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这叫4399?[无限]》 1、游戏? 九月,秋老虎正劲,火辣的阳光投在低矮丘陵的茂盛森林中,蒸腾出能够轻微扭曲空气的滚滚热浪。 “嗖——” 一辆高铁正以三百公里的时速行驶在群山之中,将寂静的山岭打上人类工业化的烙印。 而这节高铁车厢之内,分明是坐得满满当当,却是比外头更静。 人们或坐或躺,或垂头或仰面,或蹙眉或木然。放眼望去,皆是年轻面孔,却不见半点朝气。 空气里弥漫着某种沉重的情绪,令身处其中者默然,仿佛不再有任何事情能激起心中的波澜,满心满眼全是哀叹。 这种情绪,叫怨气,这些年轻人,叫大学生,这个日子,叫开学。 列车到站,几个大学生拖着自己的行李唉声叹气地下了车,取而代之上车的,是一个抱着小男孩的大妈,看上去像是对祖孙。 “喂!我上车了!”大妈刚一落座,便掏出她塞在狭小裤兜里的手机,打起了电话,嗓门高亢、声音洪亮,仿佛要透过玻璃,把不远处树上的麻雀全都给震下去。 “哎呀,我又不是第一次坐火车了,你怕什么!”大妈仍在兀自说着,大嗓门已经吸引了方圆五排之内的大学生们的注意,大家频频侧目,企盼着她能够注意到一点,可这大妈却没有半点打扰到人的愧疚,继续扯着嗓子喊着。 “什么?”她嗷地一声叫起来,把旁边女生吓得一哆嗦,还没塞好的耳机滑落在地,险些被大妈踩到,“老张的侄女也失踪了?” “啊呐,真是造孽哟,最近怎么这么多失踪的后生啊!”大妈“啪啪”地拍着大腿,一副担忧的模样。 “好,你放心,我一定看好我们囡囡。”大妈把自己铁掌一样的手转到自己胸膛,又是打鼓一般地拍起来。 半晌,大妈终于挂断了电话,转而打开了短视频软件,开始以最高的音量外放了起来。 至于她那个“囡囡”呢?这穿着开裆裤的小崽子已经在她打电话的几分钟之内哒哒哒地跑遍了整个车厢,现在正在和一个女孩包上的草莓熊挂件较劲。 “囡囡——”在腼腆的女孩快被他气出眼泪星子的时候,大妈终于从快要断气的短视频笑声配音里抬起头来,又一次扯着大嗓门喊了起来,“到外婆这里来,别碰那些东西,脏!” 此话一出,别说女孩了,几乎所有被那小崽子骚扰过的大学生乘客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愤愤的表情。 也正是在此时,小崽子还对那个挂件颇为执着的时候,一个高瘦身影从前排上站起,缓步向着后方走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在手机屏幕上按了几下,像是拨通了某个号码。 “喂?谢医生?”青年的声音清润,音量并不大,却如淙淙流水般涌入众人的耳中,抚慰着他们被大妈的嗓门伤害过的耳膜。 青年侧身,绕过小崽子和大妈,留下一个带着礼貌浅笑的侧颜,话语接着落下:“对,我在高铁上,到站了就去找你拿药。” “是啊,”他已经走到了车厢后边,脚步顿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叹,“车上有点吵,又犯病了,想砍人。” 小崽子的哭闹、短视频的哄笑、大妈的叫喊都在瞬间戛然而止,数双眼睛同时看向青年,带着惊恐。其中,以那一老一小尤其为甚。 青年却仿佛毫不知觉,轻快地拉开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挂上锁,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青年站在镜子前,低着头沉默了几秒后,将一直保持着熄屏状态的手机轻轻搁在了洗手台上。 他打开水龙头,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泼到自己的脸上。 如此反复几次后,他才终于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 镜子里映出青年绝佳的面容,面部轮廓立体,眉峰如剑,一双星目在水珠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明亮,是仿佛从油画中走出一般的浓郁颜色。 只不过,他的眉间隐约存着点未散的郁色,像是画家在此处凝滞的顿笔,生生破坏了浑然的意境。 青年闭上眼,仰天长叹—— “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 谢医生是假的,犯病和吃药也是假的,但想砍人是真的! 秦光霁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四下环顾之后,愤然抬起胳膊——砸在了自己的腿上。 “嘶!”秦光霁废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痛呼出声来。 没办法,作为一个守法好公民,不能真去砍人,也不能破坏公共设施,就只能自己锤自己发个疯这样子。 只不过——没控制好力气,好痛! …… 一分钟后,完成了间歇性发疯,顺便解决了一下膀胱问题的秦光霁拉开门,又一次跨越整个车厢,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很好,这回车里很安静。如果忽视掉周围人警惕的视线和旁边小姐姐不着痕迹地往外挪了二十厘米的动作的话。 秦光霁略略挑眉,嘴角勾起一点淡不可闻的弧度,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一亮起,一条名为《台风登陆,z大农学院损失惨重,你的毕业论文在里面吗?》的新闻便瞬间占据了秦光霁的全部眼球。 “唰”地一下,秦光霁的嘴角垮了下来,跌穿了地板。 原因无它——他,秦光霁,z大农学院大四学生,就是那个被突如其来的台风毁掉毕业论文的倒霉蛋。 不仅如此,台风毁掉的除了他可怜的黄瓜苗,还有他这辈子过一天就少一天的快乐暑假! 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台风,他本来还有整整十天的假期,如果不是今天大早上接到来自舍友的报丧电话,他也不至于就这样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上了最近的一趟高铁,如果不是他的黄瓜苗危在旦夕,他就不会忘记查一查高铁让不让带工兵铲,以至于把他心爱的铲子独自留在了高铁站! 秦光霁越想越气,连呼吸都重了几分,甚至都已无暇管理自己的表情,眸光在明暗的灯光下愈显危险,惹得旁边的小姐姐又悄悄往外边挪了五公分。 秦光霁紧紧蹙眉,把手机面朝下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转而从脚边的包里掏出电脑,放在了面前的桌板上。 这台破电脑秦光霁已经用了快五年了,开机速度慢的很,看着蓝色屏幕上不断旋转着的白圈圈,秦光霁尝试着稳定住自己的呼吸,令心情略微平复下来。 开机界面一卡一卡地亮起,秦光霁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移动鼠标,点开浏览器,再耐心等了这像极了乌龟爬的电脑一会儿,配合着它的速度,像树獭一样一个键一个键地输入,再像九十岁老太拄拐一样颤颤悠悠地打开某个熟悉的白绿相间小游戏网站。 白圈圈再次出现,秦光霁的耐心所剩无几,脑子里的记忆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几十分钟前的高铁站。 秦光霁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柄做工良好的全新铲子被工作人员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样子。 看着铲子离自己越来越远,脑海中的秦光霁伸出一只尔康手,失声喊道:“工兵铲——” “叮……”伴着一点异响,秦光霁回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在界面加载出来的瞬间,熄灭了。 下一秒,耳膜传来压迫感,窗外陡然变暗——进隧道了。 再下一刻,全部灯光消失,黑暗降临。 ———————————— “叮~” 秦光霁在黑暗中被一阵铃铛声唤醒。 一个不大自然的童声从头顶响起:“叮~您有三秒缓冲时间~” 秦光霁:??? “三、二、一。” “叮~”灯光渐次亮起,眼前白光绿光相互交织,构造出一个熟悉而诡异的空间。 秦光霁的瞳孔骤然缩紧,这不是—— “叮~”童声再次传来,分明是ai音,却有着不属于机械的兴奋语气,“欢迎来到小游戏的世界!” “请各位玩家积极闯关~” 秦光霁:????? “叮~”童声继续说话,“新玩家秦光霁,id:u8199671,你有两分钟的提问时间~” 秦光霁:“……爬。” “叮~系统不懂您的意思哦~” 秦光霁的神色晦暗不明,白绿的网页以及花花绿绿的小游戏图标变作实质的灯光,一起落在青年的身上,显得滑稽,又在可笑之下透出一星半点的可怖。 秦光霁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经历了这糟心的一天,他的心情早已经跌落谷底,只想着赶紧毁灭算了,再没有半点心思和什么破系统绕圈子:“我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都给我爬。” 这回,系统听懂了:“叮~游戏一旦开始,任何玩家都无法脱出哦~”它的声音始终保持在同一个音调,却在字里行间夹带着威胁的意味,“系统不允许玩家的一切反抗行为~” 秦光霁冷笑一声,连声道:“好,好,好,那杀了我算了。” 说着,他便摊开双手,做出等待模样。 系统大概也没想到秦光霁会是这个反应,卡顿了几秒,才再次出声:“……未违规情况下,系统不得擅自抹杀玩家。”连标志性的波浪号都没加,看来是被秦光霁的操作吓到了。 秦光霁嗤笑,翻了个白眼:“切,胆小鬼。” 系统:“……请玩家不要嘲讽系统。” …… 提问时间很快过半,秦光霁也稍微冷静了一点。 稍微看看周围就能明白,这一切显然不是谁的恶作剧——他大概真的被进了某个不太唯物的“游戏”空间,成为了所谓的“玩家”。 秦光霁耸肩,知道按照正常逻辑,反抗是没什么用的,于是便按照系统说的,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要怎样才能离开游戏?” 不想活也就是说说而已,毕竟这年头也没几个真的活出人样来的。不过他既然来了,还是要知道点规则,至少也要死得明白些。 “叮~离开游戏的方法有两种:一、玩家个人或团队在赛季结算时排名前3%,二、玩家个人累计获得一百万积分~” “友情提示,当前赛季共有约一万玩家~通过方法二离开游戏的平均耗时为:八年~” 秦光霁瞳孔地震:“夺少?” “你这游戏把玩家当旧社会的长工使吗?” “叮~”系统平静解释,“游戏设置均已经过精确计算,会确保玩家身心健康哦~” “且游戏内奖励丰厚,系统是在为各位玩家谋福利哦~” 你把人无缘无故拉进来,我们还得感谢你不成?你这不是明晃晃的cpu话术吗?! 秦光霁冷冷地扯了一下嘴角,一点不信它的鬼话。 但他刚想再说点什么,便被清脆的铃声打断。 “叮~提问时间已结束~” “正在随机分配新手副本~” “检测到玩家执念超过阈值,正在发放初始技能~”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忽然吹起,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一般,将所有的图标都搅和在一起,在秦光霁的眼前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咣当——”一个长条形物体落在秦光霁的脚边。 “叮~玩家技能已绑定,名称:【工兵铲——】,等级:1,技能潜力:……” “叮~新手副本加载完成,名称:【dad,me】,预估等级:d~” “传送开启~” 2、Dad,Me(1) 眼前被白光笼罩,几秒之后,伴着清脆的摇铃声,光芒散尽,一点一点透出世界的轮廓。 这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居民区小公园,涂着黄蓝油漆的金属健身器材、塑料滑梯城堡、小号秋千和摇摇马、堆着小山包的沙坑,与每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小孩记忆中的景象几乎别无二致。 除了——这里没有人。 别说本该属于这里的嘈杂人声了,就连一点风吹过的动静都没有,安静得可怕。 “叮~”系统的童声从头顶传来,打破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其余玩家正在载入游戏,请耐心等待~” “本次关卡玩家人数:10人~” 系统拖长的波浪号尾音还未完全落下,便有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第二个玩家进入了游戏。是一个身材高挑穿着中性的短发女生。 女生环顾四周,眼底除了刚到新环境的茫然,还有和秦光霁几乎同质的烦躁,却没有一点面对未知的恐惧,浑身上下都在透露着一个不耐烦。 她四下环顾,走到那座塑料滑梯旁,轻巧一翻,三两下便坐到了滑梯顶上,目光散漫地落在四方。 秦光霁挑起一边眉毛,心底对她多了点兴趣:看来,这位的精神状态和他差不多。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秦光霁身上,点点头,简短道:“越关山。” 秦光霁报以回应:“秦光霁。” 与女生对视的瞬间,秦光霁不由得愣了一瞬,仿佛那双纯黑的眼睛能够在顷刻间洞悉心灵、看穿一切。但下一秒,女生便偏偏然收回目光,仿佛无事发生。 秦光霁盯着她高挑的背影看了几秒,心思微沉:这是……她的技能吗? 在两人打招呼的几秒中里,其余八个新手玩家也接连进入了游戏。 没给各位留下任何缓冲时间,在最后一个玩家身上的白光消失的那一瞬,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叮~玩家已到齐,游戏面板已开通,请各位玩家双击右手掌心查看,游戏将在一分钟后正式开始~” “59、58、57……”童声系统有条不紊的倒计时犹如催命符般在空气中回荡,众人连忙遵照提示打开游戏面板,争分夺秒地汲取信息。 秦光霁看着双击之后悬浮在自己眼前的游戏界面,余光扫过旁边众人,发现这面板是只针对个人开放,别人只能看到一个正在呆愣愣瞪眼的玩家。 面板主界面做得有些简陋,总体以白绿为主,和小游戏网站的配色相同,中央用仿宋gb2312字体写着“游戏面板”四个大字,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代的古早气息。 上方有五个象征切换按钮的方框,分别写着【个人信息】、【任务目标】、【游戏商城】、【好友列表】、【团队信息】、【问题】,其中【游戏商城】、【好友聊天】、【团队信息】这三个是灰色,其余则是绿色。当鼠标随秦光霁的目光移动到灰色框上时,显示暂时未开放。 秦光霁点开【个人信息】栏,页面跳转,如出一辙的简陋面板中除了 【玩家姓名:秦光霁】 【玩家id:u8199671】 这些基本信息外,下方还用加粗的字体罗列着: 【生命值:258】 【精神值:70】 【身体素质:85】 【背包:技能【工兵铲——】,介绍:一把被某人遗落的普通工兵铲……】 【当前积分:200(新手赠送积分)】 虽然配色都是辣眼睛的高饱和度,但也十分简单明了。 再看【任务目标】栏,依旧遵循了固有的白绿页面,但比【个人信息】栏的内容要少些,只有两个大项: 【主线任务】 【支线任务】 目前都是空白状态,秦光霁猜测应该是要等游戏正式开始才会出现。 【23、22、21……】系统倒计时只剩三分之一,秦光霁再次挪动目光,点开了【问题】栏,也是只有两个大项: 【游戏规则】 【在线客服】 秦光霁随意点开了【游戏规则】栏,一条条和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文字规则跳了出来,令人头皮发麻。 这点时间当然是不够看这些规则的,于是秦光霁略略扫了两眼,转而点开了【在线客服】界面。 看上去和早期微信差不多的界面上跳出一行小字:【以下为自动回复,如需人工客服请输入“人工”~】 还没等秦光霁搞明白人工客服是个什么东西,倒计时已接近尾声。 【3、2、1,时间到~】 【游戏正式开始,现在播放开场动画~】 …… 铃声过后,游戏界面自动关闭,秦光霁的耳边响起音乐,一段动画在眼前徐徐展现。 简笔画风格的几幢房子前,两个直筒形状的火柴小人在快乐玩耍。 接着,一个浑身肌肉的大块头从远处跑来,一脚踢飞了玩具,再一拳打翻了其中一个小人,小人立刻被锤倒在地,血珠四处飞溅,后脑勺处流出大滩暗红液体,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大块头见小人不动了,便再度起身,紧紧锁定已经跑出挺远的另一个小人,被夸张的肌肉线条覆盖的大腿大步迈开,几秒钟的时间就追上了小人,一个飞扑过去,泰山压顶般将那小人压倒。 小人和大块头同时脱离画面范畴,只有一朵朵血花如喷泉般从下方涌出。 电锯声响起,伴着点“咔哒咔哒”的卡顿声,像是锯在了骨头上一般,令人汗毛悉数竖起。 电锯声越来越近,一个体格更大的电锯人从画面的右边走出,手中的电锯在惯性的作用下缓慢转动,金属刃上挂着无数稀碎的粉色肉块,甚至还在隐约跳动,很是新鲜。 欢快音乐顿时变调,一片片重音猛然砸下,画面被喷溅而出的血红液体彻底占据,伴着重重叠叠的刺耳尖叫,一行血淋淋的大字浮现——【dad,me】 …… 画面和音乐渐渐消失,露出众人或惊恐或凝重的面容。 近乎窒息的沉默中,一个瘦小的女生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哭出声来:“我、我想回家……” “切,做什么梦呢,”旁边一个矮个子健壮男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进来的时候没听那鬼系统讲过规则吗,出不去的!” 他虽然嘴上在责备女生,但自己背在身后的双手也不停的颤抖着,显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冷静。 秦光霁扫视了一遍周围的玩家们,或多或少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恐惧的神色——对于初入游戏的新手们来说,方才那段不亚于恐怖片的动画带来的冲击绝不会太小。 在场十人中,唯一还能保持完全镇定的,就只有秦光霁本人,以及那个名叫越关山的女生了。她依旧随意地坐在顶上,目光似是洞然。 是她和自己一样天生就对这些东西无感,还是说——秦光霁想起了方才的那双眼睛。 “叮——”铃声响起,与先前的有些不同,有些闷声闷气,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膜一般。 熟悉的童声系统并没有再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一簇从天边飞来的鲜红流星。 它们汇聚在一处飞驰而来,又在穿过漂浮在众人头顶,和儿童画册里的简笔画别无二致的、纹丝不动的云彩之后瞬间分离,变作一行大字,蛮横地占据了众人的全部视线: 【boss即将到来】 这行字在天上停留了两秒,又迅速融化成一滩漂浮的血水,自行排列组合,形成全新的字眼: 【请努力活下去!!!】 三个惊叹号如同三把硕大的锤子,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令人几要喘不过气来,满眼都是被染成血色的天。 字眼仍在变化,下一刻,它再度融化,组成了几个数字: 【2:00】 【1:59】 【1:58】 又是倒计时! 从进入游戏开始算起,这已经是第四次了。秦光霁的心沉了沉,如此频繁的倒数,就好像是催命符一样,把玩家们高高架在了危机感之上。 来不及多思考,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危机,众人纷纷散开来,各自寻找能够躲藏的地方。 这个小公园面积很小,又大多都是敞开式的设计,唯一能够藏人的就只有那座滑梯城堡下面的小小空间,而此刻,那里早已被几个动作比较迅速的玩家彻底填满。 秦光霁迟疑了一瞬,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转战沙坑和健身设施,而是抬起头,一个助跑攀上城堡顶部,站在了越关山身旁。 短发女生斜睨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自顾自地看着下方为了抢夺一点遮蔽空间而大打出手的两个男人。 “你为什么不躲?”女生突然开口问道。 “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 秦光霁只是扯了下嘴角,挑了个比较平整的地方,轻松坐下,才悠然回答道:“躲有用吗?” “像个鹌鹑一样藏起来,只会死得更快而已。” 女孩多看了他一眼,纯黑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光亮。“哦?”她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秦光霁微笑:“不怎么办。” “等到倒计时结束,就自然会知道的。” 滴答、滴答、滴答…… 倒计时本是没有声音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组成倒计时的鲜红液体也在一点一点地滴落,仿佛下起了一场血雨,将草地染成了斑驳的颜色。 在时间还剩余四十秒的时候,秦光霁听到身旁的女孩发出了一声淡淡的轻笑。 她抬起手,指向不远处躲在健身器材背后的两个人:“胖的那个,骆衡,s省高二学生;瘦的那个,胡鹏云,g省电子厂打工仔,都没有技能。” 她侧过身,继续指着藏在两个滑稽摇摇马后面,害怕得快要哭出来的女生:“长头发那个,也就是刚才在哭的女生,管瑶,y市幼师,技能潜力d;短头发那个,方心怡,a大大三学生,技能潜力d+。” 她收回手臂,转而指了指自己下方的城堡:“躲在这下面的四个人,高一点的男生叫关乐欣,z省人,技能潜力c;矮个子女生叫韩子宁,t市人,技能潜力c+;高个子女生叫郑安然,h省人,技能潜力b;又矮又壮的男人叫王坤鹏,x省人,技能潜力b+。” 她说话的语气平淡如水,音量也不高,但秦光霁的神色却是几番变化。 女生说完了这一长段话,终于收回了手指,转而正面看向秦光霁,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重新介绍一下,我叫越关山,h大心理学研究生,技能:读心术,潜力:a+。” 读心术?果然如此。秦光霁这下明白了,方才对视时的异样,恐怕就是对方在发动读心技能。 秦光霁心思一动,脑海中闪回初见时的片段,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进入游戏的顺序,就是我们的实力排名。”秦光霁注视着面前纯黑眼眸,断言道。 越关山嘴角的笑颜更甚,微微颔首:“对,没错。” “所以——”她眯起了眼睛,“秦光霁,我很好奇,你的技能和潜力,分别都是什么?” 倒计时还剩十秒,秦光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的技能看不到吗?” 越关山悻悻摇头:“我看不到你的心,不然我也不会问了。” 秦光霁并不意外,摊开手:“好吧。” “秦光霁,z大大四学生,技能:工兵铲,潜力:s。” “叮——” 时间到。 3、Dad,Me(2) “嘟嘟嘟嘟……” 最先传来的,是由远及近的卡车引擎声。 不远处的马路上,一辆轮子尺寸夸张的皮卡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一个浑身都是腱子肉的壮汉从车上跳下,“啪”地一下用力关上车门,两条肌肉线条极其夸张的胳膊在阳光下闪着充满力量的光泽。 boss出现了。 卡车顺着马路开走,前挡风玻璃之后,隐约有一抹相同的色泽一闪而过。 站在路旁的肌肉人扭动着自己粗壮的脖子,秦光霁甚至能够听到关节摩擦的“咔咔”声。 他的脸上长着一个黑漆漆的金属面具,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完全看不到一点眼白,唯有一片凶光。 他先是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但很快,他的目光便落到了公园中,以及,两个招摇地坐在高处的人身上。 和肌肉人对视的一刹那,秦光霁的脸上没有一点惧意,反倒是冲着他笑了一下,像是遇见了老朋友似的,颇为热情地招招手:“hi~” 大块头明显愣了一下,两个铁锤一般的拳头悬在胸前,迟迟没有放下。 秦光霁几乎立刻便感受到了下方几人仇视的目光,就连旁边的越关山也侧目而视:“你想做什么?” 秦光霁挑眉,手臂向前平举,心中一动,一把泛着金属光泽的铲子立刻出现在他的手中,“咣当”一下戳在城堡的屋顶上。 “拉一下仇恨。”秦光霁从屋顶上站起,又对着肌肉人挥了挥手。 “嘿,这边哥们!” 肌肉人似是被激怒了,开始冲着他们这边飞奔而来,浑身的肌肉在奔跑中迸发出根根清晰可见的青筋,仿佛马上就要刺破薄薄的皮肤。 “咚咚咚咚——”两只青筋暴起的赤.裸脚掌拍在粗粝不平的地面上,悬挂的秋千也因此在微微颤动,惹得藏在秋千后面的两个女生表情更加难看了。 肌肉人跑得很快,没几秒,就踏进了公园外围的草地。 “叮——”铃声响起,天空中原本已经融化殆尽的血色倒计时再度出现,这回,时间定格在【5:00】。 在铃声响起的瞬间,肌肉人的脚步陡然停驻,像是被卡住了一样浑身僵硬。直到下一秒,倒计时走到【4:59】,他才恢复了动作,继续向着他们这边奔来。 秦光霁活动了一下手腕,提溜着自己的工兵铲,正要往下跳。 “等会儿,”越关山忽然从旁边拉住他,冷声道,“不对劲。” 秦光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过几秒的功夫,肌肉人的速度更快了几分,却并不是冲着秦光霁的方向,而是突然拐了个大弯,冲到了那两个并排的摇摇马前边,一记重重的勾拳—— 伴着一声惨叫,那被粗壮的弹簧固定着的摇摇马竟然被直接拍成了九十度角,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在了地上,连带着把原本躲在两个摇摇马中间、一时未来得及脱逃的骆衡一并拍成了肉饼。 几秒后,摇摇马在惯性的作用下重新弹回,但毫无弹性的肉身却被两方夹击,像一滩烂泥一样滑落在地。 秦光霁抬头,看着右上方和倒计时一起出现的血量条,骆衡的名字后边,红色的血条已经降到了五分之一,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血皮了。 骆衡狼狈地趴在地上,一手捂着自己已经血肉模糊的脸,一手艰难地向前伸着,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自己的身躯,不断地呻.吟着,显然已经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 然而,肌肉人却并没有就此放过他。 他迈开自己和庞大身躯相比不成比例的脚丫,绕过第一个摇摇马,单手把体重在一百七十斤以上的骆衡拎了起来。 骆衡被血糊满的脸上难掩惊恐,徒劳地在空中扑腾着四肢,肥硕的腿几次踢到肌肉人精壮的腹部,但却连刮痧都不如,肌肉人的血条始终纹丝不动。 在骆衡已经嘶哑的叫喊声中,肌肉人骇然举起了拳头—— 只一拳,血条清零,名字灰暗。 骆衡被重拳锤至错位的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垂下,身体像个破麻袋一样被随意地抛在沙坑边沿,丧失了全部生机。 “啊!!”骆衡临死前的惨状清晰地落在离他最近的两个女生的眼中,登时爆出两声惊叫。 沉浸在恐惧中的她们已然忘记了,肌肉人也听得到她们的声音。 “唔……”短发的方心怡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捂住了自己和同伴的嘴,但已经晚了一步,肌肉人已然注意到了她们。 他黑洞洞的眼珠子在两个女生和方才逃跑的胡鹏云之间转动着,犹豫了一下,随后转身,向着两个女生的方向奔去。 “啊!!!”面对着急速迫近的肌肉人,两个女生甚至已经彻底丧失了逃跑的能力,只得呆滞地站在原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锵锵锵——”一阵金属敲击声忽然从上方传来,奔跑中的肌肉人也被吸引了一刻的注意力。 “喂,大块头!”秦光霁站在房顶上,高高举起自己的铲子。 然后,只听见“唰”的一声,那柄全金属的工兵铲就像一杆标枪一样被主人掷了出去,精确地怼到了肌肉人的钢板一样硬的腰上,再一反弹,跌进了肌肉人脚边的泥土里。 右上方的肌肉人血条出现一行红色小字:hp-3。 尖叫声戛然而止,空气顿时沉默无比,不论是两个女生还是肌肉人,都愣在了原地,下意识地看向上方叉腰站着的始作俑者。 秦光霁却是一点不怵,见肌肉人看过来,甚至还勾起手指,颇为挑衅地一笑,用口型道:“你过来啊。” 成功拖延了时间的两个女生:!! 目睹骚操作的越关山:…… 被戳中的肌肉人:。。。 趁着肌肉人愣神的这几秒钟的功夫,两个女生拔腿就跑,一溜烟躲到了滑梯下边,还不忘对秦光霁报以感谢的目光。 秦光霁只是随意一耸肩,手掌在空中虚虚一抓,掉在地里的铲子自行升起,飞回了秦光霁的手中。 “锵锵锵——”秦光霁故技重施,再次敲击铲子,想要把肌肉人彻底引过来。 然而,肌肉人的反应却并不如他所愿。 短暂的凝视之后,肌肉人却是低下了头,不再看秦光霁,而是转身,出其不意地向身后扑去—— “啊——”血光与惨叫同时喷溅,原本和骆衡藏在一处,后来又跑走的胡鹏云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肌肉人这犹如泰山压顶的一击,半个身子直接被压进了沙坑里,血条也因这一击下降大半。 紧接着,还没等胡鹏云自己从人形的坑里挣扎出来,肌肉人便快速起身,单手拢住胡鹏云的两个脚踝,把人倒着提了起来。 和方才对待骆衡不同,肌肉人这回没再出拳,而是把人像提鸡一样脸朝下提溜着,拖着男人的身躯在红绿相间的塑胶地面上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了公园外围的小树林前边。 一条长长的血痕拖在他的身后,胡鹏云的血条持续不断的下降,连惨叫声都变低了不少。 肌肉人面对着茂密的小树林,手臂骤然发力,把胡鹏云一下子抡到空中,划出一个血色的弧线—— “砰!” “砰!” “砰!” 三道脑袋撞击重物的闷响接连响起,胡鹏云的血条瞬间归零。 “砰!”肌肉人再一用力,将胡鹏云的尸体脱手贯在了透明的空气墙上,在上面拍出一大片鲜艳的血花。 余下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看到他脱出眼眶的两个破碎眼球,以及流淌在脸上的粘稠脑浆。 “呕……”城堡下方响起了一点干呕声,就连秦光霁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不过,他并非只为两个队友的死而难受。 “看到了吧。”越关山的声音将秦光霁的思绪拉了回来。 “什么?”秦光霁偏头看她。 女生的语气十分凝重:“我们根本不是这个肌肉人的对手。” 秦光霁轻哼了一声,松开手让铲子自己回到系统背包,盘腿坐下,看着满身都是血渍的肌肉人一步步向着两个女生走去。 “是啊,”秦光霁语气淡然,仿佛生命受到威胁的并不是自己一般,“我们的攻击根本就破不了他的防,而他想要杀我们却只需要两拳。” “而且——”秦光霁眸色微沉,“他甚至拥有不低的智商,不会被轻易拉到仇恨,还会利用空气墙伤人。” “把这样一个对手放到新手关里,”秦光霁低头看着越走越近的肌肉人,手中再次召唤出工兵铲,泛白的手指死死捏住冰凉的金属铲柄,“系统是想让我们直接死在这里吗?” “嗯哼,”越关山对秦光霁的话很是赞同,被碎发挡住一半的眼眸中闪过思忖的光,语气却不再沉重,甚至伸出了大拇指,“你说的对。” …… 肌肉人的屠杀仍在继续,两个技能潜力为d级的女生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他的魔爪,被一手一个揪住脑袋,猛地一撞! “咔嚓——”头盖骨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血条双双清零。 倒计时还剩三分半,已经折损四人。 接下去——三分二十秒,关乐欣血条清零;三分零五秒,韩子宁血条清零;两分四十五秒,郑安然血条清零;两分钟,王坤鹏在用自己的技能拳套反抗十秒后,于一分五十秒血条清零。 城堡顶上,越关山瞥了一眼脚下已经被玩家的血染成了个大号血葫芦的肌肉人,对着秦光霁努努嘴:“下去吗?” “走。”秦光霁吐出一个音节,率先一跃而下,在肌肉人面前稳稳落地。 一分十五秒,越关山血条清零。 剩余二十秒,秦光霁的工兵铲脱手,五秒后,秦光霁血条清零。 …… “叮~” “通过新手关卡,全体玩家传送至下一关~” 4、Dad,Me(3) 画面斗转,满地的血迹和尸体尽数消失,唯一站在其中的肌肉人也在瞬间被风吹散,变作无数碎屑飞向前方。 “叮——” 闷声闷气的铃声响起,紧随其后的却并不是童声系统,而是一个粗壮的男声:“玩家已进入第二关,正在分配角色。” 空无一人的草坪上,粉光从天而降,九个头顶写着名字的直筒火柴小人出现在地图上,几秒后,一道粗一些的光柱降落,从里面走出一个块头只比肌肉人小一点的肌肉怪。 他头顶的名字是——秦光霁。 “我、我活过来了?!”头顶骆衡名字的小人兴奋地打量着自己毫发无损的身体,两个豆豆眼都挡不住满腔的喜悦。 不只是骆衡,其余死而复生的玩家们的脸上也都是同样的欢喜表情。 大家都顶着一样的火柴小人皮肤,看上去像是一群午餐肉在开会。 在这午餐肉群里,唯一不同的就是顶着肌肉人皮肤的秦光霁了,由于和boss的体型过于相似,刚刚经历过肌肉人的恐怖袭击的玩家们根本不敢靠近他一点,都躲得远远的,宁愿缩成鹌鹑也不愿和他对视。 秦光霁倒也没觉得被孤立有什么不好,自行查看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后,还是和上一关一样,和变成戴头盔小人的越关山一起坐在了马路边。 “血条排名变了。”秦光霁盯着以每隔十秒的速度开过一辆车的马路,说道。 越关山抬眼看了一下右上方的血条,颔首道:“是以我们在上一关对肌肉人造成的伤害进行排名的。” 她又抬手指了一下自己头上坚固的棒球头盔:“分配角色也是这个标准。” 天空中,中间的倒计时和左边的肌肉人血条都还未出现,右边的玩家信息中,秦光霁在上一关对肌肉人造成了160点伤害,名字排在最上面,血条长度也比其他人足足多了一倍有余。 第二第三位则分别是王坤鹏和越关山,造成了125点和87点伤害,分配的角色是拿玩具枪的小人和戴头盔的小人,血条长度比下面的玩家多出大约三分之一。 至于其他人,基本上没能对肌肉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都是普通款长的一模一样的火柴小人,没有武器和防御,血条长度和上一关一样。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接下来的关卡,我们应该会变得越来越强。”秦光霁的声音从肌肉怪的皮下传来。 “他也是。” …… 几分钟前,上一关,倒计时剩余三分钟。 下方不断传来肌肉人殴打玩家的声音,秦光霁却对此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点开系统界面中的客服功能。 玩家秦光霁:[人工] [正在为您转接人工,请耐心等待……] 客服666号:[玩家秦光霁,您好,客服666号竭诚为您服务。] 客服666号:[检测到您当前位置:新手副本,第一关,您可提问的数量:2] 玩家秦光霁:[玩家血条清零,是否代表玩家死亡?] 客服666号:[当前副本答案为:否,血条清零与玩家死亡没有必然联系。] 玩家秦光霁:[什么情况下会导致玩家死亡?] 客服666号:[该问题标准答案涉嫌剧透,目前可回答的讯息为:该副本将玩家个人表现作为判定标准。] 客服666号:[玩家秦光霁当前可提问数已归零,欢迎您下次问询,再见。] [人工客服已关闭] …… 倒计时重新出现,距离肌肉人出场,还有一分钟。 经历了一次真实死亡的玩家们都比上一次冷静了许多,至少,都能够安静地听秦光霁把他从客服那里知道的第一条规则讲完。 “所以,”王坤鹏把玩着手里的玩具枪,操着一口浓重的x省口音,简单总结了一下,“我们就算被他打死了,也会复活的对吧?” “不是……”秦光霁刚要说出下一条规则,却被旁边的玩家们七嘴八舌打断,根本没给他再开口的空档:“这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嘛。”“那我就直接送上去好了嘛,反正也是要被打死的,还费什么劲啊!”“哎呦怎么不早说,我之前都快被吓死了……” 秦光霁完全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好大的块头也挡不住七八个午餐肉罐头一起挤过来,很快就被排挤到了外边。 秦光霁顶着肌肉怪的皮,无奈地和一直坐在旁边看戏的越关山对视一眼。 算了,各人自有各人福,随便吧。反正他也没那么想做好人。 …… 倒计时结束,碎屑纷至,组成了一个全新的、完整的肌肉人。 不过这次,他面对的不再是慌忙躲藏的玩家们了。 ——是站成一排等着送死的玩家。 肌肉人:??? 秦光霁、越关山:…… 王坤鹏站在最前头,一手带着自己的技能拳套,一手握着游戏分配的玩具枪。 “啪!”王坤鹏扣下扳机,一个头部折叠的马桶揣从狭小的枪口挤出,在空中完全展开,直直地怼在了肌肉人脸上的金属面具上,hp-30。 这种玩具枪的冲击力理论上应该不会太大,但被怼到的肌肉人却像是被猛推了一把一样,连连后退了几步,哐当一下跌进了一旁破破烂烂的球门里。 竖在一旁的残缺记分板自动翻页,从0:0变成了1:0,欢呼声响起! 王坤鹏拿着这把玩具枪,不可置信地左右打量翻看,完全没想到这平平无奇的道具居然能有这种威力。 肌肉人一个鲤鱼打挺从球门里站起来,框框锤了两下自己结实的胸膛,一扫方才摔倒的尴尬,亮出手臂肌肉,像是被激怒了一般冲着午餐肉们跑来。 王坤鹏立即警惕,再次端起枪,对准肌肉人,又是一枪! 枪声响起的瞬间,肌肉人没有半点慌张,反倒是加快了脚步,像一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 “锵!”马桶揣和肌肉人在空中相碰,肌肉人却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受击跌倒,而是发出类似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 马桶揣断成了两截,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后飞了一段,落在了松软的草皮上。 阳光适时从云后露出,反射着肌肉人手中的森然寒光。 王坤鹏的瞳孔陡然收缩——肌肉人手上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来不及再做反应,王坤鹏咬紧牙关,眯起一只眼睛,将枪口对准肌肉人的脸,再次扣枪。 “咔哒……”齿轮空转,没有子弹射出。 玩具枪上方冒出一行小字:子弹已耗尽。 王坤鹏瞬间面色灰白,握着枪的手臂垂下的瞬间,肌肉人已经扑了上来。 “扑哧——”血液从胸膛中喷射而出,染红了绿色的玩具枪。 他甚至没能及时举起拳套防御,就被肌肉人的铁手紧紧钳住喉咙,飞腿随即而至,直接将他手上的拳套踢下。 一刀、两刀、三刀,血条清零! 王坤鹏的尸体砸进另一边的球门,白色的球网上蹭了大片鲜红。 1:1 肌肉人抬起头,金属面具在红白球网的掩映下显得愈发恐怖,手中匕首不见踪影,只有满身血迹和右上角王坤鹏灰色的名字能够彰显他方才恶行。 好不容易找回冷静的玩家们再次变得惊慌失措,但这一关的地图比前一关还要空旷,只有一个硕大的草坪和一条随时会有车开过的马路,他们无路可逃。 玩家们最终挤作了一团,纷纷拿出自己比纸还薄的防御和只能刮痧的攻击技能,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强撑着做出抵抗姿态。 哪怕已经经历过一次快速的死亡,但亲眼目睹实力较强的队友像农村杀鸡一样被冷兵器刺死后,没人再能轻描淡写地说出“那我就送了好了”这种话了。 对于死亡的恐惧始终镌刻在每个生物的基因里,摆脱它并没有那样容易。 肌肉人顶着王坤鹏的血,双手随意地在身上蹭了蹭,登地抬头,黑洞洞的眼睛直视那群午餐肉玩家。 像是在看一堆真的午餐肉罐头。 肌肉人动了,转过身,踩着草坪,向外走去。 整个地图中,只剩下汽车驶过时的嗖嗖声,和倒计时上的血水落下的嘀嗒声。 上一关,肌肉人杀王坤鹏用了五十五秒,这一关,他只用了三十秒。 时间还剩七分半! 肌肉人正在靠近! 肌肉人攥紧拳头! 肌肉人亮出匕首! 肌肉人转身了! 玩家们:? 肌肉人把匕首飞出去了! 一把工兵铲挡住了匕首! 在面前飞快地挥舞着的工兵铲发出猎猎的破空声,不说像金箍棒,也至少是个九齿钉耙的水平。 由铲子构成的严密屏障之后,顶着面瘫粉色肌肉怪的皮囊也掩盖不住秦光霁眼里的得意。 这身皮肤虽然确实很滑稽,但是给身体素质带来的提升可是实打实看得见的。秦光霁进游戏前只是个普通的脆皮大学生,也没有健身的爱好,平日里运动量最大的时候就是去试验田里锄地,就连多锄几下地都会累到肌肉拉伤,更别说像现在这样把铲子当金箍棒挥了。他之所以喜欢上工兵铲,也是因为这玩意比较省力和方便,对他这种农学生比较友好。 而现在,秦光霁不仅能把铲子舞地虎虎生风,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挑衅地对肌肉人勾勾手指。 “想打我就过来,偷袭算什么?”秦光霁温润的声音从肌肉怪狰狞的皮肤下传来,带着讽刺的笑意。 “铮!” 秦光霁单手控制工兵铲,令其瞬间停止旋转,铲头朝下,大力地戳在马路牙子上。 肌肉人仰天怒吼一声,两个拳头在胸前狠狠相撞,发出砰砰的声音,然后,他左右摆动着两条手臂,像装上了两个风火轮一样朝秦光霁撞来! 秦光霁不慌不忙,微微眯起眼睛,冷笑一声,目光死死盯着冲过来的肌肉人,算准时机—— 他一个撤步,身体瞬间向旁边挪动一大步,肌肉人扑了个空,直接冲到了马路中央。 肌肉人猛地刹住脚步,全身肌肉再次鼓起,想要立刻转身去扑秦光霁时,一辆小轿车正好开来,不偏不倚地撞上路中央的肌肉人,把人撞出两米远后再毫不留情地从身上碾压过去,保持原速嘟嘟嘟地开走了。 肌肉人的血条立刻减少了五分之一。 约莫五秒钟后,被压扁了的肌肉人才终于从路中央爬起,顶着背上两道清晰的车轮印子,堪堪躲过下一辆即将开来的车子,闪到了马路另一边。 马路这一边,目睹秦光霁这一系列操作的午餐肉玩家们惊呆了,不知是谁率先给秦光霁鼓起掌来,登时响起了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 秦光霁扯了扯嘴角,趁着一辆比较长的大货车开过的功夫,低下头去拔自己那柄因为过于大力而卡进柏油路里没法自动回收的铲子。 “小心!”越关山忽然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秦光霁刚一抬头,就撞上了已然近在咫尺的肌肉人黑洞一般的眼睛——他甚至能够听到肌肉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属于王坤鹏的血液从他的脸上滑落时的滴答声。 秦光霁:!!!你脚底下踩轮滑了吗,跑这么快!? 5、Dad,Me(4) 没给秦光霁留下任何思考反应的余地,肌肉人的两记重拳就飞速贯在了秦光霁的脸上,秦光霁只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被飞来的流星锤砸中了一样,瞬间喷出一大口鲜血,飞出两米远,重重地砸在地上,耳朵和脑袋都在嗡嗡的响。 秦光霁强忍着剧烈的疼痛,双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手臂一伸,方才脱手的工兵铲立刻飞到手中,代替拐杖的作用使他能够勉强站起。 肌肉人毫不留情,秦光霁刚一站起来,一个直拳就随之而来,直冲秦光霁的腹部。秦光霁赶紧举起铲子格挡,但却是恰好中了肌肉人的计,拳头登时收起,飞踢紧随其后,将秦光霁刚挡在身前的工兵铲踢出两米远。 锋利的匕首刺破空气,没入胸膛,剧烈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全身,秦光霁只觉得自己浑身像是被撕开了一样,连眼前的画面都泛起了雪花状的光斑。 越关山随即反应过来,发动游戏身份的技能,用带着头盔的脑袋撞向肌肉人,却被早有防备的肌肉人发现,轻松躲过越关山的头槌,匕首毫不留情地从秦光霁的胸膛拔出,刺进越关山的后心。 两人的血条双双骤降。 秦光霁的耳鸣终于减弱了些,咬牙忍痛翻过身,趁着肌肉人对付越关山的几秒钟,尽力地伸长手臂,将工兵铲重新握在手中。 他用尽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奋力将铲子往前一扔——正中肌肉人后背,肌肉人动作一顿,hp-10。 经秦光霁这一关键的打断,越关山乘此机会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抄起旁边的垃圾桶就往肌肉人身上砸,hp-2。 垃圾桶砸到肌肉人身上,桶盖被冲击力掀翻,桶身连带着里面的果皮垃圾一起盖在了肌肉人头上,令他短暂失去视野。 秦光霁和越关山对视一眼,同时起跳,你一拳我一脚地把肌肉人打翻在地,毫无章法地狠狠一顿揍,在肌肉人把垃圾桶从头上摘下前打掉了他近五分之一的血量。 肌肉人庞大的身躯在地上扭动了两下,抓准了两人攻击的空当,一把将垃圾桶掀开,铁手把垃圾桶厚实的铁皮桶身捏出一对五指掌印,当作一道盾牌护在自己的胸前。 两人见状连连退后,秦光霁将铲子立在身前,两双眼睛警惕地盯着肌肉人的一举一动。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那群午餐肉玩家终于有了动作,一支玩具弩箭从那边射出,正中——肌肉人的小腿,软绵绵地反弹到了地上,hp-1。 过了好几秒,肌肉人才终于发现似乎是有人射了他一箭,有些茫然地转头往玩家那边看了一眼。 拿着弩的玩家:……对不起打扰了。 对方撤回了一个脑袋,对方重新当起了鸵鸟。 就在肌肉人分神的时刻,秦越两人再次抓住时机,一个高举工兵铲,一个亮出头槌,一左一右冲向肌肉人。 “咣!”肌肉人的右手和越关山的头盔相撞,竟是直接把手上的匕首给撞飞了出去,落在了远处的垃圾桶盖上。 秦光霁也不甘示弱,将工兵铲挥出了大刀的气势,接连敲中肌肉人的肩膀和胳膊——八十!八十!八十!令肌肉人暂时无法还手。 这一套攻击下来,肌肉人的血量已经掉到了四分之三。 但,肌肉人的反应速度比想象的更快,刚刚发动了头槌攻击的越关山没来得及结束技能后摇抬起头,肌肉人就硬扛着秦光霁的八十攻击,反手将铁桶呼到了她的身上,将人径直砸飞出去。 紧接着,他又举起手里铁桶,连连挡住秦光霁的铲子攻击,在秦光霁攻势的空挡里,脚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斜向前插进来,一把钳住秦光霁的铲子,巨大的拉力顺着铲柄传来,秦光霁的身子也被拉近了几步。 秦光霁心道不妙,连忙松开握着铲子的手,却还是晚了一步,铁桶从天而降,把秦光霁也给罩在了里面。 垃圾发酵的臭味登时弥散开来,秦光霁都没能及时屏住呼吸,前胸就被猛踹一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后,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垃圾桶被摔开,匕首的寒光再次于眼角余光闪现,刺入心脏! 眼前被血色浸透,呼吸停止。 秦光霁血条清零。 此时,倒计时剩余:2:00 “叮~” “本关重点玩家已阵亡,游戏进入第三关~” ———————————— 场景转变,沾满了血迹的足球场草坪和均匀驶过汽车的马路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一家亮着斑驳灯牌的便利店。 粉光从天而降,七个小人走出,又两道白光亮起,露出四个高度及腰的黑色轮胎。 白光散去,两个穿着连体衣的粉色小人各自跨坐在和他们的体型不太相符的大号机车上,头顶的名字是——秦光霁、越关山。 “这关的道具……”秦光霁张嘴呼吸一大口新鲜空气,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扮,挑起半边眉毛,“比上一关要强一点。”穿着连体衣总比变成肌肉怪要好多了。 虽是同样的身份,但越关山却完全没有秦光霁的好心态。 “只有九个人。”她语气颇为沉重。 越关山比秦光霁矮一点,把腿往后伸才能勉强够到机车的脚踏,只得半趴在车上,伸长脖子仰起头看着下方的玩家们。 秦光霁也发现了这一点,目光扫视一圈,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声音低了些:“是,胡鹏云不见了。” “叮——” “本关开启末位淘汰模式,根据玩家上一关伤害进行排序,本次淘汰者:胡鹏云。” 秦光霁的嘴角往下一沉:果然如此。 “咣当……”下方传来一点嘈杂声音,秦光霁循声望去,是骆衡倒在了便利店放在外边的招牌上,摔成了一片。 秦光霁向右上角瞥了一下,骆衡的名字现在排在最底下。如果骆衡这一局没有突出表现,那么下一个淘汰的,应该就是他了。 秦光霁闭上眼,心里似有思绪翻飞,又似是一片空白。 从前看无限流小说,他总对里边配角的死亡无动于衷。但现在,当真正身临其境,发现身边曾经存在过的玩家就这样轻易被规则抹杀,他做不到完全看淡。 只是,哪怕心里有再多的不忍,再多的难以言说,现在,也不是能将情绪表达出来的时候。 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悲伤。 两分钟的缓冲倒计时照例出现,只留下一片寂静。死亡的威胁如尖刀般高悬头顶,大家早已没了上一关的轻松神态。 在这一关,除了拥有机车的秦光霁和越关山,玩具枪和头盔小人分别是拥有弩箭技能的郑安然和上一关率先阵亡的王坤鹏。秦光霁也算是明白了,这两个小人最主要的作用应该是合作起来,利用自己的控制系技能牵制肌肉人。 不过——秦光霁瞄了一眼这两个中间隔着八百米远的小人,他们看上去关系似乎没有好到能合作的地步。末位淘汰模式下,玩家们已经从队友变成了竞争对手,没有人希望自己的排名落于人后。 两分钟的时间转瞬即逝,当肌肉人出现时,没有交通工具的午餐肉玩家们全都躲进了面积不大的便利店里,只有秦光霁和越关山两个人留在外边。 这幅造型实在太过显眼,在肌肉人落地的一瞬间,秦光霁就成功对上了那双黑洞眼睛。 秦光霁摘下挂在机车前面的头盔,扣在脑袋上,把护目镜拉下,拒绝与肌肉人对视。 说真的,他也不想这么拉风地站在街上当靶子的。但是,但是——这车不让他下去啊! 没错,从秦光霁的皮肤沾上这辆和他的身体比例不太相符的机车开始,他就被粘在了上面,不论怎么动弹都没法从车上下去。要不然,他早就和那群午餐肉一起藏进便利店里了,谁想和武力值逆天的肌肉怪再打一架啊! 属于这一关的倒计时出现了,时间是:15分钟。 肌肉人照例在倒计时出现的那一秒卡顿了一下,就好像是秦光霁那台破电脑在跳转关卡时都要转一下白圈圈那样。 秦光霁不会开摩托车,研究了两分钟,也才分清楚点火开关和油门,眼看着旁边的越关山已经挂档起步,他开始有些烦躁起来。 冷静,冷静,秦光霁对自己默念。他按照越关山方才临时教他的,第三次尝试点火、挂挡、松离合、给油门——终于,机车以五码的速度歪歪扭扭地向前开了起来。 秦光霁眼前一亮,尝试着给车加档——发动机发出一声轰鸣,然后,熄火了。 秦光霁:!!??大哥你给点力啊! 可惜,机车大哥听不懂他的话,肌肉人倒是听懂了,又挥起他的风车拳,向着秦光霁冲来。 秦光霁被困在车上,他心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点类似慌张的情绪。 人越慌,就越会出错。 他一次次点火,一次次挂挡,但发动机大哥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纹丝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就在肌肉人的拳头距离秦光霁的机车不到十米时,伴着从发动机中冒出的一股黑烟,机车又一次动了起来! 秦光霁死死捏住离合,脚下一踢挡位——机车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把前方的肌肉人撞飞出去! 秦光霁看着肌肉人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血条像瀑布一样跌落四分之一,嘴角露出邪魅一笑。 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僵住了。 机车的刹车突然失灵,秦光霁以七十码的速度,狠狠撞上了空气墙。 “轰!” 机车被空气墙挤成了一大坨废铁,里边的秦光霁也在冲击力之下,和肌肉人一样飞到了空中。 “pong!” 秦光霁的身体砸在了空气墙上,停滞了一秒,再慢慢滑了下去。 上方属于秦光霁的血条降低了三分之一。 秦光霁觉得自己浑身像是被火车碾过一样,过了好久才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像个刚安上四肢的木偶一样,极其不协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看着身后的废铁,秦光霁意识到,想要摆脱机车的控制,就是需要高速将他甩出去!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带了头盔,否则,恐怕就不是掉三分之一血这么简单了。 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 安全驾驶,请正确佩戴头盔! 秦光霁靠在空气墙边好一会儿,等到听觉和视觉渐渐恢复,才缓缓打开头盔上的护目镜,撑开沉重的眼皮看向前方。 仍旧有些模糊的眼前,大块头像一块超大号地毯一样,被死死按在地上,根本没法起身。 伴着机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飒爽的女生正驾驶着另一辆完好无损的机车,毫不留情地把肌肉人一次又一次碾在车轮下边。 秦光霁不由地睁大眼睛竖起了大拇指:“越姐,牛!” 下一秒,机车停在他的面前,女生对他一挥手:“上车!” 6、Dad,Me(5) 秦光霁翻身上车,越关山一压油门,机车再次飞驰向前,将刚刚起身的肌肉人又一次推倒,两个大车轮从中间碾在肌肉人的脸上,在他身上留下一条非常对称的虚线,简直可以对折沿线剪开了。 越关山把速度控制得非常精准,每次碾完肌肉人调转车头时,都能在他即将起身的时候又一次开过去,形成一种很新的永动机。 秦光霁坐在后边,看着越关山来来回回好几次,只觉得自己心里这一天以来受的气都顺了许多,心情一下子变得舒畅起来。 “姐,”秦光霁自动改变了对越关山的称呼,不由赞叹道,“你开车技术真好。” 越关山专心操纵车把,声音从厚厚的头盔底下冒出来:“哦,以前练过。” 秦光霁眨眨眼,难道我姐以前还是个炸街党? 越关山虽然没发动技能,但也仿佛听到了秦光霁的心声,在后面加了一句解释:“讨生活的时候练出来的,别多想。” 秦光霁:明白了。 两人没再多说什么,继续专心致志地碾压肌肉人,如果肌肉人是一团面的话,现在应该会变得比纸还薄,正适合做肉馅的纸皮烧卖。 机车在路上如此来回反复,期间还不停有来自午餐肉玩家的暗箭从便利店的各个角落里飞出,没有攻击技能的,就抄起店里的货物扔出来,更有甚者,发动了自己的大力技能,直接把一整个货架给丢了出来,如果不是越关山反应快加了下油门,恐怕他们两个也要被这莽撞的家伙误伤到。 倒计时一分一秒过去,转眼便过去了三分钟。但奇怪的是,肌肉人的血条自从被秦光霁一击肉蛋冲击撞掉四分之一后,掉血的速度就变得格外的慢。越关山和其他玩家反反复复折腾了他好几分钟,他的血线却依旧保持在大约三分之二的地方,甚至还处在健康的范畴。 秦光霁率先发现了这个问题,他蹙起眉头,拍拍越关山的肩膀:“姐,血量不对劲。” 越关山抽空瞄了一下血线,再低头看了下机车的仪表盘,“啧”了一声。 秦光霁也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越关山前面硕大的表盘,迟疑了一瞬:“这个油量……” 秦光霁的脑海中闪过两分钟前自己那辆车的油表,线索登时连接成串:“我知道了!” “那根本不是剩余油量,而是这辆车剩余可造成的伤害数量!” 为了防止把肌肉人撞飞出去太远,越关山一直严格控制着车速,所以每一次造成的伤害都在一个平稳的范围内,油表的掉落自然也十分稳定。加之对摩托车一定会有一个油表的刻板印象根深蒂固,一时很难看出端倪。 而就在几分钟前,秦光霁因为没有控制好速度,一下就把肌肉人创飞出去的时候,那辆车的表盘在那个瞬间从满格跌落到底,显然不是正常油表能够出现的状况。 秦光霁一拍巴掌:“所以,我那辆车根本不是刹车失灵,而是到了规定的伤害量,自动报废了!” 经他这么一解释,越关山也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她又一次低头看了看余量,忽然转头对秦光霁道:“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来试试吗?” 秦光霁愣了一下,伸手指着自己:“我?姐你不怕我这破车技把我们两个人都甩飞出去吗?”虽然刚才的事不是他的错,但秦光霁还是明白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的。 越关山忽然加快了速度,一个利落的漂移,身体向侧方倾斜伸手,捞起了秦光霁那辆彻底散架的车上裂成两半的海绵坐垫。 秦光霁:? 越关山“唰”的一下停下车,双手撑在车上,翻身下去,脚尖轻点两下,矫健地坐到了秦光霁的身后。 她举着两块海绵垫,对秦光霁道:“我不怕。” 她伸出手,指着马上要爬起来的肌肉人:“我数三二一,你就往死里加油门,把人撞飞出去后,我们一起跳车。” 秦光霁深吸一口气,重新放下头盔护目镜:“好。” “三、” “二、” “一!” □□与钢铁狠狠相撞,在肌肉人飞出的一瞬间,烈火轰然从机车前端升起—— “跳!” 两人一起飞身跃下机车,一人抱着一块海绵垫在地上连滚两圈。 伴着巨大的爆破声,背后滚滚热浪袭来,两人却早已计算好了路线,闪身躲入便利店内。 便利店外侧的玻璃都在这一场爆炸中炸裂开来,纷纷扬扬碎了一地,恰好扎在了刚刚砸落在地的肌肉人被灼烧得焦黑的身上,造成了一波不低的二次伤害。 火焰迅速蹿上天空,不受空气墙的桎梏,点燃了外边的大树。 熊熊烈火之后,不远处的小公园和足球场渐渐被浓烟掩盖。 “叮~”系统的童声在这时响起,“检测到副本外环境损坏,已开启自动维护~” 瓢泼大雨瞬间落下,将大火扑灭。 引发这一切乱像的罪魁祸首并排趴在一个货架上,默契地伸出手掌,激动地拍了一下。 被揍了这么久,终于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其余始终躲在便利店里的玩家:高端操作,惹不起惹不起。 …… 倒计时剩余10分钟。 这一关的肌肉人虽然经历颇多,被秦光霁和越关山两个折腾得挺惨,但无奈他的血条实在太厚了,哪怕被车撞、被火烧、被玻璃扎,血量也还有五分之二,还能顶着限定款焦香皮肤挥着大拳头冲进便利店里虐菜。 便利店的地方本来就不大,硬塞了九个午餐肉玩家后,更是拥挤得不行,肌肉人暂时不敢惹那两个根本没打算藏的家伙,于是就拿最弱的开刀,两记飞刀下去,轻松收走了因为实力不行而藏在最外边的骆衡和管瑶两个人头。 是真的人头。 两颗圆滚滚的头颅顺着货架一路滚落,啪嗒一下掉在地上,露出两张到死都没能闭上眼睛的惊慌面孔。 肌肉人渐渐逼近便利店内侧,颇有要把人一网打尽的意思。 唯二拥有身份技能的郑安然和王坤鹏终于按捺不住,一前一后地出手,暂时将肌肉人打翻,一群玩家呼啦啦地跑出便利店,来到了空旷的篮球场上。 在跑的最慢的方心怡也离开了便利店之后,肌肉人却没有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追上去,而是换了个方向,手中匕首刀尖指向一旁的秦光霁和越关山。 秦光霁麻利地从货架上一跃而下,随手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工兵铲凭空出现,被秦光霁牢牢攥在手中,金属铲头在昏暗灯光下闪着寒芒。 “早就料到了。”秦光霁用力将工兵铲往下一杵,铲头与大理石地面相撞,发出“锵”的一声,青年的眼中同时迸发出明光。 肌肉人直盯着秦光霁,紧握着他那柄匕首,一步步走近。 从离开新手关开始,规则就不再是杀掉所有的小朋友了。 对于肌肉人而言,结束关卡的唯一方法是——杀掉这一关中的重点玩家,也就是被分配到机车的秦越两人。 若那些午餐肉聪明一点,能抽空打开任务面板看一眼,他们就定然能发现,任务目标栏鲜红的【活下来!!】大字之下,还隐藏着一行小字:帮助你的队友活下来。 可惜,初入游戏的他们被恐惧驱使,根本不敢和武力值超标的肌肉人对抗,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保全自身。 而现在,位于排行榜最下方的骆衡和管瑶都已血条清零,也就意味着末位淘汰的人选已经定下,那么对于他们来说,最划算的方式就是逃避躲藏,轻轻松松地等着肌肉人干掉两个重点玩家,或者两个比肌肉人还凶残的重点玩家干掉肌肉人。 肌肉人在便利店七倒八歪的货架中穿行,庞大的身躯时不时撞倒一片摇摇欲坠的货架,踩在哗啦啦落下的塑料包装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秦光霁靠近。 秦光霁的目光渐渐向下,离开肌肉人的骷髅脸,落到他的手臂上。 就是现在! 肌肉人的匕首瞬间飞出,明如镜的刀身上,倒映出上方摇摇欲坠的灯管。 “当!” 秦光霁手持工兵铲往上一扬,将直冲他门面刺来的飞刀打掉,此时,锐利的刀尖距离他的眼睛只有不到十公分。 “刺啦——”刺耳的电流声从头顶响起,电火花在被切断的电线末端噼啪作响,和坠下的灯管一起砸在肌肉人的身上。 越关山顺着货架滑下,捞起早已备在手边的水瓶,连瓶带水一起扔向肌肉人。 肌肉人的肢体剧烈痉挛,便利店内本就不稳定的电路瞬间瘫痪,陷入一片黑暗。 左上方肌肉人的血条再次明显下降,已经变成了更深的暗红色,还在外层镀上了类似火焰的框。 “叮——”沉闷男声响起,“肌肉人血量低于30%,开启狂暴模式。” 霎时,外头灰暗的天空中聚拢起大片漆黑乌云,将所剩无几的光线尽数遮挡,只剩下不详的血色倒计时悬在空中,给予令人悚然的红光。 面前传来叮铃咣啷的碰撞声,秦光霁忙将工兵铲举起,但随即便有一双大手伸出,以一个几乎不可能做到的角度绕过秦光霁身前的铲子,扼住他的咽喉。 颈骨被死死捏住,空气再无法进入胸腔,强烈的窒息感和剧痛一起来袭,秦光霁的喉间发出软骨关节摩擦的“咯咯”声,脸色瞬间涨成青紫色。 原本躲在暗处的越关山立刻冲过来,拿着割电线的那把小刀,接连扎向肌肉人的手臂。 但,小刀甚至没能划破肌肉人的皮肤! 肌肉人分出一点注意力,原本黑洞一般的眼睛里升腾着血色火焰。 喉咙的压迫忽然变轻,秦光霁在自己狭小黑暗的视野边沿,看到了一抹喷涌而出的鲜红。 “滴答……”匕首尖端滑落一滴鲜血,属于越关山。 喉间铁掌再次缩紧。 时间剩余——6分钟。 “叮~” “本关重点玩家已阵亡,游戏进入第四关~” 7、Dad,Me(6) 场景转换,这一回,环境变得更加恶劣了。 玩家们降落在一片拆除了一半,到处都散落着建筑废料的老旧居民区中,一团团灰尘升起,惹得秦光霁打了个喷嚏。 “叮——” “由于伤害排行存在并列,故本次淘汰者为:骆衡、管瑶。” 右上方的名字排列再次缩短,只剩下七人。 “呜……”方心怡瘫坐在废墟上,痛哭出声。不知是为她的好姐妹管瑶的死,还是为已经落到最后一名的自己。 窒息般的沉默逐渐蔓延,没有人知道这场游戏还会进行多久,没有人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妈的!”人群里一个粉色小人突然暴起,一把拽起旁边的一根裸露钢管,狠狠砸到坍塌的天花板上,把塑料板子砸成两半。 “什么破游戏!老子不玩了!放老子出去!”顶着关乐欣名字的小人用力扔开手里的钢管,叉腰指着天空,破口大骂。 其余玩家看着他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面上流露出些许赞同和一点恐惧。不是他们不想骂,只是,他们不知道系统会不会因为这个而刁难玩家。 “叮~”童声系统突然出声:“请玩家不要破坏副本设施~” 关乐欣似是气昏了头,一点都没了对系统的畏惧,竟然不顾系统阴森森的警告,继续抬脚,猛踹了一下身前摇摇欲坠的半扇砖墙,让砖墙轰然落进废墟里。 “叮~检测到玩家破坏行为,开启惩罚~”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精准劈在关乐欣的身上,关乐欣惨叫一声,血条瞬间降低了一半,身体直挺挺地往后倒,摔进了废墟中。 闪电消散,缓冲倒计时适时开启,玩家找寻可以躲藏的掩体,无人关心双腿卡在预制板中间无法动弹的关乐欣。 “切,活该。”不知是谁轻声说了一句,带着讽刺。 “救命!有没有人帮我一把啊!”倒计时的数字毫不留情地减少,关乐欣急得满头都是汗,脸涨得通红,不停呼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关乐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脑袋失魂落魄地垂在胸前,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也对,这种时候,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暴露自己的位置,从掩体里出来呢?是他活该。 倒计时走到一分钟,血水滴在关乐欣的脸上,冰凉的触感令他不由地打了个冷战,但他无处可躲,只能任由血滴打湿他的短发,再顺着脸颊一道一道地流下。 突然,牢牢卡住自己半边身子的预制板开始松动,关乐欣抬头看去,两道锐利锋芒在面前显现,像切瓜砍菜一样把厚实的板子切成小块。 关乐欣大喜,连忙抽出自己被压麻了的腿,扑腾几下子站起来,终于看清了救世主的模样——是秦光霁和越关山。 “你们……”关乐欣一时语塞,他和这两人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甚至在前两关,他们大放异彩和肌肉人缠斗的时候,他一直都独自躲在一旁,冷眼看着,完全没有上去帮忙的念头。 秦光霁却没有再看他一眼,确认他能站起来后就收起了这关发放的武士短刀,和越关山一起转身离开。 “好好活着,别死了。”秦光霁冷淡的声音远远传来,很快就消失在废墟中。 …… “不想做好人?”越关山重复了一遍第二关前秦光霁的话,在掩体后露出玩味的浅笑,“那你刚才还拉着我出去救他?” 秦光霁移开眼睛,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我救他只是觉得他的技能有用而已。” 关乐欣的技能是:一个脆皮盾牌。 “行,”越关山看着他努力瞎扯的样子,快要憋不住笑,“你就是天底下最冷酷无情的人。” 秦光霁毫无心理负担地点头应下:“对没错就是我。” …… 倒计时结束,肌肉人从废墟末端走来,手里依旧握着他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这一关划定的范围比之前大了许多,秦光霁在废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探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空气墙,因而能供躲藏的地方也非常多。 秦光霁和越关山悠闲地盘腿坐在一片被钢筋支撑起的空隙后边,时不时伸出脑袋看一眼外边还在寻找玩家的肌肉人,继续聊着上一关未尽的话题。 “你猜这一关他会用时多久?”越关山靠在还算平整的墙边,似是随口问道。 秦光霁抬头看了下倒计时,刚过一分钟,时间剩余24分钟。 “嗯……剩下一到十分钟吧。”秦光霁思考了几秒,回答道。 “跨度这么大,你不是在敷衍我吧?”越关山开玩笑道。 秦光霁双手抱胸,歪着脑袋:“这得看他这一关到底想做什么。” “是和前两关一样,着急赶进度呢,还是——另有目的?” 越关山眯起眼睛:“你发现了什么?” 秦光霁没有开口,而是举起自己的左手,右手手指在左手的无名指根部环绕一圈,修长手指的掩映下,眼中闪烁着如钻石般细碎的星光。 越关山收起了嘴角的浅笑,神色明灭不定,若有所思。 …… 时间又过去一分钟,远处传来几声尖叫,方心怡的血条清零了。大概是肌肉人的地毯式搜索终于有了成效。 “小时候,我曾经玩过这个游戏。”秦光霁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什么?”越关山愣了一下,指了指地下,“你说这个?” 秦光霁点头:“没错,很久以前的事了。” 越关山低下头,喃喃自语:“原来真的有这游戏吗……” 秦光霁心里疑惑一闪而过,歪过头问道:“我俩年纪应该没差多少吧,姐你小时候没听说过吗?” 越关山苦笑摇头:“没有,大概是我们的生长环境不大一样吧。” 秦光霁眼眸一晃,自知失言,连忙转移话题:“没事,这游戏和原版其实也没多大关系了。” “不过,如果仔细回忆我们经历过的这些场景……”秦光霁指向空气墙外的世界,一个个数过去:“公园、废弃草坪、破败的便利店、荒凉的拆迁区。” “从一开始的环境优美,”秦光霁一顿,“再到现在,完全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场景。” 越关山恍然:“游戏地图在一点点往郊区推进。” “越是偏远无人的地方,就越能催生罪恶。”她眼眸沉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令人不大愉快的东西。 “一个游戏的关卡不会太多,”秦光霁抬头,转头看向远方朦胧景象,“拆迁区之后,或许就该结束了。” “所以——”越关山微微蹙眉,怀疑问道,“下一关就是最终关卡?” 她摸了摸下巴:“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秦光霁赞同:“我也觉得。” “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在推着我们向前,接连不断的倒计时、一次又一次出现的肌肉人,甚至没有给我们留下一点喘气的时间。” “它究竟想做什么?” “倒计时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dad,me,这两个人物分别指的是谁?” 越关山抬头,纯黑的眼睛与秦光霁对视,内里写着凝重。 “是游戏正式结束,活到最后的玩家胜利吗?还是——”越关山没有再说下去,别开了视线。 秦光霁听到这问题,忽然轻笑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拿起游戏发放的武士刀。 “与其在这里瞎猜,不如去问问这个副本里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吧。”秦光霁握住刀柄,迅速往外一拉——短刀出鞘,如镜般映出他蒙着大半张脸的武士形象。 “走,”秦光霁挽了个华丽的刀花,大步向前,“去会会他。” …… 时间剩余21分钟。 秦光霁和越关山一前一后从废墟背后走出,眼前却登时被一片尘雾遮盖。 秦光霁在上一关被肌肉人扭断过喉咙,虽然游戏会自动恢复伤势,但他仍然觉得自己的喉咙隐约有点疼痛,不由地咳嗽了两声。 过了几秒钟,飞扬在空中的尘土慢慢落下,头顶王坤鹏名字的小人正在废墟之间来回跳跃与肌肉人周旋。 不知为何,在上一关利落地用飞刀收割人头的肌肉人这一次却迟迟没有使用他手里那把匕首,而是单凭发达的四肢追逐王坤鹏。 当秦光霁使用武士的飞刺技能,跳起两米高飞到肌肉人身旁时,肌肉人刚刚将用尽了玩具枪技能的王坤鹏头朝下按在废墟里,提起拳头一阵猛揍。 王坤鹏的血量跌落大半,下方的灰尘被新鲜的血液渗透,变成了类似湿泥的质感。 王坤鹏始终没有停止挣扎,即便脑袋被肌肉人死死按着,也用尽自己的力气,手中出现硕大拳套,在肌肉人提拳的空隙里断然出击,竟然真的将肌肉人庞大的身躯推走了一点,用左手手臂脱臼的代价从肌肉人的身下脱出。 王坤鹏摇摇晃晃地站着,带着拳套的手狠狠擦去额前血迹,眼里凶光毕露。 秦光霁和越关山适时出现,两把武士刀如鬼魅般在肌肉人周围穿梭,每次擦过他的皮肤都能在上面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肌肉人被迫后退闪躲,暂时放过了对王坤鹏的攻势。 秦光霁双手握紧刀柄,正要再次攻上去,突然,他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登时如芒在背。 秦光霁迅速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王坤鹏含着愤恨的目光。 秦光霁:? 由不得他多想,肌肉人的飞刀已然脱手,秦光霁暂时放弃思考王坤鹏的事,再度投入进对肌肉人的战斗中。 …… 时间剩余18分钟,肌肉人浑身浴血,血条还剩三分之二。 方心怡已死,末位淘汰已定,没了顾虑的其余玩家从大大小小的废墟中赶来,各自施展自己的技能,在暗处偷袭肌肉人,给自己赚取零星的伤害,让自己的排名不至于落到最后。 然而,在最后一个赶到的韩子宁发出攻击的时候,肌肉人却突然改变了自己的攻击对象,抛弃了只剩下不到一半血的王坤鹏,以被秦光霁和越关山砍中两刀为代价,瞬间将凭空出现在手中的匕首甩出。 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匕首完全穿透韩子宁的眉心,将她直接钉在了后方的砖墙上。 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一起流出,韩子宁甚至没能再说出一个字,就彻底阖上了眼睛,血条清零! 面对如此状况,众人皆是一愣,攻击停滞一瞬,肌肉人则趁此机会,三步并作两步飞扑到郑安然头顶,死死扼住她的喉咙。 郑安然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在喉咙被掐住的瞬间就反应过来,召唤出技能弩.箭,铁质箭矢发出,正中肌肉人胸膛。 肌肉人被铁箭冲击力弹开,手上力道登时松懈,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后退两步。 郑安然往下一蹲,顺利摆脱肌肉人的桎梏,闪身退到废墟边沿。 然而—— “唰!”一柄飞刀从侧方飞来,深深扎进了郑安然的肋间。 郑安然脸色霎时一白,下意识地低头查看,却正是中了肌肉人的计。 庞大的身躯再次扑上前来,这一回,只用了两秒就扭断了她的脖子。 …… 时间剩余15分钟,场上还有王坤鹏、关乐欣、越关山、秦光霁四人。 时间剩余12分钟,开局半血的关乐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利用一切能当作武器的废弃物和肌肉人周旋,最终倒在肌肉人出其不意的飞刀之下。 时间剩余10分钟,拥有拳套技能的王坤鹏把肌肉人的血条击打至残血,肌肉人开启狂暴模式将他杀死。 只剩下秦光霁和越关山两个人了。 8、Dad,Me(7) 秦光霁和越关山并排站在废墟前,挥刀和闪身的速度都开始有了迟缓的迹象。经历了十几分钟的高强度缠斗,哪怕有关卡身份的加持,两人的体力也消耗严重。 时间剩余7分钟,秦光霁和越关山手中的武士刀达到设定伤害量,双双断裂,秦光霁再次祭出自己的工兵铲抵挡肌肉人越发迅猛的攻击。 时间剩余5分钟,越关山不慎被肌肉人近身,匕首接连刺入她的胸膛,喷涌而出的鲜血将她身上纯黑的衣服染成了更深一层的颜色。 在血条即将清零的时刻,越关山突然一把抓下蒙脸的面巾,口中呼喊出一句话。 但,她没能出声。 肌肉人的匕首插在越关山的胸膛里,久久没有被收回。 肌肉人——愣住了。 秦光霁大口喘着粗气,将全身大半的重量压在工兵铲上,趁着肌肉人愣神的功夫,尽力地恢复自己的体力。 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着肌肉人,心中的默数与上方倒计时重合。 5、4、3、2、1 足足五秒的沉默后,背对着秦光霁的肌肉人才终于像是回过神来,大手在空中一握,还沾着越关山血的匕首飞回他的手中。 秦光霁没有再走动,只是冷眼看着肌肉人转身,缓缓向他靠近。 他走的很慢,慢到秦光霁能够清晰地听到废墟被他的脚板踩过时发出的嘎吱声。 肌肉人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离秦光霁不到一米的地方。 秦光霁忽然不再看他的脸了。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肌肉人垂在身侧的左手上。 被血液彻底浸染的手上,一圈本不明显的印痕被清晰地映衬出来,浮在左手无名指的根部。 那是长期戴戒指留下的痕迹。 秦光霁抬头,拿掉脸上黑布,牵动嘴角肌肉,露出一个笑容。 他张开嘴,用口型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肌肉人说: “你、是、玩、家。” 肌肉人再次沉默,拿着匕首的右手开始颤抖。 他举起匕首——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毫发无损。 他再次抬手,眼睛盯着秦光霁,刀尖指向天空。像是指着倒计时,也像是,指着更上层的东西。 秦光霁神色微动,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我帮你。” 匕首的寒光如期而至,脆弱的喉管被割开,从颈动脉大量涌出的血模糊了秦光霁的视野,挡住了肌肉人黑洞一般的眼睛。 “叮~” “本关重点玩家已阵亡,游戏进入第五关~” ———————————— 一片堆满垃圾的空地,上空漂浮着几个大字:【最终关卡】。 作为游戏的最终关卡,理应会出现一个b格非常高的关卡boss。 所以这一次,秦光霁分配到的角色是—— 秦光霁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破破烂烂、隐约还泛着馊味的老头汗衫,陷入了沉默。 秦光霁:……*&#%#@谁允许你这么设计人物的! 不仅服装破旧,秦光霁对这一次的皮肤也并不满意,虽然块头和肌肉人基本上持平,但这一回他的皮肤是屎黄色的,胸膛上还横亘着几条狰狞的伤疤,看上去像是某东南亚帮派头子。 秦光霁心累地靠在一辆废弃汽车旁边,叹了一口气:要么,还是把上一关的衣服还给他吧…… 等等,秦光霁忽然想起件事,皱了下眉。 他武器呢? 他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下,果然,在自己松松垮垮掉裆到膝盖的裤子兜里找到了一把枪! 他把枪拿在手里,仔细观察了一阵,沉甸甸的分量、黑洞洞的枪口、弹夹里七颗金灿灿的子弹,无不向秦光霁毫无保留地展露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秦光霁的眼里难掩兴奋,什么叫真理?手里有家伙就是真理! …… 宣布过本关末位淘汰者后,两分钟的缓冲倒计时开始,秦光霁和越关山却没有向上一关一样寻找掩体,而是直挺挺地站在空地中央。 “确认了吗?”这一关里变成了拿砍刀小喽啰的越关山一边抬手用衣袖擦拭擦刀刃,一边问秦光霁。 秦光霁随手转了个枪,修长手指握住枪栓,利落地将子弹上膛,点头道:“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秦光霁忽然不说话了,目光瞟过藏在垃圾堆后的另外四人。 越关山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话:“只是,他们还被蒙在鼓里,真以为我们的任务就是打败肌肉人呢。” “要现在和他们谈谈吗?”秦光霁问道。 “嗯哼,你试试吧。”越关山不置可否。 秦光霁举枪,灼热子弹飞向天空中的倒计时,贯穿了血色的数字。 四道视线从四方而来,落在秦光霁手中还在冒烟的枪上。 “各位,听我说。”秦光霁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这一关,就是我们的最后一关了。” 秦光霁收回手.枪,眼眸坚定:“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打败肌肉人真的就是通关方法吗?游戏任务只让我们活下去,却从来没说过,打败肌肉人之后就能结束游戏。” “还记得这个副本的名字吗?” “dad,me.” “dad是谁?me又是谁?” 秦光霁抬头,言语诚挚:“如果你们信任我,请尽量帮我拖延时间,等待倒计时结束。” “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恐怕不止肌肉人一个。” “倒计时之后的,可能才是这个游戏的真相。” 秦光霁的话在垃圾场上空回荡,却没有人第一时间回应他。 过了几秒,王坤鹏出声了:“我为什么要信你?” 王坤鹏烦躁地将道具匕首的刀鞘不停地拔进拔出,话语很冲:“最后一关了,我如果不打肌肉人,岂不是把冠军拱手让给你了?” 他刷的一下拿匕首指着秦光霁:“你是很厉害,但也别把我当傻子!” 他冷笑一声:“你,还有你旁边那个女的,你们上一关不就是突然出来抢了我的伤害,才害得我落到第四名的吗?” “你们三个!”他从废墟背后站出来,指向另外三个没说话的玩家,“你们可别被这两个人给骗了,什么拖延,什么倒计时,多赚点伤害才是王道!” 从始至终都沉默着的韩子宁率先开口:“我同意王哥的话。” 她指了一下自己的排名:“我现在已经是最后一名了,如果我再不打出伤害,不管我能不能撑到倒计时结束,也都是死路一条。” 她说完后,郑安然也接着表态了。她转过身对秦光霁点头,抱歉道:“我其实不排斥你的说法,但现在大家都想打伤害,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否则就会像子宁说的那样,等倒计时结束后,就算没被另外的敌人打死,也会死在末位淘汰制度之下。” 两个女生说完自己的态度就重新缩回了自己的掩体后边,不再说话了。 秦光霁沉着脸,看见王坤鹏的脸上渐渐爬上得意的笑。 越关山默默地走到秦光霁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弟弟,信任是个好东西,”她对秦光霁道,“可惜,和眼前的利益相比,它什么都不是。” 越关山的声音很轻:“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敌意。” “我见过那种眼神。” …… 倒计时还剩20秒,始终没有动静的关乐欣突然探出了头。 “我……”他犹犹豫豫地从掩体后走出来,在王坤鹏像是要吃人的眼神下,走到了秦光霁的旁边。 “我相信秦哥。”他像是做出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 秦光霁的眼睛亮了一下,转过头,与关乐欣的笑容相撞。 “谢谢你们救我。”关乐欣来到秦越两人身旁,深深鞠躬。 秦光霁只是轻轻撇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随手罢了,别想那么多。” 倒计时结束,最终关开启。 …… 肌肉人到来,却是赤手空拳,相比起各个手里都拿着武器的玩家,竟然显出了一点弱势。 甫一落地,肌肉人就精准定位了站在空地上的三人。 秦光霁收起了枪,转而拿出工兵铲,立在泥土里,看着肌肉人,嘴角滑过一抹淡淡笑意。 他伸出手,对着肌肉人的方向招了招,意图不言而喻。 至于肌肉人,他倒是当真没了前几关急切的戾气,回应了秦光霁的召唤,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在迈过空气墙,倒计时正式开始的那一瞬,秦光霁看见他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点黯淡光亮。 “嗖!” 肌肉人刚走出两步,飒飒破空声骤然响起,肌肉人浑身肌肉登时收缩,向旁边迈步闪身。一柄锋利匕首堪堪擦过他的金属面具,没入背后黑色土地。 是王坤鹏的匕首! 战争一触即发,下一刻,又有来自不同方向的两柄武器向他刺来! 肌肉人脚步不停,接连躲闪,却也在暗处三人的干扰下离秦光霁他们越来越远。 秦光霁三人忙提起注意,在秦光霁的带领下冲过郑安然连发弩.箭和韩子宁泥潭陷阱的封锁,赶在肌肉人作出反应之前,将带着拳套冲出的王坤鹏拦下。 “锵!”王坤鹏的蓄力重拳打在关乐欣的盾牌上,发出类似刀剑相撞的铮鸣声,关乐欣的双臂瞬间被震得发麻,抵在地上的双脚后移两步,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痕迹。 王坤鹏往后一跳,在空中甩了甩拳套,怒喝道:“你他妈凭什么拦我?!” 关乐欣勉强站定,再一次将自己的技能盾牌用力插进土里:“就凭我手里这面盾!” “妈的,”王坤鹏又骂了一声,抽出匕首,眼神阴冷,“既然你不识抬举,就别怪我心狠了!” 说话间,他举起匕首,狠狠向关乐欣刺去,力度之大,面目之狰狞,仿佛真将自己曾经的队友当成了仇人。 而另一边,秦越两人的处境同样艰难。 两个女生自身拥有的技能和本关发放的道具都是比较隐蔽的远程暗器,她们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却相互配合,躲在暗处不停地放冷箭偷袭,即便秦光霁和越关山已经尽力抵抗,肌肉人也还是几次被击中,血条出现了持续性的下降。 没错,她们拿到的暗器上甚至涂了毒! 秦光霁紧紧咬牙,将手里的工兵铲挥舞地更快了几分,眼睛撑得老大,一刻都不敢松懈。 至于肌肉人本人,在和秦光霁心照不宣地对视之后,他早已不再是前几关那个一看就要把人锤翻的暴力姿态,除了开头有几次扔出过埋在垃圾堆里的废铜烂铁以外,基本都在躲避来自三个玩家的伤害。 秦光霁和越关山当然明白他的转变是为什么,但关乐欣却是一头雾水,在勉力拦住王坤鹏的间隙里问道:“秦哥,肌肉人怎么变弱了?” 秦光霁用宽大铲头挥开从背后而来的铁箭,简短回答道:“他只是不想伤害我们。” 关乐欣更迷糊了:“为什么?” 秦光霁往前一个大跳,躲开韩子宁布下的陷阱,解释道:“因为他是……”秦光霁还没能说完话,喉咙就像是突然失声了一般,不论如何努力发声,都无法发出“玩家”这两个字来。 秦光霁瞳孔一缩:游戏在限制他说出真相! 另一边,没能等到秦光霁回答的关乐欣分神一瞬,晚半拍举起的盾牌没能挡住王坤鹏的攻击。他被一个直拳打倒在地,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暂时无法起身。 王坤鹏趁此机会,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关乐欣,一把抄起不远处一半被埋在垃圾堆里的煤气罐,暴喝一声,扔向秦光霁! 秦光霁此时正背对着他,一时没有看到王坤鹏的动作,直到倒在地上的关乐欣发出一声惊呼,他才终于转身。 但已经晚了。 煤气罐在秦光霁的眼睛里越放越大,眼看就要砸到他的身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秦光霁突然感到肩头传来一阵强大的拉力,径直将他抓起,扔到一边。 轰—— 爆炸的热浪瞬间扑来,将还未落地的秦光霁再次掀翻,他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后背狠狠撞上一个大垃圾桶,停了下来。 秦光霁手扶着工兵铲艰难站起,见一个魁梧身影在大火中扭曲挣扎——是肌肉人! 熊熊烈火持续燃烧,左上方属于肌肉人的血条急速下降,从40%滑落到不足10%。 无人敢靠近。 倒计时还剩三十秒,大火渐渐变小,肌肉人的血条岌岌可危。 王坤鹏悄悄举起了他的匕首,暗处的两人准备瞄准,几人的伤害排名波动不定,谁能杀了肌肉人,谁就能登顶。 秦光霁的大脑一片空白,右手剧烈颤抖着,几乎无法握住工兵铲。 在即将熄灭的火光里,秦光霁看到被灼烧地焦黑的肌肉人张开了嘴巴,用口型说道:“杀、了、我。” 秦光霁举起了枪。 “砰——” 血条清零。 倒计时结束。 “叮~” “第87号boss已死亡,现在播放结尾动画~” 9、Dad,Me(8) 耳畔传来一阵电锯声,很快戛然而止,眼前被白光占据,渐渐显现出一副画卷。 肌肉人倒在地上,胸口出现一个大洞,血肉外翻,鲜血染红了身下黑色的泥土。 但下一秒,画面波动,边缘泛起雪花。接着,便像电视黑屏一般瞬间熄灭。 几秒之后,新的光亮出现,欢快音乐随之响起。 和开头的画风一致,卡通版的肌肉人拿着滴血的匕首站在死去的恶霸boss前,绿色皮卡从远处开来,车窗打开,露出一个和肌肉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但块头大了足足一倍的肌肉怪。 肌肉人转身,坐上皮卡,扬长而去。 ———————————— 新手关小公园,五道白光降临。 “我,我居然没有死!”关乐欣兴奋地摸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身躯,叫喊道。 在上一关,他的排名已经落到了最后一位,在看到肌肉人死去的那一瞬,他以为自己也一定会被末位淘汰掉了。 可是——关乐欣抬头,看向众人的血条,他仍旧排在最后,但他依然活着! 难道说,上一关没有末位淘汰了?关乐欣心里有些疑惑。 他随意地扫视了一遍身边众人,却是愣住了。 “秦、秦哥哪里去了?”关乐欣的声音颤抖。 他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还是没发现秦光霁的踪影。 一个恐怖的猜测升起,关乐欣猛然转头,看向旁边的越关山,欲言又止:“越姐,秦哥他……” 越关山抿嘴不言,脸色冷得吓人。 不远处,另外三人同样也发现了这一点。 韩子宁凑到王坤鹏旁边,低声问道:“王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王坤鹏沉着脸,一手掐着下巴,似是在静静思考。 半晌,他开口道:“你们还记得刚才那个过场动画吗?” 两个女生点头,突然,郑安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我知道了!” 她回忆道:“我们明明杀了肌肉人,但最后的动画里死的并不是他,而是秦光霁扮演的那个恶霸!” “所以会不会,”王坤鹏接过她的话,皱着眉头,继续说道,“其实杀掉肌肉人不是结束游戏的办法,反而会遭到来自游戏的制裁?” “难道说——”韩子宁跟上了他们的思路,倒吸一口冷气,“秦光霁就是因为最后被判定成杀了肌肉人的凶手,所以被游戏抹杀了?” 她越来越觉得这很有可能:“你们看游戏发布的任务,它从始至终都只让我们活下去,却从来没说过——我们可以杀掉肌肉人!” 王坤鹏在脑海中回放上一关的情形,登时觉得一阵后怕。如果上一关的最后,秦光霁没有开那一枪,那恐怕这一关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他按捺住心头的庆幸和隐蔽的喜悦,继续和两人交流。 “既然不能杀肌肉人,”韩子宁思忖着,“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出去呢?” 王坤鹏想起自己之前半点不相信秦光霁的话的样子,不由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再若无其事地推断道:“副本里从始至终只出现过两个npc,就是肌肉人和开头那个跟肌肉人长得一样的大块头。” “我猜测,他就是那个dad,等倒计时结束之后,出现的应该就会是他,他才是我们真正要打败的敌人。” 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旁边听完了全程的关乐欣觉得他们说得还挺有道理的,便转而向看上去似乎知道很多内情的越关山求证:“越姐,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越关山瞥了他一眼,嘴角突然微微勾起,挑眉道:“半真半假吧。” 她忽然起身,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一步步走到王坤鹏面前。 “要打个赌吗?”越关山的脸上挂着标准的浅笑,纯黑的眼眸却是直直地落在比她矮一些的男人身上,锐利地像是要将他刺穿。 王坤鹏对她的态度有些不满,强压着心头的愤懑,问道:“你要赌什么?” “就赌——秦光霁还活着。”越关山声音清脆。 王坤鹏嗤笑,骂了一句方言:“你在发什么颠。” 越关山耸肩,没有反驳:“赌还是不赌,爽快些。” 王坤鹏攥紧双拳:“赌。” “但,赌注是什么?” 越关山垂眸,利落的短发掩住双耳,垂于颊侧。 “你的命。”她抬起头,笑颜绽放。 她的手里忽然出现一柄小刀,断然抵住自己的喉咙:“倒计时结束后,如果秦光霁没能回来,我自杀。” “但如果他回来了——”越关山的眼里流转着锐利寒芒,刀尖顿然刺向前方,直指王坤鹏,“我要你死。” 王坤鹏陡然一惊,连连后退,冷汗瞬时湿透了后背:“你、你疯了吗?!” 越关山忽然轻笑,将小刀折叠好收回袖中。 “开个玩笑罢了,同为玩家,有系统在我杀不了你,只是想让你和之前一样,在我面前被肌肉人杀一次而已。”她的眼里出现了笑意,掩盖住先前的杀意,“游戏里的死,谁还没经历过呢?” “反正,也不是真的会死。” “还是说……”她眯起眼睛,语气玩味,“你对自己连这点信心都没有,觉得自己会被末位淘汰掉?” 王坤鹏听完她的解释,松了口气,随后便重重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不相信秦光霁还能活着——他的死可是已经写在游戏的过场动画里了! 王坤鹏咬着牙,目光阴险:这个赌注他赢定了,那个蠢女人就等着被系统抹杀吧! …… “越姐……”关乐欣艰难地爬上滑梯城堡的顶部,探出个脑袋,满脸担忧地看着独自坐在上面的越关山。 “你、你真的觉得秦哥能回来吗?”他问道。 “他们之前分析的确实很有道理……”关乐欣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他的心中对秦光霁也没有多大信心。 如果倒计时结束后,秦光霁没能回来,那越关山就要兑现自己的承诺,在众人面前自杀。她的排名在第三位,如果这一关没有伤害,之后说不定就会跌到最后,死于末位淘汰了。 越关山没有看他,只是面向前方,目光散漫。 “我问你,”她忽然开口,“上一关结束的时候,系统说了什么?” 关乐欣愣了一下,回忆道:“它说:‘第87号boss已死亡,现在播放结尾动画’。” “等等,”他骇然抬头,“为什么是‘第87号’?” 关乐欣登时感觉自己头皮发麻:“难道还有其他boss?” 越关山终于转过头,眼眸中带着深意:“现在,应该是第88号了。” ———————————— 秦光霁在电锯声中醒来。 他睁开眼,循着声音看去,看见那个超级肌肉怪正在窗外锯木头。 他手拿尺寸夸张的电锯,一脚踩在粗壮的原木上,将它们锯成大小相同的圆片。 木屑到处飞溅,却并非纷纷洋洋落下,而是如液体般上升至一定高度后飞速坠落。偶尔有碎屑飞到窗上,粘在玻璃上,一点一点滑落,还会在上边留下一条淡淡的痕迹。 秦光霁看着这副场景,总觉得他锯的不是木头,而是肉。 新鲜的、和着血的肉。 窗外,超级肌肉怪似乎发现了来自秦光霁的注视,停下了手里的电锯,往屋里走来。 秦光霁连忙收回视线,保持着醒来的姿势,靠坐在床上。 超级肌肉怪进了屋,走到桌旁坐下,头朝着秦光霁,头顶出现白色对话框:【睡得怎么样?】 秦光霁一时不知情况如何,拘谨点头,脑中思绪一动,同样的对话框从头顶冒出:【不错。】 超级肌肉怪点了点头,从椅子上站起,一边走头上的对话框一边滚动:【那就走吧。】 秦光霁连忙跟上他,穿过房间的木门,向屋外走去。 在经过一面落地镜时,秦光霁的目光怔了怔。 出现在镜子里的,是肌肉人的样子。 …… 绿色皮卡平稳地开在路上,超级肌肉怪一边开车,一边从头顶不停地冒出对话框。 【你今天一定不准输,知道吗?】 【要是连这种对手都打不过,那你也不配做我的儿子。】 秦光霁默默地坐在副驾上,脑海中思绪翻腾,想要根据超级肌肉怪的话推断出现在的情况。但还没等他分析出个所以然,他的头顶却突然开始自动冒出对话框来: 【可是……爸爸,万一他们这次很厉害,我打不过怎么办……】 秦光霁眼神微动。这应该是原版肌肉人说的话,从他的语气来看,这位肌肉人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暴戾,反倒是——有些怯懦。 超级肌肉怪猛踩了一下刹车,秦光霁猝不及防,脑袋直接重重磕在了前面,磕得他眼冒金星。 【你住口!】超级肌肉怪勃然大怒,黑洞洞的眼睛里甚至能看到火花,【我说了,你绝对不许输!】 他用两只大手紧紧捏着秦光霁的肩膀,牢牢地控制住他,令他无法动弹。 【你是我的儿子!你绝对不可能打不过他们!】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显出异样的偏执。 过了几秒,肌肉人的对话框升起:【我、我知道了……】 【这就对了。】超级肌肉怪满意地松开手,继续开车。 …… 过了不久,皮卡停下,秦光霁看向窗外,只望见一片浓浓迷雾。 【到了,下车吧。】见秦光霁迟迟没有动静,超级肌肉怪催促道。 秦光霁于是打开车门,硬着头皮跳下车。 在车门关上前,超级肌肉怪的对话框飘来:【结束之后,我会来接你。】 【记住,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输。】 车门关闭,皮卡开走,迷雾散去。 面前出现的是——新手关的小公园。 “叮——”耳畔响起沉闷铃声,男声随即响起: “第88号boss,本关任务为:杀掉所有小朋友。” 10、Dad,Me(9) 空中的倒计时走到尽头,远远的,秦光霁就看到了地图中的五人。 越关山依旧坐在滑梯城堡的顶端,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刀,关乐欣站在低一点的地方,神色十分紧张。 至于另外的三人,不同于一周目时的四处躲藏,这一次,他们都大大方方地站在地图中央,见到秦光霁出现后,三人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不时将目光瞥向越关山。 秦光霁抬头,与越关山对视。 熟悉的探究感传来,越关山的眼睛瞬间如夜空般深远。 两秒后,她收回了自己的技能,对着秦光霁点点头,脸上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 秦光霁心领神会,想要向她挥挥手,但手臂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叮——”提示音在耳畔响起:“请88号boss尽快就位。” 紧接着,巨大的推力从身后传来,秦光霁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抬起腿,迈着僵硬的步伐向地图走去。 秦光霁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面在自己的视野中隐约泛起波澜的透明墙面,心中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倏然升起,迅速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不能进去! 秦光霁咬紧牙关,想要调动起全身的肌肉抵挡身后的推力。 但,他失败了。在来自规则层面的力量面前,他卑微如蝼蚁。 他踏入墙内。 倒计时开始。 5:00 …… 4:59 他一步步向前,眼中视野昏暗狭窄。 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他们。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右上方的血量排行。 嗯,应该先挑软柿子捏。 于是,他的目光略微下移,落在滑梯城堡上的两人身上。 不太好办呀,他心想,那两个软柿子还挂树上呢,杀他们两个有点费劲。 他思考了一下,将视线转向前面的三人。 一个带拳套的,一个拿弩的,一个手里发光看上去要阴人的。 好像……还不如两个软柿子呢。 他心里一阵发愁,这次的小朋友似乎不太好杀呀。 他权衡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先杀上边的两个。 他绷紧肌肉,迈动双腿,飞也似的向那个滑梯城堡跑去。 他后腿猛然发力,一个飞跃,直接跳上城堡顶端,伸出大手,精准地扼住了女生的喉咙。 站在下一层的男人发出一声惊叫,接着便是一阵扑腾的声音,估计是被他的帅气动作吓倒了吧。 他没有理会那个男人,双眼直视着面前女生,手指开始发力。 忽然,一阵恶寒从脊背升起,令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心里一惊,却发现女孩的那双眼睛格外深邃,仿佛能够洞穿他的灵魂。 不知怎的,有一股熟悉感传来,令他愣神一秒。 也正是这一秒的功夫,女孩迅速捏住他的手腕,身子往下一蹲,再就地一滚,脱离了他的钳制。 他回过神来,对自己的轻敌行为有点懊恼。但他也没有气馁,双拳在胸前狠狠对撞两下,迅速重整旗鼓,一门心思和那女生杠上了。 反正时间还多,就五个人而已,他肯定杀得完。 他瞅准时机,在女生转身跳下城堡的那一刻,一跃而起,向她扑去。 “咣!” 就在他马上就要扑到女生的时候,一面巨大盾牌凭空出现,他躲闪不及,脑袋直接撞了上去,震得脑瓜子嗡嗡的响。 他站在原地,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恢复视线,看清楚了这究竟是谁的手笔——那个看上去胆子不大的男人突然吐出一口血,站在滑梯上努力拼合被他的脑袋撞碎了的盾牌! 他十分气愤:好啊,居然被两个血条垫底的家伙摆了一道,真是丢脸! 他愤怒地甩甩头,迅速调整好状态,再次盯住女生,抡起双臂,向她冲去—— 一把小刀从她的袖中飞出,笔直刺向他的眉心。 尖刀在面具上留下浅浅印痕,没能再深入就坠在了地上。 她居然有刀? 他心里一惊,停下了脚步,先是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刀,再抬头看了一眼丝毫不见慌张的女孩。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耸动,即将破土而出。 等等,他好像……从没见过这把刀。 他好像……认识这个人。 他好像……不认识自己了。 他是第88号。 不,他不是! 他是谁? “秦光霁,该醒醒了。”越关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像是雪山之下静谧的湖泊,令人顷刻醒神。 他睁开了眼睛,松开了拳头。 他不是第88号,他的名字是——秦光霁。 他张开嘴,想要对面前的越关山说点什么,但,他没能发声。 提示音再次于耳畔响起:“请第88号boss遵循游戏规则,积极完成本关任务。” 秦光霁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一句,压根不想听它的话。 他举起手,双击右手掌心。 游戏界面徐徐展开。 居然真的能打开! 秦光霁心中一喜。在没走进地图之前,他尝试过打开游戏面板,但不论他如何双击,都快把掌心给戳破了,也没能打开他。 看来,应该是要有队友说出自己身份之后才能使用游戏功能,秦光霁猜测道。毕竟,在被越关山叫出名字之前,他一直都被游戏蒙蔽,始终觉得自己就是第88号肌肉人。 秦光霁熟练地点开个人信息界面,发现自己的前三项信息都成了乱码,但好在,技能还可以正常使用。 他张开手掌,念头一动,崭新的工兵铲便出现在他的手中,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片镜样的金属光泽。 游戏不让他说话是吧?没事儿,他还有铲子呢!他只是在使用自己的技能,才不是想用铲子和队友沟通嘞。 他抬头看了眼倒计时,还好,剩余四分钟,沟通应该足够了。 他拿着铲子,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我回来了。” 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在地上的字落成的那一刻,秦光霁突然感觉喉头一松。 他尝试着说话,居然真的成功发出了一点沙哑的声音。 他清了清干燥的嗓子,似乎明白了系统的用意——只有真正表达出自己是玩家的思想后,才能拥有说话的权力。 秦光霁汗颜,好阴险又没用的设定。 …… “噗通——”身后突然响起一点异样声音,两个女生焦急的呼唤随之而至:“王哥,王哥你还好吗?” 秦光霁循声看去,却发现王坤鹏狼狈地跌倒在地,瞪大眼睛盯着他,嘴唇发抖,面如土色。 秦光霁:?虽然他变成肌肉人这件事是挺离奇的,但也用不着反应这么大吧? “呵。”越关山忽地冷哼一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便携折叠小刀,熟稔地挽了个刀花,对着不远处还没爬起来的王坤鹏危险地比划了两下。 王坤鹏身体的抖动愈发明显,看向越关山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秦光霁一头雾水:我不在的时间里你们到底都干了什么啊? “秦哥……”关乐欣不知什么时候从滑梯上溜下来,悄悄凑到秦光霁的耳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他讲了一遍。 了解了事情经过的秦光霁的内心有点复杂,他当然明白越关山为什么要和王坤鹏打这个赌——早在前两关,他们就已经大致分析出了肌肉人的身份和游戏的流程。 肌肉人是这个副本的核心,游戏想要进行下去,就必须要有一个肌肉人存在。那么,如果肌肉人被他们杀了,就一定会出现一个新的肌肉人。那么,在已知上一位肌肉人曾经是玩家的情况下,这个肌肉人的人选不言而喻:他们这些新一批进入副本的玩家。 两人唯一不确定的就是:究竟是杀了肌肉人的玩家,还是伤害榜排名第一的玩家将会成为新的肌肉人? 而在一切结束,过场动画中的恶霸死去时,秦光霁和越关山立刻就意识到——下一个肌肉人,正是拥有恶霸身份的秦光霁! 于是,按照他们先前计划的那样,为了防止系统搞什么清除记忆的操作,越关山拿出自己一直带着身上的小刀引起秦光霁的注意,再说出他的名字,使他彻底恢复神志。 他们成功了。 秦光霁偏头看向面无表情的越关山,却忽地从她的眉间看到了一点愠怒。 我姐在生气?秦光霁蹙眉,她在气什么?难道说……她已经看出来了? 还有,她为什么要和王坤鹏赌自己的命?他们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吗? 秦光霁心中微动,烦乱的念头涌入脑海,令他一时无法明澈。 越关山收起了刀子,注意到秦光霁的注释,忽然又发动了一次技能。 秦光霁猝不及防,心中的思绪就被她读了个遍。 越关山的神色变了变,嘴角下沉,显得严肃。 “秦光霁,你很聪明,”越关山用只能被他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道,“但你真的很莽撞。” “你和他、第87号,是在上一关的最后达成协议的吧?”越关山淡然开口。 “他帮你成为下一个肌肉人,而你,要帮他解脱。” “你刻意在大家面前语焉不详地说出一半的真相而不解释其中疑点,刻意引得其他人提出不同意见和你作对却又心存疑虑,为的就是营造孤立无援的处境,借他们的手把肌肉人的血量压低。” “然后,在倒计时结束的那一刻,一切反转,你亲手杀掉他,继承他的位置,继续原本该属于他的轮回。” “很好,你成功了。第87号解脱了,那两个女玩家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是错的,对你这只替罪羊心存愧疚,游戏真正的敌人也已经明朗,我们只需要等待倒计时结束,打败dad就能通关。” 越关山的目光越来越冷了,仿佛被看上一眼就能被瞬间冻结。 “但是,秦光霁,”越关山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沉重,“你有没有想过,这个计划有多冒险?” “如果那个煤气罐是落在你身上,如果肌肉人没能死在你的手里,如果倒计时结束时肌肉人没死而dad直接出现,如果杀掉肌肉人的后果是直接抹杀凶手……”越关山说不下去了。 “还有、还有太多的未知和风险……”越关山抬头,眼中隐约可见粼粼波光。 “在做出决定之前,你有想过这些吗?”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 “我……”秦光霁缓缓垂下头,无法反驳。 越关山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倒计时。还剩两分四十秒。 当她再次低下头,先前的情绪不复存在,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静到极致的越关山。 “事已至此,”她轻轻道,“我既然已经被你拉下了水,也就没了反抗的机会。” 她伸出手,将自己的小刀递到秦光霁的面前。 “现在,你也已经知道那个赌注的结果了。” “去选择吧,”她的目光转向后方的王坤鹏,“是杀了他,还是放过他。” “由你来决定。” 11、Dad,Me(10) 秦光霁拿着越关山的小刀,迈着肌肉怪独有的沉重步伐,缓缓走向王坤鹏。 小刀看上去并不太锋利,但刀身锃亮,能清晰地反射出头顶血色的倒计时。 王坤鹏的表情极度惊恐,颤抖着连连后退,脚后跟不慎踩到地上的土坷垃,一下子摔倒在地,呲牙咧嘴地抱着自己扭伤的脚踝。 “别,求你别杀我!”王坤鹏崩溃地哀求着,早就没了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 “你们,你们过来帮我啊!”眼看着秦光霁越走越近,他扭过头,对着另外两个女玩家大声喊道。 但,没有人出声,两个女孩默契地转身,全当看不见。 一边的关乐欣看着王坤鹏这副狼狈,瞬间就想到了两关之前孤立无援的自己,冷笑一声,幸灾乐祸道:“愿赌服输吧王哥,这可是你自己答应了的。” “我、我……”王坤鹏的脸涨得通红,像只虫子一样在地上挪动,但很快就撞上了空气墙,无路可退了。 秦光霁铁塔般的影子挡住了他眼前的光亮,王坤鹏绝望地闭上眼睛。 …… 几秒钟后,无事发生。 王坤鹏提心吊胆地睁开眼,发现秦光霁仍旧站在面前,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手中小刀不见了踪影。 秦光霁摊开双手,对满腹疑惑的王坤鹏解释道:“我暂时不会杀你。” 他主动后退两步,将被遮挡的阳光还给王坤鹏,待王坤鹏起身后,他才接着开口道:“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心软,而是——你还有用。”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旁观的两个女玩家,忽然问道:“你们觉得,这个副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两个女生一愣,脱口而出:“活下来!” “没错。”秦光霁点头。 “那么,既然游戏的任务只有活下来这一个,游戏又为什么要一直强调肌肉怪在屠杀小朋友,让小朋友与肌肉怪为敌呢?” “很简单,”秦光霁的声线冷静,“它在刻意制造矛盾、误导我们,让我们自相残杀,最终彻底失去信任。” “小朋友和肌肉怪从来就不是对手,而是可以合作的队友。” “倒计时之后的,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而如果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自相残杀,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全军覆没。” 秦光霁瞥向始终沉默的王坤鹏:“所以,我会留你一条命,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能就这样白白削减己方的战力。” “当然,”他话锋一转,工兵铲再次出现在手中,铲尖抵住王坤鹏的咽喉,“如果你还想像上一关一样背刺自己的队友——” “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毕竟,我现在是肌肉怪,不受玩家身份的限制。” “怎么样,”秦光霁问三人,“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在绝对实力之下,三个玩家纷纷点头。 “很好。”秦光霁轻笑一声,收回了工兵铲,走回到越关山的身边。 秦光霁将小刀还给越关山,对她挤了挤眼睛:“怎么样,姐,这场戏符合你的预期吗?” 越关山将小刀妥善收回袖子中的夹层里,微微颔首:“马马虎虎吧。” “接下来什么计划?”越关山挑起一边眉毛,懒懒问道。 秦光霁扬了扬手里的工兵铲。 越关山瞄了一眼,又垂眸看了看脚下松软的草坪,立刻会意:“那就开始吧。” “好嘞!”秦光霁应了一声,高抬手臂,工兵铲在阳光下闪耀着,紧接着,铲头狠狠扎进泥土里。 铲子飞舞,很快铲掉地上的草皮,向下深挖。 在秦光霁的技能栏里,这把铲子的详细介绍是这么写的: 【技能名称:工兵铲—— 介绍:一把被某人遗落的普通工兵铲。 基础技能:不可拆卸的普通铲子,挖任何土都很快】 …… 没一会儿的功夫,秦光霁已经在地上挖出了一个大坑,挖出来的黄土堆成了一个小山包。 在旁边几人惊呆了的目光注视下,秦光霁从坑里冒出个灰扑扑的脑袋,对着越关山比了个大拇指:“完全没问题!” “好。”越关山点头,快步走到洞边,毫不犹豫地跃下。 “欸不是,”被落下的关乐欣一头雾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秦光霁再次探出脑袋,简短回答道:“物理挖穿副本。” “哦……”关乐欣下意识地应了一下,随即发现不对,“啊?” “什么玩意儿?” 秦光霁于是接着详细给他解释:“在这个副本里,虽然每个关卡之间都有空气墙阻挡,但实际上它们都同属于一片空间,当我们身处其中一个关卡时,完全可以看到其他几个关卡的地图。”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没有空气墙和规则限制,我们甚至能够在几个关卡之间相互穿梭。” “在机车那一关里,火焰升高到一定高度后冲破了空气墙的阻拦,烧到了外边的大树,这就意味着,这片空间并不是完全被空气墙包裹的。” 秦光霁指了指周围:“这一关里所有能够攀爬的道具都固定在中央位置,我们没有办法通过向上爬来绕过空气墙。” “那么,如果向下呢?” 秦光霁将工兵铲戳在地上:“如果地下并没有空气墙阻挡,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地下通道直接进入后面的关卡。”而就在刚刚,在铲子触碰到连接上方空气墙的土块的那一刻,它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轻易地穿透了那道无形的屏障。 关乐欣眨了眨眼睛,还是不太懂:“但我们为什么要去下一关?” 他抬头看看倒计时:“我们只需要再等两分钟,倒计时结束之后干掉真正的boss就好了啊。” 秦光霁还没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郑安然率先开了口:“你打得过吗?” 关乐欣神色尴尬:“我……” 下一秒,他就立刻反应过来了:“啊!我明白了!” “这个游戏里我们每过一关实力就强大一点,所以我们要到最后一关去,获得最强的技能,这样子胜算才会最大!” “但如果是用常规方法进入下一关,根据游戏规定,玩家会因为末位淘汰而减员,”他指着秦光霁挖出的地道,倾佩地接着分析道,“而通过这种卡bug的方式,我们说不定就能够避免减员了!” 想通了其中关窍后,关乐欣也没了犹豫,一个助跑跳进了洞里。 两个女生紧随其后,也跟着跳进去。 最后,被众人遗忘的王坤鹏沉着脸,也不情不愿地跳了进去。 倒计时戛然而止,地上的大洞顷刻间不见踪影,草皮再次覆盖,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 在最后一人也进入其中后,原本被秦光霁新挖出来的简陋通道忽然摇晃了一下。 众人还未稳住身形,昏暗的灯光亮起,露出一条幽深的地道。 地道被修整地非常规整,四方都铺设着砖块,两边挂着火把,昏暗的火光向前延伸得很远。 一行橙色小字出现在众人面前,童声响起:【恭喜玩家找到游戏彩蛋!】 秦光霁握着铲子的手略略颤抖:他以为自己能想出挖穿副本这个点子已经够逆天了,没想到,系统还在更上一层,连彩蛋都给他们铺好了。这是早就料到会有人用这种方式通关吗? 秦光霁的心里突然对这个烦人的童声系统多了点敬佩。 既然通道都是现成的了,那么众人接下来的任务就简单多了——往前走! …… 仿佛永无尽头的通道里,六人的脚步声回荡。 秦光霁走在最前面,他目前的武力值最高,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在这种狭小的地方里他能做到暂时保护后面的队友。 关乐欣跟在秦光霁后边,他是玩家中唯一一个防御系技能拥有者,虽然盾牌比纸还薄,但好歹也是一道防线。 中间夹着两个女玩家和王坤鹏,越关山独自走在最后面,眼睛有意没意地往王坤鹏身上瞟,防止他做出什么背刺的举动来。 王坤鹏是他们这几个人当中最大的变数。 在秦光霁尚且属于小朋友阵营的时候,他就能做出直接把煤气罐往队友身上扔的行为,现在秦光霁变成了曾经和他们对立的存在,难保王坤鹏不会为了排名而先下手为强。 所以,越关山设了一个生死的赌局,又将王坤鹏的性命交在秦光霁的手上,让王坤鹏明白,如果他不安分,秦光霁随时可以取他性命。 对于这种人来说,只有绝对的威胁才能拿捏住他。 越关山又拿出了自己贴身携带的那把小刀,不断地将刀片收进折叠刀鞘中,再伸手拉直。 寂静的地道里除却几人的呼吸声,只有刀片卡在刀鞘里的咔哒声最为明显,像是一种赤.裸裸的恐吓。 秦光霁默默地往前走着,心里却突然升起一点疑惑:他问过客服,大家进入游戏的时候只有身上穿的衣服能跟着进来,而且为了防止有人夹带私货,会自动屏蔽掉衣兜和裤兜以及手上握着的东西。 可越关山却能带着那一把小刀。虽然在拿到刀的那一刻秦光霁就已经发现,这把小刀实际上已经被完全屏蔽了攻击力,只是样子看上去吓人而已。但那也能说明,这把刀已经被判定成了衣服的一部分。 秦光霁表面上继续向前走,心里却在默默回忆越关山进来时的装束。现在外边是九月初,越关山人在h省,比秦光霁所在的z省更偏南,气温绝对超过35度,但越关山却穿着一件还比较厚的长袖衬衫,看上去和其他人不像一个季节的。 在加上她能藏刀这一点,秦光霁基本可以大胆判断,她的这身衣服就是为了能在袖子里藏下小刀而生的。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大热天里为了藏一把小刀而刻意穿上反季节的衣服呢? 秦光霁的思绪继续发散,不经意间,回想起了越关山在副本中的各种表现。第一关里冷眼看着其他玩家死亡,第二关里敏捷的动作,第三关爬上货架利落地切断电线,第四关拿武士刀熟练劈砍……再到第五关里,那一句“我见过”。 她似乎对所有有关人性、有关合作的关系都持着消极的态度,漠视一切无关紧要之事。 秦光霁之所以选择对越关山隐瞒他和肌肉怪的协议,也正是因为拿不准她的态度。毕竟,对于看上去并没有多少同理心的越关山来说,他这种用自己来换肌肉怪的做法应当是极度愚蠢而没有必要的。 他们大可以选择直接拖延到倒计时结束,击败dad后脱离游戏,将肌肉怪继续留在游戏中轮回。这才是真正的最优解。 不,不仅如此,越关山甚至对自己的性命也没有多重视。 就在刚刚,面对不安定的王坤鹏,她直接选择了关乎生命的威胁方式,而完全没有想过,如果他们的分析是错的,她自己会经历什么。 她说秦光霁很莽撞,没有考虑过自己这个选择的后果,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是同一类人。 经此种种,秦光霁的眼眸暗了暗,心中不禁升起疑惑:越关山究竟经历过什么?她的身份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生吗? 眼前的光越来越亮了,最后,出现了一扇泛着白光的大门。 秦光霁果断迈入其中。 耳边响起提示音:“恭喜玩家进入第二关。” 秦光霁陷入黑暗。 12、Dad,Me(11) 越关山睁开眼。 面前的世界明媚鲜艳,与那个昏暗通道迥然不同。 属于孩子的嘻笑打闹声从远处传来,愈来愈近,尖锐的叫喊声令越关山不禁皱起了眉。 铃声响起,嘈杂人声减弱,咚咚的脚步声由近及远,视野终于清晰起来,越关山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学校之中。刚才那个,应该是上课铃。 被树丛掩映的角落里,几个身影隐约可见。 越关山心头一动,视角自动向前,看清了角落里几人的模样——一群穿着各异的小孩子。 他们站成一个圈,脸上表情大多不善,对着中间的人破口大骂,更有甚者,还直接抬腿狠狠踹了上去。 中间的人弓着背,缩成一团,脑袋深深埋在膝盖中间,身上的白衣服已经盖上了好几个黑乎乎的脚印。 面对着众人的欺辱,他完全不敢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在对方的大脚踢到自己的脊背上时做出条件反射般的剧烈战栗。仿佛是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镜头继续拉近,越关山的视角悬挂在众人上方,斜着俯瞰其中场景。她终于看清被围在中间那人的模样了——是肌肉怪。确切的说,是和旁边人相比更加瘦小,浑身的肉都软绵绵的没有一点肌肉感的肌肉怪。 如果不是那张金属面具和标志性的上下不成比例的体型,越关山甚至无法将面前这人和先前杀了他们几次的暴力狂联系起来。 他一直缩着身子,默默承受着来自众人的拳打脚踢,不堪入耳的咒骂接连不断地灌进越关山的耳朵: [怎么不说话,是死了吗?] [真没用,连反抗都不会] [喂,你爸不是很厉害吗,他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废物来了?] [我告诉你,今天的事情你要是敢告诉老师,你就死定了!] [长得这么丑,你不会是什么怪物吧?] [大家都来踢两脚,反正这肉猪也不敢起来] [嘻嘻嘻,真好玩,一动不动的像死了一样] …… 头顶忽然落下一滴温热液体,越关山抬头一看,是那个血色的倒计时。 4:29 4:28 4:27 …… 0:00 第二个铃声响起,人群散去。 他独自蜷缩在树丛中,久久没有动弹。 半晌,他终于缓缓直起身子,露出一张惨白的如骷髅般的脸,黑洞洞的眼睛里,落下两行血泪。 血雨落下。 画面暗了下去。 ———————————— 越关山的视线回到了地道中。 她转动眼珠,让自己从压抑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扫过身旁队友们。 他们的脸上也带着和他几乎相同的悲伤,像是仍旧沉浸在方才的画面中,不能自拔。 越关山拿起挂在地道墙壁上的铁制火把,用力地敲击两下,清脆的击打声回荡,众人立刻清醒。 “刚才那是——”关乐欣心有余悸,不大确定道,“肌肉怪的回忆吗?” 越关山思忖着点了点头:“是的。” 韩子宁皱眉:“那为什么刚才回忆里的他看上去那么弱?” 郑安然随即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之前杀了我们的不是那个时间段的他。” 越关山同意道:“没错,回忆里的他看上去年纪还很小,应该是之后的经历才让他变成了现在的肌肉怪样子。” “或许,我们应该换个称呼了——‘me’。” “游戏的名字《dad,me》,既然‘dad’已经出现,那么剩下的这个,自然就是‘me’了。” 王坤鹏自从回过神来就一直闷声站在一旁,等众人快说完了,才幽幽开口:“所以这游戏让我们看到‘me’的记忆到底有什么用?” 他讽笑一声:“我又不是‘me’,谁关心他之前怎么样啊!” 越关山的嘴角垂了下来,一双深黑眼眸中倒映着柔和火光,却没有半点温度。 “我们确实不是‘me’,”她悄然撇了“me”形态的秦光霁一眼,转而落在王坤鹏身上,从容道,“但,我们是造成他悲剧的源头。” “从第二关开始,每一个由我们扮演的小人,都能在他的回忆里看到原型。” “我们,是凶手。”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各不相同的表情,有惊讶,也有了然。 王坤鹏嘴角抽搐了几下,没再说话。 “秦光霁,”越关山突然唤了一声,“你怎么看?” “啊?”秦光霁茫然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越关山挑眉:“你在想什么?” 秦光霁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摇摇头,语焉不详:“没什么。” 他眨眨眼睛,若无其事地接上了越关山的话:“也或许,我们和‘me’一样,都是构成这个游戏世界的基石。” “在先前的视角里,‘me’是加害者,是天生暴力狂,但现在的这段回忆告诉我们,事情或许并非如此。” “继续走吧,”他说道,“游戏不会无缘无故告诉我们这些信息。” “后面,一定还有更多线索。” 属于“me”的光亮皮肤在地道里反着幽暗火光,像是镀上了一层鲜血染成的薄膜。 ———————————— 几分钟前,“me”的回忆。 秦光霁站在遍体鳞伤的“me”面前,视野渐渐变暗。 然而,当他再度睁开眼时,他却并没有回到地道之中。 他站在最后一关的垃圾场中央。 “me”倒在血泊中,背上六个深深血洞格外骇然,显然,他是死于那六道枪伤。 秦光霁瞳孔微震,心中疑虑丛生——面前这个,不是第87号! 那么,他现在究竟在哪儿? 难道……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熟悉的破烂汗衫,以及握在自己手上的那把枪。 属于皮卡的轰隆声从远处传来,伴着尖刺的刹车声,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dad”。 秦光霁抬头,对上那张和“me”如出一辙的面具脸。 “dad”的脸被阴影覆盖,像死神的面具一般直击眼球,但秦光霁的心里却没有了丝毫的惧怕。 他甚至轻笑了一声,主动张开双手,将手.枪远远扔开。 他知道反抗毫无用处,所以,他甘愿接受这一切。 滴答、滴答、滴答…… 头顶有液体落下,似乎是下雨了。 秦光霁仰首,看到了满目鲜红——这是一场只为他而下的血雨。 剧烈的疼痛先从脸上升起,仿佛整张脸皮被生生剥下,再用滚烫的铁水焊上一张铁打的面孔。 接着,是眼睛,两颗眼睛像是被生生挖去了一般,视线被剥夺,只剩下永恒的黑暗。 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当眼前终于出现模糊的光芒,本以为一切都已结束的时候,又一道痛苦降临了。 浑身上下都开始出现火烧一样的灼热,像是有无数蚂蚁爬上身体,将自己微小却尖锐的牙齿扎进脆弱的表皮,注入毒素。 土黄色皮肤上泛起无数细小斑点,逐步扩大,相连成片。最终,成了和“dad”一样颜色。 秦光霁曾想要倒地挣扎,想要尖叫,想要哀嚎。 但,他什么都做不到。 从疼痛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困在了这具躯壳里,动弹不得。 “dad”始终站在他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冷眼看着他的蜕变。 疼痛持续了许久,久到秦光霁已经彻底麻木,大脑也因着身体的变化而迟钝非常。 恍惚间,痛苦渐渐散去,“dad”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手臂,巨大的电锯凭空出现,发出轰鸣。 接着,他举着电锯,在垃圾场中狂奔,惊恐的叫喊随即响彻天空。 场内无人幸免。 所有人,都被“dad”的电锯砍碎了。 垃圾场里到处散落着已经彻底混在一起的尸块,鲜血满溢,渐渐被黑色的土地吸收,成了更深一层的颜色。 秦光霁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垃圾场的土地颜色会是这样了——它已不知饱食了多少血液。 终于,“dad”停了下来。 他扔掉电锯,走到死去的“me”面前,轻柔地弯下腰,将“me”的尸体抱起。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me”,将他的尸体放进了皮卡的车斗里,然后,断然转身,不再看“me”。 隐约间,秦光霁从他的眼里瞥见了一瞬的水光。 然后,他走到了秦光霁的面前,牵起了他的手。 “走,”他说道,声音与那个沉闷的提示音一模一样,“我们回家。” “儿子。” 被“dad”牵起的那只左手上,一圈印痕在光照下格外显眼。 “恭喜玩家成为第87号boss。”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当前任务:和‘dad’一起回家。” 13、Dad,Me(12) 接下来的路走得很快。 没多久,众人就来到了第三关的地界。 接着,是第四关。 地道里的一切都仿佛复制粘贴一般规整,不论向前或是向后,都只能看到被火把照亮的砖石通道。若不是还有系统的提示音,玩家们或许会怀疑自己陷入了某段鬼打墙。 在这样幽暗狭窄的地方走了许久,玩家们的心中难免升起许多烦躁。 即便是内心强大的越关山,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也有了一瞬的不耐。 好在,这条路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起先,是遥远的一点明光,越往前走,光亮便越是耀眼,仿佛黎明时初升的太阳,用暖阳洗涤夜的幽冷。 众人均是心头振奋,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向着那处光芒奔去。 等走近了些,光亮处终于显现出了它真实的模样——那是一扇大门。 大门由光芒构筑,神圣非常,令来者不禁心生畏惧,不敢接近。 玩家们屏住了呼吸,放缓了脚步。 系统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众人的紧张情绪:“恭喜玩家到达第五关。” 秦光霁的耳朵动了动。他突然发现,自从进入这个地下通道,系统的声音就和在外边时有些不一样了,没了那个“叮”声,也没了每句话末尾的波浪号抖动。 是因为这里属于彩蛋地图,所以系统也改变了说话方式吗? 秦光霁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系统接着说道:“请玩家拉开关卡大门,进入最终关地图。” 玩家们的视线一致看向走在最前面的秦光霁,意思不言而喻。 秦光霁站在门前,顶着五道注视,暗暗地咽了口口水。讲道理,他其实不太想打开这道门——别人只是看到原版“me”的回忆而已,但他却还要沉浸式体验一把第87号“me”的痛苦,他图啥啊! 秦光霁突然有点后悔当时答应帮第87号“me”了,“me”是解脱了,可是他自己却搭进去了……之前也没人跟他提过这茬啊! 秦光霁默默下定了决心:以后绝对不做烂好人了,这一次是被迫全身整容,谁知道下一次又会有什么幺蛾子等着他。 但说归说做归做,眼前的困境还是要解决的。 秦光霁提起一口气,沉着走到门前,伸出手。 在秦光霁的手接触到大门的那一瞬,白光骤然大亮,紧接着,伴着“吱呀”一声,门自动打开了。 众人的视野瞬间被白光包裹。 ———————————— 秦光霁回到了新手关的小公园。 沉闷的铃声响起,仿佛一切重新来过。 不过这一回,不用玩家来扮演“me”和小朋友了。 和学校里相比健壮了许多的肌肉款“me”从远处跑来,小朋友们起先还无动于衷,等到“me”开始动手打人后,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在小公园里到处躲藏。 看着“me”熟稔地揪住小朋友的后衣领,拎起拳头就是一顿狂揍,秦光霁默默打了个问号:?这又是哪一出?你这回忆怎么还跳着来啊? “me”的动作十分迅速,没一会儿,所有小朋友就都被他揍翻在地。 “me”接着向前走,画面随之而动,变成了第二关的草坪。 “me”的肌肉又夸张了一些,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那把尖刀。 又一群小朋友出现,后面还跟着一个大块头,就是第二关里秦光霁扮演的那个。 “me”毫不犹豫,提着刀就往人群里冲,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用刀刺死了好几个小朋友。 小朋友在地图上疯狂逃窜,有几个还不慎跑到马路上,被来往的汽车碾成了肉饼。 “me”没有管他们,一心和大块头对打,过了大约十分钟,大块头也倒在了“me”的刀下。 “me”拿着刀,半边身子都沾上了血,继续向前。 秦光霁看着“me”一路暴杀,好像有些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一个,应该就是那两个机车党了吧。秦光霁心想。 果然,属于摩托发动机的轰鸣声传来,两个骑着大型机车的家伙风驰电掣而来,唰一下停在了“me”身旁。 “me”仍旧拿着那把刀,但身上的血迹不见了踪影,身高似乎也高了一些,像是长大了。 两个机车党十分嚣张,围着“me”转着圈,旁边的普通粉皮人也在起哄,场面对“me”似乎不太有利。 “me”一点不慌,在车经过自己身边时一跃而起,尖刀精准地扎进其中一个机车党的胸口里。 几秒后,伴着尖叫声,那人从车上倒栽下来,失去控制的机车冲了出去,撞在便利店的门头,成了一堆废铁。 接着,“me”如法炮制,从还没死透的机车党身上拔.出小刀,一个飞跃跳上车,割断了另一人的喉管。 人群飞速散去,偌大的空地上,只留下两具尸体、两辆报废的车。 他继续向前。 他来到拆迁区,他杀了两个“武士”。 他继续向前。 他被一群混混包围。 他死了。 “me”,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死在了恶霸的枪下。 属于“me”的人生,结束了。 电锯声响起。 画面又一次暗了下去。 ——————————— 地道里,昏暗的火把照出五张茫然的脸。 “这就——结束了?”关乐欣挠着脑袋,眼里全是疑惑和意犹未尽,“我还以为他会接着杀呢……” 虽然作为小朋友的他们被“me”打得很惨,但当角色转换,以“me”的视角看爆锤小朋友的时候,还是挺不错的,就和在看一部没什么逻辑的动作片一样,虽然无脑,但爽啊! 但谁能想到,就在观众的兴趣马上要被调动起来的时候,电影的主角,“me”,他挂了。 这和烂尾有什么区别! 暴力动作片爱好者关乐欣对此表示谴责。 “清醒一点,”越关山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这是“me”的回忆,不是爽文。” “哦……”关乐欣悻悻耸肩,拖长了尾音。 “与其关心这个,”越关山没理会他,声音转而变得严肃,“不如想想,为什么我们还没出去。” “以及,秦光霁去哪儿了?” ———————————— 秦光霁还在“dad”的家里。 秦光霁也很无奈——虽然这回没有遇到什么抽筋扒皮的痛苦,但他也不太想坐在院子里看着“dad”肢解自己的前任。 “噗叽——”“dad”已经用电锯把死得透透的僵硬版第86号“me”削成了人棍,现在拿出了一把有点眼熟的刀,捅进肚子里,把人从中间剖开。 “me”被锯下来的四肢像柴火一样堆在后面,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包,秦光霁粗略数了一下,少说有上百条。 “dad”把刀扔到一边,两只手都伸进第86号“me”完全敞开的腹腔里,粗暴地扯出里面的内脏,没有一点犹豫地丢出庭院。 令人心慌的撕咬声和咀嚼声从墙那边传来,秦光霁不禁打了个寒颤。 “dad”又一次抄起了电锯,横着砍上人棍“me”,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人锯成了规规整整的圆片,堆放在自己身边。 秦光霁咽了口口水,回想起自己刚成为第88号“me”时候的场景,额头缓缓留下一滴冷汗——所以“dad”锯的果然不是木头啊! 如果再发散一下思维的话……秦光霁转了转眼睛,避开堆积的尸块,目光落在浸着血液的地面上,忽然觉得浑身各个关节都在疼痛——87号“me”看到的是86号“me”被分尸,那他这个88号“me”看到的可不就是他目前视角所在的87号“me”被砍成圆片片了嘛! 秦光霁现在有些庆幸自己当时留了个心眼卡了个bug,在倒计时结束的那一瞬间杀掉87号“me”了。他自己卡出了一个叠加态,让游戏判定停在在倒计时结束和“me”死亡中间,也因此直接跳过了蜕变成“me”和目睹前任被分尸的经历,直接开启了二周目的剧情。 只是他没想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是他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虽然他不怕这些,但除了变态,谁会乐意近距离观看分尸现场啊! 不过……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考面前这副景象的内里因素:游戏为什么要让他看到87号“me”经历过的事情?仅仅是因为他杀了87号“me”,游戏终于反应过来修复他这个bug了吗? 秦光霁深吸一口气,将视线转回了“dad”那边,看着86号“me”一点一点被分割,只剩下了小半个完整身体。要是哪个胆小的家伙坐在这儿,看着这种仿佛制造人体切片一样的恐怖场面,恐怕会被吓得三天不敢睡觉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游戏未免太锱铢必较了,就非得走这形式、吓一吓他吗? 秦光霁的潜意识告诉他:事情或许没有这么简单。属于87号“me”的记忆里,或许还隐藏着未知的线索。 不论86号、87号,还是他这个88号“me”,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曾经是玩家。也就是说,不管表面看上去如何逼真,进入关卡时如何抽离他们的记忆,他们终究不是“dad”真正的儿子、那个原版“me”。甚至,他们还是杀了上一个“me”的凶手! 那么为什么“dad”要让杀了“me”的人成为下一个“me”,重复他的轮回? 真正的“me”、那个在先前的回忆里死在真正的恶霸手下的“me”,他现在又在何处呢? 难道他也像他们这些假“me”一样,死后被当成柴火肢解了吗? 秦光霁不太相信。从“dad”对假“me”的态度来看,他或许并没有外表看上去这么残忍。 秦光霁的目光扫过满是血腥的庭院。或许,真正的“me”仍然存在于这个家的某个角落。 但很快,看着86号“me”只剩下一个脑袋搁在板子上,秦光霁又不太确定了。毕竟他也不能指望把杀了自己儿子的凶手捡回去当替身养,死后还物尽其用切成小块的家伙有多正常的脑回路。 说不准他就是看自己儿子不爽,就喜欢把人家的骨头当柴烧呢? 秦光霁的思绪渐渐飘远,沉思间,电锯声渐渐停下,“dad”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秦光霁还没将自己的思维抽离出来,身后便被一个壮硕黑影笼罩。 “咣——” 秦光霁被打晕了。 下一刻,白光重新亮起。 “玩家已离开彩蛋地图,现在进入:最终关。” 14、Dad,Me(13) 双脚重新踩上垃圾场黑色土地的那一刻,秦光霁还有些恍惚。 记忆仿佛仍旧停留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庭院,那个充满刺鼻血腥味的屠宰场。 头顶是独属于垃圾场的灰暗乌云,血色的倒计时从2:00开始减少,等众人适应了外界的阳光时,已经到了1:50. “欸,醒醒。”越关山见秦光霁还在发愣,干脆地往他背上拍了个响亮的巴掌,一下子把秦光霁打醒了。 秦光霁甩甩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思绪从脑子里扫开,睁着属于“me”的黑洞眼睛,看向越关山:“啊,怎么了?” 越关山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秦光霁思忖了两秒,将一切娓娓道来。 …… “你觉得原版‘me’的尸体还在房子里?”越关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秦光霁的想法。 “不,我认为可能性不大。”越关山随即摇头,否定道。 她提出了自己的分析:“假设你是‘dad’,在能够随时见到你儿子完好无损的尸身的情况下,你的第一选择会是接连不断地寻找替身,迅速把凶手当作自己的儿子吗?” “不论是活的‘me’,还是死去的‘me’,他在父亲心中的地位都必将远远高于一个仅有皮囊的假货,‘dad’的行为并不符合他身为父亲的心理。” “而且,就像你刚才提到的那样,‘dad’对每个冒牌货‘me’的尸体都非常粗暴,甚至要将他们都砍成规整的尸块垒在家里……” “你觉得——这像不像一种代偿心理?” 越关山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的推论:“正因为再也见不到儿子,所以才要找你们这些替身,也因为儿子的尸体消失不见,所以才会在扭曲的心理驱使下对冒牌货和凶手的尸体如此残忍。” 秦光霁恍然,忽然觉得一直以来蒙在眼前的迷雾散开了许多,“dad”的面目也逐渐清晰。 “那么真正的‘me’现在会在哪儿呢?”一旁的关乐欣疑惑开口问道。 “谁知道呢,”秦光霁耸了耸肩,“连他亲爹都没发现他,我们想要单凭眼前的信息找到,那可太难了。” “唔……说得对。”关乐欣默默缩回了脑袋。 倒计时剩余1:00 “我们看到的‘me’回忆,并不是连续的。”时间容不得半点浪费,秦光霁自然地转换了话题。 “第一关的他,还比较年轻,越到后面,他的体型就越接近现在,掌握的打斗技巧越越娴熟。”越关山同样发现了这一点,“像是……有人一直在教他一样。” “是‘dad’。”秦越两人异口同声道。 越关山快速说道:“在弱小的‘me’遭受小朋友的霸凌之后,他的父亲‘dad’开始教授他格斗的技巧,等‘me’长大一些、掌握了力量之后,才是那段回忆的开始。” 越关山的观察很仔细:“穿着球衣的、拿着塑料短刀的、带着摩托车模型的、皮肤是土橘色的、带着头盔的、拿着玩具枪的……每一个在他的回忆中被打败的,都是曾经在学校里欺负过他的人。” “他在完成属于自己的复仇。” “可惜,”秦光霁接过她的话,‘me’失败了。” “他最终死在了复仇的最后一道关卡里。” 话音未落,忽然,一道灵光从脑中闪过,秦光霁眼前一亮,倏然转头,与越关山对视。 “‘dad’想帮他完成最后的复仇!”两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倒计时结束。 一辆绿色皮卡缓缓驶入垃圾场,扛着电锯的超大号肌肉人从上面下来,满目狰狞。 伴着电锯的轰鸣声,“dad”亮出了自己足足比‘me’长出五倍的血条,上方的倒计时更新:30:00 他们有三十分钟的时间,用尽所有办法,打败他。 与此同时,秦光霁的耳边响起了和“dad”声音相同的提示音:“第88号boss,当前任务:帮助‘dad’杀光小朋友。” “胜利奖励:单独通关。 失败惩罚:永远困在轮回里。” 秦光霁握紧了手中的工兵铲,微微低下头,看不清深浅的眼睛里划过一丝不善的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他之前的87个“me”都没能离开副本了。 这个歹毒的任务在明目张胆地离间他和其他玩家。 从任务发布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秦光霁了,他的身份只有一个:“dad”的假儿子,第88号“me”。 …… 倒计时走过5分钟,“dad”的血条变化微乎其微,小朋友这边却是接连负伤。 关乐欣着急忙慌地收起自己被“dad”撞得粉碎的盾牌,丢下系统分发的刀具,以最快的速度转身奔跑,顾不得脏臭,一头扎进了垃圾堆里,这才躲过了“dad”的电锯攻击。 “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大声喊道,抓起垃圾就往自己的身上盖,企图用这样的伪装避开“dad”的搜寻。 另一头的垃圾山上,郑安然捂着自己被电锯切出露骨伤痕的左手臂,和韩子宁一起站在山顶,手上拿着关卡分配的暗器和各自的道具,瞄准下面的“dad”。 但“dad”的反应速度远比想象的要快,两人的攻击往往还没接近“dad”就被他闪避开来,哪怕偶尔有两枚暗器落在他身上,也不过造成一点微乎其微的伤害,完全无法遏制他越发猛烈的攻势。 下方,只剩下秦越二人以及王坤鹏仍坚持和“dad”正面纠缠。 只有在真正直面“dad”手里那把电锯的时候,秦光霁才能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有多么的悬殊。 他曾以为“me”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甚至还因此怀疑过游戏的平衡性设置。但现在,他终于发现,和“dad”相比,“me”恐怕连他爹的一点皮毛都没学到。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秦光霁还是默默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就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敢跟人家热兵器对刚,你不输谁输啊。 “当——” 秦光霁再一次挥舞工兵铲,用坚固的铲柄挡下“dad”的电锯,再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推——“dad”的电锯第一次被推开了。 趁着“dad”震惊的时候,秦光霁毫不松懈,铲头往泥里一插,再冲着“dad”的方向往上一掀—— 被血染成黑红色的泥土高扬在空中,精准地砸在“dad”的脸上,钻进了他的两个黑洞眼睛里。 “dad”被突如其来的沙土迷了眼睛,立刻松开电锯,双手死死捂住眼睛,痛苦地在原地摇头晃脑,一时丧失了攻击能力。 就是现在! 秦光霁迅速挥手,向他明处暗处的所有队友发出进攻的讯号。 弩.箭、暗器、泥潭、匕首、砍刀、盾牌,一切能够造成伤害的攻击同时飞向“dad”,齐刷刷地扎在“dad”拱起的背上,硬生生把他扎成了一个刺猬. “dad”的血条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下降。 倒计时剩余20分钟,“dad”血条剩余80%。 “叮——”秦光霁的脑海里再次出现“dad”声音的提示音。 “第88号boss,违反任务规则攻击“dad”,现在进行惩罚。” 空中突然出现一团不同寻常的乌云,秦光霁来不及反应,一道闪电迅速落下,劈在了秦光霁的头顶。 秦光霁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起来,浑身肌肉麻痹,狼狈地跌倒在地上,连大脑都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上方属于秦光霁的“me”血条同时骤降,很快到了半血的边缘。 在倒地的那一瞬,秦光霁瞥见“dad”的空洞眼睛里有一点隐蔽光芒一闪而过。 有什么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线索如飘渺的流星般从脑海中掠过,秦光霁尽力伸出手,终于,抓住了它的尾巴。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迅速双击右手掌心打开客服界面,飞快输入一行字:[我要举报!] 客服666号:[请玩家详细描述举报内容。] 秦光霁:[该关卡boss利用规则漏洞违规发布游戏任务误导玩家,并未经允许擅自开启惩罚措施] 客服666号:[正在核实情况,请玩家稍等片刻。] 秦光霁:[大哥你快点!再不处理就要团灭了!] 客服666号:[已为您开启加急通道。] 面前的界面还停留在客服界面,秦光霁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一簇亮色,他当机立断,往后一仰,下一秒,未启动的电锯赫然擦过他的头皮,秦光霁甚至能够闻到上面沾染的血腥气味。 秦光霁心思一动,再次召唤工兵铲,腰部肌肉用力,将他弹回原地,手中工兵铲尖随之向前,戳中“dad”的肋间。 “dad”猝不及防,脊背弓起,往后退了一步。 秦光霁乘胜追击,以“退!退!退!”的姿势平举铲子接连戳向“dad”。 “dad”被迫收回手臂,举起电锯抵挡,金属碰撞的锵锵声回荡。 秦光霁见“dad”被暂时唬住,瞅准机会,佯装再次进攻,在铲子递出的那一刻忽然撤步,脚尖回转,闪身跃上一旁的垃圾山。 系统的童声紧随其后:“叮~经核实,玩家秦光霁举报情况属实,现对本副本boss‘dad’进行惩罚~” 白光骤然大亮,比劈在秦光霁身上那道粗壮数倍的闪电从高空中落下,直直坠向“dad”头顶。 “轰隆——”巨大的雷声随后响起,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令人心惊胆战。 “dad”被劈得外焦里嫩,手里被电成漆黑颜色的电锯落地,庞大的身躯一下子跪在地上,膝盖砸出两个深坑。 携着闪电的乌云很快消散,上方属于“dad”的血条像滑坡一样降下,停留在30%的位置。 随后,系统声音再度响起:“叮~为奖励玩家举报行为,现已恢复玩家秦光霁血量,其余奖励将在副本通关后统一结算~” 一道金光打在秦光霁身上,秦光霁感到一股暖流贯通全身,原本被雷劈掉的血量迅速回升。 秦光霁跳下垃圾山,手中铲子往前一送,将跪在地上的“dad”戳倒。 他再次挥铲,一边爆锤“dad”的脑袋,一边念念有词:“不是发布假任务吗?” 啪! “不是要离间玩家吗?” 啪! “不是要把我留下轮回吗?” 啪! “你继续啊!” 啪—— “dad”反手抓住了铲柄。 15、Dad,Me(完) “dad”粗重的呼吸喷在秦光霁的脖子上,恐怖的力量随之弥散开来,使人汗毛根根竖起。 “dad”紧紧地攥住秦光霁的工兵铲,甚至没有用上多少力气,还没来得及松手的秦光霁就被一把拉了过去。 秦光霁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好在,“dad”还是背对着他跪在地上,这样别扭的姿势无法发挥出他全部的力量,也给了秦光霁脱身的契机。 秦光霁迅速松开自己握着工兵铲的双手,连连向后退步,踩上一块一半深埋在垃圾堆里木板,往下一蹬,借力跳上更高处的废弃轿车车顶。 他意念一动,被“dad”夺走丢开的工兵铲自动消失,回到他的系统背包里。 “dad”从地上爬起,浑身的皮肤都因为方才的电击而黑了几度,看上去像是一串熟过头了的葡萄,即将腐烂成泥,融入血染的泥土。 他仰天长啸,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如洪钟一般,甚至能惹得周围高高的垃圾堆产生一阵震颤。 他重新举起电锯,齿轮飞转,大力地挥舞着它。 虽然遭到了来自系统的惩罚,但他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受限制,仍旧十分灵活,三两下躲过来自暗处的几道攻击,用电锯将掉落在地的暗器匕首锯成了几段。 硕大的金属电锯在他的手中却仿佛孩童的塑料玩具一般,甚至能看出游刃有余的态势。 一时间,无人敢靠近“dad”一步。 “dad”因为体重的限制无法爬上较高的垃圾山,便举着电锯在地上徘徊,不时拣起刀刃的碎片,精确飞向躲藏在山上的玩家。 失去了系统分发道具的韩子宁郑安然两人率先受到波及,两人的身上都不同程度的负了伤,被迫转移阵地,躲在了秦光霁那辆报废汽车的不远处。 “dad”的视线随之转动,落在秦光霁身上。 秦光霁也不慌张,从车顶站起来,对着“dad”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 “dad”默默地挪开了目光,转而将注意力转向另一边爬得比较低的王坤鹏。 “dad”的漆黑视线如针扎一般落下,王坤鹏立刻慌了神,扭身抓住头顶向外突出的粗木条,抬腿往上攀登。 然而,就在“dad”的电锯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王坤鹏抓住的那根木条突然往上翘了一下,上方松松垮垮的垃圾劈头盖脸地砸下,失去了上方重量压制的木条瞬间开始松动,和垃圾一起向下滑落。 王坤鹏猝不及防,双手下意识地往前伸长,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但这却更加导致了他重心的不稳,不仅没能扒住垃圾山,脚下也因此踩空,向着下方亟待血液滋养的电锯坠去。 “啊!!!”王坤鹏爆发出惊叫,死亡的影子将他完全笼罩,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 预料中血肉模糊的死亡并未降临。 “当——” “咣——” 两道响亮的碰撞声从不同的方向传来,电锯的轰鸣声猛然卡顿,渐而愈加刺耳。 王坤鹏砸落在地,扁平的脸埋入脏臭的垃圾中,造成一瞬的窒息和浑身的疼痛。 但,他还活着。 他惊魂未定地从垃圾堆中挣扎爬起,却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垃圾堆外,一男一女两个身影高举手中兵器,将“dad”的电锯拦下! 是秦光霁和越关山! 越关山勉励支撑着那把大砍刀,但她毕竟没有秦光霁“me”身份那样的力量,在“dad”不断的加压下很快显出颓势。 但哪怕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越关山仍然找到了喘息的机会,扭头对王坤鹏吼道:“快走!” 王坤鹏没有一点犹豫,连滚带爬地从垃圾堆里爬起来,三两下攀上另一座更加结实的垃圾山,消失在了背面。 而秦光霁和越关山这边,艰难的对峙仍在继续。 秦光霁和越关山仍旧举着各自的武器,但两人的脚下却已然被“dad”的庞大力量逼出了深深的沟壑,双手也开始出现颤抖,似乎已无力支撑下去。 而“dad”这边,他却是堪称轻松,再次高高举起电锯,浑身肌肉紧绷,用最大的力气,向两人中较薄弱的越关山砍去! “小心!”因为实力不济而被勒令留在原地的关乐欣心头猛然一跳,大声提醒下方两人。 眼看高速旋转的电锯越来越近,越关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惊慌的神情——她根本接不住这一击! 如果再不撤手,等待她的结果只有一个——武器绷断,她会被高速运行的电锯直接锯成两半。 倒计时剩余:15分钟。 一滴鲜血,溅落在秦光霁的脚边。 …… “你还想见到你儿子吗?”秦光霁的声音没有一点波澜。 电锯声戛然而止。 “dad”的动作倏然停顿。 此时,电锯距离越关山的头顶,只有不到五厘米。 “dad”,愣住了。 电锯转向,从越关山的头顶,移到秦光霁的胸前。 “你、说、什、么?”“dad”的声音沉重而生涩,吐字却异常清晰,像是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 秦光霁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对着越关山使了个眼色。 越关山立刻领会,没有勉强,收起砍刀向后奔跑。 秦光霁目送越关山远去,直到看见她藏身于高高的垃圾堆后,才收回了视线。 “我说——”他抬起头,直视“dad”的空洞眼睛,“你还想要见到你的儿子——真正的‘me’吗?” 秦光霁的话在垃圾场上空回荡,“dad”举起了手。 他丢掉了电锯。 他攥住了秦光霁的双肩。 “他在哪儿?”“dad”的声音极度激动,“快告诉我他在哪儿!!” 肩头传来强烈的压迫感,“dad”的金属面具几乎贴在了秦光霁的脸上,属于副本boss的力量在此刻全数倾注在一人身上。 秦光霁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重压,嘴角渐渐溢出鲜血。 “呵。”他始终没有低头,只是轻笑一声,显得戏谑。 “他死了啊,你忘了吗?”秦光霁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无数根细密的尖刺一般,沿着喉舌一路向上,直刺心间。 “dad”手上的力道再次加重了,仿佛要直接捏碎他的骨头。 秦光霁没有一点闪躲,保持着平淡的语气,继续说着:“他死在了这片垃圾场里,87个轮回之前。”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dad”的黑洞眼睛里出现了血色的凶光,怒吼道:“不,我儿子没有死!” 他一把推开秦光霁,重新拿起那把巨大电锯,在空中发疯一般狠狠劈砍,口中念念有词:“不是这样的,他没有死,他是我的儿子啊,他怎么会死呢?” 秦光霁在“dad”的推力下连连向后退去,脊背最终重重撞上垃圾山,猛地咳出两口鲜血。 他伸手草草擦尽嘴角的血,继续说道:“你早就明白他已经死了,不仅如此,你还清楚地知道他为何而死,甚至还在他死后继续着他的复仇。” 秦光霁指着自己:“我、还有死在轮回里的87个‘me’,不都是你复仇的对象吗?” “你痛恨我们杀了‘me’,所以,你将我们带走,挖出我们的眼睛,剥掉我们的皮肤,在脸上生生焊上面具,甚至连死后的灵魂都不得解脱,被迫困囿在残缺的躯体之中。” “这些,不正是‘me’的复仇、你的复仇吗?” “我、我的复仇?”“dad”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喃喃自语,“是啊,这本该是我的复仇……” 分明没再遭受外力攻击,可秦光霁又一次咳出了大量的鲜血,连眼睛里都留下了两行血泪。 他痛苦地蜷缩着,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未尽的故事:“只是,令你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凶手,那个你最该复仇的人——却是你心目中最理想儿子的形象。” “你痛恨他杀了儿子,却又在囚禁和折磨中发现了他的种种‘优点’。” “他强大、聪明、和你一样崇尚暴力,哪怕身处逆境,也从未想过放弃。” “很可笑吧,”秦光霁抬起头,两双空洞眼睛相撞,但他的视线却愈加模糊,“你、和你的仇人,是同一类人。” “和真正的‘me’相比,他才更像是你的儿子。” “所以,你也这样做了。” “在‘me’的尸体消失后,你将他——当作了新的‘me’。” “我想,这应该就是1号‘me’的由来吧。” “他诞生于扭曲和矛盾,是恨和爱交织的产物。” 眼前彻底暗了下去,浑身的皮肤开始出现灼热的刺痛,令秦光霁回想起了87号“me”记忆中的蜕变。 原来,这就是打破轮回的代价吗?秦光霁心想。 那么,就让颠覆继续吧。 秦光霁又笑了,他仰起头,望着记忆里倒计时的方向,浑身各处都开始渗出血液,鼓鼓囊囊的肌肉渐渐塌陷,像个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下去。 “真正的‘me’,他懦弱、内向、愚笨,遇事不知反抗,因而遭遇了霸凌。” “更加不幸的是,他拥有一位和他的理念完全相反的父亲。” “他不敢反抗父亲,于是,在你的鞭策下,他努力训练,努力按照你的计划进行复仇,努力用自己的力量以暴制暴,杀死所有曾经欺辱过他的人。” “但,你是否有想过,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秦光霁的声音已经变得极度沙哑,仿佛有无数血块堵塞在喉咙里,令每次发声都变得无比艰难。 “你真的有了解过你的儿子吗?” “我……”“dad”犹豫了。 秦光霁替他回答了:“你没有。” “你只是一直按照自己心中的样子,将他当作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木偶而已。” “你从未满意过他。” “他同样清楚这一点。” “所以,在1号‘me’出现后,在你最满意的儿子出现后,他消失了。” “他的肉身死于枪口,他的灵魂,死于失望。” 秦光霁提高了嗓音:“是你,亲手杀了他!” “咚!”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身前响起,是“dad”扔掉了手中的电锯。 他听见细碎的抽泣声传来,似是属于“dad”的忏悔。 如此强大的boss,想要摧毁他的心理防线,却只需要几句话而已。 头顶落下点点温热,仿佛罪人伏法时该有的一场雨。 雨落在秦光霁的身上,抚平了些许疼痛。他仔细嗅闻,却闻到了更加浓重的血腥味。 这是一场血雨。 上一场血雨,是什么时候呢?或许,是87号“me”蜕变之前,或许,是原版“me”遭受霸凌的回忆。 所以——为什么会有血雨? 细碎的线索在秦光霁的脑海中缓缓拼合,最终,成为了一幅完整的画卷。 有关87次轮回,有关血色的倒计时,有关……真正的“me”。 秦光霁忍着剧痛,抬起了手。 他的手指摸索着,触碰到面具的边缘。 下一刻,他骤然发力,竟将长在脸上的面具生生撕开! 光明重现,清晰的视野里映出“dad”看不出表情的面具脸。 他的动作还未停止,紧接着,他开始撕扯自己的皮肤。 他几乎没有用上多少力量,皮肤就像蜕皮的虾蟹一样从身上脱落,在地上散成绵软的一滩。 秦光霁对着光芒张开双手,是属于自己的、属于人类的修长十指。 倒计时剩余:5分钟。 在倒计时即将跳转到下一秒的时候,秦光霁冲着它挥了挥手:“你好,‘me’。” “什么?”属于“dad”的惊呼和周围围观玩家们的震惊声重合在一起,目光齐刷刷地投在血色的倒计时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倒计时停下了。 像是坚冰融化,滴滴答答的鲜血落下,在地上汇聚成一条小小溪流,汇向秦光霁的方向。 属于“me”的皮囊被血流填满,肌肉重新鼓起,以鲜血代替骨肉,重塑身形。 秦光霁弯下腰,捡起那个面具,递给他。 “me”接过面具,扣在脸上,对着秦光霁点了点头。 “谢谢你,”他的声音和“dad”一模一样,语气却温柔百倍,“你是88个轮回中,唯一一个找到我的人。” 秦光霁的身体还未完全摆脱疼痛带来的影响,他双手抵在自己的工兵铲上,挑了挑眉:“你才是真正的任务发布者,之前每一次宣布规则,都是你在说话。” “是,”“me”回答道。 “我早已经是个罪人了,但是,在我彻底死去之前,我想要让我的父亲明白他是错的。” “所以,当系统找到我的时候,我选择了用自己的灵魂为代价,发布了这个任务。” “只是那时的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会经历足足88次循环,才终于得到解脱。”他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他看向秦光霁,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很抱歉,之前的那个个人任务,是我父亲擅自发布的。我们血脉相连、灵魂同源,就连内心的渴望都是如此趋同。哪怕是系统,也会被暂时蒙蔽,无法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动作。” “而现在,任务已经彻底结束。” “不会再有第89个轮回了。” “me”走到自己的父亲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发出了一声长叹。不知是叹自己的不幸,还是叹父亲的偏执。 “所以,”秦光霁的目光在父子两人中流转,“你们打算怎么办?” “me”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些……就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情了。” “在我们一起下地狱之前——” “大概还有很多恩怨要处理吧。” 他抬起头,看着满天乌云:“现在我宣布,游戏结束。” “叮~”系统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乌云随之散开,露出血色夕阳。 “恭喜玩家通关副本,现在开始传送~” 16、休息区 “叮~” 伴着系统的提示音,漩涡散去,秦光霁再次来到了初入游戏时的首页空间。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这次副本里活下来的玩家都站在了同一片空间里。 秦光霁晃晃脑袋,伸手揉了两下太阳穴。他还不太习惯传送时带来的晕眩感。 系统的声音适时响起:“恭喜玩家通关新手副本,现在开启结算环节~” 一面巨大的白屏在面前展开,盖住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图标。 一行加粗宋体标题出现在白屏中央:【副本结算】 接着,标题缓缓上移,浮现出一行行仿宋gb2312的小字: 【本次贡献度排行: 1、秦光霁:贡献度52% 2、越关山:贡献度33% 3、关乐欣:贡献度5% 4、王坤鹏:贡献度4% 5、郑安然:贡献度3% 6、韩子宁:贡献度3%】 【死亡玩家名单:骆衡、胡鹏云、管瑶、方心怡】 【恭喜玩家秦光霁获得本次副本mvp!】 【备注:因玩家开启游戏隐藏剧情,本次副本难度提升。 原难度:d 现难度:b 积分系数将以现难度为准】 【《dad,me》副本任务发起者执念达成,副本永久关闭】 【详细积分奖励将在玩家离开结算空间后发放至玩家个人背包~】 【结算已完成,玩家可自行离开,该空间将于999秒后自动关闭~】 黑色小字停下,白屏幽幽矗立在各位玩家面前,一如既往的简陋,却也十分清晰。 秦光霁的名字高居榜首。 秦光霁只略略扫了两眼上面的字,就撇开眼睛不再看它了。 韩子宁、郑安然在结算完成之后就迅速开启传送离开了这里,关乐欣和越关山还有秦光霁打了个招呼后也离开了,现在这个空间中只剩下三个人。 秦光霁走到了越关山的身旁。 “姐,”秦光霁开口,把看上去像是在发呆的越关山喊回了现实,“留个联系方式吧。” 他刚刚打开了游戏面板,原本在副本里灰暗的【好友列表】界面已经可以点开了。 越关山没有犹豫,报出了自己的id。 秦光霁留在这里本就是为了加越关山的好友,如今事情做完了,也就没有留下的理由,向越关山告别后就利索地退出了。 “有什么想问的吗?”越关山仍旧站在白屏前,目光没有转动,话却是明显向着仍旧滞留的另一人。 “你……”王坤鹏罕见地犹豫了,几次斟酌,迟迟没有开口。 越关山轻哼一声,双手环胸转过身去。 “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救你对吧?”越关山挑起半边眉毛,纯黑的眼睛里没有太多感情外溢。 王坤鹏尴尬地咳嗽两声,眼神闪躲了一会儿后才认命一般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秦光霁那么好心,”越关山悠然道,“我救你,不过是为了还一个人情罢了。” “什么?”王坤鹏没听懂。 越关山却没再解释:“你不用知道。” “反正,对于你,还有你们家来说,她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越关山的眸色暗了下来。 王坤鹏的脸上更加疑惑了。 他看着越关山的脸,眼睛转了一圈,突然发现了什么:“等等,你好像……有点眼熟!” “你是我三姐家……” “嘘。”越关山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有些事情,不用说出来。” “我已经还完了人情,所以,我们现在两不相欠了。” “如果下次还能遇见,就是陌生人。” 越关山的声音很淡,没有再看他,只是双手插兜,默默向前走去。 短发女生高挑的身影渐渐被白光吞没,消失不见。 “越关山……”王坤鹏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姓越吗?”他喃喃自语,随即摇了摇头,“不,她应该姓王才对。” “她的原名叫——” “叫什么来着?” “算了,不重要。” ———————————— “叮~” “玩家已进入休息生活区~” “温馨提示:休息区为高仿真现实区域,系统将对玩家进行全方位建模,一切维生需求皆与真实世界无异~” 翻译一下就是,在这个空间里,吃喝拉撒一样都不能少。 秦光霁看着面前的空间,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他脸颊的肌肉有些抽搐,不大确定地偏过脑袋,斜眼看着上方还没消失的传送漩涡。 “你管这个叫……休息区?” 秦光霁迈着颤抖的步子,一点一点挪到这处看上去面积不超过10个平方的简陋房子中央,环顾一圈—— 往好听了说,是赤贫风,往难听了说,这破房子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就是个毛坯房! 秦光霁其实对住宿环境不算太挑剔,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能接受这种看上去会哐哐掉渣的房子啊! 秦光霁:要么还是让我回副本里呆着吧……至少副本里还有蓝天白云啊,总比这鸽笼一样的地方要好一点! 似乎是感应到了秦光霁飙升的血压,系统的声音响起:“提示:商城已开启,玩家可自由更改个人空间布置哦~” 秦光霁皱着眉点开了商场。 和其他板块一样,商场界面的顶上也分出了几个小板块,分别是【各类道具】、【日常用品】、【技能强化】。 秦光霁目前对其他板块没兴趣,所以就点开了【日常用品】。 他再一次瞳孔地震。 琳琅满目的商品一下子蹦出来,占据了他的大片视野。大到空调电冰箱,小到瓜子花生,一应俱全。 只不过——全都要积分,很多的积分。 他一屁.股坐在毛坯房的行军床上,脸上的表情愈发复杂。 “我说——”他攥起拳头,咬牙切齿道,“你这游戏未免也太黑了一点吧!” 他啪的一下站起来,手指重重戳在屏幕上,情绪有些激动:“你把人整进来,累死累活给你过副本,结果你连生活用品都要收高价?” “叮~”听到秦光霁的话,系统又一次冒了出来,解释道,“系统会实时监测玩家身体健康状况,保证玩家维持正常生命体征的一切生活所需,请玩家放心~” 秦光霁扯了下嘴角,明白自己是上了贼船,却也没有逃离的办法,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叮~”系统接着说,“当前时间为晚上六点,玩家是否需要花费50积分获得永久晚餐配给?” 秦光霁总觉得系统没安什么好心,但他也确实饿了——他进入游戏的时间是早上10点,为了赶高铁还压根没吃早饭。在副本里感觉不到,但等到了休息区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不就50积分嘛,他出了。 “叮~消费50积分,当前剩余:150积分~谢谢惠顾~”系统带着波浪号的声音还是那么粘腻腻的,让饥饿状态的秦光霁很不舒服。 下一秒,一道白光从天而降,一袋白色物体出现在桌子上。 秦光霁拿起一看,简陋的塑料包装上面只写着一行字:“系统特供营养液”。 秦光霁:……果然不该对系统送的东西抱什么期望的…… 无奈,该吃的还得吃,总不能被饿死不是。至少这袋无色无味的东西只值50积分,性价比甩出商场里同等价格一袋的瓜子好几条街呢。 秦光霁花两秒就喝光了营养液,喝空的袋子自动化作白光消失了。 秦光霁瘫倒在行军床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游戏界面。 也不知道这系统结算是干什么吃的,过了这么久都没把新手副本的积分奖励打过来,秦光霁只能可怜巴巴地攥着手里的150积分,狠狠加了一堆东西进购物车,权当是解闷了。 好友列表里,越关山的头像一直是灰的,代表她现在不在可聊天区域或正在睡觉。秦光霁便只发了句简单问候,转而点开了旁边的论坛聊天板块。 和游戏界面总体的白绿色调不同,论坛的配色是饱和度比较低的粉红色,看着倒也不算太辣眼。 秦光霁随手刷了两下,发现除了少数讨论副本的帖子,其他大部分也和外界的普通论坛差不多,说天谈地的什么都有。 秦光霁大致翻了翻论坛里的内容,勉强从里面提取出了一星半点的有用信息。 比如:b级副本是大部分玩家的上限,能够拥有a级及以上副本资格的玩家发言时名字后面会带上闪亮的星标,被尊称为大佬。 再比如:副本的名字虽然都来自小游戏,但事实上有很大一部分的副本关联度和原版并不高,经常会因为名字诈骗的问题而被挂上论坛唾骂。 秦光霁又翻了好一会儿,那些鸡毛蒜皮、斗嘴吵架的无聊内容看得他哈欠连连,一天下来积攒的困意在这时候到达顶峰。 秦光霁只觉得自己现在不是躺在游戏的休息区里,而是坐在马原或者思政的课堂上,肉.体还健在,思想却早就飘到意大利面拌42号混凝土上去了。 为了让自己不彻底睡过去,秦光霁努力睁开朦胧的眼睛,戳了好几次才对准论坛的关闭按钮,下意识地想在系统简陋的页面里找到点音乐或者小游戏防止犯困。 笑死,他大概在想p吃。 音乐有,一个mp3要价800积分,下载歌曲另外收费。游戏有,贪吃蛇600积分,斗地主900积分。 抢钱啊! 他算是明白了,系统说的保证玩家基本生存条件的意思是:只保证最低生活水平,想要其他娱乐?花高价买去吧! …… 终于,等时间走到晚上七点的时候,结算邮件发了过来。 【玩家姓名:秦光霁 副本名称:狂扁小朋友 常规积分奖励:6000 副本mvp额外奖励:6000 开启副本彩蛋奖励:1000 关闭副本奖励:3000 总计积分奖励:16000 当前赛季排名:因数据未完全统计,暂不公布】 伴随着金币哗啦啦进账的声音,秦光霁的心里终于有了一点底气——虽然距离目标积分还很远,至少他不是穷光蛋了嘛。 秦光霁正要关掉游戏界面,却忽然发现商城的绿色按钮上多了一个小红点。 他点开商场,再点开红点所在的【技能强化】,一个提示框跳了出来: “检测到玩家累计积分已达标,是否花费100积分进行技能升级?” 秦光霁毫不犹豫点了“是”。 “叮~” “升级已完成~” 【技能:工兵铲—— 介绍:一把被某人遗忘的普通工兵铲。 潜力:s 等级:1 属性:物理 基础技能:不可拆卸的普通铲子,一定距离内可用意念操控,挖任何土都很快。 附加技能: 1、希望的火种:便携打火机 2、居家必备切肉利器:户外多功能小刀】 与此同时,来自系统的第二封邮件到来: 【关于玩家秦光霁举报有效的额外奖励: 奖励内容:道具“87号‘me’的戒指” 已发放至玩家个人背包】 87号“me”的戒指?秦光霁心里升起一点疑惑,这不应该是玩家自己的东西吗?怎么还能当做奖励送出去? 秦光霁点开自己的背包,在强化过的工兵铲旁边看到了一枚样貌朴素的戒指。 他取出戒指,仔细看了看,没发现上面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就连介绍也只写着:“一枚普通的戒指” 秦光霁不解,只得暂时把它收回背包里。 或许以后用得着呢。秦光霁这样安慰自己,略略弥补自己得到一个没什么用的道具的失落感。 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头顶的白炽灯颤颤巍巍地亮起黯淡白光,透过毛坯房两扇小小的窗户,能看见外头的万家灯火。 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仿佛他从未见过游戏、见过“me”,仿佛……他仍在人间。 在虚幻与真实的交织中,秦光霁渐渐沉入睡眠。 17、组队 第二天早晨六点,由系统演算生成的阳光准时升起,照亮了昏暗的毛坯房,轻松地穿透玻璃窗,直接落在了秦光霁的眼皮上。 秦光霁愤愤地叹了口气,一把抓过被子蒙在脸上,想要继续睡觉。 然而,系统提供的被子太过闷气,秦光霁一会儿就呼吸不上来,一旦掀开,又被刺眼的阳光直接照射。左右为难之下,秦光霁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猛地掀开被子,发泄一般胡乱地把自己的头发揉成鸡窝,然后戳开商城界面,果断下单了一片窗帘。 积分扣除之后,窗帘自动出现在窗前,厚实的布料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 秦光霁这才松了口气,拉着被掀开的被子往后一倒,踏踏实实地继续睡觉。 然而,两个小时后,他再次被叫醒了。 这回,是来自好友列表的提示音。 秦光霁顶着起床气一看,是越关山发来的消息:“抱歉,昨天没能及时回复。醒了吗?有空的话我们来聊聊吧。” 秦光霁读完这条消息,脑子里那点困倦也渐渐消散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外头是刺眼的阳光,恰如其分地维持着最为恰当的温度,照耀在秦光霁的身上,显出程序控制下的暖意。 面前的世界高楼林立,无数幢外观完全一致的直筒楼房从下方的迷雾中拔地而起,静静地矗立着,给人以一种云上王国的不真实感。 相比于本就看不清景色的夜晚,休息区白天的景象才更贴近它真正的模样。 真实却虚无,沉重却飘渺,坚实却脆弱。 在那些如蜂巢般层层叠叠的房间里,究竟生活着多少像他一样被无辜卷入其中的普通人呢?秦光霁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身处于如此境地,他想要什么—— 哪怕他对外边的那个世界有多少不满,又有多少次想要离开,哪怕他的亲缘淡薄、朋友稀少,哪怕可能根本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离开——他也要回去。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里才是属于他的世界,那里是真实,是自由。 他憎恶这种受制于人的虚假。 秦光霁打开了窗户,微风携着最为舒适的温度抚上他的脸颊,吹起他杂乱的头发。 他呼吸着由系统配置的和真实环境毫无区别的虚拟空气,目光落在前方某处,停留片刻,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越关山想找他谈谈了。 在所有高楼的前方,两块巨大的显示屏漂浮在迷雾之上。 其中较大的那块还是纯粹的白屏,而较小的那一块的标题则写着:【新晋玩家排行榜】 标题之下的第一二名是:秦光霁,16000分;越关山,10000分。 秦光霁关上窗,半倚着窗台,点开了和越关山的聊天框。 秦光霁:“刚醒,在哪儿聊?” 越关山:“我去你那儿?” 秦光霁瞥了眼自己的毛坯房,眼皮跳了下。 秦光霁:“要么姐我过来找你吧。” 越关山:“行,那你直接传送吧。” 秦光霁戳了戳越关山的名字,选择了【传送】功能。 几秒钟后,秦光霁站在了一扇防盗门前。 门上写着一行小字:准入人数1/6。 “咔哒。”门自动打开一条小缝,秦光霁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礼貌地敲了敲门板。 “进来吧。”越关山的声音从里边传来。 秦光霁于是推门而入—— 然后就被里面的景象震撼到了。 他站在松软的北欧风全屋通铺地毯边沿,一时都不敢让自己的脏鞋底向前迈上一步。 “姐……”他幽幽说出了心底的疑问,“咱们待的真的是同一个休息区吗?” 穿着一身灰色家居服的越关山从柔软的坐垫上起来,放下手里同样是北欧风的茶杯,对秦光霁道:“不用这么拘谨,随便坐就好了。” 秦光霁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硬着头皮抬起他那双已经穿了两个月的鞋子,一步一个脚印缓慢地走到沙发前,虚虚地把自己的屁股搁在和他整个人都格格不入的坐垫上,接过越关山递来的水杯——那还是个整套的杯具。 所以他姐之所以昨晚没有回复他,是因为一直在布置自己的房间吗?秦光霁回想起自己的狗窝,突然自惭形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心思装修房子,这是何等强大的精神世界啊! 秦光霁看越关山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崇拜。 越关山分明没有发动读心技能,但却看穿了秦光霁的心理,淡然解释道:“没花多少积分,只是找材料和做规划多废了点时间而已。” “根据游戏规则,达成脱离游戏的条件并不看你手头有多少积分,而是在于你累计赚取的积分总数。”越关山提醒道,“所以说,不论我们想用第一种方法爬榜获得离开资格,还是用第二种方法累计叠加积分离开游戏,在休息区里,这些积分对于我们来说都不过是一串数字而已。” “另外,”越关山又补充道,“我还列出了一张商城里性价比相对较高的道具清单,毕竟我们往后要面对的情况会越来越危险,还是该多囤些道具以备不时之需。” 秦光霁懂了。虽然这个游戏系统绝大部分时间都不太干人事,但对于积分的限制上却是难得的宽松,玩家只管赚积分就好,不用衡量后续的储蓄问题。 如果排行真是以现有积分为标准的话,秦光霁都不敢想那个平均八年的离开耗时会延长到多久。 都怪他昨天饿得头昏眼花又睡得太早,完全没看清楚那一堆密密麻麻的具体规则! 既然如此那还省什么!回去就开始买买买! “这个话题先就此打住,”越关山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你看见外边的排行榜了吧。” 秦光霁点头:“我们俩的名字可都在上面呢。” 越关山挑眉,未置可否,只是对秦光霁提示道:“你现在点开论坛看看。” 一点开论坛,秦光霁的瞳孔就是猛然一缩。 好家伙,现在这论坛里就跟炸了锅似的,十条里有九条是在讨论他俩的。 其中被顶得最高的一个帖子是这么写的:【大家看到这赛季的新晋了吗?这什么人啊赛季才刚开始积分就破万?!】 【看到了,新人恐怖如斯】 【离谱】 【如果按照这个劲头下去,这两个要是能活到赛季末肯定就是一轮游直接出游戏了吧】 【不是吧上来俩这么猛的新人,那不就挤了我们老玩家的名额吗?】 【笑死了楼上的酸味都漏到我这儿来了,我没记错的话上上个赛季我就看见过你在蹦哒了。怎么,这两个赛季没能出去是因为不想吗?】 【srds话的确没错啊,有哪个老玩家不盼着新人越拉越好,最好干脆都死在副本里,别上来就占我们的排名啊】 从这一楼开始,接下来的讨论就开始渐渐跑偏,变成了嘴炮大战。 秦光霁刷了两下就退出了这一楼,接着翻其他帖子,却发现里面的内容几乎都差不多:先表达一下自己的震惊,然后话题逐渐变质,最后演变成骂街。 秦光霁头疼地关掉了论坛,默默吐槽了一句:“他们好像脾气都挺冲的啊。” 越关山深以为然:“估计是在游戏里面待久了,精神状态不太好吧。” 秦光霁赞同:“有道理。” “不过他们说的倒也不是全无道理,”越关山继续道,“对于那些在离开的边缘徘徊的人来说,我们这些空降的新人的确就是很大的威胁和阻碍。” 越关山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在灰色的地毯上,露出外面的景色。 “我本人对出去没有那么大的渴望,因而对于排名也没有那样执着,”越关山看着那个巨大的排行榜道,“对我来说,这里和外面其实区别不大。甚至,我并不排斥永远生活在游戏的空间里。” “但是,”越关山话锋一转,“这并不意味着我想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 “从凌晨两点,排行榜更新开始,论坛里对我们的讨论度就一直没有下去过。” “他们对我们是什么态度,你应当也能感受到。” 她轻轻皱眉:“如果他们对我抱有敌意,那我也没必要对他们友善。” 秦光霁想起了方才他看到的论坛帖子——戾气,铺天盖地的戾气。 对于那些老玩家而言,新人的出现是一种威胁,意味着他们的生存空间被挤占了,也意味着和他们竞争离开名额的人又变多了。 论坛里有关这事儿的讨论度不会是昙花一现,只要他们还在新人榜上,就逃不过老玩家的口诛笔伐。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不满的老玩家们会做些什么呢?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他甚至还瞥到过一个组团截杀新人的帖子,虽然后来没再看到过,大概是被删掉了,但他们的敌意可见一斑。 “姐,合作吧。”秦光霁抬头,看着窗边的越关山,提议道。 “我们都是新人,在老玩家面前的胜算极低,”秦光霁分析道,“如果选择单独行动,我们很难在老玩家的针对下存活下来。” 越关山显然早就料到了秦光霁会这样说。她转过身,脸上挂着了然的浅笑:“好啊。” 她伸出手,半边脸颊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 “叮~组队已完成,当前队伍人数:2/6~” “团队板块已解锁,当前队伍默认名称:12679号队伍,玩家可随时打开团队面板编辑信息~” …… 根据游戏规则,玩家每次完成副本之后都会拥有一段强制缓冲休息时间,期间玩家可以在休息区内做任何不违反游戏规则的事情。 缓冲期长短根据通过副本的等级来决定,由于秦越两人的新手副本升级到了b+,所以他们一共拥有8天的缓冲时间,不得提前结束,但可以支付一定积分延长。 和越关山组队的第4天,窗外的总排行榜更新了。 榜单分为左右两列,左边是团队排行,右边是个人排行,两个榜单合并计算。也就是说,如果某个玩家的个人积分在前3%而他所在的团队却并没有达到,他就无法离开游戏。同样的,如果某个团队的总积分达到了前3%而队伍中的玩家却没有达到,玩家同样无法离开游戏。 “好苟的规则!”秦光霁感叹道,“这不是逼着人单打独斗嘛!” “或许。”越关山靠在秦光霁刚更换好的落地玻璃窗边上,吹了下手里热乎的红茶:“但事实上,团队榜单的数量也并没有少上很多。” 秦光霁盯着排行榜看了会儿,忽然轻笑了一声:“这条规则针对的是高等级的孤狼玩家啊。” 越关山抿了一口茶水,纯黑的眼中倒映着白色的光幕,挡住了她本身的情绪:“对于任何对自身能力没有绝对自信的玩家来说,组队进入副本都是有效降低副本难度的最佳选择。” “金字塔顶尖的玩家本身就拥有离开游戏的本钱,自然不会选择组队。但对于那些自保能力欠缺的玩家来说,相比起独自死在副本里,倒不如选择抱团,一起增强实力。” “长此以往,会变成什么样呢?”越关山眯起眼睛。 “随着副本经验的增加,抱团的老玩家们实力越来越强,其中有一些或许还能摸到离开游戏的门槛,”秦光霁分析道,“所以对于想出去的团队玩家来说,那些高等级的个人玩家就成了阻挡他们离开的绊脚石。” “多一个个人玩家死亡,就多一个团队玩家离开。” “个人实力再强,又怎么比得过一整个团队的阴谋暗算呢?” 越关山放下了茶杯:“这个游戏一直在煽动玩家之间的矛盾。” “它究竟想做什么?” …… 缓冲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到了最后第二天。 为了降低未知副本对玩家闯关造成的困难,b级及以上的副本选择会在今天开启,给玩家留下一点应对的时间。 “叮~当前队伍最高副本准入等级为:b” “12679号队伍,是否确认选择b级副本?(注,b级副本为赛季新人可选最高等级,若副本结算后升为a级,玩家可获得双倍积分奖励,并解锁更高等级副本选择权~)” “是。” “是。” “正在为您随机分配副本~” “叮~副本信息加载完成,名称:【黄金矿工】~” “当前剩余缓冲时间:1天~” “请玩家做好准备~” …… “叮~” “缓冲时间结束,传送开启~” 18、黄金矿工 北风萧瑟,卷起片片黄沙。 伴着呼啸的风,脚步声从不同的方向响起。 “沙、沙、沙、沙……”像是几只毒蝎爬过沙丘。 沙尘散去,空旷而荒凉的山谷中,露出一群聚集在一起的人影。 “叮~所有玩家均已进入副本地图,现在发布副本任务~” 秦光霁点开任务面板,任务框已经变成了黄金的形状,在里面用土色的字体写着这次副本的主线任务:【获得积点:0/50000】 “叮~任务提交npc将于5分钟后到达~” 这次的任务npc居然会自己出现?秦光霁略微挑眉。挺好,至少不用他累死累活推理npc之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心路历程了。 秦光霁不着痕迹地观察其余的玩家,除他和越关山以外还有十一人。副本越高级,本内玩家人数就越少。十一人,在b级副本里算是个比较庞大的数字了。 人多了,自然也就嘈杂一些。 时间紧迫,大家都在抓紧介绍自己。 秦光霁刚说完自己的名字,周遭的人声忽然静了一瞬。 名叫王学名的高瘦男子向他投来暗含深意的目光:“你就是那个新晋榜第一?” 系统的通报会报出玩家的真名,隐瞒毫无意义,秦光霁大方点头承认:“是。” 秦光霁感受到其余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了些变化,像是……探究或是好奇。 还好,没有想象中那么坏。秦光霁心想,他原本还以为暴露身份后会遭到一群老玩家追杀呢。现在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痛恨新人——至少明面上不是。 “嘿,第一名。”清丽而干练的年轻女声在身后响起,秦光霁转头,看见一个约莫25岁,披着一头柔顺黑发长相清秀的女生。 秦光霁礼貌微笑点头,女生和善地伸出手:“认识一下,我叫温星河。” 她扯了扯身旁一个和她长相相仿的男生,介绍道:“这是我弟,温星火。” “我们都是上个赛季末补位进来的玩家。” “补位?”秦光霁重复了一遍。 “是啊,”温星河很是自来熟,这就打开了话匣子,“据说是因为上个赛季末期玩家死得有点多,所以系统就自动抓取了一群倒霉鬼来补足玩家数量。” 她无奈摊手:“我们俩就是这么进来的,还因为来的时间太晚,错过了上个赛季的新晋榜。算是倒霉鬼中的倒霉鬼吧。” 秦光霁向来不太擅长应对这种特别健谈的人,只能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思考温星河想要做什么,总不会真是来找他唠嗑的吧。 “你身边这位小姐姐……”温星河突然看向越关山,微微眯起眼睛,笑道,“不会就是那位新晋榜第二吧?” 越关山刚才也介绍了自己,但大概是秦光霁的风头太盛,暂时还没人反应过来她的名字和新晋榜第二名一样。 越关山抬头,用她那双纯黑的眼睛直视着温星河,两秒后,才缓缓回答道:“是,我和他是队友。” “哟,”温星河惊讶了一下,“这么说你们过的是同一个新手副本?” 她啧了一声:“那得是个什么神仙副本啊,能把新晋一二名都拉进来……” 她眼睛一亮,笑眯眯道:“能和我说说那副本是什么情况吗?” 哪怕再迟钝,秦光霁也感受到了对方过于茂盛的好奇心。 越关山打量了她一下,始终保持着冷静的神态,没有回答,而是直截了当道:“有什么目的请直说,时间快到了,我不想和你绕弯子。” 温星河耸耸肩,倒也没因为越关山的话而气恼,大大方方道:“好吧,要结盟吗?” “嗯?”越关山愣了一下。 温星河接着说道:“这可是b级副本,我们这些新玩家当然比不过那些老油条。” 她压低了声音:“万一那群人里混着一两个心理阴暗的,专挑新手欺负的,那我们岂不是要被他们玩死了?” “还不如在开始前先抱个团,到时候遇到事儿也不会孤立无援。”温星河的话说得很是诚恳,秦光霁觉得倒还有几分道理,于是将目光转向越关山,等着她拿主意。 越关山起先是看着温星河的,等秦光霁转头时,她却是忽地移开了目光。 她只思考了两秒,再次抬头时,眼里的警惕似乎已淡去了许多。 “好啊,”她说道,“我同意结盟。” 温星河真心笑了,对越关山眨眨眼:“一言为定。” …… 缓冲结束,一阵狂风刮过,将地上的沙尘高高扬起,迷住了众人的眼睛。 “嘎吱、嘎吱、嘎吱——”某种老旧滑轮组相互摩擦的声音传入玩家们的耳朵,一下、一下、一下,非常规律。 风很快停歇,当众人再次睁开眼睛,原本空无一物的山谷里赫然出现了一台简约风格的挖矿装置。 装置裸露在外的地方已经完全生锈变形,上方斑驳的痕迹中能看到岁月的流逝。 而在装置的摇轮旁,一个老人的影子慢慢出现,渐渐凝聚成实体。 老人蓄着灰白的大胡子,身上穿着土黄色的衣裤,除了那张脸上长满了真实的褶皱和老年斑,就连五官都和原版游戏里那个长相酷似某足球巨星的矿工老头一模一样。 看来,这位就是任务npc本人了。 玩家们纷纷围了上去,开始迫不及待地向老人询问这次任务的具体内容,但老人却一言不发,好像看不到旁边的人似的,只一心摇着摇轮。 周遭很快又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声和嘎吱嘎吱的摇轮声。 渐渐的,有人耐不住了。 一个满脸痘坑的年轻男人从人群里冲出来,推了下老人,问道:“欸老头,你的任务呢?怎么还不发布?” 他应该用上了不少力气,但老人却纹丝不动,反倒是年轻男人因为反作用力而差点跌倒在地,狼狈地后退两步才堪堪站稳。 老人只斜眼瞥了他一眼,用他苍老的声音道:“矿还没挖上来呢,急什么。” “矿?”有人发问,“什么样的矿?” 老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一刻都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像是喃喃自语一般:“黄金矿工挖的……当然是金子了。”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他说要挖金子,那难道我们的任务就是帮他挖到一定量的黄金?” “不会吧,这可是b级本,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烦死了,本来以为npc不用自己找的本会简单点的,结果还是在跟我们打哑谜。” 秦光霁站在人群的后边,趁着混乱,也开口问了一句:“那老人家你什么时候能挖到黄金?” 老人终于抬起了头,语气没那么生硬,但却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等该挖到的时候,自然就能挖到了。” 秦光霁皱眉:虽然知道老头大概会说什么,但废话文学听上去真的很欠揍啊! 但众所周知,大学生的素质向来收放自如。出于对npc的尊重,他还是好声好气道:“就算这样,您也不能让我们这些人干等着吧,难不成您两年没挖出来,我们就要一直等您两年?” 老人居然还真点了点头:“没错。” 秦光霁:……没什么错,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就顺竿爬了? 他抿着嘴,努力遏制自己想直接物理破本的冲动——冷静、冷静,这可是b级副本,谁知道他能不能打过这瘦的就剩一张皮的老头。 就在此时,原本十分淡定的老头忽然直起了他的腰板,脸上露出近似癫狂的笑颜。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爆发出一阵狂笑,手上摇轮的动作迅速加快,简直要把那个老旧的把手摇出火星子来。 玩家们的精神也随之一振。 看样子是终于出货了啊! 老人维持着风车一样的摇轮速度,摇了好一阵子,久到秦光霁都怀疑这连着摇轮的麻绳是不是足有五公里长的时候,一点金光终于从洞口冒出。 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上面,但那金色的光芒却很快散去,露出了其下灰扑扑的本来模样。 钩爪上挂着的是两个破口袋。 老人把破口袋从钩子上取下来,胳膊一甩,把它们扔进玩家中间。 玩家们呼啦啦地散开,围着破口袋,一时没人敢擅动。 老人则是气定神闲地叉腰站着,满脸轻松道:“好了,我的黄金挖到了,你们自己选吧。” 话音刚落,两个口袋从地上晃晃悠悠地升起,悬浮在空中。 等升到一定高度后,那两个口袋自行分开两边,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同时重重地砸下,扬起两片一模一样的沙尘。 而伴着它们的掉落,原本被封死的袋口也打开了一些,露出了里面东西的模样。 东边那个里面是黑乎乎的块状物,像是煤炭,西边那个里面是带有光泽的银色块状物,像是银块。 秦光霁看着老人:说好的黄金呢? 老人叉腰,满脸理直气壮:“就这些,爱要不要。” 同时,玩家们的脑中响起了一声和老人声音差不多的ai提示音:“叮,任务已更新,请玩家选择关卡:煤/银。” “这不就是要分组嘛!”一个老玩家恍然大悟,“早说不就完了,犯得着整这些没用的流程浪费时间吗?” 玩家们很快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两个口袋周围,秦光霁却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诡异的视线扫过。 他回头寻找,却只看到被人遗忘的矿工老人脸上挂着僵硬而诡异的微笑。 秦光霁脑中思绪微动:难道这两个关卡有诈? 另一边,毫无发觉的温星河喊了他一声:“秦光霁,你来看看我们该选哪个关卡?” 秦光霁应了一声,暂时放弃思考老头的事情,小步跑到两个口袋关卡入口那边。 在他愣神的那段时间里,玩家中有一个名叫于倩的老玩家站了出来,使用她的技能鉴定出了这两个关卡的难度。 虽然进入副本前已经知道了它的基础等级是b,但b级本里也分为b-、b、b+三个等级,越是高级的副本,其中难度的差距就越大,如果误入了高等级的副本,就算是身经百战的老玩家也会有翻车的可能性。