道:“想娶你是出于我心,触怒陛下,也是因为我执意,这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满足我自身,怎么能说是因为你。” 虽然早猜到他不会怪她,可听说他被降爵的事,心里难免还是会有那么一些担忧,担忧他会将之归咎于她,如今果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孟惜和眉头微松。 “除了降爵之事,陛下或许还会有旨意,让我去往封地宁州,可能在我们婚后就要离开。”芳信拉着孟惜和的手指,“你愿意随我去吗,或许我们要在那里住上几年才能回来。” “宁州我知道,那边水运发达,也是个富庶之乡,我自然没什么不愿,只是有些担心妹妹一个人在梁京。” 孟惜和唯一的顾虑是妹妹。尽管妹妹这一世要嫁给崔竞了,她仍然放不下对她的担心。 想到妹妹,她忽然瞧见屏风后露出一小片裙角。 “圆圆,既然来了,就先过来见见殿下吧。”孟惜和无奈喊道。 孟取善走出来,乖乖行礼喊道:“姐夫好。” 芳信听了这懂事的称呼,抬手就把腰间系着的一块玉解了下来:“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见面礼,这玉拿着玩吧。” 孟惜和:“……” 孟取善收了见面礼,觑一眼姐姐,又格外乖巧地说:“多谢姐夫。” 芳信点点头,自然地叮嘱道:“听说你要随你姐姐一同入宫,在宫里你可要看顾好你姐姐。” 这倒新鲜了,孟取善从来只听别人叮嘱姐姐要照顾好自己,静王还是第一个反过来说的。 她新奇地一口应了。 孟惜和悄悄拧了芳信一下:“胡说什么呢,圆圆年纪比我还小,你倒让她照顾起我了。她是第一次入宫,能懂什么。” 那可不一定。芳信对梦里那个成为颖王侧妃的孟取善还记得清楚,颖王死在流放路上有她的手笔在,她敢想敢做,若给她机会,未必不能成为李贵妃那样的人物。 倒是他的惜和,多思多虑又很会为他人着想,自以为心狠,其实还没有她看着乖巧的妹妹能狠得下心。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没有各位想象中那种剧情哦…… 入宫这日子挑得不巧,一早起来就下了大雨,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拜见的时间是固定的,孟取善和孟惜和只能早早起来收拾好,坐上宫中来接人的马车,冒雨前往宫中。 来接人的宫女和赶车的宦者待两人都很客气,过宫门下车检查时,赶紧下来撑伞,自己淋湿了也不敢让两位娘子淋雨。 昨日宁郡王拜访孟府的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内里肯定有事。 而且,车里还有位娘子是未来的指挥使夫人,他们在宫中讨生活,也得看崔副指挥使的面子。 看守宫门的禁军没检查,只是走了个过场,眼睛都没在两人身上多瞧,便说:“雨大,两位娘子莫淋湿了,快上车吧。” 入了宫门,她们就要换乘一辆小车,再前往李贵妃的蕴福宫。 这宫中接人的车子也分三六九等,给皇亲国戚和一些国公诰命夫人的车子更阔气华丽些,她们两人如今按理只能乘坐最小的青顶小车,还是李贵妃特地吩咐,才破格换了辆好些的。 换车时,孟取善看见雨中出现一把大伞,一个熟悉的人影在雨中快步走来。 他走在茫茫雨中,身后是巍峨高耸的宫殿,有种苍茫肃杀的感觉。 孟取善的动作停顿了下,人已经穿过雨幕走到近前。 他那身衣服下摆都已经湿透了,连衣襟都是湿的,但他自己浑然不在意,先去看孟取善。 “四叔。” “嗯,我算着时间差不多,你这个时候也该入宫了。” 他一来,守在周围的禁军都站直了身体,目不斜视一脸严肃。尤其是刚才负责检查的两位。 好在他们的上司现在没心思注意他们,拿着伞站在孟取善面前,低声叮嘱她:“第一次进宫也不必害怕,真有什么事,我也在宫里。” “我知道了。”孟取善笑道。不管是姐姐还是崔竞,怎么都觉得她会紧张。 比起紧张害怕,孟取善还是好奇多一点。她还有闲心观察崔竞,他今日下巴上冒着胡茬,不像往日那样刮得干净,眼皮上的褶子都多了一层,显得眼睛更深邃了,应该是没休息好。 她猜他这两日肯定很忙,估计昨夜都没回府。而且瞧着像是刚才还在忙什么,匆匆赶过来的,就为了叮嘱她这么一句。 接人的车子已经在等了,崔竞匆匆说完就准备退后让开,孟取善忙低声说一句:“你下次去我家,我有东西要送你。” 她说罢就提起裙摆进了车里。 孟惜和坐在车里等待,她将车窗推开了一条缝隙,看到车外站着的崔竞因为妹 妹一句话露出笑容。 “算他有心,知道你入宫还特地来看一眼。”孟惜和说。 车子通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车厢里因为大雨不能开窗,狭小的空间又暗又闷,像是坐在摇晃的黑箱子里,只有孟取善手上戴着的香珠手串散发着淡香,驱散了一些异味。 孟取善感觉过了许久,她都有些困了,车子总算是停了下来,外头有好几个宫女涌上来,撑着大大的伞接她们。 这里距离蕴福宫还有一段距离,她们还得走一会儿才能到。 孟惜和走在前,牢牢牵着妹妹的手,望着前方的红墙和被雨打湿的地砖。 她不是第一次入宫,前生林渊官运亨通,她也有诰命,来宫中参加过宴会,曾远远见过李贵妃,从外表看,只觉得那是个如同富贵花般的女子,完全看不出年纪大小。 孟取善暖和的手被姐姐拉着,还多看了两眼周围的景致。 她心想,这宫中看着也不是很漂亮,那些宫殿远看还好,近看就有些狭窄单调了。地上全铺了砖,都没看到多少花草,没有崔四叔的府邸有意思。 才这样想着,她们走进蕴福宫,迎面就是满院子盛开的鲜花,大部分都是盆栽的牡丹芍药。 若是晴天肯定是一幅好景致,可惜正在下着大雨,那些开得正好的花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 孟惜和看到这一幕,眉头微蹙。 她喜欢花,也养过几盆牡丹芍药,遇上这种大雨,一定会将花暂时移到屋内或廊下,再不然也要搭个棚子遮一遮。 入宫前她还向教规矩的宫女询问了一些关于李贵妃的事,得知她也喜欢花。但现在看来,贵妃娘娘可能喜欢花,却不是很珍惜这些花。 她们踩着被雨打落的粉色黄色花瓣,进到殿内。稍作整理,很快就有宫女通传,让她们进去面见贵妃。 李贵妃比孟惜和记忆中看上去更加年轻美貌,她瞧见两人,眼里就先带了笑意,说话的声音温柔如春水: “这样大的雨还要你们过来,真是辛苦了,可惜宫里规矩多,定了时间就不好随意更改,否则我就让你们过两日天晴再来了。” “快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小心别着凉了。” 两人依着规矩行礼坐下。孟取善端着茶轻嗅,随即喝了一大口。 李贵妃瞧见了,掩嘴轻笑:“孟二娘喜欢这花茶吗?那你可真有眼光,这都是我亲手做的,别处可没有。” 她并不说些什么关于夫婿和朝堂的事,只是和两人闲聊,问她们平时在家吃什么玩什么,宫外的街上如今流行什么玩意,看过什么新鲜的戏。 满眼的好奇,还经常被逗笑,像个好脾气的大姐姐。 说得高兴了,她还叫人搬来几个漂亮的妆奁:“今日看你们姐妹两个都很合我眼缘,你们自己来挑挑,喜欢什么,我送你们。” 孟惜和忙推辞,李贵妃不等她再说什么扫兴的话,就娇俏地哼了一声:“不能说不要,你不挑,我就帮你挑了。” 她兴致勃勃地往妆奁里挑选,拿出一支缀满了火红珊瑚珠的簪子,又拿出一根红宝石花簪,对着孟惜和的发髻比划了两下。 “这两个都很好,挑不出来,干脆都给了你吧。” “你比我还年轻许多,怎么打扮这么素净,不管什么年纪,都要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才好。” 她说着,又给孟取善挑。 李贵妃的喜好很富贵,不是金灿灿的,就是红彤彤的。 给姐妹两个都赏赐了首饰,她又说:“你们身上的衣裳和这首饰看起来就不搭了,这样吧,我再送你们几匹颜色鲜亮的料子,你们自己回去裁衣服穿。” “这簪子配石榴裙就最好了。” 屋内暖意融融,花团锦簇,屋外大雨慢慢停下,太阳从云层中泄出一丝金光。 孟惜和看到院外有宦官宫女们开始忙碌,将那些被雨打掉的花端走,换上一盆盆新的。 她忍不住感叹:“这些花开得那么好,被雨打了倒是可惜了。” 李贵妃端着一盏花茶喝了一口,腕上的镯子叮叮轻撞,她闻言漫不经心看一眼窗外的院子:“有何可惜的,这花就算不被雨打,也总要凋谢的,这一盆花落了,换一盆来赏不就是了。” “而且,你不觉得这花在雨中被打散的样子也别有一番美丽吗。” 手里的茶盏被宫女接过去,李贵妃注意到孟惜和的神情,笑道:“看你这样子,可是喜欢花?若喜欢,你们去院子里看看花吧,不只是我这院子,附近还有个小花园,你们也可以逛逛。” 李贵妃要去更衣,孟惜和就与孟取善一同在宫女的引领下往外走。 这里的芍药牡丹品种很多,比宫外多了很多没见过的,就连孟惜和都忍不住感叹,宫内的花匠培育新品种有一手。 雨后的花园地面还是湿漉漉的,姐妹两个在园内转了一圈。 孟取善低声和姐姐说:“这花园也就和我们家的花园一样小。” 要是当了贵妃,都只能十几年如一日看着这样的景致,真是无聊得很。 孟惜和捏她一下,示意她别说话。 两人走到一处角落时,孟惜和脚下一陷,忽然被孟取善往后拉了一把。 “哎呀!” 是一块因为下雨松动的砖,底下蓄满了水,一脚踩下去,底下的泥水就溅了起来。孟惜和被拉了一把,倒是没事,但孟取善的裙摆上溅上了一大片泥水。 一旁的宫女忙帮忙帮她擦拭,可惜今日孟取善穿的是一身浅色衣裙,怎么擦拭,泥污都很显眼。 见擦不干净,宫女犹豫一下说:“不如请二娘随我去偏殿换一身衣服吧,贵妃娘娘最看不得这些脏污的痕迹,若是看到您穿这一身去见她,她肯定要生气的。” 这时又有个贵妃身边的宫女过来询问:“娘娘问了,二位娘子看完花了吗,要请二位去挑选喜欢的布匹花色呢。” “那姐姐你先去陪贵妃娘娘看布料,我跟这位宫女姐姐去换衣服。”孟取善提着裙子说。 看孟惜和满脸不放心,孟取善又说:“放心,换个衣服而已,很快就好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青衣宫女。 蕴福宫的偏殿离正殿较远,如今是待客用的,但从前住过后宫其他的妃子,家具摆设比不过李贵妃那边,也还算精美。 这边平日有人来打扫,但没人住,屋内就有股淡淡的霉味。两个宫女忙碌着帮孟取善换衣服,拿来新的裙子供她挑选。 换下来的裙子,一位宫女道:“我这便去帮孟二娘清洗干净,等回去时送还给您。” “多谢二位姐姐了。”孟取善掏出钱袋子给两个帮忙的宫女各塞了一角碎银子。 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一位宫女赶紧去帮她清洗衣服了,另一位也比刚才殷勤些,说道:“方才的泥水都浸到腿上了,想是不舒服,我去打些热水来给你擦一擦。” 两人都走了之后,屋里就剩下孟取善一人,她踱步到窗边,推开窗子往外看去。 偏殿外面还有个小院,种了些不高不矮的竹子和树。在这些青绿灰棕色之间,孟取善眼角余光瞧见一个青色的影子在晃动。 耳边还传来一阵细不可闻的哭泣声,像是哭到哽咽又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 “谁在那?”孟取善问。 哭声立刻消失了,树后影影绰绰的人影吓得蹲了下去,孟取善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歪头仔细瞧去,发现这后面院子角落里有一口井,刚才她看到的人影是一个在井边徘徊的青衣宫女。 在李贵妃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是穿的红色,已经算是宫中等级比较高的宫女,青衣的宫女都是在各个殿里做些扫洒杂活的。 孟取善看一眼半合的门,抬脚从窗户跨了出去,踩着窗外的花坛边沿和一地落叶,走到后院。 青衣宫女脸色发白,跪在地上哆嗦说:“我不是有意惊扰贵人,贵人恕罪!” 她不知眼前这人是谁,但不管是谁,她都惹不起。 孟取善瞧她发红的眼睛和憔悴的神色,问:“我看你刚才好像想往这井口站,你是想跳下去吗?” 青衣宫女长相普通,但一双眼睛小鹿似的,给她平添几分秀丽,年纪看起来比孟取善还要小一点。 她看着孟取善双手撑着膝盖,俯身问她,忽然捂着脸呜呜哭起来:“我已经、已经没有办法,只有 死路一条了……与其、与其被勒死,还不如自己先了结了这条命……” 她跪坐在地上,孟取善便也在她面前蹲下:“有什么事过不去,非要自杀才行?你跟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你?” 青衣宫女含着泪眼,讷讷看她不敢言语,孟取善说:“你都敢自尽了,还怕什么呢?” 青衣宫女擦了一下眼泪,低声说:“我怀了身孕。” 在宫中,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女怀了身孕,绝不是好事。 “几个月前,颖王殿下在宫中夜宿,我去屋内添炭火,被他强占,我不敢和任何人说,前几日,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肚子在变大,有人告诉我,这是怀了孩子……” “宫里的丽妃,和颖王苟且,我是看着她被勒死的,眼珠子都爆了出来,她死的时候不停地挣扎……太可怕了,我不想也这样。” 她因为那一幕做了很久的噩梦,担惊受怕地煎熬着,想要悄悄把孩子打了。她没有渠道弄来药,只能用最笨的办法,试着往自己肚子上打,很痛,但是没有效果。 眼看肚子越来越大,快要遮不住了,她无人可以求助,今日绝望之下,才想要轻生。 如果就这么死了,她就不用再害怕被人发现,受到更可怕的刑罚了。 “你知道吗,溺水也会很痛苦的,水呛到你鼻子里,呼吸不了,你会不停地挣扎,要好一会儿才能断气,而且死后尸体会被水泡得浮肿,看不清面目,非常可怕。”孟取善说。 青衣宫女神情更加绝望了,无助地望着她。 孟取善忽然抬起手腕展示了一下手里的香珠手串。 香珠手串是用不同的香料砸成粉末,混合后黏合阴干,打磨成珠子串起来,戴在手上就会持久地散发香味,和香牌香囊一样是她最爱佩戴的首饰。 “这是我自己做的香珠手串,里面用了麝香、红花之类的药物,若是砸碎了煎水喝下,可能会导致滑胎。” 她把香珠手串取下来放在青衣宫女面前。 “奇怪,我的手串不知道掉在了哪里,也不知道被谁捡去了,但是我不追究,这件事也没人知道。” 她像是自言自语,对青衣宫女眨了一下眼睛,起身原路返回,又从窗户里爬了回去。 幸好回去得及时,双脚才踩到地面,端着一盆热水的宫女就推门进来了。 见她站在窗边,窗户还半开着,忙说:“怎么开了窗,外头那院子没什么景致,还是关上吧。” 后头有个井,十几年前先皇时有个疯癫的妃子失足掉了下去摔死了,怪瘆人的,连负责打扫的宦者都时常偷懒不爱去清扫。 孟取善摘去裙角上不小心沾上的两片树叶,悄悄丢到窗外,随手关上窗子:“我是想开窗透透气。” 之后再没发生什么,她擦了小腿,重新穿戴整齐,又被宫女引回到李贵妃宫中。 还在门口就听到李贵妃清脆带笑的说话声,她伸手指着堆满桌子的锦缎,让宫女们将布料比在孟惜和身上,她就坐在那或点头或摇头。 “这一匹好,衬得你气色好。” “这一匹紫色的不行,颜色暗了些,有些老气了。” 正好孟取善来了,李贵妃又招手让她过来,换下了孟惜和。 孟取善觉得这位李贵妃大方得和家里的祖母有点像,高兴的时候就乐意从指缝里漏些东西给别人。 赏了首饰又赏布料,孟取善和孟惜和姐妹两个不知不觉在这里消磨了快两个时辰,有宫女来提醒李贵妃,该送客了。 宫中的规矩,召见宫外的命妇夫人们不得超过两个时辰,就连李贵妃家里人来见她,也是如此。 李贵妃刚才还笑着,被宫女一提醒,笑容霎时都收了起来,失了所有兴致地摆手,让人把东西都撤下去。 “有时候宫中这些繁多的规矩,真叫人难受,好不容易有点新鲜事,也不肯让人多高兴会儿。”她倚着扶手感叹,看向一举一动有礼有节的孟惜和。 “你倒是个规矩的,配静王也不算辱没了他……今日召你入宫,也有陛下的意思。” “静王——噢,现在是宁郡王,他向陛下求了你们的婚事,最后陛下许你做他的侧妃,这你应当知道了。不过为了这场婚事面上好看,还是得先从我这里过一遭。等你回去,过两日就会有旨意,是‘我’觉得你秀外慧中,替你与宁郡王做了媒,才有的这桩婚事。” 虽然明眼人都猜得出来有内情,也少不了一些嚼舌根的,但有些事就是这样,面上得圆得好看些才行。 陛下是个好面子的,尤其是在被自己疼爱的侄子颖王狠狠伤了脸面之后,更加注重另一个侄子的脸面了。 这是李贵妃今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起宁郡王,孟惜和一直提着心,暗暗观察着她的神色。 芳信在她入宫前特地来叮嘱让她小心李贵妃,孟惜和还以为李贵妃对芳信有敌意,才让他如此警惕。 但这一天下来,她却觉得这位贵妃不太像是什么心机深沉不择手段之辈。 姐妹两个离宫时,又坐上了那狭窄的马车,不过这次开着窗,能看到她们经过了一重又一重的门,一道又一道的墙。 孟惜和想,这宫中住着的人有权有势,但如棋盘一般纵横着的门与墙,也将他们牢牢枷在这里。这里比孟府,比林府更加像是一个囚笼。 路过宫门时,孟取善又看到了崔竞。他也换了身衣服,收拾了一下自己,看起来更英俊挺拔了。 本来背着身和下属交代事情,忽然察觉到什么转身过来,对上从车窗里露出脸的孟取善。 孟取善对他挥了挥手,两人这次没有交谈,只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了片刻。 出了宫门,换了家里的马车,驶出御街回家的路上,孟惜和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问妹妹:“今天入宫感觉如何?” “像是小时候去亲戚家中拜年,收礼物,陪着说话玩笑,有些无聊。”孟取善实话实说。 她这样一说,还真是。 孟惜和看她一点都不紧张,笑着拉了一下她身上的裙子:“你可好,今日还让你又白赚了一条裙子。” “李贵妃人大方,不在乎这一条裙子。” 孟惜和想着芳信说的话,想提醒一下妹妹,便说:“你觉得李贵妃人如何?” 孟取善道:“我觉得她是那种,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手,真拿到手又觉得无聊,所以看着什么都有,却过得不太开心的人。这样的人对不相干的人会很大方,但要翻脸的话也不会有顾忌,我行我素。” 孟惜和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样一针见血,妹妹在宫中一整日都乖巧文静,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和李贵妃说话,她竟然还没有妹妹看得清楚。 听起来,她也不用再多此一举叮嘱妹妹什么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连襟。 从宫中回来没两日,那道封侧妃的旨意果然下来了。 才和离归家没几天的孟大娘子,据说因着得了宫内李贵妃的喜爱,被指给了宁郡王当侧妃。 虽然只是个侧妃,且宁郡王才从静王被降爵,但对一些投机取巧之辈来说,有了这重关系,孟府仍然变成了个香饽饽。 孟熙自上次宁郡王过府,暗自猜测了好几日,如今猜测成了真,高兴之余又有些遗憾——怎么就不是王妃呢? 早知大女儿有如今这造化,当初就不该把她嫁给林渊,若是没嫁过人,她能当正妃也说不定。 才高兴没一会儿,孟熙就听说父亲 突然要致仕,奏疏都已经上了。 陛下自然是派人送了礼物安抚,没有一次就答应,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走个流程,老臣致仕都是如此,需得三请三辞。 看皇帝的态度,孟老尚书这个致仕是拖不了多久了。 孟熙急哄哄找到亲爹,询问此事,却被亲爹训得一鼻子灰。 “你懂些什么,这样大的年纪了,还比不上自己的女儿聪明懂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别指望着我致仕能给你谋个好职务,我们家如今正是要低调行事才好!” 孟熙面上诺诺应了,心中却琢磨,尽管他爹是退下来了,但他如今有两个好女婿,尤其是宁郡王,若讨好了他,还怕自己升官无望吗? 他这国子监司业当得不顺心,国子监里一群官宦子弟,各个神气得很,不服管教,等他有了身份,还怕那些小子不听话吗? 这种时候,孟熙又后悔起之前训斥大女儿训斥得太过,导致她现在见了他就是冷着一张脸。 孟熙有心想缓和跟女儿的关系,吃饭时特地关怀了两句。 “惜姐,今日这菜有你喜欢的,你多吃些。” 大女儿看都没看他,张嘴就是嘲讽:“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女儿一唱一和:“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是宁郡王要来了。” 孟熙脸上一阵红,可这两个女儿,他是哪个都得罪不起,只好强摆出当爹的架势说:“都是一家人,你们难道还记恨我?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以后就是你们嫁出去了,也得仰仗我这个当爹的给你们撑腰!” 今日是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饭,二叔一家也在,往常二叔都会跟在大哥身后一齐说话,今儿却闭嘴不言。 倒是二婶急哄哄地搭话说:“大伯这话就不对了,惜姐善姐都有好归宿,以后是咱们仰仗她们呢,要我说大哥你就是太喜欢训话了,难怪她们不爱听呢。” 这个二婶自从侄子冯彬元那事后,每次看到孟取善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一家人吃饭都要假装自己头疼不舒服,对孟取善避而不见。 因为当初冯彬元清明在香陂台附近醉酒调戏孟取善,被崔竞得知后,出手狠狠整治了他一番。 冯彬元在大牢里住了一阵,出来后人瘦了一大圈,几乎吓破了胆子,屁滚尿流就跑回老家去了。 二婶看到侄子那个样子心疼又埋怨,还被兄嫂送信来责怪,心里更是怨天怨地怨孟取善不讲情面,单方面和她结了仇。 不过这“仇”看起来也不是很深,这不,听说孟惜和要给宁郡王当妃子,二婶忽然前嫌尽释,对姐妹两个又热情亲切起来。 毕竟,侄子总比不上亲儿子的未来。 “想想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你们姐妹两个也是我看着长起来了,没想到这就都要嫁人了,从前有些事是二婶不对,但二婶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懂什么道理,你们可别和二婶计较。” “还有你们两个弟弟,他们两个也到了可以帮忙扛事的年纪了,如今懂事了不少,日后你们有什么事,尽管打发两个弟弟去做,姐弟是最亲的,外人没有自家人用得安心……” 她拐了两个低头吃饭的儿子一下,让两人出声。 孟融和孟畅两个臊得慌,还没学会长辈们的面子功夫,说话时脸上还能看出不情愿。 就连一贯唯唯诺诺像个泥菩萨的继母,都开口说:“惜姐善姐还有亲弟弟在这呢,祁哥儿年纪是小了点,但他也知道以后要帮姐姐们的忙,对不对,祁哥儿?” 祁哥儿一心吃饭,嘴里嚼着肉,胡乱点头,估计都没听清母亲说的什么。 孟惜和看着这一群亲人,只觉得食不下咽。她还没嫁出去呢,一个个就恨不得扑上来要好处了。 饭后,孟惜和在花园里修剪花枝,孟取善端着一碟山楂糕来找她聊天。她坐在一堆修剪下来的残花旁边,一口一块,脸颊撑得鼓鼓的。 “姐姐何必为他们那些话难受,就当看猴戏了,不是挺好玩的。他们要是每日这样表演,我饭都能多吃一碗。” 孟惜和点她一下:“你呀,真是没心没肺的。不过,你这样比我好多了。” 她是哪怕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还是会感到不舒服。 作为孟熙的第一个孩子,她幼时也不是没被爹抱在怀里疼爱过,他抱着她去给他所有的朋友炫耀,还惹来别人的嘲笑。 二婶在她母亲刚去世那段时间,也抱着她哄她睡过觉,为她流过眼泪,悄悄给她塞过银子。 就算是孟融孟畅,他们刚出生时她也好奇地摸过他们的小脸,被他们笑着抓过手指,两人刚学会走路时,曾屁颠颠地跟在她身后喊姐姐。 因为记得有过美好的一面,所以没办法纯粹把他们当做猴戏,又因为曾经有过好,更无法接受他们显露出的贪婪自私。 如果人人都坏得像林渊那样纯粹,或者像妹妹这样一心一意为她好,想必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 “姐姐太过追求纯粹了,怀里不能掺一点好,好里不能有一点坏,想要黑白分明才好,可每个人本就复杂多面。与其为他们烦心,不如吃块点心?” 孟惜和咔嚓剪掉一朵残花:“……也是,世事无常,人哪能算尽呢,我不过也是自找烦恼。” “对呀,”孟取善含糊说,“我当初还想着,姐姐要是万一和林渊和离,再找崔四叔当夫婿也不错呢。” 她还特地问了崔四叔有没有娶妻的打算,不过崔四叔好像误会了什么,她后来也就将错就错了。 孟惜和一错手把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剪了下来:“……” 孟取善看她惊愕的样子,埋在胳膊上得逞地闷笑。孟惜和也摇头轻笑:“那可真是巧了,我当初还想着你若是能嫁给静王就好了。” 当初是想给妹妹找一个最好的夫婿,没想到最后成了她自己的。 刚来到花园,无意间听到姐妹闲聊的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 今日也是巧了,崔竞想着前两日孟取善入宫时说有东西要送他,今日特地来一趟。 他前脚来,芳信后脚也来了,封妃的旨意一下,他来的更光明正大,门口都没人拦他。 两人在花园门口相遇,作为未来的连襟,两个男人还友好地交流了一番。 谁知一进花园却听到孟取善那句“姐姐再找崔四叔当夫婿”。 当时芳信看崔竞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崔竞正想着要怎么说,孟惜和那句“妹妹嫁给静王就好”也说了出来。 于是两个男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又各自挪开。 “咳!” 孟惜和拿着剪刀转身,脸上笑容还没退去,看到芳信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旁边崔竞神色冷淡而严肃。 孟惜和:“……” 旁边孟取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放下快吃完的山楂糕,高兴地挥挥手:“四叔来了,是来找我要礼物的吗?” 孟惜和眼看着崔竞那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微笑,眼神也柔和了。 孟取善朝姐姐一眨眼睛,跑向崔竞。 很快花园里就剩下两人,孟惜和犹豫一下,决定向妹妹学习,把刚才不小心剪下来的那朵花拿在手里,递给芳信:“你来得正好,这花送给你。” 芳信接过花在手里转了一下:“你在心虚什么?” “胡说八道,我哪里心虚了。”孟惜和假装说起正事,“对了,说起来,你不想知道我前两天入宫看到李贵妃的事吗?” “你没发生什么事就好,其他人我也不是很关心。”芳信看她努力想要转开他注意力,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 “你猜,我这两日在忙什么?”芳信主动转开了话题。 孟惜和思索:“在忙什么,收拾药材?” “那可不是现在最重要的。”芳信说,“在忙我们的婚事。” 封侧妃不像娶正妃那样隆重,仪式会简略很多,再加上皇帝不太满意这门婚事,底下人看到皇帝的态度,置办起来就更加随意了。 而且让宁郡王前往封地的 时间,吵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定下来了,就在一个月后。因此,他们的婚事要在一个月内,宁郡王前往封地之前就办好。 时间仓促,但这是他们一生仅此一次的婚礼,芳信不准备敷衍,所以他又另外做了一些准备。 他以前最是讨厌这些形式,也不爱劳师动众,但这一次破了例。 “这场婚事,我会把我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你可以从现在就开始期待了。” 第90章 第九十章鸳鸯带。 孟取善趴在花窗边,往花园里偷看。 崔竞站在她身旁,将她头顶垂下的凌霄花藤蔓拂开,免得勾着她的发髻。 “把我拉到这里,又把我丢在一边?” 孟取善回身:“没有,我就看看他们会不会吵架。” “就因为方才那两句玩笑之言?”崔竞摇头,“宁郡王不似那么斤斤计较之人。” “那四叔肯定也不是这种斤斤计较之人了?”孟取善立刻捧了他一把。 她说着,边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一块色如紫檀的香牌,还配上了深蓝色的流苏。 “我最近做了一批新的合香牌,里面用了你送我的那些香料,还有一些我自己收藏的香料。不过给你的这块更特殊一些,香味没有那么浓重,我在里面添了不少药材,可以提神明目,缓解疲劳。” 崔竞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最近是太忙了,没有好好休息,有那么明显吗?” 孟取善也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嘴里数道:“一、二、三……你猜我在数什么?” “数我熬了几天?”崔竞猜测。 “在数你的眼皮有多少层,你低头。”孟取善掏了个小瓷瓶出来,在指腹上倒了点,按在崔竞的太阳穴附近,轻轻揉了揉。 崔竞弯着腰,眉目舒展,鼻端嗅到一股清新的凉意,又有些微微的刺鼻。 “这也是我做的,用了冰片薄荷樟脑油之类的,也给你吧。” 小瓷瓶塞到崔竞手里,那块合香牌孟取善亲手给他系在了腰间。 系好之后,她拉了拉合香牌的穗子,把崔竞拉得往前晃了下。 “四叔——”她忽然拉长了语调,像只婉转的黄鹂鸟。 “说吧,”崔竞一点不意外,“就猜到你送我这么多东西,肯定有事要我做。” “四叔这就说错了,要是想让你帮我做什么,不送礼物我也会说的。”孟取善道。 崔竞夸她:“不和我见外,很是不错。” 孟取善逗了人两句,才说:“姐姐一个月后就要和宁郡王一起去宁州了,但是我们的婚礼还有一个多月,我想提前一些,好让姐姐能参加完我的婚礼再走。” “我还道是什么,你与你姐姐感情很深,想让她参与也是人之常情,当然没什么不可以。”崔竞疼惜地摸了摸二娘的脑袋。 他也希望二娘出嫁的时候,有疼爱她的人陪伴着她,免得她不安。 “可是现在的日子是你算好了的,换了别的日子就没那么吉利了,四叔不介意吗?”孟取善还记得他信这些呢。 “相比起来,还是让你没有遗憾更重要。而且你愿意嫁给我,哪一天都吉利。” 崔竞想的周到,“你放心,我会和你祖父商量。本来就是我们两人的婚事,你当然也可以决定什么时候成婚。” 孟取善笑容灿烂,仰着脸说:“四叔真好,我都想再送你点什么了。” “再送我什么就不必了,你能每日开开心心的就够了。”知道二娘好好活着,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他就觉得安心。 孟取善想了想,抬手解下了自己佩戴在裙边用作装饰的同心带,用的浅粉和合欢红编成的,上面还缀着黄豆大小的珍珠。 “这个也送给四叔吧。” 崔竞手里忽然被塞了这么一条同心带,手指都僵住了:“哪里学来的……” 他是听说过如今梁京中许多娘子会将身上的同心带赠送给心上人,用作定情信物,所以也被称作鸳鸯带。但二娘突然这么一下,还是让他有些回不过神。 附近传来一阵脚步声,崔竞立刻将手里的合欢带藏进衣襟里。 孟取善看他红红的耳根,简直要笑弯了腰:“四叔,你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花园里,孟惜和与芳信也说起同一件事。 “婚礼是否隆重我没有那么在乎,只要你记得自己的承诺,两不相负。” 孟惜和神色安然而坚定,像是一棵修剪了枯枝,正在重新焕发新芽的花树。 “不过还有一件事。”孟惜和说,“我们婚礼之后就要去往封地,但我妹妹的婚事就在不久之后,我……” “我明白,你对妹妹这么疼爱,定然想亲眼看着她成亲,我已经想好了,到时我先行动身前往宁州,你留在梁京等妹妹婚事结束,再去宁州与我会和。”芳信安抚她说,“陛下旨意已下,我不能在梁京多逗留,但我可以为你请旨,让你多留一段时日。” 崔竞与芳信差不多一同来,走时也恰巧碰上,两人在前厅又遇上了。 寒暄时,芳信忽然瞧见崔将军暗色的衣襟里露出一点桃花般的粉色。 一脸严肃稳重的崔将军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若无其事地将那粉色往衣襟里塞了塞。不过那带子很长,被他一塞又露出一角垂下来。 这下子芳信看清楚了,是一条鸳鸯带。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带子之前还挂在孟二娘身上。 经过这个小小插曲,崔竞沉稳地告别。芳信也带着淡笑点头示意,但是一转头,芳信又回到了花园。 孟惜和还在修建花枝,发现他又回来了,便疑惑道:“怎么了,还有什么话忘记说了?” 芳信目光往她腰间紫色的鸳鸯带看一眼,不经意地提起:“方才看到崔指挥使怀里有一条鸳鸯带,应该是二娘送给他的。” 所以? 芳信但笑不语,目光刻意地往她腰上看了一眼又一眼。 孟惜和吸一口气,放下剪刀,解下自己装饰用的淡紫色绣花鸳鸯带,丢给他:“拿去吧。” 芳信接住这带子,还要装作不满:“你不是诚心送我,我可不要。” 孟惜和:“……” 她上前拿过他手里的鸳鸯带,往他腰上一系,打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现在是诚心送你了?” “诚心得不能再诚心了。”芳信笑着往外走。 孟惜和忙叮嘱:“你自己解下来,可别就这么出去了,会被笑话的!” 总觉得这人不要脸起来,真的做得出来这种事- 林府,林夫人韦氏坐在儿子病床前,看着侍女给他喂参汤。 这段时日她给儿子请了无数名医,都说以后林渊只能静养,气得韦氏直骂庸医。她爱子心切,花大价钱四处搜罗老山参灵芝,就为了给儿子补身体。 孟惜和被赐婚给宁郡王的消息,韦氏也得知了,满脸不忿地在林渊床前大骂。 “那娼妇,一定是早就和静王暗通款曲了,老天爷不开眼,怎么叫那娼妇得了势……” 可惜,她只敢在家中骂骂孟惜和,不敢真的去做什么。 “那个无情无义朝三暮四的贱人,离了她,我们自然有更好的,就算日后都瘫痪在床上又怎么样,凭我们的人品才学,现在也多得是小娘子愿意嫁过来。” 韦氏骂完了,拉着儿子的手对他说:“你总要有个妻子照顾,所以娘帮你重新定了一门亲事,就是你姨母家的表妹锦佩。” 乔锦佩,就是那位对林渊纠缠不休,在元宵那日撞破他与黎霜私会的表妹。 哪怕是如今已经麻木的林渊,听到这消息,也还是忍不住脸颊抽搐,极力表达反对的意思。 韦氏不得不按住他,劝道:“我们两家也算是亲上加亲了,锦佩对你一心一意,也不嫌弃你这个模样,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林渊现在这样,想要找门当户对的年轻小娘子根本找不到,比起来乔锦佩的家世相貌都算不错了,更难得的是听说林渊瘫痪了,乔锦佩还是一门心思吵着闹着要嫁过来。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乔锦佩的嫁妆很丰厚,可以填补一些他们府里的亏空。 韦氏是这几日被管事们拿着账册找上来,才发现自家竟然没多少银子了。他家的那些铺子,都成了颖王府的产业,随着颖王被贬,那些产业充公和他们没了任何关系,也拿不回来了。 而家里的那些账目,更是一塌糊涂,还有不少亏损。当初账面上的一些银子,被林渊拿去打点,没剩下什么。 韦氏哪里过过没钱的苦日子,再加上儿子这边还要吃药,想要维持家中的体面生活 ,她不得不答应了让乔锦佩嫁过来。 正劝着抗拒婚事的儿子,韦氏忽听侍女匆匆来报。 “宁郡王府上来人了,有一群宦官宫女,说要来府里把他们侧妃之前留下来的东西都搬走!” 这群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大红锦袍的招风耳少年。 他领着人,趾高气昂地路过想阻拦又不敢的林府管家和侍从,直奔孟惜和之前住的知乐院。 “这院子里的东西全都搬走,那些家具都是孟妃当年的陪嫁,小心些别磕碰了,还有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片叶子都别落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不需忙,惜看春光。…… 孟惜和当初的嫁妆包括了家具、书画、各种生活用物,大到一整个厚重的雕花木床,小到能握在手里把玩的巴掌大香炉。 之前孟惜和离开时,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些值钱的首饰衣物,以及常用的物品,知乐院里还有许多没来得及搬走的东西。 韦氏之前想到这个前儿媳妇就生气,吩咐门房要是孟家来人,就别让他们进来,有心想为难他们。 可她没想到,来的人不是孟府的人,而是宁郡王府的一群宫女宦者。 这群人可不管那么多,闯进来就搬东西,韦氏从儿子那边匆匆赶到知乐院,只看到整个院子都差点被搬空了。 屋内屋外空荡荡的,就连院子里几棵花树都被他们连土挖起来运走了,只在院子里留下好些个坑洞。 “这群土匪!怎么不连院子里的石头也一起搬走!”韦氏气得浑身颤抖。 “石头又不是我们孟妃置办的,而且品相那么差的湖石,我们还不稀得要呢!”招风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孟惜和的侍女雪柳。 “你们还来干什么,屋子都搬空了!”韦氏脸色难看道。 “那当然是还有东西没拿完了,否则谁愿意往这府上来,我还嫌不吉利呢。” 招风神气活现地演出了一个眼高于顶的得志小人,一抬眉毛一撇嘴都让韦氏气不打一处来。 雪柳进了屋,一会儿拿出几个藏在隐蔽处的盒子。 得知宁郡王的人来帮她们搬东西,怕他们收拾不干净,大娘子特地让她过来查看还有什么疏漏的。 “好了,这下彻底收拾好,我们告辞了,林夫人。”招风离开时还不忘招惹一下韦氏,“祝您府上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真是解气!韦氏从前没少为难大娘子,她自己在外头和什么夫人闹了不快,要让大娘子去送礼赔罪。大娘子刚嫁过来时,她胃口不好吃不下,就让大娘子在一旁站着伺候,也不许大娘子吃。” 雪柳提起这些就有说不完的不满。 在林家的生活,大娘子表面上光鲜亮丽,内里不知咽下了多少苦水。 林渊冷心冷清,好似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大娘子做得再好,他也只会觉得大娘子做得还不够好。 韦氏绵里藏针处处为难,大娘子每天听到的都是责怪和不满,嫁进来没多久,把好好个人都磨成一块了无生趣的石头。 还好柳暗花明,如今大娘子总算恢复了几分以往的自在。 “什么?竟然如此可恶,我再去骂她几句!” 招风转身要走,雪柳忙把他喊住:“欸!算了算了,还是早点离开这地方为好!她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招风便又转回来:“姐姐说得对。” 他一改方才在韦氏面前的嚣张,笑呵呵地对雪柳拱手:“我常在殿下跟前听差走动,日后也免不了和姐姐打交道,还望姐姐多多提点照顾。” 雪柳也笑:“我看你人机灵,比我厉害,哪里需要我指教呢。” “对了,方才你带来的那些人,要把这些东西送到哪去?” “殿下吩咐了,先造个册子送到太清观后山行宫的库房里堆着,摆出来就不必了,殿下已经叫人重新准备了新的用具,一应俱全,用不上这些旧的。”招风回答。 雪柳道:“殿下真是体贴细心。” 像今日来搬东西,大娘子还没说呢,他就让人来了。要不是把人放在心里,怎么能这么周到。 招风心说,他家殿下哪是细心,是恨不得扫去所有和林渊有关的痕迹,好好的东西不让用,无非就是怕人到时候再想起前夫。 别看他光风霁月万事不挂心的逍遥模样,其实背地里是个醋缸子。以前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可终于扬眉吐气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走到林府后院和前院那道门时,旁边忽然扑出来一个人影。 “雪柳!” 雪柳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瞧才发现那憔悴的人是霜姨娘,就是大娘子从前的侍女木兰。 “雪柳,求求你,回去和大娘子说一说,把我也要回去吧,我再去伺候大娘子,我真的不想再留在林府了。”霜姨娘哽咽着说。 她刚成为林渊姨娘时抖擞过一阵,后来发现自己得不到林渊喜爱,又回去讨好大娘子,结果大娘子被林渊禁足,她又怕被牵连,龟缩在自己的院子里一回都没去看过大娘子。 如今倒是又来讨饶了。 “木兰,你从前就会钻营,为自己打算是没错,但见风使舵忘恩负义就是不对,落到这种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大娘子是脾性好,但她也不会再管你。” 大娘子要是还惦记她,就不会在离开林家时,一句都不提这个曾经的侍女。 林渊如今这个样子,韦氏又对孟惜和恨之入骨,木兰一个无儿无女的姨娘,在林府未来恐怕会过得连普通侍女都不如。 把木兰的哭声丢在身后,雪柳和招风追上前面搬东西的队伍,一齐离开了林府。 回头看了一眼林府的牌匾,雪柳心中也蓦然生出感叹。 她是和大娘子的花轿一起来到的林府,这一次离开,就是彻彻底底和林府没有任何关系,也不会再来了。 五月,孟老尚书彻底致仕。 但孟府依旧门庭若市。 这一个月,孟府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家中两个娘子都要在这个月出嫁。 嫁娶是大事,更何况嫁的也不是普通人,男方每隔两日都要来送东西,或是送上帖子商量婚事细则。 还有上门来给小娘子做衣服打首饰的,梁京城中一些大商铺来推销自家婚事用品的,还有八竿子打不着,却以送喜盒为由来攀亲戚的……五花八门。 致仕的孟老尚书也不得清闲,每日被老朋友邀请出门,不是要他帮忙指点后辈,就是要请他去筹办诗会文会,回了家还要被老妻拉着商量孙女的婚事。 两个老人考虑要不要再给两个孙女置办个田庄商铺当嫁妆,也好让面子上好看些。 孟惜和的婚事定在端午节后第四日。 按理来说,亲王郡王婚事,朝廷都有专门的机构去准备,哪怕只是娶侧妃,也会有繁琐的规矩礼仪。 但眼看快到婚期了,也没个宫人上门来教导,连孟老尚书都忍不住询问孟惜和,宁郡王那边对婚事是个什么章程。 “宁郡王在梁京城中也有个王府,虽然他一直住在太清观行宫,但成婚总该在王府才是,也不见王府那边有人打扫修缮,再不准备起来恐怕来不及了。” 孟惜和只能说:“他说他有安排,让我只管放心,好好玩乐就行。” 芳信的原话是:“这是你在家中过的最后一个端午,好好和妹妹一起玩,玩得开心就好,不用考虑婚事细节,到了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神神秘秘的,前些日子还会突然来孟府,这几日都见不到人影了。 孟家人没办法,宁郡王没让他们参与这个婚事准备,只能先忙着孟取善和崔竞那边的婚事。 他们的婚礼也提前了,在端午后的第十日,恰好是宁郡王要离开梁京的前一日。 孟惜和得知时,还抱着妹妹偷偷擦了一下眼泪,然后就一心投入了妹妹的婚事里。 到底经历过一次,有经验,孟惜和不放心崔竞全权负责和妹妹的婚事。 崔竞和崔府那边闹得僵,没让他们来帮忙。 他在战场上再厉害,筹备婚事也不是他的强项。 为免出什么差错,孟惜和每天都要过问,妹妹的嫁衣准备得如何,首饰妆容,当天的流程安排,自家送嫁的人,崔竞那边迎亲的时辰和人选,到时候来的长辈宾客等等。 孟取善看不下去她一头扎在这些琐事上替她忙碌的样子,强行把她拉出来。 “姐姐,你这样忙,我都要以为这是你和崔竞的婚事了。” 孟惜和捂住她胡说八道的嘴,后怕地往周围看了眼:“瞎说什么。” 要是被芳信听到,少不得又要哄他。 孟取善拉下她的手:“这些事就让该忙的人忙去吧,爹娘还有二叔二婶,他们想沾光的,总该替我做些事吧,你要是处处周到地把事都做了,他们正好偷懒了。” 孟惜和冷嗤:“他们能做好些什么,必须得自己盯着才行,他们要是不用心,毁掉的是你的婚事。” 孟取善理所当然:“那还有崔四叔看着呢,他想娶我,就该他花心思忙碌才对。” “姐姐,别忙了,你看天上,好多燕子飞来飞去,衔泥做巢。春光这么好,外面到处都开了花,我们去玩吧!”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端午。 端午也是一年之中重要的节日之一。 此时天气逐渐炎热起来,蛇虫鼠蚁也多了,尤其是各种虫子,早些时候各家各宅和街道上就有专门的人来杀虫子,到这一日,更是家家户户驱百虫。 一早宫中赐了艾虎等时令之物到府里,家中祖母常拜的道观寺庙也有送来水团和灵符。 孟取善姐妹两个早起,把往日的簪花换作新摘的艾花和御赐的艾虎,去祖母那里,和往年一样,让她亲手给她们系上五彩的长命缕。 孟取善每年都有这一遭,已经习以为常,但孟惜和的记忆中,这样的事已经是隔了经年,让她不得不心生感慨。 等祖母给她们系过长命缕,孟惜和又单独拿出一条以彩线和金花编结的长命缕,给妹妹戴在另一只手上。 “保佑圆圆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孟取善一看自己手上两条长命缕,也去拿了一条往姐姐手腕上扎,笑说:“那姐姐也长命百岁,无忧无虑。” 按照孟取善说的,这一天孟惜和不再管她的婚事,果真带她出去玩。 街上处处能看到卖桃枝、柳枝和艾草的,还有人挑着担走街串巷地叫卖。 孟府门上也挂了艾草桃枝,贴了符,悬挂了写着朱字的消灾木牌,连她们今日坐着的马车上都佩上了艾草。 孟取善耸耸鼻子:“今天整个城里都是这股味道。” 两人先去香药铺子,孟取善喜欢去这里买药材。 “买些药材回去泡香汤,今日是沐兰节,也很适合在这一天泡药浴,可以通气除疾,强身健体。”孟取善信誓旦旦。 孟惜和道:“现在你倒是迷信起这些了,小时候端午让你泡泡艾草水你都不愿意,鞋了都脱了还往外跑,说是艾草水一股味道不喜欢。” “我身体这么好,不太需要,但大姐你很需要。”孟取善才说呢,外头街上跑过去一个光屁股小孩,一身黄褐色汁水,她母亲包着头发在后面追,呼喝着让他停下,惹来街边众人的调笑。 市井里,趁着这时候太阳大,许多妇人都抓着家中孩子,在木盆里兑上艾草桃枝水,将孩子按在盆里搓洗。 从那些院子外经过,偶尔能听到院内妇人们的吆喝和孩子的哭闹或笑闹。 这一天太阳大,不仅适合洗孩子,勤快些的人家会把衣服被褥都拿出来清洗,晾满整个院子,一直晾到外面街边的树上。 等孟取善逛完一整条街的香药铺子,姐妹两和侍女手上也才提着几个不大的包裹。 孟取善虽然喜欢逛,看不同的香料和药材,但她的眼光也高,鼻子又敏锐,一闻就知好坏,所以挑剔得很,不少见或者品质不好的她都不要,宁愿自己制或是去陶舅舅那里拿。 随后又陪姐姐去看花,梁京中有名的几处宅子都开放给大众观看,免费的那几个人太多了,孟惜和两人去的是收费的,原以为人会稍微少一些,谁知也是同样的多。 这些园子都有专人打理,栽种了四时鲜花,这个时候开的就是蜀葵栀子之类,色艳花香,让人流连忘返,陶然欲醉。 可惜人太多,没逛多久就准备离开,离园时孟惜和手里抱着一把蜀葵,孟取善也提了一篮子又大又洁白的栀子花。 这栀子花香的有些过头了,她被冲的直打喷嚏,还要断断续续说:“等回去,用这栀子花阿嚏——做点干花香囊。” 其实孟取善觉得,这些园子就是花稍微多了点,还没有崔四叔家的大园子好看有趣。 中午两人也没回去,找了个酒楼吃饭。 这一日各大酒楼也爆满了,大堂坐满了人,阁子里也没空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位置的,两人都有些饥肠辘辘。 还没点菜,孟取善先把摆在桌子上的酿梅子吃了好几个。 这是用紫苏、菖蒲、生姜之类辅以蜜糖腌渍的梅子,酸酸甜甜很是开胃,还有些特殊的辛香味,也是端午的特色果子。 店里的小厮忙得不可开交,提着茶水跑过来替她们点菜,上菜倒是快,不一会儿就摆了一桌。 有一道菜叫“炸百虫”,是近年端午流行的吃食,听名字有些可怕,实际上只是做成蝎子之类的虫子模样,然后油炸的面食。 可以撒上盐粒花椒,内里还会有馅,咬下去酥脆焦香。 孟惜和对这道菜有些接受不了,因为他们虫子做的太像真的,她夹了一个尝尝味道就再也没碰过。孟取善不介意,一口一个,一个人快把整盘都吃光了。 孟取善偏爱酒楼送的角黍,包的小小的,里面放了红枣泥和红豆泥,微甜不腻。 午饭后两人又准备去看龙舟。 赛龙舟在通梁渠边,很长一段都在城外,有些远。 去通梁渠的路上,路过一家书坊,他们在空地上摆满了架子晒书,不少读书人就站在架子旁边翻看书籍。 过了这片安安静静的书香之地,旁边就是连接着通梁渠的水路,一群半大孩子赤着胳膊在玩水,在水里钻来钻去像一群白鱼。 这个时候水里还有些冷,他们却感觉不出来,照样玩得兴高采烈。 半大孩子们打着呼哨,折着柳枝,吵闹不休引来了附近军巡铺屋的禁军,黑着脸的禁军出声驱赶他们,一群半大少年只好湿漉漉着爬起来,呼朋引伴地跑了。 