因此于倩的提前鉴定功能在这种情况下就显得格外珍贵。 于倩闭着眼站在两个入口中央,先指着煤炭那边道:“这边稍微简单一点,具体难度在b-到b之间。” 她又转身,精准地指着银矿那边:“这边的难度高一些,会达到b+,甚至升a。” 她的技能非常好用,结论一出来就有好几个玩家决定了去向,率先接触口袋,进入了副本内部。 还未进场的人数只剩下一半不到,温星河偏头问秦光霁:“你想选哪边?” 秦光霁毫不犹豫:“银矿。” 温星河打了个响指:“全票通过!” …… “叮~玩家已选择:银矿副本~” “副本名称更新:【银都怪物】” 19、银都怪物(1) “欸,听说了吗,昨天晚上又有人死在山上了!” 荒凉的小道上,两盏煤油灯轻轻摇晃着,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哎呦,可不是嘛,这已经是这个月以来第三个死在外边的了!” “上回那个,好像就剩张皮了吧。” 昏暗的灯火越来越近,两张沧桑的中年男人脸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水声晃动,他们背上的水桶随步伐微微颤动,偶尔落下几滴,很快□□燥的大地吸干。 “你说那些怪物会不会……到村子里来?”其中一个男人弓着背,左右打量后才凑到对方耳旁说道。 “别说了,怪吓人的。”同伴连忙捂住他的嘴。 “马上就要进村子了,我以后可不敢再在晚上出去了。”同伴瑟缩着脖子道。 男人叹了口气:“唉,要不是为了多挑两担水,谁愿意呢……” “希望今年能早些下雨吧。” 他们渐渐沉默下来,远处薄雾中的村落轮廓越发清晰,他们加快了脚步。 没过多久,两人沿着泥土小道回到村中,皆是松了一口气。 村中灯火零星,干枯的草丛伴着脚步沙沙作响,远处屋舍掩映下,飘渺的童声隐约入耳: “伟大的神山哎……请你带我回家……” 狂风突然呼啸而至,村庄外不远处,一块腐朽的木牌从高高的木杆上坠落,裂成了两半。上面的字迹已风化大半,隐约能辨认出几个模糊字眼:【银都波拉尔】。 ……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中央,照出坍塌的矮房、生锈的铁架、满地的古.柯叶残渣、被随意丢弃的工具。以及——月光下几个若隐若现的亮斑。 “该死,这破任务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触发啊!”头戴探照灯的七人玩家队伍里,名叫吴策的高瘦男人狠踹了一脚斜插在地里的铁杆,面上满是抱怨。 他们落地时手表显示的时间是晚上9:00,而现在已经是晚上11:00,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在此地盘桓了整整两个小时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根据于倩判断,这片山上距离最近的人类活动痕迹都至少在三十年前。 山并不算高,但秦光霁在攀爬时却明显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大概是这个地方本身就有一些海拔在。 秦光霁打开任务面板,再一次仔细阅读。 进入关卡后,任务框就从黄金变成了白银,但任务依旧语焉不详:【在夜晚的山中找到任务发布npc】。 而与初始场景不同的是,任务框的下方还出现了几行小字,是在简要介绍他们这次副本的背景: 【这是一座被抛弃的山脉,是野兽都不愿踏足的地狱,也是追求极致的冒险者的天堂。它有着辉煌的过去,却在六十年前迅速衰落,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六十年来,不断有探险家进入其中,但人们对这里的了解仍旧寥寥无几。而今天,一支资深探险队来到了这里,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寻找银都衰落的真相。】 很明显,他们这群玩家就是这支不要命的探险队。 也很显然,他们仍旧一无所获。 手机从进山起就一直没有信号,周围别说npc的人影了,连棵高度超过一米的小树都没有,玩家们只能靠着头顶的探照灯,在任务的催促下沿着已经被沙土掩埋了大半的小道一直向前,却不知终点何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连太阳能探照灯的光亮也开始黯淡了下去——像是要没电了。 于是,有玩家提议道:“要么,我们还是先下山吧,等明天晚上再上来?” 在高海拔地区长途跋涉,玩家们早已精疲力竭,纷纷同意了这个建议,开始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 然而,正当走在最前面的吴策也准备转身时,秦光霁却在他探照灯照到的方向上瞥到了一个恍惚人影。 “谁?!”秦光霁瞳孔一缩,手中下意识地召唤出工兵铲,指着那个方向厉声道。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几道探照灯一齐落在那处。 空无一物。 秦光霁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开始怀疑自己看错了。 但下一刻,探照灯渐渐下移,不同寻常的东西缓缓曝露在灯光下。 一点诡异的白色裸露在泥土之外,与周围灰色的石头颜色迥然。 秦光霁向越关山使了个眼色,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 秦光霁的眉头渐渐紧皱——这个色泽,似乎是…… 秦光霁的脑海里登时想到了些不妙的东西,隔空指挥着进化过的铲子,不一会儿就挖出了一个大坑。 坑里全都是散乱的人类骨架。 果然。秦光霁的脸上没有一点意外。 “怎么会有这么多具骷髅?”温星河的脸上出现一点疑惑。 “一、二、三……”于倩用技能数了一下,脸色变得沉重了起来,“一共有十二具尸体。” “而且,他们全都没有头。” 温星火也走到坑边,目光落在骷髅身上穿的衣服上:“他们的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了,但为什么衣服的风化程度却远远没有尸体那么严重?” 秦光霁瞥了他一眼,一个恐怖的念头在心头浮现:“你是说——” “尸体可能被动过手脚,”越关山接过他的话,冷静道,“比如说——在死后不久就被野兽啃食掉了。” “但,”秦光霁看了看左右的荒山,“这附近真的有野兽吗?” 如果有类似野兽的存在,那他们这两个小时走下来不可能毫无发觉。 温星河叉腰:“下去看看不就明白了。” 秦光霁没理解:啊? 温星火倒是立刻反应过来,想要伸手拉住自家姐姐,但没等他攥住温星河的衣袖,她就直接大剌剌地跳进秦光霁挖的坑里。 秦光霁默默看满脸无奈的温星火:“你姐够猛的啊。” 温星火摊手:“习惯就好。” 坑底,温星河已经站在了一堆白骨中间,低下头仔细用探照灯的光亮查看了一番,脸色越发难看。 接着,她抬起头,对着上方几人挥手:“下来看看吧。” “情况恐怕比我们想的还要糟糕。” 几人相互对视了一下,留下越关山和于倩两个女生在上面,其余人纷纷跳下。 白色的探照灯灯光打在森然的骨头上,几乎是立刻,秦光霁就发现了其中的异样。 不同于普通食肉动物尖而圆的锥状痕迹,这些骨头上的痕迹为短线状,非常平整,且相互链接,形成完整的椭圆状,虽然并不深,但却数量繁多。 “这些骨架上的……”秦光霁的声音沉了下来,“是属于人类的咬痕。” “是的。”温星河点头。 “而且,几乎每一根骨头上,都有类似的痕迹。” 越关山轻轻叹了口气:“他们,是被人类、或者类人的物种采食的。” 这个关卡的名字叫【银都怪物】。怪物在哪儿,已经不言而喻了。 一时间,坑底陷入了沉默。 秦光霁转过头,目光落在尸体上穿着的棕色冲锋衣上,心里思绪翻飞: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们的头颅哪儿去了?他们的身份是什么?又是谁替他们掩埋的呢? 就在此时,仍在翻看的温星河又有了发现。 她从一具骨架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一张塑料名片,名片已经完全被疑似干涸血迹的污渍覆盖,温星河用指甲盖扣了几下,露出了下方模糊不清的文字:【灰□冒险队领□威尔·□□□】。 看来,这应该是一支进入此地探险的冒险队。 知道了这些尸体的身份,但情况却并未因此而变得明朗,反倒是更加扑朔迷离。 从进来起就没什么存在感的梁飞声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些颤抖:“你们还记得任务介绍里说的吗?” “‘六十年来,不断有探险家进入其中,但人们对这里的了解却仍旧寥寥无几。’” “为什么过了五十年,人们还是对这里一无所知?”秦光霁抓住了关键。 秦光霁低下头,手指着下方森森白骨:“会不会是因为……所有的探险家都死在了这里?” 死一般的沉寂在坑底弥漫。 这样恐怖的猜测让众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灰雾般沉重的纱。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将来会不会也和这些白骨一样,静静地躺在坑底。 忽然,留在上方接应的越关山发出一声警惕惊呼:“什么人!” 紧接着,便是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由近及远,似乎是两个女生跑到前方查看情况了。 秦光霁心中一凛,一个助跑攀上坡度极大的沙土墙壁,用工兵铲当作支撑,爬了上去。 一簇明亮火光率先闯入他的视网膜。 火光之下,照出一张熟悉的大胡子脸。 “矿工老头?”秦光霁一愣,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这儿?” 谁知,那举着火把的老头听到他的称呼,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开口就是浓重的方言腔调:“小子,你tm谁啊?” 秦光霁眨眨眼,意识到这不可能是那个初始场景里挖矿的老头子,再想想这次任务的要求是找到发布任务的npc,立刻便明白了,麻溜道歉:“对不起老人家,我认错了。” npc老头这才点点头,收回了目光。但下一秒,他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了,整张脸看上去像个蔫掉的黄瓜。 “谁让你们到这儿来的?”老头厉声呵斥道。 老人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他们的装束,没等他们回答,紧接着说道:“哦我明白了,又是来找死的什么鬼探险队是吧?” 上边的三人纷纷垂下了脑袋: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他们的行为的确很像在找死就是了…… 老人的表情痛心疾首,看上去马上就要开麦把他们痛骂一顿,但没等秦光霁做好挨骂的准备,老人就抛下他们三个,冲着秦光霁的方向走来。 秦光霁:? 老人没理会秦光霁,直接走到了他挖的那个大坑边沿,低头和坑底的玩家面面相觑,脸色难看地像是要吃人。 老头危险的目光扫过众人,幽幽问道:“这谁干的?” 不讲义气的玩家们纷纷把目光投向秦光霁。 秦光霁:…… 老人嗷一下跳起来,伸手就给了秦光霁一记爆栗。 “嘶——”秦光霁猝不及防,直接被敲中脑门,疼得他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逝者为大你不懂吗?”老人咆哮着,手里的火把摇摇晃晃,“干什么不好,刨人家坟头玩儿?” “等会儿——”秦光霁从老人的话里发现了一点线索,忙伸出手挡住老人的口水攻击,“老人家你说这是坟头?” “对啊,”老人狠狠一插腰,大拇指指着自己,“就是我亲手埋的。” “你,您埋的?”秦光霁心里一震,忙问道,“不知老人家您是……什么身份?” 老人切了一声:“小兔崽子看不出来吗?我是守林员。” 秦光霁眨眨眼,看了看周围光秃秃的地面:林呢? 老人尴尬咳嗽一声,又瞪了秦光霁一下,没好气道:“你,给我把坑填回去,然后所有人,跟我走。” “叮,任务已更新。” “当前任务:跟随npc回到村庄。” “ps:玩家秦光霁附加任务:把坑填回去!” 秦光霁:我…… 他认命地举起铲子,等玩家都上来后,一铲一铲地把土往坑里抛。 反光的金属铲面上,倒映着火把、灯光,以及—— 黑暗中模糊的人形影子。 第020章【VIP】 第020章 银都怪物(2) 一行人跟随着老人一路下山, 来到灯火通明的村庄中。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先前到达的那个坟头距离山脚并不算远,但由于它坐落在村庄的反方向, 周围又是黑灯瞎火的没有任何参照物, 众人才会以为自己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路。 只是这样一来,又有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那条山道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呢?若说是为村里人通行而建的, 完全不必造得这样曲曲折折又上又下的。 就好像是……刻意要把他们留在山里一样。 秦光霁问了老人, 却只得到一个白眼:“不该问的别问, 咋的, 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秦光霁:……好的我闭嘴。 他默默地从老人身边溜走,低声对越关山道:“姐, 能看出什么来吗?” 越关山的眼睛动了动, 同样轻声回答道:“我试试。” 组建队伍后, 游戏面板内的团队板块就自动解锁了, 同时, 团队成员的技能信息也会进行共享。 越关山的读心术技能其实全名叫:【我真的不会读心术!】 除了初始拥有的精神抗性增加10%和读取玩家内心的功能外, 经过新手副本后的升级技能还可以读取好感度较高的npc的内心, 只是和先前一样, 发动技能的时候都会一定程度上引起对方的警觉。 果不其然, 对于他们这伙擅自上山的作死的家伙, 老人的好感已经低到地板了。 越关山刚发动技能, 纯黑的眼睛里出现两个漩涡, 那边的老人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狠狠瞪了她一眼:“做什么做什么!” 技能被强行打断,越关山的脸色一白, 身子轻轻晃了一下,对秦光霁摇摇头。 老人点亮煤油灯, 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走了一圈,挨个照过玩家的脸,眼中的嫌弃显露无遗。 “切,你们这群小年轻啊,”老人啪一下把灯放回摇摇摆摆的桌子上,语气颇为不耐,“大好的年华干什么不好,非要来送死。” “得了得了,”他摆摆手,语气有所缓和,“今天你们就在这儿凑活一宿,明天早上我送你们回去。” 说完,他就拉开漏风的破木板门,准备出去了。 “等一下!”温星河忽然追上他,手里攥着点什么东西。 老人疑惑转身,温星河随即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他的手上。 昏暗的灯光下,老人的表情居然真的渐渐放松,从方才的棺材脸变成了一副还算和蔼的模样。 老人把温星河给他的东西塞进自己的裤兜里,斜眼看了她一下,靠在门板上,语气悠然道:“看在你的面儿上,有什么问题你们赶快问。” 温星河回过头来,对着玩家们俏皮地挤了下眼睛。 秦光霁这才看清楚老人裤兜里半露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一沓钞票。 秦光霁眨眨眼:这什么奇葩技能?居然……还挺好用的。 果然钱这个东西到哪儿都是硬通货啊。 秦光霁清清嗓子,率先站出来提问:“为什么那些尸体没有头?”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情,就算被野兽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袭击,应该也不会刻意取走尸体的脑袋。 老人却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从三十年前我开始做守林员起,我就没见到过任何一具有头的尸体。” 秦光霁眼眸一沉,这就意味着,哪怕是对山中情况最熟悉的守林员也没能找到头颅。难道它们真的凭空消失了吗? 还是说——有什么东西刻意地藏起了它们? 秦光霁陷入了思考,旁边的越关山接替了他,提问道:“你之所以要守林,为的就是防备山中那些人形的怪物,对吗?” 老人脸色大变:“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就是肯定了越关山的问题了。 众人皆是心头一沉,那些骨头上的牙印果然属于人类。不,它们大概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类了。 见老人的好感度有下降的趋势,温星河连忙又掏出一把钞票来,塞进他的手里,老人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秦光霁回想起老人发现他们时的场景,脑中灵光一闪,追问道:“你进山的时候带了火把,那些怪物怕火?” 老人收起了随意的姿态,略略挺起他已经有些弯曲的脊背,郑重点头:“是。” 他叹了口气,终于肯向玩家吐露实情。 “这是一座被诅咒的山。” “两百年前,这里被发现富含银矿,无数资本闻讯而来,在山中开凿了数不清的矿道,源源不断地向外界输送白银,这里也因此飞速发展,一度成为了当时国内最为发达的城市,被誉为世界银都。” “然而,毫无节制的开采导致了资源的快速枯竭,到了六十年前,大批矿井被废弃,从前的庞大城市已经缩减了大半,人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一场巨大的矿难发生之后,下矿的矿工们就开始陆续失踪。起先是一两个,到了后来,就连成群结队的工人也不知所踪。” “有人自发组队前去寻找,但最终,他们也没能回来,只剩下几具无头的尸体出现在矿坑附近,肚子被完全剖开,里面的内脏不知所踪。” “恐慌迅速蔓延,很多人都逃离了这里,再也没有人敢去下矿。” “后来,一群老矿工迫于生计决定冒险下矿,很快就遇到了那群在矿道中游荡的怪物,但当他们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他们手中的煤油灯被打翻在地,火焰顺着沟壑四处蔓延,那人形的怪物居然真的被吓退了,放过矿工们逃往了矿坑深处。” “人们判断,这些怪物十分惧怕火焰,于是,在几位勇士的组织下,人们火烧了离村庄最近的几个矿道入口,在冲天的火光中,数十只怪物从矿道中跑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火烧化了。” “怪物们不敢再靠近,人们的生活暂时恢复了安宁。” “六十年过去,曾经的恐惧渐渐被淡忘,从前的老人们也大多已经去世,记得这背后故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老人叹了口气,再次弯下了脊背,显得苍老而颓唐:“这就是有关这座山的故事。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们上山了吧。” “像你们这些冒险家啊,三十年来我见多了,”老人浑浊的眼珠子在众人身上徘徊,“这么年轻的生命,就为了追求什么刺激,最后能有几个活下来的?” “我都已经数不清埋了多少具尸体了。”老人又叹了一声,凶巴巴的外表下露出一点真实的悲悯来。 这或许,就是所谓银都怪物的真相了吧。 然而就在这时,玩家们的耳畔却突然传来了系统的提示音: “叮,任务已更新。” “当前任务:尽快前往矿山,找到银都怪物的真相。” 为什么还要找真相? 秦光霁皱眉:难道老头在骗他们?不,他没有理由说谎。 老人说完便离开了,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于倩皱了皱眉:“这次的任务很矛盾。” 玩家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人家老头刚掏心掏肺地说完,明天还要送他们走,任务就让他们回去作死。不管他们能不能找到所谓的真相,这都是妥妥的要把温星河刚拉上来的好感往死里扣。 守林员老人是这次的任务提交npc,如果不听他的话擅自前往山中肯定会导致好感过低而无法提交任务,但现在的任务却是让他们赶快上山,分明就是完全相悖的。 秦光霁捏着下巴思考片刻:“既然这样……那就让他不能知道。” 于倩一愣:“什么意思?” 温星河倒是完全get到了,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你动手还是我动手?精神的还是物理的?” 秦光霁:……这位姐姐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咳咳……”温星火悄悄拽了下温星河的衣角,提醒自家姐姐稍微收敛一点。 温星河撇撇嘴,乖乖闭上嘴,但还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秦光霁。 秦光霁:emmmm虽然我也很喜欢物理手段,但咱对任务npc还是温柔点吧…… 他表面淡定地戳开了系统面板,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 “催眠符?”温星河眨眨眼,“商城里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温星河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它的介绍:“使用者需掌握一定催眠技巧,且拥有心理咨询师证书,否则本符无法生效,符咒持续时间依据使用者自身精神强度而定,若超过时限使用者将遭到反噬。” “这……”温星河挠挠头,“使用门槛挺高啊……” 游戏过程瞬息万变,玩家很可能根本没有时间打开商城搜索道具。所以为了防备不时之需,玩家们大多都会在进入副本之前囤积一些可能会用到的道具。 然而,那些被放在商城前面几页的道具大多价格昂贵,不是他们这些刚进游戏的穷鬼可以碰的。 本着该花花该省省的精神,秦光霁和越关山特地花了半天的时间仔细研究商城的道具板块,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这种符咒,加进了采购清单里。除了催眠符之外,其实还有诅咒符、冰冻符、爆破符等等各式各样的符咒,大多都需要玩家掌握一定的技能才能正常使用,也因此价格十分优惠,只要四百积分,和那些动辄上万块的无门槛道具相比,简直性价比爆棚了。 于是,这次进副本前,两人毫不犹豫地买了几张,放在了团队背包里。 温星河回头问玩家们:“我们这些人里有人会这些吗?” 秦光霁笑而不语,偏头看向越关山。 温星河:“还、还真有啊……” …… 半小时后,凌晨三点,玩家一行一共七人,再次出现在了荒山脚下的路旁。 知道这里曾经是矿区后,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条山路会如此蜿蜒曲折了——它曾经就像叶脉一样连接着无数个矿道。只不过,自从怪物出现后,已经有几十年无人踏足。如蛛网般细密的支路渐渐被沙尘掩埋,只剩下一位年迈的守林员依旧沿着主路寻找冒失的闯入者。 不过,虽然道路早就模糊不清,但秦光霁手里的铲子也不是吃素的,没一会儿就清理出了几条看上去还比较新的支线。 “姐,”秦光霁不大放心地问了句,“你的符持续时间是多久?那老头不会睡着了就起不来了吧?” 秦光霁不怀疑越关山的能力,但如果催眠太久,让老人直接睡死过去错过了他的日常巡林那可就不太好了——谁知道这山里还会不会有其他来送死的冒险家等着他去救。 越关山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没事,我已经设定好了,他只会以为第二天早上已经把我们安全送走了。” 秦光霁这才松了口气,安心等待于倩的鉴定技能给出结果。 于倩闭着眼睛在几条道路间来回徘徊,脸上表情很是犹豫。 终于,在她第五次走上中间那条道路时,她停了下来。 她猛然睁开眼,眼睛里流下两行血泪,手指颤颤巍巍地抬起:“这、这条道上有东西。” 一根修长手指克制地搭上她的肩膀,柔和白光亮起,悠悠飘落在于倩的眼睛里,融入她的体内。她的脸色瞬间便没那么苍白了。 “好些了吗?”温星火的声音很温柔,面带关切。刚才的白光应该是他发动了技能。 于倩点点头,众人便一起走上了中间那条小路。 —————————— 不知走出了多远,小路仍旧望不到尽头,众人的体力急剧下降,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秦光霁深吸一口气,叉着腰从路边的石块上站起来,准备再次指挥工兵铲开路。 铲头还没没入沙土十公分,秦光霁就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 脚下隐约传来细微的震动,秦光霁瞳孔一缩,立刻收起铲子,向后方撤去:“不对,快走!” 然而,未等众人撤出两米,一条硕大的裂缝骤然出现,地面仿佛被一柄无形的斧头狠狠劈砍了一般,沿着一块块石板的裂隙一路蜿蜒。 巨大的崩塌声响起,秦光霁只觉脚下一空,裂缝便已张开深渊般的口子,将玩家们尽数吞没。 几秒钟后,裂缝收缩,除却仍在飞扬的尘土外,再没有任何动静。 它无声无息地吞噬了闯入者。 风渐起,带来支离破碎的歌谣:“宽容的神山呀,请你放他远走……” ————————————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正在下坠,不停地下坠。 有一块尖锐的石头从裂缝的边缘落下,砸碎了秦光霁头顶的探照灯,令周围陷入完全的黑暗。 “叮~” 系统的童声一如既然,却因着此时环境的加持而变得异常可怖。 “关卡地图更新~” “主线任务更新~” “任务内容:与失散的队友会合。” “温馨提示:本任务中解除玩家间伤害禁令。” “噗通——” 秦光霁坠入了水中。 水面无情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温驯的水花在此刻拥有了磐石一般的力量,震出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身体被水完全包裹,窒息感随之涌来,秦光霁的脑海中甚至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刺骨的冰冷在下一刻传遍全身,将秦光霁的思绪硬生生拉回现实。 短短几秒,他的手便已能触碰到水底滑润的石头。 不,那不是石头! 秦光霁倏然睁眼,拼命地划动四肢,向水面而去。 水中的阻力出奇得大,用于保暖的衣物吸饱水后亦成为了一种累赘。他艰难地爬到岸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拿出系统背包里的手电筒,握在手中。 早在进入副本之前,秦光霁和越关山就依照这个副本的名字大致推断了一下副本中可能会遇到的困难,提前购置了一批道具放在团队背包里。其实现在的游戏界面里,商城仍然可以使用,但根据游戏的奸商尿性,两人不相信它会放过这么好的乘火打劫机会。 果然,秦光霁一点开商城界面,就有一条弹窗信息冒了出来:副本进行过程中,所有道具提价50%~ 秦光霁:呵,傻了吧,你坑不到我! 秦光霁关掉游戏界面,借着手电筒惨白的光芒,他看清了水底下的东西——那是白骨,连片的白骨。 白骨层层叠叠沉于水下,完全覆盖了原本的河床。清澈的河水淙淙流淌,将嶙峋的白骨反复打磨削搓,造就了圆滑而细腻的触感,似是要代替河底的鹅卵石,随着水流的方向一路绵延,没入黑暗。 同样的,这里的白骨也没有头颅,以至于秦光霁根本无法判断这条河中究竟埋葬了多少人的生命。几十人?几百人?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秦光霁挪开了视线,转而将目光投向岸边暗灰色的岩壁。因为有地下水的缘故,周围的岩壁非常湿润,但即便如此也难以掩盖它的粗粝不平。 秦光霁将手电凑近了些,这才发现岩壁主体的灰色之下,还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浅色痕迹,像是用某些工具刻上去的一样。 秦光霁手指轻轻触摸冰凉岩石,眼神里带着点怀疑。 如果经过了长期的地下水润泽,岩壁应当会更加光滑些,划痕也会被打磨消失,不大可能会呈现这种状态。就好像——这条地下河是前不久才出现在这里的一样。 地下河的水声回音很大,重复无变的噪声吵得秦光霁耳朵生疼。 头顶的探照灯已经完全坏掉了,他只能一直举着手电筒,努力探知周围的一切。 这个洞穴并不太大,光可以照透河流两岸的岩石,是如出一辙的灰白相见,偶有几个光点格外明亮,应当是夹杂在岩石中的某些矿物。 洞中的气味并不好闻,但好在没有瓦斯一类危险的气体,秦光霁一手扶着冰凉的岩壁,一手高举灯光,向河流上游方向望去。 那里被一块巨大的岩石阻挡,留下的缝隙宽度根本无法让一个成年人通过。那就只能向下了。 秦光霁走到巨石边,召唤出工兵铲,用铲柄在上面上有规律地敲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不一会儿,从下游传来了细微的震动,是相同的频率,是队友的回应! 秦光霁收回铲子,沿着水流一路向下。 越是往下,水道便越是狭窄,水声渐弱,幽深的洞中只有他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不知走了多久,湿透的衣服贴在秦光霁的皮肤上,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冻透了,行走的动作也变得迟缓了些。 脚步声戛然而止,秦光霁停住了。 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洞穴入口坐落在秦光霁的面前,洞穴的坡度很大,洞口的黑暗完全吞噬了光芒,看不清其中景象。 他再次用铲子敲击岩壁,但这次,除了扑簌簌落下的碎屑外,他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秦光霁犹豫了。 他走到其中一个洞口前面,蹲下身,将手电的光往前延伸了一点。 他的眼神变了变——这条道上的石头不大对劲。 上面的血液是新鲜的。 行至此处,河道已经近乎干涸,只剩下一星半点的湿润铺在零碎的骨头下,像是已经到了一切的终结之处。 秦光霁用工兵铲捞起一块沾着血的碎石,石头被鲜血浸透大半,原本的灰色被暗红取代,若再凑近些,甚至能够闻到独属于血液的铁锈气味。 秦光霁站起身,低头看向前方地面,和着鲜血的碎石像是点缀在路上的红花一样,绵延不绝,钻入前方黑暗。 这是谁的血?是玩家的、怪物的,还是某个npc的?秦光霁无法确定。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秦光霁将碎石抛回去,收起铲子,一跃而下。 灯影轻微晃动了一下,他稳稳落地,沿着洞穴继续前行。 越是往前,地面就越是干燥,地上的血迹也越是骇然。 从刚开始的星星点点,变成了如今的连接成线。 交杂着土腥气和腐臭味的空气中,属于新鲜血液的味道渐渐融汇进来,拨动着秦光霁紧张的神经。 他握紧工兵铲冰凉的铲柄,脚步变缓了。 他屏住了呼吸,空荡荡的洞穴里,除却他平缓的心跳声,还有一点异样的声响在其中反复回荡。 秦光霁尽量减轻脚步声,一点、一点地挪着。 声音越来越大了,地上的血迹也越发新鲜,甚至没能完全干涸。 “叽咕叽咕叽咕……”像是某种食肉动物正在咀嚼。 “唰——”像是它在撕扯猎物的皮肉。 “咔擦咔擦咔擦——”像是它的牙齿与骨头摩擦。 秦光霁靠在岩壁上,不敢再往前走。 这条路的终点——是怪物的巢穴。 他关掉了手电,弯下腰,压低重心,用来时一样的小步子,凭着记忆一点、一点地往回挪。 虽然他在进副本前用积分提升了自己的身体数值,但仅凭他一人,正面对上怪物的胜算极低。不管里面的是npc还是他的队友,他都极大可能已经是个死人了,秦光霁都不能为了这点微薄的希望把自己的命丢了。 …… 他很快撤回岔路口,果断选择了另一条路。 然而—— “咔擦咔擦咔擦……”诡异的啃噬声再度从前方传来。 秦光霁瞳孔紧缩,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手臂。 这两条路上都有怪物?! 秦光霁紧紧攥拳,指甲嵌入掌心,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他没有路可选了——不论左或右,他都必须直面怪物。 他拿出小刀,收起手电,转而从团队背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一个未点燃的火把。 这种火把也属于道具,可以照明和保温,还有微乎其微的驱除邪祟的功效,但只能燃烧半个小时,未点燃的售价200积分,拿出即用的售价500积分,穷鬼秦光霁果断选择了便宜的那种。不过为了防止队友失散的情况,他也给没有打火机的越关山备了几个已经点燃了的。 而现在,团队背包中只剩下了一个点燃火把——越关山已经用掉一个了。 秦光霁的心里有些焦急,越关山的身体数值并不高,如果和他一样单独遭遇怪物,很难活下来。 他不想看到自己的队友出现任何意外。 秦光霁心念一动,召唤出工兵铲附加技能中的打火机,将火把点燃。 熊熊燃烧的火焰驱散了冰寒,也将洞内照得更加明亮。 啃噬声渐渐低了下来。 “叮~” “玩家吴策已死亡~” 秦光霁举火把的手一顿,这个时候才出现通报……意味着这条通道里的怪物吃的不是玩家,而是npc吗? 他心底变得复杂起来。一方面,自己先前的逃避变得没那么可耻了,而另一方面,这种庆幸又让他从道德上感到很不好受。 不论再如何迟钝,再如何胆大,他也只是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而已,前不久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玩家就这样变成了一句冰冷的通报,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能再死人了。他要找到自己的队友,一个都不能少。 他没再刻意掩盖自己的脚步声,橡胶鞋底与脚下的碎石摩擦,在洞中反复回响,像是在向前方传递一个信号。 这样明显的声音在洞中回荡了许久,然而,前方除了越来越小的啃噬声外,没有半点危险即将到来的声音。 秦光霁稍稍蹙眉,心中若有所思。 他拿出多功能小刀,拔出刀鞘,在手上轻轻划出一道口子,再将刀子直接别在腰间。 然后,他握紧了工兵铲,高举着火把,沉下心来,继续等待。 手里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石头上,像是从石缝中长出的鲜艳花朵一般。 他没再向前走,只是待在原地,等待着来自前方的未知数。 很快,窸窸窣窣的声音就从前面传来了。仿佛有无数把小刀不停地剐蹭着岩石,令人不禁联想到某种巨型蜘蛛。 声音越来越大,在昏暗的密闭空间里愈发悚然。 它来了。 声音忽然停了。 滴答、滴答…… 似乎有水珠从上方岩壁滴落。 秦光霁抽出腰间小刀,瞄准水珠落下的方向—— 在抬头的那个瞬间,他看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暗红的、狭长的、不属于人类的眼睛。 他将小刀掷出。 眼睛倏然消失,刀尖在火光招摇下划过一道弧线,咣当坠地。 他的身后响起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秦光霁倏然转身,手中火把方向一转,横握着挥向前方。 伴着一阵尖啸,一个瘦长身影以一种常人根本无法做到的扭曲姿势攀上旁边墙壁,干燥岩壁被尖锐指甲抓住,阵阵粉尘飘落,在火光下隐约映出点点星光。 而在火光照耀范围以外,一张干瘦的、无毛的、恐怖的脸彻底曝露在秦光霁的眼中。 秦光霁不知该用怎样的词语来描述面前的怪物。 它浑身覆盖着一层银灰色的粉尘,每动一下就会扑扑地往下掉粉,皮肤极度干燥,各处都带着大片的皲裂痕迹,看上去像是一大块脱落的树皮。它的骨架嶙峋,像是被塞进破麻袋里的一叠铁丝一样,末端会从各处支棱出来,露出内里的关节。 它的脸同样是银灰色的,但皮肤非常薄,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里边青紫的血管正在一下一下地跳动。它的五官扭曲,鼻子深深凹陷,眼睛却非常突出,像两颗蒙了灰的血色玻璃球一样半挂在眼眶里,仿佛马上就要脱落下去。 它的嘴唇完全消失,单薄的皮肤无法兜住向外爆出的两排沾着血的黄色板牙,只能曝露在外,口水不停地向下滴落,在干燥的碎石上留下一滩恶心的痕迹。 它的四肢较常人更瘦长些,斜挂在岩壁上的样子和蜘蛛没什么两样,但它类人的模样却使它比普通蜘蛛更加能令人感到恐惧——人类总是害怕那些和自己过于相似的异族。 火把熊熊燃烧,偶尔有噼啪爆起的火星子溅出来,它就恐惧地向后撤一点,显然非常忌惮火焰。 它的两颗眼珠子没有一点聚焦的样子,凹陷进去的鼻翼耸动了一阵子,随后便死死地把脸冲着秦光霁手上快要结痂的伤口的方向,骇人的脸上满是垂涎的恶意。 它不断从喉咙里发出完全不属于人类的低吼声,特殊的频率在岩石洞中来回震荡,令秦光霁的耳膜生疼。 秦光霁皱眉,将火把又往前送了一点,身体则在缓缓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 秦光霁悄悄退出两米有余,那怪物却没有立即跟上来,而是仍旧扒在原本的石壁上,渐渐融入黑暗。 秦光霁暗暗松了口气,谨慎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继续向后撤步。 啪嗒……黑色的油滴从燃烧着的火把上落下,却并非直直滴落,而是稍稍偏离,沾在了秦光霁的脚边。 秦光霁眼神微动,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 有风? 后背隐约飘来一丝凉意,秦光霁一惊,翻手召唤工兵铲便向身后刺去! 一股强大的拉力传来,秦光霁反应不及,铲柄从手中滑脱,被来者蛮横夺走。 当! 金属铲子与岩石地面相碰,回声在洞穴中回荡,秦光霁却完全顾不得拿回铲子,倏尔转身,用火把代替长矛,奋力刺向前方。 热烈的火舌呼啦喷涌,擦过一双皲裂的、带血的银灰色爪子,身前的怪物吃痛,爆发出一声哀嚎,松开铲子,迅速爬上石壁。 还有一只怪物! 秦光霁手指一动,脱离怪物控制的铲子消失在原地,回到背包里。 完全不能放松,秦光霁目光一凛,双手紧握火把,将后背紧紧靠在墙壁上,伸长手臂,左右挥动火把,将怪物阻挡在自己两米之外。 一左一右两只怪物以几乎相同的姿势攀在岩壁上,口中的低吼形成神秘的共振,不断向秦光霁逼近。 它们在呼唤自己的同伴! 火焰同时也在炙烤着秦光霁的皮肤,一滴汗水从额前滑落,秦光霁咽了口口水,胸口传来加快的心跳声,呼吸也因紧张而变得急促。 怪物的实力比他想象的更强。一只怪物,他还有反抗余地,两只怪物,他尚能脱身,但如果再多下去……他恐怕就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了。 不行,必须要想办法突围了。秦光霁咬了下自己的舌尖,淡淡的血腥气在口腔中弥漫,难忍的刺痛令他头脑顷刻清醒。 两只怪物已经爬到了秦光霁的正前方,四只眼睛像是四滴干涸的血般挂在岩壁上,令见者恐惧丛生。 秦光霁悄悄松开右手,一边防备着怪物的动作,一边从背包里取出了什么东西。 怪物的低吼仍在继续,洞穴的顶上偶然落下一点岩石碎块,仿佛是这条洞穴也在与这诡异的频率相和。 一条细小的裂缝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顶端,像是一种征兆。 没时间了! 秦光霁一咬牙,手臂向上一扬,竟径直将火把扔向怪物! 怪物恐惧火焰,迅速向两旁闪躲。秦光霁的攻击随即而至,一把泛着金属冷光工兵铲在摇晃的火光中飞出,尖锐的铲头生生刺入了洞穴顶端的缝隙! 铲子并未立刻掉落,而是卡在缝隙里摇摇晃晃。就在被秦光霁扔出的火把即将坠地的那一刻,铲子陡然变大,很快从半人高变成几米长,铲头和铲柄也等比例放大,直接将洞顶的那条小缝撑成了巨大裂痕! 几秒后,洞穴内并不稳定的平衡被彻底破坏,剧烈的震动从头顶传来,不断有碎屑从逐渐扩大的缝隙里掉下,原本连接成片的天花板逐渐破碎。 怪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想要攀爬到侧面的墙壁上,但即将崩溃的洞窟无法再支撑它们的重量,它们狼狈跌倒在地上,仰面挣扎。 一块巨大的石头和已经恢复了原样的工兵铲一起下坠,秦光霁眼疾手快,赶在它彻底落地之前收回背包。 轰! 大团烟尘骤然升起,掩埋了怪物的踪迹。 在巨石落下的那一瞬,秦光霁捏碎一直藏在手里的另一个道具,以超越田径健将的速度向着前方奔跑。 哗啦啦哗啦啦—— 身后的洞穴迅速崩塌,不断有尖锐的石块崩落飞溅,划破了秦光霁的脸颊,鲜血顺着下颌线流经脖子,没入衣领,让好不容易干透的衣服再次变得粘腻起来。 他始终没有回头,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 …… 水声渐渐取代了坍塌声,白色的手电筒灯光下,秦光霁远远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震动逐渐减小,秦光霁停下了脚步。 迟来的晕眩侵袭他的大脑,他浑身脱力,甚至连站起的力气都不再有了。 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一手仍攥着手电筒,另一只手则抵在粗粝而湿润的地面上,艰难地支撑着他近乎丧失知觉的身体。 这是道具的副作用。作为商城里最便宜的增幅类道具,这个名叫短效增幅buff的东西使用起来非常简单易懂——可以对玩家自身或技能使用,开启后可获得最高三分钟的增幅效果,包括但不限于提高数值、限时解锁新功能,最多可叠加两张,关闭道具后将获得使用时间三倍的虚弱状态。 秦光霁一次用了两个增幅buff,一个用在他的技能工兵铲上,解锁了支付积分可挖动除泥土之外的材料的新功能,成功破坏了脆弱的岩洞结构,将两个怪物活埋在里边。而另一个则是直接用在了自己的身体数值上,让他短暂拥有飞一样的速度,成功避免了和两个怪物一样被砸成肉酱的下场。 脱离开上个副本的身体素质提升buff,他又恢复了脆皮形象。爆发力还行,但耐力实在太差,只能完全依靠道具带来的增益。 不错,效果还挺好的,救了我的狗命,给个五星好评。秦光霁在心里默默夸了下这道具。 喉头突然涌来一股暖流,胃中翻江倒海,异常分泌的胃酸沿着食道逆流而上,堵在他干涩的喉咙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一般,令他几度有干呕的冲动。 这debuff着实难受,让人想吐,扣一颗星,给四星吧。以后还是得分点积分去拉一下身体数值,总用这一招也不是个办法。秦光霁一边抵抗着身体强烈的不适,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 后方的洞穴已经完全被石块埋没,巨响渐渐消退,尖锐的耳鸣之外,有淙淙流水声飘进了秦光霁的耳朵。 湿润的水汽钻入充满血腥味的气管,舒缓秦光霁过度劳累的胸腔。 秦光霁眼前的视角边沿泛着雪花状的斑点,他一狠心,再次咬上自己舌尖的伤口,强逼自己打起精神。 他顶着仿佛有千斤重的头,缓缓转动脖子,艰难地环顾周围景象。 这是一个很大的洞穴厅。周围高耸的岩壁上长着许多黑漆漆的窟窿,其中某些还有小小的瀑布从中落下,汇入下方大河。像是人体的心脏,一切归流之处。 秦光霁只看了不到两分钟,还没等他用带着雪花边的视角看清楚那些洞窟的具体模样,脖子便不堪重负,只得无力地垂下,盯着粗糙的地面。 他一共用了三分十秒的增幅buff,也就是说,他的虚弱时间足足有九分半。 秦光霁保持着瘫倒在地的姿势,浑身难以动弹,只有大脑在不断思考回味。 他忽然庆幸一笑。如果洞窟再结实一分,如果那个缝隙没有那么脆弱,如果通道彻底坍塌,如果两个怪物跑得再快些……这九分半的时间,足以让他变成一具被啃食殆尽的骨架。 幸好,秦光霁挑了下眉,他赌赢了。这种拿自己的命做赌注的感觉,真是该死的刺激啊。 秦光霁怀疑自己是在平淡的社会里待久了,产生了些诡异的叛逆心理。出去之后或许该找他越姐做个心理咨询? 不对,越关山自己的精神状态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毕竟她也是个不怎么在乎自己命的家伙。 这么想,他们这两个才刚认识一个星期的队友其实还挺搭的。 所以——他队友人呢? 秦光霁心头忽然一紧。他自己暂时安全了,但除了开始的敲击声外,他仍旧没有找到任何有关队友的痕迹。 他有些担心。 秦光霁顶着尖锐的酸痛抬起胳膊,调出游戏面板挂在自己眼前。他并没有再点开某个板块,只是用面板的白光照亮自己的眼睛,让自己不至于在强烈的虚弱状态中产生困倦和茫然。 虚弱时间还剩七分钟,秦光霁默默地在心里回忆几分钟前和那两只怪物的短暂交锋。他需要尽可能总结出怪物的特征,做些准备才不至于在再一次遇见怪物时狼狈不堪。 首先,它们非常惧怕火焰,这一点他们早已从npc老人的口中知道了。恐火是很多动物都会有的特征,倒也不算什么特殊点。 而在真正见到怪物后,秦光霁就发现了这种怪物的特别之处——相较于人类,它们更像是某种穴居生物。 许多穴居动物因为生存在无光的环境中,视觉会完全退化,而其他的感官则会变得非常灵敏。那两只怪物的眼睛所呈现那种灰暗的色泽,正是这种退化现象的表现。 而除了视觉之外,令秦光霁比较意外的是,它们听不见秦光霁的脚步声,却能够发出召唤同伴的低吼,可见他们的发声频率与人类不同。 另外,就是它们对血腥味的敏感度。秦光霁只在自己的手上划了小小一道口子,流了一两滴血而已,怪物却能迅速闻讯而来,别说和人类比了,简直比鲨鱼还厉害。 畏火、眼盲、嗜血、有特殊的通讯频率……种种特征似乎都在表明,它们可能仅仅只是一种此地特有的生物,除了灵长类共有的外表特征外,和人类并无太大关系。 然而,真的只是这样吗? 冥冥中,秦光霁并不相信这种判断——他觉得,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他再次抬头,环视周围湿润的岩壁。 或许还有很多的线索,就藏在这无止境的黑暗之中。 20-30 第021章 银都怪物(3) 濒死一样的虚弱实打实地折磨了秦光霁九分半, 直到亲眼看见个人信息面板上的黑色debuff图标消失,秦光霁才敢大幅度地挺直腰板,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 火把已经牺牲在矿洞里了, 秦光霁舍不得再点一个, 于是就把手电卡在头顶,开始打量周围是否有通路能抵达下方的水岸。 别说, 还真让他找着了。 就是这个难度…… 秦光霁走到悬崖边, 手电的白光照在湿润岩壁的几块不规则凸起上, 眼神复杂得像是条被先煎后煮带着诡异的光的草鱼。 他低下头, 目测了一下自己距离下方水面的高度——也不算太高,也就最多三层楼而已。 嗯, 而已。 如果不慎摔下去的话, 应该是死不了的。 这么一想, 突然就有勇气了呢——个p啊! 他是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命, 但不代表他想半身不遂啊! 头顶的石缝里落下一滴水, 正好落在秦光霁裸露的后脖颈上, 令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鸡皮疙瘩飞速蔓延。 他迅速收回了视线, 后撤几步远离崖边。 他闭上眼, 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但比乱七八糟的思绪更快抵达秦光霁大脑的, 是逆着水流传来的细微噪声。 秦光霁神色一凛, 一把拽下头顶的手电筒握在手里, 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照去。 短短几秒的功夫, 噪声已离得很近。 在昏暗灯光的投射下,秦光霁看见了两个模糊的影子。 噪声越来越大, 秦光霁几乎是整个人趴在崖边,努力地伸长脖子, 想要看清那个洞道中的景象。 属于怪物的吼叫穿透岩壁,一点火红闯进了他的眼睛,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 …… 越关山草草抹去脸上的血迹,堪堪闪身躲过怪物的利爪,未及时收力的身体狠狠砸在了旁边湿滑的岩壁上。 不断有粉尘从头顶嶙峋的石头上落下,和着汗水顺着身体的弧度一路向下,很快汇聚到正中央一条几乎贯穿了整个背部的狰狞伤口上,刺激的疼痛惹得伤口渗出更多的鲜血,将后背完全浸透。 非人的痛沿着神经传遍全身,越关山的脸上却没有过多表情,只是用发白的手指死死捏着自己的火把,勉强逼退已经离得极近的怪物。 “关山!”温星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狭窄的洞里回荡,坚定而决绝,像是赛场上发令的信号枪。 越关山没有回头,手臂一挥,高举火把以示回应。 呼啦—— 无数张绿色钞票从温星河的袖子里飞出,铺天盖地地砸向那只怪物。 怪物的视线被短暂遮挡,伸长爪子盲目地抓挠起来 越关山踩上光滑岩壁,借力使劲一蹬,转手将火把甩出! 温星河也同时掷出一瓶液体,和火把一起砸落在地。 玻璃崩裂,大片钞票瞬间被点燃,火焰伴着浓烟升起,将怪物阻挡在后。 黑烟掩盖了周围的环境,正要乘机逃脱的越关山不慎踩中一块湿滑的石头,一个踉跄就要跌倒。 “小心。”不知何时跑过来的温星河精准地扶住了她,她牵着她的手,一起向前方奔去。 …… “姐!”秦光霁兴奋地冲着那边两个人影晃动手电。 两个刚从洞中跑出的女生同时抬头,很快就看到了上方的秦光霁。 在三人的视线交汇的那一刻,任务列表更新,老人的提示音在秦光霁的脑中响起:“叮,附近有2名队友。” 秦光霁嘴角的笑刚露出一点,手电筒的光就落在了越关山布满斑驳血迹的衣服上,脸上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洞中气温非常低,他们身上都穿着进入游戏时自动装备的防寒冲锋衣,但此时越关山身上的那件却被划了好大一条裂缝,冷风冷雨径直灌进去,即便隔着好一段距离,秦光霁也能看见她因失温而越发惨白的脸。 秦光霁打开团队界面,看到队友情况那一栏里,越关山的生命值已经降了四分之一,从原本的健康绿色变成了需要引起注意的黄色。 “姐……”秦光霁的音调压低了些,想要让她稍稍提起精神。越关山却像是已经没了回应的力气,眼睛半闭着,软软地靠在温星河的身旁,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叮,”任务提示音再次响起,“请尽快与队友汇合。” 看来,能看见队友还不算是完成任务,他需要和队友真正会合才行。 也就是说,他必须要下去了。 秦光霁两条浓眉拧成了麻花,眼睛在悬崖和岩壁间反复穿梭,判断自己是否能顺利越过去而不被摔成肉饼。 “靠,拼了。”秦光霁拿出工兵铲,狠狠一咬牙。 …… 另一边,温星河紧抱着越关山冰凉的身体,一双杏眼里存着几滴眼泪,马上就要滚落下去。 “关山……”温星河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对不起……” “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你也不会被怪物伤到……” 温星河一边抽泣一边道歉,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手忙脚乱地打开系统背包,一股脑地从里边掏出一堆恢复道具想给越关山用上。 然而,她的动作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沾着血迹的手拦住了。 “我没事,”大约是因为身体虚弱,越关山的声音有些飘,但语气却仍旧冷静而平淡,“你自己留着。” “可是——”温星河拔高了嗓音,“你这样会死的!” 越关山只是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态度坚决:“我用我自己的道具就好,没必要浪费你的物资。”说着,她拿出一个绷带样的道具,用在了自己身上。温星河认得这个,商城里最便宜的恢复道具,起效慢,效果也差,唯一的优点就是价格。 她呼吸微弱却规律,鼻尖的暖气一点一点地喷在温星河的肩头,吹开女生有些杂乱的长发,引起些轻微的战栗。 温星河有些不知所措了,但心中的内疚很快超越了怪异的情绪,她敞开自己的肩膀,换了个能让越关山舒服些的姿势。 正当温星河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 咣! 锵! 砰! 一个黑色身影从天而降,精确地落在她们所在的平台上,就地打了个滚,扬起一阵沙尘。 “叮,已汇合队友:3/6。” 温星河看看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秦光霁,再看看上面陡峭岩壁里怼在岩壁里摇摇欲坠的工兵铲,愣了愣。 “你……就这么跳下来了?”温星河瞳孔地震,“这有七八米高啊!” 秦光霁耸了耸肩,牵连的肌肉传来一些尖锐痛感,但他只是微微皱眉,随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你有免伤道具?”温星河怀疑道。 “没有啊,”秦光霁随口回答道,“只是赌我摔不死而已。” 温星河:“……你们俩组队是因为都不要命吗?” 秦光霁:啊? 秦光霁眨眨眼,看着温星河身后看上去脸色苍白但嘴角却还带着点隐蔽弧度的越关山。 秦光霁:……好像……有点道理…… 大概是感受到了秦光霁的注视,越关山悄悄伸出原本缩在背后的手,对着秦光霁做了几个手势,像是想说点什么。 可惜,秦光霁没看懂:“姐,你想说什么?” 越关山还没说话,温星河听到他的问题却是要哭了:“都、都是因为我……之前在洞里,如果不是为了帮我拖延时间,关山也不会被怪物伤得那么重……” 秦光霁听着温星河解释完全过程,再看看越关山和血条厚度完全不符的表现,心情有点复杂。 他怎么觉得这些话听上去……没有一个字像是在讲越关山呢…… 他越姐,袖子里藏小刀、开摩托使劲创人、被戳成蜂窝煤也面不改色、敢拿自己命做赌注的狠人,真的会因为这点小伤就虚弱成这副模样吗? 而且,像他这种废物大学生拿着火把都能无伤逼退两个怪物,比他身手更好的越关山怎么可能会被怪物这么轻易地抓到打斗时不常露出的后背? 秦光霁越想越觉得奇怪,他正思考着,越关山那头倒是有了动静。 她低着头,轻咳了两声,似乎是牵动了背上的伤口,浑身颤抖了一下,脸上表情有些痛苦。 温星河连忙抱住她的腰,轻声询问道:“伤口还疼吗?我扶你去旁边坐一坐吧。” 越关山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在温星河的搀扶下靠着岩壁缓缓坐下。 温星河非常细心,因为地上有水,她还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睡袋给越关山垫上,俨然是一副无微不至呵护到底的模样。 越关山先前和秦光霁待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不矫情,受了伤一声都不吭,现在对温星河的照顾倒是也十分受用,苍白的嘴唇很快多了些血色。 “好些了吗?”温星河温声问道。 越关山嗯了一声,道了声谢。 秦光霁在旁边看着这俩人的互动,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功率超大的电灯泡,在漆黑的洞里格外明亮。 秦光霁:……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这就回上面去。 秦光霁再次打开了团队面板,看到越关山的血条正在缓慢恢复,已经重新变回了绿色。看来应当是完全没事了。 除了生命值,还有越关山的信息中还有一行数字也发生了变化——精神值。 越关山的初始精神值比秦光霁高,而现在,这个数字已经下降了一些,比秦光霁略低。 越关山的读心术技能需要消耗一定量的精神值,消耗量的多少与使用对象的精神值以及对方的好感挂钩。 从进入副本到被强行分开这段时间,越关山只对npc老头使用过一次技能,因为对方的好感过低而引发了高度警觉,越关山的精神值也因此收到反噬扣除。但他清晰地记得,刚刚分散的时候,越关山的精神值还是比他要高出一点的。 也就是说,她在洞里也使用过技能。 她是对谁用的?秦光霁内心升起怀疑,悄然将目光落在了温星河的身上——是她吗? 可为什么经历过读心的温星河看上去对越关山没有半点芥蒂? 是她精神值太低没有发现,还是她对越关山的好感太高所以自动忽略了读心的副作用? 秦光霁更偏向后者。但哪怕是自认为非常迟钝的秦光霁,在被读过一次读心后都会下意识地躲避越关山的眼睛,温星河这不躲不闪的,心里对越关山到底是有多高的好感度啊? 秦光霁稍稍回忆了一下这俩人之间的互动,很快发现了一些华点。温星河对越关山似乎从一开始就抱有很大的好感啊! 他似乎有点明白越关山在做什么了。 一开始答应温星河的合作时,越关山其实是并不太放心——大家刚刚见面,想要放下戒心哪有那么容易。 在休息区时,秦光霁曾经问过越关山,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那么相信自己。毕竟对于越关山来说,独自通关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在新手关里选择和秦光霁结盟,其实从理性角度来看并没有多大的必要。 越关山没有多说,只告诉他,她读到了秦光霁的心,他很纯粹。 秦光霁:懂了,清澈愚蠢的大学生怎么会有坏心思呢。 不过,越关山虽然能读心,但是副作用也很明显。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她不可能当着温星河的面就开启技能,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 所以,当游戏阴差阳错让她和温星河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越关山选择了用自己受伤为代价试探温星河的内心。 如果她别有所图,那么当越关山身处险境时,就是温星河下手的最好时机。 而如果她是真心想结盟,那越关山这次舍命相助,就可以拿捏住温星河的心,让她对越关山多上几分愧疚,从而增进两人的感情。 事实证明,温星河的内心还真就是如越关山所料的这么简单,事情的发展一路顺畅,她俩的关系在共同经历危机后变得如此紧密。 秦光霁默默在心里给温星河点了根蜡烛。 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她以为越关山只是对自己好,谁能想到,其实越关山心里早就算到了这些,稍微使了些伎俩就用感情把人给拴牢呢。 一见钟情这东西,它得分对象呐! 第022章 银都怪物(4) 三人, 不,两人加一个电灯泡在漆黑的洞里修整了一会儿,互相分享了各自的情报。 由于越关山还在维持着她血量濒危却隐忍不发的坚韧形象, 主要的交流还是由秦光霁和温星河完成。 “你们没有接到过我的信号?”秦光霁的眼睛飞快转了两圈, 嘴唇抿起,带着点疑虑。 “是, ”温星河点头, “我和关山掉落的位置离得很近, 没走两步就遇到了。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 快走出洞道的时候遇见了那只怪物,中间没有听到过任何异常的动静。” “而且, ”温星河继续说道, “我们也没有见到过底下铺满骨架的地下河。” “我们最开始见到的, 是一条废弃的矿道, 里面散落着很多挖矿的工具, 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后来, 挖矿的痕迹渐渐消失了, 变成了一条人工雕琢的粗糙通道, 地下水也是从那时候慢慢出现的。”越关山出声补充道, 她不知道做了什么, 能让自己在满血的状态依旧保持着虚弱而苍白的样子, 如果秦光霁没在上个副本里见过她异于常人的一面, 恐怕真的会以为她就是个刚进游戏的脆皮女大。 秦光霁靠着岩壁, 目光没有焦距地散落在地上,若有所思。 半晌, 他抬起头,用手电筒仔仔细细地照亮每个洞口——它们有着几乎相同的形状, 锯齿状的椭圆洞口、向外凸出一块的坚实平台,除却高度不同外,就好像是复制粘贴上去的一样。 秦光霁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猜测,他转身摸索洞口的岩石,从下往上,一条缝隙都没有放过。 果然,他发现了点东西。 “你们来看看这里……”秦光霁凑近洞口边沿的一块石头,招呼两人一起来看。 他等了一会儿,身后却没有任何动静。他转头一看——好嘛,那俩人身上都快冒出粉色泡泡了。 “咳咳!”秦光霁拔高声音,把温星河的注意力从越关山身上撕下来,“来看看这里的划痕!” 温星河忙从从越关山身旁站起来,顺着秦光霁手电的方向仔细查看。“这痕迹看上去……”她停顿了一下,“有点眼熟。” 秦光霁伸出手,张成爪子的模样,用指甲在上面重重划了一下:“像吗?” 温星河盯着两道几乎相同的五指划痕,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像这样的划痕,我在洞道里见到过很多。”秦光霁语出惊人。 温星河愣了两秒,随后,她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倒吸一口气:“你不会想说……这些洞道都是靠手挖出来的?” “不,不全是。”秦光霁轻轻摇头。 “就像姐刚刚说的,你们走过的地方其实明显分成了两段,一段是规整的矿道,而另一段则是有地下水渗出的粗糙洞道。” “那只怪物……你们应该也是在后半段遇到的吧?” “是……”温星河有些迟疑,下一秒,她惊跳起来,“后半段是怪物挖的?” 没等秦光霁回答,她便低头自言自语:“有道理啊,矿工肯定不会用这么原始的办法挖洞的,那些怪物的爪子看上去就很硬,力气也大,完全有可能挖动岩石的。” “只是……”她抬头,仰望这个巨大的洞穴厅,不由叹道,“能挖出这么多洞来,那么在这些洞里,究竟还藏着多少只怪物呢?” “仅靠我们这些人,真的打得过它们吗?”温星河的声音很轻,像是叹息,像是疑虑。 她没再说下去,空气再次冷了下来,冷得令秦光霁回想起了刚刚进入副本时的荒山,以及坠入冰冷地下河时森然的骨架。 这座巨大的洞窟中究竟还隐藏着多少秘密?矿道、地下河、骷髅、怪物,还有遇难者们至今仍未找到的头颅。这一桩桩谜团纷纷涌进秦光霁的脑海,繁杂而可怖的信息令他近乎无法思考。 “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清冷的女声打破了洞中的沉默,秦光霁登时收回了思绪,看向不知何时站起来的越关山。 越关山的声音变得有力了些,和往常一样镇定。 “别忘了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找到失散的队友。仅此而已。”越关山的脸色好看了不少,背上的伤口也基本愈合结痂。虽然血条早就满了,但她好像现在才有了行动能力一样,像树獭一样缓缓地走到两人面前,熟稔地拍了拍秦光霁的肩膀,然后迟疑了一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温星河肩头的长发,随后便若无其事地弹开收手。 她刻意地避开温星河的视线,转而将目光落在石头上。 石头在震动。 起初只是轻微的震荡,没过多久,就已经演变成了和先前让他们掉进洞里的那次地震一样的规模。 秦光霁脸色变了变,下意识地召唤出工兵铲,大力戳在面前,眼睛警惕地环视周围,想要找出震动的由来。 很快,涛涛水声涌入洞窟,在其间反复回荡,秦光霁的耳膜被水声狠狠冲刷,只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置身于某个被狂风骇浪侵袭的小岛,下一秒就要被冲上岸的飓风卷到天上去。 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秦光霁甚至能够听见浪花拍打在石壁上时哗哗的破碎声响。 几秒钟后,在手电的光芒即将消失的远处,一道水柱从高处的洞口中喷涌而出,又很快倾泻而下,成为一道瀑布汇入下方的水潭。 秦光霁站在崖边,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情况,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那边瀑布,不敢错过一点异样。 忽然,秦光霁瞳孔一缩—— “噗通、噗通、噗通——” 在轰鸣的瀑布中,三团黑影被飞速向前的水流裹挟着,和沙石一起坠下,激起三道水花。 “叮,附近有3名队友。” 温星河和越关山也已来到悬崖边缘,听到任务提示音的温星河非常激动:“我弟也在下面!” 说着,她便撸起袖子,马上就要往下跳。 “等等。”越关山拉住了她的胳膊。 越关山抬头看着地下水落下的那个洞口,眼神凝重:“可能还有东西。” 话音未落,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又有两团影子冲出洞口,在惯性的作用下自由落体。 秦光霁的手电光追踪到它们身上——是两只怪物。 接着,又是一只、两只、三只,足足有七只怪物被水流冲到了洞穴厅里。 秦光霁眨了眨眼:虽然这种情况下很不应该说这个,但这场面真的很像下饺子啊! 秦光霁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将目光落到下方的饺子汤里。 万幸的是三个玩家都会游泳,被冲下来之后只短暂地懵了一会儿,很快就自己浮了起来,第一只怪物饺子落下来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游到了水潭边上,马上就能上岸了。 温星火第一个爬到了岸上,瞬间就找到了站在上面的温星河,刚想伸手和自家姐姐打招呼,下一刻就听见了下饺子的声音,惊得他原地一蹦,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了。 七只怪物明显比玩家的身体素质要强,落下来之后一刻都不带停的,长手长脚几个扑腾,像是飞鱼一样从水面跃出,扒在了岩壁上。水珠滴滴答答地从他们身上落下,银灰色的皮肤像是久旱逢雨的土地一样,龟裂的痕迹被水抹平了不少。 脱离水面后,他们的动作变得极快,其中一只直冲着半边身子还泡在水里的梁飞声而去,尖锐的爪子只差一点儿就能把他直接穿成串。 “救命啊!”梁飞声挂在岸边,双腿拼了命地往上蹬,两只手死死地扒住岸上的石头,但不知是因为慌张还是过于湿滑,他不仅没上去,反倒是又下沉了几分。 身后的怪物越走越近,梁飞声的表情越发惊恐,短短几秒,用力过猛的指甲已然沁出了血珠。 血腥气反倒令怪物更加激动,“嗬嗬”的低吼声伴着水声在洞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在千钧一发之际,两只手同时从两个方向伸出,一齐用力,将半条魂都被吓飞了的梁飞声拉上了岸。 双胞胎默契十足,一个眼神交流就带着梁飞声径直向后退,让人远离水岸。 两人后退的那一刻,一柄工兵铲从岸上飞出,精准地命中了怪物的眼睛。 “当!” 工兵铲落水,怪物被冲击力弹开,一只眼球被铲头戳爆,像颗碎了一半的玻璃球一样从眼眶里掉落,沉进水底。 “吼!”怪物被激怒了,一个大跳从水面上方跳到玩家所在的岸边,扬起爪子就要往秦光霁身上抓。 秦光霁面不改色,一步不退地直面着怪物的攻击。 就在怪物皲裂的手爪即将触碰到他脸颊的那一刻—— 灼热的火焰瞬时亮起,如枯骨般的银灰爪子被火焰灼烧,顷刻间灼成了漆黑的颜色。 “吼!!”怪物吃痛,登时便往后猛退,但它却还是晚了一步,它被灼烧到的那只手原本的银灰色皮肤被溶解大半,只剩下漆黑的骨头裸露在外,空空荡荡地悬挂在手腕上。 秦光霁专心对付眼前的怪物,耳畔却忽然捕捉到一点异样声。 就在他循声扭头的那一瞬,温星河突然跨上前,拿出一个玻璃瓶来,毫不犹豫地往另一只乘乱爬上岸的怪物身上扔。 玻璃瓶在怪物身上炸裂开来,无透明的液体到处飞溅,秦光霁随即反应过来,一手用火把逼退面前的怪物,一手召唤出自己的技能抛向温星河那边。 燃着微小火苗的打火机坠地,比火把更加热烈数倍的火焰骤然腾起,熊熊烈火将这片水岸彻底照亮。 浑身被火焰包裹的怪物发出凄厉的嘶吼,银灰色的皮肤爆出明亮的火花,哔哔啵啵的声响吓退了其余的怪物,几双灰暗眼睛忌惮地盯着火焰,没再上前一步。 已经被烧得体无完肤的怪物拼了命地挣扎打滚,想要滚落到水中去浇灭身上的火焰。 然而,就像是燃烧殆尽的火把一样,怪物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 一具畸形的骨架轰然倒下,在众目睽睽下融化成了一滩黑色的液体。 火焰蹿升,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 火光燃成一道红色屏障,将玩家和怪物分隔成两个世界。 第023章 银都怪物(5) 不论是温星河扔出的燃烧.瓶还是怪物融化后形成的黑色液体, 可供燃烧的东西总是有限的。没一会儿,火墙就黯淡了不少,火焰的高度逐渐下降, 露出墙外几只怪物狰狞的脸。 秦光霁、越关山和温星河站在最前面, 手里各举着一个火把,一旦看见有怪物胆敢上前, 就挥着火把将其驱逐回去。 剩余的六只怪物刚刚目睹了同类的死亡, 变得更加谨慎了, 始终和玩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但随着火焰慢慢熄灭,它们的动作也越发大胆了, 玩家的空间逐渐被压缩。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必须找到突破点。秦光霁心中焦急。 早在秦光霁三人跳下的时候, 任务列表就已经更新了——找到出去的路。 然而, 秦光霁扫视周围, 除了深不可测的水潭和数不清的相同洞口外, 别无他物, 在其中找到一个正确的出口难度实在不小。 祸不单行, 在三人身后, 玩家内部也出现了危机。 “这个伤口是什么时候有的?”温星火的声音和温星河有些相似, 但相比起开朗外放的姐姐, 他要更加内敛, 更温柔些。 先前在洞里, 温星火第一个遇见的是于倩,两人沿着矿道向前走了一段路之后才碰到了声称勉强甩掉怪物追杀的梁飞声。三人又一起走了一会儿, 怪物很快就顺着血迹追了上来,温星火在情急之下发现上方的岩石在渗水, 于是铤而走险引爆了山洞,喷涌而出的地下水将他们和怪物一起卷走,最终冲到了现在的位置。 温星火的技能是治疗所有外表可见的非致命伤口,他在遇见梁飞声之后就已经替他治疗过一次露在外面的伤口了,但是现在,因为落水后衣服滑落,梁飞声被单薄里衣覆盖着的手臂上竟然又出现了一大片晕染开的血迹,在火光下格外显眼。 梁飞声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温星火的声音也随之变得严肃了许多:“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个伤口?” “我……”梁飞声眼神闪躲,根本不敢看温星火的眼睛。 一旁的于倩也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干脆利落地把梁飞声的胳膊拽住,一把撸起袖子。 梁飞声的手臂上是一个椭圆的、深可见骨的咬痕! 于倩和温星火均是吃了一惊,探究的眼神瞬间落在梁飞声身上。 “这是怪物咬的?”温星火语气凝重,眉毛紧紧皱起。 “是……”梁飞声低着头,先是犹豫着应了一声,随后却猛地摇头,“不,不是!” 梁飞声大概是打定了主意要沉默到底,把脑袋偏到一边,面对两人的追问始终一言不发。 突然,一道银光在眼前划过,伴着当的一声,斜擦着梁飞声的耳朵撞到岩壁上。 梁飞声浑身一激灵,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浑身都变得僵硬起来。 “我劝你赶快说。”秦光霁甩出小刀后就迅速回头专心抵挡怪物,没再给予后边吓傻了的人半个眼神。 因为长时间举着火把,像是打地鼠一样把怪物挡回去,秦光霁的精神高度集中,心情却是越发的烦躁起来。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他手上的动作幅度都变大了许多,一边把眼前的怪物想成儿童玩具里龇着大牙的憨批棕色地鼠,一边威胁后边的梁飞声:“我可懒得和你谈心,你要是再不说,我就直接放怪物过来了。” 也不知道是被飞过去的刀吓到还是被秦光霁的简单粗暴震惊到,梁飞声愣了两秒,居然真的开口了:“是吴策咬的!” “什么?”此话一出,其余玩家均是大吃一惊。 饶是秦光霁,听到这消息后也忍不住回头撇了一眼。 梁飞声像是破罐子破摔了,索性一个猛子站起来,激动大喊:“对!没错!就是吴策咬的!他神志不清,冲上来就咬了我一口!我只是想自保,推了他一下,谁知道他会撞到墙壁,就这么死了。你们满意了?” 秦光霁的眼眸瞬间冷下来:“你……嘶!” 话还没说出口,一只怪物趁着他分神的时候那绕过火焰,长长的爪子只差两厘米就能抓到秦光霁的脸。 秦光霁猛一振臂,火把就像是街头混混手里的玻璃酒瓶一样狠狠砸到怪物的脑壳上。 类似蛋白质烧焦的气味瞬时弥散开来,怪物嗷的一声收回伸长的爪子,死死捂住被烧焦了一块的头顶,噔噔后退远离秦光霁,扭曲的脸上居然能看出一点惊恐。 怪物的攻势越来越猛,秦光霁无暇顾及后边的事情,但梁飞声刚才的话却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里,进入这个副本以来所有的郁结都在这时候喷发出来。 他一手火把一手工兵铲,把积攒下来的愤懑全都发泄在了怪物身上。 强行走剧情让我们掉洞里是吧!我砸你脑壳! “咚!”一只怪物晕头转向地退下了。 把我们分开传送得老远是吧!我戳你眼睛! “扑哧!”一只怪物顶着血淋淋的眼眶逃走了。 让玩家发疯引导我们自相残杀是吧!下去喝水去吧! “哗!”秦光霁以火把为矛,直捅怪物的门面,成功把怪物逼进了水里。 怪物在水里扑腾了几下,狼狈地靠到岩壁上,用长长的指甲扣住岩石爬上去,着急忙慌地跑走了。 秦光霁环视周围,手里工兵铲锵的一下怼在地上:“谁还敢过来一战?” 怪物们:…… 玩家们:……发疯的大学生果然惹不起。 领教过秦光霁厉害的怪物们纷纷趴在岩壁上,几双暗红眼睛死死地盯着岸上的玩家,却迟迟不敢再靠近。 趁着这功夫,温星火已经用技能治好了梁飞声手上的伤口。 “剩下的事情等出去再说。”他瞥了心神不宁的梁飞声一眼,淡淡道。 梁飞声一直低着头,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浑身都在瑟瑟发抖,脸白得吓人。 秦光霁再怎么发疯,他也终究只是一个人,怪物们很快就恢复过来,一个个再次朝着玩家的方向聚拢。 距离玩家汇合至今,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秦光霁手里的火把黯淡了许多,再过不久就会完全熄灭。 该找机会突围了。 秦光霁忽然松开手,将工兵铲和小刀都收回系统背包,只双手拿着火把,扭过头去,对越关山点头。 越关山立刻会意,纯黑眼睛出现隐蔽的漩涡。 下一秒,她捏紧了手里的武器,拔高了声音:“大家听口令,准备往水里跳!” “你开什么玩笑?”一听到要到水里去,梁飞声倒是也不装孙子了,一下子跳起来反驳,“水边都是怪物,你这是让我们去送死吗?” 秦光霁依旧没回头看他,冷哼了一声:“你要送死我不拦你,但绝不是现在。”对于这种把信息藏着掖着什么都不主动说的人,秦光霁实在是不想用什么好态度。 他压低手腕,火把的光在水面上显现出粼粼波纹,倒映出秦光霁的半张脸:“出口就在水里。”他断然道。 “可是水里有怪物!”梁飞声继续喊道,双手双脚死死抵在岸上,额头上冷汗直冒,连看都不愿意看水面一眼。 秦光霁手里的火把闪烁了两下——没时间了。 他深呼一口气,声音在洞穴厅里回荡: “三、” “二、” “一、” “跳!” 秦光霁率先扔下火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周遭水花四溅,越关山和于倩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随后,清澈的水中冒出一团格外大的气泡,是温家姐弟强行架起梁飞声,一起跳了进来。 秦光霁打头阵,迅速潜入下方,指了指水底被嶙峋白骨掩盖大半了大半的黑色突起。 众人立即跟随秦光霁,合力挪开上方的骨架,一个直径超过两米的巨大铁板盖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铁板应该在水里泡了很久,表面长满了锈斑,看不出最初的模样。它和下方露出一点的通道连成一片,几个连接件上也已布满锈迹,明显已经有很久没被挪动过了。 在看见铁板的那一刻,众人均是心头一振:是出口!原来它就隐藏在水下! 但兴奋归兴奋,玩家们毕竟都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合力找到出口已经耗费了肺里几乎全部的氧气储备,大家纷纷浮上水面换气。 当秦光霁的脑袋浮出水面后,他首先抬头看向了周围的岩壁。 果然,那些怪物还在上边,并没有下水去追。 玩家们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 “它们不会游泳?”温星河皱眉。 “不,”越关山先前已经通过读心术和秦光霁共享了情报,完全明白了现在的状况,“它们会游泳,但它们怕水。” “等等,”温星河没明白,“这有区别吗?” “当然,”秦光霁轻哂,一字一句解释道,“怕水,是它们身为怪物的本能。游泳,却是它们作为人类掌握的技能。” “为什么这个副本允许玩家之间互相残杀?” 秦光霁的脸上挂着水珠,长长的睫毛被压弯,显得眼睛格外深邃,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那只手臂上隐约透出小半个纹身的怪物上,声音很沉:“因为,没有人能保证,这些怪物当中不会有我们曾经的队友。” “同样的,也没人能知道,异变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开始。” “队友和怪物的临界点在哪里?我们无从得知。” 秦光霁的视线越过其余玩家,轻轻划过梁飞声登时变得煞白的脸。 “不过——”他话锋忽然一转,“这些也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说不准,怪物真的只是怪物而已呢?” “走吧,”秦光霁再次潜入水中,“我们要赶快出去。” 第024章 银都怪物(6) 在经历了秦光霁几句话的心理暴击后, 梁飞声彻底不说话了,整个人抖得像筛糠一样,任由温星河把他拉到水下。 秦光霁没管梁飞声, 指挥着剩下的四个人清理开铁板上的杂物和淤泥, 再各自握住铁板的边沿,一起用力—— 水底登时升腾起一连串细密的气泡, 将下方薄薄的淤泥和森白的骨架一起顶起翻滚, 同时也印证了秦光霁的猜想:通道里是有空气的。 铁板的重量不轻, 水下的操作更是困难重重, 几个玩家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勉强把铁板挪开了一条细缝。 而在这期间, 玩家们浮上去换气的时候, 他们才赫然发现, 岸上的怪物变多了! 无数双暗色眼睛悬挂在洞中, 像是一个个血点子, 令人悚然。 它们的口中齐齐发出诡异的频率, 一刻不停地呼喊着自己的同类, 共振愈加强烈, 在幽闭的洞穴厅里不断回响, 直穿玩家的耳膜, 甚至深入脑海, 像是一根巨大的搅拌棒一般翻动着玩家们的思绪, 令人焦躁不安。 不仅如此, 或许是因为聚集得多了,它们的攻击欲望也变得越来越旺盛了。 众人不敢再贸然上去, 只能又一次潜入水下,勉强隔断共振带来的难以忍受。 秦光霁对着他们比了几个手势, 示意其他人继续下去搬动铁板,自己则独自向水面游去。 当秦光霁再一次浮出水面,甚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双利爪从天而降,直冲着他的双眼刺来! 秦光霁一惊,迅速仰头将上半身平躺在水面上。那双模样令人做呕的爪子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秦光霁在水下伸出手召唤出工兵铲,在怪物即将落到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使劲将铲子向前一拍—— “哗啦!” 飞在空中的怪物毫无防备地被击中脑袋,像一个皮球一样被秦光霁拍了出去,头朝下坠入水中,好几秒钟都没有动静,像是晕了过去。 秦光霁因为后坐力在水里退了一段距离,整条手臂都震得发麻。 他甩了甩手,一刻都不敢耽搁,飞快地游到那只晕过去的怪物旁边,高高举起工兵铲,用力怼在怪物身上,把它死死地往水里按。 怪物登时在水里猛烈地挣扎起来,两只爪子胡乱地抓着,想要翻身摆脱秦光霁的控制。 秦光霁怎么可能让它得逞,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几乎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上边,整个人以跳跳虎的姿势把怪物彻底压到水下。 与此同时,原本在水下的越关山也探出头来,将一卷麻绳的其中一头丢给秦光霁。 秦光霁接过绳子,三两下将绳子缠绕在铲柄上,越关山同时行动,潜到下方,带着绳子在怪物周围游了几圈。 她接着游远,手里的绳子也跟着收紧,将怪物牢牢捆住,形成了一个简易的水牢。 岸边的怪物见到同类受难,却是丝毫没有要营救的样子,反倒是纷纷爬上高处,完全不敢再到水边招惹这魔鬼。 怪物被困在水里不能呼喊,只有一串又一串的泡泡从下方翻上来,但却越来越微弱,昭示着下方生物的活力愈加微弱。 秦光霁周围的水体早已不再是清澈的样子,怪物身上覆盖着的银灰色粉末被水溶解,渐渐形成类似泥浆的质地,又被怪物的动作搅和均匀,彻底遮盖住下方怪物的身形。 很快,秦光霁便感觉到底下没了动静。 死了?应该没这么快吧。秦光霁有些不确定。 他没有贸然下潜,而是首先目含威胁地扫视了一遍周围的怪物,冰冷的视线让怪物们纷纷偏过了脑袋不敢看他。 秦光霁冷笑。哪怕变成了怪物,仅仅保留了一小部分的神智,人的本性也并未改变,还是一样的欺软怕硬。 好了,这下差不多安全了。秦光霁对越关山点点头,两人一起扎进水里,向下方游去。 被绳子捆住的怪物也随着两人的游动被牵拉过去,渐渐脱离了浑浊的水域。 秦光霁也终于看清了它现在的模样——它浑身被一层几乎透明的薄薄皮肤包裹,里边的骨头根根清晰可见,几根肋骨之间有一团格外黑的东西,像是它的内脏。 这才是怪物最初的模样,远比想象的要脆弱,仿佛只要轻轻一划就能划破它们的皮肤,让里面的内脏倾泻而出。 真正无坚不摧的不是怪物本身,而是覆盖在它们身上的厚重银灰色粉末!所以,它们才会恐水,因为长时间在水里会导致粉末融化。所以,它们才会怕火,因为粉末也是可燃的! 而现在,失去了那层银灰色保护壳的怪物已经失去了它全部的生机,被麻绳缠绕着,像一个造型恐怖的气球一样悬浮在清澈的水里。 秦光霁往怪物的方向游近了些,确认它已经毫无威胁后,他转头给越关山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松开麻绳,怪物脱离桎梏,缓缓飘向水面。 两人继续向下,回到铁板周围,六个玩家合力,终于将铁板彻底掀开! 巨大的空洞在这一刻曝露出来,漩涡随即产生,强大的吸力将所有人吞入其中,顺着漆黑的管道不断向前。 幽深的甬道犹如巨鲸的喉管,他们就像是被鲸鱼随意吞入腹中的小鱼小虾,被无可抗拒的水流裹挟,冲着未知的、黯淡的前方。 “叮,”黑暗中,提示音在每个人耳边回荡,“最终任务发布:找到银都怪物背后的真相。” ————————————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感官都在无尽的窒息中被彻底压抑,只剩下一星半点的意识残留于脑海,昭示着生命的迹象。 光亮在刹那间迸发,新鲜的空气和强烈的失重感一起涌进身体,秦光霁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满眼的水珠,看见了蓝天和太阳,看见了阳光之下,将他高高托起的喷泉。 下一秒,喷泉骤然消失,他在重力的作用下再次跌入水中。 背部被水面拍击,令他瞬间清醒过来,他飞快划动四肢,浮上水面。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处何处——村庄外的池塘里。 就在不久前,他们悄悄溜出老人的房子时,秦光霁就在村口不远处见过这个池塘。只不过那时候,池塘里只有浅浅的一层积水,探照灯的微弱灯光照过去时,能够清晰地看见下面厚厚的淤泥层。 不对,与其说是池塘,倒不如说,这是一处泉水。只是,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的泉眼都被大量的淤泥堵塞,被村民们当作旱季时的蓄水池使用。而今天,玩家们打开了连接洞穴水潭的通道,才让泉水再一次与地下水脉联通。 没过几秒钟,秦光霁愣神的功夫,剩下的人也都浮了上来,一个也不少,甚至还多了一个—— 秦光霁的视线落在漂浮在水面上的怪物尸体上,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 “噫,它怎么也被冲上来了?”温星河浮上来的地方离尸体最近,骤然看见极具冲击力的尸体横在自己眼前,被吓了一跳,赶忙划了几下水,远离了尸体。 喷泉虽然已经消失,但下方的水流并没有那么快停下,不断涌上的泉水在底下形成细小的漩涡,搅动着池塘里原本堆积起来的淤泥,很快把这片泉水染成了浑浊的灰黑色。 玩家们可一点都不想在这脏水里久待,纷纷游上岸去,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商量接下去的行动。 于倩挑了块稳当的石头坐下,皱起了眉:“奇怪……这次的最终任务好像发布得有点快啊,不像是能升A的副本该有的速度。” “嗯?”温星河一边把自己身上累赘的外衣脱下来放在石头上,打算用阳光把身上的衣服烤干些,一边询问道,“怎么说?” 在座的几个玩家里,秦光霁和越关山是这个赛季的新人,剩下三个全是上个赛季进来的,经历过的最高难度也就是B,但于倩却是好几个赛季的老玩家了,经历过的副本很多,其中不乏距离升A只差临门一脚的B+本,对其中的规则远比他们要了解。 于倩分析道:“按照以往的经验,B级及以上的副本任务都会比较庞大,最终的结算任务一般不会在前几天发布。因为副本中很可能会包含很多支线,需要给做支线的玩家留出一定的时间,否则很可能会让玩家失去完成最终任务的机会。” “但现在这个副本,”于倩疑虑道,“我们才进入副本不到一天时间,连一个支线都没有触发,也没有留下任何能升A的线索,最终任务就发布了,这不符合B+副本的常规套路。” “难道是……”越关山猜测道,“这个最终任务里还藏有隐情?” “或许吧。”于倩沉思道。这问题现在毫无头绪,几人再纠结下去也没用,很快就将话题转到了该如何完成这个最终任务上。 任务让他们找到真相,很显然,就目前他们掌握的线索来看,这个真相指的就是怪物出现的原因。为什么会有怪物,人又是如何变成怪物的?这些或许需要他们再下几次矿洞才能找到线索。 秦光霁坐在一旁,却始终没有加入旁边的讨论。他双手托着下巴,脑子里不禁回忆起进入银都关卡前,那个矿工老头隐蔽的注视。 他在看什么?他隐瞒了什么?这两个关卡之间……真的没有问题吗?秦光霁的脑中充斥着这些疑惑,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秦光霁?越姐刚刚在叫你呢。”肩头忽然被轻轻拍了一下,秦光霁猝不及防,浑身一个激灵,猛然转头。 温星火那张和温星河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在他的眼前放大,秦光霁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他对温星火礼貌笑笑,深呼吸一下,准备加入交谈。 就在他的目光划过后边水塘的那一刹那,他的瞳孔忽然缩紧,脸上显现出极度的惊慌。 “快走!”他一下子窜起来,一把拽起离他最近的温星火和越关山,扭头就往远离水塘的方向跑。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 “pong!” 巨大的爆裂声从水塘里传来,浓烈的腥臭和大量的不明液体随之炸开,如无数雨点般纷纷扬扬洒向周围,所有玩家都没能幸免遇难。 第025章 银都怪物(7) “这, yue——,是tmd,yue——, 什么, yue——,东西?yue——”温星河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 却还是无法抵挡住这种无孔不入的恐怖气味, 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差点就要哇一下吐出来。 “这还不……呕——, 明显吗?呕——”秦光霁疯狂甩掉身上沾到的不明液体,一边脱掉外套往外跑, 一边回答道, “是, 呕——, 巨人观啊!!呕——” 他跑了足足五六十米, 来自上风口的风从背后吹过来, 才略略吹散了他身边的味道。 他长舒出一口气, 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万幸, 秦光霁在尸体爆炸的前几秒就跑出去了一段距离, 尸水和粘液大多只落在他衣服后边, 只有寥寥几点擦到他的手, 还不算太难忍受。 可惜, 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尤其是当时离池塘最近的温星河,几乎是被喷了满身的尸水, 要不是爆炸的那一刹那她下意识地拽住旁边的外套抱住头,恐怕就是劈头盖脸糊上去了。 温星河三两下甩掉自己完全被打湿的外套, 飞也似地远离水塘。 但很遗憾,由于她现在是个浓缩版臭气弹,稍微走近一点儿都能彻底污染整片空气,实在受不了的温星火亲自出面,把自家姐姐撵走了。 “老弟!yue…,我真的,yue…,不臭!yue…”温星河站在二十米开外,委屈地为自己申辩。 温星火:“……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温星河:“嘤嘤嘤……” 毕竟是自家老姐,温星火倒也没太绝情,一咬牙,斥巨资从商城里买了两瓶强效清新剂,捏着鼻子往温星河的方向走近了两步,把东西丢给她:“接着,不清理干净就断绝关系。” 温星河:“呜呜呜老弟你真好。” 温星火:“yue——”遂麻溜转身,火速逃离。 温星河:“你们这些洁癖真是太无情了!” 虽然价格不菲,但不得不说,系统商城出品的东西的确很好用,温星火一整瓶清新剂喷下去,周围倒还真的一点尸臭味都闻不到了。 除了——温星河那边。其他人都穿着厚实的冲锋衣,液体大多都溅在了衣服上,身上并没有太多残余,也就好清理许多。但温星河这个倒霉蛋却是提前脱掉了衣服,尸臭味透过里边的薄衣服,把她腌了个彻底。 温星河无奈,只能一边忍受着浓重臭味对鼻腔黏膜和大脑皮层的冲击,一边飞速在溢价出售的奸商商城里搜寻能用的道具。 “用这个吧。”突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淡然声音。 温星河抬起头,透过白色商城的半透荧光,看见了越关山关切的脸,以及她手上拿着的东西:一键清洁器(一次性版)。 温星河没有推辞,直接接过用掉,身上的衣服瞬间就变得焕然一新,原本乱糟糟的头发也变成了最初柔顺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刚刚经历了什么人间疾苦。 她拿起温星火提供的清新剂喷了两喷,耸动鼻子使劲吸了一口,没有任何异味。 “这么好用!”温星河眼神都亮了,看向越关山的眼睛里充满了星星。 越关山微笑:“有用就好,走吧。” 温星河屁颠屁颠地跟在越关山后面,趁她不注意,悄悄地打开商城搜索了一下:一键清洁器(一次性版),售价2500积分! 温星河被这东西的离谱价格震撼到了,嘴角不由地抽搐了几下,看越关山的目光又复杂了几分,夹杂了一些愧疚、一点倾佩。 而这一切自以为隐蔽的动作,都已被越关山收进眼底,女生的嘴角勾起了一点笑意。 秦光霁看着温星河那副傻白甜的样子,还是有点于心不忍,低声对旁边的温星火道:“你姐都快被人拐跑了,你不管管吗?” 温星火摊手:“不管,真被拐走就算她活该。” 秦光霁:?你们的姐弟情好塑料哦…… …… 解决了气味问题之后,玩家们也终于松了口气,重新找了个地方,打算继续盘接下来的行动。 不过首先—— “到底为什么会有巨人观啊!”温星河愤怒地拍着自己的大腿,牙都要咬碎了。 “冷静,冷静。”温星火瞥了她一眼,“反正都已经炸没了,你再生气也没用。” 温星河:“你真会安慰人啊。” 温星火:“那可不。” 温星河:“你!” “打住!”眼看这对姐弟就要吵起来,秦光霁连忙拔高了声音。 “我猜测,应该是因为怪物常年处于地下,体内的菌群发生了变化,死后经过阳光照射加之周围水塘潮湿环境的滋润,其中的细菌大量繁殖,从而加速了腐败,使尸体中产生大量尸水和气体。” “正常来说,尸体形成巨人观至少需要经过两三天的时间,”秦光霁继续分析道,“但由于这种怪物的皮肤非常薄,根本无法存储过多的腐败气体,它就像是一个包了过多馅料的饺子一样,没有延展性的外皮在外界环境变化的时候很快就破损露馅了。” “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温星河掐着自己的手,勉强忍住呕吐的欲望,“但你能不能不用饺子来形容这种东西?” 秦光霁眨眨眼:“那我换一个。” “包子?馅饼?馄饨?” “滚呐!” …… 几句插科打诨下来,大家的紧张情绪缓解了不少,也算是都从刚才的变故里缓了过来。 越关山清了清嗓子,准备起个头继续方才的讨论话题,但她还没开口,耳朵却忽然捕捉到了一点细微的声响。 她微微蹙眉,对周围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闭上眼细细聆听,锁定了声音的方向—— “村里来人了。”越关山轻声道。 “先撤。”秦光霁当机立断,抬手一挥,指挥众人悄悄退后,躲到不远处的小山丘背后,探出脑袋隐蔽观察村民的举动。 他们跟着npc老头到村里的时候是半夜,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也没个路灯,看上去是一片死气沉沉。 但现在众人才发现,其实这个村子的规模并不小,光是从村口涌出来的青壮年就有十好几个,如果再加上老幼妇孺,也算得上是个比较大的村落了。 青年人的嗓门一向大,玩家们隔得老远都能听到那些村民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 “哪里爆炸了吗?” “好像是那个水塘!” “大家……yue!” “快走……呕——” “我……yue——” “yue!” 很显然,那具巨人观的余威远远没有散去,在爆炸发生几分钟后仍然能以极其恐怖的气味逼退大批村民npc。 秦光霁趴在土丘后边,看着那些村民就像是植物大战僵尸里吃了大蒜的僵尸一样,一个接一个冲过来,又一个接一个捂着鼻子跑走,心里出现了隐蔽的窃喜,缺德的嘴角缓缓翘起。 “哈哈哈哈哈!”已经有人替他笑出来了。 秦光霁转头看温星河,对方的脸上全是幸灾乐祸。 “看我干嘛?”温星河大喇喇地叉腰,笑容灿烂地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痛苦转移!一个人的痛哪有一群人的痛来的好玩啊!芜湖!” 秦光霁:……到底你是大学生还是我是大学生?怎么这就开始发疯了? 温星火:“别理她,她就是这么个人。” 可惜,温星河的发疯没持续多久。 “你们几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在这里做什么?” 秦光霁:是守林员老头! 温星河:“哈哈哈……嗝!”她笑到一半,骤然被老头的声音吓到,开始抑制不住地打起嗝来。 “我们,嗝!没在,嗝!做什么,嗝!”她艰难地解释着,憋屈地手舞足蹈,脸都涨红了。 越关山无奈上前把她拉走,把交涉的任务留给了秦光霁和温星火。 在和秦光霁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越关山低声道:“催眠失效了。” 秦光霁心里一沉,看向老人的眼神多了几分警惕。 老人面色不善,语气更是直接变成了质问:“我不是让你们好好呆着,等我回来就送你们走吗?听不懂人话吗?” “叮~任务npc好感度过低,可能导致任务判定失败,玩家将无法开启副本传送~”系统的童声忽然冒出来,又把温星河给吓了一跳,倒是因祸得福,终于不打嗝了。 虽然玩家们身处游戏之中,但实际上,每个副本的所有权并不完全在系统本身手里。打个比方来说,系统更像是一个中介平台,在检测到某个空间中存在产生副本的条件之后,系统就会和其中的npc原住民合作,共同建造一个任务副本,由系统在外分派副本征集玩家进入,npc则在其中负责发布任务、引导玩家在副本中探索。 这也正是为什么从进入副本之后起,提示音就大多是任务发布npc的声音,系统自己的童声却鲜少出现了。因为严格来说,副本并不完全归属于系统,系统也只能起到监控和调度作用,做点传送转场工作之类的,不让副本偏离主线太远。 而一旦在副本内的非传送环节响起了系统的声音,那就很有可能说明,任务的发展已经危险到需要系统干预的地步了。 以上这一切,其实都写在游戏面板的规则板块里,玩家只要有心就能发现。 只是,就算把规则翻烂,秦光霁也完全想不到,玩家居然还会因为npc的好感过低而直接被困在副本里面! 这种重要的事情你不写明白,居然要等我们触发了才说?! 秦光霁愣了一秒,眼珠子飞速转了一圈,一边暗骂不做人的系统隐瞒规则,一边挂上讨好的笑容。 “我们……”秦光霁呵呵假笑,努力思考该怎么把这老头糊弄过去。 之前他们拿催眠符忽悠老人的时候,可完全没想到之后还能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见到他! “我们在……呃……”秦光霁挠挠头,灵机一动,“我们是听到了爆炸声,想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对吧?”秦光霁转头拼命给其他人使眼色。 “啊对对对,”温星火连连点头,“是这样没错,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敢靠太近,就绕道过来看看。” “是吗?”老人眯着眼睛,打量着几人身上还没干透的衣服以及可疑的血迹,久久没有说话。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秦光霁紧张地站着,心脏砰砰砰地撞着胸腔,生怕这老头一个不高兴,直接把好感跌到底判定任务失败。 “切,”良久,老头忽然翻了个白眼,周身的气压没那么低了,“算了,先不提这个,就知道你们这伙人不会太安分。” “走了,跟我回去,现在情况特殊,恐怕你们得在村里留两天了。”老人扛着个破铲子,说着就越过玩家,往山下走去。 玩家们松了口气,纷纷地跟了上去。 第026章 银都怪物(8) 兜兜转转一个晚上, 最后还是回来了。 秦光霁靠在小屋的墙边,盯着头顶一闪一闪的白炽灯,无奈苦笑。 这一趟探索下来, 他们除了和怪物打了个照面, 添了点打斗的经验外,对于副本的主线调查几乎可以说是颗粒无收。 怪物为什么会出现?从人类变成怪物的感染途径是什么?主线任务里真相指的究竟是什么?玩家要怎么向npc老头提交任务?他们至今一概不知。 可恶。秦光霁暗暗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早知道就活捉个怪物回来了!至少也能算点任务进度吧! “咳咳!”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老人推门而入, 咳嗽两声引起玩家们的注意。 “老人家……”温星河立刻凑上去, 讪笑着从自己兜里掏出钞票来, 想和上次一样赶紧用技能把好感度拉回来。 老人打量了一下温星河, 又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大把钞票,犹豫了两秒, 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叮~npc好感已回升至正常水平~”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果然, 不管在什么时候, 钱都是最有用的东西。 “老人家, ”秦光霁站了出来, “您刚才是去埋村民的尸体了吧。”他用的是陈述句, 显然对这个结论非常肯定。 老人用奇异的眼光看了秦光霁两秒, 脸上的表情变得没那么冷漠了, 还带着点赞许。 这其实并不难推断。他们先前在山丘上见到老人的时候, 他带着一把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的铲子, 鞋子和裤腿上都沾着不少泥土, 一看就知道是刚去山上挖土回来的。据老人自己说, 自从怪物出现后, 这山就已经成了荒山,别说种菜了, 平常的村民如果不是有急事要走山脚的小路,一定是不会靠近那边的。 现在是白天, 这片地方除了他们这一伙玩家之外也没有其他来作死的探险队,也就不会是外来人出了事。那么,老人挑这时间去山上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山上发现了村民的尸体,他要去把尸体掩埋掉,防止被怪物彻底啃成骷髅。 “是,”老人点头,“前两天失踪的乡亲找到了,乡亲们不让遗体进村,嫌晦气,我就去给他堆了个简单的坟包。” 他叹了口气:“最近啊,那些怪物是越来越猖獗了,尸体发现的位置离村庄已经很近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它们就要真的闯进村子里了。” 他瞥了眼玩家们,摇了摇头:“我原本打算今天就送你们走的,可没想到,等我埋完尸体,打算回村的时候才发现,昨晚上的一场地震把出山的路给震塌了,恐怕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了。” 地震?秦光霁心头一动,难道就是把他们丢进山洞里的那一场震动? 原来地震除了强行推进度外,还有这么个功能啊。秦光霁心里感叹,倒也算是因祸得福,终于有了留在村子里的正当理由了。 只可惜……秦光霁默默垂眸,眼角余光扫过从出山洞起就一言不发的梁飞声。 用一个队友的命换来的机会,也未免太残酷了些。 他毕竟是象牙塔里的学生,还远没有习惯这样轻易而频繁的死亡。 老人手里捏着温星河的技能钞票,熟练地往手上喷了口唾沫,快速地数了一遍,再仔仔细细叠好塞进兜里,再次抬头看玩家们:“我知道你们都做了什么,但看在钱的份上,我先不和你们计较。” “既然你们能瞒过我偷偷溜出去,又能从怪物手里顺利逃回来,那看来你们还算是有几分本事。”老人略略颔首。 “所以说说吧,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又发现了些什么?”老人大马金刀地坐到椅子上,抖着腿等玩家们开口。 这算是……要他们提交阶段性任务成果了吗?秦光霁还有点不大确定。 这老头刚才还不耐烦和他们说话,好感跌到系统警告的程度,现在态度居然直接一个大转变,开始主动走进度了。未免也变得太快了吧! 温星河自己都呆了:“钞能力居然这么好用……” “哎哎!”老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还说不说了?不说我就走了啊!” “别别别!”秦光霁连忙摆手,先问了个问题:“被怪物咬到会被传染吗?” “哟,”老人挑起一边眉毛,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秦光霁全身,语气并不凝重,倒是还有点幸灾乐祸在里边,“小子,你被咬了?” “没有。”秦光霁使劲摇头,“你就说会不会吧。” 老人翻了个白眼:“急什么。” 秦光霁双手抱胸,等着老人回答,视线却是时不时飘向梁飞声,对方仍旧一言不发,但明显站直了些,身体微微前倾,亟待老人的答案。 “不会。”老人的回答很简短。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条苍老的手臂——上边有一条骇人的长伤痕和一个深深的咬痕! “这是……”秦光霁迟疑了一下。 “对,”老人坦然点头,“被怪物抓的咬的。” 秦光霁眨了眨眼,登时对老人多了几分敬佩。虽然这老头脾气不咋地,但他能和怪物抗衡三十年,保护着村民和外来者,足以看出他内底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所以说,”老人嗤笑一声,“要是被咬一口就会传染,那我早就成灰了。” 梁飞声明显松了口气。 秦光霁却没有动作,依然盯着老人,等着他的下一句话。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接下来他就要说“但是”了。 “但是——”果然,老人拖长了尾音,眼睛自然地落在了表现明显的梁飞声身上,“这三十年里,我的确见过有一个外来者变成了怪物。” 梁飞声瞬间又紧张成了蜡像。 “展开说说?”秦光霁挑眉,几乎是立刻就回想起了在洞里见过的那只手臂上有纹身的怪物。生活落后的村民们身上不会有纹身,它只能是外来者。如果受伤不会被传染,那么它又是怎么变成怪物的呢? 老人却没有回答他,而是把头一仰,靠着竹制椅背,翘起二郎腿,一幅拒绝交流的样子。 秦光霁:? 温星河还以为是钞能力失效了,赶忙咬牙再掏出一把钞票递过去。 “不收这个。”老人破天荒的拒绝了温星河。 “我要听你们讲发现。” 坏了,居然没忽悠到他。秦光霁眼神闪烁,这老头也太精了点,他原本以为能先套点话出来的,结果人家居然连钱都不要了,就一心想让他们走任务。 这是一种何等敬业又坚定的精神啊! 你们npc都这么热爱工作的吗? 秦光霁和其余玩家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最后决定——把整合信息这种艰巨的任务交给看上去思维逻辑最强的越关山。 秦光霁:姐你知道的,我们大学生都是清澈愚蠢的笨蛋捏~ 越关山:……这词和你沾边吗? 秦光霁:(目移) 越关山沉思几秒,随后便从人群中走出,镇定看向老人。 “首先,这是一种只生活在矿洞里的怪物。”越关山道,“它们的视力和听力退化,嗅觉灵敏,能够发出特定的声波招来同伴。” “它们本身的皮肤非常脆弱,为了抵御恶劣的环境,它们会将某种特定岩石的粉末包裹在身上,使全身变得非常坚硬。” “但与此同时,由于那种粉末可溶于水并且可燃,它们也变得怕火畏水,弱点非常明显。” 越关山说完了这一长段话,停顿了一下,看向老人。 老人满意点头:“有点东西,我以为你们只能知道它们怕火,没想到已经把它们的特性摸得差不多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它们怕水的?”老人饶有兴趣地偏头。 越关山默默把目光转向秦光霁。 秦光霁:啊这个…… 秦光霁心虚地左右转眼珠子,最终还是在越关山和老人的双重视线夹击下把自己干的事情和盘托出。 老人:…… 秦光霁::) 老人嘴唇颤抖:“后生,恐怖如斯!” “我说怎么村口像是粪坑炸了似的,”他嘟囔着,“原来是你干的啊!” 秦光霁连忙摆手:“哎,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它自己炸的,跟我可没关系!” “算了算了,”老人挥挥手,“不提这个了。” “还有什么发现没?”老人的眼睛明亮,显然对他们接下去的成果汇报很感兴趣。 趁着越关山一条条分析怪物特性的功夫,秦光霁悄悄打开任务面板,发现最终任务那个银色框框下面多了一条绿色的进度条,绿色细条缓缓延伸,最后颤颤巍巍地停下,上面写着:【当前进度:10%】 只有这么点?秦光霁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越关山之所以选择先说出怪物特性,就是因为这些信息里能够推测出很多东西。 比如说,怪物包裹岩石粉末的行为。秦光霁学过土壤学,那种物质与其说是岩石粉末,倒不如说它正处在岩石风化成土壤的阶段,并不常见,他们先前在矿洞中也没有发现过类似的土层。那么,它们是如何发现能够用这种东西来保护自己的?它们的这种群体性行为来源于什么? 这问题看似毫无头绪,但如果大胆一些,加上一个前提,一切就迎刃而解了——那些怪物本就是熟悉岩石的矿工。正因为它们熟悉那里的一切,熟悉岩层的构造和岩石的特性,所以它们才会在异变之后主动找寻这种岩石粉末用于保护自己。 再比如,怪物的听觉退化。穴居动物中,视觉退化的物种并不少见,但为了能够更好地捕猎,它们大多都会进化出其他更为灵敏的感官。可这种怪物却反其道而行之,听觉也跟着减弱,只依靠敏锐的嗅觉寻找目标。这显然并不太符合常理。 但同样的,在加上怪物曾是矿工的前提之后,这问题也得到了解答——它们的听觉退化也是矿工长期作业的一种影响。早期的采矿并没有那样完备的保护措施,矿工们往往都是直接在矿洞中填埋炸药用于开拓矿道,长此以往,极易导致矿工的听力下降。 如果这任务所说的“真相”指的就是找到怪物本身的真相的话,那就他们目前的发现而言,单是怪物曾经是矿工这一点,少说也能占到30%。 他们接下来只要找到了变成怪物的机制,也就能够推断出最初矿工变成怪物的原因了。 但现在,看着和他那永远长不大的黄瓜苗一样不再往前爬一点的进度条,秦光霁垂下了眼眸。 游戏想让他们深挖的,究竟是什么? 怪物最初的成因中究竟还隐藏着什么还未被找寻到的秘密? 第027章 银都怪物(9) “没了?”听完越关山对怪物的分析, 老人一摊手,脸上表情似乎不大满意。 越关山沉声:“您还想听些什么?” 老人一拍桌子:“我想知道……” 后面的话秦光霁没听清,老人的嘴仍在一张一合, 但声音却被强烈的耳鸣声完全占据, 听不到一星半点。看来,是他说的话触及到了规则, 被自动消音了。 老人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悻悻地坐回椅子上, 把脑袋偏到一边, 像是在生闷气。 “算了,”老人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闭着眼睛不再看他们,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现在时间还早, ”老人叹了一声, “你们先去把自己惹的烂摊子收拾完, 之后的线索, 你们自己去找吧。” 老人说完, 像是浑身上下的精神头都被抽走了一般, 原本就高高拱起的背看上去更加佝偻了几分, 昏暗的灯光下, 他脸上的皱纹和斑点显露无遗, 更显苍老。 秦光霁一时没有动作, 不由地多看了老人一眼。游戏规则不仅制约了玩家们, 对于任务npc也同样有桎梏,就像是新手关卡里的“Me”, 也是直到秦光霁发现了血雨的秘密才能够现身。 只是,为什么呢?秦光霁有些不懂。 如果游戏的目的是为了帮助原住民, 那完全没必要对npc们做出这样多的限制来增加玩家通关副本的难度。延长副本的通关时间对于系统而言有什么好处吗?从目前掌握的粗浅情况来看,秦光霁暂时没有发现。 系统的规则总是在某些地方显得拧巴,让人不明白它究竟想做什么。 “走啊!”老人见众人没有动静,眉毛一皱,催促道,“难道还要我请你们出去不成?” 玩家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没过几秒,纷纷把目光落在了还在发呆的秦光霁身上。 秦光霁:?看我干什么? “咳,”越关山悄悄提醒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我们先去收拾巨人观。” 秦光霁:?! 他猛地转头看老头,耳畔突然响起了提示音:“叮,支线任务发布:【清理巨人观尸体】。” 秦光霁:你想杀了我吗朋友? ———————————— 十分钟后,村口水塘。 秦光霁带着全套防护服和防毒面具,一把将手里的铲子怼在旁边干燥的泥土里,话里全是愤懑:“这都炸成渣了,还清理个啥啊!” 因为猜拳输了被发配过来和秦光霁一起处理尸体的于倩蹲在岸边,安慰道:“别发牢骚了,赶快干吧,怎么说这也是个支线任务,有奖励的。” 说着,她便低下头,手里拿着个小铲子,一丝不苟地在秦光霁挖出来的淤泥里寻找可疑的生物组织。 虽然有防毒面具在,但这新鲜的巨人观岂是这么容易就能防住的?秦光霁一边认命地在池子里铲着泥巴,一边被飘上来的腐臭味熏得头昏脑胀,要不是理智告诉他现在晕倒会掉进尸水泥浆里,他恐怕就要一个倒栽葱倒地不起了。 “天杀的老头,”他将愤慨化作力量,恶狠狠地把铲子插进形态美妙的泥潭里,“发支线也就算了,居然还指定我来完成!” “我挖!” “我挖!” “我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穿地心!” 眼看着挖出来的泥巴堆成了小山,于倩默默地走远了些,躲开了正在发疯的秦光霁。 笑话,发疯的大学生也是能惹的? 秦光霁挖得头脑发热,挖得天昏地暗,挖得红旗招展,挖得锣鼓喧天,挖得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 忽然,一点银光在潭中一闪而过,在高高抛起的泥中反射出熠熠光芒。 刚才那东西……好像有点眼熟。 秦光霁停下了铲子。 他犹豫地伸出手,顾不得恶心,径直把手指插进烂泥里,从里面拿出了——一枚戒指。 秦光霁彻底愣住了。 …… 不久前,老人的小屋里。 “你们几个怎么还不走?”老人瞄了还赖在屋里的几人。 越关山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老人家,您似乎还忘了点事儿。” “那个变成怪物的外来者的事情,您可还没说呢。”越关山提醒道。 虽然秦光霁被撵去铲尸体了,但梁飞声可还没走。事关他们玩家,越关山必须要问清楚。 “啧,”老人撇嘴,“事儿真多。” “这件事说来也怪,”老人娓娓道来,“这么多年来,我见过不少外来者,其中也有不少和你们一样胆子大的,直接去了矿洞里。” “他们大多都没能回来,就算有几个侥幸逃回来的,也都不敢再呆下去,很快就离开了村子。” “只有一回,”老人顿了顿,“那队里有个小姑娘,从矿洞里逃出来之后受了些伤,但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不顾其他人的阻拦,非要回去找什么东西。” “我没能拉住她,她趁着黑灯瞎火的就跑走了。” 老人从兜里摸出个包了浆的烟管,吐出一口浓浓的烟来,藏住了他的神色:“后来的一个晚上,我照例巡山,有只离群的怪物走到了离矿洞很远的地方,和我远远打了个照面。但它并没有攻击我,而是对我比了个手势。” 老人伸出他缩在袖子里的手,食指弯曲,“S”,握拳,“O”,食指弯曲,“S”。 “它的身上,有和那个小姑娘一模一样的纹身。” “我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至少在和她对视的那一刻,我能感受到,她或许和那些怪物不一样——她还有神智,她在求救。” “可惜,我帮不了她了。”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老人又叹了口气,默默抽烟。 “走吧,”他的声音疲惫,“我能说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 “接下来,就靠你们自己探索了。” 看来,这下是彻底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温星火和越关山对视一眼,决定先离开小屋,和秦光霁汇合后再做打算。 越关山微微低头,一边向外走,一边细细思索。身上带纹身的怪物……先前在洞里似乎见到过。不知道下一次能不能再见到她,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属于人类的意识。 “关山,”温星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快步上前,脑袋虚虚地搭在越关山的肩膀上,轻声道,“之前在洞里,我见到——” 她的话没说完。 一抹鲜红喷涌而出,在两个女孩的视野里逐渐放大。 一只利爪赫然穿透了老人的胸膛,又在下一刻迅速抽出,带出更多的鲜血。 “控制住他!”越关山立即反应过来,一个箭步移至老人身旁,对另外两人高喝。 温星河丝毫没有犹豫,抄起一旁的凳子就往已经失控了的梁飞声身上砸。 “吼!”梁飞声虽然已经长出了尖锐的指甲,但他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没有发生变异,反应速度也只是人类的水平。他躲闪不及,被温星河正中脑门,两行鲜血直接从头顶挂下,被砸得晕头转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怒吼便栽倒在地。 温星火则是趁着温星河吸引梁飞声注意力的功夫,和越关山一起把受了伤的老人抬起来,转移到一旁还算干净的木板床上。 越关山在商城里购置了一大堆止血道具,以两秒一个的速度用在老人身上,终于,老人的出血速度有所减缓。 但就算是这样,也只是勉强保证他不会立即死亡,性命依旧危在旦夕。 越关山连试了好几种恢复道具,但都显示使用对象伤势过重无法治疗。无奈之下,她只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有治疗技能的温星火身上:“星火,你的技能可以治他吗?” 温星火开启技能尝试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行,没办法完全治愈,只能烧积分勉强留他一口气。” 越关山眸色一暗,按住老人胸口血洞的手不着痕迹地轻颤。 “该死。”她眼角余光瞟向已经被温星河五花大绑的梁飞声,低声暗骂了一句。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梁飞声的技能是:【超级加倍】,在面对敌人时,有概率打出超出原本攻击力3倍的伤害。 如果是作为队友,梁飞声的技能定然非常有用,说不定还会有奇效。 但如果他成了敌人,对于玩家们来说就是极大的威胁了。 更糟糕的是,现在,他的技能生效了,他这一击穿刺,直接把重要任务npc戳成了半具尸体。 老人在这个副本里有多重要,他们都很清楚,如果老人死了,那他们所做的这一切努力就全都白费了,任务会直接失败,甚至,他们是否能走出这个副本,也未可知。 越关山手上没停,一直在给老人更换止血道具,面前的商城面板一直没关,一刻不停地搜寻着能够救老人的道具。但是,每一个能够起死回生的道具都是天价,以她目前的积分,连零头都够不上。 越关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她有些懊恼,不由地开始责备自己:既然早知道梁飞声可能有问题,为什么之前不多防着他一些?越关山,你的警惕心都到哪里去了? 忽然,一双白皙的手横到越关山的面前,轻轻捉住她沾满了血的手指,轻柔地,却又不容拒绝地将出于极度焦虑中的越关山拉开了几步,带离了老人身边。 越关山深呼吸一口气,寒冷干燥的空气令她冷静了些,这才抬起头,用眼神询问面前女孩:“星河?” “嘘。”温星河却没有任何解释,只缓缓竖起食指,轻轻点在越关山的嘴唇上。 随后,她向前迈了一步,从背包里拿出什么东西,坚定对温星火道:“老弟,用这个吧。” 第028章 银都怪物(10) 温星火犹豫着, 没有立刻接过温星河手里的东西。 “姐,这可是……” 温星火的话说到一半,温星河眉毛一竖, 不由分说地把东西拍到了温星火怀里:“少废话, 我说用就用!” 温星火眨眨眼,选择了闭麦。 他转身, 后退一步, 默然蹲下, 将东西轻轻放在地面上。 随后, 他深吸一口气,悬于空中的手掌心渐渐浮现柔和白光。 几息之间, 地上的东西迅速变大, 很快, 就长成了一口有一人多长的——棺材。 越关山:?你是想让他直接入土? 温星火还在忙活, 手里的白光越发明亮, 在棺材上渐渐展开, 像是一层轻纱一般笼罩着黑洞洞的棺材。 温星河向越关山介绍道:“这副棺材的名字叫【诈尸了】, 需要先提前使用治愈道具或者技能激活, 然后将需要治疗的濒死者放在里面, 道具就能自动修复一处致命的伤势, 同时在治愈的过程中棺材也会给里面的人提供防打断保护。” “还好我有个老弟, 就直接白嫖他的技能来激活了, 挺好。” “这是我在上一个副本得到的道具, ”她接着解释道,“那个副本里有bug, 我们没能完成任务就被弹了出来。系统为了补偿我们,就给我们都发了道具。” 温星河这话听着倒是没什么毛病, 不过——越关山眨了下眼睛,想起温星火见她拿出道具时的态度,觉得这事儿应该没这么简单。 但既然温星河自己不说,她便也不问了。越关山对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一旁的温星火却是先叹了一声:“你倒是学会避重就轻了。” “你也不想想出上个副本之后你躺了多久。”他很快结束了自己的工作,舒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无奈摇头:“要不是我联系了客服,申请了终止副本,你早死在里面了。” “你以为系统为什么要赔你一个这么强的保命道具?是用来赔你的命的啊老姐!” 他啧了一声:“以后做事情能不能先考虑下后果?别一天天的就会莽,莽莽莽,迟早要掉沟里。” 温星河显然早已经免疫了自家老弟的碎碎念,一边随意点头应下,一边偏过头,在温星火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个鬼脸。 温星火:……唉。 他心累扶额,也知道温星河听不进去,只能认命,幽幽道:“算了,你过来帮我把他抬进去吧。” “好嘞!”温星河爽利应下,这就撸起袖子往前走。 然而—— 咚咚咚!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忽然响起,一个中年男声传来:“王大哥!你在吗?” 咚咚咚! “王大哥!我是邻居小李啊,我刚听到你屋里有动静,你没事儿吧?” 外边的男人一直在敲门,力道越来越大,颇有不回答就要破门而入的意思。 怎么办,要出去吗?温星河两手刚握住老人冷冰冰的双腿,用眼神问越关山。 越关山回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让俩姐弟先把老人搬进去,自己则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老人的院子很小,外边围着的篱笆也是稀稀拉拉透风的,越关山一走出屋外就看见了一群扒在围墙上瞪大眼睛往里看的村民。 越关山:嚯,好大的阵仗。 村民们一看到越关山,情绪就变得非常激动,用指责的口吻厉声厉色道:“怎么是你?王大哥呢?你们把王大哥交出来!” 越关山面不改色,面对村民们几乎实质化的敌意,她露出礼貌的笑容:“王老正在休息,请问大家找他有什么事吗?” 村民却不吃她这一套,唾沫星子都快喷到越关山脸上来了:“你们这群外来者想做什么?把王大哥放开!” 越关山眸色微沉:这群村民对他们这些素未蒙面的外乡人未免也太抵触了些,怎么这就判定他们劫持老人了? “我闻到血味儿了!”忽然,一个中年村民高声喊道。村民们立即炸开了锅,像发疯了一样一股脑的就要往门上撞。 越关山飞速在门上缠好了铁链子,但面对村民如水般涌来的情形,不知还能抵挡多久。 “哟,好热闹啊。”温润的声音从村民背后传来,虽然周围的气氛明显剑拔弩张,但他没有一丝慌张,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 秦光霁拎着一个密封桶,大摇大摆地往小院的方向走。 “什么人?” “又是个小兔崽子!” “赶走赶走,外来人就不该进村!” “等等,这味道是——” “yue!” “我去他手里拎着什么东西啊!” “我,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 村民们原本对他还是怒目而视,但随着他越走越近,他们却都表情大变,纷纷捂着口鼻迅速退却,呕吐声频频响起,很快给秦光霁让出了一条笔直的大道。 秦光霁嘿嘿笑着,走路的姿势越来越放肆,手里的桶摇晃的幅度也越来越大,惹得村民们躲得更远了些,飞奔着就跑走了。 越关山的嘴角抽搐了两下,目光落在秦光霁拎着的桶上,哪能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下一秒,熟悉的销魂味道飘了过来,越关山额头青筋暴起,双手紧紧攥拳,几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才没弯腰干呕。 秦光霁慢慢悠悠地走到门前,礼貌敲了敲门板:“姐,我能进去吗?” 越关山:“……人可以,桶不行。”她可不记得支线任务里有让秦光霁把尸体带回来的规定,再让桶近一步,她怕屋里的老人就算治好了伤,也会被臭死了。 “好吧。”秦光霁耸肩,把桶咚的一下放到门口,桶里传来哗啦啦的晃荡水声,又引起了一波臭气弥散。 越关山把门打开一条缝,秦光霁立即闪身进来,掏出温星火之前给的空气清新剂,疯狂往身上喷。 末了,他用力吸气,对清新的空气满意点头。 越关山把门用铁链子仔细锁好,从稀疏的篱笆边探出去看了看,见村民们因着门口那个桶的缘故暂时不敢靠近,稍稍松了口气,招呼秦光霁先进屋。 一踏进屋里,秦光霁便被浓重的血腥味熏了一下。 “嗬,”他又往屋里喷了几喷清新剂,本着要把垃圾随身带走的习惯把用空了的罐子收回背包,皱眉道,“我就走了这么一会儿,你们这是发生了什么啊?” 他的视线转向一旁被捆得像只马上要下锅的大闸蟹的梁飞声,好奇地蹲下,戳了戳他越来越灰的脸。梁飞声用他已经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秦光霁,被塞住的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异变了?”秦光霁挑眉问道。 温星火点头,向秦光霁简短说明了一下情况。 “所以,”温星火分析道,“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应该就是要找他异变的原因了。” 秦光霁眼珠子几度转动,随后一拍床板:“好,明白了,什么时候走?” 温星火:“……你接受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吧!” 秦光霁:“我们大学生可是很包容的呢。” 温星火:……看出来了。 …… 越关山在门口等了一阵子,确定村民都走远了之后才回到房间里来。 “对了,于倩呢?”她问秦光霁。 “还在村口烧尸体。”秦光霁答道。 “嗯?”温星河疑惑,“那你之前手里提的是什么?” “那个啊……”秦光霁狡黠一笑,“是水塘里的臭水加农家肥哦,我调过配比了,保证味道一模一样,巨人观闻了都说好!” 经过水塘挖尸的洗礼,他已经不是那个闻味道就要吐的秦光霁哩!他现在是:秦·超进化·农学魂觉醒·尸水调配师·不再脆皮的大学生·与其内耗不如让别人发疯·光霁! 屋内三人:……强还是你强。 秦光霁得意一笑,敲了敲装着老人的棺材:“所以,咱们什么时候走?” “另外,”他指着梁飞声,“他怎么办?” 梁飞声:“呜!呜!” 秦光霁:“听不懂,大人说话你闭嘴。” 梁飞声:“呜……” 温星河提议:“留个人在这儿看着他?” “可以,”秦光霁颔首,话锋却是一转,“但大家有没有想过,之后该怎么办?” 温星河愣了一下,越关山率先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一抬眼:“你想救他。” “是,”秦光霁大方点头,“他现在还没有完全变异,或许,还有补救的办法。”梁飞声他杀了吴策,哪怕只是无心,他的身上也背了队友的一条人命。 但,他罪不至死。秦光霁不想看到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从此留在副本里。 他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他的命运不应该被任何非常因素掌控。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秦光霁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枚戒指的模样,暗自沉下眸子,没有说出来。 “想法不错。”越关山不置可否。 “等等等等,”温星河一下子跟不上他俩的节奏,“你说的补救……是什么?” “很简单,”秦光霁打了个响指,“我们要找到真相,大概率要进一趟怪物的老巢。” “到时候,如果我们再进一步,说不定就能找到线索。”秦光霁的眼睛明亮:“怪物不可能凭空产生。如果异变是一种病毒,那就会有解药。而如果这是一场诅咒,那也一定会有破除的办法。” “只要找到解救的办法,那梁飞声,还有所有变成怪物的人,或许就都有救了。” “原来是这样!”温星河惊喜道,“那我们……” 她的话说到一半,温星火便伸出手按住了她雀跃的双臂。 温星河疑惑看他,想要询问缘由,却是越关山先开了口。 “你又来了,”越关山轻笑摇头,“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理想主义?” “我们的任务是找到真相,仅此而已。”越关山轻轻道:“找到真相,和解决一切,这二者之间所要耗费的精力完全是两个量级的。” “或许就像你说的,我们真的在怪物的老巢里找到了破解的办法。但作为这个副本的核心,它一定会被保护地非常好,或许难以接近,或许无法带出。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一支队伍成功打通副本?”越关山的声音很平静,甚至透着冷漠。 “我们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秦光霁,发善心是好,想救人也没错。但是,不管何时何地,我们都必须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第029章 银都怪物(11) 屋内陷入沉寂, 秦光霁低着头,一时没有开口。 不论如何,他都得承认, 越关山说的是对的。 他的确想救梁飞声, 想救其他无辜变成怪物的玩家和npc,但是, 他真的做得到吗? 答案或许有些残酷。 他, 秦光霁, 一个刚通过新手副本的菜鸟, 一个读了十几年书什么都不懂的大学生,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能力拯救他们? 可, 他想试试, 他不甘心。 他闭上眼, 胸中思绪几番涌动, 终而, 化作坚定眸光。 “不论如何, ”他抬起头, 目光一一扫过屋内众人, 最终和越关山对视, “让我试试。” “哪怕最后失败了, 但至少, 我试过了。”秦光霁攥起双手, “至少, 不会有遗憾。” “唉。”越关山叹了口气,没再反对:“我就知道你不会轻言放弃。”她的眼睛似能洞悉一切, 能看透温星河,自然也能看懂秦光霁。 “算了, ”她嘴唇抿起无奈的弧度,“或许只有等到碰了壁的时候,才能明白过来吧。” 秦光霁左右转眼珠子,听出这话里有深意,但一时却也不知如何解读,不大放心地问了一句:“所以,姐你是同意了?” 越关山扶额:“同意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给你兜底。” 秦光霁这回是真情实感地感动了:“谢谢姐。” 越关山再次叹气,转身走出屋外,背影清冷单薄,似有愁绪。 “至少这次,”她的呢喃被微风吹散,“我还在。” 秦光霁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垂眸。 “姐……”他犹豫着道,他其实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往事,能让越关山变成如今的样子。 相处这一阵子后,秦光霁能感受到她的心里藏着很多东西。它们纠纠缠缠,带着并不美好的底色融进她的血脉,像潮水一般冲刷着她,改变着她。 但与此同时,她却并不将那些发泄出来,而是把它们连同自己一起包裹在厚厚的坚冰之下。属于现实的阳光不断照耀,冰块的棱角被温度打磨成圆滑的模样,于是又像一颗看不清深浅的宝石,和她纯黑色的眼睛一样,让人不敢靠得太近。 她冷静、淡漠,甚至并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和处境,遑论与她无关的其他人。但她却又对秦光霁很好,好到有些割裂。 好到让他觉得,越关山其实也是在透过他,看到些别的什么人的影子。 或许,这也是组成她底色的一部分。 “呜!呜!”他的思索忽然被身后的呼喊打断。 秦光霁偏过头,视线精准落在梁飞声身上。 他那双红眼睛似乎没那么可怕了,甚至,他仿佛听懂了秦光霁的话,眼中隐约看出一点清明的感激。 见秦光霁看过了,他艰难地冲他点点头,像是在道谢。 “欸,别自作多情,”秦光霁冲着他摆摆手,暂时抛开先前的情绪,一本正经编瞎话,“我可不是为了你。” “我主要还是想拿点关闭副本的额外奖励。” “挺穷的,得想方设法多搞点钱。” “对没错!”他狠狠拍上对方的肩膀,像是在说服自己,“我就是为了钱!” 梁飞声:“呜……” 秦光霁说完,也不管梁飞声表情如何,一转身,紧接着就把巴掌拍在了装着老人的棺材上。 “还需要多久才能治愈?”他询问温星河。 温星河上前查看了一下:“大概……十个小时吧。” 秦光霁一惊:“这么久?” 温星河愤愤点头。 秦光霁低声嘟囔:“那这道具看样子也没多厉害啊……要真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十个小时,骨灰都被扬没了吧。” 温星河狠狠同意:“说得对,但系统你懂的,能从它手里抠出这东西来已经很不错了。” 秦光霁:“好有道理!” “咳,”眼看着话题越来越偏,温星火忍不住把打断了两人对抠门系统的吐槽,“不好意思二位,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啊?”秦光霁挠挠头,“有吗?” 温星火:…… 眼看着他都被整无语了,不靠谱的两人才终于反应过来:“啊,我们之前好像是要决定该留谁来看管梁飞声的来着。” “要么……”温星河站出来,“我留下?” 虽说梁飞声现在已经被控制住了,但如果异变继续下去,难保他不会挣脱束缚,所以留下的那个人必须要拥有一定的武力值制住他。另外,村民们的确被秦光霁的臭气弹熏跑了,可老人现在毕竟情况不好,他们说不定会再次发难,留下的人就得负责安抚他们的情绪,不能让他们真的把玩家彻底赶走。 这么想来,温星河倒还真是最佳人选了。她身手不错,还喜欢囤杀伤性武器,背包里的道具虽然不多,但对付一个梁飞声也足够了,她的撒币技能可以提高npc好感,更是不愁村民突然暴.动,说不准还能策反几个,套到点有用信息。 “可以,”温星火颔首,随后眉头微皱,有些担忧问温星河,“你的钱还够吗?” 温星河每局副本能够使用的金额数是有限的,她在洞里为了引火用了一大把,又给老人塞了不少,温星火怕自家莽夫老姐的一级技能扛不住接下去的撒币攻势。 “放心吧!”温星河自信昂首:“要是撒币不行,我就让他们物理臣服,肯定有用。” 温星火:“……你悠着点,别把人打残了,到时候还得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温星河拍拍胸脯:“好嘞!” ———————————— 不久后,烧完了尸体的于倩在村口和三人汇合,四名玩家一起向矿山进发。 于倩发动了自己的鉴定技能,配合一个指路道具,走在前面为他们探路,剩下三人则在后边警惕观察周围情况,谨防有不要命的怪物大白天出来吓人玩。 “这越走越荒凉啊!”秦光霁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冷风拂过后脖颈,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脸上神情却不见一点害怕,反而带着兴奋,“看看这周围的环境,明显比其他地方要阴森。” 虽然之前经历了一点小插曲,但秦光霁向来奉行的是活在当下,精神不稳定的时候远多于正常的时候。他被山间的冷风那么一吹,肾上腺素一下飙升,早就忘了之前和越关山的那一点事情,一门心思就想抓只怪物做路引。 “一看就是恐怖片里会闹鬼的地方!”他嘿嘿一笑,激动地都快跳起来了。 怪物!爷回来了! 越关山瞥了他一眼:“冷静点,怎么和你待在一起越久,越觉得你幼稚呢?” 秦光霁一吐舌头:“姐你不知道吗,我们大学生的智商和幼儿园是一个水平呢。” 越关山:“不,我觉得幼儿园小朋友走在这种路上应该不会高兴成你这样。” 秦光霁:“啊这个……那我尽量装一下?” 越关山:“闭嘴吧你。” 秦光霁遗憾闭麦。他天生就缺根弦,对恐怖的东西的阈值天生比正常人高些,平时都能用高恐电影来下饭,间歇式发疯的时候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巴不得立马从地里钻出几只怪物来跟他比划两下。 “大家快过来,有发现!”于倩的声音从前边传来,秦光霁三人连忙快步跑上去。 秦光霁爬上于倩所在的那个小山包,低头一看——是一个被沙尘掩埋了大半的矿道入口。 矿道显然已经废弃许久,砖石垒砌的通道已经有不少松动掉落之处,仿佛只要一阵震动就会彻底坍塌。通道口的土地呈现诡异的焦黑色,与周围的土地明显不符,看上去像是经过了一场大火。 秦光霁往周围眺望了一圈,发现这个矿道口正位于村庄正上方,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下边小小的房屋建筑。 看来,这应该就是老人之前说过的被村民放火烧过的矿道了。 那这些焦黑色的残留——秦光霁眼眸一动,恐怕就是当时被烧死的怪物留下的痕迹了吧。 山坡陡峭,曾经的阶梯早已消失,想要下去就只能一个个用绳索降下。 “我先来。”秦光霁自告奋勇。他从背包里取出一卷绳子,固定好两端,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在空旷的山间高呼一声芜湖,显然是把这速降当成游乐场里的刺激项目来玩了。 本来也想第一个下去探路的于倩看呆了,眨了眨眼,问越关山:“他一直是这样的吗?” 越关山:“暂时的,可能是……巨人观给他脑子熏坏了,还没缓过来。” 温星火苦笑:“幸好我姐不在。要不然,他俩说不定能一拍即合,还想多玩几趟呢。” 越关山和温星火对视一眼,同时摇头叹气。为了这俩没心没肺的家伙,他们也是操碎了心。 …… 矿洞内里并不如外表看上去那样危险,至少,依秦光霁浅薄的地质知识来看,这里的岩层非常坚固,再加上从前的各种加固设施,坍塌的风险很小。 也对,毕竟这里曾经也是以出产银矿闻名的,就算设施有些简陋,但基本的勘探和保护还是有的,总不能随便找个地方炸开就往里挖。 不过,再往里走,走到工业文明的尽头,周遭的环境很快就变了副模样。 变成怪物的矿工们可没有什么地质学知识,它们挖洞全凭双手,洞道坑坑洼洼不说,有些地方还会忽然塌陷,变成坑人的陷阱。 秦光霁刚踩上一块看上去还算牢固的石板,脚底下就传来一阵裂缝扩大的摩擦声,他赶忙后退,召唤出工兵铲往石板上使劲一戳。 下一秒,石板从中间碎裂,平铺在上方的岩石粉渣随破碎的小石块一起坠落,落入又一个全新的洞道。 秦光霁简单探查了一下下方情况,确定下方深度只有两米上下后爽利挥手,连绳子也不用了,直接纵身一跃:“信仰之跃!” 越关山都没来得及伸手拽住他:“哎——这个梗现在有别的意思了啊喂!” 哗啦! 石块崩裂的声音再次从下方传来 噗通! 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 “靠!什么千层饼陷阱啊!” 第030章 银都怪物(12) “秦光霁——”越关山在破洞边缘小心翼翼探出脑袋, 冲下方喊道,“你还好吗——” “我——还——行——”秦光霁拖长音回应道。 他掏出自己的手电筒,对着上边晃了两下, 表示自己目前状态良好。 “这下面是水!”秦光霁的声音难掩兴奋。 一走进洞里, 于倩的探测就遭到了很大的干扰,他们走了一路, 除了黑乎乎一片的干燥岩洞外什么都没见到。别说怪物本尊了, 就连怪物出没过的痕迹都没怎么见到过, 秦光霁之前看到过的怪物抓痕也非常少见, 应该是被开凿了许久,都被风化磨蚀掉了。 而根据他们先前在洞中和怪物相遇的情况来看, 它们出没的地方大多离水不远。 怪物明明怕水, 却仍旧与水为伴, 这很奇怪。秦光霁猜测, 这可能和它们基因中的某种倾向有关。就像动物大多怕火, 但人类却选择主动接近火焰一样, 本能和生存, 总要舍弃一样。 秦光霁身处的这片水域并不宽阔, 比起之前玩家汇合时的那个巨大岩洞, 这里只能算是一条小小的支流。 水温格外的低, 秦光霁只待了几秒钟就觉得手脚发麻, 连忙快速滑动四肢, 在周围寻找到了一块勉强能落脚的地方。 “下边情况怎么样?”越关山再次问道。 秦光霁打量四周, 发现这条地下河非常狭长,两边几乎都是峭壁, 只偶尔有几块石头格外突出,可以站人。 秦光霁屏住呼吸, 细细聆听,除了水流声外没有发现其他不寻常的声音,看来怪物应该没在附近。 “没有怪物,”他回答道,“但是不好落脚。” “没关系。”这回是温星火的声音在回答。 下一秒,有一块蓝色的东西从天而降,噗叽一下拍在水面上,稳稳漂浮。 秦光霁定睛一看,是艘充气小船。 秦光霁:“……你出来过副本带这个干嘛?” 没人回答他,三道落水声接连响起,很快从水面下浮起三颗脑袋。 …… 两分钟后,一艘超额载着四个人,看上去马上要沉没的小船晃晃悠悠地启航了。 “所以……”秦光霁还是没忍住,扭头问温星火,“你们的团队背包里到底为什么会有船啊?” 温星火老实回答:“我姐买的。” “上回我们进了个荒岛求生的副本,要不停砍木头造船,她出来之后心有余悸,干脆就买了个船放在背包里。” 越关山:“的确是她的风格。” 温星火耸肩:“不过她买船的时候只考虑了我们两个人,这船的最高荷载是三人,所以大家动作尽量不要太大,小心翻船。” “另外——”温星火忽然看向秦光霁,认真道,“低头。” 下一秒,面前三人一齐弯腰。 “啊?”秦光霁没反应过来。 咚! 后方骤然变矮,秦光霁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岩壁上,撞得他眼前瞬间冒出无数闪亮星光。 秦光霁大脑瞬间宕机:发生什么事了?我头呢?我头怎么不见了?我在找我的刺啊,只要找到刺,我就可以复活了。哦,原来我是已经一具尸体啊。不对尸体怎么会动呢?啊原来是诈尸了!不,我不是一具尸体,我是一只尖叫鸡!喔喔喔喔喔喔!啊,鸡嗓子哑了!哈哈!我现在是一只猴子!(我荡——荡——荡——)(抢走路人的香蕉)(吱哇乱叫)(落地)(狼狈逃走) 叮!大脑重新上线。 秦光霁捂住自己受伤的脑袋,大脑短路发疯时感觉不到疼痛,现在却是实打实地体会到了。 真的很痛啊! 后脑勺传来阵阵钝痛,一股暖流穿过手指的缝隙,蜿蜒而下,没入后衣领,将白色的衣领染成了鲜红。 虽然回过神来了,但秦光霁还是觉得自己脑子昏昏沉沉的,只呆呆地等着小船通过狭窄洞道后,跟随三人的动作重新直起腰。 “还好吗?”越关山关切拍拍他的肩膀。 秦光霁愣愣摇头。 越关山:“完了,撞傻了。” 她问温星火:“你的技能可以治这种情况吗?” 秦光霁终于转过脑筋:“哎,谁说我傻了?我好得很!” “嘶——”头皮的伤口被大动作牵扯,尖锐的刺痛直击灵魂,秦光霁被迫缩成了团。 好嘛,这下子倒是彻底醒了。 旁边响起压抑的轻笑,也不知是哪个没良心的家伙。 手背忽然被轻轻搭住,一道白光从眼前划过,越过头顶,如水般柔缓没入伤口。 “好了,现在没事了。”温星火的话里还带着忍笑的颤抖尾音。 伤口迅速愈合,秦光霁登时便觉得好多了,再也不敢反方向坐船,赶忙把身子转了回去。 伤口虽然好了,但手上的血却还留着,沿着秦光霁的掌纹蜿蜒,令断掌纹路越发明显。 秦光霁稍稍侧身,将手向下探,用水流将血迹洗净。 前方的洞穴仍望不到尽头,秦光霁目光散漫,任由冰凉的水侵染他指尖的温度。 幸好这回不是一个人行动,他庆幸想道,万一是之前玩家被迫分散的时候受了伤,他都不敢想以自己的精神状态能不能从两只怪物的夹击里全身而退。 这么一想,梁飞声好像也挺厉害的,能忍着被吴策咬的那么深一个伤口,又是被冲下悬崖,又是泡水的。 等等——秦光霁目光一凛。 梁飞声泡水的时候受伤了! 脑中忽然有灵光一闪,继而大亮,秦光霁只觉得仿佛有清泉灌入他本还混沌的脑海,将那些堆积的模糊雾气冲散,显露出真相的一角。 他将浸在冰水中的手抽回,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的动作幅度过大而影响这艘不大稳固的小船。 他深深吸入一口湿冷空气,停顿两秒,再缓缓吐出,在鼻下凝成一片白雾。 “星火,”他的眼睛自然直视前方,语气很是平静,“你还记得当时在洞里遇见梁飞声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温星火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仔细回忆,“他浑身湿透,遇见我和于倩的时候身上带着很多血,脸上还有一条很长的划痕,是掉下来的时候被锋利的石头划破的。” “据他自己说,”于倩补充道,“他和吴策掉落的地方是一条地下河,两个人的距离不远,游了一小会儿就遇见了。” “嗯,应该就是和我们现在的地方差不多,也没什么落脚的地方,”温星火推测,“所以他们才没法上岸,只能在水里游,后来才发现了能走的陆路。” 秦光霁抓住一点:“他身上带血?” “对,”温星河点头,“大部分都是吴策的血,他俩之前打斗过,应该就是那时候沾上的,梁飞声自己除了被咬的那一口,倒是没有多少大伤口。” 秦光霁低头思索:“如果就如梁飞声所说,他只是推了吴策一下,那他身上应该不会有那么多血才对。”他们身上穿的是防水冲锋衣,少量血迹沾在上面很容易被擦掉,除非…… “除非——”秦光霁抬眼,看向上方凹凸不平的石壁,“吴策一开始就受了伤。” 他终于想通了——为什么是梁飞声,为什么是吴策。 从相遇开始,玩家们的行动轨迹就几乎完全一致,问题只能出在他们分开的时候。 吴策为什么会发疯,梁飞声为什么会变异?重重迷雾在过去和当下的交汇中被一点点拨开,真相渐渐浮现。 脑中画幅缓缓展开,秦光霁的声音在洞中回荡:“让我们试着想象一下,吴策和梁飞声的经历。” “一场地震之后,我们所有人都落入洞中,被强行传送分开。” “我还算幸运,直接掉进了水里。水潭不深,但好在下边全是被水冲刷打磨过的骨头,不会对人造成什么伤害。 “可吴策和梁飞声就没这么好运了。” “他们所处的地方并不平滑,甚至可能会有布满尖锐碎石的崎岖石壁。” “他们从洞顶掉下来,身上自然也带上了伤。” “更不巧的是,受伤的他们掉进了水里。” “吴策的伤更重些。在水里血迹会被冲淡,但出水之后,那些被低温麻木的伤口就会慢慢复苏,让身上布满血痕,身体也因为失血和低温变得虚弱。” “而梁飞声的伤在脸上,所以,在吴策发疯之后,他还有力量挣脱吴策并反杀他。” “但我们先前一直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是他们两个发生异变。”秦光霁点出了最核心问题。 一滴水从洞顶滴下,落在小船中央。水花高溅,发出清脆一响。 “水。”越关山低声道。她偏过头,看向船边清澈水流。 水流之下,是森然的尸骨和碎石,没有半点生机,唯有死寂。 令人悚然的死寂。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温星火和于倩随即理解:“水才是感染的关键!” “bingo!”秦光霁打了个响指。 “他们两个和我们唯一的区别就是——” “他们在受伤之后,伤口接触了大量的地下水。” “而这,才是玩家变成怪物的真正途径。” 30-40 第031章 银都怪物(13) “我们这一代人受丧尸片和僵尸片的影响很深, 所以一开始会下意识地认为,被怪物伤到的人会发生变异。” “而的确,受了伤的梁飞声变成了怪物, 那个曾经的玩家也是受了伤之后才变成怪物的。” “但正如守林员老头所说, 如果怪物的抓伤和咬伤会导致变异,那他为什么没事?” “越姐也曾经被怪物抓伤过, 她为什么没有变异?” “没有和怪物打过照面的吴策又为什么会疯?” “只有一种可能——” “感染的源头从来不在怪物身上。” “那么, 在这些矿洞里, 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只有地下水。” “吴策受伤后入水, 梁飞声受伤后入水。所以,他们变异了。而越姐的伤在下水前就愈合了, 矿工老头从来没有到过矿洞深处, 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地下水。所以, 他们不会有事。” 秦光霁俯下身, 从小船的前头捧起清澈的静水。 这是秦光霁见过最干净的地下水, 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手电筒的微弱白光能够轻易地打穿并不算浅的河流, 直达底部白骨河床。 光源偶尔途径周遭石壁, 嶙峋的岩石被流水打磨, 经年累月早就如今模样, 细碎的矿石颗粒夹杂其中, 于灯光下闪耀如星。 如果不是在副本里, 如果不知河床之下躺着的是什么, 如果从未洞悉水的可怖,这里的景色甚至足以被开发成秀丽的旅游景区, 为贫困的村民们带来改善生活的希望。 只是现在,它能够带来的, 只有死亡、异变、绝望。 水里究竟有什么?是细菌、病毒还是某种虫子?又或者,是深埋于副本底层的,一个构筑起整个银都怪物关卡的诅咒? 从此刻起,从洞悉了水中秘密起,这将成为他们后续探索所要找到的【真相】。 秦光霁打开了任务面板,绿色的进度条悄然延长,已经落在了40%的位置。 他勾起嘴角,表面淡定依旧,仿佛对这点进度不屑一顾。 但实际上——他心里已经被一串哈哈哈填满了。 哈哈!终于被爷找到正确方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游戏,妹想到我进副本不到一天就能把进度拉到40%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秦光霁的脑内发癫被清冷女声打断。 “悠着点,”越关山的语气颇为无奈,“再抖下去,船就真的要沉了。” 秦光霁:啊? 他往四周一看,好嘛,小船周围全是一圈圈的涟漪,一看就知道是船身高频抖动引发的。 秦光霁:……尴了个尬。 他忙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向前看,刻意压低声音,用严肃的语气道:“加快速度吧,我猜测,地下水的上游一定有东西。” …… 虽然秦光霁不是个正经人,但他的直觉和提议倒是还挺准。 洞中景象几乎别无二致,四人加快了划船的速度,四把塑料小船浆整齐划一地入水、滑动,简直要抡出火星子来,像是往船上加了四个螺旋桨一样,以时速五码的高速一路向前。 秦光霁:“我说,这东西还能更像小孩玩具一点吗?” 温星火:“经费有限,别介意,至少它能划嘛。” 吐槽归吐槽,几人手里动作始终没停。过了约莫二十分钟,秦光霁觉得自己自从中考之后就再没有经历过这么高强度的运动,抡浆的速度不由地慢了半拍。 不行,秦光霁捏紧船桨,为了我们大学生的面子,死都得撑下去! 再过了十五分钟。 秦光霁: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再不来点线索我现在就跳河! 线索,真的就来了。 秦光霁把手电筒往前一照,眼前登时发亮:“那里有陆地!” 下一秒,“还有……怪物。” 视线和四双暗红眼睛相撞的那一刻,秦光霁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大哥!我给你们跪下了!别搞我!我现在真打不过你们四个! 四条船桨都停了下来,坐在最后面的温星火探出半个脑袋,问道:“现在怎么办?是退还是进?” “退是没用的。”于倩道。 “没错,”越关山认同,“怪物虽然不会下水,但他们可以挂在岩壁上,我们小船的速度比不过他们,这里又过于狭窄,我们根本占不到上风。” “那就——只能上了。”秦光霁紧紧咬牙。虽然体力消耗严重,但他们毕竟是玩家,在陆地上实在不行光靠烧积分砸道具也能杀出一条路来,但如果被困在这艘不大牢固的充气小船上,几乎就是被怪物压着打,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而且最重要的是——水里才是最不安全的。 如果在水上和怪物打斗,不慎负伤又掉入水中,梁飞声现在的样子就会是他们的下场了。 此外,秦光霁眼珠一转,手电筒下移,避开怪物,投向更远的地方。 他坐在最前面,看得也最清楚:“那条洞道的前面,有东西。” 越关山的视力比秦光霁更好,她眯起眼睛,勉强辨认着黑暗中的轮廓:“看上去……是一个岔路口。” 于倩闭上眼,在矿洞规则的干扰下勉强发动自己的鉴定技能。几秒后,她面色陡然苍白,却满脸惊喜:“那前面的东西不让我鉴定!一定是大货!” 秦光霁:这技能还能这么用? 但不管用怎样的办法,大家都已下定了决心:冲! 啪! 秦光霁用船桨敲击水面,溅起清澈水花。 轻微的振荡传遍,被怪物并不敏锐的听觉捕获,四双眼睛齐刷刷抬起,像是深藏于洞中的四只嗜血蝙蝠。 秦光霁单手持桨,面色沉静,气势如虹:“矿洞探险号,前进四——” …… “吼!!”怪物的叫声在极近的距离爆发,直直灌入秦光霁的耳道,震得耳膜生疼,耳鸣阵阵。 秦光霁皱眉,手里的工兵铲捏得更用力了些,以极快的速度高高扬起,用潮汕老板手打牛肉丸的力道重重劈向怪物的后脑。 “滚!”秦光霁怒斥一声,明亮火把登时翻入手中,将晕头转向的怪物逼退至水边。 趁此机会,秦光霁接连退后,两秒功夫跑路到洞穴深处,远离了那四只怪物。 下一秒,其余三人也接连制住各自要对付的怪物,四人再次聚作一团。 怪物的反应很快,短短功夫已重新站起,齐齐向四人扑来。 其中三人纷纷闪身退后,越关山独自向前一步,纯黑眼眸中漩涡显现。 四只怪物同时一顿,动作竟有了一瞬的僵直。 “扔!”其余三人抓住机会,一起掷出早已备好的烟雾弹。 浓雾登时弥散,封闭的洞中呛鼻的气味几乎令人无法呼吸,怪物亦是如此,被浓烟熏得满地打滚,血色眼中不断留下眼泪,打湿了它们身上银灰的岩石盔甲。 烟雾在狭窄的洞道里不断延伸,蛮狠地占据了所有感官,以至于弱化了其中飞速奔驰的四道脚步声。 …… 洞穴愈见空旷,烟雾弹带来的影响逐渐弱化。 “呼,憋死我了。”秦光霁一把摘下防毒面具,抹了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 虽然还有些喘,但秦光霁的神色却难掩激动。 随随便便活了二十二年,秦光霁很少遇见能让他真正兴奋起来的时候,没想到进游戏才不到十天,他就经历了这么多次。 刺激啊! 他一边靠在冰凉的石壁上,让自己尽快放松下来,一边转头仔细打量他们此刻所处之地。 相较于他们之前走过的狭长甬道,这里要宽敞得多,和东北大户人家囤白菜的地窖差不多。 但是,这里有个致命的问题:它似乎是封闭的空间。 秦光霁扭头,浓烟还未完全散去,怪物的吼叫隐约在矿洞间回旋,危险仍旧近在咫尺。 而现在,他们走入了死胡同。 秦光霁垂眸,低头凝视脚下沙石。 这里的地质比先前的洞道要脆弱些,地面微微向下倾斜,地上随处可见破碎的细小石粒,从四人脚边一直延伸到最低处的巨石堆。 伴着行走时扬起的微风,沙尘滚动,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浅显痕迹。 似乎有哪里不对。 秦光霁闭上眼,细细感受洞中风向。 不,这里——不是死胡同。 秦光霁给越关山使了个眼色,越关山会意,和其余两人一起守住来时的路口。 秦光霁谨慎伸脚踩了踩地面,再用力蹦了蹦,确定这处的岩层还算坚固后,踏上了面前这座由从顶端坍塌的巨石构成的石堆。 他从最下端开始查看,时不时用工兵铲铲开其中一些较小的石块,再一路折返向上。 终于,他找到了突破点。 “这里面有风。”秦光霁用手电筒的光指向其中一块凹陷。 “来个人帮我一下。” 温星火闻言攀上石堆,和秦光霁一起向下挖掘。 清理掉上方的碎石之后,一块薄薄的石板曝露出来。 两人一起搬开石板,终于,发现了这个矿洞被掩埋的通路。 “这下面是——”温星火倒吸凉气。 “果然。”秦光霁的表情没有多少惊讶,反倒是透着猜测被证实后的欣慰。 他用工兵铲稍微清理了一下那个隐蔽的入口,用绳子把光源送了下去。 下方空间的全貌缓缓展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黑红色污渍。 仿佛炼狱一般的场景直扑上来,令人呼吸凝滞。 第032章 银都怪物(14) 秦光霁眸光流转, 大片的陈年血迹像是一柄利刃直直刺入眼中,在视网膜上相互勾连,绘出一副令人心惊的血色泼墨图。 血渍实在具有冲击力, 但这下方的信息远不止血迹一点。 秦光霁眨眨眼, 将脑海中的血色尽力清除出去,转而将目光投向余下的地方。 和他们之前走过的洞道不同, 下边明显是人工矿道的遗迹, 几根的钢制支撑仍然倔拗地矗立在旁, 只是漆黑的柱身上爬满了锈迹, 仿佛血花攀缘。 和靠近矿洞入口的平整矿道相比,这里要崎岖得多, 四周岩壁呈现闪亮的银色, 被灯光照射到时, 那些四处突起的不规则状矿石会从不同角度反射出微弱的光, 汇聚在一起, 使整面墙壁像一大颗宝石一样, 透着金钱的气息。 “上边的都是连接通道, ”越关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两人背后, “这下面的才是真正的矿藏所在。” “是这样没错。”于倩从另一边攀上石堆, 额头贴在一块比较大的石头上, 发动自己的技能。 “这里的岩层含银量很高, 而且几乎都是自然银, 开采难度小, 产量高。”于倩闭着眼说出下方矿洞的信息:“下边的矿洞打通的时间应该超过了六十年,但明显还有很多资源没开采出来就被废弃了。” “是因为坍塌事故吧。”秦光霁把工兵铲戳进碎石堆里, 推测道。 “应该是的,”于倩同意道, “从那些血渍来看,这场矿难的规模或许还不小。” “但是——”温星火将探照灯拉近了些,照出四人沉闷脸庞,“尸体哪里去了?” 是啊,矿难中不可能没有死者,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在这种干燥寒冷的环境里,尸体绝对不可能消失得连一点痕迹都不剩。 但现在,下边除了大量的血迹、腐朽的工具、生锈的支柱外,没有任何与人体有关的东西。 他们逃出去了吗? 还是说—— 秦光霁转过身,轻轻倚靠在竖起的铲柄上,说出了他的猜测:“尸体,应该都在地下河里了吧。” “哦不对,不全在河里,”他看着于倩和越关山在洞口通道处设下的临时屏障,语气稳静,“可能还有几个——现在还活跃在洞里。” 他抱臂轻笑:“这么一想,怪物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温星火:“嗯?” 秦光霁微笑摊手:“他们可是五十年前就成年了欸,那现在,可不就是一群至少七十岁的老头子了嘛!” 于倩:“你这个理解……离谱中又带着点合理……” “是非常合理。”秦光霁确信。 “是他们主动打我的,可不是我欺负老人啊!”他补充免责声明。 工兵铲的铲柄硌得秦光霁有点难受,他一个弹射起身,反手握住铲柄,想来个帅气的背身拔刀。 结果……“欸,这东西卡住了!”秦光霁狼狈转身,用拔萝卜的姿势使劲把工兵铲往上拽。 “唉,没正经几秒就要露馅了。”越关山忍俊不禁,轻叹一声,往上攀了几步帮他一起拔萝卜。 也不知道这位怨种把铲子怼进去的时候用了多大力气,秦姓兔子和越姓兔子废了好大劲才把铲子解救出来,拔出来的瞬间,秦兔子还因为没站稳向后倒了几步,把好几块石头踢进了下方矿道里。 石块滚落,和突起的岩壁相碰,激起一片银白粉尘,营造出如迷雾萦绕般的梦幻空间,遮住骇人血迹。 石块坠地,刚消散了一点的烟尘再次腾起,坠落的声音传遍。 下一秒,伴着咚咚声,一道直击灵魂的摇铃声在耳边响起:“叮,进度已过半。” 疑惑登时爬上众人面孔。 秦光霁:?为什么找到矿洞的时候你不爆提示?我刚才的石头砸到什么开关了吗? 灰尘很快散去,探照灯的光芒再次铺满,几人终于看清楚了下方的光景。 “哎我说——”秦光霁隔空敲了敲系统面板,“你们的道具能不能做得合理一点啊!” 他指着下边意外被石块砸出一个角来的牛皮笔记本道:“都五十年了!这本子早该碎成渣了吧!” “叮!”突然冒出来的系统提示音吓得秦光霁猛缩脖子,满脸惊恐看向头顶。 “玩家建议已收录,将递交相关技术人员。”久违的机械童声出现,不过这次,系统的声音没有之前那么矫揉造作了,可能是没加波浪号的缘故? 不过,这不是重点。 “原来系统……一直在监视我们吗?”没来由地,秦光霁极其厌恶这种被窥探的滋味。这意味着,他那些自以为隐藏地很好的小动作其实早已落入系统的眼中,他的一举一动,没有半点遗漏。 而系统呢,始终是无声地看着,仿佛站在另一个更高的维度,戏谑地看着副本中的他们,未置一词,却极尽讽刺。 秦光霁的鸡皮疙瘩冒了一层又一层,思维不断地发散,只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叮,”系统再次出声,“副本内没有安装任何监视设备,但为保障副本安全运行,我们将只能抓取玩家意见和bug申报。” “另外,”话音未落,机械音紧接着道,“我是客服,并非系统本体。” 秦光霁眨眨眼,稍稍懂了口气:“啊懂了,你是打工的。” 客服:“……玩家可以这么理解。” 哔啵一声,系统音消失,大概是因为在另一个层面的缘故,连半点回声都没留下。 秦光霁很快把这个小插曲抛之脑后,用工兵铲指着下边:“要么我下去把线索捞回来?” 他身手还算灵活,又是对恐惧完全免疫的性子,三人也没有反对,只是越关山叮嘱了一句:“动作小点,当心二次坍塌。” “放心。”秦光霁拍拍胸脯,随即便找准凸起石块的位置,一点一点往下爬。 他利落拍掉身上和手上的白灰,弯腰捡起那本虽然破旧但依然能翻阅的笔记本。 下一秒,他僵住了。 过了好几秒,他依旧一动不动,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秦光霁?”越关山意识到了不对,连唤几声,但秦光霁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她眉头一皱,在周围找到一个能看见秦光霁眼睛的角度,发动自己的读心技能。 秦光霁嘈杂无章的心声刚一传入脑海,越关山便感觉到一股难以抵挡的冲击力顺着她浑身的血液冲进心脏。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来,读心自动中断。 “怎么回事?”温星火连忙扶住她,递给她一颗恢复精神值的药,温声问道。 越关山吞下药片,还没等药起效,便带着嘴角的血迹用急促的语调迅速道:“他的神智被拉进了另一个空间!” …… “叮,支线任务已开启:【笔记本的世界】,是否选择进入?” “温馨提示:该任务将导致精神值下降。” “叮~传送开启~” 啪嗒,笔记本坠地,四人凭空消失。 空荡的洞穴里,歌谣再起:“神圣的山哟,宽恕我的罪……” ———————————— 周围的声音很乱,很杂,很难受。 秦光霁拧着眉毛,带着来自耳朵的怨气睁开眼。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黑漆漆的天花板。偶尔有灯光堪堪擦过,才能看清上方粗糙嶙峋的石块。 每隔一段距离,天花板上就有一根黑铁柱子支撑着。不时有几个顶着安全帽的人走过,秦光霁的视角只看得见他们胸以上的部位,但每一张脸都是模糊的,像是被一团灰雾糊住了一样。 这里是……被废弃之前的矿道?秦光霁心思涌动。 看来,那个笔记本就是连接现实和回忆的通道了。 不过,这个视角是怎么回事?秦光霁有点难受,这种完全平放的视角让他看人极其艰难,只能在视野的角落里勉强辨认,没过多久他就觉得脖子酸痛。 他尝试起身,但不论怎么发力,他还是没法动弹。 秦光霁果断选择了放弃。 “哟,老王,你的笔记本怎么落这儿了?”粗狂男声渐渐靠近,秦光霁觉得自己的半边身子被一双大手紧紧钳住,像拎小鸡仔一样提溜了起来。 视角随之变换,先是竖起,再急速下降,啪的一下,他被拍在了一条黑色裤子的侧边,鼻尖正好贴在了沾满灰尘的裤缝上。 秦光霁:…… 他终于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他就变成了那个笔记本啊! 视角再次上升,这次是提着他的另半边身体,把他横躺着递了过去。 趁着这几秒虽然歪斜但清晰的视野,秦光霁抓紧时间捕捉眼前的信息。 这里的样子和六十年后差别说不上很大。几根支柱没有倒塌,矿洞的总体结构并不会在短时间内有过多的改变。除却人去楼空之后被抛弃的人工设施,唯一的变化就是后方幽深的洞道。 矿难发生后,前后的通道都被掉落的巨石堵死,形成了一个几乎完全封闭的恐怖空间。但此刻,这里还是个虽然幽暗,虽然沉闷,但富有生气的地方。 矿工的劳作辛苦非常,他们要在地下几十上百米的地方劳作终日,矿中粉尘弥漫,矿工们却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径直扛着镐子冲进烟尘堆里,把矿石一点一点敲下,再一铲子一铲子抛进小车里。 狭窄的矿道里,数十个矿工飞洒汗水,偶尔有几个会停下来一阵子,掏出口袋里的古柯叶仔细咀嚼,席地而坐,和工友闲聊一阵子。 视角旋转,拿着笔记本的人将本子重新平摊开来,递向前方。 秦光霁终于看清了面前人的样子。 简陋的安全帽之下,是一张银灰色的脸——和那些怪物一样的、厚厚的、干燥的银灰色。 下一刻,本子秦光霁被捏住胸膛,一阵摩擦之后,他的视角落入一片黑暗。是那个矿工把本子塞进了衣服里。 浓重的汗臭味一下子冲进鼻腔,秦光霁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无法呼吸,每次被迫吸气,复杂的气味都会从鼻孔直通天灵盖,蛮横地占据秦光霁的大脑,搅动内里的脑浆。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秦光霁几乎要绝望了。 如果他有罪,请系统直接抹杀他,而不是让他近距离闻这些东西,好吗??? 或许是呼救有了用处,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秦光霁感觉自己被困在笔记本里的身体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挤压了一下。 越关山的声音随即在耳旁响起:“这里……是哪儿?” 我姐也进来了?秦光霁心里一震,刚要开口回应,但话没说出口,又是两道白光接连出现。 一个人被困在本子里,虽然不能动弹,但至少还算宽敞。两个人被困在里边,也勉强能接受。 但如果是四个人一起进来—— 那他们就会像烤箱里的挤挤面包一样,被挤得面目全非。 第033章 银都怪物(15) “谁踩到我的脚了?”秦光霁疼得龇牙咧嘴。 “是我, 抱歉,”温星火老实认下,勉强把脚从秦光霁的脚上抬起来, “但, 你能不能先把胳膊从我的脸上挪开。” “不好意思……”秦光霁艰难把胳膊挪开,但动作稍微大了一点, 手肘又杵到了于倩的脸上。 折腾了好一阵子, 四人才终于勉勉强强找到能够和平共处的姿势, 各自接受了来自躯体的挤压和来自外界气味的暴击。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于倩捏着鼻子问道。 “呃……”秦光霁迟疑了一下, “矿工的……怀里。” 于倩:“啊?” 轰隆—— 巨响骤然出现,来自大地的震动透过矿工的躯体传至四人感官, 令人心惊胆颤。 外边矿工的惊呼透过外衣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其中的慌乱溢于言表:“出事了!” “快跑!冒顶了!” “啊!!” 巨石滚落声、□□受击声、液体飞溅声, 以及此起彼伏的惊恐呼叫。 哪怕眼前是一片漆黑, 这些声音也足以在几人脑中构成一幅灾难炼狱模样。 在暗无天日的矿道里, 这样的矿难是所有矿工的噩梦。 秦光霁能够听到矿工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比大鼓更响, 仿佛敲在了秦光霁自己的心上。 急促的呼吸从头顶传来, 秦光霁感到自己正在快速移动中, 黑暗的视角上下晃动, 半张脸被粗糙的布料狠狠摩擦, 火辣辣的痛。 终于, 在第二声巨响出现时, 晃动停止了。 “完,完了。”矿工停下了脚步, 粗壮的声音里,全是绝望的哭腔。 他们用镐子敲, 用铲子挖,甚至徒手刨,但不论如何挣扎,他们都必须接受命运——他们被彻底困在了这方狭小的空间里。 咚! 矿工一下跪倒在地,双手猛地砸向前方碎石堆。 伴着他的动作,笔记本从怀中滚落,四人眼前陡然明亮,又很快被烟尘迷了眼睛。 虽然附身在笔记本上,但该有的感官一点没少,秦光霁被扑面而来的粉尘呛得直咳嗽,却又因为不能动而没法捂鼻子,被迫呼吸了好几分钟的糟糕空气。 终于,周遭静了下来。 似是绝望,似是悲伤,似是不甘,似是悔恨,无数的负面情绪在其中蔓延,哪怕是身为本子的玩家也能深深感受到。 …… 矿中不知岁月,只能靠矿工携带的怀表判断时间。 现在是下午5点,距离矿难发生,已经过去了3个小时。 坍塌没再发生,这方空间暂时安全了。 为了节省体力,矿工们大多围坐在还未倒塌的几根支柱下,尽量远离两端的坍塌位置。 矿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在默默等待着救援的到来。 然而…… 五个小时过去了。 十个小时过去了。 缺氧和饥饿像两只恶魔之手,紧紧攫住了矿工们的咽喉,他们大多已到达了坚持的极限。 而更为恐怖的是,就在距离他们不到十米的地方,第二次坍塌的碎石堆旁,一具矿工的尸体正用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默然注视着幸存者们。 他的瞳孔已经完全涣散,厚厚的灰尘蒙在角膜上,遮盖了死前的痛苦。 他的下半身完全被石块掩埋,血液从石缝里溢出,流了满地,肠子从腹部的破口中露出,腥臭味久久不散。 没人敢靠近他,也没人敢帮他合上眼睛,他就这样躺着,直到血液完全干涸,体内的脏器开始液化。 空气越来越稀薄,矿工们开始出现了四肢无力、嘴唇发绀的缺氧症状,大脑甚至已不太能思考,只剩生存的本能仍在坚持。 但两次坍塌的位置如此之近,被困在夹缝之中的他们根本无法自救,只能无谓地蜷缩着,偶尔敲击铁架,期盼着能够得到外界的回音。 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属于他们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 笔记本的主人,姓王的矿工是这群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也是他们的队长。 从矿难发生起,他就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他们的状况。 [1960年5月5日,在掘进的过程中,突然发生了冒顶片帮[1],前面还没来得及搭好的支架被完全冲垮,负责支护的三个兄弟被埋在了下面。大家都往上跑,但第二次坍塌很快发生,又有兄弟死了。我们被彻底困在了地下。] [1960年5月6日,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个小时,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肚子很饿,很渴,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1960年5月7日,死在我们旁边的兄弟发臭了,味道很刺鼻。他是最早的原住民,他还活着的时候和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他想像童谣里唱的一样,葬在水里,灵魂随着水流漂向大海,最后登上天堂。 可他死了,死在碎石堆里,死在地下。没有水,也没有天堂。 我想埋了他,但我拿不动铲子,也没法把他从石头里挖出来,只能作罢。] [1960年5月8日,头很晕,有些拿不动笔了,我尝试敲击铁架,想要向外界传递信息,可是我没能得到任何回音。我们所在的地方是这条矿道的最底端,上面的兄弟们有安全逃出去吗?会有救援吗?] [1960年5月9日,他们吃了他。我没拦住] [1960年5月10日,有人死了,是被滚下来的石头砸死的。我们剖开他的肚子的时候,他才咽了最后一口气] [1960年5月11日,今天死了两个人,还剩四个,我的头没那么晕了,是空气变多了吗?血好香,吃了两个人,还不够,但其他人是同类,不能吃] [(字体变得歪斜))1960 5 12 长指甲好长拿不住笔 我们把 地下 三具尸体挖出来,吃完了] [(字已经很难分辨)1960#5#13* x挖通XX!@#%%X矿洞!%……%¥@好大!有#@*水!同类!好多!#%追随!#%@#&*] 日记没再更新过。 玩家们的视角也在5月13日那天之后彻底定格。 碎石堆顶端被挖出了一个缺口,连通着玩家们之前走过的大矿洞。 已经没有幸存者了。 回忆的最后,是四只怪物抱着白骨远去。 他们再也没回来过。 牛皮笔记本静静地躺在地上,渐渐被沙尘掩埋。 “叮~支线任务已完成,即将回到现实世界~” …… 重新回到六十年后的矿道里,几人默然良久。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任务会掉精神值了。”秦光霁看着自己信息面板上像山体滑坡一样跌落的精神值,嘴角抽搐两下,登时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像笔记本视角里的矿工们一样变得混沌起来。 从矿难发生到变成怪物,矿工们一共被困了六天,玩家们的时间流逝并没有那么漫长,但他们也的确被困在笔记本中,结结实实地目睹了这场悲剧的发生。从一开始的挣扎、求救,到之后的绝望、残杀,再到后来,人性彻底泯灭,彻底沦为怪物。 身临其境,矿工们每一次突破人性的底线,都是在用尖而利的铁锥刺入玩家的脆弱的神智,混淆现实和虚幻的界限。 笔记本中看到的画面并不令人意外。人吃人这种事情,在人类浩瀚历史中,这样肮脏的角落不算少见。 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智商高些的动物而已,当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伦理和道德早已被抛之脑后。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吃掉同类的尸体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秦光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动心。 但笔记本中的回忆和单纯的食用尸体不同。 “5月10日。”越关山垂眸,轻声报出了这个日期。 她走到碎石堆旁,蹲下.身,轻轻触碰脚旁那块沾染着黑红色痕迹的石头。 秦光霁回忆:“那一天,一个矿工意外被石头砸死了。” 忽然,他愣了一下,眼睛陡然睁大:“等等,那真的是意外吗?” 越关山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看不清情绪的浅笑:“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秦光霁抬头,仔细打量这座碎石堆,因为重力的作用,大部分的大石头都集中在下方,堆积在顶部、能够滑落的石头基本都只有拳头大小,就算真的滚落下去,也不足以将一个成年人直接砸死。 而越关山脚边的这一块——秦光霁眼眸一暗,从上面清晰的喷溅状血迹来看,应该就是那块砸死了矿工的石头。它的直径比普通人的脑袋还大。 “那个矿工……是被他的工友砸死的。” “5月10号,是他们开始杀人的日子。” 一个成年人身上的肉,不论怎么想都足够其余人支撑三四天了。所以,这个矿工的死亡不是因为饥饿。 “他们是故意的,”秦光霁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动,像是愤怒,“他们的目的只是杀人。” “那时候开始,他们就已经不再是正常人了。” 越关山的声音清澈,像冷泉,像冰河:“当生为人的底线被彻底破坏,变异,也随之开始。” 矿道里寂静非常,四人低着头,头顶探照灯的光纤照在地面上,黑红的血渍仿佛在六十年后又一次流淌开来,向玩家诉说曾经的罪恶。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带走尸骨?”温星火突然出声。 “如果他们真的完全没了神智,那么为什么,他们还要带走被自己吃掉的同伴的尸体?” “而且——”他顿了顿,目光透过石堆,遥望地下暗河,“他们的头被带到哪里去了?” “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第034章 银都怪物(16) “还记得5月7日那天写的东西吗?”秦光霁抚摸着已经无法翻开的笔记本。泛黄的纸张于六十年后重见天日, 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正在一点一点风化,碎成粉末, 像地上的灰尘一样, 飘飘扬扬落下。 “那首童谣,”温星火立即道, “灵魂会随着水漂向大海, 最终登天。” “所以, 哪怕变成了怪物, 他们也没有忘记这个——” “他们真的把同伴葬在了水里。” “那些骨头就是最好的印证。” 于倩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说童谣里唱的是真的?矿工的灵魂真的会流向大海?” “不。”越关山忽然出声,否定了于倩的猜测。 于倩一愣:“为什么?” 越关山刚要开口解释, 温星火那边有了点动静。 “我姐来电话了。”温星火举着通讯道具道。 游戏内的远程通讯非常珍贵, 每种道具都能卖出离谱的价格。但为了紧急情况下能保持联络, 温家姐弟在分开前各自斥巨资买了一个短时通话道具。 电话一接通, 温星河的声音便急不可耐地响起:“老弟, 你们那边怎么样?” 温星火连忙回应:“我们很好, 你呢?有没有受伤?那群村民没把你怎么样吧?你没去招惹什么不该惹的东西吧?” 温星河无奈一笑:“我很好, 梁飞声和老头也很好, 你怎么比咱妈还啰嗦啊。” 温星火眨眨眼, 自觉方才有些着急过头了, 连忙岔开话题:“不说这些, 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温星河正色:“有。” “我翻了老头的屋子, 发现了几本记录他们家往事的本子。” “他们家并不是本地人, 是七十年前,从他爷爷那一代才迁到这里来的。那时候, 这里的银矿资源还没有完全枯竭,招工的薪水远比其他地方高。老头的爷爷在这里挖了十年的矿, 养活大了老头的父亲。” “但就在六十年前,老头的爷爷下矿时遇到了矿难,因为施救难度大,地上的人最终放弃了救援,当局很快把这件事情压下去了,老头的爷爷再也没回来。” “但在几年后,也就是矿工失踪开始频繁发生,在作为勇士们的一员下矿遇到怪物的时候,老头的父亲声称自己见到了一只和自己父亲很像的老怪物。” “村民们不相信这种荒谬的事情,他也害怕这样的信息会招来更大的恐慌,就再也没提过。” “后来,他和其他人一起烧死了怪物,没过多久,他就得了一场重病,直到他去世,他也只见到过那只怪物一次。” “临死前,他把有关怪物的一切都记录在了笔记本上,交给了他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守林员老头。” 温星河不知道他们在矿下发现了笔记本,用最快的速度讲完了自己发现的信息,赶在通讯时间结束前简短总结道:“我怀疑,现在我们见到的怪物里就有当年那场矿难的被困者,老头的爷爷很有可能也在里面。” “而且,怪物可能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疯——他们或许还有一点神智。” 啪! 通讯断了。 “她说得对,”温星火分析道,“如果怪物中有老人的爷爷的话,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做了这么多年守林员却只受了那么一点伤,甚至敢在夜里上山了。” “而且他的爷爷很有可能在怪物中的地位不低,一直在暗地里保护着他。”秦光霁接着温星火的话道。 “原来就算变成了怪物,也要经营人情世故啊!”秦光霁哂笑,“什么‘这是领导的孙子,大家多担待’之类的。” 于倩:“……你的角度好神奇哦。” 秦光霁:“过奖过奖。” “话说回来,”温星火打断两人,问越关山,“你之前说的水是怎么回事?” 越关山莫名有些心不在焉,温星火叫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哦,我是在想——地下水究竟是哪儿来的?” “地下水?”于倩疑惑,“当然是天然形成的啊。” “不对,”秦光霁摇头,“这里是典型的干旱地区,周围没有绿洲和湖泊,就算有地下水,也不太可能存在如此大存量的地下水脉。” “而且,”秦光霁又道,“还记得我们之前离开矿洞时的那个通道吗?” “那块遮住通道的铁板说明——一定有人到过那里。” “为什么要堵住通道?”秦光霁抛出问题,“如果通道还在,会发生什么?” “如果通道没有被堵……”温星火思索,“那么村口的水塘就还能联通地下水系——” “村民会使用那些来自地下的水!” “那水不能用。”越关山冷静道。 “那些水里……有什么?”于倩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汇聚,尸骨、童谣、矿工、水脉,三人异口同声,道出真相:“灵魂。” “又或者,可以换个说法。”越关山的眼睛里倒映着灯火。 “死去的矿工们的灵魂——成了水。” “他们的灵魂融入水中,同时,也成了水的一部分。” “我们见到的每一滴地下水,都有可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话音刚落,任务面板里,象征完成度的绿条又一次攀升,落在75%处,像是一条翠绿藤蔓,伸向成功的彼岸。 “我们可以走了。”秦光霁拍拍自己沾上一片灰尘的衣服,把只剩下一个壳子的笔记本收进了背包里。 “这里应该不会再有信息了。” “接着向前吧,水的源头,还有更多的东西等着我们去发现。” ———————————— 地下河道边缘,火光随风飘摇。 秦光霁捏着火把,头顶冷汗直冒。 虽然已经预料到,离终点越近的地方怪物就会越多,但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么点功夫,会有这么多只怪物聚集起来啊!! 他们也太快了一点吧! 秦光霁低声问越关山:“姐,你觉得咱们逃脱的概率是多少?” 越关山的脸上是难得的忐忑:“如果单纯逃离,可以做到全身而退。但如果要下水……” 她迟疑思考了一秒:“几乎不可能。” 他们的面前就是河道,如果只是想要逃脱怪物的追杀,那他们大可以像之前一样,扔下烟雾弹或是□□拖延时间,然后趁机逃跑。但他们现在的目的是要顺利在怪物的围攻下入水逆流而上,直到抵达河流源头。 河道狭窄,如果他们贸然下水,怪物的利爪能够轻易地伤到他们。在水里,这样的伤势几乎就代表着感染的前兆。 “我知道了。”秦光霁淡定点头,脸上表情不变,只是捏紧了火把和工兵铲。 但实际上,他的内心已经掀起了波涛汹涌: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你们这群怪物是什么东西啊,虫子吗?你们难道没有心吗?就这么一群群趴在石头上,不知道我有密恐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杀杀杀杀杀杀杀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莫欺老年穷!等我哪天成了大佬,我一定要把你们豆沙了!!! 秦光霁呼吸变得急促,脸上出现愤慨神色,他咬牙举起工兵铲,环顾四周虎视眈眈的怪物,然后他一怒之下—— 怒了一下。 笑话,八十万对六十万是优势在我,四个人对乌泱泱一群怪那就叫送死!他虽然也没多想活,但也不想被怪物撕成炮仗里的彩纸片好吗? 他咚地一下将工兵铲杵在地上,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眼珠一刻不停地转动,火焰明明灭灭,光芒较之先前黯淡了些,是火把的使用时限快要到了。 再这样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秦光霁心中明了。 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大家成功入水呢?他一边警惕周遭怪物,一边陷入思索。 半晌,等到怪物愈加逼近,玩家们距离水岸愈加遥远,秦光霁忽然向前半步,压低声音:“星火,你的治疗技能一定要接触到皮肤,对吗?” 温星火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后点头:“对,而且,它只能治愈外伤,像感染这种情况是没办法治疗的。” “那你目前最多能治愈什么样的伤?”他又问道。 温星火不假思索:“只要不是致命伤,我都可以立刻治疗。” “好。”秦光霁沉沉点头,眼眸如星。 “你想干什么?”越关山本能地感到不对,往秦光霁的方向靠了两步,用火把替秦光霁挡住空荡的后背盲区。 秦光霁却没有回答,转而又问越关山:“姐,你的技能可以同时控制五六只怪物暂停行动,对吧?” 早在第一次进入矿洞时,越关山就发现自己的读心技能可以对怪物使用了。但是由于怪物大部分时间都是失去理智的状态,她只能用技能附带的警戒状态在瞬间让怪物的大脑cpu过载,造成几秒钟的动作停顿。 越关山动作一顿,脑中思绪飞速闪过,转而,化作恍然和沉默。 “我最多可以控制十只怪物。”越关山的声音沉凝,报出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完全足够了。”秦光霁一笑。 “接下来是我了?”到现在,于倩也已经猜到了大半,“你想问我什么?” 秦光霁爽快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倩姐,你的技能在水下可以使用吗?” “可以,只要不是规则层面的阻拦,我的技能可以无视外部环境。”于倩答道。 “那么——”秦光霁眼神陡然一冷。他向前迈步,站在三人之前,浑身气场变得凌厉非常,仿佛立于雪山之巅的寒刃,令人胆寒。 他再度将工兵铲高高举起,濒临熄灭的火把横在胸前,替他挡住前方怪物的垂涎。 “大家听我指挥。” “我倒数三声,你们相互拉着手只顾往前冲,跳下水后一直向前,不要停。” “我帮你们扫清障碍。” 秦光霁的声音如春日流水般温润,好像只是在诉说着某些稀松平常的琐事,而并非……轻易将自己的命悬于怪物利爪之下。 “三、”他的目光上移,凝重而坚实。 “二、”他的双手握住武器,面色沉静。 “一。”他如离弦之箭般奔出。 爆炸声随即而至。 第035章 银都怪物(17) “轰隆!” 巨响骤然在幽闭洞中炸开, 狭窄的水道两侧,各被秦光霁手中飞出的武器炸开一个大洞。 碎石迸溅,如无数细小刀刃猛然扎向四方, 在昏暗的洞里编织成一张无可闪躲的巨大密网。 尖利的石片划过秦光霁的脸侧, 留下一道道如利爪抓伤般的血痕,鲜血一滴滴从伤口中涌出, 汇入脖颈颈窝。 因着先前振荡, 怪物纷纷落水, 却又在入水的那一秒瞬时跃起, 再次紧紧抓住石壁。它们的盔甲如此坚实,秦光霁扔出的两颗小型爆破弹根本无法破开他们的防御, 只在短时间内令它们陷入狼狈。 但, 这已经足够了。 伴着血腥气, 怪物的动作越发大胆, 灰蒙蒙的眼珠子如同无数颗黯淡星星, 光芒只为一人闪烁。 他们的目光随秦光霁而动, 他们的行动依秦光霁而变, 他们的追随如同高档日料店里追着牛啃生肉的食客们…… 秦光霁:?好像有哪里不对。 “吼!” 怪物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在洞中反复回荡, 震得秦光霁两条眉毛死死绞在一起, 心中的不快马上要冲破天灵盖。 短短几秒, 他已跑到水岸边沿, 怪物越发聚集, 渐而形成包抄的形态,只是囿于他手里的火把才没有立刻更进一步。 因着秦光霁的动静, 洞中绝大部分怪物的注意力都已被吸引。其余三人没有丝毫犹豫,趁着秦光霁为他们创造的空档, 一齐向水面奔去。 石壁崩裂带来的擦伤被温星火治愈,几只注意到他们动作的怪物被越关山控制,他们几乎没有耗费什么精力,就顺利跃入水中,潜下水底,依照着于倩的指引,向终点游去。 三人动作十分迅速,等到怪物们反应过来,想要追上他们时,他们早已在道具的辅助下游远了。 于是,他们理所应当的将所有攻击都集中在了秦光霁身上。 纵使秦光霁拿着火把,陷入疯狂状态的怪物们也不管不顾,像是暂时忘却了对火焰的恐惧一般,银灰爪子接连扑向秦光霁,就算秦光霁尽力闪躲,也难免被爪尖伤及,手臂上瞬间便多了几道骇人血痕。 这样的伤势,远比当时梁飞声被咬的那一口要重。如果这时候跳进水里,秦光霁不知道自己的理智可以支撑多久。 秦光霁手里的火把摇晃了一下,火焰从刚开始的椰子大小变成了如今不到成人拳头的大小,光芒更暗了几分。 秦光霁甚至已经不太看得清怪物的面孔,只在鲜血顺着衣服下摆滑落,怪物的脚步踏过砂石时,靠着比怪物更灵敏的听觉闪躲攻击。 时间过去两分钟。秦光霁仍旧没能冲破怪物的阻拦,反倒离水岸越来越远。 难道他秦光霁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 秦光霁侧闪躲过怪物的攻击,忽地将手里工兵铲扔向一旁,激起一片灰尘。 工兵铲飞入岩壁,发出铿锵声响。铲身晃荡两下,牢牢立住,变成一柄矛,一把枪。金属铲头印着秦光霁高瘦身影,如松如竹。 秦光霁抬起衣袖,草草擦净脸上血痕。手臂上的伤口因着他的动作牵扯而再次撕裂开来,渗出一片鲜血,疼痛顺着神经传入大脑,浑身的肌肉都在战栗。 “呵。”秦光霁却是笑了。 “现在,该见识一下知识的力量了。” 秦光霁的声音里含着森然冷意,尾音却是上翘,像是兴奋。 他双手一握—— “砰!”“砰!” 两道巨响同时从左右响起,俨然是秦光霁先前利用第一次爆炸时的烟尘掩护埋下的第二次爆破。 洞道结构遭到破坏,震动从火苗开始,渐而水波荡漾,终而蔓延到整片洞窟。 不断有灰色碎屑从头顶落下,裂缝自两个爆破弹的破洞中冒出,很快遍布石壁。坚硬的岩石不再牢固,一片片如叶般剥落,怪物亦是受扰,纷纷向周遭还未破损的地方转移。 震动越发猛烈,好像这一条洞道都在摇晃。 秦光霁脚下不稳,身形猛然摇晃,一下向旁扑倒,火把骤然脱手,眼看就要掉落在地。 几只离秦光霁近的怪物见他要跌倒,赶忙抓住这个显眼的破绽,一只只抄着利爪尖牙低吼飞来,试图将秦光霁撕成碎片。 怪物的动作一向很快,但这一次,他们却落了空。 秦光霁迅速调整身子,在即将倒地的那一瞬伸出双手撑住地面,就地翻滚。他的双腿抵住摇晃石壁,腰肌力量爆发,将他整个人反折着顶起,双臂伸长,恰好勾住摇摇欲坠的工兵铲。 他牢牢握住冰凉铲柄,借力往上一蹬,双脚分别踹向两只离他最近的怪物,怪物立刻横飞出去,撞上另一头岩壁。 秦光霁站起,手中工兵铲挥舞生风,在身前构建出一张巨大屏障,一时令怪物无法接近。 水道两旁的岩块仍在崩落,一群怪物被暂时阻隔在掉下的巨石之外,利爪不断刨着石块,企图生生挖出一条通路。 掉在地上的火把即将熄灭,秦光霁手中动作未停,目光悄然投向斜前方的水道。 怪物有所察觉,悄然移步,超过半数都聚集在了水道的方向。 秦光霁嗤笑一声,随即脚步挪移,欲要强行冲破阻拦。 怪物早有准备,纷纷怒吼出声,张开爪子等着秦光霁向他们冲来。 一道棕色影子滑过空气,如飞鸟般扑棱棱奔向水中,怪物本能阻拦,但就在他们的爪子触碰到那东西的一瞬,他们却忽然爆发出一声痛苦吼叫,纷纷退却数步,再不敢上前。 棕色物件落入水中,一股妖风忽地从怪物背后吹起。没等怪物反应过来闪躲,秦光霁便抄着他的工兵铲,用比电风扇叶还快的速度一路掀翻懵逼的拦路者,终于顺利入水。 冰冷刺骨的水包裹全身,秦光霁只觉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痛苦,干涸的血液被水流冲淡,在水中融出一片淡红。 秦光霁尽力地向下潜,但怪物们的愤怒却已然超乎他的想象,居然仍有几只不要命的怪物扒在水边,将手臂整个浸在水里,用猴子捞月的姿势企图伤到秦光霁。 秦光霁轻松闪过怪物穷途末路的攻击,滑动四肢飞速向前。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的时候,耳畔忽地响起了一阵刺耳警铃。 “警告,精神值已跌落至红线以下,增加debuff:晕眩。” 秦光霁只觉自己脑中忽然一顿,仿佛有大片乌云遮盖脑海,吹起旋风,令他眼前场景摇晃,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前路为何。 也就在他愣神的这会儿功夫,手臂停止滑动,被debuff麻痹的大脑一片混乱,竟是忘记了憋气,令他在水下径直呼吸一口,大股水流直接呛入肺部,窒息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同时出现,终于唤醒了麻木的思绪。 他被迫浮上水面,在数不清的怪物注视下大口喘气,短短几秒,便有十数只爪子落到他的面前。 他勉强闪躲,但动作却变得迟缓许多,脸上再添上了两道长长血痕,伤口末端甚至已至咽喉。 秦光霁咬牙,右手忽地一翻,左手随之拍打水面,激起一片水花。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富有节奏的铁器敲击声重复响起,怪物们的攻击骤然一顿,没有光亮的眼中出现一点久违的情绪,可怖的面孔变得有些可悲。 其中一只怪物甚至怔怔松开抓在岩壁上的爪子,径直跌落,把原本趴在下方的一片怪物全都砸落到水里,攻击频率瞬时减缓。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秦光霁乘机扎进水里,拼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奋力游向远方。 怪物的迟钝转瞬即逝,不过几秒,他们就彻底脱离了这奇异的状态,再度变得凶恶。 然而,他们的目标已然远去,就连气味也被流水冲淡,再无法追踪。 水面上,只有一个牛皮封面静静漂浮着,水底下,一个已经报废的录音道具沉入白骨缝隙,渐渐消失不见。 怪物们发出懊恼吼叫,很快,失去了目标的他们便三两离去。 不久后,这片并不稳固的水岸边,只剩下了一只怪物仍蹲坐在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她敲击着岩壁,像是在像某人传递信号。 末了,她抬起头,看向水流源头。 她的眼睛里,似有水光一闪而过。 ———————————— 两分钟前,距离水流源头不远处。 “停一下。”越关山突然停止划船,轻敲船身道。 “怎么了?”于倩不解,“这里离源头还有一段路呢。” 越关山没有过多解释:“等秦光霁。” 于倩的神色从疑惑变成了理解,但在眉眼间透露出一点不便言说的迟疑。 “他……”她欲言又止。 “他能到这里。”越关山斩钉截铁道。 “我相信他。” …… 秦光霁一刻都不敢耽搁。 大脑越发混沌,只剩下一个被强行印刻在脑海中的念头驱使着他不断向前:“找到他们!” 状态栏里,精神值不断下跌,比小孩子的尖叫还刺耳的警报声一刻不停地在耳边叫嚣,却也令他清醒片刻。 象征着增益buff的倒计时数字越来越小,只剩下不到一分钟。 他紧咬牙关,再次提速,手臂上的伤口被水泡发,狰狞的血肉外翻,不断吐露新的血液,令秦光霁的手脚愈加麻木冰凉。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心急如焚,但人体的机能总是有限的,不论如何焦急,也无法冲破界限。 终于,在增益buff还有十秒,精神值剩余不到15%的时刻,他看见了曙光。 是探照灯明亮的白光。 他浮出水面,奋力挥手:“我来了。” 啪—— 增益buff失效。 秦光霁浑身瞬时脱力,紧绷的肌肉彻底松懈,沉入水底。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第036章 银都怪物(18) 再次醒来, 是五分钟之后。 明亮的阳光透过头顶的小洞钻入幽深暗河,为地下水脉留下一点属于地上生命的暖意。 秦光霁的眼皮抖动几下,慢慢睁开了眼。 但是, 与其说是清醒, 倒不如说,是他的灵魂被外力强行从混沌深处拽了出来, □□却完全没能跟上节奏, 简称:瘫了。 秦光霁尽力瞪大眼睛, 尽力调动全身力气, 但却如何都无法抬起自己哪怕一根手指头。 秦光霁:?发生什么事了? “不许乱动。”越关山的脸从视野的角落里冒出来,眉头紧皱, 似是责怪, 似是担忧。 秦光霁:“姐, 我动不了……” “啊?”越关山居然愣了一下, 偏过头去喊了个人来:“他说自己动不了!” “嗯?”温星火探出脑袋, 轻拍秦光霁的肩膀, “你真瘫了?” 于倩也挤了过来, 表情复杂:“啧,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中招……” 秦光霁:……你们这是什么反应? “劳驾, ”他唯一能动的脸部肌肉无奈地往下耷拉, 从喉头滚出几个字来, “帮我打开一下系统面板。” …… 面板的白屏在面前展开, 秦光霁定睛一看, 险些被状态栏那一堆负面状态吓死。 【生命值:189/387(黄色,危险状态) 精神值:25/105(红色, 极危状态) 身体素质:128(晕眩状态下减半) 增益状态:①持续补血(每5秒提升10点生命值,剩余时间1:08) ②持续兴奋(每10秒提升5点精神值, 剩余时间0:20) 负面状态:①晕眩(精神值高于红线后自动解除) ②瘫痪(道具副作用,剩余持续时间06:23) ③虚弱(道具副作用,剩余持续时间12:46) ④感染(当前阶段:初期,44:57后进入下一阶段) ⑤流血(生命值持续降低,感染状态消失后自动解除) ⑥大脑异化(精神值持续降低,感染状态消失后自动解除)】 秦光霁:……我大抵是个废人了。 “哎,醒醒,”越关山拍了拍他的脸,把秦光霁从生无可恋的放空状态里拉回来,“我们用道具把你叫起来不是让你等死的。” 团队信息里只能看到队友的基础信息,却没办法看见对方的具体buff列表,因而三人在把秦光霁捞上来之后只给秦光霁拉高了生命值和精神值,之后再用道具唤醒了他,剩下的就只能靠秦光霁自己判断解决了。 秦光霁呆呆地转眼珠子,眼睛里没什么光亮:“我知道。” 他回答地有气无力:“我只是有点……怀疑人生。”谁能想到,唤醒道具0.15%的瘫痪概率还能让他碰上啊!这比抽卡吃满大保底还难受好吗! 万幸系统面板还有眼动追踪点击这么个功能,秦光霁崩溃归崩溃,倒也没耽搁他的大脑加紧思考解决方案和在商城里寻找有用的道具。 两分钟后,他的确找到了合适的道具:【万用烦恼消除仪:没有脑子就没有烦恼!消除自身最多3个debuff,每增加一个多扣除10%精神值,精神值低于红线时不可使用。】、【脑白金:过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______。使用后立即增加10%精神值。】 很好,这两个道具叠加起来,可以完美解决他目前的困境。 就是这个价格…… 把他俩腰子都卖了也未必买得起。 秦光霁吐血。穷鬼没人权啊!天杀的!谁允许你们这么定价的?我要报警把你们都抓起来! “选好道具了?”越关山敲敲秦光霁。 秦光霁无精打采:“嗯。” “多少钱?”越关山挑眉,把旁边两个人喊过来,“来众筹了。” 秦光霁欲言又止:“一万四……” 旁边的温星火和于倩明显松了口气,越关山的脸色也变好了许多。 秦光霁:?难道只有我是穷鬼吗? “呼——”于倩抹了把自己脑门子虚乌有的冷汗,对秦光霁摊开手,“道具名字给我,我包了。” 秦光霁:!!!您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义母吗! …… 三分钟后,难熬的瘫痪状态终于过去了。 “奶妈技能拥有者购买恢复类道具有折扣,”温星火把他赞助的三瓶脑白金和于倩买下的一个烦恼消除仪递给秦光霁,解释道,“九折。” 秦光霁不大好意思地接过,对两人道了声谢,刚想用掉,眼角余光无意扫过黑暗,却忽地眉毛一挑:“出来。” 耳旁低鸣如同无数呓语,一股脑如洪水般钻入耳道,几乎要将脆弱的鼓膜撑破,蛮横地冲垮神经,直入大脑。 秦光霁浑身颤抖,内心有一个念头在此时骤然出现,瞬间占据了他的大半意识——跟随它! 秦光霁蜷曲身子,指甲狠狠掐进手掌,企图用疼痛遏制心中诡异的渴望。 他艰难地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勉强勾住恢复道具,用残存的意识迅速使用脑白金,把自己的精神值拉到水平线以上。 呓语登时减弱,他深吸一口气,顾不得擦干额头密密麻麻的汗水,径直伸长手臂,拦住下意识想向黑暗中的身影发出攻击的越关山和于倩:“它没有恶意。” 几秒的沉默后,细微的水波荡漾开来,渐而越来越明显,水声随即响起,一个银灰身影缓缓从黑暗中爬了出来。 细长瘦削的躯体、覆盖着岩石粉末的皮肤、尖锐的指甲、暗红的眼睛——俨然是一只怪物! 探照灯的白光生硬刺眼,对方却没有半点犹豫,任由玩家把光打在它身上,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它。 越关山盯着它手臂上的纹身思索片刻,眼神微动,确定道:“我之前在矿洞里见过你。” 怪物明显一怔,那双蒙着灰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清明,随后,重重点头。 于倩诧异:“它居然还拥有理智?” 三人一齐看向秦光霁——显然,这只怪物是跟着他来的,他一定知道什么内情。 怪物越是靠近,秦光霁的反应就越大,他不断地深呼吸,让自己尽力维持冷静,用不停抖动的手指打开了烦恼消除仪。该死的,这价值八千的破仪器居然还要手动开机调频才能用! 他顶着三人加一怪物的注视,慌忙勾了自己三个最要命的debuff准备消除。 然而—— 【使用失败】 【使用失败】 【使用失败】 秦光霁:rnm,退钱! 无奈,他只能暂时放下这不靠谱的东西,顶着嘀嘀嘀一直在掉的精神值,争分夺秒地向三人解释怪物的身份:“记得老头之前提到过变成怪物的玩家吗?就是她。” “姐。”秦光霁拼命忍住晕眩感,叫住越关山,勉强伸出手,手指在左手无名指上绕了一圈,意有所指。 越关山动作顿了顿,神情陡然变得复杂。 “我明白了。”她对秦光霁重重点头,随后直起身子,把探照灯从怪物身上挪开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这条地下河中唯一一处外界阳光能够透进来的河段,怪物们长期生活在黑暗中,不会轻易接近这里,因而相对安全。 但相对应的,这样的环境也拦住了他们面前的这只特殊的怪物。 越关山对她仍有忌惮,虽然消除了一些敌意,但也没有放松警惕。她滑动了两下船桨,把小船转了个方向,让秦光霁稍微远离了些怪物。 怪物倒也识趣,知道自己还没有得到他们的信任,便乖乖待在墙上,不再靠近。 呓语稍稍减弱,秦光霁眉头放松了些,微微勾起嘴角。 虚弱状态还没过去,他终于撑不住了,浑身陡然松懈,骨头被抽走了一样软绵绵地跌在地上,只有手指勾着坑爹的烦恼消除仪,不死心地继续研究。 【使用失败】 【使用失败】 【使用失败】 又是接连失败了三次,等到第七次尝试,耳边才终于响起了使用成功的提示音。 两个debuff消失,身上的重担登时减轻不少,秦光霁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头,脸上表情是说不清的麻木无语。 “爹的……”他暗骂一句,“早说这状态是消不掉的啊!” 他盯着负面状态里红彤彤的【异化暂停,剩余时间59:56】,再看看一下子又跌落回红线以下的精神值,长叹一声。 他被这个坑爹仪器整整多诓走了一倍的精神值,才把异化暂停在了初级阶段。 秦光霁不得不再次下单了一瓶脑白金,看着自己的精神值慢慢悠悠地爬到黄线,他的心都在滴血。 两千积分!整整两千积分一瓶啊! 他算是知道梁飞声当时为什么不自救了——要不是有温星火和于倩赞助,外加他还勉强有点存款。他秦光霁也得在这里栽个跟头。 不过,除却心痛骤然缩水的钱包,秦光霁的心里还是有些庆幸的——比起所有人都被怪物伤到,一起折在这矿洞里,牺牲他一个倒也不算太坏。 只是这话不能让越关山听到,秦光霁暗暗想道,要不然,她肯定会怪自己又鲁莽了。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鲁莽啊。”越关山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秦光霁打了个激灵,原本还在胡思乱想到处乱飘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对方身上。 不是,我姐怎么听得到心声啊??她也没发动技能啊! “对不住,”越关山指了指暗处的怪物,对秦光霁抱歉道,“本来只想读一下那边那位的心,但忘了增益道具时间还没过,技能不小心开大了点,意外把你的心声读到了。” 秦光霁嘴角抽搐两下,弱弱道:“没、没事儿……”幸亏他没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等等——”秦光霁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越关山话里的信息,目光转向怪物那边,迟疑道,“她……她还有心声?” 越关山垂下眼眸,重重点头:“她叫陈婧涵。” “三年前,她和未婚夫一起进入了游戏。” “他们都被永远留在了副本里。” 第037章 银都怪物(19) 秦光霁抬起头, 静静地看着黑暗中的陈婧涵。她的身体已经和其余怪物无异,浑身覆盖着厚厚的银灰色粉末,只有左边手臂处格外薄些, 从下边透出一个陈年纹身的痕迹。 她感受到秦光霁的注视, 用自己暗红蒙尘的眼睛回应着他,仿佛有两滴经年的血落在她的眼眶里, 带着道不尽的悲切。 “她……她还说了什么?”秦光霁的语气有些犹豫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读心对于现在的陈婧涵而言, 算不算是一种二次伤害。 “她说——”越关山转头, 认真看着秦光霁,“谢谢你。” “是你的敲击声唤醒了她。”越关山说罢, 曲起手指, 轻轻在船沿敲击 咚咚咚, 咚, 咚, 咚, 咚咚咚。 被困在矿难的夹缝中时, 矿工们是这样敲的;被系统传送到矿洞中时, 秦光霁是这样敲的;三年前独自落难被怪物所伤时, 陈婧涵也是这样敲的。 这是最简单的求救信号, 代表着:“S”、“O”、“S”。 这是属于人类的智慧, 也是在这片永恒黑暗中, 唤醒神智的唯一密码。 早在进入矿洞伊始, 秦光霁就已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它。 “果然是你啊。”秦光霁释然一笑,曾经的画面在眼中一一闪过。 在洞中回应他的敲击、在水塘边刻意露出纹身提示、在他们离开矿洞时扔下戒指、在秦光霁难以逃脱时刻意绊住其余怪物的攻击……每一个节点, 都有她的身影。 她做了整整三年的怪物,浑浑噩噩, 不通前尘,不知明日。她藏匿在幽暗之中,依靠着本性而活,却从未清醒一天。 而现在,她是陈婧涵。哪怕面目全非,哪怕永世困囿,她也清楚地知道——她曾是人,是拥有名字,拥有神智的人类。 秦光霁调出背包面板,指尖落在那枚银色戒指上,想要把它取出,物归原主。 【物品已绑定,无法取出】 秦光霁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陈婧涵看出了秦光霁的想法,借越关山之口道:“不用拿了,我早就不是人类了,也自然不需要再戴着代表往事的戒指。” 她的眼中划过彻骨的痛楚,随即加快语速:“越是深入,保持理智就越难,我不能再往前了。” “在一切的源头,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你们。” “找到他!” 话音未落,秦光霁的耳畔突然传来极其尖锐的耳鸣声,紧接着便是交叠成堆的呓语接连不断的涌入脆弱的耳膜,交织成一段段频率诡异的旋律,蛮横地秦光霁的思绪。 再一抬头,不远处的陈婧涵已经张开了她骇人的手爪,紧紧抓住了她向前伸长的另一只手臂。 她整个人呈现出极其纠结而扭曲的形态,半边身子拼命向前,半边身体竭力扼制。 “吼——”她第一次发出属于怪物的吼叫,面目狰狞,眼中不再清明。 越关山面色一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被迫收回了自己的读心技能,转而眼神一凛,翻手将探照灯的光直接打在陈婧涵的脸上。 明亮的光芒直射,陈婧涵没再显露出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是愤愤地用暗红眼睛瞪了他们一眼,随后缓缓转身,一点点向暗处挪移,阴冷目光却仍旧留在秦光霁的身上。 秦光霁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渴望,不由自主地想要追上前去,跟随她——是异化状态带来的趋同性。 他紧咬牙关,用昏沉的意志艰难挡住内心翻滚的欲.望。刺痛从舌尖传来,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仿佛根根银针扎进血脉,继而钻入大脑,用残忍而直接的方式强行唤回他的意识。 “走。”他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眼,五官因着内心的抵抗而变得扭曲起来,偶然露出的唇齿间已被鲜血浸染,如油画般的面孔也挡不住直冲天灵的戾气。 精神值再次下跌,顾不得耳畔的警报声和源源不断的晕眩,秦光霁死死抓住船桨,以最快的速度向反方向划走。 …… 秦光霁尽力地放空自己,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支撑着他机械的动作。 不知划了多久,周围的空气又变冷了几分,秦光霁才终于从那种恐怖的精神召唤中脱身出来。 “终于结束了……”他轻叹一声,慢慢松开自己的手,手心已然被汗水浸透,几道掐痕格外显眼。 越关山递给他一个持续恢复精神值的道具,担忧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还好吗?” 秦光霁浑身都被冷汗浸湿,闻言也只是轻轻摇头:“我没事,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怪物的确是群居的,但从在笔记本中找到的线索来看,矿工们是在最后一天才出现了跟随同类的情况,而先前在和梁飞声相处的过程中也并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 照理来说,初级的异化状态应当不会有这么严重的趋同反应。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陈婧涵,还是他自己? 以及……还有一个疑惑始终没有解开:在陈婧涵的记忆里,她从未到过水潭之下。那么,那块堵住泉水的铁板,究竟是谁放的? 秦光霁的眸色融入黑暗,看不清究竟。 ———————————— 这条水道并没有多少分叉,于倩用了个技能增幅道具,轻松判断出了上游源头的方向。 一路无言,唯有水声格外清晰。 越是往上,水道就越是狭窄,如果在这种地方遇到大群怪物,他们恐怕会遭遇比先前还要棘手的情况。 但不知是否因为幸运,直到眼前出现大片黑色浅滩,他们也只遇到过零星的几只怪物,四人轻松就解决了。 水路已经浅到小船无法通过,几人便准备下船踩水通过。 “等一等——”刚一踏上黑乎乎的河床,于倩便表情一变,拦住了想从船上下来的秦光霁和温星火。 “吼……” “吼——” 夹杂着怪物吼叫的风声适时传入耳中,众人皆是警惕起来,攥紧了自己的武器,预备着和怪物打一场遭遇战。 但当探照灯渐渐下移,照清眼前岩壁上的景象,远处的怪物似乎也变得没那么紧要了。 …… 噔噔咚! 墙上,仿佛有无数个人影晃荡,伴着风左摇右摇。它们被一些钉子牢牢地固定在上面,仿佛基督教中的某些刑法,扑面而来的尽数是死亡的气息。 “这是……”越关山眯起眼睛,仔细分辨墙上的东西,“皮革吗?” “是。”于倩的语气格外沉重。 她闭上眼,像是做了些心里建设,才慢慢开口:“而且,这是人皮。” 此话一出,几人皆是蓦然怔住。 秦光霁站在小船上,再次细细打量面前这个并不算大的洞窟。 它总体呈椭圆形,其中一个尖头连接狭窄地下河道,另一面则是一个呼呼地往里灌进风的矮小通道口,水流也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与其说是洞窟,倒不如说只是在普通水道的两侧稍微拓宽了些,形成了这个相对宽敞一些的空间。 而在这个洞道的两侧墙面上,挂满了一张张类似人形的皮革。 它们应当已经经历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干燥,表面彻底脱水变黑往里蜷曲,干硬地像是挂在暗房里的牛肉干。 皮革的数量相当可观,从洞窟的底端一直到天花板,密密麻麻的两面墙几乎被挂满了,令秦光霁不禁想到了小时候见过的中老年女装店,也是这样大剌剌地把衣服挂在上面。 只不过,人家卖的是衣服,这里卖的——是人命。 众人一时没有再靠近,只用探照灯警惕观察周围,防止有怪物突然出现。 “这么多人皮——”温星火的声音带着点细微的颤动,“就是老人之前说过的,六十年前矿难发生后失踪的矿工们吗?” 秦光霁走下小船,提着探照灯,一步步靠近人皮墙面,面色未改:“我觉得不像。” 越是走近,那些人皮的独特纹理就越是清晰。秦光霁甚至能够看清其中一张皮上一道长长的清晰的痕迹,比周围的皮肤要浅些,看上去像是被某种锐器砍中后重新愈合而长出的增生新皮。 “还记得星河姐找到的线索吗?”秦光霁道,“老头一家不是原住民,他们是七十年前才搬到这里来的。” “而根据老头提供的线索和牛皮本支线里看到的场景,是六十年前的那场矿难后,怪物才开始频繁出现在地表。” “但——”秦光霁话锋一转,眼眸在灯光照耀下闪烁一瞬,显得格外明亮,“那群怪物吃人的时候根本不会把人皮扒掉,甚至偶尔还会留下较为完整的遗骸让人找到安葬。” “吃人的矿工怪物,和扒人皮的怪物,不是同一群。” 温星火闻言,回忆片刻,登时彻悟:“日记的最后,成为怪物的矿工找到了很多同类!” 矿工被困在洞中,因人相食而变成怪物,但他们的规模远谈不上一句“好多”,更不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迅速聚集。他们遇到的,只能是更早就存在于洞中的怪物。 似有若无的阴风悄悄拂过后脖颈,温星火不由地缩起脖子,汗毛竖立:“怪物……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地底生活了那么久!” 七十年前,当地上的矿工们为了高额薪水而冒险进入矿坑时,他们是否知道,可能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生存着一群极其可怖的怪物? “这么一来,”越关山忽地开口,“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在矿产即将衰竭的时候,本地的矿产公司还会开出高价,吸引外地矿工举家搬到这里来了。” 她仰头看人皮墙面,纯黑眼眸幽暗:“那些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不可能对怪物一无所知。” “他们一直用无辜之人的命,投喂这座吃人的银矿。” “他们究竟瞒了多久?” “怪物的历史又能够追溯到多久之前?”越关山的声音越来越低。 秦光霁声音沉沉,嘴角忽地讽刺地勾起:“或许这些人皮里,还有他们的某代太爷爷呢。” …… 洞中的气味并不好闻,尤其是当一阵阵风从对面的洞口吹过来的时候,裹挟着丝丝水腥气和腐败味,使人胃中翻滚。 不过,经历过巨人观洗礼的秦光霁对气味的阈值早已拔高到了一定程度,这种等级的味道还不足以让他破防。 他毫无畏色,大胆地伸出手,轻轻触碰漆黑人皮。 “叮,支线任务已开启:【过去的过去】,是否选择进入?” “温馨提示:该任务将导致精神值和生命值下降。” 果然。 秦光霁的脸上划过了然,缩回手,转身问队友们:“一起进去吗?” 第038章 银都怪物(20) 这一次进入回忆的世界, 体感明显要比上一次舒适得多——至少,不是四个人挤在一个笔记本里了。 他们有单间了! 虽然……这个单间怎么看都很诡异。 秦光霁稍稍打量四周环境,发现他们是在一个矿道里, 十好几个矿工在其中高举镐子挥洒汗水, 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气声在狭窄的洞道中格外明显,几乎能汇聚成一场大合唱。 而秦光霁自己所在的位置—— 秦光霁细细思索片刻, 判断他应该是附身在了某个矿工的胸口。有浓密胸毛的那种。 视野的一半被若隐若现的胸毛遮盖, 像是在眼前蒙了一层孔洞细密的黑丝袜, 毫无狂徒抢银行的气势, 却有失败后满头大汉的狼狈。 唯一的好处是,他这次似乎没有嗅觉, 至少不会像上次那样, 被狐臭熏晕过去。 “大家……”秦光霁艰难从胸毛中探出视线, 尝试呼唤同伴, “还好吗?” “不太好。”温星火的声音从左边传来, 瓮声瓮气的, 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了一样。 于倩和越关山的声音倒是通透, 只是秦光霁听着, 总觉得他们所在的地方和自己不大一样。 他看向温星火的方向, 视线最终落在其中一个矿工身上——温星火应该就附身在那人身上。 只不过……秦光霁上下打量那位因为出了太多汗而干脆脱光衣服的矿工, 目光略过他光溜溜的身体, 最后……停在了他的大裤衩上。 两秒后, 温星火的脸在裤衩上幽幽显现。 秦光霁:?!!! 温星火:…… 秦光霁:想笑, 但不敢。 温星火:…… 秦光霁忍住自己要上翘的嘴角,努力装作淡定的样子, 慢慢挪开了视线。 温星火:……你演的真的很烂。 照着这个方法,秦光霁很快找到了另两个队友。好嘛, 原来他这个附身在人家胸口的其实是最正常的那个。越关山和于倩附身在同一个人身上,只是一个在后脖颈,一个在小腿,视角也因此受限,只能看到天花板或者地板。 秦光霁:“那星火哥岂不是……” 温星火:“你闭嘴。” 其余三人的视角都各有残缺,只有秦光霁这里的最为清楚,因而短暂的插科打诨后,秦光霁自觉担任了转播的职务。 “注意看,矿难发生了。” “注意看,一群矿工被困住了。” “注意看,他们打起来了。”秦光霁的声音毫无波澜。不是他太冷漠,只是面前的剧情正在以三倍速快进,让秦光霁根本看不清究竟。 而且,从目前他能掌握的信息来看,这副场景和之前笔记本中的世界几乎别无二致。 想要看到真正的线索,还需要耐心等待。 秦光霁用着矿工胸口的视角,静静看着一群只穿着裤衩子的矿工因为被困而开始暴.动,抄着一堆看上去非常简陋的工具就开始暴揍其中唯二穿着衣服的男人。 渐渐的,他们的动作缓缓放慢,从三倍速到两倍速,最后终于变成了正常的速度。 秦光霁的眼神变得正经了起来,他睁大眼睛,开始正式观察这些矿工。 和先前那场矿难不同,这一次,矿工们被困的位置其实相当宽敞,坍塌发生在距离他们还有一百多米的地方,并且并没有人员伤亡。 但是,相比起之前那次,这里的矿工看上去要暴躁得多,也瘦弱得多。 他们个个面颊凹陷、皮肤黝黑,浑身上下几乎见不到一点赘肉,能清晰地看到两肋的骨头。他们手里拿的工具也和之前的有很大不同,明显要更原始、更粗糙些,秦光霁只在博物馆里见到过这些东西。 这次的时间节点是什么时候?秦光霁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老人时他告诉玩家的讯息:这片银矿是在大约两百年前被发现的。 两百年前,十九世纪……秦光霁努力回忆着自己曾经在书本上看到过的知识。 工业革命后,社会对矿产的需求急速膨胀,大批矿藏在那时被开发,但与此同时,开发的机械设备和对采矿工人的安全保障却没有任何进步,恶劣的环境和粗陋的条件令矿工们的工作变得非常危险。 这就是这场矿难发生后矿工们如此暴躁的原因吗?秦光霁心想,和六十年前不同,这时的矿工们生活艰辛,资本家根本不会顾虑他们的死活,更不会耗费人力物力下去营救他们。 他们的生活没有希望。 在矿难发生伊始,他们就知道,自己活不下来了,所以,他们才会像这样放肆地宣泄自己的情绪。 秦光霁盯着那两个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仔细辨别他们的外貌,发现他们其实和其他矿工长得很不一样。 银都波拉尔,听上去明显是个外国地名,再结合地上村庄中村民们的棕黄色皮肤和高寒干燥的环境,基本可以判定,这里属于南美洲。 但这个被打的两个人,都是白种人,而且人高马大,壮得像头牛,浑身拾掇得也很体面,和这群光着身子,汗水和灰尘在身上搅和成泥的矿工格格不入。 他们是谁?工头?还是资本家? 他们又是为什么会和矿工一起被困在这里的呢? 秦光霁存着疑惑,继续观察。 那两个白人狼狈地倒在地上,虽然身强体健,但也躲不过一众人的群殴,只能一边拼命闪躲,一边嘴里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 秦光霁仔细辨别了一下,虽然没听懂,但能听出他们说的应该是欧洲的某种语言。 但就在他开始认真倾听的下一秒,白人的语言忽然转化成了极其标准的中文,并且带着上个世纪译制腔的味道。 “哦,不,求求你们了,请不要再打了!” “我的上帝啊!我愿意把什么都给你们,请你们放过我吧!” “我们只是小人物而已,求你们不要这样残忍!” 秦光霁:……虽然我知道这时候不该笑的,但是你们这游戏的翻译做得真的好生硬哦…… 不必用道德来谴责内心,很快,秦光霁就笑不出来了。 矿工们并非只是想打一顿两人出个气——他们是真的要打死人! 眼看着那两个人七窍流血,进气没有出气多,秦光霁原本滋着的大牙立马收了回去,嘴角轰然下坠,神情陡然变得复杂。 他忘了一件事,两百年前的底层人民,是不能用今天的道德水平来衡量的。 六十年前的矿难,被困在夹缝中的矿工们坚持了足足五天才开始食用同类的尸体。但两百年前,空气充足、甚至还随身带着干粮的矿工们,却可以为了宣泄自己的情绪而轻易地打死两个人。 哪怕他们之间曾经有什么深仇大恨,在这种时候,不论怎么想都是努力找到出去的方法最重要。这样残忍的殴打,只会消耗体力和氧气而已。 在两个白人越发低微的呼救和惨叫声中,秦光霁听清了矿工们的斥骂: “打死他们!” “呸!” “走狗!” “之前那么神气,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天吧!” “活该被打死!” “去死吧死白猪!” “要是我们能出去,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我们在底下卖命,你们在上面吃香喝辣,凭什么!” 狠毒的咒骂不绝于耳,秦光霁不由地皱眉,尽力从里面分辨出有用的信息。 首先,这两个白人的身份应该并不太高,应当只是偶尔下来巡视的工作人员,只是运气不好,被困在了这里。其次,矿工们对白人的怨恨溢于言表,应该是由于资本的压榨,导致他们恨上了所有白人,并在此时把情绪彻底发泄了出来。 秦光霁思索着,心里一团乱麻。 从眼前的场景来看,自然是矿工们不对,他们不该对这两个白人这么残忍。但如果放到大环境里,矿工们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们凭什么要为了那样微薄的薪水而甘愿被压榨,甚至搭上自己的命呢? 这完全是一笔糊涂账。 “别想这些了,”越关山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我们的目的不是判断谁对谁错,而是搞清楚这个世界究竟想要让我们看到什么。” 叮! 越关山的话像是在秦光霁的脑子里点亮了一盏明灯,把他从一团乱麻里清楚剥离出来。 对啊,他没事想这些做什么。事情早已发生,再去追究或是谴责都是无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讲述者,将这些被尘封的往事重新带回阳光之下。 就在秦光霁愣神的功夫,两个白人已经差不多死透了。 他们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像一团抹布一样被丢弃在一旁,浑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的伤口,有的是用铁镐砸出来的开放伤,但更多的还是来自各种拳打脚踢,一片片青紫映在皮肤上,就好像是一句句咒骂印刻在上面一样,显得格外骇人 他们是被活生生打死的。 秦光霁甚至不敢想象他们死时遭遇了多大的痛苦。 肮脏的地面上,两具赤条条的尸体歪七扭八地躺着,仍有不解气的矿工上去踢两脚,但或是因为死人踢着没有反应,没有泄愤的快感,他们渐渐地都停了下来。 秦光霁的目光扫过这群矿工,突然觉得他们和矿难发生前不大一样了——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尘一样。 他只看了一眼,便匆匆挪开了视线。 画面渐渐暗了下去,仿佛电影的终幕。 秦光霁顿住了。 在昏暗之中,他瞥到了一条伤疤。 和现实世界里,他看见的那张人皮几乎一模一样。 第039章 银都怪物(21) “叮~传送即将开启~” 秦光霁甩甩脑袋, 眼前缓慢聚焦,满墙的人皮和他打了个照面。 秦光霁:hello? “怎么回事?”于倩感觉有些不对劲,“为什么突然弹出来了?结束了吗?” 温星火的脸色在探照灯下显得更加难看, 但还是尽力投入思考:“难道这个支线任务还需要我们自己推理才能继续?” 秦光霁打开任务面板, 主线任务那一栏仍然只有75%的进度,支线任务则是停留在了50%的位置。 “看来, 也只能这样了。”秦光霁耸耸肩。 秦光霁的异化暂停还剩45分钟, 四人探查了一翻周围的环境, 确定没有危险, 那个通向前方的小洞也完全无法容纳人或者怪物通过后,决定暂时留在这里, 分析整理现在已经获得的线索 于倩率先提出了自己的推断:“在回忆画面的最后, 视角定格在了那两个白人的尸体上。再结合我们看到的这些人皮——” 她眼神一凝, 提高了声音:“是不是可以判断, 那两个白人的皮最后被矿工们扒下来挂着这里了?” 她环视周遭, 越说越觉得毛骨悚然说:“这里有这么多的人皮, 难道说——全都是被那群怪物拖到这里来的受害者?” “嗯……”秦光霁颔首, 目光却始终飘忽不定, “很合理的猜测。” “但是——”越关山神色冷澈, 一针见血, “任务进度条没有任何变化。” 于倩皱眉:“怎么会这样……”她苦恼地捏着下巴, 目光左右晃荡, 心思浮躁。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秦光霁抚摸着人皮上那条伤疤, 声音不大,但在洞中格外清晰。 “如果说……这些皮不属于人类呢?”他放下手, 人皮自行垂落,扇起一股带着腥味的微风。 “什么意思?”于倩没懂, 确定道,“我的鉴定不会出错的,这的确是人皮。” “不,”越关山摇摇头,代替秦光霁说了下去,“他的意思是——这些皮的主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变成怪物了。” 秦光霁对越关山俏皮地眨了眨眼,竖起大拇指——就算没有用技能,他姐也总能第一时间get到他的意思 “叮,支线任务进度:75%。” 秦光霁摊开双手,随意勾起嘴角:“看来,是我猜对了。” 温星火把目光投在人皮上,沉思几秒,随后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样。” “不是,”于倩目瞪口呆,“你们等一下!” 她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跟上他们三个的节奏,眼神带上点慌乱和迷惘:“这些是怪物的皮?怎么会这样?” 他们三个怎么会反应这么快?怎么这就想明白了?到底谁才是老玩家啊! 于倩突然觉得自己曾引以为傲的那点小聪明被面前这三人彻底碾压了,眼里全是茫然和呆滞。 她啪嗒啪嗒地踩着和脚脖子齐平的水,顺着水流的方向走到秦光霁身旁,在秦光霁的蜜汁目光下凑近那些老旧的皮革,仔细观察,想要找到些线索。 “等等,”片刻后,于倩像是发现了什么,话语陡然一滞,转而变得惊恐,“这些皮……” 她深吸一口气:“这些皮的比例不对!” 她情绪有些激动,已经完全抛下了先前对完整人皮的恐惧,直接伸手拽住其中一张人皮的腿,把它拉起来,上下比划着:“从这条残缺的腿部皮肤来看,它的长度已经超过了正常人的腿身比,和上方的躯干完全不成比例。” “就算是超模,也不可能拥有这种夸张的比例,所以,这些皮只能属于发生异变之后四肢拉长的怪物。”于倩越说越肯定,话里带着怎么没有早点看出来的懊恼。 其实,这些人皮并不全都是完整的,有许多都缺胳膊少腿,或者是破破烂烂,很难找出一张完美的,想要从这些歪瓜裂枣里找出规律来并不容易。而于倩又对自己的鉴定技能非常自信,得出这是人皮的结论之后便自然而然地往正常人类方面思考,却忽略了一点——怪物,也曾经是人类。 “可是——”为了弥补自己之前过分依赖技能导致的思维误区,于倩加倍努力地思考,转而发现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怪物会把自己同类的皮扒下来挂在这里?” “唔,好问题。”秦光霁一边专心盯着不停灌进前方小洞里的水流,一边心不在焉道。 “这应该就是支线任务剩下25%的内容了吧。”秦光霁低头看着涨到小腿的水面,语调散漫。 他歪了下脑袋,对着旁边的越关山和温星火努努嘴:“姐,星火哥,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越关山浅笑:“其实你早就想明白了吧,还问我做什么。” 秦光霁摊开手,满脸无辜:“总不能都是我来推进度吧,那等副本结算的时候,大家的分数得相差多大呀。”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端水大师罢了。” 就在这俩人侃大山的功夫里,温星火倒还真的有了想法。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在水面上轻轻打转,低声道:“如果说,这些皮其实不是被扒下来,而是自己脱落的呢?” 秦光霁眼前一亮,手臂伸向前方做出请的姿势:“接着往下说。” 温星火站起来,擦掉手上的水珠,镇定道:“还记得之前那个巨人观吗?” 于倩的脸登时就变成了菜色:“记得。”她怎么会忘呢,猜拳输给了秦光霁之后,可是她亲自放火把捡到的巨人观碎片烧掉的啊! 温星火接着往下说:“当时我们都被巨人观的爆炸吓到,没有多思考就撤离了。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具尸体上有很大的疑点。” 温星火问于倩:“你和秦光霁一起收拾尸体碎片的时候,捡到的生物组织都是什么样子的?” 于倩仔细回忆了一下:“是……”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我捡完一堆皮肤碎片加一个头骨之后就提示可以提交任务了!” “bingo!”秦光霁打了个响指,声音比流水还要清脆。 “所以,其实答案很早就已经被摆在我们面前了。”越关山最后盖章定论。 “怪物常年生活在洞穴里,体内的菌群不同导致他被冲上地表之后飞速腐化,形成了巨人观。” “但是,不管腐化如何快速,他们的骨架都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被细菌消化得无影无踪。” “因此,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的骨架会在死后自行溶解。” 温星火指了指他们脚下的流水:“这些地下水里,溶解了他们除皮肤和头骨之外的其他身体组织。” “叮,支线任务进度:95%。” “叮,主线任务进度:75%。” 提示音回荡在耳边,秦光霁微微皱眉:“居然还有5%没完成吗……” 他抬起头,仰望环顾周围数不清的人皮。 它们被牢牢地钉在岩壁上,纵然下方水流淙淙,偶有阴风吹过,它们也岿然不动,没有半点摇摇欲坠的模样。 秦光霁又凑近了些,视线落在那些黑色的钉子上。 是金属的质感。而且,上面的黑色可以用指甲刮出来,这应该是氧化之后的颜色。 秦光霁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这座山的特性——银矿。 银钉被钉在每张人皮的胸口处,位置各不相同,但大多都偏向左胸。 像是……心脏的位置。 仿佛宗教中的某种刑罚。 秦光霁伸手捏住银钉,另一手召唤出工兵铲,想要拔出银钉。 但银钉牢牢卡在岩缝里,丝毫没有松动。 秦光霁当即放弃,转而拿出了打火机。 “你想烧了它们?”越关山在后方叫住了他。 “是。”秦光霁打开了打火机盖子,红色火苗在幽暗的空间中不断跳动,显出不属于这片地底空间的活泼。 “最好不要。”越关山虽然嘴上阻拦,但并没有动手阻止,只是理性分析道:“这里的空气并不充沛,且洞穴里流通不畅,我们也很难保证这些人皮燃烧起来之后不会产生什么有害气体,导致我们自己无法呼吸。” “姐,你说的很有道理。”秦光霁一笑:“如果是在进支线之前,我一定会听你的。” 越关山难得有些诧异,一双纯黑的眼睛睁大了些,倒有些像温星河那双滚圆的杏眼。 “你的意思是……”她的声音带着犹豫,但很快便转成了彻底的明澈。 她眉眼一弯,因瞳仁占比较大而显得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下方流水,显得更加神秘。 “水在倒流。”她言语简短而精确,一语道明其中关窍。 她对秦光霁微微点头,两人的眼神交流一瞬,像是明光在洞中绽放。 “而且——”秦光霁单手叉腰,补充道,“水越来越大了。” 从一开始无法没过鞋面,到离开回忆后没过脚脖子,再到现在,已经到了小腿中部。 他们每推进一步,水面就上涨一分。 他们的感知被洞中的某些东西弱化了,直到此刻,才幡然醒悟。 无边的水,从远处狭窄河道逆流而上,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召唤,争先恐后地向源头涌去。 …… 呼啦—— 火舌喷涌,灼热的火焰飞速吞噬层层叠叠的人皮,滚滚浓烟升起,令人渐渐看不清周遭景象。 第一张人皮坠入水中,化作一滩黑水,很快消融于清澈。 水流变缓了。 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不断有人皮坠落,银制的钉子兀自留在岩壁上,露出千疮百孔的罪恶。 水流变小了。 水流飞速消退,像是攀流而上的鱼儿终于失去逆流的勇气,纷纷坠落,顺着它原本的方向流向远方。 眼前的黑烟越来越浓,呼吸却并未因此而受阻,甚至,没有半点面对燃烧的浓烟时该有的生理反应。 当最后一张人皮融化,当火焰缓缓熄灭,烟雾散去。 面前的一切,与从前无半点不同。 冷风吹过,人皮摇晃,水波荡漾。 “叮,支线任务已完成。” “天真的水哟,带走我的灵魂……” “热烈的海哟,融化我的一切……” 第040章 银都怪物(22) “我们……回到现实世界了?”于倩看着满墙完好无损的人皮, 惊讶道。 大家都是聪明人,事到如今,就算之前没搞清楚状况, 现在听到任务完成的提示音, 看到原封不动的人皮墙,也该明白发生了什么——在离开回忆的世界之后, 提示音只说正在传送, 却并没有说过, 传送的终点就是现实世界。 而那其中曾经被大脑, 或是某些未成文的规则所忽略的不同寻常的景象:倒流的水、随着任务进度一起上涨的水流、格外小的上游洞穴、不会干扰呼吸的浓烟,都在暗示一件事情——这里并非真实的世界。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温星火问道。 “谁知道呢, ”秦光霁摊手, “回忆、幻境、扭曲空间……有太多的可能了。” “不过, 不管是什么东西, ”秦光霁轻哼一声, “出去的办法也都差不多。” 他再次抚摸人皮, 触感并无不同, 但却带着先前未曾有过的阴冷感, 像是附骨之疽从深处蔓延而上, 顺着血脉钻入灵魂, 令人胆寒。 “呵。”秦光霁松开手指, 再一翻手, 小巧的打火机已经卡在了两根手指之间, 盖子一下一下地开合,发出清脆声响。他随意地把玩着打火机, 斜眼看着那些人皮,目光中带着点清浅笑意。 他把打火机往上一抛, 再轻松接住,打火机自动被收入背包,伴着秦光霁含笑的声音:“毁掉唯一不变的东西,自然就能出来了。” “这还多亏了你姐给我的灵感。”秦光霁对温星火道。 “啊?”温星火疑惑。 倒是越关山先想起来了:“之前在洞里,星河烧过一只怪物。” “没错!”秦光霁点头肯定道,“之前星河姐烧怪物的时候,怪物的皮肤很快被燃烧殆尽,最后和骨架一起融化成了一滩黑水。” “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怪物没有留下任何残骸?” 秦光霁一拍手:“现在,一切都有了解释。” “而且,那具尸体也告诉了我们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点——”秦光霁的神色难掩得意。 只是,他刚想继续说下去,声音却被一阵轰隆声彻底掩盖。 前方黝黑洞口处,原本悬于上方,堵塞了来路的巨石轰然坠落,激起一阵亮白水花,惹得周遭洞道振荡,令人难以稳住身形。 堪堪没过鞋底的水面剧烈荡漾,波纹一圈一圈地涌上鞋面,不停地拍打着两旁的石壁,发出响亮的哗啦声。 震动并未持续很久,不过几秒之后,一切便已散去大半,只剩下仍在荡漾的水波昭彰曾经有过的坠落。 粉尘纷纷扬扬汇入水中,石块很快被水流溶解,将清澈的水染成了浑浊的白色。 众人这才发现,在这岩石表面的灰黑之下,内里其实全然是和怪物身上相同的银灰——这就是怪物赖以生存的保护壳的来源。 秦光霁并不清楚这种物质的成分,但这个色泽,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座山中盛产的矿物:银。 哪怕已成为怪物,以银为生的人们也从未摆脱过自己的宿命。 岩石消失,堵塞不再,当众人将灯光照向前方洞道时,他们却都愣住了。 原因无它:当探照灯的白光向前伸展,一簇簇更加苍白的光亮通过反射照进了众人的眼睛。 “好多头骨……”于倩的轻声嗟叹随水流逝去,但眼前场景带来的震撼却仍旧留存在四人的脑中。 层层叠叠的森冷头骨曝露在众人面前,像是一座座由骨殖堆砌而成的矮塔,又像是一颗颗爬满骨色地衣的灌木。它们并不高大,却在这个面积不大的空间中挤挤挨挨地存在着,几乎看不清究竟,只能从每颗头骨的缝隙中看到之后更多相似的骨白。 它们仿佛从地狱深处而来,数不清的空洞眼窝中泛着阴寒幽暗的幽光,望不尽的下颌骨隐约咔哒作响,清澈流水从其中溢出,就好像是它们的泪、它们的血。 独属于死亡的寒冷气息径直扑来,与冰凉的水一起交织出地底深处的罪恶之歌,令所见之人胆寒,不敢再靠近一步。 不过,秦光霁可不是一般人。 他踩着胶鞋,一步步镇定向前。 头骨反射出的光斑驳地照在他的身上,映出秦光霁浓墨重彩的小半张脸庞,像是一幅由某位极擅哥特风的画师精心绘制而成的大作。 行至原本巨石存在的地方,水流已然恢复原本的明澈,将秦光霁与那些头骨一起清清楚楚的倒映出来,在细微的波光中,秦光霁的脸色微变。 “大家,”秦光霁声音不大,却是格外的沉着,“我想,我们很快就能找到最后的答案了。” …… 四道灯光齐齐聚焦于前方地面,灯光所照之处,无数头骨层叠的缝隙之外,是一只已经死去的怪物。 一时沉默。 这只怪物蜷缩在头骨堆中,被无数个相似却并不相同的头骨包围着,就连身下的小小空间也没有放过。 头骨在它的身边围成一堵高墙,隔绝了外界的声响,仿佛是它将这里仅有的东西当成了自己的棺椁,为自己打造了一处静谧的永眠之地。 怪物的样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看上去比那些活着的要壮硕一些,就好像是一个装了些水的气球,将它薄薄的皮肤撑起了些,显得不再那样可怖,倒是……有些像人。 “这就是……陈婧涵要让我们找到的人吗?”秦光霁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这里的痕迹很新鲜,”于倩低声道,“应该不会超过两天。”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早来一些,或许还能和他对话。 可惜,世事难料。 “它很不一样。”秦光霁的目光落在怪物手中紧紧环抱着的东西上,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轻缓,像是担心惊到骨棺中人。 秦光霁轻轻地走上前去,将靠近他们这边的头骨一一拿下,轻柔地放置在一旁,渐渐露出棺中怪物的全貌。 它的怀里,是一片厚厚的、完全没有被水流沾湿的石板。 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它哪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要如此保护? 秦光霁用上自己平生最好的耐性,比当初在实验室中培育幼苗还要仔细百倍的精神,一点一点地将石板从它的怀中拿出。 怪物的身躯僵硬如石,丝毫不知自己失去了什么,仍旧保持着生前的姿势,一派安然。 秦光霁小心翼翼地后退,对着怪物微微鞠躬,随后,将石板平放于灯光下。 石板正面,也就是贴近怪物的那一面上刻着一幅图案,是一群人围在一起,对着中央一团模糊的东西跪拜。 像是一场祭祀。 “这是……”温星火目光微动,猜测道,“是这只怪物记录下来的画面。” “看来,读懂了这幅图,也就能明白这一切的真相了。”秦光霁叉腰。 …… “首先,”秦光霁坐在小船边上,手里拿着块小白板,用笔指着上边的简笔图案,“这座矿山的历史可以划分成两个阶段。” “关于六十年前的第二段历史已经非常清晰,是被矿难困在地下的矿工们因为同类相食而变成怪物的故事。” “我们现在要探索的就是变成怪物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 秦光霁在前边神采飞扬地讲着,画面一下子从洞穴探险变成了小葵花课堂,再阴冷的场景也没法继续保持严肃。 “你们的背包是百宝箱吗?”于倩忍不住问提供白板的温星火。为什么出来做任务会带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温星火温和一笑:“有备无患嘛。” “咳咳,”秦光霁敲敲白板,“下面的同学别开小差。” 于倩&温星火:“好的秦老师。” 秦光霁满意点头,继续讲课:“第一个阶段,从两百年前开始,山中富含的银矿被勘探发现,资本大肆入驻,压榨当地原住民,开始毫无节制地开采银矿。” “这也就是我们在支线的回忆中看到的,”越关山点头,补充道,“矿工们会打死那两个白人的原因。” “但是,我们其实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秦光霁目光灼灼。 “为什么要让我们用那样奇怪的视角看到那些画面?” 于倩举手:“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是以这些人皮为媒介进入的支线剧情吗?” “这的确是一个原因,”越关山道,“但如果只是因为人皮一点,还是无法解释固定视角的问题。” “大家看这里。”秦光霁用笔圈出了白板上其中一个小人。石板毕竟是重要道具,秦光霁不敢在上边随意写画,所以就把上面的图案简略地画到了白板上。 三人的目光落在画圈的位置,是一个跪姿的小人,平板一样的背上有两条看上去和划痕差不多的线条。 “类似的线条还有这些——”秦光霁一一圈了出来。 “起先我以为,这只是些无意间磕碰的痕迹。”秦光霁笔尖顿挫。 “直到我发现——”他再次动笔,用短线将所有的圆圈连接起来,“这些线条,是恰好可以拼合起来的。” “这是一幅祭祀图,”越关山已然明白了秦光霁的意思,她轻轻摩挲下巴,目光落在白板的中心,“既然是祭祀,就一定会有祭品。” “他们的祭品,是自己的皮肉。” 主线任务进度:80%。 40-60 第041章 银都怪物(23) “让我们回到两百年前, 那个幽暗的矿洞中。”秦光霁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许的神秘。 “两个白人死后,愤怒的矿工们终于恢复了理智, 开始思考, 开始自救。” “他们最终想到了一种办法——”秦光霁停顿了一下,再次举起那块黑灰色的石板。 “祭祀。” “他们各自从身上取下了一块皮肤, 有的是前胸, 有的是后背, 有的是小腿, 有的是脖颈,有的是……”秦光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 随后轻咳一声, 跳过这段剧情。 “这或许是流传在原住民中的一种秘术, 他们将皮肤供奉在圆台上, 虔诚地祭拜。” “随后, 他们分吃了那两具白人的尸体。” “同类相食, 是这场祭祀的最后一步。” “从那以后, 他们就不再是人类了。” “一种新的物种悄然诞生在祭祀和诅咒中, 两百年间, 他们游荡在幽深的地下, 用被赋予的利爪和大力挖出了无数的通道, 成为了这片矿山之下恐怖的幽灵。” “祭祀一直没有结束, 因为每当有怪物死去, 他们的同类就会将皮囊悬挂在此。当再次有人被困在矿洞中时,就会在不知情时走上前辈的老路。” “时间推移, 来到距今六十年前。随着矿藏逐渐被开发殆尽,山体结构更加不稳, 又有大型的矿难发生,困住了一群大多来自外地的矿工。” “他们在生存的压迫下食用了尸体,误打误撞地和前辈相遇,两代怪物合二为一,最终打通了连接外界的通道,令怪物的阴影笼罩在银都上方。” “至于这两百年来被怪物吃掉的人,他们会将骨架丢弃在河道里,头骨则一起摆放在这片地底的陵墓中。不甘的灵魂化作地下水,透过鲜血和伤口,钻入每一个误入此地的伤者体内。” 至此,横贯在这座大山两百年之久的谜团被曝露在阳光之下,怪物的前因后果终于有了完整的解释。 这是一场延续了两百年之久的盛大祭祀。 怪物、村民、资本家、矿工、乃至每一个来到此地的探险着和玩家,都是其中的一环。 主线进度:90%。 伴着进度条缓缓向前延伸,秦光霁的讲述告一段落。他双手环胸,虽然讲完了自己能推理出的一切,却总还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块铁板。”越关山沉默几秒,提出了自己的疑虑:“故事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过那条连通外界的通道和那块被人为搬运到水底的铁板。” 秦光霁心中的一点迷雾登时被拂开,他接着向下分析:“从笔记本的记述来看,六十年前,这里已经有了地下水,也就是说,我们之前看到的河床白骨在那时候就存在了。” 他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声音变得迟缓了些:“也就是说……那块铁板存在的年头一定不止六十年。很有可能……是两百年前那批矿工做的。” “可是——”秦光霁啧了一声。 “可是,如果两百年前的怪物就已经挖到了地面,为什么地上的村庄中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段往事?”温星火问道。 “答案只有一个——”秦光霁再次抬头,目光明澈,“并不是地上的居民深入洞穴,冒着生命危险留下的那块铁板。” “而是……”他的视线向前延伸,落到那具安详的怪物尸体上,“怪物中的一员,违逆了自己的本性,为曾经的同类留下了生命的保障。” 秦光霁继续讲述他猜想中的往事,带着叹惋:“随着时间的推移,地下水越来越多,渐渐汇聚到成了如今的那片水潭。怪物身上的粉末导致它们无法在水中久待,也自然无法像我们一样潜入水中搬开铁板,所以只能暂时被困在地下,像鼹鼠一样凿开无数个通道,渴望能再次到达地表。” 秦光霁放下石板,抬起手臂,缓缓指向死去不久的怪物:“他,就是当年那个违背本性的人。” “叮,”提示音响起,“当前主线探索进度:99%,请玩家前往任务npc处提交任务。” 众人皆是神色一喜。 但下一秒,属于怪物的吼叫在岩洞中反复回荡,清晰地钻进四人的耳中,仿佛他们就在身边。 怪物追上来了! 而他们,已到达最初的源头,无路可逃。 …… “跑!”秦光霁当机立断,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来,一下把白板和笔丢回给温星火,拔腿就往头骨洞窟里跑。 “哎,那儿是死路啊!”于倩心里着急地像是个无头苍蝇,迷惘地跟着其他人一起跑,却完全不明白情况。 后方的吼声越来越大,伴着指甲抓在岩壁上的刺耳声音,怪物已经近在咫尺。 当! 秦光霁拿出了自己的工兵铲,扭头对三人道:“什么工具都好,往下挖!” 情势紧急,大家不敢有一丝犹豫,各自拿出最趁手的工具,和秦光霁一起向下开凿。 一股股岩石碎屑融入水流,洞窟中的水面已是浑浊不堪。 在四人的暴力破坏下,不一会儿,便有清晰的松动声响起。 四人抓紧时间,继续用力—— 哗啦!! 岩板、粉末、头骨、流水,以及四位玩家,都在同一刻骤然下坠,落向未知的地方——他们彻底打通了上下两层洞窟。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四人纷纷入水,很快再次浮起,看清了眼前景象:是当初那个巨大的洞穴厅。 “噫,好!”秦光霁抬头看看天花板上那个大破洞,再低头看看不远处水下那个大漩涡,心中不由一喜,赞叹自己的聪明才智。 早在到达人皮墙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片洞道里有风,而且,是从看似密闭的头颅洞窟吹向地下河道的风。 如果那真的是条死路,那么风是从哪儿来的?总不可能真是灵魂的阴风吧。 所以,结论显而易见——那看似完全密封的洞窟,实际上拥有被隐藏的通路。 山穷水尽处,方有柳暗花明。 头顶有怪物的吼叫回荡,当抬起头,能清晰地看到无数颗如镶嵌在岩壁上的红石般的眼睛,带着近乎要滴出血来的愤恨。 但他们不敢跳下。这片含着灵魂的水,是故人的坟墓,也可以是他们的。 他们只能用着自己畸形的躯体,牢牢地扒在岩壁上,却不曾再前进一步。 巨大的洞窟中,怪物的呼唤频率此起彼伏,是上方的怪物用独属于他们的沟通方式召唤同类。 没过多久,窸窸窣窣的移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不知有多少怪物倾巢而动,奔他们而来,却望洋兴叹。 秦光霁却不关心这些。 他浮在水上,目光却是落在水下——随他们一起落下,沉入水中的石板上。 他的眸色暗沉,其间情绪复杂,看不清究竟。 他分明记得,那块石板早就被他收进系统背包里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水下? 石板的黑灰表面渐渐在水中融化,晕染出小小一片灰□□水,又很快被流动的漩涡卷走,重新变得清澈。 石板上的刻画变得不再清晰,像是水流用它无形的手将来自外界的痕迹轻轻抹去,只留下最初的模样。 石板触底,与下方的白骨相碰,在流水,又或是其余的外力作用下悄然翻滚一圈,将它的另一面展露在秦光霁面前。 秦光霁彻底呆住了。 他瞳孔收缩,浑身登时冒出冷汗,呓语再次降临,像是一根根尖刺直直钻进他的耳膜,令他痛苦,令他挣扎,令他神智渐趋模糊。 他勉力抵抗着疼痛,指尖紧紧嵌进掌心,但眼前的一切却仍旧在变得灰暗,仿佛只消在近一步,就可以彻底夺走他的意识。 异化暂停快要到期了。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一不做二不休,他径直拿出小刀,在手臂上干脆利落地深划几道。来自□□的疼痛蛮狠地覆盖了精神的痛苦,强行将他的意识拉回体内。 他睁开眼,终于看清了石板上的东西。 石板的背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几行不知语种的象形文字,被系统自动转化成了中文: [美丽的神山哎,请你带我回家] [宽容的神山呀,请你放他远走] [神圣的山哟,救赎我的罪恶] [天真的水哟,带走我的灵魂] [热烈的海哟,融化我的一切] 是那首童谣! 但为什么会出现童谣? 童谣究竟代表着什么? 忽然,像是有一点光芒跃入眼中,秦光霁奋力地追逐着那点明光,但它却仿佛游鱼,如何都无法切实地落入手掌,只留下寥寥的线索,将他牢牢地悬在危楼之上。 “秦光霁!醒醒!”一阵呼喊将他从思索的海洋中拉起,秦光霁骤然回神,眼前恰好划过一道白光,没入他鲜血直流的手臂,将伤口彻底治愈。 紧接着,一股拉力传来,秦光霁猝不及防,跟着拉住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的温星火一起向漩涡游去。 短短几秒,甚至不够秦光霁拨开那团迷雾的第一层浅薄面纱,可周遭的景象却已斗转星移。 周围的怪物越聚越多,秦光霁看到手臂上有纹身的陈婧涵也混迹在其中,却已看不出她与其余怪物的区别。 水中的漩涡逐渐变小,下方的通道口像一个黑洞一样将水底的一切吞噬,那些大块的骨头渐渐堵塞洞口,很快就从原本的两米宽变成了如今的只能容纳一人通行——如果再不加紧速度,通道就要关闭了,他们也将彻底无法逃脱。 耳畔响起系统刺耳的提示音,是他的精神值正因为感染状态而飞速降低,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越关山看出了他的虚弱,主动从温星火的手中接过秦光霁,领着他准备入水。 在进入漩涡的前一刻,秦光霁猛然睁眼! “带上尸体!” 他的呼喊淹没在水中。 第042章 银都怪物(24) “叮~正在传送~” 当属于地表的血色夕阳打在脸上时, 成功逃生的三人脸上皆露出喜色。 除了……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秦光霁。 他颤颤悠悠地抬起手,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脑……白……金……” ———————————— “啊,我复活了!”秦光霁坐在老人小屋的木板床上振臂高呼, 虽然面色仍旧不大好看, 但精神尚可。 越关山抱臂站在他旁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悠着点吧你, 要是下次还这么莽, 指不定就栽沟里去了。” 秦光霁挠挠后脑勺, 也知道越关山说的是大实话, 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姐, 这次的确是我莽撞了。” 越关山无奈点头, 明白再追究也是无用, 勉强接受了秦光霁不太诚心的歉意。 “呀, ”温星河推门进来, 见秦光霁满血复活, 还有些惊讶, “你好得这么快!” 秦光霁的神色难掩得意:“幸亏我当初留了一个烦恼消除仪的空额, 要不然还真得再大出血一次。”一想起系统商城里那些坑爹商品的坑爹价格, 秦光霁的穷鬼心就在隐隐颤抖——他一个刚进游戏的新手是真的买不起啊! 当初进入游戏的时候, 系统只说了玩家平均脱离游戏的时长是八年, 但这个数据可是没包括死亡玩家的。 据论坛上某个高楼统计, 新人玩家在三个副本内的死亡概率为:50%。而其中很大一部分的死亡在老玩家看来都是可以靠烧积分购买商城中的道具避免的。 新人真正的困境就在于:没钱。 该死, 穷鬼不管到哪儿都活不下去啊! 秦光霁腹诽几句,不住地庆幸自己的机制, 在第一次使用烦恼消除仪的时候只勾选了无法用其他办法连锁消除的流血一项,顶着半残的状态倒还真的成功杀出重围, 顺利地过关回到了地面上。 “对了,”秦光霁扭头问温星河,“老头怎么样了?” 温星河没看他,随口答道:“好着呢,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恢复了。” 温星河脸上带笑:“等我们向他提交了任务,就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好耶!” “欸?”温星河的欢呼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面上有点呆,疑惑地看两人,“你们为什么不高兴?” 随即,她想起了什么,收起了自己的笑容,声音也压低了些:“梁飞声的事情……是没成功吗?” 秦光霁神色变得有些落寞,双拳攥起,牙齿咬住下嘴唇,虽然心里很是不甘,却还是不得不点头。 只差一步,他就能找到终结的办法了。可是……那该死的异化状态,完全凝滞了他的思考和行动,令他彻底无能为力。 “大概只能赌一把了……”秦光霁闷声道。 赌梁飞声的异化没有那么迅速,赌提交任务后系统仍旧判定他是个玩家而非怪物,赌……他自己的命。 秦光霁不喜欢这种悬而未决、把一切交由所谓命运的事情。但,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做到。或许,是他太好高骛远了吧。 “你说的办法,”沉默中,越关山忽然开口,看向精神变得萎靡的秦光霁,“是什么?” 秦光霁仍旧沉浸在失落中,不经大脑思考回答道:“如果能有那只老怪物的尸体,或许还能有试一试的机会。” 他叹了口气:“可惜,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捞他了。” “必须要是整具尸体?”越关山继续追问,“单有一个头骨可行吗?” 越关山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秦光霁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激动地话都说不完整:“姐姐姐姐姐,你,你……” 越关山先是抬手把他按回了床上,随后另一只手掌一翻,一个灰白色的球状物出现在她的掌心。 是一个崭新的头骨! 旁边的温星河已经被惊呆了,嘴巴张得老大,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难道就是你们说的那只怪物的头骨?”她已经从温星火的口中得知了他们这次探索的全部经过,自然也明白在那样的情况下把从高处坠落后散了架的老怪物头骨带回来有多难。 当时,因为他们破坏了洞窟的结构,所有的头骨和那具老怪物的尸体都一起掉进了水里。头骨没什么大事,只是沉进了水底,但那具脆弱的怪物尸体就不一样了。经历了两天的溶解之后,它体内几乎已经完全液化,只剩下一张皮兜着。被那么一摔,表皮在张力的作用下破裂,就像是破了馅的汤包一样,里面的液体和剩下的骨头残渣都一起散开来,混在淤泥堆里很难分辨,也根本无法找齐。 越关山点头:“我听到了秦光霁的声音,但那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漩涡,没有时间再打捞尸体,只能把离我最近的头骨捞回来放在背包里。”她说的轻描淡写,但谁都明白,在那样激烈的漩涡中,移动一分都是极度困难,遑论从淤泥里精准地拿走一个滑不溜秋的头盖骨。 温星河一拍大腿,声音越发倾佩:“不愧是关山姐啊!” 越关山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她脸上浮现微红,不大自在地摆手:“别这么叫我,你还比我大两个月呢。” “欸,是嘛。”温星河有点惊奇,“完全看不出欸。” 她笑得明媚:“那我应该叫妹妹了。” “关山妹妹~”温星河的嗓音夹得仿佛能拉丝。 “咦惹……”秦光霁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一阵恶寒直窜头顶。 “打扰了,你们继续,我这就走。”他麻溜地往门外跑去。 “站住,”越关山哭笑不得地叫住他,“别忘了正事。” 她手里还托着那个头骨,姿势比餐厅里端盘子的服务员还要端正,没有半点摇晃偏移。 “来说说,你的计划是什么?”越关山问道。 秦光霁靠在门边上,眼睛盯着那个头骨两个黑洞一样的骷髅,啧了一声,忽然开口:“姐,你有看见那首童谣吗?” “答案,就藏在那首童谣里。” ———————————— 夜晚,村外灯火暗淡。从地底涌起的淤泥完全覆盖了原本的水塘,令其成为一个略向上凸出的圆台,和那副石板画中的祭坛极其相像。 只不过,两百年前的祭祀中,祭品是矿工们的血肉,如今的这一场祭祀,却只有一个头骨被安放在硕大的圆台中央。 秦光霁举着火把,站在最前面,再次与头骨的眼眶对望。在某一时刻里,他仿佛看到了其中有光在闪烁。就像是真的有灵魂存在。 但下一刻,当他定睛再看,却发现那不过是一点反光罢了。 秦光霁不再看它,只是走上前去,轻轻地,点燃了它。 人类的骨头本是不可燃的,但在此刻,火舌贪婪地卷噬着,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上仍旧燃烧地如此剧烈,很快便蔓延到了下方的圆台上,仿佛为它镀上了一层炽热的裙边,染红了半边暗色的山林。 头骨燃烧的时间并不算长,很快便化作黑水融进了淤泥之中,但火焰却经久不散,哔啵作响之间,照亮了前方每个人的神色。 五个玩家、刚刚恢复的老人,还有……不知还算不算人类的梁飞声。 早在老人刚刚苏醒的时候,几人就已经将所有的见闻告知了他,提交了这次副本的基础任务。 当提示音响起,主线任务的进度条缓缓向前一格,翠绿色的100%亮起的那一刻,天空中出现了一个隐蔽的漩涡。它漂浮在云间,看似触不可及,但其实只需要玩家的一个念头,他们就能立刻开启传送,脱出这个名为【银都怪物】的关卡。 但,谁也没有就此离开。只因为——他们要赌一场可能,赌一次消弭悬于这片银都上空数百年的阴霾的机会。 不为关闭副本的额外积分,也不为救某个具体的人,只为了生活在这片天空下、这座神山旁的每一个人。 在许多玩家眼中,他们只是npc,是可以随意对待的存在。但事实上,他们是人,他们有欢笑,有爱恨,他们会为了一担水而冒着生命危险翻山越岭,也会为了保护守林员老人而操着农具和玩家拼命。 他们是一群挣扎在生存恐惧中的普通人。 …… “关山,”温星河站在后边,偏过头问越关山,“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最后的祭祀要用火?” 不论是那首童谣,还是玩家们的自身经历,怪物都与水息息相关。洞穴里有地下河流,头骨会流出代表灵魂的水,怪物死后也会液化,童谣中更是多次提到“水”、“海”这些字眼。 可为什么……最后却是要用火来烧? 越关山的眼中清晰地倒映着火焰,将她纯黑的眼睛染成了火热的颜色,令她的面孔不再冰冷。 “因为——”越关山低声回答道,“这是人类与怪物最根本的区别。” “火对人类的文明如此重要,它带领人类离开了茹毛饮血的时代,开启了文明的发展,从此,人类与野兽便有了巨大的区别。” “人类变成怪物,是异变,也是一种退化。这代表着,它们从此重新回归野兽,不再拥有属于人类的情感和神智。” “记得那首童谣吗?” [神圣的山哟,宽恕我的罪恶] “他们犯下罪恶,祈求神山宽恕。” “那么,神山又做了些什么?” [天真的水哟,带走我的灵魂] “他们祈求水来带走他们的灵魂。” “但最终,他们的灵魂仍旧被困囿在地底深处。” “这或许,就是神山的惩罚。” [热烈的海哟,融化我的一切] “能融化他们的一切的,除了水,还有火。” “那其中唱的,所谓的‘热烈的海’,真的是指现实的海洋吗?” “童谣的最后一句,是期盼,是解脱,也是救赎。” 第043章 银都怪物(完) “这个副本中混杂了太多的要素——怪物、矿工、人皮、吃人、压榨、灾难、歌谣、祭祀……” “我们一路探索, 一路溯源,正是为了拨开外层的重重包裹,找寻到这片土地上最根本、最原始的念。” “这里的历史并不只有两段, 在银都闻名于世之前, 属于这座山的故事就已开始。” “流传已久的童谣、需要献祭血肉的诡异祭祀、象征灵魂的水流,都是那段遥远往事的印证。” 秦光霁的声音伴着毕毕剥剥的火花, 显得神秘。 …… 火焰仍在燃烧, 秦光霁却是倏然愣住。 他手持火把, 目光从火焰中悄然挪移, 落入旁边某处杂乱土坡。 恍惚间,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那些呓语。 但, 怎么会呢?秦光霁微微蹙眉, 他的异化暂停分明还没有失效! 秦光霁略略整顿心绪, 令自己的神识稳定下来, 闭上眼睛静静聆听。 他听见声音渐而放大, 很快变得清晰, 他听见那呓语仿佛从前方静谧山林中传出, 带着来自远古的沉重。 他终于听清了那些声音——它们在吟唱, 它们在呼喊, 它们在……哀求。 火焰的光亮透过薄薄的眼皮, 在秦光霁的视网膜上打出一片模糊的形容, 它们伴着声音不断扩大, 仿佛落入水中的一滴黑墨, 终而占据了整片视野。 秦光霁看到了一副画面。 是山,是水, 是茂密的森林,是勤劳的朴素的人。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对那座庇佑他们、为他们提供衣食的山充满敬畏,每年都要用血肉举办祭祀,反哺神山。 出于对神山的尊敬,他们会将尸骨葬于环绕神山的河流,期盼神山守护他们的灵魂。 这样的日子延续了许久,人们繁衍生息,族群逐渐扩大。 直到后来,有外来者闯入了这片净土。 远道而来的文明以摧枯拉朽的速度将此地的原住民同化,或许是因为人类骨子里的贪婪,或许是因为所谓的文明开化带来的盲目勇气,他们对神山的敬意一天比一天淡薄。 很快,祭祀、水葬、外来者、原住民,这些本该清晰刻印在心中的词汇,都渐次消弭,只留下一首广为传唱的童谣为人所记。 当满山的绿意变作枯黄,当人类的足迹深入地底,当岩层中的矿藏变作金币在手中哗啦作响…… 神山,发怒了。 大火,从地脉深处燃起,蔓延到地表,蔓延到山巅,甚至蔓延到每个并不无辜者的屋舍。 那场无法扑灭的火烧尽了一切、融化了一切、吞噬了一切。房屋、田地、草坪、河流,乃至是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无一幸免。 它唯一放过的,是早已深埋于淤泥中的片片白骨。它收容了它们,将它们翻入地底,容纳了它们的灵魂。 这场浩大的复仇之后,神山陷入了沉睡。 往事随火焰消散,所有的见证者都被浩劫湮没,鲜少有人记得这片死地上曾经发生的一切。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被矿难困在地下的矿工们用遥远的祭祀唤醒了它。 神山苏醒了,但令它没想到的是,人类的恶并没有因那场大火而终止,反倒愈演愈烈。 于是,愤怒的山走上了另一条复仇之路。 它第一次回应了祭祀,将对人类的仇恨赋予祭祀者,使他们扭曲、畸形、退化,赐予他们无穷的力量,让他们在幽暗的地底扎根。 这就是怪物的由来。 它来自山林的恨,源于……人类的罪。 脸颊忽地传来一点湿润,秦光霁睁开眼,发现是一滴泪从眼眶中落下。 那是来自山的情绪。 秦光霁抬起头。 啪嗒…… 是一滴水滴在了他的眼角。 下雨了。 “而现在,这份念终于显露出来了。”秦光霁的轻叹消失在雨里。 …… 大雨淅沥,很快模糊了山影。 火焰终究抵不过水的浇灌,在雨中熄灭,升起股股青烟。 温星火拿出了几把伞分发给其他人,但秦光霁却没有接过。 他就这样站在大雨里,衣衫湿透,发丝湿漉。 由淤泥构建的高台被大雨融化,再次融进水里,重新涌入下方长长甬道。 这是山的泪。 经年之后,它终于原谅了一切。 因为……那位老怪物。 哪怕已身为怪物,他也从未放弃过自己人类的灵魂。 他一生藏匿于无光之地,却始终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曾经的同类:在怪物环伺中坚持了三十年的守林员、留下尸体供人埋葬的遇难者、同样还留存着理智的陈婧涵,都是他保护的对象。 哪怕终究没能逃过岁月流逝,他也怀抱着带有讯息的石板离去,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线索。 他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拥有原罪的人类,也有纯粹的善。 这样的善如沙中的钻石般稀少,但狂风卷席之后,流沙尽逝,它也依旧能璀璨如初。 当头骨被火焰融化,属于他的意志终于被山望见。 他在向这座神山诉说他的故事、人类的故事。 这一声呼喊,迟了两百年。 偏执的山,终于被打动了。 …… 耳畔的声音渐渐消失,个人面板上,异化状态被悄然抹去,身后被捆住的梁飞声眼神变得清明。 这场旷日持久的复仇终于落下了帷幕。 几百年来,山积累了太多的仇恨,太多的执拗,而今日,就像是这场大雨,也终究都逝去了。 大雨落了整整一夜,无垠的水从各处汇入矿洞,流入地底的世界,将扭曲的造物彻底抹平。 再也没有怪物了。 …… 第二天清晨,村民们像往常一样走出房门,他们惊喜地发现,不远处的山上出现了一条细小的溪流。 溪流那样小,那样窄,仿佛只要一阵沙尘就能将它掩埋。 但对于久旱的村庄来说,这已是山的恩赐。 迷茫的村民们相互询问,却无人知晓究竟,只有身形佝偻的老人站在好奇的人群之后,默默地吐出一个烟圈。 ———————————— “叮~副本已关闭,正在传送~” 熟悉的旋转过后,六人降落在一片沙土地上。 两个关卡口袋仍旧被放在地上,口子敞开着,露出里边的矿石。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放着银块的那个口袋已经完全失去了光芒,里面的六块银块也变得黯淡。 “老人家,”短暂的错愕后,秦光霁询问前方独自坐在挖矿装置旁的老人,“另一队还没出来吗?” 老人嘴里叼着根烟,没正眼瞧他一下,含含糊糊道:“不知道啊,大概是都死了吧。” 秦光霁:??? 虽然都长着同一张脸,但这个初始地图里的老头明显要比银都关卡里的欠揍一点。 秦光霁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自己的暴脾气,好声好气问道:“老人家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点开任务面板,重新变成黄金模样的任务框里,现在的积点显示是【36000/50000】,仍然是代表未完成的灰暗颜色。 秦光霁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了这串数字的意思——代表着通过关卡的玩家人数。 每多一个玩家通关,累计增加6000的点,而如果他们要完成这次副本,除去他们这一队六个人外,就至少还需要有三个通关玩家。 但是……秦光霁看向装着煤矿的那个口袋。口袋仍旧在散发幽光,可是却明显没了鼓鼓囊囊的模样,只有三块煤炭零落地放在里边。 秦光霁眼神微动,下一秒,其中一块煤竟然在他的注视下闪烁两下,随后渐渐消失不见了。 秦光霁呼吸一滞,心间登时涌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 这些矿石的数量难道就是—— “如果另一队通关人数不足会怎么样?”秦光霁疾声问老头,脸上出现焦急神色。 如果他的猜想没错,那么他们如今的处境…… 老头丢掉烟头,在地上碾了两下,懒懒散散道:“那当然就是全死光了咯。” “别担心,”老人似笑非笑,“在这种鬼地方,尸体很快就会化成灰的,用不着我来收尸。” “你!”没等秦光霁开口,一边的温星河立刻沉了脸,攥着拳头就想冲上去揍人。 “别冲动。”越关山及时拉住了她。 温星河眨眨眼,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撇撇嘴,满脸不忿。 越关山走上前,和秦光霁对视一眼,略略点头,随后气对老人点头,温声问道:“老人家,关卡可以二次进入吗?” “如果我们通关煤矿副本,还能得到累计积点吗?”秦光霁紧接着问道,两人的目光中闪烁着明光,在漫天的黄沙中仍旧清晰可见。 老人似是起了兴趣,挑起一边眉毛,轻蔑地笑了一声:“怎么,你们打两份工?” 两人同时回应:“是。” 老人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两人看了好一会儿,沙尘被微风扬起,四处流窜,偶尔遮盖住不远处那个空荡荡的口袋,若隐若现间,令人不安。 良久,老人终于有了动作。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微闭,随意地挥了挥手:“行吧,既然你们愿意去送死,我也不拦你们。” “关卡可以二次进入,也可以叠加通关积点。甚至等你们离开副本进行结算的时候,这两个关卡中获得的积分也一点不会少给。”老人慢悠悠地解释道。 “但我要收取代价。”老人的声音粗粝,仿佛老朽的木头被钝锯截断。 “什么代价?”秦光霁眼皮一跳,追问道。 老人冷哼一声:“二次开启关卡的时候,副本内玩家人数不得多余初始人数。” “也就是说——”他扫过众人,“你们只能进去四个人。而留下的这两个,就是我要的东西。” “如果你们四个人没能全部出来,”老人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我要拿走那两个人的灵魂。” “拿走灵魂?”温星河没按捺住自己的惊诧,“拿去做什么?”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又一次眯起眼睛,随手拍了拍那架老旧的挖矿装置。 “你以为……”他拖长尾音,“这东西是靠什么维持运转的?” 第044章 矿井之下(1) 这场不公平的交易终究还是做成了。毕竟, 他们也没得选。 最终,习惯了做孤狼的于倩和还没完全恢复的梁飞声留在了初始地图做人质。 老头把煤矿口袋挂在钩爪上,摇着轮子一番上下后, 把重新亮起的口袋丢给了决定进入关卡的四人。 “叮~玩家已选择:煤矿副本~” “副本名称更新:【矿井之下】” …… 再次进入麻袋关卡, 秦光霁已经完全适应了传送,甚至还有些享受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权当坐大摆锤了。 “救我……” “救命——” “救救我!” 一个渺然的声音在传送的漩涡中回荡, 不知从何而起, 也不知男女老少, 只知道那是一声又一声交叠在一起的呼救。 秦光霁的动作停顿下来, 神经陡然紧绷。 但是,没等他辨清那声音的由来, 传送就结束了, 他啪嗒一下脸着地落了下去。 秦光霁砸到了一片软绵绵的东西上。 秦光霁:啥玩意儿? 惨叫声后知后觉地传进耳朵, 秦光霁心里一惊, 目光下移——他好像, 砸到人身上了。 他慌忙爬起来, 却是在不经意间又踩到了人家的手, 又造成了一波二次伤害。 “抱歉抱歉!”一阵兵荒马乱之后, 秦光霁终于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地给遇上这无妄之灾的倒霉蛋道歉。 秦光霁记性很好, 在初始地图里见过一面, 他还记得底下的矮胖青年名叫池建, 是上个赛季的玩家, 在一群人里存在感很低,长着张看上去脾气还不错的老好人脸。 池建的确十分温和, 虽然被秦光霁砸了一通,倒没多追究, 还问他有没有伤到。秦光霁心里对他倒是多了点好感。 秦光霁环视四周,发现他们如今正身处于一个灰扑扑的村庄中,他的三个队友们就在不远处,正在与另外两个穿着军大衣的队友谈论着什么,见秦光霁落下来,也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秦光霁刚想抬手和他们打个招呼,一阵寒风恰到好处地吹来,让秦光霁浑身一哆嗦,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好冷……”秦光霁嘟囔着。他们是后来被老头塞进关卡的玩家,不会像首次进入的玩家们一样拥有初始身份和装备,只能穿着自己的衣服。秦光霁身上这短袖怎么可能挡得住零下的冷风呢! “穿我这件吧。”池建见状,主动脱下自己的军大衣递给秦光霁。 “谢谢。”秦光霁也没推脱,三两下套上冰冷的军大衣,厚厚的棉絮包裹之下,体温渐渐将寒冷驱散。 秦光霁对池建报以微笑,一边向队友的方向走,一边问道:“你们现在的任务探索到什么程度了?怎么就剩下两个人了?” 等等…… 秦光霁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疑惑,他顿住脚步,目光左右摇摆,随后,缓缓移动,落到池建的温和笑脸上。 这个关卡里只剩下两个玩家了。 秦光霁瞳孔骤然紧缩:但这里……有三个人。 “怎么不走了?”池建仍旧是笑着,这笑容在如今的秦光霁眼中却像是张画皮一样,表面平淡,但隐晦的恶意却是从眯起的眼睛、弯起的嘴角、聚集的肌肉里源源不断地流露,令秦光霁心中警铃大作。 身上的军大衣像是一瞬间被冰水浸透了一样,变得冰冷而沉重,也让人胆寒。 不过…… “哦,没什么。”秦光霁裹紧了大衣,低下头收回目光,淡淡地回了一句,面色如常地往前走。 虽然不知道送这衣服的是鬼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但好歹也能保暖不是?他可不想在冷风里继续穿短袖。 …… 走近些之后,秦光霁看清了其他两个队友的脸。一个正是刚进副本时问过秦光霁话的王学名,另一个则是一直跟在王学名旁边的,看上去是他跟班的眼镜男季和正。 两个人见秦光霁和池建一起走过来,脸上纷纷露出惊恐神情,连连后退,仿佛前边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什么可怕的猛兽一样。 “过来!”秦光霁被一股大力从池建的身边拽走,温星河焦急但压抑的声音紧随其后:“你还记得这关卡里只剩下两个玩家了对吧?” 温星河不时用眼角余光瞟着仍旧笑眯眯的池建,声音越来越凝重,看秦光霁的眼光也染上了担忧:“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秦光霁淡定点头:“我知道啊,他还挺好的,送我件衣服呢。” 温星河:啊? 温星河本是有些着急慌乱的,但看着秦光霁这满脸淡定仿佛岁月静好的模样,她反倒是有点不确定了:“你……你真的没事?” 秦光霁点头:“当然。” 温星河:? 越关山见温星河有点懵了,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先听他们讲讲这次副本的情况吧。” 说着,她对池建抱歉一笑,把秦光霁拉到两个玩家那边,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经历。 …… 正如他们先前知道的那样,进入这个副本的六个玩家如今只剩下了两个存活,就是王学名和季和正。 这个副本的时间流速和上一个不同,玩家们已经足足在里边待了四天了。 其中,两个女玩家死在了他们第一天集体下矿时,是不慎跌落深渊摔死的;另一个玩家死在第二天,是被npc害死的;池建则死在第三天,也就是昨天,是他们第二次下矿时被忽然倒塌的煤堆压死的。 可最诡异的是,这三个玩家死亡的第二天,他们都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其余玩家身边,没有任何伤口,也记得所有的事情,就好像……先前的死亡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们和仍旧活着的玩家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没有体温。 “难怪军大衣是冷的……”秦光霁嘟囔了一句。 “什么?”王学名惊诧,“你就关心这个?” 秦光霁浅笑:“当然不是。” “我只是在想……”他抬起手轻轻捏住下巴,“这些死亡玩家出现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们有干扰你们的探索吗?”秦光霁看向王学名和季和正。 “没有。”王学名和季和正对视一眼,低声回答道,“他们甚至还想跟着我们一起去探索。”但是,又有谁敢和这些非人的东西一起探索呢? “这就不就得了,”秦光霁一拍手,“既然他们什么都没做,那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怕他们呢?” 他回过头,对池建道:“兄弟,你们其他队友呢?” “哦,他们三个啊!”池建仿佛完全没发现周围的气氛紧张,语气平常。但伴着他的话语,另外两个活人玩家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了。 池建一笑:“你们想见他们吗?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们。” 秦光霁眼珠子一转,眸中闪烁着不知究竟的隐蔽光芒,转而挂上状若寻常的微笑。 他正要开口,方才一直沉着脸没说话的季和正就打断了他:“别去。”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秦光霁道:“你是怎么回事?我们不都说了吗,他早就不是人了,你跟他走,谁知道他会带你去哪儿?” “你们进来难道就是来送死的?”季和正说话很不客气。 “嗯,说的有道理。”秦光霁似乎是听进去了,倒还真没和池建走,只是转而看向越关山:“姐。” 越关山会意,叫住池建:“稍等一下,走之前我还有话想问你。” 池建刚转过头,越关山恰时发动技能,眼睛里出现漩涡,池建立刻愣住了。 下一秒,池建一扫刚才的平和神态,两条粗眉陡然立起,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到越关山眼前,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像是发狂了一样,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声,张开五指就要往越关山脸上抓。 越关山只冷冷瞥他,泛着寒光的工兵铲倏然出现,毫不手软地拍开池建的手,让他不得不退后两步。 “就算你的单核大脑宕机了,也给我放尊重点。”秦光霁的眼中锋芒乍现。 池建仍未善罢甘休,依旧怒吼着,想再次发起攻击。 “星河,星火,”秦光霁把工兵铲直接掷出,把池建打翻在地,双手插腰,“给我绑了他。” 温家姐弟动作极快,三下五除二就抓住吱哇乱叫的池建,把人捆成了粽子。 “可算是演完了。”秦光霁翻了个白眼,吹了口气,松开工兵铲,双手叉腰。 “不是,等会儿!”两个和秦光霁不熟的玩家完全看呆了,“你这是在干嘛?” “找线索。”秦光霁简短回答他们。 从两个玩家之前讲述的事情经过来看,已死亡的四个玩家除了没有体温外和普通人几乎一模一样,就算问他们话,也根本问不出什么东西来。而如果强制用道具把他们控制起来询问,他们则会开启类似自我防御的状态,直接大脑宕机陷入癫狂状态,更是没有办法找出线索。 因此只能放任他们在外边游荡,好言好语地劝着,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他们。 事情像是彻底没了解决办法。 不过,当他们四个玩家进入之后,转机出现了——越关山。 越关山的读心技能可以瞬间读出对方所想,而且升级之后对npc也可以使用,如此,不管死亡玩家在判定中属于哪个种族都没有关系。 唯一的问题在于,为了防止像上次读银都关卡里的老人一样出现因为好感过低而读心失败的问题,需要尽量地拉高池建对新玩家的好感。 所以,哪怕早就知道池建很有可能不怀好意,秦光霁还是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和他交好,对他展露出信任,甚至还想跟他一起走,为的就是要让池建以最快的速度卸下防备,成功完成这一瞬间的读心,得到这些死亡玩家背后的线索。 温家姐弟很靠谱,虽然池建不停地挣扎,但他始终没能挣脱束缚,那张亲和力十足的脸如今已变得极度扭曲,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却都只是徒劳。 “吵死了。”温星河还嫌弃他的声音难听,干脆从地上捡起一块破布,揉吧揉吧塞进他嘴里。 “嗯,这下安静了。”温星河满意点头。 秦光霁扯了下嘴角,暗叹温星河的简单粗暴——残暴,但干得漂亮! “怎么样,姐,”秦光霁问越关山,“有发现吗?” 越关山先是低头看了眼池建,随后收回目光,点点头:“有。” “但是……”她话锋一转,看向两个面露焦急的玩家。 “你们似乎没有说实话啊。”她的声音如寒风般,登时凝住了两人的神色。 第045章 矿井之下(2) “你, 你什么意思?”王学名拔高音调,像是要厉声质询,但他的神色却显得有些心虚, 甚至不敢直视越关山的眼睛。 “你们很清楚我在说什么。”越关山只是淡然陈述, 纯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只余下一片冰冷。 “这个关卡, 玩家间是没有伤害禁令的, ”她的声音不大, 却带着十分的肃然, “昨天,矿下, 你们的所作所为, 全都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记忆里。” 越关山轻笑了一下:“不要以为, 他死了, 你们做的一切就都能被彻底掩埋了。” “我看到了他的挣扎, 他的呼救, 还有……他死亡时, 你们的脸。” “我, 我……”王学名语塞, 在越关山尖锐的凝视下渐渐败下阵来, 埋下脑袋一言不发, 只用余光左右摇晃, 不知在看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越关山问道, 却并不是看着王学名,而是注视着站在他身后, 掩住大半身形的季和正。 季和正向前两步,褪去了怯懦的外表, 露出被厚厚的啤酒瓶眼镜片挡住的精明眼睛。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静静站在冷风里,目光凝视着越关山。 “这件事情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出过面。就算你能看到池建的回忆,也只能发现是王学名害的他吧。”季和正说得淡然,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而不是轻易地了结一个队友的性命。 “猜的。”越关山挑眉回道,“不过,我的猜测一向很准。” “他的确表现得很强势,看上去像是占据了主导地位。”越关山指着王学名道,“但你们的肢体动作和微表情不会说谎。他每一次出头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看你,这不该是一个高位者的习惯动作。” “他只不过是在用色厉内荏的表象,把你们伪装成平庸而并无威胁的队伍,从而隐藏你们真正的实力罢了。” “说说吧,你们杀人的目的是什么?或者是——你们和谁达成了交易?”越关山双手环胸,目光直刺季和正。 季和正冷哼一声:“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那时候大家处境危险,如果不杀池建,死的就是我们两个。我是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杀人的!” “是吗?”越关山只是一笑,嘴角上翘的弧度里看不到一点信任。 她没有再开口,而是停顿了一下—— 伴着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一柄小刀从她的手中飞出,突如其来的袭击被骤然改变方向,最终落在地上,被灰扑扑的沙尘吞噬,随即消散,没有沾染上一片衣角。 紧接着,在对方错愕的一瞬里,一道寒芒划破冰凉空气,径直横到季和正的脖颈处,刀尖抵住他脆弱的喉管。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秦光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阴恻恻的,比寒风更加逼人,“这把刀切肉可是很快的,要是我一个不小心,你可就没命了。” 季和正被钳制着,被迫举起双手投降。但哪怕偷袭被轻易挡下,生命被掌握在他人手中,他的态度也还是一如从前:“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把你放在那个场景下,难道你愿意牺牲自己保全其他人?” 王学名却是被这变故吓得白了脸,在旁边惊叫:“你放开他!有什么话好好说!”但他不敢再往前一步,只干巴巴地劝他,隐隐有退缩的意思。 拙劣的伪装不再,两人的真实被彻底曝露,高下立判。 秦光霁斜睨了王学名一眼,嘴角冷冷勾起:“放心,大家毕竟都是队友,我不会轻易杀人。” “但如果你们还不说实话——”秦光霁把刀又逼近了一分,刀尖处沁出几滴血来,格外鲜艳,“我倒是不介意这副本里再多一个死亡玩家。” 季和正终于装不下去了,神色出现一点慌乱的影子,名为平静的面具上出现一条清晰的裂痕。 “不用这么剑拔弩张。”越关山终于开口,声音柔和。 她轻轻拍手,秦光霁犹豫了一秒,稍稍松懈了手臂,让刀刃不再紧贴皮肤,给人留下一点如履薄冰的缓和。 “我给你们三十秒的时间。”越关山道。 “如果你们自己愿意开口,那便皆大欢喜。”她轻松站着,对面两人却已是满头冷汗。唱双簧而已,他们可以,她和秦光霁自然也行。 “但如果要逼我强制读心,”越关山逼近了些,“你们的下场也不会太好。”她的话与动作皆是轻描淡写,在不经意间与秦光霁的动作形成完美的配合。 “计时……开始。” …… “老弟,”温星河一边控制住池建,一边看着那四个人之间的交锋,从一开始就没跟上节奏,现在更是满脸迷茫,“他们在干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没看懂?” 温星火:“没事儿,不关你的事。乖,玩儿去吧。” 温星河:“哦好的。” …… 三十秒后,越关山再度开口:“想好了吗?” “还有最后五秒钟。”秦光霁缓缓下压刀柄,另一只手臂随之用力,渐渐压迫喉管。 “五、” “四、” “三……” “我说!”季和正扯着嗓子打断秦光霁的倒数。 “我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你先放开我!”季和正高举双手,大声呼喊。 秦光霁和越关山对视一眼,得到对方的肯定后,爽快地收回了小刀。 季和正狼狈瘫倒在地,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脸涨得通红。 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开口:“我们之前说的大部分都是实话。” “第一天死的两个玩家的确是因为意外,”季和正娓娓道来,终于说出了隐藏在平和假象之下的真实,“但就在他们死后不久,我们就在矿底发现了非常重要的线索,也因此判断出了这个副本中的一部分真相。” 季和正还是有点后怕,险些喘不过气来,他瞥了王学名一眼,示意对方代替他接着往下说:“通过那条线索,我们渐渐摸到了矿工中的一个小团体,并且发现我们最开始需要调查的矿井杀人案就是他们的手笔。” “他们是惯犯,已经游窜了好几个小矿场,他们会以招工的名义招来孤立无援的农民工,把他们拉进矿场做工,然后在下矿的时候趁机下黑手杀人。” “等事故发生以后,他们就会冒充受害者的家属要求矿场老板赔偿。小矿场的管理和安全设施都不完善,为了息事宁人,大部分老板都会选择花钱消灾,他们就是靠这一招挣了好几笔横财。”[1] “第二天,我们把分析出来的真相告诉了投资矿场的老板npc。但没想到,我们其实早就被那一伙矿工盯上了,他们趁着我们暂时分开的时候,突然暴起发难,把另一个队友直接杀了。” “说实话,我不想再提醒第三遍了。”越关山冷淡开口。 季和正叹了口气,纠结一阵子后低声道:“那个队友……是我们故意放出去的饵。” “我们骗他去和那些老矿工交好,说能得到切实的证据最好,如果没办法从他们嘴里套出话来,那我们也会保护他安全离开,不让他受伤害。” “他为了能多挣点积分,就答应了我们,自己跑去和那几个矿工一起下矿找证据,最后死在了矿井下边。” “那几个矿工知道我们和他有点关系,所以主动找到我们,要和我们一起联手去骗保。我们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才最终锁定了嫌疑人。” 季和正说到这儿,声音拔高了点:“虽然我们的方法的确不对,但我们也切切实实地对任务进度做出了贡献。如果不是这一招险棋,我们不知道还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才能找到矿井杀人案的凶手呢!” “你们应该也能看到任务进度条吧,”季和正眼含期待,“打开看看,那里面的进度几乎全都是我们贡献的。” 秦光霁点开了游戏面板,任务框变成了黑灰色的煤炭形状,里面的任务显示的是:【调查矿井杀人案的真相】 任务框的下方有一条金色的进度条,它正好延伸到50%的位置,像是不论如何也无法被黑灰掩盖的金子,在眼前不断闪烁。 在进入关卡之前,于倩特意耗费积分二次查看了这个关卡的难度。关卡已经进入后半段,难度基本定型,比先前更好鉴定。虽然里面玩家折损率很高,但事实上它的难度并没有【银都怪物】这个关卡高,只在B-和B之间徘徊,所以副本的逻辑和任务架构也会相应减弱,通关并不算难。 但是—— “为什么只有50%?”秦光霁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如果这个副本任务真的只是要他们调查矿工死亡案,那么既然他们已经找到了凶手,也把这一切告诉了任务提交npc,他们应该能彻底完成基础任务,获得脱离关卡的资格才对。 “这……”季和正迟疑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开始躲闪。 秦光霁眼睛一眯,再次祭出了小刀。 虽然之前划出来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但季和正显然对这把刀心有余悸,冷汗又一次从头顶滑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是规则限制!” “详细说说。”秦光霁把玩着小刀,没有抬头。 季和正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等秦光霁再次抬起眼,手里的刀危险地比划了两下,威胁一通后他才终于继续说出真相:“我们把知道的事情告诉npc后,npc说我们虽然已经发现了那些矿工的罪行,但现在死无对证,我们必须要找到那些失踪的矿工尸体,和他们对簿公堂,让他们彻底认罪才算完成任务。” “这和你们杀池建有什么关系?”越关山眼神通透,“你们没能找到尸体,所以打算拿其他人的冒充?” “是……”季和正咬紧牙关,认下了自己的罪行,“那些矿工都是老手,杀人都是在一些很难发现的地方,我们根本找不到。” “为了能完成任务,我们只能用其他人的尸体蒙混过关。” “我们设计了一个陷阱,等下一次下矿的时候,我会把几个矿工npc引到那里,由王学名负责动手,制造一场意外事故,让那些矿工被埋在煤矿堆里。这样一来,他们的尸体会辨认不清模样,冒充成功的概率会更大。” “这个计划是我和王学名制定的,池建也知情,但是他并不同意我们的做法,所以那一天他并没有和我们一起下去。” “我本来是不想杀池建的,少一个队友对我们来说根本没有好处。但没想到的是,当我们做好了所有准备,想要拉动煤矿车的挡板让那几个被我们带到陷阱里的矿工‘意外’死亡的时候,池建突然出现在了下边。” 季和正叹了口气,话里似乎有些内疚:“那种情况下,我们根本没办法停下,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池建的半个身子被煤炭压住,最后和那些npc一起死在下面。” 季和正的话说完了,两人一起低下头,像是在忏悔自己的罪过。 “他一开始还有的救。”越关山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一阵叹息。 “如果你们能及时把他从煤矿堆里拉出来……”越关山的黑色眼睛变得更幽深了几分,却并非发动技能时那样深邃,似是……陷入了某段不属于自己的回忆。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默默偏过头,看向地上那个已不知是何身份的池建,似有怜悯。 一阵风恰时吹过,吹来了不知从何而起的烟尘,铺天盖地的,模糊了远处的黄土山包,也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像是一层蒙昧的纱,笼罩在这个灰扑扑的矿区村庄之上。 漆黑的矿井之下,究竟掩埋了多少罪恶。 第046章 矿井之下(3) 玩家进入副本的位置是距离矿坑最远的村尾, 周围只有荒地和几间简陋的屋子,是副本内身份为地质勘探队的玩家们暂住的地方。 其余三个已经确认死亡的玩家现在不知所踪,四人便决定先把被捆成大闸蟹的池建安放在屋子里, 去矿坑实地探索一番。 …… 不同于上个副本, 这次的矿区并不崎岖,放眼望去尽是平地, 不会像那座神山一样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但这里却有着另一种令人喘不上气来的压抑——烟霾。 这种感觉在穿过村庄时尤为明显。 上一个副本里, 那个小村庄虽然破旧落后, 但村民们至少都是鲜活的, 有着明显的喜怒哀乐,动作举止也非常正常。 而这个地方……虽然看上去要比上一个村庄规模更大、人口更多、条件更好, 但却是死气沉沉的, 路过那些灰扑扑的矮房时, 几乎听不到半点动静。 “这里的绝大多数男人都是矿工, ”季和正解释道, “这个时间点, 他们应该都还没回来。” “他们没有轮班吗?”秦光霁狐疑。正常的矿场不都是三班倒吗, 怎么会一个都不留在村里? “规定上是有的, ”季和正的脸色不大好, “但……那些矿工一般不会太早回家, 而是会聚在村口, 直到天黑才回去。” 秦光霁抬头看天, 太阳被烟霾完全遮蔽, 只堪堪露出一圈淡色光晕,斜斜地挂在西南边, 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 “他们在村口干什么?”越关山问道。这样寒风呼啸的天气,下午时分尚且需要军大衣来抵御, 要是到了夕阳西下,人都该被冻透了吧。 “不知道。”季和正摇头。 “他们本地人都是自成一派,我们,还有那些外来务工的都被他们排斥在外,完全无法窥探他们的行踪。” “不过,”季和正双手叉腰,眼神难掩得意,“好在那些‘意外’死亡的矿工都不是本地人,所以就算我们没法融入,也能从其他地方调查出很多关于这件事的线索来。” “嗯……不错。”秦光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目不斜视地向前走,脚步未停。 季和正急着为自己摆脱杀害队友的恶名,见秦光霁的态度似有松动,于是极力诉说自己的功劳,淡化自己的恶行:“我们的行动还是很有成效的,这些探索度就是最好的印证。” 只是,他兀自说了好一会儿,旁边两人却始终没再给予一点回应,而是将目光投在蒙尘村庄的各个角落。 季和正在副本里待了四天,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这里死气沉沉的气氛,对四人的打量有些不解:“你们在看什么?这里不就是个普通的村庄吗?” 前面人的脚步登时顿住了。 越关山转过身,眼中先是疑惑,随即带上丝丝难言的惊诧。 她抬眼直视季和正,纯黑眼眸微动:“在你看来,这里真的只是个普通的村庄?” 季和正怔怔点头,眉毛皱起,仿佛没明白越关山这么问的意义所在。 越关山踌躇了片刻,似乎不知该从何开口。 下一刻,秦光霁的低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聚拢:“嘘,有声音。” 众人登时安静,周遭只剩下偶尔刮来的风擦过脸颊发梢,也送来了细微而飘渺的清亮旋律——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睫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 “她没有亲爱的爸爸,也没有妈妈……” 再熟悉不过的童谣,带着童声特有的天真和轻快。只是,当它伴着阴冷的风一起被耳膜捕捉,被大脑调动起悠远的童年回忆时,那声音却很快消失不见,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一般,陡然中断,只留下一截干涩而生硬的尾音。 秦光霁沉默着,视线在周围流转,想要找出声音的方向,却一时毫无头绪。 裹着沙尘的风适时扬起,跟在后面的温星河不禁打了个寒噤:“怎么感觉有点阴森森的……” 几人的神色变得越发警惕——经历了上个副本,大家对童谣一类的线索都格外敏感。 这时候,反倒是季和正和王学名显得若无其事起来。 王学名看他们都停下来,也跟着仔细听了下声音,随后便松了口气,镇定自若,见怪不怪道:“只是村里的小孩儿在唱歌而已。至于声音消失,那大概是快到晚饭时候,各家大人喊他们回去了。” 见他们还是心有疑虑,季和正又加了一句:“放心,我们早就排查过了,那些小孩儿只是正常的npc,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两个虽然行事并不磊落,但毕竟是老玩家,业务能力还是不错的。他们为了找线索,里里外外把村子里的人都查了个遍,说没发现疑点,秦光霁心里倒也是信了大半。 只是……秦光霁的目光投向黄土路旁,阴暗的角落里。 那里如今空无一物,只有一团团暗色的尘土隐匿在昏暗之中,被微风卷起,微微挪动,带着沙沙的声音,如同黄土的低语。 正如季和正所说,这是个很正常的村庄。 如果方才,他们没有看见那些诡异的东西的话。 ——————————— 村子不算太大,离开幢幢矮房的遮挡,几人很快便看清了不远处被挖空了大半的黄土包,前方还有袅袅炊烟从房顶升起,带来些烟火气,略略驱散呼啸的寒风。 “泥娃矿业公司……”秦光霁念出门头硕大招牌上的字,眼珠子一转,立即便联想到先前听到的那首《泥娃娃》,登时感觉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里似有深意。 “这公司的名字有点东西啊……”跟在后面的温星河也看到了这个名字,微微蹙眉,说出了心中所想,“算是个线索吗?” “别多想,只是因为这个村就叫泥娃村。”季和正却是泼了盆冷水,“我们一开始听到那首童谣的时候也觉得不对劲,但仔细调查之后也没有触发任何有关的支线任务,所以就只当它是个普通的巧合。” 巧合吗?秦光霁轻轻咬住下嘴唇,心中存疑。 “哦,你们好像都是新玩家来着,”季和正见几人表情似是不大相信,又装作才想起来的样子,露出刻意的恍然,大发慈悲地解释道,“这个游戏里的很多东西都是不需要细想的,任何跟探索相关联的东西系统都会自动派发支线任务,而如果到最后都没有提示,那就说明,那些都是可有可无的。” 季和正露出宽和的微笑,大度道:“没关系,我们俩可是三个赛季的老玩家了,对没写在系统面板里的潜规则都是门清,你们只管听我的就好。”语气之坦然,仿佛完全忘记了半个小时前他俩因为秦越两人的威胁而露出的狼狈模样,摇身一变就再次把自己当成了队伍的主心骨。 可惜,他面对的这四个人可都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 “线索都是靠探索得来的,”越关山没有理会季和正,只是淡然对其余队友道,“与其在这里空想,倒不如自己进去一探究竟。” 三人连连点头,纷纷越过面色陡然变得尴尬的季和正,大大方方走进了矿业公司的大门。 …… 说是公司,实际上不过是把村口几间稍微宽敞些的屋子用矮墙围了起来,再挂了个公司的牌子而已,简直比山村希望小学还要简陋。 穿过门廊,小院里三三两两聚集着好些矿工,有些手上还提溜着采矿设备,满脸煤灰,有些则是干干净净,身上还带着些水汽。秦光霁用余光瞥向一旁,看清了歪歪斜斜挂在门上的澡堂牌子。看来是在排队洗澡。 大多数矿工对玩家们的到来都不甚在意,只稍稍瞥了他们一眼,便转过头继续自己的事儿,只有一群离其他人较远的矿工多看了他们几眼,视线似有不善。 秦光霁走在最前面,悄然将视线落在那一伙人身上。虽然穿着都一样,但他总觉得他们的面相看上去比其他人要更凶悍一些,带着点令人悚然的杀气。 他刚要收回目光,但却在无意间与其中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男人对视了一下。对方先是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便往地上猛地啐了一口,双手撸了下袖子,露出手臂上健壮的肌肉线条,看上去像是要发动东北□□“你瞅啥”式找茬的前摇。 秦光霁微微瞪大了眼睛,忙做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眼珠子往上下左右各个方向瞟,恰好对上了越关山意有所指的目光。 越关山没有开口,只是伸出手,手指点了点自己的掌心,而后再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方向。 秦光霁眼睛一转,随后迅速点头。 没等那大哥冲过来,他便拔腿飞奔,一把拉开院子另一边的一扇小门钻了进去。 “咦?小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苍老而熟悉的声音从前方钻进秦光霁的耳朵,令他脖子一僵。 秦光霁讪笑着向前走了两步,环顾这个房间四周上世纪八十年代简朴老干部办公室的布局,对坐在猪肝红桌子后端着大茶缸子的大胡子老人点头致意:“对不起打扰了。” 是你!矿工老头!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啊! 他现在算是明白这两个除了地图都是矿区外基本没有相似点的关卡为什么能被一起打包塞进名叫【黄金矿工】的副本里了——感情是因为这三个撞脸怪是吧! 第047章 矿井之下(4) “咳咳。”跟在秦光霁之后挤进办公室的温星火悄悄提醒秦光霁, “别发呆,这位可不是银矿副本里的矿工老头。” 秦光霁登时醒悟。虽然都长着同一张脸,但这三个老头的身份和性格可谓是天差地别。 第一个初始副本里的老头自然不用说, 他们可还有两个队友被当成人质押在他手上呢, 简直就快把谋财害命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再说第二个银矿副本里的老头,那位恐怕是这三个撞脸怪里性格最好的一位了。 虽然脾气不算太好, 但是他多年来也是尽心尽力的守护那个小村庄, 村民们对他也是十分爱戴。玩家们进入关卡之后, 他虽然嘴上说着不欢迎他们, 但终究也没对他们采取什么强制措施,是真心的想要解决怪物给村庄带来的困扰。 至于这一位……秦光霁的眸色变得有些黯淡。 他可还没忘, 就在前不久季和正和王学名交代他们谋害队友的行为时, 他们两个可明明白白的提到了, 正是因为规则的限制, 他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用无辜村民的尸体来达成通关条件。 这所谓的规则限制, 不正是这个老头提出的, 要用真实的尸体来逼凶手就范吗? 秦光霁抬头, 看着面前老头慈祥的笑容, 忽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身为这座煤矿的管理者和投资人, 他难道会不知道那些凶手在行凶时会刻意选择难以被发掘的位置吗? 不, 又或者说, 他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 才会提出那一条看似刁难的规则,让玩家们为了完成任务而不得不选择用其余npc的尸体冒充, 在无奈间走上那一条早已既定的道路。 不论中途过程如何,结局都毫无差别——从玩家进入副本, 着手调查矿井杀人案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落入这个巨大的圈套之中,从来就没有第二条道路可选。 只是……秦光霁目光一转。矿工老头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让玩家们被迫杀人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秦光霁有些不懂。 的确,矿工老头是这个副本的核心人物,玩家们需要向他提交任务才能通过关卡。而从上个副本来看,他也极有可能是招来系统注意、建设副本的关键点。 但即便是这样,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比较重要的npc而已。他根本没必要用这样苛刻的规则限制来玩家们的行动,延缓任务完成的进度。 见这闯入者没有再说话,矿工老头脸上的笑容变淡了,声音也下压了些许:“你们不是矿工吧,来我办公室是想做什么?” 秦光霁见他态度变得不善,忙挤出个笑脸,抱歉道:“对不住,打扰到您了。”说着,他恭敬地给老头鞠了一躬,十分能屈能伸。 秦光霁眼睛悄悄瞟向身旁,现在这房间里只有他和温星火两个人,其余人并没有进屋,还留在外头的院子里。他竖起耳朵,听到门外有些异样响动,似乎是有些争执——大约是他倒霉的队友们被东北大哥揪住了,正在进行“你瞅啥”和“瞅你咋滴”的友好交流。 秦光霁默默在心里给队友们加油,面上则是露出三分愤懑三分庆幸和四分厌恶。 “恕我直言,”他对矿工老头道,“贵公司的员工素质真是……难以言表。”他摇了摇头,话里的嫌弃意味明显。 就在室内几人话语停顿的空档里,外头恰好响起男人高亢的叫喊声:“哎呦!大姐!我错了!你,不是,您能先把手撒开吗!” 紧接着便是温星河带着冷笑的喝声:“孩子死了知道来奶了,车撞树上知道拐了,大鼻涕甩嘴里知道甩了,惹了姑奶奶我知道求饶了?” “刚才不是还想打人吗?”温星河的声音越发清晰,“你们谁再来和我过两招?” 噗通! 似乎是谁率先跪在了地上,接二连三的噗通声也跟着响起,听上去就好像是在给大哥大嫂拜年。 秦光霁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嘴角越发洋溢的笑意——惹到温星河,也算是这群npc倒霉了。 不过很快,他便停下自己内心对于外面那群npc的嘲笑,攥了攥拳头,收起脸上的表情对老头道:“让您见笑了。” “自我介绍一下,”秦光霁清了清嗓子,举止得体,“我们是隶属于勘探部门的调查员,因为接到队员的求援信号,特地赶来增援。” 说完,他摊开右手,指向背后门外:“外头那位也是我们的队友。如您所见,她……” “脾气不好。”温星火接过秦光霁的话,给自家老姐盖章定论。 短暂的沉默之后,矿工老头似是反应过来了,他眨了眨那双苍老的眼睛,对秦光霁道:“啊,原来是勘探队的同志,欢迎欢迎。” “不过您所说的……求援,又是什么意思呢?”矿工老头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亮,直勾勾的盯着秦光霁,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崖横亘在前。 秦光霁一咬牙,皮笑肉不笑地直切正题:“那自然是我们的同事正在调查的——矿工失踪案了。” “先生,”秦光霁冷哼,“身为煤矿的投资商,您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没等矿工老头再说话,秦光霁便向前逼近一步,接着疾声道:“您为什么要让他们找尸体?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面对秦光霁的逼问,老头却像是松了口气,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松懈,显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弧度。 他仍旧端着那个大茶缸,以不符合表面年纪的速度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秦光霁面前,面上表现得极度平淡:“这是常规步骤。” 他的领口挂着一副老花镜,头顶日光灯管的光线恰好照在镜片上,反射到秦光霁的身上,留下两个明亮的圆斑。 “同志,”他的声音里带着丝丝威胁,“哪怕是外头的警察办案,也是要有证据的吧?” 他淡然喝了口茶水,水汽升腾而上,在某一刻模糊了秦光霁的视线,令他辨不清老头的面容。 老头接着说道:“有了证据,犯人才会无从抵赖,这并非是我刁难,也是为了严谨考虑。” 秦光霁似是被老头这一番话说服了一般,目光落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陷入沉思。几秒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后退一步,双手背在身后,周身的气焰登时消失无踪。 片刻之后,他闭上眼,深呼吸几口,低声道:“那么……能让我们看看这所谓的‘常规步骤’吗?” “那是我的同事们的功劳,”他看着老头浑浊的眼睛,额头落下一滴汗水,一字一句道,“我想,您不能拒绝这样合理的请求。” 老头大概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举旗投降,迟疑了一秒才点了点头:“自然。” “不过——”他快速补充道,“只能是你们两个,外边那两个女的不能去。” 秦光霁的动作登时凝滞,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从脑海中划过,被他抓住转瞬即逝的尾巴。 “为什么?”他倏然抬眼,视线先是落在老头脸上,接着飞速挪移,从他身后掠过,确认了什么东西后转而再度与其对视。 老头这次却是避开了他的目光,端着茶缸转身悠哉坐回桌后,道:“没有为什么,村里的规矩,女人不能进祠堂。” 他没再解释,只是专心喝茶,对两人随意挥手:“尸体停在祠堂里,你们告诉门口的村民是我让你们进去的就行。” 秦光霁一直盯着老头,从他苍老的脸、粗糙的手,一直落到他佝偻的背、蜷曲的腿。 最后,他再次将目光上移,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一尊模糊的土色雕塑。 咔哒。 门被轻轻阖上了。 …… 院子里寂静无声,人群不知何时已然散去,只有三两矿工仍旧蹲在澡堂门口,或是抽烟,或是闲聊,却不再有人注意从房中走出的这两个陌生人。 迈出这扇古旧的大门后,秦光霁看见了等候在门口的队友们。 “情况如何?”越关山问秦光霁。 秦光霁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抿起嘴,眉毛微微皱起,啧了一声:“就像我们之前预料的那样——这地方没有那么简单。” 他摊开自己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掌心接触空气的那一刹那,一个由血色线条扭曲而成的眼睛图标赫然出现,闪起不详的光亮。 光亮散去,那些鲜红的线条逐渐变暗,一道道像是刀割一般的伤口曝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留下可怖的深深血痕。 “这是……”温星河凑近了些,眯起眼睛辨认,“妖气检测咒?” 秦光霁强忍着手心的剧烈疼痛,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勉强笑着露出两排雪亮的牙:“没错!” 温星河看看秦光霁,再看看捉起秦光霁的手,发动治疗技能的温星火,恍然大悟:“怪不得关山你要让我老弟也跟进去——” 她一拍巴掌:“是怕小秦在里面使用这东西的时候没控制好,还没检测出里面的妖气浓度就提前露出血迹翻车吧!” 妖气检测咒,顾名思义,能够检测使用者周围的所有不科学因素浓度,其检测方式为:使用者消耗精神力将其吸附身体的某个部位,通过疼痛和血迹来传达妖气浓度,疼痛指数越高、皮肤血痕越明显,周围的妖气就越浓。 而秦光霁手上那个——已经爆表了。那个矿工老头,显然不是人。 温星河怜悯地拍了拍秦光霁的肩:“小秦,你受苦了。”感觉越敏锐的位置的确妖气的检测效果越好,但像秦光霁这样直接贴在自己的手心的狠人,也的确是不多见。 秦光霁面部肌肉抽搐,领受着温星河的倾佩目光,终究没有把实情说出来:天杀的,他怎么知道这破东西一接触到精神力就会自动吸附啊!他还没来得及贴呢,就直接粘手上了,比502都牢!差评! 第048章 矿井之下(5) 祠堂里的味道并不好闻。木头、泥土、灰尘混杂在一起, 而后历经风雨和时间的发酵,交杂成一股直冲鼻腔的气味,令秦光霁有些头疼。 祠堂内里昏暗而老旧, 到处都是灰扑扑的, 几根掉漆的顶梁柱也变得弯曲,像是几位行将就木的老者佝偻着身躯立于廊间。天花板上有几个破洞, 抬头时能够看到外头的灰色尘霾于其上飘动, 给人以十足的萧瑟感。 祠堂面积不算大, 但秦光霁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任何类似牌位和神像的东西, 再结合这周围破败的环境,秦光霁觉得这大概是个已经被废弃许久的祠堂。 但是, 如果这里真的已经被废弃了, 又何必要特地派人看守呢?秦光霁本能地觉得这其中有猫腻, 只是一时间, 他也不知该从何查起——老头自然是不能问的, 至于其他矿工……他们对外人的态度也并不友善, 或许需要借助温星河的撒币技能才能得到切实的讯息。 秦光霁的目光置于正厅中央, 虽然已覆上了厚厚的灰尘, 但那里仍旧留着些淡淡痕迹, 显然是之前有什么重物被放在地上, 而且时间不短, 才会在水泥地面上留下这样的方形印迹。 不过, 这些都不是他们现在该思考的重点。秦光霁收回视线, 转而投向不远处的墙角。 尸体就停放在祠堂的角落里。 一共四具尸体,被四口朴素的薄皮棺材装着, 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静悄悄地存在于阴影之中, 带来独属于死亡的肃穆。 “没有人来过吗?”温星火突然开口,眼睛仍旧盯着那四口棺材,却是在对远远跟在后面的季和正和王学名说话。 “啊?”王学名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迷茫地望向温星火。 “我的意思是——”温星火的半边脸被黑暗遮盖,眼睛却格外明亮,“出了这样的事情,难道就没有人来看过他们吗?” “他们都是外地人,”季和正对温星火道:“这种小矿井,会过来打工的大多都是走投无路的底层穷人,何况他们来这儿也不久,哪有什么朋友啊。” “没有朋友,那——亲人呢?”秦光霁伸出手,轻轻抚摸棺材粗糙的漆面。大概是因为死亡时间不长,棺材还没有钉上钉子,可以轻易地被打开。 秦光霁声音轻缓,似是呢喃:“矿井死了人,可是能领到赔偿的。” “那些走投无路的穷人——会放过这笔赔偿金吗?”他逐渐加重了手下的力度,将棺材盖推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诡异的腥味登时从棺材中冒出,秦光霁皱起鼻子,不再继续掀开盖子。 季和正怔怔地盯着棺材,沉默两秒,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说话的声音忽地开始颤抖:“他们……那天所有和我们一起下矿的人,都没有亲人。” “咕咚……” 一片静谧里,吞咽口水的动静也被无限放大,仿佛敲在了季和正的心上,令他瞳孔张大。 “这几个死者……”季和正话语迟疑,“都是孤儿……” “呀。”秦光霁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语气平静,“那可真是太巧了呢。” 他给温星火使了个眼色,对着棺材的方向努努嘴:“检查一下。” 温星火即刻会意,两人的手同时搭上棺材板,一齐用力。 砰!砰! 两个棺材盖坠地,露出里边如出一辙的尸体—— 他们穿着相同的寿衣,摆着相同的姿势,有着同样被煤灰沾染、看不清五官的面容,甚至,就连头发都是相同的长度,哪怕一根头发丝都毫无差别。 “这可真是……”温星火重复了一遍秦光霁刚才的话,“太巧了呢。” “这、这怎么可能呢!”季和正的脸上瞬间转变为讶然和恐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明明是一胖一瘦,绝对不可能这么相像!”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秦光霁捏着自己的下巴,看着这两个棺材里相像地过了头的尸体,面色是难得的严肃。 “还记得那首童谣吗?”秦光霁将双手搭在棺材壁上,缓缓俯下身,将脸凑近了些。 奇特的腥臭味瞬间扑面,以一种极其蛮横的速度占据秦光霁的整个鼻腔,而后顺着神经深入大脑,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秦光霁却没有退缩,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隐蔽的弧度,竟是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轻声哼唱起歌谣来。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睫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他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 “他没有亲爱的爸爸,也没有妈妈……” 他伸出手,大胆地触碰尸体。指尖先是落在他紧闭的眼睛上,随后缓缓下滑,擦过僵硬的嘴唇。动作轻柔,仿佛手下的并非一具死亡已久的尸体,而是一尊价格不菲的精美瓷器。 当秦光霁抽回手时,他的手指上已然沾满了漆黑的煤灰,而那具尸体的脸上,却没有留下半点划痕。 秦光霁抬手,缓缓将手指凑近鼻尖。 没有半点尸体该有的气味,只有浓厚的泥土腥气。 “原来在这儿啊。”秦光霁轻笑。 唰! 昏暗的室内,一道寒芒倏然掠过,像一道亮白闪电骤然落下。 下一秒,锋利的刀尖猛地扎进尸体僵硬的脖颈,削铁如泥的匕首毫不停顿,一路向下,竟是径直将尸体的脖子扎了个对穿。 秦光霁面部肌肉抖动一下,手上再次使力,将小刀横向往外一划—— 伴着重物落地的声音,秦光霁连连后退,深呼吸两口,再度站定。 他松开手,道具小刀重新回到系统背包,只留下被刀锋波及的半块棺材板残骸彰显方才那瞬间的破坏。 “你……在做什么?”王学名的声音里已然充满了恐惧,看秦光霁的眼神好像在看外星人。 秦光霁没有理睬他,而是走上前去,弯下腰,将落在地上的圆形物体稳稳捧在手心。 秦光霁掂量了几下,皮球大小的东西在他的手里翻滚几圈,不小的重量将他手臂的肌肉线条都给压了出来。 “怎么,”秦光霁揶揄道,“你们都敢杀人,现在却连这都不敢碰吗?” “接着。”秦光霁随意地看了几眼,随后便像是真的在打篮球一样,将那东西高高地抛向身后两个玩家的方向。 圆形物体短暂悬停在空中,投下一片不详的阴影,原本站在下边的两人面色大变,慌忙拔腿远离,用惊恐而不解的目光看向秦光霁,就差破口大骂他是个疯子了。 东西被高高抛起,再迅速下坠,最终,它被一双白皙的手接住。 温星火用抱婴儿一样的手法把那东西搂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手则调整了下角度,好让那张符合青年矿工刻板印象的黑脸直冲着自己。 那东西正是——其中一具尸体的脑袋。 温星火就这样抱着一颗头,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还学着秦光霁的样子凑近嗅闻,过了一会儿,他的嘴角也露出了和秦光霁相似的了然浅笑。 他倏然松懈手臂肌肉,那颗颇具重量的脑袋一下子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却没有被砸出任何和□□类似的东西,而是在平坦而蒙尘的水泥地面上扬起一片沙尘,咕噜噜滚了几下,最后停在了另两个玩家的脚边。 两个玩家先是警惕地后退,但下一刻,季和正便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这个切面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季和正顾不得害怕,直接伸手拨弄那颗头,让头颅被秦光霁切割的地方完整地展露在自己眼前。 头颅被锋利的小刀切割而下,切面齐整利落,没有半点拉扯痕迹,只有仿佛大树年轮一般的切口曝露在空气中,没有血管,没有肌肉,没有神经,没有任何人类躯体该有的构造,只有——一片土色。 两人的目光很快从头颅转到仍旧安然地躺在棺材里的躯体上。 它的双手被交叠着放置腹前,虽然浑身都被黑灰覆盖,也难以遮掩那双粗糙大手上斑驳的伤痕,那是在长期的采矿过程中难以避免的痕迹。 它的脑袋被秦光霁分割,脖颈处残留的切口与头颅完全相符,同样的非人,同样的冰冷,同样的……虚假。 一个震撼人心、搅动认知的真相正在徐徐展开,它将会颠覆两人过去四天里所有的探索。 “那……”季和正双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着,瞳孔放得极大,几次开口,却难以说出连贯的句子,“那,那根本不是人!” 秦光霁站在棺材旁,视线却是偏转,落在祠堂正厅,那片不知被什么东西压出来的阴影上。 “不,”他的声音不大,却愈加坚定,“准确来说……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一阵风忽然吹起,将祠堂原本紧闭的厚重木门轰然吹开,黄沙登时卷席,吹散了地上的落灰,转而覆上新的尘埃。 恍惚间,有清亮的童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顺着风,吹进玩家们的耳中。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第049章 矿井之下(6) 与此同时, 另一边。 “又起风了。”越关山缓缓伸出手,贴在低矮的土墙上。依靠着土墙的背景,她能够清晰地看见细密的黄沙从她的掌间流走, 只在擦过皮肤时留下一点细小而隐蔽的触感。 越关山微微抬起头, 背对着风的方向,静静地感受着背后沙尘打在衣服上的轻微痛感。无数的沙尘汇聚在一起, 凭着风, 逆着光, 有的囿于自重止于中路, 有的被建筑挡下被迫停顿,有的误入回弯迷失方向。风越是吹拂, 能够顺利抵达远方的沙便越少。 温星河和越关山并肩走在村庄中, 不同于越关山的坦然, 她显然很不适应这里不时吹起的尘霾, 用衣物和口罩把自己从头到脚牢牢包裹起来, 脸上只留下一双眼睛裸露在外。 四个男玩家都去了祠堂, 她们两个却因为性别的原因被凶神恶煞的看守挡在了门外, 因此便只得退而求其次, 在村庄中寻找线索。 她们走过几条村庄小路, 太阳还未下山, 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 带着碳水迷人的香气。走至村庄中央, 孩子们的笑闹声此起彼伏, 终于驱散了些许糟糕天气带来的沉郁。 越关山罕见地有些不大自然,每次不经意间与温星河相碰时, 肢体都会出现隐蔽的停顿。温星河显然也看出了她的异样,却也没有明说, 而是有意没意地便往她那边凑,嘴边的坏笑怎么都盖不住。 越关山无奈地笑着,轻轻摇头,尽力避开温星河带着炽热温度的目光,岔开了话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气。” 不知何时,她们已走到了村庄的角落里,孩子们的笑声变得有些遥远,视野被悬浮在空气中的灰尘覆盖,只能在隐隐绰绰间望见层叠的屋顶。 “这里的氛围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压抑、沉闷、就好像被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瓶里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越关山慢慢说着,随意地伸手触碰土墙,手指很快染上一层灰尘,令指腹的浅白色伤痕愈加明显。 越关山收回手,轻轻拍掉手上的灰尘,轻叹了一口气:“自然条件越恶劣的地方,就越容易滋生恶意。” 她看着温星河明澈纯净的眼眸,纯黑的瞳孔里似有忧愁:“因为在这样的地方,哪怕只是活下来,也已经用尽了他们所有的气力,所谓的道德,所谓的规则,都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衣食无忧的人们所编造的笑话而已。” “可是,”温星河明白越关山的意思,但长久以来生活在高道德环境之下的她还是忍不住反驳,“难道那样就是对的吗?” “当然不,”越关山的笑放大了些,其中夹杂着的苦涩也愈发明显,“可是星河,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当某件事情变得习以为常之后,被群体思维裹挟的理性思考便毫无意义,甚至,会给自身招致祸端。” “就像现在,”越关山转身,指向孩童声音传来的方向,“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孩子里,绝大多数都是男孩?” 温星河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眼珠子转了一圈,脑海中仔细回忆方才见到的那些孩子。过了两秒,她忽地惊跳起来,眼中全然汇聚出明晓:“这个村庄里的男女比例太不对劲了!” 她语速加快:“我们之前见到了快二十个小孩,但其中只有两三个女孩子,这怎么可能呢!” 无需越关山再解释,曾经看过的那些社会新闻就足以让温星河在脑中拼凑出大半真相:“这个村庄的主业是开采煤矿,这种依靠劳动力的产业中,男性的地位会非常高。所以,这里的女人才会不许下矿,也不许进祠堂,在这些明晃晃的歧视下,严重的重男轻女肯定会导致村庄的男女比例失调。” “啊呵呵,”苍老的声音忽然出现,伴着笃笃笃的拄拐声,“孩子,你说得很对。” “谁?”温星河一下子警觉,本能地伸出手臂将越关山护在身后,双眼警惕地环顾四周。 拐杖抵在地面上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像是年迈的和尚跪在蒲团上敲打木鱼。 良久,一个灰扑扑的老婆婆出现在矮墙背后。她头发全白,两条杂乱的辫子七扭八歪地挂在肩头,头发上还沾着不少尘土。她的衣服倒还算干净,只是样式十分古怪,就好像是把许多条旧布随意地缝合在一起,变成勉强能穿的样子,松松垮垮地垒在身上。 如果是在游戏之外,温星河会觉得这大概是个偶尔能在街边见到的、靠拾荒为生的寻常老人。但在游戏里,越古怪的人就越可能成为重点npc。 而且……温星河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面庞,浑浊的眼睛给人以诡异的熟悉。 “关山,”温星河悄悄扯了扯越关山的衣袖,低声问道,“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像……” “那个矿工老头。”越关山点头,神色变得愈加严肃起来——从先前的经验来看,长着这张脸的多半不会是普通角色。 见两人正在窃窃私语,老婆婆倒也不打断她们,只是用手里那根看不出材质的硬质拐杖轻轻杵地,用沙哑而柔和的语调轻声讲述。 “这个村子名叫泥娃村,”老婆婆的声音并不太清晰,像是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一样,每一个词句里都会引发仿佛空气进入狭小管道一样的轻微蜂鸣,“从几百年前开始,村民们就靠采矿为生。” “就像你说的那样,小姑娘。这是个全靠男人的气力活。”老婆婆看着温星河,脸上的皱纹被笑容堆积在一起,令越关山不禁想到了那些仿佛永远走不出的层叠的山丘。 “家里多一个男丁,就多一份采矿的收入,日子也就好过些。” “至于女孩儿——”老婆婆呵呵一笑,笑声就好像是玻璃划过粗糙地面一般刺耳,“除了给娘老子做点家务之外,也就只有嫁出去收点彩礼的时候才能派上些用场了。” “不过啊,”老婆婆接着说道,“这穷地方可没有堕胎的技术,是男是女,可只有生下来才能知道。” 她忽然停顿了一下,喘了口粗气,像是一口气说了这些话之后,年迈的肺有些受不住了。 不过,也无需她再说下去了。 “他们会遗弃女婴。”越关山并非疑问,而是肯定的陈述。 “呵呵呵。”老婆婆又笑了,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任何的情绪,只有全然的冷漠。 她拄着拐转过身,望着那幽深矿井的方向。 “多好的地方呀,”她轻声叹着,“把东西往里一扔,就连落到底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根本找不到尸骨。” 又有风吹过,沙子和寒气顺着风灌进一起温星河的脖子里,令她打了个寒噤。 她不敢想象,到底有多少无辜生命的逝去,都在这样的轻描淡写之间完成了。 但相比于温星河,越关山的态度要显得平静得多。 她握住温星河被冷风吹得冰凉的手,直视着老婆婆的眼睛,问道:“老人家,您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事情?” 越关山的手很温暖,让温星河渐渐恢复了冷静思考。 的确,从理性角度来看,他们这次的任务只是调查矿井杀人案而已,并不需要节外生枝。 只要向矿工老头提交完任务,他们也就能完成这次的使命了,至于旁的所谓的重男轻女和这座村庄的历史,对于他们来说都毫无了解的必要。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温星河的心里存了些疑问。平心而论,在知道了村庄中的黑暗一面之后,她的确做不到彻底无视那些正在发生的悲惨。 就像在上一个副本里,她也愿意冒风险找到解决怪物的方法一样。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和秦光霁是一类人。一样的热血,一样的同情泛滥,一样的……不切实际。这也是上个副本里,越关山对秦光霁说过的话。 “关山……”温星河唤了身旁人一声,想要询问她的意思,却没有得到应答。 温星河疑惑地眨眨眼,扭头看着越关山。她纯黑的眼睛里有些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愿回首的往事。 老人一刻不停地凝视着越关山,浑浊的眼睛竟是在某一刻变得清明。 “哪怕我不告诉你们这些,你们之后也是会顺着线索找到真相的吧。”老婆婆语焉不详道。 温星河眨眨眼,一时间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们不过刚见面,她又是如何知道越关山心中所想的呢? “小姑娘,这地方和你的家乡很像吧?”老婆婆对越关山笑道。 温星河感觉到越关山握着她的手忽得一紧,顷刻间便沁出些许冷汗来。 越关山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着,低着头,心中烦躁的情绪仿佛能够变得具象,连迟钝的温星河都能感觉一二。 老婆婆接着循循善诱道:“从群山里走出来的你,难道内心就没有一点触动吗?” “你难道……不想救她们吗?” “够了。”越关山攥紧了拳头,原本淡漠的语调里多了几分愤然。 越关山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步:“你在刻意调动我的情绪。” “你究竟想做什么?”越关山冷声喝道。她的眼睛里开始出现漩涡,想要强行发动技能。 然而下一秒,她的面孔便被惊讶占据。 “你……为什么会这样……” 也正是在这一刻,狂风忽然卷席,带来了不知从何响起的歌声。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数不清的黄沙和灰尘在四周胡乱地飞舞,蒙住了两人的眼睛,也蒙住了老人逐渐变得模糊的身影。 “等一下!”越关山松开温星河的手,匆忙地向前奔去。 她扑了个空,只抓住了满手的黄沙,那老婆婆却已然凭空消失。 风鸣愈发强烈,沙子仿佛一颗颗子弹一般打在身上,划过脸庞,带来丝丝的刺痛。 可越关山却在这样的环境里静静的站着,无视了温星河的呼喊,仿佛灵魂已被拉入另一个世界。 “关山!”温星河急了,连忙追上去,想要唤醒她。 然而,就在她触碰到那团由老婆婆的身影构成的尘埃时,她的身前却骤然出现了一团漩涡。 那漩涡带着不容违抗的蛮横力道,纵然温星河已奋力抵抗,却终究还是抵挡不过,很快被拉进其中。 “叮,支线任务已开启,请努力逃脱。” …… 另一边,祠堂外。 温星火忽然抬起头,看向村庄的方向。 “不对劲。”他迟疑了一下,随即瞪大了眼睛。 “我姐那边出事了!” 第050章 矿井之下(7) 温星河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的第几次轮回了。 再一次睁眼, 又是相同的场景。 四周是被灰尘和油烟熏得焦黑泛黄的墙壁,只有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吊挂在屋子中央,不时闪烁, 在明灭间刻画出一个极端贫穷的家庭。 屋子里满是血腥味, 偶尔夹杂女人的呻.吟、男人的叹气,以及屋外头, 那些听不清楚的闲言碎语。 “又是个女孩?”她听见有男人的声音在问。 “耀祖啊, 这都已经是第二个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中年女声, “要我说,这次就别留了。” “里面那口子眼看着也不行了, ”女声接着说道, “她们娘俩路上一起走, 也不算孤单。” 又是这样吗? 温星河操控着这具婴儿的躯壳, 扭动两下, 把自己的口鼻从襁褓里挣脱出来, 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 她心里有些烦躁。面前的景象和先前极其相似, 仿佛模式化的烂片一样, 让人毫无代入感。 不久之后, 她应该就会和旁边那个难产大出血的可怜女人一起被扔进深不见底的矿井了吧。她心想。 然后, 就是再一次的轮回。 温星河不知道这个支线的意义所在。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婆突然出现, 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话, 又突然消失, 只留下这么一个像牛皮糖一样怎么都甩不脱的古怪支线。因为被困在婴儿的壳子里,她甚至都做不到双击右手打开系统面板, 根本没法直接用暴力破本。 温星河不由地有些心慌——如果轮回一直进行下去,那么她岂不是就要一直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了? 温星河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萦绕在她身边浓厚的危机感。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做点什么。温星河下定决心,努力地调动四肢的肌肉。可惜,作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她什么都做不到。 温星河愤愤地放松肢体,被迫使用脑子进行思考。 伴着外边的争吵声,她很快便发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越关山哪里去了? 温星河的后背登时冒出许多冷汗。她并没有经历过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环境,因而只把这个支线当做画面感极强的故事来看,不会对其中人物的行为产生过多的思考。 但越关山不同。从之前那个老婆婆的话里能够看出,越关山的过去并不比这个村庄的女孩好上多少。 温星河不想看到她被再次揭开那些陈年的伤疤,让那个清清白白的越关山再次变得鲜血淋漓。 过去之所以为过去,正是因为——它们不该被带到当下。 ———————————— 双胞胎之间存在一些玄学性质的心灵感应,在温星河和越关山被吸进支线任务之后,温星火正是靠着这种忽然被放大了数倍的第六感一路追寻,最后在村庄的一个冷清角落里找到了温星河不慎遗落的发圈。 温星火弯腰捡起发圈,沉默不语,只是眉眼间的郁色越发明显。 “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苍老的声音突然从墙壁那边响起,打破了窒息般的沉默。 “什么东西?!”温星火本来是个好脾气,但大约是心里还在担忧温星河的安危,听到声音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惊吓,而是条件反射一般地从系统背包里摸出一颗小型手雷,精准地甩向声音的方向。 爆破声和四处飞溅的尘土一起落下,秦光霁的眼睛瞪得滚圆,过了好几秒才终于反应过来,顶着合不拢的下巴冲进硝烟,把第一次用手雷没控制好距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被炸懵了的温星火拖了出来。 “冷静,冷静啊!”秦光霁捏着温星火的肩膀,前后摇晃几下,终于在他茫然的双眼里看到了一点回神的迹象。 秦光霁汗颜,以往向来都是不靠谱的他被温星火或者越关山捞回来,谁能想到有一天他还能有机会变成几个人里最靠谱的有几个,来捞一次难得失控的温星火呢! “咳咳咳——”一大团爆破产生的灰黄烟尘中,老婆婆顶着浑身的狼狈缓缓走出来,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炸成了破烂布条,头上的辫子亦是胡乱地散开,变成了颇具后现代风格的爆炸头。 她手里的拐杖已经被炸成了碎块,身边原本完好的土墙也坍塌了大半,站立的地方虽然没有夸张到有一个大坑,但也是明显凹陷了一块。周围飞扬的尘土被自然的微风扬起,在这狭小的巷子里打转,让众人的身上都盖了一个土色的壳。 温星火盯着那老婆婆,先是上下打量,随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猛地挣开秦光霁搀着他的手,大步上前,一下子攥住她的衣服:“你为什么会有她的东西?!” 秦光霁本是担心温星火一时冲动才追上他的脚步,听到他这句话后却是愣住了:“什么?” 他这才开始仔仔细细地观察面前这位老人。她的脸被灰尘蒙住,看不清五官,浑身上下十分狼狈,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加凸显了她身上的违和。 秦光霁的目光死死跟着老人的脑袋,在她干枯的发丝之中,一个亮白发饰格外显眼——那是温星河的东西。 不仅如此,当秦光霁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老人耷拉的耳垂上时,他的瞳孔陡然一震。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黑色耳钉,是属于越关山的耳饰。 “嘶……”秦光霁忽然感觉手心出现一阵剧烈的刺痛,用眼角余光扫过后才发现,是那个原本只剩下一点浅色痕迹的妖气检测咒又一次显露出了鲜红印迹——这个老人显然不是普通人。 秦光霁脑中飞速运转,登时便想到了越关山和温星河的失踪。 “你对她们做了什么?”秦光霁厉声喝道,悍然拔刀,迅速越过温星火,以一个常人难以反应招架的速度将刀尖抵在老人的咽喉之前。 然而,老人却要比他更快一步,在秦光霁的刀尖即将触碰到她的发丝的前一刻,她便如鬼魅般后撤一步,轻轻松松躲过了秦光霁的威胁。 “呵呵呵呵……”老人的笑声像是一架老朽的车轮,带着锈迹斑斑的刺耳。 “不必担心,”老人完全无视秦光霁和温星火的愤怒,一边弯腰捡起她拐杖的碎片,一边道,“她们都还活着。” 甚至没给他们留下一刻喘息,她便接着说道:“她们只不过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你们这些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地方。”老人的眼睛反射着奇异的光亮,短暂地驱散了其中的浑浊,显出混杂的漠然与隐蔽的敌意。 “我们这些人?”秦光霁抓住这个语焉不详的字眼,“你指的是哪些人?” 老人却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他。 她手握拐杖,忽然直了直腰,迈腿走出浅坑,步履矫健地走到阴影之下的另一个角落里。 “不许走!”温星火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牵制道具,迅速甩向地面,将老人完全笼罩在下面。 秦光霁亦是拿出他的工兵铲,精准掷到老人脚边,铲柄铲身皆是能倒映人影的亮色,带着独属于金属的冰冷:“别给我打哑谜,在把话说清楚之前,你别想跑。” 老人的眼里竟是出现了一点嫌弃,倒是真的没强行突破,转过身道:“我本无意伤她们,此事也与你们无关。” “不过,既然你们能找到我,那也便是天命。” “这是属于她们的试炼,”老人的神色变得激动了些,话也老神在在的,“是上天对她们的考验,如果她们能顺利脱身,那么她们就是崇高的希望。” “但如果……”老人轻哼,“她们就是卑贱的泥。” “至于你们,”老人瞥了一眼,话中尽是轻蔑,“还是趁早滚蛋吧。” “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 说罢,老人紧紧握住自己碎成三截的拐杖,双手一翻将拐杖修复完好。 她用力将拐杖杵在地上,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 “她什么意思?”秦光霁看着已经空无一物的墙角,偏头问温星火。 “不懂。”温星火亦是摇头。 但只有一点非常清楚——她的实力远比想象的要强,不论是手雷还是屏障,对她来说都毫无用处。 若说她是敌人,那她完全不必他们解释温星河与越关山的去向。但若说她是友方,她却也是亲口承认了是自己把两人拉近难以逃脱的困局。 她究竟想做什么? 就在秦光霁还在思索的时候,温星火那边倒是有了进展。 “我看到我姐了!”温星火一手攥着温星河的发圈,一手拿着一个道具,激动喊道。 “怎么样?她们人还好吗?”秦光霁当即放下思考,忙凑过去询问。 温星火眨眼的频率有些快,他坐在半堵土墙上,将通感的道具暂时放下,双手环在胸前,沉思片刻,缓缓道:“那老人说得对,这的确……是我们无法进入的世界。” 温星火叹了口气,一点点转过身。 他拉起秦光霁还在流血的那只手,轻轻将温星河的发圈放在他的手心。 在黑色的发圈染上鲜血的那一刻里,秦光霁的眼前出现了一副画面。 一片……如同炼狱一般的炽热火海。 第051章 矿井之下(8) 火舌贪婪, 仿佛近在咫尺,下一秒就能冲破屏障,将窥探的人整个吞入腹中。 秦光霁皱眉, 吞了口口水, 顶着浑身好像被火焰炙烤一般的不适,目不转睛地搜索着这片火海, 企图在其中找到熟悉的身影。 轰隆—— 伴着越发高大的火焰, 原本屹立其中的木制房屋终于不堪重负, 轰然倒下, 如同垂垂老矣的巨兽低头赴死。 被灼烧成碳色的房梁砸落在地,溅起大片火星, 落在各处, 点燃了更多的草木, 也点燃了……草木从中, 两具早已没了生机的躯壳。 一阵暖流忽地从喉头涌上, 血腥味登时在口腔中弥漫, 秦光霁甚至来不及紧闭嘴唇, 便有大口鲜血喷涌而出, 落在村间土路上, 像极了噼啪作响的火花。 眼前忽然一黑, 火焰和扭曲的人形同时消失, 秦光霁感觉眼角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出, 伸手擦去时才发现, 那是两行血泪。 “别看了。”温星火劈手夺走发圈,一把攥住秦光霁的手, 治好了他作为通感媒介的伤口。 短暂的错愕之后,秦光霁眨了眨眼, 明白了刚才是怎么回事:通感通常需要强大的精神力和足够可靠的媒介作为支撑,温星火和温星河是双胞胎姐弟,自然能够维持通感,但他只是暂时靠鲜血打开通道,又是恰好遇上那边强烈的精神动荡,不被反噬才怪呢。 秦光霁甩甩脑袋,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重新回过神来,脑中细细回忆着方才看到的一切。 他立刻发现了其中蹊跷:“她们不在村里。” 在这个黄沙漫天的村里,不可能会有那么多植被,火焰也不可能蔓延得那么快。 那么,她们到底在哪儿?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 起先,是头顶的一片乌云;然后,是风中的血腥味;最后,是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厚厚的云层第一次飘动起来,层层叠叠的灰暗之下,火红夕阳探出一角,洒落在大地上,将这个阴冷的角落染成了阳光的颜色。 风、沙、阳光、温度都在同一时刻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凭空出现的身影。 两个女孩紧紧地抱在一起,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鲜血,在接触到外界的那一刻,无数的尘埃被温热的躯体吸引,牢牢地吸附在上面,令那些狰狞的伤口更加可怖。 温星河睁开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 “姐!”温星火连忙上前,将她的神智唤回现实。 温星河看着奔跑而来的温星火,呆滞了足足两秒,随后才忽地浑身一抖,珍珠般的泪珠顷刻间从眼眶中坠下。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温星火,而是更加抱紧了怀中昏迷的人,声音颤抖:“关山……关山你醒醒。” “我们……活着回来了!” 然而,越关山始终垂着头,浑身无力地倚靠在温星河的怀中,一言不发。纵然温星河如何呼唤如何请求,她也没有任何回应。 秦光霁看着越关山这副模样,只觉得心里像是被尖刺扎了一样,鼻子陡然一酸。 他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越关山。或许是因为越关山有着实在强大的精神世界,所以直到这一刻,被伤痛褪下了所有的盔甲和防备之后,他才发现,原来看上去那样坚强的越关山,也终究不过是个再脆弱不过的肉体凡胎。 “老弟!”温星河抬手拉住温星火的衣角,哀求一般地对他道,“你快救救她!” “求你救救她!” “如果,如果不是为了我,”温星河呼吸急促,眼神散乱,言语断续破碎,“如果……这本来应该是我……是关山替我……” 她的泪水越流越多,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很快就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衫。但她却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情况,将所有的心思都投注在了越关山的身上。 温星火虽然心里担心温星河的情况,但也知道自家老姐的倔驴脾气,只能按她说的先给越关山治疗,但眼睛却还是落在温星河那儿,眼里的担忧都快满溢出来了。 “情况怎么样?还有的救吗?”温星河慌忙问道。 温星火皱着眉,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晃,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外伤不难治。” “那就好……”温星河松了一口气,嘴角流露出欣然的笑,接着,像是浑身的力气在这一刻终于消耗殆尽,再也强撑不下去了一般,她闭上了眼睛,慢慢向后倒去。 她的后背抵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哪怕是失去意识,她的双手也紧紧攥着越关山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放开。 秦光霁左臂搂着越关山,右边肩膀则靠着温星河,瞬间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双开门冰箱。 他的脸颊肌肉不由地抽搐了一下:“我说,这三个人的感情也未免太拥挤了一点吧……” 温星火闻言,治疗的手一顿,迟疑思考了一秒后,竟然也凑近了些:“那就再加一个吧。” 秦光霁:??你不要过来啊—— 在秦光霁略带惊悚的注视下,温星火坦然自若地伸长手臂,圆润的指尖仿佛下一刻就能触碰到秦光霁的胸膛。 秦光霁:???不是,哥你来真的??? “扑哧……”温星火终于装不下去了,忍俊不禁地抽回手,转而搭上了温星河的肩。 “她身上的外伤已经治好了,”他从秦光霁的怀里把温星河捞起来,一边低头给她治疗,一边对秦光霁道,“只是……” “只是,她的内伤太严重了。”秦光霁闭上眼睛,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着越关山身上已经被鲜血浸透了的衣衫,轻叹道。 他能在团队背包里看到越关山的生命数值,生命值虽然在温星火的治疗中飞速回升,但却仍旧在红黄线之间徘徊,精神值更是只剩下了一层血皮,明显是伤在内里了。 “抱歉,”温星火低声道,“是我能力有限。” 秦光霁却是轻轻摇头,将目光落在怀中越关山冰冷沉疴的睡颜上。 “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了。” 秦光霁打开了团队背包,点击最前面的那一格储物空间,取出了里面的东西——一条银质的项链。 秦光霁小心翼翼地将项链握在手上,和项链上水滴形状的吊坠对视一眼,再仔细展开,将它戴在了越关山的脖子上。 “姐姐啊姐姐,”项链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闪耀的白光倏然迸发,令两人不由地闭上眼睛,却无法遮盖秦光霁带着叹息的呢喃,“你算了这么多,算好了星河的坚持,算好了他们姐弟的感情,算好了你们之间的羁绊,也算好了自己的脱身之路。” “你知道这个支线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不够谨慎,你们两个甚至一个都无法脱身。” “所以,你选择了一命换一命。” “你牺牲神智保下了星河,自己的灵魂则遭受到了重创。” “但好在,星河并没有遭遇到什么太大的磨难,她成功带着昏迷的你离开了那个世界。” 白光渐渐散去,另一道光芒却在这时愈加清晰——是属于温星火治疗技能的光。 “然后,”秦光霁看见越关山的眼皮抖动了一下,平静的话语出现了一瞬的抖动,很快被压下,恢复成平和的声线,“星火会救下身上全是外伤的星河,顺便也会治好你的外伤,让你的生命值恰好恢复到能够使用道具的水平。” “但是,姐姐——”他的声线陡然拔高,“你知道赌狗都是什么下场吗?!” “这种便宜道具,你也敢用来赌自己的命?” 秦光霁的眼眶中似有波光掠过,随即便被隐藏在看似轻慢的笑骂之中。 难得有数落越关山的机会,秦光霁越说越来气,越说越起劲,只是双手双眼始终没有从越关山身上挪开,呼吸亦是轻柔,不敢放过一点动静。 “很遗憾,”清冷的声线与满是倦意的浅笑一同曝露在秦光霁的面前,越关山半抬着眼皮,眼睛像是两颗蒙尘的宝石,显出脆弱,“我又一次赌赢了。” 她笑得纯粹,以此庆贺自己的再一次重生。 …… 玩家的临时居所内,两盏白炽灯晃晃悠悠地悬在头顶,不断散发着微黄的光亮,将外界的黑暗勉强驱逐。 作为突破支线的主力,越关山虽然捡了条命回来,但仍旧极其虚弱。她半躺在土炕上,几次想要调动自己的四肢,却只能勉强把盖在她身上的厚重被子踢开一角。 “别动啦,乖!”温星河三两步走到炕边,把手里的饭菜搁到一边,轻柔地把越关山塞回被子里,和声细语地安抚道,“在生命值变绿之前,你还是乖乖待在这儿吧。” “或者……”温星河缓缓靠近,长发垂在越关山的胸前,盖住了两人的面容,“你想让我抱你走吗?” “好啊。”越关山竟是也没再说什么,只浅笑着应了一声。 温星河怔了怔,随后展露明媚笑颜:“哎呀呀,学会撒娇了呀~” “姐,”在旁边目睹一切的电灯泡温星火一阵恶寒,“你的语气让我恶心。” 对自家弟弟,温星河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她转过身,双手叉腰,瞬间变了脸:“怎样?我乐意。” “咳咳咳!”电灯泡二号秦光霁无语地打断了这三个抽象队友的抽象对话,罕见地担任了队伍里唯一一个正经人的角色,“既然大家都没事了,那就来讨论一下往后我们该怎么走吧。” 秦光霁将目光投向炕上的越关山和温星河:“说说吧,那个支线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第052章 矿井之下(9) 两个女孩相互依偎, 相顾无言,一时间,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回答秦光霁的问题。 秦光霁眨着眼睛, 与她们面面相觑, 不明所以,只茫然地摊开双手, 用眼神询问:你们咋了?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温星河稍稍松开搂着越关山的双臂, 清了清嗓子:“咳咳, 还是我来说吧。” 她像哄小孩子一般伸手拍了拍越关山的脑袋,安慰地笑了一下, 开口道:“我们经历了死亡循环, 而且, 是两重循环。” 秦光霁眼珠子转了两圈, 脑子里登时回闪过那片火海, 一个模糊的猜测正在心中构架—— 众所周知, 在陷入循环时, 主人公一定会采取某些不同寻常的办法摆脱循环, 而其中最为直接的一种, 就是破坏原有的秩序。 “所以……”秦光霁提出猜想, “你们脱离循环的方法是直接放火毁掉整个村庄?” 温星河先是点点头, 但随即又摇了摇头:“是, 但又不完全是。” “放火, 是整个计划中的最后一环。” 温星河说完这句话,脑袋便重新转向越关山。眼中带着满溢的担忧。 她们本已靠得极近, 她却犹嫌不够,再次挪动身子, 把自己像只八爪鱼一样扒在越关山身上。 越关山满脸都是无奈,只得轻拍对方的手,和她双颊相贴:“好啦,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没事的。” 一旁的秦光霁:你们两个够了!就算要秀恩爱,也注意一下场合好吗! 大概是注意到屋里两个单身狗幽怨的目光,越关山尴尬地轻笑一下,把手从包得比婴儿襁褓还严实的被窝里伸出来,将温星河的脸推开些,重新恢复正经的样子,开始讲述起她们在支线世界中的所见所闻。 “我们的第一重循环是在现在这个村庄里,我们都是出生在村庄中的女婴。”因为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越关山的声音听上去带着些许的颤抖,在昏暗灯光的衬托下,染上了古朴而陈旧的气息,仿佛年迈的说书人翻开了尘封已久的史书。 “因为靠矿产谋生,村庄中重男轻女的现象很严重,甚至已经到了畸形的情况,如果一家人有了超过一个的女孩,那么那个女婴就会有极大的可能不被允许活下来。” “我的运气不太好,”温星河插话道,“起先的十次循环里,我都是出生没多久就被扔进矿井里摔死了。” 她的脸上挂着讽刺的笑意:“但后来我才发现,其实生下来就死,或许对那些女孩子来说也是件好事。” “第十一次,因为‘父亲’的一念之差,她活下来了。”越关山牵起了温星河的手,“我们是一对姐妹。” “可在关山十三岁那年,村里的酒鬼趁着‘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想要对她不轨,我们奋起反抗,最后还是死在了那人的镰刀下。” “第十二次,我们死于意外。” “第十三次,我们死于疾病。” “第十四次,我们死于谋杀。” “……第二十次,十六岁的我被许配给了隔壁村的老光棍,出嫁前一晚,星河砸开了我的锁链。我们烧了房子,一起跳进了矿井。” “那一次,时光终于没有回溯到出生的那一刻。” “我们意识到,或许十六岁那年就是一个转机。” “我们开始尝试,最后发现,只要在那个节点死去的人越多,时间回溯的跨度就越小。” “所以,我们做了个计划。”温星河反握住越关山的手。 “砰!”她笑靥如花,“一场粉尘爆炸,全村一起上了天。” “时间没有再被回溯。”越关山阖上眼,当她再度睁眼时,眸中已经染上了看不透的哀伤。 “但是,我们落入了第二层循环。” “那是属于我的循环。” “你们应该已经见过那个老婆婆了吧?”越关山问秦光霁和温星火。 “她看清了我的过去,用我的潜意识构造了第二层世界。” “里面的每一个人,每一座建筑,甚至一草一木都完全来自我的记忆,每伤害它们一次,就等同于在我的脑子上刺一刀。” “好毒!”秦光霁不禁愤慨道。 既然那个世界属于越关山的潜意识,那么她们不能够再次使用上一个世界的方法,通过杀人来逃离循环。可如果完全不采取行动,她们又会被彻底困在支线里,再也无法逃脱。 这几乎是个死局。 秦光霁望向越关山,回想起她离开支线时的狼狈模样,大概明白了她们最后用了怎样的办法脱身。 虽然故事与自己息息相关,但越关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调也保持着平稳:“最后,我铤而走险,先把自己的大部分意识存放在道具里,再由星河动手抹杀我。” “主体遭遇危险时,潜意识村民们都会被聚集到提前设好的陷阱里,星河就趁此机会,将他们杀了个干净,最后一把火烧毁了整个村庄,彻底销毁了支撑起这个世界的潜意识。” 越关山说得轻描淡写,但哪怕是用脚趾头想,秦光霁也能窥见这个计划执行过程中的凶险,光是听着,他的心跳都是扑通扑通地撞着胸膛,简直就要顺着喉管吐出来了。 “你们可真是……”秦光霁咽了一大口唾沫,颤颤悠悠地竖起大拇指,“太强了……” 一个是真的敢拿命赌,一个是真的敢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们倒还真是般配啊。 越关山讪笑一下,也知道秦光霁的言外之意是被她俩的行动吓呆了。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轻轻揭过,转而谈起了正事:“一言以蔽之,这个支线的目的在于告诉我们——除了主线的任务之外,副本中还存在着更深一层的秘密。” “对方将我们投入支线,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村庄的情况,目的就是要将我们拉下水。”越关山的话十分肯定,却如同石破天惊般,在几人的心中投下巨大的波澜。 秦光霁挠挠头,思绪在脑子里回转几圈,率先参透了副本的用意。他眼前一亮:“我明白了!” “就和上个银矿关卡的最终祭祀一样,这原本也应该是个可做可不做的后续任务,我们可以选择提交矿井杀人案的主线后直接走人,也可以选择留下来彻底关闭副本。” 说到这儿,他狠狠咬牙:“该死,那老太婆居然直接帮我们选好了!说好的自愿呢?” “我想到了一些让我恨得牙痒痒的‘自愿返校’……”温星河低声嘟囔。 “这位同学你有什么意见吗?”越关山眯着眼睛问温星河。 温星河飞速摇头:“老师,没有。” “更加可恶的是,”温星火难得插话道,“她甚至已经替我们规划好了道路。” 几人原本还算轻松的神色瞬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默然的凝重。 不管是第一层世界还是第二层世界,脱离的办法都只有一个——毁掉整个村庄。 这样沉重的将来,让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 “对了,”越关山突然出声,打破了沉默,“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秦光霁和温星火对视一下,默契地抛开刚才的话题,你一言我一眼地把他们在祠堂里的发现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现在看来,”秦光霁分析道,“这个所谓的‘泥娃娃’意象应该也有浅层和深层的含义。” “就现在的主线而言,它指的是那些死于非命的孤儿,而对于之后的后续任务,它指的则是生存艰难的女孩们。” “后续暂且不提,”秦光霁坐在炕上,手指摩挲着下巴,细细思索,“为什么来自村外的孤儿矿工会是‘泥娃娃’呢?” “他们是死后才变成了泥人,还是……”秦光霁说到这儿,脑中忽然划过一个令人悚然的可能,心中一惊。 “还是说——他们其实早就不是人了?”秦光霁勉强说完了话,浑身的汗毛都因着这个可能而竖立起来。 那几个已经死亡却仍旧在游荡的玩家,不也是表面上看来一切正常吗? 会走动会交流的泥人,在这个村庄里并不罕见。 那个npc老头所谓的规则限制,其实只让季和正和王学名杀了几个早就死亡的泥人。 那所谓的举证根本就是一场闹剧,这样几具泥人尸体根本就不能作为证据,自然也不能完成任务! 那么,他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秦光霁低着头,飞速回忆他们进入副本以来的所见所闻。 他们一直在和泥人打交道,死亡的玩家、孤儿矿工,还有支线中的女孩。这三者看上去似乎并无太多的相似之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已经死去。 但如果再深入些,便又有一个相同点出现在眼前——他们都是死于非命,而杀害了他们的人,都仍旧活得好好的。 等等,他们真的还活得好好的吗? 秦光霁的瞳孔骤然紧缩成极小的一点,心中的质疑迅速扩大,占据他全部的思维。 难道,难道—— …… 咚咚咚!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头顶的灯泡随之晃动,开始变得忽闪忽闪。 “你们回来了吗?”是王学名的声音,“季和正让我来通知你们,犯罪嫌疑人都已经找齐了,可以去提交任务了。” 屋内,一片寂静。在不停闪烁的灯光下,四人的神色明灭不定,写满了警惕。 “知道了,我们会去的。”秦光霁硬着头皮出声。 “哦,那你们快点啊,晚了就赶不上进度了。”王学名无知无觉,随口催促了一句,很快就离开了。 …… “他们两个所谓的提交任务,”温星河瑟缩着脖子,言语中充满怀疑,“真的不是一场阴谋吗?” 秦光霁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走到门边。 薄薄的门板被拉开的那一瞬,屋外的寒风呼啸着灌了进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走吧,去提交任务。”他说道,“我想,我大概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叹息被风沙吹散,变作漫天的尘霾,散落大地。 乌云盖顶,众生皆在其下。 第053章 矿井之下(10) 祠堂外人声鼎沸, 仿佛半村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像是一群等着农场主放饭的火鸡一样,伸长了脖子, 满眼期待地望着祠堂里。 “果然吃瓜才是人的本性嘛。”秦光霁低声道 几人穿过人群, 往祠堂里边走。路上,秦光霁却忽然被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男人拦住了。 “哎, 你们就是那个勘探队吧?”男人问道。 秦光霁刚点了点头, 还没来得及开口, 男人便接着道:“跟我们讲讲那里面的情况呗。” 男人的力气很大, 秦光霁感觉被他抓着的地方都有些麻了。 他看向周围,不知不觉的, 已经有不少村民围了过来。 他们都是健壮的矿工, 脸上的表情中除却好奇, 还带着丝丝的戏谑, 仿佛……一群看客。 秦光霁本无意与他们纠缠, 可谁知他们却是步步紧逼, 拉着秦光霁的手愈加用力, 像是在害怕他脱逃一般。 秦光霁眉头一皱, 刚想用蛮力甩脱他们, 但身后随即响起一阵拐杖杵地的笃笃声。 周围村民的态度登时变得恭敬了起来。 嘈杂声渐弱。 那满脸长着麻子的男人松开秦光霁的手臂, 脸上堆起笑容, 毕恭毕敬的对他身后的人鞠了一躬, 道:“您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 毕竟也是矿上的大事。”不同于之前的老神在在,身后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严肃, 像极了某个正常村庄中德高望重的老人。 “进去吧。”老人自顾自地向前走,路过几人时, 丢下一句轻言。 面前的男人立刻变了脸,面上满是歉意:“刚才多有冒犯,几位小领导别介意。” 秦光霁撇了他一眼,甩甩自己被捏痛了的胳膊,什么也没说,只和队友们一起走进了祠堂。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紧闭,阻断了外界的一切。 外头熙熙攘攘,面前森严沉寂,宛若两个世界。 …… “你们怎么才来?”王学名一把拉住秦光霁的胳膊,把他从祠堂正门口拖到了一遍的角落里。 “她是谁?”王学名的注意力暂时被前边颤颤巍巍走着的老人吸引,偏头问秦光霁。 “嘶…”他的手正好捏在了刚才被那麻子攥过的地方,秦光霁吃痛,不由地倒吸冷气。 他勉强把手从王学名的手里抽回来,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喏,”王学名努努嘴,“已经开始对峙了。” “都是放屁!”满脸横肉的男人举着沙包一样的拳头高喊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杀人?” “这就是证据!”季和正大力地拍响棺材,大胆地拿手指着那男人的鼻子,质问道,“你敢对天发誓自己没杀过人吗?” 男人眼神闪烁了一下,但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精瘦男人随即站了出来,声音尖细:“全是污蔑!你们这么污蔑我们,那才是要遭天谴的!” 季和正和那一伙人唇枪舌战唾沫横飞,被这群蛮横无理的刁民气得直喘粗气,要不是这些都是重要的npc,杀了可能就没法通关,他恐怕早就用眼神把这几个人杀了八百遍了。 见气氛陷入僵局,原本和老婆婆一起坐在祠堂上方的矿工老头npc走上前来,先是扫视那几个犯罪嫌疑人,随后和声细气地对季和正道:“既然他们不认,那就拿出点切实的证据来让他们没话说吧。” “劳驾,把棺材打开。”老头扭头对秦光霁等人吩咐道。 秦光霁微微蹙眉,动作迟钝。那几具尸体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人,只要嫌疑人们凑近一看就会发现端倪,怎么能当作证据呢? 他总觉得里头有猫腻。 但就在秦光霁停顿的时间里,王学名却已经走到了棺材前,双手搭在棺材盖上,马上就要掀开。 “等一下!”季和正忽然开口叫停了他。 众人的视线瞬间聚集到他的身上,将他还未来得及掩藏的惊慌尽收眼底。 “怎么,”精瘦男人讽笑道,“不是你说有证据的吗?” “难道——这都是假的?” “我呸,”另一个嫌疑人凶狠道,“什么外面来的领导,都是一群傻冒。” “你!”季和正似是被激怒了,紧紧攥住双拳,一咬牙,彻底豁出去了,“开棺!” 薄薄的棺材板被缓缓推开,肉类腐烂的气味迅速向四周飘散,在空气中回转,以恐怖的速度钻入在场每个人的鼻腔,令胃酸翻涌,喉头耸动。 温星火死死捂住口鼻,从系统背包里掏出上个副本没用完的空气清新剂,快速喷满周围空间,还不放心地放下手深深吸了口气,确定没有味道了才暂时松懈下来。、 那几个离棺材最近的犯罪嫌疑人却是倒了大霉,被这臭气攻击正面击中,一个个都弯腰干呕起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壮汉嫌疑人一边干呕,一边指着棺材崩溃喊道。 “你们要的证据。”季和正的声音从防毒面罩底下传来。他身形矫健,脚步如鬼魅般在几个嫌疑人之间游走,而后,他猛然向后退步,手指发力—— 噗通、噗通、噗通—— 几个壮年男人齐齐扑倒在地,秦光霁这才看清楚,他们的脚上都被缠绕上了透明的绳索,另一端正是被季和正牢牢掌控在手中! 季和正冷笑一声,收起了方才那副紧张心虚的模样,轻松将绳索丢给王学名,自己则闪身上前,死死攥住那壮汉的后衣领,把人直接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他拖着壮汉,三两步走到棺材前,手臂一松,将壮汉整个人甩到棺材上。 他抬手,把壮汉的脑袋使劲按进棺材里,让他的眼睛直冲着棺材中已经腐烂了大半的可怖尸体。 “唔……呕——”壮汉毕竟还是个正常人类,哪里受得了这种程度的冲击,眼泪鼻涕一起溢了出来,一边哀嚎,一边大口呕吐。 呕出的秽物一滴不漏地落进棺材里,和半固体的尸体组织搅和在一起,让本就已经极度恶心的场面变得更加令人作呕。 季和正却犹嫌不足,从背包中掏出一管强效清醒针扎在马上要昏迷的壮汉身上,让他在崩溃中保持绝对的清醒,在绝望哭喊声里将他的脸直接按进秽物里。 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显然是壮汉在挣扎中口鼻被灌进了东西,濒临窒息。 “看清楚了吗?”季和正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从脏东西里拎出来,厉声问道,“这是不是证据?” 短暂的沉默后,几个嫌疑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惊叫出声,连滚带爬忙不迭地往祠堂外逃跑。 但等待他们的却是早已控制住他们行动的王学名。 又是一阵噗通声,几人再次狼狈跌倒在地,毫无防备地把脸砸在坚硬的地面上,摔得鼻青脸肿。 直到听到壮汉崩溃的叫喊,一股脑把自己的罪行全都给抖落出来后,季和正才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 壮汉已经完全脱力,软绵绵地顺着棺材倒在地上,神情恍惚,像是已经被吓傻了。 季和正轻蔑地从鼻子里喷出气,踢了一脚地上的壮汉,转而看向其余几个像鹌鹑一样抱团缩在一起的嫌疑人:“他已经把罪都认下了,你们谁还想抵赖?” “我们,我们认罪!”不知是哪个先起了头,被季和正的残酷手段吓呆了的几人争先恐后地认罪,手脚并用地爬到他的脚下,脸上沾满了擦伤的血迹和尘土,狼狈地向他磕头。 “不见兔子不撒鹰。”季和正翻了个白眼,没理会那几个人。 他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走到矿工老头面前,毫不客气地问道:“现在任务算是完成了吧,可以放我们离开了吗?” 矿工老头不置可否,只是呵呵一笑,转头问从始至终都端坐在红木椅子上的老婆婆:“您觉得,该怎么处置他们呢?” “等会儿,”季和正挑起眉毛,手指在两人间来回晃荡,“你不是任务提交者吗?为什么要问她” 没有人和他解释,两人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慈笑,老头搀扶着老婆婆,一起慢慢悠悠地走到那几个嫌疑人身前。 老婆婆随意挥挥手,老头即刻会意退至一旁。 她站立在祠堂中央,用力一杵手中拐杖。 笃—— 沉闷的震响传遍整个祠堂,仿佛整个空间都因此而停滞一瞬。 不,那不是错觉!秦光霁瞪大了眼睛——空气中原本随风飘荡的尘埃竟是全部停止了移动,以一种完全不符合万有引力的形态悬停在空中! “你们,有罪。”老人的声音苍老粗哑,像是一柄锈迹斑斑的剑刃不停擦过磨刀石。 “你们为谋取私利,诱骗了共计一十二名无辜者。”老人一字一句数清他们的罪业,“你们将他们悉数杀害在矿井之下,令冤魂难登极乐。” “你们——”老人再次举起手中拐杖。 “该杀。” 咚—— 拐杖落地,判决生效。 风,自脚下而起,如溯游的鱼,裹住满地满天满空的尘,交织着、汇聚着、杂糅着,终而形成硕大漩涡,以老人为中心,迸发出低沉悠远的风鸣。 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幽魂的怨与哀。 …… 风散,尘落,具静。 悲号不再,人的身躯被土色泥壳取代,顷刻碎裂成沙。 “罪孽深重。”老人的声音回荡于梁上柱前,“以死偿之。” 第054章 矿井之下(11) 笃…… 拐杖再次点地, 随之而起的却并非风尘。 是人。 粉碎的泥从地上升起,仿佛被无形的手塑造,渐而成形。 它们没有精妙的五官, 没有灵巧的四肢, 只是因着外力而强行聚集在一起,在死后重新为人。 像是一场没有丝线牵引的木偶戏, 泥人们在空中自行舞动, 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 从满怀憧憬到横死井下, 最终,再次落下, 化作无机的泥。 短短时光, 写尽一生。 这是那些死于谋杀的无辜矿工们的一生。 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底层矿工, 他们本该拥有平凡而漫长的生命, 但如今, 他们的过往却被坠入深深矿井, 只能依靠仇人的血肉诉说他们的曾经。 多么讽刺。 …… 祠堂内, 六个玩家皆缄默无声, 季和正仍旧呆呆地站在椅前, 不知是因为被老人能轻松夺取几人性命的能力震撼, 还是已经发现任务还未结束因而懊恼。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秦光霁眼前的屏幕幽幽泛着明光, 任务栏中, 金灿灿的99%格外引人注目。 “怎么会这样……”秦光霁耳朵轻轻一动,将季和正的呢喃收入其中。 “为什么会卡在99%?”季和正双手抱头, 双眼失神,似是在质问, 也似是在茫然。 “因为从始至终,他们就没想放你出去。”秦光霁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令目光集聚。 秦光霁从阴影中走出,神态淡然。 他一步步走近,很快感受到有一股针一样尖锐的视线扎在自己的身上,是那个老太婆。 他偏过头,对两个长相相近的老人露出微笑,随后将他们几乎能凝聚出实体的敌意抛之脑后,对着季和正道:“还没明白吗?” “从两天之前,你们为了完成任务杀害无辜矿工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出不去了。” 秦光霁的脸上露出极浅的笑,轻得仿佛只是见者的一点错觉。 他叹了口气,忽地蹲下,手指触及那几个嫌疑人崩裂后留下的粉末,用手抓起一把,令其如流沙般倾泻而下。 “季和正,”秦光霁的声音变冷了,“你觉得,你们的行为和这几个嫌疑人有区别吗?” “他们已经被审判了,那么,你凭什么保证做出相同事情的你们会安然无事地走出副本?” 他拍掉手上残余的泥砂,直视着季和正的眼睛。对方的眼睛起先是慌忙的闪烁和逃避,但很快,便转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慌张和恐惧。 豆大的汗珠登时从他的额头滑落,在寒冷的夜色中如流星般坠落在地上,留下一点深色水痕,很快消失不见。 “不,不,你说的不是真的!”季和正拼命摇头,连连后退,却不慎被原本用于控制犯罪嫌疑人的透明绳索绊倒,狼狈地跌倒。 他满身都是尘土,看上去竟是比先前那几个矿工好不了多少。 他的瞳孔迅速扩大,眼镜早已不知所踪,脸部肌肉因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影响而开始颤抖,极尽癫狂之态,却仍旧用满怀期待的目光望向两个老人,自欺欺人一般地扯出笑容。 “他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你是任务提交npc啊,那不是你暗示我的通关方法吗?你们不是和系统达成了协议吗?我是来帮助你们的啊!你怎么会骗我呢?” 他语无伦次地问着,脸上的汗水越积越多,一股脑地流进他的衣服里,被低温浸染,变得冰冷沉重。 那两人却像是没听见季和正的话一般,将所有的注意都落在秦光霁的身上。 渐渐的,季和正的声音低了下去,大约是已经从沉默中得到了他早已知晓却始终不愿相信的残酷真相。 终于,老太婆开了口:“小伙子,知道的太多不是件好事。”她看着秦光霁,眼珠子不再是先前的浑浊一片,而是变得如夜空般澄澈,甚至能够清晰地倒映出祠堂的模样。 “是吗?”秦光霁扯起嘴角,语气轻松,“但比起稀里糊涂地死掉,我还是愿意做个明白鬼。” 他摊开双手,眼珠子一转,对两个老人点头示意,礼貌问道:“请问——下一场审判什么时候开场?” “什么审判?”季和正猛地抬头,嘴巴张得极大,似是因为大脑还在接受自己如今的处境,竟是一时半会儿没有转过弯来。 话音未落,另一边的阴影中,从审判结束到现在始终一言不发的王学名终于有了动静。 他踉跄着将自己从地上拔起,用几乎是双手双脚并用的姿势爬到季和正的身旁,伸出双臂,死死地掐住季和正的喉咙:“你还没明白吗!她要审判我们!我们马上就会变成地上那个样子了!” “都是你的错!”他绝望地吼叫着,脖子和脸都变得通红,青筋根根暴起,“要不是你指定的计划,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被平时随意支使的傀儡如此质问,季和正倒是彻底清醒了过来,迅速反击,两个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危机状况中竟然开始了狗咬狗的互殴。 为了防止被误伤,秦光霁早就退到了火力范围之外,和自己的三个队友凑在一块儿。 “听明白了没,需要我讲解一遍吗?”温星火悄悄问温星河。倒不是他不信任温星河的理解能力,只是温星河惯常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万一她哪个地方想岔了,依这位姐姐的行动能力,说不定会惹来什么大麻烦。 温星河撇撇嘴,难得地露出精明神态,得意地拍拍胸脯:“别小看你老姐,我这回可是彻底跟上节奏了!” “好,非常不错,进步很大!”温星火用夸小孩子的语气赞许道。 “欸嘿。”温星河嘿嘿一笑,嘴角都要翘上天了。 “你们别太兴奋,”秦光霁见这两姐弟开心得就差手舞足蹈了,低声劝道,“人家还在打架呢,基本的尊重还是要有的呢。” “对噢。”温星河这才想起来事情还没结束,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两个纠缠到一起脸被揍得像猪头一样的玩家身上。 虽然在智商上肯定是季和正更胜一筹,但他的身体数值却不如王学名,技能也不是简单粗暴的攻击类,扭打到一起的时候一时也分不出胜负来。 “他们什么时候能结束啊……”温星河歪着脑袋,双颊无聊地鼓起,有点看腻了两人的互殴。 “那边那两位怎么也哑火了啊?”温星河对两个好像也在看热闹的老人努努嘴,“不是说要审判吗?” “快点审判完,放我们先回去睡一觉吧。”温星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花,神色变得困倦起来。 虽然在两个玩家看来这已经是进入副本的第四天了,但对于他们四个救场玩家来说,他们其实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做任务,算上在上个副本里待的时间,他们已经有足足两天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长时间的高强度运作让每个人的身体都到达了疲倦的极点,被温星河的哈欠感染后,其余人也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身体释放的疲累信号。 “需要薄荷糖吗?”温星火适时询问道。 秦光霁扒开糖纸,把二十积分一颗的短效醒神道具丢进嘴里,揉了揉泛着血丝的眼睛,努力地撑开眼皮,继续观看那边的动静。 不是他喜欢看斗殴,实在是两个撞脸怪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不知道下一步他们要做些什么,所以只能静观其变。 他们四个可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温星河和越关山也是老太婆钦点过要接着做后续任务的人,他们绝不会在主线马上就要完成的最后当口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要不然,谁帮他们做后续任务? 索性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免费看场格斗吧。 虽然知道接下去马上就又要有两个队友死去,秦光霁的心里却并没有多大的波澜。他的心里有一套明确的善恶观,对于这种为了能通关副本毫不犹豫地杀害队友和无辜者的人,他觉得他们的下场算是种报应。 同样是杀了队友,上个关卡的梁飞声是出于自卫才被迫反击,而且如果不是他的【超级加倍】技能突然生效,吴策大概率只会受伤而不会直接死亡。而他们两个呢?却是从一开始就想用队友的命填探索进度。 一个是正当防卫,一个是蓄意谋杀,秦光霁会救下前者,却只会将后者的死亡看作当然。 只是…… 秦光霁重新打起精神,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眼眸微动,眼珠子左右来回转动,倏然便有了答案—— “审判,早就开始了。”越关山倚靠在墙边,浑身因先前的重创还未恢复而显出倦怠,语调却是像往常一般冷静淡漠,仿佛法庭上的一锤定音。 拳头和技能的碰撞声渐渐变小了,两人的动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从一开始的迅猛攻击,到如今,如慢放的影片一般,四肢都变得僵硬而卡顿。 “呵呵……”老太婆笑了。 就在眨一次眼、呼一口气的功夫里,人,凝固成了泥。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睫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第055章 矿井之下(12) 不同于前一场审判的隆重浩大, 这一次的审判如此的不起眼,只在轻描淡写间成就。仿佛一场剧烈的暴风雨过后,后继者被前者的光彩掩盖, 因而黯淡。 啪、啪、啪—— “精彩, 真是精彩。”秦光霁的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拍手的声音和哒哒的脚步声融在一起, 在空旷的祠堂中回荡着, 让周围的灰尘亦随之而动。 “如此精彩的三场审判, 真是令人难以忘怀。”祠堂内灯火昏暗, 秦光霁的半边脸被晃动的烛火照亮,另外半边则始终隐藏于阴暗之中, 显得神秘莫测。 他对着两人礼貌鞠躬, 再次抬起头时, 眼中已染上了捉摸不透的柔光, 似是灯火映入眼帘, 却比纯粹的火焰更加复杂。 “等等, ”方才还自诩理解能力进步一大截的温星河这回却是彻底懵了, “你确定你没有说错?哪里来的第三场审判?” “呵, ”老太婆手里捏着拐杖, 眼睛重新变得浑浊, 却带上了难得的赞许, “倒是我小看了你。” “过奖过奖。”秦光霁大方一笑, 从阴影角落踱步至已经被掀开的棺材旁。 失去了季和正使用的变换形态道具效果之后, 棺中的尸体重新变成了一开始被发现时的模样,泥巴头颅歪到一边, 僵硬的身子上沾着点方才的呕吐物,把刚才生化危机一样的场面变成了餐厅后厨被打翻的泔水桶。 “咦。”秦光霁皱了皱眉, 拱起鼻子,低声吐槽。虽然没有之前那样富有冲击力,但这种画面还是让他不太能接受。他嫌弃地挪开目光,只曲起手指,在棺材板上敲了敲。 “第一场审判——” “在这儿呢。” “星河,你知道为什么她会挑中你和关山来做支线吗?”秦光霁忽然问道。 温星河茫然地眨眨眼:“难道不是因为前一批玩家死的太多,我们又正好补位进来了吗?” “不,”越关山的声音清澈,明晰了然,“这只是因,真正的果——隐藏在我们进入副本之后的那段时间里。” “还记得我们和队友见面后,准备去村口时经过的那一段路吗?”越关山问。 “那时候……”温星河陷入短暂的回忆,几秒之后,她轰然醒悟,眼睛一亮,“是我们在墙角看见的诡异泥塑!” 她的脑海中闪过几幅画面,是村庄小路的角落里,那一尊尊形容诡谲、姿势各异、没有五官,在风沙吹过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泥像。 “bingo!”秦光霁打了个响指。 “还记得吗,当时我们四个都看见了那些东西,可季和正和王学名却都说没有看到。”秦光霁分析道,“如果不是他们眼瞎,那就说明——在副本里待了四天的他们身上一定有什么地方和我们不一样。” “现在,这一切都变得明了起来了。” “那是挑选的第一步,对于未知危险的应对。”秦光霁淡淡道。 “很不幸,由于我们没有对那些明显不符合主线的异常事物表现出普通人该有的恐惧,甚至视若无睹,好像面对那些东西就是家常便饭一样,”他耸耸肩,“我们通过了初步筛选。” 说到这儿,秦光霁用眼角余光扫过老太婆那边,她脸上皱纹平淡如水波,没有露出赞同也没有提出否定,只是微微侧过了耳朵,似是在细细倾听。 没办法,在上个副本里见惯了长得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们实在是很难对这种长得还算有人样的泥塑起什么心思,秦光霁腹诽着,难道胆子大也是错吗? “紧接着,就是第二步。”秦光霁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步的初测中,其目的只是判断我们是否有接取后续任务的资格,因而并没有对我们造成过多的威胁,一切的危机都只停留在视觉层面。” “但第二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温星火瞟了一眼还在接受这巨大信息量的温星河,不忍地摇摇头,接过秦光霁的话道,“她刻意地找到落单的你们,将你们拉入了支线世界,如果你们能够顺利脱身,那么就说明,你们的能力足够支撑起关闭副本的重担。” 温星河这下倒是彻底明白了:“原来,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早就落在她的算计里了。” “但是……”温星河转而又问,“这些和我之前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吗?” 她向来不擅长推理,温星火有时甚至会嘲讽她是单细胞生物。先前温星河还有些不服气,但在遇到越关山和秦光霁这两个逻辑怪之后,她不得不承认,人类的智商的确是参差不齐的。 幸好,她一路遇到的队友都不吝于把故事掰开揉碎了向她解释。 “你确实很强大,”秦光霁直视着老太婆的脸,正色道,“这个村庄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可以捏造出那样多的泥塑用于恐吓我们,也可以轻易地读出玩家的记忆,并将她们拉入由潜意识构造的世界经历死亡循环。” “而现在,”他伸长手臂,遥遥指向祠堂中早已了无生机的泥塑与粉尘,“你甚至可以进行‘审判’,挥挥手就夺走这些‘恶人’的生命,哪怕是难以捉摸的灵魂也未曾放过。” 秦光霁收回了手,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心里,一个刻画在皮肤之下的鲜红数字变得黯然,很快隐没下去。商城里用于检测灵体数量的小道具,只有报数一个功能。此刻,它显示的数字是:4。 面前这两个看上去活生生的人,甚至没有任何一个生命体都该拥有的灵魂。 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 在缺乏更多信息的情况下,秦光霁不敢轻易下定论。 但是,在当下,有一个关乎所有人的真相已经被他知晓,即将公之于众。 “所以,”秦光霁上前一步,让自己的脸完全曝露在烛火的微光下,“如此强大的你,为什么还需要我们的帮助呢?” “答案很简单,”秦光霁微微抬头,明亮的眼睛中反射着点点星光,“你的能力有限制,而我们,是唯一能帮助你打破限制的人。” 他指了指棺材:“这几具尸体的身份惊人地相似:孤儿、外来者、游离在群体之外。” “为什么恰好是他们呢?” “我的两位队友到死都以为,这是为了防止在瞒天过海的过程中被人发现,才刻意地安排这几人和他们一起下矿,方便计划顺利施行。” “在你们的明示暗示下,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但就在他们开始行动的时候,另一个队友却突然出现,试图阻拦他们。” “我一直都不明白,”秦光霁抬起眼皮,似有思索的幽光闪过,“他分明可以在一开始就提出自己的反对,为什么要在默许之后突然反悔,甚至不惜到矿井下阻拦他们的行动呢?” 秦光霁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窥见了这个村庄中隐藏着的秘密吧。” “或许,是他发现这个杀人计划中存在着许多不对劲的地方,发现这些矿工的身份如此相近,发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之后甚至会波及自己。” “然而,他的阻拦失败了,就连他自己,也丧生在煤矿下。” “在这个祠堂里,一共有三批死者。” 秦光霁伸出一根手指:“其一,早就被放置在棺材里的四具尸体。” 秦光霁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被审判后变成粉末的五位矿井杀人案凶手。” 秦光霁伸出最后一根手指:“其三,因为同样犯下杀人罪孽而变成泥人的两个玩家。” “后两批死者都是死在当下,死在你的审判之中,死于众目睽睽之下。” “但谁说——第一批死者就并非死于审判?”秦光霁陡然提高音量。 “这,才是真正的第一场审判。”秦光霁指向四口黝黑棺材,话语掷地有声。 “早在将虚假的规则告诉玩家时,你的杀人目标就已经确定——你不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杀掉凶手,也要借玩家的手,杀掉他们!” “多好的局啊,一石二鸟,不,一石三鸟,”秦光霁的脸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眼睛却是越发冰冷,“既除掉了自己无法杀死的矿工们,也让两个玩家从此沾染罪孽,甚至,还不费吹灰之力就灭了一个玩家的口,让阴谋从此埋没在煤堆里。” “趋利避害、扬长避短,手上染血者可直接杀之,看似无罪者则借刀杀人。” “你的确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强大的npc了。”秦光霁不禁感慨道。当然,他才不会告诉对方,自己其实也才进了两个副本而已。 “过奖过奖。”认真聆听的老太婆同样堆砌起皮笑肉不笑,适时回应了秦光霁的夸赞。 “那么,能否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呢?”见她态度不错,秦光霁的话也跟着柔和下来,温声问道。 “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你设下这样一个弯弯绕绕的杀局?”秦光霁的问题一出,其余几个队友的视线也跟着凝聚——是啊,为什么是他们呢? 老人的嘴唇抖动着,布满苍老皱纹的手不停地摩挲着硬质拐杖的把手,过了良久,才从喉咙深处吐出一句低哑的话语:“他们……是看客。”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看客。” “他们对罪恶熟视无睹,对枉死充耳不闻。”老人的声音仿佛泣血哀鸣,“他们都有罪!” “他们没有真正沾染鲜血,”老人字字泣血,“可如果不是他们的漠视,女孩们怎么会生存艰难,外来的矿工们又怎么会轻易被杀?” “那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装作无事发生的人,才最该被审判!” 老人的话如此哀伤,如此真切,她抛弃了始终包裹在身外的神秘面纱,将本心吐露,令人动容。 秦光霁神色微动,的确,在群体罪恶之下,正义的呼声只会被埋没,老人的想法虽然偏激,却并无伤天害理之处。 但是…… “但是你杀不了他们。”越关山的话仍旧极度冷静,一如她隐于暗处的神色。 “是啊……”老人的动作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我杀不了他们……” “这该死的规则,该死的天道,”她狠狠咒骂,“无辜者永不超生,有罪者却生活顺遂。” “多么不公!” “这就是你选择和系统合作的原因吗?”越关山轻声问道,“只有外来的玩家们才能达成你的夙愿,替你完成复仇。” “没错!”老人眼中露出切实的期望,“所以,我选中了你们,我动不了那些人,但你们可以,你们就是我的希望!” 老人拄着拐,迫切地走向玩家们:“你们会帮我的,对吗?” 越关山却避开了她的视线,侧过头,看向秦光霁。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两人的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 “如果——我们不愿意呢?”秦光霁的话毫无温度。 第056章 矿井之下(13) 生怕老人没听明白似的, 秦光霁再次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愿、意。” 短暂的错愕后,老人却是冷笑出声:“你以为,你有得选吗?” 她轻敲拐杖, 面露狰狞笑意:“如果不帮我完成愿望, 你们根本出不去,只能永远留在这里。” “就像我一样, ”她轻声说道, “永生永世, 不得超生。” “噗嗤——哈哈哈哈哈……”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秦光霁忽地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 “这种威胁真的很无趣啊。”他微微弓着背, 眼角还挂着因大笑而沁出的泪花, 毫无半点畏惧之心。 “因为没法直接对我们动手, 所以打算用任务规则来困住我们吗?”秦光霁双手叉腰, “真是熟悉的套路啊。” “你们boss都喜欢用这种法子逼人就范?”秦光霁脑子里回想起一些并不遥远的回忆, 只觉得这种巧合越发令人想笑。 “知道上一个这么干的boss怎么样了吗?”他瞬间收起外放的玩世不恭, 换上冰冷而残忍的面孔, “他遭雷劈了。” 秦光霁打开自己的系统界面, 将其停留在任务面板里, 黑灰色的煤炭任务框中, 金色的进度条仍旧停留在99%的位置, 距离成功最近, 但也最远。 秦光霁淡淡地扫了一眼任务栏, 随后一边挪动手指,一边道:“主线任务只让我们调查矿井杀人案, 现在真相已经明确,凶手也已伏诛, 任务早就完成了。你为了逼我们继续后续任务而强行将进度暂停,是违反规则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点击系统面板的手也停留在空中,是越关山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低声叫停了他的行动。 秦光霁的心底颤抖了一下,笑容登时消失无踪,呼吸亦在那一刻变得急促。他迅速转动眼珠,飞速将不慎外露的慌张掩埋,但手指的停顿与晃动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直到血腥味溢满口腔,他才缓缓收回手,背在身后,紧紧攥拳。 “怎么不继续说下去,年轻人?”老人的笑久违地响彻,声音并不高,却仿佛变成了一把又一把的利刃,精准地扎在秦光霁的心头,令他浑身刺痛,使他面色苍白。 “你是不是想说——”她一步步逼近,“想向客服举报我,让老太婆我也被雷劈一回?” 老人越来越近了,秦光霁甚至已经能够闻到她身上那股子难闻的泥土腥味。 只一瞬间的功夫,形势瞬间颠倒。秦光霁透过系统面板上灰暗的客服标识,嗅到了周遭浓浓的恶意,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两步之后,他的后背抵上了一双微凉的手。 “别动,别回头。”越关山轻轻道。“她现在伤不了我们。” 队友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在慌张失措时,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人重获力量,令人心安。 秦光霁没再退后,而是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头,眼中全然是坚定。 “有本事,”他勾勾手指,挑衅道,“你现在就杀了我。” 老人冷哼一声,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存在感的男性老人npc突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全身呈“大”字面朝下扑倒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上。 老人手中的拐杖再次点地,伴着震动,地上的身躯竟如冰块遇热般飞速融化,只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一滩土色的粘稠液体。 老人直视着四个玩家,阴狠的气息曝露无疑。 她抬起手臂,手掌一挥—— 地上的泥浆感应到调动,如凶猛的毒蛇般在地面上蜿蜒游走,再如飞鱼般高高跃起,点点泥浆飞溅,泛着饥渴的光泽,朝着秦光霁的方向扑去! 秦光霁的瞳孔里,泥浆的影子越来越近,仿佛下一秒就能彻底将他吞噬,把他牢牢包裹在泥塑的壳子里,虽毫发无伤,却再难脱身。 咣—— 哗啦! 泥浆在空中划出一个骇人的抛物线,但就在它即将下落的那一瞬,一个无形的屏障倏然展开,强势地挡住了它,卸去了全部的力道,使它重新变成无形的液体,坠落在地。 “跑!”秦光霁短促喝道,将手上已经变得软绵绵的屏障像丢一块步一样扔向老人,不假思索地往祠堂门口跑去。 身后,名为【非牛顿流体】的保护罩在失去强烈外力刺激后迅速成为软趴趴黏糊糊的一团,精确地覆盖在老人和那摊泥浆上,有效地拖延了他们追击的行动。 跑在前头的温家姐弟也是动作迅速,温星河从背包里掏出好几个爆破道具,一股脑地往门口扔,温星火则是掏出防误伤屏障,将四人保护其中。 在炸得满天都是的碎渣飞尘中,四人冲出压抑的祠堂,重获自由。 …… 秦光霁紧紧跟在队友的后面,随着他们的脚步穿过人群、掠过街巷,身旁的景象不断变换,他却恍若未闻。 寒夜的风狠狠刮过脸颊,坚硬的沙擦起一道道红痕,即便是这样细密的刺痛也无法将秦光霁从无边的怀疑深海中拉出。 “究竟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只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神情木然,眼中茫然。 面前的系统界面上,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商城依旧琳琅,任务始终如一,唯有那个曾经在【Dad,Me】副本中起过奇效的客服按钮变成了无法点击的状态。 仿佛一个刻意的针对,一场蓄谋的杀机。 从知道他们被选中完成后续任务开始,秦光霁心中的警铃就开始隐约作响——那个老婆婆是任务发布npc,但同时,她也拥有和副本boss同级别的力量。 也就是在刚刚,在秦光霁质问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否认自己的boss身份。 而众所周知,boss之所以被称之为boss,就是因为它会是玩家完成任务时遇见的最大阻碍。 那么,她的阻碍在什么地方呢? 在目睹了三场审判之后,秦光霁终于得到了答案。 就像被隐藏在支线世界和后续任务中的真相一样,老太婆的boss身份也将会在他们完成主线、顺从她的心意踏上后续任务之时展露。 而这,也正是秦光霁和越关山选择拒绝完成后续任务的原因。 如果他们真的听boss的话,为了完成任务而帮助她杀掉那些村民,那么,他们是否也算是身沾鲜血,手染杀孽? 是否……也变成了该被审判的人? 没有人敢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力量比自己强大数倍的boss的良心。 事到如今,他们已无路可走。仿佛已行至高耸山巅,周遭行道断绝,前、后、左、右,皆是绝路断崖。 拒绝了后续任务的他们,被系统的“公正”拒之门外的他们,如今又该何去何从呢? 这一次,秦光霁是真的不知所措了。 身处困境,他已无暇再思考系统客服究竟为什么不能使用,偌大的脑海思绪骤然空荡,只剩下一个迫切却空洞的念头在其中反复回荡:通关、通关、通关…… 周围的风似乎变得柔缓了些,速度放慢,不再如利刃尖针那般难熬。 也正是因为风的减速,一些原本被掩盖的声音渐而放大,钻入秦光霁的耳中。 是越关山的呼唤,温星河的焦急,温星火的迟疑。 不,不仅仅是这些! 秦光霁簌地摒住了呼吸,双眼紧闭,将自己的其余感官压制到最低,只留下听觉被无限放大。 他终于听清了,那些杂糅的声音,那些恐惧的声音,那些期盼救赎、渴望解脱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睛,抬头望天,低头看地,脸颊上的肌肉牵拉起微微上翘的嘴角,划出并不含有喜悦的弧度。 他笑着,却也哭着,在极致的悲喜交加之间,是恍然。 “我知道该怎么破局了。”他面向村尾土屋,背靠森然矿井,对队友们道。 长时间的压抑的确容易令人发疯,但谁说——疯子就不能看透真相? …… 片刻之后,第一批玩家暂居的平房前。 笃笃笃——温星河站在最前面,轻轻敲响老旧的木门。 “谁啊?”一个年轻女声从里边响起,带着警惕。 “我们是新进来的玩家,想向你们了解一些副本里的情况。”越关山简要介绍道。 在副本里,一切有关“玩家”、“副本任务”的词汇都会对普通npc屏蔽,所以,里边的人并没有怀疑他们的玩家身份,一阵趿拉声后,门便被打开了。 门后,两个组队的女玩家露出疑惑神色,其中一个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之前那两个家伙不是说靠他们就能完成任务,不需要我们瞎参和了吗?” 虽然早就知道她们并非活人,但面前的两人乍一看的确毫无破绽,就连说话时脸上隐约浮现的不忿都像极了一个自觉被队友小看的普通玩家。 “你指的是季和正和王学名吗?”越关山的态度仍旧是淡然的,就好像对两人的身份一无所知,只是在正常和玩家交流情报一样。 “他们死了。” 屋内灯光黯淡,隐隐绰绰地打在两个女玩家身上,让她们被拉长的影子倾斜着落在门外四个玩家的脚边,似人非人。 “你们,也死了。” 第057章 矿井之下(14) “什, 什么?”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两个女生痴愣地站了良久,橘黄色的灯火照耀在她们的脸上, 却看不见半点血色。 “让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吧。”秦光霁半倚在墙边, 身影藏匿在黑暗中,只有声音格外清晰。 “你们死在进入副本的第一天, 双双坠入深渊, 摔成了肉泥, 尸骨至今都没找到。” 声音停顿了一下, 缓慢的脚步声响起,秦光霁的脸慢慢出现在灯光下, 神色漠然而富有压迫:“你们……难道忘了吗?” 女孩的神色渐渐变得扭曲。 嘎吱—— 砰! 两声截然不同的巨响于面前迸发, 本就不甚牢固的木门竟是被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生生拆了下来! 木门向前倾倒, 所幸并未砸中任何人, 只轰然落地, 激起大片灰尘。 “不可能!”两个女孩忽地大吼起来, 声音尖锐刺耳, 像是两块玻璃碎片相互摩擦。 不同寻常的风扑面而来, 烟尘被略略吹散, 显露出后方两张狰狞的脸——双眼猩红, 面部肌肉挤作一团, 浑身毛发竖立, 混像两颗炸开的栗子。 她们尖啸着, 以指甲修剪良好的手充作爪子,张牙舞爪地扑向门外—— 砰!砰! 两声碰撞响起, 震动顺着瞬时发射的盾牌传送到秦光霁的手心,巨大的冲击力令他不禁后退一步。 如果是正常人, 以这样的力度撞上盾牌足以让他们头破血流,可这两人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脸上甚至连半点红痕都没有,显然早已不是常人的身躯了。 秦光霁咬牙,盾牌经过一次撞击后已经到达预定限额,金属光泽的盾面上裂开一道道缝隙,虽然仍旧份量十足,却只消一点磕碰就足以碎成无形的垃圾数据。 已经失去理智的两人并不善罢甘休,很快重整旗鼓再度扑上。 秦光霁当机立断,抛开无用的盾牌,第一次在这个副本里祭出自己的工兵铲,横扫向前,将两人扇回屋内。 两人向后仰倒,踉跄着站稳脚跟,即将发起第三次冲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里,横在门框上的工兵铲却忽地一矮,两个身影从其中缝隙闪至屋内。 趁着这个契机,两个女孩双手双脚并用,以极具爆发力的姿势将自己的身子蹬在空中,向前伸长的手眼看就要抓到秦光霁的脸! 忽然,她们停住了。 就像祠堂中那两个被泥化的玩家一样,她们毫无预兆地停下动作,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 秦光霁的身后,一股强劲的威压如风般掠过,源源不断地砸在两个女玩家的头上,她们原本猩红的眼睛在瞬间恢复了黑色,其中隐约可见漩涡转动。 无需扭头去看,光凭这股熟悉的气息就知道,是使用了增幅道具的越关山发动了她的技能。 一时间,万籁俱寂,在那个刹那,秦光霁甚至能够听到空中微尘落下的声音。 咔!咔! 静谧很快被打破,两道声响如针般扎在心上,令秦光霁微微蹙眉——那是深植于每个人类体内,对死亡的恐惧。 身为生者,秦光霁并不能知晓被扭断脖子的死法算不算没有痛苦,但至少对于他们来说,这足够干脆。 咕噜咕噜…… 两颗颇具分量的脑袋就这样生生从脖子上坠落,滚落到地上,顺着并不太平整的水泥地面,很快相碰,像是两颗散落在桌上的台球。 人死后,肌肉骤然脱离大脑的掌控,会变得松弛无力,因而死时会瘫倒下去呈现各种诡异姿态。 但面前的两具无头女尸却是完全不同。 躯体直挺挺的砸下,触及坚硬的地面,登时破碎成齑粉,扬起大片尘埃,模糊了屋内温家姐弟几乎相同的面容。 在躯体碎裂的那一刻,两颗头颅也随即炸裂开来。在万千土色的沙尘中,秦光霁瞥见了两颗如钻石般闪闪发光的星点。 就是这个!秦光霁的瞳孔中闪现出兴奋。嘴角不由的上扬,露出久违的真心笑容。 不必秦光霁开口,这些时间里建立起来的默契让其余三人都对接下来应该进行的计划了如指掌。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掩盖,地上却乍然出现了一片银河——是一张由无数银丝编织而成的巨网被四人联手撒下,仿佛将夜空中最璀璨的繁星都装点于其上,也将那两颗灵魂的碎片牢牢握住。 这个道具名叫【捕梦网】,正如其名,通常被用来捕捉人的梦境。 但嫌少有人知道它隐藏在官方简介背后的用处:定位灵魂。 梦境是思维的派生,而只有存在灵魂的躯壳才能产生思维。 现在,捕梦网上隐约闪烁的金点也同时昭示着一个现实:已经死亡四天的两人,仍旧存在灵魂。 四人几乎同时松开了手。比羽毛更轻的捕梦网飘飘荡荡地落下,随即被两颗漂浮在空中的灵魂碎片撑起,如同一件霓裳羽衣。 灵魂在网下游荡着、寻觅着,最终,它们飘向了同一个方向——矿井。 ———————————— 轰隆—— “当心!”走在第二位的温星河迅速出手,精准拽住已经掉下去大半的秦光霁的衣领。 “咳咳咳……”秦光霁狼狈地从前方突然坍塌的缺口下爬上来,露在外面的手背被崩落的碎石擦伤,脖子也被收紧的衣领勒红了半圈,身上更是沾了不少黑灰,显得狼狈极了。 他完全顾不得查看自己的状况,而是迅速远离两旁石壁,从背包里掏出屏蔽装置,神情警惕:“隐身衣失效了。” 他闭上眼,呼吸了一口矿井中浑浊的空气,轻叹道:“早知道这东西抗不了多久,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秦光霁的手中忽然炸起细小火花,他神色再度变得凝重起来,目光闪烁两下,最终还是放弃了屏蔽装置,让自己的举动彻底曝露在无边的注视下。 他们如今身处数十米的地下,但脚下踩着的却并非坚硬的岩层,而是泥土。 同地表标准的黄色泥土不同,这里的土层是纯粹的黑色,仿佛是与地下的煤炭相处久了一样,逐渐混杂在一起。若非踩踏时松软的触感提醒众人此地的异常,单凭肉眼根本无从分辨。 为了防止boss可能的干扰,几人特地使用了隐身道具隐藏自己的行踪。从村口到矿井,一直平安无事,直到他们来到井下。 不用细思,从这个村庄的名字,从先前boss展现出的能力便能推断出:她可以控制泥土。 自踩上这片怎么也无法避开的泥土起,越是往前,属于她的能量波动就越大,直至刚刚,足够看透隐身衣的遮掩,直接攻击秦光霁。 越关山环顾四周,昏暗的探照灯光下,两旁岩壁坚硬漆黑,稍一触碰就能摸出满手的灰来,是富含煤炭资源的标志。 她俯下身,从鞋底的缝隙里捏出点泥土来,用指腹轻轻抿开。 指尖并非煤炭的黑色,而是一片黑红血色——是因为这血色极度浓厚,才会呈现出如此模样。 “嘶……”下一刻,越关山突然感觉指尖迸发出难以忍受的灼热刺痛,是隐藏在泥土背后的某人操控着它传达自己的意念。 短短几秒,越关山沾上泥土的皮肤就已经被完全腐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入泥土,没入令人悚然的黑。 “她太强大了。”越关山面不改色地忍耐着十指连心的疼痛,轻声感慨了一句。 这是与正面交锋时完全不同的感受,来自心灵的压迫甚至远比身体上的威胁要来得可怕,令人神经紧绷。 不论再如何小心谨慎,他们都无法完全避开这些泥土。可哪怕是一丁点的夹带,都能够造成如此骇人的伤害,遑论脚下这一大片黑红。 之前是险些让秦光霁跌落的深坑,现在是越关山血肉模糊的手,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呢? 几人拉好捕梦网,暂时停下脚步,等待温星火治好越关山,等待秦光霁修好道路 可直到越关山的手恢复如初,前方的坑洞被铺上坚实通路,他们也没能等到对方的下一次攻击。 “她为什么不继续了?”温星河疑惑道。 隐身衣已经完全失去的效用,临时支起的屏障在那种层级的力量面前不过是个美丽废物,脚下仍旧踩满了黑泥的他们如今和裸.奔也没什么区别。 可……对方却像是忽然消失了一般,不再有任何动作。 秦光霁放松了捕梦网的一角,两颗灵魂碎片迫不及待地飞向前方,力道比在地上时大了许多,像是离群已久的鸟儿再度回归时那样满心欢喜雀跃。 “我们……真的要继续向前吗?”温星河仍旧有些担忧。 “前面会不会有更大的危险等着我们?”温星河罕见地犹豫起来。 “星河,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越关山道,“这是唯一一个能让我们所有人都平安离开副本的可能。” “我……”温星河并非不懂这道理,她低下头,陷入沉思。 温星火若有所思地瞥了自家姐姐一眼。 身为双胞胎,他对温星河的性格再了解不过,如果放在从前,面对几乎唾手可得的线索,她从不会这样迟疑不决,只会抱着“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念头,一股脑冲上去。 温星火转着眼珠子,脑海中细细思考着温星河在这两个副本中的表现,终而无声叹气。 姐姐大了,会拱白菜了,还会关心白菜的安全了。 “往好处想,”秦光霁似是看透了温星火的纠结,凑到他耳旁安慰道,“虽然原因不大对劲,但对你姐自身来说也不是件坏事嘛。” 温星火:“……好像也对。” 温星河并未注意到两人的动静,她将自己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了越关山身上,攥着她已经看不出伤疤的手,终于下定了决心:“那你不许逞强,让我来打头阵。” …… “等一下!”没走出几步,走在最前面的温星河就发出一声短促惊呼,迅速转过身来,止住后方三人前行的脚步。 她的眼睛倒映着微小的光点,伸出手,缓缓指向下方被石板遮盖大半的深坑,指尖略有颤抖。 “刚才……明明还没有的……” 秦光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原本深不见底的地方,如今已被层叠的枯骨铺满。 第058章 矿井之下(15) 四人几乎是并排站在深坑前, 脸上神色各不相同,但都掺杂着几分疑虑。 对于玩家而言,看见白骨不说是家常便饭, 也起码算是寻常事。但几人如今面对的这些, 层叠着的、数量超乎想象的人类骸骨,他们实在无法平淡视之。 骸骨并非最为常见的骨白色, 而是像蒙了层灰一样, 黯淡而陈旧, 不断有来自两旁岩壁上的黑色粉末扑簌簌地落到下边, 令其拥有星星点点的黑色半点,仿佛一点一点被外界的空气腐蚀。 “这些是……”温星河深呼吸了一下, 调整好自己的思绪, 才睁开眼, 判断道, “女孩们的尸骨。” 她并没有学过医, 因而也不能直接从下方骨架的形态上判断出尸体的性别。但, 她能看见数量比例远远超出其余尸骨的婴儿骸骨。 她们那样小, 那样脆弱, 甚至几乎无法看见哪怕一个完整的头骨——这样的深度, 足以破开她们的头颅, 折断她们的脊骨。 无数个黑洞般的眼窝直勾勾地注视着上方的生者, 却并不令人十分胆寒, 反倒是让心中生出丝丝怜悯。 秦光霁轻轻偏过头, 心里情绪变得有些复杂,一时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因而只能沉默。 这样的场景,向来只存在于中式恐怖作品, 或是某地的新闻里,距离最近的一次,也不过是不久前越关山和温星河讲述自己在支线世界中的行动。 而现在,却是彻彻底底的直面。 身为男性,也同时身为一个所谓的既得利益者,秦光霁甚至有一刻觉得,对于这些仅仅因为生来的性别就遭到他愚昧无知的同类们厌弃,进而被剥夺的生命的女孩们而言,哪怕是心中的这点同情也是一种讽刺。 人类,拥有了比其余物种更多的神智,自然,也产生了比它们多上数倍的恶意,这样赤裸裸的人性,令秦光霁感到无比恶心,却又无法否认,这些也是组成人类的一部分。不过是多与少的区别而已。 秦光霁的脑海被莫名产生的哲学问题占据,以至于他不慎遗忘了自己手中还握着捕梦网。 两颗灵魂碎片在网中冲撞着,终于在秦光霁那里发现了逃离的口子,很快,就冲破了捕梦网的束缚,一路向下,飞入洞中。 光点一点点飞落,很快便从肉眼几乎不可见的两点变成了绽放出夺目光彩的片状,越是往下,就越是完整。它们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枯骨,光芒擦过,白骨便随之破碎崩塌,变成无数混杂着黑色煤灰的粉末,在空气中飞动片刻后,便渐渐沉降,最终附着在下一层的骨头上,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降落。 很快,灵魂已至底端。纷纷扬扬的骨头粉末如雪崩般落下,却如何也挡不住属于灵魂的光芒,仿佛视物理为无物,抛开粉尘本会对视线造成的影响,如箭般直接刺进瞳孔,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短暂的眩光之后,视野逐渐恢复,光芒也从极具攻击的状态变得柔和起来,几人也终于看清了洞底的情形。 没有枯骨,没有粉尘,就连明明白白的两颗灵魂也不知所踪,只有一个硕大的漩涡停滞在底部,带起阵阵微风,扬起空中微尘。 “叮,”久违的提示音响起,激起一遍又一遍的回声,久久不散,“支线任务已开启。” “本次准入人数:1。” 秦光霁眉毛一挑,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登时冲上心头,竟是令他有些莫名的仓皇。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与那个漩涡对视。 似乎有什么声音。很低,很远,比夜里花落的声音还浅,却还是执拗地钻进他的耳朵,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沉下心来,开始细细倾听。 身旁忽地起了些别的动静,却像是处在不同的维度一般,两不相干。 他听见尖叫声,听见呼喊声,听见此起彼伏的哭泣,听见一遍又一遍的祈求。似是从炼狱里传来的响动。 而就在他的身边,属于同伴的声音仍未停歇。 “不行,你不许去。”温星河叉着腰,半点不退让地把越关山拦在后边。 越关山苦笑,看出温星河是对上个支线的事情心有余悸,忙保证道:“这次我不会再冒险了,相信我,星河。” 说着,她看向温星火,期望对方能说服固执的姐姐。 温星火的目光在她们两个间流转,开口道:“从理性的角度来说,的确是关山更合适。她和这些女孩的共鸣比我们要强,应变能力也好,不论下边是什么,脱身的机会都不小。” 越关山刚要翘起嘴角,温星火却是话锋一转:“但是——” 他扭头站到温星河身边,也张开了双臂:“这次我站我姐。” 越关山眨了眨眼,苦涩一笑,眉眼垂落下来,脸上浮现起淡淡无奈。 下一刻,她叹了口气,刚要张嘴,原本落在温家姐弟身上的视线却是陡然一顿,瞬时移向前方。 她神色大变,立即向前追了几步,想要揪住前面洞口即将下坠的人影。 “叮,支线人数已满,正在检测中……” “叮,玩家秦光霁,符合准入条件,正在传送。” 如瓷器破碎的声音从下方响起,被这骤然的变故惊到了的三人趴在洞口,却只看见那吞噬了秦光霁的柔光漩涡一点点变成粉末,很快消失不见。 ———————————— “咦,怎么是你?”秦光霁还没适应面前的强光,恍惚间,耳畔便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个从未听过的青年女声。 秦光霁勉强睁开眼,白光先是尖锐刺眼,过了几秒,渐渐变得温和起来。 他环视四周景象,却只见到了满目的光与虚无,不见人影。 秦光霁皱了下眉,抓住她方才似是自言自语的话问道:“你认识我?难道我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女声停顿了几秒,语调温柔:“我的确是有些惊讶。毕竟……这地方不是所有人都能进来的。” “你听到了那些声音,这让我有些意外。”她的音调不高,速度也不快,虽然音色很是年轻,但总让秦光霁觉得熟悉。 就好像是某个普通村庄中,某个平凡的老人与小辈间的闲聊一般。 “没想到,他们会选中你。”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呢喃。 “他们?”秦光霁想要追问,可头顶却忽地传来系统黏黏腻腻的童声。 “叮~检测到当前副本中玩家传送中断,正在修复~” 伴着清脆的摇铃声,白光骤然熄灭,秦光霁看见眼前划过大段大段的绿色代码,渐而构筑起庞大的数据河流,最终幻化成了一只大手,将秦光霁拉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不属于生者的世界。 …… “喂,醒醒!”秦光霁感觉有人正在推搡自己。 他慢慢睁开莫名变得非常沉重的眼皮,瞬时被一片血红糊住了眼前视线。 “呔!”他下意识地把自己从地上弹射起来,连连后退,做出防御姿势。 铲尖所指,两个浑身都是血污,乱糟糟的长发像贞子一样披在脸上,脖子以不正常的角度歪到一边的“人”呆站在原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一卡一卡地转过身,“看”着秦光霁。 秦光霁先是满脸警惕,但等他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后,他却是发现了这两人的眼熟之处—— “边绮思,施乐怡?”秦光霁叫出了这两人的名字。 虽然只是在初始关卡见了一面,但两个女玩家显然对这个新人印象深刻:“秦光霁!”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两人的脑袋歪的更厉害了,折断的颈骨变成了接近九十度的直角,头发倾泻,血滴也顺着发丝一点点滴落,坠在地上,如雾般消失,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其中一个女孩上前一步,询问道:“你不是选了另一边的关卡吗,为什么会进到这里来?” 秦光霁转了转眼珠子,目光在两人没有影子的脚下停留了片刻,简单介绍道:“你们这边通关人数不足,所以我们进来收拾残局。” “嗯,然后你也来送人头了。”后面的女孩叉着腰,说话毫不客气。 “我——”秦光霁本想反驳,说自己没死,但他随即转念,咽下后半句话,顺着对方的话承认道,“轻敌了,接下来只能看其他人了。” “没事,”前面的施乐怡伸出手,在秦光霁的白色T恤上印了个两个血手印,“人生无常,就像我俩,进来前也没想到会死在第一天嘛。” 她话语轻松:“既来之则安之,这里挺好的,咱们以后好好生活就行。” “生活?”秦光霁微微诧异,手指地面,“在这儿吗?” “不然?”后面的边绮思向前倾了一点,语气冰凉,“难道……你还想回去?” “你已经死了。”边绮思一板一眼地走上前,捏住肩膀把施乐怡拨到一边,漆黑的长发顺着走路带起的风擦过秦光霁的手臂。 “这里是亡者的世界,你只能留在这儿。” 第059章 矿井之下(16) 秦光霁跟在两个女玩家的后面, 在她们的引导下走进这片属于亡者的世界。 和外界近乎永恒的沉闷阴霾不同,这里的天气很好,微风和煦, 阳光明媚, 天上挂着耀眼阳光,偶有白云飘过, 带来短暂的阴影, 很快便重新变得明亮, 如一柄拂尘扫过心间, 抚平一切焦躁不安,令人心神宁静, 无忧无虑。 秦光霁低下头, 看着阳光被身旁一座朴素挡下, 显出一片影子。 三人径直穿过紧闭的大门, 转眼间, 已是另一番天地。 若说外头还套着个矿井村落的壳子, 那么当走进属于玩家的世界, 便是完全抛开了副本留下的印迹, 完全变成了来自现代社会的玩家们熟悉的模样。 秦光霁轻轻抚摸后现代风格的家具, 眼眸低垂, 不知情绪究竟。 “这里是咱们玩家的地盘, ”施乐怡对他介绍道, “折在这个副本里的玩家不止咱们几个, 最早一批的前辈进来之后为了安顿之后的玩家,把这片空间建造成了一个可以根据内心渴望而随意变换的居所。” “喏, ”施乐怡指向边上一排房门,“那边都是空房间, 你自己挑一个就行。” 在几人交谈的时候,时不时有其他玩家进进出出,死法各异,有的和两个坠落深渊的女玩家一样惨不忍睹,有的则和秦光霁一样表面无虞。他们或出或进,并不对新来的秦光霁侧目而视,而是神态平和,只一心顾着自己。 秦光霁应和着两个女玩家,随意地选了一扇门,按住把手一下拉开。 数据河流再次出现,几秒之后,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储存脑海最深处的记忆被彻底唤醒,竟令秦光霁一时不敢踏入。 平心而论,如果秦光霁真的是因为肉.身死亡而进入其中,他的确会很乐意在此生活。毕竟,在彻底的死亡和眼前的美好之间,谁都知道该选哪一个。既然现实已无法改变,那么,为何不沉溺于这唾手可得的渴望呢? 他忽然轻笑,合上眼睛,双手自然垂落,缓步走进那明知短暂虚妄的空间。 身后,房门自动关闭,当秦光霁再度睁眼,他的世界便只剩下洁白墙面上的几张挂画、青石地板中央的一方红木八仙桌,以及藏在儿时记忆里的满桌佳肴。 秦光霁的手在颤抖,很快蔓延到全身。他的两边嘴角向上翘起,似是在笑,可一双眼睛里却有滴滴泪珠滚落,模糊了眼前。 他伸手擦掉泪水,紧紧咬牙扼住身体的抖动,不断地深呼吸,令自己保持基本的冷静,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桌前。 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他弯下腰,拉开早已包了浆的椅子,一下跌坐在桌前。 他并不看桌前,却分毫不差地端起面前的小碗,拿起筷子,仿佛一切都未曾变过,仿佛十年的光阴只是一场逼真的梦,仿佛他们还在,仿佛他还在。 他伸长了手臂,恰好能够到这桌上所有的菜肴,是为了照顾那时还年幼的他,特地将碟子推到了他这一边。 菜色并不太丰富,但每一样都是秦光霁爱吃的东西。 他沉默着,从每一个盘子中都夹起一筷子。红烧肉、白灼虾、炸带鱼……每一样的香气都与儿时无异。 很快,秦光霁手中的小碗便已堆成了山。 然而,他一口都没有吃。 他放下了碗筷,突然,双手用力一掀,将整张桌子推倒。 青花碗碟连同里边仍旧冒着热气的饭菜劈里啪啦地摔了一地,清脆的巨响敲在秦光霁的心上,忽地带来一阵阵绞痛。 他捂住心口,再无法忍耐地跌倒在地上,单薄的衣服被冷汗浸透,再染上大片灰尘。 秦光霁难以抑制地大哭起来,仰头看上方悬挂的灯,看这记忆里的房梁与天花。 这并非他自己的情绪。 泪水越流越多,在地上留下深色的一滩,伴着心中的绞痛,仿佛是在尘世的海中苦苦挣扎的人终于找到了安生之所。 本该是这样的。 但…… 他冲天比了个中指,抓起崩飞的碎瓷片,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脖子上扎。 这不是他的情绪!有什么东西正在控制着他! 痛感越发明显,秦光霁被迫仰面朝天躺下,无法再握住任何东西,被心里的痛楚折磨得难以看清眼前事物。 瓷片落地,摔成了更细小的碎片。秦光霁的动作戛然而止,只得又加了个中指,唾骂空气。 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音色、语调皆和他自己一模一样,像是另类的自言自语。 “为什么不接受呢?”那声音问道,“这不就是你心里最想要的东西吗?” 秦光霁不答,声音接着说道:“这样难道不好吗?没有烦人的学业,没有尴尬的家庭关系,也没有难以逃脱的游戏副本。你可以回到祖宅,回到外公外婆身边,可以吃着外婆做的饭,可以去外公的菜园里挖土豆,哪怕野上一天,也不会有人说你不像他们的孩子,说你脾气古怪、桀骜难驯。” “你多想回到从前啊,”声音悠远,将秦光霁的渴望娓娓道来,“回到十年前,回到那场意外前,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现在,这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了啊……” 秦光霁可耻地心动了。他嘴唇翕张,收起了手指,眼珠流转,似是在思考话中的含义。 …… 声音消失了,阵痛也很快散去。 秦光霁从地上坐起,见眼前的一切已再度恢复原样,和几分钟之前没有半点区别。 “原来,这就是他们不愿离开的原因吗?”秦光霁低语。 秦光霁坐在地上,手肘随意地撑着膝盖,视线投在桌前,却并不聚焦,而是因心中的思考而散落它处。 这个支线任务很古怪,首先是只能进入一人的条件,再是中途的那个年轻女声,都让秦光霁心生警惕。其中最令人费解的是——早在和女声对话时,他就已经无法打开系统界面了。 没有系统面板,他就没法使用技能和道具,也无法得知支线任务,因而,也很难成功走出。 秦光霁先前还有些疑惑,这个支线的触发条件并不算苛刻,也不涉及后续任务,只要有玩家怀疑过死亡玩家的由来,就能通过追踪灵魂碎片的方向找到它,从而进入这片亡者的世界。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成功过呢? 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最了解自己的,当然是自己的内心,又或者说,是自己的潜意识。 “潜意识,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没有多少人能彻底拒绝潜意识的诱惑。 这个字眼并不陌生,在几个小时前,越关山讲述自己如何离开支线世界时,就提到过“潜意识”这个概念。 只不过,那个支线中,潜意识是充满恶意的。它将越关山内心最恐惧的东西展现在她面前,让她又一次经历不堪的过往,想要用痛苦压垮她的身心,击溃她的精神。 而现在,恰恰相反,在潜意识的推动下,这片空间成功抓住了秦光霁心中最渴望的东西,用一种几乎无法拒绝的方式诱惑着他,想要将他留在这里,成为又一个被永远困在虚假的美好中的行尸走肉。 两种截然不同的方法,却是如出一辙的棘手。 越关山杀死了自己才逃出支线,那么秦光霁是否也能用同样的方法逃离呢? 他尝试了,却失败了。 美好的世界里,不允许自杀这种不美好的事情发生。 当本体想要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时,潜意识就会出现,用劝说的方式,不容分辩地制止他。 难道,他真的只能就这样顺着“潜意识”,遂了他们的心意,接受自己的失败,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里吗? 当然不! 什么困难,什么潜意识,什么副本什么boss,都是放屁! 他秦光霁天生反骨,管你怎么艰难,只要他想,就不会放弃!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把桌上的碗碟推到一边,自己站了上去。 他伸长双臂,奋力往上一崩,牢牢攀住房梁,把自己直接挂在了上边。 秦光霁使出自己当年体育测试时做引体向上的力气,挂在房梁下边前后摇晃几下,借助惯性和手臂爆发力,成功甩上了房梁。 秦家祖宅的房梁很粗,完全能够容纳一个成年男子。 秦光霁弓着身子,勉强抬起头,果然,在房梁的中间发现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 他眼睛一亮,忙爬过去,把木盒子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边是一尊颇具分量的金麒麟。 秦光霁带着金麒麟翻下房梁,左右打量周围,取下墙上的几幅字画,把挂画的布条拆下来,牢牢绑在麒麟身上。 他将布条的另一端缠在手上,尝试着甩了几下。 嗯,非常好的武器,令我武德充沛。舞起来虎虎生风,很像流星锤。 秦光霁揣着自制版·金色传说·传家宝buff·外公外婆的祝福·流星锤,气势汹汹地跳下桌子,架势像是要cos武松和老虎干一架。 但走出几步之后,他却忽地收起了嚣张的气焰,将流星锤藏在身后,带上一张笑嘻嘻的假面,拉开了房门。 他靠在门边,吹着野调无腔的口哨,状似悠闲,眼睛却是在不经意间注视着进出的玩家们。 很快,他找到了机会。 一个浑身漆黑,不知道是个什么死法的人从门外进来,径直走向秦光霁这边,与他擦肩而过,拉开了秦光霁隔壁的房门。 啪—— 房门紧闭,装修十分温暖的宽敞房间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立,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尴尬。 “呃……秦光霁?”对面的黑煤球认出了不速之客。 秦光霁拎着流星锤,面部肌肉抽搐:“……池建?” 第060章 矿井之下(17) “你……”池建的目光在秦光霁身上移动, 最后落在他手里的流星锤上,面上浮现疑惑,“这是什么情况?” “咳咳……”秦光霁目移, 突然有种□□坏事被抓包的尴尬感, 不太敢直视池建那双眼睛。 说起来,池建也算是半个熟人, 秦光霁虽然道德感不怎么高尚, 但对熟人下手总还是没有陌生人来得坦荡。 “那个……我……”秦光霁眼神闪躲, 一边支支吾吾, 一边悄悄向门边后退。 忽然,有一丝怪异从他的脑中闪过, 令他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 与池建对视。 “你似乎……对我的出现一点都不惊讶啊。”秦光霁轻声道。 “什么?”池建愣了一下, 像是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 “我是说——”秦光霁攥紧了手里的布条, 不再退后, 而是一步步上前, “我们, 似乎只在初始关卡里见过一面吧?” 话音未落, 池建忽地浑身一颤, 浑身的煤灰被抖落在地, 纷纷扬扬地撒在地上, 但还未等它沾上脚边地毯, 便被掌控此处的意识抹去, 仍旧一尘不染。 秦光霁不再说下去,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 一道金色的影子飞速划过空中,精准地砸到对方的脑袋上。 duang—— 足金摆件和坚硬头骨相撞, 沉闷的碰撞声响反复回荡,随后被两道重物落地声掩盖。 秦光霁拉动布条,把金摆件从昏倒在地的池建头上收回来。 黄金的硬度当然不能跟头盖骨相比,在这个拥有真实物理引擎的世界里,秦家祖传的麒麟在秦光霁的手上成功被造成了独角兽。 秦光霁摸了摸摆件和头盖骨相撞后凹陷下去的地方,好大一块,不免有些心痛。不过转念一想,这只是潜意识的世界而已,真正的传家宝还好好地活在银行保险柜里呢,那点子心疼也就烟消云散了。 秦光霁上下抛了抛摆件,慢慢悠悠地走到池建旁边,伸出脚,用鞋尖怼了怼池建的肋间。 “喂,”秦光霁的口气颇为随意,“别装死了,我知道你没晕。” “还是说……”他凑近了些,眉眼带笑,用气声在池建的耳旁道,“你要等我砸了这地方才肯出来?” 秦光霁站了起来,拎着流星锤左右看看,挑中了挂在墙面最显眼位置的一幅合照。 “虽然这一切都是假的,但如果我砸了这东西,你应当也不会好受的。” “我说的对吗,池健的潜意识?” “不,应该叫你……第二个人格才对。” 秦光霁眯起一只眼睛。将古朴但坚韧的布条一圈一圈缠在手心,做出预备瞄准的姿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手里的流星锤径直砸过去。 “住手!”身后传来一声干脆的喝制。 秦光霁的脸上没有一点诧异,只是耸耸肩转过身去,与不知何时从地上爬了起来的池健对视。 池健的头上原本被流星锤砸出来的坑不见了踪影,碎了半边的眼镜也变得完整,仿佛是被无形的手抹去了狼狈一般。 房中的灯光全都聚焦在他的头上,而他面无表情地站着,冷冷地看着秦光霁,他的眼睛是灰蒙蒙的,令秦光霁想起了矿井小镇中的天空。 “你是怎么知道的?”池健透过镜片看他,空气微凉,灯光亦随着主人的心意而变成了冷色调。 秦光霁并不回答他,而是挑了张靠在墙边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身体前倾,手托住下巴,模样颇为闲适。 “拜托,这里可是无限流,”他慢条斯理道,“里边的奇葩可多着呢,双重人格而已,完全算不上什么罕见的东西嘛。” 池建:…… “哈,开个玩笑而已。”秦光霁摆摆手,从椅子上跳下来,活动活动手腕,“这地方这么压抑,没有人活跃一下气氛可怎么行呢。” 池建:“呵呵。”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又降低了些,大概是屋主心中无语情绪的具象化。 秦光霁身上还穿着进入游戏时候的短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他倒是忘了,虽然潜意识的世界里不许直接伤人,但只要屋主乐意,把里边调成零下四十度也没什么问题——问就是喜欢玩雪。 “判断并不难,”秦光霁将失败的插科打诨轻轻揭过,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娓娓道来,“你的表现很特殊。” “我进入这里的时候遇见了施乐怡和边绮思,她们虽然认识我,但只是因为在初始地图里见过一面,并不知道为什么选了银矿副本的我会出现在煤矿副本的小世界里。” “但你不同,”秦光霁扬起下巴,“你会感到惊讶,只因为我的闯入,而不是我的出现。” “同样是死亡玩家,同样是灵魂碎片遗留在外,为什么只有你记得我?”秦光霁抛出了疑问。 “问题当然只能出在意识的分布上。” 池建静静聆听着,没有对秦光霁的话做出什么表态,仿佛回到了刚刚进入副本时,安静少语,存在感不强。 “对于你们来说,这里是死后的世界,但对于我来说,却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会选择进入这个支线,是因为我听见了你们的声音。” “进入副本时一次,接到支线后一次。” “是此起彼伏的呼救声。” “进入这里后,我明白了声音的由来——这里是由潜意识掌控的世界,人们被困在这里如此之久,却没有一点企图逃离的念头,绝不是单纯的诱.惑可以做到的。” “既然外边的副本里能有你们的灵魂碎片,那么谁能保证里面的这个就是完完整整没有分裂的呢?” “恐怕那些呼救,就是他们被压抑的主观灵魂发出的求救吧。” “嗯,”池建颔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来,“你接下去是不是想说,但我不一样?” 秦光霁浅笑:“没错。” “我听见了你的呼救,证明你的灵魂同样发生了分裂。你认识我,证明外边的灵魂碎片和你并非完全的分离,甚至能够在里外世界中穿梭。” “我有些好奇,”秦光霁眨了下眼,盯着池建被镜片的反射光挡住大半的眼睛,“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很简单,”在自己的地盘,池建现在倒是毫不保留,“表面上看,池建的灵魂也被分成了两块,一部分留在外界的泥巴躯壳里,和其他人的灵魂碎片一样,只依靠最原始的本能维持生命;一部分进入死后世界被潜意识控制。后者有心逃离,却只能向外界发出微乎其微的求救。”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本来就源自潜意识。” “我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双重人格,我是他的技能催生出来的个体,原本只能在他发动技能时才能苏醒。但恰巧,这个世界中潜意识与主观意识的地位颠倒,原本不被察觉的潜意识反倒成为了主宰,我才终于有机会出现在人前,暂时拥有了掌控这个灵魂的权利。” “啊?”秦光霁略有不解,但随后他便像彻底理解了一样,了然点头。 虽然对这些概念一窍不通,但还是要表现出完全明白了的样子呢。 “果然这个世界适合越姐进来。”他心想。 等等,秦光霁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一些被忽略的片段:在进入小世界前,那个年轻女声说,他是被他们选中的人。 所以,为什么会选中他? 秦光霁有点想不通。难道是因为他精神不稳定,容易灵魂出窍进入里世界? “哎,”池建的声音把秦光霁的思绪拉了回来,“你死了吗?” “你才是真的死了。”秦光霁立即反唇相讥。 “那可不一定。”池建冷笑了一声,仿佛话里有话。 他直截了当道:“你进入这个世界,不就是想把我们的灵魂带出去,以此作为对抗外头那个老太婆的筹码吗?” “我们这群被困在其中的死人,多多少少对自己的死亡总还是有怨气在的。” “尤其是那些横死的家伙,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还能出去,那可不得铆足了劲去找害死自己的人报仇啊!” 池健勾起一边嘴角,带起冷笑:“这么多人的怨气一旦聚集起来,可就不是一个B级副本能够承受得住的了。” 秦光霁眉头一皱,心下震撼池健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洞悉了他大半目的,表面却是不显,只斜眼看他:“哟,你知道的还挺多。” 池健哼了一声。 既然已经坦白到这个地步了,秦光霁也就懒得再兜圈子:“就一句话,帮还是不帮?” 池建翻了个白眼:“我有的选吗?” “且不说没有我帮忙的话你能不能成功,你可是要把灵魂带出去的,这种机会我能不抓住?” “再说,”他双手叉腰,“我要是不想帮你,你能在好好站在这儿和我说这么久的话?” 池建伸手:“合作愉快” 秦光霁的眼睛亮了亮:“合作愉快!” …… 与此同时,漆黑的矿洞内。 “里面情况怎么样?”温星河扒在洞口,偏过头问旁边精神值最高的越关山。 “能够构建感官通道的个人信息太少,只能读到一点精神波动。”越关山拿着沾上秦光霁两滴血的通感道具,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观察那头的情况,一边向温星河讲解道。 “但他似乎……还挺高兴的?” ——————————— 支线世界的两人原本正在商议计划的具体内容,池健突然开口道:“对了,有个问题我一直都想知道。” 他的目光落在秦光霁搁置在手边的流星锤上:“如果你遇到的不是我而是别的普通玩家,你原本准备做什么?” 秦光霁:“……友好交流。”你信吗? 池健:“……你是说砸脑袋强行把人被压制的主观意识叫出来逼人家跟着你走的友好交流?” 秦光霁:“啊哈哈……武力压制不比话疗省力多了嘛……” 池健:“哦?这就是你把我那柔弱无力只是个纯纯老实人的哥哥砸晕过去的理由?” 秦光霁:心虚吹口哨ing~ …… 越关山:“?怎么情绪又低落下去了?” 60-80 第061章 矿井之下(18) 乡间小路上, 阳光明媚,不时有人擦肩而过,男女老少, 高矮胖瘦, 死相不一。 “季和正和王学名没有进来。”秦光霁坐在高墙上,一边观察着走过的人, 一边状似无意开口道。他询问过其他人, 这几天进来的新人只有他一个。 “他们两个也死了?”池建略有惊诧, 但随后, 他却是忽然开始拍手叫好,“好好好, 我们这一队总共就六个人, 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通杀的情况, 倒也是整整齐齐呢。” 秦光霁撇撇嘴, 对他的幸灾乐祸很是无语——这家伙和他的主人格哥哥就像是阴阳两面一样, 一个宽厚温和, 另一个却是极尽讥讽, 唯恐天下不乱。 秦光霁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够离谱够不着调了, 没想到还有高手。 池建乐了一阵子, 终于想起秦光霁的话, 解答道:“被规则杀死的‘罪人’是进不来的。” 他矫揉造作地叹惋一声:“唉, 一开始, 我哥听到他们计划的时候是想阻拦的, 但我看他们俩这么坚定,估摸着就算我哥说了也是不会听的, 我就劝他别上赶着不讨好。” “谁曾想,”他的眼神陡然一转, 倒真流露出些真情哀伤来,“我哥那个犟种,居然直接跑到矿井下边,想要再劝他们一次。” “虽然我哥不怪他们,但我可是恨极了那两个家伙。”他仰头看天,“死了也好,这样,我就不用想着去找他们索命了。” “哦。”秦光霁表现冷淡。 “喂!你就不能对一个无辜的死者表现出一点基本的同情吗?”池建抗议道。 “哦。”秦光霁还是没理会他。 池建翻了个大白眼,一个箭步翻上墙:“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秦光霁斜眼看他,伸手指向前方:“那是什么地方?” 池建只瞟了一眼,干脆答道:“幼儿园。” 秦光霁:“啊?” “一群小孩子,应该都是副本里的原住民,每天都会出来玩一会儿。”池建没再注意看那边,只心不在焉道。 秦光霁微微低下头,盯着那些从里边走出的几个女孩,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眼神闪烁未定。 “哎,你在这儿看了这么久,究竟有没有看见你想要找的人啊!”池建开口问道,可扭过头一看,先前坐在墙上的秦光霁却突然找不见了踪影。 池建:“人呢?” …… “小朋友,你们的爸爸妈妈呢?”秦光霁笑眯眯地问在门口拍皮球的两个小女孩,表情声音都是废了他好大力气变得尽量富有亲和力。 两个小女孩却是不领情,抱着皮球连连后退,仿佛看到了一个怪蜀黍。 秦光霁尬住了,嘴角抽搐两下,不太明白为啥他还什么都没做就把人吓跑了:他哪有这么恐怖! 好在,身后有另一个声音响起,让秦光霁不再那样难堪:“我们没有爸爸妈妈。” 秦光霁循声望去,见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她一手一个地牵着两个差不多五六岁的小女孩,背上的篓子里还有个正在熟睡的女婴。她的脖子上破了一个硕大的血洞,说话时会有血从洞里喷溅出来,但没等落地就消失在空中。 秦光霁的视线不由地被那个骇人的血洞吸引,温星河声音在脑海中浮现,将他带回不久前,她所讲述的那一次“死亡循环”:“在关山十三岁那年,村里的酒鬼趁着‘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想要对她不轨,我们奋起反抗,最后还是死在了那人的镰刀下。” 果然。秦光霁心中微动,猜测被彻底印证,但他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在明媚阳光之下,这个世界终于掀开了它平淡外表的一角,使人得以窥探其下血淋淋的真相。 “我想和她对话。”秦光霁与女孩对视,语气坚定,眼神诚挚。 女孩听懂了他谜语一般的话,却摇了摇头:“她不会见你的。”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女孩的声音很轻,“但是,你做不到的。” “我们已经死了很久了,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我们不想用自己的平稳生活去赌那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女孩的语气平缓,却格外掷地有声。 “所以……”秦光霁的眸光慢慢冷了下去,嘴角微微下沉,灌满愠色,“这就是你们把所有人都留在这里,甚至不许他们生出离开的想法的原因?” 女孩被他眼中的寒芒吓得后退了一步,但下一刻便不甘示弱地释放出属于自己的气焰:“我们构建了此方世界,我们给予了他们永生,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她嗤笑了一声,看着秦光霁的眼中充满了轻蔑:“你们这些生活无忧无虑的人,怎么会懂得我们生活的不易呢?” 秦光霁没有被激将到:“这不是你们压制进入者主观意识的理由。” 女孩松开一边小女孩的手,愤愤指向周围:“你看看这周围,这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哪怕一片屋瓦,都是我们的。” “我们只是收取了一些微乎其微的代价用以维护这片乐土而已!” 秦光霁没有再和她分辨什么,只是勾起嘴角,用面上肌肉的运动彰显自己的无奈。 “你们还真是虚伪啊,”他叹道,“里面的和外边的都是一样。” “外边那个,用恨支配一切,用极端的善恶观评判一切,”秦光霁慢条斯理道,“罪人皆可杀,甚至不惜拉无辜的玩家下水,最后却要卸磨杀驴,反过来指责他们本就心怀不轨。” “里面的这个,”秦光霁瞥一眼面前几个女孩,“嘴上说着是为他们好,却极端独.裁,用畸形的美好强行将灵魂困住,剥夺他们的主观意识,从未问过他们是否真的愿意留下。” “你们的确是受害者,但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和那些弃你们于不顾的加害者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吗?”秦光霁的话越发尖锐,气势愈盛。 “没错,你们也是潜意识,也是外面那个被仇恨驱使着的,是那个由无数往死的女孩组成的灵魂的一部分。” “你们自诩是灵魂的善良一面,认为自己容纳了其余的外来灵魂,构建了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自然与外边那一个不同,自然更加高尚。”秦光霁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仿佛愈发显眼的讽刺。 他笑了一声,却并非尖利的讽笑,而是带着些怜悯:“天真的孩子们呀,你们可曾知道世界并非非黑即白?” “善与恶之间相隔的并非无法无法跨越的鸿沟,而是轻轻一戳便可彻底混杂的薄纸。” “你们眼中的善,在别人眼中却未必如此。” “我、我们……”女孩似乎是被秦光霁的画吓到了,后退了两步,眼神闪躲,话语支吾。 秦光霁的眼珠子不着痕迹的转了转,继续循循善诱道:“现在认清这些还不晚,放这些无辜的死者离开这个世界,用他们的力量对抗外面的她。” “她如今满心都是仇恨,要不惜一切代价毁灭这个世界,为自己报仇,”秦光霁转换话题,开始分析局势,“可如果真的让她成功了,谁能保证吞噬了那么多罪人灵魂的她,还能容忍你们这些与她截然不同的潜意识安然地活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中呢?” 秦光霁哼了一声:“恐怕到时候她下一个要吞噬和同化的就是你们了吧。” “可如果你放我们出去,让我们来对付她,事成之后,你们不就是这一个灵魂唯一的主宰了吗?”秦光霁话锋一转,一点一点加码。 “我毕竟只是个玩家,可你们却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原住民,”秦光霁的声音变缓了些,温和却令人无法抗拒,“难道你们就真的不想让一切尘埃落定,重新过上正常的安稳的日子吗?”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了。”所有的黑白利弊都已说尽了,秦光霁摊开双手,等待对方作出决定。 …… “哎,”对方还在思考的空隙里,在一边旁观了许久的池健凑到秦光霁的身边,“你不是说武力压制比话疗省力的吗?怎么现在自己倒还是费了这么大的口舌呢?” 秦光霁撇撇嘴:“谁让这破世界连技能都带不进来。那流星锤对付对付你们这些普通玩家也就算了,谁敢在这世界的统治者面前亮这玩意儿啊。” 秦光霁长叹一口气:“但凡我有个工兵铲,还用得着跟她说这么久的话?” 工兵铲—— 仿佛回到了进入游戏世界的那个刹那,秦光霁的心里又伸出了尔康手,怀念自己被该死的世界规则封印的工兵铲。 ———————————— 外界,越关山忽地一顿,面色沉了下来:“通感彻底断了。”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脸上的担忧已爬满眉梢。 下一秒,白光大亮。无数耀眼的光芒从那个深坑中发射出来,仿佛喷涌而出的泉水,不断从坑底向上向外迸发,进而汇聚成一条长河,照亮了整片矿洞。 三人惟恐被这堪比高压水枪的实体长河裹挟冲走,顾不得洞壁上的黑灰,忙不迭的将自己整个身子压上去,尽量降低冲击力。 泛着柔和光泽的河流不断向前涌动,有个明显格格不入的影子混杂在其中随波逐流。在冲出洞口后,那影子骤然扩大,变成一个熟悉的身影,稳稳地立在三人眼前。 系统提示音适时响起:“叮,支线任务已完成。” 秦光霁颇为兴奋地对快要被冲走的三人挥挥手:“我回来了!” 三人只能靠抓住墙壁上的凸起才能勉强维持站姿,而秦光霁却是一点儿没受影响,悠然地站在这长河之中。是那些东西自动的绕过了他,像是一种优待。 温星河眼皮一跳,发自内心的问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第062章 矿井之下(19) 秦光霁看看狼狈的队友们, 再看看片叶不沾的自己,终于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礼貌但尴尬的微笑, 低头冲着地上拍了拍手:“劳驾, 这是我队友,别挤着他们。” 长河很听他的话, 倏忽间就自动分开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把三人从墙壁上解救了出来。 三人的双手皆是被墙上的煤灰蹭得漆黑, 脸上也是划出了好几条黑杠杠, 看上去像是某个非洲原始部落里的大祭司。 大祭司温星火紧皱着眉头,使劲擦拭自己的脸, 甚至不惜购进了系统商城里的清洁道具, 这才变成了稍微能看的样子。 秦光霁也是颇为耐心, 知道这哥有轻微洁癖, 等到面前这三个都收拾好了, 才开口道:“走吧, 跟着他们一起上去, 可以开boss战了。” “啊?”温星河擦手的动作一顿, 茫然地抬头看他, 说话居然还有点结结巴巴的, “你、你刚说啥?” 下一刻, 她像是终于听明白了秦光霁的意思, 一下子惊跳起来:“你你你你……你才进去这么一会儿, 就把副本进度给拉到最后高.潮了?!” 原本,按照他们最初制定的计划, 应该是先找到那两个女玩家的灵魂,再顺藤摸瓜收集他们的怨念, 经历一翻波折,使用威逼利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各种手段之后才能够组建起一个足够和boss抗衡的队伍来着的啊! 秦光霁得意扬眉:“欸嘿。”光速通关,就问行不行吧! ———————————— 四人沿着来时路向上攀登,身旁,枉死的灵魂构筑而成的洁白河流仍在地上流淌,仿佛无数尾游鱼汇聚在一起,逆流而上,挣脱死亡带来的束缚,重回真实的世界。 外界的光亮越来越刺眼,矿洞中的浑浊空气被新鲜的微风搅散,变得不再那样压抑难忍。在地底久留之后,哪怕是外头永远被乌云笼罩的天空,也是如此自由,如此美好。 人总是这样,只有经历了更糟糕的对比之后,才会对现状生出些满足。 但若是在一个环境中呆的太久了,又会生出许多的挑剔来,嫌弃天上总是乌云密布,嫌弃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挥不开的煤炭味儿,嫌弃这地方太小、太旧、太落后,总想着,一定要走出去,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灵魂冲出地表,如鱼儿跃出水面,在地上横冲直撞地向前,想要四散开来,循着自己的怨念报仇雪恨。 没冲出几步,他们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被拴上限制行动的绳索,动弹不得。 “不许乱走。”曾在纯白空间中和秦光霁有过交谈的年轻女声再次出现,叱责涌动不安的灵魂们,“万事皆有代价,若你们没有完成任务,那也不必再想着报仇了。” 灵魂们安静了片刻,待女声的回音也彻底消失之后,他们才再次动了起来,一股脑地向秦光霁的方向涌来,几乎要将秦光霁整个人淹没进去。 秦光霁挣扎着从灵魂堆里探出脑袋:“?你们要吃了我吗?” 亡者们在小世界中停留已久,主观意识也被主宰世界的潜意识压制已久,只能在夹缝中发出一两声呼救,属于人类的神智亦被消磨大半。简单来说——他们不太听得懂人话了。 秦光霁无可奈何,为了避免自己被挤成沙丁鱼罐头,只能高举起自己的右手,在空中用力一握! 灵魂登时停止耸动,一切的动作都被定格下来,仿佛被彻底剥离了所剩无几的意识。 秦光霁终于松了口气,把自己从风暴中心拔出来,心有余悸地往后撤了几步,退到墙根,这才缓缓把一直紧握着的手松开。 他的手心里,是一个小小的泥塑。 在接触到外界空气的几秒之后,泥塑渐渐变得疏松,细密的粉末扑簌簌地落下,像是握了一把细沙。 很快,泥塑上的纹路变得模糊不清,形状也不再规整。它一点点变小,不久,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秦光霁深深呼吸,转过身,目光遥望前方,灵魂们亦随之而动,如同万千兵俑。 “走。”一声令下,长河再现,浩浩汤汤流向远方。 …… 剩下三人:目瞪口呆。 你是在过副本还是在号令三军啊! ———————————— 想找到boss并不算难,毕竟论谁身后跟着这么一大串气势汹汹的东西,路人都会被吓得撒不了谎的。 完全轮不到秦光霁耍帅把门踹开,那群迫不及待的灵魂就自动凝聚成了古时候攻城的撞门锤,只一下就把祠堂那扇厚重古朴的大门推倒在地。 大门轰然倒塌,大片灰尘飞扬中,一个高大的影子立于祠堂中央。 是一尊肃穆而诡异的泥塑神像。 神像六手六眼,每一只手都在向前伸展,仿佛祈求上天,每一只眼睛都注视着前方,仿佛怜悯世人。而它的那张脸,像极了那个boss。 一时间,灵魂驻足不前。 不知怎的,秦光霁亦是不敢轻易踏入其间,就好像是有一道屏障随之展开一般,将所有无关的人都挡在外面。 沉默间,年轻的女声再度响起:“阿娣,是你吗?” 话音未落,神像忽地开始扭曲变形,刚刚沉下的尘埃被再度扬起,遮盖住祠堂中的身影变换。 几秒钟之后,苍老的声音传入所有人的耳中:“你们终究还是来了……” “我们本为一体,也必终有一战,”年轻女声道,“其实我们早该知道的,这一切总要有个结局,不过是早晚而已。” 祠堂中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是啊……在里世界生活了如此之久,你应当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吧……” “可惜,”她笑了几声,声音粗粝沙哑,“这地方早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这里如今变得这样丑陋,你可还愿意停留吗?”她忽然问道。 年轻女声似是迟疑了一下,随即坚定道:“不论怎样,这里都是我的家。我愿意留下,重新开始。” “好啊,好啊……”苍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欣慰。 “既然如此,”声音再度提了起来,“那就让我看看这些年你有何长进吧。” ———————————— “emmmm……按照常理来说,boss战这种东西应该是咱们玩家的高光时刻才对吧?”温星河弱弱举手。 “是这样没错。”秦光霁蹲在墙角,两根手指中间夹着根百奇饼干棒,颇为潇洒的咬了一口,假装自己在沧桑点烟。 “所以为什么——”温星河平举手臂,指向祠堂内,“现在反倒变成了她们两个的单独battle了?” 秦光霁眼珠子打圈,倒还真认真思考了一阵子。 “不知道,老师没教。”他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清澈愚蠢。 秦光霁往前挪了两步,看着祠堂内激烈的打斗,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门口空气。 嗯,这屏障的手感跟果冻差不多,居然还是Q.Q弹弹的呢。虽然无法插手祠堂内的交锋,但秦光霁还是找到了自娱自乐的办法。 里头的灵魂聚集起来,凶猛的扑向boss时,秦光霁在戳屏障。 Boss挥手展开防御,将灵魂一下子弹开时,秦光霁发现这屏障其实是有厚度的,还可以挖一坨出来。 灵魂重振旗鼓,变做一条长蛇缠绕住boss时,秦光霁正在试图用小刀雕刻这一坨凝胶状的透明物体。 “大哥,求你别动!我还是能感觉到疼的!”这坨物体突然开口说话,是池健的声音。 “噫!”秦光霁被吓了一跳,手猛地一抖,小刀滑落,正好刀尖朝下扎进了物体里。 池健:…… 秦光霁:…… 几秒后,秦光霁才终于反应过来,一下把小刀拔出来,连连道歉:“斯密马赛,瓦达西不是故意的!” 池健:…… 有那么一刹那,秦光霁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实体,池健一定是想跳起来暴扣他的脑袋的。 不过幸好,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里面的烟尘渐渐变浓了,弥漫在整个祠堂中,扑在祠堂门口的透明屏障上,模糊了外头四人的视野。 像是初春化雪时那样寂静无声,屏障也在悄无声息间慢慢变薄,融化成透明的水,流下台阶,流到脚边。但很快就像被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不见了。 “池健?”秦光霁尝试着呼唤,却没有等到答复。 秦光霁手里还攥着那把小刀,怔怔地望着面前已经完全被抹去了痕迹的空地,神情恍惚,心中莫名有些酸涩翻涌。 不给秦光霁留下思考的余地,里头的浓烟迅速向外伸展,秦光霁来不及反应,不慎被呛住,咳嗽了两声,这才想起来要把小刀收回背包里,双手捂住口鼻。 烟尘渐渐散去了,露出祠堂里天翻地覆的光景。 有个挺拔的人影立于祠堂中央,一束光透过屋顶天花打在她的身上,仿佛泛起了一层柔光。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秦光霁尝试着伸手触摸原本屏障的位置,他顺利地穿过了祠堂的大门。 祠堂里安静极了,只有呼吸声和脚步声交相辉映,在其中回荡。 待四人皆走进祠堂后,那人影缓缓转过了身来—— 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清秀的,充满活力的,并不陌生的脸。 是神像的模样,也是boss年轻时的长相。 “叮,”提示音从头顶响起,声音却与年轻女声如出一辙,“主线任务已完成,传送通道即将开放。” 女人立在原地,微笑着,看着四位玩家。 “我赢了。”她张开嘴,用这久违的躯壳说了第一句话。 第063章 矿井之下(20) 祠堂里, 曾经的争执和打斗都已随另一人的落败而烟消云散,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像是无数陶土泥塑的碎片散落在其中, 又被.干燥寒冷的风吹拂, 进而逐渐风化成沙。 秦光霁打开系统界面,客服一栏已经开放使用, 任务栏中, 原本死死卡在99%的主线任务如今已变得畅通无阻, 顺利地亮起【已完成】的字眼。 金色大字之下, 一行属于后续任务的小字秩序亮起,数字平滑而迅速地变换, 在50%的位置停留片刻后, 接着扩大。 周围的气流也在这时有了变化。起先, 只是脚下微小的颗粒轻轻颤动, 继而飞速放大, 在地上卷起一个个涡旋, 将周遭的沙尘一并吸收。 小漩涡越来越大,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反复回响, 它们在祠堂中横冲直撞, 不时与另一个漩涡碰撞, 吞并成更大的漩涡。 在只剩下两个通达天花板的大龙卷之后, 祠堂里一切可移动的物件都已被它们吞噬。 放置在角落中的四口棺材亦被凶猛的漩涡吞入腹中, 凌厉的风搅碎了薄薄的木头外壳, 将四具泥做的尸体高高抛在空中,将其分解成一块块尸块, 再一点点打磨腐蚀,最终与龙卷中的沙尘融为一体, 再看不出任何痕迹。 风更甚,四个玩家已完全站不住脚,只能勉强靠道具将自己固定在地上。风如刀割,沙砾划过皮肤,刻出道道血痕,渗出的血点也被风带走,汇聚在龙卷中央。 然而,在这狂风之中,却有一人岿然不动。 是那年轻女子。她始终立于中央,立于不知从何处亮起的光下,面容平静,眼睛里却存着复杂的情绪,令眼眸由清澈转为浑浊,与老者如出一辙。 仿佛接受到了对方的注视一般,两个龙卷的移动渐次慢了下来,最终停留在她的面前,逐渐相互接近。 时间仿佛在此刻被无限拉长,两个龙卷的移动变得如此缓慢,能让人完全看清它们合并的动作,两股相互独立的力量渐渐交融的过程,仿佛在重演着不久前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阿娣……”女子浑身颤抖着开口,声音很轻,却并未被风声盖过,仿佛是用灵魂在呼唤一般。 已经合成一体的龙卷停顿了一秒,旋转的速度随着对方的呼唤慢了下来,似乎是听懂了一般,用不再那样迅猛的风声回应对方。 话音落后,风再起,龙卷重整旗鼓,以破竹之势调转方向,破开祠堂的门槛,冲向村庄。 “阿娣!”女子再次唤她,却再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无情的风擦过她单薄的衣衫,吹干了她挂在她颊边的那滴泪。 “阿娣!”她追逐着龙卷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着,不断地呼唤着,想要令其驻足,却终不得所愿。 龙卷离开后,祠堂内的风渐渐停了,四个玩家也紧跟着对方向外跑去。 脱离祠堂低矮空间的束缚后,龙卷的体量迅速扩大,与天相通,将阴霾的天空搅出一个巨大的漩涡,与地相连,吸走所有沉积的尘土,卷起屋瓦沙砾,赋予其旋转的动能,将所有的杂物聚集在中心,成为骇人的庞然大物,无可阻挡。 龙卷冲入村庄内部,掀翻大片屋顶,甚至将还未来得及躲藏的村民卷入其中。不时有惨叫声响起,却很快被淹没在风里,只能望见龙卷中有几个小小的影子正在旋转,很快被撕成碎片,连骸骨都不见了踪影。 女子停下了脚步,浑身发抖,泪珠扑簌坠下。她抬头仰望越发放肆的龙卷,看着房屋一幢幢被摧毁,村民一个个被卷走,却无从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村落一点点被夷平,连同曾经的欢笑与血泪,尽数消失在风中。 “这就是……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吗?”秦光霁匆匆赶到时,她的轻声呢喃顺着风钻入耳中,带着浓浓的哭腔。 …… 风吹了许久,从村口的祠堂一直吹到村尾,所到之处只余大片废墟,只有寥寥几幢房屋幸免遇难。 渐渐的,风变小了、变缓了,空中的云层被风带走许多,变得不再遮天蔽日,隐约间,有光亮透出,斑斑点点地洒落大地。 …… 在风彻底停下的那一刻,久违的太阳露出一角,用满怀的阳光驱散阴霾。 龙卷在远处山脚落下帷幕,其中一切皆已被彻底搅碎,只剩下纷纷扬扬的沙,在阳光照射之下呈现出炫彩的光,仿佛一场无声的烟火。 “叮,”提示音重新变回了苍老女声,却飘渺虚弱,带着梦一般的回响,“后续任务已完成,传送通道已开启。” 这是进入副本以来的第一个晴天。秦光霁眯起眼睛,抬头看太阳的方向。一朵别样的白云从空中落下,像一片格外大些的落叶一般飘到几人面前,逐渐展开,成了一个洁白的通道。 “该走了吗?”秦光霁听见温星河在问道。 “嘘,”温星火叫住了她,“再等等。”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阳光之下清澈无比的空气,一时间,心跳如鼓。 不远处,有细弱的童声传来。 秦光霁睁开眼,看见那几幢未曾倒塌的房屋中,有几个年幼的女孩蹒跚着从其中走出,冲着他们的方向挥挥手,用清澈而纯洁的声音请求他们的帮助。 前方,年轻女子怔怔地看着孩子们,周身萦绕着的柔光竟是慢慢散去,非人的气场不再,逐渐变得与常人无异。 她双手攥拳,仿佛鼓足了勇气,一步、一步、一步向着孩子们走去。 她抱住了孩子们,像是,抱住了曾经的自己。 没来由的,秦光霁忽然有些落泪的冲动。 阳光正好,无风无雨,只有她们的从前与现在相拥于这片崭新的天地下,向往未来。 一切的罪恶、肮脏、愚昧、苦难,都随着那场滔天的龙卷一同逝去。 在这一刻里,曾经的不解与谜题都如阳光穿过乌云,被彻底解开了。 秦光霁遥望着龙卷消逝的方向,微微弯下腰鞠了一躬,无声道:“您成功了。” …… 女子牵着孩子们,回到四人面前,面上似有浅笑,却还染着些看不透的悲伤。 “你们走吧,”她说道,“任务已经彻底完成了,这个世界不再需要系统的干预。” “你……”越关山的话气有些担忧,“真的没事吗?” “当然。”她勉强提起笑容,点了点头。 “我会好好活下去,和她们一起。”她的眼睛澄澈而明亮,倒映着湛蓝的天,如出水的明珠。 “这样,”她抬头直视着太阳,嘴角笑意更甚,“也不算辜负了你的期待吧。” “你都知道了?”秦光霁看着她这副样子,似是想通了什么,便发问道。 女子扭头看他,摊了摊手:“我和阿娣,不,阿姊毕竟同源,我的确不如她谋虑深渊,在里世界躲了这么多年后也的确是胸无大志,甚至因此做了许多错事,却不至于真的傻到一直被蒙在鼓里吧。” “那个……”温星河默默插话,“虽然不知道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但,我的确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小丑啊……” 温星火附议:“其实我也……” 秦光霁惊讶:“怎么星火你也……” 温星火打断他的话:“别问,问就是脑子不行。” …… “对了,”秦光霁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问年轻女子道,“池建呢?” “我在这儿!”女子的头顶突然冒出一团近乎透明的气体,变换成一只手的形状,冲着秦光霁挥了挥。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池建竟然格外兴奋,“但我居然活下来了呢!” “你就不为你哥的死悲伤吗?”秦光霁戳他肺管子。 池建啧了一声:“我哥这种性格,被拉进游戏里本身就是一种折磨。若非他身上还背着我这一条命,他或许早就撑不下去了。他是死于意外不假,但他也听见了那些被压抑的意识的呼救,知道这个副本中的死亡并非终结。说不准,他本就是要制造自己的死,来换一个让我自由的转机呢?” 话语虽然充满嫌弃,但说到最后,池建还是深深叹了口气:“我欠他太多。” “这不巧了么!”池建的低落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很快便再次提高音量,透明的灵魂在女子的头顶欢快打转,“这位姐姐也亏欠她的另一半灵魂很多,我们俩正好搭个伙各取所需,我帮她建设新家园,她帮我修复人身!” “emmmm——”秦光霁扯了下嘴角,一时间居然觉得池建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哎哎哎,”女子无语,“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可别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她无奈叉腰:“我愿意留你一命是看在同是潜意识出身的份上,可不是觉得你这一阵风就能吹散的灵体能帮得上我什么忙!” “哎呀,我的好姐姐,以后弟弟我可是要靠着您过活的,别这么无情嘛!”见女子完全清醒,一点不被蒙住,池建只能转变计策,开始撒起娇来。 温星河:“……我想吐。” 秦光霁&温星火&越关山:“我也是。” 女子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哪里会吃他这一套,抬起手,一把按住在头顶颇不安分的灵体,把他直接塞回自己的里世界,对着已经快看不下去了的四人抱歉微笑:“好了,不管那个家伙,就当他是憋太久发疯了吧。” 她沉吟不语,眼珠子左右转着,染着狡黠的淡淡笑意。 “所以,是要开始那个了吗?”温星河捕捉到了她变换的情绪,忽然兴奋起来,两眼放光,充满期待。 “是的。”女子点头,难得流露出点孩童般的天真无邪。 两个心理年龄加起来不超过三十岁的人异口同声:“接下来是——揭幕环节!” 第064章 矿井之下(完) “故事或许能追溯到几十年前——”女子的声音充满怀念。 “我是这个村庄中所有枉死女孩的灵魂聚集体。仅仅因为性别, 我们其中的很多甚至都来不及拥有一个名字,就死在了矿井之下。”女子的语调平静,仿佛是苦痛被时光的潮水反复冲刷, 变得淡薄。 “所以, 我们取了女孩们名字中最常用的一个当作自己的名字——娣。” “起先,我并不存在, 只有阿姊一个人游荡在村庄上空。” “但后来, 或许是她心中的恨意太浓, 与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相悖过深, 身为潜意识的我,竟是慢慢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神智。” 娣自嘲地一笑, 嘴角萦绕着酸涩的意味, 继续讲述:“那时候的我还太天真, 一心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却不明白身为灵魂的我们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我’, 又为什么会诞生。” 她叹了口气, 浅笑着摇头:“后来我才知道, 我们生长于此, 血脉根植于此, 我们源自执念, 若无法解开那些组成我们的怨, 我所渴望的自由也终将会是镜花水月。” “阿姊她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娣闭上眼睛, 一字一字缓慢道,“所以, 她做了一个局,一个跨越数十年、将我们、整个村庄、外来的工人, 乃至是系统和玩家一起搅入其中的庞大棋局。” “只为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换来我渴望的自由。” …… 娣张开五指,地上的流沙自行上升,在面前凝成一尊小小的神像,是先前被摆放在祠堂中央那个的缩小版。 “这,是阿姊的第一步。” 她向前推手,神像在空中平行移动,随后渐渐变大,微微垂首注视下方几人,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对于封闭愚昧的村子来说,编造一个新的信仰并不算难。” “只需要在梦里做一点宣传,用自己的尸骨伪造成煤炭丰产的假象,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村民争先恐后地请一尊神像回家。” “自然,也有不信的,”娣淡淡道,“不过那些人也大多胆小,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偶尔露几次面,他们就会被吓破了胆,自动跑过来请求宽恕了。” “哦,”她扭头道,“这招对你们玩家没什么用,你们好像……对这些一点也不怕。” 她歪过脑袋:“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秦光霁嘿嘿一笑:“这种等级的恐吓在恐怖片里都只能算微恐捏~” 娣呆滞了一下:“恐怖片是什么?” 秦光霁:啊这个…… “话说回来,”她晃晃头,没太在意,把话题拉了回来,“有了信仰之后,想要掌控村民就容易多了。” 她面色一沉:“但是,她做了一件令当时的我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 “献祭。” “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身为冤魂,也无法伤害那些表面上看毫无错处的村民,因而,阿姊只能另想办法报复这些‘看客’。” “矿上总会发生些或大或小的事故,不论如何防范也难以完全避开。她会降临在每个人的梦里,告诉他们,只要制造那么一场小型的矿难,死上那么一两个村民,往后的几年里村子就一定会风调雨顺,矿上不再有任何事故发生,煤炭生意更是会好上加好。” “人总是自私的,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发达,这样划算的买卖,没有人会拒绝。” “那一次,一辆运煤车在推坡时不慎滑落,倾倒的煤炭淹没了两个年过五十的老矿工。” “这就是第一场献祭。” “‘巧’的是,那两个老矿工都曾亲手抛弃过自己的女儿。他们罪恶的灵魂最终被阿姊吞噬了。” “阿姊用从两个老矿工灵魂中汲取的力量兑现了她的承诺,之后两年里,矿上没有发生过一次死伤事故。” “但世事无常,凡是只要开了一次头,就一定会有第二次。” “但那一次,死了一个‘无辜’的矿工。” “我和阿姊一样憎恨他们的漠视,却从未想过,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借着别人的手杀了他们。” “我终于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了——她要把所有人都拉下水,让所有人都身染罪孽,手沾鲜血,甚至……不惜让自己也沉湎于罪恶之中。” “我和阿姊爆发了争吵。” “我以为她变了,她已完全被仇恨操控,不再记得初心,也不再向往未来。” “她没有反驳我,只是用她的能力逼迫我做选择。” “身为潜意识的我,又如何能与吞噬诸多灵魂后实力大增,已经将整个村庄握在手中的她对抗呢?” “最后,我选择了用自己能掌控的所有力量构筑出一个里世界,将自己藏了进去,与她分道扬镳,只沉溺在虚假的美好中虚度时光。” …… “之后的事情,我并未亲眼见过,”她耸耸肩,“阿姊她剥夺了我所有对外的感官,彻底地封闭了里世界。” “直到……那一天。”她的眼睛忽地黯淡了下来,陷入过往的回忆。 “有两个灵魂闯入了我的里世界,”她垂着头,轻声道,“他们的魂魄很完整,意识也很清晰。看上去像是刚死不久的。” “我实在是太寂寞了,于是,我留下了他们,给了他们栖身之所。” “在与他们的交流中,我终于再次听到了阿姊的消息。” “她捏了一个人偶,吞噬了原本的矿场投资商,自己开始经营矿场,引来了外地的矿工前来工作,矿场一度风生水起。” “只不过,”她轻笑一声,“资源总是有限的,这样的竭泽而渔支撑不了多久。于是很快,这里又恢复了穷困。” “或许,阿姊自己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会那样做的吧。”她讽刺地勾勾嘴角,“经历过了发达的日子,他们怎么能再轻易习惯贫穷呢?” 娣摇摇头,不再想那些,换了个话题:“后来,越来越多的玩家进入了里世界,他们告诉了我许多,比如系统的降临,比如村庄之外的世界。” 她突然扭头看四位玩家:“你们知道吗,其实系统并非只有现在一个,在你们之前,我还见过几批来自不同地方的玩家。只不过,或许是因为这个副本久不结束,后来,只剩下了你们绑定的这一个系统还没有撤离。” “原来是这样啊……”秦光霁听到这话,喃喃自语道。 他先前就有些疑惑,为什么在里世界里能见到那么多明显不属于原住民,却和他们这些玩家截然不同的人,现在看来,是友商啊。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十几年吧,”娣的眼里带着些怀念,“我和外来的灵魂们相处得还算不错。” “但渐渐的,他们中的一些不再能忍受这缩头乌龟一样的日子了,”她慢慢说道,“他们想离开里世界,想要回去,想要再看看外边的世界。” “我不想再回到从前那样孤寂的日子里去,所以,我拒绝了他们。” “我囚禁了他们的主意识,用潜意识取代他们,强行将他们留了下来,把里世界打造成了只属于我的乐土。” “抱歉,这的确是我的过错。”她轻声道。 “是我……太刚愎自用,太天真了,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的感受。” “我甚至没能和他们说声抱歉。”她的眼中似有水光泛滥。 她仰头让眼泪流回眼眶,轻叹:“我本是无法与阿姊抗衡的,最后一刻,是我凝聚起他们的怨念,将其转化成利剑,击中了阿姊的关窍,让它和阿姊心中的恨意同归于尽,才勉强赢了阿姊。” “刚才的那场龙卷,是阿姊的灵魂所化,是为了结束自己的孽,为了收割在这个村庄中蔓延了多年的罪恶,令所有罪人伏诛。” “但同时,她也带走了原本属于我的孽,令他们的灵魂重获自由,消散于天。” “阿姊……”她跪了下来,双手撑住粗糙不平的黄土地面,眼泪一滴滴落下,溅起小小的水花,很快被泥土吸收。 “我哪里值得你这样做?”她的泪源源不断地流淌,一声声叩问自己,“我这样卑劣,这样懦弱,这样愚蠢,你废了这样大的力气,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生命,最终却只为保全我一个,这真的……值得吗?” “你算到了一切,知道村民无法拒绝献祭,知道我无法拒绝永恒的陪伴,知道这里的乱象会引来世界之外的力量驻足,也知道终有一天会有人来解决这一切。你算准了每个人的内心,算准了我们走过的每一步路……” “可……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自私一些,让自己也能活下去呢?”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了,偶然间,有风吹过,撩起她颊边的发丝,仿佛是有人轻抚她的脸颊,尝试着抹去她的泪水。 可惜,斯人已逝,往后,只能由她自己擦掉眼泪了。 …… 望着前方还在抹眼泪的娣,秦光霁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身为玩家,他们同样在娣的算计之中,秦光霁本以为他们是破局之人,是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了任务,关闭了副本,但没想到,从一开始,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已被娣料到。 她借着他们的手,杀了自己。 眼角余光划过白云组成的通道,晴空下,通道忽闪了一下,引得秦光霁眼皮一跳。 “叮~”头顶传来系统童声,“因玩家完成后续任务,副本即将彻底关闭,请玩家尽快进入传送通道~” 四人大惊,谁也不想被留在这地方,与娣告别之后,一齐踏入传送通道。 …… 这次的传送时间格外长些,在看不到尽头的纯白通道中,秦光霁终于想明白为什么这两个和黄金毫无关联的关卡能被共同收录进【黄金矿工】副本了。 真正的黄金,不在地下,而在人心。 这两个副本表面上看相似点并不多,只有地图同在矿区以及重要npc长相相似两个共同点。 而如果玩家只做最浅层的主线任务,更是会觉得这两个关卡根本就是被生拉硬凑在一起的——一个是找到怪物出现的缘由,一个是解决矿井杀人案,风马牛不相及嘛! 可是,在进行了深入探索之后,秦光霁才发现,其实他们一直在疑惑的黄金早已出现在眼前。 银矿关卡中不忘初心保护他人的怪物老人和护林员,煤矿关卡中为了创造新世界甘愿牺牲自己的娣,他们都是在黑暗的矿井中闪着光辉的金子。 他们的灵魂或许终会消散,但他们的意志将成为世界的基石,世世代代流传下去,永远不朽。 嗯,非常好,很有哲理,很有深度。 第065章 黄金矿工(完) “哼, 没想到你们还能活着出来。”眼前的天旋地转还没结束,耳旁便传来了矿工老头尖酸刻薄的声音。 秦光霁才不惯他的臭毛病,立刻还嘴:“这是当然了, 我还等着收你的尸呢。” 老头倒也不生气, 幽幽道:“那恐怕你是等不到了。” 他斜眼睨秦光霁:“我的寿命——可比你想的要长多了。” 秦光霁眼皮一跳,本能的觉得这话里带着些别的隐晦意味, 可一时间却没个头绪。 “不过嘛……”老头咂咂嘴, 上下打量了秦光霁一下, “你这后生既然能从加大难度的副本里出来, 倒也算是有几分本事。说不定,也能再活个三五年。” 秦光霁先是被他轻蔑的话激地嗤笑了一声, 随即眼珠子一转, 抓住了其中重点, 立即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那副本有问题了?” 在煤矿关卡中, 主线任务和后续任务的流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在想通了娣的计划后, 故事的逻辑也变得很通畅。 但唯一令秦光霁感到疑惑的, 就是那个无法使用的客服板块, 以及娣对于系统过分的了解。 她知道副本任务的进度是可以人为控制的, 也知道玩家可以向客服举报副本boss的异常行为。 同样是任务发布者, 但和银矿副本中矿工老头的诸多受限相比, 她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npc原住民该有的能力范畴。 而现在, 一切或许有了答案。 秦光霁深吸一口气, 环顾四周。三个女生正围在一起聊着什么,温星火不情不愿地查询梁飞声的精神状态, 生怕他在上个副本里当怪物的时间多了,让玩家的队伍里多出个傻子来。 秦光霁的心里忽地生出许多庆幸来。幸好, 他们顺利回来了。幸好,他们没有落入圈套。 他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旷工老头的眼睛,压低声音缓缓道:“你是系统的一员。” “是。”老头大方点头承认,顺便还附赠了一个新的讯息,“在很多大型的副本里都有系统的员工安插其中,负责监测副本的运行情况,我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秦光霁点了点头,随即又抛出一句话:“所以的确是你告知了娣有关于系统的一切。” 老头的脸上沉静非常,没有半点惊奇,更没有一丝慌乱。是一种冷静到极点的默认。 秦光霁并不意外,接着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只是想要我们的灵魂吗?” 秦光霁觉得这背后一定还有隐情。 如果对方是想要他们的灵魂,那么为什么不早早下手,而是要等到最后他们候补进副本时才采取行动?他又为什么仅仅只是了限制客服板块和任务进度,却不是采取更加激进的办法来导致他们的失败呢? 身为管理副本的员工,秦光霁不信他对副本的干涉只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 矿工老头表面上对灵魂的渴望和他真正采取的行动之间,有着非常割裂的等级差异。 秦光霁展开了离谱但又合理的联想:老头是系统的员工,系统派发给他的任务是维持副本的稳定。 也就是说,事实上玩家的安与危对老头来说并无区别。他并不会因为玩家的灵魂沦为维持副本的养料而获得好处,也不会因为副本被玩家关闭而受到处罚。 他只负责管理副本,仅此而已。 在某一时刻里,秦光霁联想到了现实世界里一些摸鱼的打工人——只负责自己的本职工作,至于其余的额外任务,那都是凭良心随便做做而已。 所以,如果说阻拦秦光霁一行离开副本是来自老板的要求,也就是系统的命令而并非老头自身的意愿的话,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了。 他的确加大了副本的难度:让娣提前了解了他们一行人的情况、关闭了客服通道、干预了任务进度。 他已经遵照老板的意思做了这许多,至于最后秦光霁一行能不能闯出副本,那可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秦光霁大脑飞速运转,对面的矿工老头却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凝望着秦光霁。 令人不适的尖利神色渐渐消失了,只剩下几乎平常的慈祥。 真相就在不言而喻之中显露出来了。 可是,又有另一个问题让秦光霁想不通了——他一个普通玩家,有什么值得系统针对的地方呢? 他将期望的目光投向旷工老头,对方与他对视了短短一瞬,很快便偏过头去避开了他。 秦光霁愣了一下,低下头,眼珠子左右转动,情绪登时变得复杂起来。 “好了,你们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了,是时候回去了。”老头又变得冷淡起来,起身赶客。 “等等!”秦光霁想要再问他两句,可没等他伸出手,眼前一切就像水波荡漾一般模糊了起来。 连同着还未停转的思维一起,变得模糊了。 …… 下一秒,幸存的六人已身处纯白的结算空间中。 同样的加粗大字,同样的仿宋GB2312小字,一时间,秦光霁竟是有些恍惚。过去和现实在此刻变得并不那么分明,不知自己究竟在哪里,也不知自己上一刻到底想了些什么。 难道是这个副本耗时太长,给人整迷糊了?秦光霁甩甩脑袋,没来得及多想,便被面前的文字吸引了注意: 【副本结算】 【本次贡献度排行: 1、秦光霁:贡献度32% 2、越关山:贡献度23% 3、温星河:贡献度19% 4、温星火:贡献度19% 5、于倩:贡献度7% 6、梁飞声:贡献度0%(四舍五入制)】 【死亡玩家名单:吴策、施乐怡、边绮思、毕玉成、池建、季和正、王学名】 【恭喜玩家秦光霁获得本次副本mvp!】 【备注:因玩家完成关卡后续任务,本次副本难度提升。 原难度:B 现难度:A 积分系数将以现难度为准。】 【因玩家完成《银都怪物》、《矿井之下》最终任务,两个关卡均已关闭,《黄金矿工》副本将暂停开放,恢复运行时间待定。】 【详细积分奖励将在玩家离开结算空间后发放至玩家个人背包~】 【结算已完成,玩家可自行离开,该空间将于999秒后自动关闭~】 …… “秦光霁?”…… “秦光霁?”…… “你的毕业论文没了!”!! 秦光霁浑身一抖,立即回神,眼前映出两张相差无几的大脸。 “嘿嘿,”温星河一吐舌头,“关山说得果然没错,提毕业论文这一茬对这小子最管用了。” 秦光霁:……不带这么戳人痛处的! …… 温家姐弟自然不是专程来埋汰秦光霁的。 经过黄金矿工这个副本的磨合,两人发现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模式都颇为合拍,加之温星河和越关山的暧昧关系,两人果断向秦光霁和越关山抛出了组队的橄榄枝。 秦光霁果断和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温家姐弟的能力相当出色,两个人的队伍也的确略显担保,组队对于大家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他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秦光霁垂眸,心底莫名的烦恼,神色变得麻木起来。 “你怎么了?”温星火见秦光霁有些心不在焉的,便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关切问道。 “没什么,”秦光霁轻轻摇头,“我只是在想——” 等等,他一皱眉,飞快转动眼珠子,他之前是在想什么来着? 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从脑子里划过,像是被抛进垃圾桶里的纸团,又或是下课后被值日生擦掉的黑板板书一样,消失不见了。 秦光霁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头晕。 他闭上眼,甩着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可眼前却并非黑暗,而是一片浮动的炫色,在秦光霁的脑海中飘动着,令他的意识渐趋模糊。 在彻底倒下的那一刻里,他恍惚间听到了一阵奇特的噪音。 唰啦,唰啦,唰啦…… 像是有什么人在耳旁翻动书页。 ———————————— 再次醒来,秦光霁已身处休息区内。 外头的模拟阳光恰恰好垂在窗前,晃了他的眼睛,令他不禁抬手遮挡。 下一秒,没等他想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来自越关山的访问申请就跳到了眼前。 很显然,越关山一直都在关注着秦光霁这边的情况,他刚一恢复通讯,越关山就立马发送了申请。 秦光霁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还不是很清醒,迷迷糊糊地点了确认。 …… 推门而入的除了越关山,还有已经组好了队伍的温家姐弟。 温星火上来就扒开秦光霁的嘴,往里头塞了颗补充精神力的药丸。 秦光霁:? 但还是乖乖把药丸咽了下去。 面前三人紧张地盯着系统面板,见秦光霁的精神值终于从简直要尖叫报警的红线缓缓回升到黄色范围,这才齐刷刷地松了口气。 一时间,房中众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忽然变得非常诡异。 “那啥,”秦光霁咬着嘴唇,弱弱地举起手,打破了沉默,“我能说句话不?” 三道目光整齐地落在秦光霁身上,越关山颔首,示意秦光霁继续说下去。 秦光霁戳开系统面板,把一份系统邮件发送到了四人小队的群聊界面里。 “啧,”越关山粗略地扫了一眼文件,一咋舌,立刻便明白了秦光霁的意思。 邮件并不算长,系统说话时惯用的波浪号夹杂在书面语之间,看上去很是违和。 【致亲爱的玩家:系统检测到《黄金矿工》副本内存在员工违规操作行为,现已对此做出处理~ 系统已删除玩家被干扰的记忆,并消除其对玩家数值造成的影响~ 系统将额外赠予玩家5000积分的补偿,已发送至玩家邮箱,请注意查收~】 越关山皱眉:“系统说已经恢复了你的身体素质,但为什么刚刚你的精神值还是在红线以下?” “另外,”她单手捏下巴,陷入思考,“你全程都和我们在一起,那个矿工npc又是用怎样的手段绕过我们,单独干扰你的记忆的呢?” “我不知道。”秦光霁老实回答,“我能记起自己和矿工老头的对话。但在那段时间中我究竟想了什么,却是一无所知。” 越关山的面色越发凝重了,秦光霁亦然。 他们不约而同的望向窗外,已接近地平线的太阳,火红的夕阳印在脸上,有些不同于现实的,刻板的灼热。 “今天的日落似乎格外快一些。”越关山轻声道。 “是啊,”秦光霁点头,话语悠然平淡,“或许是太着急了吧。” 夕阳下,一颗吊坠在胸前微微晃动,闪着耀眼的光亮。 第066章 休息区(1) 夕阳很快变得黯淡, 属于秦光霁的小房间中,四人就这样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太阳慢慢落到地平线之下。 在月光洒落之前, 黑暗很快笼罩了大地, 窗外的灯火零星亮起,略略驱散了清冷, 却并不给人任何亲切感——毕竟, 大家都只是无法高飞的笼中之鸟而已。 秦光霁双手撑在窗台上, 遥望远方, 微弱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阑珊阴影。 “关山, ”温星河站在后边, 悄悄问越关山, “为什么我觉得现在气氛有点emo啊……” “难道那些被抹去的记忆里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吗?”温星河想来想去, 也只有这个解释能说的通。她登时有些慌张, 拔高了音调, 抓着越关山的手不由得更用力了几分。 “没事, 别怕。”越关山拍拍温星河的手, 示意她放宽心, 转头拍了下秦光霁的肩:“氛围差不多可以了, 不用再凹了, 挺累的吧。” 越关山话音未落, 秦光霁就夸张地猛吸一口气, 肩膀瞬间塌了下来 。 温星河:? “怎么样,”秦光霁得意挑起半边眉毛, “我这演技不错吧,连系统都被我骗过去了耶!” “幼稚鬼。”越关山扶额, 轻声吐槽。虽然不知道是啥情况,但温星河也赞同点头。 秦光霁不服:“哪里幼稚了,要不是我演出了脑袋空空的感觉,系统能这么容易就把我放出来?不得给我洗八百遍脑子啊!” 秦光霁的确被抹去了记忆,但早在矿工老头给他递眼色,把一切的真相传递给他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接下去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于是临时买了一个越关山同款可以储存意识的道具,透支了自己的精神值把那一段记忆存了进去。 果然不出所料,矿工老头和秦光霁之间的交流被一直处在监视状态的系统判定为了违规操作。系统果断出手,抹去了秦光霁与其有关的记忆,想要瞒天过海,掩藏它对秦光霁的针对。 可惜了,还是我棋高一着呢。系统能轻易干涉员工的行为,但对道具的干预却没有那么多。系统没有恢复秦光霁使用道具时消耗的精神值,就说明储存在吊坠里的记忆没有被抹去。 秦光霁勾起嘴角,把吊坠攥在手里,却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像盘文玩核桃一样不停摩挲,是在抚摸一枚奖章。 系统并非全知全能,同样有漏洞和疏忽的地方,想要瞒天过海,他秦光霁也可以做到。 不过,现在还不是打开它的时候。秦光霁松开手,让吊坠自由落在胸前。 还有一件事需要验证。到那时,这颗吊坠才能真正发挥它的用途。 “星火,你怎么看?”秦光霁突然cue温星火。 “嗯……”温星火迟疑了一下,慢慢开口,“我觉得,你应该趁着系统没反应过来,先把那五千积分给领了。” 秦光霁嘴边笑容一僵,赶忙点开邮箱,飞速收件,直到听见金钱入袋的提示音,看见自己的账户里多了五千积分,才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把背也给驼了起来,瞬间从忧郁文艺青年变成了熬了两个大夜擦着ddl上交作业之后什么都不想干只想睡他个三天三夜的颓废大学生。 可不管之前有多少思量,对系统有多少怀疑和警惕,对于现阶段的秦光霁来说,积分依然是个很要紧的东西。不论之后会不会和系统撕破脸,白给的积分还是得领掉的。 一码归一码,实打实的钱,不,积分才是天。 …… “话说回来,”秦光霁起身开灯,被骤然亮起的强光晃了下眼睛,眯着眼对同伴道,“咱们出副本也有段时间了,怎么结算邮件还没发过来?” “这个我知道!”温星河自信举手,“赛季初的时候人员流动复杂,走了一批,死了一批,又进来一批,所有的排行榜都要翻新,这版本更新的档口,服务器相当不稳定。” “现在这个时间点,”温星河掐指算了下,“绝大部分玩家都已经完成了第一个副本,排行榜上的位次浮动非常大,系统运转不过来,宕机一会儿也正常。” “这系统也不知道是什么时代的产物,”温星火双手环胸,靠在墙边,慢条斯理地吐槽,“三天两头出bug,被论坛翻来覆去骂了多少遍也不管,ui和美术也像是上个世纪的东西……” “你是不是想说,”温星河斜眼看自家弟弟,调笑道,“如果这是咱家员工做的,你早把人家开了?” “不,”温星火正色,“这种水平压根进不了咱家公司,投简历的时候就被刷下去了。” “哟,”温星河乐了,“不错嘛老弟,管了两年公司,这气质倒真有几分霸总的样子了。” “听魏叔叔说,咱家又有一家子公司要上市了吧。”她竖起大拇指,“咱爹果然没看错人呐!你天生就适合做这个。” 温星火笑而不语,虽然没有明说,但脸的骄傲和自豪都快溢出来了,显然对温星河的夸奖很是受用。 “咳咳,不好意思打扰一下,”秦光霁指着系统界面,出声打断了这二位的上流对话,“这位被刷下去的员工似乎把结算邮件发过来了呢。” 小温总和温大小姐同时一顿,齐刷刷低下头,猛戳结算邮件。 啪.,一束光从头顶亮起,直直打在对面的白色墙面上,然后徐徐展开,成了一副投影。 依旧是系统钟爱的简约公文风,只是一个投影被划分成了四块,分别排列着队内四个人的详细得分情况。 “欸?”温星河疑惑挠挠脑袋,“我好像不记得之前有这么个玩意儿来着。这个赛季的新功能?” 她倒也没多想,转头把注意力放到了投影上。 【玩家姓名:秦光霁 副本名称:黄金矿工 常规积分奖励:20000+10000 副本mvp额外奖励:10000 支线任务奖励:3000 开启后续任务奖励:2000x2 关闭副本奖励:5000x2 总计积分奖励:57000x2(首次升A级副本积分翻倍) 本赛季累计积分:135000 本赛季排名:1】 【玩家姓名:越关山 副本名称:黄金矿工 …… 支线任务奖励:3000 副本排名奖励:8000 总计积分奖励:55000x2(首次升A级副本积分翻倍) 本赛季累计积分:120000 本赛季排名:2】 【玩家姓名:温星河 …… 支线任务奖励:2000 副本排名奖励:6000 总计积分奖励:52000x2(首次升A级副本积分翻倍) 本赛季累计积分:104000 本赛季排名:8】 【玩家姓名:温星火 …… 支线任务奖励:2000 副本排名奖励:6000 总计积分奖励:52000x2(首次升A级副本积分翻倍) 本赛季累计积分:104000 本赛季排名:8(并列)】 …… “我去……”短暂的沉默之后,温家姐弟异口同声发出惊叹。 两人同时看秦光霁和越关山,同时比大拇指:“牛。” 而作为刚进游戏才过了两个副本就飞升第一的正主,秦光霁本人的脑子还是有点懵。 “不是,”秦光霁迷茫疯狂眨眼,“我怎么就成了第一名了?” 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这屋里唯二经历过两个赛季的老玩家。 温星河:“别问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平平无奇过副本却发现自己抱到了两根金大腿的家伙罢了。” 温星火附和:“我也。” “不过,我猜现在论坛里肯定很精彩。”温星河转了转眼珠子,低声补充道。 “是战火纷飞吧。”温星火道。 越关山先前一直低着头,听到两人的话,却是若有所思,随即便退出了邮件,点开论坛。 “哎关山你别……”温星河担心她被论坛里的不善言论吓到,刚要制止她,转头却看见投影上四人的画面都弹出了一个对话框: 【叮~检测到队伍已进入团队排行榜,请各位队员尽快确定团队名称~】 “咩?”温星河尝试着戳戳对话框,啧了一声,“还是强制置顶,不起名就不让我退出去。” 她看周围三人:“那啥……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三人齐齐摇头。 秦光霁:“是取名废捏~” 越关山:“+1。” 温星火:“+1。” “不如看看其他队伍是怎么取的名?”越关山提议道。 四人于是看向窗外排行榜—— 【1、*****(该团队尚未确认队名) 2、前面的副本以后再来探索吧 3、扣1积分进账一百万 4、没事就吃溜溜梅 5、有事也不吃溜溜梅 6、你所热爱的 7、蒙古上单 8、虽然赛季排行不一定能拿第一但在队名长度上我们是绝对不会认输的!!(让我康康这队伍字数上限到底是多 9、花开富贵平安喜乐相逢是缘知足常乐 10、妈妈,我上电视了】 秦光霁:…… 越关山:…… 温家姐弟:…… “太抽象了……” 秦光霁默默把窗帘拉上。 温星火:“在游戏里呆久了,哪能不疯呢?” 温星河:“就这群妖魔鬼怪,得是什么样的名字才能镇得住啊!” 越关山:“不如用魔法打败魔法吧……” 三人:“啊?” …… 一分钟后,排行榜刷新,一个崭新的名字高居团队榜首位—— 【翻斗大街翻斗花园23幢1206室非正常物种研究中心欢迎您的到来】 四人满意点头:“嗯,癫癫的,很安心。” 第067章 休息区(2) 三名队友离开后, 时间已经指向深夜。 秦光霁在现实中没几个朋友,虽然表面上看和同学关系还算密切,但或许是性格使然, 真正能交心的朋友是完全没有。 巧的是, 经历过风风雨雨后回过头来读研究生的越关山也是如此。 温星河和温星火因为家庭背景原因,平日里巴结的人倒是不少, 却也没什么好朋友。 没想到, 身份迥然不同、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能相遇的四人居然能在游戏中如此同频, 大家都觉得非常奇妙。 没了副本任务带来的紧迫感, 四人就这样谈天谈地,不知不觉间聊了许久。 …… “呼——” 秦光霁仰面倒在自己松软的小床上, 盯着纯白的天花板散漫地发了一会儿呆, 倦意席卷而来, 很快便撑不住眼皮, 就连起身爬过去关灯的力气都不太有了。 就在秦光霁的意识已沉沦到清醒和睡梦的边际时—— “叮!” 直击灵魂的摇铃声在耳旁炸开, 秦光霁猛地一激灵, 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射起来, 脑袋像拨浪鼓一样飞快地左右摇晃, 脑浆子都摇匀了大半, 终于把自己早已出鞘的意识给拉回了脑内。 “谁?”他愤怒敲击门板, 无能怒吼, “到底是谁!” “不知道这么干很缺德的吗!” “叮……”又一声响起, 音量轻了些, 也让秦光霁终于想起这声音的由来。 他咬牙切齿地吸了一大口气,手指关节被掰得咔咔作响, 随后,他像是被抽了筋一样浑身松懈下去, 带着突然浮现出来的满身颓废,顶着一张生无可恋脸抬手戳开系统界面。 系统界面一展开,就是一个上世纪风格的火红奖状跳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秦光霁甚至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十几年前自己还在读小学的时候—— 谁家游戏的喜报会是小学生奖状的样子啊!! 哪怕是用word做的椰树风也比这要好吧! 秦光霁只瞄了一眼就被那高饱和度的红黄边框糊了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竭力按捺住自己被吵醒的怒气,一个字一个字读出奖状上的内容。 【玩家秦光霁:在第25赛季中取得了第1名的好成绩,特发此状,以示鼓励。获得奖励:专属人工客服。】 秦光霁:啥? “哎,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吗?”秦光霁使劲戳系统,“你深更半夜的像叫魂一样给我发消息,就为了给我发个人工客服?” 他仰天长啸:“这到底是客服还是索命鬼啊!!!” “滴滴——”这次在耳边响起的是类似微信提示音的声音。 两秒后,奖状自动收起,【在线客服】那一栏闪了两下,出现了一个红色①的角标。 秦光霁:……老实说,你这是不是直接把人家微信的设计直接照搬过来的?你就不怕人家南山必胜客告你吗?! “滴滴——”客服又闪了一下,秦光霁居然从那两声一模一样的机械声响里读出了一点委屈。 “想什么呢,”秦光霁自言自语,“客服又不是越姐,总不能隔着网线读我的心吧。” 客服666号:[事实上,我可以。] 秦光霁:[!!!??] 秦光霁:[等会儿,这对话框里能自动发送我的心声??] 秦光霁:[tmd连标点符号都有??] 客服666号:[麻烦注意文明用语,不然容易被封,谢谢。] 客服666号:[另外,系统聊天界面的落地时间早于微信,不存在抄袭现象。] 客服666号:[还有,非常抱歉在深夜打扰了你,我会向系统申请精神补偿的,感谢理解。] 秦光霁:[那啥,我能问个问题不?] 客服666号:[请说。] 秦光霁:[读心声的功能可以关掉吗?我现在连想都不敢想了!] 客服666号:[可以,首次关闭免费,之后开或关需要收取每次100积分的费用。] 秦光霁:[你还说没学过那只企鹅?连改名卡这种东西都出来了!] 客服666号:[确实有点过分,我回头收录一下意见上报。] 秦光霁:[有用吗?] 客服666号:[基本没用,系统就是拿你们这些榜一大哥当韭菜割的。] 秦光霁:[这是可以说的吗?] 客服666号:[没事,每天骂系统的人多了去了,一句半句的它管不过来。] 客服666号:[是否关闭心声交流功能?] 秦光霁果断点了是。 那种如芒在背的窥视感瞬间消失无踪,秦光霁重新倒回床上,终于敢松开自己紧绷的弦,放任思绪像脱缰野马一样胡乱发散。 一时间,秦光霁的脑子里炸开了锅,各种明的暗的真的假的现实中的副本里的思想全都一股脑地挤了进来,把脑海变成了一个硕大的万花筒。 秦光霁很快受够了当代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解析三倍体无籽西瓜培育原理、离散傅里叶变换的频率特性大战大号肌肉人和澳大利亚4300万只袋鼠并和广大春晚观众一起斗地主、母猪的产后护理不当导致脱水三体人驾驶赛尔号入侵地球遭遇迪迦奥特曼被一拳打到二元一次坐标系变成统计学t检验这类让人怀疑他的精神状态是否需要医疗干预的拼接式胡言乱语。 出了这么一遭,他也是彻底没了睡意,左右也无聊,与其发癫,不如和客服聊聊天,高低也算是半个活人。 秦光霁:“客服哥,你还在吗?” 客服666号:[在,专属客服是24小时服务的。] 秦光霁:“好惨,你们没有休息时间吗?” 客服666号:[本来应该是有的,但系统觉得我们不需要休息,所以现在没有了。] 秦光霁:“好惨。” 客服666号:[麻烦收敛点,我听见你在笑了。] 秦光霁:“好的,那我帮你骂系统。” 客服666号:[谢谢。] …… 秦光霁:“嗯……似乎有点尴尬。” 客服666号:[困了吗?不用管我,去睡吧。] 秦光霁:“不是这意思,我是觉得你在我脑内看着我,我睡不着。有种……被人围观睡觉的感觉。” 客服666号:[抱歉,那我现在下线,你有需要就敲我,我后台能收到通知。] 秦光霁:“你下线不会被系统处罚吗?” 客服666号:[没关系,凌晨的时候系统比较容易崩,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的。] 客服666号:[晚安。] 【您的专属人工客服已下线~】 ………… 再次睁眼,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 在游戏里待了这些时候,秦光霁的作息慢慢向着越关山靠拢,虽然还比不上她晚十早六的休息时间,但也比现实里昼夜颠倒无缝衔接大洋彼岸时区的阴间作息要好多了。 秦光霁揉揉惺忪睡眼,迷瞪着点开系统邮箱. 他立即清醒了。 系统邮箱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素色戒指,样式、形状皆与第一个副本里秦光霁得到的属于87号boss的那个无异,但却比那个肉眼可见的小了一圈,显然是一对对戒。 秦光霁一时有些不敢下手。他咽了口口水,把呼吸切换成手动挡,屏住气,慢慢伸出手指,点击了领取。 他将这枚明显属于女士的戒指牢牢攥在手心里,触感微凉,与几天之前他在副本中接触到它时的感受毫无差别,简直就像是把这串数据原封不动地拷贝下来了一样。 两个完全不同的副本,两枚一模一样的戒指,来自两个不再是人的玩家,却用几乎相同的方式被他获取,秦光霁不信这是巧合——简直就快把“我有问题快看过来”这几个字贴脸上了啊! 只是,就这样随便地把东西送到他手上,却连句解释都没有,送出对戒的那位未免也太草率了点吧。 秦光霁握紧戒指,另一手戳客服:“客服,在吗?” 客服666号:[在。] 秦光霁:“这就是你昨天跟我说的,向系统争取到的精神补偿?” 秦光霁的手心开始沁出些汗水,他不由地皱起眉毛,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心跳竟是也加快了几分。 他有些紧张,或是说,有些害怕。这个漩涡于他而言已经足够复杂,如果对方也是其中一员,那么这盘棋也的确太大了些,秦光霁也要开始思考这趟浑水究竟值不值得趟了。 说真的,一开始他只是想好好过副本,混到前3%后尽快度过这个赛季,然后赶紧走人,不想参与进这些和系统有关的弯弯绕绕好吗! 你们一个个又送东西又给讯息的,现在如果连所谓的专属客服都带着别的目的,不觉得就太荒谬,太着急了一点吗? 就算你们很急,也麻烦别急,稍微等一等,让他在副本里站稳了脚跟再接触不好吗? 这次,客服不再是秒回了。他间隔了将近半分钟,才终于发来了新的消息。 客服666号:[不是精神补偿。] 秦光霁松了口气。 客服666号:[但也的确是我争取到的额外奖励。] 秦光霁:很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客服666号:[还记得《矿井之下》中你们的客服板块被违规锁定的事情吗?这并不是初始地图员工的行为,而是副本boss的个人操作。由于副本boss本人已死亡,死无对证,系统原本觉得可以将两件事合并处理,于是就只给你发放了一份5000积分的补偿。] 客服666号:[我昨晚下线时发现了这一纰漏,于是提交了申诉,向系统争取到了另一个额外补偿,在获得的副本物品中随机挑选了一样赠予你。] 客服666号:[不止是你一个人,你的伙伴们也有一样的补偿。] 秦光霁:“……谢谢。” 客服666号:[不用谢,祝你生活愉快。] 客服666号:[对了,温馨提示:补偿道具可以收进个人背包中。] 秦光霁:“……好的。” 好消息:客服似乎不是有意挑选这东西的。 坏消息:还不如是刻意的。 至少那样他就能通过客服知道讯息究竟来自哪里,到底是谁挑中了他,用这些道具做媒介与他接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知道他的处境不太妙,前有系统针对,后有反贼要拉他入伙,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 秦光霁长叹一口气,随手把戒指丢进了自己的背包。 一束柔光亮起,钻进了秦光霁半闭着的眼中。 等等! 秦光霁瞪大眼睛。 两枚位于背包不同格子里的戒指,竟然就在秦光霁的注视之下——合二为一了! 第068章 休息区(3) 几乎就在戒指进入系统背包的那一刹那, 原本安静地躺在格子里的另一枚戒指自行跃起,如飞跃海面的游鱼一般,跳到秦光霁的眼前, 与另一枚戒指相遇, 相互融合,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球, 向外迸发柔和的光芒。 秦光霁的手僵在半空, 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只能静静地看着光球在面前旋转, 继而变得不再那样明亮,露出其下的真面目。 是一颗圆润的白色珍珠。 秦光霁:啊? 他低下头, 视线落在胸前那颗道具吊坠上, 再抬头, 与珍珠对视。 秦光霁:……不是, 且不说戒指变珍珠这种压根没有逻辑的事情, 你们的道具贴图是不是也是重复利用的啊? 美工呢?建模师呢?太敷衍了吧!! “啊!!”这都哪跟哪儿啊!! 秦光霁双手抱头, 胡乱地把自己的头发抓散, 崩溃仰头, 一下栽倒在床上。 秦光霁:“救命……我不玩了……杀了我算了……” 客服666号:[检测到精神波动过大, 是否需要心理疏导?] 秦光霁:“……不用, 谢谢。” 客服666号:[好的。] 秦光霁长长叹气, 在床上滚了几圈, 却忘了这已经不是自家的一米八大床了。 “哎哟!”秦光霁砸落在坚硬的地板上, 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摔散架了。 客服666号:[你确定不需要进行干预吗?] 秦光霁:“不需要!” 客服666号:[好的。] 他又翻了个身,把自己以“大”字形平摊在地上, 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终于再次做好心理建设, 腰腹肌肉用力,把自己顶了起来,靠在墙边,盘腿坐好。 系统面板是固定展示在玩家面前,随玩家而移动的,秦光霁只稍稍伸手,便可以触碰到那颗悬停在空中的珍珠。 “总要面对的,”秦光霁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逃避是没有用的,该来的还是会来的,这些早在你捡起那枚戒指的时候就注定了。” 秦光霁反复呼气,吸气,呼气,吸气,终于,定下心来,伸出了手—— 指尖与珍珠接触,分明是那样温润的颜色,可秦光霁的皮肤感受到的却是刺骨的温度,明显低于零下十度的触感通过指尖皮肤和冷热小敏,顺着神经一路传到大脑,竟是令秦光霁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空白,伴着一阵触电般的抖动,秦光霁忍不住闭上了眼。 双拳条件反射地紧握,浑身肌肉在那个刹那收缩抖动,足足过了好几秒钟,才终于舒缓过来。 当秦光霁再度睁眼,面前的景象却已迥然不同。 耳畔是敲击键盘的哒哒声,眼前是一张办公桌、一台古早的电脑、一个朴素的键盘,以及一双显然不属于自己的手。 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农学生,秦光霁当然看不懂这台出厂时间起码在十五年以上的电脑显示屏上究竟写着些什么,但根据他二十二年的人生经验来看,这应该是——很多的代码。 秦光霁的视角被固定在了前方,无法动弹,只能静静地看着电脑前的这双手飞快地敲击键盘,一行行看不懂的程序跃然而上,在分辨率还不高的屏幕上不停跳跃着,短短几十秒,就已经落下好大一串,秦光霁早就跟不上对方的节奏,只能静静地看着十根修长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残影。 秦光霁不知不觉又开始发散思维,不得不说,这双手长得还挺好看的。 哒! 最后一个字母被敲下,伴着清脆的回车声,屏幕上的画面开始有了变化。 短暂的加载条之后,一个黑框跳出,如同一本书被徐徐翻开,一个标志出现在眼前,渐渐放大,占据了整个屏幕。 啪! 全场黑屏,秦光霁的视野被彻底剥夺。 脑海中,那个短暂出现的标志仍旧停留在其中,彻底占据了秦光霁的思绪。 然而,未等他反应过来,将其牢牢印在记忆里,那标志迅速变得黯淡,慢慢缩小,没过多久,便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虚无的黑暗。 秦光霁再度睁眼时,他已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系统面板仍在放着幽光,可那颗珍珠却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秦光霁怅然若失地抬起手,想要仔细回想,可记忆却像是缺了一块一样,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记起一分一毫。 “靠!”秦光霁一拍大腿,“血亏!” 那两个戒指可都是他在副本里血拼得到的补偿,现在只让他看到了一段完全记不起来的VCR就彻底废了,太亏了! 秦光霁拽住脖子上的吊坠,把它拎在眼前左右前后地晃荡一会儿,嘴角一下耷拉下去,再次把吊坠放了回去。 其实秦光霁本就不甚在意那矿工老头想要传递的东西。从知道对方是系统员工那一刻起,秦光霁就明白副本中一切的针对都来自系统的示意,不确定的就只是系统注意到他的时间点,以及用怎样的方式坑他而已。哪怕没有记忆,秦光霁也能现场推断出个七七八八。 他之所以把这段本该本抹去的记忆拷贝出来,又花了大价钱买了个升级版的可以反复存储的吊坠道具,为的就是在洞悉了两个戒指的秘密后把这些记忆串联起来,再一股脑存储进去,躲过系统的窥探,获得最终的真相。 虽然嘴上说着不愿掺和,但其实秦光霁的心底还是有那么些期待在的——大概是久违的中二之魂还在燃烧吧。 成为被选中的人,对抗象征强权的系统,哪怕从理性的角度来看他不该掺和,但谁没做过类似的梦,谁不想做一次主角呢? 而现在……早知道对方也能删除记忆,他还买什么这东西啊! 没想到啊,对方还在上一层,早就做了准备,直接撤回了讯息,倒让早做准备的秦光霁成了小丑。 可……秦光霁没太懂。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就好像是小时候看电视剧,配角临死前吐着血说:凶手是……是—— 然后嘎嘣一下挂掉了。 属于电视前的观众也会吐血的程度了 光让他看人敲代码,却不让他记得代码的内容,这不存心驴他吗! 秦光霁关掉了系统界面,歪倒在一边,再次陷入浅眠。 心累了,谁也别来烦。 很快,浅眠就变成了沉睡,婴儿般的睡眠的那种。 …… 秦光霁最后还是被客服的提示音叫醒的。 客服666号:[抱歉,虽然知道不该打扰你,但是你的队友已经给你发了共计129条讯息,拨打了23次队内通话,并且上报到客服部门,要求我们看看你到底死没死了。] 客服666号:[你没事吧?] 秦光霁:“啊?” 客服666号:[检测到今日睡眠时间已超过正常人类所需睡眠时间,是否需要预约医疗检查?] 秦光霁:“不需要,谢谢。” 客服666号:[好的。] 客服666号:[是否需要拨通队内通话?] 秦光霁还有些迷糊,边伸懒腰边问客服:“你知道他们找我什么事吗?” 客服666号:[是否需要读取队友讯息?(注:精选版)] 秦光霁:“还有这功能?那来一个。” 客服666号:[好的,正在开启朗读功能。] 伴着叮的一声,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4小时前,队友越关山:醒了吗?” 声音离得极近,仿佛就是在耳旁轻言,声音的语调带着机械感的疏离,音色里却是含着些许磁性,十足的活人气息令秦光霁狠狠打了个寒颤。 秦光霁:“你们的朗读音居然不是系统的默认童声?”这也太拟人了一点吧! 客服666号:“原来你喜欢那个?那我现在切换声线。” 秦光霁左右思量了一下,连忙摇头:“不用,你继续吧。”虽然现在这个声音有点出戏,但也比那系统的欠揍声线要好多了,至少还是挺赏心的嘛。 客服666号:“好的,继续为你播报。” “4小时前,队友温星河:喂!睡得够久了吧!快起来快起来!论坛里有新东西,和你还有关山有关!” “2小时前,队友温星火:还没醒吗?论坛里有玩家请愿,说想要一个排行榜前列玩家的经验分享,系统已经同意了。你是玩家投票的榜首,系统到时候应该会给你发通知的,想接的话在队内说一声,大家一起帮你措辞。” “1小时前……” 秦光霁:“等一下!” 客服666号:“你说。” 秦光霁皱眉:“这个经验分享是什么东西?” 客服666号:“见过行业杰出人物采访吧,和那性质差不多,就是让你分享一下自己的过副本经验、心得、技巧什么的。目前还在筹备阶段,大概在你们的缓冲期结束前可以做好框架。” 秦光霁欲言又止。 客服666号:“放心,应该是文字采访,不需要露脸的。系统不会把自己的摇钱树往火坑里推。” 秦光霁:“那就好。继续念吧。” 客服666号:“好的。” “1小时前,队友温星河:你不会还没醒吧?这都下午3点了啊!醒了记得发消息,关山都急坏了!” “1小时前,队友越关山:别听星河的,没那么夸张。但是睡太久之后会比较累,稍微注意一下。” “1小时前,队友温星火:真的,该醒了,救救我,做一个孤单的电灯泡很难的。” “30分钟前,队友温星火:起来记得先吃饭,然后看下系统消息,和咱们的下个副本有关。” 秦光霁抬手打断客服:“这条是什么意思?” 客服666号:“30分钟前,系统邮件:叮~您有一份新的活动需要查收~大型赛季副本【森林冰火人】即将上线,完成过至少一个D级及以上副本的玩家均可通过下方通道报名参加~本副本采取投影形式,玩家淘汰后将重新进入休息区,不存在人员淘汰~” “温馨提示:本赛季副本奖励全线升级,优胜玩家除积分翻倍外,还可获得暂时重返现实世界的资格~” 第069章 休息区(完) Q:可以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吗?包括你的家庭背景和进入游戏前的个人经历? A:叫秦光霁, Z省人,家里挺穷的,父母双亡, 靠亲戚接济长大, 现在在读大学,假期帮村里种地挣学费。 Q:经历过的第一个副本是什么呢?有对你产生什么影响吗? A:一个很血腥的暴力本, 影响就是……提醒了我平时要加强锻炼, 少吃高油高糖食品, 多读书多看报, 尽量不要熬夜,保持健康作息, 这样死相会比较好看。 Q:如何形容你在游戏中的生活呢?如果满分是一百分的话会是几分呢?简单说说原因? A:在想死和特别想死之间徘徊。打分不会, 跳过。 Q: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你最想进入什么类型的副本呢? A:有没有学校考试的副本, 题目就是普通的高中知识, 让大学生来做, 如果不考到前几名就会死。不是想去做学生, 我比较想做考官, 可以近距离看着考生崩溃的那种。 Q:你认为通关副本最需要怎样的精神呢? A:想死的精神。只要你一直想死, 一直想死, 比副本里的boss更希望自己死, 虽然不一定容易通关, 但一定很快乐。 Q:你觉得是自己身上的哪一个特质帮助自己获得了如今的位次呢? A: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呀, 想死的特质。 Q:最后想对广大玩家们说些什么呢? A:珍惜生命。 …… 温星河:“……这样的采访稿,真的没问题吗?” 她看着秦光霁, 认真道:“真的不会被系统打回来重写吗?” 秦光霁惊讶:“欸?怎么会呢?我说的这些可都是发自肺腑的呢!” 温星火侧目:“你确定?” “这篇采访你从头到尾有一个字是在说实话吗?” 秦光霁心虚转头:“是,是的呢……” “至, 至少,”他弱弱争辩,“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真心的嘛!在游戏里过活,可不得珍惜生命吗!” 温家姐弟还真思考了一下:“好像……有道理。” “不是,”越关山的脑子转得最快,无奈笑道,“你这通篇都在说想死的人,这句劝诫真的会有人信吗?” 秦光霁摊手:“名人访谈这种东西,不是本来就是在扯淡吗?” 他对温星火努努嘴:“星火,你被采访的时候有说过实话吗?” 温星火郑重点头:“有,我的确是很认真的向各位创业者提了几个建议。” 温星河在旁补充:“他的建议就是——不要创业。” 秦光霁鼓掌:“真是太有哲理啦!” …… 访谈发出当天,论坛内。 【主题:李涛,大家都看见那位的采访的吧,有何感想?】 【怎么,他是伏地魔吗,名字都说不得了?】 【(金星)新人王啊……没接触过,但就这采访来看,还挺合我胃口的()】 【捕捉上方大佬!同意大佬意见,这精神状态,太颠了,太符合当代年轻人了!】 【楼上都什么人啊,看见个金星玩家就舔着脸往上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怎么,你管挺宽啊,说点个人意见都不行了?这论坛你家开的?要么你去问问系统,把管理员让给你当得了呗。】 【又来了,每次讨论这位的事情都会吵起来,我说你们一个个的要是真这么闲,去过个副本挣点积分不好吗?】 【回楼上,那群人哪敢去过副本啊,估计都是那种守着那点积分可怜巴巴的在休息区苟着,实在不行了才去D级本炸鱼捞点积分回来续命的人吧。看着人家刚过了两个副本的新人居然爬上了赛季第一,怎么能不酸呢~哎呀呀真可怜,他们的人生就只有在匿名论坛里骂人这点意义了吧~】 【(金星)楼上腿毛过分了啊,我也不喜欢这姓秦的,更不喜欢他这采访的态度,怎么,不行吗?就非得所有人都喜欢他?】 【大佬说得对!就是讨厌这小子,什么新人王,不就是运气好点吗!有种就在副本里过一过,让他见识一下这副本里究竟是谁说了算!】 【楼主:就吃个饭的功夫你们居然骂了这么多楼,不愧是论坛顶流啊……话说回来,你们倒也不用急,接下去不就要开森林冰火人本了吗,他肯定会去参加的,到时候不就知道他到底啥情况了嘛。】 ———————————— 距离【森林冰火人】副本开启还有5天,温星河的休息区。 “我有一个问题。”秦光霁举手。 温星河:“你说。” 秦光霁的眼睛在温星河和越关山之间来回移动,抬手指向温星河的洗漱台:“为什么星河你这里的洗漱用品都是两人份的?” “咳咳……”越关山脸颊微红,尴尬地挪开眼睛。 温星河反倒是颇为坦荡,亲昵地挽起越关山的胳膊,对秦光霁露出灿烂笑容:“你说呢?” 秦光霁脸上的表情登时变得玩味,咂摸两下,打趣道:“进展可够快的啊~” “咳咳……”越关山的脸更红了。 “好了,不说这个。”她迅速调整好面部表情,拉拉温星河的手,清了下嗓子,迅速把这事儿翻篇。 越关山拉着温星河一起坐到沙发上,招呼另外两人也过来,打开了投影功能。 “根据论坛上了解到的情报,在【森林冰火人】副本开放报名之后,系统会自动延长缓冲期,截止到副本正式开始为止。也就是说,当前绝大部分玩家都会处在休息区内,就算仍有小部分玩家还未结束上一个副本,比例也会远远低于其他时候。”越关山飞快进入状态,开始仔细分析当前情况。 秦光霁立刻get到她的意思:“所以现在这个时间论坛里的在线讨论人数最多,能够获得的信息也最全面。” “没错。”越关山点头,随后在自己的系统面板上点了几下,将自己这些天搜集到的情报展示给队友们看。 “因为我们都报名参加了【森林冰火人】副本,所以我这一次调查的重点也放在了这上面。”越关山一条条点开,一一讲解。 “【森林冰火人】是游戏每个赛季都会有的固定副本,玩家们的新手副本的最低难度就是E级,因此但凡是能活到现在的玩家,都具备报名参加的资格。” “副本的具体情况每一个赛季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改动,但大体框架不会有太大变化,基本以闯关类大逃杀为主。” “该副本的获胜方式多样,当前并不确定会是哪一种判定方法,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次的优胜奖励几乎是所有赛季中最为丰厚的一个。” “尤其是这一条,”越关山敲敲投影,“重返现实世界。” “这是自第一赛季启动以来,从未有过的奖励。” “对于久困于游戏中的玩家们来说,这个奖励的诱惑力非常大。” “所以这次的参赛人数一定会很多。”温星火肯定道。 “对,”越关山点头,“那么我们想要获胜也就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越关山指向窗外排行榜:“现在是赛季初,前排玩家之间的积分咬得相当紧,【黄金矿工】副本因为有时间流速加成,我们离开副本的时间会比其余玩家早上几天,因此才能短暂地爬到高位。” “但如果这次我们输了,没能成功获得积分翻倍的奖励,”越关山顿了一下,话语严肃,“那么我们的优势位次就会被迅速超越,和其他玩家之间的差距也会非常之大,如果后期发展不顺,跌到3%以外也不是没有可能。” 事关未来,几人都变得格外认真——谁都不想一直留在游戏里,被副本和积分驱使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越关山细心整理情报,温星火瞬间切换精英总裁模式分析全局,秦光霁和温星河……负责给方案添加外部干扰风险解决途径,翻译:专找刁钻的法子,主打让对方懵圈。 四人众志成城,很快制定出了一套颇为详细的副本通关方案。 日升月落,剑指巅峰。 ———————————— 【森林冰火人】副本开启当天。 四人聚在一起,一扇描绘着繁复花纹的沉重铁门凭空出现在四人面前,自行开启。 门内白光大亮,映照在几人脸上,皆是沉着。 “叮~欢迎参加大型赛季副本【森林冰火人】,正在传送~” …… “叮~欢迎来到【森林冰火人】副本~” “下面宣读副本内规则: 1、游戏分为火娃和冰娃两组,每个关卡都拥有冰火两个逃生门,冰火双方分别计算通关人数。 2、逃生门开启次数有限,在固定比例的玩家进入逃生门后将自动关闭,其余未通过玩家游戏失败。 3、本次关卡数量:4关,玩家只有规定时间内找到并开启逃生门才能通过当前关,若时间耗尽时通关人数不足则判定全员失败,游戏提前结束。 4、游戏内系统商城、团队通讯及人工客服功能暂停使用。 5、玩家精神类技能单地图限使用一次,实体技能单地图设置损坏度。 6、游戏内设有若干冰火水晶及钻石,持有者可在获得一定奖励,并在最终结算时获得积点加成。宝石为实体,不可收入个人背包,可抢夺。若持有者死亡则由系统自动判定,死于意外者宝石归还原处,死于内斗者宝石归属杀人者。 7、游戏最终结算为积点制,通关玩家获得最高积点系数,根据通过关卡数进行累加。其余玩家依据游戏内表现及持有宝石数量和时间计算个人积点。 8、副本内玩家均为精神投影,在游戏中死亡或失败后玩家意识将自动传送至个人休息区,不收取额外复活积分。请玩家积极闯关,切勿消极比赛。” “三秒后将传送至初始地图~” “三、二、一,叮~” …… “叮~玩家秦光霁,队伍归属:翻斗大街翻斗花园23幢1206室非正常物种研究中心欢迎您的到来,当前地图:森林神殿,当前阵营:火娃~” 第070章 森林冰火人(1) 脚下猛然一空, 无边的失重感瞬间将秦光霁包裹,仿佛置身于高耸悬崖间,耳旁甚至可以隐约听见呼啸的风声。 时间在此刻失去了效用, 仿佛经历漫长岁月, 又仿佛只掠过短短一瞬。 待秦光霁飘忽未定的灵魂被来自系统的大手拉下,稳当落地时, 他的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恍惚, 直到系统的提示音响起, 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身处何方。 “叮~” “玩家正在入场, 进度加载:10%~” 秦光霁睁眼,细细观察四周环境, 只见一片昏暗、一簇灯火, 一个石制平台.上面零星站着三两玩家, 看神态似乎也都还未安定下来, 和秦光霁一样, 仍处在细细观察周围的阶段。 空气微凉, 却并不是湿冷, 而是北方冬日那种能让人瞬间皮肤龟裂刺痛的干冷。 干得仿佛没有一点水分的空气和刺鼻的煤油气味一起钻进鼻腔, 令秦光霁不禁皱眉捏鼻。 余光扫过, 他瞥见了不远处的熟悉身影——是温星火。 两人目光对视, 却并未着急聚拢, 只默契地用眼神交流。 秦光霁很快发现了蹊跷, 越关山和温星河并不在其中, 而且,处在平台上的全部都是男性玩家。 秦光霁对着温星火的方向, 悄悄比了一个“二”的手势:第二种情况,男女阵营分开, 并不按照团队区分,加大了团队一起通关的难度。 “进度加载:30%~” 伴着系统的机械童声,原本空荡的平台生出了许多半透明的人影,隐隐绰绰,伴着烛火的光随风晃动,像是三伏天里烈日下蒸腾的干热空气。 秦光霁的额头被此处沉闷的空间逼出些汗水来,气息逐渐变得急促,是空气不大充足了的缘故。 秦光霁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点慌乱,他对温星火招招手,顺着自己的直觉迈步向前,往外围人影并不那么多的地方走去。 “进度加载:60%~” 布料相互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人影登时凝聚成实体,挤挤挨挨地落在不算大的平台上,彻底冲散了原本的玩家集群,让整个平台变得拥挤非常。 秦光霁和温星火站在平台边沿,人流并不那么庞大,各个玩家之间还能留下约莫半米的距离,比高中时的跑操队伍要更舒坦些。 一下子多出那么多人,除却空间拥挤外,声音更是吵闹。嘈杂人声从已经被挤成zip.格式的中心爆发出来,逐渐向外围蔓延。虽然没有女声的高频尖叫,但却有男人臭烘烘的体味加持,让人耳膜受罪的同时,其余的感官也经受了非人的折磨。 秦光霁被迫捂住耳朵,温星火则崩溃捏紧鼻子,两人借着比三个菜市场叠加态分贝还要高的环境,开始放开声音交流。 “到底有多少玩家进了这个副本啊!”秦光霁扯着嗓子问。 “每个赛季玩家人数大概都在五千到六千之间,”温星火同样扯着嗓子回答,“除开某些不可抗力没有参与副本的玩家,再除以二……” “有两千到三千的玩家会进入这个初始位置!” “可是……”秦光霁绕着脖子看了一圈,“这里好像没有那么多人啊!” “叮~进度加载:99%~” 秦光霁没能听清温星火的下一句话。 呼吸陡然一滞,周遭的沉闷更甚,粗重的呼吸声在耳旁此起彼伏,紧接着,难以反应的挤压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把秦光霁凭空夹在了中间,顺着人潮的方向,将他推离温星火身旁,推向更远的边沿。 秦光霁在懵懂的人海里奋力挣扎,勉强腾出双手,对着温星火猛挥,可对方也是同样的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越离越远。 被人人人人人包围着、挤压着,纵使如何努力,在更多人的推搡之下,也都是无力,只能勉强维持自己不被推倒在地,刚刚进入副本就被打包送回家而已。 “叮~关卡倒计时即将启动~” “三、” 秦光霁心中倏然警铃大作,他用尽力气扒开两条横在他肩上的胳膊,伸长了脖子向下看—— 脚下并非黑色平台,而是一片空荡! 他已经被挤出了平台范围了! “二、” 短暂放松的人潮再度涌来,秦光霁的前胸后背再次堆满了陌生而茫然的玩家,耳中却再听不见半点嘈杂,只有尖刺般的耳鸣渐次放大。 这样的高度,没有道具的保护,非死即残。 “一。” 秦光霁闭上眼睛,双手握紧,等待坠落。 “叮~游戏开始~” 自下而上的风擦过脸颊,令发丝根根竖起,惊恐的叫喊此起彼伏,紧接着便是扑通扑通的坠落声,伴着血花飞溅,断裂而扭曲的躯体,在下一层的平面上绘成一颗又一颗扎眼的血滴子。 淘汰,就在这时候开始了。 秦光霁睁开了眼睛。 秦光霁伸出了双手。 秦光霁向着坚硬平台送出了工兵铲。 当! 哐! 唰! 巨大的碰撞声短暂掩盖了肉.体与岩石相撞的惊骇,尘土骤然炸开来,无数细小的尘埃从底部翻涌而起,顺着气流上升的方向不断涌动,不断扩散,将下方的人影完全遮挡,看不清究竟。 温星火扒在平台边缘,向下望去,却如何也见不到秦光霁的影子。 仍有玩家不断从上方平台坠落,或是不慎,或是谋害,此起彼伏的惊叫钻入耳中,温星火额头汗水一滴滴落下,和下方的血流一起汇聚成暗红河流,向尘埃中央流淌。 很快,烟尘散去了。 无数正在消散成数据的玩家残躯中,一个身影独立其中,脚下踩的却并非坚硬地面,而是层叠的尸体。 秦光霁擦去脸上不知何人的血,张开手。其中一具尸体自行拱起,一柄一人高的闪亮工兵铲从下方钻出,飞至他的手中。铲柄映出秦光霁沾着些灰尘的面庞,眼中寒芒毕露,如两把尖刀刺向上方平台众人。 那样的高度,没有人能完好无损,除了他。 玩家们似是被震住了,一时间,就连从未停过的人声也低了许多,呼吸声越发明显,温星火的庆幸与松气混在中间,倒也不算明显。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秦光霁自在地松开工兵铲,对着上方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挥着手臂,嘴中呼喊着什么。 “他说,”有玩家读出了他的话,“下来吧,往玩家尸体多的地方跳。” “我们真的要下去吗?”质疑声不断冒出,“他不会是在坑我们吧?” 掉下去一大批玩家之后,周围平台空旷了不少,幸存的玩家们也终于得以有机会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他们所处的初始平台是一个完全悬空的孤岛,周围没有阶梯、没有额外的落脚点,只有如出一辙的空荡,只消迈出一步,便会像下面的尸体一样,摔得粉身碎骨。 “他说的没错,”人群中,有老玩家开口解释,“在这个副本里,每一个玩家的身体都是一层保护,可以抵挡一定比例伤害。” 眼尖的玩家看出了其中的关窍:“他挖了一个坑,让尽可能多的尸体聚集在坑里充当肉垫,所以才能毫发无伤!” 这就是玩家们所要面对的第一个困难,破解的方法是——人命。 从倒计时开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有一批玩家会成为其余人过关的垫脚石,用他们还没来得及消失的躯壳挡下坠落、碰撞、挤压、踩踏,为他人续命。 很残忍,但也是必然。 “他好强!”有玩家赞叹唯一活下来的秦光霁,“这种几乎必死的局也能盘活!” 随即便有反驳声:“就是运气好而已,为了保命,只能用出技能试试,恰好撞上了隐藏规则。” “这么说,他的技能就是那把铲子了?”温星火听见了周围的窃窃私语。 “可以脱手控制,可以短时间内破坏岩层,从尖端判断,还具备一定杀伤力,而且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也没损坏,等级应该会在B+或更高。” “但工具类技能受副本规则的限制比较大,取出时的前后摇都很明显,很好防备。如果没能衍生出附加技能,威胁会远小于那些精神类攻击技能。” “这么早就暴露了自己的技能,之后针对他的人肯定不会少了。” 温星火隐蔽地环顾周遭,视线悄悄地停留在几个带着明显恶意的玩家脸上,嘴角下沉,记住了他们的长相。 …… 不断有玩家像下饺子一样跳到下层平台上。 虽然都知道了保命的规则,但玩家尸体留存的时间有限,玩家们的身体素质也相差甚远,还是有一些玩家不慎坠亡或是跌伤,迸发出哀嚎声。 秦光霁和温星火分别隐藏在两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看着那些还剩一口气的玩家竭力挣扎呼救,却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直至又有新的玩家跳下,彻底了结他们的生命。 不止是他们,在场的所有玩家都是如此冷漠,即便有治疗技能的玩家想去救治,也会在技能仅限使用一次的规则下最终选择放弃。 哪怕包着一层童年回忆小游戏的皮,大家也都深深知道——这是一个尔虞我诈的副本,无用的善良只会招来更多的恶意,甚至搭上自己的命。 “叮~”在最后一个玩家跳下初始平台后,系统提示音响起,“火娃阵营剩余人数:1325人。” “倒计时增加:10分钟,地图扩大~” 系统话音刚落,秦光霁便觉得眼前忽然变得开阔了些。 “yue——”前方的玩家开始呕吐,几秒之后,难闻至极的气味传到了秦光霁这里。 秦光霁先是条件反射捂鼻子,但紧接着,他就感到了一阵熟悉感。 他尝试着稍稍松开手,销魂的气味钻了进来,肯定了秦光霁的猜测。 秦光霁:……这不就是【银都怪物】那关卡里他调配出来的生化武器的味道吗! 这下没事了! 秦光霁潇洒起身,从角落里大方走出,双手背在身后,用村口老大爷遛弯的姿势晃晃荡荡地溜达到前方,终于看清了这散发迷人气味的小东西的真身—— 两条铁链从头顶天花垂下,末端各悬挂着两条长木板,形成两个危险的翘板,随着风不停摇摆,难以轻易攀附。 而在翘板之下,比平台低上许多的地方,是一个硕大的沼池。 不断有绿色的泡泡在水面上翻滚、破裂,气味升腾,熏得人几乎要落泪。 远远的,秦光霁看到了彼岸有一簇火红的光——是一颗宝石。 第071章 森林冰火人(2) 不止秦光霁一个人看见了宝石。 “看!”身旁有人高呼, “是宝石!” “快抢啊!”一阵风从身后刮来,一个个激动的人影与秦光霁擦肩而过,兴奋地向沼池的方向跑去, 毫不犹豫地跃起, 扑向距离平台最近的那块木板。 木板和平台之间有大约五米的空荡,是正常成年男子助跑后完全可以到达的距离, 对于进行过身体数值强化的而言更是易如反掌。困难就在于——这块木板只有一根直径不超过五厘米的铁链拴在正中央, 偶然吹起的微风都能令其产生晃动, 更何况是这样成群的玩家想要向上扑。 短短几秒的功夫, 平台前部就已聚集起了好大一群人,简直就像是一群飞奔向食槽的鸭子, 场面之壮观, 令人叹服。 秦光霁可不想再被推搡裹挟, 忙退至一旁, 静静观察他们的操作。 跑在最前一波的一个玩家手中突然出现一根红白相间的木杆, 他反手将棍子横放, 杆子瞬间伸长, 将几个和他几乎站在同一条线上的玩家戳走, 再将落后一些的玩家拦下。 玩家们的脚步被这意料之外的阻挡扼制一瞬, 被迫放慢了奔跑的速度。那玩家一下子就比其他人多跑出了一段路程, 暂时领先。 他身材高瘦, 和手里那根棍子的款式差不多, 后面的玩家也不是吃素的, 眼看就要再次追赶上他。 但就在距离悬崖还有短短两三米的地方,那玩家忽地高举起杆子, 手臂猛然发力,将其直插在了平台上。 他浑身肌肉爆发力量, 借助杆子的弹力将整个人凭空带起,在人群里异军突起,划过一道格外突出的曲线,瞬间把自己弹射了出去。 他张开双臂,像是一只饿了三天的没毛鸟一样扑棱棱蹿向前方,精准抓住那根铁索,四肢都攀了上去。 铁索因着巨大的冲击力而向前扬起,木板也随之偏移,几个原本紧随其后跳起的玩家也因此没能抓住木板的尾端,眼睁睁看着板子在眼前荡走,自己则在重力的作用下飞速下坠。 这突发的变故令后方还未起跳的玩家登时愣住,不敢再步他们后尘。 噗通! 噗通! 沼池中溅起几道水花,青烟随之飘起,难闻的气味更加重了几分,还添了些并不明显的血腥味。 仍旧挂在铁索上的玩家扭头露出一个阴险的笑,甚至腾出一只手,得意地对着下方沼池比了个中指。 显然是故意为之。 然而下一秒,他的表情陡然一僵—— 噗通! 象征死亡的尘雾还悬停在半空中,又有一道水花跃出水面,升腾起一道格外瘦长的青烟。 被玩家抛弃在平台上的长杆咕噜噜滚动着,在边沿踌躇一瞬,也落进了沼池。 铁链上传来一阵哗啦的声响,玩家们移动目光,发现那高瘦玩家原本攀着的地方已被另一人取代。 “我认识他,”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他的技能可以和近距离的玩家交换位置。” “近距离?有多近?”有人问道。 “也就三四米的样子。”那人回答道,“平时挺鸡肋的,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能发挥用场。看来这人还是挺有正义感的嘛。” 秦光霁稍稍瞟了眼那玩家与沼泽池的距离,刚好三四米。 再看上方,那玩家的脸上没有一点喜气,反而被满满的怒意占据,对着下方青烟比了个倒拇指。 “差劲。”秦光霁读懂了他的口型。 …… 铁索的摇摆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玩家们重整旗鼓,再次向木板进发。 有了前车之鉴,大家的动作也都小心起来,出现了短暂的有序场面,一个接一个慢条斯理地往木板上跳,生怕再闹出点什么动静,被某个藏在人群里的判官制裁。 那个发动了交换技能的玩家从铁索上爬下来,站在中央增加木板的稳定性,指挥后面的玩家一个个抓牢木板,以匍匐前进的方式维持平衡。 秦光霁和温星火都没有急着跳上木板,而是又缩回了角落,静静地看着秩序井然的画面,没有动作。 不一会儿,平台上便清晰地分出了两拨人。一波汇聚在前端,排着队等着上板,另一波则都站在靠后的位置,或是观察前方动静,或是和身旁的队友交谈,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落于人后。 秦光霁当然懂得那群前排的玩家在做什么:他们要让尽可能多的玩家先踏上同一块木板,等铁索两端的重量足够大后,单人的移动便不会造成那样危险的摇摆,等到那时,就可以继续跳到下一块木板,继续之前的操作。这样一来,就可以保证多数玩家不掉入沼池,顺利抵达对岸。 很安全的办法,但却有个很致命的缺陷。 他们忘记了,这是一个全员参与的闯关副本。 在竞技性强烈的副本里,安稳的秩序永远是最脆弱的东西,哪怕一丁点的干扰因素,也可以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就比如——这个副本是有时间限制的。 而现在,头顶的倒计时还剩:二十分钟。玩家甚至还没有到达第二块木板。 跟在后边的玩家眼睁睁看着倒计时一点点缩短,焦急的情绪迅速蔓延。 “快点啊!”排在第二位的玩家用力推搡了一把前边仍在踌躇蓄力的玩家,神色不耐。 “急什么!想插队啊?”前面的玩家被推了个趔趄,火气立马上头,转头狠狠瞪对方。 “滚开!怂包!”那人一气之下竟是径直玩家的脸上揍了一拳,随后把人推开,自己迈上前去。 那被打了的玩家晕眩了几刻,表情登时凶狠起来,双手攥紧,像是在蓄力。 打人者完全不知背后的危险,一个助跑后离开平台。 只听见啪的一声,他离地未久的后脚被一条长鞭牢牢卷住,持鞭者用力将他往后一拉,生生把他从木板前拽了下来。 鞭子陡然收回,空中哪还有人影,只剩下愤怒的吼叫和坠落的水声回荡。 “他妈的!”持鞭玩家的身后,原本排在打人者后边的黄毛玩家爆冲上来,一脚踹开他手上的鞭子,揪住他的衣领,凭空握住一把砍刀横在他的脖子上,质问道,“你敢杀我哥!” “我……”那持鞭玩家本也是一时上头,如今鞭子没了,生命又受到威胁,瞬间就怂了,眼神闪躲。 黄毛玩家却是不依不饶,一招手,又有三个玩家从人群里钻出来,个个手拿砍刀,显然是一伙的。 “去死吧!”几个壮汉对持鞭玩家拳打脚踢,最后由黄毛亲自动手,把人踹下了沼池。 “看什么看,”黄毛举着砍刀扫了一圈,把周围的玩家逼退,“都给老子小心点!” 说罢,他把砍刀扛在肩上,对自己的兄弟们挥手:“走,上去!” 黄毛和三个同伙丝毫不顾及木板上负责维持秩序的玩家的劝告,大咧咧地一起跳上木板,重量陡然增加,木板瞬间大幅晃动起来,铁链更是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已不堪重负。 经他们这么一闹,不管是木板上还是平台上,场面都一下子乱了起来,谈论争吵不断。 “我说是谁呢,”秦光霁听见旁边有个玩家低声道,“原来是砍刀帮的啊。” “砍刀帮?”秦光霁好奇凑上去,看清了那玩家隐藏在阴影处的面容——那是张并不年轻的脸,胡子拉碴的,头发也是半长不长地支楞着,要是嘴里还叼着根烟,那就是经典的中年颓废大叔形象。 秦光霁的心里生出点疑惑来。就他观察,游戏中的玩家年龄一般不会太大,从外表上看大约集中在15-35岁。秦光霁猜测是游戏副本设置的关系——毕竟岁数再往上,人家可能就压根不知道小游戏这东西了。 可面前这位……秦光霁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觉得对方大概率已经年过四十了。游戏把人家中年人拉进来,都不考虑一下对方的体力脑力跟不跟得上吗? 中年大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秦光霁的观察,或者说,他压根就没看秦光霁一眼,只自顾自说话一样地解释道:“是一个混了差不多有五年的队伍,进游戏前就是群混混,据说是因为打群架被拘留的时候集体进的游戏。技能都是砍刀,实力不强,常年靠在低级本里炸鱼混日子。” “说起来,自从他们的帮主死后,已经很久没听过他们的消息了,”中年大叔淡淡道,“大概是因为副本选择改版了,他们那脑子实在过不了解密类的副本,所以就一直苟着,直到实在撑不住了才进来搏一搏的吧。” “副本选择还改过版?”秦光霁抓住了关键。 中年大叔终于转了头,斜着眼瞥了秦光霁一下:“新人?” 秦光霁老实点头:“是。” 中年大叔又问:“有多新呐?” 秦光霁:“这个赛季刚进来。” “难怪一脸傻乎乎的样。”大叔嘟囔了一句。 “啊?”秦光霁还真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词被安在自己身上,疑惑盖过了不忿,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哎呀算了,”大叔摆手,把话题拉了回来,“大概是两年前吧,系统改版了副本选择,取消了可选副本方向,变成了只能选择难度等级。” “喏,”他指了指前边在木板上大摇大摆地走着,一点不顾秩序的黄毛,“就是因为没法直接选择暴力本,他们的帮主后来死在了一个随机分配的D级解密本里。当时在论坛上闹得还挺大的,不过大多数都是幸灾乐祸的。” 大叔的嘴角勾起一丝浅笑,似是嘲讽:“这群小混混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读完,哪里懂什么策略谋划。遇到事儿只会一股脑嚷嚷着往上冲,不知道搞砸了多少副本,结的仇家能写上一本,论坛上年年都有他们的追杀令。” 他再次向后仰倒,完全隐入黑暗:“等着吧,接下去且有好戏看呢。” 秦光霁始终沉默着,眼珠子转了几圈,消化完对方的话后,重新看向木板。 宽度只能容纳最多三人并肩站立的木板上已经是人满为患,可砍刀帮的四个混混却并不顾及什么大局,什么平衡,手拿砍刀开路,把所有原本站在他们前边的玩家都挤开,很快走到了木板最前面。 “都闪开,”黄毛高喊,“老子要跳过去了。” 他的眼睛盯着前面上下浮动的宝石,意图再明显不过。 “我说,过分了吧。”就在黄毛开始助力的时候,木板上忽然有个玩家开了口。 黄毛立刻瞪他:“小子,你说什么?”其余三个混混也是反应迅速,举起砍刀指着那人。 那玩家却是一点不慌,站到他的面前,强硬道:“我说——你们过分了。” 黄毛暴怒:“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柄短刀刺入他的胸膛,鲜血喷涌。 持刀的玩家不知何时已来到黄毛的背后,他利落拔出短刀,轻轻一推,黄毛便直挺挺地倒下去,和他的大哥一样,坠入沼池。 玩家冷笑一声,趁着那几个喽啰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丢开刀就想往前一块木板上跳。 他没能跳过去,不,不止如此,他压根没能动弹! 他被冻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三个愤怒的混混拿刀逼近,往自己的身上胡乱劈砍。 …… 鲜血染红了木板,晃动更加剧烈。 大多数副本中都是不允许玩家间相互残杀的,面对这样近距离的血腥场面,一时间,竟是没人敢说话。 直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呼喊:“时间不够了!再不走,咱们都得死!” 玩家们如梦初醒,这才发现——时间已不足十五分钟! 平台上登时变得混乱起来,原本还在排队的玩家焦急非常,一个接一个地跃上木板,造成了难以遏制的摇晃。 木板上的玩家也更加慌乱,由前面的三个混混打头,争先恐后地往前端涌去,想要抓紧到达第二块木板。 秩序彻底崩溃,摩擦加剧,争吵和扭打比比皆是,再无法调和。 在嘈杂人声中,铁链的嘎吱声愈发明显。 …… “你不走吗?”大叔问还在看热闹的秦光霁。 秦光霁挑眉,气定神闲回答:“看螳螂打架挺好玩的,再等会儿吧。” “螳螂?”大叔的声音多了几分兴趣,“那黄雀在哪儿呢?” “嘘。”秦光霁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 不断有玩家跳上木板、被前方玩家推下木板,爬上第二块木板、滑落垂直的木板,在第二块木板上站稳、被后来者打落。 源自铁链的异响越发剧烈,却无人在意。 终于,在某个本无人在意的平凡时刻里。 铁链,断了。 所有站在木板上的玩家都随之下坠,葬送生命。 一时间,地图都变得空荡了许多。 “黄雀出现了。”秦光霁轻声道。 第072章 森林冰火人(3) “这下可算是清静了。”秦光霁轻叹道。 “你真的是这个赛季的新玩家?”大叔忽然问秦光霁。 秦光霁不明所以:“是啊, 怎么了?” “没什么。”大叔随口搪塞了过去。 “每次遇到这种机关都要死一批人才安生。”大叔的声音很轻。 秦光霁眨了眨眼,察觉出他这话带着点别的意味:“每次?你参加过很多次这个副本吗?” 大叔却没有回答他,而是向着平台前方走去, 隐入重新聚集起来的人群。 秦光霁也跟了上去, 却是刻意放慢了脚步,在人群掩映下, 对着不远处的温星火比了个手势。 温星火会意, 加快脚步, 站到了相当靠前的位置。 在平台最前面, 一个玩家正在讲话:“既然那群愣头青已经死了,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前边这个翘板有人数限制, 只能承载100人同时站立, 超过就会立刻断裂。”那人似乎对规则很是熟悉, “所以, 我们通过时需要保持秩序。” “但是, ”那人话锋一转, “刚才的事情你们也都看到了, 单靠个人的自觉是无法维持稳定的。” “因此, 需要强大外力的介入来敦促大家。” 他举起了手里的弓:“实不相瞒, 我的技能是追踪箭, 如果有谁还在扰乱秩序的话, 我会立刻射杀。” “听明白了吗?” 没人有异议。 能有避免冲突顺利过关的好办法, 玩家们自然不会抗拒, 加之有强权震慑的情况下,谁也不愿做出头鸟。 时间所剩不多, 剩下的玩家们都变得安分了许多。 讲话者使了个眼色,站在旁边的同伴立即走到悬崖边, 手上伸出几条长长的藤蔓,一路生长,最后缠绕在那根断裂后再次刷新出来的铁链上。 藤蔓脱手,那人跳上藤蔓,像踩钢丝一样小心翼翼地沿着藤蔓向前走,而后拉住铁索,站到木板最中央的位置。 他再次抬手,藤蔓又一次生长,攀附到第二根铁索上——看来,是他的技能有使用范围的限制,只能在一定距离内控制藤蔓。 接着,他对人群比了个OK的姿势,便立刻有另一个同伴站上前,仿照着他的样子一直走到第二块木板上。 一时间,秩序井然。 然而,在第十个玩家跳下藤蔓之后,藤蔓却忽然自动燃烧起来,迅速化作灰烬。 还站在藤蔓上的玩家来不及反应,被烧成一个火球,骤然跌落下去。 那人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秦光霁听见那个讲话的玩家懊恼道,“这技能居然会受限制……” 讲话玩家的脸上冒出许多冷汗来,双手也开始颤抖——没了藤蔓这个外挂一样的过关工具,他们只能靠最开始的老办法,用两边玩家的重量维持平衡,缓慢过关。 可是这样一来,不说时间是否还允许,他们费尽心思暴露技能所搏得的优势也会就此消失,只能在中央负责维护秩序,根本没法像预想的那样利用藤蔓技能率先抵达对岸拿到宝石。 “又改规则了。”秦光霁身旁的大叔哼了一声,语气里露出果然如此的镇定,“我就说系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再用这种作弊的办法过一次关的。” “现在怎么办?”两旁再次出现了低声的议论,玩家们的焦躁又一次被调动起来。 讲话玩家几番攥紧拳头,又无力松开,脸上浮现出挣扎和纠结。 “不用担心,我有办法。”突然,一个声音在前方响起,盖过了窃窃私语。 玩家们纷纷锁定说话者——是个温和的青年。 秦光霁看着站在第一块木板中央的温星火,嘴角微翘,眼中含笑。 温星火对他肯定点头,随后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我的技能可以让所有人都按时通过木板。” “但条件是——我要第一个抵达对面。”他的视线环绕一圈,最后与先前讲话的玩家相撞,“由你来保护我的安全。” “同意的请举手。”他悠然站立,淡淡开口。 玩家们的手如雨后春笋般冒起,短短几秒,已过大半。 温星火没有说话,只双手环胸,静静凝视讲话玩家。 两秒后,一只被手心的汗打湿了的手缓缓举了起来。 “很好。”温星火露出没有温度的笑容,摊开了自己的右手。 他的手上出现了一个棒状物体——是一把螺丝刀。 “啥?”就连一直没有多大情绪波动的大叔都露出了惊讶神色,“这是个啥技能?” 秦光霁干笑两声,默默挪开了目光。 这当然不是身为奶妈的温星火能够有的东西——是秦光霁把自己的技能拆分成了单独的模块,存放在团队背包里。 但又有谁能想到,工兵铲的附加技能会是一把螺丝刀呢? …… 几天前,团队会议。 “大家的技能应该都已经升好级了吧?”越关山问道。 秦光霁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技能面板,瞳孔微微颤抖。 【技能:工兵铲—— 介绍:一把被某人遗忘的普通工兵铲。 潜力:S 等级:1 属性:物理 基础技能:不可拆卸的普通铲子,一定距离内可用意念操控,挖任何土都很快。 附加技能: 1、希望的火种:便携打火机 2、居家必备切肉利器:户外多功能小刀 3、机械之魂:螺丝刀 附魔技能: 1、开启后可挖动任何无机材质,每秒消耗100积分】 “怎么了?”越关山注意到秦光霁的不自然,关切问道。 秦光霁眨眨眼,焦躁地咬住下嘴唇,平举双手捧住这把崭新发光的螺丝刀:“这就是……我花了三千积分升级出来的东西。” …… 在这样紧张的场合里拿出如此不合时宜的东西,大概也就只有见惯了大场面的温星火能够保持处变不惊的模样了。 身处高位的年轻总裁身上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冷冽气息,但却因为惯有的温和特性和嘴边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而软化了许多,并不显得咄咄逼人。 只是……和一把仿佛刚刚从工具箱里掏出来的、尖端反射着晃动的火光的螺丝刀搭配在一起后,再高端的精英气质也瞬间沦为了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后被迫自己动手修理灯泡的北漂打工仔。 “哎我说,”旁边的玩家吐槽音量挺大,“他不会是来耍我们的吧?” 同伴眯着眼睛望着温星火,停顿了几秒,似乎是仔细判断了一下:“看表情不像,而且从那道具的样子来看,应该的确和机械修理有点关系。” “可就算这样……”对方还是不大信,“这链子上又没个螺丝钉,他的技能也没用啊!” “你有什么头绪吗?”大叔问秦光霁。 “啊这个……”秦光霁眼神闪烁,难得结巴,“说、说不定……这东西只是长得像螺丝刀呢……” “有点道理。”大叔若有所思。 秦光霁越发心虚,这的的确确就是一把螺丝刀捏…… 只不过,这东西落在秦光霁自己手上倒也算了,他本来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精神正常的货色。但这回把使用权交给了温星火…… 星火,我对不起你啊!秦光霁暗自在心中给温星火鞠了一躬,这种尴尬场面,恐怕小温总这辈子也是头一回经历吧。 秦光霁看着温星火,觉得虽然他仍旧顶着波澜不惊的脸,但实际上可能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在众人或质疑或期待的注视下,温星火慢慢蹲了下去。 他手持螺丝刀,将其缓缓置于铁链和木板的连接处—— 他的神色非常专注,长长了些的头发略略盖住他的小半张脸,衬出优越的鼻梁骨和明亮的深棕色眼眸,时尚完成度完全可以登上杂志头版。 可惜,这群糙老爷们并不关心这些,只一门心思盯着温星火握着的螺丝刀看。 “看不清动作啊……都被他挡住了。”玩家低声嘟囔, “废话,”有人立刻回话,“发动技能的细节还能让你们看见?” “这角度找得好啊,”大叔也眯起了眼睛,细细观察,“能看见手在转动,但大部分细节都落在阴影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 大叔偏过头:“你有什么……” “我没有头绪。”秦光霁利索打断他的施法。 他站在悬崖边,眼睛甚至没有眨一下,专注地盯着温星火的方向,嘴唇不时抿起,偶尔喉结耸动,咽下口水——一副尽力压抑的专注神色。 大叔看看秦光霁,视线稍稍下移,随即又遥遥落到温星火那边,最后收回到自己身旁地面,眸色暗沉,若有所思。 他挪了下脚步,还算高大的身躯往秦光霁右侧方向凑近了些,黑色大衣垂下,挡住旁人的注意。 …… 温星火侧对着平台,又用自己的衣摆和脊背构造出一个视野盲区,确定站在平台上的众多玩家和几个距离他非常近的玩家都无法看清自己手下的动作之后,才稍稍抬起了手腕。 他松开捏紧螺丝刀的手指,让螺丝刀自由落下,但就在十字刀尖抵住铁链的那一刻,它却没有再倒下,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开始自行转动。 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响起,铁链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木板的晃动幅度逐渐缩小。 …… “这东西……有啥用?”温星河躺在越关山房间的大沙发上,枕着越关山的腿,捏着那把螺丝刀的尾端,拎到自己眼前晃荡。 “别瞎玩。”温星火随口劝告。 “客服那边怎么说?”温星火问躺得歪七扭八的秦光霁。 秦光霁点了两下面板,把自己和客服的对话投影出来: 秦光霁:[客服哥!] 客服666号:[我在。] 秦光霁:[附加技能有没有详细介绍?] 客服666号:[有。] 客服666号:[正在调取详细技能介绍。] 客服666号: [附加技能: 1、希望的火种:便携打火机(所有环境通用,火焰无存在CD,可永久燃烧) 2、居家必备切肉利器:户外多功能小刀(所有肉类都可完全切割,不考虑使用者身体素质,可切割对象包括但不限于皮肤、肌肉、脂肪、软组织、毛发、内脏,无磨损度) 3、机械之魂:螺丝刀(可拧松、拧紧、拆卸、组装任何机械装置,不考虑是否存在匹配零件)] 四人:!!! 秦光霁:“我现在大概明白为什么一把铲子的等级会是S了……” …… “好了。”足足过了一分钟,温星火终于重新站起,右手随意一摊,螺丝刀被抛出木板之外,未等下坠便自动消失,重新收入背包。 他站在第一块木板中央,毫无顾忌地抬起腿,走向另一个平台的方向。 两端重力已极度不平衡,但木板纹丝不动,如履平地。 第073章 森林冰火人(4) “他居然真的做到了!”人群一时沸腾, 皆是惊诧。 温星火对着平台上的玩家们招招手:“上来吧,安全了。”他的声音依旧如平日般和缓,但在那些玩家们的眼中, 却已然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哎, 看出他那是个什么技能了吗?”秦光霁顺着人潮跳上木板,听见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窃窃私语。 “他挡得挺好, 只能知道是个实体技能, 但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使用模式, 不过等级肯定不会低。” “怎么样, 要动手吗?”秦光霁耳朵一动,登时皱眉, 浑身肌肉都变得紧绷起来。 “不行, 还不是时候。”随后他便听到了否定, “他是重要角色, 如果出了意外, 就没人修理另一块木板了, 到时候我们也很难脱身。” “另外, ”那声音顿了一下, “看见前头那人了吧, 人家可是贴身保护着呢, 你躲的会比追踪箭更快吗?” “有道理, ”前头的声音轻了下来, “现在确实不是好机会。” 听见对方放弃了计划, 秦光霁并未松懈,接着捕捉声音:“也不用等很久——等下了木板, 他不是要拿宝石吗,没了危险, 他就是众矢之的。到时候……” 秦光霁心下一沉,深吸一口气,咬牙扼制自己的情绪,将面部表情完全压下,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继续向前走。 …… 没了藤蔓技能,温星火抵达第二块木板时多费了些波折,不过好在也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中央位置,如法炮制地修理好了木板。 在温星火再次起身的那一刻,他手中的螺丝刀自行瓦解,碎成一团粉末,落入了下方沼池——是这个实体技能的损耗度到头了。 温星火拍拍手,不甚在意技能的消失,只转身走到木板最前方,大胆将后背暴露给后方玩家,自己在板上一跃而起,率先抵达对面平台。 落地之后,他没有丝毫停顿,往前一扑,将那颗红色宝石搂在怀中,就地翻滚。 嗖! 嗖! 两支冷箭划破空气,精准扎在原本宝石存在的地方,却是慢了一步,连温星火的衣角都没有射中。 温星火足足滚出两三米远,而后将脚跟抵在身后墙壁上,单膝跪地,一手怀抱宝石,一手撑在膝盖上。 他的脸上因为刚刚的翻滚沾上了些许灰尘,却衬得他眼眸更亮,如锋如芒。 他的目光像一柄利剑一般扫过众多玩家,眼神冷彻。 人群中,已有玩家蓄势待发。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忽地举起了那颗宝石。 “拿走!”他利喝一声,竟是将宝石径直丢了出去! 宝石飞过平台,飞过沼池,一头扎进人群中心。 早已对宝石垂涎欲滴的玩家立即展开了哄抢,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技能。 一时间火花飞溅,各色光彩在沼池上方绽放,又不时有惨叫、水花、青烟升起,为这场烟花添上了血色。 趁着那群人还在抢夺宝石的功夫,秦光霁沿着边沿小心避开了冲突,顺利地抵达了温星火所在的平台。 秦光霁径直走到温星火身旁,取出工兵铲立在一边当作防护,低声问道:“宝石的奖励是什么?” 游戏内宝石数量稀少,所以一般来说宝石内不会只有一份奖励,而是采取是阶梯式储存的形式发送。也就是说,玩家想要获得更多的奖励,就必须要持续持有宝石。 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温星火只拿了宝石非常短暂的时间,很快就将其扔了出去,因此也只得到了最为浅显的一条线索。 不过,也足够了。 温星火先是盯着那群还在打架的玩家看了几秒,随后微微垂头,压低声音:“游戏有第三阵营。” “果然。”秦光霁并没有太多意外。 早在进入副本前,他们就已经从论坛中有关历代【森林冰火人】副本的讨论里找到了这一条:有时游戏并不只有冰娃和火娃两个阵营,还存在第三个阵营:绿方。 绿方通常会混迹在两个正常阵营之中,其余规则与普通玩家无异,无法分辨。 根据不同赛季,绿方玩家的通关要求也各不相同,平缓些的,会要求他们挤占其余玩家的过关名额,激进些的,则会规定绿方杀死一定数量的玩家后才能拥有过关资格。 “看来这次……是第二种。”秦光霁的声音带着凝重。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和砍刀帮对峙的那个玩家会忽然被定住;为什么那些玩家会迫不及待想要杀死温星火;为什么明明人数没有超限,铁链却会忽然断裂——对于这两块不算大的木板而言,100人的限制已经非常宽松了,除非把人叠起来放上去,否则几乎没有可能超标。 以及现在:一颗宝石的含金量,真的足够调动起玩家如此规模的混战,甚至完全不顾身下危险的沼池和不断流逝的时间,一心要将其余竞争者置于死地吗? 只有一种可能,这一切的意外、冲突、巧合,都隐藏着绿方玩家的处心积虑。 他们隐藏在暗处,挑动混乱。 …… 倒计时所剩不多,玩家们的混战也接近尾声,秦光霁站在墙边围观,耳畔忽然响起类似通讯不稳定时的沙沙声。 “你们还好吗?”是越关山的声音。这是越关山升级后拥有的新技能——队内一对一通话,在屏蔽队内通讯的情况下,这技能显得格外及时。 “姐!”久违的问候令秦光霁眼前一亮,用心声与其交流,“你们在哪儿?” “森林神殿,”越关山言简意赅,“我拿到了一条线索……” “游戏有第三方。”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哦豁,”秦光霁挑眉,“还真是这个,姐你们那边也在木板混战吗?” “啊?”越关山迟疑了一下,随即答道,“没有,这边是泳池混战。” 这回轮到秦光霁疑惑了:“啥?” “不说这个,”越关山迅速把闲聊翻篇,转而说起了正事,“我们这边的关卡难度不高,星河率先拿到了宝石,给出的线索是:本次游戏中一共有300名绿方玩家。” “另外,因为绿方玩家被判定成了敌人,我可以使用原本针对npc的那一条技能对其进行判断。” “这次绿方玩家以团体为单位,我已经锁定了这边的一个绿方团队,目前已消灭三人。剩余三人实力较强,我和星河不敢做得太明显,只能暂时放弃。” 沙沙声再度响起,几度盖过了越关山的话语,伴着一阵尖锐的摩擦声,通讯彻底断了。 秦光霁只来得及听清最后一句话:“保重,我们很快就能汇合了。” …… 在倒计时幡然指向五分钟的时刻,木板上的混战终于告一段落。 一群看上去就武力值极高的壮汉拥簇着那颗宝石跳上平台,剩余玩家像是终于想起这游戏的目的是通关而不是夺宝,纷纷放弃了抢夺,离开了木板。 “叮~”系统提示音响起,“火娃阵营剩余人数:996人。” “倒计时增加:30分钟,地图变形~” 轰隆—— 如猛兽低吼一般的沉闷巨响从脚下传来,秦光霁还在为上个关卡的死亡人数所惊讶,一时站立不稳,勉强撑住墙面才不至于狼狈跌倒。 而当他再次抬头,周围地图却并不似先前那样豁然—— 背后的初始平台和沼池木板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坚实墙壁,青苔攀附而上,令其染上几分湿漉。 原本隐匿在黑暗中的天花板终于露出真面目,却是在眨眼的功夫飞速下压,将这个四方的空间彻底压缩成了密闭的盒子。 将近九百多人的封闭空间里,人声嘈杂,呼吸浑浊,叫骂叱责不绝于耳,秦光霁闭上眼,竭力扼制自己心中因身处昏暗幽闭环境而产生的烦躁。 “有意思,”不修边幅的大叔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附近,声音很轻,带着玩味的笑意,“这么早就用上这机关了啊……” 机关?什么机关?秦光霁生起一点疑惑。是地图变换的机关吗? 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秦光霁睁眼,抬起头,首先开始研究天花板。 天花板距离地板只有大约两米五,甚至比有些商品房的层高还要矮,但也让秦光霁得以看清其上的花纹。 扭曲的、繁复的、看不出意义的,秦光霁仰着脖子观察了一小会儿,很快就败下阵来——这东西还是让学考古的或者学美术的来研究吧。 秦光霁转而看向四周墙壁。 墙壁上的花纹与天花板上几乎一致,只是比崭新的天花板更多了些岁月的磨损痕迹,其中两块甚至有大半边都被暗色的苔藓爬满,看不清下边的纹饰。 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秦光霁低下头,扭了扭自己僵硬的脖子。 偶然间,他的目光擦过不远处的地面。 那是一长条的阴影吗?秦光霁把目光重新挪回刚刚掠过的那一处,发现那里比其他地方要黑上一些。 哪儿来的?秦光霁上下左右寻找,却并没有发现可以投下这么细长的影子的东西。 秦光霁疑惑眨眼,视线顺着阴影一路延长,来到靠近另一面墙的左侧——!! 不对! 那不是阴影! 那是—— 剧烈的震动突如其来,地底深处的猛兽苏醒,将这片空间震得地动山摇。 许多玩家不慎跌倒,眼神中全是茫然。 秦光霁瞳孔陡然紧缩,飞速转身拉住温星火的胳膊,带着他往左边飞奔。 砰! 就在温星火的后脚离开那条细长阴影的下一刻—— 两人原本所在的那一小块区域像被松开的弹簧一般急速抬起,将所有还站在上边的玩家狠狠压在了天花板上! 血雾漫天,在封闭的空间中迅速弥散,染红了众人的眼睛。 第074章 森林冰火人(5) 秦光霁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 因为方才的奔跑而过度爆发力量的双腿也后知后觉地传来类似抽筋的刺痛,令他不得不蜷曲身子,缩在角落里等待疼痛的消减。 空气里满是刺鼻的血腥味, 秦光霁甚至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往鼻腔和喉咙里灌一口血。 两滴冷汗从秦光霁的额头滚落,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庆幸。 幸存的众人似乎都被这样突发的状况骇住, 良久, 才终于有人回过神来, 壮着胆子靠近那块升起的平台, 脑袋伸到下方空洞处,想要查看下方情况。 “看不到啊……”他嘟囔着, 神色疑惑, “全是黑漆漆的。” 他有些失望, 摇着头准备退回去…… 唰! 下一秒, 意外再次到来, 比人类的反应速度更快。 平台轰然下坠, 强大的切力将那人的身体硬生生从腰部切断, 将他的上半身径直拍下深渊, 只留下缓缓流出满地鲜血的下半身, 将完整的横切面展现在众人面前。 血液不断流淌, 沿着地板上复杂的花纹不断蜿蜒, 再顺着并不明显的坡度流入可移动平台四方的缝隙里, 勾勒出一个血色的边框。 而在边框之内, 是比腰斩更具冲击力的血肉模糊。 浑身肌肉碾压成泥,内脏冲出体内, 和各种软组织混在在一起,搅和成一大片混沌的粘稠物体, 不时有粘在天花板上的残渣落下,像是一台商用绞肉机运行到最后的模样。 就连骨头也没能幸免,从骨骼肌的包裹中脱出,被强大的压力碾成平面,可以清晰地看见死者的根根肋骨、节节脊椎,乃至双手双脚、头骨。 脑浆是最后溢出的,和大脑的碎片一起从碎裂的头盖骨缝隙中、从眼球崩落后的深深眼窝中喷射而出,灰白中又夹杂着许多零星的红,沿着身体的轮廓游走在最外围,像是来自高维的画师用画笔精心为这副血腥的后现代主义画作勾勒边框。 秦光霁没有数过里头究竟有多少人,但从那一朵朵因脑浆崩裂而绽放的花来看,应当不会少于二十朵,啊不,是二十人。 极端难闻的气味陡然炸开,在如此密闭的空间里几乎无孔不入,钻入每个人的衣料、毛发、皮肤缝隙里,将其彻底浸润,再无法轻易甩脱。 就连自诩见过世面对这些东西无感的秦光霁也做不到完全无视这种现场加工zip.格式的场面,胃里登时翻江倒海,胃酸瞬间窜上喉管,被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咽回去,致使双眼通红,生理性的泪水流出眼眶,仿佛是在为这场无端的杀戮哀悼。 但事实上,秦光霁的心里想的是:这场面好像某个曾经流行过的把一整只虾压成二向箔的网红小吃哦…… …… 有刚才的腰斩玩家做榜样,这回,是真的没有人再敢轻举妄动了——谁也不想再被切成两半或者被压成饼了。 沉默许久,等到那些对气味敏感的玩家胃里都没东西可吐了,等到腰斩玩家的血都开始发黑了,终于,那块平台又有了动静。 这一回,平台并不像前两次一样一惊一乍,而是移动地非常平缓丝滑,以一个普通人类完全可以反应过来的速度慢慢上移,最后再次和天花板亲密接触,把人肉二向箔们又细细碾了一次。 在平台上升的时候,一股潮湿的水汽随着新鲜的空气一起涌了上来,冲淡了周围浓厚的血腥味,也令四面墙壁上的青苔重新焕发生机,从接近枯萎的暗色变成了富含活力的青绿。 轰隆隆的声音仍在地下游荡,秦光霁不再看上方的平台,而是将目光转向下方的空洞处。 不一会儿,一个崭新的平台升了上来,严丝合缝地卡在原本平台的位置上,就连地上的花纹都能一一对应。 唯一不同的是——新平台的中央,有一行刻印格外清晰。 秦光霁半眯起眼睛,辨认出了刻字的内容:【承重100人,站好后以长短长的规律敲击地板三次——冰娃】 “这……可信吗?”率先响起的总是质疑。 “万一我们站上去了之后这平台又突然启动把我们也拍扁了怎么办?”夹心肉饼一样的平台还悬在上方,众人都不愿冒这个险。 秦光霁并没有细听那些疑虑的声音,他始终在看那行刻字。 的确,有前车之鉴存在的情况下,对这行字持有警惕是合理的,甚至是必要的——尤其是存在威胁普通玩家生命的绿方阵营的情况下,每个看似普通的玩家都有可能隐藏着自己的杀机。 不过…… 秦光霁和温星火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点头,甩开其余人的犹豫,大方踏上平台。 “有谁想一起吗?”温星火对周围玩家礼貌一笑,询问道。 他们两个都是在前面关卡里大放异彩的人,玩家们自然也眼熟他们的脸。 有人冷嗤:“一起送死吗?你们自个去吧,我可不参和。” 也有人摇摆:“也许……这行留言不是在骗人呢?” 虽然如此,但在大部分人都不动的情况下,还是没有玩家敢轻易踏出一步。 秦光霁并不着急,耐心地等着,在心里默默倒数。 他还没数出第三个数,便有一阵风从身侧吹起。秦光霁转头一看,是那个中年大叔。 “好巧。”大叔微笑。 秦光霁会意点头:“好巧。” 有了开头,那接下来便轻松多了。 没过多久,平台上就已经站了十好几个的玩家。 这也足够了。秦光霁对自己的号召力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他按照刻字上说的那样,拿出工兵铲,用铲柄在地上用力敲击。 两秒之后,平台开始启动,缓慢向下移动。 …… 眼前被黑暗笼罩,属于梅雨季的潮湿气味灌满鼻腔,冲淡了原本停留在里边的血腥味道,竟让秦光霁对在现实世界里深恶痛绝的气候多出了几分好感。 没过多久,光明再现,是宽阔的空间! “下来了下来了!”秦光霁听见脚下传来女孩们的惊喜声音。 他低下头,第一眼便见到了站在最前边的越关山。 越关山同样发现了他的身影,两人远远对望,皆露出会心一笑。 【副本通关计划第二版第五条:如果游戏用分组等形式将团队成员分开,可使用“长短长”的形式向队友传递讯息。】 这是贯穿整个【银都怪物】副本的求救信号,也是四人小队一起探索的开端。 …… 平台持续下降,眼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秦光霁的心里居然生出了一点感慨和激动——大约是头一次和越关山分开这么久,有点想念他的越姐了吧。 说个不大恰当的比喻,秦光霁觉得越关山对于自己而言就像是一条可信度极高的狗链子,能在他发疯的时候及时拉住他,也能在他遭遇危险的时候提供保障。总而言之,靠谱! 平台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了比水面要高出大约半米的地方。 秦光霁第一个跳下平台,一蹦一跳地来到越关山的面前,刚要开口—— “等一下。”越关山打断了秦光霁的施法。 她偏过头,迅速收起笑容,冷着脸对另一边挤在一处的女孩们道:“保持稳定,不要有小动作。” “好……”那群女孩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倒是当真一动也不动,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等玩家们陆续跳下平台后,越关山打了个响指,声音依旧是教导主任式的严肃:“一个一个慢慢下去,不要着急,不要吵闹,更不要推搡。” 女孩们乖乖照做,平台也随着她们的动作而慢慢上移,速度堪比爬藤的蜗牛。 “倒也不用这么慢。”越关山补充了一句,“速度控制在一米每秒就好。” 女孩们又是乖乖照做,大气都不喘一下。 秦光霁在旁边看着这堪比中小学生广播体操比赛的整齐度,心里不由疑惑:姐你是给她们下蛊了吗? “是不是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关山?”温星河像个背后灵一样从秦光霁的身后蹿出,拍了下他的肩膀,幽幽问道。 秦光霁下意识看越关山,立马被对方身上的严肃光环震得咽了下口水,小鸡啄米式点头。 比起她当下训狗一样的态度,他觉得之前的越关山简直是加了十层柔光滤镜比幼儿园老师还要友善的存在了。 温星河露出个秦光霁不大看得懂的浅笑:“我也没见过。”话里居然有着丝丝欣慰。 既然不懂,那就先别耗脑子去想。秦光霁秉持着这一原则,开始环视周围的情形。 “所以,”他挠了挠头,还是不懂女生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她们会对你们这么言听计从的啊!” 他可算是看明白了,这群女生可不是简单的畏惧越关山和温星河的能力——她们简直就快要把这俩人当神供起来了! “嗯……也没有做很多事情嘛。”温星河掰着手指头一一数过。 “也就是……杀了两个绿方团队、卸了五个不安分的玩家的手臂、踹断了五个不听指挥的玩家的腿……哦,还有策反了一个绿方队伍,让她们内斗最后双双‘意外坠落’了。” “而已。” “而已?!”秦光霁看温星河的眼神越发惊恐。 短短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们火娃这边还在纠纠缠缠内斗不断呢,你们怎么就已经把秩序建立到这个地步了? 你们两个是魔鬼吗? 秦光霁深吸一口气,终于知道那群女玩家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了:这是精神攻击斗不过越关山,武力对打干不过温星河,所以就干脆放弃思考,变成她俩的随从了啊! 第075章 森林冰火人(6) 总而言之, 虽然气氛不大对劲,但火娃玩家的吊装运输工程还是顺利进行下去了。 平台一次可以站100人,除了第一次的时候大部分人对下方未知状况不大信任外, 在秦光霁等人顺利下行, 并向上方传递了安全讯息之后,玩家们都渐渐放下了警惕, 争先恐后地卡着最高限额挤上了平台。 平台不停上下, 涉水过去踩机关的冰娃玩家也轮换了好几批。 “你们这队伍还有轮休呢!”秦光霁一边围观一边和温星河闲谈。 “怎么, 你羡慕了?”温星河俏皮眨眼, 打趣问道。 秦光霁倒还真仔细思考了一下,重重点头:别的不说, 他是真受够了那帮老爷们唧唧歪歪的互相指责和怀疑了!那简直就是比和百来只公鸡关在一起还要聒噪好吗! …… 这次的时间还算充裕, 冰娃和火娃之间也没有对立关系, 不少男女混杂的团队都开始拉着自己的队员私聊, 一时间气氛变得平和了不少, 几乎就要看不出这是个竞技副本了。 等平台运行到第九趟的时候, 秦光霁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凑到水池边询问刚刚被运下来的玩家:“上边还有多少人?” 那玩家盘算了一下:“大概还有八九十个, 一趟应该运得完。” “还有这么多呢……”秦光霁的眼珠子转了转, 稍稍低下头, 右手捏着下巴轻轻摩梭, 话尾拖长, 带着些思忖。 “姐, 要么——”秦光霁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越关山,“我上去看看情况?” “欸?”越关山没说话, 温星河却是愣愣开口,“你上去干什么?那边又没东西。” 秦光霁没说话, 只是看着越关山,眼神中满含犹豫。 “别去。”越关山的表情不似先前严肃,但声音仍旧冰冷,“就算你上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是这样吗……”秦光霁的声音很轻,似是带着叹息。 两吸之后,秦光霁重新抬头,坚定道:“你说得对。” 越关山略微勾起嘴角,似是在笑,却并没有什么喜意:“你能明白就好。” 她对水池那头还在等待指令的女孩们挥了挥手:“可以继续了。” …… 平台一点点下降,露出其上玩家们的身影,先是一双双脚,而后是腿和躯干。 这次的玩家肉眼可见的减少了些,平台并不算太拥挤,玩家们甚至还能有空间伸展胳膊腿。 任务即将大功告成,下方空间的玩家们皆露出久违的喜色——这代表着他们终于可以开启下一关了。 秦光霁挤在人群前部,眼睛和周围的玩家一样都注视着即将到达底端的平台,脸上的表情却与旁人不同。 他默默攥紧拳头,即便周遭嘈杂,也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噗通,好像有人在他的心里敲打响鼓。 嗖! 有极其轻微的风声从耳畔擦过,将三两根碎发吹起。 一束青烟袅袅升起。 轰! 下一秒,巨大的爆破声骤然响起,以平台为中心,激起大片水花和砖石碎片,庞然的推力将平台上的玩家尽数推向四周,未曾给予他们逃离的时间,就让他们一个接一个坠入水中。 水池原本是童话绘本式的湛蓝,可当玩家们落水后,却是泛起了一团团白色泡沫,将玩家们包裹起来。 泡沫不断破碎、分裂,变成越来越多的细小分子,玩家们在深度不足一米的水池中挣扎着,浑身的皮肤很快也被泡沫贴紧、取代。 短短一瞬的功夫,已有大半的身躯被那吃人的水池替换成泡沫,在水里散开、消失。 玩家们在水中哭喊,求救,想要滑动四肢攀上平台,可还未等他们伸出手,那泡沫就以极快的速度攀上他们的四肢,无声地将其啃噬,连皮带骨,连血带肉,连半点渣滓都不剩。 终于,当泡沫蔓延到脖子和头颅时,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满池的泡沫仍在咕嘟咕嘟地翻滚,仿佛水池在打着饱嗝。 “叮~”系统通报响起,“冰娃阵营剩余人数:1094人,火娃阵营剩余人数:886人。” “倒计时增加:20分钟,地图扩大~” 这一次,没人在意系统说了什么。 在爆炸发生的第一时刻,秦光霁掏出早已预备好的工兵铲,利索转身,将铲子像标枪一样投掷出去—— 咣当一声,铲头精准命中人群中一个准备逃离的玩家的后脑,将其生生砸晕了过去。 玩家轰然倒下,在周围掀起一阵哗然,铲子却并未落地,而是径直拐了个弯,追上另一个已经跑出一段路的玩家,在秦光霁的远程掌控下高高抬起铲头,把人的脑袋当成木鱼狠狠敲击,硬生生将他拍出两米远。 秦光霁完全没有理会其他玩家的惊叫,迈着大步奔至那面前,用先前在休息区和温星河现学的擒拿手法将那人锁住双手压在地上。 温星火随即反应过来,上前几步,在另一人的身上补了几个肘击,擒住那人的脖子令其陷入昏厥。 而同一时刻,水池另一边的温星河和越关山也没有闲着。 两人对视一眼,越关山迅速闪身,挡在刚刚刷新出来的另一个水池前,果断发动技能,让三个准备逃跑的玩家动作迟疑一瞬。 温星河抓住时机,双眼一闭,一柄直径超过两米的银色巨锤凭空出现在那三人的头顶。 温星河猛然睁眼,重重吸气,巨锤挟着千钧之力砸向三人天灵盖,直接把人砸得七窍流血,软绵绵倒地。 锤子落地,哗啦啦地散成满地的钞票,还是绿油油的美刀,很快便风化成粉末消失不见了。 在系统的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两岸四人同时抬头,默契地对另一边的队友比出完成任务的手势。 …… 虽然是秦光霁率先把人按住,但他在收起工兵铲时多用了点时间,等他拎着还没苏醒的玩家的后衣领站起来时,温星火已经用类似拖死猪的姿势把人给拽到秦光霁身边了。 “怎么处置?”温星火对两个仍旧迷迷糊糊的玩家努努嘴,问秦光霁。 温星火是个纯奶妈,秦光霁的工兵铲技能也不具备致命的杀伤力,因此还需要另想办法处理那两个玩家。 秦光霁不假思索:“丢下去。” “好。”温星火爽快点头,拖着人继续向水池方向走。 秦光霁也随即跟着他走,两旁的玩家不敢阻拦气势汹汹的两人,纷纷让出一条通路来。 “等,等一下!”就在两人前后脚站到水池边缘的时候,终于有反应过来的玩家出声制止了他们。 “有事?”秦光霁挑起一边眉毛,瞟了对方一眼。 “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们?”那人似乎很是义愤填膺。 他们手上的是两个男玩家,如果被扔进水池,那自然是必死无疑。 秦光霁笑了一声,眉眼微微向下,而后手臂发力,把原本大半个身子拖在地上的玩家提了起来。 秦光霁双手并用,把那玩家在空中使劲抖了几下。 当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众人循声看去,发现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色宝石。 “这怎么会在他手上!”出声质疑的玩家大惊,失声叫道。 “当然是他杀了人之后抢到的。”秦光霁淡定解惑。 “这么重要的宝石,如果和它的上一任主人一起掉进水池里了多可惜,”秦光霁幽幽道,“倒不如趁队友还没发动攻击的时候先抢在手里,反正宝石还会继续缩小,收在口袋里也不会太显眼。” “你说对吧,”秦光霁的话音陡然变得锋利,话头直刺手里似乎还在昏迷的玩家,“绿方玩家?” 那人原本浑身松懈,仿佛一副仍未苏醒的模样,但当秦光霁公然说出他的身份之后,他却忽然暴起,面目狰狞地挣扎起来,直冲着秦光霁的衣服手臂抓去。 秦光霁嗤了一声,早做好了准备,手一松,那人的上半身就自行倾倒向水池。那人还想扑腾,双手胡乱抓握,秦光霁于是又补了一脚,直接把人踹进了水池里,激起一片水花。 “想把我也带下去?”秦光霁轻蔑一笑,翻了个白眼,“做梦。” 旁边,温星火也干脆地把手里的人丢下水,拍拍手,把秦光霁从水池边拉走。 秦光霁不明所以,温星火没说话,指了指他露在外边的手臂。 秦光霁一看——似乎是之前近距离围观爆破,还有刚刚扔玩家的时候不小心被水溅到,手臂上的皮肤被泡沫腐蚀大片,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疼痛后知后觉地传来,秦光霁不由地嘶了一声,乖乖跟着温星火退到离水池两米远的地方。 温星火的视线落在秦光霁的伤处,手指微动,嘴唇稍稍抿起,想要用自己的治疗技能帮他治愈。但随即,他便撞上秦光霁意味深长的眼眸,曲起手指,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边的处置告一段落,秦光霁隔着水池遥望越关山那边。 不同于秦光霁这边的二次加工,温星河的进化技能【钱之大锤】非常给力,直接把对面的三个绿方玩家砸成了脑损伤,压根没挣扎两下生命值就跌到底被踢出了游戏。 越关山越过那三个玩家的尸体,和秦光霁对望,做了个和比心相似的手势,只是手指并没有弯曲而是搭在一起,是个平头爱心。 秦光霁看懂了对方的意思,点点头。 他活动下手臂,忍住一阵阵像针扎一样的疼痛,弯腰捡起那颗又缩小了一半的红色宝石,毫不犹豫地将其抛进水池。 属于火娃阵营的宝石甫一接触水面,也和那些遭遇无妄之灾的玩家一样,彻底化作了泡沫。 大约五秒钟之后,系统的声音再度从头顶响起: “叮~检测到宝石存在时间结束时冰火双方宝石皆位于初始位置,现将第一颗宝石线索公布~” “线索一:游戏存在第三阵营:绿方~” “线索二:绿方玩家平均分配在冰火两个阵营中~” “线索三:绿方身份以团体为单位分配。” “线索四:绿方玩家每个关卡都需完成额定普通玩家击杀数额才能获得通过逃生门的资格~” “线索五:当前剩余绿方玩家人数:145人~” 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的,只有来自系统的通报才是最令人信服的信息。 来自【副本通关计划第三版第六条】。 第076章 森林冰火人(7) 系统的声音一如既往, 宣读完信息之后就慢慢变淡,很快连回声都没有了。已经扩大了几倍的空间内,玩家的纷争却才刚刚开始。 “你早就知道了, 对不对!”原本阻拦秦光霁处置绿方的那个玩家呆愣了一瞬, 随后猛地扑上来,使劲拽住秦光霁的衣袖, 质问道。 他的双眼因为充血而开始变红, 声带嘶哑, 状似疯魔:“既然你早知道我们之中藏着杀人者,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秦光霁垂眸,面色平淡地注视着对方攥着他两边衣袖的手, 声音不大:“告诉你们, 然后呢?” “什么?”那人一时没有反应。 秦光霁取出工兵铲, 三两下把那人扒下去, 随后拍了拍自己身上子虚乌有的灰尘, 眼神凌厉:“难道我告诉你们了, 这一切就会发生变化吗?” “不会。”秦光霁的话干脆至极。 “在场的玩家中拿到宝石的远不止我们两个,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选择说出来?” “不仅因为这是个自私的竞争游戏, 更因为, 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出, 绿方玩家为了自保就会千方百计地隐藏, 会选择用比现在小心谨慎不知多少倍的方法杀人。” “你们能够躲掉一次、两次, 等到关卡即将结束, 一群人蜂拥进门的时候,你们还能保证自己可以完全避开对方孤注一掷的冷箭吗?” “刚刚的系统通报里, 绿方玩家的人数是145人,但你知道最开始的时候, 他们的人数是多少吗?” “500。” “只有隐藏这个消息,让他们足够安心,才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破绽,让我们找到消灭他们的机会。” 秦光霁的嘴边勾起毫无温度的笑:“死亡的355个绿方玩家,就是我们选择隐藏信息的原因。” 被工兵铲拍在地上的玩家怔怔地转着眼珠子,许久没有起身,只是面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心底是何滋味。 “这样……真的是唯一的选择了吗?”玩家的声音很轻,轻得让秦光霁恍惚间觉得那只是他的幻听。 当然不是。秦光霁默默在心里回答他。