从前禁军不管这些,不过今年换了上官后,他们要管的事情就多了不少,连小孩玩水都要管。 马车哒哒,龙舟咚咚。 一道又一道白浪翻起在通梁渠里,这边是热火朝天的赛龙舟,附近路上尘土飞扬,不少人在修整道路。 城外这条路从前修过,但天长日久就变得坑坑洼洼,许久也没人来修缮,孟惜和每次出城去太清观,都要颠簸一阵,没想到今日却看到有人在修整填平路面的坑洼。 干活的看起来都是附近村民,经过时,见几个村人在路边的茶担边喝水,孟取善让车夫问了一声,这边怎么突然修路了? 村人答道:“是太清观雇人修路,四里八乡闲着的人都来了,修路是个积福的好事,而且又有工钱拿。” 还有人说:“这几日太清观很是热闹,道长们采买了不少东西,连门口的台阶都清扫干净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准备什么重要的法会 。” 他们还在讨论到时候法会可不可以去凑凑热闹,车里的孟取善扭头问姐姐:“难道宁郡王准备在太清观办你们的婚事吗?” 那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还没听说过京中闺秀有什么人的婚礼是在道观举行的。 不过既然作为静王在太清观清修这么久,还以道士的身份在外行走,那在最熟悉的道观办个道教婚礼,也名正言顺。 “恐怕是了。”孟惜和心情复杂,“神神秘秘地瞒着我,不还是被发现了。” 孟取善:“真的想瞒着你?那可不见得,男人想隐瞒什么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做的,说不定他就是在等你发现呢。” 孟惜和:“……” 孟取善看她脸色,试探问:“要不去要太清观看看?反正都离得这么近了。” 马车远离热闹的龙舟赛,驶向太清观。 这条路已经修了几日了,通往太清观的后半段都很平稳。 就像那些村人说的,太清观山下的台阶都明显清理过,路旁的青苔都被去除,伸到山道上的杂草和树枝也被修剪了。 孟惜和才走上台阶,看见山门前支着一张大桌子,芳信一身道袍,额头上系着额带,正挽着袖子泼墨挥毫,在写对联。 一群小道士拿着他写好的对联去晾晒,还有人从大门里跑出来问:“师叔,刚才那个对联贴在哪啊?” 旁边有人在搓香条,搓得两手黑乎乎的欲哭无泪:“师叔,咱们就非要在仪式上点这种香吗?就用旧香不行吗?” 写对联的人头也没抬:“别忘了洒点金箔下去,那样好看。” 孟惜和:“……” 她听到妹妹在旁边偷笑的声音。 “忙成这样,要不要我帮你写?”孟惜和走过去问。 周围人太多,芳信都没发现她来了,不过他搁下笔看见孟惜和,神色还是藏不住惊喜:“还是被你发现了。” “既然被发现了,那喜幡你来写?” 孟惜和洗了手,沾墨按他的指点写喜幡。 才写两个字,芳信就夸她写得好:“字写得这么好看,不如喜帖和喜联也让你来写?” “都让我来写了,你去做什么,修路吗?”孟惜和说。 芳信靠在桌边揉捏着手腕:“是以你的名义修的路,给你积福。” 孟取善瞧着姐姐那边聊起来,暂时是没时间理会自己了,一挽袖子走到搓香的小道士旁边:“我来帮忙吧,我知道怎么放金箔更漂亮。”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成亲。 端午过后,眨眼就到了孟惜和成婚这日。 比起周围忙乱的人,她显得格外平静。 这是她第二次穿上喜服。上一次,她茫然无措,被人抬着坐上花轿,心怀忐忑地和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一齐走入婚姻。 在那场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婚姻里,她拼尽全力去做好,也没能得到一个好下场。 而这一次,是她自己选的。 愿意成为宁郡王的侧妃,固然是因为对芳信有感情,可心中没有彷徨,只是因为相信他。 到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对芳信的信任,好像比想象中还要多一些。 坐在梳妆台前,周围一片喜庆的颜色,孟惜和打开芳信昨日让人送来的一个匣子。 里面放着的是一朵用宝石攒成的菊花,深浅不一的紫色宝石打造出了璀璨美丽的花型。它的价值就和它的重量一样沉甸甸。 孟惜和让妹妹帮她簪在头上。 孟取善接过,帮她固定在发髻上的时候说:“姐姐,你这个发髻要比头重了,戴着不难受吗?成亲时一定要压上这么多宝石黄金和珍珠吗?” 孟惜和:“别问我,问芳信送来的妆娘吧。” 那位妆娘一个劲地说,成婚时装扮越隆重,越能显示对这场婚礼的看重。 名义上是娶侧妃,但这个架势,一点不比她当初嫁林渊动静小。 前几日祖父祖母他们还在担心宁郡王是不是对这个婚事不上心,结果昨日孟府大门就没关上过,一直有礼担被抬过来,后面还来了不少人,都是来帮孟惜和收拾的,她那院子差点都挤不下这么多人。 就算已经经历过一次婚事,孟惜和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那么多名目。 到了今晨,更是早早就有人举着长杆挂着鞭炮,从城外一直跑到城内孟府门口,把一条长长的路都落满了红色。 有不少人在沿路捡着那些红色纸屑,拿回去泡水染布也好,给小孩玩也好,还能沾沾喜气。 孟惜和还在屋内收拾,外面就有人来说,宁郡王已经到了。 亲王郡王娶侧妃,不比娶王妃,很少有亲自上门的,但宁郡王就是来了,还来得这样早。 他身份尊贵,宾客们没人敢闹他,因此格外彬彬有礼,这场婚礼直到他接到孟惜和,都是顺利且平静的。 得知他要带着孟惜和去太清观举行婚事,而且只打算邀请一些亲近的亲戚朋友前往观礼后,宾客们发生了一些喧哗,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这场将在太清观举办的婚事,芳信不准备让别人干涉。 孟府众人随着喜轿一同前往太清观,孟熙上了马车才敢露出不快,嘴里念道:“真是荒唐,何曾有过这样的婚礼礼仪!” 高氏劝他:“郎君小声些,可别被听到了。” 到了太清观,山门前焕然一新,一群道士们穿着簇新的衣物在迎接新人。 他们拿着乐器演奏,还有几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穿着华丽庄重的法衣。 等到仪式开始,孟熙就更难受了,因为这场婚事,好像没有他这个当爹的什么事。 宁郡王只和孟惜和一同拜了诸司神官,拜了天地,却没拜父母。 孟熙嗅着空气中弥漫的香味,看着前方道长们举行仪式的肃穆神情,又忍不住偷瞧周围的人,想看看有没有人出来说一句,但半晌没找到和自己一样不满的人,只好又悻悻地收回目光,憋屈地像个局外人一样继续观礼。 孟惜和站在芳信身边,听着耳边的道乐,感觉很新奇。 这和她上一场婚礼截然不同,和她见过的其他婚礼也不同。她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嫁给了某个人,而是在一同参与见证某个仪式。 前面慈眉善目的老道长正在宣读他们的婚书: “雷霆都司为证……二人情投意合,共协鸳谱之盟……天地为鉴,日月同心……缘定三世,白首相携……” 对修道之人来说,这样的盟誓不可轻许。 今日不是宁郡王娶侧妃,而是芳信娶妻。 孟惜和看向身旁的男人。他今日没系额带,额中一点朱砂,在满身红色袍服的映衬下,竟然恍若仙人,有股凌然出尘的味道。但他垂首看向她,眉梢轻扬地笑起来,霎时又落了凡尘。 喜幡从他们二人头上扫过,烧符、燃香。 从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孟惜和平静的心又逐渐泛起涟漪。她不太记得后面那些仪式,被人扶到太清观后山行宫的房间里时,被窗外的山风一吹,才清醒了一点。 这个寝殿是这两日才整理出来的,看得出来新添了很多摆设,床帐也是崭新的,但这里没有一点芳信生活过的痕迹。 独自坐在这里时,孟惜和感到一点无所适从。她不知不觉又发起呆来,脑海中不断回想起的是刚才念婚书时的场景。 等到终于回神,芳信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在发什么呆?” 孟惜和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外面还是白天,前面的热闹也还没散去,他怎么来得这样早。 当初和林渊成亲,她在房间里等了很久,夜深了林渊才过来,她以为那才是正常的。 “我成亲的好日子,难道要浪费在别人身上?”芳信伸手扶了一下孟惜和的脑袋,“刚才就想问,你这一脑袋这么重,头痛不痛?” 不问还好,一问,孟惜和感觉身体上的知觉都回来了,她的脖子僵硬地不太敢乱动。 “痛。” “那你还坐在这等,不知道自己先取下来。”芳信想替她把头上那些 假髻拆下来,但不熟练,在她头上鼓捣两下,只拿下来了那朵紫色宝石菊花。 “我自己来。”孟惜和去拆发髻,芳信就去一旁洗了手。 等她拆完那一脑袋的重物,芳信举着手走到她身边,往她脖子上按了几下。 孟惜和下意识缩起脖子,被他一下就抻开了。 “不是说痛吗,给你按一下。” 他的手温热的,手指不是养尊处优的滑腻,反而有些硬茧。孟惜和感觉脖子有些被头发清扫过的痒意,从他手底下的皮肤开始,连着后脑的头皮都在发麻。 “噗,好红。”芳信低下头,指尖揪了一下她红红的耳朵尖,故意低声问,“要不要喝一点酒?” “你!”孟惜和抬头怒视,额角却被亲了一下,脸上恼怒的神情又有些挂不住。 正打闹,外面招风喊道:“殿下,前头陛下的旨意来了。” 孟惜和笑容一滞,芳信起身捏捏她的手:“没事,应该是对我们大婚的赏赐,这是定例了。你昨晚没睡好吧,刚好可以休息一阵,我处理完就回来。” 他走出去,招风的神色有些小心:“陛下让您即刻入宫。” 皇帝是恼怒他没在宁郡王府办婚事,这场婚事也没用他指派的那些负责宗室婚礼的官员,觉得他这个侄子对他有记恨,因此把他叫到宫中训斥了一顿。 这种事,若放在以前,皇帝心中对他再不满,也不会在这种日子给他难堪,可颖王那事给皇帝带来的改变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大,他对侄子的耐心和宽容都在急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怀疑和一日比一日更强的芥蒂。 芳信快天黑了才回到行宫里,还带回来一堆宫中的赏赐。 皇帝的矛盾之处就在于,他对侄子已经有不满,可大发雷霆后又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后悔想要补偿。 芳信已经能理解这个叔叔的任何做法,他回来时神色也没有任何异样,见到孟惜和仍然坐在床边等他,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么晚了,有没有吃过?” 孟惜和上前来抱住他的腰。芳信也顺势抱住她,两人安静地抱了一会儿才一起坐下。 雪柳带着人送上吃食,又退下去。 窗外暮色四合,倦鸟归巢,一切热闹都已退去,重归山林的平静。 当黑夜降临,没人说起入宫的事,洗漱过后拢起的床帐里,紧绷的孟惜和让芳信停下动作。 当他停下动作坐起来后,孟惜和紧张而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怎么了?” 她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白。 芳信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是不是不舒服?” 孟惜和犹豫说:“我觉得有点……冷,山间的夜晚是会冷一些,可能是这里有点太大了。” 芳信却忽然替她拢好衣服,把她拉了起来:“来,把鞋穿好。” “怎么突然……?”孟惜和穿上鞋,被芳信牵着往外走。 他们牵着手走过挂满喜字灯笼的行宫长廊,穿过黑夜中的菊花圃,来到了孟惜和更熟悉的后殿厢房,芳信平时的住处。 推开通往那边的门,两只听到动静的小狗就从门缝里挤出来,汪汪叫着围着他们的脚边转。 今天婚礼,两只小狗就待在院子里,一天没见到两位主人,异常热情。 芳信点上灯,他的卧室还是那么乱,书架杂书乱放着,早上换下来的一套衣服丢在架子上。 不像刚才那个布置喜庆的婚房,只有书案上一堆写了又没用上的红色婚书,才能看出几分喜庆气味。 孟惜和松下紧绷的肩膀,坐到芳信那张青帐床上。 芳信走到她面前,轻轻将她的肩膀往后按去:“怕的话,你就当我们还没成亲好了。” 孟惜和:“……”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婚后。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当我们还没成亲就好了?”孟惜和都被推倒下去了,又支起一只手臂坐起来问个明白。 “因为,我觉得你对‘夫婿’这个身份有些害怕。” 孟惜和被他说得沉默,想要矢口否认,又无法反驳。 芳信坐在她面前,忽然说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你知道吗,我经常去山中采药,遇上过一种叫山魈的鬼怪。” 孟惜和眼皮一跳,警惕地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芳信的语气越发玄乎:“它长得像人又像熊,漆黑高大,会在夜里和白日雾蒙蒙的山林间出没,出现在落单的人前方,静静等着你靠近。” “想转头换一条路都没用,它会一次又一次地拦在你的路前面,你越害怕,它就会离你越近。” “当我感到害怕时,它会一直缠着我,但当我决心面对它,去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时,它却渐渐消散在晨雾中。于是我明白了,那其实什么也不是。” 说到这,芳信凑近亲了孟惜和一口,低声说:“所以,不要害怕。” 孟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犹豫许久,才说出了真话:“其实,我是害怕……那种事,我觉得不太舒服,会很痛。” 芳信也默了默:“虽然这种时候我不想提起你的前夫,但是让你有这种想法,可见他不太行,技巧太糟糕。” “哦?你是说你比他好,你又是在哪练出来的?”孟惜和微微一笑。 芳信面色如常:“我通晓人体穴道和各种医学知识,又会推拿,怎么也不可能比他差。” 他说得如此自信笃定,孟惜和半信半疑,但见他一点都不心虚,姑且还是信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孟惜和想,还是不该信他的,男人就是会说大话。 他比林渊只好在态度上,好学求知,就他长嘴了那么爱问。 一会儿问这里怎么样一会儿问那里感受如何,既把握不好力道,好奇的事又多,摸摸索索没完没了,什么都要研究一番看看。 说什么熟知人体的穴道,原来是要在她身上找。 孟惜和被他磨得不上不下,感受到了另一种不知轻重的“折磨”。 而昨晚那个兴致勃勃“折磨”人的家伙,这一大早还侧躺在她身旁看书,孟惜和一看到书上那个人体经络图,抬手就接过去丢到了床尾。 “怎么了,一大早起来发这么大脾气?”芳信支着脑袋,一脸懒散地问。 “昨晚,”孟惜和气得脸都红了,“我说行了,你怎么还不停!” 芳信恍悟:“原来那是停下的意思?你说行,我以为你是在夸我。” “那我说够了呢,你也没听懂?”孟惜和质问。 “你确定你说出来了吗?我很肯定你只是含糊地呜呜,难怪我没听懂。”芳信嗯了一声,“如果你要现在跟我算账,那我可也要开始控诉你了。” 他自然地低头和孟惜和交换了一个吻,然后擦了擦嘴角说:“感觉到了吗?” 孟惜和有点懵地瞪着他。 “我的舌尖,被你咬破了,现在又开始出血。”芳信把她拉起来,若无其事地瞧一眼她身上,“我们都有伤,看来只好一起去上药了。” 他转身去穿鞋,偏又回头说了句:“为表歉意,不如我带着伤给你涂药?左右都是消肿止痛的药,吃了也没事。” 孟惜和一开始没察觉这话有什么不对,过了片刻蓦然反应过来,整个人都红了:“你!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你!你不知羞耻!” 芳信疑惑回望,被她劈头盖脸锤了几下,装模作样抬手去挡,却在手臂的遮挡下笑得见牙不见眼,嘴里还要说:“你是不是想歪了,误会了什么?” 最终是听到屋里又笑又骂的动静被吵醒,围在门口汪汪狂叫的两只小狗,解救了芳信于新婚妻子恼羞成怒的拳脚之下。 孟惜和发现,自己对芳信的了解,好像还是不够全面。 从前知道他不太要脸,现在才发现,他这么不要脸。 “你是我的妻子,我这一生最亲密的人,在你面前还要脸,那可不好。”芳信如此理所当然说。 孟惜和坐在垫子上晒太 阳,问他:“你是觉得娶到我了,不必再装,所以原形毕露了?” “当然不,我们成婚只是一个开始,我们应该重新开始认识对方了。”芳信喝了一碗清粥。 平时这个点他不会吃东西,但今天陪孟惜和,又打破了他一个长久以来的习惯。 “我可不像你,没什么表里不一的地方。”孟惜和带着气,狠咬了一口馒头。 芳信悠悠地看她吃东西,嘴边一抹笑:“话不必说得绝对,人在不同的环境下,会展现出不同的一面,或许在未来,你会发现你自己都不清楚的某些面貌。” “今日休息一日,明日无事,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山下义诊?” 孟惜和:“……你不需要带我去拜见什么亲长吗?” 她嫁给林渊的第二天,天没亮就被喊起身,又配合做了许多仪式规矩,然后去拜见公婆,认识家中那些亲戚,几乎在林夫人身边站着忙活了一整天。 如今嫁给了芳信,第二日太阳都升到中天了才起来,无所事事晒着太阳,他甚至还要在隔天带她去义诊。 “我父母早亡,宫中一位叔叔也不需你侍奉尽孝,其他亲戚与我都不算亲近,你也不必多来往,观中师兄师叔更是不拘俗礼,婚前如何,婚后依旧如何便好。” 孟惜和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那不就是什么都没变?” 芳信只道:“是啊,无须改变。本该如此。” —— 孟取善婚礼前,孟惜和回了孟府。 大婚前一日,姐妹两个久违地像小时候那样躺在同一张床上,闲散地聊天。 “所以,姐夫就带你去义诊了?那义诊好玩吗?”孟取善问姐姐,总觉得几天不见,姐姐脸颊上都长了一点肉。 孟惜和说起三日义诊:“也是让我长了见识,从未见过那么多不讲道理的人,明明是为了他们好,却觉得我们在骗人骗钱。” “芳信说村中一个妇人有疾,要为她看看,险些被那家用棍子打了,若不是有我在,恐怕他就要挨打了。”孟惜和说到这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堂堂一个郡王,穿得像个走街串巷的穷郎中,被人追得抱头鼠窜,最后还是孟惜和出面阻止。 她一身富丽堂皇,身边有侍女护卫,村人看见她都不敢靠近。 “那些人,有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人,但最多的是既可恨又可怜之人。”孟惜和这几日看过的困苦比她之前十几年看过的还要多。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这世间悲苦太多,曾困住我许久的那些事,其实也不算什么。” 孟取善调笑:“有如此感悟,看来姐姐是要和姐夫一起修行了。” “他修个什么,人家讲求清心寡欲,他这一点就做不到。”孟惜和的抱怨脱口而出。 意识到妹妹两只大眼睛眨啊眨,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地咳了一声。 “我是说,他、他这个人爱骗人,这点不好。” “我明日就要出嫁了,还把我当小孩呢?”孟取善从被子里钻出去,在柜子里摸出一个瓷盒子和一本册子放到枕头上,“你看,这是祖母昨日偷偷给我的,让我自己看。” “我看了,但是没看懂。”孟取善睁着好奇的眼睛盯着姐姐,眼里写满了姐姐给我讲。 她小时候要听故事就这样。 孟惜和招架不住,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讲。上辈子她也没和妹妹讲过这事,而且她的性格,也不习惯把那种私密的事往外讲。 “这个你……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她含糊地说。 孟取善失望地把东西随手塞回去,孟惜和反倒越想越担心起来。 崔竞那个武人体格,比她两任夫婿都要强壮,那是上战场杀敌的力气。她再看旁边抓着被子乖乖巧巧的妹妹。 “不行!”孟惜和猛然坐起来,“我还是要和你说一说。” 孟取善:“好啊好啊,姐姐快说!那是怎么一回事?” 孟惜和:“……” 半晌开不了口,把自己憋得通红,才吐出一句:“不能乱来。” “什么叫乱来?” “就是,你让他别太用力,也不能太久,会难受的知道吗?” 孟取善一直好奇的一个问题是:“这事有意思吗,我看一些话本里,写的很有意思,什么得了趣是日思夜想,真的吗?” “你又是什么时候看的这些不正经的话本子?” 孟取善哪敢告诉她是之前逛夜市的时候夹带的,她只好撒娇纠缠姐姐:“哎呀,你说嘛,到底有没有意思?” 孟惜和被她缠得没办法,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孟取善听得捂嘴噗嗤噗嗤直乐。孟惜和被她笑得恼怒,说不下去地揪着她的胳膊:“你还想不想听了?” “哈哈哈我听我听你快继续讲!”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喜。 飘散着栀子香的床帐里,姐妹两个说了许久的私房话。 孟取善听得意犹未尽,被姐姐催促了几次,才趴在枕头上逐渐进入梦乡- “圆圆,嫁了人,以后做什么都要三思后行,不要莽撞大胆,知道吗?”姐姐神色苍白笑容勉强地扶着她的肩,对她说道。 孟取善看着铜镜中满头金灿灿的新娘,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要成亲了。她马上就要成为颖王侧妃,今日就是她入颖王府的日子。 所以姐姐匆忙赶回孟府送嫁。 对于这场婚事,姐姐并不看好,但是她们没得选择。所以到了此时此刻,也不必多抱怨什么,姐姐只是一个劲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不要惹事,平安就好。 她转头牵着姐姐冰凉的手,对满脸忧虑的她说:“姐,你放心,我在哪都会过得好的。” 于是姐姐也只好勉强露出个笑容。 颖王已经有了王妃和侧妃,后院里还有无数妾室,府中更有歌女舞女,满园争艳。他的风流花心人尽皆知,要娶孟取善,不过是贪图一时的新鲜感。 孟取善曾大胆拒绝过他一次,更是让他对她势在必得。 祖父权衡过后,到底默认了这场婚事。 孟取善知道,之前因为崔衡不愿娶她,和人私奔的事,府上与崔家也闹得不愉快,祖父不愿再为她的婚事和颖王抗争。 祖母抱着她直哭的时候,孟取善对自己的未来就已经有了猜测。 来迎亲的是颖王府的宦官,颖王本人据说正在王府中招待客人,一个侧妃还劳动不了他的大驾。 这个迎亲的仪仗并不寒酸,敲敲打打招摇过市,队伍也能从街头拉长到街尾。 孟取善仔细听外面街上的喧闹。 今年她只出了五次门,和崔衡退婚之后家里看她很紧,她就再也没出过门了,院子里的砖块石头都被她摸薄了一层。 坐在身旁的侍女五味低低啜泣一声,又赶紧用帕子擦了擦眼睛。 侍女芪官也紧紧抿着唇,时而担忧地望她一眼。 外面队伍忽然停了停,等待片刻,才重新缓缓往前行进。 芪官掀开帘子往外瞧了几眼。 “是从义庆门那边来了个队伍,正巧和我们撞上了,现在他们让开路等在一旁……那好像是崔家的崔将军?” 孟取善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芪官口中的崔将军身份,是崔衡的四叔,崔家的崔竞。 他先前一直在边关,听说打了不少胜仗,很得陛下赏识,没想到被调回来了,这一回来,估计少不了加官进爵。 不过,孟崔两府婚事告吹,关系不比从前,这位崔四叔和 她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迎亲队伍很快和另一个风尘仆仆的入城队伍交错而过,马蹄声逐渐远去。 芪官说:“这崔将军看着威严又稳重,要是他早些回来,说不定崔衡就不敢逃婚,乖乖和二娘履行婚约了。” 孟取善听得笑了一下:“嫁给崔衡和嫁给颖王当侧妃,又有什么区别,你们都说不好,我却觉得在哪都一样。” 她对婚姻并无期待,对自己未来的夫婿也没有任何期待。 芪官垂头丧气地放下帘子,往她肩上靠了一下:“二娘,我以后不成亲,就一直陪着你。” “当然啦,你们都要陪着我,五味陪着我踢毽子,芪官陪着我做香药。” 她们进了颖王府,颖王新鲜了一阵,又很快冷落她,孟取善不在意,安心当着满园鲜花中的一朵。 若是没有意外,她或许会在颖王府过上一辈子枯燥单调的生活。 但是后来,她无意间发现了颖王妾室黎霜和姐夫林渊的私情。在撞见他们的私会后,孟取善将此事告诉了姐姐。 她不知道,这样的举动造成的结果会那么可怕。得知这个消息的姐姐前一日还送来消息,说她要和林渊和离,没两日孟取善就听到了姐姐急病去世的消息。 她一定是被林渊害死的- “圆圆,醒醒!” 孟取善睁开眼,看到姐姐担忧的神色。她披散着头发,坐在她身边,手指擦拭她的眼角:“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你在哭。” “这是怎么了?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要嫁人,觉得害怕了?”孟惜和隔着被子拍拍她,取笑道,“昨晚是谁说自己一点都不紧张的?” 孟取善眨眨困乏的眼睛,她模糊记得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个不太愉快的梦,但睁开眼睛这片刻已经记不清内容了,只记得好像和姐姐有些关系。 她把脸埋在姐姐身上,顺势擦干了脸上的湿意,嘴里嘀咕:“突然不想成亲了。” 孟惜和道:“我倒是答应,但崔竞要是听了这话,估计会冲进来把你抢回去了,到时候我可拦不住。” 孟取善笑出声:“你说得他好像个土匪。” “自古都说兵匪,可见是有共通之处的。”孟惜和玩笑两句,又催促她,“再睡一会儿吧,待会儿就要有人来给你上妆了,后面还有得你累呢。” 天刚蒙蒙亮,孟取善再一次被姐姐叫起来,这一次她什么梦都没做。 五味芪官她们都已经穿上了喜庆的新衣,扎着新的发髻,脸上笑意盈盈。 一群人簇拥着她,孟取善觉得自己就像个衣服架子,让她们来回转动。 衣服穿到一半,她的好友也来了。王七娘一来就撇嘴抱着她,不停跺脚:“你怎么也这么快就要嫁人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宋三娘也来了,孟取善看到她鼓起的肚子,都没敢碰她,赶紧让人给她找个地方坐下休息。 还有许多孟取善眼熟的不眼熟的女眷往她这里钻,对她今日的打扮指指点点。 “这就是崔家送来的催妆?这个花冠也太好看了,做得这样精致,我从未见过,崔指挥使好大的手笔!” “那花扇也好看,可是金线绣的?真是用心啊。” 她们流水一样地来,换了一拨又一拨。 孟取善左边耳朵听她们说“羡慕”,右边耳朵听她们说“漂亮”,头皮被妆娘扯得生疼。 “轻点轻点!”孟取善仰头说。 “这可不能轻,要绑紧一点,不然到时候钗环首饰掉了花冠歪了都不吉利的,娘子再忍一忍。”妆娘一手把她后仰的脑袋推回去。 有那么一刻,孟取善有点想哭,疼哭的。 刚吸了下鼻子,就听到旁边的哭声,是姐姐红了眼圈,然后五味芪官也在笑着哭,正在摸宋三娘肚子的王七娘也跟着哭起来,甚至只是来她这里坐着走个过场的继母高氏也抹起了眼泪。 孟取善不知为何觉得这场面有些好笑,忽然噗嗤乐了起来。 被她笑得气氛全无,想起不久就要分别,因而悲从中来的孟惜和都哭不下去了,无奈地说她:“傻乎乎的,还乐得出来……不过你这样也好,今天是该高高兴兴的。” 不像孟惜和与芳信的婚礼那样别出心裁,孟取善这个婚礼所有流程都中规中矩,崔竞严格按照所有吉时走了流程,什么时候该出门,什么时候该到孟府,还有各种礼节都做得一丝不苟。 若说他这亲迎和别的有什么不同,那大概是随同他来迎亲的行郎们,一个个都人高马大,哪怕穿着喜庆的袍服,手里拿着花烛香球等物,都遮不住身上的剽悍之气。 那些搬着妆台家具、柜子衣匣,举着青凉伞的郎君们,鼓起的上臂都格外可观。 这样一群人走在街上,连敢来拦路讨喜钱讨酒喝的市井无赖都不敢靠近。 孟取善装扮好在后面等得无聊时,崔竞还在前面散利市钱,受孟家人的酒肴款待。 直到差不多时辰了,乐官奏乐催妆,孟取善才被人扶着从后面出来乘轿。 她飞快地瞧了崔竞一眼,总觉得他今日都看着更年轻貌美了,难不成他也上妆了? 孟取善瞄了一眼又瞄一眼,终于发现,崔四叔的笑容好像有些僵硬,而且都没看她。 好几个汉子抬着的花檐子装饰得好像一座花亭,四周并没有紧紧封着,孟取善坐在上面,还可以看到外面,又通风又透气。 队伍里的行郎一点不心疼地边走边撒着喜钱,引来许多围观的人跟随,孟取善觉得简直像是重阳或者元宵时,大家追着龙灯和狮子的情形。 前几日姐姐的婚礼,那个队伍仪仗长而肃穆,路边的行人驻足围观却不敢靠近,但今日他们这个迎亲队伍,围观的人都快挤到面前来了。 孟取善还看到有小孩子指着花檐子上装饰的各种花,喊着要,有几个小孩子跟在花檐子旁边追了半条街。 孟取善见状,从那堆装饰的花里拔了两朵,往轻飘飘的帘子外丢出去。 “哎呀!哦哟快捡!” 崔竞被后面爆发的一阵动静吸引,回头看去,见花檐子里那个身影揪了花往人群里丢,他脸上因为紧张而绷紧的笑,终于不再那么僵硬了。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结发为夫妻。 迎亲的队伍很快来到了渭桥边的崔指挥使府,幸好两家相隔不是太远,不然孟取善那花檐子上装饰的花都快被她丢完了。 崔竞这宅子往日门口士兵把守,极为清静,今日却热闹非凡,站满了拦门的人。 崔竞大喜之日,那些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来了,再加上他朝中的同僚友人,一个拦门搞得声势浩大。 看着那群人目光灼灼摩拳擦掌地等着他,崔竞不得不故作威严地板起脸,期望让他们别闹得太过。 这种时候还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看出崔竞的色厉内荏,先在人群里起哄喊道:“让新郎来念拦门诗,念十首!不然不让进去!” 崔竞一眼就看见说话那人是好友孟大郎,目光如炬地盯他一眼,对方却只顾幸灾乐祸。 他们几个谁不知道,从前就数崔四郎不爱念那些酸诗,他现在又格外爱装稳重,哪里讲得出口。 有崔竞的好友带着,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崔竞一眼扫过众人,声音小了点,但仍然有人在喊,崔竞突然开口点名:“崔秀山,你陪着他们去一边念。” 混在人群中几乎用扇子遮着脑袋,还是被一下挑出来的崔巍,感觉到被表兄针对。 他真是惨,前段时间表兄还说要把孟二娘介绍给他,结果转头他自己把人娶了,现在还要为难他这个可怜人。 强行把拦门起哄的一群人赶到一边去对诗,崔竞一挥手,发喜钱的两位吆喝着走到一边:“快来抢喜钱了啊!” 一瞬间,剩下的人也跟着跑了,一群军汉趁机抬着花檐子就往门里冲,这才总算是进了大门。 花檐子停在毡花垫子前,孟取善下轿,被五味和芪官一左一右扶着,踩上了毡花垫。 跨过一个乌黑油亮配着金玉饰品的马鞍,被引进新房坐进帐中……又来来回回一番繁琐仪式,孟取善掩嘴悄悄打了个呵欠。 难怪姐姐说这一天会很累,确实麻烦。 好不容易这一遭也闹完了,许多不相干的人都退了出去,又有人来扶孟取善去拜舅姑。 今日另一个崔府的人也来了,崔老夫人怎么说也是崔竞名义上的母亲,自然是上座,崔家老大崔壑和妻子以及崔衡也在。 孟取善一眼看见崔衡神色有些颓废,目光不善地看了她一眼。 他是来了,却没看见黄葛黄娘子,孟取善心说,上次遇见她时让她去找舅舅看病,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崔家老二夫妻两个,带着两个女儿崔若和崔茹,这两个小姑娘就高兴多了,眼睛亮亮地瞧着她。 还有崔家出嫁的女儿,也带着儿女来了,以及一大群孟取善不认识的亲戚都笑容满面站在一边。 在场众人几乎都知道两家先前那个婚约,知道孟取善曾经差点嫁给崔衡,如今转头成了叔叔的妻子,但没人表现出什么,在孟取善按照崔竞的提示打招呼时纷纷热情回应。 孟取善觉得,他们不少人的 态度比当初她还是崔衡未婚妻时热切多了。 还有就是从前她去崔家喊长辈的,现在都要改口喊嫂嫂兄长,还多了好些个和她差不多大年纪的侄子侄女大外甥。 崔竞在崔家就是他那个辈分里年纪最小的一个,现在娶了个更小的妻子,孟取善的辈分也跟着跃升。 见过了亲人,要去拜家庙。 家庙就是供奉先祖的地方,有官有爵的都会在府上设这么一个地方,遇上年节大事都要去拜一拜。 提起这个,崔老夫人的笑容就不是很自然了。因为前不久,崔竞请了族中老人,在他自己府上新设了家庙,另开了族谱,算是彻底从崔府分出去了。 崔老夫人自然不愿这么放过他,和崔家老大一起劝了许久,又找族中老人控诉崔竞不孝,可软硬兼施之下,也没能阻止崔竞。 他如今位高权重,族里那些人收了他的好处都偏向他,到底让他如愿了。崔老夫人气得病了好几日,今日还是勉强收拾了来参加婚礼,免得被人看笑话。 但她看到崔竞那得偿所愿的笑容就心里不舒服,状似无意地提起:“四郎啊,过两日你还是带着二娘回去府里一趟拜家庙,家里的祖宗都在那呢,你就是分了府也不能忘本。” 崔竞状似恭敬:“母亲说得是。” 他干脆地应了,崔老夫人表情更不好。现在口中答应得好好的,恐怕之后就会推脱公务繁忙将此事敷衍过去了。 今天是他的好日子,崔竞没有和崔老夫人多纠缠,他带着孟取善进了家庙。 新修的家庙还有股漆的气味,供奉着的也只有崔竞的祖父和父亲。 一本崭新的族谱翻开,第一页写的是崔竞和孟取善的名字。 “这一本族谱从我们开始。”崔竞手指擦过他们并排的名字,“日后我们若有儿女子孙,这本族谱就会越来越厚。” 孟取善脱口而出:“若是没有怎么办?” 那这本新族谱岂不是写一页就没了? 她要是在家里说这种话,肯定马上要被训斥一顿。 崔竞却笑说:“若是没有,那这族谱就和我们的婚书一样,只有我们的名字了,也没什么不好。” 他并不是想要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不是想要表彰自己的功绩才想要新开这本族谱。 是因为他的梦,不想让二娘的名字写在那本厚重的崔家老族谱上。 她的名字在那里,未来如果他有个什么意外,所有写在她前面的那些名字,都可能重重压在她身上,这是他不愿见到的。 所以,尽管另开族谱另修家庙并不容易,他还是在婚前做完了这些。 为了这些事,他得了许多骂名,又忙碌许久,到这一刻才感到尘埃落定,松一口气。 “你是我的妻子了,二娘。” “那我以后不能叫你四叔,该叫你四郎了?”孟取善问。 “叫什么都好,按你自己习惯的来。” “那我叫你的字,无争……这样也可以?”孟取善自己喊着先觉得不对,“有点奇怪。” “先别忙着琢磨喊我什么,接下来还有仪式呢。” 他们还要回到新房行交拜礼,礼官司仪拿着金花银花吉利果子撒帐,一遍念着撒帐的祝词。 都是祝愿夫妻恩爱美满的词,还颇有些露骨。孟取善听着,偶尔看一眼坐在对面的崔竞。 他今日头戴红色花胜,坐在红色的帐子里,映得他的脸都红了。 刚才没注意,他的下巴上怎么好像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孟取善一直盯着他下巴上那道红痕,猜测那是怎么弄的,出着神听完了撒帐的祝词。 司仪上前来为他们合髻。将他们特意留出来的一缕头发拆了剪下,合作一缕,系上红线梳子存放在一起,这便是结发之礼。 最后还有合卺之酒。彩丝编就的同心结缠绕着他们的杯盏,盏中的酒尝起来只有一点点酒味。 孟取善垂眼喝酒时想,四叔肯定以为她不会喝酒,才弄了这么一杯清如水的“酒”。 仪式结束,闲杂人等纷纷下去。最后一个人刚走出门,孟取善就感觉脑门上附上来一只手。 “刚喝了酒,头晕不晕?”崔竞问。 孟取善故意晃了下:“哎呀,晕了。” 崔竞看出来她是装的,收回手笑说:“备着醒酒汤了,叫你的侍女去取些醒酒汤,再顺道拿些吃食来。你把头上这些拆了,换件舒服的衣服,吃过东西就可以休息。这以后就是你的家,你尽可以自在些,我还要去前面看看,招待客人。” 他不比宁郡王情况特殊可以任性,一个人官场上摸爬滚打久了,从前嗤之以鼻的交际往来现在也做得轻车熟路。 而且他这个婚事,托请了不少人帮忙,也得好好招待他们。 他那些同僚好友,没一个好应付的,崔竞已经预感到自己今天轻易脱不了身。 也怪不得别人,谁叫他当初觉得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成亲,所以在他们的婚礼上拉着人猖狂拼酒呢,现在报应到了。 来到待客的厅堂,崔竞先将角落里的表弟崔巍抓了出来。 “今日表兄大婚,你得替表兄挡一挡酒吧。” 崔巍欲哭无泪:“无争表兄,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记恨我?是你自己要把人介绍给我,我这不是没答应吗,如今你都把人娶回来了,怎么还小心眼上了。” 崔竞搭着他的肩膀一笑:“你多心了,我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他搭着逃不了的崔巍,又从角落里抓出了好友李二郎:“二郎,当初你成亲我可没灌你酒,现在你得帮我。” 李二郎:“……你是没灌我酒,但你那不是在边关打仗没能赶回来吗?” 以崔四当初的德性,要是来了铁定得灌他。 崔竞面不改色:“想想我送你的新婚贺礼。” 这个反驳不了,这个是真够义气。 李二郎一抹脸:“不就是喝酒吗,喝!” 拉了两个,崔竞还觉不够,又去把躲在人群里的孟大郎抓了出来。 “刚才带头起哄我是不是?”崔竞扭了扭自己的手腕以示威胁,“今日替我挡酒,这件事就算了,否则……我们也好久没练过了。”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新婚夜话。 找了一群“好兄弟”帮忙挡酒,崔竞总算是没有醉倒在自己的婚礼筵席上。 酒过三巡热火朝天时,亲卫找过来。 “你是说,崔衡喝醉了在发酒疯,要往后院闯?”崔竞听得脸都黑了,酒碗一丢,大步往外走。 他走到一道垂花门时,发酒疯的崔衡已经被看守的士兵拖到了一边,而他还在无力地挣扎,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 “崔衡!你想做什么!” 崔衡醉得不轻,发现自己最怕的四叔到了,都还是一脸迷蒙。 半晌看清崔竞的脸才瑟缩了一下,又猛地挺起胸膛,大着舌头说: “四叔、叔,我就是、就是想问问,孟二娘为什么要、要这么做……她挑拨、挑拨我和葛娘!” 他说着呜呜哭起来:“葛娘留信出走了、是不是孟二娘把她藏、藏到哪了……和她、肯定和她、有关系!” 崔竞面无表情听完,抬起一脚把他踹了个跟斗:“那是你四婶,孟二娘也是你喊的?我看你是醉得不轻。” 崔竞懒得分辨他和黄葛那些事,直接让士兵把他搀起来,送回另一个崔府去,免得再留在这里,一不小心被他闯进后院再发酒疯惊扰到二娘,今天可是他们的大婚之日,不能有这种差错。 只是想到之前二娘生辰,在瓦子里和黄葛说的那些话,崔竞觉得有必要去了解一下崔衡两人又在闹什么。 他招来府里的一个管事,让他去打听,这管事想了想道:“将军说的人我倒是知晓,那位黄娘子,今日还来府上送了礼,不过送过礼就走了,并没有留下观礼吃席。” 这有些出乎崔竞的意料,听刚才崔衡所说,他和黄葛 是分开了,黄葛怎么还特地来他府上送礼? 管事又让人把记礼金的人喊来,那人回忆了下说:“黄娘子封了三十两银子礼金,没错,她礼簿上写的是女方家的亲戚。” “而且我记得,这位黄娘子好像是和夫人的舅舅陶医官一起来的。” 崔竞听完,点点头表示知道,让他们都下去。 崔衡的事很快被崔竞丢到脑后,他忙着招待客人,还抽空让人去后院问了问,二娘有没有吃过。得知她吃了一大碗面和一份烤鹌鹑,还有花饼,胃口不错。 快天黑时,还有些酒蒙子在拼酒,崔竞让几个亲友作陪,自己好不容易脱身,去洗了个澡,将身上的酒气冲掉,这才去了新房。 房中点着明亮的烛火,崔竞看见孟取善舒舒服服地趴在床上,正认真地翻看着一本书,好像是图画书,她还不太理解似的拿起来换了个方向细看。 听到脚步声,她立即将书合上顺手塞进枕头底下。 崔竞瞬间明白那是什么,装作没看到,假装镇定地走到床边。 “你来了。”孟取善坐起来,手撑着床沿,凑近在他胸口轻嗅了下,“好浓的酒味。” 崔竞往后退了一步,也跟着嗅了嗅身上,他知道二娘鼻子灵,特意仔细清洗过:“味道还是很冲?” 孟取善手掌一翻变了个花样,不知从哪掏出个小瓷盒,打开倒了两粒蜜丸送到崔竞面前。 “香口丸?是嘴里酒味重?”崔竞拿起来往嘴里放,嚼了嚼,一股酸味直冲脑门,随即是清凉的感觉蔓延开,又慢慢泛起回甘。 “是解酒的药丸子,是芪官跟我舅舅学了做的,吃了第二天起来不容易头晕头疼。”孟取善把一整盒都塞给他,“你都不知道是什么,就敢放进嘴里吃。” 崔竞捏着盒子,在床边坐下:“有什么好怕的,你也不会害我。” “倒是不会害你,但你就不怕是什么伤身助兴的药吗?”孟取善说。 崔竞:“……” 刚认识时,她好歹还会装一装,后来发现他不介意后,她就越发口无遮拦了。而且常有种故意招惹,想看他会不会恼怒的感觉,比如现在,她身上就有种跃跃欲试的劲儿。 崔竞不接茬:“你也累了,今天就早点休息吧。” 他说罢,自己在床外侧躺下,闭目养神。 耳边窸窸窣窣,她的小动静一直没停。估计是不习惯身边躺着个男人,崔竞想。 片刻后,一只手朝他伸过来,在他脸上碰了碰。崔竞感觉下巴上那道小伤口存在感突然变强了,旁边像被蚂蚁爬过一样痒痒的。 他睁开眼睛,抓住孟取善的手:“怎么这么不老实?” 孟取善趴在枕头上看他,圆圆的眼睛里一点睡意都没有,像只精神奕奕的夜猫子。 “我在想,你脸上这个伤口是怎么回事?” “这?只是早上刮胡子不小心留下的。”因为他当时不专心,想到马上要去接亲就心神不定,所以不小心把自己刮伤了。太过丢人,崔竞没有细说。 孟取善更来了劲:“刮胡子?有一个问题我早就好奇了,四叔为什么不留胡子?” 如今梁京中不管文臣武将,都习惯留胡须,长长短短各有特色,但四叔就不爱蓄须,每次见他都是清清爽爽的。 看来不给她讲讲故事,她是不想睡觉了。 崔竞只好满足她的好奇心,解释道:“我当时是瞒着家中参军,到了边关,最开始在宿州。” “那时,我才刚去,并不习惯那边的风俗,生活上也还带着梁京郎君的一些习气……” 宿州风大,男子都会留胡须,能稍微挡一挡风,免得脸上被吹得皲裂。他当然也不例外,而且还会和其他人比一比谁的胡须留的更浓密。 当时有一位带着他的长官,就留了一脸茂密的络腮胡子。 可这人太不讲究,又特别喜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牛肉羊肉,经常吃得胡子上都是油,又邋遢不爱洗,吃完一抹嘴,就躺在屋子里睡大觉。 这位长官本身体味就重,身上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其实那个环境,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臭味,但那个长官格外让人无法忍受。 “……有一次我去向他汇报布防情况,他留我一起吃饭,我就看着他吃着吃着随手挠了挠胡子,从结成一团的胡子里钻出来好几只小虫子,掉在他面前的大盘里,又被他随手抠起来捏死,涂在案几边缘……” 崔竞说的太有画面感,孟取善都忍不住抱着枕头挪得离他远了点,脸皱成一团。 那个画面也给当时还年轻的崔竞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所以,我回去之后,就把自己留了许久的胡子剃了。” 他是一万个不想像上官那样养出一把藏虫子的大胡子。 当时还有不少看他不顺眼的同袍,看到他刮干净胡子的脸就嘲笑他,说他不愧是梁京来的小郎君,如此精致讲究,和大家不合群,长相行为都是个小白脸,没有半点他们宿州男儿的豪气。 崔竞当时那脾气,忍得了这个?他当即放出话去,不服都和他比比,输给他的,全都得把胡子剃了。 那之后,几乎大半军营的男人都没了胡子,剩下的都是没敢和崔竞比试的。 他们输了,背地里还要编排他,说他长不出胡子心里有疾,羡慕他们胡子茂密,因此才要让众人跟着剃胡子。 可想而知,崔竞听了这话气笑了,之后每日都要和人比试,逼着人家把胡子剃了。 一连大半年,他越战越勇,直到再没人敢对他的脸说什么。 而那年冬天,太冷了,鼻涕流下来都会冻成冰柱,往年众人挂着一胡子的冰渣,那年一群没胡子的男人,脸上的皲裂都更多了。 所以他们就争相抢购一种用来擦脸的羊油,每日往脸上抹,这才好一些。 “……后来离开宿州去了其他地方,刮胡子也成了习惯了。偶尔太忙留了几日胡子,闲下来又会刮掉。” 孟取善托着腮听他讲,更多时候在看他脸上不自觉露出的怀念笑容,和说起边关生活时微亮的眼睛。 那些痛苦的磨砺,在他心中,似乎并不觉得苦,而是自得其乐。 “你去过很多地方,听起来都很有趣,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去亲眼看看。” 崔竞说:“听起来有意思,真去了就是吃苦了。你若是想听,我讲给你听就是。” 他果然给她讲了沂州广袤的天空和起伏无尽的沙丘、掖州长长的古城墙、途州当地的一种用土烤制的烧饼…… 本意是想哄她睡觉,结果发现越说孟取善越清醒。 看一眼燃烧的了小半的烛火,崔竞只得说:“日后再慢慢讲给你听,你现在该睡了。” 孟取善意犹未尽地躺下,双手放在腹部。但是才安静了片刻,她又问:“就这样睡吗,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做?” 崔竞:“……” 他提醒她:“明日你姐姐要随宁郡王出发去宁州了,你不想早起去送她?” 这有关系吗?难道她明日还会起不来?孟取善疑惑了一会儿,脑袋一歪打着呵欠睡着了。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第二日。 宁郡王几乎算是被发配到宁州去,从前向来优柔寡断的皇帝这次出乎意料的强硬,力压朝中所有大臣的劝诫,执意让宁郡王离京,而且是尽快离京。 所以,一切都准备得很匆忙。 尽管匆忙,郡王出行的声势也是不小。从前被打发在王府里没有用武之地的那些王府属官以及宫女宦官,这次都要跟随一同前往宁州。 还有负责保护他的护卫几十人,身边的亲随小厮。再加上孟惜和的侍女们,队伍浩荡数百人。 这还不够,宫中又派了两个宦官跟在芳信身边,充任郡王府都监,美其名曰替皇帝照顾侄子。 这里面几分关怀几分忌惮,芳信心知肚明。他们会将他在封地的生活传回京中,好让陛下安 心。 队伍最前方有亲王仪仗,中间是载人的几辆车马,旁边跟随护卫侍从,后面则跟着几十架运送行李的马车牛车。 孟取善在长亭送别姐姐,其实告别的话,姐妹两个在孟取善大婚前夜就已经说尽了,如今再说也是老生常谈的叮嘱。 孟惜和打量昨日才大婚的妹妹,低声问了她一句什么,孟取善摇头。孟惜和轻哼一声:“算他会体贴人。” 孟取善手里拿着柳枝,抱着她不肯放。 “好了,我又不是永远不回来,我到了那里会给你写信,还会给你送土特产,你不是最喜欢新鲜玩意儿吗?” 崔竞和芳信分别站在河边和马车边,并没有交谈,保持着一种并不熟悉的距离和姿态。 倒是孟惜和与孟取善说完,芳信趁着孟惜和去找崔竞叮嘱时,走到孟取善身边,问了她一句:“妹妹,你之前入宫时,是不是遇上过一个青衣宫女?” 孟取善有些意外,这事她连姐姐都没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孟取善道:“确有此事,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芳信摇头:“也不是什么坏事,算你功德一件。” “替我给崔指挥使带句话,若李贵妃有招揽之意,还需谨慎考虑。” “我明白了。” 说了几句,芳信上前迎了一下孟惜和,带着她登上马车,孟惜和回身向妹妹招手作别。 河边芳草萋萋杨柳依依,微风吹皱湖水,队伍的旗子飘扬在空中,越来越远,最后连路上扬起的灰尘都逐渐平息。 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孟取善有些低落地将手里焉掉的柳枝在地面上划拉一下。 脑袋上忽然落下一只手:“今天带你去骑马怎么样?不是早就想去我养马的庄子上看看吗?” 崔竞早就打算好,这几日婚假,先带人好好玩玩。 孟取善果然立刻来了精神,一下子抬起头来:“真的?那我们现在就去!” 崔竞的庄子离这里不算远,很快就到了。庄子修得朴素简单,富贵人家别院的奢华装饰一概没有,更像是农家庄园。 前面有一片田地,后面则圈了一整片山坡和谷地,专用来养马。 养马不是个简单的活,每日都得有专人照料,崔竞对马的感情是多年军旅生涯培养起来的,所以他这庄子上照顾马也很精细。 来到马厩,孟取善看到的每一匹马状态都不错,比她在京中看到的大部分马要好。 “那匹马是跟着你一起回梁京的战马吗?”孟取善指着远处山坡上悠闲散步的一匹棕马,“只有它在外面闲逛。” “是,它从前是一匹野马,喜欢无拘无束,不爱在马厩待着,除了用它的时候,平时连马鞍都不肯背。”崔竞笑说,神情无奈的像是对一个脾气任性的小辈。 