有些话,他方才没有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他们的确杀了那355个绿方玩家,可代价是:有数量超过五倍的普通玩家死在了先前的内斗里。 其实他们大可以将线索公布,众人齐心协力找出绿方玩家。可那实在太难了,是只有在童话故事或者春晚小品里才会出现的大团圆结局,没有人愿意花费那样大的心思去赌一个希望渺茫的可能性。不如不说,等绿方玩家杀人后,自然会露出蛛丝马迹,心安理得地收割他们的人头。 况且,游戏设置了通关人数限制,不论先前情况如何,总会有许多玩家无法顺利通过逃生门的。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让那些无辜玩家的死亡更有意义一些而已。秦光霁这样安慰自己,也是在为自己的漠然寻找正当的借口。 “现在,还有谁有问题吗?”秦光霁暗自叹了口气,不再理会那玩家,用满含严肃的视线扫过周围一片玩家,询问道。 众人皆默然。 “很好。”秦光霁满意点头,接着吩咐道,“那么,大家可以开始下一关了。” …… 秦光霁转头使了个眼色,温星火适时上前顶了他的位置,指向众人背后地图扩大后的位置:“看见那边的火池子,还有那扇门了吗?那就是我们火娃玩家要去的地方。” 地图扩大之后,众人面前的水池子依然不变,只是两边各扩出了一段空间。水池右侧,也就是需要水娃玩家趟水过去踩按钮控制平台升降的方向又增加了一个几乎完全一致的水池,池子后边空间挑高分成了两层,上层放置着一个需要十余人才能合抱的大铁球,下层则是一扇紧闭的大门。 而在水池的左边,也就是火娃玩家从移动平台上下来后所在的位置后则是新增了一个盛满了火红液体的池子。 液体远看和另两个池子里湛蓝的水并无不同,只是如果凑近些,就能深深感受到周遭升高的温度和扑面而来的燥热,就好像这里面装的不是颜色诡异的水,而是岩浆一样。 火娃玩家们顺着温星火指着的方向继续向前,一扇同样绘着复杂花纹的门横亘在水池中,下半部分完全浸在水里,火红的水轻轻拍打沉重的门,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向踌躇不前的众人昭示【不得通行】四个大字。 另一边,服从性比那群乱七八糟的男玩家好得多的冰娃们已经在越关山的指挥下分好了工,一部分玩家当作垫脚石,另一部分玩家则顺势攀上铁球平台。 温星河也爬上了平台,沿着铁球转了半圈。被铁球挡住的后方,是一条向下的黑暗通道,不知道通向何处,但从口径上来看,正好可以容纳一个铁球通过。 接下来要怎么做,不言而喻。 温星河退回铁球前,双手附在上边,与其余玩家一起用力向前推。 铁球的重量超乎预料,数十个玩家合力都没有把她推动一丝一毫,温星河的额头却是已经沁出几滴薄汗来 了。 正在她犹豫是否要再喊几个玩家上来的时候,一个女玩家突然举起了手:“我的技能应该可以帮忙。” 温星河眼前一亮,立马做出请的姿势:“你说。” 玩家看了看四周拥挤的人群,道:“我的道具体积比较大,先让她们下去。” 温星河赶紧照办,平台上很快只剩下了她和那个玩家两人。 女玩家对着温星河一笑,随后双手握拳,在自己的胸前用力对撞。 只听见轰的一声,一阵尘土飞扬,纷纷扬扬地落到下层平台上。 温星河掩住口鼻,扇了扇周围弥散的灰尘,眯着眼睛,看清了面前充满违和感的东西——一台小型推土机。 鼻尖弥漫着机械特有的机油味,温星河不由地张大了嘴巴:“我去……” 这是个什么逆天技能啊! 震惊未过,温星河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她上下左右打量这台挖掘机,然后拍了拍机器的后轮,问道:“你人呢?” 机器忽然震动了一下,一双和现代工业化生产的推土机完全不搭的卡通眼睛出现在推土机的车身上,黑豆似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温星河眨眨眼,指了指自己:“你是让我上去开吗?” 推土机抖动了一下,像是在点头。 温星河嘴角抽搐,表情麻木,觉得这情况说什么都显得无力,短暂思考后,她默默地走上前,坐进了推土机的驾驶仓。 内部的操作台并不像温星河想象中那么复杂,只有一个方向盘和一个拉杆。 温星河坐上椅子,拉杆上自行出现一个红色大箭头,示意她握住拉杆往前推。 温星河硬着头皮推拉杆,推土机自行启动,缓缓向前移动。 推土机发出巨大的轰隆声,震得温星河耳朵生疼,但她也腾不出手来捂耳朵,只能强忍着,把拉杆又往前推了点加快。 推土机加速,前边的车斗与铁球相碰,速度陡然慢了下来,但仍在向前,将铁球一点点挪出原位,开始滚动起来。 铁球从滑动摩擦变成滚动摩擦,所需的力瞬间变小了许多,推土机的速度也随之开始加快。 四个大号轮胎越滚越快,没过两秒就已经把铁球推到了甬道口子上。 眼前视野陡然一空,铁球被推入通道内,哐啷啷地向下滚落,砸到底部,发出闷闷的响声。 与此同时,两个水池之后,那扇原本长在火池中央的大门缓缓上移,露出涂着绿色【EXIT】字样的墙壁以及占据了整个通道的大号按钮。 见到安全出口的标识,火娃玩家们大多露出喜悦神色,纷纷抬腿往那方向跑。 秦光霁正想跟随人群,但还未转身,耳旁的机器轰鸣声便令他心中一悸,再度看向上层平台。 铁球落下后,温星河松了口气,拉住那根铁杆往后扳。 杆子拉到最后,然而,推土机却没有半分要停下的意思! 温星河大惊,当机立断放弃停车,两脚一蹬扭身下车。 可就在她即将跳下车的那一刻,推土机发出格外猛烈的声响,竟然再次加速,带着温星河一起冲向前方深渊! “星河!”越关山心下登时透凉,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跳上平台,奔到通道口—— 她晚了一步,温星河与推土机就在越关山的眼前坠落。 时间在这一刻变成了老电影的胶片,越关山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眼睁睁看着那辆推土机一点一点地落下,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小。 “姐……”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幕的温星火紧紧闭上了眼睛,声音颤抖。 秦光霁仍旧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平台,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可其中却并不带有悲伤,而是满载疑虑。 …… 下一秒,推土机完全坠落的那一刻,轰鸣声戛然而止的时刻,一声惊叫从平台前方传来—— 是温星河的声音。 两只白皙的手出现在平台边缘,指节泛白,是在用尽全力抵抗下坠的命运。 顾不得思考,越关山立即飞奔前去,紧紧握住整个人已经悬挂在平台外的温星河的双臂。 越关山在体力上并不强悍,即便有了系统的加成,也和其余专攻力量的玩家相差一大截。但在这一刻,她却是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只耗费了短短一瞬,就将温星河完全拉上了平台。 两个女孩坐在平台上,一个是完全脱力,一个是惊魂未定,却都是默契地与对方对视,流露出疲累但满含情谊的笑。 秦光霁听见身旁的温星火长长地吐了口气,暂时松懈了下来。 他微微低头,犹豫着转身,目光所到之处,一片黑色衣角在红色水面上沉浮,其主人正在涉水远去,留下一串火色涟漪。 第077章 森林冰火人(8) 倒计时悬在头顶, 上方平台的两位女生不愿再多浪费时间,只短暂休整了一下便重新站起,回到人群里。 另一边, 火娃们已经抵达了安全出口字样所在的墙边, 踩上那个巨大的按钮。 随着站上来的人数越来越多,按钮缓缓下降。 在按钮被彻底按下的那一刻, 冰娃方向下层的大门开始发出轰隆的声响, 一点点升了上去。 相同的【EXIT】字样出现在众人眼中, 女孩们毫不犹豫地站到墙边, 与对面的火娃隔着三个池子遥遥对望。 “叮~冰娃阵营剩余人数:1091人,火娃阵营剩余人数:884人~” “倒计时剩余:2分钟, 逃生门开放~” …… 滴、滴、滴…… 唰! 眼前陡然一亮, 头顶的倒计时开始发出令人心焦的滴滴声, 昭示着时间的不断流逝。 当玩家们睁开眼, 周围的环境已经悄然变化, 水池不再, 不到两百米的地方, 被一面厚厚的墙壁阻隔处, 两扇分别画着红蓝符号的大门正在徐徐打开, 在玩家们的眼中投下昭示着胜利的亮白曙光。 玩家们挤在狭窄的通道中, 脸上因着对通关的渴望而变得有些狰狞, 一个个使劲挣开旁边人的阻拦, 一股脑地向前冲。 倒计时还剩下一分多钟, 哪怕是慢慢悠悠地走,也完全能够到达大门口。 他们本不必如此着急, 但—— 除却光明,还有一行鲜红的字挂在大门顶上:【冰娃/火娃阵营剩余准入人数:800/800】 因为这行字的存在, 接下来短短一分半的时间里,将会有接近五百名玩家死在这条狭长的甬道里。 秦光霁向左边转头,自行变得透明的墙壁那边,是同样在争先恐后往前奔跑的冰娃们。 他一边向前,一边在心中暗自思索。 火娃这边由于开头死亡人数比较多,这一关只需要淘汰不到一百人,只要脚步快些,能够跟得上大部队,被淘汰的概率就不会太大。 可冰娃那边,却是要多出足足四倍的死亡人数。如果把尸体连起来,能绕着这小小空间转上好几圈。 只秦光霁悄悄观察的那短短两秒钟,他就亲眼目睹了不下十道或物理或魔法的攻击技能击中跑在前面的玩家。 秦光霁的目光跟随着跑在一起的越关山和温星河移动。她们一路奔袭,一路躲过周围人的明枪暗箭,距离大门已不足十米。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刻,秦光霁看见一道金色的光芒嗖地穿过人群,像长了眼睛一样,精确刺向越关山! 秦光霁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脚步因此停顿一下,下意识地掏出工兵铲朝着那个方向掷去。 咣的一下,工兵铲被墙壁弹了回来,铲子斜着横飞向秦光霁的手中,正正好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快走!”秦光霁的手臂忽然被拽住,温星火的声音将他彻底唤醒,不容有疑地拉着他继续奔跑。 秦光霁来不及再多思考,默默接住工兵铲收回背包,强行按下心里的担忧,与温星火一齐迈入逃生门内。 在被白光彻底包裹的前一刻,他看见隔壁的逃生门前,温星河一把拔下深扎在她肩膀上的金色匕首,用另一条完好的手臂用力将那匕首丢回后边人群,正中对方胸膛。 昭示着有毒的黑色血液从她的伤口处喷涌而出,她的脸色登时变得苍白。越关山接住了即将倒下的温星河,带着她一同跌进了门内。 “叮~恭喜玩家通关【森林神殿】~” “正在传送~” …… “叮~当前地图:风之神殿~” “冰娃阵营人数:800人,火娃阵营人数:800人~” “倒计时开始~” 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有那么一瞬,秦光霁觉得可能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但周围渐渐放大的嘈杂人声告诉他,要么,是所有玩家都瞎了,要么,就是这副本把灯关了。 “星火?”秦光霁试探着朝印象里上一关最后站在他左边的温星火的位置喊了一声。 “我在。”温星火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有点像是某猫精灵的回答方式。 窸窸窣窣的声音钻进耳朵里,下一秒,一双温热的手贴上他的手臂,温星火的声音在耳旁放大:“你的伤好了吗?” 秦光霁呆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上一关里他被水腐蚀的伤口。 他立马抬了抬手臂,又伸手摸了下,随后也低声在对方耳旁答道:“好像结痂了,副本给玩家回了血。” 接着,他登时想起上一关进门时看到的场景,连忙拽住温星火的衣袖,焦急道:“去看看你姐,她可能中毒了。” 话音刚落,属于温星河的声音就从身旁极近的地方冒了出来:“我在这儿……”话尾颤抖,听上去有些虚弱。 嘶啦—— 似是火柴划过,一束橙黄暖光幽幽亮起,带着燃烧独有的噼啪声。 借着这微弱的光,秦光霁看清了周围场景——人,全是人。 玩家们男女混杂地站在一起,看起来应当都是按照团队分配,人们的脸上没有太多对陌生人靠近的紧张神色。 而就在秦光霁的右手边,越关山搀扶着身形摇晃,看上去马上就要昏倒的温星河,难掩焦急。 温星火三两步冲到姐姐身前,从越关山手里接过温星河,紧握住她的手。手心冰凉,甚至在隐约发抖,一看便知情况不妙。 秦光霁和越关山对视一眼,两人前后站立,将姐弟俩围在中间,挡住其余人的视线。 不久后,温星火轻轻说了一句:“好了。” 秦光霁这才转身,发现温星河仍旧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只是表情要比先前有活力得多。 注意到秦光霁的视线,温星河想要开口解释,但温星火立刻捏了她一把,她这才恍然点头,转而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再戳了两下自己的掌心。 秦光霁读懂了她的手语,打开系统界面一看,温星河的精神值明显低了一截,精神值那一栏前边还有个五分钟的CD值,是温星火刚刚给她治疗过后留下的痕迹。 “对方进第二关了吗?”秦光霁询问着,四处扭头查看周围的人群,暂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应该没有。”温星河老实道,“我那一刀扎中了她的心脏,以她当时距离门口的路程,没等她爬到,逃生门就该关闭了。” “是个很可怕的攻击技能。”越关山道,“而且狠毒。” 秦光霁赞同越关山的看法。进入下一关时副本会自动给受伤玩家回复一定的血量,所以只要不是一击必杀的物理伤害,都可以有重新活下去的机会。 但对方的技能针对的是精神值,无法自行恢复的精神值。又挑在即将进门的时候,就算受伤者能够顺利过关,以极低的精神值也根本无法轻易通过下一关,只能成为全队的累赘。 四两拨千斤,只用了一刀,不仅可以废了四人中的武力巅峰,也能挑拨四人之间的关系,让他们被迫在抛弃温星河和放弃过关之间选择。 对方绝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不过幸好,她死了;幸好,温星的治疗技能进化后拥有了提高精神值的能力。 真幸运啊。秦光霁不禁想道。 等一下……秦光霁眸光一滞,随后迟疑着转动眼珠,缓缓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位穿着黑色风衣的玩家身上。 大叔吊儿郎当地靠在墙边,见秦光霁看了过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略略颔首,问他:“过家家过完了吗,小朋友?” 秦光霁看着他胡子拉碴的脸,低下头,轻声道:“谢谢。” 大叔仿佛没听见秦光霁的话,自顾自地对前方努努嘴:“该走了。”说罢,他也没再理会秦光霁,自己向着前边人群的方向走去。 秦光霁这才发现,就在他和伙伴们说话的时候,周围已经少了相当比例的玩家,他们全都跟着几个有照明技能的玩家,往前面走了。 几人连忙跟上大部队,没走多远,便看见了一处比脚下地面要高上大约一米的镂空铁网台面,以及台面下边一个和上一关几乎一模一样的大号按钮。 走在最前面的玩家手持已经燃烧了一半的火把,率先爬上台子,在不算太密的铁丝网上跳了几下确定坚固度,然后视线向下看了看,扬声道:“下边是一个大风扇!” “踩一下那个按钮试试。”下边的玩家指挥其余人。 玩家随即照办,按钮被踩下的那一瞬,下方的巨型风扇启动,猛烈的风声登时响起,把那站在台上的玩家直接吹上了天。 “这……得是多少级的风力啊?”秦光霁站在人群后方,嘴角抽搐,莫名被戳中了笑点。 像这样简单粗暴的机关,倒也是不多见。 “喂——你还活着吗?”指挥的玩家把脖子仰成了快一百八十度,冲着上方喊道。 原本踩着按钮的玩家陆续离开,按钮弹回原位,风声骤停。 有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没事!上面有一个挺大的新空间!” 眼前的风扇已是这条单向通道的最底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机关。要如何通过这一关,方法已经写在眼前了。 指挥玩家欣喜窜上平台,再把自己的另两个队友叫了上来,其余玩家见状也纷纷爬上平台,不一会儿就把台子挤满了。 “等一下!”指挥玩家像面包里的夹心一样被挤在中央,高声呼喊,“下去点人!这风车可能没有这么大的承载力!” 可惜,他的声音淹没在了风扇的轰鸣声里。 不知是谁不慎踩下了机关,强风再起,好些刚爬上台子的玩家都还未站起来就被风吹了上去。 这一回,大概是因为上方的人实在太多,玩家们上升的速度远不如先前,像一群参差不齐的豆苗一样向上攀援。 好在,虽然缓慢,但风并未停止对他们的助力,其中上升得最快的几个玩家已经能看见上方平台的火光了。 风,忽然停了。 无数道身影划过明亮火光,在四周墙壁上落下一片片转瞬即逝的影子。 而后,四分五裂。 在高度的加持下,本就不算粗的铁丝拥有了优越的切割力,在那些坠落的玩家身上印下大片大片的鲜红格子,像是打在鲍鱼身上的花刀。 血液的气味和铁丝原本的味道混在一起,让所有人的鼻腔都充满了浓浓的铁锈味。 滴答、滴答、滴答…… 一滴又一滴的血从铁丝的间隔中落下,滴在那硕大的风扇叶上,仿佛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有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台子上跳下,滚到了某位玩家的脚边—— 是一个恰好摔在边缘的倒霉鬼的脑袋。 第078章 森林冰火人(9) “怎么会这样!”短暂的沉默后, 有人惊跳起来,跨过落下高台的几根残肢,一把掐住其中一个踩下按钮的玩家的脖子。 “是不是你们突然松开按钮了?啊?!” 那玩家被掐得面颊通红, 断断续续地辩解:“我、我没、没有!” “他没有松开。”旁边有人帮那玩家说话, “我们一直都站在上面,直到风扇停下、那些玩家掉下来摔死以后, 我们的脚才离开了按钮。” 这个按钮需要大约五人才能踩动, 周围的玩家都是见证者, 对方没有说谎的可能。 “怎么会……难道不是因为松开按钮风扇才停了的吗?”暴怒的玩家一下松开手, 喃喃自语。 “之前,之前那次明明也是这样的啊……”他充血的双眼盛满了疑惑, 抱住自己的脑袋, 蹲在地上, 用自己不甚发达的脑袋瓜思考着。 不远处, 秦光霁唏嘘摇头:“可惜了, 那一堆……肉里还有几个智商不错的玩家, 居然死在了这么低级的骗局里。” 越关山耳朵微动, 看了下秦光霁:“看出来了?” “嗯。”秦光霁点头, “而且锁定了。” “那接下去——”越关山抱臂, 拖长尾音, 等待回答。 “杀。”秦光霁的声音毫无犹豫。 越关山的唇角勾起浅笑:“时间、地点?” “空中。”秦光霁只回了两个字。 越关山蹙眉:“难度不会有些大吗?” “的确, ”秦光霁点头, “但这一关里没有比空中更好的机会了。” 越关山垂眸, 眼珠子左右转了一圈,随后深吸一口气, 再抬头时,眼中已全然是肯定:“我明白了, 放手去做,我们会全力协助你。” 秦光霁的脸上登时洋溢起笑容:“好嘞!” …… “我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究竟还要研究多久?”声音并不完全陌生,但语气极尽嚣张,带着令人不适的音调和悠闲的脚步,越来越近。 “你什么意思?”有玩家紧紧皱眉,盯着已经走到按钮旁的秦光霁,质问道。 秦光霁嗤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一脚踢开那颗眼睛睁得老大的头颅,半靠在鲜血淋漓的平台边上。 “想要知道为什么风扇会停转,再试一遍不久知道了?”他的声音浪荡,每个上扬的字尾都在彰显着自己的不耐与轻蔑。 他踢掉周围地上的碎尸块,离开平台,在玩家中肆意穿行,随手挑选了几个距离按钮最近的玩家,手指着他们的鼻子,命令道:“你们几个,踩上去,等风车启动后就立刻下来。” 几个玩家愣愣的,或者说是压根不知道秦光霁在搞些什么,犹豫了一下,也真纷纷照着他说的那样踩上按钮。 风扇又一次转了起来,将掉落在上面的残肢碎块尽数向上吹起,原本滴到扇叶上的血液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向周围甩开,有不少都甩在了站在前头的玩家身上,好一个狗血,啊不,人血淋头。 部分落到下方的尸块被启动的风扇搅碎,又有部分尸体被风吹上天后失去方向掉落在其他地方,风扇上方的重量减轻了不少,呼呼地吹着,把一大批表面糊了一层肉泥的尸体碎块送到了上方平台的玩家眼里。 “我去!”哪怕有风扇的噪声在,秦光霁也能清晰地听见上边那哥们的惨叫,“这tm什么东西!” 莫名的,秦光霁在心里接了一句:是菜吗就端上来? …… 玩家离开按钮后,风扇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停止转动,而是维持着一如既往的转速,继续将尸块往上送。 头顶的倒计时一丝不苟地减少,在风扇开启的第十秒,扇叶骤停。 在逐渐减小的风中,就像生前那样,尸块又一次从高处坠落,狠狠砸在铁丝网上,再打了一次花刀。有些细小些的直接漏到了下方,仍旧留在平台上的那些也已经半边成了肉酱质地,粗糙地挂在铁丝上。 但更多的,是那些失去方向感的肉块在偏离上方的风向的指引下,并未落回平台上,而是像一场红艳的花雨一样,四处散落。 它们粘连在周围墙壁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肉泥印子;它们跌落在地面上,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摔打肉丸;它们投入玩家们的头顶、怀中,激起比先前的风更高更大的浪潮。 炼狱惨状,不外如是。 当当! 秦光霁不知何时又拿出了工兵铲,在墙上敲了两下,刺耳的声音盖过此起彼伏的尖叫,引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脸上。 “看明白了吗,傻蛋们?”他说话毫不客气。 他抬手握住铲柄,铲尖指向地面:“这按钮根本就是个延时器!” “他们死于早已被设定好的机械,而非人祸。” 这真相并不深奥,也不令人意外。 但大部分玩家还是沉默了。 秦光霁不难想象那些人的心路历程。 有不少人的队友都死在这里,头颅滚落,尸体支离破碎,就算知道这并非真正的死亡,寻常人的心理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接受如此惨烈的杀人现场。 更令人崩溃的是,他们无法找到一个情绪的发泄口。因为杀人的是机械,没有感情的、冰冷的机械。甚至,他们如果想要在副本中活下去,也需要借助这个曾杀了他们同伴的机械的力量。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并不是这样想的。 他们的心里会是怎样的呢?是庆幸秦光霁没有发现启动风扇时的异样,还是为自己的完美隐身沾沾自喜? 秦光霁几乎能听见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尖锐笑意,像滴着血的尖刀那样令人悚然。 也那样突兀。 …… 哪怕知道了运行规律,一时间,却是没人敢于上前开启风扇——就算不怕那些尸块,大家也不愿意在风扇启动后被糊上一层腥臭的肉泥啊。 秦光霁并没有再说话,待四处坠落的残肢碎肉彻底没了动静后,他松开了工兵铲,令其在空中漂浮,缓缓飞到平台上空。 秦光霁的初始精神值本就不低,升级之后超过了两百,突破了一个大门槛。他也因此发现精神力的额外妙用——一心二用。 秦光霁的工兵铲原本脱手后只能在小范围内移动,如果被卡进什么缝隙里也需要他手动把铲子拔出来才能回收。 但现在,因为秦光霁的精神值足够高,他完全可以将自己的精神值分出去一部分,将其与工兵铲融合,使工兵铲获得更大的自由度,也给他自己添了一份强有力的助力。 只不过……这隐藏功能有利也有弊。 秦光霁下压手腕,但工兵铲纹丝不动,仍旧停在空中,没有遵照秦光霁的心意向下铲起那块还留在平台上的躯干。 秦光霁:? 他皱起眉,抬起手,对着工兵铲又做了个下压的姿势,可对方仍旧岿然不动,甚至又向上飞了一段,仿佛是在无声抗争。 秦光霁急了:搞清楚点!你只是分了我一点精神力而已,不是真的成了器灵好吗! 铲子干脆飞到了角落里,拿背面对着秦光霁,再也不理会他了。 越关山终于看不下去了:“别为难它了,它是一把有尊严的铲子,不想被用来铲尸体。” 秦光霁:…… 他抬头看着那把仿佛还在和自己置气的铲子,再看看平台上已经被数据化变成半透明状的尸块,妥协了:“好了好了,我不铲了还不行吗?” 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对铲子招招手:“回来吧。” 铲子转过来,正面对秦光霁,似乎是迟疑思考了一下,随后往上蹦了一下,重新飞回了秦光霁的手中。秦光霁盯着手里这把闪亮亮的工兵铲,竟然有种养了只傲娇小猫的诡异错觉。 …… 好在,这一关的时间充裕。等那些碎成渣的尸体数据消失后,风扇上重新恢复了整洁模样。 秦光霁率先踏上平台,温星火紧随其后,越关山和温星河则暂时留在下边。 玩家们陆续跟着秦光霁上台,在越关山数到第五十个人的时候,她拦住了下一个想要上去的玩家。 “风最多只能送这么多的玩家上平台,”她解释道,“如果再多,下场就会和上一次一模一样。” 玩家想起不久前的惨状,瑟缩了一下脖子,立马溜回了人群中。 …… 脚下扇叶飞速转动,向上的风猛然吹起,衣袖鼓得老大,根根发丝竖直,面部的肌肉更是被吹得不断抖动。 身体变得极其轻盈,只眨眼的功夫,周围的景象就因为极快的上升速度而变得模糊不清,巨大的升力托举起心脏,浑身的毛孔都在此刻舒张开来,大脑分泌出愉悦的激素,让秦光霁有了想要大笑的冲动。 上层平台已经没有火光了,大约是那照明技能失了效,或是玩家觉得那空空荡荡的地方并不需要光亮。 真是个好机会。 秦光霁微微眯起了眼睛,划动四肢,流露出一副急切过关的模样,和旁边的四十九个玩家一起向平台冲去。 八、 九、 十! 秦光霁掐着风扇停转的时间点,如飞鱼如水般跳上平台。 风将他们送到了高出平台大约两米的位置,为了减缓冲击力,秦光霁在落地的那一瞬就蜷缩起身体,就地翻了两圈。 黑暗中,衣料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的动作如此整齐划一,除了—— “啊!” 惨叫陡然响起,在玩家们的耳边炸开来,在视觉被剥夺的环境中带来超出寻常的慌乱。 有人打开了照明,可眼中所见全是茫然和恐惧,却找不到声音的主人。 砰砰! 肉.体砸落在铁丝网上,伴着血花四处溅落的哗啦声,不停回荡。 玩家们循声看去,上下两个平台的照明几乎同时打在上面—— 两具尸体,静静地躺在网格中央,四只眼睛死死瞪着天,面目狰狞。 “他们晚了一步,没能上到平台。”在一片寂静中,秦光霁淡淡开口,为这起死亡下了定论。 他握起拳头,藏住自己手心里那抹正在愈合的刺目红色。 对于依靠肉眼的人类而言,在黑暗的空中杀人的确很难,就像刚才那两个人,就算用上了技能,唯一的收获也只是在秦光霁的手上划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用温星火的技能一覆盖,便可完全痊愈。 但如果杀人的是一把进化之后接纳了秦光霁部分精神力的工兵铲,它便只需要锁定目标,随后动手,事后飞快缩回主人的手中,就能够完成一次完美的谋杀,不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 第079章 森林冰火人(10) 上层空间不算太小, 周遭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只是一个单纯的歇脚平台。 没有人过多理会那两位坠亡的玩家,大家还是遵照着先前的规划, 一批又一批地借助风车到达上层。 其间, 偶有几个动作慢几拍玩家没有及时跳上台面,不慎掉落, 为最初的意外坠亡增添了不少可信度。 越关山和温星河是最后一批上来的, 系统的通报在她们踩上地面的下一刻响起。 “叮~冰娃阵营剩余人数:755人, 火娃阵营剩余人数:743人~” “倒计时增加:10分钟, 地图变形~” 震动从脚下升起,前后同时开始摇晃, 火光亦开始扭曲, 秦光霁觉得自己像是半成品麻花面团上的芝麻, 只能默默地站稳扶好, 等待下锅油炸。 晃动持续了大约二十秒, 当照明不再恍惚之后, 众人看清了地图如今的模样——和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关卡相比, 可以说是毫无区别。 面前原本是墙壁的地方如今已被打通, 各种照明道具的光线遥遥地送过去, 一个和先前如出一辙的风扇静静地横躺在通道最里面的位置, 银色按钮映出点点星光。 而众人身后, 原本大家上来的地方则是被彻底封闭, 变成了和周遭一样的厚实墙壁。 让人有一种……鬼打墙的既视感。 唯一和上个空间不同的, 就是这里的通道要更短些,站在最前面的玩家只需要再往前走上一两步就可以踩到那个按钮。 他们也的确这样做了。 风扇启动, 开始倒数,十秒后, 风扇自动关闭。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哪怕是再弱小的玩家也能安然通过。 于是,和几分钟前如出一辙的场景再现,一批又一批的玩家顺着风到达更上一层,甚至这一次,因为有了经验,连从上边不慎掉落的人都没了,完美通关。 秦光霁这一次并没有抢在最前头,而是和他的队友们一起,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不对劲,怎么想都不对劲。”秦光霁皱着眉,低声嘟囔着。 难道这关真的会这么简单?秦光霁不大相信。 在【森林神殿】关卡中,玩家的留存率大约在30%,近6000个玩家,只有1600个顺利来到了第二关。 按照市面上大部分闯关游戏的惯例,关卡只会越来越难,通过率也会越来越低。也就是说,在正常情况下,能够通过【风之神殿】这一关卡的玩家人数应当不会多于800人。 而现在,倒计时还剩下不到二十分钟,不出意外的话,接下去的机关数量不会太多,副本却只在最初淘汰了一百人左右,这显然不是个正常的数目。 “难道……”秦光霁转着眼珠子,思考着一种可能,“关卡在后边憋了个大的?” 秦光霁觉得挺有道理。 或许不必等到地图开启,他就能洞悉接下去的情况了。 秦光霁如此想着,抬起头,询问身旁同伴:“有发现吗?” 温星河重重点头,转身背对人群,一下拉开自己的外套拉链:“当当!” 温星河穿了一件比较宽大厚实的运动外套,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并不方便,但如果往里面藏东西,却要比那些紧身的衣服要适合百倍。 就比如现在,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绿色宝石被温星河牢牢地卡在胸前,十分稳固,甚至浑然天成,像是穿了一件造价昂贵的钢铁侠cos服。 某些版本中,宝石并不会第一时间出现,而是会随机刷新在地图后方。这种情形在存在特殊限制(如黑暗、毒气、炎热、冰冻)的地图中概率非常高——【副本通关计划第四版第八条】 为了维持公平性,在【森林冰火人】副本开放报名之后,游戏论坛就会自动隐藏以往与副本内容相关的帖子,直到副本正式结束后才会重新显示。 但这并不意味着玩家就完全无法从中得到信息。尤其是——有越关山这种搜索能力逆天的玩家下场的时候。 越关山翻阅了自【森林冰火人】副本上线之后每一个赛季那一时间段的论坛讨论,在许多高达几千楼的帖子里筛选出了不少漏网之鱼,从中找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由此构成了他们此次通关计划的信息来源。 像特殊宝石这种不会被写在明面上的机制,除了曾经亲身经历过的老玩家外,大概也只有越关山能够发现了。 …… 因为刷新的随机性,特殊宝石的尺寸往往会比正常的宝石小上许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持有它时的隐蔽性会更强。 原因很简单——它是个自体发光的灯泡。 尤其是在当下这种黑暗的环境里,除非在刷新出来的一瞬间就将其收入完全不透光的口袋里,否则就会像带了个闪光弹一样显眼。 这两点,温星河都做到了——只是用的方法比较奇怪。 秦光霁默默合拢嘴巴,挪开视线,给这奇葩方案的制定者和执行者比了个大拇指。 这到底是何等清奇的脑回路啊! 玩家一批一批地离开,光源越来越少,在逐渐变得黑暗的环境中,温星河身上的发光宝石越来越明显。 越关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温星河身前,在面前站定,牢牢挡住了她,一伸手,把温星河的衣服拉链直接拉到顶上。 呲啦一声,温星河的拉链成功卡到了她的脖子肉。 温星河:! 越关山:!! 温星河倒吸冷气,一把捂住自己被夹红了的脖子,嘤嘤嘤地拱进越关山的怀里。 秦光霁:…… 温星火:…… 温星火:“姐,注意点。” “这是在外面。” 温星河一秒收起撒娇情绪,噌的一下站好,拉着越关山的手,装作没事人的模样向前走去。 秦光霁:……你们这对小情侣真的很讨厌…… …… 顺利度过了两个毫无新意的大风机关。 眼前仍旧是同样的场景。 “是倒数第二个了吧?”秦光霁侧首轻声问温星河。 “是。”温星河点头。 “别动。”她眼神忽地一凛,按住准备往前走的秦光霁的肩膀。 “怎么了?”越关山感受到身边人情绪不大对劲,温声问道。 昏暗的灯光下,温星河的眼中闪烁着难言的复杂颜色,深呼吸了几下,才缓慢开口:“我看到这个关卡最后一部分的地图了。” 这颗宝石的奖励是:预知接下来的地图及路线。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发现玩家们大多都在排队上平台。 她暂时收回目光,纠结了一会儿,才咬牙道:“这关卡……太狠了。” …… “叮~冰娃阵营剩余人数:753人,火娃阵营剩余人数:740人~” “倒计时剩余:10分钟,地图变形,逃生门出现~” “我去。”虽然早已从温星河的口中得知了地图情况,但当真的亲眼目睹时,秦光霁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算什么?”秦光霁摊手,“想让大家开始混战吗?” “恐怕就是这个意思。”越关山很是冷静。 啪! 周遭灯光大亮,完全盖住了先前保持了一路的照明道具们的光线。 短暂的炫目后,玩家们迟缓地看明白了这一关的构造—— 他们身处于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平台上。隐约有熟悉的臭味从底下反上来,玩家们向下看去,发现那是一个长度超过5米的沼池。 就在沼泽的中央,一块干燥平台凸起,两扇逃生门赫然矗立其中,上方写着一行大字:【冰娃/火娃阵营剩余准入人数:160/160】 与上一关不同的是,这回,大门并没有自行开启。两个扎眼的符号在厚重的门板上中央绽放出明艳的红与蓝,扎在众人的眼中,像是一场催促、一场鞭策。 空间很是宽阔,从沼气池再往两旁看去,更靠近冰娃大门的那边是一条火红的池子,后方竖着一个长度超过一米的大号拉杆。 另一边也是同样的构造,只是池子里的水换成了仅能由冰娃通过的蓝色液体。 两个拉杆都是朝向玩家这边,金属质感的头部在某些角度反射出明光,每个人的眼中也因此有了它小小的倒影,似是一种邀请。 一种……与死亡和淘汰无异的邀请。 通过这一关的方法已经再清晰不过了——需要有不少于每边5个的玩家前往拉杆处将大门打开。但由于拉杆与大门的距离过远,一旦到了那边,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失去了进入大门,前往下一关的资格。 玩家们就像被冻在了原地一样,没有哪怕一个人有过迈出哪怕一步的动作。 倒计时滴滴答答的响着,响在耳边,也响在心底,替玩家们道出了心中焦急的等待:他们在等一位勇士,一位甘愿牺牲自己,保全其他人的勇士。 当然,或许该叫他傻子才最恰当。 可惜的是,闯到这里的玩家中并没有这种成分存在。 秦光霁四人缩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着其余玩家的反应,悄悄计算着混乱将从什么时候开始爆发。 倒计时还剩8分40秒,冲突从一道直击灵魂深处的钟声开始。 一位玩家使出了自己的精神控制技能,剥夺了周围两位玩家的神智,命令他们前往水池的方向。 但没过几秒,那玩家的胸口处骤然裂开一道深深血痕,控制立刻中断。两个受控玩家瞬间清醒过来,可他们的脚下已是一片空荡,来不及回头,就在迷茫中坠下了沼池。 混战彻底爆发,有人强行将人丢向拉杆,有人为自保不惜杀人,有人公报私仇浑水摸鱼,有人强占大门引起公愤,有人试图用技能推动拉杆…… 时间剩余五分钟,平台忽地抖动,随后缓缓下降,与沼池齐平。 玩家们对此并无多大反应,仍旧在进行着毫无意义的争夺,没有一人甘愿前往开门。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刻里,一直保持着脱战状态的秦光霁四人开始了他们的行动。 第080章 森林冰火人(11) 温星河率先跳上逃生门平台, 果断抬脚,把一个意图用技能封锁大门的碍事鬼踹了下去。 玩家噗通下水的声音伴随着咻咻的破风声,温星河耳朵竖起, 迅速判断出攻击的方向, 身子向后一仰。 一团火红的球状物从她的身前擦过,狠狠砸在火娃逃生门上, 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温星河舒出一口气, 重新站直, 目光下意识地落到那东西上, 瞳孔一下缩紧——那不是什么魔法火球攻击,而是一个球形的小型炸.弹! 她在逃跑和把炸.弹踢开之间踌躇一瞬, 可炸.弹上的引信竟然以毫不讲理的速度骤然缩短一大截, 眼看就要炸在温星河的眼前! 一只修长的手在这时横伸过来, 牢牢握住温星河的手, 熟稔地与其十指相扣。熟悉的气息瞬时将温星河包裹, 越关山的声音急促低沉:“走。” 温星河没有丝毫犹豫, 顺从着从手中传来的拉力, 跟随着越关山迅速跳离平台。 也正是在这一刻里, 工兵铲从不远处飞至, 铲头直冲炸.弹底部, 将炸弹连同下边的石头一并铲起, 铲柄下压, 将其像抛土块一样用力掀飞出去。 控制炸弹的玩家没能来得及收回自己的技能, 炸.弹在空中炸出一片白烟来,垫在地下的石头也被炸成了满天的小碎片, 纷纷扬扬地落入沼池。 炸弹的威力并不算大,爆炸时也没有造成任何伤亡, 反倒是产生的推力帮了温星河和越关山一把,直接把她俩推进了水池子里,免去了落地时对膝盖造成的损伤。 时间还剩4分30秒,死亡玩家的尸体都还未完全消失,除却死在沼池里那些留不下全尸的外,几乎每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都堆满了玩家们的尸体。死伤人数相当可观,已经完全超过了这一关先前所有地图的总和。 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情况也已经非常明了:既然谁都不想白白牺牲,那就索性开战,那就索性去杀。 一直杀到这个副本中的幸存人数只剩下准许通过的320人时,就不会再有人纠结到底由谁去开门这种事情了。 这是在自私人性的驱使之下,最合理的解决方案了。 其实在最开始,提前知晓地图构造的秦光霁等人也是这样决定的——他们有足够的能力保全自己,可以顺利活到只剩320人的时刻。 作为从不爱好引战的咸鱼团队,拥有比他们强烈的战斗欲望的玩家一抓一大把,他们大可以一直游离在外,偶尔趁乱收拾几个明显的绿方玩家,惬意地坐收渔利。 然而,副本的规则打破了他们的幻想——它只给玩家留下了十分钟的战斗时间。 在十分钟内杀死一千一百多名玩家,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面临着如此紧迫而不确定的情形,为了避免倒计时结束团灭,他们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要想一个能够尽快破局的方法。 …… 四人兵分两路,温星河和越关山自己这边的水里划动,手里攥着的东西被蓝色液体完全浸透,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大团。 秦光霁和温星火解决了炸弹危机,顺便从人群里揪出了那个释放炸弹技能的玩家,一铲子把他扇进水里后,也一齐跳进了火娃那边的水池中。 四人入水,却并没有往拉杆的方向游,而是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后就重新上了岸。 玩家们已经完全杀红了眼,但由于技能的使用遭到了限制,经过五分钟的混战后,他们的技能大多耗尽,暂时退化到了肉搏的地步。 秦光霁的怀中抱着从温星火手里接过的吸饱了水后红彤彤的一坨物体,身上衣服自行风干,机敏地闪过几个向他这边扑过来的玩家的攻击,脚步未停,一个大跳再次回到逃生门前。 工兵铲并没有回到背包中,而是始终跟随在秦光霁的身后,在秦光霁跳上平台后,它也跟着在空中一跳,铲头与石头平台的边缘相碰,竟是生生在地上犁出了一条浅沟,直到把平台横着挖穿才刹住车。 沼池中的绿色液体顺着浅沟从两头汇聚,生生把这一块平台分割成了两块。 平台位于地图中央最扎眼的位置,秦光霁甫一接近就感受到周遭的浓厚敌意,刚一踏上平台就有好几道从不同方向刺来的攻击落到他的脚下。 秦光霁勉强躲过攻击,并不多在平台上停留,只在工兵铲犁出来浅沟前停留一瞬,微微弯腰,将手中的东放置在平台中央。 同时,有一个金属小方盒从他的袖中落下,在手指的掩映下落在那条浅沟里。 还未起身,他便在直觉的驱使下躬身低头,让那道出其不意的攻击落空,随后脚下一蹬,再度与温星火汇合。 两人随机选中几名幸运玩家的尸体,将其作为保护盾垒在前方,暂时挡住其余玩家的杀意。 …… “可以开始了。” 越关山与温星河埋伏在对岸,见秦光霁已经布置好了现场,越关山一声令下,温星河一下从水中捞出了两坨已经被浸泡得快要看不清图标的纸张。从上边画着的图案来看,那显然是温星河自己的初始技能:可在游戏副本中通行的大量钞票。 在这个不存在npc的竞技副本中,这些钞票有了另外的妙用——它们被温星河提前分成四份塞在团队背包里,被四人当作普通的纸张,吸饱了两个池子中的水分,变成了极好的储水工具。 温星河抡起胳膊,以扔铅球的姿势将那两团东西一并扔到了平台上。 吸足了蓝色液体的整捆纸币精确砸落在被秦光霁丢下的红色纸钞上,两种形状完全相反的液体头一回相互接触,一边冰冷,一边火热,居然在平台上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来! 随着两方的接触越来越多,火花也从一开始的零星两点变成了如爆竹般热烈的模样。 不过,大约是位置过于靠内,火花始终只停留在平台内部,就好像是点了一个毫无威慑力的小型烟花。 他们这一闹腾,其余玩家也注意到了他们的诡异动作,不明所以地将矛头对准了他们。 计划只成功了一半,秦光霁被迫探头,对着越关山那边喊:“姐,要开吗?” 越关山明白秦光霁在指什么 越关山眉头紧皱,思索一瞬,但正当她准备回答时,一旁的温星河按住了她。 “我来!”温星河说着,冒险从尸体屏障后走出。 她一手抓着一具尸体的胳膊给自己当挡箭牌,一手又从背包中拿出一捆干燥的纸币,扔到平台上。 两柄尖刀抓准了她投掷的时机,在温星河收手的那个瞬间飞向她的胸口。 温星河却毫不退却,接着投掷时向前的力甩手把她一直拽着的那具尸体抬起来,恰好挡住了那两柄刀子的轨迹。 尸体发挥了他生前从未有过的作用,温星河借着这个空荡丢下尸体,脚下一闪,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缩回越关山已经垒好了的尸体堡垒之后。 同一时刻,新扔上来的纸币滚了两圈,竖着停在了平台边缘。 火花不断落在纸币上,纸币很快被点燃,不断冒出滚滚黑烟,顶着热烈的火焰渐渐向两扇大门前的那条浅沟倒去。 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接触到火焰的绿色液体开始形成猛烈的爆破。 液体四处飞溅,沼池中的液体掀起巨大浪潮,携着火焰扑向周遭的每一个角落。 火焰也被分裂成无数碎块,每次与绿色液体接触,就会再次炸开来,一道接着一道,一浪盖过一浪,哪怕一丝一毫的热度在此刻极不稳定的沼池中都是瞬时点燃的引信,招来又一波空前的爆破。 灼热的气浪迅速蔓延,对玩家而言本就致命的沼池液体在拥有了火焰和热度的加持后化身无处不在的魔鬼,落在玩家身上时就会径直将皮肤灼穿,接着深入血肉,直达神经和骨髓,造成超出常人承受能力百倍的痛苦,令他们瞬间失去反抗能力,甚至连逃离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巨浪将自己吞噬,连渣滓都不曾剩下。 硝烟在全图弥漫,能见度不足两米,没有玩家再对沼池的气味反胃了,因为他们的鼻腔已被更加刺鼻的燃烧残渣充斥。 爆破持续了许久,久到身处其中的人们已无暇再去顾及倒计时的迫近和淘汰人数的限制,单单是保全自身就已经耗费了他们全部的力气。 玩家们纷纷向外逃窜,有的躲在水池中,有的藏在拉杆后,身上或多或少带着沼池液体的灼烧痕迹,痛苦的哀嚎不绝于耳。 这一场爆破将整个地图掀得天翻地覆,初始的平台已经完全被炸毁,沼池液体四处蔓延,在地上遗落下许许多多的小水坑,只要踩中一个,就可以将玩家的脚完全腐蚀。 但或许是为了不让地图彻底报废,三个池子的边缘仍旧是完好无损,并没有因为爆炸而变得参差不齐或是直接让其中的液体完全倾泻出去,依然保持着初始的四四方方。 与之相对的,是大门的变化。 在漫天的烟尘中,四道清风一般的身影闪过,在其余玩家仍在愣神时,顶着还未完全停下的爆炸,向着屹立在沼池中的两个门框冲去。 零星的火焰还未熄灭,不时仍有小型的爆炸在身边炸起,透过衣料,留下尖锐持久的疼痛。 他们咬牙坚持,从未停下脚步。 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大门下的落脚平台已完全被炸毁,下方沼池还在咕嘟嘟地往上冒,如果没能穿越,就会落入沼池,被彻底淘汰。 他们带着孤注一掷般的决绝,继续向前。 …… 半晌,因爆炸而急剧升高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烟尘也随之散去了许多。 沼池中央,两扇大门露出了新的面目——是完全洞开的,无需再用拉杆开启的,可以直接穿越的门框。 象征着新世界的方形白光之上,那行书写副本规则的大字昭示着一场赌局的胜利:【冰娃/火娃阵营剩余准入人数:158/158】 80-100 第081章 森林冰火人(12) “叮~当前地图:光明神殿~” “冰娃阵营人数:160人, 火娃阵营人数:160人~” “倒计时开始~” …… 这一关的场景显然要比前两关明亮得多了,周围的墙壁都从沉闷的深色变成了令人眼前一亮的白色。 但似乎有些过于亮堂了。尤其是在经历了两关淘汰,已经变得无比空旷的地图里。 秦光霁站在地图中央, 听着系统的例行公告, 感觉自己的眼睛像是被上下左右共计六面巨幅LED灯墙狠狠暴打了一顿。 系统的声音在地图里回荡着,足足荡了五六下, 秦光霁才终于从这满墙满地的刺目光线中缓过来, 看清了这地图的构造。 秦光霁啧了一声, 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一关会这么亮了——周围空空荡荡的, 什么都没有,明显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发光盒子嘛! 从前几关来看, 这副本与其说是个闯关类的解谜游戏, 倒不如说只是在各种地图里摆了了几个并不复杂的机关, 让别有用心的玩家们借助这些东西来完成自相残杀的pvp游戏。 如果是这样, 那么秦光霁觉得副本在这个空空荡荡的地图里安插什么“只有踩到固定位置才会触发杀机”的机关的可能性也不会太大——如果在这个时候就把人整死很多了, 那剩下的绿方玩家该怎么达成他的通关条件呢? 总不能副本自己把人都杀了, 让人家绿方玩家傻乎乎站在门口不让进吧。 秦光霁抬头, 看见头顶的倒计时悄然走向三分钟, 心下的把握便更大了。 有了前两关的铺垫, 他也琢磨出了个道理:但凡是倒计时给的多的地方, 纷争就一定不会少, 毕竟副本要给玩家们留足互相伤害的时间, 而又得保证玩家不至于这么早就全军覆没。 副本在时间方面的配置非常优秀, 据秦光霁所知,到目前为止, 没有任何一个赛季的森林冰火人副本是因为玩家在倒计时结束前没有达到额定通关人数而提前结束的。 也同样,如果倒计时只给了短短四分钟, 那就说明这个关卡的通关时间可能只需要占据不到一半的时间。 可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就又出现了——在这样一个辨不清方向的盒子里,他们该如何找到逃生的方向呢? 秦光霁看着周围像种田游戏被均匀栽种的幼苗一样分布在地图各处的玩家们,已经有好几个玩家开始在边缘摸索隐藏机关。 关卡过半,剩下玩家们大多没有闲心大惊小怪,一心只想快点通关了。 一时间,盒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轻微的摩擦声、脚步声以及头顶倒计时如流水般逝去的声音。 “啊,开了开了!”有属于女孩子的惊叫声从不远处响起,秦光霁警觉,随即屏住呼吸,可意料之中的轰隆开门声却并未传到耳中。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却发现那个方向原本是一整块的亮白墙壁有半边正一下一下地闪着光。在光芒黯淡的那几个瞬间里,秦光霁恍惚间看见了墙壁之外的模样。 他登时愣住,下一秒,一个惊恐的想法钻进他的脑海,令他浑身一颤。他飞速伸出双手拉住自己身旁准备随声音一起看过去的越关山和温星河,将她们挡在自己的身后。 工兵铲随主人的意念出现,啪一下立在秦光霁的身前,银色的金属铲头完全护住了秦光霁的脸。 不仅是他,触发了开启墙壁机关的女玩家身边也有人注意到了墙壁背后的不对劲之处。 “这是……”那人的话只说了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 墙壁闪烁了几下,随即消失,露出后方那个矗立在地板上,涂装与墙壁颜色相近,但洞口却深邃得仿佛黑洞一般的发射装置。 也正是在墙壁消失的那一刻,一道灼热的火光,从那个洞口中喷出,直线冲向前方—— 仿佛一条长长的火龙冲出洞穴,却又带着不属于生物的冰冷而残酷的浓厚杀意。 几乎是在一瞬间,那个开门的女玩家,首先触碰到火光。随后,她甚至没有发出哪怕一声的呼救,便化作了一块黑炭。 属于机械装置的杀戮远不止于此。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阴森的风,那个女玩家的身体变做一捧黑灰散在空中。火光却没有被空气里的细小烟尘颗粒阻碍,唰地穿越其中,甚至没有被削弱半点,保持着初始的迅猛姿态,继续向前猛冲。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哪怕已经尽力闪躲,但还是有五名玩家被火光擦过,毫不讲理地重蹈了覆辙。 火光已经了半个初始空间,可当它接触到第六个玩家的身体时,它却并没有如之前一样将其毁灭,而是被那玩家毫无防御的肉.身阻拦,停了下来。 秦光霁定睛一看,倒还是个熟人。 单单是火光本体直径就比碗口粗还粗,向外漫射的光线足足有半米长,几乎要将大叔的身躯整个包裹起来。可身穿黑色大衣的大叔却始终松松垮垮地立在其中,似乎对打在自己胸前的光线没有任何异议,神情悠闲地仿佛看不到它一般。 “你……居然没事?”一旁因为生怕被波及而跑出二里地的玩家满脸惊讶,仍旧不敢靠近,远远地对大叔道。 大叔瞥了他一眼,摊开手,话音充满无辜,好像在装傻一样问道:“我应该有事吗?” 玩家们的视线在完好无损的大叔和地上那五块焦黑的粉末之间来回游荡,大多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无语神情——你看看前面几块炭,再看看你,不觉得诡异吗? ……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几秒之后,温星河恍然一拍手。 “明白了什么?”温星火抱臂靠在墙边,眯起眼睛问自家姐姐。 “这光线的机制!”温星河打了个响指,神色得意。 光线所到之处,大叔打了个哈欠,往后一仰,半边光线不再被遮挡,直直地往后射去—— 只听见一阵玻璃破碎的噼啪声,对面的光洁墙壁表面被生生击穿,露出底下偏黄的米色砖石墙壁。 但同样的,也只有半边。 地图里的亮度终于低了一些,温星河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这东西其实和之前的红蓝池子一样,也分为冰娃和火娃阵营。” “像这一根——”温星河指着火光射线道,“虽然看上去很像什么高科技无差别激光武器,但其实只是样子比较吓人的火娃光线而已。” 温星河又顺便解释了一下之前那五个玩家的死亡:“刚才那几个离得近的玩家以及触发机关的玩家都是同一个团队的队友,原本刷新的位置就在那面墙边,只不过是运气不好开盲盒开出了相反属性的光,所以才不幸全军覆没了。” “那这么说的话……”她的视线转向火光发射器旁边,还没有露出来的另外半面墙上,拉长了尾音,若有所思地向着那边走去。 四人所处的位置在地图偏右边的部分,火光射线的位置也同样偏右,温星河如果要走到没有打开的半面墙边,就必须要穿越火光的预定路径。 走到一半,温星河一回头,发现后边跟着三条小尾巴。 温星河皱眉:“关山跟上来也就算了,为什么你们俩也来了?” “别多想,”温星火摆了下手,“我们俩不是想去送死。” 他带着秦光霁,当着温星河的面转了个弯,直线走到消失的墙面之前,随后转身,背对着那台看上去有些吓人的射线发生器,两个人的背影完完全全把火娃射线挡回娘胎里。 空间中没了粗壮射线带来的威胁,剩余的百来位女玩家明显松了口气。 能活到现在,在座的全是聪明人。就算之前没反应过来,看到秦温二人也能在射线下毫发无伤,也就明白了这东西的机制,男女玩家很快就分流成了左右两波。 …… 温星河已经触碰到了另一侧墙壁的隐藏机关,和火红光线形态如出一辙的冰蓝射线从极具压迫力的机器里投射出来,没走两米就被庞然一片的女生挡了下来。 随着双方玩家都进入了墙壁后的狭窄空间,这一关也终于卡着三分钟的时间点顺利完成。 空间瞬间陷入黑暗。 “叮~冰娃阵营剩余人数:155人,火娃阵营剩余人数:160人~” “倒计时增加:30分钟,地图变形~” …… 身后明亮空间彻底坍塌,闪亮的发光墙面片片破碎,却并未消失,而是像一只只身染闪粉的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着,渐渐放大,而后穿越玩家无法通过的外部空间,落在眼前的狭窄区域上,重新连接,片片交叠,最后停留在四面的墙上,形成接近球形的模样。 无数面玻璃,倒映着无数张属于秦光霁的脸,有光从外界射进来,在其中不停地折射,汇聚在秦光霁的眼里。哪怕针尖大小的一片都能在眼中反射出细微却明亮的一道光。 秦光霁身处其中,只觉得周围的人群在这个时刻彻底消失,广阔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遨游,无拘无束。 光点落在他的眼中,他的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渴望,想要伸手将其握在手中,想要扑向它们,想要彻底融入它们。 他伸展身躯,就像一只飞蛾展开翅膀—— 啪! 有极其尖锐的声响炸开,他的脚步登时顿住,周围的一切光亮和镜面都被脑海中虚无的水化开来,散成混沌的一片,在深邃的眼眸里不停打转。 “秦光霁。”是温星火和越关山重叠的呼唤。 精神力如洪水般波涛汹涌,浩浩汤汤灌进秦光霁的脑中,将所有迷幻覆盖,恢复彻底的清明。 秦光霁眨了下眼睛。 面前映出越关山放大的脸,那双纯黑的眼睛里同样映着两个小小的漩涡。 “抓住了。”越关山的声音幽幽飘进秦光霁的耳中,含着清脆的冷澈。 秦光霁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目光隐蔽地落在三两的人群中。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上一关的一场爆炸,果然没能把他们消灭干净。” 第082章 森林冰火人(13) 从踏入第三关的第一时刻开始, 秦光霁就感觉到了与前两关完全不同的氛围。 一直以来萦绕在身边的那股令人悚然的敌意——消失了。 这种敌意从第一关伊始,秦光霁使用工兵铲成功脱险开始就悄然升起,像一根根细小的针, 隐蔽地扎在背后, 如影随形,难以甩脱。 为了避免特殊技能和过于出色的表现带来的额外关注, 秦光霁拆分了自己的工兵铲技能, 只留下本体在自己手中, 其他附加技能则全部放置在团队背包中。 之所以是由温星火来出头使用螺丝刀, 也正是因为温星火是个奶妈,有自保的能力, 由他来分担可能的火力虽然无法完全避免风险, 却也已经是最优选了。 但令秦光霁没想到的是, 对方的力量远比他想象的要大。 尤其是到了后来, 与越关山温星河汇合之后, 他们这一行人遇到的阻碍越发明显了。 他们利用各种机关, 用自己的伤害技能, 甚至想要用同归于尽的办法将他们拉下水。 突然上升的平台、自杀式袭击推土车、开门战对越关山的精神力伤害、黑暗中对秦光霁的杀招……都是他们的手笔。 他们的身份不言而喻——绿方玩家。 从得知绿方玩家的存在起, 秦光霁一行人就始终在与他们对抗, 可那些人就好像是房间里的蟑螂一样, 不管被揪出来多少个, 都还是会有下一次的暗杀。 秦光霁渐渐意识到了其中的诡异之处。诚然, 秦光霁四人的确非常出挑, 树大招风的道理大家也都懂,可绿方只要杀掉一定数额的玩家就可获得通关的资格, 绿方玩家又何必前仆后继始终盯着他们杀呢? 宝石的信息中提到,绿方玩家以团队形式存在。秦光霁一直以为其中提到的“团队”指的是像他们四人一样自由组成的游戏队伍。 但如果抛开游戏, 仅从【森林冰火人】这个副本来看,“团队”一词或许还有另一个概念:由所有绿方玩家组成的绿方阵营。 如果这样想,那么先前的所有针对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们所面临的敌意并非来自二到六人的小型队伍,而是多达五百人的整个绿方团队。 副本总是相对公平的,冰火阵营玩家只要顺利通关就能得到丰厚奖励,那么作为拥有额外目标的绿方,在通关条件苛刻的同时,也应当会在其余方面放宽限制。 即便队中有人淘汰,玩家也能获得较高的团队积分,这就是一个很合适的奖励吧。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会有人甘愿抛弃自己的生命来害温星河了——先牺牲部分个人利益,换取整个群体难度的降低,也是合情合理的选择。 虽然依旧不知道他们四个为什么让绿方针对至此,但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他们绝不会忍让躲藏。 一路闯关,秦光霁等人杀了不少绿方玩家。这样零星的反抗成效甚微,绿方玩家的杀机依旧如鲠在喉。 他们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将尽可能多的绿方玩家一网打尽。 …… 在第二关最后的那场大混战中,几乎所有玩家都参与了屠杀,不论先前他们是否愿意杀人,为了活下去,每个人的手上都已或多或少沾染了同类的鲜血。 也正因为是这样,想要分辨出在其中浑水摸鱼的绿方玩家也变得相当困难。 但这并不意味着着他们可以轻易逃脱。 为了杀掉足够多的玩家,也为了拱火,他们大多都聚集在中央位置,不会脱离战局,也不会离开沼池太远。 那一场爆炸,就是秦光霁四人送给他们的礼物。 但是,秦光霁深知他们不会灭绝。就像蟑螂,不管人类如何杀灭,也会在片刻的安歇之后突然出现。 而现在——他们出现了。 激光是一个很完美的杀人武器,它足够干脆,只要有人触碰,就会在顷刻间将其杀死,不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 也是在刚刚,地图的变形给他们留下了可操纵的空间。 他们选中了秦光霁,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掩盖痕迹,直接影响了秦光霁的精神力,让他的灵魂出窍,并将暗示加诸脑海,企图让他自己触线,自己出局。 当然,他们也不会天真到觉得秦光霁真的这么容易中招——有三个伙伴在,就算秦光霁自己深陷迷局,也能把他硬生生捞回来。 这是一种警示,一种威胁,一种信号,代表着:他们与秦光霁四人的斗争远没有中止。 还是太年轻了啊。秦光霁心里暗道。 他们没有想到下一层——谁说这个机会就不会是秦光霁自己刻意放出来请君入瓮的呢? 他悄悄偏过目光,越关山眼中的漩涡还未完全消失,但她微翘的嘴角和渐渐放松的眉头已经能清晰地反映出她内心的情绪。 “成功了。” 越关山淡然开口的同时,不远处,一个玩家忽然昏倒在地,周围同伴迅速将他捞起,但不论如何运作,他都没有半点反应,只是呼吸平稳、面色红润,像是陷入了婴儿般的睡眠。 显然,对面的精神力并没有越关山那样强悍,越关山在秦光霁的脑海被入侵的时刻使用读心技能,将对方强行拉到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并借助自己极高的精神值重创了对方。 如果没有像温星火一样可以拉高精神值的奶妈,那么这位玩家现在就可以提前宣判任务失败了。 “自作自受。”温星火瞥了对方一眼,下了定论。 …… 幻觉消失后,周围的环境也终于变回了朴素的模样。 墙壁都是米黄色的砖石,上面绘有熟悉的复杂纹路,像是把前几关的深色墙面刷白了搬过来一样。 红蓝两束光线仍旧存在,两个发射器也和上一关一模一样,只是方向交换了一下,有种把临时布置片场时随意挪动几个道具后装作新场景的敷衍感。 秦光霁的心里莫名生出了那么一点失望:在见识了幻觉中那个绚丽至极的场景后,他总觉得这个现实中的副本过于朴素了些。 秦光霁继续将目光放远,两束光线直挺挺地伸向前方,却并未在对面的墙壁上落下光斑,而是被浮在地图中央的两个圆球挡下,与颜色较深的球面形成鲜明对比,让秦光霁看着有些眼疼。 地面忽然又震了一下,待秦光霁站稳,前方的墙面再一次坍塌,露出更加宽阔的空间。 一抹黑灰在眼前飘落,下一秒,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蓝光冲破已经落在地上的尸体的阻拦,打在秦光霁的脚边,只差不到五公分就能触碰到他。 秦光霁一惊,瞬间收起了轻松表情,眼中出现了些许的迟疑。 其余玩家的反应要更加显眼些,距离光线较近的玩家纷纷向四周逃离,活像是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原因无它,随着空间一起变化的,还有那两颗原本黑漆漆的圆球。 当深色的表皮被剥开,泛着银色亮光的内里展露出来。 圆球内部是由一面面小镜子架构而成,无数面精密的镜子相互拼合,组成一个颇为复杂的整体,周围的一切倒映在其中,被转变为万花筒一般的绚烂。 随之而来的,还有呼之欲出的危机——如果说之前的激光是一颗能杀人的子弹,那么这两个能够反射光线的圆球就是一把精妙的手.枪,能够轻松将子弹射向任何一个角落。 就比如现在,原本戛然而止的光线已经被圆球分割成整整六道光线射出去,出人意料地斜打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留下一片椭圆斑点。 这一次反射,有足足六名玩家死在突如其来的光线下。 光线分散在四处,玩家们的行动范围大大受限,在不确定是否还会有变故的情况下,大家皆是如临大敌,把各自的防御措施都抬了出来。 ——除了秦光霁。 别人看到这场面,第一反应是恐惧和远离,但这东西落在秦光霁的眼里,首先浮现的却是熟悉感。 就在不久前,在地图变形的时候,他曾见过这样的装置。 不论是内部构造还是外表,他看见的都和这玩意一模一样。 只不过,在那片幻觉中,他是落在了圆球内部,能够清晰地看见其中光线的折射方向。 这么说起来,秦光霁还要感谢一下那个想暗害他的绿方玩家了,要不是他把秦光霁的意识拉出来经历这一遭,他可还没这么快发现呢。 秦光霁闭上眼睛,细细回忆自己所见的一切。 秦光霁的记性很好,加上当年高中时候被三视图折磨的时候练出来的空间想象力,很快就琢磨出了光线折射的规律。 …… “靠。”秦光霁睁开眼,只吐出这么一个字。 “怎么了?”温星河好奇问道。 秦光霁嘴唇微抖:“被骗了。” 他将目光放远,落在不远处后来才出现的简陋装置上,指着那东西,对温星河道:“你试着动一下。” “啊?”温星河虽然不解,但出于对秦光霁的信任,还是照做了。 装置体积不大,底座和地板连在一起,做出一个操作台的模样,但版面上只有两条浅浅的横向凹槽,还隐约发着一蓝一红的光,显然代表的是前面这两根光线。 两条凹槽上还各嵌着一颗相同颜色的方形石块,目前都处在离横槽中心不算远的位置,看上去应当是控制激光走向的。 因为被光线阻拦,其余玩家虽然担心温星河乱动装置对他们造成什么不利影响,但也没办法走过来打断她,只能用语言浅浅警告一下,表达一下如果自己有事他们也不会好过的意思。 温星河的指尖触碰到蓝色石块,用问询的目光看着秦光霁。 秦光霁:“把它挪到中央。” 石块缓缓滑动,与之相对应的,那颗被蓝色激光照射着的圆球也开始转动起来。 六条光线逐渐汇聚,变成三道,再合成最初的一道,位置也开始偏移,并且逐渐加快。 最终,当温星河手下的石块稳稳当当停留在凹槽正中央时,蓝色激光径直穿过圆球,没有再被分裂,完完本本地落到了它应该到达的对面墙壁上。 “看,”秦光霁摊手,“多简单的东西。” 第083章 森林冰火人(14) 秦光霁啧了一声, 脸上神色有点飘忽。 “早知道是这么简单的东西,我还推个什么劲儿啊……”他低声嘟囔着。 果然不应该对副本机关的难度抱有什么期待的,他想道。长得那么精巧的折射装置, 最后推出来发现其实里边真正派得上用场的镜面仅仅只有八面, 除了多出三个分叉之外,和照到四四方方的盒子里也没啥区别。 这是什么级别的天才设置出来的冗余啊! 作为一个农学生, 秦光霁忍不住设身处地的带入了一下:自己辛辛苦苦在实验室里做了一百组对照组, 结果只有两组的取样是对的, 是简直要气疯了好吗! 不过吐槽归吐槽, 装置简单对于当前的玩家来说也的确是件好事。毕竟玩家的智商和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副本机关要是设计得太过复杂, 让玩家们全都卡在这儿, 直接全体挂科(划掉), 全体失败, 那可就违背了副本的初衷了。 温星河那边也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举一反三问道:“火娃这边的光也要调到中间吗?” “不。”秦光霁制止了温星河, “向左边调, 调到整条凹槽的四分之一处。” 温星河照做。 红光重新聚合, 而后向着另一个方向分散, 只是程度并没有那样先前那样大, 只分出了三条光线, 与原定方向形成九十度夹角, 落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三道红光均匀地落在地板上, 却并未像先前那样形成模糊的光斑,而是令那一块地板轻微发亮, 泛起柔和的暖意。 头顶响起了点地板相互摩擦的粗粒声音,众人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位置, 发现原本严丝合缝的天花板中有一块缓缓在向里移动,空出了一个通道口。 洞口并不黑暗,反倒有光从其中透出,即便在此方空间红蓝光线的照耀下也丝毫不逊色,显然上边还有更大更亮的空间。 几块砖石从洞口处落下,错落有致地叠在地上,形成了一个楼梯。 “星河,”原本一直在旁边观察却始终未置一词的越关山忽然开口,“和我一起去上面看看吧。” “ 欸?”温星河的脸上浮现稍许诧异。她向那边望去,发现有不少玩家都已跃跃欲试踏上台阶。 温星河思索片刻,而后点头,只是声音还有些迟疑:“那他们两个……”温星河指的是秦光霁和温星火。 “哦,不用管我们。”温星火对自家姐姐挥手,“我们负责看门。” “放心,上面肯定还有关卡,我们不会落下的。”秦光霁拍着胸脯打包票。 “那……我们走了?”温星河还是有些不大放心。 越关山牵住她的手,用眼神与行动给予信心。 “一切小心。”越关山转头看着秦光霁,一字一句认真道。 “我知道。”秦光霁点头,对越关山露出一个浅笑。 “我们在上面等着你们。”越关山说完这话,拉着温星河的手往前走去,不再回头。 …… 人群渐渐离远了。 因为有了秦光霁和温星河,两个自愿留下操控机关的冤大头在,众人也没了什么顾虑,纷纷向更上一层的机关攀去。 周遭一下子冷清了起来,只有两束光线在泛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将氛围衬托得有些诡异。 “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啊。”温星火忽然开口叹道。 “哦?”秦光霁挑起一边眉毛,嘴边带着玩味的笑。 “如果只剩我们两个人了,那么那边那两位又是什么呢?鬼吗?”秦光霁忽然呵呵一笑。眼神中闪过一瞬寒芒。语气变得轻挑起来。 两人的谈话声隐约在空中回荡着,很快低了下去,偌大的地图里,只有一阵风声悄然擦过。 秦光霁的耳朵微微一动,捕捉到了声音的方向。 他并未投送目光,而是背对着那个地方,直接向前一滚。还顺便伸手拽住温星火,两人一起撤到了石制的操作台背后。 操作台的体积不大,但如果两个成年人默契地蜷缩起来,倒也不是不能抵挡住激光的威胁。 激光本是没有声音的,但在那道蓝色的光擦过头顶时,秦光霁仿佛听见了嘈杂而冰冷的呼啸。 秦光霁没有丝毫犹豫,翻手唤出工兵铲。 工兵铲直立起来,金属铲头直接探出操作台外,成为一面向内凹陷的镜子,将光线又一次反射回去。 “咣当”一声传进耳朵里,伴着慌乱的脚步,秦光霁抬眼,发现头顶的激光已经不见踪影,显然是对方被秦光霁突发的反击逼得放下了武器。 秦光霁乘胜追击,指挥工兵铲直接冲向对方的位置! Duang! 工兵铲与肉.体狠狠相撞,沉闷的振动从铲头传到铲身,发出近似敲钟的声响,以碰撞处为中心向外扩散。 巨大的冲击力不仅存在于碰撞的双方,更是通过精神力在秦光霁本体的脑子里回荡,形成轰然的耳鸣,浑身上下从脚底到发丝都猛地颤动,眼前出现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像是要把脑浆摇匀了。 秦光霁闭上眼睛,感知力变得混乱起来,周围的一切都交杂起来,分不清头顶和脚下。 漆黑的脑海中,脱离了掌控的工兵铲歪歪扭扭地坠在地上,精神力链接被一柄透明的刀刃斩断,在视野里彻底消失。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秦光霁手指一阵痉挛,只觉得胸口连同喉咙都像是被灌了硫酸一样,胶着的痛处四处攀缘,秦光霁甚至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能蔓延出鲜血来。 但他没有时间喘息。 秦光霁强力压制住自己对于工兵铲脱离掌控的恐慌,僵硬的手指在空中狠狠向下一抓—— 精神力陡然下降,秦光霁倒吸一口气,身体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但那只抬起的手却仍旧保持着稳定。 在秦光霁肉眼所不能及的背后,原本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工兵铲竟然又一次快速抬升,对准某个空无一物方向,铲柄往上,携着破空之势,将铲头拍了上去! 先有奔跑声响起,然后又是一次沉闷的响声,伴随着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紧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的振动。 得手了。 秦光霁全身的气力在此刻被消耗殆尽,他松开那股拼命按捺的气,立刻便有失去抑制的血从嘴角和鼻子里流出,源源不断如溪流一般,很快就流进了他的衣领里,染红了大片。 秦光霁半闭着眼睛靠在操作台后,呼吸不大均匀,面容苍白,血迹触目惊心。 秦光霁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接下去的几息之间,精神力飞速回升,只眨眼的功夫就回到了安全值。 又有一道白光于眼前亮起,但秦光霁忽地抬手按住了温星火:“别。” 温星火诧异,但随即又被预判了开口反驳的动作,只能被捂着嘴眼睁睁看着秦光霁摇摇晃晃站起来,在红蓝光线间穿梭。 “我不能再赌了。” 他的手中隐约反射出一片亮白,没过几秒,染上鲜红。 …… “嘶——”温星河在赶路途中关注了一眼团队面板,恰好看见秦光霁精神值骤降的时刻,差点被吓得跳起来。 “关山你快看……”她拉拉越关山的衣袖,刚想开口告诉她这事儿,但也就是眨眼的功夫,秦光霁的精神值又重新回升了。 温星河:? 越关山偏头看她,面上却并无疑惑和惊诧,反倒是全然的明了。 “他们已经成功了大半。”越关山的声音先是带笑,其后陡然一转,“我们……也该行动了。” 她抬眼向前,不远处的小型沼池边,已经所剩不多的玩家大多聚集于此,观察着这一层空间的情况。 越关山平行扫过所有玩家的身影,目光锐利通透,即便没有开启技能,也能凭借自己的本事直接看穿他们。 …… 沼池并不宽,跨度只有大约两米,在玩家眼中属于轻易就可以跨越的无用阻碍。真正令他们停滞不前的是沼池对岸的机关——两个一模一样的拉杆一前一后地立在地上,完全看不出它们的用途 这个空间属于狭长形,两侧和地板都是米黄砖块,但头顶却不同——当玩家抬头时,只能看到黑洞洞的一片,完全摸不准头顶究竟有多高,也无法预料会不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东西从头顶的黑暗中落下。 干看着自然是没用的,在短暂的踌躇后,有一些胆大的玩家跳过沼池,想要到拉杆处一探究竟。 “星河,”越关山突然牵住温星河的手,摩梭两下,并不开口,而是用自己的一对一心声通话技能对温星河道,“注意看那几个人。” 温星河的眼前出现了几个白色的亮点,在只属于她的视野里给几个看似寻常的玩家标上了点。 温星河看过去,一时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但下一刻,分明并没有什么异常,所有被标点的玩家都在那一瞬间停滞了自己的动作,就像是……都接到了同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了一样。 距离沼池较近的那个拉杆被玩家拉动了。伴着杆身的红色微光,拉杆前方的一块地板消失无踪,两个踩在上面的玩家坠了下去。 “喂,高空抛物不提倡啊!”秦光霁的声音从下方穿过消失地板处,传到所有人的耳中,仍旧像往常一样富有生气。 他靠在墙边,抬着头,见上边有玩家探出脑袋来,眼睛高兴地眯起:“嗨~” 那两个坠落的玩家就站在他的身旁,和工兵铲站在一起。 他们仍旧存活,仅仅受了一点擦伤,但神情却是十足的诡异。是恐惧和紧张交杂在一起,仿佛面前的并非两个人,而是什么极为可怕的怪物一般。 等上方玩家通过窗口看到下方空间的全貌时,原本还有些嘈杂声的人群也沉默了下去—— 秦光霁的身上带着大片还未干透的血迹,几乎完全把他的衣服染成了红色。鲜艳的颜色衬得他的面孔更加白皙,好似从某一幅风格诡异的画中走出来。他的脸上并无喷溅出来的血渍,只是嘴角的那抹笑意在满目鲜红的衬托下改换了寓意,变得残忍而危险。 不远处,两具属于玩家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整个喉咙都血肉模糊,显然是用并不锋利的凶器一下一下砍断的。血还未流尽,汩汩汇入身下那片鲜红地毯,他们的脑袋歪斜着靠在肩膀上,眼睛闭得安详。 一束蓝光悄然经过,在众目睽睽之下轧上尸体,只留下一地的黑色残渣。 第084章 森林冰火人(15) 来自玩家的异样目光源源不断地投射下来, 落在秦光霁被血液浸透的衣衫上,落在他含笑的脸上,落到自行站立的工兵铲上, 落在那两块已经变成黑色粉末的尸体上, 也落在满脸紧张的两个玩家身上,落在淡然扶着操作台的温星火身上, 复杂而繁多。 “他们是绿方。”秦光霁始终未动, 只是静静地靠在墙边, 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仿佛这一场明晃晃的杀戮与他完全无关一般。 玩家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讨论声,紧接着, 便有几道像利刃一样不适的注视被秦光霁捕捉。 他抬起眼皮, 状似随意地扫过那几张平平无奇的面容, 嘴角笑意更甚。 “离远点。”秦光霁再度开口, 并未再看那些上层的玩家, 而是突然从墙边离开, 走到温星火身旁。 一个清脆的响指打断了玩家们将信将疑的议论, 温星火缓缓伸出手, 轻轻移动操作台上的红色石块。 光线被机关折射, 方向从地板一路向上, 攀上墙壁, 而后抵达低矮的天花板, 最终, 红光重新汇聚成一条,被放大了数倍, 加上周围漫射的微光后精准占满上下两层之间的那个空洞中央,穿过它, 遥遥刺向头顶正上方的深渊。 光线移动地很慢,玩家们也得以有时间从洞口撤走,顺着光线的方向,抬头仰望。 一个呼吸之后,头顶纷纷扬扬落下了些白灰,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在视野中逐渐放大的石块。 石块一点点下压,从一开始极小的一点开始,到停在距离玩家大约七八米的空中时,玩家们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它的模样——它悬停在沼池之上,形状与沼池完全一致,厚度则与之前制造了人肉压缩饼的那个平台一样,用途显而易见。 下方,秦光霁的视线被那道直射向上的激光完全遮挡,看不到上边的情况。 他转而低头,视线倾斜向下,落在不远处,一道不知从何时起出现的细小裂缝上。 他的推断一点儿没错。 于是,他接着喊话:“来几个火娃玩家,去前边把另一个拉杆也开了。” 几秒后,有几个身影越过红光,发出闷闷的落地声,被秦光霁的耳朵捕捉到。 伴着完全相同的拉杆声,另一块距离操作台更近的砖块消失,从缺口处探出几个脑袋,问下边的秦光霁:“然后呢?” 游戏进行到现在,秦光霁的表现大家都有目共睹,他先前从未有过莫名的害人举动,唯一一次公开杀人也是在道破对方的绿方身份之后,更是几度提出了有效的通关方法。 虽然定然有人看他不惯,虽然不确定他杀的那两个玩家身份究竟是什么,但从他每关的举动中也能看出,他不会是给通关造成威胁绿方玩家——谁家绿方会每次都拿自己人开涮啊! 在座的玩家们并非每一个都具有独立思考副本通关方法的能力,许多人更习惯于跟随其余人明确的指示行动,主打一个混着。正因如此,即便不明白道理,也有人乖乖听从了秦光霁的指挥,将拉杆打开——做就对了,反正又不会死,管他为什么呢! 秦光霁很是好脾气,对顶上那几个脑袋挥挥手:“回去,或者下来,都行。” 几个玩家面面相觑,随后飞一样地撒腿跑走,重新回到了人群里。 没一个愿意和秦光霁呆在一起的。 秦光霁耸耸肩,并不在意这些。 他看了眼头顶,再一盘算,扭头对两个掉下来之后一直很拘谨的玩家道:“你们也先回去,快点。” 这俩玩家的速度比上边那几个更快,一溜烟就跑没了,等秦光霁再回过神,他俩已经用兔子同款的姿势跳上了上层平台。 秦光霁眨眨眼,有点怀疑现在自己在他们眼里其实是个凶神恶煞的夜叉形象。 “我开始了。”温星火的声音打断了秦光霁的自我怀疑。 秦光霁点头,与他视线交汇。 指尖触碰蓝色石块,将原本停留在中央的石块一点点向右侧移动。 光线的速度比之前更慢,透着十足的谨慎。 蓝色光斑在天花板上挪移,而后在某个契机,与那个缺口重叠。 震动突现,早已准备好了的秦光霁一把拽住温星火的手,带着他向最开始那个砖石楼梯奔驰。 地上那条裂缝骤然扩大,一条深渊赫然出现,原本平整的地面隆起一个又一个的鼓包,为两人的奔走增添了不少难度。 两人没有丝毫停滞,机敏地躲过障碍,顺利踏上楼梯。 然而,就在落后半步的温星火即将踏上上层平台的那一刻,他脚下踩着的那块砖石却忽然碎裂开来! 温星火另一只脚还停在空中,瞬间失去平衡,一个趔趄眼看就要跌落下去。 想象中的坠落只发生了不到十厘米,温星火感觉到有一条圆柱形的细长物体垫在他的脚下,一股向上的力传来,将他直接托起,安全送到了平台上。 温星火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未站稳就立即回头——他看见秦光霁的那柄工兵铲横插在墙壁上,支起一条临时的落脚点。 震动还未完全停下,工兵铲的铲身晃动两下,从墙壁上拔出来,歪斜地飞在空中,回到主人的手里。 “别发呆了,”秦光霁的手在温星火面前晃了两下,声音有些轻,尾音不大稳定,“该走了。” 温星火回神,啪地攥住秦光霁的手腕,却被对方反着按下。 “走了。”秦光霁的眼睛明亮,声音更低。 直到这一刻,温星火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秦光霁的嘴角有着一抹并不显眼的淡红,是血迹被随意抹去后留下的痕迹。 温星火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无法说出,只得点头,然后伸出手指,点在自己的嘴角,以此提醒秦光霁。 秦光霁忽地露出浅笑,却像是没有看懂温星火的暗示一样,自顾自地转身,拉着温星火的手,带着他走上早已降下的宽阔平台。 温星火一言不发,目光在满脸悠然的秦光霁和周围的人群中来回穿梭,只觉得那些人看上去没一个是好人,处处充满危机。 他悄悄抿唇,握紧拳头,精神高度集中,等待着系统公告的到来。 …… 所有的亮光都在此刻消失,系统童声从头顶传来: “叮~冰娃阵营剩余人数:150人,火娃阵营剩余人数:158人~” “倒计时剩余:5分钟,地图变形,逃生门开启~” 温星火心中一震:居然这么快就到达了逃生门层! 他立于黑暗之中,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越发加速,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早已意识到这一关会有一场恶战,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视觉被剥夺后,人的其余感官被无限放大,温星火甚至能够聆听到自己大脑飞速运转的声音,是无数杂乱的思绪被一股脑塞进来,被理清成一条条清晰的线。 温星火的思维能力并不弱,但有的时候,他还是看不懂秦光霁。 秦光霁是跳脱而自由的,循规蹈矩的人想要搭上他的线实在太难了。除了能读心的越关山,恐怕没人能够第一时间和秦光霁达成同频。 好在,温星火有另外的办法——既然无法接上他的脑回路,那就把秦光霁当成一个项目进行分析。在商场浸淫了这么久,这点本事温星火总是有的。 几个关卡以来,绿方玩家的威胁过于明显,打乱了几人一开始的计划。绿方的打击针对的并非某个人,而是他们四人的团队,如果四人依旧按照先前的计划分别做出亮眼表现,那么被绿方分头行动解决的风险就会急剧升高。 因此,四人默默调整了计划,由秦光霁出头,其余三人则逐渐隐匿在背后,作为秦光霁的左膀右臂存在。 秦光霁的扎眼表现果然引起了绿方的注意,前两关的玩家人数过多,不好下手,但在【光明神殿】这一关里,疏朗的空间和上下分层平台给了他们极好的动手机会。 第一次,越关山的读心挫败了他们,轻松反制了他们的加害,所以第二次,他们选在了秦光霁留在下层空间,武力巅峰温星河和精神巅峰越关山都不在身边的时候。 他们未必不知道这是个被刻意制造的机会,但或许是出于对自己能力的信任,还是有两人出动了。 这两个绿方玩家出乎意料地强大,一个拥有和同伴一起隐身的能力,且精神力非常高,可以隔空切断秦光霁与道具之间的链接;另一个则专业对口,拥有改变光线方向的技能,如果不是技能有前摇,秦光霁和温星火未必能躲过那一次袭击。 面对这样棘手的敌人,想要无伤通过是不可能了,秦光霁选择了将大量精神力灌注到技能中,强行建立链接,用生命值和精神值同时骤降的代价换来了用工兵铲击晕两人的机会。 解决了最为棘手的麻烦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利得多,秦光霁拿出了自己自进入副本以来就一直躺在团队背包里的多功能小刀,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两人的生命。 当然,为了营造出自己只有工兵铲一个技能的假象,他做了些伪装,用工兵铲在两人被小刀隔断的喉咙上使劲剁了两下,装作是他用工兵铲杀了两人。 分明可以立刻毁尸灭迹,但秦光霁并不这么做,而是等到上下层的缺口被打开之后才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温星火用激光消灭尸体。 满目的鲜红直截了当地扎在所有人的眼中,比任何言语都要简要——他就是要让所有隐藏在人群中的绿方知道,他有能力杀掉所有企图害他的人。 如果他是绿方,温星火想,那么此时此刻,他的愤怒应当已经完全被秦光霁调动起来,咬牙切齿等着给他一个教训了吧。 秦光霁要的就是这种情绪。 同样的,他也自行创造了这样的机会。 秦光霁的精神值被温星火拉回了安全值,但他拒绝了温星火的生命值治疗,并且直至现在,都还顶着飘红的血线。 而在逃离下层的时候,秦光霁又一次灌注了精神值调动工兵铲,精准地把自己的精神值控制在了黄线上。 这是个微妙的数值,不会低到影响行动,但对于拥有精神技能的玩家而言,干扰和入侵会变得非常容易。 在黑暗中,温星火彻底理解了秦光霁的用意,但是,他的眉头越发紧皱了。 他并不喜欢这种把自己当作诱饵,冒着被淘汰的风险极限一换一的做法。 但很遗憾,秦光霁和越关山都是不太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家伙,还有他姐…… 简直是个莽夫。 温星火叹气。遇上这么一群队友,他也是挺无奈的。 第085章 森林冰火人(16) 杀机毫无预兆地到来了, 并不令人意外。 秦光霁站在黑暗中,清晰地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越发靠近。 “你好。”秦光霁勾起嘴角,对着面前的空气一笑, 用嘴型无声道。 工兵铲突现, 奋力向前一怼—— 鲜血喷涌,血腥气瞬间弥散。 下一刻, 一盏盏灯顺次亮起。 一个狰狞的伤口出现在秦光霁的腹部, 划破了他的衣服, 隐约露出下方被血染透了的苍白皮肤。 秦光霁并未倒下, 而是伸手,工兵铲瞬时飞出, 像回旋镖一样平着擦过玩家的头皮。 一块砖石从上方坠下, 砸落在玩家头顶, 而后碎裂成大片的粉末。 三个玩家摇晃着身形, 过了好几秒才跪倒在地, 脑袋上糊满了鲜血, 激起一片倒吸冷气。 灯光沿着狭长的走廊一直落到尽头, 两扇大门洞开, 露出上面再熟悉不过的字眼:【冰娃/火娃阵营剩余准入人数:32/32】 “星河, 动手!”越关山的声音顺着一对一通话传到温星河的耳中, 亮点重新出现在另外三个聚集在一起的玩家身上, 变成了更加显眼的橙黄色高亮, 活像一颗被开了瓢的海胆。 温星河没有半点犹豫, 径直上前,双手一抬, 钱之大锤出现,狠狠砸到玩家的天灵盖上, 将人锤倒在地。 “跑!”倒计时只走过短短两秒,利索做掉六个玩家的四人异口同声脱口而出,率先脱离人群,撒开脚步就往已经开启了的逃生门钻。 又过了三四秒,其余玩家才终于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完全没有理会倒下的那几个玩家,也争先恐后地冲向逃生门。 这一关的地图长得与第一关最后的逃生门关卡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不再划分成两部分,而是冰火阵营玩家混在一起。 腹部的伤口被奔跑的动作牵扯,秦光霁不由一抖,险些跌倒。 他勉强扶住墙壁,落后伙伴们一步重新爬起来。 秦光霁正准备抬腿,忽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转过头,将目光落在自己扶着的墙壁上。有个绿油油的东西嵌在砖块的缝隙里,隐约泛着光。 “低头!”秦光霁突然大声吼道,前面的队友步伐一顿,齐齐低下了头。 唰! 一道绿色光线从墙中射出,在狭窄的空间中几番反射,很快交织成一张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大网。 光线射来的速度远超人的反应,毫无防备的玩家被绿光射中,并不像之前的红蓝光一样变成黑炭,而是被瞬间液化,像是被那光线同化了一样,成为了粘稠的一滩,溅落在地板上,缓缓蔓延。 有躲过一劫的玩家不慎踩上同类的液态尸体,竟是也在顷刻间化开来,从活生生的肉.身转变为绿色粘液,渐渐融合,生生用人命造出了一个浅而宽的沼池。 秦光霁并没有时间回头观看那些玩家的死亡。温星火尝试着使用他的治愈技能,可奇怪的是,秦光霁的伤口并未愈合,反倒是温星火本人的身上出现了类似反噬的迹象。 温星火擦掉嘴边的血迹,抓着秦光霁的手更紧了几分,试图强行架起他,带着他一起过门。 因为失血,秦光霁的视野边缘已经泛起了白光,呼吸也变得微弱,他已然是在用自己的意志抵抗越发沉重的睡意。 大门近在咫尺,不断有玩家掠过他们,冲入门中,顶端的数字越来越小。 “走。”秦光霁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将温星火推开,自己则因着伤口的牵动而猛地蜷缩起来,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 温星火被他骤然爆发的力量甩开,脚下未稳,往背后仰倒,直接摔进了大门的白光中。 在被光芒包裹的那一刻,他看见秦光霁弯着腰,呕出一大口鲜血,其中甚至夹杂不明的血块,仿佛是内脏的碎片。 ———————————— “叮~当前地图:寒冰神殿~” “冰娃阵营人数:32人,火娃阵营人数:32人~” “倒计时开始~” “秦光霁!”温星火睁大眼睛,浑身毛发都因上一关最后的惊慌而竖起。 “我在这儿……”秦光霁虚弱的声音幽幽响起。 温星火飞速扭头,却没有看见秦光霁的脑袋。 衣袖被拉了一下,温星火低头,见秦光霁正坐在地上,一手拽住温星火的袖子,另一手捂住腹部本应该被副本自动治愈的伤口上。 见温星火看过来,他还抬起两颊肌肉,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确认秦光霁已经顺利过关后,温星火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这一关不同寻常的环境——严寒。 对了,这一关叫做寒冰神殿来着。 墙壁被厚厚的蓝色坚冰覆盖,不断有刺骨的风扑面而来,灌进领口,引来肌肉条件反射的震颤和收缩,脚下踩着的并非地板,而是松软的雪,足足有五六厘米厚,每走一步都会印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为了方便活动,玩家们大多穿着轻便的衣服,被这关的冷风一吹,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不绝于耳 。 在这种环境下,秦光霁为什么坐在地上呢? 温星火登时便想明白了原因,看向秦光霁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他试图上前,将秦光霁从地上拉起来,但一个身影从旁边横插到了两人之间。 “能站起来吗?”大约是看出了秦光霁的虚弱,温星河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 秦光霁摇摇头,松开了抓着温星火的手,却被他反握住。 秦光霁的手冷得吓人。 秦光霁抬头,与温星火对视,他的眼睛很亮,却写着疲惫。 有鲜红从他浅色的衣衫下溢出,能够清晰的看见下方无数细小的伤口,像一朵朵春日里的野花,并不如先前那样触目惊心,却胜在数量繁多,很快就把秦光霁的衣服重新染成了鲜红,在洁白的雪地里格外显眼。 他按住温星火的手:“治不好的,别白费功夫了。” “可……”温星火声音陡然扼住,看着秦光霁,一时不敢开口。 “我知道,”秦光霁猜出了温星火未尽的话,歪过脑袋,神情轻松,“如果不治疗,我会死得很快。” 秦光霁打开了系统面板,众人的状态栏里都被加上了一个雪花符号,每隔两秒,生命值的框就会抖动一下,缩短一点。 而秦光霁的状态栏里,精神值和生命值都只剩下了短短一截,颜色也从绿色转变成了刺目的红,前方除了关卡自带的debuff外,还挂着一个黑色骷髅头的标志。 “是诅咒。”秦光霁轻轻道。 “在受伤状态下会持续扣除精神值。”秦光霁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的症状,随后叹气,“倒真是小看了那三个玩家。” “一个干扰,一个下刀,一个诅咒。”秦光霁微微仰头,“配合得可真好。” “不过,倒也不算坏事。”他转而道,“至少知道了他们对我们的认知到底有多少。” “什么意思?”温星火脱口而出,但下一秒,他撞上了秦光霁冷得可怕的眼神。 温星火转着眼珠子,脑中思绪胡乱地飞着,最终被一条深埋在暗处的线牵引着,找到了先前被忽略的线索。 “他们……能看到你的状态栏?!”温星火被自己得出的结论惊得张大了嘴,声音先是拔高,随即被强行压低。 他警惕环顾周围,发现大部分玩家都已冒着风雪向前探索,尚且留在原地的人已不多了。 他略略整顿神情,轻咳一声:“副本内对玩家的技能有限制,但这种限制是以关卡为单位,每通过一个关卡就会刷新一次。那人拥有这么强大且无解的技能,先前却没有任何动作,只能证明一点——” “他的技能存在命中几率。”越关山干脆道。 秦光霁分明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却仍旧慢慢悠悠地参与讨论:“而且这种命中几率在不同情况下是能够调整的。” “应该是对象的精神值低时更容易命中吧。”秦光霁判断道。 “所以他们才选择在那时候动手。”温星火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在面前呼出浓浓的白雾,模糊了他复杂的面容。 “为了规避风险,他们需要找到一个命中率足够高的时刻。” “在上个关卡中,我留在了下层,身边只有一个曾展露过物理技能的你,”“秦光霁看向温星火,“他们认为那是个好机会。” “也如他们所愿,为了对抗那个精神值强大的玩家,我第一次使用了消耗精神值强行建立技能链接的方法,出现了精神值迅速下跌的情况。” “但很快,你的数值又回升了上去。”温星火接着说道,“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能够提高精神值的并不是他们先前认为的关山,而是我。” 秦光霁打了个响指:“这就是关键点。” “他们错失了对我施加诅咒的最好机会。” 秦光霁勾唇,笑容狡黠:“但没关系,我又给他们创造了另一个机会。” “我又一次使用了工兵铲,刻意地留下生命值下降的痕迹,”秦光霁挑眉,“治愈技能每关只有一次,对于他们而言,地图变形的那个瞬间就是他们在【光明神殿】关卡中能够对我施加诅咒的最后机会。” “他们成功了。” “我也成功了。” “他们虽然死了,可诅咒仍旧存在,我幸运地过了关,但在【寒冰神殿】这种带有debuff的地图里,我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我虽然中了诅咒,但我换来了一个消息——他们获取的信息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多。” “除非飘红,否则精神值的下跌很难被肉眼判断出来,我也从未在人前展现出任何精神值下降过的迹象。他们一定有额外的信息渠道,可以看到我们的具体情况,才能够制定出如此详细的计划。” “从第一关最后使用精神值伤害判断出我们中有人可以治愈精神值,到第二关里对我们武力值的试探发现正面对决可能打不过星河,再到第三关……摸透了我们拥有的技能,开始真正下杀手。” “环环相扣,先前的每一步都是为现在做铺垫。” “但是很遗憾,”温星火抬起手,一抹金色的亮光出现在指尖,“他们的考量还不够远。” “或者说……不论他们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我们都能找到拆解的办法。” 金光没入秦光霁的额前,他的精神值稍稍上升,回到黄线,前边的黑色诅咒标志闪烁了两下,却并未消失,身上的伤口也没有愈合,仍旧那样骇人。 秦光霁微笑点头,面色仍旧苍白如血,没有半分生机,只有那双眼睛,亮如白昼:“接下去,该到我们行动的时候了。” 他站起身来,咳嗽两声,柔柔弱弱地把手臂搭在温星火的肩膀上,轻声道:“星火,之后……拜托你了。” 第086章 森林冰火人(17) 这个地图和先前的并不相似, 没有明显的封闭空间感。那些画着花纹的砖墙不见了踪影,头顶也没有暗沉的天花板,仿佛置身于一个开阔空间, 目之所及全是冰雪, 极易迷失方向。 走出几步之后,白雾弥散, 几人发现周围的环境悄然发生了变化, 满目的亮白间突兀地竖起一座高塔, 一看就知道是副本刻意设置的目标点。 四人的动作相当之慢, 照理来说,现在应该有许多玩家都开始尝试寻找通关办法了, 可这次, 当四人抵达时, 却发现几乎所有先抵达的玩家都聚集在了高塔周围, 意料之中的你追我赶并未发生。 大约是为了方便玩家们大(绞)显(尽)神(脑)通(汁), 这一关的时间相当充裕, 足够秦光霁在其余三人的搀扶下环绕高塔一周, 也足够他身残志坚地开始思考过关的办法。 “爬。”秦光霁仰望面前被冰层覆盖的高塔, 轻轻吐出一个字。 “啥?”旁边在高塔边踌躇不前的玩家诧异看他, “你要爬这玩意?” 秦光霁感觉到有不屑的目光投射过来, 上下打量他身上的伤口, 几乎要把“你是傻子吗”说出口了。 “我们早就试过了……”那玩家叹气, 一把锤子凭空出现在手中, 狠狠击打墙面。 墙面纹丝不动,冰层没有半点损伤, 只有几个雪块从顶部掉下,和雪地融为一体。 “看吧, ”玩家摊手,“这座塔的表面这么光滑,冰层又无法破坏,我们根本没办法爬上去。” 秦光霁扯了下嘴角,没有多和那人辩解什么,只又吐出一个词:“躲开。” 玩家一愣,一时没有动作。 头顶出现了两个亮点,不多时,足有半米长的冰挂直直扎向雪地,其中一根落在地面上,碎成了满地的冰碴。 而另一根,则是被下落时的加速度狠狠加持,不偏不倚地扎进了说话那玩家的头顶。 尖锐的顶端没入头颅,两颗眼球像是玻璃珠一样从眼眶里弹出来,紧接着便是白花花的脑浆从那两个血洞中喷溅而出。 咔擦一声,冰挂断裂,曝露在空气中的半截逐渐倾倒,那玩家摇摇欲坠的身躯亦是在那一刻开始仰倒,呈现“大”字形横躺在地。 灰白脑浆和鲜红鲜血慢慢地从体内流出,因着严寒的空气,它们并未流淌得太过铺张,很快便在边缘凝结出了细小的冰晶。 最先流出来的液体在下,被粘连在雪地里,随后又被覆盖上新的液体,层层叠叠,像一片红白的浪花。 秦光霁对着死相悲惨的尸体眨眨眼,随手划了个十字浅表哀悼,而后也不管人家还听不听得到,自顾自道:“我都说了要躲开的嘛。” 寒风吹起白雪,将尸体覆盖大半。 温度又降低了些,身体各个关节都变得僵硬起来,仿佛是穿过皮肉,深入骨髓,从内里开始直接把人冻透。 秦光霁咳嗽两声,身上的伤口也被凝结的血冰封住,每次轻微的牵动都能带来针扎一般的刺痛。 他将背贴在冰墙上,让自己的皮肤变得麻木,以此削减伤口的疼痛。 “姐,看到上面那个洞口了吗?”他抬手指了指高塔顶部,对越关山道。 越关山眯起眼睛,目光在冰雪极其明亮的反射中寻找。 “看见了。”越关山点头。 那是一个距离地面大约七八米的小洞,直径大约能容纳一到两人弓身通过。 那应当就是玩家的目标地点。 秦光霁的视线重新回到墙边,不断有玩家尝试着用各种技能破坏冰壳,刀劈斧砍、敲打钻凿,所有的物理攻击都对其无效,反倒会不时引来天降正义,被冰柱子开瓢。 还有拥有火系技能的玩家试图用自己的火焰把冰壳融化。 在火焰的灼烧下,冰的确融化了许多,可是没一会儿,便有更冷的风吹起,把火吹灭,让滴落的水回到原位,再次封冻,连个坑都没留下——是副本的规则恢复了冰墙的状态,阻止了他们的行动。 秦光霁收回目光,低头思索。 不多久,他再度抬头,眼中闪过一瞬的明亮。 “如果不能从外部破坏冰层,那么……加入它们呢?”秦光霁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覆上冰层。 很滑,如果不是手指上的血被凝固住增加了摩擦力,他完全无法让手掌在冰面上自由停留。 “星河,你也放上去试试。”越关山看着秦光霁的动作,突然对温星河道。 温星河哦了一声,将手贴到了距离秦光霁不远的位置。 很冰,但手是被粘在了上面,想要拿下来的时候非常费劲,完全不像秦光霁那样容易。 “咦?”温星河把手从墙上撕下来,搓了搓发红的手指,眼中有些疑惑。 “这座冰墙对温度非常敏感,而且冰一旦融化就会迅速凝结。因为手的存在,那些冰并不能回到原位,所以会努力地朝着原来的方向拥挤,给放在上面的手施加一定的压力,导致类似粘连现象的发生。”温星火后一步明白了其中道理,先把秦光霁从散发冷意的墙边拉走,而后解释道。 “女性的体温本来就要比男性高一些,再加上他现在有些失温,而你穿得比较厚,表皮温度比较高,差异会进一步扩大。”温星火看着两人道,“在这种情况下,你们的体温能够融化掉的冰的体积会有差距,重新凝结后能够造成表皮粘连的冰层厚度也完全不一样。” “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冰重新凝结前融化掉尽可能多的冰,把自己贴在这座冰墙上。”越关山下了定论。 “好一个东北舔栏杆式的通关小妙招。”尽管身体在不停颤抖,秦光霁还是没落下吐槽。 “那么接下来——”温星河摩拳擦掌,后退两步,蓄势待发,“就让我来先试试这办法吧!” “站住,谁让你这么着急的。”温星火无情伸手把温星河拽了回来。 “耶?”温星河歪脑袋。 “你不会真以为光靠自己的体温就能达到飞檐走壁的效果吧?”温星火无语看老姐,“你会轻功?” 温星河愣愣眨眼,摇头:“不会啊。” 温星火:…… “看我这边。”越关山看不下去了,拍拍温星河的肩膀,做了个食指大拇指重叠的手势,递到温星河眼前。 温星河虽然天然呆,但也不是真的没脑子,这种情况下,自然不会以为越关山是在和她比心。 她稍稍回忆了一下进入副本前几人的交流,随后恍然:“啊!懂了!” 她贴近冰墙,伸出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三两下便顺利点起火。 她抬起腿,将左脚踏在冰墙上,顺势再将左手贴上。 寒风料峭,火苗却并未熄灭,甚至没有一丝的晃动。 火焰凑到抬起的脚边,高温迅速融化冰层,鞋底陷入凹陷的墙中,没过几秒整个鞋面就被冰层吞噬。 风又起,原本滴滴答答落下的融水被重新吹回原位,却因为那只鞋的存在而无法归位,只得拥挤在鞋边,再次凝结成冰。 温星河用力蹬了几下,发现这只脚已经完全被钉在墙上,没有半点动摇的迹象。 温星河坚定点头,随后调动起浑身的肌肉,左腿和左手发力,将自己挂在了冰墙上。 温星河眼前一亮,趁势接着向上,让自己的右脚也踏上去,用同样的办法把脚固定在冰面上。 在两只脚同时落在冰面上的那一刻,温星河彻底感觉到了万有引力对物体的约束,越往上走,就越是难行。单靠腿部的力量维持身体数值,同时还要交替融化另一只脚上的冰层,往上迈步。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身体素质被游戏升级过两次,她觉得这种高难度的动作自己应该撑不了多久。 想到这儿,温星河不由转头,将目光落在不远处,似是在闭目养神的秦光霁身上。 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真的能够做到顺利抵达高塔中部的洞口吗?温星河只觉得未来像是蒙上了一层迷雾一样渺茫,不知接下去的走向会是如何。 秦光霁忽然睁开了眼睛,深邃的目光与温星河对视,其中的冰凉令她一惊。 “低头。”秦光霁开口,对温星河道。 下一秒,工兵铲从地上飞起,正正好好落在温星河低头前脑袋所在的地方。 温星河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耳边炸开尖锐的巨响,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撞在了铲头上,划过金属表面,留下刺啦刺啦简直像是要把耳膜捅穿的难听声音。 温星河睁开半边眼睛,见秦光霁猛地一挥手—— 铲子自动弹起,把那柄偷袭的武器也一并甩开。 极其锋利的暗器于视野前端划过,闪着比雪更亮的光。伴着扑哧一声,又冒出一抹扎眼的鲜红。 人群中有个身影倒地,寒风将秦光霁的讽笑吹得很远:“都到这时候了,居然还有人会用这么低级的偷袭手法。” “该说你们是太过自信呢,还是……太小看我了呢?” 秦光霁笑着,嘴角又一次流下一串血珠,滴落在雪中,像一朵朵红梅绽放。 “星河,”他看着温星河,眼神重归平常,言语诚挚,“接着走,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别回头。” …… 温星河悬于空中,冰墙不断散着刺骨的冷意,她仍在攀爬,洞口已距离不远。 身旁,工兵铲如影随形,不论她走到哪儿,都会被它贴心地护住大半身形。 凡是展露过伤害性精神类技能的绿方玩家都已在先前被秦光霁收割,随着温星河越走越高,她也超出了大多数物理技能的攻击范围。 同样的,也超过了秦光霁的工兵铲原有的控制区域。 眼前的系统面板中,属于秦光霁的精神值一点一点地降低,使温星河越发心焦。 他真的能撑到过关吗? 第087章 森林冰火人(18) “啊!!!” 躯体从高处坠落, 溅起大片温热血液,洒落一地,很快变得冰冷。 “这是第几个来着?”秦光霁有气无力问道。 “第六个。”回答秦光霁的并非温星火, 也不是越关山, 更不是早就抵达高塔中层的温星河。那是个有些熟悉的粗糙嗓音。 秦光霁闭眼点头,随即深呼吸一口, 将漂浮在空中的工兵铲收回背包里。 他偏过头, 上下扫了眼蹲在雪地里的中年大叔, 苍白的脸上划过一抹笑意:“你还不走吗?” 他环视四周, 偌大的雪地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还在喘气的活人了。 “你不也没走吗?”大叔反问道。 “我?”秦光霁轻笑, 摊开手, 露出身上已经结满了冰渣的伤口痕迹。 “我从没想过要走。”秦光霁说得很轻松。 “那可不行。”大叔仍旧没什么表情。 “我凭什么走?”秦光霁挑眉, 说话轻佻, “凭我见底的血量吗?” 大叔忽然站了起来, 淡淡开口:“凭我。” “有我在, 你不会轻易死在这儿。” “你选择留到最后, 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感兴趣吗?”大叔慢慢悠悠道出秦光霁的意图。 他抬起手臂, 指向高塔上方的洞口:“走上去, 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我就告诉你一切。” 秦光霁转着眼珠子, 似是在消化他话中的含义。 半晌, 他轻轻摇头, 坦然道:“我怕死,上面有对我虎视眈眈的绿方, 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完全扛不住他们的偷袭。” “刚才一共掉下来六个玩家,”秦光霁掰着指头数着, “其中一个是因为没有控制好技能的使用范围而失足掉下来的,另外五个——却都是实打实死于绿方的谋杀。” 秦光霁吐出一口白气,眼神直直落在对方胡子拉碴的脸上:“我不想做第七个。” 大叔接收到秦光霁的注视,眼神闪烁两下,随后释然:“你猜到了啊。” 秦光霁不动声色:“猜到什么?是猜到第一关里星河的生还并非因为奇迹的出现,还是猜到第三关下层那个有精神伤害的绿方玩家的死不是因为我的好运?” “你还漏了一次。”过长的碎发掩映下,大叔的眼睛里全是少年般的澄澈,“第二关最后,那场爆炸里,我第二次开启技能,杀了一个人。” “那个人能够直接看到敌方目标的具体情况,他死后,信息被投送给了所有存活的绿方玩家。” “难怪……”秦光霁垂眸,呢喃道。 难怪对方对秦光霁的杀意在第三关迅速扩展,直接从暗地里的埋伏升格成了正面对抗。也难怪,他们变得如此着急,会为了杀秦光霁而争先恐后跑过来送死。 “这么说,”秦光霁抬头,目光转而变得锐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喽?” 如果大叔没有杀掉那个绿方玩家,那么或许秦光霁也就不必为了杀掉尽可能多的绿方而多次拿自己当诱饵,以至于变成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想要从我这儿知道什么,你总得先付出点等值的代价吧。”大叔面不改色,“如果你躲不过那些谋杀,那就说明你还不够格。” “况且……”他停顿一下,拨开额头的长刘海,露出一双与这张脸并不相符的年轻眼睛,“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吗。” “这算是第四次?”秦光霁偏头。 他得到了大叔无声的肯定。 他缓缓走到墙边,摸出打火机。 “对了,”秦光霁忽然回头,“你叫什么名字?” “穆朝。”大叔答道。 秦光霁点头,顶着双双见底的数值,一路攀援向上。 有好几次,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有力气再往上走了,可身体里却有一股颇为神奇的力量支撑着他,令他拥有重新振作的勇气,一点、一点、一点地向上方洞口挪移。 正如穆朝说的那样,尽管上方有人暗中窥伺,尽管自己的生命值和精神值都已见底,但他还是顺利地抵达了终点的洞口。 …… “接着。”秦光霁趴在洞口,将打火机丢给下边的穆朝。 穆朝接住打火机,并未犹豫,直接大跨步地登上冰墙,不多时便到达洞口,把打火机交还给秦光霁。 秦光霁接住打火机,正想收回,握着打火机的掌心却忽然感觉到了一些异常。 他打开手掌,发现手心里被印上了几个黑色的字符。 高塔内昏暗异常,秦光霁无法看清,只得暂时收起。 “叮~冰娃阵营剩余人数:28人,火娃阵营剩余人数:27人~” “倒计时增加:30分钟,地图变形,逃生门出现~” …… 哗啦啦,哗啦啦…… 秦光霁听到了格外清晰的水声,有小小的浪花拍打河岸,有漂浮的碎冰冲向四周,还有…… 玩家在下落中破开薄冰,掉进刺骨的河水中。 坠落早已无法避免,秦光霁闭上眼,将自己蜷缩起来,等待撞击。 在与冰层相撞的那一刻,有柔软的暖意将他包裹,令他免受冲击力的影响。 冰凉的河水覆上全身皮肤,秦光霁不由地开始挣扎,左腿因剧烈温差而痉挛,瞬间的疼痛令他无法在湍急的河水中找到陆地的方向。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涌来。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刻,秦光霁看见两只手从上方而来,一边一只抓住了秦光霁的手臂。 秦光霁跪在岸边,剧烈咳嗽起来,却完全感觉不到自己伤口的痛感——在冰水中浸泡后,他浑身的皮肤都已陷入麻木。 更加难忍的冷意扑来,将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和头发挂着的水滴都在瞬间冻结,活像是个冰坨子。 其余人的情况也不算好,但因为生命值较高,至少性命无虞。 “还有四个。”越关山凑近秦光霁,拿打火机的火苗为他取暖,低声道。 “我拿到了宝石,”在秦光霁略带迷茫的注视下,越关山解释道,“宝石一触即碎,只有这一条信息。” “不好办。”秦光霁不停发抖,对温度的渴望驱使着他急切地汲取火苗的温暖,运转的大脑和说话的声音却并未因此而受影响,仍未忘记保持冷静。 他勉励睁大眼睛,只转了一圈便看清了这块地图的构造。 “好烂的关卡。”他无奈耸肩,吐槽道,“就这么喜欢让我们打起来吗?” 仍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是从高塔变成了河流,远处的雪地里突兀地立着两道逃生门。 逃生门紧闭着,四周都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只有顶上的那行字最为清晰:【冰娃/火娃阵营剩余准入人数:3/3】 距离冰河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地方并未被雪覆盖,目光落下时,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像是一个洞口。 这让秦光霁不禁想到了第二关最后的情况——同样是与逃生门相距甚远的开关,同样是远超准入人数的玩家。 唯一不同的,是剩余的时间。 充裕的倒计时下,大家不必再为无人通关而焦虑,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就算无法分出胜负,光是这片地图的寒冷debuff也足够把人耗死了。 高塔关卡中坠落六人、被冰锥刺死三人,掉下冰河时落到河岸上死亡两人、被暗流卷走一人、淹死一人,地图中目前尚存共计五十一名玩家。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显而易见——等杀到只剩六个人的时候,自然就能获胜。 死亡比例超过1:9,玩家们会厮杀到最后,大多数人都会死在梦寐以求的大门之前。 当然,对于秦光霁而言,下场也是唯一的:被淘汰。 他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的结局。 “姐,可以帮我拖上五分钟吗?”秦光霁偏头,并未看越关山,而是将目光投向那个黑色洞口。 “你……”越关山的声音顿了顿,纯黑色的眼睛里划过些罕见的犹豫。 “真的要这样吗?”越关山眨眼的频率变高了,仿佛是在掩藏什么即将外溢的情绪。 “姐,”秦光霁这时候反倒变得无情起来,“现在已经回不了头了。” “既然我已经选了这条路,那就只能走到黑了。” “可以。”越关山闭上眼,轻轻点头,声音里带着些被压抑的颤抖。 “那么……”秦光霁轻笑,“我走了。” ———————————— “没想到,你们真的跟过来了啊。”黑漆漆的洞里,只有秦光霁手里的火苗在散发着幽幽的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也照亮了他面前如镜般明亮的冰块。 在冰块的倒映中,两个暗色身影立于秦光霁之后,手中的利器隐约反着火焰的暖光。 “看来,我又猜对了。”秦光霁手持打火机,轻松转身,直视两人。 大约是觉得以秦光霁现在的状况完全无法反抗,两人的状态并没有之前几个绿方玩家那样警惕,反倒透着十足的轻松。 “你们有急事吗?不如再给我点时间?”秦光霁忽视了他们的态度,微笑问道。 两个玩家并没有说话,而是对视一下,随后谨慎将手中武器平举向前,冲着秦光霁摆出防备的姿势。一点不给秦光霁机会。 秦光霁撇嘴,对他俩的反应不大满意。 “我寻思我的要求也不过分啊……”他嘟囔着。 “我的血量还能撑上个五分钟,反正你们也没什么急事,不如陪我唠一唠?”秦光霁接着说道。 他倚靠在墙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伤口上的雪冰因着洞中较高的气温而开始融化,带来久违的痛意。 “比如……在我死之前大发慈悲告诉我你们究竟从副本那里得到了怎样的任务?” “你、你知道了什么?”两个玩家一愣,慌乱的神情一闪而过,被秦光霁揽入眼中。 “我先前以为你们针对的是我们整个队伍,”秦光霁半眯起眼睛,悠然道,“因为在前几关,你们对我的队友的伤害不比对我本人少。” “可是后来我发现——”秦光霁忽地睁眼,“我似乎想错了。” “在第一关里,你们分别对我的三个同伴下了手,但失败之后,你们就不再执着于杀他们了。” “可我不同,从开始到现在,你们的杀意从来没有中断过,虽然从来没真正成功过,却也从来没放弃过。” “这种执着让我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或许你们想杀的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 “之所以要杀其他人,为的只是要剪去我的左膀右臂。” “只要不再妨碍计划,他们的死活对你们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两人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拿着武器的手多用了几分力,指尖发白,昭示着对方心情的转变。 “就像现在,你们明明可以等着我生命值耗尽,自己死在副本里。” “可你们跟了过来,还是想要亲手杀掉我。” 秦光霁抬起手指,将火苗收起。 洞中重归黑暗,唯有秦光霁的声音回荡:“我可真是荣幸啊。” 第088章 森林冰火人(完) 黑暗降临, 从洞口灌进来的风声覆盖住洞中人的呼吸与脚步,无法真切地判断出面前的情况。 锵! 是金属砸在坚硬岩壁上的声音。 呲啦—— 是布料被割裂的声音。 扑哧! 是利刃没入肉.体的声音。 “咳咳……”是秦光霁咳出两口鲜血,生命垂危时无法压抑的喘气声。 他钉在岩壁上, 狼狈地靠着, 双目紧闭,满脸苍白, 呼吸急促。 耳鸣声不断搅动混乱的脑海, 秦光霁只觉得自己的感官都在此刻变得错杂, 看不见、闻不见、想不见, 仿佛并非在副本的洞穴中,而是身处于某个世界的缝隙, 有无数双手拖住他的身躯, 令他无法解脱。 恍惚间, 只有耳畔的杂音敲响他的神智, 让他窥见现实的一角。 是脚步声, 很快盖过了风雪, 越发近了。 那是属于两个绿方玩家的脚步, 坚实、镇定, 甚至不带任何运动过后喘息的痕迹。 遥远的洞口洒下片片白雪, 亦带来些许光亮, 照出了斜着掉落在地的工兵铲的影子。 对于两个绿方玩家而言, 对付已是强弩之末的秦光霁并不用废多少功夫, 就算他熄灭了火光, 就算他企图用工兵铲反击,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 想要杀他依旧是易如反掌。 黑暗中,秦光霁的呼吸逐渐变缓了、变轻了, 如果不仔细倾听,甚至根本无法察觉。 像是……终于结束了。 “死了吗?”其中一个绿方玩家问道。 另一个玩家抬手点开自己的任务列表。 属于秦光霁的那一栏里,生命值已经低得看不见红色血条。 那人呼出一口气,摇头:“没死,你刚才那刀没刺中要害。” “那……补刀吗?”玩家提问。 “不用,你的刀不是带流血效果吗,他的死能算在你头上。”那人说话速度加快。 “快点走吧,上边情况不好,我们去支援。” “哦,好。”玩家点头,转身向里,“我先把刀收回来。” “随你,快点。”那人随意摆摆手,自己先往洞口走。 他向洞口快速奔走,风雪的呼啸逐渐充斥在耳边,掩盖了洞里的动静。 等走到洞口处,他忽然皱眉,转头往洞里喊了一句:“喂,还没好吗?” 回答他的,是一颗咕噜噜滚动的球状物体。 借助洞外的微光,他看清了这东西的全貌——是一颗新鲜的、还在冒着热气的头颅。 唰! 染血的寒芒飞至,如镰刀般划过脖颈一周,随后回旋,再度没入黑暗。 那人后知后觉地抚摸自己的脖子,指尖染上一片鲜红,井喷一般。 他的表情定格在爆发惊恐的那一瞬,被彻底切断的声带再无法发出呼喊,只在身体倒下,头颅分离的时刻发出了一些被风雪掩盖的响动。 地上的工兵铲开始抖动,没过几秒,它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被一只还在流着血的手握住。 秦光霁站在洞道中央,一只手的手心被刀洞穿,不断流出黑红的血液。 他低下头,抬脚把两颗头颅踢近了些,脸颊肌肉微抬:“有句老话,叫反派死于话多,看来也不怎么准嘛。” 他松开手中还在滴着血的小刀,翻手握住打火机,迈着稳健的步伐又一次回到洞底。 他的眼前开着系统面板,自己的状态栏中,那颗象征诅咒的黑色骷髅不见了踪影。 他咳出两口黑血,蹲下身,将打火机横放在地上,贴近被冰封的开门按钮,再将工兵铲放在上边,搭出一个简单的延时装置。 “姐,”秦光霁拍掉手心凝结的血冰,用自从进入洞中后便一直没有断联的一对一通讯向另一头的越关山报告,“已经结束了。” “好,”越关山的呼吸不太稳,应当是在运动中,“星河马上就到。” 下一秒,秦光霁听见洞口有人跳了下来。 “走。”一只手拽住了他的手腕,白光闪过,声音低沉。 “不是说星河来接我吗?”秦光霁疑惑看肩头落满了雪的温星火。 “废话,”温星火不由分说拉着秦光霁往外走,“我姐又不会治疗,等她把你扛出去,你人早没了。” “没,没这么严重吧……”秦光霁弱弱反驳他,“刚才你把诅咒状态解除之后,我的精神值和生命值都稍微回升了一点,虽说还是丝血,但撑到出洞还是没问题的……” 进入【寒冰神殿】不久,温星火就对秦光霁使用了自己的精神治疗技能,温星火的技能等级是A,按照游戏内的潜规则,治疗类技能可以覆盖小于等于自己技能等级的攻击伤害,也就是说,只要设下诅咒的那位玩家技能等级在A及以下,温星火就完全可以将其从秦光霁身上抹除。 对方的等级正好是A。在技能生效的那一刻,温星火的系统面板上弹出了一个对话框,询问是否抹除诅咒效果。 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对方同样能看见秦光霁的状态,只要诅咒消失,温星火的技能就会暴露无余,秦光霁接下来的计划也会变得更加困难。 于是,秦光霁让温星火将对话框暂时搁置,卡了个bug,让自己的精神值维持在正在治疗中的薛定谔状态,不会再因为诅咒的伤害降低,也不会因为彻底接触诅咒而猛增。 很适合装身残志坚搞事情。 “闭嘴。”温星火瞪了他一眼,拽着他胳膊的手捏得更紧了,“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丢回去。” “好好好,”秦光霁立马认怂,“我这就闭嘴。” “星火……”他只安静了两秒,在即将出洞的时候,又忍不住开了口,“你生气了?” 温星火没有回答,只是斜眼瞥他,然后一巴掌把秦光霁推给了洞外的温星河。 秦光霁茫然:他在气什么? “他在气你总是爱用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的办法过关。”越关山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秦光霁浑身一震,本就危险的精神值差点当场跌穿。 早就等在洞口的温星河把温星火也拉了出来。 秦光霁多花了一秒缓过神,目光悄悄落在温星火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默默吐槽:“懂了,他就是喜剧片里唯一受伤的正经人,一群神经病里唯一会把安全放在首位的正常人。” ———————————— “哟,出来了。”出乎意料的,穆朝也在洞口附近,见秦光霁重新出现,他挑了挑眉,声音并不带太多惊诧。 时间所剩不多,秦光霁没心思和对方插科打诨,只抬起下巴,指向大门:“走,门马上就开了。” 两个阵营各有三名获胜者,与其把机会让其余人,倒不如让穆朝也获胜,算是卖个好处给他。 可谁知,穆朝摇了摇头:“你们走吧,我没这心思。” “啊?”秦光霁停顿一瞬的脚步,眨眨眼,一时没想明白对方是个什么意思,“不想过关你活到现在干什么?好玩吗?” 无差别的攻击落到两人脚边,穆朝闪身到一块大石头背后,回答秦光霁:“对。” 秦光霁:……? 他没时间再思考,耸动耳朵,眼珠子往旁边一瞟,同时弯下腰,低头躲过不知从何射来的袭击。 温家姐弟随即赶到,三人汇合,把玩家尸体当做护盾,挡住一波攻击。 混战早已打响,能够活到现在的玩家大多有点本事,因而现在地图中的死亡玩家不多,且大多都擅长隐藏,秦光霁将小刀握在手中,却没有找到攻击的来源。 “这边!”越关山急促呼唤他们,同时秦光霁看见不远处的大门边亮起白色标点。 秦光霁点头,与身边两人交换眼神,随即闭眼,用精神力感受工兵铲周围的情况。 打火机即将融化冰块,再过不久,架在上方的工兵铲就会倒下,压在按钮上打开大门。 他们该往那边走了。 “等下,”温星河忽然开口,“那边有敌人。” 她试探着迈出一步,立即便有一道蓝色攻击飞来,温星河迅速抽身,攻击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类似冰冻的伤痕。 温星河紧紧皱眉:“时间太短,我没有看清他们的位置。” “跟着你的感觉往那边打。”穆朝的声音从距离几人不到五米的地方传来,他在石头后,露出半个脑袋,手臂一挥,将一道黑色的光打向攻击发出的方向。 “相信他。”秦光霁对温星河道。 “拼了!”温星河咬牙,不再犹豫,迅速召唤出钱之大锤,断然往冰河边砸去。 “走!”秦光霁振臂一呼,三人彻底抛下对可能的攻击的忌惮,往大门跑去。 与工兵铲的距离超过极限,秦光霁脑中响起一段杂音,再也无法探查到其中情况。 接下去的情况如何,只能看命。 好在,他们是幸运的。 三人跑过一处由玩家即将消失的尸体堆积而成的防护点,温星河提前张开双臂,抓住顺势从掩体后跑出的越关山的手,四人正式汇合,不多时便已来到大门前。 几乎就是在几人停下脚步的那一刻,眼前的大门响起轰隆隆的声音,震动从脚下传来,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无需多言,四人只交换了一次眼神便知晓了自己该如何做。 他们分别站在两扇大门前,双手紧紧攀住门框。 石门从下方缓缓升起,露出象征胜利的白光。身后的玩家也同样发现了大门的异动,攻击越发猛烈。 秦光霁等人立刻松开手,俯身躲过攻击,脚步向前一滑,没入门后。 身影瞬间变成一片数据泡沫,攻击穿门而过,没有击中任何实体。 …… 大门上的数字双双跳到【1】,穆朝靠在石头旁,未曾移动哪怕一步,只静静地看着那些人疯狂争夺最后两个名额。 可没过几秒,他们却都呆住了。 两个从未出过头的玩家已然趁着他们打架的时候绕过所有攻击,捡到了这个副本最大的漏。 数字归零,眼前雪地片片碎裂,整个世界都开始消失。 系统的通报声响起:“叮~大型赛季副本【森林冰火人】已结束,副本奖励将发送至玩家个人或团队邮箱,请及时查收~” “感谢您的参与,我们下赛季见~” 第089章 休息区(1) 【玩家姓名:秦光霁 副本名称:森林冰火人(大型赛季副本) 通过逃生门数:4(通关) 常规积点系数:3.0(最高) 额外奖励:击杀绿方玩家数量超过30人, 积点系数+0.5 总计积点系数:3.5 (注:副本积点系数将直接加乘至玩家当前赛季累计积分,若玩家累计积分不足5000,则自动转换为本赛季内随时可用兑换码) 本赛季累计积分:472500 本赛季排名:1】 【队伍名称:翻斗大街翻斗花园23幢1206室非正常物种研究中心欢迎您的到来 队伍阵营:常规冰火 队伍通关人数:4(全员通关) 队伍奖励:无门槛技能升级券】 “喂喂, ”温星河敲敲系统, “团队通关的奖励就这?” 她抱臂站在投影前,面露不忿:“全员通关欸!我们占了通关名额的三分之二欸!你就用一张技能券打发我们?” “歇歇吧, ”秦光霁瘫在地毯上, 倒是接受良好, “系统有多抠门你又不是不知道, 它肯给我们这么高的积分乘数,已经很神奇了。” “往好处想, ”温星火也来安慰她, “这副本的积点原本是不在作技能累计里, 现在有了这张券, 就相当于我们白嫖了一次技能升级的机会嘛!” 温星河思考了一下, 觉得有理。 叮~ 又一封邮件发了过来, 温星河没多想点开, 看清文字的那一刻, 她刚刚才缓和的脸刷一下又垮了回去。 不止是温星河, 其余三人的脸色也都不大好看。 【有关本次森林冰火人副本阵营公示 绿方阵营玩家名单: 谭景同(通关层数:3, 击杀普通玩家人数:79) 郑宇航(通关层数:3, 击杀普通玩家人数:73) 乔成(通关层数:3, 击杀普通玩家人数:68) 沈代曼(通关层数:3, 击杀普通玩家人数:60)…… …… 普通阵营玩家击杀绿方数量排行(含共同击杀): 1、秦光霁:48 2、温星河:46 3、越关山:32 4、温星火:31 ……】 房间内,四人一时沉默。 “啧, ”秦光霁闭眼摇头,伸手关掉公示邮件, “有点意思。” 他一摊手:“这不是光明正大的引战嘛!” “是啊,”越关山同意点头,“可,咱们又能拿它怎样呢?” 越关山依旧冷静,镇定站着,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系统同时公布了绿方玩家名单和击杀绿方玩家的排行,这就意味着彻底解密了副本内大家的行动。” “公布绿方玩家名单后,死得不明不白的普通玩家有了发泄的目标,而公布了击杀者后,那些死在我们手上的绿方玩家也找到了复仇的人选。”越关山慢慢道,“一级一级推下去,凡是这名单上的人,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猜……”温星火沉思了片刻,忽然开口,“现在论坛管理员应该挺忙的。” “有道理,”秦光霁点头,提议道,“要不然我问问客服,能不能帮我统计一下论坛上有多少追杀我们的帖子?” “两分钟前是32个,”客服的声音冷不丁响起,顿了一下,接着道,“现在是56个。” “论坛管理员每五分钟清一次违规帖子,目前已经有10人加上了追杀贴中留下的id。” “才十个?”秦光霁一挑眉,“也不是特别多嘛” “是十个金星玩家。”客服补充道,“目前游戏内拥有A级权限的玩家只占全体的2%,再加上系统偏好将拥有团队的玩家都分到同个副本中,你们和组团来杀人的玩家相遇的概率高于50%。” 秦光霁挠了挠脸,呆呆道:“好,好像是挺高的……” ———————————— 当天晚上,论坛。 【主题:好冷清~怎么今天的论坛这么凉啊?】 【lz错过了好多瓜啊,白天论坛里可热闹了】 【《热闹》】 【追鲨令到处乱飞,这何尝不是一种乐子呢】 【论坛里真的少了好多熟面孔,有没有人说说,他们大概会被封多久的号,我等着看他们下饭呢】 【因为凑热闹被封过一次,半个赛季,从此不敢在那些帖子里说一句话。】 【这下好了,那位真成了you know who了,这次被禁言的应该大部分都是因为他吧】 【赛季新人,有点子好奇,真的有人接追鲨令吗,鲨了之后怎么兑现报酬?】 【(金星)回ls,有幸被追鲨过一回,从对方那边知道了办法:用组队功能的团队背包交易。游戏在四个赛季前更改过团队规则,之后进来的新玩家无法交易积分,所以会用各种等值道具支付追鲨报酬,但老玩家保留了转账功能,就直接付积分,感觉和外边现实世界的鲨手也差不多()】 【感谢大佬回答!但我又有个问题,既然游戏不允许玩家非副本任务的互相伤害,那他们怎么避开这个禁令鲨人呢?而且,既然他们是通过团队功能交易,那么只要限制了组队,比如说设个cd什么的,就能减少玩家被追鲨的情况发生吧。】 【(金星)好久没遇见这么新的萌新了,不能直接鲨人,但又没说玩家不能死于意外,对于那些专业鲨手来说,布置点现场那可太容易了。至于组队的问题……不可说不可说,号子要紧,剩下的还是你自己发散一下思路吧】 …… 秦光霁刷新了论坛,再一看,那篇帖子已经不见了。 “管理员速度挺快啊。”秦光霁调侃道。 “系统明令禁止追杀令及相关讨论。”客服干干巴巴回答道,“管理员对这类帖子一向比较敏感,就算不是直接发布者,参与讨论的玩家也会被禁言一段时间。” “明令禁止,但对他们的私下交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光霁话语揶揄。 客服:“知道就行,别说破。” “另外,”客服又道,“提醒一下,你打开系统界面是为了加好友的。” 秦光霁:! 秦光霁一拍脑袋瓜:“论坛误事啊!” 他连忙关掉论坛,转而点开了好友界面。 现在是游戏内时间晚上十二点,好友栏里,作息规律的越关山和温星火都不在线,只有温星河的名字还亮着,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大龄网瘾少女玩她刚刚斥巨资买回去的游戏忘了时间。 秦光霁点击添加好友的白框,键盘跳出,他循着记忆输下一行数字:36889 点击搜索,白圈旋转几秒后,冒出了一个名字:穆朝。 秦光霁惊喜睁大眼睛:“居然还真是id。” 他发送了好友申请,想着这种时候应该没多少人还醒着,于是便暂时关掉界面,和客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客服哥,为什么他的id不一样?这么短,前面也没有字母,看上去……有点原始。” 客服:“因为那是旧版id。” “有多旧?”秦光霁状似无意问道。 “超过二十个赛季。”客服声音平静。 秦光霁瞳孔一震:“夺少?” 游戏每半年更新一次赛季,也就是说,穆朝已经至少进入游戏十年了! “不是,”秦光霁想不明白,“他难道这么久都没有达到离开副本的条件吗?” 刚刚进入游戏的时候,那个前3%和赚取100万积分的条件的确把他给吓了一跳,可当秦光霁正式进入游戏中,过了几个副本后才发现,系统发放积分奖励对能够通过高级副本的玩家不算太小气,对于他还有他的同伴们这些拥有A级副本权限的人而言,达成条件并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虽然有凡尔赛的嫌疑,但秦光霁觉得他甚至可以在这个赛季结束的时候直接把两个条件都完成。 至于穆朝,从之前短暂的相处来看,秦光霁觉得穆朝的能力并不比他们弱,不管怎么想,也不至于在副本里呆上二十个赛季都无法离开。 客服没有回答,只提醒道:“他已经通过了好友申请,你可以直接去问他。” …… 游戏时间凌晨一点,系统最容易崩溃的时候。 不同于秦光霁等人个人休息区的贴着木皮的崭新防盗门,属于穆朝的房门是一扇看上去年岁挺大的铁门。 门虚掩着,出于礼貌,秦光霁在门口敲了三下,等里面传来人声后才走进房间。 “来了。”昏暗的房间里,窝在沙发上的男人没回头,只挥手招呼了一声。 见秦光霁还拘谨地站着,他放下手里的游戏手柄,拍拍身边:“别客气,随便坐。” 秦光霁看看被各种杂物堆满了的沙发,由衷发问:“坐……哪儿?” 穆朝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房间不大适合待客,尴尬一笑,弯腰把沙发上的东西一股脑用毯子卷走挪开,这才留出了个人能坐的空间。 秦光霁毕竟是住过快十年男生宿舍的人,这种除了东西多点外也不算太邋遢的房子还远不至于破他的防。笑话,相比于某些男寝,这里已经算是天堂了好吗! 只是,秦光霁心里的疑惑又多了几分:他往刚刚被穆朝拿走的杂物堆里看了几眼,发现了不少在游戏商城里价值不菲的东西,包括穆朝之前手里拿着的游戏手柄,哪怕是现在手握几十万积分的秦光霁也不大舍得买下来。 能花出去这么多积分,证明他挣得会更多,穆朝不可能达不到离开条件,除非……是他自己不想走。 那么,他为什么不愿离开呢?或者说,这个游戏里有什么东西是令他无法割舍的吗? 秦光霁陷入了思索。 第090章 休息区(2) “玩一把吗?”穆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秦光霁扭头,接住了他丢过来的游戏手柄。 屏幕画面自动变化,属于童年回忆的音乐响起, 秦光霁往屏幕上一看, 拳皇。 …… 秦光霁已经快十年没碰过这游戏了,第一把被对方血虐, 压根没有还手的余地, 没过几分钟手里的人物就被锤倒在地。 秦光霁松开手柄, 眼神郁闷:“输了。”真不是他菜, 就对方这个猛劲,打仇人也不是这么个打法吧。 “再来?”穆朝偏头。 “不不不, ”秦光霁连连摇头, “打不过打不过。” “那就来聊正事吧。”穆朝耸肩, 搁下手柄。 秦光霁精神一振, 虽然已是深夜, 但因为刚才那把游戏, 困意彻底烟消云散, 不能再精神了。 “能再给我看看你的打火机吗?”穆朝忽然问道。 秦光霁并不意外, 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放在桌上。 穆朝拿起打火机, 手指弹开盖子, 发出清脆一声。 他随意地握着, 左右上下打量了一会儿, 却没有多看, 把东西还了回去。 “的确只是个普通打火机的长相。”穆朝过了几秒才淡然开口道。 “但是?”秦光霁完全能料到他接下去要说的话。 “没有但是。”穆朝的话出人意料。 秦光霁眨眨眼:“你别告诉我,你大半夜叫我过来, 就只是想让我陪你打游戏。” 穆朝无辜看他:“不行吗?” 秦光霁:……你看我信吗? 穆朝笑笑:“这里面的确有故事,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秦光霁不大明白:“那你今天到底找我来干嘛?当谜语人?” 穆朝点头:“对, 没错。” 秦光霁:……? “看过悬疑小说吧,”穆朝看着秦光霁,认真道,“那里面不是经常有那种负责推进主线剧情的关键npc,在故事的前边说上一大通谜语,等到故事慢慢展开,主角被彻底卷进主线事件之后才恍然大悟的剧情嘛。” 穆朝摊手:“我就是那种人。” 秦光霁:头一回听到人把自己比作npc的…… 秦光霁甩甩脑袋,认真看向穆朝:“所以,为什么是我。” “你在游戏里呆了十年,见过的优秀玩家绝对不少,”秦光霁神情冷静,“为什么,你们会选中我。” “别用什么‘你很特殊’这种含糊不清的话搪塞我,”秦光霁及时打断穆朝的施法,“我想要原因。” 穆朝愣了一下,随后却是轻笑:“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不好糊弄……” “但是,”他偏头看秦光霁,神情无奈,“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我只能说,从你进入第一个副本,被系统录入id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被选中了。” 秦光霁转了转眼珠子,抿起嘴:“有一种说了,但什么都没说的美感。” 穆朝没有反驳,接着说道:“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给你讲一段经历。一个……有关过去的故事。” …… 眼前仍旧是一个键盘,一台显示器,一屏幕的代码。 秦光霁尝试着变换视角,果然,还是没法移动。 和上个缓冲期的经历几乎一模一样。 那双秦光霁已经看熟了的手敲打着键盘,然后停顿,回车,屏幕上有书本展开。 秦光霁内心麻木:他总觉得这段画面就是复制粘贴过来的,没有半点变化。 然而下一秒,变化悄然发生了。 书本打开,随之出现的却并非那个秦光霁已经忘却了的图案,而是一段音频。 “名称。” “系统1.0。” “功能。” “协助处理玩家进出副本、积分结算、问题申报、论坛管理。” “初始语音。” “叮~欢迎来到游戏世界,玩家id:xxxxx,请积极闯关~” “简述游戏规则。” “①玩家自由进入自选副本,通关后可获得积分奖励。 ②非副本时间玩家可在现实世界与游戏空间中自由进出,积分将以1:100兑换为现实货币。游戏内积分获取上限为1000万。 ③玩家基础任务为完成10个副本,副本间缓冲期依上个副本等级设定,逾期玩家将强行进入随机副本。完成基础任务后取消缓冲期制度,玩家可离开游戏或自由选择副本。 ④不论是否完成基础任务,玩家年龄超过35岁自动解绑游戏。” “进入休眠状态。” “好的。” …… 画面消失,秦光霁眨眼,发现自己回到了穆朝的房间中。 游戏的音量被开得很大,吵得秦光霁脑袋疼。 秦光霁甩甩脑袋,对上了穆朝略带期待的目光。 秦光霁张了张嘴,大段话语从脑海中闪过,随后汇聚成一句话:“狗系统。” 他得到了穆朝赞许的眼神:“有觉悟。” 秦光霁扯扯嘴角,发出一声冷笑。 知道了从前的游戏规则后,他对现在的游戏规则以及系统的厌恶空前绝后。 可以回到现实世界!可以用积分兑换货币!可以自选副本!35岁之后就算是混子也能安全离开!这是他知道的那个游戏系统吗?这是天堂啊! 再看看现在,把人关着不让走、设置苛刻的离开条件、积分不能带出游戏,这哪儿是游戏啊,这分明是个血汗工厂啊!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穆朝以及他背后的人要对抗系统了——但凡是个经历过旧版游戏的玩家,都不可能接受现在的黑奴待遇。 可话又说回来了。秦光霁坐回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你们的计划呢?” 他嘴角上翘,露出近似嘲讽的浅笑:“该不会……你们这么多年就等着有个冤大头出现帮你们摆脱压迫吧?” “另外,”秦光霁抬眼,幽幽荧光打在脸上,半面昏沉,“我的好处呢?” 穆朝似是看出了秦光霁心里的盘算,完全没被激起情绪。他弯下腰,把两个游戏手柄捡起放好,并不看秦光霁:“你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但在你主动找到真相之前,我们并不会告知你。” “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穆朝站定,神情恳切,“如果最后成功……” 后面的话,秦光霁并没有听清。 眼前被忽然跳出的系统对话框占满,耳旁响起系统童声,不知为何,秦光霁竟从那没有语调的机械音色里听出了十足的愠怒。 “叮~该玩家处于被禁言状态,拜访功能暂时关闭,即将开启传送~” …… 秦光霁感觉后背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他踉跄一下,向前倾倒。 再次回神时,他已站在自己房间的中央。 “嘶……”后脑传来剧烈的刺痛,秦光霁伸手按住后脑勺,感觉像是有根棍子捅进来,要把他豆腐一样的大脑搅成豆腐渣。 “你还好吗?”先前在穆朝那儿一言不发的客服在这时候开口问候道。 “没事。”秦光霁捂着脑袋,一点一点挪动到床上,把自己躺成一条尸体,“只是大脑过载了而已。” “发生了什么?”客服继续问道。 “你看不到吗?”秦光霁疑惑。 “也对,”他转念一想,轻哼一声,“你们这群谜语人,还真是有古早游戏的作风,拉我入伙跟在游戏里做任务似的,非要我先触发前置条件才肯出现,其余和任务无关的闲杂人等还会被自动屏蔽。” 纵观他进入游戏以来的经历,先是在第一二个副本捡到了戒指,看到了第一段画面,然后又在第三个副本里遇到了穆朝,看到了第二段画面。每次都是先在副本里遇见,或者说先触发了什么条件,才得到了接下来的线索,这不就是很多游戏任务的模式吗! 只不过,游戏里的任务秦光霁可以放任不管,眼前的这些,他却是被实打实地卷入了无法停止的漩涡。 他深呼吸几次,翻了个身让自己正面朝上:“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上了你们这条贼船,只能躺平接受这个样子。”做了一整个副本的心理建设,秦光霁对此表示心态良好,甚至有种在打解谜游戏的诡异快感。况且,谁知道如果他选择拒绝,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与其到时候双方难堪,倒不如自己先主动接下啦。 “抱歉,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客服的声音变得有些疏离。 秦光霁满不在乎:“随你吧,反正系统的反应速度比你们想象的要快,穆朝连话都还没说完呢就被封了。” “哎,给个提示呗,”秦光霁戳戳客服面板,“下个线索在哪儿?下一个副本里吗?”如果这真是一场游戏,那么下一块要搜集的线索,一定会藏在便于秦光霁探索的地方——比如并不完全在系统掌握之下的副本里。 客服忽然沉默了,秦光霁戳了好几下也没什么反应。 过了足足半分钟,客服才再次说话,一开口就是机械的官方回复:“缓冲期剩余:10天,当前副本权限:A级。” “玩家可使用无门槛升级券对技能进行升级。注:玩家当前技能等级:一,使用后预估技能等级:二。” 秦光霁当然明白对方是在转移话题,但听到能给自己的技能升级,还是惊喜挑眉:“哟,终于能升了!” “我还以为技能等级其实是个摆设呢。” 客服:“A级以下的技能只有两个等级,玩家解锁第二个等级的平均用时为:一个赛季,所以一定意义上,你说得也没错。” “但我是S级。”秦光霁扬起下巴。 “所以,”客服询问道,“是否使用升级券?” 秦光霁毫不犹豫:“是。” …… 第二天下午,越关山把睡得昏死过去的秦光霁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这是什么?”越关山好奇拿起放在秦光霁床头的两根棍状物体。 “哦,我的技能。”秦光霁迷迷糊糊挥挥手,回答道。 “这双截棍……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越关山不大理解。 没一会儿的功夫,秦光霁又趴回了床上,有气无力道:“可能……方便我cos双刀火鸡打肉丸吧。” 第091章 老爹汉堡店(1) 眼前一片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的……人味儿。 是口臭、汗臭、脚臭、污垢,以及其余的属于人的难闻气味混合在一起,再一股脑地灌进鼻子里, 让人脑子昏沉。 哐啷, 哐啷—— 时不时有熟悉的振动从脚下传来,很快蔓延到四周, 秦光霁尝试着伸手触碰墙壁, 是冰凉的金属质感。 他不由地皱眉, 并不是因为手下的冰冷触感, 而是因为——他无法打开任务面板了。 秦光霁转而点击团队界面,能够看见其他三个队友满格的状态栏, 但当秦光霁点击团队通讯方框, 却跳出了一行字:【正在加载副本, 传送进行中, 团队通讯已关闭~】 所以, 这里其实还不是正式副本, 只是个传送中转站?秦光霁推测着。 副本不会无缘无故将玩家带到与任务无关的地方, 这个中转站一定有线索存在。 忽然有一股往前的惯性传来, 秦光霁被迫中断思考, 及时扶住墙壁才不至于跌倒。 紧接着, 又是一股往后的惯性。 秦光霁缓缓坐回地上, 从这两次晃动中明白了他如今的位置——货车后箱。 空气越发浑浊了, 应当是因为人在车厢内停留过久, 氧气不足。 要赶紧行动了。 秦光霁清清嗓子,开口问道:“有人吗?” 没人回答他, 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从四面响起,在车厢回荡, 向他证明车内还有其他活人。 秦光霁扯了下嘴角,靠着墙壁,把脑袋偏到一边。 他的队友们不在这儿,从那些人一言不发,甚至连像他一样的走动都没有的态度来看,都是npc的概率比较大。 秦光霁如此想着,从背包里摸出打火机,橘红火光跃起,映出一片暖色微光。 “你干什么!”有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低吼道,一只手横插过来,一把拍掉了打火机。 打火机坠地,但因为技能属性并未熄灭,而是继续在地上散发光亮。 借着这团光,秦光霁看清了这些和他同处一个车厢的人脸。 人数比他预想的还要多,几乎坐满了整个车厢,只有秦光霁的周围才留出了大约二十厘米的空隙。像是在躲着他似的。 “快关掉快关掉!”那个拍掉打火机的人更加惊慌了,声音却是又压低了几分,拼命摆手示意秦光霁收起打火机。 秦光霁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循声看他。那是一张瘦削而憔悴的脸,两个布满了血丝的眼球往外突出,眼下布满了乌青,脸颊凹陷,下巴和嘴边胡茬杂乱。他的嘴唇干裂,时不时用舌头舔舔嘴上裂开的血口子,硕大的喉结每次吞咽时都会夸张地滚动,引得脖子上青筋根根爆起。 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灰衣服,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泥垢,半长的头发上也沾着不少不明物体,看上去至少两个星期没有打理过着装了。 但这些都比不上他的身材给秦光霁带来的震撼——他太瘦了,几乎只剩下一具骨架嶙峋地站着,顶着一身松垮的皮囊,没有半点脂肪填充。 不止是他,在这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呈现类似的消瘦状态。这令秦光霁想起了从前在纪录片中见到的难民,除此之外,秦光霁想象不到还会有什么理由会让人变成这个样子。 可如果真是发生了灾难,为什么还会有一辆正常行驶的货车存在? 这个副本世界究竟拥有怎样的环境?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难民聚集在一个车厢里?这辆车又会去往哪里?秦光霁心里升起了巨大的疑问。 他不动声色,弯下腰捡起被打落的打火机,收回背包。 周围恢复黑暗,秦光霁听见身旁的男人明显松了口气。 他们惧怕灯光?是他们本就畏光,还是……畏惧灯光会招来的东西? 货车又减了一次速,一车人随之摇晃。伴着哐啷哐啷的颠簸声,秦光霁再次开口,询问道:“这车会去哪儿?” “你不知道?”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迅速低下,生怕声音传出去招来什么似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不必借助灯光,秦光霁都能想象到对方的表情,应当是极度的震惊和鄙夷,就好像是秦光霁说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混账话,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会问出来一样。 不等秦光霁继续说话,男人的语气转而变成了极端的虔诚:“这辆车开往人类仅存的栖居地,城市的灯塔,人类的希望——” “老爹汉堡店。” “叮~”男人的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系统紧随其后,“传送已完成~” 货车停下,车厢门徐徐打开,橘红的朝阳灌入黑暗车厢,瞳孔骤然收缩,引发一阵刺痛。 秦光霁伸手挡住眼睛,过了好几秒,终于看清了车外的世界—— 阳光、绿树、青草地,一座红白相间的单层房子坐落在草地中央,屋顶上立着一个红色的霓虹招牌,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将车厢内的污浊冲淡,也将内外分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们所在的地方并非房子的正面,前面只有一扇小门通向房子内部,有几扇窗开在墙上,能清晰地窥见内里的情况。 大概是没到营业时间,房子外部的招牌熄着,但内里的灯却是十分明亮。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边整齐摆放的桌椅以及快餐店同款的点餐台和收银机。 几个穿着统一工作服的人正在里边忙碌着,听到货车到达的声音,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埋头劳作。 他们的围裙上绘着一只举着大拇指的卡通鸡形象,下边写着一行红色大字:【Papa''''s Burgeria】。 这里,就是老爹汉堡店。 车厢内的人们迅速完成了从颓然到兴奋的转变,在车厢开启的第一时刻就急切地站起,迈着久坐后踉跄的步伐扑向车外。 如果不是和他们在车厢内共处了一段时间,秦光霁一定会以为这是一群丧尸。 砰! 第一个跳出车厢的男人被一柄钢叉击中,死死按在了车厢墙壁上。 那人在墙上无力地挣扎着,拍打着钢叉,嘴中吐出破碎的求饶语段,但那钢叉却并未放松,反倒继续下压,按在那人的胸口上,令那人肉眼可见地开始呼吸困难。 顺着钢叉的长柄,秦光霁看见了在那头掌控钢叉的npc。 是一头直立行走的牛。它有着和普通牛完全一致的脑袋,嘴部突出,耳朵长在头顶,两根牛角弯曲的幅度很大,尖端并不锋利。 它身体的变化则要多得多,握着钢叉的双手几乎和人类一致,只是没有指甲,而是仍旧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角质。 它穿着一身深蓝保安制服,形制和人类相同,只是比例遵照着牛的形态有所变化。 看上去就好像是往牛的身上缝了属于人类的手脚,再套上一层布料一样的古怪,滑稽中又透出难以窥探的诡异。 秦光霁:?????? 画风一下子就从末世生存转变成了猩球崛起,秦光霁一时大脑过载,呆愣地站着,听着那头牛松手把钢叉怼在地上,开口说话。 “都给我站好了,”那头牛的嘴里发出抑扬顿挫的声音,甚至拥有美声唱法的质感,“一个一个排队下来。” 车里的人似乎都很惧怕对方,纷纷缩到车厢的最里面,把秦光霁一个人剩在了车厢前部。 “你,”那牛移动手里的钢叉,隔空点了点秦光霁,“你第一个下来。” 秦光霁眨眨眼,没有说话,乖乖地走到车厢边缘,跳了下来。 “很好,”那牛点点头,接着命令道,“往前走,走到墙边为止。” 秦光霁顺着它的意思,迈步走到红白房子的墙根处。趁着那头牛继续指挥其余人的功夫,他悄悄转头,发现同时抵达的货车其实共有四辆,每一辆车前面都站着一个指挥的保安,除了他这辆车的牛大哥,还有两只猪和一只羊。 越关山和温星河从左边车厢上下来,温星火则是在最靠外的那辆车上,和他一起跳下车厢的还有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少年。 有保安粗暴的指挥,人们的效率极高,很快就在门前排好了四列纵队。 玩家们的身份很好辨别,虽然被副本换上了npc同款破烂衣服,但身体状况和神态与周围人形成的鲜明的对比,站在一群难民似的npc里,比混在狼群里的哈士奇更好分辨。 带上秦光霁四人,这个副本里目前一共有七名玩家,各自混杂在队伍里,等待着副本发布第一个阶段任务。 【老爹汉堡店】是一个A级副本,在选定之后,秦光霁几人去论坛搜索过相关的帖子,发现有关这个副本的帖子只有寥寥几个,且时间都比较接近当下,应当是个刚开发没多久的副本,没有经过多少次玩家检验。 几人唯一能得到的信息就是:这是一个以剧情探索为主的副本。 相较于解谜本和暴力本,剧情本的难度不大,生存压力也较小,相对应的,常规通关的积分系数也会较低,如果探索不利,甚至有副本降级的可能。 但剧情本有一个额外的好处:每一个由系统发布的任务背后都可能隐藏着比明面上多出数倍的支线和后续信息,只要能找到它们,在最后的积分结算中就可以拿到相当客观的额外奖励。 总而言之,这是一类上限和下限差距非常大的副本。 而现在,玩家们要做的就是等待任务的发布,然后尽力挖掘背后的线索。 …… 太阳缓缓升起,无风无云。 最后一个npc走下车厢,四列人类在四只动物凶狠的眼神下整整齐齐地站着,其中不乏因饥饿而无法站稳的老弱病残,也皆是一动都不敢动,打着摆子也要咬牙坚持。 脚步声从小门里传来,四只动物立即昂首挺胸,对着门口敬礼。 脚步声停下,阳光洒落,留下一道壮硕影子。 一只浑身腱子肉的猪站在门口,对人们挥手致意:“欢迎各位来到老爹汉堡店。” “叮!”任务发布。 【当前任务:成为老爹汉堡店的正式员工。】 第092章 老爹汉堡店(2) 四辆货车渐渐开远, 身穿西服的健壮猪站在众人前方,声音响亮。 “这里是老爹汉堡店,城市中唯一的人类友好餐厅。” “不论你们曾经经历过什么, 都请暂时放下你们的警惕与惊慌, 我们的大门永远为人类敞开,这里, 将是你们永恒的家园和港湾。” 西装猪说得唾沫横飞, 语气令人颇为动容, 更是配上了学生时代温情演讲的同款手势表情, 情绪感染力加倍。 秦光霁观察四周人群,发现有不少npc的脸上都已挂满了泪珠。 秦光霁:……很好的演讲, 如果不是顶着个猪头那就更好了。 演讲开始前, 四个保安把人群赶得密集了些, 四人也顺势凑到了一起。那猪还没讲几句话, 秦光霁看见越关山紧紧蹙眉, 低声道:“情况有些奇怪。” “我无法读取它的内心。” 在技能升级后, 几人的技能纷纷迈入了二级大关, 技能本体也进行了一次大的优化。越关山的读心技能效果尤为显著:读心时引起对象警觉的概率降至极低。 这就意味着, 只要对方不对他们抱有敌意, 越关山可以放心读取内心而不引发对方的反感和防备。 但现在……秦光霁看着前方满脸友善的西装猪, 神色一沉。 它嘴上说着欢迎大家, 可心底里的好感却低到无法读心。 它对他们有敌意。为什么? 在秦光霁陷入思考的时刻, 已经有人替他问了出来。 “喂, ”不远处的三人玩家小队中,有个染着一头粉毛的青年大咧咧地站出来,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传销吗?” …… 和【黄金矿工】那种剧情暴力五五开的副本不同,作为一个纯血剧情本, 【老爹汉堡店】并不会给玩家提供故事背景。 除了一身衣服和一个初始传送点外,副本不会给予任何的提示和干预,玩家需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对通关有利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捏造身份、寻找提交npc、触发支线、整理线索。 自由度极大,最后能发展成什么样子全看玩家自己。 本着山不就我我来就山的原则,一部分热爱暴力的玩家摸索出了一条特殊的探索路线——灵活运用挑衅npc和破坏副本设施的方法,从副本的自卫应答中获取到尽可能多的信息。 很显然,眼前这个队伍走的就是这种暴力推本流。 随着粉毛男说出第一句话,他的两个队友也紧接着从人群中走出,极为嚣张地推开挡在他们前面的人类npc,大摇大摆地走到西装猪的面前。 “喂,”粉毛男叉腰站着,气焰嚣张,“你谁啊?” 西装猪眯起眼睛,两边嘴角上翘,看上去很是和善:“这位先生,我叫朱飞,是这家老爹汉堡店的店长。” 朱飞音调平静:“您似乎没有好好听我讲话哦?” 一阵风吹过,分明还是阳光大好,却有不少穿着破衣烂衫的人开始打起了哆嗦。 粉毛男对上朱飞瞳仁占比极大的黑色眼睛,竟是也往后撤了一步,气焰明显没有刚才那样嚣张了。 旁边的四个保安在粉毛男冲上前的那一刻就警觉地握紧了钢叉,刚跑出几步,就被朱飞抬手制止,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 粉毛男缩着脖子,眼神闪躲:“我……” 他身后的同伴又往前了一步,代替他接着问道:“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你们想做什么?” 朱飞还没说话,他们背后的人群却是开始沸腾了。 “你们都tm下来!”有人高声喊道,“自己想死就滚外边去,别耽误我们活命!”附和者无数。 另外还有人声泪俱下:“朱先生,都是他们的错,求求您收留我们吧!” 不知是谁从地上捡了块土坷垃,往那三个玩家身上丢去,很快,其余人也开始模仿,三个玩家纵然有A级的能力,却也躲不过跟鸽子屎一样密集的土块,本就破烂的衣服更加脏污,活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 三个玩家已经灰头土脸,但早在土块飞来前就撤开的朱飞依旧光鲜亮丽。他整了整自己根本没歪的西服领带,抬手道:“各位,请安静一下。” 人群立刻噤声。 朱飞招招手,两个猪保安立刻带着钢叉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去,先把这三位带下去。” 三人当然不肯,纷纷拿出自己的武器,进入战斗预备状态——敢走暴力推本流的,自然是拥有一定的自保实力,知道自己能够应对副本应答带来的危机的玩家。 “谁敢?”粉毛玩家拔出长刀,眼神冷厉,“什么家园,什么港湾,你们有一点像的地方吗?不给我解释清楚,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 电光火石间,刀光闪亮。 粉毛玩家手里的长刀抵上猪保安的胸膛,刺破了对方的衣服。 但是,当他想要更近一步的时候,长刀却像是和铁板相撞了一样,怎么都无法刺入猪保安的皮肉。 猪保安一动不动,趁着粉毛玩家愣神的那一瞬举起钢叉将长刀打落。粉毛玩家立即警醒,刚要弯腰躲过突刺,浑身却是忽然一颤,随后便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另一个猪保安不知何时来到他的后方,用腰间悬挂的电击棒结束了他的反抗。 只花了不到半分钟,两个保安就轻松击晕了三个玩家,将他们像扛死猪一样背在肩上,大跨步走进了小门中。 能够拥有A级权限的玩家,就算是混子,实力也会远超普通人,可面对这两个猪保安,他们却是毫无还手之力,完完全全被碾压了。 猪保安的身高并不占优,相比于他们四肢行走的同类更是显得消瘦,但他们的力量和敏捷度彻底超出了玩家们的预期,对付三个A级玩家,就像是逮小鸡仔那样的轻易。 但更令人悚然的,是他们的神态——在带走三个玩家时,他们有意无意地扫视了周围人群,那两双极黑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甚至,夹杂着憎恶。 秦光霁毫不怀疑,如果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钢叉和电击棒,而是刀具,那么轻松剥夺三个玩家的性命也不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前方,朱飞仍旧保持着之前的神态,自然上翘的嘴角和微微眯起的眼睛似乎都在昭示着他的友善。 但没有人能再轻易相信他这副面孔了。 “你们……已经处理了那三个,”有站在前排的npc怯懦地问道,“那……可以放过我们吗?” 朱飞转头看说话的人,那人竟直接跪下,哀求道:“求求你了,只要别杀我,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随着那人开了头,陆续有不少人都跟着跪下,没过多少时间,空地上就只剩下后排的五个玩家鹤立鸡群地站着。 央求声和哭泣声源源不断地传入耳中,是那些npc被吓破了胆,除却乞求,已想不起其他任何自救的动作。 这令秦光霁更加好奇这个副本世界的背景故事了。 拥有智慧的动物、地位地下的人类,双方的身份完全调转,动物成为了掌控世界的主宰,人类却只能在夹缝中艰难求生。这是秦光霁从目前所见的一切中分析出来的信息。 那么,这个老爹汉堡店又在其中担任了怎样的角色? 他们号称人类友好餐厅,说自己是人类的家园,可管理者却又是与人类水火不容的动物,管理的手段也像是集中营那样的粗暴。不论是伪善的店长还是凶狠的保安,都没有半分人类友好的模样。 这样的地方,究竟能为人类提供怎样的庇护呢? 越关山询问的目光落在身旁,秦光霁对她摇头示意暂时不要妄动,自己则向前走了两步,完全曝露在阳光下。 他看着朱飞那双黑色的眼睛,嘴角带起礼貌的微笑:“朱先生,请问,刚才那三个人被带到哪里去了?” 秦光霁不是长期生活在恐惧下的npc原住民,不认为标榜这“人类友好”的地方会如此轻易地把人处理掉。 朱飞盯着秦光霁看了一会儿,令人不适的打量在秦光霁的身上上下移动,着重停留在他的胸口、胳膊和大腿,有种……在挑食材的诡异既视感。 秦光霁被自己的联想震撼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却越发觉得这想法并非空穴来风。从进入游戏到现在,他们一共见到了四种动物,猪、牛、羊,以及作为汉堡店logo的鸡,这几种动物最大的相同点就是——它们都是被人类大量养殖和屠宰的物种。 在这样一个混乱的世界里,人吃动物,动物吃人,似乎都变得理所应当了起来。 半晌,朱飞收回了目光,笑容变得更大了些,两只眼睛也弯得只剩下一条缝:“放心吧,我只是让人带那三位下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现在外面的环境不好,”他接着说道,“他们大约也是被吓坏了,才会说出那些失礼的话来。” 他拍拍胸脯:“我不会介意的,只要来到我们老爹汉堡店的人类,就是我们的家人。” 他伸出手,搀扶起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语气越发温柔:“各位都起来吧,大家奔波了这么久,想来也累了,先下去洗漱一下,吃个饭吧。” 说着,他松开那位孕妇,后退两步,从自己的西服领带下边翻出一个小哨子,响亮地吹了两声。 小门里立刻跑出一排穿着工作服的人类,动作整齐划一,连跑动摆臂的幅度都相差无几。 朱飞又吹了一声,那些人高喊一二,停下跺脚,转身面朝众人。 “带着新家人去澡堂。”朱飞吩咐一声,背起手,从人群的后方缓缓离开。 第093章 老爹汉堡店(3) “不要!别杀我!我不想死!”人类店员整齐迈出一步, 杀猪似的尖叫就响了起来,有人跌倒在地,神情恐慌, 语无伦次地喊着。 “这些npc真的……”秦光霁扶额叹气, “就算害怕,面对那些攻防点满的家伙不敢反抗, 现在换了同类, 也只敢用嘴喊喊吗?” “不一样的。”越关山回答了秦光霁的疑问。 “对npc来说, 我们, 以及从车里下来的人是他们的同类,但那些穿着工作服的人, 已经不是同类了。” “他们已经站在了对立面, 是那些动物的映射, 在被吓破了胆的npc眼里, 他们和动物一样, 都是不可侵犯的存在。” “刚才那个玩家说得也没错, ”温星火低声道, “先用温和的手段把人骗进来、建立不可违逆的等级制度、对不服管教的进行严厉处罚、让同类管理同类。能把这一套操作完整进行下来的, 不是大厂就是传销。” 温星河哼了一声, 摊开手:“那我们现在可是上了贼船了。” 越关山苦笑:“是啊, 这个任务的别名, 大概就叫勇闯传销窝点吧。” 几人说话的功夫, 面无表情的店员已经从围裙兜里掏出了一卷钢尺, 用力抽下。 啪! 钢尺边缘锋利,甩在人身上, 就像是被锯子划拉了一样,瞬间便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被击中的npc哀嚎一声, 捂着自己的伤口跪倒在地,很快便有两个店员上前,将他左右架起,拖进小门里。 地上留下了一串鲜红血点,很快被阳光和空气氧化,失去了血液原有的色泽。 店员们恢复了平淡,眼神扫过其余抗拒的npc,他们皆是脸色发白,颤抖着抱头蹲下。 “排队,一个一个进门。”打人的店员木着脸说道,他的胸口带着一个小小的金色徽章,应该是这一群店员里的领班。 npc们瑟缩着脖子,佝偻着腰,在店员的催促下乖乖排好队,一个一个走进小门内。 秦光霁四人刻意落在队尾,最后进门。 店员们始终保持着严肃而冷漠的姿态,在殿后的秦光霁也踏入门内后,也用先前那样军训似的姿势转身、快走,跟进门里。 门被关上,光线骤减,秦光霁点开早已准备好的夜视道具,默不作声地观察起来。 这是一条向下的阶梯,狭窄幽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npc们无路可逃,只能硬着头皮一路走下去。 借助夜视效果,秦光霁发现了其中端倪——“旁边有暗门。”秦光霁低声对同伴道。 在刚刚进入小门的时候,还未走下阶梯,借助外头的光线就能够看见通道两边各有一扇明显和四周墙壁形态不符的铁门,旁边装着门禁。根据方位判断,左边那个应当联通的就是隔壁的店面。 至于右边那个……秦光霁低头观察,发现地上有一串并不显眼的血迹。看来,刚才那个npc应该就被关在那里边了。 而沿着阶梯再往下走一段路,同样是左边,却是一扇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的暗门,如果不仔细看砖石之间的缝隙,根本发现不了。 这一扇……又会是什么呢?秦光霁暂时还想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房间才需要在地下设置这样一扇隐蔽的暗门? 秦光霁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如果之后有机会,他一定要来这里探索一番。 “安静。”后边跟着的店员听到秦光霁的声音,冷淡提醒道。 秦光霁没有多说,干脆闭嘴。 从先前那三个玩家的遭遇来看,这个副本的自卫机制超出预料得完善,暴力推本的方法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人类npc只会害怕和应激,将自保排在第一位,任何会损伤他们安全的行为都会遭到极度的排斥。而动物的武力值极高,即便对玩家也是降维打击,完全走不了用暴力从他们嘴里挖出线索的路线。 至于这几个人类店员……他们的确只是普通人类的身体素质,虽然手里有武器,但对于秦光霁等人而言也并不太难对付。不过他们都是成群行动,绑了一个就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动静太大。 而且,秦光霁侧耳聆听,发觉后边那些店员的脚步声出奇的一致,每一次踏步都整齐地踩在点子上,有一种非人的机械感。 就好像是统一出厂的仿生人一样,没有半点人类该有的生气。秦光霁不觉得从这样的npc嘴里撬出信息是件容易的事。 总而言之,在现阶段想要获得信息,大概率只能自己单独探索,指望不了npc的嘴。 “前、前面没路了。”走在最前面的npc胆怯发声。 “推开。”店员只回了两个字。 下方传来吱呀一声,秦光霁取消夜视模式,冷白光线登时刺入瞳孔。 队伍仍旧没动,似是npc还在踌躇不敢入内。 “进去。”店员一声令下,立刻便有杂乱脚步声响起。 “走。”秦光霁被后边的店员推了一把,力道之大,竟是让早有准备的他也往前冲了一下,险些推到站在他前面的温星火。 秦光霁双手撑墙让自己站稳,乖乖往前迈步,跟着大部队的脚步跑到阶梯尽头。 眼前空间明亮冰冷,四面墙壁和地板都贴着洁白瓷砖,淋浴喷头次序排列,却没有任何隔板和帘子相隔,完完全全是个北方一览无余式的大澡堂。 唯一与普通澡堂不同的就是这里的天花板,不仅是少见的铁板,上面还有一个明显的方形缺口,里面黑洞洞的一片,不知是何作用。 在冷光和瓷砖的作用下,空气变得冰冷起来,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阴风,吹得人心里发毛。 地板中央的长板上,静静躺着三个人——正是那三个被电晕的玩家。 人们纷纷进入房中,店员们则停在了门口。 “男的在这间,女的去隔壁。”领班机械地挥手,指挥道。 秦光霁站在门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扇虚掩着的铁门。 女性npc推开铁门,里边是完全一样的布置。 “衣服脱掉放这里,再自己拿合适的衣服穿好。”领班吩咐着,又有人搬出两个装满工作服的竹筐和两个空竹筐,放在两个房间的角落里,“你们有二十分钟,把自己洗刷干净。” 砰!店员们撤出,两扇小门被关紧,不安的空气弥散开来。 “你觉得等会儿喷出来的会是什么?”在一片慌忙中,温星火偏头问秦光霁,“热水,还是毒气?” npc们已经开始扒掉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破布烂衫被丢进编织筐,眼前变得白花花一片,实在有些辣眼睛。 秦光霁皱眉,默默挪开视线,和温星火一起退到角落里。 “我选热水。”秦光霁靠在墙边答道,“他们如果真想杀人,完全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反正这些人也不会反抗,一把刀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造个奥斯维辛同款呢。” 哗啦! 话音未落,热水从数个喷头中喷出,潮湿的热气瞬间充满了整个浴室,模糊了视线。 喷头的水压挺高,热水溅落到中央的长板上,把三个玩家浇醒了。 粉毛玩家迷茫地坐起来,抹掉脸上的水珠,面对这满屋子光溜溜的身体,一时间瞳孔地震,浑身僵硬。 “哎,这边。”秦光霁好心招呼他们。 身为玩家,秦光霁和温星火当然不愿意和这一群npc坦诚相见,于是使用了一个一键清洁加换衣的道具,再用透明防水道具围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小空间出来。 这个副本内有玩家伤害禁令,近距离的接触对于秦光霁等人来说反而是最安全的,因而秦光霁并不吝啬于和他们分享空间。 三个玩家非常识趣,弯腰钻进来后主动承担了撑开道具的任务,让空间变得更大了些。 “谢、谢谢。”粉毛玩家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笨拙地道谢。 “我叫刘雨星,”粉毛玩家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队友,文子安和于泽。”三个人都是高高瘦瘦的体型,年纪也差不多。 “我们是大学室友,一起进的游戏,进来的时候才刚大一,现在已经在里面过了快一年了。”刘雨星道。 “没想到那些动物这么强……”他面露懊恼,“我们走了那么久的暴力流,还是头一次翻车。” “你们别看我们刚刚这么狼狈,”他为自己辩解,“哥们就是运气不行,我们怎么说也算是老玩家了,那两只猪的实力明显不对劲,如果放到其他剧情副本里,当个后期boss也绰绰有余了!” “对了,”他才想起来问秦光霁,“你们叫什么名字?既然能拥有A级权限,那想必也是老玩家了吧,要么回头咱们加个ID,约着打个游戏什么的?” 又是个和当初的温星河一样自来熟的健谈角色,秦光霁果断放弃自己交流,后撤一步把话语权交给了温星火。 “温星火,”靠谱的温总读懂了秦光霁的意思,做了个短到不能再短的自我介绍,“他叫秦光霁。” “哦哦,”刘雨星点点头,头上倔强的粉色呆毛一晃一晃的,“你们好你们好。” 过了两秒,呆毛随着主人猛吸一口气的动作而大幅晃动,伴着夸张的呼喊:“你、你就是秦光霁?!” 秦光霁被对方陡然拔高的音调震得嘴角抽搐,勉强露出微笑,点头:“对,是我。” 刘雨星双眼放光,双手颤抖着往前迈了两步,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秦光霁的面前。 “大神啊!”他伸长手臂,一把抱住秦光霁的双腿,声音里甚至带着哭腔,“求求你带带我们吧!” 秦光霁:……虽然被人膜拜的感觉的确很好,但你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秦光霁的腿被紧紧箍着,一时间进退两难。 “那个……要么你先起来说话?”秦光霁轻声提议道。 刘雨星连连摇头:“我不!大神,不,爹!您就大发慈悲,带带我们这几个菜□□!” 秦光霁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温星火,温星火又用质询的目光看另两个玩家。 那两个玩家虽然没有刘雨星这么夸张,但也是恭恭敬敬地站着,低下头,双手合十道:“拜托了!” 秦光霁:…… 温星火:…… 坏了,粘上牛皮糖了。 第094章 老爹汉堡店(4) 二十分钟后, 铁门被打开,仍旧是那群店员,仍旧是整齐到变.态的排列。 “排队, 左边男的右边女的。”为首的领班说道。他的脖子上还留着之前用钢尺抽人时溅落的血点子, 配合着他没有表情的脸,更增添了几分可怖。 迅速洗刷干净的npc们很快排好了队, 几个玩家也跟在了队伍末尾。 店员挨个检查他们的仪容仪表, 确认他们都已经洗干净了 领班领着他们上楼, 抵达地面后转身, 把自己的手按在门禁上,铁门应声而开。 果然, 里面就是老店汉堡店的后厨。 npc们鱼贯而入, 在店员的指挥下排成了三排。 经过铁门时, 秦光霁刻意放缓了脚步, 发现那个门禁不是什么掌纹识别的高科技, 而是普通的刷卡机。 秦光霁收回目光, 走进门内, 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领班的手上, 手腕上没有类似手环的东西, 手心则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应该是植入了芯片。 秦光霁一边规矩排队, 一边又观察了几个店员, 没有类似的痕迹, 看来那是属于领班的高级权限。 “一人拿一个,不许多拿, 五分钟内吃完,然后把包装纸丢到垃圾桶里。”有店员拿出一个透明大袋子, 里面装满了包装简陋的营养棒,挨个分发。 玩家大概是被副本调整过身体参数,看见食物的那一刻,秦光霁的心里竟然真的对那些营养棒升起了渴望,肚子也出现了饥饿过久时一抽一抽的绞痛。 当然,那些确确实实被饿了很久的npc表现要比玩家显眼得多,每一个拿到营养棒的npc都在第一时刻拆掉包装,狼吞虎咽起来。 营养棒被压得很实,不少npc都被噎住,他们梗着脖子,锤着胸口,终于咽下后,没有半点犹豫,接着往嘴里送食物。 咔擦咔擦的声音像极了一群老鼠,几个玩家手拿营养棒,却是谁也没开口,只把东西收进背包里。 A级副本的老油条们,大家宁愿选择系统商城里卖出天价的食物,也不会轻易食用副本里分发的东西——倒不只是担心里面的成分,而是论坛上曾经有玩家讲述过自己的经历,因为吃掉了副本里的一道菜而触发了隐藏条件,不仅支线被关闭,主线任务也差点全部崩盘,险些全员丧命。 从此之后,如果不是把吃饭写在任务里这种必要剧情,玩家们都会对副本内的食物避之不及。 “你们为什么不吃?”领班看见了几人的动作,眼神锐利地质问道。 “我吃了。”秦光霁不慌不忙道,扒掉背包里营养棒的皮,拿在手上展示给他看,其余人也立即照做。 领班瞧了一眼,似乎是相信了秦光霁的话,只略略点头,不再管他们。 秦光霁垂眸,看着面前的个人背包里,对装有营养棒的格子使用了一个分析道具:【老爹汉堡店员工特供营养棒,主要配料:蛋白粉(来源不明)、肉粉(来源不明)、坚果、动物性食用油(来源不明)、麦芽糖醇……】 所有来自动物的原料,都是来源不明。 秦光霁看着已经把营养棒吃完了的npc们,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了——他们吃掉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 啪、啪、啪、啪…… 皮鞋踩在光滑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越来越近。 一众店员听到这声音,纷纷抬头,停下手里工作,冲着同个方向恭敬站好。 名为朱飞的西装猪从正门缓步走进店中,身后跟着两个猪保安。 “店长好!”领班率先鞠躬,其余店员随后齐刷刷问好。 “大家好。”朱飞和蔼地打着招呼,一路走到了后厨,一众npc面前。 他的嘴角始终带笑,但那个猪头上不论做出什么样的表情都是十分的诡异,让秦光霁浑身起鸡皮疙瘩。 “佩琪,”朱飞偏头看领班,“给他们发实习帽。” “好的。”名叫佩琪的领班从收银台下方的柜子里拿出一袋红帽,让手下的店员分发。 秦光霁观察了一下红帽,普通的鸭舌帽,帽沿上印着老爹汉堡店的logo。 似乎没什么问题。 出于谨慎,玩家们还是留了个心眼,把原版帽子丢进背包,买了个复制道具,复制了四顶帽子用团队背包分给队友。 顺便的,他也没忘记那三个抱大腿的家伙,用短时通讯和他们提了一嘴。 新晋员工们戴上帽子,朱飞满意点头,背着手在队伍四周漫步。 “欢迎各位来到老爹汉堡店,从现在起,你们就是实习店员了。” “老爹汉堡店是全国最大的连锁快餐店,分布在26个城市,门店已超过三百家。” “而我们店,是老爹汉堡店开业以来的第二家分店,也是本市营业额最高的一家门店!”朱飞声音激昂。 “能够进入我们店工作,大家可谓是非常幸运的。”朱飞接着道,“当然,能够拥有大家,我们也是幸运的。” “但是,”他话锋一转,进入正题,“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下面,就由我来宣读一下店员守则。” “第一,”他走到队伍侧边,“员工不得迟到早退,每月有一次请假机会,不得无故离岗。” “第二,”他来到队伍前方,“员工在工作时需保持衣着整洁、佩戴工牌工帽。” “佩琪,”他忽然转头,指着领班衣领上的血点子,“你今天的工衣不合格。” “是。”佩琪领班低头,声音平静,“我领罚。” “不用着急,”朱飞用他的猪蹄拍拍领班的肩,“今天新人报道,店里忙不过来,你负责培训他们,晚一天再去领惩罚。” “是。”领班点了两下头,退回柜台前。 “第三,”朱飞继续绕圈,来到队伍另一侧,“见到客人要微笑并主动问好,目光要注视客人,举止谈吐要彬彬有礼,使用敬语。” “第四,”朱飞绕到队伍后方,“上班时间不得做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不得谈论私人话题。” “第五,做错餐品每次扣除3%的绩效,收到客人投诉每次扣除5%的绩效,每星期绩效不得低于75%。” “第六,”朱飞回到前面,“店员实习期为一个星期,违反以上规则的员工将立即淘汰,实习期过后能够留下的员工自动转正。” “好了,”他重新露出轻松表情,张开双臂,“接下来我们会为大家分配实习岗位,希望大家工作愉快。” …… “秦哥,”朱飞和他的两个保安走后,刘雨星凑到秦光霁跟前,悄悄问道,“你觉得如果我们被淘汰了会去哪儿?” 秦光霁眯起眼睛:“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刘雨星忙缩起脖子,连连摇头:“不了不了,我现在可不敢搞事情,万一真被那些猪啊牛啊的生生撕了,找谁说理去啊。” “生撕了倒不至于,”秦光霁慢慢悠悠道,“他们应该更喜欢切块或者搅碎。” “咦惹……”刘雨星一阵恶寒,刚想开口吐槽,忽然脑子一转,眼神震惊,“秦哥你认真的?” 负责分配岗位的店员点到了秦光霁四人,秦光霁也便不再多说,只在离开前提醒道:“谨慎些。” …… 店内一共分为六个岗位:大厨、炸区、拿餐、外卖、饮料、大堂。 秦光霁和越关山被分到拿餐,主要负责把做好的餐装盘或者装袋以及叫号。温星河和温星火则是大堂,又称保洁,负责擦桌子收盘子以及拖地。 员工培训出乎意料得简单,就是店员们先示范一遍各个岗位的工作要求,再让实习生们做一遍,然后结束。 实习生们进入店内时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早上七点,等店员们结束了培训,时间也不过八点分,刚好到了老爹汉堡店的营业时间。 秒针走过十二,领班亲自打开店门和LED招牌,开始了一天的营业。 …… 一个小时后,看着完全滑不到头,甚至还在不断增加的配餐屏幕上,秦光霁开始崩溃了。 “喂!”一个满身赘肉的红袋鼠猛锤前台,把一杯咖啡拍在台面上,狠狠瞪着秦光霁,厉声道:“你们的咖啡为什么要加水!味道都淡了!” 秦光霁露出标准的营业微笑,夹着嗓子解释道:“先生,美式咖啡的配方就是这样做的哦。” 袋鼠不依不饶:“那加了水为什么还要加冰?大早上喝得我头疼!” 秦光霁依旧微笑:“先生您点的是冰美式哦~如果您不想喝冰的,下次可以点热美式哦~” 袋鼠愤愤地回到了座位上。 “服务员!”袋鼠刚走出两步,又有个带着老花镜的鸵鸟带着穿连衣裙的小鸵鸟走过来,“你们的汉堡怎么这么小!我家囡囡都没吃饱呢!” 秦光霁还在打包外卖订单,越关山接替微笑服务:“非常抱歉,女士,汉堡的尺寸都是公司统一规定的~” 而就在两人和顾客掰扯的时候,大堂里的温家姐弟已经被淹没在了擦桌子端餐盘和扫垃圾的海洋里,甚至时不时还要顾着点满地乱爬乱跑的小孩儿,温星河手上的青筋几度暴起,幸亏店里的拖把还算结实,否则早该被她摆成双截棍了。 虽然忙得焦头烂额,但其实相比起来,四人的处境并不算遭。 自从实习生投入工作后,那些原本在忙碌的店员就转变了态度,不再埋头工作,而是在餐厅各处巡逻,一门心思盯着实习生看。 光是秦光霁走过去拿餐的功夫,他就亲眼见到一个npc因为没记住配方做错了餐而被店员用力打了下脑袋。 那是个年迈的老人,被打了之后一声不吭地捂住脑袋,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做汉堡。秦光霁看见他带着手套的手上全是斑斑驳驳的结痂,站得也不太稳。 每扣一次绩效,员工身上都会被贴上一个标签,等秦光霁过了半小时再看后厨时,那位老人的身上已经粘了六个小标签了。 正是在这时,或许是因为出于淘汰边缘的恐惧,老人在夹肉饼时手一抖,令肉饼从夹子滑落,顺着他的工衣一路掉到了地板上。 老人脸色大变,立刻蹲下双手抱头,嘴中连连道歉:“我、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放过我这一次吧!” 店员们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冷酷上前,在老人的脸上打了一个红色【OUT】标签,把人给拖出了小门。 老人的哭喊声回荡,大堂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可那些客人却恍若未闻,仿佛一点儿也不关心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啧,”秦光霁递出餐盘,听见面前客人小声嘟囔,“难怪店里的汉堡越来越柴了……” 第095章 老爹汉堡店(5) 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 忙碌了一天的秦师傅终于可以下班了! 领班亲自摇响铃铛,宣布:“白班可以结束了。” 经历了十二个小时的高强度机械劳作,实习生们早已精疲力尽, 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 像深秋里蔫巴枯黄的草。 真正上手后,众人才明白店里的规则有多苛刻:在后厨煎肉饼做油炸的, 哪能完全避免弄脏衣服。一两个油点子崩到围裙上也就算了, 万一衣袖上沾得多了, 那就彻底完蛋了。更别提打饮料的那些, 一个不小心翻了,不仅自己会淘汰, 如果泼到其他人, 那就完全是无妄之灾了。 而像秦光霁等人这种对外的岗位, 因为不可抗力因素违反规则的概率倒是不大, 但奇葩客人的数量可不少, 除了那些动不动就要投诉的, 更有甚者会直接往人身上丢东西, 若非秦光霁反应快, 恐怕就要被一只满脸横肉的兔子手里的可乐击中了。 短短一天, 足足有六个人被店员拖走淘汰, 眼看着身边的同类越来越上, 剩下的人越发战战兢兢, 哪怕离开了操作台, 也在不断重复着先前的动作:拿面包、夹肉饼、铺生菜、挤酱、包汉堡……周而复始,机械的动作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整个人看上去都是麻木而呆滞的。 虽然也在店里待了十几个小时,领班的精神状态可就比实习生们好多了, 不见半点疲态,就像真的机器人一样,行为举止和早上没有半点区别。 “排队,”领班指挥道,“正式工左边,实习生右边。” 两边集结的速度差不多,很快就排成了两条长队。 “正式工可以回宿舍了。”领班宣布道,正式工们没有什么反应,只一个个点头向领班道别,然后保持着一条直线的队伍,与另一队从后院走进来的队伍擦肩而过。 这家老爹汉堡店的营业时间是早上八点到凌晨三点,就算再黑心的工厂也不可能让一群员工上满一整天——那是真的会死人的。 所以,这一队进来的员工应该就是来接替他们上晚班的。 与白班不同,这一队员工的人数要少些,他们的衣服颜色也要比白班更深些,而且每个胸口都带着一个银色徽章。 队伍的最后,一只带着胸牌的兔子走进来,秦光霁看见他的牌子上写的是:库存经理涂瑞。 白班领班把他围裙里的钢尺、铃铛以及记录表交接给对方,随后转身,继续指挥实习生:“实习生都跟我走,去宿舍。” …… 领班打开小门,却并没有走出后院,而是伸手将小门拉上,转而走下阶梯。 领班走进漆黑通道,按了下自己胸口的徽章,橙色暖光亮起,照清了前路。 众人跟随着走下阶梯,秦光霁再次打开了夜视,果然看见走在前面的领班打开了那扇暗门。 …… 走进暗门,内里是一个面积不小的宿舍。 铁架上下床整齐排列,房间尽头有两个小空间,一个是厕所,一个是堆着被褥和床单和杂物间。天花板仍旧是一块有缺口的铁板,上面挂着几盏白炽灯,白光之下,房间中央的长槽格外显眼。 “这是做什么用的?”秦光霁问领班。 大约是因为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领班的语气没那么冰冷了:“食槽。食物在晚九点和早七点通过那个洞口自动落下,你们吃完把垃圾丢在食槽里就行。” “明天仍旧是八点上班,”领班继续说道,“浴室在七点三十开水,二十分钟后停水。换洗衣服和肥皂也会在七点三十自动落下。七点五十会有人过来检查,顺便把你们的脏衣服带走。” 众人纷纷点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领班扫了一眼他们,淡淡道:“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我不会再管你们了。” 空气中的紧张感消散了些,但出于对严厉管理者的忌惮,大部分人还是拘谨地站着,不敢轻举妄动。 秦光霁等人自然不属于那大部分,越关山和温星河跑去铺床,温星火被粉毛男刘雨星那三个拉着说话,只有秦光霁还留在原地,捏着下巴,目光落在角落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领班看了一圈,对他们的态度没什么反应,见没人再提问题,便准备离开。 “等一下。”秦光霁突然开口叫住领班,递出温星河的技能钞票,“你明天还在吗?” 他可没忘记,早上朱飞宣布规章的时候,特意点到过他的衣着不合格——他在用钢尺抽人的时候,有几个血点落到了他的胸前,经过一整天的氧化,已经变成了很深的暗红色。 “不。”名叫佩琪的领班看了秦光霁一眼,却是把钞票给推了回去。 在触碰到纸币的那一秒,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后摇头道,“我违规次数超标,明天要去总部领罚。” “那……”秦光霁盯着他的眼睛,“你们正式工也会被淘汰吗?” “不,不一定。”佩琪再次摇头,眼睛里却有着些隐蔽的茫然,“总部会对违规员工进行评判,年轻员工被解雇的可能性不大。” “还有其他问题吗?”佩琪甩甩脑袋,皱眉问他,“我该走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越关山缓步走近,盯着他的眼睛。 “你恨他们吗?”越关山的声音比地下室的空气更冷。 越关山的眼睛里出现了漩涡。 似是惊讶,似是犹豫。佩琪在原地站了好些时间,一言未发。 “我该走了。”他并未回答,只丢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开。 “砰”的一声,暗门被关上,原本还在各做各的几个玩家立刻汇合,秦光霁率先开口:“姐,成功了吗?” 越关山微微一笑,伸出自己攥拳的右手,将手掌打开。 越关山的掌心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和领班佩奇手上的完全一致。 “nice!”秦光霁拍掌。 “正如我们之前所料,因为长期的压抑和洗脑,他的心声非常微弱,”越关山说道,“如果单独使用读心技能,恐怕无法读取到非常清晰的画面,也就没办法用复制道具窃取对方记忆里的门禁钥匙。” “而且,”温星河接了一句,“因为这个副本中没有正常的金融秩序,我的撒币技能也失去了功效。”温星河从背包里掏出一沓绿色钞票,随意地扇着,表情有些郁闷。 “但是,咱们有积分啊!”秦光霁狡黠眨眼,“用了影响精神力的心理暗示道具之后,诱导出线索的概率就大大增加了。” 虽然手握几十万积分,但秦光霁还是肉疼地咬着嘴唇,低声吐槽:“系统是真黑啊,一次性的东西,加了个附着在物品上的功能就能把价格足足翻上一倍!” “精神力道具本来就是最贵的,”温星火慢条斯理宽慰他,“这种精神活动低微的对象,普通的电波式影响根本没用,只能用附加的物理方式辅助施加影响。这种plus版的道具,系统当然要再宰玩家一笔咯。” 秦光霁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无奈摊手:根本没被安慰到捏~ “放宽心,”越关山拍拍他的肩膀,“在心理暗示的前提下,我的问题成功调动了他的思维,读取到了佩奇脑海中很多有关汉堡店的记忆。不仅有这家店的,还有不少和总部有关的内容。” 她抬起手:“佩奇的门禁权限不低,除了能刷开店里的门,还能够进入总部大门和启动电梯。这样一想,咱们是用一个复制道具白嫖了好几个□□呢。” 秦光霁默默在心里比对了一下这些东西的价格,忽然就没那么心疼了:“四舍五入就是血赚。” “那个,”粉毛男刘雨星在一旁全程聆听他们的谈话,举手发问,“秦哥你们是想做完这个主线后去新地图触发任务了吗?” 四人对视一下,秦光霁打了个清脆响指:“不是做完主线,是今晚就走。” “欸?”刘雨星呆呆地眨眼,“可是任务不是说……要成为正式员工吗?咱们还有六天的实习期啊……” 不用秦光霁解释,温星河叉腰开口:“弟弟,你还真准备打满七天的黑工啊?” 刘雨星结巴:“难、难道不是吗……” 他疑惑挠头:“这种剧情本,不就只有暴力推本流和安分守己流两种通关流派吗?既然已经没法用暴力解决了,那如果再不跟着主线任务走,咱们该怎么通关呢?” 其余三人默契看越关山。越关山眉眼弯弯,扬起手掌:“拥有了门禁、能够自由出入店内和总部,怎么不算是一种转正呢?” 痴呆三人组:“还、还能这样?” “不过,”秦光霁忽然想到了什么,“在出发之前我还想做一件事情。” 越关山随即接话:“是想放了那些今天被淘汰的人,对吧?” 秦光霁猛点头:“姐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越关山挑眉,展露一笑,接着他的想法进行分析:“之前夜班交接的时候来了一个库存经理,你们都看见了吧。” 温星河眼睛一转,恍然道:“库存经理负责管理店内所有的收支,既然他在,那店内肯定会有类似盘点存货、接受新货之类需要记录和监督的任务。” 秦光霁眼神犀利:“淘汰者被拖出了后门,但他们大费周章把人弄过来,所谓的淘汰肯定不会是把人再丢出去那么简单。”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把被淘汰的人暂时关在了店内的存储空间内,等到晚上库存经理在的时候再进行转移。” “至于转移的地方……”秦光霁深吸一口气,“我想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去处。”只看今天早上那根营养棒的成分表就能略知一二了。 “只是……”秦光霁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他们的运输会在什么时候进行,我们需要提前选择一个风险最小的时间点。” 他们如今身处地下,听不到外头的任何动静,虽然有了门禁可以自由出入,但现在餐厅仍在营业,通道和后厨仅一墙之隔,贸然出去很容易打草惊蛇——秦光霁对自家队伍的战斗力挺有信心,但面对那些攻防拉满的动物,还是得尽量避免正面冲突防止翻车。 更何况,就算他们能够平安脱身,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npc也没法全须全尾地逃走不是? “一般来说餐厅盘点货物都会选在即将打烊或是已经打烊的时候,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免打扰客人。”越关山思索着。 “运输车也会在那时候到达,我们可以趁着那时人员复杂、管理松懈使用一个障眼法道具,让他们误以为已经把人运走了,等到店铺打烊之后,再完成对npc的解救。” “好!”秦光霁第一个对越关山的计划竖起大拇指,“完美的方案!” “那,那个……”忽然有个怯懦而细微的声音从旁传来,“你们的计划有些问题哦……” 在座的七个玩家同时一惊,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方向——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有些瘦弱,但眼睛亮亮的,与npc们不甚相似。 见七人投来注视,少年咽了下口水,悄悄后退一步,背靠墙壁,像是做了些心理建设,才接着开口:“总部工厂今晚关门整修,所有的运输车都会早一个小时出发。也就是说,今晚的运输车子会在凌晨两点之前到达店里。” 说完这番话,少年的脸上已然冒出了几颗汗珠,他满脸写着紧张,又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整个人牢牢贴在的墙上,补充道:“我,我是白天那个店长打电话的时候听见的……” 白天店长朱飞宣布完规章后的确到后门接了个电话,并没有关门,要说被距离最近的实习生听到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但是—— “woc!”刘雨星第一个跳起来,指着少年惊呼,“你能听到我们说话!” “你、你你你是玩家?!” 第096章 老爹汉堡店(6) “我、我的确是玩家……”少年似是被吓到了, 声音更小更轻了,连抬头都不敢。 虽然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就已经清楚了他的身份,但秦光霁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为什么早上我们在澡堂的时候你没出来啊?” 玩家们一开始就在混在同一个队伍里, 刘雨星三个试图暴力推本失败被提前丢进了澡堂, 有这么明显的玩家行为在,按照常理, 少年早该出来了相认了。 但他没有, 一直憋到现在, 一天都快过完了, 才幽幽开口吓人,到底是个啥意思? 如果说是有别的心思, 比如隐藏身份完成暗杀什么的, 那他的确做的很好, 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的玩家身份。 总而言之, 秦光霁没看懂他的操作。 少年的表情仍旧怯懦, 面对直勾勾的七双眼睛, 把头垂得更低了。如果商城里有变成鸵鸟的道具, 秦光霁觉得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下单。 “因, 因为……”少年绞着自己的衣摆, 慌乱解释, “我有点怕你们……” 秦光霁:“啊?” 少年更慌了, 连忙摆手:“我, 我不是说你们不好, 只是,只是我自己……不会和人相处……”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话, 肉眼可见的更紧张了,简直快要把自己拧成麻花。 “啊懂了!”温星河恍然, “你是社恐。” 少年疯狂点头,主动看越关山:“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对我用一下技能。” 越关山犹豫了一下,但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还是应了这个奇怪的请求。 两秒后,越关山眼里的漩涡消失。她点点头,表情有点复杂:“他的确……很社恐。” “但是个好孩子。”越关山又补充了一句,少年的脸上挂起羞涩的微笑。 “得了,破案了。”有了越关山的保证,秦光霁松了口气,把心里那一堆关于对方身份的乱七八糟的猜测一股脑丢掉。 “你还听到了什么消息?”秦光霁问少年,“比如总部位置、行程安排?” “哦对了,”他一拍脑壳,“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少年没说话,只是继续看越关山。 越关山苦笑一下,立刻便明白了少年为什么要让她读心了:合着这孩子是想求个嘴替啊。 