孟取善将手伸给他:“那你带我去认识它。” 崔竞就将她牵到山坡上喊:“犟驴!” “它的名字就叫犟驴吗?” “因为当初它刚收服的时候很犟,总把我给它准备的草料喷得到处都是,气得我常骂它犟驴,听得多了,它就以为那是它的名字,后来我想给它取个威武的名字,它也不肯认了,只能继续这样喊它。” 崔竞连叫了好几声,那匹马还是那么慢悠悠地踱步,一点不给主人面子。 孟取善看得直笑,崔竞有些绷不住面子,松开她快步上前拍了一下犟驴的马屁股,低声跟它商量:“好兄弟,我今天带着新婚妻子来看你,给个面子。” 这马异常通人性,回头瞧他一眼,不大乐意地龇了龇牙。 崔竞强行把它拽到孟取善面前,介绍说:“它就这脾气,你把手伸过来给它闻闻,然后可以摸它一下。” 孟取善按照他说的,和这匹名叫犟驴的马互动了一下,崔竞这才松开犟驴。他一松手,犟驴就摇头晃脑地打响鼻。 “四叔,我觉得它在骂你。”孟取善说。 崔竞面不改色:“不是,它这是表达高兴,意思是认识你很高兴。” 才说完呢,犟驴就从身后把他拱得一个趔趄。 崔竞磨了磨牙:“这是它表达亲密的意思。” 他转身要去薅它,犟驴却转头就跑。崔竞拍拍手,对孟取善说:“不是骗你,它这样确实是高兴。自从来到梁京,它心情一直不太好,今天比往常活泼些。” 认识了崔竞的好兄弟,两人又去马厩看小马驹,就是崔竞之前答应送给孟取善的那只。 一匹棕红色的小母马,眼睛又圆又亮,性格很是温顺可爱,孟取善抱着它的脖子时,它就一抖耳朵,温顺地把脑袋搁在她肩膀上,迷得孟取善在马厩待了一个时辰都不想走。 两人中午在庄子里吃了顿饭,庄子里都是一些伤残的兵丁,从前在崔竞手底下效力,因为无处可去,被崔竞安排在这里。 庄子上做饭的也只是附近村中的一个阿婆,调味不见得好,胜在食材新鲜。 兔子肉是庄上这些兵士刚猎回来的,菜也是刚从地里拔的。 崔竞还想说她若是吃不惯乡野的菜色,就回城里去,没想到她很有胃口,吃的还不少。 饭后消了会儿食,孟取善终于骑上了马,是在马厩挑的一匹黑马,长得神骏,她看着觉得这马有种和四叔一般端庄稳重的气质。 孟取善骑在马上慢慢跑,崔竞也骑着一匹马护在旁边,属于孟取善的小红马跟在旁边小跑。 崔竞算着时间,差不多该叫孟取善停下歇息时,她自己先停下了。 “今天就到这,我们下次再来玩。”孟取善没等崔竞来扶,自己利索地下了马。 崔竞又发现她一个厉害的地方,学什么都快,上次上马还不熟练要他在下面托一下,就这半下午时间,都很熟练了。 “我看你玩得高兴,还以为要等我催你才愿意下来呢。”崔竞说。 “我又不是真的小孩,坐的有些痛了就该下来了,马在这又不会跑,以后有的是机会骑。”若是只能骑一次,她就会骑个够本再下来。 崔竞只听到:“痛?该不会把大腿磨伤了?” “应该没有。”孟取善说。 崔竞:“那今日就先回去,看看要不要上些药。” 回去后查看了下,大腿两侧磨红了,倒是没破皮。 新婚第二日的夜晚,崔竞站在门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进去,又瞧见人趴在床上翻图册。 “咳。”崔竞面色严肃地走过去,“二娘,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看他如此严肃,孟取善坐起身,盘腿望着他:“好啊,你说吧。” 崔竞放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才道:“我们的婚事,当时也是迫不得已,但我既然娶了你,该给你的照顾绝不会少,只是我不清楚,你愿不愿意真的与我做一对夫妻。 ” 孟取善疑惑:“什么?我们现在不算真夫妻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保持如今这样,若将来我有什么意外,你再另嫁,日子会更好过些。你若真与我……难免会有孩子,你可想清楚了?” 孟取善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四叔的意思是,我虽然嫁了你,但从现在就开始守活寡,别把你当夫婿,这样我以后的日子才会更好过?” 崔竞:“……” 若不是看她神情真挚疑惑,崔竞都要以为她是在嘲讽他了。 孟取善叹了好大一声气:“你有时候和我姐姐一样想得多,也和姐姐一样喜欢为我好,替我做选择。” 而且尤其喜欢口是心非,从前说给她找夫婿的时候,明明就舍不得还要忍着,好像在故意罚他自己。 她早就看出来四叔喜欢她,但面对她时,他那无限的包容里更多的是愧疚与补偿。 孟取善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重的愧疚,但这不妨碍她利用这点,大方去提出自己想要的。她和四叔可不一样。 没再听崔竞讲什么道理,孟取善一叉腰:“你都说了,该给我的绝不会少,当然我要什么你都要给我了。” “你快躺下,我们还没试过呢!” 她自己试过了,才知道好不好,要不要,他说了可不算。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四叔,忘本。 崔竞自问不是什么圣人,但他多年磨砺,也面对过不少诱惑,说一句洁身自好意志坚定并不为过。 他这个年纪也不像毛头小子那般容易冲动。 …… 可面对心上人,还是溃不成军。 她也不需要做什么引诱的姿态,不必说什么动听的话语,只是故作生气地一皱眉,眼睛里带着笑地对他伸出手,他就失去了平日的沉稳冷静。 因为那也是他一直压抑着的渴求。 崔竞呼吸急促,他没敢让孟取善乱来,她以为自己看了几本闲书就学会了,动作不知轻重。 崔竞不得不一再忍着,把岌岌可危的理智拉回来,告诉她:“不能这样、那样不行。” “这样你会受伤……嗯。” 抱着孟取善坐起来时,崔竞撑在锦被上的手臂都迸出青筋。 孟取善总算安静了片刻,不乱动了,她揽着崔竞的脖子,声音有些颤:“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崔竞深深吸气,嗓子都紧绷着:“你太急了。” “书上就是这么写这么画的。”孟取善动了动,想起来,但后背按着一只热烫的手掌,轻易就把她压住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全身都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烫,尤其是脖子和耳朵,又红又烫。 “嗯……四叔?四叔。”她轻晃着他,企图让他松手。 但这种时候,崔竞就算再怜爱她,也对她放火烧山又想逃之夭夭的行为感到牙痒了。 他急促吸了两口气,放开她。 孟取善还以为小把戏又奏效了,谁知一阵颠倒,眨眼就被放倒在冰凉的锦被上。崔竞一手撑在她腰侧,有些发红的眼睛看她一眼,随即埋下头去。 孟取善腿一抽,又被一只筋骨粗粝的手按住,带着茧的拇指擦过她今日骑马擦出的微红。那里涂了一些清凉的药膏,凑近就会嗅到薄荷的气味。 但这种清凉的味道,此时此刻也不能让人产生分毫冷静的想法。 “什么……好奇怪。”孟取善脸颊也盛开着桃花一般的颜色,她想要坐起来,不知道是想逃还是想看仔细。 但很快又脱力地倒下去,张着嘴用一双盈着四月湖水的眼睛,惊奇又羞赧地看着那肩背肌肉隆起,仿佛一座山峦硬石的男人。 他好像一块裂开的石头,被雨水打得湿漉漉,几乎有什么在裂缝里发芽生长出来。 抬起头来看她的眼睛,就是裂开的缝隙,藏着平日不曾表露出的幽暗。 被子一角落在床边,半遮着粉色的衣带和蓝色的外衣。 孟取善终于体会到了书上描写的山峦颠倒云雨翻覆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感觉,虽然一开始有些不舒服,但后面就有意思起来了。 当然后面也有一些不舒服,还有就是现在。 感觉和骑马也是有些像的,都有一些地方会酸痛不适。 清理过后躺在床上,孟取善拉着被子盖住半个脑袋回想着刚才的事。 崔竞将床边收拾了,洗了个脸回来,手上还带着湿意。 看到背对着他躺着的孟取善,她的耳朵尖尖是红的,还能看出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脸。 方才那么大胆,这时候倒是终于知道害羞了。 崔竞掀开被子靠近过去,心里软的像是被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拱过。 “哪里不舒服吗?”他用手摸着她的脑袋。 孟取善回头,伸手就抱住他的脖子。崔竞身形一顿,感觉被子里一条腿压在了他的腿上,不老实地蹭了两下。 崔竞喉结动了动:“不痛?” 孟取善诚实地说:“痛。” 又麻又痛,还总觉得有什么异物感,但她又觉得中间那段很舒服,有点想再试一次。 她实在任性,只想享受,却把问题丢给他。 崔竞实在没办法,后脖子被她环上来作乱的手指挠得发痒,低头吻她心虚乱眨的眼睛和得逞笑起来的嘴,手探进被子里。 …… 孟取善从没起得这么晚,孟府的规矩,除了生病起不来,平时都得在用朝食前起身。孟取善每日还要去祖母那里陪她吃饭,老年人觉少醒得早,所以孟取善每日也起得很早。 成婚第三天,孟取善醒倒是醒了,但没起来。 不仅她没起来,停在崔府练武场上的鸟雀,也没等到平日里会在这训练的崔将军。 快日上三竿,在门外徘徊好几次的侍女,才看到脖颈红红的郎君推开门。 屋里还传来二娘的喊声:“芪官,五味,快来帮我拿衣服!” 听声音就知道她心情不错。 芪官和五味进门后,见她坐在床边东倒西歪地打了个呵欠。 “二娘,都睡到这时候了,还困呢?” “又不是睡到现在,我早就醒了,所以现在又困了。”孟取善说。 芪官笑话她:“从前在府里不能晚起,现在可算让二娘过上能睡懒觉的日子了?” 孟取善说笑两句,起来穿衣服时,抽了两声冷气。 五味小心看了眼门外,才低声抱怨说:“郎君也是,不知道爱惜着点娘子。” 这话就冤枉崔竞了,他们两个,睡得晚起得晚,孟取善得负大半责任。 崔四叔还劝了她两次,说伤身,不可贪欢。 他唯一的问题,就是抵挡不住孟取善撒娇,只要孟取善多磨他两下,他很快就会缴械投降,听之任之。 五味看她一个劲捂嘴偷笑,好笑问:“二娘偷吃了人参果不成,怎么一直笑。” “哈哈哈,”孟取善说,“我在想,四叔平时在我面前装的稳重肯定装得很辛苦。” 五味和芪官面面相觑,崔指挥使就是严肃稳重,笑起来都带着一股凛然感,不笑的话更让人害怕,人家那稳重是天生的,还用装吗? “他去哪了?”孟取善紧跟着问。 “刚瞧着是往后面去了。”五味回答,心想二娘怎么突然粘人起来。 孟取善红着脸吃吃笑,他是不好意思见人了,刚才还说不能白日纵欲,结果一点定力都没有。 崔竞原是准备去练武场练练刀,也好冷静一下。但还没走到练武场,就被管事拦下来。 “那边府上大郎来请罪来了,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听说崔衡来了,崔竞一下子从那种酣热的气息中清醒,脑子里转瞬明白他是来请罪来了。 他大婚那日,在这里借醉耍酒疯,现在知道害怕了。 崔竞转了个方向走去前厅,果然见崔衡神色萎靡地坐在那发怔,比前两日还颓然。 “看你这样,不像来请罪。”崔竞背着手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崔衡一下站起来,嘴唇嗫嚅两下:“四叔,是我失态了,我只是……只是心急,黄葛她走了,我找不到人。” “我今日来,也是想请四叔帮忙问问四婶,知不知道黄葛在哪。我听人说,黄葛离开之前,在瓦子里和四婶说过话。” 崔竞淡淡看他一眼,走到上首坐下。 “事情落到这般地步,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到现在,你还没意识到自己哪里错了?” “为了一己私欲强求,可得到了又不珍惜,乃至得而复失,如今失去又追悔莫及,之后呢,等找到了人你又要做什么?” 崔衡满脸痛苦 :“我知道错了,四叔,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她……我为了和她在一起付出了那么多,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可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孟取善走进来。 “崔大郎,我还记得,当初你跟我说,黄娘子和我完全不一样,她没有我这样好的家世,从小在市井之中长大,却能自怜自爱,你觉得她很特别。” “可你就像一个顽童,看路边花开得好,摘了花插在瓶中,却想她常开不败,还要问她为何凋零。失了根又没有滋润,自然凋零。” 孟取善也记得黄葛那次落水后因为崔衡痛苦的模样,当时黄葛也与崔衡有着同样的疑惑,为何我付出这么多与他在一起,对方却变得不像从前? “你觉得你付出很多,黄娘子亏欠了你,可你没想过,她付出的甚至比你更多,只是你看不起她为你抛弃的那些东西,你心底对她是轻贱的。” 崔竞走到孟取善身边,拍了拍她的背说:“好了,和他说这么多干什么,别把自己说得生气了。” 转头又换了张脸,对面无人色的崔衡说:“你走吧,日后不必上门来打扰。” 第100章 第一百章开屏。 崔衡还想争辩,一句“我没有我不是”还没说完,就被崔竞让人送出去。 赶走给人添堵的侄子,崔竞刚想提起黄葛前两日还同陶舅舅一起来送礼的事,孟取善说:“人走了,四叔陪我吃朝食……哦,现在应该算是午饭了。” 崔竞很少在家中吃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这样大的一个宅子只有士兵和侍女们在守着。 很多侍女还是因为和孟取善的婚礼而准备的,为了让孟取善嫁过来后住得开心,崔竞也专门聘请了几位梁京城中厉害的厨娘到府上来。 孟取善前两日就发现了,崔府的饮食习惯和自己家中不太一样,今日的午饭更是明显。 厨娘端上来的大部分是肉类,牛羊肉,各种家禽,蔬菜瓜果类比较少。 在孟府,祖父祖母都口味清淡,父亲也是个追求文人清瘦风骨的,所以素食较多。 大油大荤之物他们看不上,就拿一道鸭肉来说吧,简单调味炖过是不行的,最好得剥皮拆骨分成十八个部件,然后每一个部位都用不同的方式烹煮,须得耗时耗力半天才能端到他们的餐桌上,而且不能见到油光。 像崔府这样,看上去滋滋冒油,上面洒了茴香孜然花椒的烤肉,孟取善就没在家中吃过。 “上次在夜市,看你很喜欢吃一样烤棒骨,也能吃辣,所以请了个蜀地厨娘,试试合不合胃口。” 崔竞给她夹的都是肉:“多吃些肉对身体好。” 尤其是劳累了,就得多吃些牛羊蛋奶。他在掖州时,那里的女儿们都和家中的男人一样大口吃肉大口喝奶,大多长得健壮,有一把子力气,京中这些弱不禁风的小娘子,就是吃少了荤食。 二娘在其中已经算是健康活泼的了,但昨日崔竞自己用各种方式接触掂量了一番,还是觉得她有些偏瘦。 饭后端上来的有甜点酥油鲍螺和乳酪碗,最后是解腻消食的陈皮山楂膏。 可以吃各种在家吃不到的食物,让孟取善更开心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想错了,不是嫁给什么人都一样的,如果她真给颖王当了侧妃,肯定就不是这么吃的。 而且,颖王看起来也没有四叔“好吃”。 孟取善瞅了崔竞一眼,他今日还是穿着红色,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好像从心底里散发出一种满足,显得气色和精神都格外好。 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孟取善就觉得他长得好,今日特别好,不由在心底促狭地夸他一声“容色娇艳”。 殊不知,在崔竞眼里,她也是脸若朝霞灿若杏花,动不动想到什么偷笑的样子,轻易让人看出她的好心情,也将看到的人一并感染。 原本预计里,崔竞今日还准备去指挥使司那边看一眼,但现在,他想着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还是免了这一趟,不如在家中闲散两日。 “二娘,今日可要我陪你做什么?”崔竞问。 咦?他都没事做吗?孟取善心说,昨日就陪她消磨一天了,今天又过了一半,还以为他婚后也要像之前那么忙呢。 其实她下午已经打算好了要去整理一番自己从家中带来的各种香料。 不过既然四叔主动提出陪她,孟取善也不扫兴,笑着说:“那四叔要不要来帮我一起整理香料?” 崔竞开辟了一个院子给孟取善放她的香料和制香工具,孟取善之前参观这个园子的时候过来看过几眼,这回来又和上次有不同之处。 院里院外添了许多种不同的香草,还新建了一处通风透气的房间,用来阴干香材,院中铺平了一处向阳的晾晒台面。 孟取善这次一过来,就嗅到那些香草清新的香味,也对这里的改变感到很惊喜。 芪官替她把香料送过来的,竟然都没跟她说这里变成这样了! 崔竞观察着她的神色,看她眼睛都亮了两分,就知道她很满意,却还要矜持地再问一声:“对这里还满意吗?” “若有什么不喜欢不方便的,可再叫人来改。” 这里是他在二娘生辰那次夜市游览之后,才让人修改的。原因就是看到她在夜市卖香料摊子上,和那个摊主交谈。 他们谈起香料,他听不懂,再忆起梦中时常静静看着二娘制香,仿佛被她排斥在她的世界之外,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危机感和胜负欲。 ——不懂香料又如何,但凡她想要的我都能给,我能让她过得更自由开心。 孟取善走进屋里,屋内有很大的制香台,上面放着她常用的一些工具。 还有各种架子和柜子,用来存放未处理的香材,处理好的香材以及还在炮制的材料。 制好的不同香品也分门别类地摆放好,清晰明了,一看就是芪官的手笔,她做事是很细致妥帖的。 孟取善先走到那些坛坛罐罐旁边,挨个检查它们运来的途中有没有泼洒泄露的情况,再熟悉各种香材摆放的位置。 忙着忙着,就把崔竞给忘了。 崔竞也不打扰她,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 孟取善在拉开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纸包,拿起一块木头闻了闻,神情轻松而专注。 她未嫁时梳的双环髻也变成了已婚的发髻,崔竞一手搭着椅子扶手,看着她,恍惚觉得眼前这一幕在他的梦中好像也出现过。 同样是已婚妇人的二娘,垂眸嗅闻香材,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但又有不一样的地方,梦中的他清晰地知道,那是已经嫁给崔衡的二娘,他当叔叔的,就连在一旁静静看她制香,都是越矩。 “来帮我一个忙。”眼前的二娘忽然朝他招手,打断了他某种怅然的思绪。 孟取善塞给他一个玉研钵和玉杵:“来帮我把这个捣成粉。” 又叮嘱他:“不能太过用力,要轻轻捣碎,然后这样研磨成粉。” “放心,我肯定小心,不把你的玉研钵捣破。”崔竞开了个玩笑。 孟取善随口说道:“那还是宁郡王托姐姐送我的生辰礼呢。” “是吗,倒是不错。” 孟取善没把这两句闲话放在心上,谁知隔日就发现这边多了一大一小两个玉钵,拿着两个新的玉钵,她才忽然反应过来昨天四叔那片刻的停顿,和云淡风轻下的比较心。 她丢下玉钵,拍拍手上的香粉,去找四叔。 他今日说要待在后面的练武场,孟取善一开始以为他的意思是,他今日要练武,最好不要打扰。不过,现在倒是品出了另外一种意思。 他该不会是暗示她去看他练武吧? 孟取善轻手轻脚地,没有一开始就出现在崔竞面前,而是找了个不容易被发现的 花窗偷看。 平整夯实的场地上只有四叔一个人,安静得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旁边的架子上摆着挂着刀枪剑戟和弓弩短箭,而四叔没有拿着任何兵器,只是简单地在扎着马步,稳得像一座铜鼎。 有汗从他那张没有表情时就显得锋利英俊的脸上流过,额头的汗珠流进漆黑的眉毛,又被长而浓密的睫毛挡住。 孟取善趴在自己的胳膊上,静静看他扎完马步,随意地一抹额头,开始打拳,一招一式都很有力量,有种打过了千百遍的熟练感。 她直起身,往通往练武场的那道门走去,还特地加重了脚步。 等她慢慢走到门边,再抬眼往场地中央一看,差点笑出声。 刚才还在漫不经心打拳的四叔,现在手里拿着一把刀在练,练得非常好看,非常刻意的好看。 若是她刚才看到的就是这种场景,还真看不出来什么,但和他一个人时随意的模样相比较,区别就格外明显了。 他练了几式才停下来,还“惊讶”地问她:“怎么过来了,今日不是也要制香吗?” 孟取善忍笑:“忽然想来看看四叔练武。” 崔竞稳重地点头:“正好我在练刀,你也帮我看看如何。” 是正好在练刀,还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一个箭步去拿了刀在摆姿势呢? “刚才就看到四叔练刀了,那几下真厉害。”孟取善笑道。 她心想,四叔这么卖力地展示,她要是无动于衷的话,他该不会很失望吧? “不过四叔肯定练很久了,不如休息一下擦擦汗?” 孟取善在他敞开汗湿的胸口上一扫而过,从旁边架子上拿了汗巾。 崔竞朝她走过来,身上一股热气就带着夏日熏风一齐扑来。孟取善闻到一股属于他的气味,那股气味不像她从前配的任何一种香料,但她很喜欢。 “劳烦你替我擦了。”崔竞弯腰,任由孟取善用汗巾擦过他的额头脸颊和鼻子。 这就够了,他抬手想接过汗巾,她却躲开他的手,又往他脖子上擦:“还没擦完呢。” 擦到胸口的时候,她还往下,把他擦得衣襟大开。 崔竞:“……” 他转头看了眼敞开的院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没有输赢之分,只有愉悦…… 天气越来越热,练武场旁边的厢房里热得像是蒸笼。 孟取善感觉自己全身都是汗,不过更多的还是四叔的。因为地方不合适,动作也不合适,所以他一手抵着窗,格外辛苦。 有鸟停在窗户外面,用喙笃笃地敲了两声窗,又扑棱棱飞远,可能是被那一阵猫叫般的声音给惊到了。 崔竞的上衣早就搭在一边,孟取善石榴红的裙摆挂在他的手臂上。 幸好防着崔竞训练过后要擦身换衣,屋内备着水,可以简单清理一下。 崔竞脖子上的红还没消退,一手揽着倚在身前喘气的二娘,顺手扶了一下她发髻上因为刚才不停摇晃快要脱落的簪花。 回想起刚才,他有种后知后觉的不敢相信。 他自己都没想过,他会在这件事上如此的……放纵。仅仅是新婚四日,他和二娘的相处方式,就完全出乎他婚前的预料。 婚前,崔竞猜测二娘对自己大约是有那么一些在意,但恐怕并没有很深的男女之情。 所以他失落之余又想,婚后他们二人大约会相敬如宾,他会像个长辈一般包容照顾她。 他那些设想,犹豫和迟疑,被她不到三日,打碎得一干二净。让他再一次重新认识到自己,以及她。 二娘在这种事上也会感到羞涩,但她在寻求快乐这方面比他更加直接赤诚。 崔竞无法抵抗的不是身体上的欲望,而是心爱之人对他的渴望。那种感觉能令人成瘾。 腰上环上了一双手,怀里的人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佩兰香。 她用脸颊擦过他的胸口,说:“你继续练吧,我要回去洗漱了。” 只是简单的清理可不够,她背上都是汗呢。 孟取善说完就松开他要走,对她这种热情的时候黏上来,高兴完了拔腿就走的行径,崔竞虽说已经习惯了,还是会感到一丝失落。 但他并不表现出来,只说:“今日也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一起去。” “嗯?不练了?”孟取善回头拉住他的手腕,“那我们一起去吃些茶点吧。” 崔竞那点失落于是又轻易地因为她的这一下主动而消失。 他们走出门,穿过练武场,走进花红柳绿的夏日园子里,树荫下一股凉风吹来不知名的花香。 孟取善抬手拨了一下自己的鬓角,感受那种风从汗湿发丛里梳过的清凉与畅快。 她忽然松开崔竞,提起裙子往前跑:“看我们谁先跑到那棵树下!” 崔竞:“……” 他应该让让二娘,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想要“报复”她,不想让她如愿的情绪,所以他刻意在二娘之前,轻松到达了她说的那棵树下。 孟取善却不生气,哈哈笑着继续往前跑:“那看谁先到下一棵树!” 她并不是在比试,只是想和他玩。 像某种小动物,喜欢什么,就和什么一起玩。心里没有输赢之分,只有愉悦与否。 在院子里廊下坐着闲话绣花的五味,看到二娘满脸笑容地跑进来,发髻都快跑散了。 她把手里的绣活一放,像从前那样念叨:“二娘,你是不是又去园子里乱跑了,看你玩得一身汗!” 她想说嫁人了,还这么贪玩,被郎君瞧见了觉得她不稳重可怎么办。 谁想下一刻,就瞧见真正稳重的郎君也跟在后面走进来,同样的一身汗,同样的满脸笑。 比成亲那天还笑得开心。 五味都打算进屋帮二娘找衣服换了,看见郎君前后脚跟着二娘一起进了屋,她想起这几日新婚夫妻如胶似漆的,都没敢进屋打扰,拿着绣活坐下了。 过了片刻,又红着脸挪远了点。 —— 京中习俗是女子嫁人三日后,两家互送礼物,第五日,女方回门。 回门这一日没什么好说的,崔竞早都把礼物准备好了,两人回去孟府,受到了热情的欢迎。 孟取善在这个家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一次回家被这样欢迎过。 从前她是家里人,崔竞是客,如今她和崔竞都是一半家里人一半客人,所以她的祖父祖母他们对崔竞多了几分亲近,而对她多了两分客气。 饭后,祖母悄悄问她:“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崔竞有没有欺负你,他那府上的情况你弄清楚了没有,他让不让你管家?” 管家这事,崔竞和她说过,也给她看过府里的账册簿子。 不过孟取善觉得,他给她看这些,更多是想让她对家里有多少银子心里有数。 他那府上情况非常简单,没有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的日常摩擦,上不用奉养长辈,下没有需要照顾的小辈。只有她和崔竞两个主人家。 仆从厨娘都是新来的,没有一家三代十几口在府里干活所以倚老卖老的事情,也没有上下贪墨一团乱的账目。 在前院看家护院的士兵由崔竞自己全权管理,一些宅邸里的琐事还有府上三个管事处理。 连崔竞自己都只需要每月看看账本,算算府上各项产出有没有异常,孟取善最多也就是把他那点事干了。 这实在过于轻松。 得知她一切都好的祖母露出欣慰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好像比她出嫁前更深一些。 从孟府离开,孟取善说:“再去我舅舅那看看他吧。” 崔竞当然没有什么异议,不过提起陶医官,他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件小事没和二娘说。 “崔衡要找的黄娘子,大婚的时候来过府里送礼,是和舅舅一起来的。” 她送了多少礼金也说了。 孟取善不意外:“她肯定是听我的建议,去找舅舅看病了。” 马车停在惠和巷口,两人下马车走进巷子,墙头挂着橙红的凌霄花,还探出几枝木槿。 孟取善来这里比在家中更随意,她拨一下门口端午挂上的木符,抬手推开门。 “舅舅!” 院子里有个人影站在晒药的架子前,不是舅舅,是黄葛。 孟取善目光扫过她身上的衣饰。头发梳得简单,襻膊绑着袖子,腿上踩着居家的布鞋。 “黄娘子,是来找舅舅看病吗?”孟取善问。 黄葛看到她有些莫名的慌乱,支吾几声:“是、是啊。” 这 时屋内的陶舅舅听到声音走出来:“二娘今日怎么来了?” 孟取善说:“今日出嫁的女儿回门,当然要来看舅舅。” 舅舅也是她的家人。 陶舅舅差点被她这一句话说得红了眼圈,不过他是个木讷寡言的人,从来也不会表达自己。 语无伦次地招呼他们坐下:“早说你们今天要来,我也好备些菜,家里现在也没什么好吃的。哦对,已经这个时候了,你们是在孟府吃了来的吧。” 又想起还没给他们倒茶,转身要去倒茶,黄葛却已经端着茶出来了,默默放在桌上。 陶舅舅对她说了谢,忽然瞧见二娘直直盯着两人,目光在他们身上打转,陶舅舅不知怎么的忽然感到一阵局促尴尬。 “黄娘子在我这看病,她在附近租了屋子,闲暇时过来帮忙做两餐饭。”陶舅舅解释了一句。 他看黄娘子小小年纪,遭遇可怜,前不久才失去了一个孩子,身体不好还吃着药,手头又拮据。 但这样她还要坚持在二娘大婚时给她送了厚礼,以感谢她之前的帮助。 为了补贴黄娘子,他就出钱请了她做厨娘,负责一日两餐,免得他自己总是忙着配药钻研医书,错过时辰只能随意对付两口。 黄娘子格外负责,他最近不仅是按时吃上了可口的饭菜,黄娘子还会替他晒晒药材。 有一次他回家晚了,突然下雨,晒在院子里的药材都是黄娘子过来替他收的,不然他那些好黄芪片就要遭雨淋了。 当然他那天是锁着门的,所以黄娘子是翻墙过去替他收的药,这种小事他就不在意了。 孟取善对局促的两人一笑,总算收回了眼神:“舅舅,郎君最近有点不舒服,你带他进屋看看。” 旁边突然被推出来的崔竞脸色有些微妙:“……” “我觉得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但陶舅舅好像误会了什么,神色带着怀疑和凝重:“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早医治。” 说完招呼崔竞到后面去仔细诊一诊。 等两人走了,孟取善走到站在院子角落的黄葛身边:“崔衡在找你,还去我府上询问过,你就这样一直躲着他?” 黄葛停下拨弄药材的动作,苦笑:“我还能怎么样呢?” “他好歹还是崔府郎君,有钱有权,我惹不起他了,躲还不行吗?”她的话中忍不住泄露出怨气。 她和崔衡无名无分地在一起那么久,还怀了他的孩子,她曾经拼命想要挽留,直到肚子里那个死胎离开她的身体,她亲眼看着那些血,回想着这段时间的苦,忽然就想通了。 有些东西就是不能强求,留也留不住。 “等他找不到,就放弃了。”黄葛对孟取善说,也是在安慰自己。 “不一定吧,崔衡那样的人,越是找不到,越是执着。”孟取善说。 黄葛无法反驳,她和崔衡之间的感情,最开始就是那样,她越躲着他,他越要来招惹。 看到黄葛脸上掩饰不住的苦涩,孟取善拉拉她的袖子:“真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去找我。” 黄葛刚才强忍着的眼泪到底没忍住,她泪眼婆娑:“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你不是以女方亲友的名义,给我送了贺礼吗?”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 没多久,屋内两个男人出来了。 崔竞手里提着一个纸包。 陶舅舅说:“他没什么事,就是有点上火,包点桑菊茶回去喝吧。” 小夫妻两个很快走了,陶荣注意到黄葛像是哭过,但神色松快,也就没多问,只说: “黄娘子,今日你早些把晚上的饭食做了,就回去休息吧,不必在这帮我收拾药材了,毕竟才小产不久,少操劳为好。” 黄葛感激他的好意,点头应了,看看天色,到厨下去忙活。 她做饭手艺其实一般,点茶煮茶才是好。 陶医官为何请她做厨娘,她知道原因。为此陶医官还惹来一些闲话,黄葛愧疚又感激。 虽然父母早逝亲人不爱,又遇人不淑,但她也遇上过这些分明与她没什么关系,却愿意帮助她的人。 灶里的柴火劈啪作响,菜在锅中翻腾,旁边炉子里的汤咕嘟咕嘟炖着。 黄葛正忙活,忽然隐约听到前面院门又被敲响。她没在意,陶医官这里平时常有人来,都是来看诊的。 陶医官的医术好又有医德,她自己深有体会,药吃了没多少,从前那些头晕头痛气虚无力的症状都减轻了不少。 不过很快,她又听到前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而且那声音异常熟悉。 黄葛心口一跳,赶紧将菜盛起来,擦擦手跑出去。 崔衡站在院中,他神色阴郁愤怒,口中喊着葛娘,拔腿要往屋后走,陶荣跟在后面试图阻拦:“欸,你要做什么。” “让开,我知道她在你这里,让她出来!”崔衡不仅是让人在黄葛从前租住的房子那边盯着,花钱让人去各个集市里找,还让人盯着四叔那边,今日总算有了消息。 看到黄葛真的从后院跑出来,崔衡神情更加愤怒,他脱口而出:“这段时间你就躲在这里?和一个老男人独处一室?!” 黄葛也尖锐起来:“你要回你的崔府娶妻纳妾了,我和什么人做什么都与你无干!” 陶荣在一旁劝:“有话好好说!” 崔衡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只红着眼睛死死盯着黄葛,脸颊紧绷,而黄葛深吸一口气,看向陶荣十分愧疚道:“抱歉,陶医官,是我连累你了,我们不打扰您,这就走。” 陶荣摇摇头,他当大夫的,什么难听话没听过,什么蛮不讲理的病人没见过,尤其给女人治病,没少听过那些粗鄙的闲话,但生死之外,几句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 “我这个年纪了,什么事没见过,名声没那么重要,倒是你们,有话还是该好好谈,过激伤身。”陶荣劝她。 黄葛点点头,解下身上的襻膊,从崔衡身边走过:“走吧,别在这打扰陶医官。” 两人走出去,陶荣在院内叹息一声,忽然闻到一股焦味,他唉哟一声:“我的山药汤!” 匆匆忙忙跑去后院。 黄葛带着崔衡,来到惠和巷附近角落里一个狭窄的小院,只有一间卧房一个简陋的厨房,院子里都站不开脚。 “你就住在这?”崔衡讽刺道,“放着高门大院不住,你就喜欢住这种地方?” 黄葛往屋里走:“你忘记了,我从前本来就住在这种地方。那些又大又高的屋舍和漂亮的院子,我住不惯。” 她总是束手束脚,连架子上的花瓶都不敢摸,怕打碎了,没见过院子里名贵的花草,被侍女们背地里嘲笑,吃的喝的没见过,不知道要怎么吃,他们就敷衍她。 站在那么光鲜亮丽的地方,崔衡不在身边时,她只感到胆怯无助。 跟着她走进同样简陋的卧室,崔衡一眼就扫过屋内所有的摆设。 虽然简陋,但打扫得很干净,窗下放着一瓶木槿花,一叠豆糕,旁边还放着一个白瓷坛。 黄葛将那个白瓷坛端起,送到崔衡面前。 “这是什么?” “是我们没能出世的那个孩子。” “……” 崔衡摸着坛子的手指抽搐一下,脸上讽刺愤怒的神情忽然僵住。 黄葛也平静下来,她望着眼前的人: “你还记得 吗,我们在江州农舍的那个晚上,我将自己给了你。我问你,如果我有了孩子该怎么办。我满心忧虑,你却高兴地说,如果真有了孩子,你就带他去骑马,以后你当一个厉害的大将军,让他为你骄傲。” “……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的。”崔衡艰难地说。 黄葛没再提孩子的事,她仔细看崔衡憔悴的脸,好像忽然发现:“短短一年,你变了很多,没有从前那样意气风发了。” 不管不顾的自信,威风凛凛的少年,成了眼前这个尖锐憔悴的男人。 “我也变了很多,变得我自己都不敢认了。” 黄葛忽然上前,将白瓷坛和崔衡一起抱住。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在巷子口卖茶,支了个小摊,你骑马路过口渴,过来喝茶。” “别人都说好喝,你却喝一口就放下了,说我的乌梅汤涩口辛辣,姜加多了,不如加点山楂。” “我心中不服气,但还是按你说的试着加了山楂,果然好喝了些。后来你又经过,我特地把改良的茶饮端给你,你当时一挑眉头,有些得意说,‘上次看你满脸不服,还不是听了我的话。’” 崔衡当然记得,他从那条路经过很多次,总看到这个小娘子在卖茶,风雨无阻,专心致志地忙忙碌碌。 她的摊子边放了个小茶炉,常能看到她在试不同风味的茶饮,思索怎么配才好喝,无聊了还会干嚼两片薄荷。 他其实从不在外面喝茶,嫌弃那些茶饮太粗糙,那次他是故意的,说不好喝就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一开始,你每次来都挑毛病,后来慢慢地,不管我给你喝什么茶,你都夸,就算我故意给你喝难喝的茶,你也忍着,还说别有一番风味。” 因为喜欢上了她,所以什么都说好。 “但是……”黄葛闭了闭眼睛,“我们后来没名没分地住在一起,有一天我觉得无事可做,想开个小摊卖茶,你不耐烦地说‘现在你又不缺钱还去做那种抛头露面的事做什么,那些味道普通的茶饮就是不上台面。’” 那一刻,她记忆里那个在茶摊上端着粗瓷茶碗,望着她发呆的少年,面目变得模糊。 她从十几岁开始,就是那样一个普通的卖茶女,靠那样普通的茶饮养活自己,他就是喜欢上了一个不上台面的人,最后却又鄙夷她的过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只是喝醉了,又太心烦,葛娘,我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崔衡抱着她,焦急无力地解释。 “但我不想了。”黄葛任他抱着,手指不断摩挲冰凉的瓷坛。 “我后悔和你遇见,后悔喜欢你,后悔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也后悔了。在你的腿受伤,在你被父母训斥,在你动心想要娶一个能帮你的妻子时,你无数次地感到后悔。” 崔衡被她带着刺的目光给扎伤,他只能说出那句已经说了好几次的话:“我……知道自己错了。” “人知道错了,但仍是会不断地犯错,我不想继续和你纠缠了。” “如果你还有一点喜欢我,可不可以,不要再折磨我了?就当是可怜我,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你已经把我推进泥潭一次,我现在又爬出来了,你不要再来害我了,好不好?” “崔衡,崔衡,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怜惜之情,别来害我了……” 她祈求的目光,让崔衡感觉全身发冷,再说不出任何话。 他忽然想起,刚和黄葛在一起时,得知她小时候被亲戚欺负,孤零零长大,他很是心疼,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她,绝不让她再被人欺负。 但是现在,他也成为了那个欺负她,让她吃苦受罪的坏人。 崔衡是带着满腔怒火和不甘来的,最后离开时却只剩下失魂落魄。 “你还会和别的人在一起吗,葛娘?” “可能不会了,但日子那么长,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崔衡走了。 黄葛回到房中,抱着瓷坛大哭了一场- 孟取善听四叔说崔衡要去肃州时,颇为惊讶。 “他怎么突然要去肃州了?那种与梁京相隔万里的苦寒之地,他父母同意吗?” “不同意他也去了,这次倒是出息了,都没来求我给他找熟人安排个合适的职位。”崔竞道。 孟取善才不管崔衡那个总是不管不顾一意孤行的家伙要干什么,她只是想到黄葛。 既然崔衡要走,黄葛也不用躲他了。 她原以为崔衡要对黄葛纠缠不休,还想着有个万一出手帮帮忙,没想到都用不上她。 再一次去舅舅那的时候,孟取善在惠和巷口看见一个小茶摊,幌子上写着“黄娘子消暑药茶”。 黄葛在茶摊后坐着,嘴里嚼着一粒枸杞。 她看到孟取善,站起来笑着招呼:“二娘要来一碗消暑药茶吗?是我厚着脸皮请陶叔教我配的,味道不错呢。”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家,家人,嫁人。…… 崔衡去肃州前,回了一趟崔府。 当时他的姐姐崔萼回到娘家,正在和母亲哭诉自己夫婿的事,忽然看见崔衡主动回来,两人都感到意外。 李氏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他说要去肃州,当一个没什么前途又危险的小小兵士,立即激烈地反对起来。 “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为什么就是想要去吃苦呢!又是谁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崔衡只是麻木地听着她的劝诫、控诉,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模样。 等到李氏再一次露出不舒服快要晕倒的痛苦神情,开始默默流泪,崔衡才开口说:“母亲,你也不必做出这种样子,我向你妥协的次数太多,这一次我不想妥协了。” “你说这话是恨上母亲了?说到底,我做这些事,哪一样不是为了你好?”李氏哭道。 “为我?母亲,你总是如此矛盾,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却从来见不得我好。你说希望我高兴,却从来不肯随我的意让我高兴,好像我真的高兴就会刺痛你。” 崔衡看着母亲脆弱哭泣的模样,心想,她真的如此脆弱吗? 恐怕并不,这只是她用来控制他,达成自己目的的手段。 小时候看到母亲哭泣,他会想要让她开心,不再哭泣,努力去完成她的期望。 但这样的眼泪看多了,如今他只会想,这一次她又想用眼泪达成什么目的呢? 崔衡咬了咬牙:“你从小疼爱我,可你爱的究竟是你的儿子,还是你以后的依靠?” “如果我未来注定没有出息,没办法给你带来你想要的荣华富贵和安稳生活,你还会对我用心吗?” “当然不会,你不让我娶黄葛,费尽心机阻挠,无非是因为她对我的未来没有帮助。但我的未来如何你其实也并不在意,你只想要一个拿得出手的儿子。” “我是你生出来用来实现你愿望的工具,所以我不好用了,你就千方百计想要把我修好。” “可是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喜好,我不是你的一部分!” 李氏如遭雷击,瞪大眼睛,一时眼泪都忘记再流。 她颤抖着声音和身躯:“你、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对母亲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崔萼在一旁忙扶着 母亲,痛斥弟弟:“你想气死娘吗?你和黄葛的事,让娘和家中操了多少心,如今还不知悔改,你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究竟什么时候能懂事?” 崔衡又看向姐姐:“姐,你从小比我更懂事,但你过得好吗?” “你站在母亲那边斥责我,但她不会觉得你更好,她对你的爱永远比对我的少,只因为我的利用价值更高。她只有在我、在父亲那里受挫后,才会想起你。” “她不会体谅你,也不会真的为你着想,否则为什么你的夫婿嫖妓,她却只会劝你忍耐,而不去教训那个男人?” “因为她忍了,她就不允许你反抗,否则她吃的那些苦又算什么?她就是这样,自己吃过的苦,也想让别人吃一遍,吃无数遍!”崔衡想起黄葛。 她在冬日被母亲派人推到水里,因此肚子里的孩子一直没养好,变成了死胎。 他知道这件事,但他没办法去报官去惩罚自己的母亲,于是只能将这件事轻轻揭过去。 他为此对黄葛抱有愧疚,但越愧疚他越无法面对这个自己曾经爱过的人,反而想要去寻求另外一个能让他喘息的怀抱。 但一直逃避的东西,也终有一天会逼着他去面对。面对自己和所有亲近之人身上最不堪的一面。 说出这话后,看到母亲和姐姐死灰般的面容,崔衡心中既有愧疚,也有畅快。 他毫无疑问爱着且痛恨着面前的亲人,而她们对他想必也是如此。 他无视那些反驳、控诉和哭泣,再一次平静宣告:“我去肃州,但我不会得到任何荣誉和功名利禄,我不会成为四叔那样,让你感到满足欣慰的,有出息的儿子。” 他曾经很羡慕四叔,羡慕他的自由,也很崇拜四叔,崇拜他的成功,想要成为和他一样建功立业的大将军。但现在他知道,那不可能了。 “母亲,我要告诉你,你和我想要的,最终都会是一场空。” 崔衡带着简单的行囊,骑着马,在母亲的咒骂和哭声中离开梁京。 就在同一天,有一抬载着新娘的花轿,被抬进林府——今日是林渊的表妹乔锦佩嫁给他的日子。 痴恋表兄的乔锦佩,终于在今日得偿所愿。 她带着对记忆中那个英俊潇洒才学过人的表兄的憧憬,见到了如今卧床不能动弹的林渊。 有人逃离围墙,有人从一片围墙进入另一片围墙。 崔衡不顾一切的逃离,和临走前说的那些话,让李氏难受了好几日。 崔萼心疼母亲,这几日常来陪她说话。 李氏这一日拉着女儿的手,说道:“萼娘,明日你随我一同去你四叔府上,求他帮帮你弟弟,你四叔对侄子侄女总会有点好脸色,你求他比我说话有用。” 崔萼沉默了片刻,勉强说:“崔衡话都说得那么绝了,你还管他干什么,不如等他自己吃点苦头。” “他就是再不懂事,我当娘的还真跟他生气计较不成?他一个人跑那么远,我怎么放心,好歹让你四叔找关系照顾他,等过段时间,想办法再劝他回来。”李氏理所当然说。 崔萼这一次沉默了更久,崔衡临走前说的那些话,就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时常令她想起。 “你为什么从来不这么良苦用心地为我考虑呢?”她忽然失去和母亲说话的想法,站起来,“我家中还有事,先回去了。” 李氏最终还是一个人去崔竞府上,可她带着礼物上门时,却听说崔竞进宫去了,连孟取善都不在府里。 李氏怀疑孟取善是故意避而不见,不得不带着个笑脸问:“小叔贵人事忙我是知道,但二娘新嫁到府里,这个时候怎么会不在府中,莫非是回娘家去了?” 然后得知孟取善今日去明王寺那边的街市上玩去了。 李氏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哪个新媳妇不是老实在家里待着,就算不为给长辈留个好印象,也得向夫婿表示自己是个安于家室的,这样才嫁进来就到处去玩,像什么话,就是上头没长辈管教才会这样不懂事。 “那可真是不巧了,我明日再来府上找她叙话。”李氏留了礼物和帖子,打道回府。 孟取善在外面逛了一天,崔竞下职时经过明王寺附近,把她一起带回家。 这是崔竞婚假后第一日上职,早上出门,他就和孟取善说了,她要是一个人在家无聊,可以出去逛逛。 孟取善哪怕知道他和一般男子不一样,听了这话还是感到有些惊讶。 “你让我出去玩?” “有什么好惊讶的,你难道觉得我娶你就是为了把你关在家吗?”崔竞摸摸她的脑袋。 “你想出去就出去,只要带上两个士兵和你的侍女,各个道观佛寺、园圃、街市都可以去玩,找你的朋友们玩也好,但更乱一些的地方暂时就不要去了,等我放假再和你一起去。” “我中午恐怕回不来,你去酒楼吃,或者回家吃都好。”崔竞不放心她,因此说得很细致。 孟取善也像他说的,早上出门去了明王寺附近游玩,中午找了个酒楼吃饭,下午又逛了一阵,特地等在他下职回家的路上,和他一起回家。 她把自己今天遇到了什么事分享给他,吃了什么好吃的,买了什么满意的东西。 五味手里抱着的布是要给崔竞裁衣服的,芪官手里提着的食盒里,是她吃到觉得好吃,特地带回来给崔竞一齐分享的。 “我从前没吃过这种蜜煎的樱桃,外面沾着酪,里面去了核放了酥油,味道很特别。”孟取善说。 她连蜜煎樱桃也这么稀罕,可见从前真是罕少在外面吃东西。 崔竞心中怜惜,微笑说:“你特地带给我,那我一定要试试看。我记得望江酒楼也有一道用樱桃做的菜,你要是感兴趣,明日可以去尝一尝。” 心里已经盘算着,让人去哪里弄些新鲜的好樱桃回来。 两人回到府里,听说今日李氏来拜访,还留了帖子约定隔日再来。 崔竞先皱了眉,拿过帖子一看,便直接吩咐道:“回个帖子,说我最近忙,没时间招待她,有什么事等我旬休再来。” 猜也猜得到,她无非就是为了崔衡那点事。 转头又对孟取善说:“你自己去玩,不必理会她,也不要和她单独见面。”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四叔:二娘最厉害!…… 李氏得知自己的帖子被退回来,便知道了崔竞的态度。他惯会做表面功夫,这是不愿意帮忙的意思。 让她旬休再去,不过是句托词。李氏要是信了这话,等到他旬休,恐怕到时候人又有事去了。 而且李氏也等不了那么久,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心里也越来越焦急,生怕儿子真到了边关上战场,就回不来了。 她心急之下,也顾不了那么许多,派人去打听孟取善的消息,想从她这边入手。 李氏想着,孟取善年纪轻,年轻人面皮都薄,不像崔竞那样圆滑老练,她到时候低声下气哄几句,对方也不好拒绝,她要是答应帮忙,崔竞那里也不好再推脱。 听说孟取善每日在外流连,李氏这日特地前往丰云楼去和她偶遇。 丰云楼是城南有名的酒楼,几乎都是男人们在此喝酒闲聊,少有女客来此。 李氏听说过丰云楼,她丈夫就常和同僚在此喝酒,家中老夫人生辰,也叫人从丰云楼叫过酒菜,但亲自来这里还是第一次。 李氏忍着不适,暗骂这孟家二娘不知避嫌,让酒楼的小厮将她引到孟取善所在的阁子。 去了一看,她倒好享受,面前不仅有好些个菜,阁子里还有个歌伎抱着琵琶在唱小调,桌边站了个腰系青花布手巾,手端各色水果盒子的焌糟娘子,两人正聊得开心。 李氏咳嗽一声,吸引了孟取善的注意,这才笑着走进去:“哎呀可巧了,怎么在这遇到二娘了,难得见你,正好我们 妯娌一起用个午饭,也让大嫂请你一顿,表表心意。” 孟取善看到她,就知道今日这饭是吃不安生了。但人都找上门来了,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将一角银子给了面前的焌糟娘子,留下她一盒子水果,她便识趣地走了。 李氏也给身边侍女使了个眼色,让她把“闲杂人等”一齐请出去,阁子里清清静静的,李氏这才坐到孟取善对面。 她是个讲究人,哪怕急得心如火焚了,还得先客气一番开场道:“前几日我上门去,没能见着你,还没问呢,你和小叔可好?” “我们都好。”孟取善拿了个梅子在手里,明知故问,“嫂嫂有心思上酒楼来吃饭,应该过得也好吧。” 李氏脸颊一抽,有些装不下去。她一低头,脸上就挂上了愁苦,擦着眼泪说: “哪里好呢,二娘你也知道,衡哥跑到肃州去了,我这些日子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就是担心他。你说他一个人在那种地方,要是能有人关照他,我也不至于这么担心。” “大家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我就不跟二娘你绕圈子了,衡哥他四叔是个能耐人,要是能帮他侄儿一把,让他轻松拿点功绩就调回来,我一定感谢他的恩德,以后你们夫妻回府上来,要我把你们当菩萨供着都成。” 孟取善听了问道:“崔衡是学他四叔年轻时候吧,当初郎君跑去边关时,嫂嫂和母亲也这般担心得食不下咽吗?” 李氏:“……” 又不是亲生的,而且当初老夫人因为亲儿子的死恨他还来不及,还几次咒他赶紧死在战场上,又怎么会担心。 她一个当嫂子的,就更不可能那么关心小叔子了。 “这……我们衡哥哪有他四叔那样的出息啊,我都不指望他能出人头地,现在只希望他能平安回来好好娶妻生子就够了。” 李氏心中觉得不对劲,这孟二娘,从前是这个性子吗? 她记得孟二娘之前人还算乖巧,也不爱和人顶嘴,如今怎么看着和从前不一样了? 孟取善也觉得奇怪,不管是继母高氏还是二婶,或者眼前的李氏,她们都恨不得自己替儿子把大事小事全都做决定,却又希望他们长成一个能独当一面负起责任的男人,这怎么可能呢。 当初她和崔衡还有婚约在时,就认为崔衡像个任性的小孩。 因为理所当然地被偏爱着,就觉得所有人都应该托着他,一旦有什么不顺他的意,他就会毫无顾忌地发泄自己的不满,不惜报复所有在乎他的人,认为只有自己受尽了委屈。 “崔衡都这么大的年纪了,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嫂嫂为什么要抓着他不放呢。”孟取善百无聊赖地捏着手里的梅子。 “他再大不也是我儿子吗,我怎么能放着他不管。”李氏无怨无悔的样子,谁见了都要夸一声慈母。 孟取善盯着她的神色,心中叹气。 她早早失去了亲娘,所以从小就会默默观察身边的长辈们,试图从她们身上找寻自己无缘得见的母亲身影。 然后她发现,身边几乎所有的母亲,都致力于把儿子养成一生不会断奶的娃娃,又早早地把女儿养成早熟的母亲。 这实在很奇怪。 她觉得崔衡去吃点苦头挺好的,于是劝道:“嫂嫂不如去找些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样就不会每日惦记孩子以致于心心念念吃不下饭了。孩子为难你,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李氏听得很不舒服,原来这个孟二娘乖巧可人都是装的,如今露出真面目了。这么心如铁石又牙尖嘴利的,说出的话尽是在讽刺她。 她又低头擦起眼泪:“可怜天下父母心,二娘,等你以后当了娘,你就明白我的感受了。” “或许以后我会明白你的感受,但是也不会赞同你的做法。”孟取善说。 不管是亲人、爱人还是孩子,都可能会为难她,既然这样,她自己就更不该为难自己。 李氏心中不满极了,觉得她一直推诿,就是不愿帮忙。 但她不能翻脸,反而更放低了姿态哀求:“二娘,我知道,当初婚约的事,衡哥闹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你记恨他是应该的。” “但你想想,也幸亏是你和衡哥的事没成,不然哪有你现在嫁给他四叔的好事,就为了这,你也得帮衡哥一把呀!” 孟取善更奇怪了:“我和郎君的婚事,崔衡又没有做出什么努力,我为什么要因为这帮他?” “你不愿帮一把,就是还在计较从前的事,我给你跪下赔罪可好?!”李氏说着就要往地上跪。 孟取善并不去扶她,而是回身一推窗户:“你要是跪,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了。” 李氏:“…………” 她今日是来求人办事的,要是把孟二娘逼得从楼上跳下去,别说事情能不能成,崔竞那笑面虎知道了就能生吃了她。 没料到孟取善如此油盐不进,李氏有些急眼:“就算我求你了,你就帮这一次忙,日后我保证不再来打扰你!” “帮不了。”孟取善摇头。 李氏气得胸膛起伏,对她一点办法没有。 半晌她恨恨地站起来:“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好日子能过多久!别以为你跟着崔竞就能安枕无忧了,迟早有一天,你也跟我一样,有你求人的时候!” 李氏上酒楼堵她的事,崔竞晚上回来就知道了。 他把脸一冷:“我看她还是太闲了,竟跑去找你麻烦。你带着的士兵侍女呢,怎么不拦着她!” 孟取善发现了,四叔好像很警惕他大嫂靠近她,也不愿意让她接近另一个崔府里的人。成婚后,他们到现在都还没过去一趟。 之前她以为四叔是在介意她和崔衡的婚事,想要让他们避嫌,慢慢又觉得不太像。 “四叔干嘛这么生气,她来找我也就是烦人了些,难道还怕她忽然拿刀扎我吗?” 孟取善只是开个玩笑,崔竞攥着她的手却一紧。 安静片刻,崔竞问道:“不如我教你些防身的招式?你总在外走,以防万一。” 孟取善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真的?那你可不可以先教我学弩?那个看起来更厉害!” 她对四叔那些武器垂涎许久,早就想上手试试。在家的时候,姐姐和祖母看着,哪有机会玩这些。 崔竞本意是想先教她用匕首,但她对弩那么感兴趣,便只能送了她一把匕首防身,先教她玩弩。 她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总是学的很快,崔竞见过的初学者里,孟取善也是一等一的有天分。 只是他的弩太大太重,二娘拿着不一会儿就会累,崔竞特地去给她定制了一个小些的弩,配上箭。 拿到这个,孟取善就好像得到了个新玩具,也不成日往外跑了,反而占据了崔竞的练武场,天天在那射靶子,也射园子里的草和树,手都酸得举不起来了还不愿意放下。 五味看她整日拿个弩射就觉得危险,总是冷不丁被她吓得心口狂跳,生怕她不小心把自己给伤了,但她劝又劝不动,只能怪郎君好端端地给她玩这样的武器。 一大早,崔竞在练武场上练拳,孟取善就在旁边练弩。没一会儿她忽然转向崔竞,朝他的方向射出了箭。 五味过来恰好瞧见这一幕,吓得都捂住了嘴,直到看到那支箭穿过崔竞身侧,射中他旁边一杆长枪的红缨,提起的心才放下。 “二娘!”五味后怕地大叫。 孟取善回头,拿着弩在那笑,还问她:“五味,你看我厉不厉害!” 五味:“……” 她不答,郎君倒是先满脸欣慰自豪地给她鼓起掌:“二娘厉害,射得很准。再来一次!”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狩猎和信。 夏至过后,暑气渐浓。 清晨太阳刚刚露出半张脸,草尖上还有一点露水的时候,尚且还有一点清凉。 孟取善骑在马上,手拿弓弩,从草地追进林间,眼疾手快地射中一只野兔。 崔竞也骑在马上,他手握缰绳,弓箭放在马背上都没有拿起来,只跟在孟取善身后看她动作。 今天的狩猎才开始,就拿到了“开门红”,孟取善回头寻找崔竞。他笑着看她,比了个厉害的手势。 崔竞难得旬休,见二娘弓弩已经玩得不错,家里靶子都射烂了好几个,便起意带她到开阔些的山林里射些活物。 这片山林就在他养马的庄子后面,庄里的人常来附近砍柴,平时送到府里的野味也多是在这里抓的。 今日他们是来猎鹿的,因为崔竞之前就让人在这山林里圈养了一群鹿,这山里又没有大型的猛兽, 鹿群在这里生活没有天敌,繁衍的很快,猎起来没那么难。 他们今天一天都要消磨在山林里,崔竞带上了食物和水,还有些简单的调味品之类。 不像孟取善那么兴奋,他显得很轻松随意。 毕竟狩猎这种事,他已经经历过许多次,别说鹿,就是老虎他也曾带着士兵去猎过,那时是为了剥虎皮给上官送礼,请他高抬贵手不要卡他们的军饷。 军中每年还有秋狩,那是给少见荤腥的士兵们加餐的时候,其他几个季节,实在馋了,也会有士兵跑去附近的山林里偷猎。 崔竞也干过这事,他常干这事。 所以,他如今对狩猎是完全提不起劲,比起自己拿弓箭去射,他更喜欢看着二娘。 看她兴冲冲地寻找猎物,认真地瞄准,再双眼发亮地去捡自己的战利品,回来神气十足地跟他炫耀,他就能在这种司空见惯的狩猎活动里发现一种全新的乐趣。 这些年为了生存,为了追求功名利禄,他已经失去太久这种单纯的趣味。 他们在山林里越走越深,孟取善的马上已经挂上了好几只野兔。 快到中午,他们也没发现鹿群的踪影,这有点出乎崔竞的预料。 他在溪水边寻找鹿蹄踩过的印记,回头对孟取善说:“它们活动的范围应该就在附近了,休息一会儿我们往南边去。” 大概是在外围被猎杀过,这群鹿迁移到更深的山林里去了。 休息时,崔竞生火把带来的肉饼重新烤热,递给孟取善。 如果是他一个人,这种天气,冷的饼也照样吃,都不会花这功夫去热。但给二娘的,他就总会做得更细致一些。 孟取善拿着饼,眼睛却不断往自己马背上瞄,又拿眼睛去看崔竞。 崔竞发现她的目光,立刻猜中她的想法,笑问:“现在就想吃你猎的兔子了?” 孟取善往他身上靠了一下:“我看到你包里带调料了,我们烤一只兔子吃吧?嗯?” “那我可要先告诉你,这干巴的兔子烤着没那么好吃。”崔竞口中这么说着,已经起身去解下一只野兔,到溪边剥皮清洗。 孟取善跟去看,整个人趴在他背上,下巴搁在他肩上看他熟练的动作,那得是剥过几百只兔子才能这么熟练了。 “真的不好吃吗?看起来挺好吃的。” “待会儿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烤完后,孟取善先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果然像四叔说的,只用了简单调料涂抹,在火堆上烤出来的兔子没有想象中好吃,肉质干柴,滋味不够。 和孟取善吃过的那种切了片在鲜美汤底中煮出来,或者用各种料腌制过的干兔子完全不能比。 “是不好吃吧?”崔竞自然地伸手,“不好吃就吐了,剩下的给我。” 他吃习惯了这种。 孟取善想了想,决定分一半给他,但扯了好几下都没扯开,便抽出腰间的匕首把兔子切开,放了一半到四叔手里。 然后她自己又咬了一口,边吃边忍不住笑起来:“从前只吃过好吃的兔肉,还以为兔肉都那么好吃呢。” 但不好吃的兔肉也是第一次体验,她喜欢各种新鲜感。 最后半只兔子是被她啃完了,崔竞收拾火堆的时候,看到她站在马旁拍着那几只兔子,跟它们说:“不能辜负你们,等回去了,一定把你们做成更好吃的兔子。” …… 夕阳西下,两匹马一前一后从树林中走出来。 一匹棕马身上驮着一只鹿,一匹黑色的马上挂着兔子和山鸡。 孟取善在山林里跑了一天,整齐的头发都乱了,丝丝缕缕黏在鬓边,脸上手上都有灰和汗渍,衣服上挂着草叶和土屑,还有一些血渍。 崔竞也是,背后汗湿了一块。他侧头看孟取善,对她说:“别总看这只鹿了,它又不会忽然跑掉。” 这鹿是孟取善猎的,虽然第一下没射中要害,让它跑了,两人追了一阵才追上,但这确实是孟取善单独猎到的,崔竞并没有出手帮忙。 这对一个初次狩猎的小娘子来说并不容易,崔竞从前带新兵去狩猎,都有一些年轻的小郎君一开始不敢动手射杀猎物,但二娘就很自然地克服了这一点不适,出手干净利落。 崔竞稍感意外后又觉得理所当然,二娘的胆子是很大的,他会被她所吸引,自然是因为她身上有什么让他欣赏的特质。 两人踏着夕阳满载而归。 回到崔府,五味瞧见她,先高兴地举起手里的信:“二娘,大娘的信到了。” 姐姐走了这么久,这是孟取善收到的第一封信。 “啊!”孟取善欢呼一声,把崔竞和猎物都丢在身后,跑到五味面前,拿过那封信拆开。 信很长,是孟惜和在去往宁州的途中写的,那时他们由陆路改走水路,乘坐大船南下。 孟惜和在信中写,她看到了很多从前没见过的景致,出了梁京,所途径的地方与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梁京有很大的不同,就连人好像都不太一样了。 那些不同寻常的风俗与听不懂的乡音,都让她感到惊讶。 原来梁京之外的人,过着这样的日子。 原来还有这样大的河,比梁京的沟渠和护城河都要大得多。 那烟波浩渺的湖泊,看不到尽头,险些让她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书中所写的海。 芳信还笑话她,说真正的海比这湖可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尝试了许多没见过的新鲜食物,芳信总乐此不疲地让她试那些没听说过的奇怪食物,大多不合她的胃口,但吃个新鲜,也算有趣。 但她觉得妹妹可能会喜欢,所以让人整理了一些可以保存的,随信送回梁京,请她一同品尝。 “出门方知路途遥远,想起如今我们相隔千里,又见船外月圆,不禁心中想念……” 孟惜和是在船上写的这封信,夜晚的大船停泊在一个渡口,传来远处城中的梆子声,还有隐约的寺庙钟声,让她忽然想到那句“夜半钟声到客船”。 船舱里,书案边两盏烛火随着透进船舱的湖风跳跃,风中带着湖水特有的腥味。 写信的孟惜和忽然停笔,转头看向窗外,看到湖水波光粼粼,映照天上一轮圆月。 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怅然。 离开梁京时,她没有太多不舍,可这种时候,反而忘记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好的事,而怀念起熟悉的景色和时光。 她再次提笔,想多写点什么抒发一下自己此刻的情绪,但芳信掀开帘子,站在门口催促:“我们钓上来的鱼都快要烤焦了,你还没写好吗?你再不来,我可一个人吃掉了。” 拉开的帘子送来甲板上烤鱼的香味,于是她只好打消了自己再写一页的打算,匆匆结尾,放下笔出去吃烤鱼。 她吃的那种鱼也给孟取善送了一些来,是一包和本地渔民买的鱼干。 孟取善在梁京收到第一封信时,孟惜和已经到了宁州,安顿了下来,正在郡王府里给妹妹写第二封信。 宁州比梁京更热一些,孟 惜和早换上了薄纱裙,刚洗过的头发松松挽在身后。 今夜的月光同样很亮,把庭前的花树影子投在窗前,屋内燃着驱蚊的香。 除了孟惜和沙沙写字的声音,还有摇椅晃动的声音。 芳信躺在躺椅上,左脚搭着右脚,手里一把蒲扇摇晃,偶尔会给孟惜和送去一缕凉风。 “还没写完?你怎么每次给妹妹写信都写这么长,有这么多话要说吗?”芳信悠悠问。 孟惜和也想问他:“怎么每次我和妹妹写信你都要打岔?” 芳信用蒲扇盖着脸,轻哼两声,忽然坐起身,捡起她刚才弃用的一张信纸:“之前这张写得好好的,怎么又另起一张重新写了?我看看你写了什么……这不是写的挺好,为什么要重写?” 因为她写着写着又唠叨起来,担忧妹妹婚后和崔竞因为生活习惯以及观念不同,产生什么摩擦,想让她收敛一下性子,不要太过随意。 可写完了一看,又觉得不太好。一封信送回去就要那么久,写这些东西没得扫兴,还不如多写些风土人情。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宁州事。 宁州水路发达,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是个多年不曾有过战乱的祥和宁静之地。 虽说不能与附近淮州相比,但也是南部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 从这一点上看,皇帝当初给侄子选封地时,也是一片疼爱之心。 早在听说宁郡王要来封地,宁州一众官员就着手为这位郡王爷修缮王府。 还有本地富户,共同努力之下,在宁郡王一行到来之前,收拾出了一座规模颇大的奢华宅院。 这里原来是宁州首富的一座私人园林,如今贡献出来,也是为了和宁郡王搭上关系。 刚来时,孟惜和还不知内情,看到宁州这座宁郡王府如此奢华,连宅院里侍女厨娘都配备整齐,不由感到惊讶。 芳信却安之若素,先推说旅途劳累需要休整,大门一关谢客三天,把一众本地官员的拜见全拦在门外。 三天之后,他们差不多都收拾好了,宁州知州、各地郡守等官员都坐不住了,再次前来拜访。 这事按理需要宁郡王出面接见,但这日早上,芳信只是躺在躺椅上,握着一卷书对孟惜和说:“不如你去替我见他们。” 孟惜和以为他懒病犯了,或是又突发奇想和她开玩笑,还催促了他两句:“快些起来吧,那些官员按规矩来拜见你,我一个当侧妃的女子,出面见他们怎么像话呢。” 谁知芳信将书一放,忽然和她大谈起道家阴阳之道。 “道家讲究阴阳相生,却不是指的一男一女,而是一个人身体中的阴阳之气需要平衡。譬如现下,一个劲鼓吹男子英勇健壮,而要女子柔顺如水,就是不对的。” “阳性的男子更该修阴性的宽容柔和之心,而阴性的女子则要修阳性的刚强坚毅。如此一个人阴阳平衡,才是最佳的状态。” 孟惜和:“……所以呢?” 芳信:“我如今因舟车劳顿,不堪旅途艰辛而病倒了,正是夫人你替我出面应对的时机啊,正好也有利于培养你刚强的一面。” 舟车劳顿是真的,但病倒?他那个身体,每天早晚都练功修行的人,说什么胡话。 孟惜和分不清他是想偷懒,还是真心想让她修什么道家的阴阳平衡。 “更何况,你我夫妻一体,你替我去见客,有什么不合适的。”芳信挥挥手,示意她赶紧去,随即将书往脸上一盖,双手在胸口握着捏了个太平诀。 那个安详的样子,看起来是谁都喊不起来了。 孟惜和没办法,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那她去就是了。 她换了身衣服,带着侍女往前厅去见那些官员。 看到她出现,一众等待的官员面色各异。孟惜和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在主位上坐下。 片刻后,知州出声和气地问道:“这位是孟侧妃吧,我等今日来拜见宁郡王,不知郡王可有空见我们?” 孟惜和点头示意,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忧色:“殿下千里迢迢从梁京过来,大抵是水土不服,如今身体不适只能卧床,不好叫你们去拜见。” “我替他来与诸位见一面,请诸位安心,也不必拘礼,诸位心意殿下已经明了。” 她这么说,众官员也不好继续说要见人,自然是安慰一通,又热心介绍本地知名的医者,最后留下礼物,纷纷识趣告退。 孟惜和将上门来的人都打发走,回去后面时,太阳已经从芳信的脑袋移到他的腰间。 “怎么样,累到了吗?”芳信听到她的脚步声,将书从脸上拿下来问。 “这有什么累的。”孟惜和道。 她嫁给林渊那些年,也不是没替他交际过,虽然那时来往的都是各家娘子夫人,但今日她发现男人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男人们还更好应付一些。 也可能是因为她的身份不同了,所以感觉更轻松些。当林渊的妻子时,她要托着别人,要赔笑脸,但现在,都是别人对她赔笑脸。 “今日还是辛苦你了,来,你坐。”芳信起身,把她按到躺椅上,自己转而坐到一旁。 孟惜和在他的“宝座”上晃了两下,说道:“方才我见那些人时,詹都监与马都监都在一旁听着。” 詹平和马笠,就是他们来宁州时,宫中派来照顾侄子的两位都监。 两人刚上路时,都跟在马车旁,孟惜和总觉得他们在窥探什么,令人感到不舒服。 后来芳信说要改走水路,这两位都监晕船,自从上了船就一直吐,只能躺在船舱里休息。 那位马都监出发时还有胖胖的肚子,现在这一路下来,肚子都瘦了半个。 所以这几日,两人都很消停,芳信不许他们进他们生活的内院,两人也只得乖乖听从。 “你不愿意自己去见那些官员,是怕被这两位都监传到京中,犯了陛下的忌讳,想要避嫌?”孟惜和低声问。 芳信笑而不语,只捏了捏她的手。 “怎么不说话,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孟惜和脸一冷,甩开他的手就要扭过身。 芳信一下又把她翻了回来:“你看你,急什么。” “我要是说,你猜对了,那以后这样的事你就愿意都代劳了?”芳信脚踩着摇椅的支脚,让椅子慢慢摇晃起来。 “正如你所说,我们是夫妻,应当互为支撑,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也会支撑你。”孟惜和认真道。 芳信望着她半晌,忽然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大口。 “……青天白日的,还在外面,忽然又干什么。”孟惜和羞恼地擦了一下脸。 芳信继续摩挲她的手,笑吟吟道:“我的大娘子真是厉害,不过要是哪天累了,也要告诉我,不要强撑。” 到宁州后,几乎一切的对外交际,都由孟惜和出面,很快宁州权贵阶层就都有了这样一个共识:孟侧妃全权决定着宁郡王府上下所有的大事小事。 那位传说中的宁郡王,仍和在京中听到的一样神秘,几乎不露面。 而孟侧妃,虽是一位侧妃,却是宁郡王府上唯一的女主人,备受宁郡王喜爱与信任。本身也是个知礼仪懂进退,态度温和又不失强硬的人。 宁州首富魏宏兴携妻子求见时,孟惜和才听说这座宁郡王府是魏宏兴献上的,因此给了他一个面子,见了他。 可魏宏兴见了她,误以为她真如表面上那么温柔和善,竟然提起要将女儿送到宁郡王府伺候她。 名为伺候她,实际上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 孟惜和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当着她的面要给芳信送人。那些官员的夫人来找她闲聊,都从不敢提这个话头。 “我身边不缺伺候的侍女,倒是少了两个帮忙跑腿的小厮,不知你家中可有儿子,要是舍得送来府中帮忙,我也欣然接受。” 孟惜和这话一出,魏宏兴总算是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惹恼了她。 在魏宏兴看来,普通男人手里有些钱都难免三妻四妾,更何况一位郡王,府里总不可能一直就这么一位侧妃。 他的女儿当不了侧妃,做个妾室也是可以的,更何况他还为女儿准备了那么多银子当嫁妆,就为了能沾宁郡王的光。 宁郡王能得到大笔的银子,他魏家也有依靠,避免家中产业一直遭受觊觎,这是双赢的事。 可他还没说到嫁妆和他的“孝敬”,孟惜和一句话就把他吓退了。 能去孟侧妃身边当小厮的那是什么人啊?那可都是宦官,他一共就两个儿子,这不是断子绝孙了吗! 魏宏兴吓得满头的汗,连连告罪。 孟惜和只是看着,直到他险些哭出来,孟惜和才淡淡说:“开个玩笑罢了,不过以后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这事没多久就传了出去,孟惜和在宁州的名声一变再变,都说她手段强硬,牢牢把持着宁郡王府,宁郡王身边连个母苍蝇都飞不过去。 这话越传越离谱,甚至变成,宁郡王不出来见人,就是因为她不允许。 她是个母老虎,宁郡王畏妻如虎。 “哈哈哈哈,我在大街上摆卦摊的时候还听到有人在闲聊,说起你我呢。” 芳信一身旧道袍,身上背 个布包,拿着算命的幡子悄悄从后门回来,给孟惜和分享他在外面听到的谣言。 孟惜和瞪他:“你可好,自己出去玩了,让我在这受罪!” “咳!”芳信轻咳一声,“我只是新到一个地方,总得先熟悉一番才好放心带你出去。明日,明日我们闭门谢客,谁都不见,我带你出去转一圈如何?” 孟惜和这才又转回来,还是气:“你还笑,我都变成母老虎了!” “母老虎有什么不好的,老虎勇猛凶悍,这可是了不得的夸赞。”芳信随手将幡子往旁边一丢,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别气了,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吃的,这个酥饼味道不错,赶紧尝尝,放久了皮就不酥脆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夏日长,夏日短。…… 宁州的夏日悠长,是绿杨阴里水巷,是接天映日的碧绿荷叶与十里湖泽。 孟惜和既端坐高堂与宁州官夫人们谈笑风生,也穿着朴素布衣,与芳信一同从后门溜出那高宅大院,在炎热的街市上游荡。 就如同幼时,与妹妹一起避开侍女们,悄悄跑出家门玩耍。 那时哪怕只是在附近的街上转悠,也能体会到一种飞出牢笼的自由欢畅。 不过如今,芳信会牵着她去更远的地方。 去大街上看各色叫卖、去码头看渔船的收获、看他们早起撒网、去拜访山野古寺、去品尝寻常酒肆酿的新酒……无处不可去。 宁州连路边树上的蝉鸣都与梁京不同,没有那么急促而嘶声力竭,更像是巷子里傍晚叫卖荷花的老妪,不疾不徐,一唤一歇。 孟惜和与芳信,会在这样的蝉声中午睡。 午后侍女们端上来解暑的酸梅汤,来自京中妹妹托人送来的包裹,是她自己配的,仍然是过去熟悉的味道。 偶尔不午睡时,他们也在这样的蝉声中相携跑过被日头晒得滚烫的石砖路。 跑到一身大汗,在外头街市摊子上买上一碗凉茶,是用一种本地特有的香草熬制,喝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一开始孟惜和喝不惯,慢慢地也习惯了,还特地叫人备了一些在府中自己泡着喝。 几乎是一眨眼,就快到中秋。 梁京的夏日是陆续上市的甜瓜与桃李杏梨,还有各色的凉水冰糕。 京中店铺总是能推陈出新,搞出些新鲜花样来,今日这家卖了甜瓜糖水,明日那家就做个金桃冷团子。 不仅是吃食,也有各种新鲜玩意儿,瓦子里新来了南边的卖艺人,近来又有什么才子写了一出新戏。 就算是最热的天,街边大树下也有耍猴的人在驯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老人小孩,引来惊叹连连。 孟取善在家中时,每年夏日都起得很早,而到了午后,必定要歇个晌,若没人叫她,能睡到夕阳西下。 嫁到崔府后,她是变本加厉,直接睡到崔竞下职回来。 等她睡眼惺忪起来,恰好就能缠着崔竞出门去街上吃,然后逛一逛梁京中的大小夜市。 白日里暑热袭人,到了晚间,才是梁京最热闹的时候。 寻常人家里,这时吃过了晚饭,都出门乘凉,一架架竹床木椅搬到门外街边,谈些家长里短。 小孩们钻到墙角树上,捉蟋蟀知了。 有人摆摊的夜市又是另一番模样,许多摊子能摆到半夜才收摊。这时街上的人,能比白日多好几倍。 或是呼朋引伴喝酒吃饭的,或是出来寻乐子的,当然也有跑生活的。众生百态,交织的是一幅灯火辉煌人潮拥挤的夜游梁京图卷。 孟取善与崔竞,也在这幅长卷中占据了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 有时是坐在酒楼上眺望夜市的众多食客之一、有时是行走在飞虹桥上的行人、有时是驻足在货郎车边挑选商品的客人,还有时是在角落里看小孩斗蟋蟀的闲人。 孟取善经常要在夜市里逗留到很晚才愿意回去。 等到挤满了人的虹桥上都变得人流稀疏了,她会举着吃了一半的白桃膏,拉着崔竞的手臂,让他看河面。 河面上有快要变圆的一轮明月。 中秋要到了。 这一日晚上,孟取善倒是难得没往外跑。今日宫中有宴席,崔竞要守在宫中。 出门前,崔竞很歉疚地说,不能陪她,询问她要不要回家去和家人们一起过,被孟取善拒绝了。 在外面跑了这么久,偶尔在家待一待也挺好。 她叫人收拾了庭院,搬了桌椅在外面,和侍女们一起做灯笼。 桌上摆着蟹和月团小饼,瓜果糕糖等吃食,花瓶里插几支桂花。 天上明月高悬,地上灯烛通明。 孟取善挽着袖子,认真地在纸上描摹出桂花的图案,然后和五味芪官她们比一比,谁画得最好看。 玩累了就一起吃吃喝喝,甚至来了兴致还可以登上院中最高的亭子,看一看附近人家院中和门外的灯。 年纪小的侍女仿照了河灯,做出莲花形状的灯,于是众人纷纷学起来,又做了一堆莲花灯,跑去放到湖里。 湖里星星点点的灯,映着天上月,如同倒转的天河。 孟取善困顿地躺在院中的榻上,出神地凝视银河,不知不觉睡过去。 崔竞星夜赶回来时,就瞧见她睡在外面,身上搭着一块毯子。他脚步轻轻地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伸手拿了放在榻边的半盘月团吃,连被孟取善吃过一口的他也吃了。 “……嗯?你饿了,在宫里没吃什么吗?”孟取善揉揉眼睛,将头挪了过去,枕在崔竞的腿上。 崔竞拍了拍手上的糖渣,声音有些疲倦地回答:“太忙了,没来得及吃。” 孟取善目光一转,看到榻边多出来的一盏圆形的灯。 忙到来不及吃东西,还特地给她带回来一盏灯。 “从宫中带回来的,我觉得还挺好看。”崔竞拿过那灯,“你转一下。” 孟取善伸手一转,旋转起来的灯里面浮现出蝴蝶的影子,灯转动越快,蝴蝶煽动翅膀的速度就越快,简直要从绢面上飞出来。 两人静静地靠在一起看了会儿蝴蝶影子在灯上翩然欲飞的样子。 “抱歉,你嫁给我第一个中秋,我却没能陪你一起过,外面那么热闹的灯会,你也没看成。”崔竞弯腰吻了吻她的头发。 他的愧疚让孟取善不理解:“这有什么的,你一直在介意这个?” “我只是觉得,这样特殊的日子,过一个就少一个,缺了哪一天都遗憾。”崔竞拨动灯,让快要停下的蝴蝶再次飞起来,“我总担心,没能给你最好的。” “何必追求什么最好的,你都把你有的都给我了。”孟取善起身,顺便把他拉起来,“走吧,我们一起去厨房吃点热乎的。 ” “夜深人静,厨娘都睡了,厨房怎么还有热乎的饭菜吗?” “可能是因为我太聪明了,猜到你肯定会饿着肚子回来,所以让人提前准备了。”孟取善朝他眨了下眼睛。 崔竞心中一动,忽然伸手把她拽住:“我现在不想吃那个了。” “那你想吃什么?”孟取善问完就感觉到了,她乐道,“四叔,看来你也不是很累呀。” 崔竞不声不响,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来,要往屋里走。 孟取善顺势用双腿夹住他的腰,摸着他发红的耳朵提醒:“等等,我的灯!” 崔竞仍然不语,但回头把蝴蝶灯拿上了。 他的步伐又快又急,孟取善坏心眼一下又起来了,拉着他的衣领往下一拨,把他大半个肩膀都露出来。 崔竞一惊:“唔……” “哈哈哈!”孟取善在他身上笑得东倒西歪,手伸进他的后背,对着那紧绷的肌肉一通乱摸,直把他摸的呼吸急促。 崔竞声音都哑了,不得不把她暂时放下来,抓住她作乱的手:“还在外面,别乱来。” 赏月的院子距离他们的卧室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还得穿过一个花园。 但他越阻止,孟取善就越起兴,被放下后,吃吃笑着一抬手又把他腰带拉开了。 崔竞真是无奈极了,四下看看,低声警告道:“你真要这样?” 好不容易回到卧室,崔竞满身满头都是细碎的桂花,孟取善身上也有,但比较少,可能是因为刚才大半时间崔竞都把她牢牢盖住。 孟取善在床上滚了一圈,捻起床铺上掉落的两粒桂花,闷笑:“你说明天起来,会不会有人好奇,明明今天晚上也没有风,怎么那棵桂花树摇落了那么多桂花?” 崔竞一把丢开皱吧的外袍,倾身上床:“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刚才不是很嚣张?” 他一手抓住孟取善的脚,粗糙手背上发红的痕迹是方才为了护住她,抵在树皮上硌出来的印子。 崔竞差点就被她搞疯了。 她就喜欢看他备受折磨的样子,每到这种时候,崔竞就对她又爱又恨,恨不得让她笑得更开心,又恨不得死死抓住她不放开。 “二娘,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会想我吗?今天你想我吗?” “二娘,你需要我,是不是?告诉我,你需要我,你只需要我。” 他托着那张柔软潮红的脸,迫切想从中挤出一两句爱语,好抚慰自己的焦灼。 但她只是笑,飘忽地答着:“是呀是呀。” …… “崔指挥使,都安排好了,您就放心吧,我们肯定万无一失。” 崔竞神色淡淡,扫了下属一眼:“别我只是一下没看到,又擅离职守喝酒关扑去了,再被我抓到,可没那么简单。” 那人不敢再露出笑脸,低下头老实听训:“绝对不敢了!” 重阳这种日子,本来也应该是崔竞最忙的时候,不过他特地告了假,安排好各项事宜,准备回去陪伴妻子。 重阳这个日子,对他也有一些特殊。 可他回去时,却看见孟取善正要出门。 “二娘,你要出门?” “是呀,我的一位闺中好友王七娘,她前两日订了婚,今日特地邀我出门游玩散心呢,我先走啦!”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这酒怎么是酸的。 王七娘家中给她定的夫婿名叫阎奕,是侍卫亲军马军司,阎都指挥使的儿子,如今在殿前司任职。 一听殿前司就知道,是四叔手底下的人。 “我悄悄看过他一次,长得像头熊似的。”王七娘提起自己这个未来夫婿,有些嫌弃地皱鼻子。 今日是她和孟取善两人的小会,就在她们之前也聚过的居云楼。 “你家中之前不是说要多留你两年,再多选选吗?”孟取善问。 王七娘嘟哝道:“谁知道呢,好像是阎都指挥使的夫人找人来说,我家中就答应了,跟我说那也是门好亲事,先把亲事定下来,可以晚一年再办。” 孟取善隐约记得,阎都指挥使之前和颖王走得还挺近,可能是被颖王连累了,日子也不好过。 七娘家如今是只有个好听好看的空壳,家里的男子都快离开朝堂了,若不是阎都指挥使想要低调,恐怕还不会愿意让儿子“低娶”。 “你哥哥们呢,没有认识些让你满意的青年才俊?”孟取善又问。 “我哥哥们认识的那些人都和他们一个样,当友人还好,做妹婿他们是第一个不答应。”王七娘说道,“其实母亲也问过我,是想在梁京嫁给阎大郎,还是回我们老家琅州去嫁到本地望族……我才不想嫁到琅州呢,你们都在梁京,我也要待在梁京,不然以后都没人一起玩。” 她又自己安慰自己:“其实阎大郎也不错,你看,三娘和你嫁的都是武人,我也想和你们一样!” 以前她们三人一起玩的时候,七娘就喜欢跟她和三娘用一样的东西,吃一样的东西,还穿过一样的裙子,现在连选夫婿都要和她们一样。 孟取善看她也不是很不情愿,便说:“你方才说,阎大郎也是殿前司的,正好我回去向四叔打听一下这个人怎么样。问问他的喜好作风,下次再给你讲讲。” “好啊好啊!”王七娘趴到她肩上,抱怨,“你不知道,本来前两日,说了让阎大郎重阳这日带我出门逛逛,也让我们提前相处相处,谁知他忽然就说今日要轮值,不能来陪我了,所以我只好找你出来玩了。” 说起这个,孟取善就有经验了:“四叔也是这样,他们殿前司的人确实忙,像中秋重阳这样的节日,陛下要外出驾临行宫,或是举办宫宴,他们就得随同护卫,得忙到半夜才能回家。” “啊,这么辛苦啊,那岂不是以后所有节日都不能陪我了?”王七娘不大乐意。 “那有什么,遇上他们忙的节日,不如我们两个一起玩好了。” 王七娘一听也是,又高兴起来:“对呀,我们可以一起玩!” 比起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未婚夫,她当然更想要和好友一起玩。 她抱着孟取善晃了晃:“我还怕你和三娘一样,成了亲就忙着家中的事,忙着生孩子,没时间理我了呢。” “我是有时间,但你恐怕不能经常出门吧。”孟取善说。 就像她从前一样,未嫁的小娘子难得有自由出门的时候。今日重阳才能在外面多逗留一会儿,和她吃了这顿饭,再去附近的寺庙街会上看看,没一会儿就该回去了。 告别恋恋不舍的王七娘,孟取善看天色还早,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回去。 跟在她旁边的芪官忽然一拉她的胳膊,指着旁边的白玉楼说:“二娘,你看那是不是郎君?” 二楼半扇窗户遮着,只露出端着酒杯的手臂和小半张脸,但孟取善一眼就瞧出来了,还真是四叔。 他今日竟然不在宫中忙着,还有时间在白玉楼喝酒? 出门时见到他回家,还以为他是回去拿什么东西很快要再进宫去,现在看来她想错了。 从楼下这个角度看,崔四叔对面还坐着个斟酒的娘子…… “四郎?四哥?崔无争!”李二郎用筷子敲敲桌上半空的杯盏,提醒对面心不在焉的人,“你听见我和宋三说的话了没有?是你喊我们出来,又一副百无聊赖神思不属的样子。” “说什么?”崔竞放下酒杯。 宋三郎忽而笑问:“看你这样,不会是和家中娘子吵架了吧?” 崔竞道:“没有。” “不必掩饰,这种事寻常至极,你看我和李二还有孟大,我们谁没和妻子吵过架,所谓夫妻就是这样,你习惯了就好了。”宋三郎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崔竞懒得和他解释。 他与二娘和寻常夫妻不同,他们成亲几个月,确实没有吵过架。 一来他年纪比二娘大,总要对二娘多包容几分,二来,二娘也确实是聪明敏锐,体贴有分寸,从不乱发脾气。 这本该是令人欣慰的事,可崔竞偶尔也会感觉到一种隐秘的失落与怀疑。 他们的身体契合,她却离他很远,像一个风筝,一直飘在天上。 想着,崔竞又觉得自己好笑起来。想这些,着实是庸人自扰。 “没什么事,今日就是难得休息,又没什么事,想着许久没聚了,才邀你们喝酒。”崔竞自嘲地笑一下,又举杯示意。 坐在李二郎身边的斟酒娘子见他酒杯空了,又笑着来替他满上。 崔竞抬手挡了挡:“不必了。” 今日喝的已经够了,再多的话就得醉了。 “酒就少喝些吧,再上些吃食。” 不一会儿有人端着杯盘来添菜,崔竞一手推开窗户往外看,见到七里桥那边的天宝寺周围人流如织,密密麻麻。 忽然有个人走过来,坐在了他身侧。 崔竞眉头一蹙,转头的同时闻到一股熟悉的淡香,是最近二娘很喜欢用的木樨香。 “我忽然过来,没有打扰各位郎君吧?”孟取善坐在崔竞身旁的空位上,手里拿着一柄团扇轻轻摇晃,笑着问道。 对面的宋三郎看一眼僵住的崔四,笑呵呵道:“没有,我们都是崔四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不讲究那么许多,早就想让他引见一下孟娘子,偏他小气藏得紧。” “除了你们成亲那日,孟娘子还是第二次见我们吧,我是宋三郎,他是李二郎。”宋三郎人更圆滑一些,开口介绍了一番。 等孟取善和两人说了几句,崔竞总算是开口了:“二娘怎么在这?” 孟取善含笑看他一眼,温声细语:“打扰四叔了?” 崔竞语塞,尤其是看到阁子里还有两个斟酒的娘子,更是有些紧张:“当然没有,但你不是和王七娘玩耍去了?” “是啊,和七娘吃完饭,她回家去了,我也该回家了,路过这边看到你,就上来打个招呼。”孟取善站起来,“打过招呼,我就走了。” 崔竞观察她的神色,也站了起来:“我也吃得差不多了,和你一起回去吧。” 他没理会宋三郎和李二郎调侃的眼神,丢下一句:“你们继续吃,记我账上。” 就跟着孟取善一起离开了白玉楼。 两人默默顺着街道往前走着,虽然往前不是回府的路,但谁也没提回去。 走了一会儿,崔竞才提起话头。 “二娘可是生气了?” “怎么会,我为何要生气?” 孟取善语气轻快,看上去确实不像生气,但这样让崔竞更感到心情复杂。 “四叔今日不要在宫中做事吗?” “请了假。” “莫非是特地请假回家陪我?” “……” “我看四叔不该问我有没有生气,应该我问四叔是不是在生气。” “我难道还能对你生气。” “噢,听出来了,四叔在生我的气。” “……没有。” 孟取善看出来了,他确实在生气,但是又觉得不该生气,所以在那板着一张脸装严肃。 她现在大可以说几句好听的哄哄他,但她并没有,反而打听起另一件事。 “四叔知道阎奕吗,也是殿前司的。” 崔竞立刻想起当初阎奕说过家中想和孟府联姻,要和二娘说亲的事。 “确实认识,阎奕是我的下属,力气大,但人有些鲁钝,你怎么忽然问起他。”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先不动声色地说两句坏话。 孟取善说:“今日去见七娘,和她订婚的就是阎奕。她还说,本来今日重阳要和未婚夫一起出门,谁知殿前司那么忙,阎奕一整日都要待在宫中,她只好来找我了。” 崔竞:“……” 他想起自己今日为了请假陪伴二娘,把轮休的阎奕喊回去上职的事。原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孟取善说:“这个阎奕,四叔都觉得他鲁钝,可见不是个好选择,我得和七娘说说。” 崔竞这时忽然又改了口:“他虽然人有些单纯,但没那么多花花心思,人也负责,还算是个可靠的郎君。” 孟取善用扇子遮着自己脸上的笑。 没听出来阎奕这人好坏,只听出来四叔对人家有警惕心,看样子又是不知道哪时候留下的醋。 看到有小娘子给四叔斟酒,她也不是不在意,只是四叔吃醋更厉害,实在比不过他。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七里桥附近,人渐渐多了起来。 去年的重阳,她还和崔衡有婚约在身,要和他一起出门逛佛寺斋会,今年这个时候就和崔四叔成了夫妻。 不过去年重阳,崔衡半途去追黄葛了,最后也算是四叔陪她逛的。 快走到天宝寺时,前面有舞狮队经过,人潮欢呼拥挤起来。崔竞伸出手臂把孟取善揽住,免得她被挤到。 “这里人太多,我们先……”崔竞低头说。 孟取善将扇子举起遮住两人的脸,飞快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宴客。 院中的桂花落尽,满园菊花开了又谢,带着残叶的花盆覆盖上薄雪,梁京的冬日便来了。 这是孟取善出嫁后第一个新年,崔竞府上只有他们两人,作为女主人,她难免需要招待客人,处理些人情往来的事。 娘家那边担心她做不好,提前好几天就把她喊回去,祖母特地为她细细说了一遍要如何待人接物。 虽然这些从前未嫁时,她也教过,不过老人家看着小孙女出嫁几个月仍然无忧无虑的模样,无论如何都不放心。 孟取善只好在家多待了两日,名为听祖母教导,实则哄她开心。 直到独守空房两日的崔副指挥使过来,含蓄问她是不是该回去了。 二婶打趣说:“崔指挥使真是一刻都离不了善姐,梁京上下现在谁不羡慕我们善姐,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崔指挥使也是一等一的好夫婿!” 二婶这个作态,是因为她的两个儿子,孟取善的两位堂弟今年秋闱没考中,想走武官的路子,可不就要巴结起崔竞了。 如今朝中武官,谁能比得上崔竞风光顺利,他在一众武官实职官中简直鹤立鸡群,年纪小却官阶大。 孟取善在家这两日,就连祖父也找她说过,到底是一家人,两位堂弟以前是不懂事,但现在她扶持一把,以后两个弟弟懂事出息了,还是会护着她这个姐姐。 说到这,祖父还卖了个惨:“我如今是退下去了,以后娘家没个有出息的人,谁能给你撑腰呢?” 孟取善不假思索:“姐姐?” 祖父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咳嗽。 他是想让她和崔竞说说,只要她开口了,崔竞一定会为两个小舅子打算。 孟取善看祖父花白的头发,还有入冬后没停过的咳嗽,决定还是不和他唱反调了,口头上答应了他的要求。 嘴上答应他的要求是“孝”,但要不要真的“顺”着他的意思去做,那又是另一回事。 孟取善就当没这事,一点没和崔竞提。 两个堂弟那个德行,靠不靠得住她不清楚吗?二婶日后都未见得能靠得上两个儿子,更何况她这个堂姐。 家里大概只有祖母是真心在担忧她能不能应付年节那些人际往来。 除此之外,就是崔竞了。 不枉她喊了那么多声四叔,他早早就为她打算好了,年前又特地找了两个女管事来,还是从前在宫中待过的。 这两个女管事擅长待人接物,让她们陪着她,不想应付的就可以交给她们两个。 孟取善觉得,四叔对她有些误解,可能以为她从前在家中就只会玩耍。 但其实,该学的她都学了,像京中许多人家的姻亲关系,各家人情送礼的多少标准,年节各种规矩……这些她都会。 只是因为她学得快,学会了就更愿意去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导致他们都以为她不擅长。 不过既然四叔都替她打算好了,孟取善也不打算拂了他的好意,和两位女管事有商有量地来。 两位女管事的年纪都可以当孟取善的母亲,看到她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娘子,难免就以自己有经验为傲,处处想要作主。 孟取善偶尔会听她们的意见,但有时也会无视她们的建议,仍然按照自己的意思来。 两位管事没想她这么不好应付,转头去找崔竞告状。 “郎君,不是我们要处处管着娘子,实在是她太过出格了。” “从没听过年时谁家宴请娘子们,不是在花厅暖阁吃茶赏花,而是要去练武场耍枪弄棒的,这像什么话呢,娘子执意这样,恐怕要招人嘲笑。” 崔竞听得眉头皱起,盯着两个管事道:“我请你们二位来,是让你们帮二娘做事,不是让你们来教她做事。” “她是这府里的正头娘子,自然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舞刀弄棒又如何,我本是武将,有什么问题?” 两个管事讷讷无言,没想到他竟这么放任妻子胡来。 两人难免讪讪:“这……可我们都是按规矩来,我先前也在王指挥家做过,没有谁家是这样宴客的。” 另一人也说:“是啊,若是没招待好各位娘子们,说不好还会影响郎君交际。” 崔竞对这种“后宅交际”并不看重,在娶二娘之前,他没想过娶妻,也没有后 宅交际,难道他那些同僚就因此疏远他? 只要自己有能力,自然多得是人主动来巴结,何用二娘去替他交际。重要的关系,他自己就可以维系。 而且在他心里,也没人能重要过二娘。 “休说这些,你们只替她做些琐事,不让她太累就好,其他不必多言。”崔竞打发了两人。 转头他就开始思考,要不要多给同僚的家眷发帖子,找些会骑射弓弩的小娘子来陪二娘玩。 二娘大约是学了这么久的弓弩,手痒想和别人比试切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必要让她玩得尽兴。 孟取善不知道四叔在想什么又准备做什么,但她看到两位管事灰溜溜回来,不再一口一个规矩一口一个经验地教她做事,就知道她们必然是在四叔那里吃了教训。 她也不多说什么,不计前嫌地对两位管事多加安抚,两人反而对她感激服帖起来,老实帮她一起准备各项事宜。 孟取善自嫁给崔竞,还是第一次在崔府里宴客。 不少人都盯着她,想看看这位年轻的小娘子究竟有什么手腕,才把大名鼎鼎的崔指挥使吃得死死的。 孟取善自己没感觉,但其实,她在梁京权贵后宅的交际圈中,还挺有名。 她和她的姐姐孟惜和,都是常在众位娘子口中出现的。 厚道些的说“两姐妹命好”,酸她们的说“不知道姐妹两求的哪路的神拜的哪路的佛,有这种造化”,刻薄的则说“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把男人迷成那样”。 宁郡王宁愿惹怒皇帝,也只要那一个侧妃,听说在宁州也是让侧妃管事。 这且不说,崔指挥使这样一个英武的郎君,娶妻后几乎从不在外流连,一心陪伴妻子,还被同僚撞见过好几次带着妻子在夜市上游览。 就这样,谁不羡慕?又有谁不想亲眼看看她究竟有什么能耐? 所以孟取善这次难得在府里宴客,来的人比她预料中还要多一些,连她没请的人也随着被邀请的宾客一同来了。 “虽然孟娘子没请我,我也觍颜来了,听说孟娘子特地安排了特别的消遣,实在好奇想来见识一番。” 来者是客,人家笑脸相迎,孟取善自然欣然接待。 她今日的准备,也确实是人越多越好玩。 被两个管事诟病反对的“舞枪弄棒”只是她今日安排的其中一个活动。 她征用了四叔的校场,给诸位小娘子提供不同的弓弩,弩箭做了安全处理,让对弓弩感兴趣的娘子们能亲自上手试玩。 至于“靶子”是吊起来的各种彩头,只要谁射下来,彩头就归谁。 除此外,她还在园中清理出了马道,从庄子里临时请了十几匹温驯的马,让想要尝试骑马的娘子们体验骑马的感觉。 孟取善想着,一定有人和她从前一样,想要骑马却没有这个机会,那么能在这里体验一下也不错。 崔府这个园子很大,孟取善令人准备了不少小礼物,藏在园子各处,今日的来宾们,谁找到就归谁。让大家游园的同时更添一重寻宝的趣味。 不仅这样,她还把自己在夜市里看到的那些觉得有趣的小摊子都照搬了来,在府里一角做了个“博卖街”。 套圈的、打牌、猜大小……可以用各种方式得到摊子上的小玩意。 那都是孟取善在夜市里买的有趣小玩意,不知不觉就积攒了很多,她决定借此机会送给不常有机会去夜市玩的娘子们。 若是玩累了,出了汗,孟取善还让人准备了温泉池子,放了她配的香料,浸泡后有侍女帮忙按捏放松。 饿了不仅有寻常糕饼饭食,还能自己体验炙肉,庄子里送来的鲜嫩鹿肉和羊肉,再配上驱寒祛火的药茶。 不想在屋外吹风,屋内也有意思,孟取善把自己在瓦子里看过的有趣表演请了来。 不演那些后宅里司空见惯的“祝寿”“花好月圆”,就演瓦子里那些“粗俗”的戏。 一开始还觉得不上台面,对表演颇有微词的娘子们,嘴里虽然嫌弃,却没有一个人走,往那一坐就是两个时辰,看得津津有味,笑得前仰后合,直把头上手上的金银首饰往台上扔。 从前在家,孟取善去过不少人家的宴席,那时候她就想着,为什么都这么无聊,若有一天她能当家做主,一定办个有趣的,让大家都喜欢的宴会。 不用坐在一起互相奉承,不必苦捱时间,人人都高兴。 今日不仅孟取善玩得开心,几乎所有来宾都玩得开心,华灯初上了,还有不少人恋恋不舍。 几位不请自来的娘子,一改来时的酸言酸语,含笑地拉着孟取善道:“早知你这么有意思,先前就该找你一起玩的。” “是啊,今日在你这玩得尽兴,过几日给你下帖子,你也去我家玩玩,虽然比不得你这些巧思,但好吃的不少,你可一定要来!” “孟娘子,承蒙招待……” 崔竞在前院和一众男客吃酒,只听后面热闹,知道二娘玩得高兴也就行了。 他还特地和诸位同僚友人说:“二娘年纪小,第一次操办这些,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诸位莫要见怪。” 众人自然都给面子地应了,纷纷说些好话。 结果他们都酒过三巡,时间不早该回家了,后院的夫人们却递话再待一会儿,他们只好继续在前面吃吃喝喝,好不容易天黑了,才等到各家夫人愿意回家。 回去的路上,问起今日后院宴席如何,个个都赞不绝口。 