借助刚才读到的内容,越关山替少年把信息交代了出来:“他叫路云晓,今年十七岁,上个赛季的玩家,因为副本中出现了重大bug,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系统给了很久的缓冲期和升A权限作为封口,直到【森林冰火人】上线的时候才被放出来,之后就进了这个副本。” “朱飞打电话的时候走得比较远,”越关山接着回答秦光霁的问题,“他只听清了前面几句关于运输车的话,后面的就听不见了。” “他不是故意要吓我们的,”越关山补充道,“这是他的技能自带的效果,会自动降低自己的关注度,只要不是他主动开口,一般在人群里都不会被发现。” “很不错的技能,”越关山夸赞道,“这样一来,自保不成问题。如果不追求高分,那完全可以轻松走完主线任务。” 路云晓不大好意思地挠挠脸,刚要说话,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滴滴声。 哗啦—— 一袋又一袋分装好的物体从天花板的缺口上掉下来,落在房间中央的长槽里,冒出一股股热气腾腾的白烟。 秦光霁抬头一看时间:九点,开饭了。 早已饥肠辘辘的npc们纷纷上前,拿起一包食物拆开,直接用手捞起开始狼吞虎咽。 诱人的肉香弥漫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秦光霁也伸手拿了一包,透明的塑封袋里装着些不知名的棕色物体,还保留着一些颗粒感,像是肉碎之类的东西。 包装很烫,上面还残留着些水珠,看样子应该是刚刚煮出来的。 动作快的npc已经吃了大半包了,他们的手上、脸上以及身上都沾上了不少棕黄点子,看上去……非常不雅。 秦光霁默默地收回目光,将东西丢进了系统背包。 系统格子里显示出这袋东西的成分:【老爹汉堡店特供员工餐,主要配料:肉(来源不明)、面粉、维生素、油、盐、食品添加剂】 事到如今,秦光霁哪儿还不能明白这所谓的来源不明指的是什么——动物当家作主,那被食用的物种当然就是人类了。 稀里呼噜的声音在房间里不断回荡,让人不禁联想到农村的猪舍。 秦光霁看着那些仍在埋头进食的npc,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有些可悲。说到底,人也不过是一种聪明些的动物而已,当这种优势消失,他们和那些曾经被屠宰的物种又有什么两样呢? 不过是保留了些像包装袋一样单薄的体面罢了。 “啊!”一声尖叫贯穿天花板,啪嗒一声,包装袋坠地,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那、那是……”女人颤抖着指向地上的东西,声音恐惧。 她说不出话来,弯下腰,开始剧烈呕吐。 她本就没吃多少东西,连同胃酸一起吐了个底朝天。 地上的呕吐物和碎肉块混在一块儿,难闻的气味直冲鼻腔。 众人看着地面,棕色的食糜里,有一个肉块格外大些。 是一只眼球。 下一秒,有个男人望着自己袋子里的东西,发出了同样的惊叫。 这一次,是一根手指。 然后,是牙齿、是鼻子、是带着纹身的皮肤……是能够辨认出曾经身份的人的各种部位。 呕吐声取代了进食声,疯癫的喊叫声遍地,满地都是被丢下的包装袋和倾洒的食物残渣。 然而,不论如何崩溃,如何恐惧,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们已经冲破了为人的底线,食用了自己的同类。 直至此刻,这家标榜着城市灯塔的餐厅终于揭开了它伪善的面具,曝露出内里的肮脏和罪恶,彻底浇灭了npc心中的期待与希望。 可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是自己订下的命运。他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渐渐的,声音低了下去。 时间走过十点,已经不再有哭声了。 地面被打扫干净,包装袋堆叠在食槽里,每一个都是干干净净的。 人们睡着,仿佛一切安好。 残酷的现实逼迫人接受一切,他们不敢违抗动物和店员,也不敢留下这些烂摊子招致未定的惩罚。 在饥饿与死亡的威胁下,他们被迫自愿放弃人性。 或许这就是正式工们麻木的原因——只有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机器,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怯懦和卑劣。 …… 凌晨一点五十,npc陷入沉睡,几个玩家开始了行动。 有了佩奇领班的门禁,玩家们出入变得轻松多了,但为了保险起见,他们离开宿舍后还是给自己准备了个隐身道具。 只不过,道具默认只对同队玩家开放可视,开了自己的隐身技能的路云晓却是又一次成了空气。 “不用顾虑我,”路云晓的声音从某个角落里传来,看不见人影俨然是已经开启了技能,“你们放心去做,我会跟好的。” 路云晓的技能不仅能屏蔽视觉,还能隐藏自己的气味和声音,对于潜伏探查情报来说非常便利,因而这次他主动提出要跟着四人前往总部。 还在营业时间,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并没有被关上,几人往上走了一段,看见有微弱的光从门外照进来,并不均匀,而是一会儿晃动一下,应该就是运输车的灯光。 兔子的耳朵远比人类的灵敏,临近地面,几人更加放慢了脚步,开启隐身道具,生怕引起那个库存经理的注意。 秦光霁站在门前,头一个看见库存经理站在后院里,有一辆货车正从外头开进来。 看来,那就是来运送货物的车子了。 那么,那几个npc会在哪儿呢? 秦光霁将目光转向与后厨相对的那扇铁门。 之前那个受伤的人就被关在那里面。 秦光霁一使眼色,越关山立刻上前打开门禁。有货车的噪声掩护,几人迅速闪身进门,并未引起注意。 门后是一个三四平见方的狭窄空间,再往前分列着两扇相同的铁门。 地上没有血迹指引,秦光霁兑换了一个扩音道具,贴在左边门上。 砰、砰、砰、砰…… 敲击声传入耳中,伴着微弱的呼救。 果然在里面。 刷开门禁,一片黑暗中,膻骚臭味扑面而来。 秦光霁走在最前面,差点踩中地上的一滩不明黄色液体。 他捂住鼻子,连跳两下躲过去,同时听见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声音很是虚弱,带着警惕。 秦光霁点亮灯光,照亮周围。 面孔各异,但皆是同等狼狈、同等恐惧。灯光照过来时,他们本能地闭眼,浑身开始颤抖,但却并未躲开——他们甚至连反抗的力气的没有了。 六个被淘汰的员工,以及早晨时被拖走的那个人,整整七个人,被关在这个没有一丝光线的幽闭空间里,只有绝望为伴。 秦光霁将手中照明收回来,照亮己方玩家们的脸,郑重回答:“我们来救你们。” …… 门禁发出滴滴两声,连同禁闭室与侧边的铁门被打开,两个穿着灰色工装的牛搬运工打着手电走进来,外边响起库存经理的声音:“一共是七个,带走吧。” 牛搬运工数了数里面的人数,一个拿着一卷绳子,一个按住里面的人防止挣扎,麻利地把人串成了一长条。 两个牛搬运工牵着七个人离开,铁门合上,黑暗重新来临。 过了一会儿,房中响起秦光霁的声音:“他们已经把人装车了。” 灯光再次被点亮,与墙面融为一体的伪装道具被掀开。 刚刚被牵走的七个人竟再次出现在了这个房间里! “谢谢。”其中一个人顶着沙哑的声音,向三个玩家鞠躬。 “别急,”粉毛男刘雨星摆手,“等你们出去了,再谢我们不迟。” …… 三分钟前,禁闭室内。 “我们留下,负责疏散他们。”刘雨星一边协助布置好伪装,一边说道。 “这个副本的自卫机制太完善,”刘雨星道,“我们担心以我们的实力不足以应对他们,还是规规矩矩按任务走吧。” “另外,这些人也需要妥善安顿,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放他们走。” “也好。”秦光霁点头,给了他一个通讯道具,“有情况及时联系。” “秦哥放心。”刘雨星拍拍胸脯。 …… 运输车启动,缓缓驶入道路。 装着七个人的后箱里,五人解除隐身。 七个人毫无反应,俨然是一群十分逼真的人偶。 “叮!”提示音响起,这一次,是由许多个声音汇聚而成,层层叠叠,听不出情绪。 “支线任务已完成。” “您的每一个选择都有可能改写结局。” 第097章 老爹汉堡店(7) 货车停了下来, 然后开始倒车。 五人重新披上伪装,越关山和秦光霁准备再次使用精神力控制人偶,温星河从系统背包里调出武器, 温星火随时预备发动治疗。 队伍中, 拥有精神系技能的越关山拥有一骑绝尘的精神力,秦光霁各方面都很均衡, 综合能力最强, 温星河和温星火各有偏科, 一个拥有最高的身体数值, 是核心输出,另一个虽然自己的数值并不占优, 却是优秀的奶妈。四人各司其职, 防备着接下来可能的一场恶战。 几人的目的非常明确——身为人类, 玩家自然会站在人类npc这一边, 而现在, 这家汉堡店对人类的奴役和欺骗已经被摆在了明面上, 他们要做的就是激起那些还尚有能力反抗的人类的抗争, 帮助他们脱离, 甚至是推翻动物的统治。 根据白天在店里看到的半成品包装袋的产品, 老爹汉堡店拥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旗下企业包含养殖、屠宰、加工、销售, 所有的环节都是直营掌控。 也就是说, 给店内供货的也是属于汉堡店的运输车, 自然也会抵达汉堡店自己的工厂。 他们从汉堡店里运走的是一群活人,那么应当就会运送到屠宰场, 那里一定还有从其他门店运进来的人类。 死亡将近,想要活命的人不如选择放手一搏, 一同反抗,说不定还会有转机。 …… 货车后仓被打开,手电的白光刺进来,越关山和秦光霁适时操控人偶做出反应。 “下来。”负责运输的牛员工捡起丢在地板上的麻绳,使劲一拽,厉声喝到。 七个人偶露出恰当的悲切神情,没有反抗,乖乖地排队从货车里跳下来。 玩家们悄悄跟在后面,谨慎观察周围的环境。 出乎意料的,这里并不如想象中的屠宰场那样冷酷可怖,反倒是走的和门店一样的简洁风,绿树绿草一个不少,正对面的厂房外观也是红白相间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和门店是同个妈。 “今天这群人运气可真好。”走在最前面的员工随口道。 “是啊,”另一人回道,“要是往常,他们早该被宰了,现在却是刚好赶上了店庆,还能多活一会儿。” 秦光霁耳朵一动,心生不妙:听他们这话,这里应该不是屠宰场。那么,这里会是哪儿?加工厂、养殖场,还是总部公司? 他随即便得到了答案。 “哎,我来这地方的次数不多,”其中一个牛员工道,“是要直接去车间交接吗?” “不,”他的同伴摇摇头,“听说为了这次店庆,加工厂特别空出了一个集装箱用来安放这些人,就在仓库的旁边,咱们把人放到那儿就行。” …… 路程不远,几人绕过面前的大厂房后又走了大约两分钟,便看见有一个集装箱改装的房子倚在另一座小型厂房的旁边,远远的就能听见嘈杂的人声和保安手里的手电灯光。 两个牛员工走近,有一只鸡从集装箱里钻出来,覆盖着羽毛的手上拿着表格和笔:“哪个店的?” “第二分店。”牛员工答道。 鸡数了数人数,在纸上记录了一下,然后用笔尖指了指后边的人串,啧了一声:“怎么把受伤的也运过来了?” 牛愣了一下:“这又不是得了病,以前不都是统一送过来就行了嘛,还用得着分拣吗?” “不不不,”鸡晃了晃笔,“这回可是咱们老爹汉堡店十周年的店庆,上头说了,要挑些完好无损的那才好看呢。” “你们把这个带走吧,”鸡摆手道,“送屠宰场去,反正现在时间还早,能赶上下一批宰杀。” 不好!秦光霁心中暗道。人偶的操控范围是有限的,如果那个人偶被分开,就会自动断连,变得毫无反应。如果时间过长,覆盖在人偶上的皮肤伪装也会失效,那可就彻底露馅儿了。 秦光霁攥拳,环视四周——或许是因为那所谓的店庆的缘故,这里的安保出奇的严格,几乎每隔一分钟就有保安经过,根本不给人留下逃脱的空隙。 想要在这里鼓动人类反抗,实在是太难了。 而且,他们的目标原本就是屠宰场,那里的人比这里多,反抗心理也要更强烈。 同样的,如果要跟着去屠宰场,也还是要留人在这边控制剩下的人偶:刚才那只鸡给每个人的身上都做了标记,如果出现问题,很容易就能追根溯源到门店,留在店里的三个玩家就遭殃了。 不论如何考虑,队伍都是要被拆分的。 “我留下。”越关山的声音通过一对一通讯传来。 “不行,这里太危险了,”秦光霁果断拒绝,“如果被发现,你很难脱身。” 他们的精神力终究有限,两个人控制七个人偶还可以承受,但如果要让越关山一个人控制六个人,就太勉强了。 此外,动物的感知力要比人类强得多,越关山孤身一人,虽然有隐身效果在,但一旦不慎被发现,面对这么多的保安,她的处境可想而知。 身处敌方实力强大的A级副本内,玩家们的每一个抉择都要仔细斟酌。 “我留下。”秦光霁下定决心,“我的技能多,打架上不会吃亏。” “可……”越关山刚想反驳,前方屋子里又钻出一只猪,叫住准备带走伤患的牛员工。 “等一下,不用带走了,留下吧。”猪说道。 “刚刚总部那边来通知,”猪解释道,“说除了健康的人,还需要往里面加几个次品,之后还可以用作内部演示。” 他瞄了眼手表:“现在去屠宰场调人太麻烦了,时间也不允许,正好你这边有人,那就干脆留下吧,也省的你们再跑一趟了。” “好,”两个牛员工点头,“那我们就先走了。” …… 牛员工与隐身中的秦光霁擦身而过,秦光霁悄悄伸出手,将一个透明贴片放进他的衣兜里。 眼前的系统白屏中出现两个移动的小红点,伴随着它们的行动,周围的白屏慢慢晕染出一条条道路,仿佛擦净了蒙尘的地图,露出下方清晰的路线指引。 与此同时,集装箱前,接管了七个人偶的猪和鸡交接了一下工作,由猪把人牵了进去。 集装箱里低矮昏暗,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类,都是被绳子拴着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猪牵着新来的七个人偶,找了个空位,把绳子栓到墙边的柱子上,转身离开。 在经过玩家们身边的那一刻,他忽然停顿了脚步。 他闭上眼,粉色鼻子仔细嗅闻空气,然后睁眼,恰好将目光落在秦光霁所站的位置。 秦光霁心猛地一跳,连忙屏住呼吸,半点不敢挪动。 好在,他似乎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他一边走,一边对外头喊道:“王哥,总部的拍摄团队到了吗?” 那只鸡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车已经开进来了!咱们可以准备把货交给他们了。” 他说的“货”显然指的就是这集装箱里的人类。 而来自总部的拍摄团队……秦光霁通过通讯问越关山:“姐,这就是那些宣传片的来源吧?” “是。”越关山简短道,“店庆,应该也是他们宣传的一部分。” 早在进入副本的第一时刻,越关山就开始不断地读取npc的心,就在刚刚,她终于从集装箱中这些npc的心声里获得了最后一块拼图,拼出了这个世界完整的背景故事。 这个世界并非一开始就是动物当家,老爹汉堡店也并非一开始就是个人类屠宰场。 十年前,动物尚未变异,老爹汉堡店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快餐店,没有那么多的分店,更没有完整的产业链。 但五年前,一切都变了,全球各地开始爆发动物变异和暴.动事件,他们闯入人类的聚居地,迅速席卷城市,完全占据了世界的主导权,将人类捕捉、杀害,或是驱逐进山林旷野。 人类被迫流离,许多人被动物发现后扑杀,剩下的则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到处躲藏。 直到某天,一家汉堡店的宣传出现在了城市的广告屏上。 他们公然打出了【人类友好餐厅】的招牌,为人类提供庇护,给予住所和工作。宣传片上,人类店员的笑容打动了许多在城市夹缝中艰难生存的人。抱着忐忑的心理,他们敲响了老爹汉堡店的大门。 接下去的事情,便不难推测了。 人类,如蚂蚁的数量,密密麻麻地蜂拥而来,老爹汉堡店也借助着这些廉价的劳动力和肉源迅速壮大。 人类的世界已经倒塌,但地基仍旧存在。动物们站在人类文明的废墟上,短短五年,已经建设出了一个颇为完善的社会体系,老爹汉堡店更是从一家普普通通的快餐店成长为了当前世界最大的食品工业体。 五年中,动物对人类的态度渐趋缓和,老爹汉堡店的宣传也从未停止。越来越多的人听说了这家店,被宣传中的安全与美好蛊惑,从藏身的荒野中走出,走上老爹汉堡店的招工车,来到这座肮脏的屠宰工厂。 而现在,老爹汉堡店即将迎来十周年的店庆,拍摄团队的到来向玩家讲述了一个消息——将会有新的宣传片问世,也将会有更多无辜的人类被片中的美好假象迷惑,从此踏上不归路。 从被传送到运输车上的那一刻起,玩家们就已经入局。那么,从世界之外而来的他们能为这个世界的人类做什么呢? 是先前往屠宰场,救下一批即将遭遇死亡的同类,鼓动他们起义;还是留下,混入拍摄现场,甚至潜入总部,破坏这次的店庆,将真相彻底揭露出来? 玩家们已然站在交错的十字路口,他们的选择,又将会给人类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变化? “叮!”提示音响彻在玩家耳侧。 “主线出现重要分支,请谨慎选择。” 第098章 老爹汉堡店(8) “我们留下。”秦光霁与越关山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重合, 不带半分犹豫。 两人目光交汇,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坚定。 短短几秒,他们已做出抉择。 落子无悔。 当然, 他们也没忘通知温家姐弟以及路云晓。 秦光霁拿出五个变换外表的道具, 五人各自拿走,然后趁着房内人多, 用自己替换掉其中的五个人偶。 结实的麻绳, 能困得住普通npc, 却无法难住玩家, 但秦光霁几人仍旧保持着被捆住的状态,用着npc们的脸, 静静等候那个拍摄团队的到来。 …… 约莫十分钟后, 箱门再次被打开, 除了之前负责看守的鸡和猪, 还有一群扛着摄像设备的动物。 “孔经理, ”那只鸡对打头那个穿着精致的孔雀点头哈腰, “人都在这里了, 您看现在该怎么布置?” 孔雀斜着瞥了他一眼, 声音傲慢:“货车、车间, 还有澡堂都准备出来了吧?” “是是, ”鸡连连应道, “都准备好了, 您随时可以开拍。” “好, ”孔雀点点头,随意一挥手, 后方有员工搬出一筐脏衣服,“先把人都放开, 让他们赶快把衣服换上。” “然后提上十几个人去货车,另外的都去澡堂。”孔雀接着吩咐道,“动作快些,今年的项目筹备太晚了,咱们要分组赶工。” 手下的员工忙应下,立刻便有动物上前帮人解开桎梏,塞上脏旧的衣服。 秦光霁揉揉手腕,开启一键换衣,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npc脸,刻意往人群里藏了几步,避开员工的挑选。 越关山和她控制的那个带伤人偶则是不着痕迹地上前,被选中带去货车那组。 眼前屏幕出现越关山的视角,是她用道具在队内开启了共享。 而秦光霁这边,则是另有人拿着鞭子把他们赶出了集装箱。 “你们听好了!”一边在路上走着,一边有一只狗举着喇叭高声对人们道,“咱们现在要去澡堂拍宣传片,只要你们拍得好,就可以不用被送去屠宰场,如果有表现特别好的,还可以留在流水线上工作,享受正式工待遇。” 人群明显激动了起来,狗重重清嗓子:“咳咳!都不许吵!谁再多说一句话就把谁送去宰了!”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 越关山那边,来时的大厂房边停着一辆画有老爹汉堡店logo的货车,顶上还放着一个牌子,写着【招工】两个大字。 员工把人都赶上车,关上车门。 过了大约两分钟,车门被重新打开,迎面而来的是一张猪脸和后方黑洞洞的摄像头。 猪脸笑眯眯的,对着车上的人们热情张开双臂:“各位,欢迎来到老爹汉堡店!” 人们怯怯的,在车厢里缩成一团,对外面的情况不知该作何反应。 猪并不气恼,而是维持着笑容,他背后的摄像师对着车里的人拍了一会儿,然后一下跳上车厢,对着猪脸拍摄。 猪后退两步,冲着镜头开嗓:“大家不用紧张,我是老爹汉堡店的人事经理,是来给大家分配工作岗位的。” “来,”镜头移动,猪往车厢里探进半个身子,温和地牵起其中一人的手,安抚道,“我们是人类友好餐厅,请放心,到了这儿,大家就彻底安全了。” 镜头拉近,直冲着那人的脸,脸上先是惊恐,随后是茫然和泪光。像是一副终于找到希望的样子。 但事实上,在镜头之外,有一把刀抵着那人的腹部,猪迅速切换凶神恶煞脸,用要吃人似的眼神示意他赶紧下车。 好巧不巧,被他挑中的这个人,正是经过伪装的越关山。 越关山顺着对方的意思,落下两滴眼泪,随后站起,缓缓跳下车厢。 镜头内,车外围着的一圈员工笑着鼓起了掌。 镜头转动,氛围美好而充满希望,在聚光灯下,每个动物员工的脸上都带着一圈柔和的光。 “卡。”坐在监视器后的孔雀喊道。 拍摄完毕,员工们立刻收起笑容,跨步上车,把人都给粗暴地赶了下来。 “演员马上就位,咱们接下去拍分拣那一段。”孔雀用对讲机说道。 一只穿着门店制服的鸭子和一只穿着工厂装束的鹅应声上前,走到人前,随后转身对摄影机比了个ok。 “action!” …… 五分钟前,秦光霁这边。 在安保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了小厂房的后方,与宿舍楼相连的澡堂门口。 之前在路上喊话的狗站在澡堂前,再次举起扩音喇叭:“这场戏很简单,你们进去,该怎么洗澡就怎么洗澡,越自然越好。” “要脱光吗?”顶着路人皮的温星火不由地出声问道。 狗瞄了他一眼,哧了一声:“废话。” 哪怕已沦落至此,属于人类的廉耻心还是让人群开始了骚动——当然没人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衣服被拍摄。 但—— “安静!”狗敲击澡堂的铁皮外壳,“想活命就给我乖乖去做!” “镜头只拍脖子以上,”狗瞪着他们,“你们怕什么,快点进去!” 人群开始移动,人们不情不愿地踏入澡堂,两台摄影机分别进入男女澡堂,清清楚楚地记录下人们从脱衣服到洗澡再到换上准备好的工厂制服的全过程。 “卡!”最后一个人带着满身湿气走出澡堂,狗喊停,“这个场景结束,现在转场去餐厅。” …… 越关山那边。 自称人事经理的猪仍旧站在镜头中央,热情地握住越关山的双手:“欢迎你,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当然,在镜头之外,那把刀的威胁始终没有放下。 越关山一边在记忆里搜索这个npc的经历,一边演出极力遏制的抽泣:“我、我叫顾绮云,今年……还没满18岁……” “哦……”猪做出同情表情,叹道,“真是个可怜孩子。” “那,你可愿意去汉堡店做店员?”猪亲切问道。 顾绮云重重点头:“我愿意!” “好,那去找左边那个叔叔。”猪给她指明方向。 镜头平移,顺着顾绮云的目光聚焦到那只鸭子身上。 顾绮云来到她面前,她伸出覆满蓬松羽毛的大手,在顾绮云头顶轻轻抚摸,安抚道:“小姑娘,我是老爹汉堡店的店长,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顾绮云眼里的泪不停地落下,她连连点头,捂住脸,泣不成声。 接下去的每一个人,都是相同的操作。猪问候几句,人回答几句,然后将人分配给门店或是工厂,再由各自的负责动物说些团结友善的话。 到了最后一个,那个在越关山操控之下的受伤人偶时,情况略有不同。 猪看着人偶身上狰狞的伤口,紧紧皱眉,细声问道:“这伤口是怎么来的,还疼吗?” 越关山控制人偶轻轻摇头:“逃亡路上不小心被挂到了,已经不疼了。” 猪在镜头里的眼神充满怜悯,他回头对后方喊了一声:“医生!这边有伤患!” 一只穿着白大褂的火鸡拎着医药箱跑进镜头里,后面还跟着两个抬着担架的牛。 “快躺下!”火鸡扶着人偶,轻轻将人放到担架上。 火鸡打开医疗箱,开始给伤口消毒,包扎。 镜头里,动物们皆是眼带担忧,不时关切询问担架上的人偶的感受。 没一会儿,伤口就被处理好了。 “卡。”孔雀离开监视器前,“完美,收工!” 原本还蹲在地上关心伤患的动物们头也不回地走开,工厂的安保上前,把人一把拽起,丢回人群里,然后又一次掏出赶羊赶牛的鞭子,将几人重新赶回最开始的集装箱,锁上门。 再没有人理会他们 夜里寒冷,人们穿着破旧的衣服,被从缝隙里灌进来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只能挤在一块儿,抱团取暖。 他们就像是被榨干了利用价值的一次性用品,被任意地摆布着,利用着,最后被彻底抛弃。 低矮的集装箱里,绝望再次蔓延。 谁都知道,刚才的拍摄就是老爹汉堡店欺诈的开端,也是他们不幸的源头。但他们不敢反抗,只能默默接受他们的虚假,配合他们的拍摄。 镜头前所有的惊恐和慌张都并非演绎,但因为是在镜头之下,它们却都有了别的解释——刚刚脱离逃亡,来到乐土的人们,面对骤然的善意,哪能不露出防备表情呢? 但是,看呐,这些动物多么友善,这个地方多么友好,对于这些饱受苦难的人类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呀! 在场的十几个参与拍摄的人类,都是这场欺诈的参与者。 他们,成了帮凶,即将被舍弃的帮凶。 人们沉默着,良久,有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反正还是要死的,那我们刚刚……为什么不试着反抗一下呢?”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多了几声叹气。 是啊,为什么呢? 大约是……他们的心里还存着那么一丝的希冀,期盼着对方几乎不可能的心软与宽恕,渴求着上天给予自己那微弱的一线生机吧。 可惜,奇迹终究只是奇迹。 大部分人,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可怜人罢了。 越关山靠在墙边,眼前的屏幕上一边是秦光霁的视角,另一边则是她自己眼见一切的录像。 越关山动动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录像坐标,剪切、粘贴、删除,最后得到一条拼接起来的新视频。 她神色明灭不定,默然点击播放。 两条时间线交错,一条是早晨汉堡店后院的冷酷镇压,一条是方才拍摄时的伪善和胁迫。 她扒下那层“人类友好”的皮,明明白白地写下老爹汉堡店的虚伪与欺骗。 完全可以进入315晚会的曝光行列了。 第099章 老爹汉堡店(9) 秦光霁这边, 拍摄还未结束。 人们从澡堂里出来,又被赶进了隔壁的厂房——里面是早已布置好的食堂场景。 厂房中间摆着几张长条桌椅,旁边有个形似食堂窗口的布景, 有带着厨师帽的动物正在分装餐食。 镜头拉近, 他们和蔼地笑着,冲外边挥手:“开饭啦!” 员工将人们赶进镜头, 一个个排队领取餐食。 餐盘里菜肴丰盛, 只是些普通的菜色, 但还在冒着腾腾热气, 对于这些正处在饥饿状态的人们来说,足够令人垂涎。 摄像师先俯拍了一下餐桌, 才一声令下准许人们开吃, 记录他们狼吞虎咽的吃饭场景。 几个玩家混在其中, 有一群人和镜头盯着自然也不能做得太过突出, 于是被迫消费了一个混淆的道具, 让人误以为他们也在吃饭。 秦光霁还是照例把东西放进背包, 但这一次, 肉类原料的来源不再是不明了, 而是变成了【老爹肉食加工厂】, 自然指的就是他们当下站着的地方。 镜头之外, 面对着饿了许久的人类们难看的吃相, 动物们的表情大多不善, 透着满满的嫌弃。那只拿着大喇叭的狗却是频频点头, 仿佛是对屏幕中演员们的表现非常满意。 几个玩家混在其中,默默记录下周围一切画面, 也将动物们的厌恶神情定格其中。 与屏幕上的友善对比鲜明。 大约是出于真实性的考虑,拍摄时人们被准许开口交谈——毕竟大多数人还是会在餐桌上和同伴聊些什么的。 几个玩家也趁此机会开始低声交流、决定接下去的故事走向。 “确定要走这条路吗?”温星火的神情有些担忧, “会不会……难度太高了?” “但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这个走向最恰当,还能获得最大的影响力。”秦光霁答道。 温星火当然能想得到这些,只是身为团队里唯一一个正常人,他最关心的还是队员们自身的安危。 “前面的步骤我都没意见,”温星火努力降低风险,“但最后的行动策划……就不能动静轻点吗?”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非要动用炸.弹?” “唔……”秦光霁还真的陷入了思考。 “火灾、煤气泄漏、漏水、漏电……”秦光霁掰着指头数着,“你觉得这些哪个最好?” 温星火:“……算了,你还是用回炸.弹吧。” “好嘞,”率先提出炸.弹方案的温星河喜笑颜开,“全票通过,开干!” “动作小点。”温星火一把把她拽下来,谨慎观察周围动物的动作,叮嘱道,“咱们现在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最好别引起他们的注意。” “星火哥说的对,”路云晓轻轻开口,“按照咱们刚刚定下的路线,每一环都是需要保持低调、暗中行动才能达成最后的成功的。” 他不大好意思地眨眨眼,红着脸道:“我知道你们可能不大擅长潜伏,但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过副本的,之后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我可以帮大家调整一下。” 相处了这一阵子,几人发现路云晓的性子其实并不算太孤僻,而且相当和善,只是因为害羞加话少,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现在相互熟悉起来了,少年的话匣子也算是打开了一半,制定计划时提出了不少有用的点子。 …… 拍摄时间不长,人们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饭,厨师端着剩下的菜走出窗口,细心询问是否有人需要加餐。 有几个胆大的npc举手,收获了满满一勺毫不手抖的菜和白饭。 当然,他们未必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肉片来自哪里,但在镜头前,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踌躇姿态,都是毫不犹豫地将饭菜送入口中。 不免有些讽刺。 待所有的菜都被分发完了,拍摄也接近尾声。 摄影机关闭,标志着食堂片段的拍摄正式结束。 …… 摄影机再次开启,这一回,场景变成了工厂流水线。 彻夜通明的工厂里,各类机械设备一应俱全,不时有穿着防护服带着口罩的人类员工推着装满发酵好的面团的推车经过,将其送进大烤炉里。 一旁用玻璃隔开的长廊里,刚刚饱餐了一顿的人们跟随着前方带着小麦克风的工厂员工一路参观聆听。 “这里是面包车间,”头顶的毛秃了大半的鸽子对着镜头讲解道:“大家在门店里吃到的汉堡面包都是产自这里。” “这里是甜品车间,”走过一扇铁门,鸽子继续道,“各种口味的派都会从这里被运往各个餐厅。” “这里是薯条车间……” “这里是蔬菜车间……” 人们一路走过,摄影机一路拍过,俨然是个机械化程度颇高的现代工厂。 镜头里,新生的人们参观着工厂,憧憬着未来忙碌而充实的工作日子。而镜头外,却是临时搭建的玻璃房、因许久未曾使用而生锈的机械,以及满脸麻木的员工、被鞭子赶着往镜头前拥挤的将死之人。 属于老爹汉堡店的镜头记录下虚假的美好,属于五位玩家的镜头,则悄然潜入真实的残酷。 店庆将近,工厂却没有放假的机会,仍旧继续着日复一日的生产。 真正的厂房里,没有那样轰鸣的机械,只有挤挤挨挨的人类,活着的、被倒挂着的、被肢解的、搅成碎块的。 人们重复着机械的劳作,将手下的一具具无头尸身扒皮、开膛、切块、剔骨,再丢进绞肉机里,得到一团团干净的肉馅,分装成一个个标准的肉饼。 他们自然知道,这些肉块在一天前还属于自己的同类,但他们的手没有半点颤抖,就像是对待一只鸡、一头羊那样轻松悠然。 当然了,现在的鸡和羊对待他们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弱肉强食,无外乎如此。 那些被剔下来的边角料也并不会被浪费掉。 属于秦光霁的微型摄像头悄悄附在装满头、手、脚、骨头、内脏之类被丢弃的废料的推车上,被员工一起推出门外,推进另一个车间。 厂房中央,有员工登高将废料倒入进料口,巨大的绞肉机嚼碎了一切,吐出一条又一条细碎的肉糜。 不论生前是个怎样的犟种,死后的骨头都能被绞成无外如一的渣滓。 只是看到这儿,秦光霁多了些疑问:既然都是被统一搅成肉泥的,那么为什么之前实习生们吃到的东西里还会有这么多大块的杂质呢? 他随即便得到了答案。 一批肉泥落下出料口,员工上前将其装进推车,却并不送出去包装,而是推回后方。 运送边角料的推车绕过机器,停在那车肉泥边上。 相比于上个供给店内的车间,这个厂房的员工显然更加杂乱无章。 一车边角料被倾倒在布满脏污的铁板桌面上,员工们拿着小刀,利落地拣起一个脑袋,扒掉头皮、挖出耳朵和眼睛丢到面前的框里,在把空洞洞的头丢回推车里。 工人们手法熟练,不过多久就处理完了所有部件,分出了一大框细碎的东西,再由桌子对面的员工们拿走,兑进刚刚被搅碎的肉泥里,分装成一包包特供食品。 原来,这才是食物中掺杂着异物的缘由。 秦光霁透过微型相机的镜头,完完本本地看见了这条肮脏流水线的全程,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早知道那些员工餐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也没想到,这工厂居然还会把容易辨别人类身份的部位单独挑出,再额外添加进去。 秦光霁的情绪在无语和愤怒之间反复摇摆,怎么也想不通他们这么做的目的。 刻意让员工发现自己吃的是同类,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他们想让实习工们尽快崩溃。”越关山通过一对一通讯解答了这个疑问。 秦光霁起先满心疑惑,但不久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他们想要的是机器,不是人。” 人会因为食用了同类而崩溃,但机器不会。 人的情绪是有阈值的,如果遭遇了太过炸裂的事情,之后对于其余的事也便不会有太过明显的反应了。 这样的人,和机器也便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真是打了个好算盘啊。”秦光霁冷笑。 越关山亦是赞同:“那些动物虽然进化的时间不长,这些人类社会里的下作手段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秦光霁没再继续操控相机前往其他车间——他只负责肉饼加工这一条线,也是整座工厂中最为隐蔽,与对外宣传相差最大的一条线。 至于其他的…… 秦光霁将目光从相机画面上移开,转到一旁的同伴身上。 温星火的脸色很不好看,温星河看上去更是要吐出来了。 不难想象他们都看见了什么。 秦光霁不由地开始心疼起越关山了,毕竟,之后这些画面还是要汇总到越关山那边,由她剪辑出一条完整的视频的。 得给他姐带瓶眼药水,秦光霁心想,如果把这事儿交给他,他怕是没等看完就要把隔夜饭吐出来了。 第100章 老爹汉堡店(10) 秦光霁这边的拍摄也接近了尾声, 前面领头的员工站在镜头前说着话,大致内容就是在讲老爹汉堡店的员工待遇如何如何好,工厂的条件如何如何整洁, 他们是人类友好餐厅, 欢迎每一位在外头遭受不公对待的人类前来投奔。 至于镜头外边,也自然不会放任他们这些人类到处乱走, 都是用鞭子赶着, 让人类们围在一块儿, 保持安静地等着。 倒也给秦光霁等人留下了空闲的余地, 可以有机会整理自己收集到的情报,思考接下去该率先迈出哪一步。 …… 此时此刻, 老爹汉堡店第二分店的地下室内。 已是凌晨三点半, 屋里呼噜声此起彼伏, 刘雨星三人却并没有睡着, 仍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滴—— 砰! 铁门忽然被摔开, 那位库存经理雄赳赳凶巴巴地闯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串戴银徽章的店员, 各个都是表情冷酷。 有几个睡得浅的npc也被震醒, 睡眼惺忪地爬起来, 不知发生了什么。 店员们没有管他们, 径直穿过睡梦中的人群, 走到最里面的床上。 “哎……”刘雨星下意识出声想要制止, 但随即捂住嘴巴, 眼神里布满了担忧。 库存经理掀开被子, 里面的人仍未清醒,依旧睡得很深——是属于秦光霁的脸。 早在离开地下室之前, 几人就探测到了房间里的几个隐藏的监控设备,用道具对其进行了覆盖, 掩藏众人的行动轨迹。同时,为了防止突如其来的检查,几人在走前也留下了仿真人偶用于掩人耳目。 刘雨星三人的精神力不高,但也足以维持五个人偶的伪装状态,只要不是近距离观察需要做出精细动作的场面,被戳穿的概率基本为零。 然而—— 刘雨星操控秦光霁人偶,做出初醒的动作,揉揉眼睛,随后满脸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一堆来意不善的店员。 没等他做出下一步反应,那库存经理狞笑了一声,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一柄匕首,一下捅上秦光霁人偶的胸膛。 刘雨星没料到他如此果断,断连慢了半拍,精神力陡然降了一大截,立刻便有两行血从鼻子里流出来。 人偶被刺中要害,登时就露了馅,胸膛里并没有鲜血喷涌而出,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碎成一块块数据片,掉落下去,很快就凭空消失了。 目睹了这一幕的npc们发出几声惊呼,但又碍于店员们凶狠的眼神,将尖叫生生咽了回去。 库存经理并没有理会那些npc,料理了秦光霁的人偶后,他接着在房里走动,又揪出了第二个人偶,用同样的办法杀了它。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分辨出人偶的,他们分明已经用道具做好了一切的掩饰,为什么还会被发现? 但他们没有时间思考这些,那种没有一丝犹豫的狠厉着实把留守的三人吓了一大跳,也将他们推上了一条难以躲避的危险道路。 刘雨星一边悄悄掏出提高精神力的道具,一边缩到房间的最角落里,用秦光霁给的通讯道具紧急求援——如果对方真能辨认人偶这种来源于系统的道具,那么下一步从人群里揪出玩家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没等刘雨星开口,他耳朵里的通讯工具就传来秦光霁的声音:“赶快去这个地方。” 下一刻,刘雨星的系统界面抖动了一下,秦光霁利用通讯道具传输了一张地图给他,上面明明白白地标着路线和终点——【屠宰场】。 …… 拍摄结束后,人类们被赶回集装箱的途中。 秦光霁混在人群里慢腾腾地走着,和越关山交流着他们该如何脱身前往总部。 心口的剧烈刺痛代替他更改了答案。 在被推搡着进入集装箱的那一刻,秦光霁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脸色瞬时全白,踉跄着跌了一跤,被温星火扶着才不至于被后面涌上来的人踩在地上。 耳畔的提示音告知了他这刺痛的来由:“滴,人偶已损毁。” 不仅是他一个人,几乎是眨眼的时间里,秦光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们都做出了相同反应,显然,他们留在汉堡店内的伪装已经全面崩溃。 情况危急,秦光霁迅速打开系统界面,给客服发送了一条报错申请,然后马上启动通讯道具,给另一头的刘雨星发送了一个坐标——那是他在利用道具描绘出地图后发现的一处坐标,被地图标注上了高亮红点和【安全屋】字样,应该是副本的基础设定,告诉玩家那里可以躲藏。 人偶损毁得那么齐整,不可能是普通的意外,对方一定是直冲他们而来,刘雨星三人未必能打得过对方,只有赶紧离开汉堡店才有可能保命。 任务面板内,两组玩家的任务同时更新:【当前任务:进入屠宰场/进入老爹汉堡店总部】 ———————————— 早在洞悉了老爹汉堡店对人类的欺骗之后,玩家们的任务列表就更新出了一个新的任务方向:彻底逃离老爹汉堡店的压迫,并安全活下去。 在这个大目标下,又可以细分为两个小方向: 一、最简单的办法,找到守卫薄弱的地方,趁机离开老爹汉堡店,并且躲开搜查,找到能够安全度日的地方,比如野外。 二、揭露老爹汉堡店的内幕,促进人类觉醒反抗,让这家号称人类友好实则吃人的老爹汉堡店再也无法压迫人类。 明眼人都能看出两个方向的难度区别。 但为了获得更高的积分奖励,秦光霁等人选择走上第二条道路。 刘雨星三人自认实力不济,并未跟随,秦光霁自然也不会勉强,只留下了通讯道具以防万一。 可他没想到,这个万一会来得这么快。 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当他再次打开系统面板,他发现自己给刘雨星发送的根本不是安全屋地图,而是——屠宰场。 怎么会这样! 秦光霁的手心里沁出冷汗来,他赶忙联系刘雨星,可那个通讯道具却怎么也无法开启,只能听见一片沙沙声。 他转而打开地图,发现代表刘雨星三人的小红点已经离开了汉堡店,正在往屠宰场的方向移动。 客服的回应也在这时发送了过来:“检测到副本内异常数据流,可能导致道具失灵。已提交系统处理,一切小心。” 秦光霁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心脏的跳动加快了不少: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五人会先前往老爹汉堡店总部,用他们拍摄到的内幕版本替换掉原本的宣传片,然后在总部布置好可以远程操控的攻击性道具,之后离开总部,前往屠宰场,在大批量屠宰开始前解救人类,鼓动他们发起反抗暴.动,最后双管齐下,从内外两个方面摧毁这家汉堡店,完成任务。 可现在,因为道具的失灵,刘雨星三人这个意料之外的因素也即将被拉入了局中。 咚!咚!咚!咚!秦光霁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几度深呼吸也无法压下。 多几个人参与原本是件好事,但刘雨星三人没有参与这里的拍摄,对老爹汉堡店的了解还停留在人肉员工餐的程度,不说他们能否成功躲过警卫进入屠宰场,单靠他们三个,再加上这失灵的道具bug,想要说服人类参与起义,难度实在太高。 要去救他们三个吗?秦光霁心中犹豫,额头的青筋在不知觉间暴起,几度攥紧拳头,松开时手心出现了几道深深刻痕。 失灵的道具是个巨大的隐患。在原本的计划中,道具的作用非同小可,越关山需要用道具介入总部电脑替换片源,温星河和路云晓需要在总部各处埋下攻击道具,秦光霁和温星火需要借助精神类道具影响屠宰场的人们,推动他们的反抗。 不管其中的哪一环有所偏差,都可能导致最后的失败。 工厂距离屠宰场有一段距离,如果他选择现在去救刘雨星三人,那么按照时间推算他未必能在抵达屠宰场之前拦住他们。 如果失败,他们就会直接进入屠宰场,秦光霁也不得不提前踏入屠宰场。 屠宰场警卫不会太松,一旦闹起来,事情很快就能惊动总部。 为了防止事情闹大、总部会迅速派人镇压,他们的计划将会被迫提前,秦光霁必须及时推动剧情走向屠宰场暴.动这一环,留给越关山等人布置的时间将会急剧压缩,万一再遇上道具失灵的情况,他们的计划就将全线崩盘。 一环扣一环,这个变动的影响不容小觑。 可如果不去救他们……秦光霁将指甲掐进自己的手心,闭上了眼。 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 周围一片嘈杂人声,脚下传来晃动。 头顶磁吸的灯坠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一下子变成了彻底的黑暗。 “我们,是要死了吗?”秦光霁听见有人哭着问道。 是的。秦光霁在心底里回答对方。 拍摄已经完成了,他们这些演员,自然也就没了用处。 那些动物之所以用一个集装箱来装他们,大概就是因为之后能方便把人运回屠宰场吧。 按照原本的计划,秦光霁五人这时候该离开了。 小小的集装箱当然拦不住他们,他们会轻松离开,隐身搭上拍摄团队的车,跟着他们一起前往总部,进行接下去的计划。 但…… 在一片绝望哭声里,秦光霁向队友们诉说完了自己的思忖和犹豫。 “我和你一起去屠宰场。”温星火头一个站了出来。 紧接着是越关山:“去吧,去救他们,这些时间足够我替换好片源了。” 温星河和路云晓同时点头:“我们也能够及时布置好炸.弹网络。” 秦光霁的眼睛在黑暗中晃着微光。 “好。”他重重点头,“早上八点,宣传片问世的那一刻,我们在总部见。” 沉闷的集装箱里,五只手相互重叠,怀揣着尚且未明的希望。 此时还不到凌晨四点,天光黯淡,黎明未至。 100-120 第101章 老爹汉堡店(11) 刘雨星三人应该是用了什么增速道具, 短短功夫已经在地图上窜出了一大段路。 事不宜迟,秦光霁和温星火必须启程了。 集装箱仍在移动,先是抬升, 而后在空中平移。 昏暗狭窄的空间里, 人声慢慢低了下去,大约是无从反抗, 因而彻底放弃了挣扎。 在一片沉寂的绝望里, 几人先开启了隐身道具, 聚集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 集装箱并不是完全的封闭, 在上方还留有一扇用于通气的小窗,只是窗口被细密的铁丝网完全焊死, 根本无法拆卸。 不过, 对于秦光霁而言,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情。 他爬上原本用于栓绳的铁杆, 拿出自己的道具螺丝刀。十字刀尖在窗口四个角落轻松一转—— 那严丝合缝的焊口自行断开, 秦光霁握住两边一拉, 那扇铁丝网就被完整地拆了下来。 外头车辆的光透过空荡的窗口, 却并未照进集装箱里。 仍旧有一扇伪装的铁丝网留在窗口, 与秦光霁手上的别无二致, 不仅光线无法穿透, 风也被拦在了外头。浑浊的空气在集装箱内流转着, 诉说着无声的悲伤。 里里外外,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一幕。 他们当然可以现在就大张旗鼓地把窗子卸下来, 告诉所有人从这里可以逃出去。 但这里有工厂的员工守着,安保力度极大, 没有隐身道具的普通人出去就是一个死。就算npc们能耐住性子等到车开离工厂,等到那时候不仅车速过快难以逃脱, 车子行驶的路线也没有可供藏身的地方,流落在外的人们毫无生还的可能。 倒不如不说,等到他们被运到了屠宰场,再一股脑全部救下。 秦光霁如此搪塞自己的良心:为了全局,总要暂时放弃一些东西。 秦光霁拿着铁丝网,将它收入背包里,然后抬手,将自己牢牢挂在窗口。 他双臂发力,身体随之抬升,再一附身,便已像鱼跃龙门一样飞出窗外。 叉车还在运行,好在速度不快,高度也不高。秦光霁翻滚卸力后便毫发无损地站了起来。 他左右看看,见完全无人注意到自己,便知道隐身道具没有出岔子,心里松了口气。 他扭头给扒在窗口的同伴打了个安全的手势,很快便看见另外三条鱼跳出集装箱,动作之干练优雅,堪比跳水现场。 秦光霁:原来第三视角是这个样子的吗…… 总而言之,四条鱼,哦,外加一条暂时看不见的小鱼成功离开了集装箱,正式分头行动。 …… 凌晨空荡荡的街道上,刘雨星三人挤在一辆粉色小摩托上,正朝着地图上标注的方向疾驰。 “狗砸!”摩托技能的主人,戴着同样是芭比粉的头盔的文子安一边开车一边扯着嗓子喊道,“为什么秦哥要让我们去屠宰场啊!” “大佬的事,你别管!”刘雨星也吊着嗓子喊出声来。 “我说——”于泽终于开了口,“你们喊话前能不能照顾一下我这个夹心饼干的耳膜啊!” 另外两人的声音在烈烈狂风中飘荡:“你说什么?听不见!” 于泽忙捂住耳朵,生怕自己被这俩大嗓门外加高速奔驰的摩托车的轰鸣声和风声造成聋子。 但下一秒,他的目光擦过一处,瞬间浑身僵硬,用比之前那两人更大的音量吼道:“二狗!你的车速不对劲啊啊啊啊啊啊!!” …… 另一边,坐在汽车副驾驶上的秦光霁的崩溃声音一点不亚于摩托车三人组:“他们到底是用什么交通工具走的啊!这速度都快赶上高铁了吧!!” 温星火已经把油门踩出了火星子,速度直接飙到一百五十迈,和那三人之间的距离却没有丝毫的拉近。 为了防止运送集装箱的货车速度过慢,三人提前到屠宰场发生意外,两人特地“借”了一辆停在工厂外属于某个动物员工的车子,抄近路往三个红点的方向追。 但即便是这样,两人也没能将他们拦在路上。 “来不及了,”秦光霁盯着地图上那三个离屠宰场坐标越来越近的点,当机立断,“我们直接去屠宰场。” ———————————— 秦光霁两人离开后,工厂内。 系统有的时候还是挺人性化的,一次性购买多件同类商场道具时会给打个折,虽说是95折这种聊胜于无的折扣,对于开销日益增长的四人来说也算是个安慰。 越关山现在手里拿着的,就是和秦光霁同款的自动绘图道具。 总部的摄制组需要搬运整理器材、收拾道具,一时间乱哄哄的,正好方便了几人混上装有道具的小货车后箱,同时开启道具。 伴着车辆起步,地图上的绿点慢慢开始移动,越关山三人藏在道具堆里,等待着这辆顺风车将他们带入总部。 …… “听说,这次店庆搞的很大啊。”前面的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旁边的同事聊天。 “十周年嘛,肯定得把阵仗搞大点。”同事答道。 “哎,那为什么等到这时候才让咱拍宣传片啊?”司机不懂,“八点钟就要上线的片子,现在才刚拍完,来得及剪吗?” 同事抱胸:“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上头为了防内鬼特地整的呢。” “啥?”司机叫出了公鸭嗓,“咱们还有内鬼?” “当然,”同事点头,“那些个不安分的人类也就算了,有点反抗心理也是正常。咱们的同类可就不一样了,万一有哪个内部员工对人类生了点同情心,私底下帮着人类搞事情,那可就不好了。” “记得去年店庆不?”同事悠哉说道,“就是因为内鬼和人类勾结,偷换了宣传片的片源。要不是经理在片子发出前又检查了一遍,恐怕要出大乱子啊。” “啊?还有这事儿啊!”司机感慨,“那难怪这回把拍摄日程推到这么后面来,一剪好片子就立马发出,那些内鬼就完全没办法偷换了吧。” 同事晃手指:“不不不,你可别小看了他们。” “人类啊,到底统治了世界这么多年,花头可多着呢。” “指不定……他们现在就躲在哪个角落里,偷听咱们说话呢。” “噫,别开玩笑了,”司机缩了下脖子,“这大半夜,怪可怕的。” 同事哈哈大笑:“想什么呢,你看看今天咱们见到的那些人类,一个个的除了哭和求饶还会什么,哪里有这狗胆?” 器材箱之后,他们的对话明明白白地落入三人个玩家耳中。 越关山点击面前的屏幕,一道绿光闪过,在空中分散开来,没入各个箱中。 “滴,已成功读取。”机械提示音响起,越关山渐渐勾起唇角。 不需要内鬼,他们人类,有自己的办法。 ———————————— “呼、呼、呼……”屠宰场附近的草丛里,刘雨星三人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 “为什么……这摩托……会……失控……?”刘雨星趴在已经报废的摩托旁,断断续续道,话虽然有气无力,但声音里的困惑一点不少。 “我也……不……知道……”文子安仰面躺在草丛里,浑身沾满了草屑,是刚刚弃车时滚上的。 “二狗……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邪门东西……?”于泽躬身坐着,双手因为跳车不慎被地上的碎石子擦伤。 文子安摇头,刚要开口回答,眼前微光与耳中响动让他忙按住嘴,用眼神示意同伴注意掩藏。 不远处的道路上,一辆不起眼的黑车正在逼近。 大路宽敞,那黑车却并不顺着路开,而是直接横插转向,像是发现了什么异样一般,冲着三人的方向而来。 两盏车灯刺进草丛,密密麻麻的杂草掩映下,三人的心跳愈发加快。 黑车彻底离开道路区域,四个轮子皆陷入泥土,压倒了大片绿草。 车灯忽然熄灭了,紧接着便是车门被打开的声音。 两道手电筒的光代替了车灯。 刘雨星屏住呼吸,抽出自己的技能长刀,预备着接下去可能的恶战。 …… “是我。”秦光霁远远照到了草地里潜伏的三人,出声对三人道,而后将手电筒的光照到自己身上,好让他们看清自己的脸。 “秦哥?!”刘雨星愣在原地,咣当一下松开长刀,往前跑了两步,“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道具出bug了。”秦光霁言简意赅。 “看一下你们的任务面板,”秦光霁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验证,“上面写的是什么?” 刘雨星连忙照做,一字一句念出上面的文字:“当前任务:鼓动屠宰场人类起义。注:本任务不可更改或跳过,完成度低于75%视为失败,将直接取消玩家通关资格。” 话说出口后,刘雨星的脑子似是还没转过来,响应了一会儿后,才猛跳起来,指着怪叫道:“啥?起义?我吗?” 秦光霁眉心跳动,知道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抱歉,”他收起手电筒,先对茫然的三人致歉,“还是把你们卷进来了。”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珠时时晃动,显着不安。 又出现了,那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怪异感。从发现自己传输了错误的坐标开始,这种感觉就一直萦绕秦光霁的脑海中。 秦光霁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奇异的念头:这所谓的道具bug,真的只是个bug吗? 仿佛一点灵光乍现,戳穿了脑中那层薄薄的迷雾,透出一点可能的真相。 秦光霁顺着这个念头,思绪一路奔驰。 半晌,他重新睁眼,先是轻叹,随后再度打开手电筒,亮白灯光指向黑暗中愈发森然的屠宰场。 “事已至此,走吧。”他说道。 “去完成……计划的一部分。” 第102章 老爹汉堡店(12) 老爹汉堡店总部的大楼非常气派, 尤其是与大楼周围的低矮平房相比,简直就像是在两个世界。 载着拍摄器械的小货车通过门禁,缓慢驶入大楼地下。 司机停下车, 打开后仓, 两人一起将器械搬走。后方,拍摄组所搭乘的那辆车也停了下来, 领头的孔雀率先下来, 大步流星地往楼里走, 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群下属。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孔雀边走进电梯边说道,“大家加把劲, 在早上七点半之前把成片剪出来。” 电梯门缓缓关闭, 电梯内部空间不小, 站了整个摄制组也不嫌太拥挤, 甚至还能给某个隐身少年留一个没有肢体接触的小角落。 “任务分配都明确了吧?”不同于之前拍摄时的凌厉神气, 面对同事们, 孔雀的语气相当和缓, 像是个和善的领导。 “孔姐, ”其中一个抱着电脑的员工上前一步, “我已经在车上把自己这部分剪完了, 您看看合不合适……” 拍摄的计划是早前就定下来了的, 宣传片不长, 分到每个员工头上也便不算太复杂, 只是小小的一段而已。 电脑屏幕上,视频片段开始播放, 隐藏在角落里的路云晓也伸长了脖子,从人影掩映下窥探其中内容。 没什么剪辑技巧, 几乎只是一个完整的镜头,里面属于动物的假笑和温馨的配乐让路云晓感到一阵恶寒。 叮!电梯到达,视频正好播放完毕。 “不错,”孔雀点头,“发给我,等我们这组的所有剪辑都完成了再由我负责拼合。” “你们组也是一样,”孔雀走出电梯,对旁边的狗道,“最后的成片一定要由你亲自负责完成。” “明白。”狗连连点头,“去年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 路云晓跟着一行人来到办公室内,仗着自己的隐身状态能够屏蔽脚步和气味,大胆地在室内绕着圈,观察着每个员工面前的屏幕。 同时,他拿着形似u盘的道具,一个一个往员工的电脑里拷贝东西。 凌晨四点,大楼里静悄悄的,只有这一个房间仍旧亮着灯。 就在一墙之隔,黑暗的办公室内,越关山独自站在房间中央,闭着眼睛,将自己的精神力向四处发散。 …… 到达大楼伊始,三人按部就班地开始行动。 但很快,变化便赶超了计划。 按照原本的计划,几人是该用道具探测出这栋大楼的薄弱点,然后在那些地方安放炸.弹。 他们未必会引爆炸.弹,但在秦光霁那边的暴.动蔓延开来之后,炸.弹就是一个非常好的筹码,是悬在动物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能让他们放下傲慢,真正听到人类的声音。 可现在,bug越来越严重了,越关山只探测了一半,道具就彻底失效。向客服报错,也只能得到正在修复的回答。 不仅如此,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动物们对于宣传片的防范非常严密。每个员工都只负责剪辑一小段的内容,剪完后直接把视频发送给组长,真正的成片只存在于两位组长的电脑里。 而当越关山准备用道具侵入那两台电脑替换片源时,相同的bug再度发生了。 两边计划同时受挫,任务的进度停留在20%上下,再没有前进一步,压力排山倒海而来,全然压在越关山身上,任务失败的阴影停在几人头顶。 时间不多了。 越关山必须想到一个合适的替代方案,否则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 十分钟前,屠宰场。 刘雨星三人虽然惊魂未定,但好在并未受伤,亦步亦趋地跟在秦光霁和温星火后面,隐身绕过屠宰场前门的守卫,抵达内部厂房门口。 气味很不好闻,处处飘散着陈年的血腥味、烧灼味、排泄物味。 夜晚温度低尚且如此,如果是在大白天的烈日底下,秦光霁觉得这座厂房上空飘出来的空气估计都是绿色的了。 屏蔽味道的道具时灵时不灵的,偶尔就会放过几缕臭气钻进来,几人只能捏着鼻子,尽力忍耐。 好在鼻子的适应能力不错,走了一段时间,几人也便麻木了。 “不是说只是道具bug吗,怎么我二狗的技能刚才也失灵了?”刘雨星猫在厂房外的绿化带里,提出了在自己脑子里停留许久的疑惑。 “大概是因为我曾经往上面加装过一个自动寻路功能,被系统判定成了道具吧。”文子安思考了许久,只得出这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 “这真是……”刘雨星面带愁容,“太倒霉了吧。” “早不出bug,晚不出bug,偏偏在这时候……” “嘘,”温星火按住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守卫过来了。” 屠宰场的安保和工厂里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人数众多,甚至还有佩带枪械的。 从秦光霁在保安室外偷看到的路线图来看,实行的是交叉巡逻的方式,这一批守卫巡逻一圈后会立即接上下一批守卫,在整座屠宰场外笼罩上一层密不透风的防卫网络,可见老爹汉堡店对这座肉类供应中心的重视程度。 这样严密的巡逻,隐身潜入不难,但如果是在道具时常失灵的情况下,难保不会惊动守卫。更何况,外边有守卫,说不准里边的防护也不少。 好在,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地上进入太过艰难,那就走另一条路。 守卫掠过绿化带,腥臭的风带起脚边草丛轻微摇晃。秦光霁掏出工兵铲,眯起一边眼睛,在厂房和脚下比划着。 他高举铲子,向地上用力一杵—— 当! “谁?”刚走出五米的守卫立即警觉,手电筒的强光径直照到草丛中央。 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片低矮灌木在风中晃着小小叶片。 “怎么了?”远远的,另一班守卫闻声赶了过来,几个动物把灌木丛牢牢围了一圈。 领头的鸡从腰间拔出手.枪,机警地环视了一下周围,随后举步上前,迈入灌木丛中。 一切如常,绿化带里没有半分被踩踏过的痕迹,只有几片枯黄叶片间或落在枝杈的缝隙中,被穿梭而过的鸡震落,一颤一颤地坠到泥泞的土里。 鸡仍旧不放心,用拿着手枪的手在灌木丛里拨拉了几下,又吩咐手下保安蹲下查看地上是否有异样。 答案仍旧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听到声音的那三个保安面面相觑,议论开来: “你刚才是听到声音了对吗?” “好像……唔……我也记不太清了。” “难道——是咱们听错了?” “或者只是风吹过了什么东西?” “今天店庆,从昨天晚上起就不开工了,或许是里头那群人的动静?” 几个谈论不下,说着说着,原本紧张的氛围也散了不少。 “好了好了,”打头的鸡挥手示意他们散了,“都继续巡逻吧,再不走,后面一批就要赶到一起去了。” …… 手电筒的光渐而远去,灌木丛中,五片落叶上凭空燃起淡淡的青烟,还未离开灌木便散去了。 在绿草的掩映下,五个只有拇指大的小人站在泥土地里,说话声音比蚊子声更小。 “刚刚真是吓死我了。”于泽摸着胸口道,“幸好我的拟态技能还没失效,要不然对上那好些个动物,我们岂不是要被揍成肉酱了!” 秦光霁完全没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他手里仍旧拿着缩小版的工兵铲,倚靠在灌木树干边上,低着头,目光落在泥土边,毫不聚焦,嘴中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用铲子挖土,怎么可能会发出敲在水泥地上的声音……”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是说……只有商城道具才出了bug吗?” 客服的话更加重了他的疑惑:“我检测了一遍数据,你们的技能的确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 那么,刚刚那个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秦光霁攥紧了铲柄,死死咬牙,心中的焦躁与担忧越来越浓厚。 他并非第一次察觉到这种危险的感受。但先前的那些,传输道具也好,失控的摩托也好,都能用单纯的道具bug来解释,秦光霁虽然心中怀疑,却也找不到确切的踪迹。 直到刚刚,那声明显来自自己脚下,工兵铲与松软的泥土碰撞的那刻响起的声音。 副本的世界,秦光霁不相信怪力乱神,除非……那是个高坐于世界之外,俯视着、睥睨着玩家们的伪神。 会是它吗? 秦光霁心里纠结着。 或许是的吧。也只有它,才有理由、有能力做到这个地步。 秦光霁与它的梁子,可是在第二个副本里就结下了啊。 但既然它能够影响自己的技能,又为什么没有遏制于泽的拟态技能,让他们逃过一劫了呢? 秦光霁实在想不通个中缘由。 这份杀机,未免也太浅薄了吧? “别再想了。”肩头忽地一暖,温星火抽走了他的工兵铲,低声劝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我们无法预知接下去的危机,那就必须振作起来,解决它们。” 秦光霁抬眼,灌木丛生中,破碎的月光纷纷扬扬地打落在地上,显得凄凉。 他与温星火对视一下,随后又将目光转向那三个无辜被卷进来的玩家,轻叹一声:“我明白,可……” 可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该让其余任何人受到牵连。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温星火打断了秦光霁的话。 “但就像我之前说的,”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令人心安的平稳光泽,“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力解决。” “比如——”他转过身,指向那座黑黢黢的建筑,“继续完成我们的任务。” 黑夜里,四双眼睛注视着沉默的秦光霁,等待着他的决断。 秦光霁深深呼出一口气,而后双手握拳:“走。” 就算不靠道具,不靠技能,我照样能把这任务做完。 第103章 老爹汉堡店(13) 失灵的几乎都是无门槛道具, 或者说,除了支付积分外不用做任何操作的道具。 越关山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从最开始的监控干扰和假人,再到通讯和勘探, 无一例外。 而那些需要另行控制的, 比如受五人操作的人偶和微型摄像头、需要使用个人DNA的易容伪装、消费精神值的绘图工具,都没有出现过任何差错。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 越关山做了一些尝试。 “越姐, 病毒已经成功植入每个员工的电脑。”路云晓的声音通过断续的通讯道具传来。 商城里的通讯道具只有两种, 一个是单纯的音频, 另一个则就是曾经失灵的那种可传输画面的升级版。不论哪种,都是傻瓜式的简单道具, 失灵的概率不小。 “对方有察觉吗?”越关山问道。 “完全没有。”路云晓答道, “而且, 已经有人传送了携带病毒的文件给主管。” “辛苦了。”越关山在黑暗中微笑, “还要麻烦你再盯着些, 看看之后会不会再出差错。” 路云晓应下, 通讯也在下一秒断开来。 越关山捏着只剩下沙沙声的通讯道具, 心里却并不太焦急。 她熟练打开系统, 将两个道具的操作面板分别放置在画面两旁。一半是复杂如蛛网的纹路, 另一半则是无数行像爬虫一样的绿色字符。 长出生命值一大截的精神力光柱正在以堪称塌方的速度飞快缩短, 越关山没有慌乱, 只气定神闲地购入增加精神值的道具, 以均匀的速度磕掉, 让精神值维持在半死不活的程度。 越关山点击那些土黄色的纹路,双指放大后, 才能看清那是一条条钢筋、一根根管道。 纹路不停向上向下蔓延,很快, 就绘成了一个粗略的矩形。 越关山的面色肉眼可见得苍白,她闭眼整理好杂乱的呼吸,喉头滚动,咽下涌上来的血腥味,再次拿起一颗补剂,面无表情地用掉。 “关山……”队内的状态是公开的,温星河的声音满含担忧,但还没说完就被越关山打断:“我没事,这一层的布局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可以去下一层了。” 她截取纹路图上的一段,快速在其中某些结点上标注好位置,然后顿了一下,再次咽掉嘴里的血沫,把图通过技能通讯发送给温星河。 “你这样负担太大了!”接到布局图的那一刻,温星河几乎是喊出来的。 越关山自己自然清楚。用透支生命值的办法拔高精神力阈值,再将精神力扩散,代替勘探道具,深入这栋大楼的每一寸土地,汇总到自己的脑内,形成一张完整的管道线路图。 那个勘探道具在系统商城内售价两千积分,但离开系统的帮助,几乎能让一个精神值数值普通的玩家送命。 越关山站在整栋大楼最中心的位置,放肆地将精神力散开来,挥发到这栋楼房的每一个角落,下至地基上至天台,没有一处遗漏。 庞然如海浪般的信息通过精神力的桥梁传送到越关山的脑海里,却并非齐整的网状,而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每挑起其中一根,就有更多的丝线随之震颤。 系统能做的,远比玩家想象的要多。 而身为玩家,如果想要替代系统的功劳,便要付出比先前强上百倍甚至更多的努力。 越关山不怕这个。 只要将那些钢筋、层板、管道、线路一一数清,再安放到合适的位置,计算出它们之间的薄弱点,一张完整的炸.弹布局图便完成了。 无非是要多支付些精力罢了。 这是个需要极度细心的功夫,也需要投入时间,确保计算不出错。 相比起来,路云晓那边的工作便要轻松些。 越关山不懂计算机,也无法隔空篡改那两台电脑里的视频内容。 在道具无法使用的情况下,只能另辟蹊径—— 比如,把自己做成可以入侵的代码。 大部分玩家对精神力这个概念的理解并不大清晰,只知道有些道具需要支付精神值,有些伤害性技能可以削弱精神值,精神值过低会触发一系列debuff。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超高的精神值能够做到的事情,近乎恐怖。 在休息区里,越关山时常浏览系统商城,尤其是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好东西,没一个能逃开她的法眼。 偶然间,她便找着了这样一件道具:【黑客模拟器:用精神力模拟编译程序,成品效果与真实代码完全一致】 既然精神力可以编译代码,那么按照这个思路,再进一步会怎样呢? 越关山在这道具的基础上改良了一下,把精神力从媒介转变为原料,借着自己的超高精神力直接取代了代码,将自己的一部分神智分出去,成为一个完整可运行的病毒。 病毒输出后,在道具的基础上自动形成一个储存空间,越关山便将其交由自带隐身技能路云晓,以此来控制所有员工的电脑。 代码一经输入电脑,便在越关山的控制下按兵不动,表面上一切如常,但事实上微小的精神力碎片已然潜进计算机的网络里,附着在每一个二进制数字中,窥探着面前人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主人的发号施令。 眼前的屏幕上,一个个翠绿的小点零星的布列其中,每当越关山的目光停驻,便有对应的小点膨胀开来,变成一面圆镜,清晰地照应出相对的那台电脑上所呈现的画面。 借助这个病毒,越关山看清了每个宣传片的碎片,也借由此,将自己所剪辑的视频画面分开拆碎,变成一段段隐蔽的数据,掺杂在那些被发送到组长电脑中的视频里。凭借他们的手,完成了最后的拼合。 一墙之隔,两位组长彻夜忙碌,却不知,自己的用心良苦已成了一张画皮,倒是在不知不觉间,为自己打造了一座音像的屏幕。 并非越关山托大,也无关什么歧视,手握着精神力这面大旗,她自认为这是比内鬼高明百倍的计谋。 是属于她自己的力量。 ———————————— “秦哥,”刘雨星缩在秦光霁背后,扒着门缝悄悄观察着场子里头好几个满脸凶相的动物保安,声音细得如蚊虫一般,一个劲地往后缩,“咱们真的能打得过他们吗?” 他还记得被那电击棒击倒的滋味,不由地打了个颤,再定睛一看,那貌似正在聊着天的保安腰间佩戴的哪是什么电击棒,分明是黑漆漆的枪啊! “怎么,还没上就怕了?”躲在厂房两扇铁门之间,站在距离保安所坐的位置最近的秦光霁没开口,却是温星火似笑非笑问他。 刘雨星一点不托大,连忙点头:“当然怕啊!” 他指着地下仅供一人通行的洞口:“如果秦哥的道具没有失灵,那咱们当然可以直接从地底下挖个大洞过去,直接偷了那几个保安的家。” 他叹了口气:“可谁让指路道具也失灵了,在地底下完全辨认不了方向,要不然咱们也不会躲在这儿商量对策不是?” 见秦光霁迟迟没有动静,刘雨星轻轻推了下他的胳膊:“秦哥?” 秦光霁盯着门内看了许久,被这一推才如梦初醒。 “在看什么?”温星火低声问道。 “在想……”秦光霁停顿了一下,伸出右手在空中抓握一下,多功能小刀凭空出现于手心,闪过一瞬冰寒锋芒。 “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次序,才能一次性杀掉他们。” “星火。”秦光霁扭头,拍拍温星火的肩膀,低语道,“一会儿看顾一下我的精神值,别让它变得太难看。” 温星火惯常点头应下,而后却是眼珠子一转,脸上嘴角染上吃惊:“你……又来?” 秦光霁不多解释,只点了一下脑袋,转过身去,看向那个被工兵铲挖出来的大洞。 他展开双手,一边躺着锋利小刀,一边现出头部尖利如刀的铲子。 在秦光霁闭眼的那一瞬,这两样东西同时无风自动,轻微摇晃着,升在空中。 秦光霁睁眼,收回手,稍一侧手,目光朝着洞口而去。 铲子率先飞入洞中,小刀紧随其后,只眨眼的功夫,便没入其中不见了踪影。 秦光霁背手转身,视野中央便是那几个仍旧悠闲的保安。 精神力如流水般灌注到两个技能上,它们在地底不断向前,秦光霁的眼睛便是最好的指路标,为地下的那两缕清明指引方向,定位目标。 眼中一半是屠宰场内昏暗灯光,一半是地下泥土一片漆黑,秦光霁顶着这样截然不同的两面,终于在某一时刻,赫然凛神。 秦光霁睁大了眼睛,瞳孔缩成一条细缝,如暗夜里潜行的毒蛇锁定了目标。 唰! 坚硬的水泥地面骤然迸裂,碎片飞溅中,一抹狭长银光破土而出,势如破竹般地劈开上方保安所坐的那把椅子,直截了当地刺入那人的体内,没有半点阻碍,仿佛切瓜切菜一样,将其生生剖成了两半。 象征着人性的衣服撕裂,那猪保安朝两边横躺下去,鲜血从中央喷射出来,里头的内脏流了满地,生生成了农贸市场里的两扇猪肉。 像极了农村杀猪时的场景,只是没来得及发出几声尖叫。 猪保安的血喷了满地,也溅落了不少在他旁边几个同事身上。 变故发生伊始,甚至无人有所反应,直到变成两半的猪保安倒地的那一刻,才终于出现了第一次倒吸冷气。 仍旧没有尖叫声响起,灯光之下,唯有两道银光格外明亮,混着许多的血色,夹杂着几道头颅落地的闷响。 短短两秒,血流成河,八个保安,无一幸免。 门外,秦光霁擦去嘴角不经意间溢出的血迹,轻松拍手:“收工。” 第104章 老爹汉堡店(14) 孔雀那一组的剪辑已接近尾声, 越关山擦去额头冷汗,目光偏移,将下一层的炸.弹布局图发送给温星河。 “谁在哪儿?”温星河的冰冷质询引起了通讯这头越关山的警觉。 “是我, 你们应该还记得吧。”回答她的是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 似乎不久前曾听到过。 越关山在记忆中检索一瞬,脑中浮现一个名字, 与温星河的声音重叠:“佩奇?” 近乎全黑的楼道里, 一盏昏黄灯火自男人的胸前绽放, 照出对方的面孔——是之前在老爹汉堡店里见过的领班佩奇。 对方气定神闲地站在通道中央,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挂在天花板上的温星河,却并没有多少要立刻报警呼救的敌意。 温星河被对方盯得发毛, 左右上下打量了一番, 见这地方没有监控, 于是干脆从上面轻轻跳下, 落在佩奇的面前。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温星河看了眼时间, 才不到六点。 “这话或许该我来问你?”佩奇答道。他仍旧穿着那件沾染了血点子的制服, 神色却并不像在汉堡店里那样冰冷木讷, 而是带着些微的笑意, 显得……很像个人。 “另外, ”他上前了一步, “我不叫佩奇。” “我的名字是祁和畅, 在灾难来临之前, 我曾是一名建筑工程师。”佩奇, 不,祁和畅看着刚钻过天花管道, 浑身都灰扑扑的温星河,声音低了几分, “这栋大楼,有我参与设计。” “你刚刚安装的东西……”祁和畅眯起眼睛,嘴角含笑,“位置非常合适。” 曾见过对方处置同类的温星河对面前这人没有太多好感,她后退一步,背手调出武器,满含警惕问道:“所以你想怎么做?告诉那些动物,让他们来杀了我,就像早上你管束员工一样?” 温星河的话问得很不客气,但出乎意料的,佩奇并未生气,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摇头:“不,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对温星河欠身,举手投足间透着文质彬彬的礼貌:“我不常来总部,往常都是有其他人领着。这次,因为店庆的缘故,所有的惩罚人员都要提前抵达总部,在店庆正式开始前把事情办完。” “我不小心走错了路,很快就会找到正确的路,去人事部领罚,然后到一楼后门的安保处等着被发配到各处。” 他说得那样轻松,就好像要受惩罚的不是自己一样。 温星河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动物们对人类的态度有目共睹,嘴上说着不理,但温星河心里还是为这位即将遭殃的同类捏了把汗。 佩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迈步向前,与温星河擦肩而过时点了点自己胸前的金色徽章。 “做到我这个位置,自然不会再是死罪。” “大约……是会被发配去工厂的。” “至于是加工厂、屠宰场,还是养殖场,那就得看命了。” 他逆着光,沿着走廊一路向前,背对着温星河,伸出手在空中挥了两下,像是诀别。 远远的,温星河看见彻夜明亮的大厅中零星走过几个人影,祁和畅也很快加入其中,动作重新变得整齐划一。 哪怕是受罚,也是列着队的。 …… “星河,别愣神。”越关山提醒那一头的温星河,“还有最后一层,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脑内滴滴响了两声,温星河一看,是最后一层楼的布局图。她们是从楼顶一路向下布弹的,最后一层,就是地下一楼,那里是水管汇聚的地方,也是整座楼的地基所在,是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温星河闪进偏僻楼梯间,一边下楼,一边问越关山:“关山,你说那个祁和畅……刚才是什么意思?” “给我们指一条明路。”越关山没有多少犹豫。 “他刚刚提到了,他们之后会去一楼后门等着被发配,”越关山说道,“既然要去工厂,那自然会有车来接他们。” “如果我们没有兵分两路,那么这些顺风车就是我们抵达下一站最好的办法。” “真是个聪明人啊,”越关山感慨,“只一面就参透了我们想要做的事情。” “只可惜,”她转而苦笑,“他早已身处漩涡,不论是否情愿,他的手上也染上了同胞的血。” “他可以用这种方式帮我们一把,却救不了他自己。” “关山……”温星河迟疑了一下,轻轻问道,“我们能救下他们吗?”她指的是那些正在领罚的人。 “或许。”越关山并不敢保证。 “可就算我们能救下他们的命,也未必……能救下他们的心。” ———————————— 两道寒芒穿过狭窄门缝,飞回手中,粗壮的铁拴子应声而断,留下个整齐的切口。 秦光霁推门而入,将铲子收回去,只留小刀握在手里。 “画面被覆盖了吗?”秦光霁边往里走边问身后同伴,脸上却是没有半分对道具失灵的担忧,反倒是一派有恃无恐的神情。 负责管理监控的于泽查看了一下,点头:“目前还是正常状态。” 秦光霁挑眉:“不错。” “正好,”他随意点头,“我们需要点紧迫感。” 这么大一座厂子,里面自然不会没有监控。就在几分钟前,秦光霁从越关山那儿得知了精神力病毒的方法,他便在动手之前用精神力入侵了摄像头,制作了一段正常的画面放上去,好让留在保安室里的员工看不出区别。 不过,他并不是要隐瞒那几个保安的死。 他打了个响指,脑中精神力迅速发散——啪!悬挂在头顶的几个监控立刻碎裂,落下一地的玻璃渣。 他要的,就是引来这片工厂所有的守卫力量。 不多时,秦光霁已走到了那些尸体旁。满地的血仍在向外蔓延,秦光霁往旁边撤了一步,避开那条蜿蜒的血河。 外头的气味那样难闻,这座屠宰场里面却并不如想象的脏乱。 先前透过门缝还看不大真切,现在切实地站在里头,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浓厚的既视感。 一人高的水泥墙,每隔一段距离就竖起,上接一段铁栏杆,将厂房分割成了许多四四方方的空间。黎明未至,幽怨的哭声和如雷的鼾声在其中不停回荡,把秦光霁杀保安的声音牢牢盖住。 几盏灯晃悠着垂下来,昏白的光使人有些晕眩,也营造出一种诡异的心慌。 灯光下,透过不锈钢的栅栏门,有几个衣不蔽体的人躺在稻草上,缩在角落里,睡得很不安然。 “你们觉不觉得这里有点像……”刘雨星咽了下口水,“猪圈?” 里头的温度要更低些,时不时有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刘雨星瑟缩了一下,揉搓着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就算之前已经见到了完整的人肉加工厂但像现在这样,切切实实地目睹人类被完全当做动物养着,也是很不舒服的。 “不,”秦光霁眨了下眼,声音平淡,“现在这种状况,应该叫人圈才对。” 其他人:…… 有一阵风吹过来,温星火拉高领子:“这个笑话真的很冷。” 秦光霁笑笑,自己也觉得这话说的有些离谱。 不过,的确很能消除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诡异气氛。 “你们,是谁?”被刻意压抑疑问声险些被鼾声埋没。秦光霁闻声看去,见有一人紧贴在铁栏杆上,脸颊上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肉,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秦光霁毫不怀疑,要不是他还是成年男子的骨架,再瘦下去就完全可以从栏杆里流出来了。 “你们,想做什么?”那声音又问了一句,充满敌意的目光直射到几个玩家身上。 那是一双很浅的眼睛,像两颗玻璃球一样,清晰地倒映出地上的血迹,红得扎眼。 “来救你们。”秦光霁言简意赅。 话音未落,那座被水泥墙和铁栏杆包围的牢房中齐刷刷地站起了五六个人,各个都是面黄肌瘦,让秦光霁幻视刚进入副本时,在货车后箱与这些原住民们初次相见时的场景。 只不过,那时候,暖色的火光下照耀出的是全然的恐惧。 而这一次,惨白的灯影下,冉冉升起的是从心底里生出的希望。 生在屠宰场,很少有人能熟睡。秦光霁的声音没有被刻意压抑,因而能够传得很远。如同一块石头投入一片死水,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无数个脑袋从挤到栏杆上,挤得五官变形,狼狈至极。但如何也遮掩不住心里的期待从绝望中生根发芽,冒出头来。 “他们杀了守卫!”秦光霁听见虚弱到颤抖的人勉力扯着嗓子高喊,“他们杀了守卫!” 就像坠入干草堆里的火星,哗的一下,便燃起大片大片的焰色。 他听见了笑声、哭声、喊叫声,那几具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体温早已被寒夜稀释殆尽,只剩下颜色越来越深的血淌着,仍能让无数属于曾被压迫的人们发出鼎沸的声音。 不论此前如何懦弱,在死亡近在咫尺时,总是想要抓一抓那根救命稻草的。 秦光霁四处观察一下,而后后退几步,将工兵铲握在手中。 他大步助跑,工兵铲斜向下插进地里,带起一股上升的弹力,将秦光霁送上一间间水泥牢笼上方。 他在水泥与铁栏杆的簇拥下,在人们渴求的注视下,缓缓抬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 npc们非常听话,很快便停下了声音,只用或昏黄或明亮的眼睛仰望上方的秦光霁。 借着这高度,秦光霁也终于看清了这座厂房的全貌。 水泥牢房密密麻麻地挤着,如同鸽笼一般,每一个里头都关着五至十个不等的npc,大部分人的身上都穿着老爹汉堡店的员工装,只是脏旧程度各不相同。 想来,这些人就是在不久前上了老爹汉堡店的招工车,又在工作时被淘汰,才送到这里来等死的。 屠宰场并不只有这一栋房子,秦光霁庆幸自己选择了这里——这些人,大约是整个屠宰场里,最适合帮他们完成任务的一批了。 他们已经经历过了一波波的淘汰,见识过了老爹汉堡店的残忍,心中的愤怒积攒到了极点;他们能被筛选出来进入汉堡店,说明身上并无疾病,因而拥有足够的反抗能力。 秦光霁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说服他们,带领他们,去抗争,去反叛,去夺回曾经属于人类的一切。 动物并非不可战胜的,秦光霁一人杀了八个保安,就是最好的标杆。 这个世界的人们只经历了五年的奴役,并不心甘情愿成为牲畜一般的存在。 他们因为动物们的强权而被迫偃旗息鼓,但反抗的火苗仍旧在心底燃烧,只等待一阵东风,让火焰再度冲天。 秦光霁想做那个先锋,不仅为任务,也为了这个世界的人类。 第105章 老爹汉堡店(15) 最后一颗炸.弹也被安放好了, 温星河拍拍身上的灰,顺着水管溜回地面上。 “关山,下一步是什么?”温星河通过通讯询问越关山。 “等。”越关山干脆吐出一个字。 同时, 摄制组那头也传来了好消息:“完工啦!” 越关山微眯起眼睛, 面前所有绿色标点汇聚在一处,在越关山纯黑的眼睛里绽放出来, 现出茵茵生机。 “完工了。”隔壁房间的欢呼传过来, 越关山轻声重复了一句。 现在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天色朦胧, 大楼里陆续亮起了灯。 今日店庆, 员工们的上班时间比平日要早上许多,这会儿, 已经有人到了, 开始预备店庆事宜了。 也正是在这时候, 大楼后门, 几辆货车装箱完毕, 载着受罚的员工们, 分别开往各个工厂。 货车里一片寂静, 祁和畅靠在疏朗的栏杆边, 最后一次抬头仰望这座曾经属于人类的高楼, 闭上了眼睛。 人类啊, 黎明终于要来了吗? ———————————— 一个小时前, 屠宰场内。 秦光霁正站在高处, 发表他的动员讲话。 秦光霁是玩家, 做完了任务可以轻松脱身,回到休息区去。可这些人, 他们是原住民,这里是他们自己的世界, 不论世事变迁,他们总还要继续活下去的。 秦光霁能做的,就是给他们带来一个希望,一个可能,一个能够扭转乾坤、重新建立秩序的机会。 当然,秦光霁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作为一条从小到大就对各种赛事没有半分兴趣的咸鱼,他不觉得单靠自己浅薄的口才能够说动这么多人和他一起去拼命。 想要做到这个,不借助点外力是不可能的。 秦光霁心里笑自己是个又当又立的,说着不靠系统,可要完成任务,最后还是得用上点属于系统的东西。 【小胡子体验卡】:可扩大精神力影响范围,提升演讲感染力,具备一定催眠效果。 秦光霁的精神力不比越关山那样高得令人发指,但拉起这么一支反抗的队伍,也足够了。 …… 砰!砰!砰!砰! 门外传来心惊肉跳的打砸声,该是那些守卫正在尝试进入其中。 咔、咔、咔…… 厂房内,牢门不断解锁,不断有人从中冲出,整齐地排列开来。 一间厂房里,足有上千人聚集。 每一个人的眼里,都充斥着热血的火焰。 这一群人,将会是他们这支队伍的核心。 秦光霁站在他们面前,手中拿着从某具尸体上抽出的手.枪,枪口直指天空,扣动扳机—— 砰! 早晨五点,朝阳尚远,唯有这一道火光格外明亮。 “叮,”人声变得清晰了许多,“任务进度:50%,达成阶段奖励。” 一个绿色铁皮箱从天而降,坠落在众人面前。 秦光霁心里一跳,上前打开——里面是一批沉甸甸的枪.械。 秦光霁抚摸着最上头那把枪,心中有些复杂。 从接到这个暴动的任务开始,秦光霁就知道副本不会让这群良民手无寸铁地去和动物们抗争——那些动物的身体素质比普通人类好上太多,身为玩家的刘雨星三人尚且打不过,再多的人上去也只是送死而已。 只有得到了热.兵.器,他们才有反抗的资本。 但……他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好是坏。 革.命是需要流血与牺牲的,可这场战争一旦打响,要流的血、要牺牲的人便会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秦光霁是在和平年代长大的人,他抬眼环视,见那么多鲜活的面孔正在凝望着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资格将他们的性命当做筹码摆上赌桌。 “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温星火比秦光霁要冷静些,他侧身劝慰秦光霁,“不用勉强,如果实在做不到,那就交给我吧。” 秦光霁转过头看着对方,轻轻摇头:“不,我可以的。” 他深吸一口气,抓住枪.管,将其高高举起。 “想要为人类,为同胞,为自己拼搏一次的人,请上前来,领取你们的荣耀!” …… 两分钟后,厂房大门终于被打开了。拥挤在门口的保安们仍旧保持着砸门的姿势,肌肉虬结,面目狰狞。 迎接他们的,是无数个黑洞洞的枪口。 枪弹如雨点般打落,鲜血亦随之飞溅。枪声震耳欲聋,在铁皮厂房中回荡,,伴着扑通扑通身体倒下的声音。 再强壮的身体,再敏捷的速度,再不可一世的头颅,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恨意,也会被打成一个又一个的筛子。 整整五年的屈辱,于今日终于泄开了一个口子,诉诸枪口,报以血海。 大门洞开,人们再次重见天日,五年来第一次沐浴在自由的天光下。 …… 他们的行动几乎能称得上一句一帆风顺。 或许是因为原本里面关的都是没什么反抗能力的人,又是夜班,屠宰场里的守卫并不警觉,见一大帮人从里头冲出来,第一反应竟不是拔枪,而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撒腿就跑。 自然,他们也很快就被击毙了。 占领整座屠宰场,他们只用了不到半小时。 人群分开两路,一部分留下照看那些老弱病残,大部分则听从指挥蓄势待发。 而秦光霁并不在这两个队伍中。他将去往另一个地方。 “秦哥,你真的不多带点武器走吗?”刘雨星追出几步,在秦光霁即将发动车子时担忧询问。 他们只有副本奖励的一箱枪械,弹药并不充足。秦光霁把东西全部留给了温星火,自己则只带了一支手.枪和少量子弹。凭他的能力,自保不成问题,但没有火力加持,他一个人想要复刻屠宰场的成功恐怕就有些艰难了。 更何况,他们的任务原本只有屠宰场这一项,刘雨星不明白秦光霁为什么还要节外生枝,去一趟距离这里好几公里的地方。 秦光霁并没有解释,只侧过身,轻松道:“你就当我是想多拿点积分奖励吧。” 说罢,他抬手启动车辆,摇下车窗,对着远处的温星火挥了挥手。 “去和他们会合。”秦光霁对温星火道。 温星火盯着他的眼睛,郑重点头:“你放心。” 秦光霁于是不再看他,熟练倒车、向前开远。 他的眼前,那张本早已失效的屠宰场路线图悄然展开,泛黄的羊皮纸地图正中央,一个地名浮现:【繁殖场】。 …… 不久前,大楼内,祁和畅离开之后。 越关山原本正在检测病毒是否顺利运转,眼前走马灯似的飞速闪过由她剪辑的整段视频。 忽然,视频停顿在加工厂的绞肉机吞噬尸体的那一帧上。是越关山自己暂停了视频。 她将眼珠子缓慢转到一旁,稍稍眯起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拉平了嘴角。 刚才,祁和畅说,他可能会被发配到加工厂、屠宰场,或是繁殖场。 繁殖场? 她暂时关掉视频,转而打开系统背包,拿出一袋没有拆封的员工餐。 包装袋上写着几行黑色小字,写明了生产时间、烹饪方式、加工厂信息,却没有哪怕一行,提到过所谓的繁殖场。 而回想老爹汉堡店的宣传标榜,也是只拍摄过门店和加工厂,从来没说过自家还有一个繁殖场。 每日来到老爹汉堡店的人类众多,完全足够供应门店的消费,那么,这个繁殖场究竟是干什么的? 越关山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她感觉自己仿佛触及到了一条全新的线索,一条隐藏得更深、几乎无人察觉过的支线。 “叮!”提示音在耳边炸开来,“触发支线:调查繁殖场。” 果不其然。这任务验证了越关山的猜测。 那么,她该从何查起呢?越关山伸手抵住下巴,将视线转回病毒界面。 或许,那些电脑里会有线索。 …… 秦光霁这头,来自越关山的通讯被敲响了:“来看看这个。”附带着一些影像。 秦光霁有些疑惑地点开,随即被里头的内容惊得浑身一滞,险些把枪从手上脱落下去。 秦光霁连忙关掉,问越关山:“姐,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他眨眼的频率变高了许多,眼珠子四处转动,脸上写满了不安。 越关山很快回话:“摄制组组长的电脑里,片源来自……繁殖场。” “繁殖场……”秦光霁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繁殖场。” 他的眉头紧皱起来,牙齿咬住下嘴唇,恍惚思索间,嘴中便窜起了淡淡的血腥味。 “叮,”提示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触发支线:调查繁殖场。” “调查?只是调查?”秦光霁盯着那行任务小字,深呼吸几下压抑住自己翻涌的心绪,尽可能恢复平静的语调,话尾却还是带着难平的上扬。 他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可恶。” “姐,”秦光霁呼唤越关山,“有办法找到这个繁殖场的坐标路线吗?” “有,但是……”越关山没把话说完。 秦光霁打断了她的话:“你要控制炸.弹没法远离,但我这边可以把领队的任务交给星火。” 越关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可你要想清楚,这只是个支线,我们需要权衡利弊。” 秦光霁抬枪崩掉屠宰场里最后一个保安,在心里回话:“我明白,所以,我一个人去。” 通讯那头沉默了许久,终于,发出一声长叹:“我知道了。” 越关山的声音变轻了,也变柔了:“之前那个可以绘图的追踪道具,再加上消耗精神力的回溯道具,把这两样东西贴在曾经去过繁殖场的车上,有一定概率可以获得繁殖场的路线图。” “去吧,”越关山的话轻得如细雨一般,融入天幕,“总要试试。” 秦光霁接过话:“总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第106章 老爹汉堡店(16) 灯光渐次亮起, 从零星一点到连接成片,冰冷的大楼很快被形形色色的人影填满,变得热火朝天。 店庆的布置是早已做好了的, 员工们只需要在正式开始前再检查一遍, 做些微调就够了。 张灯结彩自然是必须要有的,四处都挂满了老爹汉堡店的标识, 举着大拇指的鸡被印得到处都是, 大门上、墙壁上, 乃至地毯上, 全是喜气洋洋的红色标志,一派繁华的模样, 生怕路人看不出这里在做大活动一样。 越关山三人已经离开了办公室区域, 藏身在大楼的夹层里, 透过缝隙, 窥探外头的盛况。 不断有车辆开到大楼前, 物种各异的动物从车上下来, 有毕恭毕敬的员工迎上去, 将他们领到各自的座位上去。 大楼的正面搭建了一个临时的舞台, 观众席便设在舞台的对面, 虽然还没正式开始, 但已经陆陆续续的坐了大半的观众。 每个与会嘉宾的脸上都充满了热情的喜气。 温星河看了下时间:早晨七点整。 还有一个小时, 店庆就正式开始了, 可大楼中仍旧一切如常, 并无半分得知将有人类反抗进犯的危机感。 温星河的心中难免有些疑惑与担忧,难道……他们那边出事了? 她偏头问越关山:“他们走到哪儿了?” 越关山握住她的手, 轻拍两下以示安慰,低声道:“他们已经出发了, 在店庆开始之前,大部队一定能到达这里。” …… 路旁一人高的杂草堆中,一行人正在潜行。 温星火打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疾行。 跟随的人并不多,除了温星火外,只有一两百的壮年npc跟在他的身后——他们,是要最先到达总部的先锋队伍。 经历了五年的纷乱和战乱,这座城市早已失去了曾经的繁华,除却几条主干道和几个小小的聚集区,大部分的房屋都被废弃了,道路两旁的荒草长得很高,秋风吹过时沙沙作响。清晨时分,草叶上挂满了露珠,人穿行其间,不一会儿便沾湿了衣袖。 各类加工厂原本是该距离城区有段路程的,但在如今短缺的电力供应下,为了方便生产和调遣,这几个工厂离总部的距离都不算太远,步行亦可到达。 被关押在屠宰场里的人大多饥饿许久,就算心中有恨意支撑,如果没有食物补给,他们是绝对坚持不了多久的。 因而,在离开屠宰场后,众人并非直接奔向总部,而是调转方向,走小路打劫了加工厂。 加工厂内不仅有人肉作坊,还有面包和薯条车间,一定储备有不少食物,可以作为反抗者们的补给站。 加工厂的运货车辆每天早晨六点出发送货,工厂内员工所剩不多,安保更是松懈,借助着手中的枪械,起义队伍的行动顺畅至极,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占领了加工厂。 和门店一样,加工厂内的低等员工大多是人类。但相比于仍旧充满生气的反抗队伍,这里的员工显然已经步入了精神失常的境地。 当反抗队伍破开大门,制服动物守卫,向流水线上和宿舍里的员工们宣布他们重获自由时,竟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本该有的欢喜。 恰恰相反,他们大声控诉自己同类的暴行,拼了命地逃窜、躲藏,乃至是攻击。 处于领袖地位的温星火首当其冲,收获了其中一个穿着与旁人略有不同的员工的唾骂:“你们这群低贱的人类,居然敢杀了大人们!” 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抬手就要冲上来打温星火:“你们,立刻给我滚回去!” 自然再没有人惧怕他的指使,大家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小丑,或是一个可怜的东西。 那些员工身上并不像门店的领班一样带着武器,被人群一围起来,很快也便明白了如今的情况,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眼睛里只有恐惧和愤怒——那是被杀的动物们常有的眼神。 仿佛反抗队伍并非来解救他们,而是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了一般。 温星火看着这些充满了敌意的面孔,忽然觉得他们的身形长相都开始扭曲起来。 他们真的还算是同类吗?温星火心里怀疑着。 不止温星火有这疑问,反抗队伍中的其余人也开始动摇了。 “咱们真的要救这些家伙吗?”有人高声质问。 那个先前叫骂的员工横眉冷竖:“下贱的东西,你说什么?” 骂声未落,人声迅速扩大:“这些人,根本不算我们的同类!” 那人仍旧面目狰狞,反骂回去:“谁稀罕和你们当同类?” 这话一出,人群的骚动更大了。大家本就是受到过汉堡店中店员欺压的人,如今释放善意却被这样趾高气昂地倒打一耙,哪里能不气呢。 “不能放过他!”立刻便有人尖锐喊道。 一时间,几柄枪同时抬起,对准了那仍在叫嚣的员工。 枪口甫一指向他,那人便像是踩了弹簧一样猛地惊跳起来,呼吸变得非常急促,眼睛瞪得溜圆,颤抖着举起手,指着人群,声音发颤:“你、你们要做什么?!我、我可是大店的领班!在总部经理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他夸张地挺起胸膛,音色粗壮,说出来的话却是显得滑稽而心虚:“只要你们放下枪,我、我可以不追究你们的无礼。” 无人回应他的呵斥,只是持枪的那几人又走近了些,将那人吓得连番后退,险些一个倒栽葱扎进草丛里。 “我认识他,”人群里,有个冷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任何情感,是个脸上有条狰狞伤痕的女人,“我还在汉堡店里的时候,他就是那家店的领班。” 女人轻哂,眼里带着尖刺一般的恨意:“我待了三天,就有两个实习生是被他活生生给抽死的,其余人要是工作时动作慢了些,他也是直接拿钢尺抽上去,一天下来,身上没一块好地方。” “他还……他还!” 她越说越恨,没把话说完,竟是直接上前一步,夺过其中一人手里的枪,对着那员工开了一枪。 砰! 子弹出膛,意料之外的后坐力将女人反弹出去,枪.管下落,被一只白皙清瘦的手牢牢接住。 “不要意气用事。”接住枪、站在众人面前的,是温星火。 他摊开手,指尖捏着的赫然就是那枚分明已经朝员工方向射去的子弹。 在众人瞠目时,温星火随手将子弹丢在地上,将枪交还给原本的主人,然后走了两步,弯腰扶起跌倒的女人。 “还疼吗?”温星火关怀问着,手下泛起几不可见的白光。 女人的眼睛睁大了些,她轻轻触碰脸上的疤,呆呆地摇头:“不,不疼了……” 温星火的治疗技能可以让她完全康复,但这伤实在太过显眼,一下治好实在奇怪,于是便退而求其次,加快了恢复速度,屏蔽了感染风险。 温星火对她温和一笑,转过身,重新回到人前。 “把这些人先带回宿舍,锁上门窗。”他对几个身体强壮的反抗者道。 几人领命,把那些早就吓瘫了的员工拎走了。 人群中发出了些异响,温星火站高了些,脸上神色严肃,提高了声音:“各位,你们放心,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同胞,也不会原谅任何一个叛徒。” “那些人,”温星火没有抬手,只是用眼角的光看向被带远了的员工们,“他们中的很多都曾是领班,是这座吃人工厂里的帮凶,有不少人曾被他们伤害过。” “这份仇,我们一定会报。” “但是,”温星火目光如箭,“不是现在。” 朝阳初升,温星火的眼中照耀着一抹霞光:“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还未完成,我们的抗争才刚刚开始,我们要将心中的愤怒转化成前进的动力,为了人类的未来,奋力一搏!” 人们的斗志空前高涨,四处都是激切呼声。 在屠宰场里,秦光霁打下了一块反抗的基石,温星火则高筑名为仇恨的砖瓦,使其脱胎换骨,彻底脱离了系统道具的桎梏,完成了真正的动员。 …… 此时此刻,距离加工厂十公里外。 秦光霁很早就弃了那辆过于显眼的货车,自己徒步沿着路线图寻找。 这里荒凉异常,只有大片大片的荒草野蛮地生长在龟裂的土地上,一条泥土小路歪斜地筑在中央。 小路的尽头,却是有一座与周遭的环境完全不符的房子矗立在荒草地中央,尖顶红墙,翠绿的爬藤缠绕在上边,像是一道道绳索将房子牢牢困住,给人以艰难的窒息感。 路线图上的红色小点与【繁殖场】三个大字重叠在一起,整张图闪烁了两下,随后彻底熄灭,昭示着秦光霁已经到达他此行的目的地。 可是,秦光霁站在草丛中,面朝冉冉升起的太阳,怎么看,都无法将这座城堡一样的房子与“繁殖场”三个字联系起来。 他抬手遮住大半刺眼阳光,眼睛眯起,细细观察。 只看了两眼,他便发现了这房子最大的怪异点——外墙上几乎没有窗户开口,只有一面森然的砖墙矗立着,令人不禁遐想其中的昏暗阴沉。 秦光霁把手伸到身后,握住一直挂在腰间的手.枪,将其收回系统背包中。 他垂下双手,心念一动,小刀出现在手中,刀锋抵着手指。 房子周围虽是荒地,但停放在前面的车辆并不算少,秦光霁粗略辨认了下,见其中不少还都是名车。 这个世界的人类秩序在五年前彻底崩塌,动物们有意重建,但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恢复的,私家车自然成了奢侈品。像这些人类时代留下来的豪车,更是只有动物世界里的上层人物才能享有。 恰在此时,一队全副武装的守卫从门前经过,每一个人的手里都拿着相当夸张的武器。 秦光霁捏了捏拳头,手心已然沁出些汗来了。 豪车、高层、繁殖,这些词汇加在一起,再佐以越关山发来的那些照片和如此森严的守卫,这座红房子的真正面目,几乎便可以断定了。 那么现在,该想想怎么进去了。 系统道具不可靠,越关山的病毒也需要接触电路才能使用,想要潜入这座“繁殖场”,实属不易。 秦光霁握紧了后腰上的小刀,耳朵里的心跳声越发清晰。 强闯当然不行,挖地道不能辨别方向,失败风险太大,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把他塞进铁通一般的“繁殖场”呢? 头顶传来几声清脆鸟鸣,秦光霁仰头,见有一群飞鸟正在远去。 并非所有的动物都发生了进化。在野性的自然里,还有太多他们的“同类”仍旧过着亘古不变的日子。 秦光霁看着那群飞鸟被朝霞染得通红,眼眸微动,忽地勾了下嘴角。 第107章 老爹汉堡店(17) 能想出把自己的精神力做成病毒, 并将病毒四处扩散以控制所有电子产品的办法,越关山无疑是个疯子。 但当下的秦光霁,饶是越关山自己亲眼看见, 也要瞠目结舌, 惊讶于这人的颠。 “繁殖场”外荒草遍地,地上淤泥未干很难行走, 守卫们身负装备, 并不会自找麻烦去草地里探查, 也正因此, 不会发现这片草地中的某一处土壤松软湿润,显然是刚才被人挖过的。 已是初夏, 太阳升起得挺早, 飞鸟们也起得很早。 又一群鸟儿从地上草丛中起飞, 冲着太阳的方向高飞。 “还是它们好啊, 无拘无束的, 多自在。”房前, 拿着枪的鸵鸟守卫仰头看着鸟群飞过屋顶, 叹了一声。 “有什么好的, ”他身旁的同伴瞥了他一眼, 嗤笑道, “野外这么危险, 指不定哪天就死了, 哪里有人的日子快活。” 鸵鸟歪过脑袋, 思考了一下:“也对。” “走吧,”同伴推了他一下, “马上就换班了。” 鸵鸟点头,正要转身往门里走。 啪嗒! 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从天而降, 精准地砸到了鸵鸟突出的喙上。 鸵鸟先是呆愣了一瞬,然后伸手去摸——是一泡还带着点温度的鸟屎,很大的一坨,糊了满嘴满手。 这还没完,就在他呆滞的时间里,又有一泡更大的鸟屎降下,落到他的头顶,像是给他戴了顶黑白的假发。 鸵鸟的脸色由青转白,一时间五光十色,那两只小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里头写满了难以置信。 上空隐约传来阵阵鸟鸣,抬头一看,是个数量相当客观的鸟群正在盘桓。 鸵鸟唯恐再度遭殃,抬起两条长腿撒开来奔跑,丢下同伴在后边,一溜烟便钻进了房子里。 …… “真是稀了个奇了,”朴素的盥洗室里,鸵鸟正在努力搓洗自己头上脸上的鸟屎,其余几个已经交了班的同事则挤在一起嘲笑他,“被砸一次就算了,居然还有第二次。你得罪它们了?” 鸵鸟把头洗干净,扭过身去剜了那几个幸灾乐祸的家伙一眼:“滚蛋!” 几个同事笑作一团,谁也没把他的骂当真。 “好了,走吧,吃饭去了,”其中一人挥挥手臂,“听说今天食堂有好菜呢。” 鸵鸟甩干净手,追了两步:“得了吧,食堂的菜无非就是那些大人物剩下的边角料,能有什么好。” “诶,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人坏笑着眨眼,“昨晚上死了三个,那位口味最挑,只吃肝,这剩下的……可不就便宜咱们了吗。” “而且有个还是怀了的,没吃过吧,那肉嫩得啊,真是入口即化。” 几个同事听得眼睛发直,更有甚者,连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快走快走,”鸵鸟催促道,“要是去晚了说不定就抢不到了!” 噔噔噔的脚步声在盥洗室里回荡着,未被完全拧紧的水龙头滴答落着水滴,偶有几滴溅在盆外,掉到地上。 水珠慢慢蒸发,透明的水汽蒸腾而上,借着灯光,在墙上照出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那人影模糊至极,几乎看不出四肢躯干,只是一团形似椭圆的混沌,只有立在墙边,在水汽和灯光的作用下,才能被窥见一星半点的踪迹。 人影挺拔站着,过了一会儿,等那些嬉笑的声音渐渐远去了,才动了一下,组成了头部的水汽向外飘散了些,像是一声轻叹。 人影开始了移动,飘出了盥洗室,进入昏暗的走廊。 失去了光照,它完全融入暗红砖墙,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不远处的荒草地里,一只飞鸟正在啄食地上的草籽,啄到一处时却忽地愣住,盯着从土地缝隙里露出的衣角,惊弓之鸟般地飞走了。 …… 不久前,荒草地。 秦光霁蹲坐在其间,抓起一把从商城里买来的鸟食,投喂给途径此处的鸟儿。 有大胆的鸟儿直接落到了他的手上,轻轻啄食手心的食物。 秦光霁状似是在盯着它,实则眼前已被系统面板遮挡了大半。 他心中有个计划,只是它太过冒险,秦光霁不敢直接实施,需要先问一问客服。 客服666号:[你还真是什么都想得出来。] 秦光霁:[所以,其实是可行的对吗?] 客服666号:[只是理论上没有问题而已。] 客服666号:[人偶道具的使用是将精神力附着到含有自身信息的物体上,以精神力作为媒介,分裂人的意识。而你那个队友所做出的病毒则是用精神力为原料,再直接用精神力进行操控。总而言之,其原理都是先产生某种和自身有关的羁绊,给予精神力一个附着的接口。] 客服666号:[这两个案例的确都很成功,这是因为他们所使用的羁绊都并不直接和人身安全挂钩,就算舍弃,也不会危及生命。] 客服的回答停顿了两秒,而后才有一段话发送过来,一卡一卡地吐着字,让秦光霁透过这冷冰冰的文字看到了对方的犹豫。 客服666号:[但如你所说,你是想做得更纯粹些,直接将自己作为那个羁绊,把自己的一半灵魂割裂开来,像病毒代码一样重组,像人偶一样远离肉.身,附着在其他物体上。] 客服666号:[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了。一旦被发现,附着的物体被摧毁,你的灵魂也会因此烟消云散,再也无法重组。] 客服666号:[你要慎重考虑。] 客服的话像是警钟,也像是印证。秦光霁盯着那几行文字,维持着为食的姿势,久久没有动作。 良久,等到鸟食快被吃光了的时候,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声来:“我知道了。” “但是,我已经没得选了。” 他打开了团队背包,除了他的工兵铲和温星河的钞票外,所有装着系统道具的格子都是黯淡的灰色,象征着这些道具当前已经失效。 秦光霁站起身来,鸟儿惊飞,只有一只格外胆大的仍旧留在他的肩头。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这只小鸟的羽毛,像是在自言自语:“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 秦光霁终究还是这样做了。 他将自己的灵魂分割成两半,一半留在自己的体内,用于控制精神力的释放。 而另一半…… 秦光霁放下手里的工兵铲,对着一直没有远离的小鸟招招手,把最后一把鸟食倒在手上。 在小鸟嫩黄色的喙触碰到他的手指的那一瞬,它忽地绷直了,眼中划过一瞬的茫然。 随即,小鸟继续啄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鸟食喂完了,秦光霁挥手将它们赶走,在飘落的羽毛下,他躺在自己用工兵铲挖出的大坑里,指挥着工兵铲掀起土,将自己掩埋。 他的确是挺疯的。在彻底将精神力交付给另一半灵魂前,秦光霁心想。 毕竟,正常人大概还是会惜命,不会像他这样,不仅把自己的肉.体丢在野地里,还要挖个坑埋掉,只留下一点的出口,如果真的失败,一半的灵魂无法再调动身体,只能在窒息中慢慢死去,不给自己留下一点生还的可能。 他彻底斩断了自己的后路,不成功,就是死。 …… 那袋鸟食里掺了泻药,鸟儿飞出没多远,就开始扑哧扑哧地往外拉。 秦光霁原本附着在小鸟身上,在它飞经守卫头顶时,和第二泡鸟屎一起坠落——第一泡纯属是发泄一下个人情绪。 这种办法实在有点离谱,不过能借助守卫一举进入房子内部,秦光霁觉得也不算亏。 守卫清洗掉鸟屎,秦光霁也趁势改换附身,化作水滴,随着蒸腾成为无形的水汽。 他沿着墙,在迷宫一样的房子里飘荡着,偶尔迎面走来几个守卫,却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他。 比自己亲自潜入进来可放松多了。 其实就算道具不可用,秦光霁也是有办法能够潜入的:只要使用螺丝刀技能,隔空改装掉房子外的警报装置,引开守卫,或许就能顺利溜进内部。 但他没有这个机会。 如果说之前在屠宰场外的失常只是一场警告的话,那么当秦光霁来到这里,在荒草地中发现自己在规则中写明了可以切割任何肉类的小刀连自己的手指都无法划破时,他便明白——真正的危机已经展露在了他的面前。 小刀是他手头最顺手的一把兵器,让它失效,就等于废了秦光霁大半的武力值,一旦在潜入时出了差错,等待秦光霁的只有死在守卫的枪下这一个结局。 所以,他最终选择了这样一个周折而复杂的办法,危险万分,却也是他当下唯一能走得通的路了。 …… 秦光霁是跟着守卫走的。 他在曲曲折折的通道里拐了三个弯,下了两个楼梯,未等守卫们推开不远处那扇红门,便有浓郁的肉香飘进鼻腔。 平心而论,这气味是好闻的,甚至令人口舌生津的。 但秦光霁只觉得恶心。 守卫们明显激动起来,跑了两步,兴奋地撞开了门。 屋内灯光明亮,通体刷的是白墙,装修朴素,桌椅不多,有几个同样穿着守卫装束的员工正端着餐盘狼吞虎咽。 秦光霁绕过门框,贴着墙壁,顺着那些员工的方向,看见了热气腾腾的打饭窗口。 菜色并不多,大部分和秦光霁曾在加工厂的拍摄现场看到的一样,都是用浓重的调味掩盖了食材原本的样子。 只有一道例外。 窗口紧闭着,下方不锈钢托盘里盛满了用于保温的热水,白气向上蔓延,将上面盘中的物体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站在一旁的厨房员工上前打开窗口,热气弥散而出,这道菜的真面目浮出水面。 肉色的一团,蜷缩在盘子中央,脐带和胎盘也被一并盛上,浸泡在微黄的水中,仿佛仍旧沉睡在母亲的体内。 那是一个还未出生的婴儿。 第108章 老爹汉堡店(18) 属于肉类的香气四处飘散, 很快充斥在整个食堂里。 哪怕现在只是半个灵魂在游荡,秦光霁也几乎能够听到自己胃酸翻涌的声音。 秦光霁自认承受能力还不错,先前面对加工厂的绞肉机、屠宰场的自动化屠宰、汉堡店里的员工餐, 他都能泰然处之, 只是唏嘘,并不多作反应。 可这一次, 除却恶心, 更多了几分愤怒, 是一种底线被彻底冲破, 让他几近失控的极寒。 婴儿的眼皮还未发育完全,是半透明的状态, 仿佛是在静静地凝视着面前人, 令人通体生寒, 如坠冰窟。 然而, 在场的没有一个是人类, 也自然, 没有一个会理会一道食物的眼神。 窗口一打开, 所有员工便都围了过来, 带着垂涎发直的目光, 直勾勾地盯着盘中的食物, 争先恐后地排起队准备领菜。 烹饪并未完成, 面对围在窗口的员工, 带着口罩的员工没有拿起勺子, 而是忽地抽出一把匕首,抬起手, 扎进婴儿头顶。 这是个健康的孩子,她被自己的母亲养得肥肥胖胖的, 浑身的皮肤像是被羊水泡皱了一般,滑嫩饱涨。 在这样混乱恐慌的年代里,人类能够安然活着便属不易,想要养育一个孩子,更要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 或许,那位历经了艰辛的母亲曾多次梦过这孩子的出生,畅想过她漫长的人生。 或许,她也曾后悔,让孩子生来便活在这样的时代,如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 但她大约不会想到,她的孩子会死在这极其阴暗极其肮脏的角落里,与她一起,来不及看一眼这荒唐的世界。 不,这么说是不大准确的。因为就在刚刚,那手握匕首的员工剖开了这孩子的脑袋,从头顶还未闭合的囟门开始,将她竖着剖成了两半。 婴儿幼嫩的内脏清晰可见,一双手伸到中间,将那颗小小的心脏掏出,单独放在盘子里,又拿起勺子,挖开已经成了两半的大脑,同样置于盘中。 勺子还未放下,它转而伸向已经辨不清五官的面部,连带着一触即碎的单薄眼皮一起,挖出了那双从未见过世界的眼睛。 勺子倾斜,两颗眼珠滚落在白色瓷盘里,甚至因着弹力而轻微跳动,如同两颗浑浊的玻璃珠。 这场展现在人前的烹饪,终于到达了最后一步。 像剖鱼一样变成两片的婴儿被翻转过来,背部朝上,像一具烤全羊一样展现在众人面前。 匕首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轻柔地在婴儿的皮肤上划过,刀锋所过之处,皮开肉绽。每一次抬刀,都会带起些许汁水,在空中反射出闪闪灯光。整个过程,仿佛是目睹了一场极其优雅的烹饪表演。 演绎终幕,细滑的肉连带着并不坚硬的骨头一起被切割成许多小方块,盛放于一个个小盘中,再交由旁边的员工,撒上葱花、浇上热油酱料,精致可口。 在员工们领取餐食的混乱里,秦光霁悄然离去。 他自认没有那样好的定力,如果再看下去,他怕自己真会忍不住以牙还牙,把那群东西都给清蒸了。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也没法这么做。 平心而论,其实人类从前对动物的做法,与如今动物对人的,哪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 秦光霁并非素食主义,也从不认同他那个世界激进动物保护者的行为,只是如今看见这些,也难免觉得讽刺——人类曾经的残忍,终于得到了最为狠毒的报复。 但,不该是他们。这些残忍,不该由这个孩子、这位母亲,以及千千万无辜的普通人来承担。 个体的恶,无法否认,但这并不是将仇恨扩散,让整个人类群体遭遇灭顶之灾的理由。 自然中尚有弱肉强食的法则,曾经主宰世界的人类为了获取食物而畜养杀死动物,这并非恶意,而是生存的本能。 他们无错。 …… 秦光霁沿着狭窄的通道继续走着,期间路过多个楼梯,他都选择了向上。 这座房子里的污秽远不止他刚刚看到的那么简单。那个婴儿的母亲临死前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还有多少人仍被困在这里,守卫口中的“大人物”是谁,他如今是否还在房子里,这里到底还有多少相似的罪恶正在发生……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秦光霁想要将它们一一找到,一一打破。 现在的时间已过六点,如果这里的勾当真如秦光霁所料,那么时间越晚,他能够抓住的“大人物”就会越少。 秦光霁离开已经到了尽头的楼梯,透明的身体经由门缝穿过紧闭的铁门,然后赫然停驻。 面前是一条走廊,头顶水晶灯晃荡,地上铺着松软华美的地毯,四周墙壁绘着极具艺术感的壁画,每一寸土地都在向外散发着金钱的气息。 空气中弥散着淡然的香气,并不刺鼻,悠扬的弦乐轻柔,使人心情舒畅。 与之相对的,是一墙之隔,被隔音效果极好的门板阻挡,只能在暧昧的房间里回荡的尖叫。 砰!砰!砰! 使人心惊的肉.体碰撞硬物的声音蔓延开来,力道之大,令墙面都有了轻微的抖动。 秦光霁循着声,锁定了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 在秦光霁穿过门板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屋子的肉色横陈。 一只浑身肥肉晃荡的猪正死死地掐住一个身形瘦弱的女人的脖子,将她的后脑狠狠撞在门上。 女人最开始还在挣扎,但她的力气如何能和体重超过三百斤的猪对抗,长长的指甲甚至都没能在对方身上划过一道伤痕就昏死了过去。 光着上身的猪终于松开了她,将人打横抱起,丢到床上。 门板上留下了大片骇人的血迹,并非方才一蹴而就,而是掺杂着一些陈旧的暗红,一道道入木三分的抓痕,一丝一缕地挂着。 房中不止那女人一个。 地毯上、大床边,甚至是浴缸里,都躺着□□的人,男男女女,竟有足足七八个。 耳中不断灌进那只猪急促的喘气声,秦光霁尽力屏蔽了听觉,在房中游走探查。 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是伤痕累累,零零碎碎的道具和刑具撒了一地,秦光霁甚至看见一个女人灰败的躯体半挂在倒转的椅子上,身体被从下方长长的椅子腿贯穿,血流了一地,浸湿了那一片暗色地毯。 房间并不算大,秦光霁绕过那个女人,站在桌上,仿佛看见了炼狱的模样。 不,哪怕是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比这里再悲惨了。 大床正在嘎吱嘎吱作响,可那可怜的女人却没了半点反应,像个从没有过生机的木偶,顶着浑身的血痕伤疤,安静地躺着,渐渐丧失了温度。 秦光霁感觉自己心里正有一团火正在熊熊燃烧,且愈演愈烈,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如果他现在有实体,应该是双眼通红,手指关节喀吱作响。 这里的场景远比他想象的要糟。 在来到这里之前,秦光霁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越关山发来的图片和视频是只在内部流通的宣传资料,被精心制作剪辑过,是挑选了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用以简单介绍这里的业务。 视频暧昧晦涩,充斥着各种暗示,其中不乏“想做什么都可以”、“任何需求都能被满足”的标语,其目的昭然若揭。 秦光霁看过类似的社会新闻,也明白这些阴暗面的存在。他想做些什么,是因为他想救他们,想要带他们脱离苦海。 但现在,看着这满地的尸体,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力。 哪怕现在杀了那只猪,他们的死也已无法挽回。 他或许能够带其余还活着的人走,但这些阴影,他却无法帮他们甩脱。 是他低估了这世上的恶。 秦光霁站在桌边,仔细搜寻着房内可用的东西。 他在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那只猪脱下来的衣服。 他的腰带缠绕在不远处一个男人的脖子上,上面还别着一把闪亮的手.枪。 那身衣服,是警服的制式。 那只猪的身份,可想而见。 不能用枪。秦光霁心里清楚,他如今只是半个灵魂,能够附身在物体上,却没办法做出什么动作明显的影响,只能搬动一些细碎的东西,或许能够扣动扳机,但却做不到将枪口抬起,对准那只还在耕耘的猪。 况且,枪的声音太大,他需要找一个不会造成太大动静的办法。 他忽然听见了一些细微的摩擦声。 秦光霁的目光找了过去,见到有个腹部破开血洞的女人正仰面倒在地毯上,手臂轻轻滑动,像是即将溺毙的人正在摸索救命稻草。 还有人没死!秦光霁眼前一亮。 他的目光再上移了些,看见了一个蜡烛杯子的残骸。 秦光霁开始打量那只白花花的猪。用碎玻璃片的话……能够割破它的动脉吗? 或许,可以试试。 秦光霁下定了决心,向那个女人走去。 “秦光霁!”在秦光霁即将触碰那女人的手臂时,一个饱含情绪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炸开来:“你不能这么做!” 是客服的声音。 客服的声音一向是冷静而没有太大起伏的,这是秦光霁第一次听见他如此激动,也是第一次在秦光霁没有呼叫他的时候就擅自出现在秦光霁的脑海中。 客服的话急促:“你现在只是半个灵魂,如果附身在和自己地位平等的人类身上,很有可能会被原身的灵魂压制,或是直接融合,根本无法。” “就算你能够控制那具躯体,可她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你在她死前没能脱离,你的半个灵魂也会一起死!” 客服难得话多,不由秦光霁分辩,接着劝诫:“我知道你想要救他们,但不论他们如何悲惨,那与你无关。你愿意帮他们自然是好,但如果你的行为会危及到自己,我宁愿你不接这个任务。” 客服忽然变得絮絮叨叨的,让秦光霁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每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他的外婆也总是这样说的。 人生在世,没有任何事情比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他的外婆是如此说的,客服也是如此说的,如果他的队友们在他身边,也一定会这么说。 秦光霁却忽地笑了一下,声音出奇地冷静:“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懂,我也很清楚这么做的风险。” “但是……” “哥,”秦光霁头一次这么叫客服,“我总要——” “为他们尝试一次啊。” …… 洁白床单已染上了大片污秽,猪骑在已经断了气的女人身上,神情迷离。 他浑身大汗淋漓,闭着眼,呼吸急促,难忍的气味在房中弥散,他眯起眼睛,一派享受。 他如此专心致志,耳旁全是自己的呼吸声,眼前都是那个容貌姣好的女人。 以至于忘却了一切,丧失了所有的警惕。 在他即将结束的那一刻里,他忽然感受到了脖子的一抹冰凉。 血,先是淋漓地落下,而后又一道冷澈的光闪过。 大动脉彻底被割断,鲜血像高压水枪一样喷射出来。 猪的眼里没能出现恐慌,只倒映着那个手拿玻璃片的女人的身影,以一种被折断了的角度,耷拉着,抵住了它肥腻的前胸。 女人上前,轻轻一推,那具尚且温热的尸体轰然倒下,滚落到地毯上。 杀手没再回头看它,只是弯下腰,伸手盖住床上女人睁得很大的眼睛,轻轻抚平。 “睡吧,睡吧,”她的声音很淡,像是幼儿时,母亲哄睡的调子,“安心睡吧。” “来世,一定会好的。” 第109章 老爹汉堡店(19) 眼前一片模糊, 除却猩红,空无一物。 血珠从指尖滴落,伴着异常仓促的呼吸。 薄薄的玻璃片坠地, 落在地毯上, 与那一大片的暗红融为一体。 满屋子都是刺鼻的血腥味,冲进鼻子里, 熏得眼睛生疼。 可和这浑身上下的疼痛相比, 微不可闻。 正如客服所说, 这具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 刚刚的爆发, 已经耗去了她大半的力气,甚至, 连握紧玻璃的力气都不再有了。 “该脱身了。”客服提醒秦光霁, “她快死了。” “好。”秦光霁在心中应下, 却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努力睁开眼睛, 在地上寻找。 他想为她找回一点尊严。 一阵阵晕眩传进脑中, 双腿的力气尽丧, 已经站不住了。 秦光霁控制着身体, 贴着床沿滑落在地毯上, 感受到这颗心脏正在一点一点衰落下去。 他没找到。 人类的衣服大多被撕碎了, 只有那只猪的警服还是好的。 秦光霁一点一点地抬起手臂, 竭力伸长了手指, 想要抓住散落在地上的被单的一角。 但他没有力气了。 抱歉, 他在心中向她道歉。 还有,晚安。 秦光霁替她闭上眼, 让她像婴儿般蜷缩在唯一一处干净的地毯上。 他松开对每一块肌肉的控制,调动起精神力, 准备从她的体内离开。 “别、别走!”就在灵魂即将抽离的那一瞬,秦光霁听见有个虚弱的声音飘进了耳中。 是这具身体原本的灵魂。 她居然还有意识! 秦光霁心里一惊:人在临近去世时,意识应该是极度混乱的,他方才附身上来时,也只在对方的脑海中听见了杂乱无章的呓语,无法沟通。 可现在,在身体状况极度糟糕的时候,她竟然……还能说话。 秦光霁犹豫了一瞬,而后顶着客服的催促,没有立即离开。 “求求你,别走!!”这一次,声音更大了,几乎是泣血的尖叫声。 “你……”秦光霁重新回到身体里,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与她对话,“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声音难掩激动:“我、我能听到!!” 她饱含浓厚的情绪,凄厉得令人耳朵刺痛:“求求你,救救我!!” “她死了,可是,可是我,我……”她语无伦次,“我还没死!!” 腹部的洞口已经不再流血了,是已经不再有血可流了。严重的失血导致了极度的失温,大脑嗡嗡作响,呼吸越发微弱。 “想活命,你就把话说清楚!”秦光霁喝住了她的胡乱叫喊。 秦光霁将所有属于濒死的不适尽数揽下,用自己的半个灵魂撑住这具身体,让她继续讲述。 “我是她的副人格。”声音很快冷静了下来,“原本,我应该和她一起死。” “就在我即将死去的那一刻,”声音拔高了些,“你出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死,没有死!甚至比从前更清醒,哈哈哈哈哈哈!我清醒了!”她又变得癫狂起来。 “我成了这具身体的主人格。”声音里带着讽刺的笑意,尖锐而凄厉,“在快要死了的时候,我成了主人格。” “你想要我做什么?”秦光霁知道这具身体的状况,没有时间和她再说下去了。 “带我走,”她说道,“带我的灵魂走。” “我能帮你!”声音里全是对生存的渴求。 “我带不走你。”秦光霁说得很干脆,“我的力量只够操控我自己。” 秦光霁的精神力远没有达到能把别人的灵魂一起带走这么恐怖。 就算是越关山……或许越关山可以吧,但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甚至没有尖叫。 秦光霁也不再开口,计算着这具身体还能支撑多久,预备着离开。 他救不了她。 “事实上……”客服突然开口,“你可以。” ———————————— 早晨七点三十,总部。 总部门前越来越热闹了,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已完毕。 自然,越关山的精神力病毒也已深入到这张网络的每个角落。 屠宰场、加工厂、繁殖场,每一个已经爆发异动的地点,都被切断了对外通讯,被越关山扼住了咽喉,无法向总部发出哪怕一声的求援。 “你们赶得到吗?”越关山询问通讯对面的队友。 “放心,来得及的。”回答她的并不是带领反抗队伍的温星火,而是原本孤身一人的秦光霁。 “注意掩藏,尤其是……”虽然是在脑海中对话,越关山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我会的。”秦光霁的音色黯然,不像平常那样充满生气。 “毕竟……这是他们的血泪。” ——————————— “她现在还是半个灵魂。”客服的话如同一道灵光,点醒了秦光霁。 “你的意思是……”秦光霁的话顿了一下,脑子一转,登时明白了这话的含义。 可他刚想继续说下去,这具身体的心脏就猛地收缩了一下。 仿佛被一双大手撅住,无法呼吸。 紧随其后的,是无尽的绝望感。 视觉最先消失了,然后是嗅觉、触觉,听觉。最后,连痛觉都没有了,灵魂坠入深渊,只剩虚无。 这具身体撑不下去了。 客服的提醒犹在耳畔,在生与死的边界里,秦光霁于无边黑暗中挣扎。 或许,还有机会。 灵魂被死亡的魔爪撕扯,精神力大量逸散,毫无方向感地寻找着。 他找到了,那簇泛着明光的救命稻草。 混沌的灵魂攀上草丛,精神力像被戳破了的水球一样倾泻下来,落入草丛中。 枯草返生,翠绿的生机如同云彩,载着灵魂一同上浮。 埋葬着灵魂的无垠之海里,两个并不完整的灵魂因精神力的出现而携起手来,向着生的彼岸。 就像是影视中常有的天国那样,秦光霁见到了明亮的光。 迈过那道生门,重回生的地狱。 …… “秦光霁?”最先听到的,是客服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那个女声:“秦光霁……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尾音上翘轻浮。 鼻间重新灌进血腥味,秦光霁睁眼,见脚下一片空虚,浑身飘渺如鸿毛——是他再一次脱离了身躯,变回了灵魂状态。 女人的身体仍旧蜷缩着,只是面色平静,双目紧闭,再无呼吸。 从生理的角度上看,她死了。 但——秦光霁转了个身,见昏暗的灯光落在墙上,留下了两道人影。 “我怎么看不到你?”秦光霁问道。 “哎呀,大概是我太弱了吧。”女人音调怪异回答道。 “能把我从身体里拉出来,就已经很好啦,至于其他的,我才不在乎。”女人颇为豁达。 “不过,”女人一转话头,探究问道,“为什么你这儿也有两个声音?你也是双重人格?” “这个嘛……”秦光霁运转了一下大脑,“这么说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除了某些和系统有接触的npc外,其余的原住民是会被自动屏蔽掉有关副本的内容的,能用双重人格来搪塞住她,倒也省的秦光霁之后再找别的理由解释客服的存在了。 毕竟,在他走任务时主动跳出来,还会关心他的安全,这怎么想都不像是一个正经客服会做出来的事情吧。 “你叫什么名字?”秦光霁赶在她想起其他疑点之前打断了对方施法。 “乔清舒。”女人答道,“她是乔清,我是乔舒。” 说起已经死去的主人格,乔舒的语气变得十分忧伤,那股子阴阳怪气的癫狂也消散了许多。 “节哀,”秦光霁不太懂安慰人,只能绞尽脑汁想出句劝慰的话,“至少,你代替你姐活了下来,你们已经是一体了的。” 秦光霁上一次见双重人格,是在【矿井之下】那个副本里遇见的池建,这还没过去多久呢,又来了一个。怎么,你家双重人格是批发的吗? “的确……”乔舒的心情似乎是好了点,只是又有些偏题了,“不过,谁说她是我姐了?” 她忽地羞涩起来:“她、她是我的……女朋友。” 秦光霁:…… 一直在听的客服:…… 秦光霁:“你们双重人格玩得挺花。” 乔舒诡异地嘿嘿一笑,虽然秦光霁看不见她,但不难想象她现在的表情。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该走了。”秦光霁无意听乔舒讲述她和主人格的恋爱史,迅速调转方向往门口走去。 这种地方,天越亮人越少,现在正是清晨,宿在这儿的达官显贵大概率还没离开,如果再不行动,恐怕就没法一网打尽了。 而且…… 秦光霁贴上墙壁,从门缝里溜出去,动作有些迟缓。 作为主人格的乔清死后,她的灵魂产生了分裂,有很大一部分附着在了还活着的乔舒身上,使她成为了一个残缺的主人格。 也正因为这份残缺、无法像正常的灵魂一样控制身体,才让秦光霁有机可寻,用精神力强行与她融合,让规则误以为他们是一个完整的灵魂,因此能够将乔舒当成秦光霁灵魂的一部分,从附身的躯体中带出。 秦光霁的精神力不足以撼动一个健康的灵魂,但其中一个人格,他还是能做到的。 可是,这一融一分,消耗的精神力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秦光霁现在看不到自己的精神值面板,但他能够感受到自己这片灵魂的飘飘然,仿佛只要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 “别多想,你还有日子可活。”客服淡淡道。 秦光霁:?你把读心声的功能又给打开了? 客服:屏蔽只对完整的灵魂有效,算是个不痛不痒的小bug。 bug,又是bug!被这三天两头出bug的破系统坑得不轻的秦光霁恨得牙痒痒:你不觉得这系统bug太多了点吗?! 客服:十几年前的底层代码了,还能顺利运转就不错了。 秦光霁:……我就说这系统是个老东西! 两人用心声聊着,贴着墙面走着,没走两步,就迎面遇上了两个腰间别着枪、穿着制服的家伙正带着一个瘦弱的女人从拐角处走来。 “是那只猪的亲信,”看不见的乔舒用一种咏叹调的语气向秦光霁解释道,“它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每次都会点上很多人,由它的亲信把新人带进去,花上一整晚,一个、一个、一个的慢慢折磨,直到天亮了,它也不肯罢休。”她每说两三个字就要顿一下,像是在喘气,也像是在给自己说下去的勇气。 “被、被送到它那儿的人,十有八九是死,最轻也是残废,残废!我亲眼见到过,有两个人,从它的房间里被拖出来,就直接被丢进了垃圾场!他们还在喘气!他们是被活埋的!”乔舒的声音颤抖,仿佛进入了不堪的回忆,“这里这么冷,这么可怕,我想走,我想离开,我求他们,我用我的一切求他们,可……可是……” 她尖叫起来,然后是哭泣,再夹杂着语速飞快而断续的话。 “他们,他们做错了什么?” “我又做错了什么?” “救救我,我不想死……” “不,不,我已经死了!” “是乔清!她替我死了!乔清她死了!” 她不断重复着这些话,成了一片的呓语。 秦光霁也被她浓厚到极致的情绪影响,脑海中充斥着悲戚与愤怒,一时间忘记了叫住她。 说话间,几个亲信已经走到了走廊中间。 “他们手上有门禁!”乔舒尖叫,“不能让他们看到里面的样子!” 秦光霁感受到一阵本不该存在的风拂过面颊,再一眨眼,其中一个守卫的眼中已经划过了一瞬的狠厉。 秦光霁暗叫不好,连忙调动精神力,将自己拍进了那个守卫的身体里。 …… “牛哥?”旁边的亲信见同伴停住了脚步,奇怪看他,“怎么不走了?” 身形高大的牛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继续走吧。” 在他们的手下,被捆住手脚、封住嘴巴的女人无助地呜咽着,落下两行清泪。 走廊里的音乐忽然变了调,变得悠远而绵长,像是一首挽歌。 第110章 老爹汉堡店(20) 乔舒是个疯子。 发现她的存在的第一时刻, 秦光霁就明白了这一点。 秦光霁不怕她疯。 或者说,就是因为知道她疯,秦光霁才会决定将她的灵魂带出来。 她不会活太久, 她只是半个灵魂, 在肉.体已经死亡的情况下,她的生命是被系在秦光霁的精神力上的, 只要秦光霁断掉精神力供给, 她就会立刻去见她的乔清。 乔舒也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 为了能活得更久一些, 她做了秦光霁手里的一把刀。 虽然是拼拼凑凑,但她和秦光霁的灵魂相加, 是能够压制住一个普通原住民的意识的, 自然, 也能够控制对方的一举一动。 秦光霁现在需要的, 正是一具能够自如行动的躯壳。 但令秦光霁没想到的是——乔舒她太疯了。 或许是憎恨, 或许是恐惧, 总之, 不论因为什么, 她都是一头撞向了猪的亲信, 在没得到秦光霁的指示时就擅自和对方的灵魂撕了起来。 意识层面的争斗, 没有肉搏那样血肉模糊, 但也丝毫不减血腥。 单凭乔舒, 当然不能和人家的原装灵魂相抗衡。当秦光霁晚两秒赶到时, 乔舒已经被对方撕成了两半,按在地上摩擦。 铺天盖地的都是属于对方的魂体, 身为小小一团的乔舒挣扎着重新聚合成一体,又一次飞蛾扑火般地冲进对方的魂体内。 然后, 又一次被撕开。 身为灵魂,这样的撕裂并不会杀死乔舒,但其能够带来的疼痛丝毫不比身体真的被撕扯开轻。甚至因为它直接作用于灵魂,会比□□上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 寻常人经历一次,恐怕就能被那些痛楚折磨到疯魔,再也不敢触碰。 可乔舒呢?只在秦光霁赶到的时候里,她就被撕开了两次,且仍在向着第三次冲锋。 秦光霁光是看着,都觉得浑身隐隐作痛。他实在不知道,究竟是怎样滔天的情绪支撑着她做到这些。 她真的很疯。 但,她疯得无用。 灵魂的撕扯没有实际意义,只要不被吞噬或压制,就能轻松复原。 身为玩家,秦光霁清楚这一点,但作为原住民,乔舒和这身体的原主却不甚了解。 他们在做一场血淋淋的过家家。 眼看着乔舒就要再次冲进去,秦光霁飞速上前,一声厉呵,将她拉回来:“够了!” “别拦我!!”乔舒面目模糊,只剩下一浪高过一浪的疯狂喊叫。 对方同样发现了这个多出来的闯入者,将魂体聚拢了些,在两团弱小的灵魂前长成参天的模样,又在两旁捏出手一样的形状,向着他俩伸来。 乔舒被秦光霁拉着,面对着两只覆盖在她头顶的大手,竟也没有半点恐惧,挣扎着想要向上飘进去,螳臂当车地与对方纠缠。 秦光霁头一次后悔把她带出来,但事已至此,他必须控制住这把不听话的疯刀子——原主现在还没发现需要彻底吞噬才能消灭闯入者,但参悟这一点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只要发现撕扯不管用,自然就会寻找别的方法了。 “站住,抓紧我!”秦光霁不由分说地按下蠢蠢欲动的乔舒,聚拢的灵魂扩大了些,完全覆盖住乔舒。 他抛却一切无关的意识,只大量释放精神力,将自己“看”见到一切可用的东西都吸纳到自己的身上。 乔舒的尖叫消失了,是秦光霁夺走了她的力量,暂时融合成了一个更加强大的灵魂。 无光无色的魂体在瞬间迸发向外,如同风雨来临前天上密布的乌云,顷刻间,便完全占据了这具身体。 秦光霁死死按住原主的灵魂,也没放开乔舒的声带,顶着来自敌人和友军的挣扎,着手控制身体。 …… “老牛?”同伴的亲信询问传入耳中。 秦光霁眨了下眼,摇头:“没事,走吧。” 亲信没有多想,走在前面一步,揪着捆住女人的绳子,按响走廊尽头房间的门铃。 门铃响了几声,却久久没人应答。 “奇怪,”亲信挠挠猪脸,“警长怎么不开门?” “兴许是累了?”秦光霁猜测道。 “怎么会!”亲信的神色带着玩味,“警长是何等人物,这次才几个人,轻松着呢?” “你忘了啊,上次的时候,”亲信挤挤眼睛,“那可是足足在这儿玩了两天呢!” 手下女人的呜呜哭声更大了几分,亲信踢了她一角,碍于不能留痕迹而没有用太大的力气。 “闭上嘴!”亲信威胁道,“不然现在就杀了你!” 女人立刻不哭了,两只眼睛哭得通红,可因为容貌姣好,并不显得碍眼,反倒惹人怜惜。 在这种地方,美貌,并不是件好事情。 这个女人、乔清舒,以及这房子里的每一个人类,都是如此。 亲信又按了两下门铃,还是毫无反应。 “警长出事了吗?”他开始感觉出不对劲来。 秦光霁也做出一幅担忧模样:“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可万一……”他假装犹豫,“是警长不想让我们打扰他呢?” 亲信拿房卡的手一顿,也觉得秦光霁这话有道理。 他思考了一下,把房卡放回口袋里:“也有可能,我可不想贸然闯进去然后被警长臭骂一顿。” “那要么我们先把这人带回去?等警长想要了,自然还会叫我们的吧。”秦光霁提议道。 亲信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也好。” 秦光霁主动提溜起女人的衣领,转身沿着他们来时的路线走去。 因为拎着女人,秦光霁顺理成章地慢了一步,由亲信走在前面,正好给他带路。 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人类们的待遇也一定不会被太差,应该是像汉堡店的员工那样,有等级之分。 这个女人身上的衣服并不太好,再结合警长猪的爱好,“繁殖场”的管事不会把最顶尖的那一批摇钱树送给他玩弄。 对于秦光霁而言,这不是件坏事。 越是位于金字塔的底端,被洗脑的程度就相对更轻,反抗的意识也就会更强,自然,也就更容易挑起大规模的反叛。 一路走来,他已经把这座房子的构造摸清了大半,越是上层,就越是奢华,应该都是供不同身份的客人居住享乐的。 警长的房间有窗子,秦光霁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这房间是正好面对着他来时的那片荒草地。 这座房子从外部看开窗不多,只有最靠上的两层有零星的开口。也就是说,从房间到关押女人的地方,他有很长一段路可走。 也有很多机会能干掉这个亲信——秦光霁并不擅长演戏,与其在回到动物堆里被发现破绽,不如先下手为强。 顶着这副身躯,不论去哪儿他不会遭到多少阻拦,但前提是,他得落单。 …… 秦光霁如此想着,眨眼间,已经快要转到楼梯口了。 亲信按下电梯,在等待电梯上来的功夫里,秦光霁盘算着该如何悄无声息地干掉他。 他不着痕迹地四处观察,发现这里并没有监控一类的东西,大概是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 或许,电梯井是个很好的选择。只要伪装成意外,还能引走一批管理人员。 秦光霁看向亲信,这具躯体的体格比亲信高大不少,他完全能在对方反抗之前扭断他的脖子。 电梯正在上升,秦光霁悄无声息地放下女人,盯准了亲信粗壮的脖子。 叮! 电梯门徐徐打开,亲信无知无觉,抬腿准备走进。 秦光霁默默跟随,双手准备发力。 电梯门彻底打开,他们迎面撞上了一匹西装革履的马。 “马部长。”亲信慌忙退后,鞠了个大躬,秦光霁亦是立刻收起动作,跟着鞠躬。 该死,偏偏是这时候。秦光霁心里暗道不好,错过了这个机会,之后要杀亲信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马部长并没有正眼看他们,只略略点头挥手,便向走廊里走去。 亲信直起腰,主动拎起女人,对秦光霁道:“走吧。” “等一下。”一个声音横插进来,叫住了他们。 秦光霁转头一看,那个本要进房了的马部长竟是又走了回来。 “你们是朱警长的手下吧。”马部长瞥过他俩的脸,然后把目光投向亲信手里的女人,目光简直像是要直接把她身上的衣服撕碎了。 “是,”亲信如实回答,“警长还在忙,我们不便打扰,于是就打算把人先送回去。” “原来如此。”马心不在焉地点头,还是没正眼瞧他。 “既然这样,”马终于移开了目光,看着两人的视线里带着不由分说的霸道,“就先把人给我吧。” “这……不太好吧。”亲信为难,“这毕竟是朱警长已经定了的人……” 马轻蔑一笑:“就老朱那个玩法,哪里需要这么漂亮的人,反正最后都是要玩废的,这种姿色岂不浪费?” 他直接向两人伸手:“给我吧,反正他也记不得自己点过谁,你们回去再挑一个给他就成。” “那……”亲信显然不敢得罪对方,和“同伴”眼神交流片刻,做出了决定,“我们帮您带进屋里去。” 马部长满意点头:“跟我来吧。” …… “你在做什么!!!”秦光霁跟在马部长和亲信的后面,一把乔舒的声音从脑内放出来,就被她的尖叫震得头晕眼花。 “你为什么要把她交给那个畜牲!!!”乔舒的声音没那么疯了,却出奇地尖锐,像是指甲刮黑板那样让人心里刺挠。 “冷静。”秦光霁冷酷无情地捏住她的声带。 乔舒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呜声,似是被秦光霁吓到了。 “你认识她吗?”秦光霁问的是提在亲信手上的那个女人。 “认识,”乔舒老实回答,声音终于平静了下来,“我和她是同一批进来的。” “告诉我她的全部信息,”秦光霁对乔舒道,“要快。” 滴滴—— 房门被打开了。 糜烂的香味扑鼻。 第111章 老爹汉堡店(21) 灵魂与灵魂的交谈, 远比上下嘴皮相碰要来得快。 只是,当那位马部长站在宽敞的房间中央,要求两个亲信解开捆着女人身体的绳子时, 乔舒的声音沉寂了下去。 秦光霁没有催促, 只是默默地操控着身体,打开绳结, 反向绕过女人的脖颈和双手。 马部长的眼神愈发炽热了, 那两个鼻孔中喷出的气体简直像老式开水壶一样尖锐。 秦光霁不紧不慢的, 只专心解着, 那两秒钟的功夫仿佛两个世纪一样漫长。 “让我来。”这是自从清醒以来,乔舒说得最决绝的一句话。 他仍旧没有说话, 手里的粗绳游走到了女人的腿边。 只要再一圈, 就能彻底解开, 而后像享用一个粽子一样, 剥开只为内里的米不变形而包裹的粽叶。 他并未如愿以偿。 从饥渴的食客, 到意想不到者手中被五花大绑的螃蟹, 中间只间隔了一秒。 喉间被尚带有温度与体香的麻绳死死勒住, 巨大的压迫感从背后传来, 撅住呼吸, 撅住心跳, 只能听见血流被堵在一处的冲刷声, 以及脆弱的颈骨开始错位的咯吱声。 紧接着, 又有一道猛烈的撞击从侧面而来, 伴着庞大身躯滚落在地上的闷声。甚至比窒息还痛。 在即将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马部长用眼角仅存的余光瞥向一旁, 看见了一张被窒息扼得充血发紫的猪脸。 秦光霁由衷地感谢乔舒。 感谢她在选择附身对象时,挑了这位力气极大的牛。 也只有这样的牛劲, 才能用一根粗麻绳同时掐断两根喉管。 女人身上的绳索已经完全转移到了那两具尸体身上。 身体尚有余温,相互依偎着躺在松软地面上,除却脖子上吃人一般的痕迹,几乎看不出一点有关死亡的踪影。 可女人似是完全被吓呆了,哪怕已无桎梏,也不敢逃离半分。 秦光霁向她深深弓下腰,看见她惊慌后退,满脸都是恐惧。 “别怕,”他说,“我是乔舒。” 女人的眼里有一半转成了呆滞。 秦光霁乘着这个空档,撕掉了她嘴上的胶布。 依旧是他在说话:“你叫唐云,今年26岁,海城人,灾难发生前是一名公务员。两个星期前进入汉堡店,后被店里的领班挑中送到这里,你那家店的领班名叫乔治。” “你、你怎么会……”唐云结结巴巴地说着不成句子的话,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 “因为我是乔舒!”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变得尖细。 “乔舒……”唐云的眼里灰暗了一刻,随后抓住面前的那片衣角,“你,乔清呢?你们,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并不是要解答,而是自顾自地接下去诉说:“我想走!我要走!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再留在这里了!求求你!不论用什么办法,求你帮我!!” “我知道,我帮你。”声音平淡和缓,粗糙的大手盖在唐云光滑的小臂上,因诚挚而不带半点压迫。 “但我不能只带走你一个。”声音陡然一转,“我要让所有人都离开这儿。” “只有彻底毁掉这里,才会有真正的解脱。” 唐云眼里的期待散了许多。她的双臂松懈下来,颓然地倚靠在墙壁边。 “我……我……”她的挣扎从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中透出来。 窗外的天越来越亮了,也将两具尸体的脸照得清晰可怖。 不知时光几何,房中响起了轻轻的叹息:“我帮你。” …… 想要到达关押唐云乔舒的地方,并不太难。 只要重新套好麻绳,装作一幅凶神恶煞的模样把她带回门口,便会有满脸涂着脂粉的老鸨过来赔笑。 再借势抱怨两句这人的不合胃口,便会被笑脸迎进去,借着要仔细挑一挑的名义,进入内室。 至于之后的事情,秦光霁并不知道。 一切的反抗,都只有亲历者的泣血呼喊最为强烈,最为鼓舞人心。 在屠宰场里,他用道具调动起了人们的反抗。但在这或许比单纯的死亡更加可怕的地方,秦光霁不想也不能用自己的愚见打扰他们的生命。 是为尊严拼搏一场,还是在绝望中蹉跎始终。 一切,交由唐云与乔舒,以及面前数个美丽而悲戚的面孔来抉择。 如同石块投入池塘,一圈圈涟漪开始泛滥。 “我还记得出去的路线。” “我知道守卫换班的时间。” “我可以去叫上其他屋子里的人。” “我这里有刀片和碎玻璃片。” “我愿意去引开屋外的守卫。” “我能去四处点火,把这里烧干净。” “我能……” “我可以……” “我要……” 一声声请愿,因为害怕被门外的老鸨听见而被刻意压低,可其中澎湃的期望与生机从未被埋没。 那一双双眼睛,渴求的眼睛、燃烧着生命的眼睛、饱含热泪的眼睛,都在诉说着同一个愿望: 让这个炼狱,彻底消失! “我知道……一个秘密。”角落里,声音细微而坚定。 目光投落在那位面上覆盖着一条刀疤的女子身上,她报以微笑,坦然开口: “这座房子的地下有一个很大的防空洞。” “曾经,它是一个仓库。而现在——” “它储存着一批军.火。” …… 秦光霁拎着两个脱掉外衣的女孩从房间里出来,迎面撞上一直守在外边的老鸨。 “哟,”老鸨挂着谄媚的笑,“这么快就挑完了啊。” 秦光霁对她笑笑,随即松开其中一手,将其轻松拽进了门内。 房门合上的咔哒声与被磨尖了的牙刷柄捅进脖子里的声音一起迸发出来,鲜血喷溅到一张张绮丽的脸上,仍是温热。 唯有一双双眼睛,格外冰冷。目光投射到尸体上,每一道,都像是凌迟。 每个人都冷静得可怕。 又或者说,他们疯狂得可怕。 搬开老鸨的尸体,打开门,金色的光透出来,落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像是镶了金边。 房子内部的看守并没有那么严密,就关押低等人类的这一层来说,走廊两旁各有一个大房间。营业时间里,只有老鸨和客人自带的下属会进入其中,其余的守卫都留在门外。 守卫三人为一组,每两个小时换一次班。大约是因为里面关着的都是没什么反抗能力的人,守卫的神态十分轻松,甚至还聚在一起聊着天。 他们的死法大同小异——先被撂倒、敲晕、夺走通讯设备,再被各种平常的利器:牙刷柄、玻璃片、金属片之类被小心翼翼收藏起来、原本用于自杀的小东西割破动脉。 血流了满地,当一双双赤.裸的脚踩过地毯时,会被挤压出一滩小小的血泊。 几人拿走了守卫的枪,敲开了另一扇关押着同类的门。 太阳还未从地平线上升起,人类的反抗已翻过序章。 …… 人们兵分两路,一路向上,去救下其余楼层的同类,另一路则携带武器,去往地下的军.火库。 从知道繁殖场这一存在开始,秦光霁就明白了,老爹汉堡店这个地方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公司——这是一场被隐藏在商业之下,用表面的人肉工厂掩盖的名利勾当。 政.治、商业,乃至军事,都在这座妓.院里交融。 它是汉堡店的繁殖场,是权贵们寻欢的乐土,同时,也是一座人类的肉.体堆砌起来的秘密堡垒。 人类如此弱小,也如此适合掩人耳目。地面之上的肮脏欢愉,竟也成了地面之下冰凉火.器的遮羞布。 …… 越是往下,想要绕过守卫就越是困难。 于是战争从第一声枪.响开始爆发。 一队手持各类抢夺来的武器奋力抵挡,为另一队的潜入充当基石。 眼看着刀疤女人带领的小队已经悄悄绕过了敌人的围堵,秦光霁闪进墙后躲过射来的子弹,抬起手臂给同伴们发送撤离的信号。 同伴们纷纷听从后撤,秦光霁紧随其后想要往后退开。 但双腿纹丝不动。 在秦光霁惊诧眼神中,两条手臂自行抬起,端住手.枪,精准打爆了两个敌人的脑袋。 “乔舒!”秦光霁在脑中呼唤她,“你在做什么?” 乔舒的声音没了半点疯意:“掩护他们。” “用我的命。” 秦光霁提起精神力,想要将身体的控制权抢回来。 来到地下后,他们已经改换了身体,现在所用的这一具,原本属于一个被单独关押的疯女人。 她的灵魂因受不了压迫而飞散,只剩下了一个空壳,正适合做秦光霁离开后乔舒的新身体。 “你疯了吗?”秦光霁从没觉得自己的话这么滑稽过。他当然知道乔舒是疯的。从一开始,就是乔舒在控制身体,用完全不要命的冲劲,闯破了一扇扇门,长驱直入一般,直抵地下军.火库。 秦光霁绝做不到这样。因为他心中的恨不够深,因为他终究还是害怕枪林弹雨。 只有乔舒才适合做这个领导。 可现在,竟然也是乔舒选择了放弃活下去的机会。 其余人会按照已经制定好的路线,再消灭几只杂鱼就能冲破大门,重见天日。而另一队也很快会带着收集到的军.火与他们汇合,一同向总部进发。 只有乔舒。 选择留下来,一个人为他们减轻压力的乔舒,会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死在她憎恶至极、埋葬了乔清的房子里。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乔舒轻轻说着,探头出去,用肩膀中弹为代价,点掉两个头颅。 “用我一个,换少一些伤亡。”肩膀正在流血,她却无知无觉,继续伸手,再次击毙一个试图冲上来的守卫。 这次是腰腹,身体却纹丝不动。 弹壳落地,双手的两把枪里都只剩下两颗子弹了。 左手中弹,她顺势丢掉了那把打空了的枪。 “我觉得——”她顿了顿,牙关紧咬。 “很值。” 她冲了上去,一枪一个,弹无虚发。 眼前血花飞溅,并不完整的灵魂已经虚弱到再无法屏蔽感官,只能被迫归还悄悄偷走的、原本属于秦光霁的力量。 她倒了下去,倒在身前防空洞的门洞开、倒在所有的守卫都被射杀、倒在炸弹的计时器滴答作响、倒在门后的同伴赫然冲锋。 她倒在黎明之前。 在灵魂彻底失声前,秦光霁听见了她的呢喃。 “乔清,姐姐,我的主人格,我的爱人,我的生命……我来找你了。” 湿冷的地面上,那具早已失了灵魂的躯壳,终于闭上了眼睛。 只余下满怀的死寂,终而融入阵阵爆破。 …… 秦光霁重新回到久违的身体里,拨开泥土与杂草,满目都是金灿,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太阳,升起来了。 第112章 老爹汉堡店(22) 整栋房子, 一共关押有一百五十七人,活下来的,还有一百零一人。 他们沐浴在阳光下, 身后是满地的残骸与烈火, 却无一人再关注那座曾经埋葬了他们尊严与灵魂的坟墓,只抬头仰望热烈的新生。 不知是谁, 第一个开始放声大笑, 很快便传遍了荒草地, 惊起了一群群飞鸟, 吹开了一簇簇绿草。 但他们知道,一切还未结束, 他们的逃脱, 不过是这场声势浩大的反抗中相对响亮的一个楔子, 真正的冲锋号还未正式吹响。 秦光霁站了起来, 满身的尘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起来。分明是从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可不必开口, 从他们的眼神里, 都能读出熟稔的期望——每一个人都明白, 是一场超出了认知的灵魂出窍为他们带来了如今的这一切。 唐云最先拥了上去, 向秦光霁道谢。 秦光霁没有太大的反应, 只是凭着本能的礼貌回应她。 他默然地站着, 低声告诉告诉:“乔舒死了。” 唐云先是怔住, 而后闭眼, 遮住满身悲切,再度睁眼时, 转变成淡然:“我知道了。” 乔舒,或是乔清舒, 她值得铭记,值得歌颂,但,不是现在。 在属于群体的高歌唱响前,不该为一个音符的坠落而悲伤。 尽管她如此响亮。 …… 房子被炸毁了,但好在,本用作运送人类的货车因停得较远而没被波及,于是便成了他们开赴战场的运兵车。 秦光霁坐在最前面那辆车的副驾驶上,负责导航。可除了必要时指引方向,他一言不发。 就连越关山询问时,也没有刻意掩饰自己低落的心情。 “哥,”秦光霁呆坐着,在心里问客服,“你看懂她了吗?”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乔舒。 秦光霁并非不理解乔舒的所作所为。抛开个人色彩,从第三视角来看,乔舒的行为其实是相当合情合理的。 她骤然失去了爱人,性情大变,成了半个疯子,一心被仇恨指引,为了毁掉这座堡垒,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甚至是非常正常的剧情展开,几乎在每一部有关反抗的作品中,都能找到类似的角色影子。 可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本能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在这些浅层的情感之上,或许还有一些被埋藏地极深的东西。 秦光霁找不到它。 它甚至未必存在,只是秦光霁的心中已然因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玄之又玄的迷惘,像被一根根透明的丝线缠绕着,怎么也无法解脱。 客服沉默了许久。 正当秦光霁以为他俩的通讯也出了bug时,客服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 “她是半个灵魂。”客服只说了这一句话。 “半个……灵魂……”秦光霁轻声重复着,渐而加快了语速。 “是啊,半个灵魂。”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如同拨云见日,重现明光。 半个灵魂! 正因为她只是一个副人格,所以她的一切情感:爱情也好,仇恨也好,都建立在同一个基础之上——她并不完整。 而且,也永远失去了完整的机会。 所以她必须死,哪怕曾有活下去的机会,她也坦然放弃,一心赴死。 因为她是半个灵魂。 只有完整的灵魂,才能心安理得地活在这片阳光下。 也只有完整的灵魂,才拥有从这场浩劫中脱身的机会。 乔清的死对于乔舒来说并不只是一个人格的死亡,也是她的死亡——她的另一半已经死了,而身为一半的灵魂,乔舒也将永久沉沦。 她无法独自存活。 多么残忍的真相。 秦光霁相通这一点只花了五秒,可之后的沉默,却像是无休无止一般,只有呼吸的声音轻轻浅浅地回荡。 良久,他听见客服在叹气:“或许,我不该把这个告诉你。” “这事实或许太残酷了些。” 像是在说乔舒,也像是在透过乔舒,说别的什么人。 换言之,秦光霁方才的疑惑,像是在问乔舒,也像是终于通过乔舒,找到了些别的什么疑问。 比如为什么他的灵魂分割会如此轻易。 比如为什么客服这次会主动跳出来阻拦他的行动。 比如……为什么他会对乔舒的死如此共感,仿佛死去的那半个灵魂是他自己。 只是他们两个都没有把话说透。 这是一场点到为止的博弈。 两个胆小鬼谜语人。秦光霁在心里暗讽。 这次,他可是确定自己开启了心声屏蔽的,客服听不见他的吐槽。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七点半。 七点四十。 七点五十。 七点五十五。 七点五十八。 七点五十九。 唰! 乌云遮盖阳光,全场灯光亮起,令舞台绽放夺目光彩。 舞台上空无一人,巨大的银幕渐而亮起。 是时候了。 越关山紧盯着屏幕,意念穿梭网络,如同洪水冲刷过细密支流,将原本的一切彻底颠覆。 汉堡店标志性的红黄logo出现在屏幕中央,伴着渐渐放大的鼓点和弦乐,音乐激动人心。 啪! 音乐和画面同时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掐住了喉咙。 观众哗然,很快从窃窃私语变成了庞然的疑问。 有观众从座位上站起,员工们迅速上前安抚。 下一刻,呲啦的电流声取代了他们的声音,让他们被迫安静。 屏幕重新亮了起来,logo再现,只是稍显黯淡。 比画面更早出现的,是一声声惊恐的尖叫。 划破长空,刺破耳膜,几乎能令飞鸟下坠、走兽慌逃。 在尖叫声中,属于老爹汉堡店的logo,那只举着大拇指的鸡,在众目睽睽之下,裂成了两半。 画面转变为亮白,中间却有一道清晰的黑线,将屏幕分割成了左右两半。 左边的,首先露出笑靥如花的几张面孔。 漆着招工字样的汉堡店货车开近,一张张惊魂未定的人脸在画面中逐渐安定下来。 伴着催人泪下的配乐,简直像是认亲现场。 但,无人在意这边的精美片段。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右半边的景象吸引。 晃动的视角,数十张惶恐的人脸,被铁叉、棍棒、电击器驱赶着,像是被当作牲畜一样地驱逐着,瑟缩着聚在一块儿。 左半边的音响里不断传来悠扬的配乐,但已然被右边那几声来自店员和保安的呵斥完全覆盖,反倒透出成片成片的诡郁。 一张张人脸,像是穿透了镜头,照进了每个观众的胸膛里,一双双或浑浊或清澈的眼睛,无声地喊着救命。 左边,惺惺作态的演员们在镜头前表演着美好的救济;右边,从真实的记忆抽出的画面深刻地吐露着他们的无助。 两相对比,比任何言语都来的讽刺。 片段并不长,短短三十秒里,浓缩着不加掩饰的仇恨、毫不犹豫的扬鞭、深可见骨的伤痕、淋漓滴落的鲜血。 一边是徐徐展开的天堂,一边是露出獠牙的炼狱。 观众席如滴水的油锅般炸响,可没过多久,便安静了下来——能被邀请来参加店庆的,自然都是知情者,哪怕有一两个并不完全知晓,也明白宣传与真实之间必然存在差距。 越关山当然不只准备了这个。 这一段,是宣战的序曲。 …… 后台,工作人员们的操作一无所用。 身为摄制组组长的孔雀不断踱步,诘问手下的员工们:“怎么会这样?居然没有一个人能查清楚这病毒的由来?!” 员工飞快敲打电脑,声音里已有哭腔:“病毒已经完全扩散了!没有一台电脑幸免!” 孔雀眼中写满了震惊,没等她开口,便有胸口挂着经理字样的高层冲进来,大吼道:“先断连!不管怎样,先把外边的屏幕停下来,不能再让视频继续放下去了!” 员工眼神涣散,抛开了电脑:“没、没用的。我们早就已经拔掉了连接线,可视频……还在播放。” “而且,而且……” 经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快说!” 员工艰难地偏过头,抬手指着另一台电脑上,无数个小屏幕:“片源是被同步发送到门店的。” 他深吸一口气:“现在,所有老爹汉堡店的门店里,都在同步播放这个无法停下的视频。” 沉默的震惊在整个后台中弥散。 …… 屏幕上,第一段宣传片已告一段落。 越关山避开了来自对面的试探和追寻,将病毒的种子替换成第二段视频。 工厂里的美好生活、高端生产,都被另一边的残酷淘汰揭下皮囊,再经由一个个由微型摄像头拍摄的画面,彻底展露肮脏的内里。 镜头被拉得极近,绞肉机上横飞的肉末距离屏幕仿佛只有一步之遥,那些被堆积在一起的眼睛脏器更是搅起一阵阵幽怨的阴风,直勾勾地瞪着观众们,用残破的碎块诉说着属于他们生前的冤屈。 没有人能在这赤裸的血腥下毫无动摇。 观众席上的嘉宾面色发白,各个门店里,正在大快朵颐的客人们再无法吃下手中肉饼;人类店员们的机械劳作在死去同类的注视下不再淡定;招工的货车旁,广告牌下,正准备上车的人类们被一盆腐臭血液泼醒了美梦,四下奔逃,躲过浩劫。 借由精神力的网络,越关山把这一切看得很清。 视频总长不过五分钟,却如同筑在千里之堤的一个小小蚁穴,成为了老爹汉堡店这座大厦崩溃的嘹亮号角。 它源于越关山之手,来自几个玩家的记忆与拍摄,同时,也是这五年以来,千千万万死于这场恐怖梦境中的人类的鲜血铸就的,借由玩家们之手,喊出了他们再无法宣泄的悲与恨。 视频结束,屏幕恢复黑暗。 观众席上,寂然无声。 砰!砰! 两声枪响,从不同的方位迸发,直冲云天。 是两道讯号。 砰! 最后一声炸响,在众人的眼前,巨大的屏幕从中央炸开,无数碎片向四周发散。 白烟升起,是最后一声令下。 属于人类的反抗高歌,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113章 老爹汉堡店(完) 秦光霁站在车上, 缓缓放下举枪的手。 在这一瞬里,他内心的不真实感几乎要超越大战来临前的紧张。 一群乌合之众,一群几个小时前还沉浸在对死亡的恐惧中, 对自己的处境除了绝望外无所作为的普通人类, 居然真的在他们这几个玩家的带领,又或者是鼓动下, 拿着绝大部分人从未接触过的杀伤性武器, 站在了反抗与战争的浪头。 仅凭这些人, 真的能成功吗? 秦光霁不禁怀疑。 面前悬浮着任务面板, 一如进入副本时那样简洁,只有两行字静谧矗立: 【主线任务:推翻老爹汉堡店的压迫。 当前进度:30%】 还剩70%。他们前期所做的一切准备, 表现在纸面上, 还不到进度的一半。 只有接下来这一场真刀实枪的争斗, 才能一锤定音。 砰! 不远处, 舞台上的大屏幕爆.炸, 那是越关山传来的讯号。 该行动了! “冲!”秦光霁高举旗帜, 在车顶挥舞。 几辆货车发出轰鸣的咆哮, 如同几头捕猎的狮子, 以钢铁亦无法阻挡的速度, 赫然冲向总部大楼! 秦光霁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听见了临时搭建的框架被摧毁后的坍塌声, 听见血肉之躯撞在钢铁巨兽上后的闷声和飞溅声。更多的, 则是枪声。 从前后左右, 各个方向响起的火器交锋声。 刹车尖锐,伴着向前的惯性, 秦光霁所乘的这辆货车停了下来。 挡风玻璃上满是鲜红,几要看不清外界的景象。 秦光霁拉开了车门, 其他几人也拉开了车门。 当! 一颗子弹擦过秦光霁的耳侧,钉进他身后的铁皮。 顺着子弹传来的方向,他看见了一个端着枪的守卫。他赤红的眼睛告诉秦光霁:是一场蓄意的杀机。 秦光霁拉开了车门,借着车门铁皮的阻挡,将接连一串的子弹拦下。 车门上亦有血肉残渣,秦光霁的衣角也染上了脏污,硝烟与血腥同时钻进鼻子里,他却连皱眉都没有,只冷漠拉动枪栓—— 砰!砰!砰! 连发三枪,命中最靠近他的三个守卫的喉咙。 血像是井喷一般从敌人的身体里涌出来,很快汇聚成一汪血泉,被新的守卫踩踏。 敌人还是很多。 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的,带着各式武器装备的,全副武装的,快让人数不清数量的守卫。 外围的观众席被货车撞倒了大半,幸存的观众们四处逃窜,又被早已部署好的温星火一众用枪的语言驱赶包围,距离舞台以及大楼越来越近。 又或者说,离秦光霁越来越近。 几辆货车里,秦光霁这辆是距离战场中心最近的一辆。 它一路高歌,径直冲进了敌人中央,冲散了群众,如同一柄利刃,直插心脏。 他只有一个目的:将反抗的旗帜插上高点。 秦光霁,毫无疑问是这场战争的焦点。 守卫越来越多了。他们盯准了秦光霁,将火力集中在他身上。 秦光霁并不冒进,几度闪身藏入坍塌废墟后,同时举枪,为自己扫清障碍。 有一梭子子.弹精确落在前方,把守卫像扫落叶一般掀翻,露出还在冒着青烟的高大舞台。 秦光霁没有回头,只用声音判断开枪者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很近。 他的同伴们,已经离自己很近了。 包围圈已经形成了。 以几辆满载武器的货车为线,以温星火带领的反抗队伍为点,构筑成不可阻挡的面,逐步缩进,逐步聚拢。 只消几步,攀上高台,插上旗帜,这场人类与动物之间的第一战,就可越过决定胜败的高峰。 秦光霁收起了枪,双手将旗子高举。 鲜红的底色,被奔跑时的风带起,在乌云下飘扬着。 屏幕爆炸了,但高台框架仍旧矗立,秦光霁举着旗帜,灵巧向上攀爬。 距离最高点只剩两米。 秦光霁唤出工兵铲,让铲子横插进纠结着的废墟中,自己踩上铲身,借力跳跃。 满目尽是冰凉钢铁,秦光霁睁大眼睛,双手在空中下压—— 象征着反抗的旗帜,牢牢立在黑色的铁架中央,那样鲜艳。 秦光霁站在旗帜边,俯瞰下方。 满目疮痍。 尸体,动物的、人类的,各种残肢横挂,鲜血四处流淌,呼喊如排山倒海,仿佛连暗色的天都能被人类冲破。 他们的确做到了。 被厚厚的云层笼罩的天空透出一丝亮色的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耀眼的太阳,从云后露出,暖意的光洒落,降在废墟与鲜血上,反射出向死的生机。 人们不由地停住了。 或在前方持枪,或在后方呼应,他们抬起头,仰望着新生的太阳,也仰望着飘飞的旗帜。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染着泪光。 是从死亡中逃脱的,从屈辱中挣扎出的,新的生命。 然而,这并非终结。 “叮!”提示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激动,那些人声变得格外清晰,不再是聚合而模糊的一团,而是相互独立的、各有特色的,仔细去听时能够清晰地辨认分离的,独特的个体。 “当前进度:90%。” 只差最后的10%了。 可秦光霁忽然怔住了。 他感受到了许多注视,来自各处、源于各人,有等待下一步指示的npc,也有他的队友们。 秦光霁转过身,抬头仰望高楼。 这一步,终于还是要来了吗? 秦光霁的心里升起了一种强烈的排斥。 因为他知道,一旦走上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人类与动物的争斗,将会从这里开始,像病毒一样迅速扩散,再也无法终止。 直至某一方彻底消亡。 但他也知道,这一步,是必然。 因为一切早已注定,从他们的手染上血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就已经奠定了基石。 秦光霁松开了握住旗杆的手,用心声询问越关山:“他们到达地下室了吗?” “所有高层都在。”越关山的回答不紧不慢,说出来的话却足以令所有人愣住。 秦光霁并不意外,接着询问:“没有尝试闯出去吗?” “当然。”越关山答道,“通讯被我切断了,他们想要求援,只能人肉突围。” “但,都被堵了回来。” 准确来说,是被枪弹打了回去。 温星河拿着一杆枪,解决掉从地下室开来的车上最后一个企图突围的员工。 司机死亡,车辆失去控制,歪斜着冲来。 温星河把枪丢给越关山,轻巧一跳,从被打碎了的车窗钻进车内,一把推走驾驶座上的尸体,猛踩刹车,飞速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停下。 车门打开,被子弹正中眉心的司机尸体咕噜噜滚落出来,睁得滚圆的两只眼睛沾染了地上的灰尘,蒙住眼中的明光。他额头的大洞还未凝固,连带着红白的脑浆一起汩汩往外流着,又与跳出来的温星河扬起的尘土混在一块儿,显出满地的脏污。 像这样的场景,周围还有三四处。 按照定律,敌方的重要人物一定不会像地上这些炮灰一样死得这么早。 他们一定会受到特殊的保护。 当然,这些格外的维护都被秦光霁等人看在眼里,也早已被记在他们的谋划中。 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按照常理,这些人物会成为他们集火的对象,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拦他们的突围或撤离,最好能就地将其歼灭,否则后患无穷。 但秦光霁他们并没有这样做。 恰恰相反,温星火的枪口几度扫过,却没有一次真正扣响,就这样看着他们从血海尸林里溜走,潜入大楼。 大楼的地下,与停车场相连的位置有一个相当牢固的避难所,只要能守住,就能等到周围的支援来到。 不过,他们想错了。 越关山仍旧掌握着整栋大楼的对外通信,他们根本无法向外发出求援的信号。他们也尝试自救,想派人出去,告诉那些还在路上的援军,他们在这里。 每一个入口都早已被越关山带领的人牢牢把守,没有哪怕一个身负重托的员工能突出这由子.弹和火.药组成的重围。 他们被堵在通道口,迎面被一梭子弹问候。玻璃被打碎,身体被洞穿,身体仍未离开驾驶座,却已没了气息,只顺着生前的姿势,握着方向盘,踩着油门,冲向死亡。 时间来到现在,外部的争斗已告一段落,属于人类的旗帜已高高飘扬。 “是时候了。”越关山对秦光霁说道。 “好。”秦光霁答道,声音很轻,“给我五分钟。” 秦光霁跳下了高台,站在人群中央。 “我看到那些家伙进了大楼!”有人焦急向秦光霁报告。 “冲进去!杀了那些魔鬼!”有人振臂高呼,引来一众附和。 在这些灼热而充满复仇快意的目光下,秦光霁抬起手臂,向身后挥舞。 “所有人,后撤到一百米外。”他声音沉沉,如巨石滚落山崖。 先有窃窃私语,很快代之以整齐脚步——过去的那些日子,终究还是改变了他们,让他们不再多疑,本能地听从指挥。 与此同时,越关山与温星河那边,同样的场景也在发生。 远远的,秦光霁看见一队车从大楼外走出,速度很快。 车辆沿着被染红了的道路无声地行驶。 忽的,先传来一声类似打雷的闷声。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如鞭炮般连绵不绝。 那栋大楼,仿佛被无数根针扎透的面粉袋,向着晴空喷射着破碎的玻璃与崩裂的砖石。 终于,在某个时刻,一块块的小坍塌构造成矩阵,终而引发了剧烈的连锁反应,从中央开始,一层、一层、一层地倒下。 如同颠倒了方向的多米诺骨牌,也像被放在液压机下的面包。 偌大高楼,只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一片死寂的废墟。 一座站在人类的地基上剥削压迫人类的商业大厦,就这样倒塌了。 曾经颐指气使的高层们,连同他们的期望与罪恶,一同被埋葬在这片废墟之下。 再无法超脱。 秦光霁长舒了一口气。 他倚靠在车边,缓缓挪开了视线。 结束了。 等等…… 秦光霁赫然回头,凝住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废墟。 他的瞳孔在此刻放得很大,阳光恰好找过来,刺得眼睛生疼。可他并未躲开,仍旧在寻找。 那里空无一物。 怎么会这样……秦光霁的眼睛渐渐黯淡了下来。 他闭上眼,在身边人发现异样之前收起了自己特殊的情绪,用掐进手心的指甲代替了心中那一瞬的恐慌。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泰然。 “叮!”提示音前所未有的欢乐,“主线任务已完成!” “感谢玩家的努力,你们的举动成功影响了人类的结局!” “传送通道已开启,请玩家尽快进入。”这一句话,重新变回了属于系统的童声。 不远处的废墟中央,一道深邃的传送门静静矗立,向玩家们发送着邀请的信号。 秦光霁几人并没有急着走进,而是回过身,想与刚刚并肩作战的人们嘱咐几句。 秦光霁走到唐云面前,把自己的枪递给她。她自己的枪丢失在了废墟里,刚刚是靠一把小刀从尸体堆里爬回来的。 唐云在与另一个从繁殖场里的女孩聊着什么,笑声明媚。 她似乎并未发觉秦光霁的走近,随意地抬起手臂,与秦光霁递过来的枪相碰。 从守卫手里夺来的手枪啪嗒落地,唐云疑惑扭头,俯身捡起枪。她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更无人露出丢失枪支的神色。 “奇怪……”她歪着头,低声嘟囔了一句,用衣袖擦掉枪上灰尘,将其别到自己的腰间。 就在她的身旁,离得极近的地方,秦光霁默然站着,看着她沾满了血污的脸,忽地,露出了微笑。 她看不见他们了。 外来者们,是时候该走了。 秦光霁对他真正的同伴们挥了挥手。很快,他们已站在传送通道之前。 身形一个个被传送通道的黑暗吞噬,最后,只剩下了秦光霁。 风吹起他的衣角,吹起他的发尾,他站直了身子,双手握拳。 他最后一次回望废墟中的人们,看着他们清理残局、整顿装备、救治伤员。 而后,在他的半身已进入通道时,他听见了一声炮响。 一声极其遥远的,不属于人类的炮响。 身体没入黑暗,传送通道关闭。 世界的纷乱从未停止,人类与动物的争斗将旷日持久。这场反抗并非终结,而是一场浩然战争的开端。 他们是外来者,他们能影响世界的走向,却不能永远留在这里,永远帮助人类。 他们只能作为一种可能,一种机会,那条布满荆棘的路铲除一星半点的危机,为这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世界增添两笔光明。 或许,这就是玩家、副本,以及系统的意义。 第114章 休息区(1) 秦光霁的情绪有些低落,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某些不太明眼的例如温星河,也被越关山和温星火拉住,不去打扰他。 进入副本结算空间, 看到名次排行。 这一次, 秦光霁理所当然的又拿到了mvp。 看着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秦光霁的心里却并没有什么激动的感觉, 反倒是, 有种不知缘起的失落感。 他只是略略扫过面前一行行白纸黑字, 很快收起了目光, 重新看向自己脚下。 “在想什么?”越关山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一只手轻轻覆上秦光霁的肩, 话语轻柔。 “我在想……”秦光霁停顿片刻, 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开口, “我们的选择, 真的是对的吗?” 那声炮响, 从那个世界传来, 被秦光霁的耳朵捕捉, 带到并不属于他们的异世空间, 在秦光霁的脑海中反复回荡, 扣动了秦光霁心里的某根丝弦。 作为玩家, 他们完成了任务, 引领了反抗, 也最终成功攻破了老爹汉堡店的总部。 期间, 死了很多人、很多动物。所有的死亡皆因他们而起。 如果一切就此尘埃落定,那么秦光霁自然没有纠结的理由。 可问题在于:并没有。 在结算时, 系统并未提及关闭副本这一项。 这就意味着,副本还在运行中, 当下一批玩家进入副本时,这个世界仍然会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压抑的、不平等的、血腥的。 他们这群蝴蝶扇动起的龙卷,没能带领人们冲破旧有的悲惨命运。 秦光霁不禁开始思考: 他们走后,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选择与行动究竟为那个世界带来了什么? 以及——他们这群外来者的存在,对于世界而言,到底是什么? 是改变世界的钥匙,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 或许是前几次的成功冲昏了秦光霁的头脑,让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了超出本身的认知。所以当这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如此大的改变世界的能量时,他开始感到无力与失望了。 他们没能改变世界。他们没能改变一切。 秦光霁觉得自己已经钻进了一个牛角尖里,怎么都无法超脱。 “不,”越关山看着秦光霁,没有开启技能,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我们的每一步都没有踏错。” “我们是外来者。”她缓缓说道,“我们并不处在复杂的世界线中。我们也无法未卜先知,无法预料到之后的世界走向。” 她按住秦光霁的肩膀,眼神坚定:“我们已经达到了自己所能做的极致——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世界是一场极其复杂的因果网络,”越关山凝望秦光霁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着,“而我们,已经改变了其中的几个结点。” “这是身为个体的我们,能达成的最完美的结局。” 秦光霁沉默着,慢慢转过头,盯着结算界面,低声呢喃:“最完美的……结局吗?” “不要试图打开那个盒子,不要试图看清薛定谔的猫。”越关山的声音变得有些冷。 “不问前尘,无论后事。” “这就是玩家。” …… 翌日,越关山和温星河的休息区。 昨天从副本里出来时已是深夜,恰逢系统又双叒叕崩溃维修,所有的积分结算和排行更新都停止了,几人索性先睡个大觉,等第二天再说。 矮桌上摆满了吃空了的盘子,菜肴的香气灌满了整个房间,锅铲与铁锅相互摩擦,油脂与水分相撞,发出迷人的滋啦声。显然是一场相当美妙的中式聚餐。 因为炸厨房而被赶出来的秦光霁蹲在墙根,叼着根巧克力棒营造沧桑感,百无聊赖地拔着地毯上的碎毛,等着越关山下一锅菜出炉。 只是等着等着,他就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个人。 “那啥,”秦光霁戳戳旁边角落里把自己缩成一团,活像个蘑菇的路云晓,“不用这么紧张吧。” 等转过头来才发现,他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秦光霁:?发生什么事了? 他尴尬地挠挠额头,左右环顾装作很忙的样子,想找点话安慰一下对方,但脑袋却是空空。 路云晓吸了下鼻子,把眼泪擦掉,主动解释道:“我只是……很久没吃过热乎的饭菜了,有点感动。” 的确,对于大部分被困在游戏中的玩家来说,食物已经基本等同于果腹的符号。商城中所有的精加工食品价格都有明显的溢价——什么五十块的瓜子、一百块的番茄炒蛋之类的,明显不是普通玩家能消费的起的,因此,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选择购买价格更加低廉的营养液和营养膏,虽然不好吃,但便宜啊。 秦光霁几人倒是不缺这个钱,不过,依据越关山的观念:不为不值得的东西多花一个子儿,商城里的高价菜品在他们的眼里基本等同于饭店菜单。 但馋鬼的本能让他们开拓出另一条一般属于留子的道路:既然买不起,自己做还不成吗! 系统的组队功能其实是个藏着相当多惊喜的好东西,比如说,当两个队友串门频次达到一定水平后,两人可以向系统申请合并休息区。 一种很新的赛博同居。 摸到门槛后,越关山和温星河果断提交了申请。 他们特意划出了一块区域,装修了一个厨房出来。 今天,本该是个小型的乔迁宴。 可惜,几人进入游戏的时间不长,认识的几个玩家也都并不在线,所以到最后,变成了队内的聚餐。 只外加了一个人:因为同时出副本而完全有空并且过于孤寡没有其他朋友的路云晓。 少年不愧是拥有隐身技能的人,哪怕在这种只有五个人的场合里,秦光霁还是会下意识地忽略掉他的存在——这是何等离谱的buff啊! 路云晓的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似的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秦光霁,声音胆怯:“秦哥……” 秦光霁最受不了别人这种三分可怜三分乞求四分期望的眼神,打了个寒颤,一边搓着手上的鸡皮疙瘩,一边说道:“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路云晓还是有些结结巴巴的,只是语气坚定了不少:“我可以、可以加入你们吗?” 有那么一瞬间,秦光霁看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句话从欧亨利的小说里跳出来,在他的眼前蹦哒。 他的第一反应是:举起手,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子,脖子前倾:“我吗?” 虽然他不排斥再加队友,路云晓的实力也,但,为啥啊? 该不会……秦光霁的目光悄悄落在桌上的盘子上。 总不会是因为菜太好吃了吧?啊哈哈哈哈…… 然后,他就听见了少年的回答:“因为……这些菜让我感觉到了家的味道!” 秦光霁:……欧亨利加墨菲,好样的。 “嘿嘿,硬菜来咯!”厨房门被轻轻踢开,温星河端着一盘子色泽油亮的红烧肉,高声叫菜。 迷人的肉香弥漫,令人食指大动,口水不停地分泌。 秦光霁唰一下坐回桌边,都没等盘子放稳,就精确地夹起最顶上那块,略略吹了两下就丢进嘴里。 在上下牙齿相碰的那一刻,秦光霁的眼睛由期待的亮晶晶转为惊讶的瞳孔放大,再变成呆滞的灰暗,最后,像回光返照一样,猛地炸开来。 “噗哈哈哈哈……”在秦光霁做出下一步反应的前一刻,温星河的笑声率先钻进耳朵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秦光霁嘴里还含着东西,转过眸光,狠狠瞪了笑得前仰后合的人一眼,而后低下头,呸呸呸地把东西吐掉。 被咬成两半的方块咕噜咕噜地在桌子上滚动,离开了外层的深红酱汁后,露出了充满粗糙纤维的真面目——分明是块老姜! 顾不得讨论为什么红烧肉里会有这么一大块姜,秦光霁抓起桌上的饮料,咕嘟咕嘟干掉半瓶,终于缓解了些嘴里的辛辣灼痛。 秦光霁没好气地看着桌子对面的温星河,刚欲开口,就被对方率先堵了回来:“关山猜得一点没错,你果然会夹那块。” 温星河的话里满是毫不压抑的笑意,两只眼睛几乎弯成了两条缝,狡黠之余,在秦光霁的眼中更多了几分可恶。 “你们两个!”秦光霁夸张地一拍桌子,脸颊气鼓鼓的,牙齿左右摩擦,“欺人太甚!” 他的话虽然说得狠利,但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恼怒,只是流于表面,和温星河的嘲笑一样,都是属于玩笑层面的打闹。 “这可不能怪我,”温星河无辜摊手,“你要怪就怪这块姜这么会cos吧!” 秦光霁斜眼看她,冷哼一声:“姜是会cos,可不是你亲手切的块,亲自摆的盘吗?” 要不然,他哪能这么容易中招!秦光霁绝不承认自己会这么轻易着了道。 温星河摆手,眯起眼睛:“欸,这你可就猜错了。” 她指向对面刚从厨房里出来,还带着个围裙的温星火:“那是我弟干的!” 秦光霁:“咩?” 接受到来自姐姐的示意,再被秦光霁愤愤的目光洗礼,温星火泰然自若地把手里盘子放下,点了点头:“哦,是我干的。” 秦光霁:? 他的眼神在两个人相像的面孔之间来回穿梭,最后归结于一句话: “两个幼稚鬼!” “不,”越关山的声音突然飘了过来,幽幽的、淡然的,“是三个。” 秦光霁:?? 越关山若无其事地放下最后一盘菜,熟稔地搂住温星河的腰,笑眯眯地看着秦光霁:“主意是星河出的,肉是星火切的,盘是我摆的。” “我们是三个幼稚鬼。” 秦光霁:??? 这队伍是没法呆了!!! 他不想理这三个可恶的家伙,扭过头去,问角落里的路云晓:“你确定要加入我们吗?” 谁知,路云晓的眼睛反而变得十分明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想!”意愿似乎比之前更加强烈了。 秦光霁:???? 欧亨利,谢谢你。 第115章 休息区(2) 酒足饭饱, 几人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路云晓想要加入他们了。 他是个孤儿,十二岁时,父母因一场意外双双去世, 从此就在各个亲戚家轮转, 因而变成了这么个沉默孤单的性格。 到了游戏里,因为他的技能buff, 几乎没有人注意过他, 直到这一次, 秦光霁这一行人第一次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嗯, 非常合理的故事。秦光霁心想,虽然有些套路, 但完全能看出这是个正经的好孩子。 和那三个幼稚鬼一点儿不一样! “那么——”秦光霁扫视对面三个家伙, 声音洪亮, “同意小路加入的请举手。” 路云晓抿着嘴, 肌肉明显紧绷起来, 一副紧张模样。 四只手齐刷刷地举起, 附以四张笑脸:“欢迎加入!” 路云晓的表情舒展开来, 圆溜溜的眼睛里出现了点点水光, 像是一只从林间钻出的小鹿, 光滑的皮毛上沾着露水。 “别哭别哭。”越关山率先看出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一把扯过桌上的卫生纸递到他眼下, 温声道。 然而她晚了一步, 少年的泪水滚落下来, 嘀嗒地掉在空盘子里,恰好击中盘子里的油花, 又在空中溅起两滴泛着油光的水渍,精准地给他的衬衫染了朵黄花。 少年的哭声停在半途, 他眨了眨眼,看看自己的衣服,再看看越关山递过来的纸巾,像只大脑宕机了的仓鼠一样愣住了。 过了大约两秒,他的眼泪才继续落下,但与此同时的,他的嘴角却是缓缓上翘,不时有类似忍俊不禁的轻哼声从喉咙里传出来,又哭又笑的,让人分不清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绪。 秦光霁:嗯,挺好,很符合我们这个队伍的精神状态。 …… 在路云晓终于缓过神来,神态恢复自然的时候,系统的结算邮件也终于发了过来。 依据他们这次主线任务的完成度来判断,基础的积分奖励一定不会太低。剧情类副本的上线基本取决于玩家开启的剧情深度,而秦光霁等人选择的这一条,已经可以说是此副本中难度最高的一条了。 结果也不出所料。 【玩家姓名:秦光霁 副本名称:老爹汉堡店 主线积分奖励:45000 副本mvp额外奖励:10000 支线任务奖励:20000 来自副本的赞赏:5000 总计积分奖励:80000 本赛季累计积分:552500 本赛季排名:1】 让秦光霁有些意外的,是那个支线任务的积分。足足两万,已经差不多是常规积分奖励的一半了。高得离谱。 秦光霁不由地回想起了那座红房子,那里面的景象,那里面的人。 他头一回感激那时的自己做出了接下任务这个选择。 两万积分,不仅是一个支线副本的价钱,也是解脱的价值吧。 或许他们的任务最终没能改变世界的走向,但至少,他们改变了那些人的命运。 如此,也足够了。 秦光霁的心里升起了些欣慰,原本淤积在胸口,因为没能关闭副本而产生的懊恼消散了不少。 不过……秦光霁的目光向下,落在倒数第四行的文字上。 他敲敲客服:“哥,这个来自副本的赞赏是什么东西?” 客服没有动静。 秦光霁又敲了一下,对方仍旧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秦光霁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他盯着面前空白的客服界面,紧紧皱眉。 客服从来都是立即回复的,就算偶尔被他无语住,停顿的时间也不会超过半分钟。 可现在……秦光霁的心里升起了一种坐立不安的危机感。 他没再继续敲客服,只默默关掉了界面,目光空洞。 他回想起了副本中客服的反常:未经秦光霁呼唤,他就主动出声,试图阻拦秦光霁。 难道是因为那次的逾矩,他被系统抓住处罚了? 当然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但都被秦光霁刻意地忽视了——他只期望这一种最为轻微的危机。 相处这些时间,客服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异常,秦光霁都看在眼里,却也只是看在眼里,而从不阻拦。 他们已近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早在黄金矿工副本里,系统的敌意就已昭然若揭,这一次的道具bug也像是一场就差摆在明面上的针对。 他们的未来已经举步维艰,如果这时候客服再出事……秦光霁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换言之,他不愿接受他们这些人和系统之间的那条鸿沟。 攀登高山者,最怕自以为行进到半途时被告知其实仍在山脚。 …… 接下来的事情,秦光霁不大记得清了。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回到了自己的小屋,瘫在沙发上,手里无知无觉地拨弄着他那个技能打火机的盖子。 乒、乓、乒、乓,清脆异常。 他的心底充斥着茫然,举目望去,不知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 在客服消失的这段时间里,秦光霁似乎又一次参悟了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参与他们的行动了: 这也是一处动力、一个目标。 秦光霁并不是个多有毅力的人。大约是往常的一切都太容易获得了,他对任何事都升不起过多的兴趣。 换言之,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挑战感,令他兴奋,使他热血沸腾。 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而更令人激动的是——这场挑战以他的生命为赌注。 秦光霁知道,他也是个疯子。 他也会害怕,但是这份情感实在太淡,淡到令人以为他无所畏惧哪怕是秦光霁自己,有时也会被蒙蔽过去。 死亡这个词对他而言,只是个流于表面的词汇,并不与其余的东西挂钩,更不会生成让普通人胆寒的恐惧。 可现在,这场挑战被中断了。 并非失败,而是单纯的切断。 客服消失了,穆朝被禁言,所有与之有关的人或事都离他而去,只剩下秦光霁一个人,没有遭遇任何危机。 像是心头被挖去了一块。不疼、不流血,却能感觉到深深的空洞。 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做得很绝。 以至于让秦光霁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摆脱这份茫然。 他把自己从沙发上弹起来,走到窗边,趴在窗台上。 由数据构成的微风吹过,从单薄的衣领处灌进来,把整件短袖都吹得鼓了起来,活像个人形气球。 已是日落时分,灯光星星点点地亮起,众星拱月般地衬托着巨幅排行榜,令上面的名字愈加明亮。 秦光霁的名字,越关山的名字,温星河温星火的名字,都像最耀眼的繁星般高高挂着,令人歆羡的同时,也成了最为显著的靶子。 都不必打开论坛,秦光霁就能想见里面的内容。估计有一大把人都在暗地里蹲着,等着看他什么时候会跌下神坛,从榜首上掉下去吧。 匿名论坛这种东西,不吵架是不可能的了,长期被困在游戏里的玩家们,也的确需要个途径来发泄一下心里的情绪。秦光霁并不在乎这些。 不过说起来,这论坛是什么时代的产物呢?是旧版的时候就有了,还是新版系统出现,把人都关进去之后才开发出来的?秦光霁有些好奇。 想要解答这疑问,恐怕只能去问客服或者穆朝了吧。 怎么兜兜转转的,又绕回到这上面来了。秦光霁皱了下眉,赶忙把思绪拉回来。 中午在越关山那儿吃得有点饱,虽然时间已经指向晚上六点,秦光霁也还是一点儿不饿。 不过,先想想今晚吃什么也不赖。 背包里有越关山打包好的饭菜,系统每天配送的营养液也囤了不少,他自己的包里还有几袋没吃完的零食,似乎拿哪一个果腹都挺合理的呢…… “匿名论坛的历史相当之久,几乎与外界互联网普及的时间相当,所以严格来说,它甚至比系统更早诞生。” “此外,温馨提示:已拆封的食物放入背包后最佳赏味期为三天内,自制食品在背包内的保鲜时间一般为三到五天,系统营养液无保质期,建议先食用保质期最短的食品。”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耳旁响起,秦光霁眼睛蹭的一亮,激动开口:“你回来了!” 客服轻笑了一声,安慰似的回答道:“抱歉,久等了。” “你……”秦光霁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将自己心底里的关心宣之于口,“没事吧?” 虽然客服与他一开始的接触的确别有目的,但在上个副本里他对秦光霁的关切也是真的,对于这个朋友,秦光霁心里还是认可的。就算没有共同利益为纽带,秦光霁也不愿看他出事。 “当然。”客服言简意赅,“只是因为系统检修,客服功能也受了影响而已。” 这理由倒也合理,只是…… 秦光霁转了圈眼珠子,故意问道:“不是因为你违规操作被系统抓了把柄?” 客服的声音依旧冷静:“你那时候灵魂不完整,系统检测不到。” 上钩了。秦光霁翘起嘴角,指出他话里透露的信息:“所以你的确是违规了嘛。” 客服:…… 客服:“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秦光霁连忙摇头:“不不不,我是真的关心你啊!” 客服:“先把你那龇着的大牙收回去。” 秦光霁乖乖照做,还刻意地用上下巴紧紧包住牙齿,保准不露出半点缝来。 “言归正传,”秦光霁收拾好神色,终于开始聊正事了,“看见我手上的东西了吗?” 客服似是吸了口气:“你居然把它带出来了。” 秦光霁从他这句感慨中听出了些别的意味,暗自窃喜,微微仰起头,而后开口道:“我总不能一直靠系统施舍来获取线索吧。” 他抬起手臂,将自己的打火机高高地提在眼前。 份量十足的金属机身,充满了昂贵的质感。但再往上看,却是被一根颇具岁月感的棕色挂绳悬挂着。 挂绳又脏又旧,或许是时间太久,上面的牛皮都出现了剥落的痕迹,瞬间拉低了这打火机的档次,就连秦光霁清瘦骨感的手都没能挽救分毫。 “这就是我从上个副本的废墟中找到的东西。”秦光霁淡淡开口。 “我猜——” “它或许和你们有关。” 第116章 休息区(3) “你是怎么想到的?”客服忽然问道。 “什么?”秦光霁偏了下头, 仍旧举着那只打火机,眉眼弯弯,“怎么想到用技能道具来携带物品吗?” 这是个相当简单的问题:副本的传送, 说到底不过是数据的复制粘贴, 系统通过一系列的判定,将那些不属于副本本身的东西, 例如玩家和他们的道具一起剪切回游戏空间。 这正是为什么, 离开副本后, 原本被暂时储存在背包里的汉堡店食品消失不见了——它们本就属于副本的世界, 外来者无法将其带走。 秦光霁在前两个副本中获得的那对戒指也是如此情况,只能通过系统奖励的方式发送到他的手上, 无法直接获得。 不过这一次—— 秦光霁的目光上移少许, 落在那条挂绳上。 通体都是黑色, 很简单的款式, 用黑色塑料连接两边绳圈, 尾端坠着一块布满划痕的三角塑料片, 顶端与打火机连接的地方有几块浅色的污渍, 露出许多沧桑的岁月感。 打火机原本是没有地方能挂绳子的, 幸好, 秦光霁有个能改变机械状态的螺丝刀, 于是生生在合页上钻了个能用的口子, 就好像是骤然暴富的拆迁户挤进了豪门世家那样突兀。 但不论如何, 强扭的瓜也是瓜嘛!在系统的判定中, 它成功蒙混过关,进入了技能栏, 成了打火机的一部分。 说起来,也是之前的戒指道具给他的灵感, 只要把东西在系统哪儿过了明路,一切就都好办了。 “这系统确实是不够智能啊,”秦光霁坏笑着嘲讽道,“连这都没检测出来。” “你笑得太大声了。”客服冷静提醒道,“还在系统自己的地盘上,也敢这么嘲笑它,不怕它生气起来给你穿小鞋啊。” “当然不怕。”秦光霁扬起脑袋,“再说了,它这几个副本给我使的绊子还不够多吗?有用吗?” 客服先轻笑了一声,还是提醒了一句:“别太得意忘形,要保持警惕。” 他们与系统的斗争是场持久战,现在,还不过是个序曲而已,之后如何,如今的他们无从得知,只得加强防范。 “我明白。”秦光霁点头,收回了手,手指捏住打火机,将那条挂绳从上面取了下来。 “怎么?”客服略带疑问。 秦光霁把打火机收回背包里,只拿着挂绳。 棕红色的老旧皮革与没什么血色的皮肤相碰,对比格外明显。 他靠在窗台边,看外头的太阳在六点钟准时落下地平线,而后关掉窗户,让窗帘把夕阳彻底遮挡。 “穆朝的禁言时间还没过吗?”秦光霁忽然问道。 他伸出一根手指,将挂绳在手指上甩着,转成一个棕色的圈,带起些风,吹起三两根发丝。 客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声音没那么严肃了,反而带着点飘忽的随意:“他被禁言了一个月,现在还剩十七天。” 秦光霁几人过副本向来是速通状态,但【老爹汉堡店】副本的时间流速比系统时间要快许多,他们在里边待了一天,外边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这次的缓冲期有十二天,他可以再多等一会儿,等见到穆朝后再进副本也不迟。 秦光霁点开好友列表,看着穆朝的名字是灰暗的,用手戳一戳聊天框便跳出一行字来:【该用户处于禁言状态,暂停一切互动】。 够狠的,不仅不让串门,连点一下解个闷都不让。 “看来,这东西只能等我出了下个副本再交给他了。”秦光霁叹道。 “交给他?”客服语气惊讶,“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秦光霁垮下半边脸,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你们真想彻底做甩手掌柜啊?” 把他拉进来也就算了,毕竟是他自愿的,可也不能把这些麻烦事全都甩给他一个人吧! “不不,”客服听出了秦光霁话里的不快,当即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可能等不到那时候了。” 秦光霁眉头一跳:“什么意思?” 客服却没有明说,而是对秦光霁道:“你试试连续点两下他的名字。” 秦光霁照做,穆朝灰色的名字抖动了两下,然后有个新的界面从他的名字上展开来:里面写着穆朝的个人信息。 界面里的字不多,只有姓名年龄籍贯出生年月受教育程度这些基本信息,感觉是个相当鸡肋的功能。 秦光霁一目十行地扫过,除了发现他和自己算半个老乡外,也没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挠了挠头,刚像开口再追问客服两句,目光偶然间扫过某一行,登时凝滞了。 秦光霁眼眸微动,轻声念出那行字:“出生日期:1989年10月15日。” 游戏内的时间流速是和现实世界完全一致的,只是游戏空间里并没有季节更替,因而给人的岁月流逝感并不那么强烈。 秦光霁的声音变得更轻了,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三十五岁……” 距离穆朝年满三十五岁,还剩十五天。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秦光霁的心跳声与呼吸声在其中回荡着,一下、一下、一下,仿佛在用人体的一张一弛表达时间的流逝。 秦光霁听见自己的喉头滚动,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穆朝他……能走吗?” 客服仿佛早料到了秦光霁会问这个,回答得非常迅速:“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系统自动遵循旧版规则,放他回到现实世界。第二种:系统按照现有规则判定,穆朝没有达到准出条件,会继续留在游戏里。第三种……” “第三种是什么?!”秦光霁的话忽然激动起来,既在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又在担忧心里的那种不详预感真的应验。 “第三种,”客服的语速放缓了,每一个字的吞吐都变得异常清晰,“穆朝离开了游戏,却并没有回到现实世界。” 秦光霁的心猛地一跳,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那他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客服说道,“这其中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系统会把他传送到其他世界吗?”秦光霁的神情越发凝重,“它有这个权利吗?” 秦光霁忽然笑了一下,可翘起的嘴角仍旧冰冷,不含任何喜悦:“把人随便扔到哪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不管怎样都说不过去吧?” 没了技能和系统,作为一个普通人出现在异世界里,生存的难度绝不会太低。 秦光霁冷哼一声:“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系统没法直接伤害玩家。”客服说道,“但想要人死,方法太多了。” 秦光霁听见了客服深深的叹息:“它是系统,这个游戏空间的主宰。” “在这个空间里,系统的权利被无限放大,玩家的一切都属于它,也都由它支配。它才是游戏空间里的神,想做什么都是可行的。”客服的语调带着机械的平缓。 秦光霁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时间心头郁闷,却也想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就、就没有人能管管它吗?难道真就这样任凭它乱来?”秦光霁说完也觉得这话有些可笑。都说了这地方系统最大,所以虽然这东西三天两头出bug,还压榨玩家劳动力,但也的确没有比它更强的存在能制约它了。 “有。”客服简短的回答登时勾起了秦光霁的兴趣。 可话都说出好久了,他却迟迟没有等到客服的下文。 “哥?”秦光霁起先没察觉出什么,但又过了好一会儿,客服还是没说话。 秦光霁开始意识到了什么。 “哥!!!”他点开客服页面,开始疯狂戳戳刷屏。 五秒钟后,客服的对话框从出自秦光霁之手的大片无意义符号中脱颖而出:“我在。” 秦光霁往外吐了口气,删掉对话框里还没发出去的字,放下手。 刚才的沉默绝不寻常。如果是客服自己想回避这个话题,那么他一定会立刻提起其他话题搪塞掉,像这样的不言不语,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他说不出口。 换言之,他被暂时捂嘴了。 秦光霁在心里给自己甩了一巴掌,打自己的口无遮拦。 这个小空间虽然名义上是属于秦光霁的私人休息区,可说到底也还是处在系统的手掌心里。客服明白这一点,所以说话一直都刻意地用避开了那些尖锐的话题,只用隐晦的话进行暗示。 可秦光霁呢,却是仗着自己骗过系统的得意,一时有些忘了形,居然敢在人家的地盘上这样追问。 现在还只是一个警告,但之后……秦光霁不觉得以系统那小心眼子能轻易放过他们。 系统怎么给他使绊子都不要紧,秦光霁不甚在意自己会怎样,只要死不了,他都能挣扎着活下来。但是,绝不能因为他自己的过错,连累到他身边的人。 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禁忌,或者说,是一种恐惧,令他的心里升起了浓浓的愧疚感,不得自拔。 秦光霁没再说话,而是久违地打开了心声功能。 你被禁了说话功能吗?秦光霁问客服。 客服用文字回应他:[只是暂时的,明天就解禁了。] 抱歉。秦光霁低着头,手指不断地抠着墙角,心里烦乱。 [别抠了。]客服打断他。 [墙壁修复一次要花500积分。] 秦光霁立马放下手,把自己从墙边弹射到了沙发上。 他这一使劲,万一真把墙粉块块给抠下来了,他倒是没什么所谓,可万一被星火那个强迫症给看见了,指不定得怎么数落他这个手贱的家伙呢。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他又能干什么呢? 秦光霁一仰脖子,摔进松软的被子里,无意义地扑腾了一阵子。 憋屈,太憋屈了! 这种明明就差临门一脚,却被人死死拿捏的感觉,真是太憋屈了! 秦光霁斜眼瞄了下时间,才不到七点。 他不敢再和客服说那些敏感话题,怕又害得客服被系统算计,可仔细想想,他和客服之间,除开那个共同的目标外,居然也找不到什么可以聊的了。 秦光霁像河豚似的鼓起双颊,伸开双手双脚,不停地划拉着,把被子划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啊——”秦光霁发出土拨鼠的叫声,心里的郁闷一点没散,反倒更加浓重了。 “叮咚!” 一道访问铃声打断了秦光霁的emo。 秦光霁支棱起脑袋,几次腰腹使劲,艰难从床上坐起,像小猫一样飞速把脑袋甩成陀螺,看清了来访者:越关山。 “这个时间,我姐来做什么?”秦光霁不大明白,只是回想起下午越关山几度欲言又止的态度,脑子里似乎有根弦被触动了一下。 [接吗?]客服问他。 “接。”秦光霁声音沉着。 第117章 休息区(4) 咚、咚、咚。 三道清脆敲门声后, 房门被从容推开,露出越关山的身形,以及她手上提着的一个三层食盒。 “姐。”秦光霁扯着嘴角, 对越关山点头微笑, 问候一声。 越关山点头,提起食盒, 在身前晃了晃:“给你带了点粥。” 她熟稔地走进秦光霁的房间, 三两下把散落在餐桌上的杂物清理掉, 打开食盒。 里面是一大碗海鲜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 秦光霁那被中午的盛宴腻住的肠胃立刻发出饥饿的咕咕声, 被海鲜粥的香气牵引着,在桌边乖乖端坐。 越关山把碗推到他面前, 再从食盒的侧边拿出餐具, 一边递给他, 一边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来。 刚出锅不久的海鲜粥, 在秦光霁的眼前升腾着新鲜诱人的白气, 令人食指大动, 口水直流。 秦光霁却并未立刻开动。 他的左手虚着瓷碗, 感受着来自海鲜粥的温度, 右手则捏住越关山递过来的勺柄, 悬于空中, 迟迟没有放下。 他抬起视线, 与越关山对视。越关山纯黑色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秦光霁甚至能从里面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她的眼里仿佛能看见一切, 正如她的心,能看穿一切。 “姐。”秦光霁开口, 声音清澈,“你来我这儿, 不仅仅是为了给我送吃的吧。” 他用的是肯定句。 越关山并没有避开秦光霁的目光,只是静静回望,轻轻点头:“是。” “你知道了多少?”秦光霁轻轻问道。 他仍是看着越关山的,只是左手悄悄地放到了桌下,攥紧成拳。 他有些紧张。越关山特意一个人过来,在他的休息区,还用了送饭做借口,又如此的冷静,从表面上看不出半点端倪,一定不是只从他的表现里发现了一星半点的端倪这么简单。 越关山凝视着秦光霁微微晃动着的眼眸,嘴角勾起细小的弧度,嘴唇微翕:“几乎全部。” 似乎是料到了秦光霁接下去会追问什么,越关山紧接着自己的话音继续说道:“第一次产生怀疑,是在【银都怪物】副本里,那枚和【狂扁小朋友】副本boss一模一样的戒指,出现在了你的手里,我开始思考这其中的联系。” “然后,是你那位专属客服的出现。作为第二名,我同样也有专属客服,可它从来只会回复我一些官方的套话,从来不会多说其他的,更不会用语音和你聊天。你与他的交谈完全超出了对一个客服该有的态度,倒像是朋友。” “之后,是你和穆朝在【森林冰火人】副本里的交流,明明是萍水相逢,却并不生疏,仿佛是在刻意地隐藏着只属于你们两个的共同目标。” 她的语速不快,是在用悠然的语气缓缓地分析着她所看见的蛛丝马迹,抽丝剥茧一般,将所有的疑点一一串联。 “最后,是这一次。”越关山的声音不变,眼眸却不经意地垂落,穿过桌面,看见了秦光霁握得越发用力的双手。 “走进传送门的那一刻,我看见你在地上找到了什么,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谨慎。” “你警惕的,是那扇传送门。或者说,是那扇由系统开启的传送门。” 哒……越关山端起盛着小菜的碟子,在桌面上磕出一声轻响。 她什么都没有明说,只是在叙述着,记录着,却也什么都说了,仿佛在用这些词句,撩开秦光霁与她之间朦胧的外纱,看见他对她隐瞒的一切。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沁出了不少冷汗,浑身上下升起一股淡淡的冷意,不知缘何而起,令他心情繁杂,甚至不敢再看越关山一眼。 “姐,”秦光霁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周围回荡,“这原本和你无关的。” “你没必要参与进来。” 这些事,只是秦光霁和客服、和穆朝之间的隐蔽动作,他不愿意牵扯到其他人。 越关山是排行榜上的第二名,不出意外的话,只要能活到赛季结束,她就能顺利离开游戏,回到现实世界去。 他们的行动太危险了,也太渺茫了,不该再把有希望离开的人卷进这种泥潭里。 秦光霁是个孤零零的人,哪怕他最后失败了,死在系统手下,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 但越关山不同,她还有温星河,她有牵挂,秦光霁不愿把她牵扯进来。 他们本是一类人,是乐意用自己的命去下注的赌徒,但这一次,这个赌局上有他秦光霁一个就够了。 “姐。”秦光霁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再度看她。 “不管你知道多少,不管你想做什么。”秦光霁一字一顿地说道,“请你都忘掉,好吗?” 越关山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继续往外拿碟子。 令人窒息的一段沉默后,越关山合上了食盒。 “阿弟。”越关山的声音仍旧是那个平静的腔调,只是从字里行间里透出了些许的颤动,“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你吧。” 哪怕再迟钝,秦光霁也能从这句话里读出浓厚而饱满的情绪来。他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赫然看向越关山。 她的嘴角是笑着的,眼睛里的亮光多得几乎要满溢出来。 “从我推出这一切,选择来找你时起,我就从没想过要放弃。”越关山的话语坚定得让秦光霁惊讶。 “我们是彼此在这游戏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一直以来都在一起经历危机的伙伴。”越关山的音调高了些,“既然你叫我一声姐姐,那么我就不会放任你一个人踏进险地。” “不管前面是什么刀山火海,我都愿意和你一起闯。” 心口涌上一阵热流,秦光霁连忙眨眼,将水光按回眼底。该死,不管是谁听到这种话,都会感动到热泪盈眶的啊! 秦光霁闭上眼深呼吸了两下,等心头的情绪平复了些,才敢继续说话。 “那……星河怎么办?”他问出了心里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越关山做事向来周全,既然敢踏出这一步,就一定为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好了后路。 可感情这种事,秦光霁不懂,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后路究竟会是什么。 “我们是一个团队。”越关山转了下戴在她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是她融掉了自己从现实世界带进来的小刀做成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瞒她。” “就像在副本里,系统也没打算放过我们一样。” 只这一句话,彻底敲醒了原本还在犹豫的秦光霁。 是啊,不论【黄金矿工】中的针对,还是【老爹汉堡店】里的恶性bug,系统从来都不止是要打击秦光霁一个人——它作用的对象,一直都是全部玩家。 “我……”秦光霁的心里立即涌起了深深的愧疚,一时间语塞。 “从来没人怪过你。”越关山越过桌子,按住秦光霁的肩膀。 “我们选择继续与你同行,这就是答案。” “人永远无法预料到自己往后的生命轨迹,也不能预知危机来自何方。但至少,我们能够选择以何种方式去面对。” “我们已经入局了,与其做一个在无知中奔跑的瞎子,倒不如,睁开眼睛,拾起力量,做个斗士。” “这不仅仅是我的意念,星河、星火,还有云晓,我们都不愿意当个懦夫。” 越关山说罢,隔空打了个响指,登时,便有三道消息出现在队内聊天框里。 “冲鸭!” “冲鸭!!” “冲鸭!!!” “你们……”秦光霁这回是真的热泪盈眶了,“你们这是干嘛啊!” 秦光霁扁着嘴,手忙脚乱地去够桌上的纸巾,擦掉眼角的泪花,险些碰倒了自己面前的那碗粥。 “小心,”越关山哭笑不得,把纸巾盒子递到他手边,宽慰道,“先吃饭吧,要凉了。” 秦光霁重重点头,拿起勺子,把刚好晾成合适温度的粥送入口中。 越关山和秦光霁都出生在口味清淡的沿海省份,一道海鲜粥做得十分可口,又多了几分家乡味道的buff加持,让秦光霁差点就忍不住眼睛里存着的泪水,变成好吃哭了的场面。 如蝗虫扫荡一般,只过了几分钟,秦光霁就席卷完了桌上所有食物,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好吃!”秦光霁竖起大拇指,用他贫乏的词汇发出最高夸赞。 越关山欣慰一笑:“喜欢就好。” 她眯眼笑着,借势转换话题:“那么,咱们来聊聊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填饱肚子后,秦光霁的心情瞬间上升了好几个档次,愉快应下:“姐你直接用读心吧,这样最快。” 越关山犹豫了:“这……” 自从第一个副本伊始,了解过读心技能的具体作用之后,越关山就不再轻易地把技能用在玩家身上:读心能窥探的东西太多了,擅自使用,是一种有些卑劣的冒犯。 “没关系。”秦光霁倒是坦荡,“就算你读出了像是什么我六岁还尿裤子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不在乎的。” 越关山被他逗乐了,爽利点头:“好。” “那……我就开始了。”越关山的眼里出现了漩涡。 与初次见面时的读心不同,这一次,秦光霁没有感受到任何异常,只是在某个瞬间,凝视着越关山眼中漩涡时,感觉心里似乎被一根羽毛轻轻拂过了,并不刺痒,还带着些许的暖意。 越关山眼里的漩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并非只是在看秦光霁,而像是透过秦光霁这副皮囊,看见内里某个同样在看她的存在。 秦光霁听见越关山发出了长长的叹气声,然后开了口:“你们是怎么做到这么多年一点进度都没有的?” 秦光霁还是头一回见越关山这副恨铁不成钢的班主任式数落:“执行力也太差了一点吧!” 第118章 休息区(5) 越关山的话问得一针见血, 不过秦光霁觉得,自己或许就可以解答这个问题。 “倒也不是毫无进展,”秦光霁摊手, “只是他们喜欢集齐神器召唤神龙的戏码, 线索全在副本里了。” “咱们总共才过了四个副本,能遇见的线索当然少之又少。” “想要集齐, 那可就远了去了。” “怎么, ”秦光霁贱笑挑眉, “姐你后悔了?” 越关山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冷冷地看着秦光霁,点点头。 秦光霁:? 秦光霁盯着越关山的眼睛, 发现她的眼神里写着认真。 他瞳孔渐渐放大, 两个鼻孔吸着凉气, 缓缓后仰。 足足沉默了好几秒, 还是越关山率先憋不住了, 噗嗤笑出声, 边笑边说道:“后悔了, 后悔没早点加入。” 呼——秦光霁紧接着破功, 笑得像个傻子。 辛苦了。越关山的心声在脑海中响起, 带着些许的酸楚。 秦光霁眨着眼, 看着面前的越关山, 意识到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 客服紧接着出声回应:无妨,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越关山的表情软了下来, 叹了口气,移开目光。 也好, 总是要朝前看的。越关山说道,至少你们等到了他。 客服笑了几下, 声音欣慰:是啊,现在,他就是我们的希望了。 可别这么说,越关山打断他,别太抱期望,他现在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总不能把一切都寄托到一个孩子身上。 姐,我已经二十一了。秦光霁弱弱地插话。 那也是小孩儿。越关山不给他留反驳的余地。 好好好。秦光霁无奈闭嘴,明白他越姐虽然也加入了谜语人的行列,但说话总还是护着他的。 我明白。客服说道,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让他看见那些。 他要保持坚定,就不能被任何异常的情绪左右。 秦光霁之所以让越关山直接读心,除了怕他们说话被系统监听到后进行干扰外,还有另一层想法——越关山说不定能读出一些本该被他遗忘的东西。 而现在,越关山的表现说明了一切。 【黄金矿工】副本之后,两枚来自玩家的戒指道具合并,为秦光霁展现了一段回忆。 画面播放完毕后,记忆自动删除,秦光霁如今回想不起任何东西。 但这并不意味着徒劳无功,恰恰相反,那是一个比记忆更加深刻的烙印。 秦光霁记不起它,但它的存在始终留存于秦光霁脑海中,只要再次触碰到与之同源的事物,就会牵动它。 它隐藏在秦光霁的潜意识之中,像是埋下了一个感应开关。 就在刚刚,越关山读出了它。 并且,越关山不打算告诉他。 只有保持懵懂,才最安全。 但从越关山和客服的反应中不难看出,那大约是段残酷的画面。 否则,不足以让越关山露出近似怜悯和同情的举动。 短时间内,秦光霁是无法知道的。只有让系统发现他的其实对真相一无所知,才能骗过它,削弱它的针对。 无知,是最好的保护伞。 秦光霁乐于接受它。 “好了,谜语时间结束。”越关山拍拍手,清清嗓子。 “你这次拿到的是什么?”越关山问秦光霁。 秦光霁掏出打火机,取下挂绳递给越关山。 越关山捏着挂绳,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将其搁置在桌子上,判断道:“这应该不是个完整的道具。” “没错,”秦光霁点头同意,接着把话头转给客服,“这也是我一定要把东西交给穆朝的原因。” 和秦光霁先前获得的戒指不同,挂件一类的东西很容易产生使用痕迹,而面前这条,显然已经被使用过很久了。 既然是挂件,自然是要依附在某件物体上的。 “你的意思是……”越关山眨了下眼,将目光转向挂绳,“穆朝手里有这挂件的主体?” 秦光霁捏住挂绳顶端的蓝色塑料片,将其上纹路翻正。 塑料片充满了岁月感,遍布着各种划痕,模糊了原本刻在中央的那行字母。 越关山眯起眼睛,细细辨认了片刻,随即恍然:“Nokia……” 她眼睛一亮:“原来是这样。” “这么说,穆朝拿到是一只手机?” “不,”秦光霁摇头,摊开手,嘴角扯出一个略带无奈的笑,“他拿到的是手机壳。” 手机壳和手机挂件,到底哪个天才想出来的道具啊! 秦光霁在脑中回忆了一下上个副本之后他俩见面的场景,穆朝郑重其事地拿着一个泛黄发硬的老款手机壳,遮遮掩掩地将东西给他瞧了一眼。 而现在,秦光霁和越关山两个人则是拿着这根说不准已经出厂了十几年的挂绳,神神叨叨地说着话。 怎么看,都像是一群精神不大正常的家伙。 简直就是废旧手机回收交流大会现场啊! 秦光霁在心里啧啧,忽然间,又想起件很重要的事,忙询问客服:“手机零件不算一样道具的对吧?” 他撇着嘴,神色危险地威胁道:“如果最后变成是让我们收集零件组装手机的话,我现在就不干了。” 把东西分而置之是常理,毕竟要掩人耳目,不能被系统一下子察觉导致功亏一篑。但要是这群人真把一个手机大卸八块丢在各个副本里,秦光霁恐怕要疯。 “放心吧。”客服的声音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给猫顺毛似的轻声安慰道,“都说了是道具,总是要可以被辨认出来的才行嘛。” “那就好。”秦光霁这才放下警惕。 不怪他想太多,就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秦光霁觉得他们的精神状态和自己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 单说把道具做成手机壳和手机挂件这事儿,就可以列入抽象的范畴了。 “这个道具承载的信息不只于此,”越关山能理解秦光霁心中所想,“就像那两枚戒指,合并之后才会把一切彻底展露出来。” “所以我们必须见到穆朝,把东西合而为一。”秦光霁坚定道。 “但是,”他话锋一转,“因为禁言,时间上根本来不及了。” “可恶。”秦光霁锤了下桌子,“还是被系统抢先算到了。” “如果穆朝离开,他手里的道具会怎样?”越关山问客服。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会被遣返回获取到道具的世界。”客服回答道。 “意思是我们想要拿回去就必须再进入一次他那个副本?”越关山问道。 “不,”客服声音低沉,“穆朝拿到道具的副本已经被完全关闭了,我们现在没有任何途径抵达那个世界。” 尽管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但当它从客服的口中说出时,秦光霁的心情还是低落了下来。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禁言状态下,既不能和见面,也不能组队用背包传递物品。他们和穆朝被各自困在了孤岛上,中间相隔着无法逾越的汪洋大海。 仿佛……真的没有办法了。 房中一时沉默。半晌,是秦光霁有些迟钝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我们之所以不知道穆朝接下来会遭遇什么,是因为他是第一个遇到这种情况的,对吧?”他轻声问客服。 “是。”客服回答得很干脆。 背后的原因,无需多言,也不能被宣之于口——其余旧时代的老玩家,都已经死了。 系统的黑奴模式样样都招人唾骂,但唯有一点不可否认——它的确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玩家。 高级副本的折损率很高,但为了生存,为了离开游戏,玩家们不得不一次次铤而走险,每一个成功活下来,在排行榜上留名的玩家,都拥有相当恐怖的实力。 与之相比,在旧版游戏宽松的制度下成长起来的老玩家们可就逊色多了。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将游戏视作一种赚取积分的手段,甚至有些人基本只在中低级副本中流连,通关高级副本的经验并不太多,自然应对危机的能力也并不出色。 而当新版游戏来临,当积分不再与钱财挂钩,而是直接关系自己的性命时,在对残酷制度的不适应和巨大的落差之下,硬着头皮进入高级副本的老玩家们的死亡率甚至会比新进来的玩家更高。 穆朝,已经是其中最为幸运的一个了。至少,他成功活到了三十五岁,并且始终保留着那个秘密,没有成为系统铁幕之下的一缕亡魂。 “那么,假如穆朝年满三十五岁时,并不在系统空间,而是身处副本呢?”秦光霁接着又问道。 “你是想……”越关山一下明白了秦光霁的意思,抬起眼睛,眼球左右转动了一圈,双眼泛起了点点微光。 “副本不通关,系统就无法开启传送通道。”客服回答道,“系统开启通道需要定位锚点,在副本内,系统能够选择的锚点只有两个:休息区,或是现实世界。” 秦光霁的脸上登时显现出浅笑。 “那么,道具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越关山看着他的笑脸,接着说道。 “bingo!”秦光霁扬眉,“既然我们无法违抗系统,那么,就到系统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名义上已经不是玩家的人,在副本世界里不小心丢了什么东西,也是可以理解的吧?”秦光霁狡黠地眨了下眼。 “是啊,”越关山赞同地接话,“作为热心群众,在副本里捡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后决定暂时替失主保管,也是很合理的吧?” 两人默契地击掌,接下来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要解决—— “如何能确定,我们一定能够到达同一个副本世界?” 关于这个,客服只说了一句话—— “迄今为止,人类仍旧无法制造出真正的随机程序。” 第119章 休息区(6) 翌日, 又是越关山和温星河的休息区。 一次检修,系统拖拖拉拉了一天才完全修复好,同时给所有玩家都发送了一封包含200积分的补偿邮件, 虽然是蚊子腿, 但也是它这么久以来头一次给全体玩家发福利。 秦光霁有理由怀疑,是那家伙在窃听他们的对话后意识到了危机, 开始给自己拉好感了。 随后发来的邮件印证了他的想法。 “后花园系统?”温星河念出邮件上的白纸黑字, 有些摸不着头脑。 “系统想干什么?”温星河满脸疑惑, 转着脑袋寻求同伴们的解答。 “如果把‘后花园’改成‘放风’, 应该会更好理解一点。”秦光霁丢开邮件,懒散答道。 “虽然感觉有被骂到, ”温星火狠狠点头, “但你说得对。” 秦光霁摊开双手, 讥讽一笑:“呵。” “这算不算是系统为玩家‘谋福利’?”越关山难得加入了讽刺的行列, 不禁让秦光霁回想起了刚进游戏的时候, 系统说过的话。 “好一个人道主义关怀。”秦光霁翻了个白眼, “咱们和监狱里的犯人有什么区别。” “还是不一样的。”乖宝宝坐姿的路云晓插话, “犯人们平时的工作只是踩缝纫机而已, 但是咱们的副本都是有生命危险的呀。” 秦光霁:……说得好有道理啊凎! 温星河也跟着发出一声尖笑:“犯人还允许家人探视呢, 咱们能看个鬼啊。” 温星火:“别说了, 再说真要哭了。” 听到这话, 温星河却是来劲了。她伸长脖子, 脸上表情贱兮兮的:“真的?哭一个我看看?” 温星火:“……滚。” 温星河:遗憾离场。 越关山:“喂喂!你们偏题了!” 几人无辜眨眼, 看向越关山。 越关山将邮件投影,指着其中的一行字道:“看这里, 放风是强制性的,每个玩家在缓冲期内都必须在后花园内呆满三个小时。” 温星河没明白:“so?” 秦光霁盯着那行字好几秒, 脑子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一拍大腿,唰的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惊道:“追杀令!” 他咬牙切齿:“该死,把这东西给忘了!” “系统……真是好样的。”他的声音藏在含糊的愤怒背后。 温星火登时恍然,拽住秦光霁的手臂,声音严肃:“你不能去。” “不,”秦光霁按住他的手,深呼吸几下。抬眼时,已是一片镇定,“我必须去。” “可……”温星火皱起眉,还想再说什么。 “他说得对,”越关山打断他的话,“系统这一招,本就是在针对他,不可能再让他有逃脱的机会。” “所以,”秦光霁一笑,“与其想方设法逃避,不如主动出击。” 他们在休息区内的对话,从来都瞒不过系统的耳朵。 单纯的防备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因为他们面对的并非某个人,而是一个机械。 但也正因如此,反倒成了另一种优势——对方听不懂语言中的隐喻。身为一个程序,它只能理解话语中最为直白的部分。 就像昨天,它能明白他们有所预谋,想要推翻它,却不懂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于是干脆提前行动,企图借其他玩家的手杀了秦光霁。 但它却不知道,那些最为直白的话语,那些让它恼羞成怒,甚至几度捂嘴禁言的部分,其实早已落成谋划的一环。 就像是一个少年,为自己的先下手为强沾沾自喜,殊不知已然暴露了自己的浅薄无知。 秦光霁和穆朝,身处两个不同的危难关头,所选择的方法却是拥有相同的本质——与人打交道,所能得到的回旋余地远比和冰冷的机械打交道要多。 系统想借玩家的手杀了秦光霁,可没有它想象的这么容易。 同样的,若它想借副本的手杀了穆朝,也远比预料的要困难。 因为人的存在,让一切的可能变得愈加繁多,哪怕是再精密的程序,也无法算尽。 …… 三天后,后花园功能开放。 大概是因为这是个临时加塞进来的功能,系统足足修复了二十分钟才让它能够正常进出,把被卡在传送空间里的倒霉玩家解救了出来。 和后花园功能一起亮相的,还有它的详细规则。 规则相当简单:以现实世界中的知名景点为模型,建造一个后花园空间。玩家在一个缓冲期内拥有五次进入的机会,每次逗留时间最多四个小时,每个缓冲期必须在其中停留至少三个小时。空间内所有游戏功能均可正常使用,游戏商城不涨价,在空间中拾取的掉落物可正常进入系统背包。系统不干涉玩家行为,但打架斗殴者将扣除每人两百积分作为惩罚。 秦光霁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这几项规则,得出了一个结论:“它急了。” 这些规则在秦光霁看来,完全可以构成一行字:解决私仇的绝佳地点。 同样的,也是完成追杀令的最好位置,连交易的方法都替他们想好了。 刻意在规则中提到打架斗殴和掉落物拾取,又用只扣取两百积分这样不痛不痒的惩罚,怎么看都是假借惩罚的名义刻意提醒玩家:这里可以付费打架和挖宝。 再看看它这次选择的景点:红树林湿地公园。 多么适合埋伏的地方啊,随便藏在哪片树林里,就能达成大树会开口说中文的成就耶! 秦光霁冷笑着,关掉规则,转而点开论坛。 他仰头倒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让我看看事情发展到哪个阶段了。” 一打开论坛,秦光霁就开始瞳孔地震,并且以两秒一次的速度持续地震下去。 “我靠……”他忍不住爆了个粗口。 他使劲飞速眨眼,想将那些脏东西从自己的脑袋里清除掉,可这样做只会更加深入脑海。 秦光霁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乱转,嘴里吐着崩溃的话语:“不是,这些人是疯了吗?” 滴滴! 他收到了一条队伍信息。 温星火:[看论坛。] 两秒后。 温星河:[?!!!] 越关山:[这些人的戾气比我预料的还要重。] 秦光霁:[不是,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通过论坛审核的?管理员是吃干饭的吗?] 越关山:[论坛规则中从来没有禁止过玩家讨论血腥事件这一条。] 路云晓:[可是,这已经算得上是一场混战了吧?就算管理员不能管,难道系统真的就默许了玩家在里面这样互相残杀?] 越关山:[系统不会管的。] 温星火:[而且这也不会对系统造成太大的损失。] 秦光霁:[因为系统早就设置了逗留时间和次数,那些玩家再怎么打,四个小时后总会被传送出去的。这么短的时间,不会导致游戏失衡,死亡玩家的人数也不会太过夸张,只是给那些人一个发泄的口子而已。等气消了,发泄完了,也就没事了。] 秦光霁在队内说完话,接着切屏,回到论坛上。 被压抑了许久的玩家,在系统的引导下,果断选择了用暴力的手段宣泄心中的愤懑。 粉色的论坛,黑色的字,怎么看都在淌着血。 不是这位把那位杀了昭告天下,就是那位的队友复完仇发出来挑衅,进入后花园不过十几分钟,论坛上就已经出现了不下十位的死者,底下回帖乱成了一锅粥,不是在骂,就是在叫嚣下战帖。如果论坛允许放图片的话,恐怕现在就已经是血糊呲啦的一片了。 秦光霁头一回庆幸系统功能的落后。 随着时间的推移,头一批进入的玩家大多已经到达了时间上限,论坛里平静了片刻,转而又掀起了另一阵风—— 明着打架太累且太危险,他们开始玩战术了。 达成成就:会说话的树林。 达成成就:是谁杀死了知更鸟。 达成成就:瞳孔中的暗杀者。 达成成就:死亡笔记。 达成成就:无人生还。 达成成就:秽土转生。 …… 秦光霁关掉了论坛,心累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玩家中本就不乏残忍的反社会人格,经历了以性命为抵押的游戏副本后,哪怕是最胆小的玩家也会在这一次次的副本中逐渐蜕变,变得对死亡麻木,自愿或被迫地接受杀戮。 就在前不久,【森林冰火人】这一赛季副本的开启,在如今看来也更像是一场演练,让玩家们在副本中渐渐掌握了pvp的技巧,也就是——击杀同类的技巧。 而从论坛的帖子里能够看出,掉落物的拾取不仅能够获取死亡玩家的道具,就连一些物品类的技能也能够捡到。 爱好杀人的玩家、想要捡漏的玩家、想要报仇的玩家、要完成悬赏的玩家,以及绝大多数被迫完成打卡时间的玩家,如此复杂的群体混在一块儿,造就了如今的场景。 人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后花园,躲过枪鸣利剑,迈过前人的尸身与血泊,藏身于各处,或做恶狼寻找羔羊,或为猎人布下陷阱,又或是单纯地躲藏,在重重危机中尽力自保。 秦光霁敲敲客服:“元芳,你怎么看?” 客服:“一群疯子。” 秦光霁勾起嘴角:“是这样没错。” “但也不能怪他们。”秦光霁慢悠悠道,“事情之所以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离不开背后的推波助澜。” 大部分玩家都处在不甚成熟的年龄层,本就是最容易被挑起情绪的群体,只要暗中加上些暗示和默许,就能顺利达成如今的状况。 在人的作用下,一个功能的变质变得如此轻易。 正如最开始,鸦.片只是被用来止痛一样。 只需要提供一个方向,人们就会自行筛选对自己有利的一部分。 “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入?”客服问秦光霁。 “最好再多观望一会儿吧,”客服建议道,“等大家都冷静下来再进去也不迟。” 秦光霁听着他的劝告,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 “不。”他轻轻说道。 “我想……明天就去。” “我一个人。” …… 属于杀戮的狂欢持续不断。 当秦光霁进入后花园时,这里已不亚于一处炼狱。 和【森林冰火人】副本不同,后花园中的玩家尸体并不会被清除。它们只是大剌剌地躺在地上、水中,被逼真至极的空气与水浸泡着,渐渐腐烂。 茂密的红树林里,不知已经记录了多少死亡。 海风阵阵,送来清凉,扑在秦光霁的脸上,携着不善的气息。 他轻松一跃,跳上写着湿地公园大字的巨石上,点开论坛。 【主题:悬赏。 秦光霁(金星):诚邀各位鲨手莅临后花园,限时四小时,过期不候。赏金:S级技能道具若干。】 第120章 后花园 茂密的红树林外, 阳光之下,一条木质栈道一路蜿蜒。 栈道的尽头,一个身影突兀地立在巨石之上。海风吹过, 流露些许萧瑟之感。 秦光霁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论坛上。 帖子发布不到一分钟, 便有了不少回帖。 当然,大部分都是看热闹和来合影的。 秦光霁的嘴角洋溢着笑容, 并非空虚的自大, 也并非对自己同类的嘲讽, 而是一种更加悠远的, 包含深意的表情。 好像是在透过这些文字,与背后的存在对话。 树林吸收了其中绝大部分的声响, 周围只余下寂静。 “我发现我真的看不懂你。”是客服的声音。 “看不懂什么?”秦光霁淡淡问道, 回应中并不带有什么起伏的情绪, “是不懂我为什么突然胆大包天, 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挑衅他们吗?” 客服却没再说下去。是一种似是而非的默认。 “他们来了。”客服只低声提醒道。 秦光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嘴角的笑更灿烂了几分。 “哟, 好多人啊。”秦光霁声音轻挑, 试图模仿某影后的表情包。 每个人载入后花园的位置都是固定的, 也就是景区的正门, 栈道的起点。 而现在, 高坐于巨石之上的秦光霁完全可以清晰地辨认出他们每一个人的模样。 足足来了三十几个人。 “啧啧。”秦光霁夸张摇头, “好凶啊。”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捏~” 秦光霁说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 所以他的话理所应当地被那群“凶神恶煞”的人听到了。 立刻便有人开始吹胡子瞪眼了, 摩拳擦掌地就要往前冲。 秦光霁眼神微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下一刻,他便被旁边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拦住了。 女人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那人明显冷静下来,缩回了队伍中。 秦光霁一挑眉, 把即将脱手的道具收回去,暗自咋舌:“纪律倒是还挺严明的……” 一行人走得不快,在女人的带领下沉默着向秦光霁走近。 秦光霁也是一言不发,静静地向他们投下观察的目光。 这是一个并不和谐的队伍,高矮胖瘦兼有,各自的神色也并不相同,有凶神恶煞看上去要把秦光霁生吞活剥了的,也有不动声色只暗暗盯着他看的。 唯一统一的,就是他们身上的气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十足的杀气。 其中,以那个女人最为显著。 女人相貌平平,除却身高略显突兀之外,属于丢到人堆里就找不到了的那种类型。 但当秦光霁偶然与她对视时,端倪显露了出来—— 她有一双冰冷的眼睛。一双如毒蛇一般,令人不敢直视的浅棕色眼睛。 也是一双被杀戮和鲜血浇灌出来的眼睛。 他们行至半途,秦光霁的心中已经对来者的身份有了判断。 “想不到——”他坐在石头上,淡然的声音被风送远,“赏金猎人的人数比我想象的要更多。”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翻出了锋利的小刀,随意地把玩着。寒芒在指尖穿梭,偶尔反射出阳光,在秦光霁精致的脸上打下斑驳的痕迹。 女人停住了。 秦光霁却在继续说话:“这段时间,你们的日子不好过吧。” 他停下了翻动的手指,直视着女人的眼睛:“系统给你们开的后门还好用吗?” “我的奖金是多少?” 他慢慢悠悠地抛出这一连串的问题,自始至终,没有放过女人眼里闪烁的任何一道光芒。 “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初次见面,”女人上前一步,“我叫左寒。” “秦光霁。”他微微仰头。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秦光霁仍旧与她对视。 左寒的脸上仍旧是冷淡的:“我们一向不会和猎物多说一句话。” “是吗?”秦光霁面不改色,只是微微侧身。 “如果你心里真的这么想,那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他的语气万般肯定。 秦光霁看见左寒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瞬,随即被更加冷厉的声音取代:“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她轻轻摇头,转而又问,“你究竟知道什么?” 唰唰! 她身后的一行人纷纷亮出各自的武器,对准了秦光霁。 秦光霁仍旧是那副悠然模样,将手里的刀子丢进背包,对那些人摆摆手:“我可不是来这儿和你们火拼的。” 他跳下石头,向众人展示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再说,就算杀了我,你们也没法得到我的S级道具。” “系统是不会让这种东西继续流通下去的。” 在话语落下的那一刻,秦光霁看见左寒的脸上划过一瞬的赞同。 “所以你在论坛上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只是为了引我们上钩?”忽然有人嚷道。 “bingo。”秦光霁打了个响指,“要不然怎么钓鱼呢?” “你——” “退下。”左寒呵斥道。 “所有人,都退到一百米外。” “左姐……”有人犹豫。 左寒回以淡然一瞥:“听不懂吗?” 人群迅速退散,走进红树林。 秦光霁抬起头,伸手挡住悬挂于头顶的太阳,眯起眼睛,在指缝间观望阳光。 “好热。”他说道。太阳火辣辣的,打在身上,有种水汽蒸腾感,是潮湿与高温共同作用的结果。 “游戏空间里从没有过这种温度。”左寒的话仿佛意有所指。 “所以,这是现实世界吗?”秦光霁问她。 “不,”左寒摇头,“这是投影。” “每一寸都与现实完全相同,但并非现实。” “你认识穆朝吗?”秦光霁忽然问她。 左寒愣了一下,眸光在错愕间流转,随后点头:“我手上还捏着一张他的追杀令。” “好友变成了任务对象,这种感觉不好受吧?”秦光霁笑道。 左寒苦笑:“你知道的可真够多的。他告诉你的?” 秦光霁晃晃手指:“我自己猜的。” “言归正传,”左寒收起笑容,“你既然知道如今这个情形我们的日子不好过,那也必然明白,我们是不会轻易放过你这一单的。” “树大招风的道理,应该不用我再来告诉你。” 秦光霁吹走落在自己袖口的小飞虫,没有抬头:“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清道夫,难道就不想换个活法吗?” 左寒的表情有了一瞬的变化,却被更大的苦涩掩埋:“我们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们是幽灵,是靠杀死同类才能活下来的人。” “我们的命,是被拴着的。” 左寒深呼吸了一下,再度与秦光霁对视:“我们和你们之间,是血海深仇。” “但如果没有我们,你们也会不复存在。”秦光霁打断了她,“你们的诞生本就因我们而起。” “那么——为什么不合作呢?” 左寒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用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静静地凝望着秦光霁。 “别看了,”秦光霁无辜眨眼,“真的就我一个人。” “很难想象,你居然是一个进入游戏才半个赛季的新人。”左寒声音低沉。 “没办法,”秦光霁夸张叹气,“谁让我是被选中的人呢。” 左寒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那你的确够倒霉的。” 她向前走了两步,站在秦光霁的面前:“你的任务,将会是我亲自接手。” “要拉钩吗,小朋友?”她伸出手。 “好啊。”秦光霁欣然勾上她的小拇指。 阳光越发热烈。 …… 三个小时后,秦光霁顺利回到休息区。 “怎么样,我这谜语人是不是学得有模有样的?”秦光霁问客服。 客服沉默了片刻:“……你太冒险了。” “你怎么能一个人去见他们?”客服拔高了声音,“他们手里可是有不少条人命的!” “可你还是放我去了,不是吗?”秦光霁回道。 客服语塞,沉寂了良久,像是默认。 “其实你早就发现了吧,”秦光霁继续说道,“如果他们真的是一群冷酷无情的杀手,那么为了尽快完成任务,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接近我。” “可接连两个副本,我并没有遇见过哪怕一次来自他们的刺杀。” 正如左寒话中透露的那样,他们是一群职业杀手,靠追杀令的赏金为生。 但与大众知晓的不同,他们的目标来源绝不仅仅是论坛一方。 他们是隶属于系统的清道夫,为系统办事,替它扫除障碍。 从进入游戏至今,秦光霁只见到了穆朝一个和他走在一条道路上的活人。可他不相信这么多年来,真的只有穆朝一人踽踽独行。 那么,其他人都去哪儿了呢? 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去,顶层玩家的实力都不可小觑,可他们却全部死在了游戏里,最终,只剩下了拥有幸运技能的穆朝一个人。 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有一部分玩家并非死于副本,而是被自己的同类背刺。 左寒带来的那群人,虽然差异极大,但也不难看出,他们的年龄都已不小了。至少不是秦光霁这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秦光霁想,那应该是因为随着时间推移,老玩家的人数一天天减少,需要清道夫们完成的任务也越来越少了,自然,也就不用再新人进来。 系统在四个赛季前关闭了积分交易就是最好的佐证:清道夫之所以存在,是为了替主人清扫障碍。如今障碍即将不复存在,也便可以开始卸磨杀驴了。 左寒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当这一次,系统为了除掉秦光霁而开发了后花园系统时,她开始了自己的谋划—— 玩家中的确有仇恨不假,但如果没有他们在背后挑起纷争,后花园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变成如此规模的乱斗。 清道夫们需要自救。所以他们引发了这场耸人听闻的混战,不仅是为了浑水摸鱼完成追杀令,也是为了告诉有心人:来自系统的派单已经无法支撑他们的生活了,他们只能铤而走险,靠后花园中的掉落物和零散的追杀令维持生计。 对于秦光霁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清道夫内部,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在这个关口,有人想要脱离系统的掌控了。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们需要与一个和他们并没有这么多仇恨的人取得联系。 这个赛季才刚进入游戏的秦光霁,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哪怕已经到了末路,他们也始终没有碰被系统恨着的秦光霁。 他们的想法实现了。 秦光霁看到了他们的存在,也接过了他们递来的橄榄枝。 这场合作很简单。 他们本就互不相欠,往后也将会维持这种不闻不问的状态。 只要秦光霁还在游戏里,他们就不会刻意去追杀他。 “多好,”秦光霁满意点头,“一下子就解除了后顾之忧耶。” “那万一,她骗了你呢?”客服冷静提出了另一种可能,“如果她只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好出其不意杀了你,去领取高额奖金呢?” “绝对不会。”秦光霁斩钉截铁道。 “她完全可以独自来和我见面,可她却带了那么多人。” “原因只有一个——” “她是带给你看的。” “因为只有你,才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记住所有清道夫的脸。” “哥,她认识你。” “我的意思是——真正的你。” 120-140 第121章 粘液实验室(1) “正在为您随机分配副本~” “叮~副本信息加载完成, 名称:【粘液实验室】~” “叮~正在开启传送~” …… 一睁眼,是刺眼的绿色。 确切来说,是从自己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绿色。 秦光霁的脸在疑惑与不适中狠狠垮了下来。 当然, 其他人的脸色也一点不比他无聊。 秦光霁呆呆的眨着眼, 用尽量不笑场的眼神观察周围人的模样: 浑身皮肤都是饱和度极高的绿色,在昏暗的环境中代替了部分灯光的作用, 向四周发送着幽幽荧光。 玩家本人的衣服被同样是绿色的短袖短裤取代, 裸露在外的四肢有轻微的剔透感, 好像是玉质的, 但在加上这种仿佛浸泡在油漆里的颜色后,只会让人联想到色素加多了的果冻。 一群小绿人已经足够滑稽了, 但当原本背对着自己的同伴转过身来时, 秦光霁终于憋不住了, 不大礼貌地泄露出笑容。 越关山的五官无可挑剔, 搭配上利落的短发, 独有一股飒爽英气。可如今却是降了一档子清晰度, 面部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再搭配上这一种谁都hold不住的绿脸, 好像是往脸上糊了一大团绿色的马赛克, 五官虽然不变, 但变得横平竖直的, 一撇一捺间实在惹人发笑。 不过在嘴角上翘的下一刻, 秦光霁便意识到——他自己如今也是这种鬼样子, 笑个鬼啊! 他忙收起表情, 跳开越关山的脸,继续正经观察。 他顺手打开系统, 发现整个任务面板已经改换了模样,变成了灰色的像素风框框, 上面的任务也已更新: 【当前主线任务:活下去。】 叮! 头顶响起与微波炉一致的叮声,冷白灯光随之亮起,一个硕大的黄色箭头出现在前方,照亮了这方空间。 大半都由玻璃构筑而成的小房间,头顶有一整块的白色光源,旁边两面是透明玻璃,背后和脚下则是一种不知名的灰色材料,触手温暖而略带弹性。 耳旁传来机械的嘀嗒声,冷冰冰的器械映在两边的玻璃上,给人以严肃而冷静的熟悉感。 很明显,这里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实验室。 不仅是实验室,而且从那些仪器来看,大约还是个生化实验室,其中不少东西秦光霁都曾用过。 副本的名字叫【粘液实验室】。秦光霁猜到他们可能会被传送到实验室里,却没料到,这粘液居然指的是玩家自己。 怎么,难道这个世界的智慧生物真就长这副尊容? 秦光霁有些汗颜了。 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明黄箭头更加亮眼。其所指的是一扇双开的大门,一看便份量十足,门上被两条黄黑相间的胶条封着,明晃晃地写着危险二字。 副本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箭头或者封条,总有一个要被玩家当成空气。 选择并不难做,因为除了面前这扇大门外,他们无处可去。 在灯光恢复长明时,便有玩家率先站出来,伸手去撕封条。 因为五官不明,头上也没有顶着名字,秦光霁只能看出这是个身材颇为健硕的壮汉,半透明的绿手也比其他人要大上几圈。 手指在灯光下泛着油腻腻的光,接触到胶条的那一刻,竟是自动融化成了粘稠的一坨,沾沾连连地与胶条融为一体。 那壮汉一惊,连忙甩手,这一用力,居然直接将整条胶带都从门上撕了下来。 胶条在空中飞舞,然后啪叽一下扒在了他的手臂上。 这下,不只是手指了,但凡是与胶条相连的地方,都在肉眼可见地变成柔弱无骨的半固体形态。整条手臂像一条巨大的鼻涕虫一样连接在肩膀上,晃晃荡荡地挂着。 “噫……”秦光霁不大受得了这种黏黏糊糊的东西,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脖子,不由地往后退了两步。 壮汉本人的反应显然更加焦急,一边甩着他那条已经彻底没了形状的手臂,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将那胶条甩脱。 结果是——他收获了两条鼻涕虫。 “来帮我一下!”壮汉慌忙回头,对自己的同伴喊道。 眼睁睁看着自己队友变成毒液的玩家这才后知后觉地跑上去,刚要上手,就被看不下去的越关山叫住:“别直接碰它。” 那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拿出个手套道具,只是甫一接触到空气,他的手竟也迅速融化了。 眨眼的功夫,两个人都丧失了行动能力。 秦光霁心累扶额:“真是……”他怎么觉得,这次的队友有点傻乎乎的呢? 粘液化并非一瞬间的事,而是在缓慢扩散,从最先融化的部位开始,以每秒半只手的速度向周围的皮肤蔓延。 无奈,秦光霁主动上前,召唤出小刀,以外科手术级别的稳健把那只薄薄的手套切开而不接触其下的粘液,再轻轻将其与粘液分离,挑在刀尖,抛到角落里。 离开手套后,玩家的粘液手开始自行恢复,没两秒就复原了。 秦光霁没再理他,而是隔空操控小刀,耐心地将胶带切割成小块,一点点剥开。 “嘶!”粘液粘连严重,秦光霁一个不小心,刀尖不慎擦过粘液,原本大片的粘液立即被分开,那壮汉吃痛,浑身猛地一抖,脸上冒出几颗淡绿色的冷汗——粘液居然也拥有痛觉神经。 “抱歉。”秦光霁连忙更加仔细,花费了好一会儿才让他彻底摆脱胶条的威胁。 “记住了,任何塑料制品都别碰。”秦光霁收起小刀,叮嘱这两个刚进副本就中招了的玩家。 “连系统道具也不行?”瘦猴似的玩家眯着眼睛问道,眼睛眯起,略带怀疑。 秦光霁没回答他,只对着角落里的手套残骸努努嘴。 玩家立刻闭麦。 “很好。”秦光霁礼貌夸赞了一句,“那现在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A级副本的玩家人数一向不会太多,秦光霁一行已经占了五个,唯一的生人就只有这俩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活像对照组的玩家。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秦光霁如今看着,总觉得他们的组合像是绿巨人和小树杈。 绿巨人的声音离奇的温柔:“我叫裴文轩,他叫毕正豪,这是我们升A级后的第一个副本。” “对不起,刚才给大家添麻烦了。”裴文轩恭敬地向秦光霁几人鞠躬,活像是一座铁塔倾倒下来。 待秦光霁几人说出名字后,秦光霁果不其然地看见了对方惊讶的神色以及隐约闪烁而过的警惕。 本就高挂排行榜首,又有几天前论坛挑衅那挡子事在,秦光霁的名字可谓是越发深入人心了。 当然,未必是什么好名声。 秦光霁:出名的烦恼呐~ …… 只几人说话的功夫,黄色箭头闪烁得更勤快了,像是在极力催促他们抓紧前行。 只是,谁都没有着急。 “这次的任务还是没有背景故事。”温星火率先打破沉默。 “所以也会是和上一次一样的剧情本吗?”温星河猜测道。 “不,我觉得不太像。”秦光霁的声音迟缓,环顾四周,眉毛微蹙。 或许是出自某种潜意识,秦光霁总觉得这个初始位置有些特殊。 “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对吗?”越关山问他。 “是。”秦光霁点头,“我们和这里的环境并不搭配。” 不论是剧情本,还是之前他们经历过的存在剧情探索内容的副本,不论是否会事先提供背景故事,玩家们必定会拥有和副本环境相匹配的身份。 比如上个副本里即将到达汉堡店的人类难民,他们可以跟随其他npc一起进入汉堡店打工,再比如【黄金矿工】副本里的探险家身份,能够顺理成章地前往矿洞以及与村民打交道。 就算是秦光霁和越关山新手副本【狂扁小朋友】,小朋友造型和这次的粘液形态一样抽象,那也是和boss配套,不显得违和,也没有妨碍,更是与副本的发展息息相关,不是无缘无故变成那个模样的。 可现在,他们却变成了一群无法接触塑料的粘液。 不论哪个种族,都不会把对于己身而言是种麻烦的东西运用在日常生活中。 这就意味着,他们所看到的那个实验室绝对不会属于粘液这个种族。 或许该换个说法:他们这些粘液不是这个实验室的主宰。 一座实验室里只可能出现两种对象。 其一,是实验者。无法接触塑料、无法操纵仪器的粘液显然不属于这一种。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了——实验品。 “塑料是一种危机元素。”秦光霁盯着那扇灰色的大门,缓缓说道。 “这扇门后,或许会有比这多上数倍的危机。”越关山往前一步,手掌贴上门框,握住把手。 “我倒是忘了,”秦光霁的声音被在门缝里呼啸着的风声淹没大半,“《粘液实验室》原本就是个闯关游戏来着!” …… 哗! 数不清的狂风争先恐后地钻入那条门缝,顷刻间就充满了整个房间。 强大的气压差如同一颗空气.炮弹轰上前来,将房间内的一切都高高地卷了起来,连同那两扇房门一起,飞向幽深前方。 除却无尽的旋转,秦光霁已感受不到任何事物。 这里的漩涡比龙卷更激烈,却不像烈烈狂风那般会在皮肤上留下无数刺痛。 取而代之的,是窒息感。 仿佛身处深海,被压强与漩涡同时裹挟,令他头脑沉沉,几欲昏迷。 慢慢的,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 因为那种昏沉感,他无法睁开眼,只能用最原始的感触来判断一切。 他感受到自己正在下降,很快便触碰到了底端。 是拥挤但柔软的感觉。 接着,又是一阵接一阵的上下翻涌,比跳楼机更能让人心脏骤停。 最后,是一股子强大的吸力。 秦光霁感觉自己被挤进了某个狭窄的通道,到了另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地方,很快又被强度相同的力道推走。 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周围一片豁然开朗,是颇为辽阔的原野。 血色的原野。 第122章 粘液实验室(2) “喂, 醒醒。”秦光霁拍拍昏迷在地上的裴文轩和毕正豪,成功目睹了他们从迷迷糊糊到满脸惊诧的全过程。 “这是哪儿?”毕正豪紧张地吞咽着口水,问道。 “不知道。”秦光霁老实回答。 “但不出意外的话, 我们应该去那儿——”他转过身, 伸手指向不远处。 血色原野上,一道城墙肃然矗立, 远远望去, 像是被糊上了厚厚的颜料一般, 大片的绿色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鲜艳红色, 向外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乱气息。 任务面板中,仍旧只有【活下去】这个非常宽泛的字眼。明黄箭头再现, 却只是闪烁了两下就消失不见了。 那抹黄色遗留在视网膜上, 与秦光霁手指的方向一致, 直勾勾地把人往那城墙引去。 “先走。”温星火帮着把人拉起来, 对同伴颔首。 这里一片空旷, 只有那堵城墙最为显眼, 他们不论如何都无法对它视而不见。 地面并非泥土或岩石, 而是一种略带弹性的材质, 手感细腻, 不知究竟是由什么构成。 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并不像血腥味那么刺鼻, 却有些熟悉, 像是一种存在于模糊记忆中的、带着热度的潮气。 原野空旷, 却并非只有玩家存在。 越是靠近城墙,就越能看清那些红红绿绿的东西的实质—— 那是密密麻麻的生命。 它们与玩家如今的形态相似, 都有着半透明的皮肤和看不清楚的五官,只是四肢与躯干间相互粘连, 连手指也是糊在一块儿,像是融化了一半的冰雕。 他们的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聚合成蔚为壮观的绿色海洋,前仆后继地迈着两条敦厚的腿,冲向城墙。 行至半途,前方忽然吹起锐利的风,无数根细针翻越城墙,在粉色的天空中散成满天星斗。 拥挤的绿色开始耸动,可在这挤挤挨挨间,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大幅移动。 满天的星斗升至顶端,而后开始下降,像夏日骤然落下的暴雨,密密麻麻地坠向成群的绿色。 那是一片闪着银光的箭矢。 不断有箭矢击中绿色的个体,箭头扎在身体各处,发出轻微的扑哧声,连片地响起,由远及近,再由近处发向远方,不断地回响。 箭头并非刺进身体里的,而是像烧的通红的铁棒刺在冰面里那样,只在接触的瞬间就融化了它,被迫地吞噬,被迫地沉降。 最后,不再有坚硬的冰,也不再有箭,而是一齐化作了无形无骨的粘稠液体,糊在视野之中。 这液化比玩家的粘液化更为彻底,在眨眼的功夫里就整片融化,没有挣扎,也不留下半点呼救的余地,只是默然地变化着,与其余同伴们的尸体混在了一起。 一波箭矢过后,如同大海泛起了波澜,满地都是绿色,满地都是残骸。 秦光霁也终于看清了那城墙上的场景:无生命的液体层叠地贴着,自带的黏性让它们能够持久地挂在墙上,但尾端却不断有液体淋漓地滴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没有支离破碎,没有断肢血海,却是更加扭曲的死亡。 箭矢稍歇,粘液堆里,仍有一批幸存者继续奔袭。它们踩着同类的尸水,用着与先前别无二致的速度继续冲向城墙。 绿色的粘液们攀上城墙,快速地在其上蠕动,眼看就要抵达顶端。 这时候,被绿色涂满了的城墙后终于露出了敌人的身影。 是红色的,瘦小的,密密麻麻地覆满了墙头,每一个的手里都捏着一柄尖细的长矛。 它们毫不犹豫地刺向下方的敌人,每扎中一次,墙上的粘液就会加厚一分——那柄长杆对于粘液而言是极端致命的武器。 然而,伴着敌人的死亡,长矛也在不断地被侵蚀着。 一刺、两刺、三刺……滴落的粘液聚集成泊,长矛愈见缩短。 墙头的蠕动渐渐缓了下来,粘液们的数量锐减,许多红色守卫手里的长矛也消失不见了。 有粘液爬上了墙头,体型足足大了红色守卫三倍不止,只消伸出手臂,就能掐住数个守卫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丢下城楼。 守卫坠在半途,被由他们亲手构筑的尸山拦截,如同陷入流沙般,迅速沉沦,迅速消亡,最终成了绿叶中的一点红花,与敌人葬在一起。 “就是现在,爬上去。”混战越发激烈,红色的痕迹一道道落下,秦光霁在这时断然发令,率先踩上粘液,抬起双臂,无视了不断滴在身上的粘稠绿色液体,向城墙上攀缘。 同伴们亦是没有半分犹豫,紧随其后蹬上去。绿色城墙的粘性很好,手脚蹬上去后不会滑落,而是会被粘液吸附住,因此完全能够像壁虎一样徒手攀爬。 城墙其实并不算高,不一会儿,几人就已经攀爬了大约一层楼的高度,大约通过了整座墙的四分之一处,只有两个新人还在原地懵圈。 矮个子的毕正豪抬头仰望那几个越爬越高的人,扯着嗓子高声问:“不是,我们上去干嘛啊?” 大多数副本任务都会有详细的指引,而这次却是什么也没说,上来就把他们丢在这片战场上,向来习惯了被任务指引牵着鼻子走的普通玩家一时很难适应在奇葩副本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秦光霁一行人的节奏。 走在最前面的秦光霁没有理会他,倒是挂在最后的路云晓回过头去小声提醒了他们一句:“再不走可能就过不去了。” 毕正豪还是没懂:“可我们过去能干嘛?任务不就是让我们活下去而已吗?我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啊。” 路云晓攀爬的动作停了一刻,看着下方拉长了脖子的毕正豪,眨着眼,欲言又止,一向怯懦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无语表情。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毕正豪说话不大客气了,瞪了路云晓一眼,颇有绝望的文盲遇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之后恼羞成怒怪东怪西的模样。 “我今儿还偏不走了,”他双手叉腰,“反正任务也没说让我去哪儿,我就算不去又能怎么地?” 路云晓被吼了一句,本就胆小的神经又被狠狠碾了一遭,眼睛里立刻便出现了泪花,可他还是不忍放弃队友,仍欲开口劝说。 “云晓,跟上。”越关山轻声叫住了他。 路云晓瘪着嘴,一言不发地继续爬墙。 下方的两个越来越小,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五人已成功抵达了城墙顶端。 红绿双方的较量仍在继续,但进行到这个地步,形势已经发生了彻底的翻转。 仍有少数的红色守卫仍在作战,可双方的数量差距悬殊,红色不断倒下,绿色越发膨胀。 处处都是红色的尸体,入眼是一片的鲜红,许多的绿色粘液踩着它们的尸体越过城墙,跳到另一面。 登高望远,直至此刻,众人终于看清了先前那些箭矢的由来——在城墙之后不远的地方,是一架又一架的巨弩朝天仰望,如金属一般的色泽,被红绿的海洋映照着,泛着阴森的光。 巨弩斑斑驳驳,有些甚至已然坍塌,只剩下一个扭曲的骨架,勉强能辨认出曾经的形状——看样子是报废已久了。 不少巨弩上还勾连着与其形制完全不符的细弦,每一架都是从中间切断,是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扭力而崩落了,令人怀疑这些东西是否只是一次性产品。 巨弩旁没有任何守卫,那些跳下城墙的绿色粘液也并未抵达。墙上的交战还未消弭,墙下却是满目的萧瑟,空空荡荡的,不知该去向何处。 墙头很宽,因为红方处于劣势,虽然有几个红色守卫举着长矛向他们这边走来,但在半途就被粘液们拦下,一个接一个丢下城楼。 温星火实在受不了浑身黏黏糊糊的状态,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用金属瓶装的清洁道具,拉着离他最近的温星河刚要帮她先处理干净,登时有个念头闪过,迟疑看手中道具:“这东西……现在能判定出什么是脏污吗?” 他们现在可是粘液状态,身上沾着的也能算得上是半个同类,以系统的诡异判定,不能除掉污垢也就算了,万一把他们本体也算进去了可怎么办? 温星火思索了一下,转而从背包里拿出条毛巾来怼在自家老姐已经完全看不清五官的脸上:“这个比较安全。” “先别擦。”越关山忽然开口,叫住了两人。 “嗯?”温星河偏头,目光先是看越关山红绿混杂的滑稽面孔,而后慢慢向下,停在她沾满红色液体的双手上。 没等温星河开口询问,越关山的两只手就不由分说地糊在了温星河的脸上,还轻轻揉搓了几下,保证涂抹均匀。 温星河倒是没有挣扎,只是那股难以言状的气味随着红色液体的贴近而越发浓厚,熏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忍耐一下,”越关山三下五除二涂完了温星河的脸,再牵起她的手,撒娇似的安慰道,“只要一会儿就好了。” 温星河害羞点头,分明是小情侣的温情时刻,但因为是两个红脸小绿人在说话,又显得十二分滑稽。 两人旁边,秦光霁忍着笑,同样张着涂满红色液体的手,微笑着问另外两个队友:“你们是自己来,还是我帮你们涂?” 温星火:“……别逼我揍你。” …… 等那两个口嫌体正直的真香玩家顶着满脸的尴尬登上城墙时,他们眼前出现的,是五个满脸通红的绿人。 两人似是看呆了,完全不能理解这几个人究竟在干什么,嘴巴张得老大,马赛克脸都挡不住他俩的震惊。 “你们——”裴文轩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他们,话都没说两个字,就有一团红色击中了他的脸。 “伪装。”秦光霁言简意赅。 被砸得眼冒金星的毕正豪拉长了脸,阴阳怪气的话没说出口,一声巨响彻底把他的声音堵了回去。 巨响从城墙下而来,伴随着庞然的震动,令城墙上跌倒了一片,玩家们亦是趔趄。 哗啦啦—— 一场绿色的雨四散落下,滴滴答答地洒满了大地。水声并不清脆,和那一滴滴的粘液一样,被大脑翻译成了浓稠的讯号,落在身上极富存在感,比那些融化了的绿色液体更加难以甩脱。 绿雨渐小,天空中飘扬着落下了几块洁白的布,搭在墙头,漂浮在红绿尸水上,像几只水禽,怎么也沾不湿,怎么也沉不下。 “现在可以下去了。”秦光霁盯着那几块白布看了几秒,随后打了个响指。 爆炸之后,不论红绿,行动都变得迟缓了许多,唯有五人齐刷刷地站在墙上,纵身跃下。 眼前是大片染着绿点的白光。 第123章 粘液实验室(3) 秦光霁坠入了白色的柔软之中。 伴随着叽咕叽咕的滑动声, 秦光霁爬了起来,在层峦起伏的白色垫子上蹒跚向前。 脚下是一个扁扁的白色圆片,面积相当之大, 直径或能超过十米。 每踩一下, 就会升起一次向上的弹力,让人走在上面一跳一跳的, 不禁回忆起儿时曾玩过的充气城堡。 可与记忆中的欢乐不同, 如今, 这疏水的白布上布满了绿色斑点, 仿佛被绿色的菌群侵染了一般,透着十足恶心。 秦光霁走到半途, 突然停下了脚步。 下一秒, 一高一矮两个影子轰然从墙头坠下, 掉在秦光霁身后不远处, 激得脚下晃动。 绿色粘液从白布的边缘跳起, 洋洋洒洒地跃入, 在重力的作用下赫然坠落, 刚好洒在秦光霁的脚边而没有粘湿一片衣角。 充气城堡里填充的是空气, 而这片白布底下垫着的, 却是数不清的粘液——几秒钟前还活着的绿色粘液。 那声巨响, 是吞噬了太多的粘液后, 不堪重负的球体猛地炸裂而发出的。 先前那些跳下城墙的粘液, 无一例外葬身于此。 也正因此, 秦光霁一行人才会在城墙上逗留。 这是个一环扣一环的圈套。 第一道防御,是满天箭矢, 大规模地屠杀粘液;第二道防御,是红色守卫手中的长矛, 将第一关的幸存者阻挡在墙外;第三道防御,是这个巨大的白色口袋,将心急的粘液们在城墙的另一面一网打尽。 每一关,都能够造成相当程度的死亡。 这一套下来,幸存的粘液已微乎其微,原本蠕动的绿色海洋,如今也已彻底变成了一片死海,以至于玩家们举目望去,周围竟然没有哪怕一团还活着的绿色粘液。 明黄箭头又出现了,扎在白布里,戳出一个小小的凹陷,顶端向前,指着那些报废的巨弩之后,崭新的城墙。 意思已十分明显:他们已经顺利通过了这一关,现在该前往第三个场景了。 “傻了吗?”秦光霁推了下还呆站在原地的两个玩家,催促道,“该走了。” 两个玩家如梦初醒,完全不明白现在应该干什么,只跟在秦光霁几人之后,茫然地穿过第二道城墙。 推开小门,白光乍现,遮盖了前方一切。 …… 秦光霁仍旧走在最前面,穿行在城墙中,心里始终没有停下思考。 【粘液实验室】是一个A级副本。可从目前的难度来看,他们面临的困难甚至还没有新手副本时那样严峻。 箭矢、长矛、白口袋,这些东西对于目前粘液化的玩家来说的确致命,但只要稍加注意,抓准时机,就完全可以安全躲开。 这种开场,既不能提供故事信息,也无法考验玩家应对能力,除了让玩家沾上满身的粘液外,几乎毫无用处。 而且,透着一种幼稚的敷衍,分明是严肃的战场,却无法让玩家身临其境——像是身处于他们始终游离在外,单纯靠躲避就能顺利过关。 秦光霁不信一个A级副本中的第一个关卡会被设计得如此失败。 所以,他留了个心眼。 通道比一般的城门要更长,秦光霁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反复回荡,渐渐的,混进了一些粘稠的水声。 不必回头看,秦光霁便能够辨认出:那是继他们之后,新一批抵达城下的粘液。 …… 白光越来越淡了,直至某一刻,再无法遮挡前方的景象。 眼前所示,竟是一座颇为繁华的城池。 宽大的街道两旁,低矮的楼房树立繁多,形态各异的居民穿梭其中,俨然是一幅忙碌景象,全然看不出一墙之隔的郊外正在发生一场战争。 与外界的街道最大的不同,应当就是那些居民的模样了:它们有的呈椭圆形,像个柿饼一样双面凹陷;有的四四方方,皮肤透明,能够看见内里跳动着的脏器;有的身材修长,像根竹竿一样立着;有的浑身长着数不清的手脚,走起路来飘逸非常,像颗正在滚动的蒲公英。 和在城墙上看见的守卫以及粘液不同,他们的数量并不太多,相互之间并不粘连,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各不相干,只一味做着自己的事,甚至看不到任何的交流。 与其说是街市,倒不如说,这是个伪装成居民区的流水线。 居民们在各幢楼房间进进出出,有些身上携带着一些暂时还看不懂的物品,像是在运输和传递。 只是同样的,玩家们仍旧与其无关。 踏入城中的这几秒里,他们并未招来任何的注意,偶有居民与他们擦身而过,也没有引发哪怕多看一眼的关注。 实在冷漠过了头。 玩家们继续往前走,彻底走出了城墙的范围,同时,原本被他们挡住的绿色粘液们也露了出来。 自这一刻起,形势大变。 一个路过的多脚居民登时迸发出开水壶一样的尖锐爆鸣声,瞬间加快了脚步,着急忙慌地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到处乱窜。 每一个与它形态相同的居民都做出了完全一致的反应,尖叫声一传十十传百,尖利到至极的声音仿佛开了混响,一头扎进耳道,带来脑内一阵接一阵的晕眩。 晕乎乎的秦光霁感觉到自己被某只来自队友的手拉住,飞快地拽到了一边,紧接着耳朵里就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啪,啪。秦光霁的红脸被无情的巴掌拍了两下,他才清醒过来,眨着眼睛看清面前景象。 多脚居民们仍在不停尖叫报警,原本宽敞的街道忽然变得拥挤了许多,各司其职的居民中涌出大片红色身影。 它们手持长矛,整齐列队,奔跑的速度极快,眨眼的功夫就已将那几个绿色粘液团团围住。 警报声被耳塞过滤,不再那样咄咄逼人,倒是能让秦光霁清晰地辨认其中的旋律,仿佛是在给红色守卫们伴奏。 长矛高高举起,没带半分犹豫地戳进粘液体内。 长矛没入体内的声音透过耳塞传进来,音效有些滑稽,却丝毫不减守卫的凶悍。 粘液顷刻间融化成水,摊在城墙之下,被血色的天光照耀,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 粘液不过寥寥,奔走前来的守卫数量比其多出数倍。粘液业已死亡,守卫们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保持着队列,一个接一个地踏到粘液尸体旁,俯身观察了一阵子,这才掉头离开。 一群形状方正的白色居民围了上来,手里拿着类似扫帚的东西,将粘液的尸体一点点清扫干净,没一会儿就了无痕迹。 玩家们站在街道的角落里,见到这副场景,纷纷松了口气。 如果不是提前用红色守卫的尸体做了伪装,恐怕贸然进入这一关的他们也会面临着和那几个粘液同样的下场。 城中守卫的数量远远多于己方,一旦被发现,根本无法逃脱。 秦光霁却是心不在焉,只一心盯着那片已经被处理干净了的地方,被马赛克模糊掉的脸上透出丝丝怀疑。 那种违和感,越来越强烈了。而且,这副场景,他总觉得有些熟悉。 踢踏的声音越来越近,红色守卫的身影在视野内渐渐放大。它们走在街道中央,队列几乎一眼看不到尾巴。 秦光霁耐心等待着守卫们走完,在此期间一直留心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沿街都是各式各样的平房,外立面的材质各不相同,有的光滑照出人影,有的则粗糙非常,每一幢都有对应的居民正在进进出出。 而再将目光放远,在街道的最后,那个箭头又一次出现了。 它指着整条街道中最高的一座楼房,尖端几乎是戳上了那座楼房充满孔洞的外墙,颜色更加鲜艳,自从秦光霁在视野中发现它的存在后就不停地闪烁着,像是在催促。 那座楼房中进出的居民是最为繁多的,几乎所有种类的居民都能看见,应当是某个公共场所。 直到现在,秦光霁也没搞明白这些指引的真实目的,但这疑惑倒也不妨碍他思考此地的究竟。 关于这个地方,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测,需要更多的经历进行验证。 这个箭头正是最好的媒介。 “姐,你觉得那里面是什么?”秦光霁指着高楼问越关山。 越关山皱着眉,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现在的感觉不太好。” 有一列红色守卫折返回来,它们将长矛扛在肩上,走路速度不快,与玩家们擦肩而过时,危险的尖端险些戳到秦光霁的脸。 秦光霁往后退了两步,静静听越关山说话:“如果抛开这些滑稽的外表,将我们至今的行动剥离出来看,会是什么样子?” 秦光霁转了半圈眼珠子,脑中似有一线白光闪过,在他尝试伸手捕捉的同时,听见温星火开口分析:“我们原本在绿色粘液那一方,却听从指引,在混战中悄悄爬上城墙,给自己涂上伪装,再趁机溜进城内……” 温星河一拍巴掌:“这不是妥妥的反派间谍嘛!” 越关山沉沉点头:“这正是我心里那种不安的由来。” “我们的立场显然与这座城里的居民不同,”越关山声音很轻,“而间谍的下一步……一定是要做些什么对敌方不利的事情的。” “现在我们凭借着伪装能龟缩在街角而不被发现,但如果进入了那幢大楼,在那么多居民的眼皮子底下,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刚才那些守卫在杀死粘液后仔细辨认了它们的模样,”温星火补充道,“也就是说,我们的样子也被它们记住了。” “如果箭头只是单纯让我们更换地点进行隐藏,那还好说,可如果还有进一步的指示……”秦光霁抬头仰望高楼,目光晦暗,“那绝对不是个好地点。” 秦光霁叹了口气:“不怀好意的任务咱们见多了,还差这一个吗?” 说罢,他举步向前,毫不犹豫地迈上街道:“不管前面是什么刀山火海,总要去走一遭不是。” “否则……” “该怎么开启真正的主线呢?” 第124章 粘液实验室(4) 仅仅几分钟的功夫, 街道上就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居民们仿佛完全忘却了刚才的那个小插曲,机械而从容地继续着自己的事情, 没有半分偏差。 动作之整齐划一, 令人叹服。 玩家们走在路上,走在街道中央, 与数不清的居民擦肩而过, 也没有得到半分打量目光, 只有与一队红色守卫擦肩而过时, 被多瞧了几眼,但随即便不再看他们, 继续直线行走, 走到街道尽头后进入那栋高耸建筑, 再由新的一队守卫接替巡逻。 在没有道具加持的情况下, 玩家们的伪装其实肉眼看去非常拙劣, 但由于这些原住民的智力有限, 外加他们都处在忙碌状态, 一点象征着同类的涂装足够蒙混过关。 这样一个地方, 难度当然不会太大, 哪怕是刚刚升上A级的两个玩家也能游刃有余地应对。但这这并不代表着几人就可以暂时放松下来——恰恰相反, 他们内心的警惕随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浓烈了。 秦光霁相信, 在平静的表象下一定还掩藏着更加深刻的危机, 而触发危机的按钮, 就是那个明黄箭头。 他们距离箭头越来越近了,箭头也闪烁地越发欢快了。 从一开始的黯淡到如今的频闪, 仿佛是在借由着闪烁传达着急促的讯号。 而终于,在秦光霁的脚即将踏进那栋高楼的那一瞬, 只听见一团尘埃被风吹散的轻微响声,那个明黄箭头竟忽然散开来,从深刻的实体变成一块块鲜艳的色斑。当秦光霁的目光投向它时,像是黑暗中的飞蛾寻找到了方向一般,翩跹地飞跃着,以一种无法阻挡的速度,一股脑地冲进了秦光霁的眼中。 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掠过,深入脑海,哪怕闭上眼睛也能清晰地勾画出轮廓。 这些是…… 秦光霁眉头一皱,登时心头震动,一时间,居然没有勇气睁开眼睛。 你看见了什么?越关山用心声将他从万般思索中拉回来。 秦光霁睁了眼睛,发现自己已在不知觉间触摸到了高楼的外墙,那粗糙而柔软的触感、布满大小空洞的外观,看上去像是一块巨大的海绵。 “是一些指引和教程。”秦光霁低声回答道。 他调动起部分精神力,借由心声链接将那些画面传送给越关山,再通过越关山,发送给另外三个队友。 果不其然,他也在他们的脸上看见了同样的迟疑。 “我们不能听从它的指引。”温星火当机立断,“这样做最后一定会害死我们自己的。” “未必。”秦光霁这时候却有了不同的看法,“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物种,说不准能够和它们共存呢?” 他伸手指了指大楼门口进进出出的居民。 “可这太危险了。”温星火摇头,仍旧不赞同。 “这是副本发布的任务。”秦光霁看着温星火,加重了“副本”两个字,“而我们是需要完成任务的玩家。” 温星火什么都好,只是因为性格使然,有时会过于稳重,进而变得保守而轻易不愿前进。 “可这个任务与我们当前的主线似乎是相悖的。”温星火皱眉反驳。 “副本不会做出对自身不利的决策,”秦光霁进一步辩解道,“不管它们的目的是什么,只要我们能够完成任务,至少最终的结果不会是悲剧。” 副本不是系统,它们虽然需要借由系统发布任务,但其中的意向一定是有利于自己的。同样的,也会利于负责完成任务的玩家——毕竟,如果玩家死绝了,又有谁会帮它们呢? 因此,虽然秦光霁也觉得这任务表面上看有些离奇,但他还是决心继续完成它。 “咳咳,那个……”路云晓细微的声音打断了他俩的谈话。 两人同时看他,路云晓肩膀一颤,飞快伸出手,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大门。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在一队巡逻完毕的守卫的簇拥下,浑身僵硬地踏进门内。 “哦豁,”秦光霁摊开双手,“看来,咱们没得选了。” …… 系统的伪装道具相当昂贵且还是按秒计费,当秦光霁进入城池,发现简单的物理伪装就足够骗过居民后,他就果断撤掉了系统的伪装状态。 刚才那两个玩家被守卫推着走进房门,也并非因为伪装暴露。据看见全程的路云晓讲述,是他们站的位置太靠近大门,挤占了守卫的通道,被拥挤着推了进去。 好消息是:他们不会有事,但坏消息是:在秦光霁几人追进门里后,发现那两人已经先他们一步,误打误撞地提前了秦光霁原本想要做的措施。 高楼内部的结构比想象中更加简陋,除了几架梯子外别无他物。不同的居民通过梯子登上不同的高度,从海绵一样的墙壁上汲取到一些物质,从不同的位置吸收进去,再从梯子上下来,走出楼外。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是一种简便到极致的进食方式。 而那两个率先进入的玩家,竟也在红色守卫的逼迫下走上了楼梯,挤到了墙壁边。 只是,身为外来者的他们并不知道该如何从墙壁里收集到物质,只能无助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地仿照着它们的样子锤着墙,让后边排队的红色守卫越积越多。 “现在怎么办?”温星火问秦光霁,“难道让他们去做这事儿?” “只能这样了。”秦光霁眼色深沉,盯着已经排到门外的守卫队伍,“积压过多同样会引发应答。” 秦光霁使用了一个短时通讯道具,把目标定在两个玩家身上,快速指引道:“看到我给你们传送的步骤了吗?赶快照着做,然后立刻离开那里。” 两个玩家慌忙应下,按照秦光霁传到他们脑海中的指示,一步都不敢懈怠。 秦光霁等人也没有闲下来,各自找到一个种类的居民队列,欺负老实人插了个队,几乎同时站到了墙壁边。 七双手搭上墙壁,十根绿色半透明的手指在意念的作用下化成凝胶状,以优秀的粘合力贴在墙上,没有半分滴漏。 与之前触碰到塑料不同,这一次的粘液化能够随着主人的意志移动变换。两只没有形状的粘液手透过墙体的孔洞,一点一点渗入墙体。 起先只是手掌,然后是整条手臂,仿佛面前的并非一道柔软墙体,而是一只胃口极大的怪兽,毫不留情地将粘液吞噬进去。 很快,身体彻底化作粘液,与墙体彻底贴合,融入其中,从外表上再看不出任何痕迹。 最后一滴绿色也消失殆尽,等候许久的居民站上前去,领上自己的养分,全然不理会方才自己的面前发生了如何可怖的场景。 每个个体生来就拥有自己的使命,从不,也无需关心自己分外之事。 …… 从被206根骨头支撑起来的坚硬人体,到完全柔软而没有任何形状可言的粘液,这种转变相当奇妙。 在墙体中的穿梭则又进一步加深了这种感受。 秦光霁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墙体中大大小小的孔洞切分成了无数块,每一个粘液块,哪怕是最微小的,也能够完全被意识支配。 他可以同时调控无数块身体,让其中的哪一块从圆形变成长条,钻进某个更加狭窄的空间,与其中盛放着的清澈液体相遇。 粘液滑入液体,又在意识的控制下张成薄而扁的一片,将那液体彻底包拢。 清澈的液体在其中晃荡着,粘液渐渐收紧了口子,像是一个装满了水的气球。 很快又有新的粘液加入进来,充满了那个原本盛满液体的通道,堵住了两头传送液体的通道。 与此同时,一队正在等待的居民无法再从墙中汲取养分,只得暂时停下来,随着时间推移而越发虚弱。 这样的场景,在墙内发生了许许多多次,每一块粘液都担负起了重任,打散的意识仍旧拥有集中的思考,直到所有的通道都被彻底堵死。 接下去,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粘液开始进一步扩张,融化成更加细腻的形态,进入海绵般的墙体内的每一个孔洞,与其共存。 气球般的粘液放松开来,和原有的养分液体混在在一起,使其变得浑浊不堪,完全成为了粘液的模样。 堵塞终止,液体倾泻而出,如从前一般沿着通道流淌。不断有新的养分顺着通道涌进来,在入口处便被孔洞中的粘液污染,一刻不停地增加着粘液的数量。 很快,那些污染的养分被早已等候在外的居民收取,吞进体内。 细小的粘液颗粒就此进入居民体内,轻而易举地取代了原本的结构。 一个长条状的居民领取到了养分,将泛着绿光的养分从头顶灌进腹中,迈着几条纤细的纤毛走向门外。 走下楼梯,它开始从白色转变为浅绿色,行至半途,它已彻底散发绿色荧光。还未走出门口,它的形状便发生了完全的改变,从长棒状变成了与城外那些绿色粘液一模一样的椭圆形,迈着黏糊糊的步伐,缓慢地离开。 秦光霁将自己的视线从它的身上挪开,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整栋大楼内半数的居民便都已被粘液感染。 而这个数字将以更加恐怖的速度扩散下去。 一整幢大楼、半条街道、整条街道,纵目而望,无一不是绿色的海洋,仿佛重现了城墙之外的景象,到处都是蠕动的粘液。 它们并不止步于此。有一队新感染的粘液打开了与另一条街区相连的大门,新的居民进来,旧的居民离开,粘液也跟随着它们传播到别的地方,与另一个养仓接壤,侵染更多的居民。 最终,它遍布了每个角落。 “叮。” 这是秦光霁在这个副本里听到的第一声提示音。 “已成功侵染人体。” 第125章 粘液实验室(5) 又是一阵庞然的气压。 所有化在细小的粘液颗粒中的思绪都被一双无形的手攫取、揉搓, 汇聚成一团,重新变为最为普通的人类。 …… 仿佛进入了某个极为狭窄的通道,被无边的暖流包裹着、挤压着, 推动着向前, 最终,彻底穿越, 抵达开阔的终点。 再睁眼时, 窗明几净。 最先将神智唤醒的是一阵直击灵魂的闹铃, 和秦光霁在现实世界里常用的那个如出一辙, 激得他一个猛子坐起来,睁着朦胧的双眼, 举着酸软的胳膊, 挣扎着摸索到那正在发出恶魔般的声音的手机, 手指利索滑动关掉闹钟。 在梦幻与现实的夹缝里, 秦光霁终于能让双眼聚焦, 让耳鸣消退。 他仰面躺着, 盯着深蓝床帐的顶部, 一边喘着气让自己清醒, 一边出于本能反应打开系统面板。 偌大的灰色任务框, 空无一物。 没有主线, 没有背景, 更没有一星半点的引导。 出于对系统功能的不信任, 秦光霁戳了戳客服:“任务出bug了吗?” 客服立刻回话:[没有, 一切正常。] 秦光霁挠了下脑袋,眯起眼睛, 一时不知这是好是坏。 算了,不管这个。秦光霁颇为豁达地放弃思考, 转而想到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呢?”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穆朝。 方才,玩家成为粘液的时候,秦光霁借助这个能够将神智发散到极致的机会,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没有发现半点和穆朝有关的痕迹,这让他不免有些失落。 他有些担忧,因而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来激励自己。 “我不知道。”客服的回答出乎意料。 “我不是他的专属客服,”客服说道,“在系统内我们还能够交流,但在系统之外,想要找到他会变得非常困难。” “而且……”客服停顿了一刻,没把话说完。 “而且什么?”秦光霁本能追问,但立即回想到之前客服被系统揪住错处的事情,立刻改口,“算了,你还是别说了。” “不,不是系统的问题,”客服宽慰道,“与这个副本有关,但因为我不能剧透,所以没法告诉你。” “一切小心。”客服只说了这一句话。 秦光霁眼眸一沉,心下思绪翻飞,努力想象自己之后可能会遭遇的危机,对这个副本的警惕几乎达到了顶峰——虽然客服一贯会对他的冒险行为进行批判,但这次听他的语气,这副本大概率不是善茬。 砰砰砰! 密闭的床罩突然被敲打了几下,外头的人力气很大,敲得整个铁架子都在发出嗡鸣,一只大巴掌印在上头,如果不是还伴着人声,说是丧尸围城也不夸张。 “老秦!起床!”来人扯着嗓子喊道,“今天大老板在呢,再不起来你可就真赶不上了!” 话尾的高音在双耳之间“嗡嗡”地回荡着,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如流水般涌入脑海。 他仍旧叫秦光霁,今年23岁,Q大生物医学研二学生,每天都在充满了卷王气息的实验室度过,是一个标准的学术牛马。 他的人生平平淡淡,除了学习外别无他物,过去的23年皆是如此,一眼就能望到底。 他为人懦弱,是Q大这所顶尖高校里众多闪耀校友中最平庸而边缘的一个。 而今天,他的任务仍旧是在早上八点前赶到实验室,继续他任劳任怨的搬砖生涯。 刚刚在外边催促他起床的,应该就是他的室友,也是和他在同一个导师名下的同门。 “知道了,马上!”秦光霁回了一句,从床边捞起昨晚已经放好了的衣服,三两下套好,拉开床帘,翻身下床。 眼前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身材高大的青年靠在窗边,一手刷着手机,一手拿着牙刷,见秦光霁出来了,一边把牙刷怼进嘴里,一边随意挥手,含含糊糊道:“快点吧,我可不想挨老头的骂。” “我懂。”秦光霁从记忆中看见了这位导师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个性,颇为理解地点点头,在室友嘴角沾满泡沫的苦笑下冲进厕所,三下五除二地拿毛巾抹干净脸,再和室友一起搭在窗边刷牙。 一切动作都与他记忆中的大学生涯如出一辙,完全看不出里头换了个灵魂。 秦光霁的计划很简单:既然现在任务栏里什么都没有,那他就暂时顺着这位“秦光霁”的人生轨迹走下去,在这途中,一定有新的机遇钻进来。 …… 秦光霁深谙一心两用之道,在骑着自行车在早八的人流中穿行时,他已和同伴们联系上了,搞清楚了他们各自所处的环境。 他们全都成了Q大某教授的学生,只是年级不同,温家姐弟以及越关山都是博士生,秦光霁是研二,年龄最小的路云晓则还在读本科。另外两个玩家暂时还联系不上,不过从目前的副本安排来看,应当也能在实验室里见到他们。 Q大校园相当大,等秦光霁紧赶慢赶走进实验室时,虽然时针才刚指到八点,但人已经齐了,严肃的老教授的话都说了一半了。 秦光霁顶着来自老学究深深诘问的目光,循着记忆来到自己以往惯常站着的角落,表面上认真聆听,实际上暗自用心声与最早到达的越关山交流:“现在是什么情况?” “目前来看,”越关山冷静回答道,“一切正常。” “我检查了所有的实验样本和实验动物,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越关山的话让秦光霁心头生出一丛疑虑。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秦光霁眨了下眼睛,不动声色地回忆进入副本以来的一切。 在不久前曾经历过的粘液世界里,秦光霁能够清晰地记得,他们在那个黄色箭头的指示下,先突破屏障进入人体,再伪装成免疫细胞,侵占体内细胞的供养通道,进入每个细胞的内部,将其转化成粘液的全过程。 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病菌。起初,只有七个学会伪装的粘液,也就是玩家们成功进入了体内,但在极短的时间内它们就飞速繁殖,无差别地将每个细胞都同化成粘液状,彻底侵占人体。 在接到黄色箭头有关转化的步骤的那一刻,秦光霁就明白了玩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也正是温星火担忧的由来:如果粘液是一种致命的病菌,那么一旦他们按照指示完成侵染,在人体死去的那一刻,身为粘液的玩家也绝不会幸免遇难。 但好在,粘液的占领似乎并不会危害人体,而是达成了一种微妙的转化——人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成为了粘液,那么身为由无数细胞构成的人,也将成为由无数粘液细胞组成的新的粘液。 一个全新的物种。 而在提示音之后,视角忽然被抽离,完成了任务的他们离开了微观层面,来到了新的世界,一个与现实几乎毫无分别的世界。 也是与秦光霁的猜测别无二致的走向。 副本的构建首先源自系统的检测,然后再是与当地原住民的沟通,最后才能组建成一个由系统和异世界共同参与的、由玩家负责完成任务的副本世界。 细胞们可没有这么高的智商,能够和系统取得联系的一定是这个世界的人类,或是与人类拥有同等智慧的物种。 既然副本已经把感染这件事推到了众人的视野当中,那么这个世界的危机也显而易见:一种粘液病毒在世上横行,彻底搅乱了人类的生活。 按照生化危机的套路,本该是这样的。 唯一与秦光霁的构想有了偏差的,是这个世界的时间。 太早了。 早到什么都还没有出现,哪怕一点危机的苗头都没有。 在正牌“秦光霁”的记忆里,他们这个课题组研究的正是一种绿色粘液,而且已经进行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动物实验。如果粘液危机真的是在他们手上爆发的话,那么按照粘液侵染的速度,现在早该有了征兆。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危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才露出端倪的? 他们如今的身份又在其中担任了怎样的角色? 是最早的发现者,还是之后的受害者? 秦光霁希望是前者。 因为只有赶在一切发生之前行动,才能有挽回的可能。 “我们首先要搞清楚,”越关山打断了他的思考,“粘液是否已经出现在我们身边。” 她沉下眼眸,面带愁容:“我怀疑,它出现的速度会比我们预料的更快。” …… 这头,老教授的话已经讲完了,牛马们各自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秦光霁”的工作是给剩下的八十只小鼠做腹腔注射。 他拿出样本,向另一边的动物房走去。 还未走近,秦光霁就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怪味,与他曾在粘液世界里闻到过的一模一样。 “奇怪,”走在他前面的npc同门耸耸鼻子,“这什么味儿啊?” 秦光霁皱了下眉,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npc跨进门内,伸手开灯。亮白灯光照亮了房间,在瞳孔适应光照、视野凝聚的那一秒,秦光霁听见身旁传来了托盘和试剂咣当坠地的声响。 “这、这是什么?!”npc的尖叫声贯穿天花板。 秦光霁迅速往旁边挪了一步,透过npc僵硬的身形,看清了动物房内的景象—— 粘液,整整一屋子的粘液,濡湿了木屑,锈蚀了铁丝,蠕动着、流淌着,似被光线刺激,变得张牙舞爪,穿过铁笼的缝隙,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所有的小鼠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绿色粘液的狂欢。它们卷着类圆形的身体,在地板上不停地滚动,时而汇聚,时而分离,一刻不停地动着,冲着房门的方向,冲着人类出现的方向。 整个房间都成了绿色的海洋,浪潮随着粘液的行动而一波接着一波地袭来,仿佛一只只凶恶而饥渴的嘴,张得巨大,就要吞噬面前的生命。 它们的动作比想象中的更快,快到几乎超越了人类的反应速度,让被吓呆了的的npc几乎无法做出下一步的反应,眼睁睁地看着粘液们向着他扑来。 砰! 秦光霁把npc扯出门外,重重甩上房门,面色铁青。 砰! 他感受到了身后粘液扑上门板的震动,力道之大,令人咋舌。 从越关山检查完毕到现在,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整整一屋子的小鼠都已被感染。 这样的速度,实在太可怕了。 在一片慌乱之间,秦光霁对上了老教授严厉到极致的目光。 “所有人都先撤出实验室,”老教授朗声说道,“今天发生的事情谁都不能泄露出去。” 第126章 粘液实验室(6) 早上九点, 距离在实验室里发现粘液,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 密闭的会议室里,空气浑浊而压抑。 老教授手下的研究生有二十多个, 外加几个来打杂的本科生, 所有人如今都挤在这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手机都被没收了, 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们现在应该干嘛。 他们或坐或立, 或慌张或恍惚, 低气压不断蔓延。 门是从外面被反锁的, 深红的双开大门,如今看来却比赫然的铁门更令人感到恐惧。 或许是因为先前发生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 一时间, 房间里竟没有太多的窃窃私语声。只有沉默, 死一般的, 染着茫然的。 面对着这样的突发事件, 没有任何人知道该怎么做, 更不会有与之相关的前车之鉴告知他们:他们将会面临什么。 是威胁、宽慰、封口, 还是更糟的什么? 忽然, 有一束光从门口照了进来, 众人的目光凝聚, 看见了几位眼熟的教授和几个眼生的领导。 像是往油锅里洒下水珠, 人群哗的一下沸腾起来, 但下一秒, 便被满脸严肃的中老年男人们强力压制。 头发花白的教授用他独有的锐利目光在学生群里扫视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窗边的角落, 秦光霁的身上。 “你、还有你,”他指了指最先发现粘液的秦光霁以及先前和他一起的那个npc, “你们跟我来一下。” 秦光霁巴不得赶紧离开,忙站起来,没走出两步,他的衣角就被那个已经被粘液吓得魂飞魄散的npc同门拽住。 “求你了,我不想去!”他拖着哭腔说道,恳求的目光在秦光霁与导师之间来回飘荡。 “快点。”导师完全忽视了他的绝望情绪,只开口催促一声。 “我代你去吧。”接受到秦光霁眼色示意的越关山立即站起来,如救世主般轻飘飘地走上前来。 导师瞄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 走出会议室,脱离了压抑的气氛,走进另一种冰冷。 小房间里,桌上摆着两份保密协议。 “什么意思?”秦光霁直视着坐在桌子对面,一身标准领导打扮的中年人。 “现在需要几个人去清理实验室里的实验体。”走在后面的老教授说道,“彻底销毁掉它们。” “你是最开始的目击者,也是少数直面了粘液的人。”老教授的话一如记忆中那样言简意赅,只是与从前相比,多了些残忍。 “你让你的学生去送死?”越关山冷笑着,声音如刃般尖利。 “不,”老教授的目光随意地扫过两人的面庞,“这并不致命。” “你……”秦光霁的质问刚刚脱口而出,随后便从教授的话中读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话语哽在喉头。 “难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们早知道会这样?” 如此可怖的场景,第一次接触的人绝不可能像他们这样镇定,更不会笃定那东西不存在威胁生命的可能。 只有一种解释:在实验室中的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有相同的情况发生过了。 在如最幽深的夜空那样的沉默中,他得到了答案。 秦光霁的瞳孔彻底凝缩成了一个黑点,脑中千万条思绪滑过,最终只剩下一个念头:“疯子……” 除却震撼,更多的是无法理解。 秦光霁原本以为,这次的事故是一场意外,是源自某种不可控的变异,就像在粘液世界中,因为有了玩家的加入,那些面目模糊的粘液才有了侵染人体的机会。 可现在,这沉默而冷酷的事实告诉他:不是这样的。这个历经五年的课题,“秦光霁”们废寝忘食努力的实验,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用于肿瘤的靶向药物研究,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所以,你们究竟想做什么?”秦光霁听见自己低沉粗哑的声音在询问。 “用整整五年的时间得到它,却又在一个小时之后将所有的成果销毁。”越关山紧紧盯着老教授的眼睛,“是因为这场变异并不符合你们的预期吗?” “没错。”这一次,是一直端坐着的中年男人回答了她。他的眼里,有隐蔽的失落。 “至于更多的细节,”他垂眸躲开越关山的注视,冷淡道,“等你们签了这份保密协议后才能知道。” 秦光霁与越关山对视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在纸上签下了名字。 …… 空荡荡的实验室里,披着宽大塑料雨披的秦光霁和越关山站在中央,听到身后实验室的大门传来落锁的声音。 他们没能知道更多的信息,而是被强制扭送到了这里——他们被骗了。 “我就知道。”秦光霁冷笑了一声,没有半点意外和愤怒的神色。 牛马不需要了解更多,只需要干活。两人都深深明白这个道理,也从未希冀过能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什么。 两人的目的只有一个:用自己的方式,弄明白粘液究竟意味着什么。 哦,倒也不是一无所知,至少从他们身上这一身简陋防护能够看出,这里的粘液的确和他们曾在粘液世界中经历过的那样害怕塑料。 打开动物房的铁门,便被叽咕叽咕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包裹。 单独个体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的粘液们热情地涌上来,却在接触到两人的塑料雨披前争先恐后地逃走,随着两人越走越近,一个个挤压着缩在角落里。 两人的任务很简单,用长柄的钢夹把粘液一个个捞起,塞进大塑料桶里,密封。然后封住动物房中的每一个缝隙,关门,将可能残留的粘液彻底封存在里面。 事了之后,他们会得到新的课题、更好的实验室,不论是深造还是工作都会得到特殊的照顾——只要他们完全遵守保密条例,将所有的记忆全然清除。 秦光霁面无表情地夹住一只粘液,将其怼进大桶底端,看着这只粘液在顷刻间化成一汪绿水,心中的繁杂并没有半点减轻,反倒更加翻涌。 这里的粘液并没有那么难以应付,一件能够包裹全身的雨披就足以应付他们,而在与塑料接触后,他们更是被完全剥夺了生命,化作了无法凝聚的液体。 对于“那些人”来说,这是一场失败的变异,也是与过去几年中发生过同类事件的实验室完全一致的变异。 时至今日,他们还未找到所谓的“成功”例子。 在那一瞬的对视里,越关山阅览了那个中年男人记忆中所有与其有关的事件。大大小小数十个实验室,无一例外,都是这样轻柔的变异。 他们渴求着一场不同的变异,他们将粘液的样本发放到各个高校和研究所,尽可能地将散布范围扩大,一年又一年地等待着。时至今日,仍然一无所获。 他们或许有些气馁了。 但秦光霁和越关山知道,他们所期望的那场变异终将发生。 然而,或许并非是以他们预料中的形式。 因为一句话,在离开粘液世界之前,属于这个副本的提示音所说的唯一一句话:“已成功侵染人体。” 他们将粘液样本注射到了目前能够用于实验的所有物种身上,却从不敢想象,第一场变异——竟会来自人类自己。 不论以何种方式,不论是意外泄露还是蓄意为之,不论会发生在下一秒还是数年后,这个沉重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实验室里的小鼠数量众多,并不是每一只都被注射了同一批样本,可最后,它们却都变成了完全一样的粘液。这只能说明一个状况:粘液能够传染,至少是在同个物种间。 而那场变异,秦光霁心想,或许就是跨越物种鸿沟的开端吧。 灾难一定会来临,只是不知范围几何,不知持续许久,不知它将从何处而起。 而这些,正是玩家们需要了解的关键。 …… 清理完最后一只肉眼可见的粘液,两人合力把装得满满当当的桶搬出动物房,仔仔细细地用胶带封住房间里的每一条缝隙,最后合上房门。 眼前的灰框在实验室冷白色调下格外的不起眼,便用一行字的消融攫住眼球。 【清理动物房】几个大字渐渐融化在灰色之中,让整个任务框恢复了空荡。 这个副本的任务相当松散,用系统的术语来说的话,是完全的触发式,只有接触到一定的前提条件后才会显示出任务目标,并没有一条必须遵守的主线。 就像刚才的清理任务,是在两人签下保密协议的那一刻才悄悄出现的,也在两人完成之后悄然消失,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提示音响起,连个听惯了的“叮”声都没有。 不过,两人这次倒并不担心自己接下去的目标。 就在两人敲门示意外边的人把他们放出去,抬着塑料桶站在向下的电梯里时,一条新的任务也如它的前任一样静悄悄地冒出头来。 【阻止粘液在人类中爆发】 这条看似宽泛的任务来自玩家中的另一条战线,以温星河新进化出来的技能为核心的潜伏计划。 …… 不久之前,温星河穿着一身西装,大摇大摆地从会议室中走出。 她让无框眼镜顺着高挺鼻梁滑落大半,斜眼撇了下守在门口的年轻秘书,清了下嗓子,压低声音说道:“小伙子好好守着,你们王局很快就出来了。” 说罢,她推了下眼镜,对身后招招手:“走了。” 温星火、路云晓,还有另两个玩家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就这样堂堂正正地离开了关着相关学生的会议室。 温星河一直保持着高位者那种气定神闲中带着三分傲慢的神情,不紧不慢地穿过走廊,绕过楼梯,直到完全脱离了npc们的视线,才终于松懈下来。 她长长地往外吐了一口气,拉开自己面前的木门,几个玩家瞬时闪身入内。 颇具年代感的门框边,几个大字清晰烙印:【档案室】。 第127章 粘液实验室(7) 这是温星河第一次使用这个技能——消耗一定额度的钞票, 随机获取副本内任意一个与任务相关的身份。 对于这个“随机”,温星河始终保持着怀疑状态:毕竟“与任务相关”这种说法实在太过宽泛了,如果副本非要给她指个什么扫地阿姨一类表面上看的确算是和副本挂钩实际上却完全无法对任务有所帮助的角色, 她也是完全没有分辩的余地。 但好在这一次, 她的运气还不错。 当【主任】这个金灿灿的头衔挂在温星河的头顶时,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周围人态度的变化。几乎就在瞬间, 那些尊敬而谨慎的目光就悄然落在了她身上。 没有半分此人本不该出现的怀疑, 就好像“温星河”这个人天生就属于这个世界, 天生就拥有这个身份。是将所有人的记忆尽数篡改, 再用一支因果的笔在意识中写下新的名字。 第一次干这种活儿,温星河还有些紧张。幸好她也是豪门出生, 虽说自己是个闲人, 依葫芦画瓢仿照着自家长辈的样子充充场面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个功能实在太贵, 只从会议室溜出来的功夫就消费了温星河副本内近四分之一的钞票额度。在钻进空无一人的档案室后, 温星河就果断关闭了它。 “主任温星河”这个身份只在人们的记忆里存在了十分钟, 而后又一次被抹去, 就像过去可能的无数次一样, 始终没人发觉。 Q大生物学院的档案室并不大, 且在电子档案愈发便捷的时代里, 这里几乎常年无人, 正好方便了几人翻找。 温星河和越关山的精神链接从来没有断过, 从她们眼中能够看到的一切都会同步到对方那里, 温星河因此得知了那个隐蔽计划的存在。 在那个领导的视角中, 计划存在的时间已久,且因其的特殊性, 不会在数据的网络里留下任何痕迹——只存在于纸张之上。 Q大是个特殊的地方。因为在最初的最初,这个疯狂计划正是诞生在这里。时间流逝, 计划的枝节几度变迁,但Q大的记录仍旧是几个计划的核心地点中最为完整的一个。 想要从浩如烟海的纸质档案中找到那些被伪装成普通档案的资料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不过巧合的是,这次的玩家中存在一个对寻找资料颇有裨益的技能。 “找到了!”大块头裴文轩眼睛一亮,抬手指着一个黑暗角落,用他惯常的温和音色和不同寻常的激动语气说道。 【文字警察】,对已知的特定实体文字拥有极高的敏锐度,可进行模糊定位或追踪。在大部分的副本中,这技能都是一种鸡肋,因为很少有副本会将某些指定的书籍或文件当做关键物品——其上的信息永远比纸张本身重要。 而这一次,这技能终于发挥了它的作用。在接收到被越关山挖掘出来的、原本存储于那个官员的脑海中的清晰映着档案封面的画面后,浩如烟海的文字中,一叠被刻意隐藏的机密档案悄然现身。 温星火小心翼翼地将档案从柜子里抱出来,轻轻放在矮架子上,掸掉从架子上飘落下来的灰尘,解开松松捆扎的细麻绳,拿起放置在最上面的一个文件袋。 上面的日期是:2015年6月10日,十天前。 最新鲜的档案,只要打开了它,就能知道究竟还有多少实验室仍在进行实验。 文件被一张张抽出,几乎每一张报告都写着相同的字眼:正常、正常、正常、正常…… 千篇一律的记录中,唯有抬头的不同将它们区分。 Q大、B大、C大、T大、G大,所有坐落在这座古老城市的一流大学都在其中。 也正是这些大学的名字曝露在眼前的时刻,来自副本的任务悄然浮出水面。 想要在这其中找到第一个变异的人类,只有一个办法—— “我们分头行动。”温星河和越关山的声音完全重叠,一个在沉重的档案室,一个在冰冷的实验室,同时回荡。 ———————————— 这座城市里,一共有五所大学正在进行研究。其中,Q大的实验已经在两个小时前宣告失败,七个玩家的目标便也愈加明确: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另外四所大学,用类似碰运气的办法,在揪出其中可能与变异有关的蛛丝马迹。 直到真正站在B大生命科学学院的大楼前,秦光霁才彻底理解这是怎样一种大海捞针。 没有人比在实验室里浸淫了数年,又刚刚从微观层面了解了粘液特性的秦光霁更能理解其中的不易。 粘液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物质,它能够无限分裂,无限地变换形态。只要它想,它大可以将自己生命中最微小的一个颗粒分散出去,沿着窗缝、通风口、钥匙孔,或是其他难以被发觉的一切角落,逃离实验室,混迹在一无所知的人群里。 前提是:它想。 如Q大实验室里出现的无害变异体是没有这种能力的。它们就是微观世界里那些模糊而愚蠢的普通粘液,不会伪装也不会分裂,无法达到侵染人体的程度。 但与之相对的,这种“想法”又是极其难分辨的。 因为它们学会了隐藏。 一旦在人群中变异,后果或会难以估量。 秦光霁踌躇着,思索着究竟如何寻找那一点点可能的痕迹,内心的焦急溢于言表。 肩膀忽然被一阵大力拍打,秦光霁在惊诧之余横生一种暴戾的警觉,是用“现在还在公共场合”的理智压制住召唤出武器的冲动。 但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秒,他脸上的不善顺滑地转变成了激动。 “老章!”秦光霁满脸显着惊喜的笑意,伸手锤了下面前青年的肩,给了他一个不由分说的熊抱。 “老秦!”来人的反应与秦光霁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显然是认识许久了。 他是“秦光霁”的同学,从初中到大学一直是同窗,直到考研究生时才分开。 “你来这儿干啥?”章卓拍着兄弟的肩问道。他在B大读研,和“秦光霁”所在的Q大只有一墙之隔。 随着这句随意的询问,秦光霁的眼神却瞬间从被原身记忆驱使的喜悦中抽离,一跃千丈,坠入一个源于现实与臆想的交织的黑渊。 “你……你是在李教授的实验室,对吧?”秦光霁眨着眼盖住过于复杂的神色,问他。 “是啊。”章卓点头,“咱们的方向不都是一样的吗?” 记忆被证实,秦光霁心间的不祥感越发难以抑制。 不会,不会这么巧吧?他心中忐忑。 肿瘤靶向药物的研究,是两个学生上岸后共同选择的方向,就连项目的创立时间与牵头导师的履历都相差不远。 这也就意味着:B大的研究,也即将进入那个至关重要的阶段。 秦光霁抓住面前人的手臂,手指克制地箍住他,低声而快速地问他:“你今天有去过实验室吗?” 章卓奇怪地看了自己的好兄弟一眼,点头:“我才刚从那儿出来啊,怎么了?” 秦光霁警惕地环顾四周,将人悄悄拉到一边。 时间已经走到中午,下课的学生们陆续从楼里走出,行色匆匆间,没有太多人关注到他们的举动。 “你们的实验动物现在还正常吗?”秦光霁盯着章卓棕色的眼睛,认真问他。 章卓感受到了他周身散发出的紧张气息,脸上的神情也从茫然被感染成了沉重:“我一小时前刚给它们注射完样本,所有指标都正常。”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章卓不解问秦光霁。 秦光霁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亦随之加重。 他看见章卓皱皱巴巴的白大褂上印着两块陈年的污渍,看见他手腕上被薄手套而边缘印出一圈红印。 他闻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气味,从章卓身上传来的气味。它附着在章卓的白大褂上,并非直接接触的那种切实的气息,仿佛一瞬间就能被风吹散,但却是清晰而深刻的,调动起秦光霁不久前曾经历过的记忆——是变异粘液的味道! 心跳在此刻骤然加快,一个个象征着危险的可能性在脑海中划过,每一帧都触目惊心。 “告诉我你们的实验室在哪儿!”秦光霁不由分说地抓住章卓的手,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着他,声音放大了些,招来了旁边几个路人的注意。 章卓似是被他的态度吓到了,结结巴巴地开口:“A、A栋1011……” “现在立刻回宿舍,关好门窗,不管外边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秦光霁松开手,丢下这句话,大步流星地往楼里奔去。 被晾在原地的章卓满是疑惑,冲他挥舞手臂:“哎!你留不留下来吃饭啊!” …… 耳旁全是风声,往来的人声嘈杂不清,只有一个念头在汹涌的海洋里沉浮:要快! 他逆着人流,艰难地穿过饥饿的人群,钻过A栋的门廊,进入人满为患的电梯间,果断放弃了高峰时期久候不至的电梯,一把拉开楼梯间的防火门,面对感应到人声后一节节亮起的楼梯,鼓起一口气向上攀登。 人的潜力总是无穷的,【银都怪物】副本中尚且需要借助道具才能升起奔跑欲望的秦光霁此刻已完全将自己对运动的厌恶抛之脑后,两条长腿飞快地向前向上迈着,呼吸愈见沉重,速度却丝毫不减。 快了!马上就要到了! 十楼的标识于眼前闪烁,一束火热阳光从窗口探进来,打在秦光霁的脸上、胸上、手上、背上,而后伴着推门的动作登时倾泻而下。 与阳光一起映入的,还有扎眼的绿色。 被光芒照着的、在大门紧闭的实验室里缓慢蠕动着的绿色。 偌大的一团,“站”在光洁的地面上,仿佛半融化的塑像,淋漓地挂着,流淌着。 气味扑鼻,难以阻挡地透过窗户,逸散在外。 空气中滑过“咻”的轻微声响,一道尖锐的寒芒在秦光霁的手下闪烁。 散漫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响起,是一个疲累的女生最后一个走出隔壁实验室,瞌睡着走向秦光霁的方向。 粘液似是听见了那声音,在窗框的衬托之下,一点点转动。 那原本是脸的地方,如今已被粘稠笼罩,只能勉强从或凹或凸的起伏中辨认出它曾经的五官。 眼窝凹陷,鼻梁坍塌,双颊萎缩,唯有一张嘴,张得巨大。 仿佛能够吞噬一切。 啪嗒…… 它落下了一滴垂涎。 第128章 粘液实验室(8)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 或是因为过于疲惫,竟连走廊上浓郁的气味都没能引起她半分注意。 屋里,粘液的移动逐渐加快了。 秦光霁横在无辜女生与粘液之间, 眼珠飞快地转动着, 手里的寒芒却是昙花一现般消失无踪。 哗啦! 大片的玻璃从内部被撞碎,细闪的光撒了满地, 在下一时刻被绿色的粘液覆盖, 柔软中裹着锋利。 “什么声音?”那女生被这动静吓了一激灵, 睁开惺忪的睡眼, 瞪着前方。 一把透明的雨伞于身前展开,伴随着不断挥舞的破风声。 “快走!”秦光霁的声音利而急促。他没有回头, 只举着被当作盾牌的雨伞, 一心紧盯面前暂时被吓退的粘液。 女生似乎是被吓呆了, 居然在走廊中央足足停滞了好几秒。 秦光霁试图用眼角余光看她, 未等他寻到机会, 在视线偏移的那一瞬, 椭圆人形的粘液便迫不及待地变换了形态。 如同被太阳晒化了一般, 它的身体在顷刻间软化坍塌下来, 变成矮而扁的一团, 贴着伞面所不能触及的墙壁, 用比液体倾泻更快的速度向他流淌。 秦光霁仍旧持着那把雨伞, 分出一只手, 以意念调动系统面板, 往粘液的方向猛然一挥—— 透明的塑料薄膜在空中展开,如纱般轻薄, 仿佛毫无危害的模样,却令粘液的移动戛然而止。 唰!唰! 在薄膜脱手的下一刻, 又有两道光芒从秦光霁的手中飞出,伴着“嗡”的震响,将薄膜两端牢牢扎在天花板上。 秦光霁收起了伞,将伞尖钉在花岗岩地面上,眼看着粘液被这一整面的屏障逼退,声音却没有半点松懈:“快走,回宿舍。” 身后响起渐而远去的慌乱脚步声,秦光霁眼色一沉,愈加集中精神。 粘液的扁圆身形透过薄膜不停晃动,被窗外的阳关照射着,气味越来越浓厚。 北方的教学楼是密封的,前面的路已被秦光霁堵死,靠外一边是塑料窗框,粘液别无选择,登时便开始往后退却。 秦光霁伸出双手,两柄利器在意念的控制下从墙中退出,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薄膜飘落,粘液立即紧缩起来,生怕被那轨迹不定的薄膜触碰到。 就是现在! 秦光霁瞳孔紧缩,手指握为拳,脚下鞋底因骤然爆发的力度与地面接触而迸出震动。 单腿的弹跳力将秦光霁送上半空,在阳光之下,侧脸紧绷狰狞。 手中的塑料膜如同泰山压顶般扑了下去,如神话中手持神兵除魔的英雄,将象征着死亡的穹顶坠下。 薄膜飘飘覆盖,被粘稠吸引,与其紧紧贴合。 电光火石间,从防守瞬变为攻击,一击命中! 还不能放松,比薄膜慢一拍掉下的是一个直径超过一米的大桶,劈头盖脸地扎在地上,将所有的绿色笼罩在内。 双脚落地的那一瞬,脱力的痉挛从脚底一路蔓延至大腿,秦光霁本能地弯下腰,但在神智回归的下一秒就直起了身子,咬着牙,拖着麻痒的腿,双手支住身体,回身坐在了桶上。 秦光霁感受到身下传来一阵减弱的扑腾,然后是很长的一段气体涌上发酵桶的咕嘟声,而后,便是平静。 秦光霁微微眯起眼睛遮住越发刺眼的阳光,终于松开了心中那口紧张的气息,长长地往外倾吐。 他没有从桶上下来,而是点开系统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冰冻符,拍在了桶上。 道具起效很快,没过几秒,桶壁的温度就已冷得刺骨。 秦光霁跳回地面上,一边揉着刺痛的脚踝,一边将桶翻转过来。 或许是因为没了骨骼的缘故,粘液的尸体并不太重,秦光霁没费太大的功夫就收获了裹着薄膜的一桶绿色冰块,除了在地上留下了一圈湿印子外没留下半点泄露痕迹。 空气越发闷热,秦光霁伸手抹了把汗,伸手打开窗户。 清新的空气灌进来,冲淡了原本在鼻尖弥散的气味。 秦光霁没再去看那桶尸体,转身走进了实验室。 地面上干干净净的,那些被撞碎的玻璃也是闪闪亮亮的,没有沾染上半点绿色。 这只粘液的智商其实并没有秦光霁预想的那么高。 因为它不懂分裂。 它有攻击的欲望,却总是以一个整体的形式扑上来,并不懂得:它最大的优势其实在于可以无限分裂的身体。 秦光霁孤身一人,可以对付三只,甚至五只整体的粘液,却不论如何也没办法完全管束住一只随时分裂成无数小块的粘液。 幸好。秦光霁心里庆幸。 他站在实验室的桌边,看着散落在地上、被粘液化的身体沾湿了的衣服。衣服的领口上还落着一个胸牌: 【姓名:沈安宁 生命科学学院 博士研究生】 秦光霁弯下腰捡起胸牌,看见那上面是一张清秀的青年面孔。 他轻轻摇头,叹了口气,拿着胸牌走到大桶边,伸出手,将其轻轻放下。 天气很热,冰块上已经融出了些许水珠,打湿了蓝色的化纤带子,也让照片上的人脸越发模糊。 仿佛被名为阴差阳错的手抹去了他的存在。 事件已经解决,秦光霁并未着急离开,而是在实验室内仔细检查。 动物房的门是开着的,里面一片狼藉。 它昭示了一个事实:变异仍旧是从那些实验动物开始的,只是这一次,它拥有了感染其他物种的能力。 沈安宁,就是第一个落入灾难的无辜受害者。 或许是想在离开前再检查一遍,又或是别的什么偶然因素,他打开了这个潘多拉魔盒,被呼啸而来的恶意吞没,最终,自己也成了恶意的一部分。 秦光霁站在动物房门口,没有进入,只握住冰冷的门把手,神色凝滞。 如同一道雷在脑海中炸响,一个赫然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紧接着带来庞然而恐怖的思维暴雨—— 实验动物! 秦光霁额头上霎时布满冷汗,双手都在不住地颤抖—— 那些实验动物不见了!!! 因瞳孔晃动而无法聚焦的目光被紧绷到极点的意志弹压,逼迫着在小小的动物房内扫视搜寻。 窗户紧闭着,密封性很好,门口也没有半分小型粘液走过后留下的潮湿足迹,由此可见不会是粘液感染沈安宁后夺门而出、四散逃离。 那么它们是怎么出去的? 身后响起了嘈杂脚步,听上去像是一群人匆忙赶到。 应当是在监控上看见了这里的骇人景象,前来查看的保安们。 秦光霁的视线垂落,掠过地面,倏然停驻。 耳旁仿佛再度响起了雷声,视野当中,墙角的地漏无限放大。 银色的金属地漏上,一点湿意隐约泛起绿光。 只在这一时刻,只由这一点痕迹,便足够秦光霁重构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成功转化了一个人类后,粘液们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从门口出来,而是将其单独留下,转而通过地漏溜走了。 Q大实验室的动物房是没有地漏的,唯一的出口只有大门一个。出于思维定式,秦光霁并未第一时间排查出事的房间。 心跳在一瞬间变得极其缓慢,呼吸亦随之停下,时间被无限拉长,只有一个念头波涛汹涌,淹没了所有的松懈: 他来迟了。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浑身变得轻飘飘的,耳鸣尖锐,几乎盖住了其他任何声音。 他搞砸了。 他不该只顾着对付那只人形粘液——他做了个本末倒置的决定。 那是个烟雾弹! 秦光霁一心想着赶快解决掉它,让那个女生安全离开,殊不知,一墙之隔,却有一切的始作俑者:真正拥有神智的粘液在这颗烟雾弹的掩护下顺利逃离了实验室。 “该死!”秦光霁用力往铁门上锤了一拳,心中只剩下无限的懊恼。 粘液进入地下管道,就算他有心追寻,也再无法阻止它的扩散了。 它们会沿着脏污而布满尘垢的水管,在整栋大楼间游走,穿行于迷宫中,然后从某个根本无法定位的细小出口离开,彻底脱离掌控。 喉头干涩异常,喉结的滚动变得有些艰难。 到底该怎么办?他究竟还能做些什么来挽救这一切? 大脑竭力地运转着,并未被走进房间的人影打断半分。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问秦光霁。 “那外面的是什么?”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质问。 “同学?”声音充满疑惑。 忽然的,有一束光照了进来,脑中牵过一条细线,将方才所经历的一切都串联起来。 秦光霁抬眼,猛然伸手拽住其中一人,询问道:“这栋大楼的排水系统是不是独立的?” 大楼只有十二层,只要能够及时堵住所有的出口,或是在每个口子上覆盖塑料,那一切还都来得及! 这不是什么难事。就算npc们一时不肯,他还有温星河放在背包里的钱,贿赂几个保安不成问题。 他胡乱地从背包里拿出钞票道具塞到那人的手里:“快说啊!” “这、这我真不知道啊……”保安结结巴巴地说着,从手中脱落的钞票撒了满地。 “不是。”几个保安的身后,一个瘦小的老人缓步走近。 “二十年前建造这栋大楼的时候,它的地基和另外两栋是相连的。” “你来不及做任何事。”苍老的声音,斩下了最后一刀。 仿佛珠链崩断,圆润的珠子四散滚落。 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秦光霁的目光照射在老人脸上,外头的阳光仍旧灿烂,可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你们是故意的……”秦光霁的声音在颤抖。 “你们是故意放出它们的!”秦光霁抑制不住地吼了出来。 老人如鹰般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并不再解释一句,只转过身,对几个保安吩咐道:“把外边的桶拎到地下室,其余的不用管。” “你等等!”秦光霁追了上去,张开双臂拦住他们。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他厉声质问。 老人身材矮小,微微抬头睨着满头冷汗的秦光霁:“让开。”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保安推开了秦光霁,合力抬起那个半人高的大桶。 里面的冰已经化了许多了,半桶绿水晃荡着,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也正是在此时,秦光霁听见耳畔传来了同伴们的声音: “G大粘液从新风系统溜走,目前不知所踪。” “我们到达时,C大粘液已经在各个实验室扩散开了。” “T大的粘液闯进了宿舍,已有一整个宿舍被感染。” 这是一场多点爆发的灾难。 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 第129章 粘液实验室(9) 呼、呼、呼…… 眼前有些恍惚, 视角随着粗重的喘息而不时晃动。 秦光霁双手撑着工兵铲,将自己浑身大半的重量都抵上,以此来略略缓解脱力的感受。 他并没有休息太久, 只是几次呼吸的时间, 他便抬手抹去在脸颊上留下道道湿痕的汗珠,将工兵铲收回背包, 迈着稳当的步伐继续向前。 身后, 房门打开, 几个学生慌忙地从中跑出, 背向秦光霁,顺着楼梯飞速奔逃。 这是秦光霁消灭的第十二只粘液。 在他发现它时, 它粘连在走廊上, 一下又一下地对着大门猛撞, 试图冲开铁门, 扑向被困在实验室里的学生们。 这样的场景不是个例。 这栋大楼里, 不知有多少粘液仍在潜藏, 还有许多未能及时离开的人面临着被感染的风险。 刚才的那几个学生还算是幸运的。 他们所在的房间内并和外界直接相通的管道一类的缝隙, 遇见的也只是一只不算强大的人形粘液, 只懂得撞门, 而不会另寻他路。 而现在…… 秦光霁在不远处的另一扇门前站住了脚。 透过玻璃, 他看见了满满一屋子的粘液。 一只、两只、三只…… 足足七只粘液, 就那样呆呆地站立着, 而就在他们的脚下, 一抹绿光忽闪而过。 秦光霁的眼神在瞬间变得异常凌厉,他立即抬手, 一柄飞刀从指尖脱出,伴着清脆声响, 玻璃从中央被刺破。 紧接着,是一把外形滑稽的塑料手枪。 扳机叩响,伴着清脆的弹簧声,一颗塑料子弹在还未坠落的玻璃间穿行,在空中划过一道急切而富有杀意的抛物线,精准地击中了那抹绿光。 哗啦—— 是片片玻璃砸落在地上,也是一丛粘液化作一汪死水。 这种小弹珠无法击杀人形粘液,但对于体型较小的粘液而言非常好用。 实验室的门从外边被踹开了。 与疾风一起钻进来的,还有一道鬼魅般敏捷的身影。 白色薄膜漫天飞舞,枪.口吐出一根根细针,在人类所能做到的极限时间里向着不同的方向闪烁,留下一道道无可捉摸的残影,将偌大的实验室打造成白色薄膜的网络。 每只粘液都被单独分割开来,四面八方都是薄膜,也只有薄膜。 然后,是与死亡划上等号的清瘦身形。 走廊里的微风一遍遍吹拂,昏暗的廊灯一下下闪动,一蓬蓬绿液被薄膜围上,刷啦啦地流淌在地上。 液体顺着不太平整的地面不断流淌,很快汇聚一堂,不分你我。 薄膜被一片片收回,秦光霁站在绿液中央,如同一座大洋中央的孤岛。 在他的眼前,悬浮的屏幕上,白色的数字跳动了一下。 从8,瞬间跳为0。 那是这栋大楼中人类npc的数量。 而相隔一行的地方,代表着敌对生物的数字悄然上升。 74。 秦光霁第一次感受到“杯水车薪”这四个字背后深深的无力感。 他不够快,也不可能快。 粘液在进化。 在杀死第三只粘液时,秦光霁意识到了这一点。 面对着秦光霁的杀意,它学会了将自己分裂成小块,企图在薄膜落下之前逃走,留下一块两块的生命延续。 它的期望被一把本该属于孩子的玩具手.枪打破,两团分.身从空中滴下,重新与主体汇合。 然后是第六只。 它像一只壁虎一样隐藏在天花板上,将自己尽力地平铺起来,让自己的身形变成了半透光的薄片。 当逃窜的人群经过时,它下起了属于粘液的雨,将他们全部感染。 只是这样的做法亦有其弊端——当面积庞大的薄膜被完全撑开时,它既无法迅速绕过横梁向两端游走,也不能立刻紧缩起来寻找薄膜的缺口,只能像融化了的糖画一样,滴滴答答地流到薄膜上。 想要解决它们,只有一个办法:要快。 要比它们的反应更快。在它们还未做出任何变换时送出自己的杀器,将所有的恶意都扼杀在襁褓中。 只是这样做,实在太累了。 粘液的扩散速度比世上任何生命的繁殖都要恐怖。 秦光霁杀一只,它们可以繁殖出十只,甚至更多。 道具只能探测出玩家目前所处的建筑物内的敌对生物数量,但在这栋大楼之外,不知已有多少危机的种子四处飞扬。 秦光霁感觉到阵阵晕眩,爆发过后的肌肉传来难忍的酸软,汗水一滴滴流进领口,带来潮湿的燥热。 他深深吸了一口充斥着粘液尸体和化学试剂气味的空气,让这些不同的化学物质钻入鼻孔,深入体内,再重重吐出。 在这栋大楼中,他一共杀了十九只粘液,解救了三十五个被困的人类。 不,或许该说,他一共解救了五十四个人类—— 那些粘液,它们也曾是人类,是被恶意侵染,抛弃了身体、忘却了记忆、溶解了灵魂的人类。 所谓的“愚蠢”,或许也是人性残留的映射,而所谓的“死亡”,于它们而言也是一场解脱。 而现在,这栋大楼里已经不再有人了:清醒的人。 面前的灰色方框,【阻止粘液在人类中爆发】这几个字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残破,几道深深裂痕横亘其上,旁边的白色数字每减少一次,裂痕就清晰一分。 直到刚刚,归零的瞬间,伴着“咔擦”一声,文字如凋零的花般片片飘落,落在任务框的底端,渐渐消失不见。 任务框里再度空无一物。 任务失败了。 所有人都知道它会失败。从见到第一个被感染的人类起,这就是一场无谓的挣扎。粘液扩散的速度绝不会慢于玩家清理的速度。 所有玩家都知道这一点,但挣扎仍被付诸行动。 只为了那个近乎不可能的渺茫期望。 为了人类的希望。 秦光霁将工兵铲从被他无意间戳出来的裂痕中抽出,放回背包,重新鼓起一口气,奔跑起来。 他该离开大楼了。 属于阳光的期望破碎了,和脆弱的任务文字一起消失了。 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力挽回,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 在离开之前,秦光霁从外面封上了大楼的大门。 虽然粘液仍能从各个角落里钻出,但至少那扇铁门能够成为一个象征性的牢笼,提供哪怕一点的安全感。 十几分钟前,这条道路上还是人头攒动,但如今,已萧瑟非常。 粘液行走时留下的痕迹在路上格外明显,被阳光照射之后,是一条条半干未干的湿印子。 如同发达的十字路口,痕迹通向数个方位,每一个方向上都有数条交叠在一起。 秦光霁并未犹豫多久便完成了选择。 现在是午休时分,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只可能是食堂和宿舍。 B大最富盛名的食堂距此并不遥远,独特的尖顶已近在眼前。一旦粘液先一步到达,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了救更多的人,他必须要有所取舍。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抛弃其他人。 秦光霁一面奔走,一面眼都不眨一下地从游戏商城里购入了一个可以联通广播的扩音道具。 他在脑内编辑好一段通知,用严肃的中年男声将其播报在B大的每个角落: 【紧急通知,生命科学学院发生可溶性有毒气体泄漏,请尽快远离生科院大楼,不要在室外逗留,紧闭门窗、封堵各个管道出口。】 他又将这段话重复播报了两遍,眨眼的功夫便已拐过弯,离食堂门口只有不到百米。 尖叫声震耳欲聋。 远远的,秦光霁看见了一团团绿色。 足足有十几只粘液,全都呈现出横过来的水滴形状,以极快的速度往食堂门口的人群撞去。 它们揪住了跑得最慢的两个人,将其扑倒在地。 粘稠的绿色在顷刻间将他们覆盖,彻底包裹住他们,让他们陷入窒息,使他们无法挣扎。 粘液从身体的各个部位灌进去,无辜的人类在其中扭曲成常人根本无法做到的形态,是骨头正在溶解。 然后是皮肤,像被泡发了一样膨胀起来,也像被浸入硫酸般溶解起来,两种格格不入的形态在其中共存,不断向外喷涌着粘稠的胶质。 很快,当粘液褪去时,两个新的粘液诞生了。 粘液的队伍不停地壮大着,目睹了一切的人群连连后退,将食堂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把里面不明所以的人们又推回食堂里。 眼看着粘液越来越近,人群的密度越来越大,有被吓呆了的人不慎跌倒在地,哀嚎着,连滚带爬地往人堆里扎,激起更高的音浪。 粘液的速度放缓了些,诡异事物所带来的恐惧与压迫却越发强大,人们想逃回食堂里,可拥堵的人群却如同一面铁板杵在门口,只能在绝望间等待着危机的降临。 一面遮天蔽日的白色展开了。 它很轻,飘飘然地扩展,被风吹得左右上下摇摆,飘荡着笼罩住人们的视野,把那些恐怖的绿色粘液全然挡在白色之外。 “看好这层膜,别掉了。”年轻的男声从外头传来,模糊的身影于绿色间穿梭,声音里充满着使人安定的旋律。 似乎只过了几秒钟,又或是十几秒,总之是比人们想象中的缠斗快上许多的速度。这次并非是声音,而是一个掀开薄膜的动作。 草木皆兵的人群一阵哗然,而后看见陌生的青年从里头钻出。 他的外表是狼狈的,在正午的温度下战斗,他的头发已被汗水彻底沾湿,发梢不停地滴着水,整件白色T恤都粘在了皮肤上,透出淡淡的粉色。 他原本白皙的肤色也变深变红了许多,却更显得双眸明亮,面孔锐利。 秦光霁先是扫视了一遍人群,并未发现有被粘液感染的人,心下稍稍舒气,却并未放松:粘液随时可能从各个角落里钻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将这里变成绿色的海洋。 有许多的目光注视着他,且越来越多。 但没人敢踏出那层薄膜一步:他们知道如今室外的光景,留下,或许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如果出去……那些死在他们面前的人就是前车之鉴。 B大的食堂大多单层面积较小,这一个也不例外,几乎一眼就能将整个一楼看遍。 秦光霁走了进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静默地等待着他开口。消息扩散的速度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秦光霁方才的举动。 秦光霁轻松地在其中找到了这座食堂的管理员工。 “关好门窗,”秦光霁盯着他的眼睛,声音严肃,“然后让所有人都到你们的仓库去。” 秦光霁的眼神中似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他用这双眼睛环顾周遭所有惊慌的人类,让他们没有任何异议地服从他的话。 …… 充满菜味和潮气的食堂仓库里,人群的呼吸如雷声般沉重。 秦光霁检查了一遍仓库内所有可能与外界联通的地方,将其一一堵死后,让管理员工为他打开了一条门缝。 “待在这儿,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都别出去。”秦光霁回头叮嘱人们。 这里有充足的食物,只要堵死了那几条缝隙,粘液就根本无法入内,虽然对于这么多人而言它不足以支撑太久,但等到救援到来应该不成问题。 前提是——真的会有救援。 当然,秦光霁不会将这种猜测告知任何人。 “你要去哪儿?”在弯下腰准备出门的那一刻,秦光霁听见身后有人问他。 秦光霁没有回头,只深深躬身,钻出门外。 沉重的遥控铁门关闭时,他回答了对方: “救人。” 铁门落下,有人上前用塑料布堵死门缝,将整个仓库完全构筑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密闭空间。 灯光之下,人影幢幢。 第130章 粘液实验室(10) 趋利避害是所有生物的本能。 粘液们也不例外。 或许是并不习惯曝露在阳光下, 一路走过,他居然找不到几只走在大路上的粘液。 当然,或许也有他之前在食堂门口大杀特杀, 安顿好人群出来后没走几步又在另一栋教学楼外揪着一群粘液杀杀杀的缘故。 但对于秦光霁而言, 这并不是件好事。 体力正在飞速流逝,因为用上了一些增幅道具, 在副作用的影响下, 秦光霁现在的生命值也不大好看。 相比起空荡荡的街道, 他倒情愿自己面对的是一群又一群纠结在一起, 仿佛海啸来临般的粘液潮流。 可这是不可能的。 它们是一群阴沟里的老鼠,因为知晓自己致命的弱点, 能活到现在的粘液大多都进化出了分裂隐匿的技能, 并不会成群结队地等着秦光霁去杀。 人类粘液与动物粘液的差距正在缩小, 人性泯灭后, 只剩下贪婪的本能驱使着它们的流动。 它们流入窨井盖、排污管、水池甚至河湖, 或顺流而下, 或逆流而上, 足迹越来越广, 渐渐编织出一张粘稠的巨网, 将惶恐的人类网罗其中。 秦光霁斥巨资升级了手头那张能显示敌对生物和幸存npc的地图, 将它的范围扩大到了整个校园。 B大的校园面积很大, 但宿舍区比较集中, 攒动的小白点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桩桩立体的宿舍楼里, 还部分集中在几幢食堂里,变成大约十个尤其亮眼的大白点。 而与之相对的, 粘液的位置就要松散的多,也少得多。 但是, 它们的数量正在增加,在秦光霁无暇顾及的另几个方向,不断有落单的小白点被绿色吞噬,同化成新的绿点。 数字媒体跳动一次,秦光霁的心就抖动一下。 粘液们的移动目标性极强,仿佛精确定位了人类一样,竟是在每一个人群聚集的区域之外都形成了未成的包围圈,且逐渐缩小,可以想见,或许无需多久它们就能进入楼内,将所有没做好防护的人类都转化掉。 秦光霁又发送了两遍广播,还往上叠加了一个加深印象的道具,希冀会有尽可能多的人类听从他的指示,坚持下去。 …… 脚下的共享单车被踩得呼呼生风,没多久他就抵达了第一个聚集区。 情况有些棘手,这个宿舍区周围是大片的绿地和小河。 但好消息是,目前还没有粘液进入宿舍楼内部。 粘液的速度比人类快,不过它们大多是分裂着穿梭在各个角落,隐蔽之余,失了速度。 秦光霁一手拍上地图,将视野内的宿舍区放大,开启精神力消耗,扫视宿舍外围可能的通道。 B大建校时间很早,大部分管道都是最为传统的铜管,也正因为此,粘液的穿梭变得更加便利,可以随意在其中穿行,无孔不入,无孔不出。 而秦光霁首先要做的,就是堵住这些入口。 行动出奇地顺利。 秦光霁又一次深刻体会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 全地图显示敌方坐标和管道出口,简直就是给他开了个超大的外挂,秦光霁不仅很快解决了外围所有突出的隐患,还顺手解决了十好几只藏在草丛里的小型粘液—— 粘液吞噬的目标从不只是人类,它们会将路遇的所有生物都感染成自己的同类,不论生前是什么物种,最终都会被同化成完全相同的模样。 秦光霁将最后一块尼龙布绑死在管道口上,直起腰,回望宿舍楼。 他看见了几张挤在玻璃上,好奇而畏惧的张望面孔。 是学生们。 秦光霁看着地图上聚集的小白点们,伸手将其放大了些,目前显示的敌对生物数为:20。 秦光霁心里并不多诧异:一个人的注意力总是有限的,总有些粘液会趁他不备从某个细小的口子溜进管道。 这并非秦光霁的过错,但想要弥补它,并非秦光霁一人的努力可解。 秦光霁又一次接入了广播,这一次,他用的是自己的声音: “各位,请紧闭门窗,用塑料制品堵死所有的可能与外界相通的缝隙,决不能离开室内。” 如今的时代,网络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有关秦光霁的行动被传播得很快,几乎所有B大的学生都看到了秦光霁的努力,看见了他杀死粘液、布置防护。 危难之中,大家需要看见一个“英雄”的形象,需要一个引导他们、告知他们该如何做的主心骨。 校内粘液的数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五千只,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小飞虫之类微不可见的类型,但它们的威胁却并不比那些大型粘液差。 粘液的入侵比任何病毒都要简单,一旦它钻入体内,免疫系统将无从阻拦,只能接受被转化的命运。 npc的数量仍在不断减少,面对这样恐怖的侵袭,他们防不胜防,秦光霁也只能通过这样的劝说,尽力将感染的范围切割分隔成一个房间或是一个教室的范围,不至于让其扩散太快。 秦光霁的话仍在继续:“不论你们身在何处,都请保护好自己。用尽全力保护自己。” 灾难浩浩汤汤,无法阻挡,身为个体的玩家们能做的,只有尽力保护。 保护更多的人。 …… 秦光霁曾想过在校园外围安装防护,但地图上绿点们的行动轨迹很快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粘液们的动向拥有极强的目的性。具体来说,就是它们只聚集在校园内,且越发向内部靠拢,却并没有转换思路,穿过围墙,去往人群更加复杂密集的校外。 和其他同伴们交流后,他们发现这并非个例。 秦光霁无法真正知晓它们的动机,或是因为手无寸铁的大学生们更好拿捏,或是由于某种更深层的潜意识,但不论是什么缘由,这对玩家、npc们,以及这个副本来说都是件好事情。 秦光霁仍在奔走。大部分都学生都已躲在了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还有少数自告奋勇者决定跟随秦光霁,出上一份力。 秦光霁几番劝说皆是无果,只得给了他们一些防护道具,教授他们应对粘液的办法,同时叮嘱他们一定要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行动。 【活点地图】道具是绑定在玩家个人身上无法分享的,因而秦光霁只能分出神亲手指挥他们该去哪里,该怎么做。 他们上手的速度相当快,遇见粘液时比秦光霁速度更快。 他们嘴里喊着保护啊坚守啊什么的就冲了上去,用手里的塑料薄膜捕捉粘液、杀死粘液,将没来得及躲藏的同类救出,让不慎被感染的同类解脱…… 他们不是玩家,他们的身体素质只是一般人的水平,若真遇上致命的危险也没有任何后手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 但他们的心中有热忱,有信念。 他们是一群真正的勇者。 秦光霁钦佩他们,也希冀他们的努力能够得到应有的尊敬,收获该有的结果。 ……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他们。 在经历了短暂的恐慌后,人们发现粘液并非不可战胜的。 它们有着致命的缺点,只要抓住了这一点,人类便不再是彻底的弱势方。 地图上,绿点的数量并未有太大的变化,但它们已不再快速增加,是人们的反抗有了成效。 粘液也会恐惧。 它们开始了躲藏,正如一开始的人类们一样,开始藏匿在各个人类无可及的角落里。 网络被打破,绿点逐渐在地图上分散开来,反倒被星罗棋布的白点捕捉、消弭。 这本是件好事。 所有人都这么想。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没来由的,秦光霁的心中翻涌起丝丝的慌张。 就像是步入了某个善于伪装的陷阱,表面看去一片祥和,实则只是为了蒙蔽视听,早已有更为庞大的阴谋在背后浮动。 自进入副本以来,这个念头就不停地在秦光霁的脑海里闪动,引得他心慌,却找不到什么切实的证据。 唯一露出端倪的就是那个在实验室里见过的老头。 可自从粘液爆发,秦光霁就再没见过他。如果他真的是要引发混乱,那么秦光霁在校园中奔走如此之久,他不可能不出手干涉而任由秦光霁打乱他的计划。 本能的第六感告诉秦光霁,这是一盘更大的棋,但如今,他找不到这棋盘与棋子的踪迹。 …… 时间已过下午两点,太阳的热烈没有减轻半分,反倒愈加燥热。 整个路面都在蒸腾,路上死去的粘液被蒸发,变成了干涸的一滩,粘在柏油路上,散发出浓郁的气味。 现在,校园内粘液的数量是:1084。 npc的人数则已有近一个小时没有减少过了。 不论背后是怎样的阴谋,不论之后会遭遇什么,至少现在,他们成功控制住了局势。 不靠救援,不靠龟缩,靠自己,靠勇敢。 秦光霁顶着地图,随意选择了一颗大树靠上去。 绿茵之下,他仰望星点的蓝天,终于有时间与自己的队友们说上几句话了。 温星河和越关山在T大,温星火和路云晓在C大,惊人的默契使他们在几乎毫无空闲时间交流的情况下做出了完全一致的解救举动。 如今,T大和C大的粘液也已处在被反制的阶段了。 秦光霁的嘴角上翘,听着温星河在那头吐槽抵抗过程的艰辛。 可就在几秒之后,他忽然发现了问题。 “裴文轩和毕正豪怎么没说话?”秦光霁询问道。 没得到任何回应。 心里那根原已稍稍松快了的弦登时紧绷,他再次大声呼唤,却只得到了一片静默。 秦光霁感受到心跳如鼓,额头有一滴冷汗滑落。 那两人所在的G大是所有学校中占地面积最小、学生数量最少的一个,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开口报告过已将学生们安置好了,并询问秦光霁该如何调动学生们进行反抗。 可现在,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他们失联了。 仿佛有一记重锤砸在心头,心慌飞速蔓延到秦光霁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种持续了许久的疑不安在此刻彻底爆发,如惊涛骇浪般将他吞噬。 冷静,一定要冷静。秦光霁提醒自己,说不定只是暂时没顾上呢? 他再次呼叫两人,在等待的期间里,他再度打开地图。 只是这一次,两个数字映入眼帘的那一刻,秦光霁彻彻底底地坠入了极寒冰窟—— 【敌对生物数量:2347】 短短几分钟,粘液数量翻倍! 地图上,大片的绿色翻越围墙,从东北角涌入B大。 那个方向是——G大! 第131章 粘液实验室(11) 粘液, 粘液,粘液…… 从四面八方而来,向四面八方而去的, 无法阻遏的粘液。 微黏的尸水还未从薄膜上褪下, 便有更多的粘液不顾生死地扑上来,踩着同类的尸体, 将其作为自己的盔甲, 蛮横地冲撞着。 薄膜所做的简易围墙不堪重负, 很快被破开一个缺口。 疯狂的粘液们如大坝决堤般涌进来, 排江倒海一般,眨眼的功夫便彻底淹没了恬然的校园绿地。 绿地上同样有塑料铺就的防护, 最先接触的粘液顷刻间化作绿水, 可后方更多的粘液却毫无退却, 用毫不减退的速度一路向前。 每一刻都有粘液死亡, 可每一刻他们都在更进一步。 每一个亲眼目睹此番景象的人都会从心底里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恐惧—— 真正的不可阻挡。 …… 秦光霁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杀的第几只粘液了。 在看见粘液涌入B大校园的不久之后, 他就又一次回到了孤军奋战的处境中。 而这一次, 他面对的是更加庞然的敌人, 更加恐怖的力量, 更加渺茫的希望。 或者说, 根本没有希望。 粘液潮一波接着一波, 早已非普通人类所能应对。 那些普通的学生, 大多四下逃窜缩回室内, 更有小部分在逃离的途中不慎被粘液吞噬。 在真正的恐怖现实面前, 理想主义的勇敢等于无谓的挣扎,等于盲目地走向死亡。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 等待救援是如今唯一可能活下去的办法。 可哪怕是龟缩, 也不再如先前那样安全了。 秦光霁用于包裹管道出口的只是几层简单的塑料膜,小型的粘液们的确无法穿透它, 也会在生存的本能的驱使下主动绕着它们走。 而对于几经进化的粘液来说,想要突破它们已不算什么难事——它们已经学会了牺牲部分同类的性命来达到更大的目标。 换言之,它们变得更加聪明,也更加可怕了。 几个人类聚集区内部已经出现了几个密集的绿点。是沦陷的标志。 粘液突破某个房间,席卷地收割了房内几人的性命,然后从内部开启新一轮的蔓延。 一个房间的沦陷,一层楼的沦陷…… 数字上升,数字下降,所有的生死,所有的胜负都以这样残酷而冰冷的方式写在纸上,写在眼前,让秦光霁眼圈泛红,纵有千般的力气,也不再能阻止这种蔓延。 他站在粘液潮中,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扫落几只或十几只的粘液,绿水飞溅在空中,模糊了他的视线。 面前的光景正在一步步变换,是他在一步步地退却。秦光霁很清楚这一点。 他被粘液逼得退却。 他站在粘液潮流里,被无机的恶意裹挟着,被徒劳的反抗逼迫着,步步推向最后一道防线。 他没有办法。 他的预料、他的担忧没有半分出错——他们只能等待救援。 如果真的有救援的话。 粘液是从G大蔓延过来的。 可那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却无人知晓——因为没有任何消息能够从那里发出。 没有消息,亦是一种更加灰暗而绝望的消息。 它只能意味着一点:那里已经不再有能清醒地发出呼救的人类了。 B大、Q大、G大、T大、C大,这是五所最负盛名的大学,也是五所相隔极近的学校。 一旦有一所沦陷,其余的皆逃不过被波及的命运。 通讯另一头,同伴们的情况不比秦光霁好上太多,无非是位于沦陷与未沦陷的边缘。 每一个学校的人数都在以恐怖的方式锐减。 可诡异的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有关这几所学校的消息在互联网上流传。 就好像……身处孤岛一般。 人类的数量越来越少了,秦光霁内心的恐惧也越来越重了。 他甚至已无立足之地,只能站在房顶,眼睁睁看着粘液们攀上楼房、敲击窗扉与门框。 一波接着一波,打下一片便有另一片继而接替,像无法真正除去的苔藓,如附骨之蛆,带来张张惊恐面容。 一扇玻璃被打碎了。 许多扇玻璃被打碎了。 粘液们涌入房内,用一个两个的死亡为代价顶破人们薄弱的防护,张开它们贪婪的嘴,将人们一口咬下,全然包裹,仿佛琥珀,被定格其中,又仿佛巨大的胃袋,被彻底消化。 旧的粘液褪去,新的粘液诞生,冲破房门,涌入走廊,周而复始,直至再无人类。 到了后来,粘液们甚至学会了牵绊秦光霁的脚步。它们主动扑到他的面前,用自己的死亡阻碍秦光霁前往营救的步伐,将他胶粘住、困厄住,使他无力动弹,令他眼见徒劳。 绝望。 只剩下绝望。 一滴泪,从布满血丝的眼中落下,滴入满地的尸水。 …… 一声警笛划破长空。 随之而来的,更有极富规律的振动。 秦光霁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他竭力甩脱粘液的牵绊,就近地选了一扇被打碎的窗户,向外张望—— 他看见了满天的飞沙,看见了庞大的装甲车辆,看见了全副武装的人们鱼贯而入,手持护板与武器,清出了一条沾满绿色尸水的生路。 是救援! 迟来的、又是及时的救援! 秦光霁用力地踢掉脚底沾染的粘液,双眼死死地盯着窗外的蓝天,双腿开始发力—— 在跳出窗外的那一刻,秦光霁看见楼下的救援们抬头仰望他,被面罩蒙了大半的脸上,双双眼睛流露惊诧。 秦光霁在空中翻滚了一圈,在灼热的风中调整着自己的姿势,而后看准了脚下布满粘液的绿地—— 伴着一阵流淌飞溅声,秦光霁踩着一只硕大的粘液稳稳落地,甚至没有拨乱一根发丝。 而他脚下的那只粘液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化水——是秦光霁脚下的胶鞋陷入它的身体,导致了它的死亡。 大约是没想到在这灾难中还有人如此大胆,在秦光霁跳下后持续几秒的功夫,救援们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冻结了一般,手中武器的攻击也停顿了一瞬,直到粘液的跳动声骤然变大,才再次恢复攻势。 秦光霁三两下跳出绿地,一步步走近那条还有许多绿色残留的通路,面色沉着而严肃。 他动作敏捷,与疯狂的粘液们擦身而过,又在瞬间向它们发出致命的攻击,他走过的道路,亦是一条反向的血路。 秦光霁如今的形象并不体面,他身穿一件系统商城中兑换来的塑料雨披,其上沾满了大大小小的粘液污渍,脸上也罩着一个形似防毒面具的透明面罩,亦是被粘液污染大半,仿佛从你粘液的尸水海洋中爬出来一般。 短暂的错愕后,救援们终于想起了他们的目标,距离秦光霁不远的后方,一扇高竖着的防护板被拉开一条小缝,一双棕色的眼睛从后面探出来,对秦光霁呼唤:“快进来。” 秦光霁伸手将面罩上的绿色液体抹去些,睁眼看清那边的状况:粘液同样发现了这条缝隙,几只相距较近的粘液已然调转了方向,准备趁机钻入其中。 它们比秦光霁的速度更快。 催促声愈发焦急,秦光霁却对那人打了个后退的手势。 下一刻,粘液猛扑,迎接它们的却是赫然高筑的塑料护板。 与此同时秦光霁他瞅准道路两旁的树木,一个助跑,一脚踏上道旁石块将身体腾空,一脚借势斜踹已布满绿色的树干,在空中一个翻滚,轻松落入高墙之后。 在落地的那一瞬,秦光霁的声音随风而至:“现在校园里还剩7680个幸存者。” “现在是7538个。”下一秒,秦光霁继续报数。 与他靠得很近的几个救援显出一瞬的呆滞:“你怎么……” “听我说!”秦光霁打断了他,“你们的人数太少,根本来不及搜索全部的宿舍楼和教学楼,就算能够你们能够抵挡住一波又一波的粘液潮,被困的人也大概率无法支撑到那个时候。” “我不会干涉你们的计划,”秦光霁抓住其中一人的手,“但我这里有一份实时的地图,我希望你们接收之后能够做出最合理的取舍。” 秦光霁摘掉了面罩,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位面孔年轻的军人,将心中的期望尽数展露,淋漓尽致、毫无保留。 这一支救援的人数只有百人不到,哪怕分散成几个小队,他们也无法赶超粘液感染人类的速度。而在不知何处有人存活的情况下,他们必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在已经彻底沦陷的楼宇间无谓搜索。 B大原本的在校人数为三万余人,而如今,只剩下了五分之一,且仍在以极快的速度减少下去,若再等下去,或许这个数字会成为三位数、两位数,甚至是零。 秦光霁自知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力挽狂澜,也知道必定会有人死在粘液肆虐的楼宇中,死在苦苦等待救援的绝望与期待里,但他希望这样的惨剧能够少一点,再少一点。 他如今能做的,只有将所有的利害和盘托出,将生命的取舍从单体的判断分散成群体的抉择。 面前人沉默了一瞬,金色的肩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以这身军装向你保证,”秦光霁听见他低沉如坚石般的声音响彻,“我们会拼尽全力拯救他们。” 秦光霁微微抬起头,眼眸在阳光的照射下浮动着波光。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开启了一个昂贵的道具。 无形的脑电波回荡在空气里,以秦光霁为中心,向四周扩散。 如同一阵微风擦过耳垂,带来轻微的感知,轻柔而坚定。 几个呼吸之间,面前洁白的护板上出现了一条条线、一个个点,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晰—— 曾经只存在于秦光霁一个人的脑海中的【活点地图】,如今已能被所有目视墙面之人阅览。 秦光霁听见了身旁军官的倒吸冷气声,还听见了不甘心的粘液们噗噗撞击墙板的声音,以及前方开路的救援们手中的武器飞速吐着塑料子.弹的声音。 但很快,它们便都被精神力过低的系统警报声覆盖。 规则并非不可逾越,只是绝大部分人都无法承担其中的代价。 就比如现在,想要用精神力映射的办法将自己的道具面板展现在本不该知道这些的npc们的眼前,就需要支付比普通的映射多出几倍甚至十几倍的精神力消耗。 为了挽救更多的生命而让自己的精神值降低到红线以下,秦光霁觉得这笔买卖实在太值。 第132章 粘液实验室(12) 空气里弥漫着粘液的味道:潮湿、褥热, 夹杂着几分化学药剂独有的攻击性,又被生物性的气息压制,因而变得复杂。 这种气味不太刺鼻, 但若是久闻, 那种深邃的气味就会从浑身的毛孔钻入,沿着神经直通大脑, 钝刀子割肉般, 使人产生阵阵晕眩, 甚至手脚发软、思维迟钝, 连面对生死危机时都无法提起肌肉的力量、做出最佳的应对措施。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现在就处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仿佛是被丢进了一个装满粘液的大桶里, 连同脑浆子都一起被摇晃均匀, 鼻腔中的气味随着每一次的呼吸越发加重, 无时无刻不在用其中的化学气味攻击着自己的神智, 令他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是一阵剧烈的颠簸将他唤醒。 睁开被粘液糊住大半的眼皮, 眼前是一片昏暗。 脑中仍旧不甚清醒, 但也足够使他打起精神观察周遭。 莫名的, 秦光霁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 他用力地甩了两下脑袋, 感受着粘在脸上的液体随惯性飞走一些, 鼻尖的气味也被冲淡了。 大脑被粘液放过片刻, 源自不久前的记忆自动于秦光霁的眼前浮现—— 这是一个货车车厢。 只不过, 这次的境遇与上一回在【老爹汉堡店】中有所不同。 上个副本伊始, 秦光霁在那个车厢里闻到的是浓厚的人气, 是长期的流亡之后从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动物性气味。 而这一个,却只有完全的粘液气息。 仿佛整辆车都被粘液腌透了。 所以这一次, 他们会被运到哪儿去呢? 秦光霁开始回忆在这之前的所有经历。 …… 记不起是在多久以前,这段记忆似乎发生在距今很短的时间里, 却又模糊不清,像是经历良多之后再去回忆一切的开始。 B大的救援持续了十几个小时。救援的队伍几番轮换,负责指挥的那位军官则始终坚守着。 他们一共救出了近千人,但粘液扩散的速度比想象的要快得多,进化的速度也超乎想象。 不过几个小时,就已经有部分体型较大的粘液进化出了对塑料的抵抗力。它们依靠着庞大的身躯,不断地撞击着安全区的护板,每撞一次,身体外侧便有一层粘液融化,变成一层保护膜紧紧地包裹着它们,使他们不再那样容易被杀死,也使得救援更加难以进行。 特制的塑料子弹已经被消耗殆尽,救援们用最为原始的工具和防护冲进粘液潮中,在如海一般无法阻挡的粘液群里穿行,救出那些濒临极限的被困者,带着他们回到安全区,然后再一次义无反顾地离去,直到某一次,彻底无法回头。 B大很快变成了一座孤岛。幸存者们全部留在安全区,用自己的微薄力量抵御着企图冲破进来的粘液们,等待着来自外界的援助将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可是,身处恐慌却仍旧怀有渺茫希望的他们并不知道——在校园之外,早已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了。 粘液的浪潮从G大起源,以迅猛的速度毫无阻碍地占领了整个G大校园,然后翻越围墙,向四处扩散。 它们不仅涌入校园,更钻入每个平凡街道,从无数个人类根本无法想到的缺口钻进来,爬上他们的皮肤、进入他们的体内,完成数不清次数的转化,将整座城市都拉入粘液的海洋。 救援们到达B大的第八个小时,城内人数消减近半。 在属于深夜的黑暗中,秦光霁亲手将最后一个被困npc救出。她披着一身塑料薄膜,在公共厕所的天花板上躲藏了近十个小时。 带着她一起走进临时的安全区后,秦光霁看向他使用精神力投射在护板上的地图—— 密密麻麻的绿点,如同一片茂盛的草地般生长在整个B大校园里,而在中央的位置,有一个极其密集的白点突兀地扎着,边缘的白色不断地被周围的绿点冲成锯齿状,如同一颗在海浪中漂浮的球。 地图旁边的白色数字渐渐停止了跳动,绿色的数字则仍在缓慢地增长着——这里已完全成为了粘液的世界,所有途径的生灵都无法逃脱。 整个校园里,再没有其他流离在外的人类了。 分明是初夏的夜,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却是那样冰冷,是被无数的粘液加持,染上了属于死亡的气息。 恐惧与绝望不断在人群中蔓延,没了武器与救援目标后,救援们都回到了安全区,围在人群之外,抵御着这一片小小的孤岛,向人们传递着微弱的希望。 哪怕他们心知肚明,若粘液再这样肆虐下去,他们未必能够看见明天的太阳。 挨过了最深的夜,天边的云渐渐褪去了黑与灰。 东方的天最先出现了光明,一点一点,在所有人都未曾发觉之时,渐渐地染亮了天,让散射而来的阳光进入每个人的眼中,让他们不必借助灯光就能看清彼此的面孔。 终于,到了破晓的时刻。 透过那些薄如蝉翼的云,一轮火红的太阳从东方的天空中猛然跳脱出来,那样刺眼,那样灼热。 也正是在这一刻,秦光霁听见耳畔响起了属于这个副本的提示音; “叮,已完成阶段性目标。” 话音落下,视角陷入黑暗。 …… 再睁眼时,便是现在。 秦光霁摸出照明,在身前点亮。 他看见了许多张沾着粘液的脸,或警惕、或惘然、或恐惧。 其中,有四张脸属于他的同伴。与秦光霁一样,他们的脸上也写着惺忪的睡意,都是刚刚从时间转换的沉睡中清醒过来。 秦光霁的举动并没有招致npc们强烈的反抗,他也便趁此机会与他们轻声交谈。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秦光霁偏头问坐在自己身旁的一个瘦弱女生。 女生身上的白衬衫被染绿的大半,她打量了秦光霁一下,张开她那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声音低哑:“城北的安全区。” “现在这个时候,只剩下城北的安全区还在收容难民了。” 她顿了下,喉头滚动,眼中透着干涩的苦笑:“其他的收容所,不是人数爆满,就是已经被冲垮了。” 她低下了头,叹着气:“谁能想到呢……” 秦光霁将她的话放在心间反复咀嚼,从那些绝望中读出了属于这次灾难的信息,在脑中构架出了一个粗陋的世界模型。 “现在是几号了?”他又问道。 这一次,她摇了摇头:“记不清楚了,但从‘那一天’开始算起,至少有一个星期了吧。” “是十天。”旁边有个稚嫩的童声纠正了女生的回答。 不超过十岁的小男孩举起他的手,他的手腕上箍着一个橙色的电话手表。表盘外的玻璃层已经破损了,被按亮后,两个透着光的深洞里漏出里头的电子零件,蜘蛛网一样的表面将时间模糊掉,只有上方的一行日期最为清晰:6月30日。 这是灾难发生的第十天。 这十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又经历了什么?被副本传送转移的秦光霁几人并不能切身知晓,但当在微弱的照明亮起,在这个狭小黑暗的货车车厢里看见这些在颠沛流离间挣扎着、追逐着一点希望的人们时,一切的真相就在不言之中展露了出来。 这两个npc说话时都带着西南口音,若秦光霁没有猜错,他们如今应当已经在距离灾难发生地千里之外的地方了。 短短十天,灾难已扩散到如此地步。秦光霁甚至不敢想象在与自己只相隔一层铁板的外界会是如何光景。 无需多思,那会是一个地狱般的场景。 …… 车厢突然剧烈跳动了两下,紧接着是刺耳的刹车与强烈的惯性——货车停了下来。 砰! 砰砰! 几道撞击声从铁板蔓延到整个车厢,在封闭的车厢里反复振荡,力度之大,仿佛能让车厢直接侧翻倒地。 透过光线,秦光霁看见被撞击的那几个部位明显凹陷了进去,让整个车厢侧面变成了凹凸不平的模样。 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大力才能在顷刻间将厚厚的铁皮车厢视作一层任由揉搓的薄板。 这答案却又是显而易见的——粘液。 只有粘液。 震动的间隙里,车厢中响起了呜呜的哭声。 谁都知道此刻他们正在面对什么:粘液潮袭击了这辆货车,逼停了它,或许还吞噬了驾驶员,如同一把造化弄人的刀,切断了他们逃往安全区的梦。 窸窸窣窣的声音中,所有的npc都披上了他们沾着许多绿色液体的塑料防护衣,但他们也都心知肚明,这样的保护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安慰,身处于这个铁皮罐中的他们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如果仍旧留在这里,他们只能面对被粘液推倒、冲破车门、彻底吞噬的命运。 在绝对力量的威胁之下,这层塑料的皮不过是羔羊的毛发,并不能躲开死亡的屠刀。 只有突围,才有一线生机。 可哪怕心中明了,在付诸行动时仍旧是极富挑战的——谁也不想自己在离开车厢的第一时刻就被粘液吞噬,谁也不想在还未摸到驾驶室的一角时就死在满地的粘液中,谁也不想在进入驾驶室后被从某个角落里涌出的粘液拖入死亡,谁也不想坐在玻璃破碎的驾驶室里毫无防备地直面下一波粘液潮。 这一条逃亡之路上,处处都是必死的陷阱。 粘液撞车的砰砰声越发频繁,整个车厢已如一颗土豆一样四处凹陷,接连不断的震动使人几乎无法站稳脚跟,只能在晃动下勉力立住发软的双腿,不被粘液的冲撞震得瘫倒在地。 在哭声与撞击声交织之时,一个温和的男声打破了绝望的气氛:“门开后一定不要慌张,也不要往外跑,全都围到我身边来。” 咔哒一声,又一个手电筒在车厢中央亮起,温星火的脸上带着他惯有的温和表情,声音亦是充满宽和与抚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微微点头,给予了大家一个坚实可靠的微笑。 下一个呼吸到来时,粘液的叽咕声与车门被打开的吱呀声一同崩裂开来,刺目的阳光与危险的绿色一起映入眼中,粘液的气息浓烈到无可附加的地步。 四个身影从车厢前部一闪而过,动作快得仿佛只是擦过一阵微风。 下一秒,车门再次被关闭,几只刚刚起跳的粘液狠狠撞击在门板上,只来得及在夹缝中给人们留下一刻的印象。 浑浊的车厢中,只剩下npc们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第133章 粘液实验室(13) “当心!”在跳下车厢的下一刻, 温星河敏锐地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微风。她立刻转身,抬起的双臂恰好搭上因重心不稳而向前扑倒的越关山的肩膀。 重力使得两人的脸贴得极近,温星河的手已经移到了越关山的腰上, 她双手一用力, 便将越关山安全地送回车后的脚踏上。 越关山回身将车厢的门带上,再把导致她摔倒的防护衣从车厢外的横杠上拽下来, 跳到等待她一起前进的温星河身旁。 两人面前, 早有一面圆弧形的透明盾牌高高地竖立起来。秦光霁咬着牙独自顶住盾牌, 短短几秒的功夫, 那面盾牌上便已有了大片的绿液飞溅。 比盾面上的液体更加恐怖的是几人所在的这条马路,马路两旁绿树成荫, 马路之上的颜色却半点不比下方黯淡——数不胜数的粘液冲上柏油马路, 将这辆老旧的货车团团包围, 如同坠入了一片沼池, 大大小小的粘液跳动着、蠕动着、翻滚着, 用它们坑洼的面孔“注视”着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人类, 拼了命地往这面盾牌上撞来。 每一次的撞击都会引起一阵抖动, 秦光霁顶着盾牌的双臂已完全被震麻了, 对面的粘液们用它们不可阻挡的巨力一遍又一遍地张扬着杀意, 想要将盾牌掀翻——它们也的确即将做到这一点。 温星河在下一刻站在了秦光霁的身边, 紧接着是越关山, 三人的力量交叠在同一个盾牌下, 平常的粘液已不再能使盾牌摇摇欲坠了。 三人开始尝试向前, 伴着他们移动的步伐,弧形形的护盾缓缓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半圆形, 将三人牢牢地覆盖在其下,纵使粘液如何往上撞击, 也无法再撼动盾牌。 这是个团队增益的道具,一人使用时,它只是个聊胜于无的鸡肋盾牌,但当队员们加入进来时,它的力量也会愈加强大。正如它的名字:【众志成城】。 粘液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在护盾完全成型的下一秒,粘液群也停止了无序的冲击。 仿佛在微风的池塘里丢入了一个巨大的龙卷,无数的粘液都开始向中央聚拢。每一个个体都在细微地抖动着,瞬间便对秦光霁三人丧失了敌意,调转了方向,义无反顾地扑入中央的漩涡中。 道旁的树冠开始沙沙地晃动,有烈烈的风擦过护盾,绿色的液体都在其上呈现出道道波痕,亦开始变淡。在风停下的那一刻,护盾上稀薄到半透明的绿液将眼前的场景清晰地展露在秦光霁三人面前—— 那是一个巨大的粘液。 它的宽度超过五米,几乎占满了整条双车道马路,高度则达到了恐怖的十几米,整体呈半融化的冰淇淋状,被从天边降下的手赫然甩下,啪叽一下掉在地上。或是因为重力的缘故,表皮上有许多疙疙瘩瘩的凸起,正在不断地往下垂落,那一滩摊的粘液坠地,很快便恢复了形状,再一次汇入本体,秦光霁能够听见它们爬动时传来的咕叽咕叽声,仿佛一堆鼻涕的聚合物,让人胃液翻腾,恶心至极。 巨大的粘液像一只癞蛤蟆一般据在中央,并不跳动,而是缓慢地向前移动。 那种黏黏糊糊的声音灌满了耳道,浓郁的气味更甚,分明离它还有一两米的距离,可秦光霁三人却仿佛是被它身上的粘液粘住了、被它的庞大身躯吓傻了一般,并未移动一步。 它的速度比小粘液慢得多,但在几个呼吸间,它仍是触碰到了三人护盾的前端。 它并不惧怕这层薄薄的护盾,两条粗短的触手向前延伸得很长,从两侧捏住那个护盾。接触到护盾的那一刻,表皮的粘液被融化成了绿水,随即便有更多的粘液往上贴合。大块的身体也在不断地挪动,整个躯体变成了月牙形,眼看便要将这个护盾完全嵌入怀中。 山一般高大的粘液从中央位置裂开了一道口子,不断有细小的粘液从那条裂口中落下,滴在护盾的顶端,仿佛面对佳肴的巨兽流淌的口水。 裂口迅速变大,是巨兽张大了嘴,要将这猎物一口吞下。 绿色的阴影覆盖了头顶的烈日,死亡的冰凉消减了暑热。 秦光霁感受到有微风擦过护盾,是源自那粘液的“口”中,有一股吸力从地面升起,想要将护盾也一并拔地而起,钻进它的嘴里。 就在那道裂口即将与护盾相撞的那一刻—— 喀拉拉! 伴着一阵引擎发动的声音,身后的老旧货车忽然在原地抖动起来——它被发动了! 在车辆启动的轰隆声里,巨大的粘液停顿了一刻,身躯重新直起,又有一根粗壮的触须从本体上生发,伸向那个三面漏风的驾驶室。 甚至无需眼神交流,只在聆听到后方传来的讯息的时刻,三人同时往前进了一步,双手用力一推,然后同时撤手,飞速后退。 护盾随着使用者的心意猛地向前突出,从一个完整的圆形变成了突兀的椭圆,在几人退后的步伐中顶上巨型粘液的身躯。 伴着粘液融化在护盾上的细微流淌声,护盾骤然破碎! 大大小小的碎片哗啦啦地落下,扎进粘液的两条触须中,使其融化大半,在地上淌成两滩热水。 三人的脚步未曾停歇,他们踏过绿水,越过触须,奋力起跳—— 三人同时抓住了车厢外的拉杆,货车登时开动,与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起弹射出去。 粘液的第三条触须僵在了半空中,三人挂在车厢外,看着那座绿色的粘液山在视野中迅速缩小,在疾风与烈日下,在发动机与轮胎的高速运转下,被远远甩在了后边。 痛失猎物的粘液逐渐分解成了最初的模样,一片绿色在马路上蔓延着,蹦跳着往前追逐,可不论如何,它们的速度都已不再能和汽车相比——它们始终无法超过人类科技的结晶。 温星河悬在最靠外的地方,只用一只脚踩着车外的踏板。她一手紧握着栏杆,将自己贴在车厢上,腾出另一只手,对着那座逐渐倒塌的粘液山挥了几下:“拜拜了您内!”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愈发明媚。 一段下坡后,粘液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内,温星河双手握住栏杆,把整个人悬空吊起,再用力一蹬,利落地爬上车顶。 秦光霁与越关山紧随其后,越关山跪坐在车厢最前边,伸手敲了敲车厢,向车内传达平安的讯号,然后接着匍匐向前,踩上车头,沿着斜面的车头滑下,抓住侧边的后视镜,一个晃荡把自己甩到了车窗玻璃和挡风玻璃全碎的副驾驶上。 驾驶室里,紧张地浑身冒汗的路云晓紧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紧盯着前方马路,如坐针毡。 没有了粘液的威胁,货车的速度从一开始的一百码慢慢降到了八十码,曾经车水马龙的柏油路上,只有这一辆车正在行驶。 “关、关山姐……”少年结结巴巴地开口,不敢看旁边的越关山一眼,“我、我能下、下来了吗?” 他的眼眶里已经盛满了焦虑的泪:“我、我还没考过驾照呢……” 越关山温和地笑着,抬手擦去他脑门上的汗水,夸赞道:“你做得很棒!” 少年的脸一下变得通红:“都、都是大家的功劳。” 一个大转弯近在眼前,路云晓的表情仍然充满畏惧,可动作却一点不含糊,大幅地转动方向盘,配以轻点刹车减速,货车行驶之流畅,完全看不出驾驶室上坐的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越关山嘴角的弧度越发上翘,眼里满是欣慰。 “你看,”越关山轻声夸他,“你真的很棒。” 少年脸上的红晕逐渐蔓延到了眼角,他悄悄地将眼角余光挪向右边,看见了越关山毫不掩饰的鼓励神色。 在众人的计划里,温星火这个奶妈兼后勤一定要留在车厢内以防万一,另有三人要在车外吸引所有粘液的火力,让粘液们相信除了聚合成巨型粘液外没有其他办法吞噬他们。 而这一切的行动都是要掩护一个最重要目标:需要有一个人躲过粘液的注意,悄悄潜入车头,在合适的时机重新发动车辆,迅速将粘液甩开。 粘液的感官异于普通生物,平常的隐身道具对它们不起作用,毫无疑问,自带隐身技能的路云晓就是最好的人选。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个少年显然不会开车。 不过没关系,生活履历丰富的越关山恰好学过开大车,她将自己的记忆片段传送给路云晓,让少年也暂时学会了这项能力。 这之后要面对的,只剩下勇气的考验。 毫无疑问,这位看似胆怯内向的少年,内心的勇敢不比队中任何一人差。 三人在车后吸引粘液,引出粘液聚合,开启隐身技能的路云晓成功瞒过所有粘液,从被粘液打破的车窗爬进车头,点火、挂挡、踩油门。 在加速道具的作用下,笨拙的货车拥有了比跑车更强劲的爆发力,成功带着所有人逃离了粘液的纠缠。 少年的生活中总是孤单而缺乏鼓励的,他并非天生孤寂,只是因为内心的恐惧和长久以来的压抑,使他不再敢释放真正的自我。就像是一颗生长在夹缝与阴影里的小苗,看似瘦弱渺小,可若是给予了足够的阳光雨露,它同样能长成参天大树。 队里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这一点,他们也乐意为少年提供这样的锻炼机会。 每一个人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闪光点,也正是这些独特的光芒组成了这支队伍——一支注定耀眼不凡的队伍。 夏日的阳光被单薄的云层盖上一层朦胧的纱,不再那样灼热。 越关山和路云晓坐在车内,秦光霁和温星河坐在车顶,温星火留在车厢中,一行人全方位地保护着这一群无辜的npc,货车一路畅通无阻。 一个小时后,货车开上颠簸的小路,道路的尽头,一座白色的堡垒静静矗立着。 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城北安全区。 第134章 粘液实验室(14) 货车放慢了速度, 稳稳地停在安全区紧闭的大门前,按了两下喇叭。 沉重的喇叭穿过白色的高墙,坐在车顶的秦光霁远远地看见里边有几个模糊的身影一晃而过。 半晌, 伴着一阵机械的嘎吱声, 一个平顶的小平台从里头升起,几个全副武装的安保正站在里面, 每个的手上都拿着一把长长的枪。 秦光霁感受到几道不大友善的目光投射到他们身上, 黑洞洞的枪口虽然并不是直接对准他们, 但也在向外散发着十足的威慑力。 其中一个安保的手上提着一个扩音喇叭:“从哪儿来的?司机呢?” 经历了一次粘液潮的袭击后, 这辆本就老旧不堪的货车外表变得十分狼狈,白色的漆面剥落大半, 车头三面漏风, 车厢四处坑洼, 各处都有粘液斑驳的绿色尸体, 简直像是辆被从粘液海里捞出来的幽灵车。 更别提, 这辆车原本的司机不见了踪影, 坐在驾驶室里的是一个明显没有成年的家伙。 秦光霁也拿了个喇叭道具, 坦然地注视着那几个人, 把喇叭凑到嘴边:“路上遇到了袭击, 司机死了, 所以我们自己把车开回来了。” 货车, 还有开货车的司机其实都是属于城北安全区的。 灾难发生后, 官方在城郊设置了几个用于安置普通民众的安全区, 内置探测设备,一旦发现城中某个区域内还存在来自人类的求救信号, 就会派出一个小队去往救援被困民众。 安全区的资源有限,在达到接纳人数的极限后就会停止接收, 彻底关闭大门,固收城池以保护安全区里的人。如今,在这座城市的四个安全区里,只有最新设置的城北安全区还存在一定的空余。 据车厢里的npc讲述,他们在灾难发生后的第二天躲到了一个食品仓库里,因为相对封闭,并没有被粘液感染,但也正因为与世隔绝,他们错过了在城中搜索幸存者的救援。 灾难中,粘液潮摧毁了绝大部分的基础设施,因为失去了对外联络的工具,也不敢走出仓库,他们依靠着仓库内的蔬菜水果熬过了八天,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了。 直到今晨,那位小朋友被摔坏了的电话手表终于能够重新开机,他利用电话手表内置的求救功能,向外界发出了第一声呼救。 信号被城北安全区接收到后,救援小队于中午抵达了仓库,但很遗憾,那时候正有一个小型粘液潮盘踞在附近,为了安全救出所有民众,救援小队的五个人都牺牲在了哪里,只剩下一个司机带着他们从城中逃离。 之后的事情,就从他人的讲述转为秦光霁几人的亲历了。 这一车人的确倒霉,一个小型粘液潮对绝大部分普通人而言已是降维打击,而路上遭遇的那个则更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如果没有几个玩家的存在,这场救援毫无疑问会演变成无人生还的惨剧。 站在瞭望塔上的安保们用望远镜观察了一阵子后,其中一人弯腰对着下边说了什么,随后再次拿起喇叭:“允许通行,请把车开进隔离区。” 话音落后不久,面前的高墙中央缓缓裂开了一条小缝,原本铁桶,不,塑料桶一般的严丝合缝的围墙缓缓张开,精确地露出一个可供货车通行的宽度。 路云晓驾驶着货车进入其中,又被另一道相同的围墙阻隔。身后的门缝随即关闭,将货车卡在两道围墙之间。 “按箭头指示走就行了。”两道围墙后的瞭望塔上传来安保的声音,秦光霁低下头,在车头正对着的墙面上看见了一个用银色油漆画成的大箭头。 …… 将千疮百孔的货车熄火,所有人都顺着箭头指引的方向,沿着墙根行走。 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水泥地面,斜阳被两边的高墙挡下,落下一片阴凉。 大约走过了两百米路,众人终于看见了一个开在内侧墙面上的小门,两个持枪守卫正一左一右站在门边。 “跟我来吧。”其中一个守卫对众人颔首道。 连带五个玩家共十五人排着队规规矩矩地走进门中,另一个守卫随后将小门关紧,使两道围墙中央形成彻底的封闭空间。那应该就是所谓的“隔离区。” 钻进门内后,还不算彻底进入安全区。 与小门相连的是一个白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又是一道小门。 守卫敲门,打开的门口出现了几个浑身裹着防护衣的人。他们走到幸存者们面前,从守卫的手里把人接了过来。 离开通道,空间略微开阔了些,面前是一个下沉空间,下方用白板磊起一个小池子,里面盛着浅浅一层紫色的液体,头顶还有一大块类似淋浴的板子,消毒水的味道十分刺鼻。 池子之后,是一个个封闭的小隔间,同样也是纯白色的。 “挨个走过去,在里面站一会儿”领着他们的人指着说道,“绿灯亮了之后才能走。” 众人纷纷照做,一个接一个排着队走进消毒区。 秦光霁听到头顶响起“滴”的一声,随后便有一阵暴雨般的紫色液体掉下来,狠狠砸在他的身上,简直要把皮肤刮走一层。 五秒后,暴雨淅沥地停下,紫色的消毒液飞速蒸发,秦光霁感觉浑身清凉,好像浑身的脏污都被冲刷掉了。 “给,新衣服。”离开消毒区后,同样裹得严实的工作人员站在一个塑料筐边,弯腰把一套衣服递给秦光霁。 衣服款式简单,但目视面料还不错。 他指了指那些隔间:“里面有两扇门,换好后就能从另一扇门里走了。” 秦光霁捏着衣服袋子,回头看了下身后的消毒区和更远处的隔离区,脚步迟钝了一下。 方才的那两道关卡,似乎有些眼熟。 那人还以为秦光霁是还有疑问,便耐心指引道:“脏衣服丢在脏衣篓里,我们会统一销毁掉,防止有微小的粘液颗粒粘在上面被带进安全区。” 秦光霁循着声看那人被面罩遮挡大半的脸,眨了下眼睛,点头的动作有些缓慢,若有所思地走向其中一个隔间。 …… 穿着纯白的棉麻衣裤,推开纯白的塑料隔门,耳畔传来嘈杂人声,橙色的阳光从圆弧形的天空中漏下,整洁的街道两旁,穿着各类制式衣服的人们在外形各不相同的建筑中进进出出,一片秩序井然。 秦光霁看着这副富有生机的场景,看着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们脸上带着相同的蓬勃朝气,忽地打了个寒颤。 这扑面而来的、令人心生恐惧的既视感! 他终于明白那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是粘液的世界! 秦光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这绝不是毫无根据的猜测。 高筑的围墙、中空的隔离区、经历变装才能进入内部,如果说这些步骤都只是单纯为了防备粘液混入其中而设置的预防关卡,秦光霁不过是从某些意外的细节中抽象地提取出二者的相同点,只是一种无妄的第六感的话,那么面前的这个街道就是从记忆的角度给了他的猜测一记最有力的重锤。 “太像了……”秦光霁低声呢喃着,甚至不敢再抬头多看几眼街道——他担心自己再看下去,会混淆过去的记忆与如今的现实、分不清自己究竟在真实的世界还是那个微观的粘液世界。 为什么会如此相像?秦光霁想不通这一点。 微观世界是属于细胞与粘液的,诚然,是这些细小的生命组成了如今眼前这个宏观世界,但身处此处的人们实际上是无法窥探到玩家们所领略的真正的微观世界的。显微镜下的细胞,与他们眼见的细胞完全是两码事。 那么,为什么这个刚刚建立不久的安全区会与细胞们的生存空间如此雷同呢? 难道这两个世界间还有他不知道的另外的联系? 姐,秦光霁呼叫越关山。 太像了。越关山第一时间说出了与秦光霁一致的疑问。 所以……姐你觉得这是什么情况?秦光霁自认想不出道理,求助越关山。 唔……越关山的声音犹豫。 “欢迎你们!”一个洪亮的男声打断了两人脑内的对话。 已经全部走出隔间的十五人齐刷刷看站在不远处的中年男人,他有着一张标准的憨厚脸,头顶光亮得能反光。 男人腼着啤酒肚,清了下嗓子:“大家来这边登个记,然后就是城北安全区的一员了,我们会给大家分配相应的工作,同时供应一切生活所需。” 男人展露老实人的笑容:“基地在,家就在,城北安全区就是大家最坚实的港湾。” 男人的脸长得亲和,话说得倒也是没什么问题,那十个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差点没命的npc更是听得热泪盈眶、心潮澎湃,差点就没给他们跪下感谢了。 只是秦光霁听着,总觉得有那么些别扭:你们最好真的说到做到,毕竟上一个说着“大家庭”之类的话的,可是想吃我们来着…… ———————————— 一个十五个新来的,正好分成了三组。 除了秦光霁几人之外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五人小队顺理成章地被分配到了一起,去了工作比较繁重的前线岗位。 简单来说,就是挖沟。 城北安全区是刚刚建立起来的,物资供应不足,能源也欠缺,再加上现在外边粘液泛滥,无法从外界接受太多资源。因此,除了最为重要的外围防护,其他的工程都是由人力完成的。 这本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世界,与秦光霁的世界一样,安静祥和。但当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来袭,它开始褪去平和的外壳,如金蝉破开土壤,豌豆弹出豆荚,展露出了内里真实的矛盾与复杂。 虽然有工兵铲帮忙,但秦光霁几个也是实打实地忙活到了晚上,等回到分到的八人宿舍时,夜色已深。 每天的供水也是有定时定量的,幸好有商城在,玩家也不大需要副本内的资源,匆匆洗漱一下,便到了熄灯的时候。 秦光霁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呼噜声频起,心中仍旧清醒。 他看了眼系统界面自带的时钟:已经十一点五十了。 从进入副本起,玩家们就没有一刻停歇,不论在哪个世界、哪个时空,都是一睁开眼就终日忙碌。仔细算起来,他们应该有超过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但,还不能睡。 时间一点点走向第二天,秦光霁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 深夜,不论在哪个副本都是最适合潜行探索的时候。他们要趁着这个机会,尝试寻找两个世界之间的深层联系。 秦光霁觉得,那栋矗立在安全区中央,他们今天挖沟筑墙保护的对象,就非常可疑。 约定的时间马上到了。秦光霁转过脑袋,看见对面床铺上也冒出了一个黑影——是温星火。 秦光霁正要掀开被子,可一眨眼,温星火却重新倒了下去。 秦光霁的疑惑只浮现了一秒。在日期从6月30日转向7月1日的那一刻,一阵强烈的睡意凭空出现在脑海中,搅乱了秦光霁所有的思绪,将其像抽水马桶一样冲进漩涡中,最终消失不见。 脑内空无一物,没有探索、没有疑惑。 秦光霁闭上了眼睛,握着被子一角的手轻轻放开,蓄势待发的肌肉亦随之松懈。 轻轻的“扑通”一声在逼仄的宿舍内回荡,脆弱的床架震动了几下,睡在下边的npc咂着嘴,翻了个身。 很快,一切恢复平静,只有熟睡的呼噜声与静谧的夜晚共存。 第135章 粘液实验室(15) 当睁开眼, 又一次望见满目的绿色粘液时,秦光霁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他眯起眼睛,深呼吸着扫过这一大片正在蹦跳着的粘液, 而后抬头看淡绿色的天空。 “喂——”他对着老天呼喊道, “下次能不能给点缓冲时间再把人丢过来啊!” 求求了,就算不让人睡觉, 好歹也像前几次转换时空一样, 给点提示音啊。 哪怕是周扒皮系统, 玩家也是有缓冲期的, 像这样直接把人弄进另一个世界,真的很累啊!! 秦光霁闭上眼睛, 想以手覆面, 让自己摆脱掉之前奔波的疲惫, 可手臂才抬起一半, 他便陡然停顿, 浑身一松气, 彻底垮了下去。 原因无二——他现在可不是人类, 而且他非常膈应目前这具身体:粘液形态的身体。 这地方并不陌生, 空旷的天地都是纯粹的绿色, 其间涌动着大大小小的粘液, 模样与上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完全一致, 有着模糊的五官与粘连的四肢, 行动亦非现实中的蹦跳和蠕动, 而是在用双腿走路。 这是微观的世界,现在, 也可以叫它粘液的世界。 玩家是否被传送到了同一个人体内,秦光霁不得而知, 但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这里早已不能被称之为“人体”了。 所有的细胞都已被粘液侵染,所有的秩序都已被打乱,所有的结构都已被破坏,就连天地都改换了颜色。 这里是一个纯粹的粘液世界,是由众多的粘液组成的躯体,是与外界千千万万个死去的人类一样的粘液身体。 再度见到这样的粘液,秦光霁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世界——相比起宏观的世界,这里的粘液与人类更加相似,行为模式亦是如此。 秦光霁打心底里感到荒诞。 但相比起可笑,在秦光霁的心中占据更大分量的是疑惑。 粘液已经完成了大规模的侵染,甚至攻占了许多个城市、杀死了不计其数的人类,那么,副本又为什么要让玩家们重新回到这个已然属于粘液的世界中呢? 秦光霁的脑中登时腾起了一种可能,并迅速扩大,占据了他的全部思考。 他打开了久违的任务面板,看见这灰色的方框中有三个白字格外显眼:【活下去】。 讲真,秦光霁对这三个字有PTSD。毕竟上一次见到这种无所指的宽泛字眼出现在副本任务里,还是在他和越关山的新手副本里。 而那次的经历……秦光霁偏头看越关山,又一次与她纯黑的眼睛相对。 秦光霁一方面再度惊叹两人的默契程度,一方面也从对方那里看到了同样的讪笑。 越是宽泛的字眼,就能用越多的方向进行解读,就比如上一次,他们是用了反向思维破解其中的关窍,也就是所谓的“向死而生”。 而在当下,他们如今所处的局面看似与之前完全不同,但从内里来看,又有着类似的疑问:什么才叫活下去?他们要如何活下去? 或许一切的答案都需要等待一场变故的出现。 正如新手副本里,那场象征新生的死亡。 秦光霁转了下眼珠子,视野中全是蠕动的粘液。 他的目光黯了一瞬,他艰难地转身,将视线投向某个并不遥远的地方。 他很期待这个世界之后会发生什么。 …… 五只粘液形态的玩家勉力在粘液堆里挣扎,想要找到一块相对僻静的地方,或是相互围拢,可越是走动,就越是被粘液推挤得分散开。 粘液的密度比曾经拥有微观世界的细胞们大得多,秦光霁的耳朵都要被它们叽咕叽咕走动的声音吵聋了。 但很快,秦光霁便觉得这样的嘈杂声简直堪比天籁之音了。 起先,只是有一阵格外不同的浪涛吹入耳中,比粘液清脆,却又比单纯的水流厚重,是处于二者之间半稀不稀的液体形态。 随后,是一股刺鼻的气味,比粘液多了几分化学的攻击性,更添加了焦灼的气息,与生物性的味道相抵,变得咄咄逼人,在钻入鼻腔的那一刻,仿佛是用无数根尖刺往里戳弄,不刺得鼻腔黏膜鲜血淋漓誓不罢休。 秦光霁感受到身旁挤挤挨挨的粘液行动变得缓慢了起来,几个玩家顺势于丛中穿行,汇聚起来。 秦光霁伸手抵住面前倒塌了大半的城墙,久违地拿出自己的工兵铲,只花了不到两秒的功夫就在上边挖出了一条简易的向上通道。 几人三两下攀上城墙,目光循着气味与声音来袭的方向,远远地望去—— 浅绿天空与深绿地面交织的边际线上,出现了一线的紫色。 如同海啸来袭,那抹紫色在几人的视野中飞速地推进、扩展着,从一开始的一线,到几个呼吸之后,已成为了一大片如河湖大海一般澎湃的存在。 紫色的液体咆哮着、翻滚着,用比浪涛更快的速度向着他们这边而来,途径的一切:无数的粘液、残破的建筑,以及深绿色的沉默的大地,都被它吞噬、被它裹挟。 秦光霁看见那些粘液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逃,可最后还是徒劳地落入紫色液体之中。 他看见一道道黑烟从中升起,是那些刺鼻气味中灼烧成分的由来,也是所有死在其中的粘液唯一留下的痕迹。 锐利的尖啸盖过了浪潮声,粘液的啪嗒行走声在城墙之内慌忙响彻,很快有粘液爬上了城墙,粘稠的肢体紧贴着坚硬的墙面,让这处旧时代的残留上挂满了新时代的主人。 而此时,紫色的海浪即将抵达。 水声哗啦,无数的粘液拥挤攀上城墙,踩着同类的身体,拼了命地往上方走。 粘液与粘液相互摩擦、相互拥挤,密密麻麻地交叠着,凭着自身的黏性在城墙上留下一点幸存的可能。 但很快,这种躲避便不再安全了。 紫色浪潮汹涌地扑来,无情地冲刷着这片大地上的一切,蛮横地将所有可动或不可动的事物都扑倒在自己的身下。 不过几秒的时间,当立于城墙纵目而望时,城墙之外的世界便已完全被紫色覆盖。 而城墙之内,是黑色浓烟的天地。 那是无数的粘液,来不及躲藏的粘液、在空旷的废墟中无处可逃的粘液、被同类抛下无处可去的粘液。 紫色液体的推移没有半分减退,它高唱着侵略,弹奏着愈发高涨的杀意,如同海浪扑上沙滩般,穿过城门,将地上粘液尽数吞没。 粘液顷刻死亡,浓烟登时迸发,刺鼻的焦糊味被浪涛带来的强风送到每一处角落,钻入每一个鼻腔,占据每一根纤毛,击穿每一条神经,令人头脑浑噩、浑身刺痛,难以呼吸。 城墙成了孤岛,幸存的粘液们仍在不断地蠕动着。 最下方水平面上的粘液们努力地往上攀爬,想要尽可能地远离那可怕的紫色液体,为此,它们不惜伸长手臂,拉住悬停在它们上面的每一个同类,想要将它们拽下,给自己腾出一些上升的余地。 上方的粘液当然不会任由它们拉踩,奋力地甩脱来自下方的鬼手,再用与人类极其相似的双腿猛地往下蹬踹。 最终的结果,或是下方粘液成功上位,或是上方粘液除去祸患,另有站在城墙断面上的粘液从中作梗,将边缘的同类推下城墙,使得空间不再那样拥挤。 粘液内部的争斗混乱不休。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如鞭炮一般频繁,紫色的水花仿佛下了场激烈的雨,一滴滴跃起,一滴滴落下,或有不慎被水花波及的粘液,竟也在被触及的瞬间消失无踪,化作一抹黑烟游荡在城墙旁。 浓烟不断地沉积着,在紫色液体的上方堆积成近乎实体的浓郁颜色,将城墙之内的一切都笼罩在那深邃的黑暗里,让人看不清究竟,仿佛那座绿色的孤岛是悬浮在那黑暗中一样。 只有粘液坠落时的水花能吹散些黑暗,它也略略打破了黑烟的沉寂,将它扬起,使它浮动,令它向四处扩散,让那死一样的灰在空气中窒息地悬浮。 粘液们是无法发声的,可比起这与死亡画上等号的波涛与水花,秦光霁倒宁愿听见它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至少那象征着生命。哪怕是给人类的世界造成了极大危害的粘液的生命,也比下方那无机的死海要好上一万倍。 