这次宴客过后,崔竞整个过年期间,就听同僚朋友们不断对他说起二娘这个宴会。 “我家娘子回去后天天说起,心心念念想再去你家玩,你家下次什么时候再请客,可不能忘了请她。” “无争啊,上次你家宴客,我家娘子偶感风寒错过了没能去,现在悔不当初,什么时候再办个宴会?或者让你家娘子有空也带她一起玩?” “崔大人哪,你可得救救我,就是你家那个宴席,上次我大女儿去了,带了个彩球回去,现在家里天天闹着,我剩下两个女儿也想要,还非要一样的,偏偏我让人找遍市集都没找到第二个一样的,你问问你家娘子是在哪买的?” “崔四啊崔四,我家女儿上次从你家宴席回去,现在天天跟我闹着要给她买一匹马,你说说怎么办?” 崔竞:“……什么怎么办,给她买一匹不就是了。” 他淡然且自豪地一笑:“我家二娘现在有三匹马,可以换着骑。”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冬日。 孟取善的宴客方式在一众夫人和小娘子间意外受欢迎,导致她过年期间异常忙碌,交际比崔竞还要多。 整日不是这个夫人邀她去梅园赏梅吃梅花饼,就是那位夫人请她一同去温泉庄子上游玩。 好不容易到各家都消停了,崔竞才终于能和孟取善一起在自家院里安安静静待两天。 为了让孟取善嫁过来之后住得舒适,崔竞先前特地修建了有火墙的暖室,可惜孟取善不爱待在那,她宁愿待在自己制香的屋子里,用炭炉取暖。 崔竞也只好跟她一起待在制香室,顺便帮她一起搓香条和香丸。 这个冬日孟取善送出去当做礼物的香品太多,她的存货都快没有了,因此这时候也不得闲。 “二娘的香制得这么好,不如开个店铺售卖,定然也会生意兴隆。”崔竞玩笑道。 孟取善道:“生意兴隆是一定的,但来买香的却不一定是喜欢我香的人,更有可能是想请你帮忙,所以千方百计给我送钱的人。” 这个年节期间,她就没少遇上这种事。 “倒是我耽误二娘成为闻名梁京的制香大师了。” “大师称不上,只是一点小小爱好,京中制香技艺出色之人何其多,我也算不上厉害。” “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我看你 的香做的比别人都好。” 孟取善回头笑睇他一眼:“你说的不算,因为你那鼻子就不通气,什么都闻不出。” 两人待在屋里,漫无边际地说些闲话,等孟取善的工作告一段落,坐到炉边取暖,崔竞说:“我看你制的香,送出去比自己用的还多,不必节省,若是香材不够,我再去给你买一车回来。” “你先前给我买的那些香料,我连一小半都没用完,而且我用得少,是因为我自己不爱用那些贵价香材,反而更喜欢一些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香材。” 孟取善起身去院子里,折了些柏树枝叶和一枝蜡梅回来。 她将深绿色的柏树枝叶折成小段放在炭炉的架子上,还有好似蒙着一层霜的柏子。隔着火被熏蒸,柏树叶那股带着辛辣和微苦的香越发浓郁。 “这是柏子,我看到你架子上用黄酒泡了不少柏子。” “是啊,柏树浑身上下,都有一股特殊的香味,也是我最喜欢的香材之一。” 孟取善最后将黄色的蜡梅一起摘下放到柏树叶上熏,柏树叶和柏子那股微苦的气息便被冷冽悠远的甜香所柔和。 “其实不需要如何制取,它们本身的香味就足够美妙,我更喜欢天然的香味,复杂的制取方式,其实也不过想要还原本真的香气。” “你看,”孟取善拿起旁边盘子里的蜜桔,剥了皮拿在手里,“这样的桔皮,去掉里面的白膜,烘干磨粉,也可以制成香。” “如果单单这样嗅闻,品味它最本真的气味也是很好的。”她捏着皮凑到崔竞鼻子前。 “你闻,桔皮的香气简单纯粹,是我最喜欢的香气之一。所以香料虽然分贵贱,但香气不分贵贱。” 她嗅觉敏锐,所闻到的气味比他能闻到的复杂许多,崔竞点点头,煞有介事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大师都追求一种返璞归真的境界。” 这些体会崔竞没有,但他听明白一件事。 “既然如此,明年开春多种些本身就有香味的花和树,还有橘子树和柚子树,怎么样?” 孟取善被他尝试理解,又装模作样赞同的表情逗得直笑。 暖融的屋内,时不时响起笑语,外头忽然炸响炮竹声,接着是陆陆续续的炮竹声,响彻梁京的大街小巷。 在又一场入夜后悄悄飘洒的细雪到来时,至兴十年也到来了。 宫中的年节一日比一日更加热闹,日日都有宴会,歌舞与乐声仿佛永不停歇,喜庆的灯笼底下走过络绎不绝的宫人,端着珍奇的菜肴。 扎起的彩棚和灯楼上挂满了灯,辉煌的灯火将巍峨宫殿照得宛如仙人居所。 但偌大皇宫,灯楼再明亮辉煌,也有照不到的暗处。 后宫的某个潮湿宫殿里,断断续续的痛苦嚎叫如宫外陆续的炮竹声,已经持续了一天。 那个声音越来越嘶哑,终于,在一声好似含着血的叫喊戛然而止后,围在床边的接生嬷嬷就着昏暗烛火,喜笑颜开道:“是个男孩!” 浑身通红皱巴的孩子在她手里发出细弱的哇哇哭声。 有经验的嬷嬷收拾好脐带,将孩子清理一番包进早就准备好的襁褓里。 “快去叫人给娘娘送个口信,就说林才人生了个男孩。” 李贵妃从宴上退下去更衣,她的心腹宫女看准机会,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那边传消息过来了,林才人刚生下个男婴。” “嗯,不错。”李贵妃用绸缎擦了擦打湿的手,慢条斯理说,“不过不是今日生的,算算陛下宠幸她的时间,这孩子应当是她三个月后生的。” 宫女立即明白了:“是,我会让人看好林才人那边,肯定不会有差池。” 自从李贵妃掌权,后宫几乎是她一手遮天,没有任何人能与她抗衡,像这样瞒天过海的事,也只有她能做到…… “好好照料着你们才人,她现在可不能死,至少这三个月不能有事,若出了事,你的小命也不保!知道了吗?”穿着厚袄子的嬷嬷严厉喝道。 站在林才人床边的青衣宫女抬起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惶恐地看她一眼又很快垂下,讷讷应声:“是、是,奴婢知道了。” 等两位嬷嬷都出了这间充满腥味的屋子,她才动了动,走到床边,默默开始清理床上的糟污血迹。 忽然,她听到一阵啜泣,忙去看本该是昏迷着的林才人。 “晴娘,你醒了。”她跪坐在床边小声问。 床上躺着的林才人努力压抑着声音,哽咽道:“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阿祥,阿祥,我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不会的,贵妃娘娘那边让好好照顾你。”阿祥安慰她,“喝了药,你就不会有事的。” 林才人蓦然转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刚才我听到了,你这个傻子,你没听明白她们的意思吗?她们只让我活三个月了,三个月后我就会死了。” “我们都知道,我生下来的孩子根本不是陛下的,是颖王的,贵妃娘娘瞒天过海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她只要这个孩子就够了,又怎么会留下我呢!” 其实早在被发现身孕的时候,她就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提心吊胆,每日都在等着来自陛下的赐死,做梦都是梦见自己和丽妃一样,被活活勒死。 可她心底又有那么一点奢望,或许贵妃娘娘愿意放她一马,可现在她明白了,那只是她的妄想,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没有那样的好心。 她忽然抓住阿祥的手,用力到指甲几乎都要刺穿她身上薄薄的青色袄子,嵌进她的肉里:“早知道,我当初就是死也要打掉这个孩子,凭什么呢,你和我都遇到一样的事,怎么你就那么幸运,孩子自己就掉了!” 阿祥沉默,如果当初不是意外遇到一个进宫的贵人,给了她那个药珠手串,她恐怕早就死了,但这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因为和她有相同遭遇,所以与她同病相怜的林才人,也只以为她那孩子是自己掉的。 “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当初家中几个姐妹,独让我进了宫,满宫这么多人,又偏叫我遇到颖王……” 两滴浑浊的泪水从林才人眼角滑落,她抓着阿祥的手更加用力:“我还没看一眼我生下来的孩子。” 她知道,或许她到死也看不到那个孩子了。 阿祥吃痛,但她看着这样的林才人,心中莫名愧疚:“晴娘,我们能不能去求求贵妃娘娘?” 林才人没有她这样天真,只松开手,将自己的脸埋在她怀里绝望地哭。 这个年平平稳稳过去了,宫内宫外都没发生什么大事。 梁京的积雪还未融化,远在宁州,山林也仍是一片 寥落寒意,孟惜和头上包着布巾,一身朴素干练的打扮,在山上挖药材。 这不是她第一次随芳信上山,但这片林子是第一次来,她蹲在那认认真真挖出一株野生黄精,再抬头就找不见芳信的影子了。 他本来应该就在不远处挖另一棵的,连一起上山的两只狗都不见了。 天有点阴沉,林子里也昏暗,仔细看,好像还开始下起细碎的小雪。 孟惜和不由自主想起芳信从前给她讲过的,在山林里遇到山魈的故事。 总疑心有什么危险的东西会悄无声息出现在不远处,自己把自己吓得心里发毛,孟惜和握紧了手里的小锄头,扬声喊了两声:“芳信?芳信!” 远处传来两声狗叫,已经长成大狗的金狮和玉虎,一边叫着一边跑过来。 芳信就跟在它们身后,拂开挡路的树枝枯藤说:“开始下起雪了,那边有个小棚子,我们过去躲躲。”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雪中山林。 那是个简陋的棚子,大概是冬日的猎户和打柴人临时休息的场所,里面有烧过的木柴与灰堆,角落里还堆了一捆散柴。 芳信用两个木墩当凳子,又从背篓里拿出火石,烧起一堆火。 孟惜和拍去身上薄薄的一层残雪,又替芳信拍了拍肩上的雪。 芳信蹲在火堆边添柴,歪了歪脑袋:“头上也拍一下。” “落在你头上的雪都已经融化了,你看,帽子都打湿了,还是脱下来烤烤。”孟惜和摘了他的帽子。 她在一个木墩上坐下,将手里的帽子凑到火堆面前转着烘烤,忽然打了个喷嚏。 坐在旁边的芳信把带来的一件大氅披在身上,张开手说:“过来,坐到我怀里暖暖。” 窄小的木棚子里,孟惜和挪到他身前,芳信拿过她手里的帽子随手扔在火堆边的树枝上,用大氅把她整个人裹住,只露出个脑袋。 林中因为阴沉的天显得格外昏暗,之前的细雪逐渐变大。 孟惜和靠在芳信热乎乎的胸口,注视橘色的火焰跳动,它们时不时被漏进棚子里的风带着摇晃。 两只狗也静静地卧在他们脚边,偶尔因为柴火的噼啪声动动耳朵。 “芳信,你还记得……” “还记得当初在太清观后山,那个雪夜我们也像这样一起烤火躲雪的事吗?”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 “不巧,因为我也刚好回忆起这事。” 芳信将人抱紧了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 其实那一次,他就是觉得这小娘子有一点好玩,又有点可怜,是个小倒霉蛋,并没有想过和她发生什么。 第一次见面时,他尚不知道未来自己会为她牵肠挂肚,不知道她会给他带来如此多新鲜的体验和特殊的意义。 站在此刻回头望去,他一定不会再对她的顾虑和恐惧视而不见,会为了她的倔强让步,心甘情愿让出那件皮毛大氅,让她独自裹着烤火。 但过去是无法重来的,回望时也只能去看那些可能被遗忘了的美好细节,而不该去纠缠于没做到更好的遗憾。 “我还记得你当时在我怀里挣扎的样子,昏迷了还不老实,抓都抓不住,像是以前我在老乡家里帮忙抓猪崽……” 孟惜和用手肘往他腰上一杵,给了他一拐子。芳信也不让她,用手去捏她的腰。 两人闹腾的动静把金狮和玉虎惊动了,两只狗扬起脑袋看了一会儿,纷纷来咬芳信的裤子和靴子。 被围攻的芳信只得认输:“我认输!别咬了!这不公平,平时是我喂它们比较多,怎么它们每次都跟你一起对付我?” “谁让你教它们遇到危险先保护我,现在你欺负我,它们当然也会先保护我了。” 等到雪差不多停了,两人才灭了火堆下山去。 芳信背上背着一个背篓,手里提着一个背篓,另一手牵着孟惜和,孟惜和就披着那件还残留着火堆温度的大氅,捞着过长的下摆往前走。 金狮在前面开路,玉虎在后面殿后。 等在山下的侍从拿着雨具,都准备上山去找人了。 两人回到宁郡王府,常在宁州和梁京之间来回跑的招风送来一封信和一个大包裹。 包裹是孟取善送来给姐姐的,信是太清观的道士写给芳信的。 就像孟惜和总是收到妹妹的大包小包,芳信也常能收到太清观众位师叔师侄的来信。 孟惜和看过几次,信中无非都是探讨道法和药理,说一些道观里最近发生的事,比如他的寄雨行宫被后山野兽闯入,撞塌了一堵墙需要修缮之类的。 这些信能到芳信手里,都是被拆开看过的,芳信并不在意,他表面上在看那些琐碎闲话,实则信中另有一套暗语,可以看出信里他们真正想要传达的信息。 ——宫中林才人悄悄产子,目前秘而不宣。 就和他梦见过的一样,虽然时间不太对,但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早在离开梁京前,他就针对自己的梦,安排了一些人探听传递消息。 芳信不动声色地将信叠好放到信盒里,他看到孟惜和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在看妹妹送来的信。 每次收到妹妹的消息,她总是很高兴。 晚间,屋里点上了孟取善送来的桔子香丸和蜡梅香丸,据说是她过年在家无聊,和崔竞一起做的。 很难想象那位铁骨铮铮的崔将军会愿意陪着妻子做这种东西。 以芳信对这位连襟的印象,他应当是个冷峻严肃,不爱附庸风雅,不喜闻香赏花的人。 如果再回忆他梦中,崔将军和孟二娘两人的交集,就更要感叹一声命运玄妙。 用屋里备着的温水再次清理过后,芳信神态慵懒地半揽着孟惜和,她靠在他身上轻缓地呼吸,脖子和脸颊都还是红的。 “今天观里送来的信中,有提起什么不好的事吗?”孟惜和忽然摸了摸他脖子上的一颗痣,柔声问。 “我觉得,你好像从看了信之后,情绪就不怎么高。”孟惜和回顾自己的记忆,不记得太清观在至兴十年有发生什么事。 和芳信关系比较好的芳缘道长,那个诬告案应该还没发生。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心情这么不好? “我情绪不佳,有这么明显?”芳信问。 这还不明显吗?以往他哪回不是要来三次,刚才两次就结束了,也没故意为难吊着她,干脆地就给了她一个痛快。 “还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孟惜和捧着他的脸颊,声音温柔。 芳信在她的目光下没能坚持多久,低声说:“宫中有变,短暂的平衡被打破,谁都不知道未来的天平会偏向哪一方。” 孟惜和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不管未来如何,我都能接受了,不管去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一直待在宁州也好,回到梁京也好,都没关系。 刚重生时,她觉得林府和林渊会困住她一辈子,后来离开林府,她又悲观地觉得,牢笼之外仍是牢笼。 可这一年宁州的生活让她明白,山外是另一重山,天外还有另一片天,世上本没有牢笼,只有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束缚。 想要的越多,想掌控的东西越多,困境就越深。 “你一直是个洒脱的人,把什么都看得清楚,现在怎么反而定不下心了?”孟惜和缓缓摩挲芳信的脸颊和下巴。 芳信感受着她的手指在脸颊上划过,抬手覆上她的手背,如平常那样笑起来:“如果你不怕,那我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正是如此,以后遇到什么事,就先不要假设我会害怕了。” “我知道,惜和其实勇敢又坚韧,还会保护我,就像在宁州一样,对吗?”。 至兴十年四月,宫中传出消息,陛下喜添皇子。 虽然皇子的生母林才人才生下孩子就血崩而亡,也没影响皇帝的好心情。 他一挥手,给劳苦功高的林才人追封了个妃位。 “让人给她选个好字,既然人没了,再往她娘家送些赏赐。” 赏完尸体都已经凉透了的林才人,皇帝没急着去看自己的皇子,而是去了李贵妃处。 她坐在鲜花拥簇的院中,满脸的不高兴,哪怕见到皇帝来了,仍是皱着眉头一脸委屈。 “这是怎么了?”皇帝明知故问。 “陛下怎么不去看小皇子,倒来了我这里?”李贵妃道。 皇帝不语,李贵妃很快便憋不住了,不高兴地抱怨:“陛下可听说了,宫人都在说,就因为我善妒,怕我害了她,林才人才隐瞒怀孕的事,悄悄生下这个孩子不敢声张。” “这些年我虽是骄纵了些,可害人的事我怎么会做,我若真那么容不得人,当初陛下在我这里宠幸了林才人,我就容不下她了,怎么会让她安生地生下孩子,陛下要替我作主!” 皇帝也想起来,几个月之前,自己确实是在贵妃这里多喝了几杯,才临幸了恰好来这里拜见贵妃的林才人。也不怪贵妃这样委屈。 “是委屈你了,既然人都死了,就不要再计较了,那些敢多嘴多舌的宫人,也都让人去处置,你莫要动气。” 皇帝拉着李贵妃的手,“小皇子以后还需要你来照顾呢。” “陛下要让我来照顾那孩子?”李贵妃惊讶又苦恼,“可 我哪会照顾孩子。” 皇帝心说,宫中也只有她一直这般真性情,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其他妃嫔,若是听说能照顾小皇子,哪个不是欢天喜地的。 “哪就真要你自己来照看了,那么多嬷嬷宫女,难道还照顾不了一个孩子?只是记在你名下,对你对那孩子都好。” 皇帝是真的毫不怀疑他的贵妃会迫害他的子嗣吗? 不见得,但他清楚,把那孩子和贵妃绑在一起,贵妃会更用心照顾孩子,等那孩子长大,也会孝顺贵妃。 从这一点上来看,他确实对李贵妃有几分真心,在为她着想。 “你好好照看这孩子,日后他喊你一声母妃,等我去了,你凭着这孩子,也能得到一份尊荣。”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小皇子。 皇帝好好安抚了一阵李贵妃,离开蕴福宫时,他身边的宦官问道:“陛下现在可要去看一眼小皇子?” 皇帝应了一声,坐上步辇往林才人生前居住的西角殿去。 那里是后宫中较为偏僻的一处,从位置绝佳的蕴福宫去往那里,中间要经过好几个宫殿甬道和花园。 步辇行到风明殿前,皇帝忽又改了主意:“罢了,不必去看了,回吧。让人把小皇子送到贵妃那里,让她好生照料,我过几日再去看她们。” 跟在步辇旁的宦官小心看他一眼,没能从皇帝脸上看出什么异样的神情,便低头应了声是。 皇帝的轿辇转头去了垂拱殿,不曾去西角殿,这消息很快传到李贵妃耳中。她拈起一朵轻柔如云的花,轻笑一声。 和陛下在一起这么久,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西角殿待命的两位嬷嬷听说不必接待皇帝,也放松下来,脸上露出笑意。 “该把小皇子送到贵妃娘娘那了,用的东西都带上……林才人准备的小儿衣服?这个不必收拾,一起烧了吧,林才人死得惨,这殿里的东西也不吉利,就不必带到蕴福宫去折了娘娘的福气了。” 阿祥穿了一件新的青色厚夹袄,抱着瘦弱的小皇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内。 嬷嬷看见她,说道:“今日陛下是临时改了主意没来看,但保不齐日后还是要问起的,你是林才人身边的宫女,贵妃娘娘念着林才人好歹生下小皇子的功劳,才叫你随小皇子一起去蕴福宫,让你在小皇子身边照顾。” “日后陛下见了小皇子要问话,你该知道怎么说吧?” 阿祥点头,声音细小:“嬷嬷,奴婢知道。” 她们教过她很多次,包括这个孩子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出生、林才人孕期何时、又是如何瞒过宫中的其他人。 他们编造得天衣无缝,若不是阿祥亲历这一切,恐怕也不会怀疑。 就连小皇子……阿祥看向怀里瘦小的婴儿,为了让他看上去像出生不久的孩子,两个嬷嬷将他养得如此瘦弱可怜,和三个多月前相比,也没长大多少。 阿祥又想起被灌了一碗药,大出血而死的林才人,她在床上翻滚,痛叫了那么久才没了气息,就像生孩子的那天一样。 阿祥心中盈满了恐惧,眼睛也酸涩极了,却不能哭出来,只能抱紧怀中的孩子。 两位嬷嬷看她这胆小听话的样子,还算满意地点头。 若不是怕做得太干净反惹陛下疑窦,这宫女早该随林才人一同去了。 好在她看上去胆小怕事,好拿捏,吓一吓就能听话。 “你懂事些,以后才有好日子过,跟了贵妃娘娘,好处是受用不尽的。”两位嬷嬷吓唬完,又安抚起阿祥。 阿祥强打起笑容,耳朵里听着她们说起贵妃娘娘的赏赐,眼前却仍是觉得看到了一片血红,那是林才人的血。 她的尸体已经被人搬走了,但她好像还站在身后阴暗的宫殿里,在看着她们。 李贵妃的蕴福宫是一个和西角殿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哪怕在冬日也花团锦簇,连阳光都好像比别处更灿烂些。 阿祥是第一次来到蕴福宫,她抱着小皇子送到李贵妃面前时,整个人都在颤抖。 但李贵妃没注意她,她只伸手拨了下襁褓,看了眼小皇子,便说:“怎么这样丑。” 说着也不听两位嬷嬷如何解释,收回手吩咐:“带下去好好养吧。” 她并不喜欢孩子,因此显得兴趣缺缺:“对了,我不喜欢孩子哭闹,你们照顾的精心些,别叫他总哭。” “是是,我们定然不让小皇子吵到娘娘!”嬷嬷笑得谄媚,阿祥很快又跟着她们走过蕴福宫一重重门,去到一间远离正殿的偏殿。 “可都听到了,娘娘听不得吵闹,你们可要好好照顾小皇子,不许让他哭!若扰了娘娘清净,不需娘娘发话,我们就要好好教训你们!” 几个被分配来照顾小皇子的宫女都慌忙应声,阿祥也在其中诺诺应了。可她心里却想,小皇子连哭起来都没力气,声音那样小,又怎么会吵到贵妃娘娘呢。 在这里又过了三天,阿祥终于听说陛下来了,要见小皇子。 她抱着小皇子,被嬷嬷领着来到陛下面前行礼。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眼,又在接触到陛下的目光时吓得立马低下头去。 接下来陛下好像问了她一些问题,阿祥浑浑噩噩,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知道站在陛下身边的李贵妃对她的回答比较满意,而陛下脸上的笑容似乎也真切了一些。 “好!”他说,“这孩子也是受了苦了,都怪林才人太过小心了,胎中没有好生养着,才让这孩子看起来这么瘦弱。” 李贵妃道:“不如以后让医官多来看看,替他调养身体,宫中那么多厉害的医官,总能让小皇子身体康健的。” “贵妃考虑周到,就按你说的办。” 阿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又很快被嬷嬷拉了下去。 她忽然很恨自己的胆小怕事。她想过的,每次回忆起林才人的惨死,她就有种冲动,把李贵妃害死林才人的事告诉陛下。 可是,这样一来,小皇子是罪人颖王血脉的事也将瞒不下去,陛下一怒之下,或许会杀了小皇子。 林才人已经死了,她要再把林才人的孩子也推向死路吗? 怀里熟睡的小皇子被人抱走,随即她脸上忽然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嬷嬷黑着脸,手指着她的鼻尖训斥:“方才不是我把你拉走,你难道还想在陛下面前失态吗?小贱人不要命了!” 阿祥连忙跪下求饶,嬷嬷还不解气:“再管不住你那眼睛,就赶你回去扫你的角殿,还想照顾小皇子?” 被这个动静吵醒,小皇子弱弱哭了两声。抱着他的一个嬷嬷哄了两下没能哄好,反倒让他哭得更大声,脸都涨红了。 “一直让他哭着也不是个事,陛下还在呢,莫惊扰了陛下和娘娘。之前都是她在照顾,还是得让她来试试。”两个嬷嬷低声交谈了一会儿。 先前打人的嬷嬷才过来把阿祥喊起来:“今日念在你第一次犯错就罢了,起来吧,把小皇子抱过去。” 阿祥接过小皇子哄了哄,哭个不停的小皇子在她怀里慢慢停下哭声,嘴巴砸吧着。 “小皇子饿了,赶紧抱回去喂他。” 阿祥赶紧抱着孩子往偏殿走,只剩下她和孩子时,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泛红的脸颊,低声对孩子说:“快些长大吧,快些长大吧。” 或许,等他长大了,就能替 母亲报仇了。 皇帝终于喜得皇子,还为他起名赵寰。 为了庆贺皇子诞生,他还设下宫宴,宴请文武百官、外邦使者以及皇室宗亲。 孟取善自嫁给崔竞,这还是第一次进宫参加宫宴。 原本过年时百官朝会她也有机会进宫,只是那时陛下身体抱恙,并没有大办,百官朝贺完就散了,没有赐宴。 这一次,大概是要把新年少的热闹也一起补回来,办得异常隆重。 崔竞是四品的殿前副都指挥使,孟取善便是四品的诰命夫人,进宫时要穿戴一整套诰命夫人的华丽礼服,装扮得和她成亲时差不多。 到了宫中,和崔竞分开,孟取善要坐到众位诰命夫人那边。 平时不觉得,这种时候,她才体会到崔四叔究竟有多厉害。 在她身边一圈四品诰命夫人中,几乎都是年纪足以当她娘或是祖母的,只有她一个年轻小娘子混在其中,格外显眼。 显眼到上面的李贵妃一下子就看见她了,让侍女来传话,请孟取善过去说话。 “我才听她们说,孟二娘过年时办了个别开生面的宴会,上次你随你姐姐进宫时,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巧思,不如给我们讲讲,都发生了些什么有意思的事?” 孟取善也不露怯,让她讲她便斟酌着讲了一些。只是运用了一些语言技巧,把有趣的事说得平平,令在场众人都失去了兴趣。 李贵妃身边围坐着几个皇亲夫人以及惠安公主,其中一位夫人不知在哪听说的消息,说道:“我还听说孟二娘擅长制香,制的香一香难求呢。” 李贵妃又来了兴趣:“说得我都好奇了,什么样的香能让你们念念不忘的,孟二娘可愿意送我一些鉴赏?” 贵妃开口,哪容孟取善拒绝。只是往宫中送香,绝不是件好差事,若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用了她的香有什么不舒服,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惠安公主此时忽然道:“孟二娘要送香,可不能厚此薄彼,我们都要送到了。” 公主这便是明显在为她解围了,香送所有人,自然要比单独送给贵妃要好。 “还有林娘子,这事是你先提起的,到时你这个通晓诗文的才女,可要给我们的孟二娘香写诗作赋才行。”惠安公主道。 那位夫人颇有傲气:“那也要孟二娘的香真的好。” 孟取善听明白也想起来了,这位夫人娘家姓林,擅诗文,似乎和林渊有些亲戚关系,可能因为姐姐的缘故看她不顺眼,这才想为难她一下。 于是孟取善便也笑道:“其实我的香也就制得一般,没什么好夸耀的,林娘子是顾念着亲戚关系,想帮我扬名,这才特地在贵妃娘娘跟前提起,先替我把名声吹出去了。” “二娘多谢林娘子了,不过你们家读书人好夸耀自家名声的习惯真该改改,我谦虚惯了,听不了别人夸我。” 林夫人脸一下拉了下来,她想回击,一时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反驳,只一张脸黑了又红。 上首李贵妃笑出声,看着孟取善道:“你说话还挺有意思。” 孟取善见她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心中暗道,今日这是进宫来给贵妃娘娘演猴戏来了。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三年。 从四月宫宴上答应要赠香,孟取善回去后,果然在半月之内,陆续把香送了出去。 另外几个夫人收到她的香是什么反应暂且不知,宫中的李贵妃对她的香可谓是大加赞赏,称她制的香清新自然,香气特殊,甚至还要召她进宫谈谈制香之道。 没办法,原本今日和伙伴相约去踏青的孟取善,只好收拾收拾,和崔竞一起入宫去。 崔竞是一如既往要去宫中上职,他早已准备好,若不是孟取善忽然接到宫中旨意,他这个时候应当已经出门了,现在却还在孟取善身旁,替她拿着入宫要戴的花冠,等她打扮完毕再相携出门。 “我看你之前为李贵妃制香也没用什么特殊的香材,她怎么会如此赞赏?”崔竞随手替她拉了拉卷起的衣带。 孟取善扯着裙摆叹道:“说不定就是因为用的香材都太普通平民了,尊贵如李贵妃从没见过,反而才稀奇起来。” 是她失算了,以为平平无奇不功不过就好,谁知道误打误撞,那款“天然去雕饰”的朱栾香反而得了李贵妃的喜欢。 随着她召见的旨意一同送到府上的,还有她大手笔的赏赐,从这些赏赐上来看,李贵妃不仅是个大方人,还真的挺喜欢她随手制的香。 “没事,入宫也没什么好怕的,还有我在,有什么事找个禁军通知我,我一整天都在宫里。”崔竞安慰。 孟取善每次进宫,他都会这么说。 但孟取善之所以唉声叹气,不是因为害怕入宫,她只是不理解李贵妃为什么在意她。 盛宠不衰如李贵妃,就连召见家里人也不频繁。但她婚前被召见一次,现在又要去,已经很惹眼了。 “或许李贵妃只是看你顺眼,我们二娘长相可亲,说话风趣,笑起来让人心情舒畅,还有这么一手制香的好手艺,谁见了二娘会不喜欢?”崔竞说。 他真心认为,不管谁喜欢二娘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孟取善摇头,从他手里取过花冠戴上。她可不觉得李贵妃会像四叔这样盲目。 第二次来到蕴福宫,没有姐姐在前面揽下和李贵妃交谈的差事,孟取善只得打起精神应付。 李贵妃仔细问起她制香用的材料,制香的过程等等关于香的问题,又忽然问起她最近参加的宴会,没两句话题忽然又转到去年她和姐姐的婚礼。 话题跳跃的幅度之大,一般人都招架不住,尤其是面对贵人时要反复思量才能回话的人,大约会疲于应付,但孟取善很习惯这样的跳跃。 只不过偶尔会不小心说出一句真心话。 李贵妃问她:“听说你姐姐与宁郡王在道观办的婚事,当时并没有跪拜父母,你父亲竟然能接受?” 至今想起姐姐婚礼那天,父亲的脸色,孟取善还是心情很好:“不接受也没办法,他总不能把自己摆到香案上,同诸位神仙一起受香火吧。” 李贵妃笑得花枝乱颤:“你说话果真有意思,先前怎么还藏着呢。” “说起宁郡王的婚事,那段时间陛下也是生了好大的气。也就宁郡王了,敢和陛下反着来。” 孟取善心说,李贵妃忽然提起姐姐与宁郡王,是在暗示什么? 下一刻,李贵妃却又说起自己:“有时候还真羡慕你们姐妹,就因为我当了这个贵妃,我的父亲被陛下封了国公,真是便宜他了,从前对我这个女儿不上心,只恨我不是个儿子,我得势了却要叫他一起鸡犬升天。” “他心心念念的儿子没让他光宗耀祖,我却做到了。” 孟取善心说,姐姐还说她说话口无遮拦,真该让姐姐来听听李贵妃说的话,这才叫真的口无遮拦。 “呵呵,这个表情做什么,我与家中不合也不是什么秘密。”李贵妃笑点了一下孟取善,“我是真瞧着你合眼缘,可惜了,若你是我的女儿,我定然会喜欢你的。” 她从前确实怀过一个女婴,但怀相不好落了胎,后来就再也没怀上过。 “你若是我的孩子,我定然替你找个年纪相当,知情识趣的好夫婿,一辈子琴瑟和鸣。” 这话听着就有些微妙了,似乎暗指崔四叔不够好。崔四叔这个品级地位,别人都说她高攀,李贵妃却替她遗憾上了。 但是,忽然孟取善又想起一件事,似乎陛下也比李贵妃大上十几岁。 李贵妃似随口感叹一句,又转而说起她们宫外踏青游玩去什么地方。 随性聊了一阵,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很快便让人送她离宫。 离开时,孟取善在蕴福宫的小花园里看到一个宫女,抱着一个婴儿在花丛中走动。 那孩子毫无疑问就是最近引来热议的小皇子,令孟取善意外的是,抱着小皇子的宫女她也眼熟。 不正是上次她入宫时见过的那个,因为怀了颖王的孩子,而在井边徘徊想要轻生的宫女吗。 想到这里,孟取善的目光在她怀里那个婴儿身上多看了两眼。 阿祥也看见了她,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又变成紧张,不过双方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了一眼,很快就交错而过。 阿祥抱着小皇子,忍不住询问蕴福宫的宫女:“方才那位娘子,不知是谁家的?” “那是崔副指挥使的夫人,别看她年纪小,出身尚书府,又嫁了个好夫婿,连咱们贵妃娘娘 都对她颇为喜爱呢。“宫女说道。 听到说贵妃娘娘对她颇为喜爱,阿祥攥着的手指一紧,又低下头去。 孟取善平平稳稳出了宫,晚间崔竞回家,两人躺在床上,问起今日宫中之事。 “四叔,你说李贵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竞说:“为了挑拨离间我们夫妻感情?” 孟取善有不同见解,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想了想,你说李贵妃是不是想拉拢你,所以才对我‘推心置腹’,但是她又顾忌我和姐姐的关系,认为你可能会因为这层关系偏向宁郡王,所以她才感慨,认为我们若没有成亲更好。” 崔竞:“……怎么琢磨起这些了?” 孟取善一个翻身,凑得更近些问:“小皇子是哪一天出生的,四叔你知道吗?” 崔竞告诉她是四月初二,孟取善若有所思,片刻又问:“那有没有可能,其实不是那天生的?” 崔竞一手搭着她的背,说道:“一般而言,皇子皇女出生,要有宫中医官待产随侍,有专门负责此事的宦官进行记录,但据说林才人这一胎瞒得好,先前无人发现,等生了下来才被人得知,因此……” 他的未尽之语孟取善也听懂了:“那陛下就没有让人去查过?” “查自然查过,但陛下需要一个皇子。”崔竞看她两只眼睛亮得和夜里的猫一样,干脆说得更清楚,“陛下认了,其他那些都不重要,因为这个孩子来得及时。” “自颖王一事后,陛下气怒伤身,接连病了好几场,身体大不如前,临时取消了两次朝会。兼之朝中不断有声音,想让宁郡王回到梁京,陛下颇为恼怒,为此还处罚了两位谏院官员。” 孟取善枕在他的胸口,像听故事一般:“所以姐姐的信中说,宁郡王在宁州也不受官员拜见,日日在家中清修,还传出了身体不好的消息,就是为了不招陛下的眼?” “宁郡王不愿争,朝中却不乏想要推举他上位的官员,如今有了这个小皇子,先前焦灼的情势便能暂缓了。”崔竞说。 孟取善不觉得,小皇子太小,而陛下年纪大了,如果真照四叔所说,他身体日渐不好,能不能等到那天也不一定。 再说了,她现在对那个小皇子的血脉产生了一点怀疑。 “二娘,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千万不要掺和其中,李贵妃也好,小皇子也好,都敬而远之为好。” “放心吧,只要不威胁我,我又何必没事找事呢。”孟取善一个翻身从他身上下来,拉起被子,“好了,睡觉了,我明日还要去踏青呢。” 为李贵妃送香这事,就这么持续了下去。 带来的结果是,孟取善的香忽然在梁京出了名,还有人给她制的香取名为“贵妃香”,这下真如林夫人所说,一香难求了。 至兴十年、至兴十一年、到至兴十二年快结束,都是平平稳稳,没发生什么大事,但就在至兴十二年岁末冬日,孟取善的祖父去世了。 其实在至兴十一年他就病重过一回,后来虽然用了各种珍贵药材救了回来,但还是没能熬过至兴十二年。 因为祖父去世,宁郡王第一次请旨,让孟侧妃回梁京祭拜祖父,皇帝应允了,不过只允许孟惜和独自回来,宁郡王仍需待在宁州。 时隔三年多,孟取善再一次见到了姐姐。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回。 从宁州千里迢迢赶回来,路上花了近半个月,孟惜和一身素服好几日没换,都因风尘仆仆的赶路而变了颜色。 梁京的城门依旧和她离开时一样的巍峨,在黄昏的夕阳下沉默伫立。 门口满是进城出城运货赶牲口的人,他们是为生计奔波,还有一群少年人出城游玩日暮方归,笑闹不休,孟惜和骑着马,从他们身边掠过。 一路到孟府,看到孟府外挂着的白灯笼和白幡,以及摆放的路祭,才有种祖父真的去世的实感。 对孟惜和来说,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经历祖父离世。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到了这一刻,眼泪仍然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她对祖父的观感异常复杂,相比无能懦弱怕事又糊涂的父亲,他自然算是一位好祖父,也曾庇佑过她,可比起家中其他的堂兄弟,祖父给她和妹妹的关注又不够多。 因为早就知道祖父会死于急病,孟惜和这几年间,不断提醒家中,让祖父祖母都注意身体,远在宁州还寄回来不少药材,也只不过是让祖父的死延后了两月而已。 夺眶而下的泪水让她眼前模糊,孟惜和扯下用来遮挡风沙尘土的帷帽布巾,下马时险些一个趔趄,被后面赶上来的侍从及时扶住。 “大娘子小心!” 站在孟府门口的管事看到她,满脸惊讶忙来迎接,又叫人进去通知,接着忙碌安排她那一队随从护卫。 已经致仕的老尚书停灵快两个月,该来的几乎都来祭拜过了,如今孟府门前并没有什么客人往来,站在门口只能隐约听到府内僧道诵念经文的声音。 孟惜和往府里走,才迈过门槛,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有所感应地看去,见到匆匆走出来的妹妹。 三年多没见,妹妹比起之前长开了许多,个子也长高了,神情神态比之从前更加飞扬有神,除此之外,她几乎没什么变化。 “大姐!”她一身素服迎上来,往她身上快速地扫了一下,脆声说,“虽然大姐送了信说要回来,但我没想你竟回来得这么快,难不成途中赶路都没怎么歇息吗?” 祖父的死讯送到宁州,宁郡王又要上表陛下,请让姐姐回来祭拜,这一来一回,车马劳顿,大家都以为姐姐到家还需要一段时间。 孟惜和握着妹妹的手,低声道:“我怕赶不上祖父下葬。” 所以弃船后,大部分时间都是骑马赶路。 “怎么会赶不上,家里都说要等你回来的,请人卜的下葬吉日还有四十多天,还需在家中停灵一个多月呢,眼下正在做道场,念经也得念上一百天。” 孟取善给姐姐细细说了,拉着她往后面走。 姐妹两一点没有几年不见的生疏,孟取善问道:“姐姐是要先去换了孝服去给祖父上香,还是先去歇歇喝口茶再说?” 孟惜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道:“先换了孝服上香吧,祖母怎么样了,可还好吗?” 自祖父去了,祖母也是伤怀,还病了一阵,那时都是她和妹妹陪伴在祖母身侧。 “祖母近来在吃药,她没有精力守着灵堂,现在已经睡下了,就不打扰她,姐姐休息一晚,明日再去看望祖母。” 如今梁京厚葬之风盛行,官员富贵之家办丧事更是奢豪隆重,讲究的不仅要请僧道前来做道场超度诵经,家中孝子晚辈都要长跪守灵,以表孝心。 孟惜和一进停棺的灵堂,就见到父亲披麻戴孝,以头抢地地痛哭,一眼看去瘦了不少。 “从祖父去世,他时不时就要痛哭一场。”孟取善轻声解释。 孟惜和早看过他这样子,也不以为怪。她们这个爹虽对女儿来说不是个好爹,却着实是个好儿子。 他一辈子都蜷缩在父亲的威慑与保护之下,如今失了头上遮风挡雨的人,他人过中年仿佛又变成无依无靠的孩子,因此悲伤惶恐无法自拔。 灵堂里还有其他亲戚,孟惜和没心思一一打招呼,先去给祖父上香烧纸。 结束之后,就以累了为由,去到自己从前的院子休息。 孟取善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像是怕她体力不支倒下,随时都准备搀扶。尤其她跪在那烧纸起身时,孟惜和都感觉到妹妹暗自使力准备让她借力起身。 离开灵堂后,孟惜和眼睛微红,终于对着妹妹露出一点笑意:“圆圆,不用这么紧张,我身体比以前好多了,跪这一会儿不碍事。” 孟取善从见了面,就时不时瞧她,这会儿也是说:“ 看出来了,姐姐真的和以前很不一样,在门口第一眼我都差点没敢认。” 如果说孟取善和三年前比只是长开了些,气质模样并没有很大变化,那孟惜和这三年多的变化,就让孟取善万分惊讶了。 她记忆中的姐姐皮肤白皙,气质沉静温柔,一举一动都文秀典雅,装扮衣着得体且一丝不苟,是非常符合梁京主流的闺秀典范。 随着宁郡王离开梁京时都还是这样呢。 可现在,姐姐整个人都黑了一些,而且这胳膊一搀就感觉出来了,比以前结实许多。 瘦削的脸圆了,眼睛亮了,就连走路的步伐都没有从前那么文雅了。 “宁州果然是个风水好的地方,把我姐姐都养胖了,就是太阳也太大了点,给你晒成这样。”孟取善玩笑道。 孟惜和一看自己和妹妹放在一起,明显出现颜色分别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 “在宁州时常出门去,一不注意就晒成这样了。” 这都要怪芳信,大日头晒着也要拉她出去,又是上山挖草药,又是下水摘莲子。他自己晒成个黑炭,把她也晒黑了一圈。 “可我觉得这样很好,姐姐比以前更健康更开心了。”孟取善不能不想起来至兴八年,她和崔衡婚约还没解除,姐姐也还在林家的时候,那个时候姐姐憔悴苍白的样子,让她每天都担心不已。 “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再和我讲讲你在宁州的事吧。”孟取善起身为她点起安神香。 崔竞这日下职,照旧来孟府接妻子回家,却听说妻姐回来了。 孟惜和一回来,不用说,崔竞也知道自己今日恐怕是接不到妻子了,她必然是要留在娘家和姐姐谈天说地的。 事情也不出他的预料,二娘跟他说:“我姐姐难得回来一趟,我得多陪陪她,暂且就不回家住了。” 崔竞稳重点头:“那明天回吗?” 孟取善只是微笑,崔竞又问:“后天呢?大后天呢……好,我知道了。” 他这习惯认命的状态,是这几年间锻炼出来的,不是他想,妻子就会陪他的,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有和好友定时聚会游玩的习惯,只有一部分时间才会给他。 崔竞对此偶有抱怨,但从没要求孟取善改过。 “那今日,我也留在孟府吃一顿晚饭。”崔竞随着孟取善一起往孟府里走,“正好,也与你姐姐打声招呼。” “不巧,她刚睡着,我看她累得厉害,今晚怕是醒不过来了,明日再和她打招呼吧。” “也好,那我明日再来。”不必说,崔竞也是每日都来的。其实他更想说,既然她姐姐都睡着了,那不如她也先随他回家,明天早上再来。 到底没说,饭后离开孟府,他提醒道:“这次随你意,但我记着,下次该腾出时间陪我。” “好好好。” “二娘,你要是守灵也别跪太久,伤膝盖。而且久悲伤身,莫要多哭,晚上害怕就让芪官和五味陪你一起睡。” “知道啦。”孟取善对他挥手,添了句,“对了,我不在家,你不要出去找朋友喝酒。” “……好。” “可别被我抓到你喝酒,你知道的,我现在在梁京各家娘子中都是人脉。” “我哪敢。”崔竞早两年就被她禁了酒,她那个敏锐的嗅觉,他就是用筷子沾一点抿一口都能被闻出来。 一旦被发现,就是禁欲。而且她还能一连三天在外跑马,住在她自己的庄子上不回家。怎么哄都没用,崔竞也是不敢惹她。 大部分时间,崔竞还是乐意被她管着的,但偶尔也有很馋的时候,曾有一次他借着同僚要求的由头喝了两口,回去跟二娘说,官场应酬没办法。 也不知道二娘怎么做到的,拉上了他诸位同僚夫人的关系,后来他再和同僚一起吃饭,同僚们纷纷表示,家里夫人不让他们劝酒。 自此,他被妻子管得严的名声也是越传越广。 “二娘,你大姐回来待多久,该不会她不走,你就不回家了?”崔竞都上马快走了,忽然又问了一句。 孟取善:“好了,我过几天就回家去。” 成亲几年了,四叔成熟稳重的表象一剥开,尽是缠人。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掖州。 崔竞离开孟府,没有回家,打马去了另一个宅邸。 这宅邸不大,听他叫门,很快出来个脸膛黑红的短髯中年。 这中年人约莫四五十岁,一见到他就惊讶道:“崔将军!” 旋即露出惊喜的神色,赶忙把人往里面请,嘴里说道:“我昨日才给你府里投了拜帖,还说过两日就去拜见呢,怎么劳您亲自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才把人让进屋,他又一拍脑袋:“瞧我,才回来没多久,家中还是一塌糊涂没收拾好,怎么招待,走走,我们去外面找个酒楼吃!” 崔竞笑着拍了他一下:“你都离开梁京这么久了,才回来怕是哪里的酒楼菜好吃都忘了,还是我来请你吧。” 两人一同去了附近的一家酒楼,酒楼不大,没那么多人,这个时间还算清净。 崔竞点了酒菜,又单独给自己点了一壶茶。 坐在他对面的程忠见他不喝酒,端起酒壶就要给他倒,被崔竞伸手拦了拦:“确实不能喝,你自己随意就好。” 程忠诧异打量他:“几年不见,崔将军连酒都不喝了?想当初,你可是身上几寸长的刀伤,也能抱着酒坛子,喝几口,剩下的往伤口上倒的汉子。” “倒也不是喝不了,只是娶妻了,妻子关心我的身体,不让我喝酒,我也不愿惹她生气,就忌口了。”崔竞说道。 程忠这下就理解了,他们军中同僚不乏被家中妻子管得严的,但没想到从前那个嚷嚷自己绝不成亲,对女色不屑一顾,整日就爱研究排兵布阵和打猎的崔小将军,如今竟也成了这个德性。 他端着酒杯大笑:“是听说崔将军成亲了,什么样的巾帼能治得了将军?” “下次去我家中聚聚,就能见到了。”崔竞说,“现在就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掖州一别,我们也许久没见了。” 程忠叹道:“我有什么好说的,也就那样了。说是被调回梁京,如今还要等着再分配,说不定以后就拿个闲散官职,靠着一点微薄俸禄过日子。” 他先前是个七品的都巡检使,在掖州那边负责巡逻边境。 这官还是崔将军在掖州时提拔的他,这么多年了,他没点关系背景,又不会钻营,所以一直在这个位置上挪不了窝。 这次回来,他也考虑过要不要找找从前认识的人帮帮忙,拜帖投出去了,心里还在犹豫,没想到好几年没见的崔将军会主动找上来。 他和自己不一样,年轻有为,一路高升,如今已经是副都指挥使,不仅还记得他这个小人物,说话间也不见高高在上的隔阂,仍是从前和他们相处的模样态度,程忠嘴里不说,心中颇为感动。 这时只听崔竞说:“你的调职,我替你想想办法。” 他从不轻易许诺,这话既然说出口,程忠也就不必担心了。 没料到自己都还没开口,他就主动揽下了帮忙的 事,程忠一时竟然都有点眼睛发热,端起酒杯:“什么都不说了,崔将军,我敬你两杯。” 崔将军是个顾念旧情的人,当初两人同在掖州时,他不过是因为早去几年,在崔将军刚去掖州不清楚情况时,给过他一些便利,没想到如今,他还愿意因为那点善意,对他多加照顾。 两人谈过梁京的事,又说起掖州。 “掖州这两年如何?”崔竞问。 “还是老样子,平日时不时就被关外那些北真族骚扰,每年到开春那段时间,更是骚扰频繁。从前崔将军在时,狠狠收拾过那一片的北真族,保了掖州几年安宁,但这两年新调任的刺史和观察使都是得过且过,也不管掖州那些小城被侵扰的事,只要不打到他们府里就当不知道……” 程忠说起这个,又气又怒又无奈,他是真正在边关一线的,每每被骚扰劫掠的,都是他认识的人和去过的地方,叫他怎么不心痛。 崔竞暗暗叹息。本朝冗兵过多,屯兵却不愿打仗,导致所谓的“兵”都成为无所事事的痞子,军费发不下去,又怕引起祸乱轻易裁不了兵。 朝中对此事也是年年议,年年议不出结果。 不愿打仗,一是打仗花费太多,甚至比白花军费养着这些兵丁还要多,二是怕如前朝那般再起兵祸,所以朝廷有意遏制武官和兵士。 厉害如崔竞,他为何几度被调任,从途州、沂州到掖州,又从地方到梁京,正是因为他太会统兵,他手底下的兵都愿意听他的。 这对于统治者来说太危险了,一旦将领有反意,他手里的兵就会成为反兵。 前朝便是如此亡国,所以本朝一开始,太宗就定下规矩,将领每隔一段时间需要调任。 只要调动频繁,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就只认朝中任命的调兵符。 这样确实防止了如前朝那般的兵祸,可也让数量庞大的兵士成为一盘散沙。 经常调任的武将不愿白费心思去训练手底下的兵,毕竟训了也是给他人做嫁衣。 上官经常换的兵士,也不愿去听从上官的命令,偷奸耍滑成为常态。 如此的士兵与将军,又怎么打得了胜仗。 崔竞在边关时就是个异类,他被调到哪里,都要费心整顿兵士,为他们谋求利益,也不惧怕上战场,总是勇武地带着手底下的人一次又一次击败敌人。 去到一处,他就重新开始一次。有的人看他不顺眼,极尽打压,却也有很多人欣赏他,愿意默默托举他。才让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崔竞清楚,就是因为他在边关太过高调,年轻气盛不懂收敛,甚至在掖州沂州一带颇有名望,招来朝中顾虑,所以前几年才会被调回梁京。 被调回来是怕他在边关拥兵自重,给他副都指挥使的职位,又代表陛下对他的安抚和看重。 如果崔竞没有做过那些梦,不知道未来的发展,或许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在梁京做他的副都指挥使,等到了年纪,再被升成都指挥使。 可在他的梦中,最让他痛苦遗憾的,除了二娘的死,还有掖州的沦陷。 梦中的至兴十四年,北真族大举入侵掖州,他死在了那场大战的战场上。 可以想见,在他死后,掖州便将沦陷。 掖州还有那么多的平民,他们会被残杀,更糟糕一些,若北真族顺着掖州南下,更会威胁到梁京。 崔竞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这几年,他暗自关注着掖州的情况,悄悄让人打探北真族的消息。 从他得到的消息看,统一北真族各部的老首领年纪大了,已经压不住底下夺权的儿子和蠢蠢欲动的各部落,等他一死,北真族各部必将有一场混乱,或者他们会选择靠攻打大梁来团结各部。 而一旦他们大举入侵,朝中必然要出兵应对,他是最有可能被委以重任,前去抵御外敌的武将。 在他模糊的梦中,根据蛛丝马迹,可以推测出来,北真族从至兴十四年初,就开始频频试探,发动了几场小规模的战争。 而梦中的他那时似乎是主动请缨,前往掖州,不管是他还是当时的朝廷,都没想到后来会爆发出那样大规模的战争。 在他死去的那场战役里,粮草不够,军备稀缺,向朝廷请求的援军也久久不来,他们是被耗死的。 既然知道了,他就要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崔竞默默地准备着,他结交官员,在各个不起眼的位置上安插自己认识的人,就为了有朝一日,再次陷入绝境时不至于孤立无援,只要朝中有人支持,他绝不会落到梦中战死的境地。 或许曾经他认为战死沙场就是他的归宿,但现在他已经不愿认命,不想相信那个困扰了他少年青年十几年时光的谶言。 在酒楼与程忠谈论掖州形势到半夜,崔竞喝了一肚子茶水。 回到府里,他静静躺在床上。 虽然二娘不在,但屋子里床榻上,都是她身上熟悉的香味。 崔竞拿过她放在床边的一个香包,压在自己胸口,很快闭上眼睡去。 就算是为了二娘,他也会做好所有准备。 清晨,天才刚亮,崔竞就醒了。他习惯早起,不必人催,到了点自然就会醒来。 身边没有人,让他稍微有些不习惯,顺手把抓了一晚上的香包挂在自己身上,去洗漱锻炼。 在练武场看到平日孟取善用的弓,忍不住拿起来试了试,对着她常用的靶子比了比,又给她放回原位。 二娘还要好几日才能回家,希望她能早些回来,他们能这样平常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变化与不变。 孟取善早早去找姐姐,谁曾想在她院子扑了个空。 正在打扫院子的侍女看着很陌生,是孟惜和从宁州带回来的,这次她的几位贴身侍女雪柳阿荔等人都没随着她一同回来。 长得健壮的侍女告诉她:“大娘子去花园练剑了。” 姐姐?练剑?孟取善愕然片刻,提着裙子就跑。 真是稀奇,姐姐还会练剑了,那她可得去看看! 孟惜和不喜欢一些激烈的运动,最多也就小时候陪她踢踢毽子,蹴鞠也不爱玩,曾经孟取善想让姐姐陪自己玩蹴鞠,结果孟惜和踢了之后,发现腿上每次都踢出淤青,就不肯再玩了。 越长大,姐姐就越和祖母一样,觉得女儿家不该舞刀弄棒,行止要优雅得体。 孟取善跑到花园,果然见姐姐手里拿着一把剑,不过不是她想象中,如同四叔那般气势凛冽的练法,更像是强身健体的舞剑。 不过这样也很难得,毕竟姐姐什么时候拿过剑。 发现妹妹到来,孟惜和停下动作,擦了擦脸上的汗:“来了,还想练完再去找你,去祖母那里一起用早膳。” 孟取善走过去拿起她的剑翻看:“姐姐,你怎么练起这个了?” “还不是芳信,我先前在宁州病了一回,他就非要我同他一起练。” 孟取善抬头:“嗯?你什么时候病了,可没在信里跟我提起过。” “小病而已,没什么要紧的,是芳信喜欢小题大作。”孟惜和轻咳一声,转开话题道,“我练这个也是为了唬人罢了,偶尔出门,带着些防身的武器能方便许多。” 孟取善立刻意识到她肯定还有许多事没在信里跟她提起过:“我以为你出门都有人随侍,有士兵在侧,难道还有需要你自己动手的时候吗?” “……都是芳信,他偶尔会偷偷出府,不好带那么多人,有时难免遇到些意外。”反正芳信不在,孟惜和没有半点心虚地把事情全往他身上推。 一开始芳信要偷偷离开宁州府去周边远一点的地方,孟惜和是 不赞同的,可出去一次后,孟惜和就像是出笼的鸟,忽然发现外面天空广阔,再回到宁郡王府就经常想着出门,到后面反而是她要芳信一起出去。 而她和芳信偷偷出去时,遇到的事情也远远比她和妹妹说的更惊险,许多事都从没在信中提过。 这几年间,芳信有几次装病,除了几个贴身的侍女和小厮,其他人都以为他们在内院养病,其实他们乘一条小船,往裕河南下,去了好几处地方。 孟惜和第一次体验住在简陋的客舍,连褥子都没有,需要客人自带,床榻上还弥漫着一股汗臭味,她实在不愿往上躺,最后只得让芳信坐在椅子上,她靠在他身上睡。 遇到一次官兵抓人,说是一个可恶的盗贼,从周边村落一路偷到城内,她和芳信因为脸生还被查了,幸好准备的身份名籍齐全,否则差点被抓进大牢里去。 他们在那多停留了两天,等到抓到那个盗窃犯,还去围观了当地衙门审犯人。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一个汉子,拖上去就先被打了一顿,孟惜和头一回看到这种血淋淋的场景。 后来他们因为买东西被当地人讹诈,险些打起来,又遇到贫苦的人卖女儿…… 糟糕的事有趣的事都有,不知不觉,孟惜和就习惯了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拉着芳信跑,习惯了带着武器,会主动跟着芳信比划比划。 因为孟取善抓着她的胳膊捏来捏去,不断询问,孟惜和只得把一些事挑挑拣拣给她简单说了说。 孟取善从她的话中抽丝剥茧,也大致猜到了姐姐在宁州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她忽然有些感慨:“姐姐,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聊天,说起自己的未来吗?” 孟惜和回想了一阵,才想起来这回事。 那时孟惜和已经很早熟了,她说自己以后要嫁给一个有前途的官宦子弟,和对方互相扶持,最好夫妻恩爱人人称颂。 然后她在梁京认识许多官宦娘子,每日同她们出去赏花喝茶,悠闲惬意,然后还要有一个大花园,可以种上许多她喜欢的花。 而孟取善的调皮从小就有所展现,向往着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她那时跟姐姐说,既然她注定要嫁给崔衡,那她希望崔衡长大后能像他们家三叔一样,被外放任职,最好四处调动,那她就能跟着夫婿一起离开梁京到处看看了。 可是现在再看,孟取善过上了当初姐姐希望的生活。她和崔竞夫妻恩爱,崔府如同一座大花园,种满了她喜爱的香草香花,时而和新认识的友人出去踏春秋游。 而姐姐如今的生活,也恰好应了孟取善当初的想象,离开梁京,走过很多地方。 孟惜和收着剑,拉着妹妹走回院子:“世事无常,我们预测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哪怕是下一刻会有什么变化。不说小时候,就是三年前,我也想象不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孟取善挽着她的手:“是啊,即便和我小时候想要的不一样,我也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 好到和从前的闺中好友宋三娘王七娘她们聚会,她说起自己的生活,在她们耳中都会变成一种炫耀,于是从前的友人慢慢疏远。 “听起来,这几年崔竞对你很好,你对他也挺满意?” “姐姐出去打听打听,满梁京,谁敢说他对我不好?” “外人是外人,许多事都是以讹传讹,哪里能全信,难道林渊当初专一爱妻的名声不够响亮吗?只有亲历的人才知道好坏,你如果吃了什么苦头,千万不要自己忍着,一定要告诉姐姐。” 孟惜和如今再提起过去,心里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孟取善:“我是会把苦往心里藏的人吗?虽然姐姐变了很多,但我可是一点没变的。” 或者说,她身边的人都在变,只有她没变。 “你从前就很好,不变也好。”孟惜和温柔地摸了一下妹妹的脑袋。 “对了姐姐,忘了告诉你,你知道吗,林渊当初不是瘫痪在床,由他母亲作主续娶了姨家表妹乔锦佩吗?如今正闹着呢。” 既然姐姐不在意,孟取善也就和她分享起最近梁京热闹的一桩事。 本来林渊这人因为瘫痪,空有个不能承袭的爵位,前途尽失,已经淡出众人视线了,但因为乔锦佩太能闹,而且她闹起来一点不在乎自己和林家的面子,所以关于他的事又被旧事重提。 “乔娘子在赏花会上哭诉林夫人苛待她,说林家用她的嫁妆,还说林夫人逼迫她和不能人道的林渊同房,因为这事让林渊差点猝死,林夫人又羞辱责怪她。” 虽然乔锦佩当时说得很可怜,但孟取善知道的内幕比乔娘子说的更精彩。 乔锦佩和蛮不讲理的姨母兼婆母林夫人,可是斗得不亦乐乎,别说病床上的林渊差点被她们折腾死,林夫人也是结实地被气病了好几场。 乔锦佩据说把着林府的钱财,药也不愿给林夫人买。 “我记得乔表妹当初心心念念嫁给林渊,看来得偿所愿后,她过得也并不好。”孟惜和语气平淡地评价。 林府那些人和事,对她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真正的恍如隔世。 姐妹两个说不完的话,除了陪伴祖母,去灵堂给祖父上香,其余时间几乎都待在一起。 崔竞下职照例来找孟取善,见到孟惜和,礼貌地与这位妻姐打了招呼。 孟惜和诧异地打量崔竞:“一别几年,崔指挥使一点都没变。” 甚至显得更年轻了点,不像芳信,出去几年总在外跑,人都变得潦草了点。 崔竞和她说了两句,感觉妻姐对他的态度比从前似乎好了许多,不像当初总带着点防备与排斥。 看在孟取善的面子上,崔竞一直当做没发现,现在对方倒是莫名平和了。 临走前,崔竞特地当着孟惜和的面,询问孟取善:“二娘今日也不回去吗?” “我不是催你,只是忽然想起来,你炮制的几样香材差不多可以取出来晾晒了,我不会做怕给你弄坏了,还是得你自己来。还有你之前说要取梅花蕊制香,院子里的梅花再过几日就要凋谢了,怕错过时候。” 孟惜和似笑非笑地看崔竞一眼,好好的一个一身正气的英武郎君,还玩起心眼了,说起话来半露不露的。 她推推妹妹:“既然崔指挥使都这么说了,你就回去吧,不用整天在这陪着我,我也没那么早回宁州,等过两日我还要去你府上看看呢。” 崔竞立刻说:“不如去府上多住几日,我平日忙于公务,正好可以替我多陪陪二娘。” 孟取善左右看看:“我不必开口了,都听你们的?”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病。 孟惜和在孟府待了几日,果真应邀去妹妹府上住了两日。 崔府很大,是一座建在园林里的宅子,屋舍更像是点缀花草树木的布景。 尤其孟取善住进来后,几年间将这座宅子一点点改造成她喜欢的模样,孟惜和一看就知道哪些是她的手笔。 湖边大柳树上挂着的秋千、廊下造型各异的鱼灯像一群游动的小鱼、院子里被雕琢成小猫形状的假山、园圃和路边随处可见一些不常见的药草。 窗户上各种香草纹样的图案代替了寻常用的福禄花样,屋内圆滚滚的香炉模样可爱但做工粗糙,肯定是她从哪淘来的。房间内挂着用来驱虫避疫 的香珠香牌和香包。 连崔竞放武器的架子上都摆着她的弓弩,以及彩色的毽子和各种球。 小校场上系着彩色丝绦的球筐,把手上涂着彩绘的击球棍……处处都有孟取善的痕迹。 这一切都让孟惜和觉得亲切,住在这里的感觉竟然比住在孟府还要自在。 若不是怕人诟病,孟惜和很愿意在这里陪妹妹多住几天。 孟惜和在这住的两日,姐妹两大部分时间就在花园里待着。 因为祖父新丧,孟取善最近也不出去到处玩了,要不是这样,她更乐意带姐姐一起去逛夜市,或者去看几场精彩的戏,很多夜里有表演的大酒楼也很值得一去。 不过现在,她们只能在园子里消磨时间。 孟惜和拿着剪刀和工具,帮她把整个花园里的花都收拾了一下,孟取善笑她是来做花匠的,孟惜和回头就把剪下来的一根残枝丢到了她脑袋上。 在妹妹这里的日子悠闲自在,在孟府的日子就不怎么让人舒心了。 家里的亲爹和二叔一家,从祖父去世的痛苦彷徨中缓过来,就各自动起小心思。 祖母从前就压不住他们,现在更没精力和办法,这种情况下,在家暂住的孟惜和反倒成了那个压阵的人。 孟熙看着这个几年不见显得陌生的女儿,都不太敢像从前那样和她说话,不自觉就用询问商量的语气问她:“你祖父去了,咱们府里总要有个主事的人,母亲年纪大管不了事,我当儿子的是该担起事了。” “只是我这官职也太低了,不好出去交际,怕父亲以前那些人脉都看不起咱们家,恐怕以后家里比不得从前,惜姐,你看……” 孟惜和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这是琢磨着升官的事,前几年他两个女儿嫁得好,他就有借着女婿升官的心思,被祖父压下去,这次又旧事重提。 听说他从祖父死后,就一直茹素,亲自去请僧道来做道场,自己也在灵前长跪不起,来往的客人谁不夸他孝顺。 当今朝廷对于孝道十分看重,还有以“孝”升官的先例,有一个孝名的好处大家都知道。 孟惜和心说自家父亲从前不爱用脑子,如今竟然都有这种小心思了。 “父亲就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家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稳,最不能做那出头的椽子,难道祖父去世之前没和你说过?” “……”孟熙面现尴尬之色,“我也是为家里这么多人着想,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吗?!” “那父亲就不要乱想了,做好你自己现在的事,别去钻营就是对府里最好的做法。”孟惜和不和他客气,他要摆出当爹的架势,她就拿出当郡王妃的身份。 但孟惜和也知道,自己这些话管不了他多久,过段时间她终究要回宁州去。妹妹……她的性子不一定会管家里怎么样,她只会把祖母接过去照顾,然后看着父亲做傻事连累家里。 可是随着她记忆中,崔竞战死的时间越来越近,孟惜和不得不担忧妹妹的未来。她在宁州远水救不了近火,要有个万一,妹妹连求助的人都没有。 “你有多大的能力你自己清楚,总之,这几年就认真给祖父守孝,别做多余的事就是最好的。”最后,孟惜和这样警告父亲。 宫中那个不曾出现在她上一世记忆里的小皇子,还有如今变成宁郡王的芳信,都和她记忆中截然不同,她已经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孟惜和回来一个多月后,祖父终于下葬了。 人一下葬,按照规矩,孟惜和就得回宁州去,不得在梁京多留。 在回宁州之前,宫中皇帝忽然要召见她。 自从孟惜和成为芳信的侧妃,皇帝这还是第一次要见她。知道皇帝对自己不满意,孟惜和入宫前难免忧心。 孟取善来帮她上妆,用粉遮住她微深的皮肤。虽然看上去妆浓了点,但面见陛下刚好合适。 “姐姐要是紧张,不如我陪你一起进宫去?” “陛下又没有召见你,怎么入宫,你可别动歪心思,让崔竞悄悄带你进去。” “我自然不会做这样鲁莽的事,只是刚好差不多到了要去给李贵妃送香的时候了。姐姐应该听说了,我现在时常给贵妃送香,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她召进宫中说话。” 孟惜和沉默片刻,摇头道:“不必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 入宫前还有些紧张,真到了面见陛下的时刻,孟惜和反而冷静下来。 皇帝比她想象中要苍老许多,前些年在过年以及元宵,都在城门上看见过皇帝,那时他还没有这样老态。 她行了拜见的大礼,上首皇帝也没为难她,很快让人喊了起。 接着皇帝就向她问起芳信的事。 “听说,宁郡王自去了宁州,已经病了好几场,可有此事?” 孟惜和回道:“宁州气候与风物都与梁京大不同,每到季节交替之时确实容易生病。” 皇帝又说:“我记得宁郡王从前身体很康健,怎么去了宁州,就三天两头地病了?” “都只是小病,除了气候水土不服,还因郎君贪食宁州一种鱼鲜,每每吃了就浑身长疹子,他不愿出去见人,只好假托生病躲在屋中。宁州与梁京相隔甚远,通信不便,一些小事传到陛下口中,难免夸大。” “长疹子?那也不算小病,他如今身边只得你一个,定要照顾好他。” 皇帝前一句还在关怀,后一句忽然语气又淡了许多,“不过,梁京与宁州相隔虽远,我却听说宁郡王和太清观每月都有信件往来,倒是只有逢年过节,才有问候我的奏疏送来。” “郎君从小在太清观长大,视观中师兄师弟为亲人,偶尔有思乡之情,也只好寄托信上,说的也都是观中一些寻常事务。呈给陛下的奏疏,他写过不少,只是怕陛下还在生他的气,因此写了也不曾送来,说是免得让陛下看着烦闷。” 皇帝语气又缓和了些:“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又哪有那样大的气性,他在宁州我心中也甚是惦记,你回去跟他说,也常写些外头的事告诉我知道,知道他过得好,我才安心。” 孟惜和垂眸应是。 又说了几句,有个宦者进来低声回禀:“小皇子又犯了咳疾,贵妃娘娘请示陛下,要不要再找几个医官来,换药试试。” “又犯咳疾,上次王医官开的药没用吗?”皇帝说着忽然按住额头,像是头晕,缓了会儿才说,“算了,让她好生照顾着小皇子,我晚膳时过去看他们。” 因着这插曲,这场召见匆匆便结束了。 回去的马车上,孟惜和沉默了一路,回到孟府,她发现妹妹还在等她。 “幸好陛下没为难你。”孟取善手里拿着无聊编的草虫,打量一下她,庆幸道。 “陛下向来有宽厚仁德之名,怎么会为难我一个小小侧妃。”孟惜和随口说,见周围无人,低声询问妹妹,“圆圆,你知道宫中那位小皇子时常生病吗?” “知道,小皇子身体一直不好,养到这么大,几乎汤药没有断过,我在李贵妃那里见过几次,看上去比一般孩子更瘦弱些。” 孟取善见姐姐若有所思的样子,又低声说:“不仅是小皇子,这两年陛下的身体也越发不好了。” 孟惜和回神看她,孟取善折了一根草茎沾了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他也一直在吃药,不过这事知道的人不多,碰巧我也在李贵妃处见过陛下的药碗,知道他吃的什么药。” 她写了一串药材名:“你知道这些治什么吗?久病过劳……痰饮内停……阴虚阳亢……可见陛下时常会感到头晕目眩、四肢麻痹、头痛无力……” 孟惜和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问:“你记这些做什么?” 孟取善随手涂掉地上的水痕,笑道:“姐姐你紧张什么,我只是记性好,恰好听过看过就记住了。除了你,我也不会和别人说起这事。”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孩子。 再一次在梁京城门和妹妹告别时,孟惜和脑海中忍不住又想起那天,她从宫中回去,妹妹和她说起的那些话。 “这病受不得刺激,若缓缓养着说不定还有好些年,但发作起来会很快。姐姐,早做打算。” 她好像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说完又无事人一般。 妹妹的提醒、崔竞战死的未来、她自己的想法还有芳信……望着路边逐渐变绿的野草,孟惜和微拧眉头思索着。 因为不急着赶路,回宁州比去梁京时慢一些,花的时间更久一点。 赶往梁京时刮面的风都还是冷的,回去时风都变暖了。 队伍来到宁州城外的长亭,孟惜和注意到长亭那一片 茶摊和小贩中间,坐着个算命的大胡子道士,因为没有生意,正靠在柱子上晒太阳。 孟惜和多看了两眼,忽然勒住了马。 那道士也注意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拿起自己的算命的招子就站了起来,走上来说:“贵人这面相,天庭饱满神清气秀,一看就是个有福的,一生大富大贵,遇事逢凶化吉……” 他的目光含笑,定定看着孟惜和,话音一转:“不过需注意了,贵人是享福的命,切忌多思多虑劳累伤神,平时可多用拇指按揉眉心,若是眉心出现竖针纹,对你可不利。” 这些算命的神道通常嘴里没句实话,都是骗人骗钱的,后头的侍从们见他凑近大娘子胡言乱语,差点过来驱赶。 跟在孟惜和身边的两位侍女倒是看出了什么,默默挥退了要赶人的士兵。 “哦?你这么厉害,是算到我今日会从这里经过,所以特地在这里等我?”孟惜和笑问。 道士有模有样地捋了捋胡须,摇摇手指:“非也,我已经在此等待半月了。” 孟惜和压低声音,嗔怪:“在府里待着等我不行吗,非跑这里来等,这路上尘土飞扬的,冷冰冰的台阶比家中的软榻好坐?” 装扮成胡子老道的芳信也低声说:“你不在,家中空荡荡的,再软的榻躺起来也不舒服。” 旁边的两个侍女看天,假装没听到两人的谈话。 回到宁郡王府,孟惜和先把沾满了灰土的外衣换了,又洗了脸。 芳信还是一身道士的衣服,但脸上的胡子和画上的皱纹都卸了。他看孟惜和坐在妆台前,随手拉着一张凳子坐到旁边,捞着孟惜和的腰半抱着她。 “这一趟还顺利吗?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孟惜和在梳头发,闻言道:“没有,路上都挺顺利的。” “都挺顺利。”芳信重复,下巴压在她肩膀上,目光透过铜镜看着她的脸,“那怎么眉头都是皱着的?都皱出一条痕了,总不会是想我想的?” 孟惜和放下梳子,一手摸到他扣在自己腰间的手:“是想你了……想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因为又瞎给人看病算命被打,没有我在旁边,都没人拉着你跑。” 芳信笑了两声:“多虑了,要被打我还是知道跑的。” 孟惜和侧过脸,柔柔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她很少这样主动表达自己,芳信讶异:“你是真想我了?我还以为你回去能和妹妹相聚,会把我忘在脑后。” 孟惜和:“……” 又来了,别的不酸,就酸她妹妹。 芳信又笑一声,将她搂紧了点,语调散漫追问:“所以,真的没什么烦恼要和我分享?” 孟惜和犹豫片刻道:“这次回去,发现陛下的病情似乎有些严重。” 她从镜中打量芳信的神情,发现他对此毫不意外,显得有些无动于衷,甚至方才脸上淡淡的笑意都没散去。 相处几年,孟惜和自问已经很了解他,但偶尔,她也会觉得,她对他并非全然了解。比如此刻,她就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芳信,你是怎么想的?”你要争吗?又要怎么争? 芳信捏着她的手指:“我的野心或许没有那么多,但对你,对我们如今所拥有的,我不会让人来破坏这一切。” “就像我说的,你会一生大富大贵平安顺遂,这是肯定的。” 孟惜和忽然提起另一件事:“这次回京,我还听说掖州那边北真骚扰边关,你说会不会打起来?万一打起来,我那妹夫说不定会被派去平乱,这让我有点担心。” 这当然并不是现在听说的,而是结合她前生的记忆,知晓崔竞战死的结局才有这一说。 可能现在北真确实侵扰边关,但这事对梁京的人来说太过遥远,连朝廷如今也并不重视。 “这我却不清楚。”芳信没见太清观的传信中提起这事,而在他从前那几个关于未来的梦境里面,好像是有北真族入侵掖州一事。 当时朝廷派遣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前往,是如今的侍卫亲军马军司,阎都指挥使的儿子阎奕。 后来大梁输了,割让了掖州和半个沂州,又约定岁贡,北真才退兵。 当时朝中因为陛下的病和继承人之争闹得沸沸扬扬,这事倒没多久就无人再提起了。 孟惜和如今提起这事,芳信也不得不考虑一番。他梦中李贵妃借着小皇子掌权,而崔竞算是偏向李贵妃的阵营,所以后期不断受提拔。 但这次,因为娶了他的妻妹,崔竞不太可能成为李贵妃的盟友。 如此一来,孟惜和的顾虑也不无可能。 不过也只是一个可能。 “无根无据的,怎么就有这样的顾虑。”芳信拍拍她,“就算是上战场,崔将军从前百战百胜的威名你难道没听说过,谁说他就一定会有事?” 说不定让他去领兵,掖州沂州也不必拱手让人。 孟惜和欲言又止。她没办法说是她前生经历,只得把这份担忧暂时压回心底- “二娘!你说我怎么就怀不上孩子呢。”王七娘坐在孟取善身前,抹着眼泪瓮声瓮气说。 上一次她来找孟取善,还是半年前,因为阎家要给阎奕纳妾,她来找孟取善想办法。 那次,是崔竞去找阎奕谈了谈,阎奕回去和母亲说了,才拒绝了这事。 但那之后,王七娘在阎家就更不好过了,和阎奕吵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两人婚后也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可是新鲜过后,阎奕仍然是一门心思地放在自己的工作上,比起和妻子此相处,他更喜欢在校场和人比试,同友人喝酒玩耍。 可王七娘是一门心思放在他身上,只想让他多陪着自己,阎奕不乐意她就缠着闹着,次数多了,阎奕不乐意,阎夫人也不满意起来,训斥了她几次。 王七娘也委屈,怎么就不行?二娘为什么就行,崔副指挥使怎么就可以常常陪伴二娘? 她和阎奕吵架时,忍不住说了这些话,阎奕却说:“你怎么就非要和别人比,眼睛只看着更好的,要是觉得我不好,那你当初就不该嫁给我,比起那些眠花宿柳妻妾成群的,我连个妾都没有,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王七娘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从前都是一样的朋友,为什么现在她的日子就比不上人家。 她明明过得不开心,为什么大家都要让她知足,夫婿不纳妾,她就该感恩戴德吗? 她气家里给她选的这门亲事,气经常不愿回家的阎奕,气训斥她的婆母,又气自己,连从前的闺中好友也气上了。 可是一旦遇到事,她发现自己无处可倾诉,还是只能来找从前的好友。 “我嫁过去一年多了,肚子一直没动静,他娘又训斥我,但是这能怪我吗?”王七娘哽咽着说。 其实,阎夫人背地里还说过二娘,说她嫁给崔竞几年都没孩子,说不定就是不能生,还叮嘱她也少和二娘来往,免得惹了霉运。因为这,她还和阎夫人大吵一架。 “阎奕他娘急着抱孙子,说我再怀不上,这次无论如何都要给阎奕纳个小的呜呜。” 孟取善暗叹,以她的情况,怎么劝七娘听着都不会太舒服,于是她只用手帕给她擦眼泪,说:“喝点花茶润润嗓子,哭久了嗓子眼睛都要痛了。” 王七娘哭了一阵,也慢慢平复了心情,见孟取善神情关切,她想起来从前,也是这样,大家一起玩时她最爱哭,但二娘遇到什么事都不着急,还常和三娘一起安慰她。 她心里又生出愧疚来,捏着手帕嗫嚅道:“二娘,对不起,最近都没时间来找你。” 孟取善能感觉出来她之前心怀芥蒂的故意疏远,也能感觉出来她现在忐忑的惭愧内疚。都不过是人之常情。 “没关系,忙起来确实顾不上许多,你过好自己的日子,知道你过得好,我也放心。” “可我不好。”王七娘瘪嘴,“他们怎么就那么想要孩子,那么着急,不只是阎家人催我,我家里也催我,让我怎么办?我也喝了药,他们还说我没用!” 所有人都在急都在催,她也被逼得急起来,面对那些催促和失望的眼神,她就觉得自己犯了错,让他们都失望了。 “吃了什么药?药可不能乱吃。”孟取善关切道,“找正经的医官去调养身体可以,千万不能迷信一些生子药,不仅没有用处,还对你身体无益。” 王七娘又想哭了,他们都只关心她能不能生,只有二娘担心她身体有损。 “哇!二娘!”她一头靠在孟取善胳膊上,赌气道:“我不生了,谁爱生谁生吧!就让他纳妾去吧,我不管了!” 她从小就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气,自己没有主意总跟着别人走,情绪又变得很快。现在这么说,等回去阎府,恐怕又后悔了。 孟取善只好说:“你要是信得过我这半吊子,不如我先替你看看?要真有什么问题,我再陪你去找我舅舅。若不是你的问题,我倒要问问阎奕,问问他有没有用。”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不生。 随着这几年和陶舅舅来往增加,孟取善为了更好地配香方,了解了更多药理和冲克之类,但把脉断病症只学了些浅显的皮毛。 她提出给七娘把脉,不过是为了安一安她的心。但手指放上去没一会儿,孟取善疑惑地嗯了一声。 王七娘霎时紧张起来:“怎么了?怎么了!难道我真的有什么问题?” 孟取善又探了探,收回手说:“好像是滑脉……可能是有孕了。” 反应了片刻,王七娘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孟取善又招手让人喊来芪官,芪官在这一道上比她更厉害些。 绑着襻膊,从晾晒香房那边跑过来的芪官,在王七娘紧张期待的目光中,替她探了一会儿脉,旋即肯定地说:“是有孕了。” 方才还说不生了不管了的王七娘,此时高兴得恨不能跳起来,她紧紧攥着孟取善的手:“我有孕了!我有孩子了!这次看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太好了太好了!二娘,我好高兴!”她自顾高兴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又有些小心翼翼地瞧了孟取善两眼。 “二娘,对不起,我太高兴了,不是故意要在你面前炫耀……你肯定很快也能有自己的孩子的。” 她想起二娘嫁人几年没消息,自己前脚还抱怨,后脚又在她面前这么高兴,不是给人添堵吗? 孟取善看她懊恼的样子,笑起来:“那有什么,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而且有没有孩子要看缘分,也急不来。” 嫁给崔竞这几年,她自然也听过不少催促和闲话。 每次回孟府,祖母都要询问她关于孩子的事,叮嘱她要上心,还让人替她去不少寺庙求了子嗣。 另一个崔府那边,崔衡的母亲李氏因为当初求助被拒的事,更是对她怀恨在心,没少拿这个事在外面闲话,直说她没有子嗣运,以后要断子绝孙。 更多难听的话,孟取善也不是没在那些传来传去的流言里听说过。她们一方面羡慕她过得好,一方面又断定她未来必定凄惨。 她认识的那些夫人娘子们,聚会闲话时也会关心两句她什么时候有孩子。 同情怜悯、炫耀挖苦、热心想办法,这些孟取善都遇到过。 就连姐姐这次回来,都和她说起过一次孩子的事。 不过姐姐不是催促,而是安抚她,说孩子以后总会有的,不要着急。看得出来,姐姐自己怕是也有一些焦急。 生孩子不是一个人的事,在这一点上,崔竞挺卖力,但他倒是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孩子的事。 孟取善早就想过,如果四叔问起,要怎么回答才滴水不漏,可他从来没问,反倒让孟取善有了那么一丝歉疚。 毕竟为什么一直没有孩子这件事,只有她还有替她一起隐瞒的芪官最清楚。 ——为什么没有孩子?因为她不想要,用了一些药干扰。 在所有已婚的娘子都希望尽早怀孕生子的情况下,她这种想法做法无疑是任性和奇怪的,可孟取善就是不想。 她看过好友宋三娘产子,也看过其他娘子们有了孩子之后的模样。一旦生了孩子,她们好像就不再只是她们自己。 她们开始将孩子置于比她们自己更高更重要的位置,将另一个本该独立的生命牢牢捆绑在自己的身上,想要与之共生。 孟取善打从心底排斥这种被夺走,被改变的变化。 此时此刻,她自己就是最完整的。 就连芪官也不是很理解她,但她们一起长大,是许多“坏事”的共谋,虽然不理解,芪官仍然会帮她,替她保守秘密。 孟取善带着笑,听着王七娘干巴巴地安慰,表示理解,又和她说了些怀孕需要注意的事。 但王七娘没怎么听下去,从听到自己怀孕的消息,她就处于一种雀跃的情绪下,有些坐不住,很快提出告辞。 “我要赶紧回去宣布这个好消息,这下子,他们都要把我供起来!” 王七娘扬眉吐气地一撑自己的腰,“二娘,我算是明白了,阎奕根本就靠不住,他只会听他娘的,我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我未来的保障。” 她如同无数个嫁了人后的妇人一样,在某一瞬间明白了这个道理。 所以将心神从令她失望的郎君身上收回来,转而投注到未来的孩子身上。 孟取善送她离开,靠在门边看着从前天真烂漫的友人走远,心想:未来七娘也会成为另一个“阎夫人”吗?或许她的孩子也会成为另一个“阎奕”。 王七娘回到阎家,阎夫人蔡氏拉长一张脸,张口就训斥道:“又出门了?谁家好人家的娘子像你这样,嫁了人还整日往外跑的,怎么,我们阎家庙小,容不得你了?” 换做之前,王七娘现在就该抹起眼泪,委屈地扭头回娘家去了。但现在,她说:“我去找二娘,她说我有孕了。” 蔡氏前一句听说她又去找孟二娘,刚要骂人,忽然听到后面一句,霎时什么都忘了,忙上前拉着她追问:“什么?有孕了?真的假的?不行,赶紧去找医官来看看!” 阎家热闹了一下午,等医官拿着红包走了,蔡氏满脸掩不住的喜色,对王七娘说话也和颜悦色起来。就连看见她那嘚瑟的样子,也只是在心里哼哼两声。 阎奕这日回家时,看到母亲满脸高兴地拜菩萨,才疑惑地喊了句娘,就听说自己要当爹了。 他乐呵呵地去见王七娘,她端着一碗汤在喝,看到他哼一声扭过头去,不想理会他。 想起来时母亲的叮嘱,阎奕只得好声好气地哄了一阵,才得了个笑脸。 听说是孟二娘诊出的喜脉,阎奕说:“那是要多谢崔指挥使的娘子了,咱们备份礼送过去,明日我再去找崔指挥使说声谢。” 但晚膳之前,他父亲,侍卫亲军马军司的阎都指挥使阎炳荣把他喊到屋里。 “你妻子有了孩子是好事,但你回去跟她说一声,以后少和崔竞的妻子来往。”阎炳荣说道。 阎奕疑惑:“为什么?” 阎炳荣看着这个傻儿子,把话说清楚了点:“还有你,你也少和崔竞来往,现在不比过去了。” “什么意思?”阎奕更不明白了,当初还是他爹让他去崔指挥使手底下学东西呢,怎么现在又要让他和人保持距离了。 阎炳荣恨不得敲敲傻儿子的脑袋,光长个子和力气却不长脑子。 “前阵子李国公夫人不是邀请你娘去府里了吗,这是李贵妃在拉拢我们家。” 当初他选错了人,差点站队到颖王那边,颖王出事后连累他们家也低调了一阵,背后也是李贵妃的娘家出手帮了一把。 这是来自李贵妃的试探和示好。 前不久他妻子去国公府,李国公夫人说得很清楚了,他们以后要是替李贵妃做事,肯定是有受用不尽的好处。 他这个年纪,再升也快到头了,倒是他儿子,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巴上李贵妃这条大船,还怕没机会升迁? “咱们既然要帮李贵妃做事,和崔竞就不是一路人,少些来往肯定没错。” 阎奕黑脸一皱,还是不明白,反驳道:“崔指挥使的妻子还常去李贵妃宫里,据说李贵妃很喜爱她,这不是说明李贵妃也看重崔指挥使吗?” “说你傻你是真傻!”阎炳荣骂儿子,“你想想,那孟二娘的姐姐 可是宁郡王侧妃,李贵妃能放心她吗?现在给孟二娘的荣宠都是虚的,哪天说翻脸就翻脸,现在这态度不过是暂时迷惑别人而已!” 李贵妃养育着宫中唯一的皇子,朝中却有一票大臣支持宁郡王,这种皇位争斗,就是亲生兄弟也能互相残杀,更何况其他。 “总之,你给我记着,你们夫妻都少和崔竞夫妻来往,免得以后被连累。”。 王七娘自诊出有身孕后,便再也没登门过,孟取善猜她大约是被拘在府里养胎,还往阎府送了一次小孩玩具的衣物。 转眼又到了七月,天气最热的时候,她与往常一般,进宫为李贵妃送香。 根据季节不同,这一次送的是用荷花荷叶莲子制的夏日荷香。 她进宫次数多,李贵妃蕴福宫里的宫人都与她熟悉了。 李贵妃的贴身宫女见她来了,歉意地说道:“娘娘今日午睡迟了,现在还没醒呢,你坐着少歇一会儿?” 孟取善去厢房里休息,厢房僻静,但仍然是闷热。她用手帕擦拭额上的汗,推开一扇窗户,让后面竹林的凉风吹进来。 忽然窗棂下响起一阵笃笃声。孟取善探头下去一看,一个瘦小的小孩蹲在那。 “是小皇子啊。” 小孩蹲在那,手里拿着个石头敲地面和窗台,一言不发。孟取善撞见过他几次,几乎每次他都是被那个叫阿祥的青衣宫女抱在怀里,很少出声说话。 “小殿下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 孟取善问,又听一阵急切的喊声:“小殿下?小殿下?” 照顾小皇子的阿祥找到这里,她同时看到孟取善与小皇子,愣了一下,快步过来抱起小皇子。 准备离开时,她忽然犹豫地看向孟取善。 似乎挣扎了一下,她伸手捂住小皇子的耳朵,对着孟取善小声而快速地说:“孟二娘,如果可以,不要再来给李贵妃送香了……”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害人。 就在不久前,阿祥无意中听到了李贵妃和她心腹宫女的对话。 那日她也是在找躲起来的小殿下,他竟然跑到了小花园,那里放着李贵妃最喜欢的珍稀花卉,不允许人随便进去。 阿祥本打算赶紧将小殿下带出去,谁知这时李贵妃忽然进来了,她害怕被训斥,只能带着小殿下蜷缩躲藏在花盆后,幸好他们都身材瘦小,这才没被发现。 李贵妃当时欣赏着盛开的鲜花,与身旁的宫女闲聊,忽然说起了最近常用的香。 “娘娘还真是给孟二娘面子,她送的香都用了。” “我也确实喜欢,虽然都是些粗陋材料,制出来的香却有一种天然之感,不像宫中用的,馥郁得叫人厌烦。” “能让娘娘喜欢,也是孟二娘的福气。” “就是可惜,日后若对她出手,就少了一个可心的制香人了。” “娘娘真的要对孟二娘动手?” “早晚的事,怪就怪,她与她那姐姐感情深厚,不能成为我的助力,偏偏又有崔竞这么一个厉害的夫婿,不借着对付她的机会,怎么给陛下借口贬谪崔竞,又怎么警告宁郡王呢。” “那我们可要防备着些孟二娘?她常来宫中,蕴福宫中不少宫女都与她熟识了。怕到要对付她的时候,不小心走漏了消息。” 那宫女谨慎问,却只得了李贵妃一阵轻笑。 “不过区区一个小娘子,我有这个心思对付她,已经是她的造化了。我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随随便便借她送来的香当个由头,我想要治她的罪就易如反掌。” “这也确实,不过娘娘到时岂不是要委屈自己吃些苦头?” “我这人是最不爱吃苦头的,谁说香有问题连累的就是我,这宫中不是还养着一个小皇子吗,左右他三天两头也是一场病,说不准就是因为孟二娘的香呢。” …… 阿祥躲在花架后,捂着小殿下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满头都是冷汗。 李贵妃把那些害人的阴谋诡计说得如此随意,就好像之前轻描淡写让人逼死了林才人。 因为撞见了这桩事,阿祥好几日都辗转反侧,今日见到孟取善,内心也挣扎了一番才决定将此事告诉她。 她还记着当初绝境时那一个药珠手串之恩。 “李贵妃准备害你和崔指挥使,因为她忌惮宁郡王,所以要诬陷你的香有问题,你还是想办法辞了这事,千万不要再替李贵妃制香了!” 阿祥紧张地说完,都没敢看孟二娘的神色,也怕她拉住自己询问更多,埋着头抱着小殿下赶紧跑走了。 如果她此刻抬头,就会发现孟二娘脸上并非她想象中的惶恐害怕,反而是异样的平静。 孟取善站在窗边,闷热的风穿过竹林,涌进阴凉的房间里,忽激得人背后一阵汗毛竖起。 李贵妃午睡起来,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孟二娘在,叫人把她喊过来。 “你这次的荷花香制的比去年似乎更好了些,上次的香味较淡。” “是的,这次品香时间也更长了,若午时小歇点一炉香,等到醒来仍有余香……”孟取善笑着,如以往一般说起这些。 “不错,等你下次来,就该送木樨香了?”李贵妃捏着荷花香丸轻轻嗅闻,神情中带着满意。 “家中园子里种了不少从闽州移来的茉莉,香气宜人,若娘娘有兴趣,我再做一些茉莉香来请娘娘品鉴。”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照旧是带着赏赐离宫,守卫宫门的禁军看到她,都不再检查,恭恭敬敬地将她送出去。 回到崔府,五味赶紧送上一杯冰镇的酸梅汤:“这大太阳的天,今年真是热得出奇,二娘这入宫一趟,衣服都要汗湿了,快先去换身衣服,我让人去取冰凿进冰鉴里,再给二娘冰些果子吃。” 孟取善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声,五味跟在她身后又说:“对了,二娘,方才王七娘着人送了些东西过来,说是夏礼,我收到房里了。” “好,我知道了。”孟取善脱去黏腻的衣裳,换了身浅绿的衫子,坐在榻上翻看王七娘送来的礼。 几匹布可以做夏季衣裳,都没什么出奇的,匣子里放了两样首饰,贵倒不贵,就是款式还算新奇。 孟取善的手放到其中一个略显陈旧的香包上停下来。 这个香包上绣的是藿香,王七娘闺名王藿,所以当初孟取善给她配香囊时不仅用了藿香,香包上绣的也是这个图案。 她怎么突然把自己当初送给她的香包送回来了? 孟取善捏着香包想了片刻,打开香 包,取出里面的药包捏了捏,感觉到里面似乎有个纸团似的硬物。 她拿来剪刀拆开,倒出里面细碎的香药,在一片藿香、薄荷、金银花碎屑里,夹出一个纸团。 是王七娘的笔迹,王家人以才学出名,几乎人人写得一手好字,哪怕王七娘是个女子,字也胜过了大多数人,写得很小还是能清晰辨认出来。 七娘在信中说,她听到阎奕酒后醉话,说阎家现在投靠了李贵妃,而李贵妃忌惮崔竞,要打压他,怕她被连累,所以叮嘱她最近小心些。 有时,一些相似的消息总是会一起出现,仿佛某种预示。 孟取善看了两遍,将纸团重新卷起来,丢进了旁边未喝完的酸梅汤里。 纸上墨迹慢慢被晕染得模糊不清…… 崔竞将一封从掖州送来的信藏进袖中。 在府门前下马时,他的眉头还不自觉锁着。待走到主院,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待舒展了眉目,这才走进去。 “二娘呢?怎么不在?” “二娘在制香房那边呢。” 又在制香?她不是才制完一批香,昨晚还说要好好歇一段时间。 崔竞转头去了制香房,看到孟取善挽着袖子,桌案上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材,身后的香药柜子也被打开了不少。 她每次这个架势,就是要配新的香了,正在琢磨香方。 这个时候,她的心思总是很少放在外界,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崔竞和她说话她也听不见。 放轻脚步,崔竞走过去,发现桌案上还摆着一摞医书。看样子她这次想制的新香有些复杂。 “二娘又想做什么香,昨日不是说要歇息一阵?”崔竞问道,看见在医书底下还压着一封信。 信封已经封了口,是寄到宁州去的。 “嗯?又给你姐姐写了信?” 孟取善放下手里的茉莉花,朝他笑了笑:“是啊,今日从宫中出来,忽然想用茉莉做一款新香。” 她没说给姐姐的信,崔竞也没在意,他只是随口一问,姐妹两个感情好,通信确实比较频繁,他很少去看姐妹两个的私房话。 而且他心里也装着事,正不知道该如何与孟取善说。 他一直在关注掖州那边的情况,甚至让信得过的人悄悄去了北真族打探消息,知道了北真族现在的混乱。 在战场上,崔竞向来奉行主动出击,他总能抓住最合适的时机,得到胜利。 面对北真族未来的大举入侵,他觉得,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趁他们未成气候时,先将危机扼杀。 他准备在近几个月,趁着北真族最混乱的时候,率先进攻,将他们往更北部驱赶。 但眼下无人能看到来自北真的危机,朝中也无人会支持突然发起战争,所以他必须先让掖州那边出现一些情况,暗自让人挑动纷争,然后夸大战况,以此来逼迫朝中众臣支持。 接着他会运作一番,好让自己成功前往掖州。 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与经验,可战场瞬息万变,他没办法向二娘承诺自己一定会平安归来。 “二娘,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你答应我不要生气。” 孟取善都没问他什么事,而是说:“好啊,我不生气,那下次我做了什么坏事,你也不能生气。” 崔竞失笑:“你又做什么坏事了?偷偷骑着我的马,把我那把跟了我好几年的弓拿出去玩弄坏了?假冒我表弟的身份,在外面作威作福被人告到衙门去了?还是给我的官服熏香,不小心把我的官服烧了个大洞?” 孟取善笑而不语,神情无辜。 崔竞数了她做过的坏事,尽量让气氛轻松一点,才低声和她说:“这件事还没确定,但你是我心爱的妻子,我必须先透露给你知道。” “或许几个月之后,我就要往掖州走一趟,说不定要一两年才能回来,我很放心不下你,也怕你不高兴。” 孟取善确实没想到会是这事,神色意外。 立刻的,她想到当初从崔竞那里听过的谶言。 “你要去打仗?当初你和我说,你相信那个你会死于战场的预言,你还记得吗?” 崔竞有点不敢看她的目光:“那是当初的戏言,只是吓唬你的,怎么能当真,你不是总说外面那些神神道道不能信吗?我现在也听你的,不信那些。” 孟取善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那好吧,你可不能骗我。” “我知道你的脾气,哪里敢骗你呢。”崔竞还想说几句软话,孟取善却转身再次拿起了桌上那些香药。 “我先把这个香方确定了,你这两天先不要打扰我。” 崔竞:“你生气了?”不然怎么都没追问两句。 孟取善给他一个笑脸:“没有,你先出去吧。” 崔竞:“你真的生气了?二娘,我只是先说一下,也不一定这么快去,而且我肯定很快就回来,说不定用不了一年。” 孟取善在桌前忙忙碌碌,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崔竞站了会儿,见她始终不理会自己,也只好讪讪地出去了。 孟取善朝门边看了眼,捡起一块褐色的药材切片,喃喃自语:“几个月,时间不多,只能加重药效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打算,当归。 一个月后,孟取善果然为李贵妃送上一款新香。 不仅有熏香线香,还有可以放在金银香囊里的香丸,能戴在手上的香珠手串。 李贵妃皓白的手腕戴上那浅绿色雕琢着花纹的香珠手串,似有还无的茉莉香就浅浅淡淡地从袖底飘出。 乍一闻只有茉莉的花香,花香侵入鼻间,又能品尝出绵长的甜香,再添一点点清冽如青草的苦,很好地中和了纯然馥郁的芳香。 沁人心脾,闻之令人心情舒畅。 李贵妃非常满意,爱不释手地嗅闻了几次,笑道:“虽然你从前那些香品都还不错,但这次格外称我心意。” 那是自然,从前的香孟取善只是为了应付,做得规规矩矩,力求不功不过不出错就好。 但这一次,是她特地研究了李贵妃的喜好,耗费不少心力研制的。 李贵妃喜欢不流于俗的少见香味,既要天然去雕饰,又觉得单纯的花木香味太过单一,喜欢复杂但闻起来不繁杂的香。香味既不能猛烈又不能太过浅淡,她喜新厌旧,所以香也要多变不单调。 李贵妃的满意溢于言表,甚至第一次提出要给香取名:“你可曾给这款香取了名字?” 孟取善自然不会扫她的兴,说道:“还不曾取名,不如请娘娘赐名?” “嗯……这茉莉香更胜幽兰,不如就叫胜兰香。” 这款胜兰香因为李贵妃的喜爱,迅速风靡梁京,连街市上都流行起了茉莉香味的各种冰饮、花茶。 这种原本只在闽州附近栽种的花,在梁京也备受追捧起来,各家酒楼都要种上几盆,才能彰显格调风雅。 打出“胜兰”名字的香药店更是数不胜数,全都是用茉莉或者别的花香仿制的胜兰香。 真正制出这款香的孟取善这边反而没什么动静,只在几个亲近友人来询问时,推说李贵妃不喜别人和她用这同一款香,稍改了香方,制出一些新的送给她们。 并且很快,她又往宫中送了第二次“胜兰香”,这次还送了一些她自己用茉莉炮制的花茶。 秋风起,在梁京掀起一股茉莉胜兰香的时候,远在宁州,宁郡王府里,围在孟惜和身边的几个侍女都喜气洋洋,连声恭贺。 孟惜和也是恍惚中有些不敢置信,一手摸着自己的肚子。 坐在她身前的芳信手指从搭着她的手腕,变成牵着她的手,脸上同样是柔和喜悦的笑。 “傻了吗,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孟惜和回神:“只是有些突然……我真的有孕了?” “当然是真,你要是信不过我,再找个医官来看看?” 两人看着对方,忽然一齐笑起来。 有个侍女从外间拿着信过来:“大娘子,有从梁京来的,二娘的信。” 芳信玩笑道:“你这妹妹说不定也能未卜先知,知道你有了身孕,恰好送信来恭贺了,不然如何这么巧,这信就在这时候到了。” 孟惜和笑嗔一声,伸手接过信拆开。 前面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就是和以前一样闲话家常,但孟惜和目光看到最后一段,脸上喜悦的浅笑慢慢消散。 信的末尾说:“想起上次一别,我们在院中谈起生子一事,我对姐姐说起的生子药方,姐姐可还记得?姐姐要早做打算。” 芳信见她神情不对,探头看了眼道:“你和妹妹还谈起过生子药方?我竟不知道你暗自着急到想吃药,怎么都没和我说过。” 孟惜和没说话,她和 妹妹分别前可没说过什么生子药方,当时妹妹给她看的药方是陛下喝的药,而且当时妹妹嘴里早做打算的暗喻,也不是指生孩子。 孟惜和拿着信显得心神不宁。 这下芳信也知道不对了,让侍女们都下去,询问孟惜和:“怎么了?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孟惜和摇摇头,她并不想把妹妹那些胆大包天的话说给芳信知道,妹妹那些想法被任何人知道了都要说一句大逆不道。 芳信虽说对她宽容,但对妹妹却不会有对她的大度。 所以她合上信,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她思索着妹妹的意思,难道她是说陛下的病情加重了,梁京的局势有变? 可是在她前生的记忆里,这一年陛下身体尚算康健。难道她的重生会改变这么多事,连陛下的病也被影响? 孟惜和更担忧的是,妹妹会不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 心里带着隐隐的忧虑,连发现有孕的喜悦也被掩盖。她收到信的当天就斟酌着写了一封回信,隐晦地询问妹妹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两地通信花费的时间漫长,普通信件偶尔还会有驿站因为各种原因导致信件延迟甚至丢失。 久久没收到妹妹的回信,孟惜和更加担忧了。 心里牵挂着事,又怀了身孕,她吃不好也睡不好,闻到什么气味都想吐,晚上也难以入睡,时常半夜惊醒。 芳信不断安慰她,也没什么效果。在她又一天半夜忽然惊醒时,芳信擦着她脖子上的冷汗,询问:“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孟惜和说不出话来,她方才做梦,梦见前世,她在林府听到妹妹去世的噩耗。 太突然了,她连妹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她醒来后仍然心如擂鼓,觉得这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耳边只有心跳咚咚在响,孟惜和没听清芳信在说什么,只忽然坐起来,抓着他的手说:“不行,我得再去梁京一趟。” 怀孕的人会多思多虑,情绪不稳定,各种状况都有可能出现。 芳信知道这一点,仍然觉得她担忧到想再去梁京一趟的想法很奇怪。 可看着孟惜和自怀孕后瘦了些的脸庞,还有惊魂未定的双眼,他还是妥协了。 “真的就这样担心?”知道问不出她为何担心,芳信也不问了,只摸着她额上的汗说,“派你的侍女去还不够,还想亲自去。你怀孕辛苦,如何能奔波劳累?真这么不放心的话,我替你去可好?” “你替我去?可你没有陛下旨意,怎么能离开宁州呢!”孟惜和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你忘了,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上次不还偷偷跑出宁州了?”芳信提醒她。 “可是……那又不一样。”她们那次只是偷偷去了隔壁的州县,没几日就回来了,去梁京是不一样的,万一被发现可是大罪。 “放心,我既然说了,肯定有周全的办法,不会被发现。只要你能安心,我什么都能做。” 芳信越这样说,孟惜和反而犹豫起来。 要因为她自己疑神疑鬼,就让芳信冒着危险回去梁京,听起来实在不可理喻。 “罢了,是我想得太多太着急,还是等梁京那边传来消息再说。” 在她焦急的等待中,梁京终于再次来信,妹妹在信中画了一味药材:当归。 肯定是出事了。 孟惜和摸着自己微凸的肚子,找到院中舞剑的芳信,紧紧抓着他的手。 “我悄悄回梁京一趟,我向你承诺,肯定不会有事,你在这安心等我。”芳信没那么担心梁京的局势,他毕竟还安排了一些人,更担心因为怀孕情绪不稳的妻子。 孟惜和这时候反而显得冷静起来:“放心,你走后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府上的事我也会处理好,绝不会让人知道你不在府里。” 这一日起,宁郡王称病,本就深居简出,这下更是连内院一些侍女都见不到他。 不过宁郡王也不是第一次生病,几乎所有人都习惯了,连宁郡王府上的两位都监,都在孟惜和软硬兼施的手段之下,老老实实,没有窥探宁郡王的行踪。 而芳信,打扮得如同一个落拓道士,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太清观的名牒,从宁州一路,轻车简行赶往梁京。 十一月,皇帝这个冬天几次抱恙,都是因为头晕目眩头昏头痛的老毛病。 先帝晚年同样有这种毛病,赵氏皇族也里不乏有这种病症的,所以一开始,皇帝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只照旧喝着之前一样的药。 他身体不舒服,就越发不爱理会前朝那些政务,更喜欢待在李贵妃的蕴福宫中,让李贵妃为他按揉头部,缓解疲惫和头痛。 从前,只要听着李贵妃温言细语的安慰,他都能觉得心情舒畅,但是近来不知为何,连最疼爱的李贵妃都缓解不了他头晕的症状。 李贵妃的袖中带着淡淡的茉莉香,直往他鼻子里钻。 皇帝昏昏沉沉和她说着话,耳边听到她说家中有个侄子,打算娶阎家的一个小娘子。 皇帝待要问是哪个阎家,抓着扶手准备坐起来时,忽然感觉一阵头疼欲裂,后脑勺发紧,旋即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榻下栽倒去。 “啊!陛下!” “快来人,快!快去请医官!” …… 今日是崔竞难得的休沐,夫妻两个在院子里打花牌。 这个是现今闺秀娘子们之中流行的一种牌,牌面上有各种花草纹样,打起来还有许多繁琐规矩。 崔竞因为要去掖州的事,这三四个月来对孟取善更加千依百顺,玩牌的时候,总说自己记不清规矩,不着痕迹地露出破绽,导致他连输七局。 孟取善不知道看不看得出他的故意,他有破绽就抓,毫不客气地赢他。 第八局打到一半,崔竞眼看又要输了,忽然有士兵匆匆来报。 “将军!银枪班阎都知正带着人赶过来,说奉了李贵妃的命令,要抓夫人治罪!”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宫变。 阎都知就是阎奕,他据说是奉了李贵妃的命令来抓人。 而原因便是陛下今日突然昏迷,医官检查过后说陛下是受了一些冲克药物的影响,才导致病情来势汹汹,最终不知怎么,查到孟取善向贵妃献的胜兰香上。 谋害陛下,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更何况李贵妃显然不想通过前朝的审理,直接派遣自己的人过来拿下孟取善,便是要抢先将这事定论。 一旦孟取善的罪定了,别说她必死无疑,就是崔竞以及她家中都会遭到牵连。 因此听士兵将情况一说,满院都惶然起来。 崔竞还稳得住,他迅速让人守住大门,将阎奕他们拦在府外,又让人去打探宫门处的情况。 接着他看向孟取善。她坐在垫了锦缎的雕花檀木椅上,似乎也有些紧张害怕,但崔竞注意到她手边的花牌被收成了一摞。 方才那样慌张的情况下,她还将散成一片的花牌整理好了。注意到这点细节,就连她此刻眼里的紧张,崔竞都觉得不那么真实。 “此事都不许议论,所有人都散了。”崔竞将侍女们打发走,命士兵 去取他的武器,自己走到孟取善面前。 “二娘,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崔竞语气比平日严肃一点,但仍然温和问道。 孟取善毫不犹豫说:“我是被冤枉的,李贵妃冤枉我,不过是因为我得知了她的秘密,她想找个由头发落我罢了。” “前不久,我在李贵妃蕴福宫中,通过宫女阿祥的口,得知了小皇子是罪人颖王的血脉,而非陛下亲生。此事恐怕是被李贵妃得知,才想要栽赃灭口。” 孟取善口齿清晰,盯着崔竞的眼睛,一字一句:“四叔你是知道的,我为贵妃制香这么久,从前都没事,如今怎么忽然就有事了,同样的香,送给公主和另外几位夫人都没事,怎么偏偏李贵妃出了事。” “我一个本分的闺阁妇人,怎么敢谋害陛下,所以只能是有心人忌惮我知道的秘密,忌惮我们身后的势力,有心陷害,对吗?” “你说得有道理。”崔竞伸手摸了一下她发亮的眼睛,声音低不可闻,“只是,就连对我也不能说真话?” 孟取善的脸颊在他手掌上蹭了一下,眼睛仍看着他:“你不相信我吗?我们是一体的,你当然要相信我。” 并且只能相信她。 “如今宫里恐怕要被李贵妃把持了,陛下还被她蒙在鼓里,四叔作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正该赶紧赶去宫中向陛下揭发真相,以免陛下被人蒙蔽。” 崔竞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接过士兵取来的长枪和弓箭挎刀。 不必再说什么,他们都很清楚,崔竞不论如何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孟取善去死。 “我会立即进宫,你在府里,府外有我的私兵守卫,无人能攻进来。”崔竞转身大步离去。 孟取善追上去:“等等,既然贵妃娘娘要拿我问罪,我也该入宫在陛下面前亲自分辨,没有躲在府里的道理。” 崔竞被她抓住手腕,显然不同意她的做法,拧起眉头:“如今宫中必然生乱,还不知情况,刀剑无眼你可知有多危险?” 既然李贵妃要拿他的妻子,必然会防备他,调动她自己的人把守宫门,他只能闯进去。 “事态紧急,四叔就别顾虑这些了,我在府里不会比在你身边更安全。” 这一句话说服了崔竞,他也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当即捞起孟取善,大步往外走。 他揽着孟取善骑上马,带着人到门口时,正撞上阎奕和另一群士兵围拢在府门前。 崔竞不慌不忙,目光往阎奕身后一扫。 阎奕是银枪班都知,而银枪班隶属崔竞统领的殿前司,所以阎奕身后只有几个眼熟的银枪班面孔,其余都是阎奕父亲从侍卫亲军马军司调过来的人。 跟在阎奕身后那几个眼熟的殿前司人,包括阎奕,都在崔竞的目光下产生了片刻退缩。 阎奕想起亲爹的叮嘱,硬着头皮道:“崔指挥使,我今日是奉李贵妃命令,来捉拿谋害陛下的嫌犯,还请崔指挥使……” 崔竞打断他:“无凭无据,也无陛下的旨意,敢带人来抓一个诰命在身的夫人,李贵妃此举已经越矩,而你,是我殿前司都知,以下犯上为一罪,勾结后宫越矩行事为二罪,我说你有谋反嫌疑,你又有何可辩?” 他举起长枪对着阎奕,锐利的目光看向他身后那些动摇的禁军:“我等忠于陛下,如今陛下被奸妃蒙蔽迫害,我正要入宫护卫陛下,尔等若是助纣为虐,便为逆贼,在我枪下丧了性命也死不足惜。” 说罢他也不管这些人如何,手一扬,带着身后的士兵往前冲去。 本就不够坚定的一群人看他这样气势汹汹带着杀气冲来,下意识都胆怯地避开去,几个脑袋一热跟着阎奕来“建功立业”的年轻郎君更是后悔不迭。 而阎奕,他在众人之前,避无可避,只能迎战。 崔竞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一手舞动着长枪,三两下就把这个和他比起来格外笨拙的大块头挑到马下。 阎奕落马滚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被其他人扶着站起来,只能看着崔竞一群人离开的背影,被马蹄踩踏出的灰尘蒙了一脸。 “现在可怎么办?”有人问。 “还能怎么办……赶紧追上去啊!” 阎奕他爹还在宫门处守着呢。 就是因为怕殿前司的那些人不敢冒犯崔竞,他爹才特地从手底下调了一批人给他过来拿人,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也一点不顶用,连阻拦崔竞一下都做不到。 孟取善坐在崔竞马前,随着马匹急促地奔跑,她想起刚才近距离看到崔竞和阎奕那几下过招,身体和手都忍不住有些颤抖。 崔竞感觉到她的颤抖,以为她是害怕了,心里一软,绷紧的面容柔和下来,将人揽紧了些,为她挡住风,安慰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孟取善眼睛微亮地嗯了一声,目光盯着越来越近的宫门。 宫门果然戒严了,守卫的人换做了阎炳荣的人,而阎炳荣也在。他从前也是个百胜将军,但在梁京安逸了十几年,已经大肚便便,连盔甲都穿不太上。 “崔竞!你带着人闯宫门,难道是想谋反?!”阎炳荣大喊。 “我倒不知,这宫门何时变成阎都指挥使的人来守着,宫门守卫换班向来有严格的规矩,阎都指挥使是遵从谁的命令,敢无诏调离殿前司禁军,究竟是谁要谋逆!” 阎炳荣也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不合规矩,可是李贵妃那边的旨意来的太匆忙了。 陛下突然昏迷不醒,危在旦夕,打乱了贵妃娘娘的计划,他们要是不赶紧把住宫城,情势对他们太不利了。 他深知不能和崔竞在这事上争执,手心朝后做了个手势,示意藏在后面的弓箭手直接动手。 李贵妃那边的旨意是先下手为强,只要解决了崔竞,便万无一失。 宁郡王还远在宁州,远水救不了近火,万一陛下殡天,他们立刻请李国公扶持小皇子登上皇位。 一旦小皇子继位成了定局,宁郡王再想做什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两道暗箭从城墙上射向地下的崔竞。战场十几年锻炼出的敏锐,让崔竞迅速感知到危机,长枪一扫,将两支冷箭扫落。 几乎在同时,他感觉身前的孟取善抬起弓弩。 她不声不响一箭刁钻地射中了阎炳荣肩甲和胸甲的缝隙,谁也没料到她会有此突然举动,别说阎炳荣没想到,连崔竞都吓了一跳。 阎炳荣大叫了一声倒下去,被周围人惊慌扶住。 崔竞回神,趁机策马带人往前冲,他挑飞拒马,大喊:“阎炳荣与贵妃合谋谋害陛下,速速打开宫门,否则与谋逆同罪!” 没等多久,宫门轰然开了,是殿前司的禁军,趁阎炳荣的人混乱时强开的宫门。 宫门后,殿前司和阎炳荣手底下的人已经打了起来,地面上都是血,还滚落了好些个受伤哀叫的士兵。 宫门既开,崔竞长驱直入,几乎无人能阻拦,但凡出现在他马前的,都会被他扫飞,血腥气直浇在面前,马蹄都踏得鲜红。 当了几年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崔竞手底下不少信服他的人,见他出现,总算不是群龙无首。 崔竞一声令下,殿前司诸班直都听从命令,重新控制了宫门,并且围住了李贵妃的蕴福宫。 陛下在这里突然昏迷,李贵妃见他情况不好,不敢搬动,因此几乎满宫医官也都在这,各个愁眉不展。 崔竞忽然带人闯入进来,满院子宫女宦官都吓得不轻,推推搡搡挤在角落。 李贵妃一院子争奇斗艳的名贵鲜花也被这群禁军碰撞踩碎,踏成一地花泥。 李贵妃再也端不住往日的安然神色,疾言厉色:“崔竞你想做什么,带着这么多人闯入本宫的蕴福宫,陛下还在此静养,你好大的胆子!” 孟取善已经看到皇帝如今的模样,心中的一块大石彻底落地。 看这模样,他是没办法醒来 了,便是侥幸能醒,头脑也不会清楚。 崔竞没有和李贵妃多言,只道:“请贵妃到偏殿去,不许随意走动。” 李贵妃也看到了孟取善,她立刻指向孟取善:“崔竞,你的妻子谋害陛下,你又强闯进宫,就不怕陛下醒后治罪?!” 孟取善看向她:“臣妇如何担得起谋害陛下的罪责,分明是娘娘混淆皇嗣,将颖王之子充作陛下血脉,被陛下发现引得陛下气怒昏迷,事实如何,我想朝中诸位大臣会有论断。” 既然皇帝醒不过来,那自有内阁众臣们分辨。 这场迅速的宫变以殿前司接管宫廷落幕,天快黑时,几位年迈的重臣乘坐马车进入宫中。 与此同时,一个风尘仆仆的道士,拿着道牒来到梁京城外的太清观。 因为他模样潦草,接待的小道士只以为他是云游的道士来挂单,把他引到了观内的客房。 没多久,一个中年道士匆匆赶到客房,见到他褪下假胡子的脸,大惊:“芳信师弟,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输赢。 芳信才坐下歇脚喝了杯茶,看见许久没见的师兄,还开了句玩笑:“我只是从宁州秘密回来,又不是死而复生,师兄怎么如此慌张?” 中年道士说道:“才想给你送信,今日皇城禁军调动频繁,连城门都关了片刻,据说还从皇宫内传来兵戈之声,想来是出了大事,你说我如何不慌张!” 芳信脸上轻松的笑容凝固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举在空中:“什么?” 他立即反应过来,倏然站起:“怎么会出事!” 虽然答应孟惜和回梁京替她探望妹妹,但芳信实际上并不觉得会出什么大事,走这一趟只是为了安一安孟惜和的心,顺便探望一下观中的师兄师侄们。 毕竟在他的记忆中,这一年也确实没什么大事,而且前两月从宫中传出的密信上,也是说陛下那边一切如常。 按照现在的局势,小皇子年纪尚小,李贵妃应该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打破这样的平静。 所以怎么会突然出事了? 芳信想起孟取善送到宁州的信,想起妻子异常的不安,心中怀疑,莫非是孟取善做了什么? 可她一个后宅女子,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芳信有所猜测,又不敢相信。 “师兄,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回来的消息,就当我今日没出现过,我现在要离开了。” 芳信从太清观悄悄去到后山的寄雨宫,又换了身衣服装扮,趁夜进了梁京城。 宫中,李贵妃坐在侧殿的一个房间里,心烦意乱地看着门口守卫的禁军。 她脑海中也在想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陛下的病发让她措手不及,当医官颤巍巍,满脸惶恐地告诉她,陛下怕是不好的时候,李贵妃第一反应就是必须先除去小皇子继位路上最大的威胁。 她要先把执掌禁军的崔竞除了才行。一瞬间,她就决定先拿孟二娘开刀。 实际上,从陛下突然倒下到她决定先发制人之间,那么短暂的时间,她根本没让人去检查孟二娘那些香,只是直接以这个为由,联系阎都指挥使去抓人。 左右她早就有这个打算,现下不过是提前了而已,那香就算没问题也有问题。 更何况,在她心里其实并不真觉得陛下的病是孟二娘的香导致的,一个小小女子,她怎么敢? 东西送进宫,出什么事她都脱不了干系,万一被查出来可是死罪。 李贵妃想的只是栽赃,制造一个让崔竞抗旨的机会,然后她才好光明正大地让人把他拿下。 李贵妃一切都想好了,只是没料到她找的帮手那么没用。 堂堂侍卫亲军马军司的都指挥使,她还提前传信,让他占尽了先机可以早做准备。 可阎炳荣那个没用的东西,枉他年纪比崔竞痴长那么多,竟然都没能拦住他,让她落尽下风。 咬牙切齿地打碎了屋内的茶盏,李贵妃不得不安慰自己,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她还有当国公的爹。 虽然这个爹贪生怕死贪图富贵,但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他要想继续富贵荣华下去,肯定会力保小皇子继位。 朝中可还有不少要维护皇室正统的朝臣,比起远在宁州的宁郡王,眼下小皇子继位的可能性还算大……前提是小皇子的身世没有被揭露出来。 想起前不久,孟二娘说出小皇子的身世,李贵妃心中又添一层慌乱焦躁。 她确信自己当初做得很干净,孟取善怎么会知道,并且如此笃定? 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陛下醒来,只要陛下一醒,她就有把握能说服陛下,传位给小皇子。 棋差一着,她是万没料到陛下会出事得这么突然,早知如此,就该早早让陛下写了旨意将小皇子立为太子,现在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李贵妃思绪万千坐立不安,而孟取善此时正在小皇子住的后殿里,与宫女阿祥说话。 “你当真不愿在众位大人面前,指认小皇子的真实血脉?” 阿祥面色惶恐,抱着瘦弱的小皇子连连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孟取善便说:“他是颖王之子,李贵妃瞒报林才人有孕和产子的时间,才瞒天过海,让他成为了陛下亲子,我说得对吗?” 阿祥不语,只抱紧了小皇子。或许因为太紧了,小皇子闷闷地咳嗽起来。 看她们这样,孟取善柔声说:“便是你不说,就没有其他证据了吗,他的身份肯定会真相大白,你的隐瞒抵抗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想保护这孩子对吗,如果我保证祸不及他……” 阿祥终于哭了出来,往她面前一跪:“求求你,看在奴婢先前提醒的份上,放过这孩子吧,一切都是李贵妃做的,她还害死了林才人……” 隔着一个厅,陛下还在昏迷,周围一圈束手无策的医官,外面三省六部一二品大员、几位宰辅老大人、以及国公宗亲,二十来人聚在外面争论不休。 李贵妃的父亲李国公大声道:“真是荒谬,小皇子的血脉怎么会存疑,陛下都认可的血脉,是那些乱臣贼子随便可以颠倒黑白的吗?!” 有人便说道:“既然有这种可能,自然要分辨清楚,陛下若被奸人蒙蔽,我们自当要为陛下分忧。”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的女儿会欺骗陛下?我看你才是居心不良,正统皇子不要,怎么,原来你是站在宁郡王那边的?平时装得中立,这下马脚露出来了吧!” “李国公你休要胡搅蛮缠!这是御前,不是你家后院,可以让你在这里大吵大闹!” “好了好了两位,陛下还昏迷不醒,一切还是等陛下醒来再定夺吧。” 话虽如此,众人却都心知肚明,听着室内医官们的动静,陛下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他们现在等的,也不过是陛下撑不住,或是有人率先发难。 屋内才安静了片刻,崔竞走了进来。 他穿的不是甲胄,还是那身匆忙离家时不曾换下的圆领袍,很是低调,但衣襟袖口都沾着暗红的血,是一路打杀进宫时留下的,他一走进屋内,就带来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人证物证均已带到,相信诸位大人看过听过后,自有分辨。” 阿祥被两个士兵带过来,她跪在堂前,面对一群神色各异的高官,抖抖索索把当初的事情说了。 她还没说完,李国公就吹着胡子跳起来:“一派胡言!一个小小宫女,肯定是崔竞收买来陷害我女儿的!崔竞你狼子野心……” 崔竞:“请李国公稍安勿躁。” 他一挥手,一个士兵上前将李国公按在座位上。 “自然不只有她一个证人。”崔竞让人将人和东西一一送上来。 “这是当初处理过林才人尸体的嬷嬷。” 孟取善去说服阿祥的时候,崔竞也不曾闲着,他几乎让人翻遍了宫中,才把这嬷嬷找出来。 那嬷嬷擦着冷汗说,林才人死时确实不是刚生子的状态,而是生育过至少三个月了。 “林才人的尸体我让人挖了出来,就摆在外面,若让人检查,恐怕还有痕迹可查。” 有人往外探头看了眼,看到几个士兵抬着的担架,裹着布的白骨让人不忍直视地扭过头去。 “宫中但凡皇子公主出生,都有记录,但小皇子的出生,并没有宗正寺专人见证记录,本就存疑。” 这事确实在当初引起过不少人怀疑,只是陛下都没说什么,其他人更不敢质疑。 但放在现在,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屋内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各有不同的意见。 李国公被按在位置上扑腾,听到事态越发对自己这边不利,急得不行。 他入宫前才联系了另一个武将,让他去梁京郊外的大营带兵来支援,必须得拖延时间,不能让崔竞这厮把小皇子的身份盖棺定论了。 “诸位!听我……” 李国公奋力张嘴,外面忽然响起宦官略显尖利的一声:“宁郡王到!” 众人霎时一静。片刻,有人小声道:“宁郡王不是该在宁州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那岂不是无诏回京?但在场大多是聪明人,已经察觉不对,只静观着事态发展。 一个穿 着郡王袍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屋内的烛火高燃,照亮他那张脸,以及眉间标志性的朱砂痣。 果然是宁郡王! 李国公眼睛瞪得老大,他心知不妙,一把挥开旁边的士兵,抢先道:“宁郡王,你无诏回京,是想谋反吗!” 芳信举起手里的一张诏书:“我是奉陛下私诏回京。” 跟在芳信身后的宦官低头,将诏书送到老宰辅面前,老宰辅展开看了一阵,说道:“确是陛下私诏。” “不可能!”李国公不信,“肯定是你假造诏书!” 有时候蠢人也能说出些一针见血的真话。这诏书确实是芳信假造的。 他进了梁京,便去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宅院,那是皇帝身边一个老宦官的外宅,而这宦官受过先太子恩惠,也是芳信的人。 许多关于宫中的消息,都是这人泄露给他的。 得知宫变,陛下昏迷不醒,芳信当即决定伪造诏书,先进宫稳住局势。 这封诏书上只有陛下私印,因为是刚才不久前才匆匆印上,一定要深究地话,确实能看出不对。 所以,芳信将诏书给了老宰辅。 没人知道,这位向来被人称作“老糊涂”的宰辅一直是支持他的。 他就算看出什么,也不会拆穿。而老宰辅既然这么说,其余人也会先入为主相信。 不过众人相不相信,其实已然不重要。 这个时候,宁郡王出现在这里,事情便已经尘埃落定了。 除了和李国公这样切身利益相关,没人会站在一个才三岁的小皇子那边,和背后站着崔竞这种大杀器的宁郡王作对。 否则就会像李国公这样——他喊着陛下,吵嚷不休地被士兵拉了下去。 芳信望向被医官包围的皇帝:“我去看看陛下的情况。” 皇帝的情况也没什么好看的,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宠妃被关醒来,没有因为李国公大喊陛下醒来,自然也没有因为芳信坐在床边等待而醒来。 天快亮时,皇帝仍是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 一众老臣们已经受不住了,纷纷找地方歇息去。 芳信走到蕴福宫的小花园,看见孟取善站在天将亮的未尽夜色里,正在专注地看一朵将开的花苞。 本不是这个时候开的花,但李贵妃想看,宫人就用炭炉暖房试图将花催开。 如今李贵妃落难,没人顾得上这盆花,于是它在寒风中瑟缩。 “二娘怎么站在这,崔将军呢?” 孟取善扭头:“去安排宫中布防了,他说这种时候最不能大意。” “辛苦他了。”芳信走到孟取善身旁,也看着那朵花苞。 沉默片刻,芳信忽然叹一声:“你的胆子真够大的,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我觉得,东窗事发被杀,好过坐以待毙。”孟取善轻声说。 做了坏事被杀,和什么都没做却被杀,哪个更好? 她当然想过,万一事情提前败露,自己在香上动的手脚被发现,不仅自己必死无疑,还会连累许多人。 不过她在博戏一道上运气总是不错,这次也赌赢了。 退一步来说,就算提前被发现,她也未必会输。 皇帝这个身体,受不了任何刺激,他若神智清醒,乍然知道小皇子不是他的血脉,稍一动怒,也会猝然死去。 只要皇帝一死,李贵妃没了倚仗,而她有崔竞,有姐姐姐夫,仍然赢面很大,既然如此,为何不敢放手一搏。 芳信想起梦中见到的那个成为颖王侧妃的孟二娘。 这样的孟二娘,令他都有些害怕了。不过同时,他也因为孟惜和有这样一个妹妹而感到放心。 未来他或许有身不由已,顾及不到的地方,孟惜和还有这样一个感情深厚的妹妹能替她着想,这很好。 “你姐姐有身孕了。”芳信说。 孟取善霎时笑了:“怎么不在信中告诉我,姐姐肯定很高兴!” “是高兴,就是光顾着担心你,高兴也没高兴两天。”芳信说。 孟取善面带苦恼:“姐姐是太在乎我了。” 芳信:“……”炫耀什么呢。 孟取善朝他行了一礼:“求姐夫一个事,那位小皇子,虽说是罪人颖王血脉,但他毕竟无辜,放他一条性命,就当是给姐姐积福了。” 她就是不说,芳信也不打算为难一个三岁小孩:“之后让人将他送到老王妃那里去,老王妃会好好养育他。” “希望他日后无病无灾吧。”孟取善声音很轻。 这个祝福是真心的,毕竟她对那孩子也有两分歉疚。 李贵妃或许以为皇帝没了,她还有小皇子,但是……胜兰香对身体健康的人没什么妨碍,赵氏皇族如皇帝那般患有头昏病的,却不能长期接触。 小皇子只要在李贵妃身边久一点,不一定能平安长大如她所想地继承皇位。 所以,还是活到最后的人能笑到最后。 芳信被一个来报信的宦官喊走了,孟取善站在原地,拨弄一下那朵垂头的花苞。 她孟取善可以死,但不能输。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新帝。 芳信坐在皇帝的床边,看到他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 施针的医官收拾东西往后退去,外面有刚去休息不久又匆匆赶来的高官,匆忙得帽子都没戴好,进屋后就脚步悄悄地站到一边。 在皇帝弥留之际再施针一次,是芳信授意的。 此时看着皇帝张开的嘴,芳信凑近,轻声说:“皇叔,小皇子的身份我已经替你查明了,确实是颖王之子。但念在稚子无辜,皇叔又一向仁德,这孩子便只夺去皇子之位,送到老王妃处抚养,皇叔觉得这处置如何?” “……” “还有李贵妃,瞒天过海混淆陛下血脉,又在陛下病重之时试图逼宫,本该赐死,但念在她多年陪伴陛下的情谊,便让她终身囚禁在林囿宫不得出。” 林囿宫是整个宫中最为偏僻荒芜的地方,几任无子的太妃都在那里终老,因为无人照管,曾有一位太妃在那里死了两个月都没人知道,是名副其实的“冷宫”。 芳信语气平和地一一道来,皇帝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细微的无意义的气声,像一条在岸上搁浅了许久的鱼,鱼眼睛都变成灰白的死色。 他到最后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甚至可能都没听懂芳信在说什么,也没认出眼前是什么人,只那样微张着嘴巴彻底没了气。 “陛下驾崩了!” 天光渐亮,提心吊胆了一夜的人们才刚朦胧入睡,忽然被宫城内敲响的丧钟给惊醒。 这是代表天子崩的丧钟,洪亮的钟声从皇城往外传递,哪怕梁京城外也能听见,一时间,所有官员百姓,都知道当今陛下殡天了。 宫门处,一队士兵才从郊外大营赶到,忽然听到头顶丧钟,领头的将士面色大变,慌张地策马停下。 士兵们也是一阵惶惶,忍不住交头接耳。 陛下都崩了,他们还要不要听李国公派来的人调遣? 最重要的是,宫内丧钟能响起,说明宫中局势已经稳定了,这种时候冲入宫门,若被认定为冲撞陛下,搞不好要被杀头的。 来人正踌躇间,宫门城墙上出现一排举着弓箭的士兵。 殿前司的崔副都指挥使站在那说道:“陛下驾崩,宁郡王奉旨入京,即刻便要举行即位典礼,尔等速速返回大营,不得外出。” 他说完,底下的宫门都缓缓洞开,石砖路上一片湿润,是前不久冲洗过血迹留下的水痕。 几位重臣的车驾从宫中出来,后头街上还驶来了听闻消息前来举哀的宗亲。 这一队来得太晚的士兵什么都没敢再说,也什么都没做,又灰溜溜地打马回去了城外大营,生怕晚一点就会被治罪。 至兴十三年,十一月,大梁的第六位皇帝去世,谥号文兴备德明善宣仁元孝皇帝。 宁郡王赵缙在灵柩前即位,接受群臣朝拜。 这一夜发生的事,记载在史官的笔下,并不出奇,远没有前朝政变的血腥与曲折,孟取善这个暗中搅动一切的名字,甚至没有出现。 在官员陆续进宫为先皇举丧时,孟取善坐着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回到了府中。 五味和芪官早已等得焦急不已,看到她下马车,便扑过来抓着她询问、安慰,怕她在宫中遭受了什么折磨。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二娘这次可遭了大罪了!” “宫中什么情况,二娘没事了吗?方才丧钟响了,陛下去世了?那如今是谁当皇帝?” 宫中的丧钟已经停了,但京中内外的寺庙道观还在自发地敲着丧钟。因此全城除了这些此起彼伏的钟声,便只能听到哭声。 “是宁郡王。”孟取善告诉她们。 五味惶恐中还带着惊诧,芪官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又立刻意识到这种时候不该笑,忙收敛了神情,但还是有股控制不住的喜意。 “宁郡王即位,那大娘子,还有二娘你以后都好了!” 好吗?至少眼下看,确实是好了。 皇帝驾崩是件大事,从这一日起,皇帝的灵柩要在宫中停灵七个月,每日群臣都要入宫举哀,在灵前叩拜行礼。 新皇服丧,众官员士子不得观赏舞乐,家中不得大肆庆祝喜事,平民百姓也要为天子守丧。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梁京各大瓦子大概都要寥落下来,听不到那些歌舞乐声了。 宫中几乎每日都有典礼,因为先帝去得太过突然,他的陵寝还未建造好,如今便要加紧,在停灵结束之前建好。 而这些,与孟取善无关,她在等去宁州接姐姐的人回来。 芳信即位后,立刻就着人去宁州接孟惜和,他身边如今只有这么一个侧妃,孟惜和的身份自然再度水涨船高,队伍从宁州到梁京时,格外浩荡,直接就从城门进了宫中。 孟惜和的车驾入宫隔日,孟取善就被召入宫中。 寒冬,她裹着毛绒的围脖戴着风帽,穿着厚厚的披风,从那道经过许多次的宫门进入。 皇宫还是以前的皇宫,但这次进来的感觉又不一样了。 换乘的马车很宽敞舒适,铺的垫子都是锦缎的,车厢内早已燃起熏炉,比她从前入宫的待遇都要更好。 这次,马车也不是通往李贵妃的蕴福宫,而是去了皇帝起居的宁安殿,这里距离外朝只有一墙之隔,前面就是皇帝处理政务的所在。 后妃本该居住在更内围的西宫,但新帝以孟侧妃有孕为由,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寝殿。 昨日还有大臣为了此事提出异议,但今日已经没人关心这个问题,因为今日的皇帝提出要册封他这位孟侧妃为皇后,现在都转而吵着这事。 前朝吵吵嚷嚷,孟惜和这里倒很清静,孟取善走进宁安殿,看到又好几个月没见的姐姐,抱着凸起的肚子,独自一人坐在垫了几层垫子的软榻上。 见孟取善到了,孟惜和抱着肚子站起来:“二娘,你过来!” 她的肚子五个月了,已经鼓了起来,一站起来孟取善就看着有点怕,忙走过去让她坐下。 “姐姐怎么这么急喊我来?” 孟惜和狠狠捏了她的手,气道:“你真是要吓死我!” 还不解气,抬起手又在她胳膊上打了两下。 先前怕她出什么事,她在宁州担心得不得了,昨日到了梁京,晚上听芳信一说,更是后怕又生气,早想好了见到她要先训她一顿。 “你怎么胆子这么大!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自己说做就做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再看着你的尸体悔恨不已吗?” “你就给我写那么模棱两可的信,要是我没看懂,没收到,芳信没能及时赶回来,你要怎么办?” 孟取善一听就知道,姐夫肯定告她状了。 于是她惊讶道:“当初我在宫中帮了一个宫女,这事谁都不知道,姐夫却清楚,送你们去宁州的时候,他还特地问过我。所以我猜他肯定在宫中有人,可以里应外合,我这才敢放手一搏的。” 她有错,别人就没错吗?总而言之,先转移姐姐的注意力。 这事孟惜和不知道,妹妹和芳信都没和她说过。 自怀孕后,她的情绪变化格外快,而且什么事都喜欢生气,又气又急,竟然忍不住哭了出来。 孟取善没料到她现在受不得刺激,赶紧挨到她身边坐下,抱着她的手改变话术:“是我不好,但这不是都没事了吗,你可不能生气也不能哭,对身体不好,对孩子也不好。” “又哭了?”芳信从外面走进来,“早上不是和我说好了,要狠狠骂妹妹吗,怎么没听到你骂两句她,只顾得上自己哭了?” 孟惜和对着妹妹没能骂两句,看到芳信倒是可以了,她一擦眼泪:“你现在嫌我哭着烦了?是我想哭吗,二娘也好,你也好,还有这孩子,没有一个能让我省心!” 芳信:“……” 他才在前面和大臣们辩论了一回合,听说妹妹来了,想听听妻子怎么骂她,这才赶来凑个热闹,没想到最后被骂的反而是自己。 “我哪里是烦呢,我是心疼。”芳信认命地走过去。 孟惜和最需要他的几个月,他不在身边,她担惊受怕还把宁州那边的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见到他才忽然情绪爆发,昨夜她还抱着肚子翻来覆去睡不好,他只有愧疚心疼的。 想现在就把册封皇后的旨意拿到她面前,也让她安安心。 孟取善没安慰两句姐姐,被芳信接手了,她没了用武之地,陪着吃了个午饭就走了。 离宫之前,她转道去找了崔竞。 自从宫变那时开始,崔竞几乎都在宫中忙碌,很少回去。 他的事情太多了,李贵妃势力的阎都指挥使被撸,侍卫亲军马军司那边被连累,殿前司也有不少人一起被发落。 许多事都落在了崔竞身上,他要重新安排手底下的人,又要忙着应付交好的人。 忙确实也是忙,但比起从前再忙他也会想办法挤出时间回去陪她。这一次,孟取善知道,他是借着忙碌不愿意回去。 崔竞的下属几乎都认识孟取善,见到她没人敢拦,只有一个赶紧跑去通知崔竞。 孟取善才踏进崔竞在殿前司的地盘,他就出来了。 “怎么忽然来这里找我?”崔竞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就是忙得脸颊瘦了点,而且最近大约烦心事多,眉头也习惯性皱着。 孟取善看着他没说话。 崔竞看了她一会儿,无声叹气,回头扫过那些假装看热闹的下属,把人都逼走了,这才走到孟取善面前低声问:“怎么了?” “你今天也不回家吗?”孟取善仰头问他。 “……回。” “那我等你,你要早点回来。”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哄一哄。 虽说答应了孟取善要早些回去,但处理事务耽搁了些时间,崔竞回府时,说要等他的人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 成亲后,两人几乎从未分房睡,比绝大多数夫妻都要契合。 孟取善从不因为他要起得很早把她吵醒而生气,只会躺在那睡眼惺忪地说:“四叔,每日都要起这么早,真辛苦。” 或是牵着他的手指晃一晃,梦呓般说:“下职早些回来,我们去吃东门桥的大郎胡杂汤。” 也从不嫌弃他在外奔波一天回来身上的汗味,只会笑着打趣他:“配上我给四叔准备的香包,又香又臭,闻起来像是那道我爱吃的臭糟鱼,我想吃那个了。” 她很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几乎不和他吵架,很多时候显得过于大方了。 崔竞觉得这样也很好,但偶尔听到同僚下属抱怨,家中妻子和他们闹脾气,哭闹骂人,因为他们出去喝酒拈酸吃醋,又嫌弃他们这里那里,莫名有些羡慕。 二娘对他, 好像总是少了些什么。 他们的身体亲密,心却还隔着一段距离。 曾经孟取善是他梦中朦胧的幻影,总隔着一层陌生的光晕,藏在迷离的花后朝他微笑,像流连花丛的蝴蝶,捉摸不透也抓不住,只留给他很多遗憾与强烈的痛苦。 后来二娘来到他怀中,她的脸庞和眼睛变得那么清晰,在他面前触手可及。 他以为已经看清她,足够了解她了。 可现在又发现,他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她。 崔竞缓缓坐在床边,看孟取善睡得安详,呼吸轻缓,用带着伤痕的粗粝手指蹭过她红润的脸颊,又摸着她柔顺光亮披散的头发。 他常觉得二娘像是野生的沙狐,会躲在洞穴里谨慎试探,又会在感到安全的时候大胆靠近。 边关这种沙狐很多,他们说沙狐养不熟,也不亲人,崔竞却挺喜欢那些小家伙,喜欢它们轻快地跑过沙丘,朝他好奇看来又很快竖着耳朵跑过去的样子。 他一个人坐在沙堆上看落日时,就会随手抓只田鼠,等着附近的沙狐发现来拖走。 他喜欢那些自由的小生灵,也喜欢自由自在的孟取善。 但这份让他喜欢的“自由”,也同时存在令他不喜欢的另一面——一旦追求自由,广阔的心灵就不会只容纳下他一个,于是相比于她的世界,他就是渺小的。 平时或许并不那么明显,但一旦遇到事情,崔竞就能清晰看见孟取善的选择。 她的“冒险”几乎不考虑他的心情与意见,某种意义上,她只是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所以在狡猾地逼迫他按照她的意思去做。 不被信任的感觉,很不好受。 “所以在你心里,我是否重要?”崔竞自言自语,声音低不可闻。 他这几年来付出一切的爱护,是否在她心里留下痕迹?她平时对他的依赖,都是假的吗? 孟取善忽然睁开眼睛,眼神清明:“为什么不把我叫醒当面问呢,这样小声,我要是睡着了怎么听得见?” 崔竞:“……” 孟取善按住他想挪开的手:“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疑惑,你当然重要。” 她做这些事,不仅为自己为姐姐,也是为了四叔。 “你对我这么好,我希望你也好。” 崔竞收敛了脸上流露出的自嘲与苦笑,点点头平静道:“我知道二娘的性子,所有对你好的人,你都会对他们好。” 就像她从前的好友宋三娘,哪怕现在来往不多了,但对方曾对她真心相待,她还会在她生辰时送去自己挑选的礼物。 像王七娘,和她闹别扭她也不在意,只要来找她,她依旧会选择帮忙。 这一次阎府的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王七娘找来,她还是帮忙让阎奕不至于落到死罪,又特地去了一趟阎府给王七娘撑腰。 就是这样,她对别人的好只是回报,以至于让崔竞觉得自己对她并不特殊,也不十分重要。 “只是,我毕竟是你的郎君,不求你将我视作唯一的依靠,遇到大事时,我也希望你能与我商量……甚至你的姐姐姐夫都知晓你要做什么,我却不知。”崔竞尽量平和地说道。 他自认为年纪比孟取善大,就该心平气和地将话说清楚,而不该像个情绪无法自控的毛头小子在她面前发脾气。 但这件事又实在梗在心里轻易过不去,无法平静,所以这些日子不回家,也是为了平复情绪。 孟取善坐起来,一手撑在他的膝盖上,无辜说:“姐姐姐夫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没和他们说。” 崔竞:“那宁郡王当时为何来得如此恰好?” 孟取善:“我只和姐姐说速归,其他也没有多说。” 她相信自己在姐姐心里的重要性,就像相信自己在崔竞心里的重要性一样。 崔竞好些日子没能调理好的情绪,这一刻突然通畅了许多。 原来她也没和最亲密的姐姐说,既然这样,那没和他说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嘴角一松,孟取善就知道他心情大概是好些了。 她继续说:“你在我心中当然很重要,你比任何人都更让我信任,哪怕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肯定会保护我,那样紧急的情况,我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你……你怎么还会觉得自己对我来说不重要呢?” 崔竞:“…………” 他想,二娘孩子脾气,什么都不和他说,或许不是不相信他,可能就像孩子闯祸了怕被责罚不敢说罢了。 她的心里说不定也非常忐忑,她年纪是最小的,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害怕。 瞒着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也是在为他们着想,又怎么能怪她胡来。 说到底,也是他这几年,她想做什么都随她,把人养得胆子太大。他难道就没错吗? 想到这,崔竞已经忍不住把人抱住了,下巴在她头顶搁着蹭了两下,有些心疼:“下次可不能这样胡来了……这段时间我不在家,你吃得好睡得好吗?一个人没有害怕吧?” 确认他确实是心情不错了,孟取善靠在他胸口说:“有些想四叔了。” 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她是决口不提的,真如实说了,他又要在心里暗暗猜测她一点都不在意他。别看这样人高马大一个汉子,在意起她来,心思比她还细腻。 “知道你是在说好话哄我,我也认了。”崔竞还要故意说上这么一句。 好像他不是被孟取善几句话哄开心了,只是大人有大量宽宏大度放过此事,这样才显得他够体面成熟。 腰被紧紧揽着,孟取善偷笑两声,抱住崔竞的脖子摇了摇:“四叔这段时间太忙了,累不累?” “不累,从前在边关每天要做的事比这还多,一旦起了战事,也有好几日没时间休息,这算什么。” 他是决不许自己在二娘面前露出能力不足的一面的,在这一点上,崔竞格外好面子。 孟取善不像他那么好糊弄,她通常都是看破不说破,手指点了点崔竞因为疲惫都多了层褶子的眼皮,往他身上一坐:“那我们……” 当她这样专注地看着他,表现出渴求他的时候,崔竞就感觉到躯体里由内而外地涌起一股热意,并不是身体的冲动,更多的是一种满足。 被心爱的人需要,从她那里得到肯定和回应,轻易地就能驱散之前一切低落怀疑的情绪。 他不自觉地柔和地笑起来,怜爱地贴近她,又逐渐变得激烈。一段时间没见,他其实也非常想念她。 …… 结束之后,夜色已深。 孟取善还没睡着,她用指腹按着崔竞下巴上冒出的一点胡茬,就着帐外的一点烛光注视他的睡脸。 聪明一世却在她面前时常糊涂的崔将军。 那样大的事他能毫不犹豫,当机立断地配合,却又会因为她的言行,耿耿于怀辗转反侧以至于不敢来见她。 他的优秀无可指摘,像是最稳重的山和最广阔的土地,她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孟府的天是四方的格子,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时常想要出去看看,每一次跑出去都是偷来的快乐。 崔竞把她 从孟府带到崔府,这里的院子与天更加广阔,但他仍然觉得给她的不够多。 崔府之外的街市,整个梁京的大街小巷,甚至梁京之外的庄子马场,他能去的地方都想要带她一起去。 不像她从前想象过的任何一个男子,会将她困在另一重院落里,崔竞是如此特殊。 但她绝不会告诉崔竞,他在她心里有多特别。 情话与爱语不该说到极致,人心餍足便会无聊,她要他对她永远无法感到满足,这样,他就离不开她,也只会属于她了。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臣愿往掖州。…… 先帝在至兴十三年十一月去世,新帝继位后,转过年便要改元,为应顺元年。 按说新帝登位,按照惯例,应当大肆赦免囚犯,封赏官员,但新年过去,眼下都快二月了,还没听到消息。 大臣们进谏问起,这位新帝便是一句:“不急。” 皇后都没封,其他人想封什么? 皇帝执意要将孟侧妃封为皇后,大臣们却不同意,双方就此僵持下来。 当下,众大臣还没摸清这个新帝的路数,大多还比较谨慎。唯有一些比较激进耿直的,还在不断进谏。 朝堂之上,皇帝与臣子之间也有一种隐形的博弈,双方都得试探对方的底线。 当皇帝的想要名声,甚至想要皇位稳固,有些时候就不得不被臣子约束,而臣子在皇帝执意要做什么的时候也无可奈何。 起先还是册封皇后和大肆封赏的事悬而未决,到了三月,掖州那边传来北真族频频骚扰边关的消息,皇帝忽然提出,要和北真族打仗。 这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本朝开国以来,先后和北真以及大元打了两次,都是大败,还失了两州之地,后来不得不割地求和。 往前数两代皇帝,足有几十年的时间都只是小打小闹,突然说要兴师动众地调兵遣将打一场大的,就是最稳重的老臣都要请陛下三思。 一场大战,需要消耗多少钱粮兵马,而且若是赢了还好,要是输了岂不是大丢面子? 掖州那等荒凉之地,常年被北真骚扰,已经是寻常之事,又何必为了这等小事大动干戈。 众臣子轮番劝谏,可皇帝就是铁了心要打,甚至都透漏出已经选好派遣的武将人选。 没办法,众人一看,便决定先退一步,转移皇帝的注意力,别抓着打仗这事不放了。 ——仗就先别打了,还是先册封皇后吧。 您先前不是要册封孟侧妃为皇后吗?咱们不管了,顺您的意。 果然,大臣们一松口,皇帝的态度也松缓起来,朝堂上下又其乐融融地准备起皇后册封。 不仅是册封皇后,有功之臣,当初暗地里帮过宁郡王的,如今都能沾光升官。 譬如崔竞,作为带领殿前司禁军把住宫城助皇帝上位的大功臣,他直接就被封为了三品的安国侯。 而孟取善,不仅是崔竞的夫人,还是皇后的亲妹妹。 皇帝对她更是大方,直接封为了嘉国夫人,这可是有封地的夫人,甚至比崔竞侯爷的名头更加令人羡慕。 比起对皇后亲妹的大方,皇后的母家,皇后生父反倒没什么优待。 有说是皇帝想起先前的李贵妃与李国公,怕皇后未来母家势大,才决心压一压。 也有说是皇后自己替生父辞去了国公之位,以免娘家得势之后仗势欺人敛财,如李国公那般重蹈覆辙。 李国公先前几乎以“国丈”自居,这次抄家的时候,府里搬出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让人大开眼界。 众人不管心里如何想,表面上都得夸皇后一声贤德,左右也不是他们吃亏,真正为此气怒的就只有没能得到国公封赏的孟熙。 本该是当了国丈一朝翻身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却连门都不愿出,生怕看到别人嘲笑的眼神。 幸好府里还有个老太太,宫中送了不少赏赐到府里,外人不知那大多是给老太太的,才叫孟府的面子好看一些。 除了孟取善和祖母,孟家其他人都没怎么沾到皇后的光,崔二叔家两个老大难的儿子也没能借着裙带关系谋个好差事,让一家人难受得很,可也没人敢说什么。 那是皇后,可不是他们从前一口一个的“惜姐”了,连见都见不到,何谈其他。 真沾上光的孟取善生活也没有太多变化,除了来结交她讨好她的人更多了,就是进宫更加自由。 皇后册封大典时,她去宫中给姐姐帮忙。 姐姐挺着六个月的肚子,礼服都是新制的,一层层的礼服都快把她的肚子遮得看不见了。 孟取善就像当初看着她成亲穿嫁衣一样,担心她穿这样多的衣服会不会走不动路。 “这倒不怕,芳信说到时会有两个宫女搀扶着我,免得我走不动。繁琐的,需要跪拜的礼节他也让礼官缩减了不少。”孟惜和说。 她最近好像又被芳信哄好了一些,神色比之前刚回梁京时安稳不少。 孟取善凑近,笑说:“姐姐看起来很好,我还以为你要当皇后了,心中多少会感到不安呢。” 确实不安过,但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一心钻牛角尖的孟惜和。 当她怀疑自己是否能做好时,芳信对她说:“你第一次当皇后,我也是第一次当皇帝,我也不会,所以就像在宁州一样,你得帮我,还要时刻牵好我。” 孟惜和想到这就想笑,抬手摸了下面前妹妹的脑袋:“因为没有至兴十四年了,现在是应顺元年。” 这次妹妹不会死,她也不会,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她已经满足了。 这个典礼就好像又一场婚礼,孟取善站在比较近的位置看完了全程。 看到姐姐走近那位年轻的天子,又被他紧紧牵住。两个人并肩叩拜天地,大鼎中的香柱燃起青烟,直冲天上。 皇后册封,其他人也有加官进爵,大家都喜笑颜开其乐融融,总算冲淡了一些先帝去世的惨淡气氛。 然而就在这种和谐的氛围中,皇帝忽然旧事重提,要打北真。 朝堂上下俱都无言以对,颇有种上当受骗的悲愤。 说好了各退一步,我们都退了,您怎么还得寸进尺起来了? 随即就是雪片般的奏疏飞上皇帝的案头。 客气些的请他三思,不客气地几乎要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做下违背祖宗的决定。 这当朝怒谏的是一位谏院官员,他还没说完,就见上首皇帝忽然面色发白,摇摇欲坠,一头栽倒,幸而被旁边的宦官给扶住。 紧急传召了医官会诊,说是陛下殚精竭虑忧思过甚,又身体虚弱受不得刺激,若是刺激严重的话,可能就和先帝一样了。 险些把皇帝气得一命呜呼的谏院官员,这下子也是吓得差点站不住。 本朝皇帝大多子嗣不丰,先帝就一位公主活到成年,眼下新帝还这么年轻,甚至一个孩子都没出生。 这要是一年里接连死了两个皇帝,接下来继承皇位的人选都只能往宗室里找,那血脉可就够远的了。 “听说陛下当初去宁州时,就在路上忧思过虑,一到宁州就病倒了。” “我也听说,陛下在宁州三天两头就是一场病。” 医官都说皇帝受不了刺激,这还能怎么办,铁骨铮铮死谏怕是不行了,众臣子只好委婉地劝告,还有人找到了皇后那里,希望她能劝劝皇帝。 这确实是有一些用处,但不大。 皇帝歇了两日再次上朝,听着大臣们泣泪恳求,他也眼睛一红,开始和老臣们说起心里话。 ——简而言之,就是你们不知道我心里苦,我本来不想要这个皇位,但实在没人我只能顶上,还有人在暗中说我逼死叔叔得位不正,我必须得做出点什么功绩来证明自己才能 安心。 而且我这一继位,北真就扰乱边境,这不是瞧不起我吗?我要是不管,面子何在啊? 不如就拿他们开刀,要是能给他们一个教训,或者干脆收复了之前被他们占去的失地,以后我到了下面才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皇帝说的是情真意切,涕泪涟涟,一众想要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老臣甚至都插不上话,只能陪着他一起哭。 哭完了又劝他以身体为重,不如从长计议? 劝不动,拖还不行吗。 皇帝听了一摸额头,表示你们都反对朕,朕这头是越发疼得厉害了。 众大臣:“……” 逐渐意识到,新帝比先帝难对付得多。谁说他多年闲云野鹤一心修道所以淡泊宁静的?这心眼子可是真不少,脸皮也挺厚,说话做事一套一套的。 崔竞回去,和孟取善说起皇帝在朝中的言行和还有大臣们的反应,把孟取善笑得东倒西歪。 原来她这姐夫这么能装,怪不得把她从前敏感细腻又温柔矜持的姐姐哄成这样。 笑过之后,她拉着崔竞的胳膊:“所以,快了是吗?” 崔竞点头,不舍地看她:“我与陛下已经商量好了,这一仗势在必行。” 这一仗若胜了,起码能再保掖州沂州一带十几年安宁,说不定还能收复当初的失地。 他少年时前往边关,最莽撞也最好的年华都在那片贫瘠又广阔的土地上渡过,曾经无数次看着城墙外,想象有朝一日能结束这连年不断与北真的战争。 尽管因伤被召回梁京,他的心底深处对那里仍有一片遗憾和牵挂在。 “我一定尽快回来,到时,我们就真的能做一对富贵闲人了。” 如果他能再从掖州战场回来,殿前司的都指挥使怕是做不了了,陛下亲眼看过他在殿前司的威望,恐怕也不太放心他再次立功后又执掌禁军。 不过,到时就只当个安国侯,闲散余生也没什么不好。 四月,掖州再次传来北真袭扰边关的消息,据说有一座小城都被北真铁骑冲破。 北真人茹毛饮血,在梁人眼里就是不开化的蛮人,又是世代的仇恨,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皇帝再一次提出要打时,这次不等其他官员出声,崔竞先行站出来:“臣愿往掖州,领兵迎战北真,扬我大梁国威。”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离别和生产。…… 朝堂上拉锯了一段时间,以崔竞为首的一派武官不知何时达成了一致,站出来支持皇帝。 皇帝大感欣慰,数次当朝表示,还是崔卿深知朕心,各位武官们也是忠心耿耿。 他不吝赏赐,表现出了要倚仗武官的倾向,这一行径固然惹得不少文臣大呼陛下糊涂,直呼武夫粗鲁不顾大局,但也有不少文臣开始摇摆。 他们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反对陛下,为的更多是名声,或是迫于同僚集团、师长、亲戚的立场。 可要是这事儿有坏处没好处,还要看着别人得到好处,那就不值得了。 左右这仗又不需要他们去打,花的也不是他们口袋里的银子,他们还不如和那群武夫一样,趁这时候站出来支持,让皇帝注意自己。 就这样不断有官员倒戈,拉扯到四月底,这事才一锤定音。 打! 皇帝任命崔竞为掖沂西北招讨使,可调动战区附近所有的军队,临时任免军队官员。 这可谓是本朝以来给予武官权职最大的一次,可见对他寄予的厚望与信任。 战事紧急,事才敲定,粮草辎重就先行调动,五月初,由崔竞率领的这支队伍赶往掖州支援,同时往掖州周边调兵。 与此同时,孟惜和怀孕九月,已经临近生产。 大军开拔之后,孟取善就直接住进了宫中,陪伴姐姐生产。 “你有和他好好道别吗?”孟惜和问妹妹。 “嗯,从三月听到消息就开始说了,一直在叮嘱我,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打仗的是我不是他呢。”孟取善笑笑。 大军出发前两天,也是崔竞能留在家里的最后一夜,他们在制香房里捣香丸。 如同过去很多寻常的日子,崔竞不再叮嘱她在家好好等待,不再叮嘱她好好吃饭好好玩,除了沉默便是没话找话地说:“你去年种下的金银花开了一大片,这夜风都有股香气。” 他们在一起几年,彼此好像没什么变化,一细究,又处处都是变化。就像这个崔府园子,每年都有种上新的花木,只是住在里面的人不觉得,其实早不是当初那个园子。 “今年还准备做栀子香吗?”他问,不待她回答又说,“六七月的时候,掖州城外也会开一种白色的花,香气很特殊,本地人叫它‘狐尾巴’,你要是看了,肯定也想采下来做一款新香。” 但她今年新制的栀子香他闻不到,而他再次看到“狐尾巴”时,她也注定不在他身边。 他们只能隔着从梁京到掖州的遥远距离,想象对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后半夜,她枕在崔竞膝上,听到他欲言又止地喊了她一声:“二娘……” 孟取善心想,他要说什么? 说万一他出事,她要不要再嫁?问她后不后悔嫁给他?还是想安慰她不要担心,他在掖州会平安归来?或是假装无事,承诺回京时要为她带回来掖州特有的香材? 孟取善等了许久,他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 崔竞心绪起伏的时候时常这样,心里藏着许多想说的话,但最后吐露出来的少之又少。 就连孟取善偶尔都会奇怪,他对她的那些感情与执念之深刻,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那日他天明离家,就忙碌于整兵,再也没回去。 孟取善在他们出发那日,去城外送行,因为隔着许多人,也没能单独说上一句话,甚至远远的都没能看清他的神情,只见到一个披挂戴甲的将领在队伍之中,又随着队伍远去。 走了这么些人,梁京还是那个梁京,前几个月沉寂的瓦子又随着转暖的天气,悄悄热闹起来。 孟取善在宫中,等待姐姐生产,偶然间听到几句闲话,说她的夫婿外出打仗,皇帝不信任崔竞,所以让她进宫为质。 不仅是这些人,连朝堂上也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 许多大臣都觉得当今陛下不是个善茬,多疑且善变,心思捉摸不透。 但孟取善陪在姐姐身边,只看到个油嘴滑舌的男人。 姐姐说自己长胖了,他说富态说明身体里充满了福气,乃是运道好的吉兆。 姐姐说自己心慌,他说那是因为他在心慌,总担心她,他们两人心有灵犀所以互相影响,让姐姐千万冷静,不然他在前面上朝时也慌得很。 姐姐因为肚子里孩子一段时间总是动,一段时间又一动不动而担心,他就说这孩子动静皆宜,还未出生就已经暗合道家动静合一阴阳调和之道……说得天花乱坠。 孟取善觉得他是胡说八道,偏偏姐姐还轻易就被他安抚下来。 姐姐一直喊他芳信,于是在姐姐面前,他也不像个皇帝。 连带着,对孟取善来说,他也只是个姐夫,还是个偶尔会阴阳她几句的姐夫。 姐姐关怀她住在宫中有什么不便,每天都要问问她睡得如何,姐夫听了几日,便笑呵呵说:“这么爱为孩子操心,等你肚子里这个出生了,就让它叫二娘为姐姐好了。” 要是一起吃饭,桌上有什么菜,姐姐先给她夹了,旁边姐夫就开始长吁短叹,说起今日朝堂上又被臣子劝谏欺负了,可怜他只能被人骂,还要回来自省。 这时姐姐便又转而安慰他去。 孟取善:“……” 若有所思地在一旁吃着菜,心想崔四叔从来不和他这样胡说八道,也从不示弱求助,四叔只恨自己的形象在她面前还不够伟岸强大。 等人走了,孟取善故意凑到姐姐面前揭发说:“姐姐,你看不出来他是装的吗?四叔早和我说了,姐夫在前朝和大臣们辩论,能把人气得说不出话,他落下风的时候少之又少。” 孟惜和看她别扭地侧着身子,不敢碰到她的肚子,笑着让她靠近点别害怕,说道: “如果他装,不是他在骗我。装害怕装伤心就是不害怕不伤心吗?自然不是,那是他确实有过伤心害怕,或许自以为没有,但仍想借着这样的表达来得到安抚。” “如果一个人在装什么样子,就只说明他确实有恐惧在心里。没有过的情绪是装不出来的。” 孟惜和摸着肚子:“他这段时间,夜里担心我担心得睡不着……这孩子来得不巧,前几个月那样动荡,快生了的时候前朝 又因为打仗的事那么忙碌。” “不能这么说,”孟取善,“既然来了就是最好的时候,而且,它让姐夫这么焦头烂额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以后姐夫才会更疼爱它。” 孟惜和吃惊:“圆圆怎么会这么想?” 孟取善:“因为人心本来就是这样。” 知道自己和妹妹有许多想法并不一样,孟惜和经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想说服她了,只叮嘱说:“圆圆,虽说一切要以自己的感受为主,但是也不要让爱你的人太痛苦,知道吗?” 孟取善知道,她的姐姐喜欢用真心换真心,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真心,侥幸遇到一个与她相似的人才能过得好。 她不行,她固然喜欢崔竞,也无法把他的感受置于自己之上。 掖州的战况还未传来,孟惜和在某个晚上发动了。 宁静的宫城被惊醒,宫女宦官们急促的脚步声踩在大殿内外。 几个医官从点起宫灯的甬道一路跑到宁安殿。 孟取善也早早赶到,陪在姐姐身边。 尽管早有准备,孟惜和还是显得有些紧张,痛得脸颊上都是汗。 芳信同样坐在床边,有负责记录的宦官请他出去,刚被他骂走,这时手里握着一道符纸,口中喃喃念诵什么。 孟惜和看他这样,反而冷静了些说:“芳信,你说这孩子是男还是女?” 芳信答道:“只要你能平安,什么都好。” “如果是个女儿呢?” “如果是女儿,我们便教她骑马练剑,念书种花,采药玩耍。” 孟惜和笑了一声:“那如果是个儿子呢?要教什么?” “教他骑马练剑、念书种花、采药玩耍。” “……那还不是一样?” “都是我们的孩子,本就该一样。” 孟惜和说了几句,痛得说不下去了,她吸一口气,看着床边要念咒的芳信,再看看站在床边,反常得一句话都不说的妹妹。 她无奈地想,这两人真像两个小孩子,平时一个两个振振有词,讲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可现在看着都要被吓坏了。 “你们都出去等吧。”孟惜和温柔地对两人说。 他们两个在这虎视眈眈,一个不好说不定要哭,她还得分心安慰。 “不行,这种时候就别管那些规矩了。”芳信说。 孟取善也说:“我就在这陪着姐姐。” 孟惜和又感到一阵剧痛,她给不出好脸色了,沉着脸喝道:“别废话,都给我出去!别惹我生气!” 两人磨蹭犹豫地在她的瞪视下出去了。 这大约是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孟取善觉得,比崔竞离开前那天的晚上更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说:“把舅舅请来吧,他是个厉害的医官。” 坐在对面说要抄经祈福,一个时辰只写了一行字的芳信说:“有道理,请来。” 直到快天明,孟惜和才平安产下一女。 远在掖州,崔竞打了和北真的第一场胜仗。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来信。 乐康公主出生,掖州的第一场捷报成为了庆贺公主出生的贺礼,朝野内外都说,这是一位生来带着福气的公主。 于是她出生那日清晨的朝霞,在众人的记忆中,好像也变得比平时更加灿烂。 甚至后来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天早上的朝霞分明是凤凰的形状,以此来论证她的特殊。 孟取善不记得那天朝霞如何,她只记得自己的小外甥女出生时皱巴巴红通通,哭声响亮,把她的母亲折腾得不轻。 姐姐因为生这个孩子,伤了些底子,一直在喝药调养。尽管如此,这个艰难来到世上的孩子,还是得到了所有人的疼爱。 芳信坐在孟惜和床边翻遍了古书,试图找一些特殊少见又寓意美好的字来给女儿当封号,但最后还是俗套地用上了“乐”和“康”。 只要下朝,他便坐在孟惜和床边,逗弄孩子,一手拿着奏疏看,偶尔还要念给娘俩听听,问问孟惜和的意见,说是给她解闷。 他要是去上朝,就轮到孟取善来陪护姐姐和外甥女。 因为这个小外甥女,孟取善连平日用的那些香都不用了,小家伙很喜欢她,一到她怀里就用脑袋拱来拱去,惹得芳信醋意大发。 凭什么妻子那么喜欢小姨子,连女儿也这样? 有一天甚至因为不满,悄悄趁着孟惜和睡着,把孩子抱到前面去上朝,惹得孟惜和醒来后差点从床上爬起来找人,前朝也被人上奏疏谏了几本。 后来,就是孟取善带孩子的时间比较多。 因为姐姐还要休养,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姐夫又忙于政事,她这个陪产的小姨变成了带孩子的小姨。 哪怕有宫女随侍,这也着实不是个简单的活儿。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吃了睡睡了吃,你怎么精力旺盛,对什么都这么好奇啊?究竟是像谁呢?”孟取善捏捏小孩软乎的脸颊。 这孩子叭叭啊啊能说个不停,吵得孟取善都有点受不住。她向姐姐抱怨,姐姐笑得差点把刚喝下去的药吐出来。 “你还说,你自己小时候不就是这样的吗?爱动弹不爱睡觉,可吵了。” 当时她们母亲还在,因为妹妹格外不老实,母亲的心思难免都放在妹妹身上,还让她难受吃味了一阵,也跟着吵闹。 但后来母亲病逝,妹妹能享受到的母亲的关爱照顾,也就只有那样短暂的一段时间,都记不清母亲的模样,她又变得格外怜爱妹妹。 孟取善不记得:“是吗?我只记得,住在祖母那里的时候,祖母说我很乖。” 因为那是母亲去世之后,刚出生时吵闹需要别人时刻关注的妹妹,渐渐就不那么活泼好动了,她学会假装自己很乖。 孟惜和看着女儿,神情怜爱:“这孩子以后长大了,肯定是个比你还要让人操心的孩子。” “那还给我带,就不怕被我带着更大胆胡闹了?”孟取善问。 孟惜和瞧她一眼:“不想带你外甥女了?那可不行,你就给我安生地在宫里待着,哪里都不许去。” 孟取善:“……” 孟惜和:“别以为我不知道,崔竞去掖州的时候你就蠢蠢欲动,碍于我要生了,你才老实待在宫中等待,现在看我生了,没事了,你又想偷偷跑走了?” 知道妹妹那点心思要是不早早给她压下去,她迟早会放纵自己大胆去做,孟惜和只能说清楚一点,趁早 打消她的念头。 孟取善:“……怎么会。” 孟惜和:“怎么不会,你早想去掖州了是不是?先不说那地方在打仗,没人能顾得上你有多危险,就是不打仗,那也是个偏僻荒远之地,你叫我怎么能放心你去那种地方?” “哟,在训妹妹呢?我来得不巧了。”芳信恰好从外面进来。 先抱起女儿,坐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姐妹两个:“怎么,有什么问题需要我裁决吗?” 孟惜和便叹气:“她想去掖州,你说说她胆子怎么就这么大。” 芳信说:“想去就让她去吧,省得有些人说我把她留在宫中是为了钳制崔竞。说起来崔将军确实英勇善战,这才去了多久,又传来一场捷报。” 孟惜和眉毛倒竖:“你添什么乱!” 芳信闭了嘴,专心逗女儿。当皇帝的在她面前说话也不好使。 驳回了妹妹还没说出口的大胆想法,孟惜和又叫人给她送了一堆好东西和时兴水果点心去哄她,算是暂时压下了她那点心思。 半年间,掖州那边频频传来捷报,总体来说赢多输少,几乎只要是崔竞领兵作战都会是一场胜利。 大军从掖州推进到了从前割让的赤夏,这期间,北真部族的大首领去世,崔竞趁机分化北真几个部族,几乎快要打到北真族的王庭。 这下朝中之前嚷嚷着劳民伤财、国库空虚、调兵不易,喊着早些收兵的臣子们都不吭声了。 现在局势大好,谁都知道正该乘胜追击,一举除去北真这个心腹之患。 收复失地近在咫尺,这种名留青史的好事,只恨自己家中当初没送几个会武的子侄去分一杯羹。 最重要的还是皇帝。他态度鲜明地支持,毫不怀疑地给了崔竞自主调兵的权利,粮草支持源源不断,半年来处置了好几个贪污粮草的官员。 为此叫停了行宫修建,连先皇陵寝都修得朴素,宫中开支也大大减少,这样的全力支持,让朝臣们看到他的决心,谁还敢旗帜鲜明地反对。 也就只有少部分人私底下嘀咕,现在是君臣相得,等以后大战胜利大将军班师回朝就不一定会如何了。 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的事还少吗?别说连襟这种关系,就是亲父子也有嫌隙,手足还能相残。 十一月,孟取善收到了崔竞的第二封信。 第一封信还是八月的时候收到的,那次的信是他打了一场胜仗之后休息的间隙里写下的,只简单写了些自己平安,战事顺利,让她不必担心的话。 信里更多的篇幅是在询问她如何,在京中过得如何,家里今年茉莉花开得多不多,今年夏天热不热之类的话。满篇都是对她的牵挂。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朵压扁的干花,白色的毛茸茸的,贴在信纸上,凑近去能嗅到一点点淡香。 孟取善一看就猜到,这肯定是他曾经说过的,掖州六七月开的“狐尾巴”。 孟取善捏着那朵干巴巴的“狐尾巴”,又看着信纸上干巴巴的话,忽然觉得自己想崔竞了。 因为他肯定也很想她。 于是一开始那个隐约的“想去掖州”的念头疯长起来,藏都藏不住,一不小心被姐姐看出来,又给她按了下去。 这第二封信更长一些,一打开就掉出来好几朵干花。 信上说,这是长在赤夏的草原上的花,虽然没什么香气,但很好看,开放的时候五彩缤纷,还是马儿喜欢吃的草。 他的马“犟驴”吃得都不肯走开,他离开时采了一束回去想压成干花送她,结果犟驴载他回去时还不停扭头想吃他手上的。 孟取善看不出这些干花开放时颜色多好看,因为它们现在都已经变成了深灰的颜色。 她只能从崔竞的文字里去想象,但他的文字又没有太多画面感,只是平铺直叙。 崔竞的信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喜欢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好不容易,才看到他在末尾写下一句:“到掖州后又梦到了你,是许久没有过的梦了。你在梁京,有做梦吗,梦见过我吗?” 孟取善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从字缝里扒出来一句含蓄的想念。 她收起信,去找姐姐。 孟惜和终于养好了身体,可以起来走动,抱着孩子在看茶花。她这里摆了些应季的山茶与兰花。 “姐姐,我在宫里住了这么久,再住下去也不合适,是不是该回崔府去了?” “这个时候才说不合适?你想回去当然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不能自己离开梁京。” 孟惜和将孩子交给雪柳,柔声对妹妹说:“掖州战况很好,崔竞也一切顺利,不要着急,等战事一结束,我就让芳信召崔竞尽快回来,可好?” 孟取善沉默片刻,摇头道:“不,姐姐,我想和崔竞一起留在掖州。” 孟惜和:“……” 她欲言又止,想问妹妹是否也信了那些猜测与流言,觉得芳信会做什么。 “战事结束,他这个招讨使也不必再做,但他喜欢当崔将军多过当崔指挥使。” 孟取善说道,“更何况,赤夏之地若是没人镇守,万一北真族卷土重来再度犯边,就是打下来也守不住,若要边关稳定,他就得在那里多待几年才行。” “也不一定就非要他在那……”孟惜和还想劝说。 孟取善忽然笑起来,笑容自豪而骄傲,毫不犹豫说:“当然只有他才行,他是最厉害的崔将军,谁能比得过他呢。” 孟惜和无奈:“你就真这么想他,非去不可?” 孟取善没说想不想他,只说:“从前,他和我说起过很多次掖州,那里天高地广又贫瘠荒凉,那里的人剽悍凶狠又淳朴热情,那里有我没尝试过的新奇食物和没有闻过的香,他说的那一切我都很好奇。” 梁京的天才这么大,她想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广的天。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出发。 二月,元宵才过没多久,掖州那边再次传来消息,崔竞率领一支队伍突袭,杀掉了北真部落大首领年纪最大的两个儿子,又在乌兰山设下埋伏,重创北真残部,逼得他们退守乌兰河。 这代表,赤夏之地尽归大梁,掖州也彻底安全了。朝堂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你真的要去?如今天气还冷,天寒地冻的,路上要受多少罪,不如等开春了天气暖和,路上好走些,再派人送你去。”孟惜和说道。 孟取善没有被姐姐改变主意,她说:“我慢慢走,等到了掖州,天气也就差不多暖和了。” 这段时间劝了不少回,孟惜和心知自己劝不动,终于不再劝了。 就像当初妹妹执意要嫁崔竞一样,她这个人主意大得很,虽然很在乎她这个姐姐,也不会为她改变主意。 孟取善早已准备好,她出了宫,安排好家中的事,隔日就要出发前往掖州。 由崔竞留给她的一队亲兵护送,还有芳信给她挑选的一队士兵。 姐姐甚至想让她用上嘉国夫人出行的倚仗车马,被孟取善拒绝了。她才不要大张旗鼓跑出去,那样不仅引人注意,还很耗费时间。 除了这些护送的队伍,孟取善唯一带着的侍女就是芪官。 芪官懂医术,胆子也大,敢想敢做,一听说她要去掖州,立刻说也想去。 比起芪官的跃跃欲试,五味就迟疑许多,她谨慎又细心,小时候孟取善要做什么“坏事”,芪官递梯子,五味就会劝说。 孟取善知道她害怕跑到那么远的陌生地方,便让她留在梁京崔府。 五味心知二娘是为自己考虑,可想到她和芪官都远走了,只剩自己,心中还是低落惆怅。 孟取善便安慰她:“总有人要留守在家中的,不然过几年等我们回来了,家里园子都荒废了,也没人搭理照管。而且我去了掖州,不知道梁京姐姐和家中的情况,只有你能给我写信。” “我一走,就让你做府里的大管事,给你加很多月钱,怎么样?” 安排好身边亲近的人,给朋友们也一一送了信,叮嘱不必来送别,孟取善就在一个还算晴朗的早晨,带着人骑马离开了梁京。 崔竞留给她的亲兵有二十人,都是跟在他身边许多年,深受他信任的人。 里面年纪从十几岁到四五十岁的都有,可能不是人人都骁勇善战,但大都经验丰富,对掖州一带格外熟悉,用他们的话说,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路。 他们在崔府几年,和女主人也熟悉了,深知自家将军有多么珍爱这个妻子,路上也是尽心尽力地照顾,生怕她出个什么事,回头见了将军要被责罚。 芳信派来的三十个禁军,就几乎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壮,他们和孟取善不熟悉,和崔府的亲兵也不熟悉。但他们大多出身不差,还有的当过校尉、副尉,因此颇有些自命不凡。 刚出发时,这群禁军都想表现自己,有意无意地排挤崔府的亲兵,争着去探路,安排行程,还对着孟取善大献殷勤——皇上亲封的嘉国夫人,皇后的亲妹,要是能得到她的青睐,还怕今后不能平步青云吗? 孟取善一开始没管这些人底下的暗潮汹涌,直到某日休息时,禁军中有两个人和崔府亲卫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少年,以切磋比试为名打了起来。 等他们打完,孟取善骑着马过去,手里的马鞭从禁军队伍中指出了十个人:“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十个回去吧,不必随我去掖州了。” 那被点出来的十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她会忽然发难,其中一人站出来说:“嘉国夫人,我等是 陛下派来护送您的,任务没完成,怎么能回去。” “原来你们知道是来护卫我的,我瞧着你们路上只顾着逞凶斗狠和卖弄自己了。”孟取善摸着马鬃毛,“自己回去领罚吧。” 发现她是认真的,这下被点出的十人是真的害怕了,要是这样回去,别说被责罚,以后肯定也升官无望。 他们原以为嘉国夫人看起来好说话,谁知道她出手就这么不留情面,几人意识到不妙,立刻想认错求饶,让她网开一面。 崔府的亲兵们二话不说上前拦人,将这几个路上跳得厉害的抓到一边。 年级最大的一位亲兵语重心长地对几人说:“给诸位兄弟一个忠告,夫人让你们现在回去就听话地回去,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条小命。” “要非得跟着我们一起去了掖州,被我们将军知道,我们将军眼里可容不下沙子……掖州那地方,乱得很,战事又还没停,死几个人容易得很。” 从队伍里踢出十人,剩下的二十个禁军就老实多了。 知道孟取善虽然看着爱笑,但脾气没那么好,崔府的亲卫也是一群坏心眼喜欢看他们掉坑的老油子,他们便再也不敢闹事挑衅,更不敢随便到孟取善面前去有意无意表现自己了。 队伍消停了,芪官还悄悄和孟取善咬耳朵。 “二娘,你这么早就发作他们干嘛,看看热闹不是挺好的吗?” “哪里好了,想去河边走走看看景色,能撞见故意裸着上身洗澡的,上次住在帐篷里,晚上一出去就看到有人在外面晃,扭脖子揉腰地展示自己的身材……” 孟取善很是嫌弃这些直白露骨的勾引,一个个的,长相比不过四叔,身形更是差得远了,也来自取其辱。 芪官笑完了调侃她:“也是,要是不赶紧处理,回头见了郎君,他生气起来,二娘又要哄上半天。” “你还笑话我呢,看我热闹很高兴?”孟取善没好气地给了她一下。 队伍行进得比想象中更快,到了宜丘,离掖州就比较近了。 同样的,到了这里,路更加难行,路上出没的流寇劫匪也更多。 孟取善这个队伍都是青壮,几十匹马,配着精良的武器,一看就来历不凡,一般匪寇也不会来招惹他们,所以路上还算太平。 不过路走多了,难免遇到事,这日撞上一群匪寇在抢劫商队,恰好挡了他们的路,不必孟取善说,就有几个亲兵带着二十个禁军上前。 他们三两下,杀了几个匪寇,剩下的便吓得遁走山林。留下被抢劫的一个商队。 巧合的是,这商队也是要前去掖州,他们是贩卖香料的队伍,要从掖州去往高安。 因为北真大败,退出赤夏,商队从大梁去往高安诸国的路重新通畅,不必再绕远路,所以他们也是第一次走这条近路,没想到就遇到厉害的山匪,险些人货两失。 孟取善听崔竞说过,之前北真阻隔了大梁通往西边诸国的路,导致许多货物无法流通,西边诸国的香料也格外昂贵。 如今商路能通畅是个好事,不过这山匪猖獗的情况比她想的更严重,看来战事之后,四叔要做的事还挺多。 商队的主事过来道谢送上礼物,又询问起他们的去向,得知他们是护送一位将领的家眷前往掖州,忙恳求带他们一程,免得再遇上匪寇。 孟取善稍一思索便答应了。她们赶路这么久,到了这里她也累了,稍微休整一下也好。 她来时特地没有让人送信,四叔还不知道她要来,现在人也不知道在不在掖州。 和商队同行两日,那商队主事明里暗里打探孟取善的身份,都没能得知她到底是哪位将领的家眷,只知道肯定身份不低,因此路上多有讨好。 他们商队里有好几个人受了伤,芪官见了便去帮忙,替他们简单处理了一番。 这一处理还惹出了事,那位主事竟然跑过来向孟取善表达,想要求娶芪官的意思。 “夫人的侍女不仅擅医道,对香料也颇有见解,实在难得,我愿聘她为妻,请夫人作主。” 他大约是觉得,娶一个侍女,能和她们搭上关系比较划算,所以非常有“诚意”地给出了妻子的位置。 芪官听得差点跳脚骂人,孟取善也面色一肃:“我不会为她的婚嫁作主,婚嫁全由她自己,我唯一会为她作主的时候,就只有她被欺负的时候。” 芪官听得感动,转头对商队主事说:“真是白瞎了我的好药,去去去,走远一点!” 回头孟取善笑话她:“让你看我的热闹,现在也让我瞧上你的热闹了吧!”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不是亲人更胜亲人,玩笑间带过此事,其他也不必多说。 因着这事,刚到掖州城门口,孟取善一行人就丢下那个商队,自顾进城去了。 掖州因为战事,进城出城都格外严格,商队要在门口停留半天,检查过后才可进去,但孟取善的队伍无人阻拦。 掖州果然像崔竞和她说过的那样,这个时候仍是一片土黄色,全然不似梁京冬日也有葱茏绿意。 街上的建筑多以土和石头构建,没有梁京那样高高的木制楼阁和飞檐翘角,朱阁玄柱更是没有。 但孟取善看什么都新鲜,拉下遮挡风沙的头巾,好奇地左右张望。 刚询问情况的亲兵跑回来:“方才守城的将士说,将军半月前去赤夏追击北真残部了,如今不在掖州城内,夫人要不要先去将军在掖州城的宅邸里休整一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归来。 赤夏与乌兰河交界处,先前北真族叶柘部驻地,如今驻扎着一支大梁的军队。 绣着崔字的战旗在风中猎猎,短短一年,北真族再看到这个眼熟的战旗,已经由警惕变成恐惧。 这是他们遇到过的最难缠的敌人,最可怕的是他还仿佛有着预测未来的能力,总能猜到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带的士兵又英勇善战,全不像他们曾经打过交道的大梁士兵。 眼下,北真族几乎被打散,这个本就由数个部族联合形成的联盟,变得分崩离析。 其中一支延里部首先投诚,派遣了人过来和谈,想要归附大梁。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大梁周边各个小国部落,弱小时称臣上贡,强大起来便掠夺大梁土地,直到被再次打服,又老老实实当附庸。 延里部派来的是他们部落首领的亲弟弟,讫石河,他在延里部也是个勇士,但站在这个营地里,面对虎视眈眈的士兵,想到马上要见到崔竞,还是感到有些呼吸不畅。 士兵将他领到一个寻常的帐篷前,声音响亮地朝里面说:“将军,人来了!” 帐篷敞着,讫石河能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条案后,他披着一件外衫,露出胸膛上包扎伤口的白布条,蜜色的胸脯与腰间有许多旧伤痕。 身前摆着铜盆手巾,一手拿着匕首刮去脸上的胡茬,闻言朝帐篷外淡淡投来一眼。 “进来吧。”他放下匕首,随意道。 这并不是见面和谈的礼数,但讫石河也不敢有异议,甚至不敢露出生气的 表情,走进帐篷先向他行了个慎重的大礼。 他们最敬佩英勇的汉子,哪怕是敌人,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勇武。 “我们延里部从前生活在乌兰河附近,很少参与劫掠你们掖州……” “很少,不是没有。”崔竞打断他,“而且你们垄断高安商路,抢劫大梁商队的事也没少做。” “……一旦我们和谈,肯定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我们还愿意彻底让出赤夏。” “看来你们还没有弄清楚,你们不是自愿让出赤夏,是不得不退出赤夏,乌兰河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守住?” 几次三番被强势打断,讫石河面色极为难看,可他没有发怒的底气,他们确实已经没办法了。只好低声下气地,拿出真正的诚意: “我们愿意献上牛羊马匹作为赔偿……” 崔竞没什么表情地听着。和谈势在必行,朝中也不可能一直支持他打下去,这场战事持续不了太久。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让北真各部都大出血,削弱他们的力量,减缓他们恢复的速度,让他们知道怕,给掖州赤夏之地争取更久的安宁。 这场和谈并不正式,崔竞是招讨使,是个打仗的将领,未来肯定还会派遣官员前来正式和谈。 但崔竞既然在这里,地方是他打下来的,任何条件都不可能越过他去谈。北真族也只有对打败他们的人才会如此低声下气。 崔竞话不多,但每次说话都能让讫石河心口一痛,他的胃口就和他打仗的能力一样大。 讫石河心中暗骂他贪婪,可嘴上还是一退再退,答应了崔竞的要求。 总算差不多谈拢了,讫石河扯扯嘴角,说道:“我这次来见将军,还带来了我们部族最美丽的女人,想要献给将军,愿我们友谊长存。” 崔竞眉毛都没动一下,拾起匕首继续刮胡子,晾了他一会儿,晾到他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才说:“我不是第一次和你们打交道,你可以去打听打听,这样的招数对我有没有用。” 他在途州、沂州和掖州,先后都打过数次仗,铁骑下也曾踏过一些部族和小国,为了求和,不是没人送过美人。 不管是有什么目的,想送到他身边当探子也好,想当刺客刺杀他也好,或是单纯的美人计吹枕边风,崔竞都从来不吃这一套。 若是没点警惕心,他早就死了。 讫石河嘴硬道:“将军太过小心了,雅娜只是仰慕将军,自愿来伺候将军,我听说将军身边没有女人照顾,这样的英雄正该配最美的女人。” 崔竞刮完了胡子,看向讫石河:“这样的美人在你们那里值多少匹马?直接给我换成马送来。” 讫石河:“……” 他满头虚汗地走了,崔竞唤来亲卫,吩咐他,不允许军中将领私下收受北真各部的女人。 从前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发现他这里使不上力,就给他手底下的将领亲信送。 不是所有人都有清醒的脑子和不近女色的习惯,曾经就有人悄悄养了送去的美人,导致后来一次行动计划泄露,那人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了崔竞手里。 跟着崔竞时间久一点的人都知道,他对待手下既宽容又严厉。 “将军,接下来我们还要继续往乌兰河打吗?” “不打了,可以回掖州去了。”崔竞看着面前年纪不大的亲兵,笑了一下道,“上次还听到你说想家,这就能回去了,高不高兴?” 现在他身边不少士兵,都是掖州本地人。 亲兵嘿嘿笑了声:“当然高兴!我们都担心将军受了伤,再打下去也不好。” 崔竞摇头:“一点小伤算什么。” 这伤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严重,而且已经开始愈合了。 听到士兵跑出去和其他人聊起很快可以回去,说起家里等着的老娘和妻子,崔竞也不由得想起远在梁京的二娘。 他铺开一张信纸,想写点什么,提起笔却又晃神。 离开梁京,回到他最熟悉的这片土地上时,曾经远离他的奇怪梦境又卷土重来。 就是他骑着马在荒野上奔袭的梦,心中强烈的失去了什么重要之物的痛楚,催促着他不顾一切赶路。 梦见二娘在他没看到的地方死去,他抱着她的骨灰坛,又从那条没有尽头的荒野之路赶回掖州。 最后把她葬在掖州城外一处山坡,那里长着三棵梨树,她就被他亲手埋在第二棵梨树下。 最后一次出征,他回首看那三棵梨树,好像她在目送他。 后来因为无人支援粮草尽绝,他伤痕累累地死于战场。 “把我埋在,坡上,第二棵树下。”他对幸存的亲卫说。 那些梦虽不连贯,但极为真实。 自娶了二娘后,她在他身边,他极少做这样的梦,可现在又开始频频梦见,扰乱他的心神。 专心战事时还好,可以短暂忘记,但只要战事平息,他就不由自主担心起梁京的二娘。 她还好吗?她有没有出事?她能不能等到我回去?每次想到这些,他就有种急切想要回去梁京的冲动,又不得不按捺下。 崔竞安慰自己,快了,就快了,与北真的战事大胜,一切都很好,与梦中截然不同,所以二娘也不会像他梦中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去,等此间事了,他回去就能见到。 铺开许久的信纸没能落下什么字句,又被折起。他心里真正的担忧不能写出来,其他的也不必再写。 他没有写信,反倒把盒子底下压着的梁京来信拿出来再看一遍。 这一年来,他在战场上到处游走,位置不定,梁京的信经常要隔许久才送到他手里。 孟取善的信里说,家里茉莉花栀子荷花蔷薇花,样样都好。她和姐姐以及小外甥女格外好。 一切都好,看起来并不想他。 为此,崔竞又欣慰又难受,心里酸酸的,像是伤口愈合的痒痛。 延里部之后就是克通部,崔竞和他们你来我往费了不少时间,终于打道回掖州。 路过赤夏,那里正在修筑赤门关,大部队也暂时留守这里,只有崔竞带着一队人回去掖州城,准备上奏朝廷,准备和谈之事。 晴朗的天格外蓝,崔竞策马来到掖州城外,半空中盘旋的一个大雁风筝,比熟悉的掖州城墙先出现在他眼前。 或许因为每年孟取善都要去放风筝,还会自己做各式风筝,看到风筝,崔竞就会想到她。 他骑马的速度放慢,目光从那风筝往下,一直落到一个熟悉的山坡上。 长着三棵梨树的山坡上,有个穿着黄色裙子的人影在放风筝。 崔竞远远看着那个人影,她就站在第二棵树下,朝他招手。 孟取善在掖州城歇了几日,城内城外都逛了两圈,总算听到崔竞要回来的消息,特地在城外等他。 风筝不高不低地晃了一阵,她看到远处的滚滚烟尘。 虽然看不清,但她直觉那肯定是四叔。 于是她将手里的风筝系在树枝上,往前走几步,朝那边挥舞手臂。 很快,她看到一匹马载着一个人离开队伍,朝这边飞驰。 猜对了,果然是四叔。 他在山 坡下勒马,翻身下马,几乎没有停步,跑上山坡一把将她举起来抱住。 孟取善都没来得及喊他一声,就被埋进他沾着灰尘的怀里。 “唔!”她听到崔竞急促的心跳,抬头问,“看到我,四叔这么惊喜吗?” “……你在这等我。”崔竞的目光很奇怪。 “是啊,来了几日了,在这里也等了两日,这个位置最好,前面的路有什么人来一下就能看见。” 孟取善被埋在他怀里,先闻到灰尘泥土的气味,随后闻到了血腥气,她想问:“你受伤了?” 崔竞却摸着她的脸,对她脸上有些泛红的地方看了又看,目光定定的,还是想不明白的样子:“你怎么会来找我。” 孟取善觉得他神情在做梦一样恍惚,还以为是自己没提前说就跑来真把他吓到了。 想了想没说自己脸上被寒风吹出的红,也没问他的伤,只拉下他的手,高兴地说:“这里的天果然像你说过的一样,好宽广啊,没有一点遮挡!” 她牵着他,伸手指天,迫不及待和他分享来到这里后感觉到的第一个震撼。 崔竞终于舍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仰头看将开未开的梨花,看天上的大雁风筝,又低头看孟取善。 “二娘,我回来了。”他说。 “我看到了,恭贺崔将军凯旋而归。” “二娘下次也会在这等我吗?” “等你可以,但让我等太久可不行,我会去找你的。” 崔竞握紧她的手:“不会再让你等了。” 风吹过树下牵着手的两人,卷过空中的大雁风筝,风筝打了个转,又被梨树枝牢牢系着。 天清气和,北地梨花将开,又是一年好春景。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番外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一点小番外。…… 应顺九年,孟取善与崔竞从掖州回到梁京。 正值春日,梁京花红柳绿,燕子绕梁,仍旧繁华如昔。 这里仿佛永远不会改变,不管隔了几年再回来,还是从前那个模样。 石荆和石芮兄妹两个一直在掖州生活,这是第一次看到娘亲口中的“梁京”,好奇地在马上不停转动他们的脑袋。 石芮好动活泼些,看到什么新奇玩意都要扭头去问娘亲:“阿娘,那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石荆虽然不问,但那双深绿色的大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孟取善,等着听答案。 孟取善给两个孩子介绍自己看惯了的那些市集,还特地停下来给两人买了几个色彩鲜艳的玩具。 几年前,孟取善去高安和良昌买香料时救下了兄妹两,他们所在的商队被马匪劫掠,商队里的人几乎都死光了,包括他们的爹娘,两个小孩躲藏在马车底下才得以幸存。 兄妹两个父亲是大梁人,母亲却是西州人,所以都长着高鼻梁和绿眼睛,小时候尤为可爱,孟取善当时一时怜悯心起,就将兄妹两个收养了。 崔竞对此没什么异议,只要她开心,对于她想养骆驼养大象养鹰……养什么崔竞都是赞同的。 因为当时两个孩子已经记事,不想改换姓氏,孟取善也没逼他们,还是石荆石芮这样喊着,但两个孩子和他们之间的感情倒是意外地不错。 兄妹两个尤其喜欢孟取善,平时就爱缠着她,她去哪里都要跟着。 为了得到她一句夸奖,认真学制香,提着小桶和刷子和她一起刷骆驼。 崔竞这个当爹的他们也喜欢,只是崇敬更多,毕竟除了在母亲跟前,父亲总是威严冷肃的模样,在掖州,人人都敬畏崔大将军。 崔府那亭台楼阁处处精致,像个大花园般的房子,又让两个孩子惊叹不停。 许久没回来,要见的人要处理的事都太多了,孟取善顾不上两个孩子,让他们自己在园子里到处疯跑。 清冷了几年的崔府热闹起来,来客们但凡看见石荆石芮兄妹两,都要感叹一声:呀,这世上原来还有绿眼睛的人哪! 什么?是你和崔将军收养的孩子……倒也不错,毕竟膝下还是得有个孩子。 孟取善对他们的怜悯视而不见,对勉强的夸奖也照单全收,一概当做恭贺。 有那么几个自以为资历老辈分高的,便悄悄劝崔竞,这收养的孩子没点血缘关系怎么会亲近呢,夫妻两个要是真生不出孩子,还是得往亲戚那里抱个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才好。 崔竞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再不济,还有表哥什么的,多得是愿意被他收作养子的——白白继承偌大个崔府,得个当侯爷的爹和当嘉国夫人的娘,这多好。 如今京中说起崔府,也就只有崔竞这一个崔府,另外一个早几年就没落了。 崔竞的大哥崔壑撑不起门庭,没个实职差事,儿子崔衡又不争气,当初一气之下跑去边关,如今还不愿回来。 崔壑早就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转头又纳妾室,生了小儿子,如今都四岁了。 他还指望着这个小儿子日后有出息给他争个面子,他的妻子李氏就是完全失了心气。 好歹是个有诰命的夫人,偶尔宫中大宴也是能去的,可当今这位人人称颂贤德的皇后娘娘,唯独对李氏与崔老夫人格外冷待。 连一眼都不愿多看她们,后来直接令她们不必参加,每年给大臣家中的赏赐也独独漏掉他们。 皇后都如此态度,谁还敢和她们家来往,李氏这几年连亲戚都躲着,生生给自己气病了,听说躺在床上起不来。 崔老夫人年纪更大,整日家中不宁儿孙仕途不顺,也是积郁成疾,前两个月去世了。 所以崔竞才会回来梁京一趟,礼法上那毕竟还是他的嫡母,死了自然要来送葬,否则朝堂上又该有不少弹劾攻击他的奏疏了。 倒是崔老夫人生前最疼爱的长孙崔衡,这次仍然没有回来。 前两年,孟取善在沂州一座小城遇到过崔衡。 他早已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整个人显老了许多,也沉默了许多,一条腿在战场上彻底瘸了,还娶了个本地的姑娘。 他的妻子是沂州一带最寻常不过的妇人,带着土地宽阔的气息,质朴又急躁泼辣,是崔衡的母亲李氏绝不可能接受的“粗俗”模样。 据说那姑娘在他瘸腿受伤后细心照顾他,于是崔衡选择了和她在一起。 他不回梁京,不是不愿回,大约更多是不敢回了。 想起崔衡,孟取善去舅舅那探望他的时候,又正巧遇上了黄葛。 当年孟取善离开梁京时,黄葛开了个茶摊,如今回来,她成了一个小茶楼的老板娘。 她也嫁了人,夫婿是个老实本分的茶铺老板,夫妻两个一起开了个茶楼,就在惠和巷附近,生意还算红火。 感念当初陶舅舅的医治和帮助,黄葛这几年把陶舅舅当做长辈照顾着,时常探望走动,也因为陶舅舅给的药茶方子,喊他一声师父。 她早已走出当初的挫折,人富态不少,爽利地招待客人。 看到孟取善,她惊喜万分,笑着招待她。她并不喊她嘉国夫人,而是说:“孟二娘!许久未见你了,快来坐坐,让我请你喝杯茶!” …… 宫外的事都处理好了,然后才是进宫去见姐姐。 进宫时,他们与一个小少年迎面遇上。 宦者解释道,那是如今养在老王妃膝下的赵寰,当初李贵妃身边那个小皇子。 他到底是平安长大了,但身体不太好,瘦弱而苍白,这样的春日里也穿得很厚。 当初陶舅舅去替他看过诊,说他出生时底子就弱,后来又没有好好养,恐怕活不过三十岁。 抚养他的老王妃近来身体不好,担忧他的未来,便常催他来宫中给皇后陛下请安。但他的身份尴尬,自己也知道,虽然来了,也很快就会离开,像道沉默的影子。 见到她们一行,赵寰听身边一个小宦官说了两句,主动开口道:“嘉国夫人。” 双方简单打过招呼,又很快擦肩而过。 姐姐还是住在皇帝起居的宁安殿,后宫还是只有一个皇后,也仍是只有一位公主。 公主九岁了,芳信对她疼爱至极,前两年因为公主能拉开小弓了,高兴得直夸她英勇,又因为公主调皮做坏事骗过了他,直夸她聪明,后来干脆给她的封号又添了两字,现在叫“乐康慧英公主”。 九岁的小女娃长得很可爱,眼睛圆圆还和孟取善有两分像。 她也一点不怕人,常听母亲说起姨母,知道自己之前喜欢的玩具和衣裙也是姨母送的,因此见了她就乖乖喊人。还好奇地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像只小狗。 这习惯大约是和金狮玉虎两只大狗学的。 和陌生的姨母互动完,小公主一转头看到跟着孟取善 一同入宫的石荆石芮兄妹,忽然瞪大了眼睛,捧着脸尖叫一声:“他们的眼睛是绿色的!” 还不等两个孩子紧张害怕,她就扑过去,非要凑近去仔细看他们的眼睛,然后捧着兄妹两个的脸,甜甜蜜蜜地夸他们的眼睛真好看,像春天的池塘,说他们皮肤真白鼻子真高。 把两个年纪比她还大的孩子生生夸得脸通红,又要拉着他们一起去玩。 “山海那张嘴确实甜,经常把她爹哄得找不着北。”孟惜和评价自己的女儿。 小公主大名叫赵山海,是芳信取的名字。 孟惜和曾觉得这个名字太大了,但芳信认为,他们的女儿,正该叫“大”的名字。 “不仅嘴甜,还和你一样,像个风筝,放出去撒手就没了。”孟惜和一句话嗔怪的不仅是女儿,还有妹妹。 孟取善哎呀一声,靠过去依偎在姐姐身边:“哪里就没了,这不是回来了?姐姐还在,我总要回来的。” 许久没见的姐妹两个虽然常有通信,但还是有说不完的话。 这种时候,芳信和崔竞也要后退一射之地。 “回家去看过祖母了吗?” “看过了,我看祖母身体还不错,肯定是三叔一家回来了,她膝下又有几个孩子围着,精神也好了。” …… “这次回来要待多久,可还要走?” “四叔说陛下要在平西设置一个都护府,可能会调四叔过去。听说那边和掖州又不一样,有不少从未见过的稀奇水果,我当然也想去看一看尝一尝。” “我看你,是完全在外面玩野了。也罢,还记得回来就好。” “姐姐也想去玩?那等下次我写一本游记,送给姐姐解闷。” 孟取善不仅写了游记,还写各地风物志、香方录,并且绘制了不少详细的地图,那都是她走过的地方。 在梁京过了一个夏天,秋风起时,大雁南飞。 孟取善又和崔竞一起,带着两个孩子前往平西。 此后一生,她便如天上雁,南来北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