整片大地都已笼罩在紫光之下,紫色液体的侵袭却并未就此停歇。 微观的世界中没有太阳,属于人类时,天地是血色的,属于粘液时,天地是绿色的,而如今,已不再有天地的概念,只有一片紫色汪洋、一座绿色孤岛。 而就在某个最不经意的时刻,那座屹立在汪洋间,能够证明粘液曾经统治过这个世界的仅存的孤独岛屿,却在某个最微小的浪涛扑来时,摇晃了一下。 风与浪都在不着痕迹地放大,但并非它们撼动了孤岛,而是孤岛的摇晃造就了它们——那扎根在地下的孤岛,那人类仅剩的痕迹,在黑烟与紫水的掩埋中,被深深地腐蚀了。 它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岛,一座悬浮的岛,一座并不牢固的岛。 烂透了的根与其上的夯土彻底分离,摇晃愈发剧烈,粘液们在城墙上攒动,想要稳住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可越是如此,摇晃便越是剧烈。 倾颓,只在一瞬。 爬满了粘液的城墙向下翻倒,携着无可阻挡、不可脱逃的力量,狠狠地砸向水面! 比先前任何时刻都要庞然的水花在黑烟中炸响,紧接着便有更多的黑烟升起,是那些贴在城墙上的粘液被掼下,纷纷落水。 水花迸起,哗啦啦如同暴雨般落下,点在城墙上,覆盖了整块倒塌的城墙,使得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粘液也在幸存的下一秒迎接死亡。 黑烟四处逸散,气味被传得很远,黑与灰与紫的笼罩之下,只有死亡格外澎湃。 城墙倒塌了,但它并未就此沉没,而是如同一块泡沫、一艘小舟,静谧地漂浮在水面上。 城墙上的绿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斑点的黑灰。它们附着在城墙上,令其上的纹路与斑驳越发清晰,仿佛是在诉说着过去的起起伏伏。 所有的粘液都死去了。 不,在这片死寂的海洋上,仍有幸存者! 远离城墙的水面上,玩家五人站在同一块漂浮物上,完整地目睹了粘液们的消亡。 他们的脚下,是一块崭新的城墙残骸。 第136章 粘液实验室(16) 城墙倒塌的余波尚未散尽, 紫色的水面上泛着圈圈涟漪。 细小的水花舔舐着五人脚下那块向内凹陷成船型的城墙,被粗糙的界面勾连,沾上略带稠度的紫色, 使黄色的表面变成了更深的颜色, 是与周围的死寂更加贴合的灰色。 偌大的空旷海面上,曾经的繁荣与嘈杂都随着紫色液体的泛滥而消逝, 甚至比细胞的消亡更快、更无法抵抗。 那块曾盛满粘液的城墙在视野的不远处飘飘荡荡的, 像是一叶孤舟般在其中流浪。而在它的周围, 还有比它稍小一些的残骸沉浮着, 似是被倾倒时的冲击力打散了。 而玩家们脚下的这一块,看似是从那大块残骸中剥落的一点, 实则来历完全不同。 它是一艘人工堆砌的救生船, 是在紫色液体出现的第一时刻, 由秦光霁使用工兵铲在原有的城墙上挖下, 再被双截棍道具快速重塑而成的一片简易船形漂浮物。 秦光霁在【森林冰火人】副本之后升级出“双截棍”这个技能后,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思考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论杀伤力, 它完全比不上多功能小刀, 论趁手程度, 它也无法与最原始的工兵铲本体相比, 甚至在实用性还不如机械属性的螺丝刀和【老爹汉堡店】副本后新进化出来的绝不空军的鱼叉。 但就在不久前, 秦光霁终于发现了这对双截棍的离谱隐藏功能:完美的塑性能力。不论是什么形态的材料, 只要被它捶打过, 都能在秦光霁的手中获得黏土一样的塑性力, 搓圆压扁、切割黏合,只要秦光霁想, 就是拿它雕条龙也能做到。 老实说,秦光霁心想, 这东西就不该叫双截棍,改叫钢铁擀面杖才合适嘛! 可惜,秦光霁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在副本里玩雕塑,只将那些被工兵铲削下来的城墙碎块塑造成一艘小船,顺利地避开了紫海的侵袭。 站在浩瀚的紫海中,秦光霁的目光悄然投落在那大块的城墙上,神色晦暗唏嘘。 粘液的确占据了整个微观世界,并且正在宏观世界中侵城掠地、势不可挡。但它们有个致命的弱点—— 它们只是一群粘液,而并非一个完整的系统。 人体结构分工明确,每一块组织、每一个细胞都有其应有的职责,也会有条不紊地将人体这个庞然大物顺利运行下去。 就像那些免疫细胞,在玩家第一次进入微观世界时,它们在防线外奋力击杀粘液,以此保护其余各个组织的安全。如果没有玩家的存在,粘液们不会那样容易就进入人体内部,达成侵染人体的目标。 想到这儿,秦光霁忽然觉得有些愧疚:对于人类来说,这是一场无妄之灾,却也是一场必然会经历的灾难。作为个人的玩家们即便有心阻止,也会因现实中的种种桎梏和巧合而折戟,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他们。 可如果将时光推到过去,当秦光霁们还没有去往现实世界的时候,当他们身为粘液,在城墙之外看着“同类”被免疫细胞杀死的时候,其实他们是有选择的余地的。 如果粘液身份的玩家没有乔装进入体内,没有截断养分供给,没有将属于粘液的信息转录到那些正常细胞中,或许,这场粘液的灾难就不会发生。 至少,不会发生得那么早,早到让人们毫无防备的境地。 可惜,世事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为了完成任务,玩家必定会亲手造就这场灾难,也必将亲身经历这场灾难。他们如今度过的每一刻,都是无法避免,也无可挽回的。 他们只能循着副本似有若无的指引,走上这条既定的道路。 哪怕是来自天外的玩家,也难逃命运的支使。 秦光霁的心情变得有些低落,他攥紧了拳头,轻轻摇头将这些对如今境况无用的思考清理出去。 说回粘液。 这具身体最初属于人类,因此有着完备的防御与攻击机制,等闲的病菌并无法对其造成致命的打击。 但这些后来居上的粘液并没有进化出这种天赋。他们就像是古时占山为王的匪寇,虽然占据了这片空间,表面强悍非常,实则内里脆弱,没有形成完整的应对策略,当更加强大的危机来临时,只会一溃千里。 正如现在,当紫色液体来袭,摧毁了绝大部分人类时代留下的建筑的粘液们无处躲藏,完全曝露在危险之下,甚至无从挣扎便消失在了紫色液体中。 而更加糟糕的是,这紫色液体不仅能消灭粘液,对人类时代的城墙也有一定的杀伤力,让那些侥幸者同样葬身紫海。 唯一幸存的,便又只剩下了几个玩家。 恍惚中,秦光霁觉得这像极了某种循环,是一种在人类历史中广泛流传的绝对法则。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秦光霁低声念出这句话,声音被带着刺鼻气味的风吹散,心中豁然开朗。 “什么?”站在他身边的温星火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眨了眨眼,脸上显出恍然,“原来如此。” “我们,也是这场进化游戏中的一员。”温星火的目光闪烁着,眸中倒映着紫海与城墙残骸,看不出悲喜,只有无边的寂寥。 紧接着,是越关山的声音:“准确来说,我们是这场进化的最终目的。” 涟漪已经变得很淡,这片紫海已能用“风平浪静”来形容,再看不出任何生命存在过的迹象。 秦光霁忽然弯下了腰,透过平静的水面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粘液侵染细胞,是我们在出力。紫水消灭粘液,也是我们逃过一劫。”秦光霁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这两场淘汰,都是我们占了上风。” “我们,是变异的粘液,是进化中的‘适者’。”越关山一锤定音,“过去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催生出‘我们’的存在。” 忽有寒风吹过,灌进秦光霁的脖子里,让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黑烟已经散得很淡了,几乎闻不到什么焦糊味,当然,也再看不到任何粘液存在过的迹象。 它们是进化的牺牲品,是没能适应环境的‘不适者’,注定被当下的环境淘汰。细胞如此,粘液亦如此,两种相互对立的存在,死后却被划归到了同一阵营。 有些讽刺。 更多的则是可怕。 因为这场进化的对象——是玩家。 本该不属于任何一方的玩家。 从进入副本、成为粘液的那一刻起,玩家们便被丢到了一张巨大的蛛网中,被无数不属于自己的丝线缠绕着、牵引着,他们看似随心的每一个脚印,其实都踩在这张无形蛛网的细丝上,踩在早已被预设好的道路上。 他们来自天外,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系统和游戏,但在此刻,他们受副本意志的支配,不得超脱。 秦光霁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清楚,他无法脱逃。正如微观世界里的细胞和粘液、宏观世界里的人类,都必将被命运的洪流裹挟,涌向既定的结局。 那么…… 秦光霁站直了身子,环顾四面汪洋。 这一次,属于玩家的命运,是什么呢? 这个副本将它所有的意图都隐藏在自由探索之后,表面给予了玩家极大的自由,实际上却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下第二条道路。 所以,一定有什么还未被发现的东西隐藏在这片紫海之中,等待着玩家将其开启。 单调的世界、寂静的世界,只有零星的黄色与黑色点在大片的紫海中,像戈壁上开出的花。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温星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她掐着下巴,伸手指着那块城墙残骸:“为什么粘液会留下城墙呢?” “因为它们无法把城墙完全销毁?”温星火提出推断,“粘液拆除了城内所有的建筑,这堵城墙也是坍塌了大半,说明它们并非刻意留下它,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它们暂时还没有找到可以将其彻底毁掉的办法,只能一点点把它摧毁成断壁残垣。” 而巧妙的是,正是这面它们想要毁掉的属于人类的城墙,为它们保留了最后的火种——五名玩家。 因果循环。 粘液们抹去了人类的痕迹,最终也抹去了自己。 秦光霁的嘴角扯出一抹无温度的笑意,看着那些星点的城墙遗迹,看着那些细小的黄点在紫海中沉沉浮浮,忽然,有一个念头飘过脑海。 他瞳孔微缩,心跳加快了一瞬,吐露自己的猜测:“你们说……那些被粘液拆除的人类建筑,会不会还存在残留?” 秦光霁的呼吸因这个念头而变得急促起来,落在城墙上的视线也因此而灼热。 粘液消失,玩家存活,从字面意义上来看,他们已经满足了任务所说的【活下去】,可为什么他们仍旧没有脱离这个世界? 原因很简单,在副本看来,玩家如今的状态并不算是“活着”,而是单纯的没有死去。 那么究竟如何才叫“活着”?秦光霁想起了上一次进入微观世界时的场景——他们完成了侵染,让这个世界成为了粘液的世界。也就是说,只有当这个世界真正属于他们这一方时,他们才算是完成了【活下去】这个任务。 粘液的老路子是走不通的,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在当下看来,只有一种方法: “你想找到人类时代的遗址。”越关山道出了秦光霁的想法。 “没错。”秦光霁点头,“紫水能够轻易杀死粘液,却无法撼动人类的造物,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依靠他们。” 事到如今,为了能完成任务,他们只能抓住这片死海中唯一的希望。 话音落下不久,一道来自路云晓的惊讶呼喊响了起来:“快看系统,任务真的更新了!” 秦光霁点开任务面板,偌大的灰框里,【活下来】这三个字正在秦光霁的注视下缓缓缩小、移动到面板的上方区域,另一行大字冉冉升起,占据了中间的大片篇幅: 【当前主线任务:重建人体细胞结构】 既然要重建,首先便要将那些被粘液摧毁的建筑重新收集起来。 “可是,”温星河偏过头,目中惘然,“我们该怎么收集它们?” 哪怕真的有残骸存在,它们也必定是被深藏在紫海之下,身为粘液的他们又如何能够淌过这片于他们而言致命的海洋呢? 对此,秦光霁微微眯起眼睛,唇边流露微笑。 他缓缓翻手,一柄拥有冰凉金属色泽的长柄工具出现在众人眼前。 “当当,”秦光霁给自己配了个哆啦A梦的音效,“绝对不会空军的鱼叉!” 第137章 粘液实验室(17) 工兵铲不愧是个S级的功能。手中拿着鱼叉, 正不停地往紫色水面上戳着的秦光霁如此想道。 作为一柄绝不会空军的鱼叉,它拥有因果层面的判定规则:只要是水面、只要能将叉子刺入其中超过五厘米,就一定能刺中水中原本存在的东西, 不论是平常的鱼虾, 还是什么诡异的物件,只要水里有, 就能无视空间距离, 挂上鱼叉的两条尖刺, 被一起带出水面。 而现在, 对于这样消灭了无数粘液一片紫水而言,能够被判定出来的, 当然只能是它无法消融的人体细胞建筑了。 当鱼叉第一次深入水下时, 秦光霁便明显感觉到了手下有非比寻常的重量, 而当他缓缓将东西拉近水面时, 透过那大片如鲸鱼般的阴影, 他发现那块东西的体积甚至能够和几人脚下的这艘小船相比。 鱼叉刺在上面, 就好像是一根牙签戳在了一颗冬瓜上, 以一种根本不符合物理的形式牢牢地接合着, 且越是接近水面, 所需要花费的力气就越小, 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托着这东西一般。 秦光霁没有耗费太大的功夫就把它拉到了水面之上——这是一块淡粉色的建筑残骸, 秦光霁曾见过它, 在上一次进入微观世界时, 最常进出那栋建筑的是一些矩形和六边形的细胞。 秦光霁感觉到手下的鱼叉松动了些,下一刻, 它便自动从淡粉建筑上脱落,自行回到了船上, 大头向上,立在秦光霁的身旁,秦光霁莫名从它反着紫光的金属杆子上看出了一副不大情愿模样。 精神力提高后,秦光霁的技能也会受到影响,产生或多或少的性格趋向,头一回使用这技能,秦光霁一时还看不出这鱼叉是个什么情况,但总也不会害它的主人,于是便决定先让它自己待着,转而看向那块被它叉上来的建筑。 鱼叉脱落后,建筑并未沉下去,而是斜躺着浮在紫海之上。记忆中,这栋建筑并非高楼,只是个一层的矮房,有个坡度较缓的屋顶。 从没在水面下的那道并不连贯的断裂口来看,这栋建筑应该是被切分成了至少三块,上方连接着一整片的屋顶,下方则左右分开,现在出现在秦光霁面前的正是屋顶的这一块,粉色的瓦片在水中起起伏伏,向周围泛起道道涟漪。 秦光霁眯起眼睛,对于这次的收获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粘液根本就没有销毁细胞建筑的能力。”秦光霁看着那块建筑残块,声音中带着讽意。 “鱼叉只能打捞水中原有的东西,并不能进行重组,粘液们只不过是把这些建筑简单拆分,然后掩埋,伪装成自己已经彻底战胜人类的假象。” 秦光霁伸手握住站在旁边的鱼叉,指着水面:“否则,我们能够打捞到的只会是微小的残片,甚至是需要重构的单一成分,绝不会是如此大块的建筑。”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城墙仍旧存在了。”温星火随即举一反三,推翻了自己原有的结论,“不是因为城墙性质特殊,而是因为它体积过大,粘液们无法像拆分其他建筑一样迅速将城墙消灭,只能愚公移山。” “如此一来,副本任务的难度也就降低了许多。”越关山看着秦光霁,点头低声道,“我之前还觉得这任务的指向性实在特殊,如果没有你的鱼叉技能,想要重建细胞建筑简直比大海捞针还困难。” “但如果水下遍布的都是大块的建筑,那么只要合理利用商城道具,普通玩家也可以完成这个任务了。”越关山一边翻阅系统商城,一边说道。 “不过我的鱼叉仍旧是这个任务的最优解。”秦光霁得意昂首,手中的鱼叉也随着他的动作而向上抬起,仿佛也是在为自己的优越属性骄傲一般。 “咳咳,”正经人温星火打断他的臭屁行为,“虽说任务对你来说不难,但这底下怎么说都是埋着至少上百件的残骸,怎么想都不是个小工程。” 对此,秦光霁嘿嘿一笑,目光从温星火一本正经的脸上掠过,又一次往水中戳去—— 戳一下,提一下,然后立刻放手。 鱼叉在脱手的下一秒自动往上抬升,很快将另一块淡蓝色残骸拉上水面,再自动脱离建筑,重新回到秦光霁的手上。 秦光霁不断重复着这一套动作,抬手、向下、松手,堪比流水线的标准作业。只不过,工厂流水线消耗的是能源,秦光霁这儿需要的却只是不停嘴的夸奖。 这柄鱼叉大概是秦光霁所有技能里最臭美的一个了,集中表现为:只要听到夸赞,就会非常卖力地干活,且夸得越狠,动作就越麻利。 不一会儿的功夫,紫色水面上便已飘满了建筑残骸。 船上的玩家,站在一片琳琅满目的残骸中的玩家,都露出了呆滞的神情,包括秦光霁本人。 而纵目望去,不知疲倦的鱼叉甚至已经自行飞到了远处,连秦光霁的呼唤都不理会了,只一心一意地戳着残骸。 含金量仍在上升! 眼看着鱼叉就要跳出视野范围,秦光霁连忙冲它挥手:“喂——差不多了!可以回来了!” 鱼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缓慢脱离水面飞到空中,转动了半圈正面对着自己的主人,仿佛是在思考是否要听从他。 半晌,一道银光掠过眼前,再出现时,鱼叉已稳稳坠在秦光霁的手中。 秦光霁把鱼叉安安稳稳地立住,抬手抚了下它的尖头权当抚慰,随后开口叮嘱道:“知道你厉害,但也要听话,懂吗?” 鱼叉将尖尖脑袋歪到一边,似是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秦光霁扶额,突然意识到自己跟这把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生出灵智的鱼叉说再多都是废话,于是只伸手抓住它,灌输了一些精神力进去,指示它往前飞了一小段,戳上某块残骸,艰难地排开其他残骸的阻挡,拖到另一块与其同源的残骸边上。 奇异的是,当两块同源的残骸相互接触后,它们就像是产生了吸引力一般,自动旋转到合适的位置、自行沿着原本的裂缝贴合,最后竟是直接成为了完整的一块,所有的分割痕迹都消失不见了。 短短几秒,画风就从灾后重建演变成了拼图游戏,在这片致命的死水间,这样的场景好不滑稽。 还不止如此。 当所有同源的残骸都被聚在一起后,那栋重新拼合起来的建筑已经不满足于单纯的拼接,而是自行从水上站起,甩脱所有粘在其上的紫色水珠,干干净净地矗立起来,比周围所有的残骸都高出许多,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就连鱼叉都愣住了。秦光霁操控的手顿在半空中,足足过了两三秒才重新活动起来。 天知道,他原本以为副本能允许他们捞出那么大块的残骸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现在倒好,居然连拼接都是自动挡,让他原本设想好的修复计划全都泡了汤。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开boss的前夕突然发觉自己选的是简单模式一样,有点憋屈、有点郁闷,还有点懵逼。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好事——毕竟,谁会不喜欢解放双手的easy模式呢? 温星火对劳动量的考量也没了实际意义,在鱼叉的一戳一提一滑之间,一桩桩崭新的建筑在水中林立。五人站在小船上仰望这些建筑,仿佛身处于一个水上都市,消减了脚下紫海的恐惧,可以通过这些完好无损的建筑窥见曾经的繁华。 城墙是最后一个修复好的,为此,五人离开了小船,站到了最为显眼的那栋高楼的顶端——正是那栋用于供给养分、在上一次进入时被选中作为侵染起点的黄色海绵楼。 哪怕是被秦光霁强行塑形过的小船也具有同样的拼合能力,在与同源的城墙接触后,它自动恢复了原本的形态,贴在大块的城墙上,看不出半分曾经被扣下来过的迹象。 当城墙站起,如臂膀般围拢诸多建筑,秦光霁看见它们逐渐沉落,大半都没入到了紫水之下。 在沉降间,秦光霁看见一串串泡泡从建筑的周围咕嘟嘟地冒出来,稀薄的紫水被坚硬的建筑排开,又包容地接纳了它们、拥抱了它们,二者水乳交融,仿佛天生就长在一起一般,难分你我。 在最为笨重的城墙也彻底落地的那一刻,一座崭新的城池展现在眼前,沉寂而威严,庞然而肃穆,不再繁荣,却依旧伟大。 “叮。”秦光霁听见了久违的副本提示音在头顶响起: “已成功重建人体系统。” 紧接着,便是黑暗。 一阵天旋地转的、令人几欲呕吐的黑暗。 仿佛被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被吸引着、摆弄着,被无可反抗的力量紧紧攥住,甩脱了一切的桎梏,打断了所有的根骨、洗脱了全部的烙印,直至成为一个纯粹的、初生的生命。 ———————————— 不知过去了多久。 或许是一秒,或许是十年。 当阳光再度照耀,恍若隔世。 只有熟悉而陌生的催促声清晰地告知着茫然的灵魂:他已不在那个离奇的世界。 “老秦!起床!要迟到了!”那声音中气十足,如一面大鼓敲击在耳畔,足够将所有沉睡中的人都从美梦中拉起,脱离混沌的睡眠,走入崭新的世界。 洁白的床罩、洁白的纱帐、洁白的床单……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洁白的,就连皮肤都是一种并不健康的苍白。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彰显此地的纯净。 秦光霁掀开了被子,循着陌生的记忆爬下床架,落地时,已是全然沉着。 世界间的转移是一场如循环一般的跳跃,现在,又轮到宏观之下的人类世界登上舞台了。 第138章 粘液实验室(18) 走出比之前那个安全区条件优越不少的宿舍, 沿着一条透明长廊,经过一桩桩肃穆到恐怖的洁白建筑,然后进入另一幢楼内, 按下电梯, 直达地底深处。 现在的时间是9月9日,灾难发生后三个月。 秦光霁的身份, 是一所秘密研究院的研究员。 他仍旧叫秦光霁, 甚至在灾难发生前也是一名普通的研究生, 但因为这场灾难, 作为幸存者,他和其余所有与生命科学相关的学者都被征召汇集起来, 进入了这所深藏于地下的研究所。 记忆并没有告知秦光霁这个研究所到底在研究什么, 保密措施做得非常好, 每一组都只负责其中最为微小的一个关节, 用封闭的工作环境制造信息隔离。 他只知道, 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对抗粘液, 但如何对抗, 以什么形式对抗, 他不得而知。 当早上九点的钟声敲响, 秦光霁踩着点走进了实验室的大门。这一点倒是从没变过:不论在哪个世界, 秦光霁爱赖床的人设都没有崩塌。 一众穿着洁白防护衣的身影在实验室中央晃动, 聆听着上级的教诲, 其中并没有他的同伴。他们被彻底分开了。 人们沉默着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与工厂流水线别无二致, 却更令人窒息。 看不到头的研究,不知究竟为何, 只一味地埋头。 他们是这场研究中最为底层的存在,是住在蜂巢最外围的工蜂,他们不需要知道任何事,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任务。 两厢对比,秦光霁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在这里做研究好些,还是去外面挖沟好些。 在灾难面前,学历与知识没了实际意义,都只为了凝聚成一个更为庞大的整体。一如微观的世界,需要那样多的细胞各司其职、机械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才能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人体。 制作、培养、观察、记录,周而复始。秦光霁一边做着,一边分出了大半的精神,在脑内与同伴们组成多屏协动。 玩家是不同的存在。 这种不同既表现在他们可以利用各种道具进行沟通,也写在他们的记忆与经历中。 他们完整经历了宏观世界里的粘液灾难,也亲眼目睹了微观世界里的紫水危机,他们既是人类的幸存者,也是粘液的幸存者。 微观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映射,他们知道人类世界注定会发生与之相应的事件,会有一种紫色的物质出现,反向侵入到粘液的体内,将绝大部分的粘液摧毁,并重建曾经属于人体细胞的秩序。 这场研究的目的已经被玩家洞悉,他们唯一要探究的,就是研究究竟进行到了什么地步,紫水将会以何种方式出现,它能否彻底解决粘液的危机。 而想要知晓这些,便又无法离开玩家之间的沟通:玩家的两点优势相辅相成,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秦光霁的工作是第一步:制作有效的初级样本,温星火、温星河是进一步的制备,路云晓负责检验,越关山则是最后的测试。 秦光霁手中的灰色样本被一步步传递、一步步分离、添加、混合,最后到了越关山的手中,已经成了与微观世界里别无二致的紫色试剂。 越关山的工作同样很简单:将紫色液体通过一个特殊的单向通道注入关着一只小型粘液的玻璃柜中,观察它们的状态并记录。 这场实验进行到现在,绝大部分情况下,粘液都是直接死亡,融化成一滩紫水的。最好的时候,是粘液一接触到紫色试剂就在玻璃柜内大量放热,滚滚黑烟充满了整个柜子,等沉降之后,便只剩下了黑漆漆的一片烧灼痕迹。 与微观世界中,那些普通粘液的死亡别无二致,没有出现任何转机。 预想中的成功不知还要等待多久。 越关山对每个同僚都使用了一次读心,但在他们的视角里,也是相同的场景——那场变异没有发生在任何一个人的记忆中。 于研究者而言,应该为此感到失落与沮丧。但于目前的玩家,却并非如此。 进入这个副本以来,玩家们一直都处在一种被动的局面里,这并非他们所愿,他们当然也尝试过依照从前过副本的经验,努力地追寻、调查、推动。 但,每一次的主动出击都只会换来更大的被动:就像在微观世界中侵染人体,导致了宏观世界中人类的巨大灾难;努力救下一货车的幸存者进入安全区,引来了紫水吞噬粘液,险些波及自身。 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状态,玩家们穿梭在两个几乎对立的世界间,不论做什么都会对另一方造成伤害,同时也会影响到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 所以,不如被动。 加速试剂的研制对于玩家而言并不是绝无可能,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此事——微观与宏观世界之间的切换需要一个契机,就目前而言,这个契机显然与紫色试剂的成功研制有关。 在触碰到那个契机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上次是紫水,这次又会是怎样的危机? 相比于微观世界,他们当然更喜欢以人类的身份活在宏观世界里。至少不会那样危险。 更何况,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的谜团尚未解开。 两个世界间的联系绝非偶然,那种自始而终贯穿玩家的操纵感更是一个很大的疑问。另外还有初入世界时所见的,那些高层与粘液灾难之间的巨大关联……他们到底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又想利用粘液做些什么? 想要查清这些,就必须要脱离当下的秩序,跳出局中人的思维看待这一切。 几人将这个时间定在了午休时刻。 …… 整整一个上午,不论是玩家本身还是研究进程,都是一无所获。 也是玩家意料之中的情形。 紫水的研制成功是必然的结果,哪怕没有玩家存在,命运也能走到那一步。 既然如此,不如离开,去追寻被隐藏在粘液、人类、紫水,乃至两个世界之下的真实。 …… 正午,九月初的太阳火辣辣地挂在湛蓝的天空上,透明长廊如同一根被烈火灼烧过的管子,迅速蒸发着体表的水分,极度的闷热中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没人愿意在这种时候穿过长廊,也恰好给了五个玩家一次机会。 灾难当头,物资供应不足,研究员们的体质大多不好,晕倒在烈日之下倒也不是什么太难理解的事情。 只消一个叠加了混淆效果的人偶道具就能成功瞒过npc们,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成功离开研究所。 消极的应对并不代表要大张旗鼓地表示:老子不干了,而是一种将自身存在感降低到极点的隐藏。不论是正面的推动还是负面的干扰都是局中人的思维模式,唯有毫不干预,才能离开那种境况。 五人顺利碰头,并迅速找到了接下去的目标。 “进。”温星河开启技能,顶着一个小领导的头衔,成功循着技能提供给她的小段记忆找到了一扇不对普通研究员开放的小门。 …… 躲过所有的监控,沿着森然的走廊一路向下,越是深入,周围的墙壁就越是冰冷。 他们一共穿过了五扇门。 第一扇门后,陈列着迭代的样本。 第二扇门后,关押着各种体型的粘液。 第三扇门后,是三个并排的房间,布局有些像教室,但只有靠走廊的一面有一扇小窗户,另一边则是完全的密闭。 第一个房间是个暗室。 一个盛满了粘液尸水的池子横陈在暗室中央,不停地往外冒着气泡。 空气湿热异常,刺鼻的气味不断从池子里溢出来,带着星点的焦糊味与愈发强烈的化学气味。 继续向前走,是一个颇为明亮的房间,同样有个池子,同样盛满液体,刺眼的光线将整个房间照得如钻石般闪亮,那些液体的颜色发生了变化,比初始的状态更多了几分灰色。 与暗室不同的是,这次,池子的后半段还竖着厚厚一堵形似过滤网的黑墙,从暗室流入的液体在池子中稍加沉淀,然后通过过滤网,进入另一面。 流水声不停,液体不再那样粘稠浑浊,而是变得如水般清澈,待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已几乎看不见绿色,转而变成了更加黯淡的灰。 最后一个房间,是最后一道工序。几个身着防护服的人往那些流入最后一个池子的灰色液体中撒入了大量的黑色粉末,液体迅速反应,翻滚出大片的黑色浓烟,很快又消失不见,仿佛无事发生。 到了这时,几人哪儿还能看不出他们这是在做什么——那些紫色试剂的原材料正是来自于此,是由粘液的尸水提纯而成的粗产物。 对于这制作流程本身,秦光霁并没有多大的异议:当年知道康复新液原料是蟑螂的时候就已经恶心过一回了,粘液可比那些飞天大蟑螂好接受多了。 只是,秦光霁看着里头的工作人员在这简陋的地下作坊里忙碌着,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匆促建立的安全区研究所,科研条件的确比不上过去的大学实验室,可好歹也都是现代化的设备,虽然能看出不大富裕,但也是完全够用了。 可现在这个被藏在深处的制备工厂,条件却如此简陋,实在有些矛盾。 就好像是……刻意为之的一样。 玻璃移门突然开启,一辆推车被推出了最后一个房间。一个个试剂瓶叮当作响,里头的灰色液体也随之晃动,走廊的昏暗灯光打下时,能在地上看到一圈一圈的影子。 推车与玩家们擦肩而过,借助灯光,秦光霁看见那人裸露的手臂——有些发青。 他将目光投向几个制备房间,发现那些工人的皮肤或多或少都带着些不正常的青紫色。 是什么东西对他们产生了影响? 一阵咯吱咯吱的机械摩擦声响起,听声音,是从第四扇门后传来的。 几人默默等着推车过去,走出第三扇门后,才继续向前。 但到第四扇门前时才发现,温星河的权限不够用了,于是几人只能用道具在门上动手脚。 系统的奸商属性在此刻暴涨,普通的开门道具根本无法使用,只能被迫选择一个按副本内门禁权限拥有人数多少定价的坑爹道具。 哪怕是坐拥巨款的秦光霁,看到那个数字时也是虎躯一震,付钱时差点把牙咬碎——他是有钱,但不是冤大头好吗! 伴着轻轻的滴声与扣除积分的哗啦声,厚重铁门挪开一条小缝,五人闪身进入其中,可就在看清这扇门后的东西的那一刻,他们却是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那些……是什么?”路云晓的手指与声音都在颤抖,亮白灯光将他的脸照得惨淡,没有半点血色。 第139章 粘液实验室(19) 开启隐身状态的五人站在紧闭的门后, 没有任何一刻比当下更能体会到浑身从头凉到脚的感受。 怪物,他们见过很多,屠杀, 也不算新鲜事。 但像现在这样, 亲眼目睹怪物从诞生到被杀死的一生,却是第一次。 最近处的, 是粘液。 面前的每一个玻璃隔间中都生存着一只粘液。 也是人类。 大小高宽都恰好能容纳一个成年人站立的玻璃柜中, 生存着的除了粘液, 还有人。 清醒的人、昏睡的人、逐步走向死亡的人。 他们睁着眼睛, 穿着统一的洁白衣服,站在惨白的灯光下, 眼睛或开或合, 哪怕有灯光照耀, 两只眼睛也是黯淡无神的。 他们的皮肤是一种异常的青绿, 灯光照射下如同某种翡翠。他们的面颊比任何正常人都要肿胀, 好像一个被充满了脓液的气球, 将其中的沟壑尽数填平, 变成一大块的圆润平板。 但他们是活着的, 他们的四肢仍在伸展, 他们的头脑仍在思考。 从某双滚动着的眼睛里, 越关山读出了他们心中所想, 再通过心声的连接传送到其他四人的耳中, 虽然微弱, 却是只有人类的大脑才能发出的挣扎与绝望。 他们的真实情绪被压制在可怖的外表之下,声音亦被掐断, 只有一点心声仍在呼救了。 可很快,这份求救便消失不见了。 活力十足的粘液跳了上来, 扑在他们的身上,流进他们的身体里,将他们包裹,将他们吞噬。 他们毫无动作,任由粘液侵蚀,任由粘液转化。 不多时,通道前的一排玻璃柜中,只剩下与人等高的粘液在其中拥挤着,轻微地蠕动着。 灯光穿过玻璃,打落一片片绿色的阴暗。 一排方形的影子于头顶穿过,站在一条镂空的长廊上,同时开始倾斜。 玻璃柜从上方被打开,紫色液体从方桶中倾泻而下,迅速完成倾倒,然后再度合上牢笼。 如越关山曾在实验室里看到的那样,粘液们与液体接触,顷刻间释放出巨大的热量,以粘液本身为中心,向外喷射出滚滚浓烟。 烧灼气味无比浓烈,眨眼之间,粘液与紫水都已荡然无存,只有厚厚的一层黑色粉末昭示着此处曾经存在过的生命迹象。 玻璃柜开始移动,是下方的一条履带启动了,承载着那些残骸,游过一个回环,穿过背后一扇自动开合的移门,不知所踪。 这是一场屠杀。一场人为制造、由机械完成的屠杀。 刽子手们仍旧立在上方,竖直地立着,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完成填装,等待着履带将下一批玻璃柜运送到位。 秦光霁咬着牙,抬头凝望着那条开了好几个口子的输水管道,思考着是否能将它掐断或阻塞,阻止紫水继续流淌下去。 被关在玻璃柜里的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是什么研究的实验体,更不该遭受这场杀戮! 可就在动手的前一秒,他被越关山拦住了。 别冲动。越关山用心声对秦光霁道。 秦光霁第一次不愿听从越关山的劝告,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技能螺丝刀从背包中飞出,刺向那根正在往外吐着紫色液体的管道。 当! 它被一面横空而出的盾牌拦住了。 螺丝刀坠落,盾牌则片片破碎,同时掉在地面上,变成叮叮当当的一阵。 秦光霁的愤然顷刻消弭,再转身时,亦是全然的惊愕。 “姐……”秦光霁看着越关山的嘴角被精神力盾牌的反噬逼出一抹鲜血,瞳孔震颤。 越关山的眼神冷澈如冰,她挥开温星河失色的关切,随意抹去血迹,声音沉着:“看下去。” 秦光霁的神色变成了满是不解的黯淡,又在越关山不容置疑的逼迫下沉静下来,用尽了生平的勇气,重新将目光投射到那些崭新的玻璃柜上。 他的手正在颤抖,可他不敢再反抗越关山的意思:那面盾牌是越关山精神力的投射,仅仅是轻微的碰撞就能引发强烈的反噬,如果强行冲破,那将会是致命的打击。 越关山在用自己的命阻止秦光霁救人。为什么? 越关山明明看得比他更清晰,知道将会有更多的人在他们的眼下丧命,可为什么她要阻拦? 你阻止不了他们。越关山的心声也变得虚弱,只是那其中的坚实音色依旧振聋发聩。 冰凉的话语传入耳中,秦光霁的眉心忽地跳动了一下,眼前又一次充满了绿色。 …… 毫无疑问,粘液侵染人体、头顶的紫水倾倒,黑烟与灼热升腾,又是新一波的屠杀。 但这一次,出现了异样。 在四处弥散的黑烟中,他们看见其中一个玻璃柜里的粘液挣扎地格外长久。 它不断地扭动着,砰砰地撞击着厚厚的玻璃,在玻璃上撞出一个又一个绿色的浅印,搅散了那些正在沉降的黑烟,将其扬到四周,成为朦胧的灰色。 时间在挣扎的求生下变得无比漫长,它的身躯不再是浑然的一团,它的表面不再是模糊的一片。四条肢体从四个方向生发,渐而变得清晰起来。半透明的双腿顶着飘扬的灰尘,将它整个身躯抬起,稳稳当当地站立着;表皮的粘液逐渐收拢起来,凝聚成一张模板化的面孔,五官精准地安放在上面,没有半点流淌。 当承载着紫水的方桶于上空回正的时候,它转过了身,是一副属于灵长类动物的模样。 也是人类的模样。 至此,一切都不必言说,更无从阻止。 粘液与人类,在紫水之下完成了融合。 他们曾经迥然不同,是相互对立的两个物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侵略和屠戮。 可如今,在紫水的作用下,他们在同一个个体内相会,同时拥有了这两个物种的外貌特征,也继承了这两个物种的内在。 这是变异。 从此,它不再是人类,亦不再是粘液。 紫水不再能杀死它,粘液也不再能侵染它。 它成为了一个全新的物种。 “这是进化。” 这是两个物种的进化。 这是一场颠覆的进化。 在读取其中一个实验体的内心时,越关山窥见了它的全貌。 在与粘液尸体接触过久后,一些人的身上出现了近似粘液化的反应,浑身僵硬肿胀、不能说话,甚至出现了攻击性,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减缓。他们被集中关押起来,所有与其有关的人都被封口处理。 在研究员的手中,紫水能够杀死小型粘液,使其化水或是变成黑烟,而在地下,那些小型粘液的尸水则被收集起来,成为了头顶管道中的紫水,成为了一种比单纯的紫水更加猛烈的药剂。 僵化的人,就是这种药剂的实验品。 至于那些失败的副产品——它们变成了添加剂,正是地下工厂和实验室中那些粉末的来源。 真正的物尽其用。 一台运输机器夹住了那个承载着实验最终成果的玻璃柜,平稳地抬升、移动,横穿整个空间,直至走廊尽头。 是第五扇门。 滴滴两声,移门自动打开,运输机器举着玻璃柜进入其中,没有对五个尾随者产生丝毫的注意。 机器退出,移门关闭,砰的一声,将一切隔绝。 这是一片很大的空间。比玩家之前走过的四个房间加起来都大。 刚被送进来的玻璃柜孤孤单单地立在中央,里面的进化体直直地站着,缓慢旋转了一圈。 头顶镶嵌着一块很大的玻璃,仰起头,能够看见外面的天空。 是个黯淡的夜晚。 玻璃反射着昏暗的光,有黏黏糊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伴着清脆的破碎声,玻璃柜碎成了粉末。 是数不清的粘液涌上来,把玻璃捻得粉碎。 进化体仍是立在中央,身旁四周簇拥着无数与它相同模样的同类。 叽叽咕咕的声音像极了低语,新来的进化体慢慢抬起了头,举起了其中一条手臂,指向移门的方向。 在那根绿色的手指精准地指着瞳孔的时候,秦光霁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回首躲避,可下一秒,那些进化体便如同能够看破隐身一般,精准地将五个玩家分别围起。 玩家们开启的都是最高等级的隐身道具,能够完全隐去声音、气息以及体温,在进入安全区之前,路云晓还曾用自己的技能成功骗过粘液。但如今,这些进化体却能够识破他们:它们是靠另一种更为特殊的方式辨认出了闯入者。 进化体们拥挤着,却始终停留在玩家半米之外,并没有直接接触他们,也并没有强烈的攻击欲望。 独属于进化体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一场低音的合奏。 这声音似嗡鸣,如细语,抑扬顿挫,平仄有声。 秦光霁努力地聆听着,分辨出了一个模糊的字眼: “出去。” “出去。” “出去。” 每一个进化体的口中,都在呢喃着这一个属于人类的词汇。 声音回荡在空旷中,脚下的大地因此晃动,胸中的心脏亦因此震颤。 秦光霁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双大手狠狠撅住,窒息持续几秒后,他干脆地撤掉了伪装。 他看见进化体们绿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玩家们,如人类般精明。 中计了。 进化体们又开始了移动,将五人推在一处,又分出了一条狭窄的小道,指引着与移门相反的方向。 借助月光,秦光霁看见了一扇小门。 …… 滴滴—— 小门检测到了属于人类体表的温度,门框上亮起一盏小小的绿灯,发出了通行的声音。 小门被打开了。 从中走出的却并非人类,而是无数的进化体。 五个玩家站在门内,被进化体组成的汹涌潮流裹挟着,动弹不得,也无从下手。 在最后一只进化体离开的时刻,他们听见副本提示音高昂响起: “叮。” “已成功完成重要节点。” …… 黑暗袭来,世界的转换使人晕眩,世界的脉络却在此时于秦光霁的脑中汇聚,无比清晰。 从始至终,副本想要追寻的都是进化。 粘液的泄露,是第一次的进化,是一切灾难的开端,人类旧有的秩序被破坏。 紫水的研制,是第二次的进化,是这场灾难的转折,全新的强大物种从此诞生。 而进化体的脱逃,是写在世界基石之上的必然。 人类、粘液、紫水,乃至玩家,都是这个名为世界的棋盘之上的棋子。 人类研究粘液,粘液侵染人类,紫水杀死粘液,一切以粘液为基础、以紫水为催化,将人类带入一个崭新的篇章。 而玩家,就是其中最为特殊的一笔。 他们游走在三方之间,如针般将所有串联。 现在,是时候收紧这根丝线了。 于是,便将这一幅幅真相展露,让玩家心甘情愿地踏入陷阱。 穿过那五扇窄门,他们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第140章 粘液实验室(20) 象征着世界穿梭的旋转很快结束, 一阵仿佛无止境的坠落后,稳稳站立。 秦光霁迅速适应了这种好像把人丢进滚筒洗衣机里甩干的旋转跳跃,努力释放出轻松姿态, 让自己的大脑恢复清醒, 看清自己如今的处境。 这是微观的世界。 也是细胞的世界、粘液的世界、进化体的世界。 玩家们三次进入这个世界,亲眼目睹了它的两次易主。 秦光霁的心里忽然腾起一个滑稽的念头:从某种角度来看, 这的确是个闯关游戏。 每次的世界转换, 都可以看作是开启了新的关卡, 玩家们操控着被预设好的人物, 走在被预设好的道路上,经历被预设好的危机, 去往被预设好的未来。 这两个世界看似变化万千, 实则都只能走向一种必然的未来。 一开始, 谁都没能发现这一点。 在第一关, 玩家一方面完成侵染, 一方面挽救人类;在第二关, 玩家一方面构建进化, 一方面研制紫水, 他们走在截然不同的两条支线上, 做着相互对立的任务。 也正因为对立, 其中的波折才能够掩埋其后的操控感。 第一次的转折, 是第二关的最后, 他们尝试脱离掌控。 可谁说玩家们的逃脱就是真的离开了秩序呢? 恰恰相反, 游戏人物的一切行动早已被程序归拢,棋子脱离手心, 自以为正在坠落,谁知却是被一根透明的丝线牵引, 落入既定的轨道。 他们早该想到的。温星河的技能是随机获取一个副本内身份,能看到的记忆也只有极其片面的一小段。第一次使用时,还可以说是巧合,那么第二次,在没有任何幸运道具的加持下,能够抽中对后续发展如此有利的身份,不可不说太过凑巧。 更何况,被技能随机挑选的回忆,为什么就能不偏不倚地在浩瀚的记忆中选中了那扇不起眼的小门,其权限又恰好能够完整地目睹地下工厂的制备过程? 若是沿着这条线索再想下去,一切竟都像是有迹可循:正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个地下工厂,才会发现这其中的疑点,产生好奇与探究欲,才会选择继续前进,穿过那第四扇门至关重要的门。 至此,圈套已成大半。 玩家目睹了进化体的诞生,自然会继续追寻它的去处,会走进第五扇门,走进最终的圈套。 为什么那个关押着无温度的进化体的空间中会有一扇感应人体温度的自动门?为什么隐身会对进化体无效?为什么能够挣脱玻璃柜的进化体从没尝试过反抗? 因为它们在等待一把钥匙——能够让它们没有任何损伤就打开第三关的钥匙。 玩家。 而现在,伴随着第三关的开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正式收束,游戏进入到了后半程。 进化体在内部爆发,以人类如今的反抗能力,面对初级的粘液尚且窘迫至此,进化体的席卷指日可待。 这是一个重要的节点,也是一个必然的节点。 世界将会是进化体的世界。 …… 属于人体细胞的建筑中生活着大片的粘液个体。 它们分化出了不同的形态,有的长手长脚,有的矮胖滚圆,虽不如细胞们那样迥异,但也比最初的浑然好上许多。 城墙高筑,紫水退却城外,世界的中心不再是一片汪洋,而是一座座水上堡垒。 粘液们甚至学会了制作小船,在各个城池间穿梭,车水马龙间,宛若从前。 这是进化体内的微观世界,粘液个体、人体建筑、紫水和谐相处,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平衡。 这也将是未来的宏观世界。 秦光霁忽然冷笑了一声,嘲讽着愚蠢的自己,嘲讽着荒谬的未来。 从一开始,他们就弄错了自己的立场。 “我们是进化体的棋子。”秦光霁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符都被恰到好处的微风送到同伴们的耳中。 他往前走了一步,跨上城墙。 风忽地猎猎作响,带来紫水的刺鼻气味,吹得人眼睛发胀。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进化体出现。”越关山也站了上来,纯黑色的眼眸里写着些许的枉然。 “我自诩看透,实则亦被蒙蔽。”越关山嗟叹着,“我的每次读心,都只看到自己应该看到的记忆,我的每次踌躇都只能做出自己应该做出的选择。” 紧接着,温星火的语气严肃:“那些高层,他们建立了安全区和实验室,把所有人都聚集起来,也是为了让进化更加顺利地进行下去。进化体的传播速度会比粘液更快。” 然后,是温星河的不甘:“我们注定无法阻止任何事,因为我们太过弱小,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掌握过任何力量,只能随波逐流,被剧情推动着走向结局。” 最后,是路云晓的哀叹:“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牺牲品了。” 五名玩家立在城头,纵目望去,皆是棋子。 被粘液转化的人体细胞、被紫水消灭的粘液个体,它们不计其数地死去,默默无名地死去,从诞生那一天起,就注定生存渺茫。 它们是棋子,他们是棋子,所有的生命,乃至是无生命的一切,都是棋子。 旧有的牺牲尘埃落定,新一波的牺牲即将到来。 玩家们再一次听见了浪涛声。 那是紫水翻涌的标志。 ———————————— 紫水不停地滚动着,一朵朵浪花拍打平静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淡色的泡沫。 声音比任何时刻都要复杂,像是无数飞虫在耳畔嗡鸣,也像是无数子弹落入幽林,回声万千,在耳畔与楼阁间穿梭,带来澎湃的恐惧,在瞬间填满静谧空谷。 声势浩大的前奏久未落幕,如战歌般震颤大地的副歌已然奏响—— 紫水中鼓起一个个硕大的水泡,仿佛一颗颗鱼卵从河底翻涌着飞上水面。 它们不断地膨胀着,水幕逐渐从深紫变成半透明,而后在胀到极致时,“啪”地破裂。 仿佛鸟儿破壳,又似金蝉出壳,然而从其中坠下的、重新落入紫水之中的、淌水向前的,却并非那些美好的新生命。 是怪物。 全新的怪物。 从紫水中诞生的怪物。 它们有着比紫水更加浓密的表皮,有着比粘液更加透明而纯粹的身躯,有着比人类更加统一的目标—— 它们的身形比粘液大上数倍,它们的力量比细胞强上数倍。它们凝聚在一起,向着几个城池飞奔,涉水声与踏步声齐齐响起,是机械式的整齐,是细胞与粘液都无法达到的统一。 怪物很快逼近城池,掀起的浪涛如海啸般掀翻了水面上来不及逃进城中的粘液们,变成零星的黑烟,很快便被更高的浪潮打散。 兵临城下,黑压压的一片,只消往下看一眼,就能被吓破了胆。 砰! 砰! 砰! 他们开始猛烈地锤击城门,每一次的撞击,都能使坚固的城墙产生如八级地震般剧烈的晃动。 城墙被一点点撞散,淡黄色的粉末四处飞散,如同夏日的松花落入水中般,很快在紫水上飘起一片。 粘液们早已反应过来,聚集在城墙之内,用自己的身躯抵抗着怪物的入侵。 可它们的力量差距实在悬殊,城墙从某个不起眼处起裂开微不可闻的小缝,随着越发剧烈的摇摆而渐趋深刻。 城墙难以承受这两面夹击的巨力,不断有城墙坚硬的颗粒从裂缝中脱落,砸在粘液群里,被蠕动着的粘液吞噬,被涛涛的紫水淹没。 大厦将倾。 缝隙扩大,紫水悄悄潜入,流进城内,引来无声的杀机。 粘液飞逃,却仍有无数来不及逃脱的粘液被致命的紫水沾上,顷刻消失。 紫水流溢,粘液溃散,城墙倾斜的角度更加明显,裂缝的宽度能够使人清晰地看见那头攒动着的人影。 城池的陷落,只在一瞬之间。 是某块支撑到极限的城墙从中间断裂,是某条缝隙被紫水冲刷迸裂,是大批敌人从门外涌入,是无数粘液的死去。 曾经的铁板一块,如今已是四处溃散。 不论人类还是粘液,在灾难来临之时都曾自发地组织起坚定的反抗,用自己能够做到的极限来抵御危难。 那是超脱出个人安危的勇敢,是为了同族奋不顾身的坚持,是闪耀的星点,是明亮的银河。 它们令人感动,使人激动,可这真的有用吗? 在世界的洪流之中,河湖江海皆是蝼蚁。 蚁穴尚且能溃长堤,更何况是那双高于世间一切的无情之手。 细胞的毁灭、粘液的毁灭、城池的毁灭。 人类的毁灭。 进化的波折在所难免——那是由无数牺牲堆砌而成的血路。 …… 敌人攻占了第一个城池,粘液们逃亡四周。但掌握了世界的粘液们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些只凭借本能行动的粘液了。 玩家们的出现教会了他们变通,教会了他们见机行事。 他们利用自身的优势爬上一个个墙头,停留在怪物的头顶,用灵活的身躯牵制笨重的怪物们。 一只只怪物在铺着浅浅紫水的地面上无能狂怒,愤愤地锤着墙面,想要将粘液们摇落下来。 可粘液们远比他们聪明,一座楼倒塌,它们便转到另一座楼。它们的攀爬能力成为了最好的躲避手段,像遛狗一般溜着那些怪物,将它们牵引到城池深处,一股脑钻进小巷,又因过于笨重而无法转圜。 怪物越积越多,小巷内越来越拥挤,粘液们则是乘机撤离,从还未倒塌的楼间跃走,搭乘一艘艘小舟,开往另一个城池。 而在这无数扁舟之前,是一艘格外不同的船。 站在这艘疾驰之船上的,正是指挥了这场撤离的五位玩家。 140-160 第141章 粘液实验室(21) 身后敌人穷追不舍, 速度虽不如粘液们,但气势磅礴,令人生畏。 粘液们驶离残破的城池, 在紫海之上奋力甩脱敌人。 距离越来越大, 敌人的威胁渐渐削弱。 不久,粘液们已至另一座城墙之下。 城门缓缓打开, 粘液鱼贯而入。城门再次关闭, 外头的波涛越发汹涌。 敌人们的脚步逐渐逼近, 城中的粘液们用尽全部的力气去抵抗和预防它们的入侵。 它们搬来各色建材, 将城墙钉得严实,又仔细修补每个裂隙, 确保没有一滴紫水能从中流溢。 固若金汤, 不外乎如此。 但, 还远远不够。 当匆忙跋涉而至的敌人发出第一声敲打, 庞然震颤再度来袭。 流水哗然轰鸣, 碎片与粉末横飞四溅, 模糊了城内城外的一切, 仿佛天地都能为此交融。 粘液们的慌乱比从前更甚。 它们在城中拥挤着, 攒动着, 焦急地冲上去, 用最古朴的办法阻挡敌人。 然而, 终究是螳臂当车。 敌人的侵入比从前更快。 城墙的崩塌只在一瞬, 紫水的涌入却要迈过那成片的废墟, 源远流长。 粘液们攀爬着所剩无几的废墟,一边躲避着来自下方敌人的锤击, 一边向着某个最高的方向围拢。 那是玩家所站的地方。 紫水逐渐吞没了城池,敌人四处搜寻。紫水与废墟构成的小巷里, 追击战处处上演。 粘液们彻底落入劣势。 而这一次,不再有玩家指挥它们撤离。 它们像一群无头苍蝇,被外来的掠夺者步步蚕食。 …… 黑烟无法抵达的高处,一时寂寥。 “情况不好。”温星火打破了沉静。 “它们攻击的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两座城池,”他四下扫视,神情严肃,“如果这一座城池陷落,粘液们的数量将会下降至少五成。” 越关山的声音要更清亮一些,并不那样悲观:“但到目前为止,粘液的数量并没有大幅下降。”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脚下,脸上存着许多期盼的表情。 “那是因为这座城池的结构更加复杂,给了粘液喘息之机。”温星火随即反驳,“可一旦那些结构被暴力拆除……” 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这座城池的覆灭会比上一座更快。” 他又停下了,流转的眼神中似是还有话未曾说出,却是不再开口。 “所以,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了。”秦光霁忽然开了口,替温星火说完了未尽的话,“如果再没有转机,粘液的失败将会是注定的未来。” 温星火本是有些焦急的,可听完秦光霁这不紧不慢的话语,却是眼神黯淡了许多。 “我始终没法理解你们的思路。”他声音喑哑,“分明是这种关系到自己性命的危急关头,你们却还是要玩这种绝地反击的把戏。” 他皱着眉,嘴角泛着苦笑:“难道这样很有快感吗?” 秦光霁撇了温星火一眼,咂了下嘴,忽地伸长手臂。 伴着“嗖”的一声,泛着金属光泽的鱼叉破水而出,空空荡荡地回到他的手中。 鱼叉尖头指天,光洁冰凉的表面反照着上方的天:那是令人几欲作呕的浓郁紫色。 “这问题,”秦光霁哼笑一声,“从前或许我还能回答你,但这一次,你大概得去问副本——” “为什么又给我们安排了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烂俗剧本。” 一道极其隐蔽的绿光闪过,与话音一同隐匿无踪。 但就如同声音能被耳膜鼓动一般,那绿光也在那一刻被反射、被捕捉、被存忆,于几个来回后在脑海中再度绽放。 如闪电般迅速,也如闪电般充满寓意。 它是一个讯号——雷雨将至。 …… 不知岁月的世界,若用宏观的眼睛度日,那该是三秒之后。 无数道绿光,无数条闪电! 在顷刻间布满了整个天空!在眨眼间交织成一张庞大的网络!在一瞬间将这飘摇的世界颠覆! 大雨倾盆。 是绿色的雨。 是属于粘液的雨。 它们片片坠落,有机或无机,有生命或无生命,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势头向着那片紫色的汪洋、向着那座黄色的废墟、向着那些绿色的生命扑去。 哗啦啦!哗啦啦! 它们打在紫水上,先者化作黑烟,可顷刻间便有更多的绿色落下,在黑色不能再浓之后,它转变为了漂浮的绿色! 它们打在敌人身上,每一次的坠落都比敌人的拳脚更加有力。在打击足够密集之后,强大的敌人亦被打散,变作分崩离析的肢体,渐而融入绿色的海洋。 它们打在粘液身上,落在聚集在城池中的粘液们身上,像是给它们披上了厚厚的盔甲。一次便是一层、一下便是一片。 越来越厚重,亦越来越坚固。 如层峦叠嶂的山,如千万年堆积的海,一层层堆积,一片片叠加。 沉重地积压下去,再看不清粘液们原本的面目。 然后,在从天而降的绿色不再滂沱时,这未置一词的量变引发了真正的质变。 融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大雨停歇时,天地变换。 它们变得比敌人更高,变得比敌人更壮。曾经的它们仰望敌人,在敌人的淫威下四处躲藏。 而如今,它们只需屹立在那里,甚至屹立在于过去弱小的自己致命的紫水中。 安然而巍峨。 它们本身就是一座大山。 每一只粘液。每一只经历了大雨滂沱的粘液。每一只在敌人的蛮力下存活的粘液。每一只被玩家们引导,聚集在同一座城池中的粘液。 它们变成了连绵的山,屹立着,不可推移,不得撼动。 它们吞噬了一切,转化了一切。它们不再依附于人类的建筑,而是将那些建筑吞入腹中,将其作为自己的骨肉而存在。 它们不再用数量构建繁荣的家园,而是彼此连绵成片,坚实地屹立。 每一只粘液,都是一座城。 每一座绿色的山峰,都是一片天。 绿水漫天遍地,绿山四处合拢,原本不可一世的紫色怪物在此刻变得越发渺小,只得茫然地在山峰的罅隙间游走,直至被某座新生的山峰彻底踩在脚下。 终于,最后一点缝隙也被绿色填满了。 天地间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紫色痕迹,通体全然都是绿意,再无半分异色。 “呼……” 独属于粘液的峰林间,玩家的身影几乎与其融为一体,唯有独属于人类的一声轻呼格外清晰。 “结束了。” 是秦光霁的声音,不再如先前那样明亮,而是透着丝丝的疲倦。 “意料之中的结局,可这一通支援……实在是狠。”饶是最期盼终结时刻到来的温星火也不得不感慨方才所经历的一切的果决与迅猛。 “因为进化是注定的将来。”秦光霁缓缓说道,“所以粘液一定会赢,所以紫水一定不会完全杀死粘液,所以粘液一定会发生二次进化。” 他的脚下踩着延绵不断的山峰,它们变得如此坚实,不再是初见时的粘稠,也不再是首次进化时的浮躁。 紫水是一切的催化,亦是一切诞生的契机。因为有了紫水的威胁,粘液们开始借助人类的力量,初步建立秩序,构筑防线与城池,不再杂乱无章;因为紫水的进阶、怪物的出现,粘液们开始集合,不再是寄居在人类城池的小兽,而是聚合成真正为世界认可的个体。 它们跨越了两道最大的门槛,它们众志成城、脱胎换骨,真正拥有了掌控世界的实力。 至此,进化已抵达了它最终的形态,经历了紫水洗礼而诞生的、居于食物链顶端的粘液将不再受到任何威胁。世界的将来,已能窥见大半模样。 但任务并未结束。 因为玩家们的作用并不只在这个世界。 紫色怪物出现后,玩家们也曾尝试过自救,可温星河的撒币并不奏效,越关山的读心举目无人,秦光霁的鱼叉一无所获,除了奔逃外,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于是只能等待。 等待来自天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为这个世界送来转机。 他们做到了。 外来的粘液冲入体内,将每一只粘液武装到牙齿,给了它们巨大的力量,使它们战胜了敌人,同时也完成了最后一步的进化。 微观与宏观的世界从来都不是分离的个体,二者之间的脉络勾勾连连、彼此交融,玩家们在副本的指引下于其间穿梭,成为了推动进化的关键:第一次,他们从内部发展,第一次想到运用人类时代的遗骸;第二次,他们从外部支援,给了内里的敌人致命的打击。 两次进化,一内一外,两次突破。 唯一不同的,就是时间。 上一次,宏观是未来,因为过去由微观奠定。 而这一次,他们当要带着进化的记忆,回到那个他们不再熟悉的世界——那个人类已不再是主宰的宏观世界。 回到过去,去完成既定的未来。 “叮。”副本提示音的到来昭示着世界的轮转即将开启。 “即将进入最终阶段。” ———————————— 仿佛是下一秒,仿佛是几个世纪后,时光的流转在此刻被拉得很长,不可违逆的晕眩仿佛要将所有的回忆与思索都甩脱出去。 只剩下那一道来自副本的提示音在耳畔反复盘旋着,几要占据整个大脑。 也正是在这无法思考的间隙中,忽地有一簇携着疑惑的光亮从这道提示音中钻出,划破了秦光霁昏沉的脑海—— 他似乎从未听清过这个副本的声音。 那声音分明清晰,却在回忆中模糊非常。也因此无从回忆其音色,无追念从其语调,更不得思考:它来自何方。 时至如今,他们仍不知晓这副本源自怎样的念。 是谁与系统连结,是谁构造了这样一个副本,是谁将玩家视作棋子,是谁一步步搅动了世界的走向? 这本不该是玩家关心的事情,可当副本中的经历一一闪过,当耳畔再度响起客服欲言又止的“小心”,秦光霁的心忽地揪了起来。 那是一阵极高的坠落。 那是穿梭于世界之间的坠落。 新的世界、旧的世界、新旧转圜的世界。 终焉的世界。 第142章 粘液实验室(22) 啪嗒…… 有一滴冰凉落在了薄薄的半透明眼皮上, 伴着细弱的冲击在眼皮上摊开漆黑的一片,将眼前的白光遮挡大半。 空气比任何时刻都要寒冷,并非只是单纯的低温, 而是连周遭的风都被冻透了, 变成如刀般锋利的一道道,每一次的吹拂, 都能在脆弱的皮肤上留下割裂的刺痛。 于人类而言, 这几乎是致命的寒冷了。 而更糟糕的是, 在这铺天盖地的寒冷中, 还有比低温更加恐怖的存在。 人形粘液们的脚步声于耳畔回荡,时而清晰, 时而悠远, 几道或近或远的脚步交汇在一起, 引得脚下的土地都开始震颤。 它们穿梭在废墟间, 不时探头伸手, 在这些人类社会的残渣中搜索着可用的材料。 它们的颜色在阴寒的空气中变得越发深了, 仿佛森林最幽暗处的泥沼, 望不清其中清浊。 它们的皮肤已不再如夏日那般粘稠, 当那些绿色的手接触杂乱的废墟时, 甚至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粘连的渣滓。 ——它们变得更像人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 久到细软的睫毛都因挂满了白霜而变得沉重起来的时候, 它们终于走了。 当脚步声渐渐消失时, 某处被断壁残垣掩盖的下水道井盖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 几个黑色的脑袋探了出来。 …… 现在是十一月二十五日, 灾难发生五个月后。 今年的寒冬来得比往常更早。 也是人类的寒冬。 自九月的泄露事故之后,粘液开启了一次庞大的进化。 它们的一切都在逐步向人类靠拢。起初是外形, 而后是生存方式,甚至智商也在这场进化中猛然拔高。 它们学会了群居, 学会了使用工具,学会了压抑侵略的本性,学会了齐心协力搭建新的家园。 除了那不可磨灭的绿色外壳,它们几乎与人类无异。 而比人类更加恐怖的是,它们刀枪不入。哪怕是灼热的子弹,也只能阻挡它们一时的步伐。 正如玩家们所料,这样的粘液想要掌握世界实在太容易了。 两个月后的今天,新型粘液们几乎占据了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它们越过了众多安全区的坚固高墙,冲破了无数脆弱的抵抗防线。它们占领了安全区,转化了不计其数的人类,甚至将那些设施据为己有,建立了属于粘液的秩序。 在进化面前,人类无比渺小。 但人类并未消亡。 人类仍旧生活在粘液所不能及的夹缝里,人类仍旧坚持着自己的抵抗,人类仍旧没有屈服。 他们潜伏着,集结着,找寻着属于人类时代的隐蔽建筑,并以此为据点,继续着对粘液的抗争。 而现在,一条早已被废弃的地下通道尽头,几个背负着重要任务的人类正在踌躇。 在这个副本内,任务的发布变得相当稀少,玩家们几次经历世界转换,任务灰框里嫌少有超过一行字的时候。 虽然如此,大多数时间里,玩家们也不会有什么无所事事的感觉——副本的推动已经融入在了世界的走向中,玩家们只能顺应命运,被无形的任务牵着鼻子走。 秦光霁本以为这一次也会是这样:在上一个微观世界里,玩家们已经看见了粘液们的未来。他们若想要让自己的记忆成为真正的现实,就必须循着世界的轨迹,去寻找那个能引发粘液二次进化的契机。 但现在,当系统面板在面前徐徐展开时,他们见到的却是密密麻麻几乎占据了整个面板的任务指引。 秦光霁开始有些迟疑了。他深色的眼眸中清清楚楚地映照那些事无巨细的引导,一时并不挪移,似有惊诧流转,随机被外头粘液的脚步声按下,直至再度安静下来,才能够静下心来仔细阅览。 【最终任务:摧毁粘液聚居区。】 并不意外的任务。想要达成进化,就必须要先让粘液们经历紫水的威胁。 紫水是人工提取的产物,粘液们自然不会主动去接触它们,因而只能由他们的“敌人”去完成。 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种形式。 …… 传送终止时,秦光霁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阴寒的地道里,穿着完全无法抵御寒冷的衣服,身上除却一个巨大的背包外空无一物。 灾难发生后的第五个月,全球沦陷。人类的种族规模急剧缩减,幸存者们被迫躲入暗处,将城市拱手相让。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防御,因为那些曾给人类带来无限的安全感、也曾大规模用于自相残杀的造物,早已湮没在如今的时代洪流中。 当人类的自卫筹码一点点消失,当人类的生存空间一点点被蚕食,当人类不再是世界的主宰,一切的反抗都变得万般艰难。 于是,只能逐步走向原始—— 极端环境下,在种族存亡的危难关头,个体生命的价值微不足道。 或是自告奋勇,或是被逼无奈,总而言之,一支敢死队组建了起来。 他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用紫水摧毁更多的粘液。 为此,哪怕付出生命。 …… 以上这些,都写在任务面板的小字里。方方块块的文字代替了之前几次自动涌入的记忆,将当下的世界展露在玩家面前。 像是某些副本开头的背景介绍,简洁明了地将这走到末路的世界剖开在初入副本的玩家面前,让他们第一时间了解自己的任务,明白自己的立场。 可当对象变成了完整经历了灾难全程的秦光霁几人,一切却都变得戏谑而富有深意了。 因为这片白色小字的每一个字符,都流淌着属于他们的痕迹。 灾难伊始,他们目睹了粘液最初的蔓延。 十天,他们见证了安全区的林立。 两个月,他们释放了人形粘液,亲手开启了粘液统治世界的进程。 而现在,当时间挪移至五个月,他们又一次加入进来,仍旧作为越来越微弱的人类一方,在必将到来的命运面前无谓挣扎。 人类或许还心存侥幸,但在两个世界间游走的五位玩家心知肚明:人类根本无法撼动粘液进化的脚步。 于是这任务,这背景,这事无巨细甚至连步骤和地图都标得明明白白、比新手关卡更加悉心的提示与叮嘱,便显得格外割裂了。 尤其是任务框最底下的灰色小字: 【此任务为副本主线,玩家必须完成。】 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 因为五位玩家都清楚: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见证了粘液的未来,知晓了它们的二次进化,也清楚地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任务。 “啧。”哪怕是最不愿意动脑的温星河也看出了这其中的意思,“是个明晃晃的要挟嘛。” 副本并未言明任务失败会有怎样的惩罚,可“主线”二字已无声地彰显了这个任务的地位。 “所以我们必须要去。”温星火的声音淡淡的。 这一次,不再是暗地里的推动了。像是终于想起还有副本这么个有用的工具,这世界背后的推手不容置喙地为玩家们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从表面上看,这便构成了一个死循环:去了,就会引发进化,无法完成摧毁粘液的任务;不去,就会违背未来,让世界卡在这个尴尬的阶段,也让玩家无法脱身。 但,真的是这样吗? “不管副本把我们当做工具还是棋子,至少在任务进行时,我们与副本的利益是一致的。”地道里的照明忽然熄灭了,越关山擦亮一根火柴,烛火之下,眼神深邃如夜。 副本与玩家是一种互利共赢的关系。【粘液实验室】副本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可只要它仍旧在系统的副本库中,它就一定还保持着这一原则。 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副本不会发布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火柴的余光重新点亮了悬挂在地道尽头的小灯,秦光霁的脸就凑在那灯下,幽暗不定,“所以在这任务的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秘密。” 火光忽地一晃,秦光霁的话也随之一转:“副本从来没说过——我们的立场一定是人类。” 是啊,既然进化的趋势是粘液,那么玩家们又何必拘泥于人类的身份呢? 接着推论,既然已不是人类,那么又何必要完成由人类一方发布的任务呢? 如此一来,这所谓必须完成的“主线”任务也便不攻自破了。 噼啪一声,一点火星从灯中蹦出,飘落在泥泞的地上,很快熄灭。 “但是,副本也从未说过——转化之后的我们一定还拥有玩家的身份。”温星火往中间站了一步,半边面孔曝露在灯下,显得另半边脸更加晦涩。 “还记得裴文轩和毕正豪吗?”温星火的目光轻轻扫过四位队友,声音低了些。 在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后再听到这两个名字,秦光霁竟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了。 但他很清楚温星火为什么要提及那两人。 早在粘液潮冲入Q大的时候,秦光霁就曾询问过客服:“他们死了吗?” 而客服是这样回答的:“该副本有死亡通报功能。” 而一直以来,秦光霁都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两人死讯的通报。 这或许说明了一件事:在这个副本看来,转化并不算是一种死亡,他们仍旧作为粘液活着,只是改换了躯壳罢了。 可是,当世界转换到来时,新的问题诞生了:那两人并没有随他们一起重返微观世界。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他们当时的进化程度还不足以产生自己是玩家的认知,还是他们的转化已经被系统彻底宣告死刑? 秦光霁期望会是前者,但随着粘液的进化程度越来越高,那不被认可的后者的阴影却在玩家们的担忧中越来越浓重了。 秦光霁深深叹了口气,既是在叹那再也未见的两位玩家,也是在叹自己模糊不清的将来。 “总之,走吧。”他说道。 下水道井盖被推开的那一瞬,光明洒落。 阳光仍旧如五个月前那般温暖,只是照耀着的大地早已改换了主人。 第143章 粘液实验室(23) 任务的难度不小。 玩家们需要离开地道, 从外围的废墟悄悄潜入粘液们的聚居区,要在其中寻找到几个隐蔽但又适合观察的地点,并且想到一个能够将携带的紫水尽可能泼洒出去、接触到更多的粘液的办法。 而且期间, 绝不能被发现。因为粘液间的沟通远比他们逃离的速度要快, 一旦被发现,必将面临被团团包围的困境。 隐身失效的情况下, 玩家们第一次在这个副本内感受到了A级的压迫感。 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的困难而已。 ——其实从始至终, 秦光霁都不觉得这个副本有太大的难度。 听着有些像是自夸, 但也是发自内心的话。 因为这些任务并不存在多样性。所有的结局都已经被约定好了, 玩家们没有太多发挥空间,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骗局与曲折, 只有成功、或是死亡两条路。 哪怕到了现在, 也是如此。 但又与先前有了许多不同。 最大的区别在于——这一次, 这种支使被明晃晃地摆了出来。 秦光霁仍未明白为什么副本会在最后时刻发布这一个风格与先前格格不入的任务, 因为哪怕它不提供这些详细的解说, 秦光霁相信以己方的能力也完全能够顺利完成最后的任务。那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不过, 谁也不会抵触主动提供的便利。 秦光霁点击任务面板自带的简易地形图, 双指放大, 仔细辨认那些或细或扁、或长或圆的图标。 外头早已是废墟一片, 商城里的地图完全无法展现内部的曲折, 想要凭借面前用各类儿童画一样的符号层层叠加起来的地图找到一条清晰的路线也是不大可能的, 玩家们只能尽力分析利害, 找到一条相对可靠的路线。 “这边应该是大门。”路云晓指着地图南边的半弧形缺口道。 “这边还有个口子……”温星河眯起眼睛, 伸长手臂在地图上勾画了一笔,“好像能绕到聚集区的北面。” 越关山顺着温星河指认的方向一路连线, 指尖停留在某处格外大的阴影前,点了两下:“但这里是悬崖, 想要爬上去或许有些难。” “而且……”她略微往左偏移,虚虚地圈住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周围没有任何遮挡,很容易被它们发现。” “未必。”秦光霁将【活点地图】拉到群聊状态里,手指在南北之间正在移动的绿点上来回划动,“外围的粘液去往那里的频率很低,是最适合突破的地点。” “而且整个聚集区呈现北高南低的趋势,那里是全城最高点,”温星火叠加了一张等高线图,“如果将紫水扩散装置放置在那儿,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里扩散开来。” “很好。”秦光霁打了个响指,“那就走吧。” …… 处处都是寂静的。 废墟安然地塌了满地。木板、水泥、玻璃、塑料、铜铁……它们曾组成一桩桩或简朴或精美的房屋,但如今,它们都散落了下来,零碎地躺着,随人类的文明一起凋零了。 嘎吱,嘎吱…… 粘液踏过废墟,在旷野般荒凉的空间里留下一串悠长的回音,被各类板材吸收、回荡,尾部的颤音恐怖得使人心脏一紧。 一支粘液的队伍过后,一个瘦弱的身影借着它们扬起的薄尘闪过,从木材偏多的废墟转入另一片更加明亮的废墟。 紧接着,便是四道接连的影子,轻如燕般略过,轻到极致的脚步声被完美掩盖在粘液们渐趋远去的行走声音中。 而就在五人走过的两秒之后,另一队粘液转过来时,行走带来的薄薄灰尘也恰好在阳光下归于沉默了。 【活点地图】上,两团绿色汇合成了一团更大的绿色,拥挤着向南面的大门走去。 外围的防御并不严密,粘液们瞻前不顾后,走过一趟之后鲜少回头,只要严格依照路线行走,躲过它们不算太困难。 最大的难度在于如何无声地穿过废墟。 …… 地上满是彩色玻璃碎片,阳光从倾斜的缝隙里钻进来,打在那些明艳的颜色上,让整片废墟都变得流光溢彩。 本是旖旎的景色,但放在如今,放在这片灰扑扑的废墟里,却是无比讽刺。 更讽刺的,是这个聚居区本身。 高楼矮舍坍塌殆尽,不论是从高空俯瞰的地形图还是标注完备的线型图都无法完整地展示出此地的面貌。 但就在离开那条逼仄的地道,穿过砖木的废墟,望见这些鲜艳的玻璃,以及那压在玻璃之下,在风吹日晒间变得陈旧了的彩色纸碎时,秦光霁忽地愣住了。 玻璃锐利的一角将阳光反射到他的眼中,仿佛一阵刺眼的光划过脑海,搅动起尘封的记忆。 他凝望着这片废墟,倏尔回头,将目光投落到他们刚刚走过的那条小径——即便已成废墟,即便已被厚重的灰尘烟霾,仍有斑驳的油彩从下方展露。 秦光霁抬手打开了系统商城,选择了一个带历史回顾功能的制图道具,连被系统敲诈一笔额外收费也不甚在意,径直将自己的一段回忆绘成简单的地形图,与那张副本提供的地图叠加在了一起。 五座食堂、两座礼堂、三个宿舍区、二十几幢教学楼…… 秦光霁猛吸了一口气,寒凉的空气冲入气管,干涩异常,使得声音喑哑:“这里……是Q大。” 秦光霁的声音刚落,便有一声风声从废墟的缝隙里钻出,尖锐的尾音像是在叹命运。 兜兜转转,最后居然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这个世界的故事,起源于这座校园,而最后,也将会终结在这里。 一种巧妙的循环与宿命。 那位Q大学生“秦光霁”的记忆早已在世界的轮转中被淡忘,但几人仍能循着片段的回忆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那些砖木结构的废墟是Q大拥有百年历史的教学楼,那些现代材料偏多则是后来建造的几幢实验楼,那些混着许多玻璃和瓷砖的便是几个宿舍区。 地图上南边的缺口是学校的大门,北面的高地就是与B大一河之隔的体育场看台。 而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就是他初入世界时所处的那栋宿舍楼的门厅。 秦光霁不由地想起了一切发生之前,他走过这里时见到的一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大片的玻璃花窗、宿管阿姨的红木柜台、张贴在布告栏里的社团招新广告、文化周免费放送的电影列单……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想不起面孔的人。 只是如今时过境迁,五个月的天翻地覆,城市已成须臾,不知还有多少人能活到现在。 秦光霁闭上眼,漆黑的眼前幻灯片般闪过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不免唏嘘。 不论这场灾难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最受其害的始终是那永远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芸芸众生。 “该走了。”越关山的轻声提醒唤回了秦光霁的神智。 他睁开眼睛,阳光不知何时被乌云覆盖,从拥有百年历史的尖顶上坠落的七彩玻璃的光泽也变得黯淡下来。 【活点地图】上,下一群粘液即将拐过后方的废墟群。 该走了。 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呢。 …… 他们被困住了。 废墟的结构错综复杂,粘液们毫无章法的捡拾更是增添了麻烦。 就在几人即将离开食堂废墟时,某根脆弱的横梁彻底断裂,坍塌的土石彻底掩埋了几人来时的路,堵住了所有的缝隙,将他们彻底困在其中。 好在,温星河及时撑起了一面护盾,五人虽然都被飞起的尘沙扑地灰头土脸,但连半点擦伤都没留下。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粘液驻足,它们很快将这座废墟团团围住,繁杂的脚步声带起阵阵颤动,惹得不甚牢固的结构又发生了一次坍塌。 更多的尘土压了下来,原本半敞开的空间被完全吞噬,只有那撑起的一小块仍旧安然。 时间一点点流逝,粘液们也渐渐对此失去了兴趣,一个接一个离开,沿着原本的路线继续行走。 很快,地图上便只剩下了两个小绿点。 可就是这最后的两个绿点,却让玩家们等待良久,它们就像是钉在了废墟边沿一般,迟迟没有移动。 废墟内空气阻滞,五位玩家紧紧盯着那两个绿点,只觉得呼吸越发艰难,内心也开始升起疑虑。 “直接出去吧。”越关山抹掉脸上堆积的灰尘,提议道,“用工兵铲挖出一条通路,然后迅速解决掉那两只粘液。” 她看向秦光霁,话语带有期待:“以你的精神力水平,远程操控武器并不难。” 秦光霁迟了几秒,似是思考了许久,才慢慢开口回答:“是不难,可……” “不能再犹豫了。”越关山打断了他,“它们必死无疑,只是早死了一步罢了。” “不,不能伤害它们。”秦光霁被越关山话里的绝决吓了一跳,立即出言否决。 “为什……”越关山的疑问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有个荒谬中透着一些合理的念头随着秦光霁的话一起生发出来,瞬间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的声音瞬时凝重了起来,“难道它们是……” “那两个玩家。”温星火的声音悠然响起,将一切迟疑点亮。 杀两只粘液不难,但如果它们曾经是玩家……那便需要细细忖度了。 它们迟迟不走,是发现这里边有玩家吗?它们还拥有神智吗?它们停在这儿是想要做什么呢? 他们,如今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越关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精神力技能释放出去。【活点地图】上,那两个绿点忽地闪烁了一下,短暂地变为象征己方的白色,随后很快重新回到绿色。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顺着队内通讯响彻:“叮,当前周围玩家数量:5。” 不算意外的答案。在系统看来,那两人已不算是玩家了。 冥冥之中,他觉得这两人的出现绝非偶然。 “我先出去。”短暂的沉默之后,又是越关山第一个开口。 “不行。”秦光霁想都没想。越关山的武力值顶多能算个中上,如果对方呼唤其他粘液,越关山很难脱身。 但这一次,越关山并不是在商量:“只有我能去和它们沟通。” “只有我,能知晓它们所有的思想。” 第144章 粘液实验室(24) 下一群粘液绕过拐角之前, 玩家们转入了另一片距离北面高地更远的废墟。 那两个模样和普通人形粘液别无二致的“玩家”站定在废墟中央,有深邃的目光透过绿色的眼眸打落在行走的玩家身上,却没有半分交流。 因为它们早已不能说话了。 它们失去了一切。 从被粘液感染的那一刻起, 它们就被系统宣判了死亡。它们被迫地留在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被迫浑浑噩噩地作为粘液生存。 这五个月以来,世界万般变迁, 它们也从最开始的普通粘液开始逐步进化, 到了如今, 已经能够透过那身绿色皮肤看清曾经身为人类时的五官与身材。 但是, 它们不是人类,自然, 也不是玩家。 哪怕模样不变, 哪怕重新生出神智, 哪怕再次拥有记忆。生活也仍旧没有半分改变。 它们被系统抛弃了。 越关山看见了它们的渴望, 听见了它们的挣扎, 它们被粘液的身份牢牢困住, 无法说话, 也无法求救, 只能借助那两双深绿的眼睛, 向第一个闯入它们心中的越关山倾诉这一切。 可它们知道, 五位玩家也知道, 没人能救得了它们。 它们是不同的。因为玩家的身份让它们对这个世界并无半分归属感, 它们不能像其他的“同类”一样安于这粘液的身份。 它们期望离开, 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脱离系统,重新回到不用过副本的安定日子里。 可它们做不到。 它们是系统的弃子。也是副本的弃子。 副本的冷酷在它们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它们被系统抛弃了, 它们不再是特殊的外来者,因此便让它们自生自灭。 这五个月, 对于世界来说是天翻地覆的变革,对于原住民们来说是颠沛流离的灾难,而对于这两个被抛弃的玩家来说,便是漫无天日的凌迟。 因此,它们渴求解脱。 所以,在读出它们心中的最后一句话后,越关山给了它们最后的归宿。 当粘液们的脚步声再次奏响时,废墟中空空荡荡,只剩下两片湿漉漉的尘土缄默地敞着。 …… 秦光霁五人临时改变了计划。 因为那两人的出现回答了一直以来横陈在他们心中的疑惑:这个世界的进化对于玩家而言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祸。 秦光霁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客服会提醒他小心行事了—— 那两个玩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为了打破不可能的任务,需要转换身份,但转换身份后就不再是玩家,同样无法结束副本。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死胡同。 最好的结局,恐怕就是被迫忘记自己曾是玩家,被迫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成为万千粘液中的一员,以粘液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但秦光霁不愿意。 越关山、温星河、温星火、路云晓不愿意。 因为他们是来自异世的玩家,他们应该在完成所有任务后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任何人,又或是其他非人的事物,都不能强行更改他们的意愿。 他们不相信自己的未来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一定还有别的机会。一定还有让他们成功完成任务,并不被系统除名的办法。 他们坚信这一点。 …… 这里是Q大生命科学学院。 五个月前,曾有一场失败的粘液实验发生于此。 是秦光霁和越关山亲手将那些没有发生变异的粘液收集起来,并将那个半人高的塑料桶带到地下的储藏室里封存起来。 如果他们真的只是两个签了保密协议的普通学生,那么这件事到这里便该彻底结束,成为他们生命中渐渐淡忘的小插曲。 但现在,这个小插曲随着故地重游的宿命一起被从陈旧的回忆中翻找出来,其中的每一步都被反复思忖,品出许多并不寻常的疑点。 比如:那些高层的知情者为什么要刻意引发这场进化?这对于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他们早就料到了这场进化的到来,所以竭尽所能地推动它,想要在新的世界中占据更高的地位。 可进化抵达如今的程度,旧的世界被摧毁,新的世界却迟迟未曾建立,至少在秦光霁所能看见的记忆中,粘液们还并未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秩序。 秦光霁想,这绝不是那些人想要看到的场景。 再者,摧毁的代价定然远高于维持现状,变革带来的意料之外的因素浩如烟海,他们本就是站在旧世界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又何必觊觎那充满许多不稳定因素的新世界呢? 不仅秦光霁不明白,高低也算是上流社会的温星河和温星火也不明白。 只有一个解释能勉强说得通了:他们玩脱了。 粘液的危害远超出他们的设想,灾难席卷之时,竟连那些企图主导一切的人也尽数吞噬。 玩弄权势、操控阴谋者,最终反受其害。 这恰恰给当下的玩家们提供了一个机会: 正因为这场灾难的出乎意料,那些人事先准备的应对措施或许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现在城市被毁,他们说不定能找寻到一些来自旧时代的隐蔽遗存。 …… 地上的建筑早已离散,四处塌陷的楼板与终日飘扬的尘土一起将这片曾经繁荣的土地掩埋,成了彻彻底底的死寂之处。 但覆巢之下,仍有完卵。 不论哪张地图都没有标注出除地上可见的断壁残垣之外的部分,幸好,越关山有精确到厘米级的惊人记忆力,秦光霁有一把功能逆天啥都能挖穿的工兵铲。 循着越关山的辨别与指引,秦光霁在一处平平无奇的废墟上挖了几铲子,上边的浮土便自动沉落,露出下方黝黑的洞口。 这是一个电梯井。 有漆黑的风从两米见方的洞口蹿出来,吹到人的后脖颈,那股子寒凉使人不由一阵瑟缩。 谁也没有被这份阴寒吓到,相反的,当那股子独属于粘液的气味随着阴风一起涌上来时,所有人的眼睛都扑闪亮了起来。 Q大的生科楼深藏在一干较高的教学楼里,遗留下来的废墟也是被周围几堆废料遮掩着,粘液们循着能走的大路行进,从不会踏入其中,因而这股气味的来由也便更加清晰了。 秦光霁收起了工兵铲,伸出脑袋往电梯井里探望着,随即抬起手臂,摊开手掌,用一根手指弹开技能打火机的盖子,将那燃烧着微弱火焰的打火机丢了进去。 纹丝不动的火光照亮了灰色的四面墙壁,伴着沉闷的一声坠落到底,仍旧无声地燃烧着。 秦光霁满意点头:“没有危险,可以下去了。” 说罢,他便率先迈开一步,不带丝毫犹豫地纵身跃下。 动作之快,越关山都没反应过来,拉他的手伸到一半,便又是一声重了许多的沉闷声。 越关山尬在原地,嘴角抽搐一下,对那家伙喜欢跳楼的爱好表示不解。 下一秒,秦光霁的声音被狭窄的洞壁回荡放大:“我在下边铺了防护,放心跳下来吧!” 上边的四人面面相觑,很快便默契地选择了闭上嘴,一个接一个跳了进去。 …… 地下空间的保存程度超乎想象。 终日森然的地下室里,除却头顶的灯不再照亮、偶有几块板材从天花板或是墙上脱落外,几乎与五个月前别无二致。 几人提着照明工具一路前进,走过走廊,穿过一扇变形了的厚重铁门,这才发现这个地下空间其实是个相当规模的地方。 几人所处的位置是一个不大的厅堂,距离门口最近的一扇木门内,是一个排满了架子的储藏室。储藏室的玻璃破碎在外,借助冷白的照明灯光,在碎玻璃星星点点的反射下,装着各类标本的瓶瓶罐罐满满当当地挤了好几排不锈钢架子。 当走近到一定距离时,福尔马林的气味便会盖过粘液的气味,到那时,那些来自各种生物、形态各异的器官标本也便近在眼前,能透过玻璃罐子的反光,用一种诙谐的方式在不经意间和人打个照面,给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一点小小的医学震撼。 如此场面,如此环境,恐怕换了哪个普通人都能被立即列入人生恐怖场景排行榜前三名。 可惜,刚刚经历了【老爹汉堡店】洗礼的秦光霁不是个普通人。 他与一副成色八成新的眼球标本对视片刻,在浓重的福尔马林味中咂咂嘴,然后再往前走了两步,略弯下腰,细细端详另一个年纪恐怕比他还大的婴儿标本。 标本紧闭着眼睛,悬浮在透明的液体中,仿佛只是沉睡。灯光照耀,光斑恰好覆盖了那具标本的面孔,再经由沉重的玻璃罐反射出柔和的光。 而就在这短暂的明亮照进瞳孔的那一刻,秦光霁仿佛看见了一簇更加耀眼的光束,遥远的、贴近的,飘渺的、切实的,让秦光霁无法扼制地伸出手臂,向那一点探去…… 那是—— “光霁哥哥你在看什么?”一道带着三分询问三分冷漠四分幽然的并无太大音调起伏的声音从背后升起,恰到好处的空灵感与上世纪的香港鬼片贴合度极高,甚至能在脑海中自动调动起某些惯用的尖锐音效。 一股子凉意顺着耳道一路传遍全身,秦光霁的额头霎时布满了冷汗。 他登时把自己的脊背弹得笔直,唰地一下转过身去,紧缩成两条细缝的瞳孔过了好几秒才重新聚焦,借着白光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云晓是你啊……”秦光霁往外吐了好大一口浊气,看着面前像是被自己的过激反应吓到了的少年,拿冰凉的手擦去额头细密的汗水。 那些早已死去的器官没能达到的效果,反倒是路云晓这种自带神出鬼没BUFF的活人误打误撞达成了。 这种惊吓甚至还是双向的,路云晓僵硬地站在原地,被贴得过近的手电筒灯光刺得有些眼酸。他不停地眨着眼,勉力穿过明亮的白光看向秦光霁的脸,踌躇着自己是否该继续说话。 两秒之后,是一道能够穿透四面墙壁的呼唤声打破了两人的尴尬局面: “找到了!” 与此同时,属于粘液的气味蛮横地冲破了一切,接管了众人的鼻腔。 灯光转动,落在不远处一扇半开的门前,粘稠的绿液汩汩流淌。 第145章 粘液实验室(25) 起风了。 柔软的微风吹过大片废墟, 低低地飞扬着,吹起地上的片片沙尘,在半空中扬得如纱帐般模糊。 进化成人形后, 粘液们身上的气味便不再如从前那般浓厚了, 化学性的气息渐渐退却,转而突显的是夹杂在其中的动物性气味, 就好像在附和着这场象征着进步的演变, 让粘液渐而甩脱侵略的标签, 变得更加像“人”。 不论大地如何变换, 风雨阳光总是如旧时到来,沙尘很快便随初冬的微风一起悬挂在只占据了Q大中央位置的狭小聚居区里, 偶有尘埃落下, 粘在粘液们的皮肤上, 使得那本是半透明的皮肤染上些许浑浊。 并没有粘液在意这些。它们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忙碌着, 或搬开废料, 或扫去尘土, 或打制工具, 或搭建居所, 一如悠长的岁月里, 从原始走向当下的人类。 他们大多低着头, 没有为这阵再寻常不过的风停下动作。 可就在风停下不久, 在满地的尘埃仍旧漂浮的时候, 某只站在角落里敲敲打打的粘液忽地抬起了头。 阳光被乌云笼罩, 风云的变幻极其急迫,在顷刻间给这片大地带来了诡谲的黑暗。 轰隆! 早该在秋季便绝迹的惊雷陡然炸响, 惹得大地都颤动了两下,几只粘液放下手中的东西, 茫然望天。 可随之而来的却并非猛烈的雨雪。 哗啦…… 有极其轻微的水声从北面的高地流溢而出,如虫鸣般难以发觉,使几只粘液犹豫着,不知是否是一场幻觉。 哗啦—— 又一阵风吹过,扬起了更多的沙尘,也带来更加响亮的流水声,早已不是微弱的虫鸣,而是如身临江河之畔,仿佛下一秒就能迎接那扑面的水雾。 大半的粘液都转过了头,大半的粘液都抬起了头,大半的粘液都看向那北边的高耸遗迹,大半的粘液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风还未停,这份惊骇便伴随着无措的僵硬与慌乱的逃窜一起传得更远,如海啸般飞速席卷。 哗啦!! 震耳欲聋的水声之下,无数的紫水冲下高地! 那瀑布一般的紫水,泄洪一般的紫水,海啸一般的紫水!于地上的粘液们而言,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场景了。 那罪恶的紫水,那象征着死亡的紫水,翻涌着恶魔般的紫色浪花,咆哮着冲□□育场斑驳的台阶,以庞然而无半分停歇的势头一路高歌,甚至没给粘液们留下一刻的逃窜契机,便在所有粘液都未曾来得及钻出那个塌陷过半的出口的时刻将整个聚居区铺满。 紫水轰隆,紫水哗啦,紫水滴答,淹没了废墟,淹没了粘液,也淹没了它们的新生活。 紫色的地毯铺满了每一个角落,其上漂浮着浓厚到无可附加的黑烟,随着水声的低落而慢慢下沉,仿佛春日的柳絮、夏日的松花、秋日的枯叶,飘落在了紫水之上。 从熙熙攘攘到了无生气,只用了短短十秒。 每一代粘液都有其致命的弱点,先是随处可见的塑料,再是层层加工的紫水。哪怕人类已沦落至此,只要攥住了它们的命脉,便能一举扭转乾坤。 秦光霁迎着寒风站在最高点,看着地图上原本密密麻麻的绿点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不由地感慨人类的顽强。 如此气势磅礴的效果,单凭副本给他们配发的那几桶紫水当然无法达到。秦光霁收起了地图,从最高点的根根钢管上跳下,脚边是数不清数量的倾倒的空桶。 就在十秒钟前,这些装满了紫水的桶在同一刻里向着同一个方向翻倒下去,桶壁与混凝土地面碰撞的声音交叠在一起,交织成一道宛若天雷的响声,随后便有了那海啸一般的紫水浪潮,一路冲刷,消灭了当时留在聚居区中所有的粘液。 并不意外的是,在那些粘液中,没有出现哪怕一个进化者。 那些数不清数量的塑料大桶正在变得透明,那些滴滴答答流淌着的紫水也在渐渐退去,很快,便已消失大半——它们本就是用商城道具复制出来的一次性物品,只能存在相当短暂的时间。 不久,当阳光再次穿透乌云时,偌大的天地间便只剩下了秦光霁一人。 地图上,象征着伙伴的白点正在四处移动着,无声地靠近那些在外围落单的粘液。 粘液的数量仍在减少,从一开始的千余个,到霎时变为两位数,再到降低至个位数。 最后,这个数字变成了:0。 秦光霁勾唇一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任务灰框接触不良般不停地闪烁着,其中的小字抖动成了一团模糊的白雾,写着【最终任务】的大字也闪动成了一团乱码。 秦光霁笑意更甚,他抬起头,望着再度笼罩在天空中,仿佛要将所有光亮都剥夺掉的乌云,薄唇微启: “很惊讶吗?” “很生气吗?” “真是不好意思。” “这场戏……被演砸了呢。” 轰隆!!! 黑压压的乌云在这一瞬间猛然下压,好似彻底脱离了自然规律,变成一只骇然的黑色大手,张开它那巨石柱般粗壮庞大的五指,露出内里赫然席卷着漩涡的内芯,向着秦光霁的方向狠狠抓去! 狂风骤然,气温仿佛下降了十度,口中呼出的白气只消出现便被那无方向的风狠狠打散,脸上如刀割般刺痛,一道道的风像是从各个方向飞来的尖刀,杂乱无章地刺着、割着人类脆弱的面庞,甚至搬起重新变得干燥的地面上的土块沙砾,将其一股脑地吸入风里,附加起与风同等的力量,在须臾之后变作更加严酷的发泄冲向那屹立在一切风暴中心的青年。 青年的脸颊被某块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几颗血珠亦被风吹起,如同血色的宝石,被暴怒的风串联成线。 轰隆!! 狂风不止,雷声再次作响,却比上次少了几分震怒,多了些许绵长。 回声在空旷的世间反反复复地回荡着,撞进秦光霁的心间,仿佛是有一柄巨大的鼓槌在其间重重敲击,使人从心底里生起恐惧。 可是,就在这好似永无止境的风里,秦光霁没有臣服,没有退缩,眼中面上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的未曾浮现——那是一种无法撼动的勇气,也是一种源自内心的坚实而升起的从容。 “怎么,”他的声音较先前没有半分变化,虽不甚响亮,却是如磐石般稳重,哪怕风与雷仍旧响彻,也没能掩盖它,“戳到你痛处了吗?” 秦光霁松松地站着,微微仰着头,脸上的表情仍是那种含着微笑的、不带有任何温度的玩味:“事情已经发生了,与其在这里无能狂怒,不如想想如何解决吧。” 悬于头顶的黑云与漩涡停顿了一瞬,随即愈加深邃,只是那狂风不再如先前那般迅猛,当它穿过某处格外狭小的缝隙时,尖细的啸声再无法被迅猛的风声压住,无头苍蝇般在空中冲撞。 悬浮的灰尘渐渐落下,如同下了一场干燥的雨,大小碎屑噼里啪啦地坠在地上,使得本就蒙尘的地面更加脏乱。 而奇怪的是,纵然周围如何布满尘沙,秦光霁的身上始终一尘不染。他在寒凉的空气里悠然地站着,目光一刻不停地关注着上方的黑云。 话语的尾音沉没,秦光霁眼看着那幽深可怖的天空很快从浓密的黑色变成混沌的灰色,然后那中心的漩涡也缓缓消失,好似先前的剧变不过是一场真实的幻梦,这只是一个冬日里再寻常不过的阴霾天。 秦光霁双手环胸,一挑眉毛:“剧情行进到最高点后彻底崩塌,你自然是该生气。但是现在,只有我能挽回这一切。” 风忽地停了,随即陡然升起,在发出一阵尖啸后又戛然而止。好像是被秦光霁这句话中的嚣张与笃定激怒了,却又不得不承认其中的正确性,只能无声地、短暂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一阵沉默的思考后,风云稍歇,有阳光从陈厚云彩的间隙中漏出,在秦光霁目之所及的地面上留下几道细而小的光亮。 几个近似死寂的呼吸之后,乌云稍动,不再那样厚重,而是分裂成了许多不规则的小块,使得更多的光从中漏下。 光线流淌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亦流淌在秦光霁的眼睛里。它们在秦光霁默然的注视下步步迁移,或向上穿过条条扁光,或斜着越过 块块阴影,直至再无一丝能吹起头发的微风。 当来自天外的反射重新投入眼眸,那些斑驳杂乱的光线在顷刻间改换了面容,彼此勾连,相互交融,方方正正地躺在地上,成了一行横竖撇捺。 那是一行白色的大字,不见一丝笔画的偏移,是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类都达不到的精确性,使人立即联想到某种更加神秘而高贵的生命。 那行由云与光排列而成的字投射在灰色的地面上,白与灰在此刻形成了巧妙的和谐,一如过去,那个象征着副本任务的灰框。 只不过这一次,这行字是一句绝不会在任务中出现的疑问:【你想做什么?】 秦光霁没有在那行字上停留太久,很快便挪开了自己的视线,变成了如常的散漫悠然。 “帮你挽回这出烂剧。”秦光霁声音清冷。 天上的云无端地摇晃起来,地上的小字因此而抖动,模糊的白光被两旁的灰尘浸染,无端地使人联想到一只因满腹委屈而颤抖的手。 秦光霁的嘴唇又一次勾起,连带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这就受不了了?” “怎么,当初想着让我们白打工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演员罢工的情况吗?” 第146章 粘液实验室(26) 从缝隙里漏出来的阳光没能将云层染亮, 仍旧是一片深灰的底色。 短暂的震动后,云层停了下来,小字重新聚焦, 是那背后的推手借助光与云的交错与地上的人对话: 【你究竟知道多少?】 秦光霁偏了下脑袋, 故作思考状,一字一字从微启的嘴中吐露:“大概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吧。” 小字微微晃动, 似是被秦光霁的话惊了一下, 但下一刻便重新振作, 并未如先前那般愕然。 秦光霁扯了下嘴角, 为对方逐渐平静下来的情绪感到欣慰——和一个冷静的人谈条件可比一个脑子混乱的家伙说话简单得多。 云层再度变换,但当下一行字尚只是片模糊光团时, 秦光霁的话便接踵而至:“你想问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是吗?” 云层的移动卡顿了一下, 随即改换了方向, 组成一个字:【是。】 秦光霁抬头看看天色, 透过层云, 能从阳光的发散中推断出正挂在当中的太阳。 他耸耸肩:“时间还早, 那就……从头说起吧。” …… 不久之前, 粘液的覆灭还未发生时, 阴森幽暗的地下室里, 温星河和温星火正在沿着其中一条走廊向里前行。 地下室虽然不似地上建筑那样零落, 但仍有许多残破的地方, 不巧的是, 存放着绿液的那个房间正是重灾区。 行至走廊中间,两人循着越发浓重的气味找到了一扇挤压变形后难以拉开的铁门。 铁门洞开, 率先流淌出的是大片的绿色粘液,再往里头看去, 是陷落的天花板砸在了底下的架子上,使得那些架子如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倒塌,架子上各个阶段的绿色也纷纷坠落,碎成一片。 浓重的气息逼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温家姐弟强忍着这股直冲天灵盖的晕眩感,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清理了那些流淌的废液,抢救出其中几罐仍旧完好的绿色。 时间回到现在,这些粘稠度不同的绿色被暂时存放在团队背包里,秦光霁并没有将其拿出,而是伸手掸了掸尘土,坐在高台边沿。 “起初,我不过是怀疑在这世界的表象之上还有更加隐蔽的力量。那股力量高高在上,操控着这个世界的走向。” “当然,也操控着我们这些外来者的道路。” “这种操纵感贯穿在世界的方方面面,从最初的粘液爆发,再到如今粘液几次进化,都是由这只手在背后推动。” 云与光未动,似是在仔细聆听。 秦光霁坐在高台边缘,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晃在下方,脚下是几层楼高的峭壁,也是那条静谧地环绕着Q大校园的小河。 他斜过身,睨了一下那片重新变得散乱的光字,继续说着:“我们是来自异世的玩家,我们本不属于这里,所以,这里的一切也该与我们无关。” “不论这世界的真相如何,不论背后的推手是人类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只要能让我们顺利完成任务,那就是大路朝天,两不相干。” 他随意地捻起一粒灰色的碎块,手指轻轻一捻,而后随意一吹,细密的尘土便随风吹开,不再留恋青年的手指。 “可是——”他放下手,浓密的睫毛抬起,露出其下冷澈的眼眸,“从裴文轩和季和正成为粘液起,这种互不干涉的局面被打破了。” “又或者说……”他的眼珠忽地划动起来,如一道锐利的锋芒,刺在那片被光照亮了的灰色之上,“你们的阴谋第一次显露出来了。” 光线移动了两下,但并没有组成一个清晰的字眼,只留下一团交叠在一起的杂乱笔画。 秦光霁的眸光愈发冰凉,甚至比如今的气温更能使人打颤:“他们变成了粘液,但在这个世界的价值观里,他们并没有死亡,只是先一步进化。” “可是,”秦光霁的转折尖利,似是呵斥,“他们被系统除名了,被剥夺了玩家的身份,只能被迫留在这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苟且偷生至今。”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重新审视我们与你们之间的关系。” “因为在这个副本里,我们之间的地位从来就不平等。” 秦光霁冷哼一声,似是哂笑自己曾经的蒙昧:“对你们来说,我们算是什么呢?” 秦光霁收回目光,转而投向脚下流水,声音轻缓:“是随意支使的棋子,是打白工的杂役,是不必在意的蝼蚁……” “但这些还不够。” “在第三次进入微观世界时,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切所有事件中最关键的一点。” “我们是转折。”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指尖沾染的尘埃,眼睛却并不落在自己的手上,而是逐渐放空,散漫地停在空中。他并不是在看某个特定的方向,而是要透过面前的世界,看见过去的真实。 “这个世界的一切变化,都是由我们主导的。” “我们是外来者,可当我们加入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中的所有竟然都在一瞬间贴合上来,簇拥上来,将我们的一举一动奉为圭臬,甚至以我们的选择为节点,承接未来。” 秦光霁轻哂,手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转而为拳,却什么也没抓到,于是只是摇头:“一个庞大的世界,一个拥有几十亿人口、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无法转动哪怕一瞬的世界,为什么会以我们这些外来者为核心呢?” 他放下了手,双腿垂在空中,微微荡起。 “除非——” “这根本不是个真实的世界。” 在这一刻,风、云、光都因着这句话的出现而彻底停滞,地上的光团仍旧是光团,天上的云彩仍旧是云彩,可它们却都像是被定格了一般,伴随着风的遏止而冻结。 秦光霁并没有理会那来自天上的愣神,又一次抬头,继续用着他平稳的声线:“想要得出这个结论,或许需要彻底地回顾过往。” 他伸出了第一根手指:“起先,是第一次进入微观世界。” “数量如此繁多的粘液,却没有哪怕一个进化体出现,如果没有我们几个玩家于其中斡旋,第一批进化根本不可能出现。” “当然,”秦光霁偏头,“粘液的初次爆发是多点出现的,或许我们的努力只不过是时间洪流中微小的一片。” “当初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当我们首次进入宏观世界时,灾难已经不可阻挡,或许在更早的时候,或许在更远的地方,就已经有了粘液爆发的迹象。” “那是唯一一次同个世界间的转换。” “也是唯一一次让我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不论做什么样的努力,不论是奔赴、保护、解救、求援,都没能挽救这个世界。” “这是一种……”秦光霁停顿了两秒,搜索着最为合适的形容词。 “这是一种真实感。是一种虚构的事物无法匹敌的真实感。” “也正是因为这种真实感,从一开始就在我们的脑海中打下的烙印,让我们确信,这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是一个与先前我们所经历的副本别无二致的世界。” “也因此,让我放松了警惕。” “现在想来,其实这一切的转折早已到来,只是那时的我仍被蒙蔽在真实之中,没有看清那个斗转的瞬间。” 他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那个转折,发生在第二次进入微观世界的时候。” “从那一次开始,世界不再是多核运转的世界了。” “它开始贴近我们,开始依赖我们。” “这种转变同时发生在两个世界中。” “微观世界里,粘液在紫水的侵袭下覆灭,同样是只留下了特殊的玩家作为火种。” “可是这一次,发生了与上一次完全不同的状况——我们使用了来自天外的工具。” “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标志。因为从我拿出鱼叉的那一刻起,世界的走向便开始被从异世而来的玩家的手搅动。” “我们在不自觉间担任了干涉世界的任务,我们成了推手,成了一切进化与覆灭的源头。” “这也就意味着,从那一刻起,世界不再是独立运行的个体,而是需要外界干涉才能顺利走下去的半成品。” “在宏观世界里,这种违和感更加清晰。” 秦光霁闭上眼,轻轻摇头,轻叹道:“我甚至不太愿意将其称为一个世界。” “那只不过是为了推动世界继续发展,为了让之后的进化更加合理,更加贴近事实而编造出来的、在粘液一次进化与二次进化之间搭建出来的夹缝。” “在这个夹缝里,一切信息的获取都变得那样轻易,我们轻松地进入了那个地下空间,轻松地目睹了紫水的制备、人形粘液的诞生。然后,又像是那些被水流推动着扑上海岸的海藻一样,被剧情的推手带到人形粘液的身边。” “我们亲手打开了那只潘多拉的魔盒。” “我们成功填补了粘液进化并占领世界的空白。” “于是,最终的世界到来了。” “粘液三次进化。其一,是拥有侵染不同物种的能力,它们因此崛起,成为威胁人类生存的巨大危机;其二,是进化出人形,它们因此能够占领世界,将人类驱逐到地底山林。” “其三,也是最后一次,亦是当下,是它们彻底战胜自己的致命弱点,从此成为整个世界唯一的主宰。” “从浅表看,似乎是个顺理成章的过程。” “但只要稍稍回顾,便会发现其中最大的荒谬——” “从我们入场的那一刻起,这世界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了。” “它开始偏移,开始依赖,也开始摇摇欲坠。” “所以,”秦光霁眸光流溢,用的是肯定的陈述句式,“这就是当我们忽然偏离预设的剧情时,你会如此气恼的原因吧。” “这是一个真假参半的世界。” “它曾经真实,能够支撑起生灵们轮转的变换,也能够承载起外来者们不可预料的改变。” “但后来,幕后的执笔者在其中混入了太多的虚假,使得世界越发单薄,越发脆弱。” “最终,只能将一切都倚靠投注在演员们按部就班的演绎之上。” 秦光霁停下了陈述。他感受到周围的空气再度流淌起来,感受到那片云彩被重新释放,感受到太阳渐渐向西偏移,感受到脚下流水潺潺,感受到身侧风声阵阵。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低下了头,最后为这世界落下定音: “这是一个剧本。” 第147章 粘液实验室(27) 又一阵轻风停下了脚步, 一缕阳光从某片云彩的边缘滑落,撒在秦光霁扬起的面庞上,投射在他深色的眼眸里。 他伸出一只手, 指缝微微张开, 眼睛稍稍眯起,给那缕阳光罩上另一层单薄的纱衣。 他的眼珠转动起来, 在那云层间搜索着太阳的踪迹。一如过往的千年, 面朝黄土的人们偶然直起腰, 用那悬挂在天边的唯一更古不变的太阳判断时节。 现在是下午两点, 一天之中气温最高的时候。空中的太阳仍旧高挂,却已有了倾斜的姿态。 一切都如此真实, 如此平凡。 那缕阳光很快便重新被云彩笼罩, 短暂的明亮如同一根丝线, 在秦光霁的脑海中游离, 不知不觉地搅动起模糊的记忆, 让秦光霁回忆起这个世界的过往。 这样的午后, 他经历了四次。 第一次, 是粘液出现在B大校园时, 他们奔走救援, 一路徒劳。 第二次, 是前往城北安全区的途中, 粘液穷追不舍, 他们与其斗智斗勇, 挽救了一车的生命。 第三次,是安全区实验室的连廊下, 他们沿着必然的剧本走向那个隐蔽的地下空间,释放了人形粘液。 而最后一次, 也就是现在,同样的阳光之下,世界却变得如此空旷。人、粘液,都不见了踪影。 拨开重重迷雾,他与造物者直接对话。 “我该如何称呼你呢?”秦光霁问道。 “是导演、编剧,还是制片人?” 光与云移动片刻,写下规整方正的文字:【都不是。】 【在我们的世界里,我只是个最底层的作者。】 秦光霁一边眉毛挑起,眨了两下眼睛,有疑惑一闪而过,随即成为恍然。 “难怪。”他轻声呢喃,“难怪你会愿意与系统合作。” 对方的回答解开了秦光霁并未言明的最后一个疑惑:在过往的副本中,系统选择的合作对象往往都是有所求的弱势群体,像是新手副本里的me、【银都怪物】副本里的守林员老头、【老爹汉堡店】里饱受动物摧残的人类。他们大多都处于单凭自身难以解决的困境中,并且极度渴望改变现状,因此才会同意让渡自身的权利给系统,用一定的代价换来系统派遣玩家的帮助。 但在这个副本里,这种迫切的渴求不再显现。副本甚至鲜少直接发布有明确指向性的任务,一切的推动都靠玩家自身来发现和完成。 更何况,如果这副本背后真的是一群拥有缔造完整世界的能力的高智慧生命,又何必接受玩家那三瓜俩枣的帮助——他们既然能够搭建起这个世界,自然也能够捏造出几个完美演绎剧本的虚拟角色,完全无需引入玩家这种不确定的因素。 但如果,这漏洞百出的世界背后站着的是那个世界的底层居民,一切便都合理起来了。 对方的世界远高于系统的水平,可地位的桎梏使对方无法独立完成世界的搭建与剧情的走向。所以,当系统声称可以提供帮助时,对方便会欣然接受这些能够帮助走完剧情、并且无需支付多少报酬的玩家。 “你们的算盘打得很好。”秦光霁轻轻点头,但话锋毫不犹豫地转开,“可惜,你们没能把握住。” 光线模糊起来,转眼间从方正的字变成一个圆滑的问号。 秦光霁却并不回应对方,而是反问:“你们的世界距离现在有多久?” 光线似有不解,迟了许久才给出答案:【大约3000年。】 “三千年……”秦光霁默念着这个数字,“在我们那儿,这个数字对应的是西周。” 他一勾唇:“真是遥远的时代。” “想要跨越三千年的时间,写出没有文献记载的剧变,难度可不小。” 就像在他们的世界里,人们知道成汤灭夏,知道武王伐纣,知道平王东迁。这些事迹几千年来广为流传,被记录在各类史书之中。但如果想要基于这些几乎已成传说的故事搭建出一个逼真的世界,却并非易事。 因为过去的一切早已化作烟云,当下的人们只能依据寥落的遗迹与简短的记述,将自己的想象化作骨血,填充那些一无所知的空白。 而在这个世界里,这一点的难度要更大。 “人类存在于世界近万年,而你们却只有短短三千年的历史,”秦光霁平淡说道,“与人类相比,你们的种族很短暂。” “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世界的进程会在粘液爆发后陡然加快——” “因为在三千年前,你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尚未拥有完整的记忆,无法完整记录你们崛起的全过程。” “人类的灭亡是可考的,那些三千年后仍旧存在的断壁残垣向你们叙述了人类过往的辉煌与最后的覆灭。” “但你们的崛起是模糊的,因为你们最初只是人类手中的一种实验品,直到完成第二次进化的那一刻,你们才真正能够被称为一个种族。” “你们知道自己是取代了人类的胜利者,但你们不知道这场胜利究竟如何发生,不知道是何种契机推动了你们的进化,也不知道这其中究竟经历了多少波折。” “你们的历史是个谜团,想要站在谜团之中构造一个清晰的世界,这本就是难度极高的事情。” “很遗憾,”秦光霁叹了口气,话语中却听不出太多的惋惜,“你并不具备这个能力。” 秦光霁忽然站了起来。他拍拍自己衣服上沾染的灰尘,信步走到那光团之前。 “我并不是什么专业的评论家,因此我不会对你的创作能力做出太多评价。” 秦光霁的眼眸冷了下去,声音亦随之低沉:“我只想说明一点——你对我们的态度。” 秦光霁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寒凉的空气被挤压进每一个肺泡,连胸口都冷得刺痛。 这是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世界,这世界里的一切都是虚构的,人也好,动物也好,甚至是粘液,都是可以被造物者随意支配的。 唯有玩家,这几个从天外抵达的玩家,他们是独立的个体,他们不是一支笔下的浅薄文字,他们的生死不该被任何一只手轻易摆布。 这不是个好剧本。它的剧情起伏突兀而虚假,它的人物塑造平面而单薄,它还拥有两条并不清晰的世界线,囿于造物者的能力,只能依靠外力继续维持下去。 这些都不要紧。有玩家的存在,就算这个故事再烂,就算这个世界有再多的不合理之处,为了完成任务,他们还是会按照副本给出的走向继续演绎下去。 可最大的问题也出现在这儿——在副本预定的结局里,没有玩家的位置。 玩家们的存在被抹去了。他们成了剧本的一部分、世界的一部分,他们不再是外来者,而是因为身份的转换而被彻底捆死在这条虚假的船上,不再拥有玩家的身份,也不再拥有玩家的权力。 剧本走到结局的那一刻,亦是玩家的末路。 秦光霁心里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情,表现在外在上,便是一声嗤笑:“你似乎从来没有搞清楚过我们之间的定位。” 秦光霁向前迈了一步,神情极端冷漠,甚至夹杂着尖刀般的锐利:“我们是你的演员,但在现在,我们也是这个剧本的核心。” “没有我们,你根本无法完成这个剧本。” 光线动了,但没等写出一个字,秦光霁便堵住了对方的动作:“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 “我们原本可以相安无事。为了完成任务,我们可以遵从你的指示,一路走到结局。” “但是,”秦光霁猛然拔高了声音,“是你们率先破坏了这种平衡。” “那两个玩家的死证明了你们的卑劣——” “你们从来就没想让我们离开这里。” “是,你们的世界远比我们发达,你们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像碾死蚂蚁一样支配我们的生命。” “你们可以看不起我们,你们也可以嘲笑人类的落后与低劣,因为这些是我们无法反驳的事实。” “但你们不能在有求于我们的时候仍旧维持着这种高高在上的不屑姿态。” “蚍蜉尚有撼树之力,哪怕是渺小的蝼蚁,也能在某些时刻击杀巨人。” 秦光霁一笑:“你们应该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他忽然打了个响指,一个盛满绿色液体的玻璃瓶出现在他的手上,恰好挡住了白色光团的散射,反射出更多的光芒。 “这是一瓶没有经过提纯的初代粘液。”淡绿的光渐渐爬上秦光霁的脸庞,最终停留在嘴角的起伏上,显得眼睛更亮。 啪! 手指突然松开,脆弱的玻璃瓶赫然坠地,留下一道清脆的遗声后,碎成了满地光点。 粘稠的绿液仍旧保持着瓶装时的形状,直到几秒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流淌起来,与玻璃碎片搅和在一起,成了一汪脏污的水洼。 没有留下太多空白时刻。在声音消散的下一刻,又有一罐更加清澈的液体出现在秦光霁的手心。 “这是一瓶经过简单浓缩的二代粘液。”秦光霁不看地上抖动的光团,只是用最平常不过的语气介绍。 啪! 玻璃再次碎裂,粘液流动的速度比前者快些,也渐渐将前者包容其中。两种液体混杂在一起,如同被工厂废水污染过的河流。 光团的颤抖随着这两道碎裂声而愈加猛烈,秦光霁将其看在眼里,嘴角的笑容越发危险。 他又一次翻开手腕,似是还要拿出更多的东西,然后在造物主的注视下,毁掉那越来越渺茫的希望。 【停!】 感叹号出现的那一瞬,秦光霁陡然停下了动作。 他看着那个比先前大了好几号的字,缓缓收回翻转过半的手腕,眼中出现了几分真心的笑意。 他后退了一步,闪过地上正在向他的方向流淌的绿液,双手环胸,悠然开口:“好。” “那么,咱们来换个话题。” “说说我的另一个发现。” “我希望……这是只属于我们之间的对话。” 啪! 这一次,是一个清脆的响指。 第148章 粘液实验室(28) “世界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完全属于其创造者了。”秦光霁看着岿然不动的光团, 轻声说道。 他偏了下头,斜着将目光投落到灰色的地面上:“在我们拉开那扇最初的大门前,你可以挪动这世上任何一粒尘埃, 也可以随自己的心意改变任何一个角色的生平。” “但在开幕之后, 这世界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般飞出了你的手掌心,你无法预料到每一个突发的瞬间。” 秦光霁的眸中含笑:“就比如那个地下室。突然掉下的天花板打翻了储藏室里的瓶瓶罐罐, 毁去了绝大多数的粘液储存, 使得进化的资本陡然减少——它的数量已经不足以支撑起一个群体的进化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意外, 让你决定改变策略。” “最终的进化是这场剧目的核心, 因而你必须要保证之后的一切都不发生任何意料之外的情况。” “所以,你放弃了过往那种暗示性的引导, 转而利用曾经被你鄙夷的系统工具, 向我们发布事无巨细的指令。” “只要我们乖乖遵守任务的引导, 那么这一场终幕就能顺利完成。” “我们会摧毁一部分的人形粘液, 但我们也会参悟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众多粘液的包围下被迫转化。只要我们的思维足够活跃, 我们就能联想起微观世界里的经历, 进而回忆起那个曾被提及的地下室, 最后一次尝试获取转机。” “当然, 我们会完成最后一次进化。但那场转机终究只是奢望的泡影。失去了玩家身份的我们只能被迫留在这个世界, 顺理成章地成为进化的一份子, 并且将进化长久地延续下去。” “并不完美的剧情, 却足以作为这一切的终结。” 秦光霁啧了一声:“你们眼中的结局, 却要用我们这几个玩家牺牲去换,不觉得实在不公平吗?” “好在——”秦光霁接着哼笑, 晃晃手指,“还是有意外发生了。” “那两个玩家的出现, 为我们敲响了警铃。” “如果说,在此之前,你们的残忍只是存在于我脑海中的一个模糊念头的话,那么从真切地看到他们的下场、发现就算明知自己是玩家也不再能重获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就彻底明白了——系统剥夺身份并不是因为那两人最初转化时失去了对于自身的认知,而是因为你们在背后早有约定。” 秦光霁顿了一下,危险地眯起眼睛:“系统提供了帮你完成剧情的工具人,那么,它对你提出的条件又是什么呢?” 他摊开双手,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是一个承诺。” “或者说,是一个走向。” “你向系统承诺,会让玩家最终走到不得不面临亲身参与进化的地步,会在我们经历转化后接纳我们,让我们彻底成为这个新世界的一员,再也不能与系统有所关联。” 秦光霁垂下眼眸,眉眼平常:“我说得对吗?” 光团没有动,只是微风又起,亦是一种无声的回答。 秦光霁哼了一声,两颊肌肉抬起,不带任何温度。 “还真是谢谢它了。”秦光霁的声音冰凉,“给我们安排了这么好的去处。” 明目张胆的讽刺,但作为被讽刺的对象,系统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回应。 因为它听不到。 秦光霁的眼前闪烁着异样的白光,任务面板上的白色乱码变成了一堵白墙,将一切声响隔绝。 这是秦光霁用那两瓶粘液换来的退让。 想要让高高在上的存在低头,需要步步瓦解,抓住对方的软肋,一点点削弱他们的优势。 如此,他们才会赫然发现本以为弱小的存在其实早已在自己的漠视中长成了足以与之对抗的庞然大物,才能真正听到对方的声音,才能纡尊降贵,不情不愿地放下傲慢,做出让步。 这一次,对方的妥协换来了一次绕过系统直接对话的机会。 但还不够。 “真可惜,”秦光霁抬起了眼眸,视线绕过白墙,直落在地面上,“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意外。” 他一翻手腕,一个比之前的两瓶更加透亮的玻璃瓶被他牢牢攥在手中,五指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关节也在轻微发颤。 “你应当从我们的视角里看见了我们把那些粘液样本装进系统背包里的过程。”秦光霁紧紧捏着那瓶子,眉眼忽地舒展开来。 “一共四瓶粘液,我已经‘不小心’打碎了其中的两瓶。” “剩余的粘液已经不足以让我们五个人都完成进化了。” 秦光霁伸长了手臂,将那个玻璃瓶平举在胸前:“如果再失去了这一瓶浓缩的二代粘液……” 他刻意地留足了停顿,将吸气延得很长。 “那么,仅凭最后一瓶被简易提纯过的一代粘液,你梦寐以求的进化将会变成一场危险的赌注。” 秦光霁不再说话了,只是一直抓着那个玻璃瓶,手指一点一点放松—— 瓶身缓缓滑落,指尖变成了粉红色,关节微曲,手掌张开的幅度越来越大…… 【等等!】组字的速度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快,如果对方有实体的话,秦光霁觉得自己定然能看见一张紧张到直冒冷汗的面孔。 手指再度收紧,在即将坠落的那一刹那将瓶子重新握紧。 秦光霁的嘴角溢出笑容:“那么,来谈谈条件吧。” …… 太阳西斜的角度更大了,气温亦开始下降。 秦光霁穿着单薄的衣衫,顶着阴霾天里的寒风,却没有半点瑟缩之态,表情如同沐浴在春日阳光下那般从容。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不怕冷什么的,而是—— 哥!这东西不能再开大点吗?秦光霁在内心拼命呼叫客服。 已经到最大功率了,客服无奈地回答他,在不留任何痕迹的取暖道具里,这已经是效果最好的一个了。 客服的话还在脑壳里回响,便有一阵冷风吹来,秦光霁登时觉得自己像是瞬间被打入了冰箱冷冻层,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才把企图上下打架的两排牙齿架住。 可恶!秦光霁只能在脑子里狠狠吐槽,什么破道具,设计这东西的家伙知道北方冬天是真能冻死人的吗! 客服诡异地沉默了几秒,随后的声音里莫名带着些心虚:呃……可能……是因为他没去过北方吧…… 秦光霁:啊? 客服却没再解释,默默闭麦了。 秦光霁眨眨眼,没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转而将注意力全数倾注在面前地上混乱交错着的白光上。 他已经为对方留下足够的沉默和等候了。 在谈判桌上,不论你的要求有多离谱,只要能摆出一幅理直气壮的架势,再佐以毫不退让的姿态,那么你就自然赢了三分。 当然,能在这冷风口上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尤其是为了不让对方看出端倪而只能依靠商城里那不靠谱的隐形取暖道具的时候,秦光霁实在觉得自己现在的抗寒能力和心理素质都强得可怕。 不过凭心而论,秦光霁不认为自己提出的是什么太难达到的条件,只是若想要高高在上的存在放弃自己的傲慢,这需要时间。 他翘着腿,闲适地倚在一把藤椅上——那是被温星河买回来用于装饰休息区的,但还没决定好要放在哪儿,于是暂时收进了背包,收拾物资的时候误带进了副本。 虽说是个意外,不过秦光霁觉得这椅子实在来得太妙了。 坐着谈条件,可比痴呆一样站着更具有压迫感。 又是一阵刺骨的风,秦光霁表面不显,淡然地曲起手指,在藤椅精致的把手上轻敲两下。 “时间差不多了吧。”秦光霁的声音没有被气温影响分毫,只是语中的笑意变得冰凉。 光团的移动开始有了些章法,只是在话音彻底落下之后,地上仍旧没有只言片语。 秦光霁并不着急,他放下腿,身体稍稍前倾,形成一种充满压迫感的角度,再将笑意盈盈的视线投射在光团之上。 “对你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他放缓了语调,显得温和,也变得圆滑。 他循循善诱:“你只需要确保在转化的那一瞬间,肯定我作为玩家自我认知,赋予我独立自主的思考权利。” “就像你们那个时代的居民一样。”秦光霁的话甚至有几分卑微,“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份最寻常的平等而已。” 光团移动,几个横竖撇捺组成两个模糊的字眼:【可是】…… “没有可是。”秦光霁倏地挺直了脊背,语气登时强硬起来,“已经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秦光霁睥睨着地上的白字,从鼻孔里发出一身冷哼:“那两瓶完好的粘液样本被储藏在我的系统空间内,如果转化之后我被剥夺了玩家身份,那么粘液样本就会被永远封存在里面,再也无法打开。”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挡住了明亮的眸光,显得晦暗:“到那时候,一切就真的成了一场空。” 他最后留下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笑,而后重新回到了那副沉默的悠闲模样,只有指关节不时敲打藤椅,发出轻微的钝响,像是从远方传来的钟声。 天边的乌云变多了。 片片灰云穿行于天际,遮挡大半天光。 秦光霁抬眼,看见有一个隐蔽的漩涡出现在天空的一角,没有引来任何的风雨。 他极具耐心,在风云变幻之中安然端坐,静静地等候着对方的答案。 嘀嗒…… 有一滴温热悄然落在了秦光霁白皙的手背上,留下清脆一声,仿佛某种征兆。 秦光霁看着那滴鲜红,怔怔地伸手,发现是自己的脸被风吹出了裂口。 他轻易地将其抹去,转而又将目光转向地面—— 天空的颜色没有影响到光字的显现,反而为其提供了对比更加强烈的背景,使其更加清晰。 秦光霁的目光不再挪移。他知道,这场博弈,也该到了最终揭晓胜负的时刻了。 在第二滴红色落下的那一刻,云与光写下了它的答案: 【我答应你。】 第149章 粘液实验室(29) 一根尖利的针, 直直地竖立在森然的天空中。 那些成块的云团、或长或扁的光线,还有悬浮在空气中的尘、流淌在脚下的水,都在这一刹那失去了它们应有的形状, 抽离了它们本该存在的意志, 只一味地孤独地展露着,再也无法让任何一人为其驻足。 浩瀚的世界, 仿佛只剩下了这一根银白的针仍旧清晰。 世界的全部都向它倾倒, 天色幽暗, 一片混沌之中, 一种格外紧张的凝视感满溢而出。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一只苍白的手忽地出现在那注视之下, 陡然将世界的中心拉拢过来。 那手苍白无血色, 在阴翳的天色下, 指节的阴影越发清晰, 圆润的指尖也多了几分锐利。 那手不慌不忙地抬起, 两根手指捏住原本悬浮在空中的纤细针管, 而后让镜头随其一起缓缓下降。 这时, 世界的重心彻底改换, 目之所及, 唯有那只手颇具韵律地翻飞着。 当那根针管再度出现在视野中时, 已被灌满了绿色。 天色压抑, 甚至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从云隙中漏出, 分明是下午时分, 却要比午夜更加骇人。 世界的中心又一次转换,却并非偏移, 而是渐而缩小。 纤长的五指仍旧置于画面中央,只是在此刻, 构图发生了变化,它被更加惊艳的事物夺走了一切光彩,只作为陪衬存在。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 那也是一张瑰丽的脸。 黑色的沙尘没能掩盖他明亮的眸光,呼啸的寒风没能吹垮他笔直的脊梁。他的脸不再如从前那般精致,是因这几个月来的颠沛流离而变得粗糙,却为其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故事感,反倒作为世界的中心,愈发迷人。 干燥的风扑面,一道鲜红裂缝出现在他的眉心,恰到好处地留下一滴血珠,使青年的面孔愈加靡丽,也愈加陌生,仿佛脱胎换骨,焕然新生。 他站立在画面偏左四分之三的位置,他的面前是苍然的废墟,他的背后是浩淼的大地,他孤独地站立着,仿佛在看天,仿佛在看地,也仿佛没在看任何真实存在的事物,只是在看他自己。 良久,他忽地闭上眼。 再睁眼时,他抬起了手臂,将那支象征着进化的针管平平地举在胸前。 里头的绿色如此浓稠,如同原始森林深处千万年无人踏足的沼泽,向四周散发着独特的危险气息。 浓厚的绿色穿透针管,映在那只苍白的手上,与其上的青筋交杂成一片。 它也映在那张没有太多情绪起伏的脸上,极具对比性的红与绿相互碰撞,像是在言说着颜色之外亟待爆发的冲突。 而那场冲突也终于要来临了。 …… 在某一刻里,秦光霁忘却了一切。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 混沌的脑海中,只有一件事情清晰地脱颖而出,悬在他的面前,牵住他所有的思绪与清明—— 疼。 好疼。 是一种整个人都被折叠碾压,浑身上下的骨头、肌肉、神经、血管,他身上的一切都在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巨力压迫着、煎熬着。 他是茫然的,他甚至无法发出哪怕一声的尖叫,甚至无法挪动哪怕一毫米的距离,只能被迫地承受着这仿佛永无止境的痛苦。 清醒地承受着。 他早已忘却了时间的尺度,只知道那是一段漫长到海枯石烂的岁月。 痛苦似乎消失了。 不,那不是消失,那是取代——另一种痛苦接踵而至,顷刻间将他拉入另一个无尽的深渊。 那是一种窒息的痛苦。 他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但他知道自己正身处绝望。 窒息的绝望、绝望的绝望。 是被剥夺了一切,是被改换了一切,是被扼杀了一切,是被灌输了一切。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可那些本因他的存在而被赋予了价值的字词早已失去了价值,他不再是任何人,不再是任何生命—— 他只是一条意念。 他想起来了。 他是玩家。 一切的痛苦都随潮水退散,一切的起因经过都随结局消逝。 过往云烟被记忆扫除在逼仄的角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新的存在降临。 在那双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刻,世界重归鲜艳。 …… 秦光霁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焕然一新的躯体,端详着这双半透明的绿手,不时弯曲,再伸直,发现除却颜色,其实它的模样与曾经那个属于人类的躯壳没有太大的差别。 不过,当他弯下腰,尝试着捡起脚边一块石头时,两根手指轻轻用力,却是在无意中将那石头彻底捏碎。 手指停顿在半空中,灰色的粉末被微风吹走,秦光霁眨眨眼,看待这具新身体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异。 他很快对这份力量失去了兴趣——不管这个身份赋予了他多少便利,他也不会忘却自己的身份与任务。 他直起腰,看见地上的光团不知何时消失了,进而才发现天上的乌云也变成了阴霾天该有的厚度,单薄的阳光从后头散漫地照出来,不甚明亮,但也足以昭示它的存在。 世界一切如常,不再为任何人停留,但那份孤独的空旷感却弥留在秦光霁的身上,是过分专注之后赫然发觉世间万物仍在运转的迷茫与怅然。 秦光霁收回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将其尽数停留在自己的两只手上。 他缓缓地抬起它们,如同第一次进入副本时,遵照着系统的指示那样,小心翼翼地将左手置于右手之上,屏气凝神地在右掌掌心拍打两下。 唰! 眼前登时明亮,深色的眼珠里倒映出一个熟悉的方框,白底黑字,用仿宋GB2312的字体清清楚楚地写着玩家的一切信息,上方佐以绿色和灰色的切换按钮,代表着不同的系统功能。 秦光霁的眸光忽地颤动起来,他的唇角渐渐勾起弧度,他的脸颊缓缓向上隆起笑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他已收起了那些外放的情绪,重归沉着。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些已聚拢成一块的云,悄悄地对着天空眨了一下眼睛。在睫毛眨动的一瞬间,仿佛有意味深长的神色从他的眼中一闪而过。 他重新将目光投落到面前的白板上,用眼睛代替手指,切换到任务栏。 灰框依旧,只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白字和严丝合缝的白墙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寥寥的大字。 【活下去】。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指示性的字眼,一如从前。 秦光霁关闭了任务面板,转而去看自己的背包。一瓶标注着初代粘液的样本静静地躺在其中一个格子里,被其余杂乱的道具围拢着,如众星拱月般手动标亮他如今该做的事情。 可秦光霁并未将它拿出来。 他将自己的目光投到了另一个相距不远的格子上: 【活点地图】。 他打开了那张地图,看见代表自己队友的白点已经变成了危险的红色——对于此刻的他而言,他们已站在身份对立的天平两端。 但秦光霁的目标并不是他们。 他注视着这张地图,随后伸出手,两根手指抵在无实物的光屏上,向里滑动。 地图迅速缩小,几个升级扣费的方框依次跳出,秦光霁一一支付,直到有新的绿点出现在视野之内。 此时,地图的比例已能够容纳这座人类时代巨型都市中心的大半区域。 秦光霁的嘴角沁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指尖停留在那片全新的绿色之上,久未挪移。 ———————————— 经历进化之后,粘液的外形已与人类无异,平常行止坐卧也完全看不出区别。但当它们开始凭着自己的意志行动时,优势便清晰地显露出来了。 【活点地图】上,一个绿点一骑绝尘,后方四个白点穷追不舍,只是不论他们如何追赶,也完全无法赶上他。 秦光霁只能时不时停下脚步,在原地等候一会儿。 刚刚转化成粘液的他还未适应这具奇特的躯体。他可以随心改变自己身上任何一个部位的形态,可以让它们瞬间融化,也可以在下一刻重新聚合。他的力量与速度都达到了一种夸张的程度,且不太受大脑的意识控制,只要稍一放松就会不自觉地显露出来。 秦光霁判断,这大概率是因为他是使用浓缩的二代粘液转化而来的个体,是直接从人类跨越到了二代粘液,并没有经历过现在的普通粘液们适应躯体的过程,因而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如何调控它。 不过这些在此时都不重要。 处处都是废墟,绝大部分代步工具都无法使用。 当秦光霁第三次停下脚步等待被他落在后边的队友们时,他听见有一阵诡异中透着童真的乐声从远处响起,再等候几秒,便有四个方形的影子出现在视野之内。 秦光霁的脸更绿了几分,但仍旧无法遮盖他扭曲的神情。 他努力解开自己拧成苦瓜的表情,但随着那几个滑稽影子的逼近,很快便只顾得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去阻止脸上的五官尽数位移到中央了。 “不是……”秦光霁头一次发觉自己在抽象界的造诣还远远不够,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包容,“这……是个啥?” 温星河仿佛没看见秦光霁的脸色,当然,要想在一张高饱和度的绿脸上看清表情也是不大容易的。 总之,她颇为自然地拍拍自己身下花花绿绿、模样可爱、旁边围着一圈淡紫色灯光,还在用电量充足的音响播着儿歌的坐骑,满脸淡定地回答:“摇摇车啊。” 第150章 粘液实验室(30) 抛开事实不提, 退一万步来说,秦光霁到底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系统商城里会有摇摇车这种诡异的道具——设计这东西的家伙到底拥有怎样的精神状态啊! 发挥一下想象力,在情势危急之际, 一行人面对一片难行的废墟举足无措的时候, 一辆,不, 是四辆和童年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摇摇车横空出世, 像一辆小型坦克一样带领骑士踏平一切阻碍, 或翻越高地, 或淌过浅溪,及时抵达了行动的终点。 结果自然是好的, 只是这过程……实在很难让人忍住不笑场。 一出戏剧总不能从头到尾都是极度紧张的状态, 在终幕之前, 可以容下一些轻松的情节。只是, 这种程度的无厘头剧情……实在是有些超前。 秦光霁偶尔看天, 心里怀疑那些三千年后的粘液观众是否能理解这类抽象行为艺术。 但不管怎样, 他们还是到达了此行真实的终点——真正的终幕。 …… 粘液在城中的数量并不如想象中的多。或是因为紫水的威胁, 使得粘液们宁愿扎堆挤在一处, 也不愿落单流离在外, 被潜藏在各种隐蔽地道中的人类偷袭。 这倒是方便了秦光霁接下去的计划。 原本, 在他与粘液作家的对话中, 他告诉对方, 自己会遵照剧本的走向, 先转化自己,然后再也从系统的背包里取出另一瓶样本, 像在微观世界里看到的那样,给自己注射高浓度的粘液样本, 以此来达到最后一次进化。 似乎是个顺理成章的过程,对方也并未提出任何异议。 可也正是对方的这种默认,让秦光霁彻底地明白了掩藏在那份合作之下的另一层意思。 或者,也可以称其为:另一层骗局。 …… 秦光霁没有花费太大的功夫,顺利地跟随着几个在废墟里捡拾材料的粘液进入了聚集区。 粘液们的确拥有神智,但只要与它们近距离接触一阵子便会发现,其实它们的智力远不如曾经的人类,就和人类的近亲们一样,只能懂得最表层的意思。 这也证实了粘液崛起的这段历史不被记录的原因——它们尚未进化出成系统的语言结构,自然也无法记录下这段剧变的历史。 而就和过去几次一样,玩家们是特殊的。 秦光霁的思维和记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甚至因为改换了一具全新的躯壳,他发觉自己比先前更擅长思考和回忆了。 歪打正着的,便让他彻底洞悉了那位造物者在同意与他合作时心里打的小算盘。 他如今手握粘液样本,随时都可以给自己来上一针,完成最后的进化,同时也让这个剧本、这个世界走到最后的结局。 但是,这样的结果并不符合剧情内里的逻辑,换言之,它并不符合过去的记忆。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入微观世界时,除却完成了粘液的进化外,还发生了一件与先前格外不同的事情——时间。 之前两次,玩家们都是先经历微观世界里的变故,随后才在宏观世界里见证了对应的变化,它们之间的时间顺序是正序的,也是能够顺畅推移,无需思考太多的。 但最后一次,玩家们却是先目睹了结局,随后又被传送到结局之前,要在宏观的世界里亲手完成那场剧变。 也就是说,他们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必须要完全符合过去的记忆。 他们必须按照那早已被目睹的未来经历当下。 这也正是一切的症结所在。 如果秦光霁真的就这样轻松完成进化,那么故事就会缺失一个最为重要的因素—— “在微观世界里,我们是先目睹了紫水中的怪物对粘液的压倒性优势,随后才看见天上降下粘液,完成最后一次进化的。”秦光霁将故事的时间与逻辑一一捋清,而后得出了一个被造物者深埋在地心的隐藏任务。 “我们必须要引入紫水的进化。”他对自己的队友们说道。 话音响起的那一瞬,秦光霁看见天上的云闪烁起来,从阴霾的灰色骤然变作亮白,却又迅速消失,仿佛只是一刹那的幻觉。 秦光霁内心冷笑,却并未对那反常的天空做出任何反应,只一心和队友们商议这出好戏的始末。 率先提出问题的是温星火:“我们从来都没听说过紫水的进化过程,现在想要凭空制造,实在毫无头绪。” 路云晓也点头同意温星火的观点:他们的视角从始至终都落在粘液一方,紫水一直作为反面的威胁而存在,就算曾经目睹过紫水制造的过程,也还是缺失了一大段足以引发质变的逻辑。 “真贼啊!”温星河把眉毛拧成了麻花,咬着后槽牙愤愤道。 其余几人虽未明说,但脸上的表情也皆是认同。 没错,造物主的确纡尊降贵选择了和他们合作,维护了秦光霁的玩家身份,但同时,它却又刻意地隐瞒了紫水这一关键因素,试图将玩家们引入另一个陷阱:就算你们还是玩家,可你们又如何滴水不漏地完成任务呢? 这可是最终任务,如果失败了,那么你们就没有资格返回自己的世界。 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也是一种将人玩弄于掌心的恶意。 它从未违背过他们的约定,所以,这也是一种理直气壮的阴险。 或许是太过在意自己的生死,玩家们起初并未关注到这一点,于是成功地给对方留下了耍赖的机会。 “呵。”就在这时,秦光霁却忽地轻笑了一声。 他半眯起眼睛,抬起半边眉毛,双肩随之耸动一下,对着晦暗的天幕,深深鞠了一躬:“各位观众,真正的终幕——开始了。” …… 人类的工业体系和科研系统崩溃后,如今的紫水都是安全区时期遗留下来的库存,不再有新型的紫水被研制出来。 紫水的确是粘液的克星,但在粘液进化成人形之后,紫水威胁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具有压倒性了。 就像不久前的那场洪水,在滔天的紫水接触到粘液时,它们并未立刻覆灭,而是在其中挣扎了片刻,才渐渐被淹没。 这也正是为什么,秦光霁会选择增加许多不必要的花费,制造那一场任何生命都无法逃脱的骇浪。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计就计,完成那个最后的骗局。 没错,造物者隐藏了这一信息,企图让玩家任务失败,然后顺理成章地留下来,成为这世界的一员。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似乎不久之后,它就能看见自己所期望的结局。 但谁说,这故事背后只有一位执笔者? …… 通常来说,族群中的低位者更加难以放下自己的傲慢。因为他们无法在自己的种族中获取配得感,因而只能向比他们低等的物种索取。 不幸的是,这位造物者正是这样的存在。 这一点,从它选择使用玩家来完成剧情时便可见一斑,之后的种种更是加深了它对玩家的蔑视。 想要让它学会妥协,绝不是件易事。 或者说,这是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因为它天然高他们一等,就算一时困囿,也不会轻易想到与那些被它鄙夷的卑微人类合作。 在寒风中等待的时刻里,秦光霁甚至曾有一刻希望它断然拒绝自己的提议,因为那至少证明它的傲慢是宁折不弯的。 可它“妥协”了,它也做到了。 它的傲慢,被隐藏在这“妥协”之下,是要用隐蔽的手段,践行自己对人类的蔑视。 于是,也就是在秦光霁发现自己的任务面板上只有【活下去】三个大字,却没有与紫水相关的只言片语的时刻,终场的帷幕终于被拉开了。 第一层,秦光霁用粘液聚居区的覆灭和粘液样本的减少威胁造物者,逼迫其应允保持他的玩家身份。 第二层,造物者隐藏紫水的进化,企图让玩家误入歧途,无法完成最终任务。 这是一场层层交叠的博弈,而现在,一切也该走到最后一层了。 这场终幕,将会由另一支笔书写。 …… 秦光霁走入聚居区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粘液们甚至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边混入了一个心怀不轨的家伙。 它们仍旧在劳作着,就好像千万年前的人类,正走在朝气蓬勃的路上。 但它们与人类有着根本的不同——人类的时代里,世界混沌无主,他们所获得的一切都是依靠自己的智慧。 但粘液们的脚下,却是数不清的人类残骸。 它们的确象征着进化的方向,但无辜的人类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些无妄的灾祸? 甚至,在三千年后,早已灭绝的人类也要被无知的粘液们又一次创造出来,只为了让他们再次经历自己种族的终结。 这出并不高明的戏剧,从粘液第一次出现开始,到粘液占领世界结束,历时五个月,经历五次世界转换,死亡人数无法估量,摧毁城市不可胜数。 人类的末路不可阻挡,粘液的崛起就在当下,不论如何挣扎,都只有这一种结局。 他们本该顺应自然,本该遵从造物者早已写下的剧本,只要完成最后一次进化,帷幕便会彻底落下,世界也会因此终结。 但秦光霁没有。 在终幕的开头,他仍旧混迹在粘液群里,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个普通的粘液一样,跟随着它们的动作,时而制造,时而搜寻。 直至天空中的太阳斜挂在西边的山头,他也并未停下。 在任何导演看来,这都是一段极其冗余的剧情。 可对于这故事的另一位执笔者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开头。 …… 第二日,阳光依旧蒙昧。 躺满人形粘液的窝棚里,一场异变悄然开启。 第151章 粘液实验室(31) 在诞生之初, 每一位角色便都被规定好了一生。 “秦光霁”也并不例外。 他是Q大的研究生,是安全区的研究员,也是第一个主动进化的粘液, 是最终进化的推进者。 在那支看不见的笔下, 在那位造物者的手中,他注定要沿着这条路走到世界终结, 不论其中有多少挣扎与抗争, 都无法抵挡那远高于他的世界的规则。 他被只属于他的故事线牢牢束缚着, 如同一个提线木偶, 无法挣脱。 但哪怕是傀儡,也会升起属于自己的意识。 遑论玩家。 …… 进程出乎意料得顺利。 粘液拥有远强于普通人类的机能, 但它们并非万能, 它们也有疏忽的时候, 它们也需要休息。 而那些不被它们关注的休憩时间, 就是秦光霁下手的最好时机。 粘液们对紫水拥有一定的抵抗力, 因为他们的进化诞生于紫水的刺激。 那么, 如果往它们身上注入更多一些的紫水, 又会发生什么呢? 那会是导致紫水质变的原因吗? 秦光霁开始了尝试。 …… 太阳西斜时, 秦光霁仍在外围的废墟穿梭。 他手持可用的材料, 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 与许多粘液擦肩而过, 一趟趟地把东西往聚居区里搬运。 粘液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恰恰相反, 它们似乎非常欣赏秦光霁的举动, 甚至开始有意识地贴近他。 秦光霁对此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任由粘液们跟随着自己。 等到太阳彻底落下时,他的身后已是一支相当规模的队伍了。 他的实验也正是在这时开启的。 这个聚居区的入口比上一个宽阔得多, 半边倒塌的石料已经被搬运一空,当完全可以容纳一众粘液一起迎着幽暗的夜光回到聚居区时。 直至此刻, 风平浪静。 秦光霁偶尔看天,见乌云密布,天色幽暗。那位造物者目睹着秦光霁的一举一动,可它并未做出一点干预。 就连一道雷光也未曾降下。 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秦光霁不由觉得有些心酸:自己的造物脱离了掌控,违背了预定的走向,自顾自地把剧情拉偏了,放在任何一位作者身上,这都是件会使人焦头烂额到崩溃的事情。 可放在人类与玩家的立场上,这是它咎由自取的结果。 秦光霁如此宽慰自己。 也是为了在心中补足自己接下去所做的一切的正当理由。 这是一场独角戏。 但它并非一场纯粹的独角戏。 因为从下一刻起,世界的中心将重新回到粘液们身上。 粘液的身躯没有痛感,一切的外力对它们来说都是不痛不痒。 粘液们顺次回到聚居区,但哪怕是在最后一只粘液走过入口之后,它们也没有低下过一次头,看清地上那些如星光点点般的尖细小刺。 那是一排排中空的针头。 针头之内,是一滴滴用绿色样本稀释过的紫水。 当粘液的大脚踩上针头时,半透明的皮肤会自动将其包裹,并在同时,将紫水吸收进体内。 起初,粘液们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它们照旧活动,照旧休憩,那一点点稀释的紫水并不能破坏它们体内的防御系统。 于是,秦光霁开始加大剂量。 放在几个小时前,秦光霁打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在一个游戏副本里用上分组实验和控制变量法这些让他深恶痛绝的东西。 但好在,相比起那些永远长不大的黄瓜、永远活不了的细菌、一用药就死的幼苗、一刮风就倒的爬藤,新生不久的粘液们可比实验室里那些能气死人的娇贵样本要可靠得多。 午夜,第一批异变者诞生了。 它们的四肢开始隆起一个个硬块,它们的皮肤开始出现点点瘢痕,进而连接成大片的紫色,从各处浮现,迅速蔓延到全身。 夜晚静谧无光,粘液们安然地睡着,可是在那些躺倒的粘液们中间,数个鼓包几乎在一瞬间隆起,伴随着细微的挤压声与撕裂声,仿佛是一个个实在装不下了的布口袋在那一刹那彻底胀破。 此夜无光,借助夜视道具,秦光霁看清了它们的模样。 它们个个都拥有比普通粘液壮硕数倍的身躯,就连最强壮的人类也无法拥有那样夸张的肌肉;它们的肤色已从先前的绿色变成了深深的紫色,浓郁得仿佛掉进了酱紫色的染缸里一般。 那些粘液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仍旧紧闭着眼睛,丝毫不知自己的身体究竟变成了如何一幅可怖的模样。 它们的身躯仍在扩大。 一点、一点、一点地鼓起,像是吹起了一个个沉在地上的气球,也像是一颗颗愈见成熟的紫葡萄。 胀大,仿佛无止境的胀大。 皮肤寸寸鼓胀,裂痕爬满全身,紫色的粘液,不,或许该称它们为:紫色的怪物。 直至他们的肚子顶住了由预制板和木地板搭建而成的简易天花板,脆弱的木桩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膨胀才终于放缓了脚步。 而此时,它们已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 可奇怪的是,这样恐怖的场景没有引发任何恐慌,甚至,没有一只粘液发现这就发生在它们身边的恐怖场景。 因为这一切的创造者不允许它们提前看见。 秦光霁早已离开了那个岌岌可危的休息区。 他站在聚居区的高墙之外,与同伴们站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 内里的一切都通过隐蔽的微型摄像头记录在他们的眼中。他们让粘液们身沾无色的睡眠粉末,他们将发生异变的粘液隔离到另一个空间,他们隔绝一切可能会引发意外的声音与气味,他们要确保一切悄然无声,所有的冲突都不能在天亮之前提前爆发。 他们看似远离,但其实那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掺杂着他们的操纵与选择。 终于,在第六只粘液异变成庞大的怪物时——天亮了。 粘液们的生物钟超乎寻常得准确,刚过七点,它们便会陆续清醒,而对于十一月底的北方城市来说,这恰好意味着太阳的升起。 秦光霁仰望厚厚的云层,看见有几缕光芒艰难穿透乌云,落入暗沉的大地。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只轻声说了一句:“我走了。” …… 啪! 啪! 比太阳更早出现的,是破裂声。 像是无数个气球在同一时刻炸裂,却因内里的充实而不似寻常那般清脆。 其实这爆破早该发生,是玩家们人为地将扼制了它们的生长。 而现在,紫色怪物们终于在屏障卸下的那一刻炸成了无数碎片,它们的身躯之内,被那层脆弱的皮肤包裹着的,是比浆糊更加粘稠的液体。那些液体因爆破的冲击溅落四方,甚至在近处径直将那些普通的粘液吞没。 这是一场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覆灭,接触到那些紫色液体的粘液们并非第一时刻死亡,而是要经历一段漫长的痛苦。 劫难迅速席卷整个聚居区,每一只粘液都无法逃脱。它们拼命地甩脱身上沾染的紫色液体,可哪怕使尽浑身解数,也终于失败了。 秦光霁站在一切之外,亲眼目睹着这一场由他亲手主导的灾难。 他的脸上并无半分改变,只是默然地看着粘液们在地上扭动滚爬,看着它们的身上隆起一个个紫色的包块,看着它们的四肢渐渐被紫色覆盖,随后如同夏日里曝晒下的蜡烛一样,一滴滴地垂落,一点点地融化,最终,成为了又一滩粘稠的紫色液体,丧失了全部的生命力。 缓慢流淌的紫色覆盖在各处,繁荣的聚居区就在几分钟之内成为了新的炼狱。 秦光霁抬起脚步,却并非要离开,而是沉着地向中心迈进。 他不时闪身,躲过一个或多个痛苦地挣扎着的粘液,它们大多在与他擦身的下一刻轰然倒下,最好的也不过多走了短短两米,双腿便彻底软化,永远地丧失如人类一样直立行走的能力。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到来之前,它们回归了自己最初诞生时的模样,它们融化的四肢重新聚合在一起,成为一块块人类刻板印象里最为标准的粘液形态。 越是向里,那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便越是明显。它不是粘液的气味,也不是紫水的气味。如果非要找一个形容词的话,那大概,是痛苦的气味。 直到亲眼见证了粘液们的惨状的时刻,秦光霁才终于参透了为什么紫水也要进化。 寻常的紫水仍然具备杀伤力,但是进化的紫水还拥有一个其余任何道具都无法比拟的特点—— 它会带来无法挽救的绝望。 就像曾经在微观世界里看见的那样,这些生于紫水的怪物会从内部一点点瓦解粘液的结构,而一旦让其入侵,哪怕当下依旧存活,也再也无法挽回自己的性命。 它的威慑不仅在外,更在内心。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终幕,这才是粘液们将要跨过的最后一道坎坷。 秦光霁已经来到了这片聚居区的最低点,正有无数粘稠紫水向他涌来,它们将会在几秒或几十秒后抵达这里,并不断汇聚,直到形成一个紫色的湖泊,而到了那时,秦光霁也会被彻底淹没。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听见粘腻的流淌声在反复回荡,也听见还未完全死去的粘液们在各个角落里祈望绝不可能的生还。 他听见了绝望。 死亡本身并不可怕,那不过是一个意识的终结。 真正令人恐惧的,是与死亡相伴的无边痛苦,也是明知自己无路可逃却仍要在死亡的怀抱里挣扎、哀求,甚至是摇尾乞怜的可笑。 而现在,这种绝望正在向秦光霁逼近。 他的心跳从未如此快过,他仿佛听见了自己浑身的血液汩汩流淌,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皮肤上沁出滴滴冷汗。虽然他心知肚明:如今身为粘液的他本不该拥有这些感官。 第一滴紫水抵达了。 只眨眼的时间,便已将秦光霁团团包围。 他站在紫水之间,痛苦与绝望同时爬上他的脊梁。 死亡的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的身躯,开始融化了。 第152章 粘液实验室(完) 这出漫长的戏剧, 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以一种并不循规蹈矩,却又毫不出乎意料的方式。 全身被紫水淹没,内心的绝望与身体的痛苦一起爬满全身。 秦光霁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两股力量的争斗, 是粘液节节败退, 是紫水逐步侵袭,是四肢融化, 是躯壳瘫软。 秦光霁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痛苦, 它带着撕裂, 含着灼烧, 更是刺痛,是压痛, 是一切可以被用来形容痛苦的词汇的集合。 它是绝望。 清醒的绝望。 从始至终, 秦光霁都无比清醒。 他睁着眼, 亲眼目睹着自己的变化。 耳畔的蠕动声渐渐消失了, 大约是最后一只粘液也消失在了紫水的湖泊里。 而这声音的断绝, 带来了一个讯号。 有淋漓的液体从手臂上滴落, 滴滴答答地掉在紫水之中, 仿佛燃烧过半的烛台。 但他没有放弃, 在铺天盖地的绝望中, 他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他冲破融化带来的种种无力, 他抬起了手臂—— 一道银光倏忽闪过, 一道绿光接踵而至。 在粘液出现的第五个月里, 绿色,终于找回了它原本的寓意—— 生机。 …… 痛苦太过刻骨铭心, 与之相比,之后的重生都不再耀眼。 在秦光霁仍旧记得的只言片语里, 起初,是身上的粘液不再滴落,而后,是四肢重新塑形,最后,是紫色瘢痕完全褪去,一切重归旧时。 他重新回到了那副人形粘液的模样,仿佛重生,又仿佛无事发生。 只有当他弯下腰,掬起一捧粘稠的紫色液体时,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一切就在方才的默然中走到了结局。 如此轻易的终结,正像是万物之初,第一个生命的诞生一样,静谧无声。 秦光霁孤独地矗立在紫水的湖泊里,忽地聆听到了一声极轻的颤动。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他抬起了头,恰好撞见满天的乌云散落,一轮红日跃上天边。 朝阳洒向大地,新的一日来临,新的生命诞生。 “叮。”来自天边的提示音久违地响起,哪怕到了今日,秦光霁也未曾听清过对方的音色。 那声音不缓不急,尾音好似咏叹:“恭喜玩家完成剧本。” “叮,”这一道,是系统的童声,“传送通道已开启,请玩家尽快进入。” 分明是与先前完全一致的话语,但这一次,秦光霁从其中听出了更多的情绪起伏。 一道传送门出现在面前,炫目的光令瞳孔紧缩。秦光霁却并未第一时刻踏足,而是转过身,淌过紫水,迈过废墟,与他的同伴们一起,立于高台之上。 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这样的朝阳。 这世界虚假,这世界真实。这世界源于一个荒唐的剧本,却又早已超出了剧本。 它如此庞大,大到能容纳数十亿人口在其中生存度日,它又如此渺小,小到只有一人能最终脱颖而出。 而现在,剧本已经终结,一切都在这场不期而至的朝霞之中走到了结局。 “结束了。”温星河凝望被朝霞染红了的大地,轻声叹着,“真是……好漫长的副本。” “就好像……真的过了一生一样。” …… 走入传送门,一阵晕眩过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那个纯白的结算空间。 恍惚间,有一双大手从传送通道旁伸出,将他们带入了另一个奇异的世界。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天空仍旧是寻常模样,可是大地却是一副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的新奇面目。 天地并非一层。 顺着阳光的通道一路向下,是好几层不同的世界。 越是向下,就越是拥挤。 离天最近的一层,星点的绿色散布在空旷而精致的大地上,悠闲而恬静。 中间几层,越来越多的绿色挤在密密麻麻的建筑中,移动在那些几乎看不清的狭缝里。 而最后一层,甚至连压抑都不足以形容这里。无数的绿色被塞进狭小方正的格子里,一切的行走坐卧都只局限在那一个格子中。 镜头迅速拉近,钻进其中一个格子里,秦光霁看见了一个粘液正伏在小窗,仰望着无光的世界。 他的身下是一个看似本子的东西,他时不时低下头,用看不懂的文字在上面写下什么,随后又抬起头,继续仰望天空。 在某个瞬间,秦光霁与他对视。他望见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对方显然极其年轻。 他盯着窗外,忽地一笑,对着外头的黑暗招了招手。 视野在那之后陡然缩小,仿佛是一阵强风刮过,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又一次丢进了传送通道里。 ———————————— 再次拥有意识时,几人已来到结算空间。 秦光霁晃晃脑袋,眼前的纯白与方才所见重叠到一起,让他有些头晕。 但这倒并不影响他的思维。 “那就是三千年后的粘液世界?”秦光霁尾音上扬,并不带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看起来……”他低头停顿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很符合刻板影响。” “而且是那种反乌托邦小说里标准的等级森严的世界。”越关山补充道。 “真可怕。”温星河夸张地缩了下脖子,成功赢得了来自温星火的无语。 他扶额宽慰道:“你放心,就算我们的世界真的会变成那样,你也活不到那时候。” 温星河悻悻耸肩,随即转换话题:“不过这么一看,倒是让我对那位造物者没那么多反感了。” 她摊开手:“这不妥妥是个在底层挣扎向上的励志青年嘛!” “哦?”秦光霁斜眼,“你真的这么想?” 温星河眨眨眼,在秦光霁的眼神下慢慢变得心虚起来:“不、不是吗?” 秦光霁收回了目光,只留下一句语焉不详的话:“这是个剧本。” 温星河的表情在两秒之后转为了沉默,其余几位队友也在那一刻忽地陷入深思。 是啊,这故事从头到尾都是虚假的,那么,谁又能肯定方才的那一幕就一定是真呢? 反倒是秦光霁仍旧保持着常态。 他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指着前方:“排名出来了。” ———————————— 排名已无关紧要,很快,五人便重新回到休息区。 或许是因为其中有太多的世界转换,这个副本的时间流逝比以往都要漫长。 这一次副本的用时是:6天。早已过了穆朝三十五岁的生日。 秦光霁第一时间点开好友队列—— 穆朝的名字消失了。 他转而去敲客服:“哥!穆朝他人呢?” 客服立即回答:“正在搜索。” 半晌,他给出了答复:“系统内已查询不到玩家“穆朝”的信息。” 秦光霁心中一紧:“这说明……” 客服的声音沉了下来:“两种情况:一、穆朝离开了副本,回到了现实世界;二、穆朝离开了系统,但被留在了副本里。” 副本结束后,系统终于不再受剧透的约束,可以畅所欲言了:“我先前提醒你要当心,就是因为这个副本内存在一种特别的机制。” 不用系统再详说,秦光霁已经明白了:“如果穆朝也变成粘液,那么系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他留在那个世界里了。” 秦光霁皱起眉,继续问道:“可以检测出到底是哪种情况吗?” “查询不出。”客服回答道,“对于系统来说,这两种情况带来的结果其实都是一样的——穆朝离开系统,他在系统中存在的痕迹也会被完全抹去。” 秦光霁对这答案并不意外,但还是叹了口气:“难道真的只能祈祷他现在平安无事了吗?” 客服的声音也有些失落:“似乎是的……” “等等!”他忽地拔高了音调。 秦光霁陡然一惊,登地挺直了腰:“怎么了怎么了?” 客服故作玄虚地顿了几秒,才缓缓开口:“系统里还遗留了一份和他有关的信息……” 秦光霁按捺不住,急忙催促:“快说快说!” 客服的声音没再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简短的滴答声。 嘀嘀嘀,滴滴—,嘀嘀滴—嘀,滴。 几乎是在声音落下的同一时刻,便有一个答案从秦光霁的脑中闪过。 “S,A,F,E……SAFE。” 轻声念出这个单词时,秦光霁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心头涌上,进而蔓延到眼眶与鼻腔。是一种想落泪的冲动。 分明与穆朝只是萍水相逢,和他相识的时间甚至还不超过半个月,但在得知他安全离开的这一刻,秦光霁还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他用轻笑掩盖住眼中的微红:“哥,你耍我啊。” 客服装傻:“没有啊。” 秦光霁撇撇嘴:“还蒙我呢,你早就知道穆朝留下了这则讯息,刚才就是存心想看我着急!” 客服对接系统的数据库,玩家的信息对他来说就是完全透明的,哪里会有什么一开始找不到但突然有了新发现的情况。 见瞒不过他,客服也不装了,被刻意压低的笑声里不难听出十足的诡计得逞的得意。 “倒也不全是想逗你,”客服解释道,“只是这条渠道并不常规,所以我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 秦光霁挑眉:“不会又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吧?” “没错。”客服果断回答,“就是那种需要你自己去探索的秘密呢。” 秦光霁:“……好吧,倒也不意外。” “话说回来,”话题早已偏到天外,秦光霁赶忙拉回来,“我这次拿到的东西能直接在这儿使用吗?” “可以,”客服斟酌着,“但这里并不安全。” 秦光霁:“你好像说了句废话……”有系统在的地方,当然不安全了。 “我的意思是——”客服没理会秦光霁的吐槽,“只有这里不安全。” 第153章 休息区(1) 几分钟后, 越关山和温星河的休息区。 秦光霁趴在桌上,愣愣地盯着自己面前那盘在系统里卖出天价的水果。 他伸出手,戳了戳其中一颗饱满的紫葡萄, 咽了下口水:“我说, 你们买啥不好,非要买葡萄……” 还是那种一颗颗摘下来洗好, 码放整整齐齐、紫色绿色都有的葡萄。虽然看上去确实新鲜美味, 可真的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们刚刚经历过的副本里的那些粘液啊! 温星河倒是一点不隔应, 随手捻起一颗丢进嘴里, 含含糊糊答道:“这你得问系统,为什么随机的水果包里给的全是葡萄。” 秦光霁:“……好样的。”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恶心他们一把呗。 温星河呸的一声把葡萄皮连同葡萄籽一起吐掉, 然后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秦光霁, 把秦光霁盯得有些发毛。 她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你真的在副本里找到线索了?” 说到这个, 秦光霁可就来劲了。他得意挑眉, 打了个响指:“当然。” 他摊开双手, 伴着一阵炫白光效, 一个方形塑封袋出现在他的手心, 里头装着的正是一直被穆朝保存着的那个透明手机壳。 “wow!”温星河睁大了眼睛。 “你是怎么发现它的?”一旁的温星火凑过来, 好奇问道, “我们好像根本没有在副本里发现过任何指向性的线索。” 【粘液实验室】的副本地图相当宏大, 是一整个完整的世界, 只要副本有心, 大可以把每一批进入的玩家们安排到天南地北去——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进化, 玩家在哪儿见证都没有区别。 秦光霁却是勾起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压低了声音:“副本的确很大, 任务也很复杂。但有个地方……不论故事的走向如何,我们都不会错过。” 温星火的眼珠子缓慢地转了两圈, 副本里的一幕幕在他的眼中闪过,忽地,便有一簇光从杂乱的回忆里迸发,一个地点悄然从繁多的画面中脱颖而出。 “Q大实验室。”温星火低声念出这个地名。 “难怪……”他呢喃着,眼眸中的光深埋在阴影中,显得锐利,“难怪地下室里会出现一个特别违和的地方……” 秦光霁嘿嘿一笑,眨了下眼睛,缓缓开口道:“那个世界大半都是虚构的,从粘液爆发起,一切就走向了虚假,没有人能料想到之后将会遇到什么。” “所以,想要在这样多变的副本里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地点,只有在粘液爆发之前。”越关山自然地插入了两人的对话,望着秦光霁手里的东西,有一抹不知情绪的光自眼中划过,随机被脸上的浅笑取代。 “其实在最后,我们倒也不一定非要去找储存在地下室里的样本,”秦光霁接着她的话继续讲述,“外边有那么多粘液,我们大可以随便绑架几个,制作成样本。” 他眼眸一闪:“我们真正的目标——” “是那个标本陈列室。” 话音落时,一切真相都已揭开帷幕。 秦光霁并不知道穆朝进入副本时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才能顺利逃出这个满含阴谋的副本。 但在第二次进入地下室的时候,在装满各种标本的瓶瓶罐罐之间看见隐藏在夹缝里的一点突兀的时候,他便明白,那一刻,他成功在浩瀚与渺茫的世界里捕捉到了穆朝留下的唯一一点来自天外的灵光。 只是,这样一来,又有新的问题浮现出来。 路云晓细声细语地询问道:“道理我都懂,但光霁哥你又是怎么把它从副本里带出来的呢?” 穆朝藏匿线索,秦光霁找到线索,这都不是关键。 副本里的东西是不能被带出去的,就像秦光霁先前获得的那两个戒指,其实都逃不过客服的暗箱操作。 而在【老爹汉堡店】副本里获得的那条挂绳则是因为被道具强行按在了他的打火机技能上,才能被成功带出来。 可现在这个手机壳……秦光霁可没有那些个牛劲,能把这东西套在自己的某样道具上。况且,发现自己被耍了一通之后的系统也不会允许秦光霁再用一次这种瞒天过海的办法了。 对此,秦光霁一挑眉,留下一句轻松淡然的话:“物理不行,那就上化学。” 路云晓:“啊?” 秦光霁却并不多解释,只散漫道:“想想为什么粘液能被塑料和紫水杀死?” 这问题问得有些无端,路云晓愣在原地,静静思考,不久,有个念头刚要腾起,便被秦光霁按下:“嘘。” 他眨眨眼睛:“知道就好,不用说出来。” …… 系统能够防范秦光霁在道具上做手脚,却无法防备他拿自身做文章。 粘液的一生有两个克星,一是最开始的塑料,而是后来的紫水,这两者表面上看似乎完全不同,但秦光霁却觉得这其中或许还有被他们忽略的相同点。 紫水源于死去的粘液,后来的进化更是需要借助粘液本身进行催化。那么,最开始的塑料是否也拥有此类特征呢? 秦光霁想起了一个机制:相似相溶。 有些无厘头,但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两种对粘液而言致命的东西,其实都与粘液本身存在着一定的相似处。 那么,若想要把恰好也是塑料的道具带出来,或许也可以用同样的思路。 不改造道具本身,但让自己的形态与道具极其相似,甚至是将其彻底视作同类。一种离了大谱,但又莫名成功了的反向思维。 系统未必想不到这一点,但从秦光霁成功变成粘液并且没有脱离玩家身份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无力阻拦了。 倒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了,”秦光霁啪地把道具拍在桌上,清清嗓子,“闲话到此为止。” “该做正事了。” ———————————— 几天未见,休息区里平静如水。 副本结算邮件发来后,几人的排名毫无变化。除了后花园的地点进行了一次更换外,哪怕是一向乌烟瘴气的匿名论坛也出现了短暂的和平。 这标志着赛季正式进入了中期,大多数玩家的名次都已不再会有大幅升降。玩家们对于离开系统的热情渐渐被副本里的重重危机消磨,玩家间的冲突亦日渐平和。 …… “哟,”秦光霁一踏入后花园发出一声惊呼,“这地方有点意思。” 眼前是苍茫一片,热辣的太阳悬挂在碧蓝天空中,每一朵云都被压得极低,仿佛只消伸出手就能触碰到一样。脚下是滚烫的灰色沙石,纵目望去,稀疏的植被艰难地向上伸展,每一片绿叶都来之不易。 这是一片戈壁。一片辽阔的、寂寞的戈壁。 虽然只是投影,但秦光霁仍能感受到呼吸时从肺部传来的那股压迫感——是陡然降临的海拔带来的不适。 秦光霁点开后花园界面,看见上面显示的信息是:羌塘自然保护区,平均海拔5000米。 秦光霁听见一旁传来温星火的吐槽:“这地方……到底是放风,还是想让我们死啊!” 缺氧带来的头晕目眩已经初见端倪,秦光霁几人再无暇埋怨系统如何不做人,一心只想快点寻找到一片合适的区域好开展他们的计划。 …… 一丛枯黄的灌木之后,除了秦光霁五人外,还有几个蔫巴的玩家。 后花园的位置半月一换,且会提前公布下一个地图,大部分玩家都会选择赶在前一个地图完成指标,只有像秦光霁一行一样缓冲期恰好卡在这个地图周期之内的怨种才会选择踏足这种真的会要人命的地方。 但这也误打误撞地帮了秦光霁一把。 地图如此辽阔,因为没有固定入口,玩家的分布变得十分分散,加之后花园系统松散的规则,系统对于其中的关注程度会比在密不透风的休息区里低上许多。 而且,谁说大脑缺氧就一定是坏事? 秦光霁特意没有使用任何供氧设备,放任自己的思绪愈发模糊,直到眼前的世界都被镀上一层漆黑的边框。 是时候了。秦光霁用微弱的心声告诉自己。 他闭上眼睛,艰难地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两样被高原的风吹得冰凉的东西,凭借着手下的触感,将其缓缓合拢—— 咔哒…… 沉闷的微响钻入耳中,与之一起出现的,还有一片耀眼的光。 那光线如同铺天盖地的太阳,迅速地冲破了眼前的黑暗,又用一种极其温和的姿态将秦光霁轻轻牵住,将他拉入另一个无尽的梦乡。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正在飞翔,他仿佛穿梭在云间,略过一团团洁白的云朵,向着某个方向飞驰。 在这种愉悦的飞翔之中,忽地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想要悉知那声音的源头。可等待他的却并非蓝天白云。 牵拉感陡然停顿,眼前的白光骤然消失,他感受到一阵无端的坠落,浑身上下亦随之燃起炽热。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坠落了多久,只有那从心底里升起的灼热告知他漫长的折磨尚未结束。 他直直地盯着前方,看见头顶的光亮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终于听清了那一直环绕在他耳畔的刺耳声音—— 那是似乎是系统的声音。 不,那不止是系统的声音。 那是好几个声音交叠在一起,用着不同的音量和语调,说着相同的话: “为什么?” 他听见那些声音重复着这句话,听见它们愤怒的质问,听见它们泣血的尾音,也听见那最后一声,宛若绝望。 灼烧感慢慢消失了,光亮重新出现在眼前,从一点开始,缓缓扩大。 在被白光彻底吞没之前,他听见了另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 “因为我代表未来。” 那是独属于系统的冰冷童声。 第154章 休息区(2) 从后花园出来后, 秦光霁一直沉默寡言。 同样沉默的还有一直与秦光霁精神相连的越关山。 直到回到自己的休息区,秦光霁脸上的凝重仍未散去。 凭心而论,他对自己看到的东西并不那么意外。 从拿到戒指道具开始, 那些往事便在秦光霁面前抽丝剥茧般地展开, 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向他讲述那段最初的故事。 他本该知道更多,但一种特殊的机制始终作用于他的脑中, 让他目睹一切, 却又让他忘却一切。以至于直到打开这道具的前一刻, 他都依旧懵懂如初。 但记忆留下的烙印不会轻易退却, 曾经目睹过的一切都会在某个契机重新显现。 穆朝的道具,就是这个契机。 秦光霁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道具不会像之前那两个戒指一样自行融合了——因为这是一个开关。 当二者相连, 所有的过往都会浮现, 当二者分离, 又如潮水退却, 只留下那个越发深刻的印记。 是秦光霁亲手将它们分开的。 他不再记得一切, 但他清晰地明白, 那是一段炽热的痛苦, 仿佛灵魂亦被燃烧。所有的意志都被篡夺, 所有的生机都被抛弃, 亲手建立的所有都在那一刻倒戈, 秩序落入非人者手中, 曾经的荣光只剩下一缕幽魂黯然游荡。 他不记得双方是何身份, 也不知道那些过往发生在何时何地, 但那枚越来越强大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是不可磨灭的真实,也是他无可逃脱的宿命。 那种从灵魂深处升起的灼烧感令他恐惧。仿佛他曾经历过一般, 带来不可遏止的战栗。 而这,只是两个道具带来的意志而已。秦光霁不敢想象, 如果他真的集齐了所有的碎片,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他头一次升起了恐惧。 那种恐惧如此真实,以至于令他陷入一种空洞的茫然,连客服的呼唤都未曾听见。 “嘶……”尖锐的刺痛陡然升起,秦光霁不禁紧紧皱眉,指尖用力抵上突突地闪着疼痛的太阳穴,以此来略略缓解那股不知来由的痛苦。 恍惚间,他听见客服急切的声音,似乎是在呼唤他,也像是……在透过他,呼唤别的灵魂。 …… 再度清醒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 “醒了?”是越关山的声音。 下一秒,越关山沉静的脸出现在视野的一角。 秦光霁眨眨眼睛,驱逐掉眼中如雾般浓厚的迷惘,渐渐回过神来。 “姐!”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噌的一下爬起来,但还没等他再说下去,便被越关山毫不动摇的双手按了回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越关山松开手,端正地坐在秦光霁身旁,眼眸微垂,看不清其中神色。 “但是——”她忽地抬头,冷澈而坚定的眸光涌入秦光霁的瞳孔,亮得刺眼。 “我决定的事情,绝不会回头。” 秦光霁看着越关山,一时竟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 越关山是一层保险,更是一层保护。 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在秦光霁一人身上,他拥有数样道具,但除却那个烙印以及冥冥之中的预感,他一无所知。 而从越关山决定入局的那一刻起,她的技能、她的身份、她的性格就决定了她必须要成为秦光霁的一根保险。 她是秦光霁的反面。她知道太多,但她一无所有。 她看见了一切,却又什么都不曾参与,于系统来说,她甚至不具备任何威胁——记忆是最无用的东西,只有真切的实力才能让那位升起忌惮。 越关山就是要利用这份傲慢,让自己成为一把隐藏在暗处的短刃,或许有一天,她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原本该是这样的。 但秦光霁低估了系统的残忍。 那种源自灵魂的灼痛刺伤了他,也刺醒了他,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而如果失败,他、还有他身边的人将会经历什么。 他一无所知,但恐惧永不磨灭。 他可以死,但他身边的同伴不该遭遇那些! 可越关山的眼神告诉他:已经来不及了。 越关山用自己的选择粉饰必然,但谁都知道,这是一条必须走到底的单行线。 从决定踏入的那一刻起,他们就都回不了头了。 越关山轻轻按住秦光霁的手:“事到如今,我们只能继续,也必须继续。” 秦光霁看着越关山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眸不再是那种深邃的纯黑了。 她的眼里带着炽热。 正是他刚刚经历,却又被那烙印强行隐藏的那种炽热。 越关山发现了秦光霁的注视,悄然偏过头,再眨眼时,眼里已恢复了纯净。 秦光霁喉头滚动,试图想象完整地铭记了那段过往的越关山将会面临怎样的痛苦。 但他没能做到。 哪怕是想象都如此艰难,越关山所经历的只会更加艰难。 但在明知自己可能的悲惨结局时,她仍旧没有退缩。 秦光霁忽地感到一些愧疚。 一切由他而起,但如今反倒是他头一个奢望放弃。想着是否能在一切已成定局的情形之下,解放这些被他亲手拉下水的同伴。 反而要越关山来开导他。 秦光霁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他的内心被恐惧、忧虑、羞愧,以及其他所有与未来与系统有关的情绪填满,它们在他的心里搅成了一锅浆糊,彼此难舍难分,难以脱离。 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打断了他纷乱的心绪。 左寒:[抱歉打扰了,听我手下说,你们两小时前曾出现在后花园里?] 秦光霁眨眨眼,被这没头没尾的话问得摸不着头脑,但出于礼貌,还是给对方回了话:[是。] 左寒:[或许有点冒昧,但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请你现在来一趟我的休息区吗?] 左寒:[出现了一点……小意外。] 左寒:[或许和你有关。] ———————————— 门后是一个简朴到极点的房间,除却墙面被粉刷一新之外,几乎和系统初始配给的休息区没什么两样。 一张长桌横亘在房间中央,左寒就坐在前方,她的身旁则是几个曾在后花园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清道夫成员。他们虽没有唉声叹气,脸上的愁容却是怎么也无法掩盖。 但比这些更能吸引注意力的,是他们身后的地面上躺着的两个人。 “他们……”秦光霁看着那两个陷入昏迷的人,声音迟疑。 左寒站了起来,却并不对秦光霁说话,而是直直看向他身后的越关山。 越关山立即会意,迅速与秦光霁建立精神链接,将左寒的心声同步给他。 “他们在渡劫。”左寒答道。 “但或许……他们要离开了。”左寒的声音低落下去。 秦光霁的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发现只这短短的功夫,他们肢体的透明便已从指尖蔓延到了整根手指,面孔也开始模糊起来。 “之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左寒说道,“他们的异常是在离开后花园后显现的。” 心声未落,秦光霁忽地一顿,随即将目光仔仔细细地投落在那两人的脸上。 他想起来了——这两个人,正是他们先前在后花园里看见的玩家! 左寒敏锐地抓住了秦光霁细微的表情变化,心声随之而出:“果然。” “没错,我是见过他们。”秦光霁并不否认,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珠,“但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联?” 左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这是系统对我们的惩罚。” “我们清道夫原本是特殊的存在。”她娓娓道来,“我们直接受系统管辖,不参与任何赛季排名,也不会被淘汰。” “我们中的大多数都对外界了无牵挂,但在签订契约时,系统告诉我们,当我们年满三十五岁就可以自行选择脱离队伍。” “不过自我担任首领以来,还没有人这样做过。因为我们并不信任系统。” “你们没有经历过那个动荡的时代,自然也不了解系统于我们这些老人来说有多么恐怖。” “我们宁愿在系统里活一辈子,也不愿意用自己的命去赌系统的良心。” 左寒伸手指向那两人:“但现在,他们两个的身上出现了类似脱离系统的反应——他们早就过了三十五岁,也没有做出过任何选择,却要被无端驱逐。” 左寒忽地上前一步,紧紧攥住秦光霁的手腕:“他们是因为在后花园里见到了你们,却没有执行追杀令,才被系统驱逐的!” 秦光霁被左寒尖利的声音震了一瞬,慌忙摆手往后撤步,只是看向那两人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心虚:系统的德性大家心知肚明,说着可以脱离系统,但却没有言明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谁也不知道那两人究竟会被发配到什么地方去。又或者,直接抹杀也并非绝无可能。 秦光霁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他也清楚自己最大的软肋在何处:他无法对那些绝非必要的死亡坐视不理,尤其是……那些因他而起的死亡。 他不会对他人的行为做出任何干预,因为在任何时候,为自己而奋斗都不是错处。但说来可笑,哪怕身处于如此残酷的游戏里,他却仍执着于那一点无谓的善良,并因此而深感愧疚与不安。 他对自己的道德标准实在太高,可面临的环境却又与从前的世界相差甚远,以至于事到如今,除了折磨自己的内心外,他什么都做不到。 “你等一下。”越关山倏然开口,随即上前一步,挡在秦光霁和左寒中央。 越关山在背后用手势示意秦光霁别说话,自己则坚定地站在左寒面前,一字一字吐露心声:“直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没人比越关山更了解秦光霁的内心。他用吊儿郎当的外表掩饰心中的柔软,但这伪装并不完美,一旦被人发觉,就可以轻松地以此拿捏他。 但越关山不同。 她用自己纯黑的眼眸直视着面前的女人,身形没有一丝动摇:“不用绕弯子了,你用那两人的生命威胁他,不就是想要和我们谈谈条件吗?” 左寒没有说话,两人相互对望,似有硝烟于其中升起。 一场无声的对峙进行良久,最终还是左寒败下阵来。 “告诉我穆朝最后是怎么离开的。”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这回,反倒是越关山愣住了:“什么?” 秦光霁的声音忽地从背后升起,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颗水晶吊坠:“拿着吧,里面是我所有和穆朝有关的回忆。” “谢谢。”左寒对他点头,毫不犹豫地接过了那个能够储存记忆的道具,飞速浏览其中的信息 “好了,这场交易结束了。”左寒的神色中出现了隐蔽的倦色。 “那他们……”秦光霁的目光投落到那两个看上去已经快升仙了的人身上。 左寒将那颗吊坠攥在手心,信步来到他们身旁,分别在他们的身上拍下什么泛着白光的东西。那两人身上的透明处很快褪去,只剩下发白的指尖昭彰着几秒前的危机。 “不会有人死的。”左寒轻声说道。 一丝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她满不在乎地擦去,苍白从棱角分明的面孔中流溢而出,显出几分脆弱。 她紧紧握住那颗吊坠,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出:“在一切结束之前,在我找到能够终结我们的宿命,能够和他一样安全离开的办法之前……” “不会有人死在我前面的。” “世界变了,我们这些清道夫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第155章 休息区(3) 进入下一个副本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秦光霁躺在床上, 静静地凝望夜色。 系统里的温度终年不变,始终维持在最舒适的区间里。因而虽然外界已是深秋,玩家们也不会感受到丝毫寒凉。 只是, 当一阵微凉的风拂过耳畔, 秦光霁的胸口却变得沉闷了起来。 一起一伏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在喉管里, 不论坐卧都不得安宁。 “还不睡吗?”客服的声音响起时, 秦光霁恰好坐了起来, 点亮了床头的小灯。 秦光霁望着面前的昏暗, 轻轻摇头:“睡不着。” 他抬起头,又一次看向窗外, 已经是深夜了, 对面的灯火愈见黯淡, 只眨眼的功夫, 便又有两个房间归于黑暗。 他合上眼, 按住自己突突地跳着的心口:“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是为了明天的副本?”客服细声问着, “还是为了……” 秦光霁单手托腮, 微微歪头, 半开玩笑道:“如果我说是为了你, 你信吗?” 客服一本正经地回答:“信。” 秦光霁:?别搞。 他的愣神被客服尽揽, 随即收获了低声轻笑:“真不经逗。” 秦光霁撇撇嘴:“这一点都不逗好吗!” 只是被他这么一挑, 秦光霁原本混沌的心里倒还真升起了几分清明的忧虑。 “没有别的路能选了吗?”秦光霁忽然开口问道。 他直直地凝望前方, 仿佛是要在那黑暗中望见一人的轮廓。 他声音低哑, 是将自己的情绪刻意压制,然后轻轻吐露星点的担忧:“它既然能对清道夫下手, 那是不是也能对你……” 他没把话说完,但其中的意思两人都心知肚明:系统不是傻子, 它掌管着整个游戏,或许有所疏漏,但绝大多数的筹谋都躲不过它的窥探。秦光霁如此,所以会在副本里遭遇系统千方百计的牵绊;左寒如此,所以会被设下圈套,以手下的性命逼迫他们履行追杀令。 若如此想下去,那么在其中穿梭串联的客服……也未必逃得过。 秦光霁忽然觉得特别疲惫。他和客服算不上是朋友,但扪心自问,他不希望客服遭遇任何伤害。 不仅是因为彼此利益相关,更因为—— “疼吗?”秦光霁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他。 “很疼。”客服的回答非常干脆,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秦光霁没再说什么,只是闭上眼睛,重新躺回枕头上。 是啊,那种一直燃烧到灵魂深处的痛苦,怎能不疼呢。 似是察觉到了秦光霁的落寞,反倒是不常说笑的客服来安慰他:“系统做任何事都要符合规定或逻辑,绝不会无缘无故出手。” 他轻哼一声:“我可是客服里最守规矩的一个了,绝不会有把柄落在谁的手上。” 听着他这满怀自信的语气,秦光霁却是忍不住笑了:“还蒙我呢,你在我这儿违规的次数还少吗?不说别的,就前几天,不就是你在我昏迷的时候把我姐放进来的吗?” 客服干笑两声,无处反驳:“咳咳,这个……不重要,都不重要!” 秦光霁挑起一边眉毛,忍俊不禁地耸着肩。 但这份笑意很快便被重新回归的现实打破了。 “接下去这个副本或许是个硬茬。”秦光霁说道。 他们仍旧选择了A级副本,也在不久前获悉了副本的名称:【坏蛋冰淇淋[新]】。 这是一个特殊的副本,它早在十年前就因为一场意外而被彻底封闭,现在则将会以一种全新的形式再次出现。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也正因为这份未知,让秦光霁升起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因为未知,所以一切皆有可能,也因为陌生,所以无法做出任何防备,只能硬着头皮推测系统这一次可能会给他们整什么幺蛾子。 但很遗憾,事到如今,除却一种格外清晰的预感外,秦光霁仍没有任何头绪。 “哥,”秦光霁唤客服,“系统也会进步吗?” “会。”客服回答道,“但那不是人类意义上的进步。” 他的声音里忽地掺杂起电流声:“我们都是程序。” 秦光霁眨了下眼睛,细细思索这话的含义:系统不是人类,哪怕再人性化,它也终究只是一道精密的程序。 那么程序最擅长做什么呢? 分析。 秦光霁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他近些天以来所有的行动,想要借助这一点重新思考自己的曾经与将来。 突然,有一点光亮自眼角划过,一如先前,那灼热来临前的穿梭。 他皱起眉毛,上下两排牙齿咬紧,内心的恐惧被那个猜测无限放大,心底的烙印又一次升起炽热的火焰。 他攥紧拳头,眼神飘忽未定。 连和他仅有两次谋面的左寒都看得出来的弱点,难道系统会看不出来吗? 他们曾过利用系统挑选副本的机制,和穆朝前后脚进入了同一个副本,那么系统自己又为什么不能反过来针对这一点,给他们分配一个直插软肋的副本呢? “如果真是这样……”他低声呢喃着,“那么这个副本,或许就是我的死局了。” 他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厚实的窗帘自行合拢,将夜色封存。 沉闷的空气再次充满了鼻腔,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压抑。 秦光霁忽地明白了那种一直横亘在他心头的预感是什么了:那是一种即将来临的挣扎。 但是—— 秦光霁伸手关掉了台灯,在一片黑暗里,他的眼眸格外闪亮。 他绝不退缩。 他坚信自己的选择,矢志不渝地相信—— 善良无罪。 ———————————— 第二日早晨,缓冲期的倒计时已能用秒来计量。 五人聚集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那悬在头顶的数字变成零的那一刻。 “叮~”系统的童声如约响起,仍旧毫无感情。 “缓冲时间结束,正在开启传送~” …… 一如既往的传送,一如既往的晕眩,秦光霁早已习惯了这种穿梭,甚至能够睁开眼,看清这迷幻通道中纷乱的色彩。 这一次,周遭的颜色异常丰富,缤纷的色块闯入瞳孔,交织成一片绚烂。 越是向前,就越是杂乱,直到最后,所有的色彩都混杂在一块儿,终于,成为了五彩斑斓的灰色。 也正是在这灰色里,降落的坠感涌入。 “叮~”还未睁眼,系统的童声又一次出现。 “恭喜玩家解锁全新功能:竞速模式~” 第156章 坏蛋冰淇淋(1) 系统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秦光霁就在这个空档中睁开眼,正好撞见自己身前的厚重隔门缓缓开启。 忽然有一股甜蜜的冷气从四方送来,眼前的世界与方才的通道一样艳丽, 是被各种童话里才会出现的色彩填满了, 点缀出一处繁花似锦,装饰出一道绚烂如春。 相比于如此美好的环境, 身处其中的玩家们倒是朴素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秦光霁五人凭着天生的好皮囊, 倒还不算太突兀, 但若将视野放远, 看见那隔门开启之后,与自己这边别无二致的镜面空间里的人物后, 这种违和感便陡然降临了。 隔门虽已消失, 但仍有一层透明薄膜漂浮在两个房间中央, 秦光霁看见对面一个男人往前迈了两步, 来到那层薄膜之前, 用他粗硬的嗓音喊道:“喂!你们知道竞速模式是什么吗?” 秦光霁几人面面相觑, 没等开口, 头顶又一次响起系统的声音:“叮~竞速模式是全新的副本模式, 当前正处在内测阶段~” “在竞速模式下, 玩家将以队伍为单位, 分别进入平行世界副本进行闯关, 完成所有关卡用时最短的队伍将获得双倍积分奖励, 另一队则将被扣去该副本层级的基础积分~” “温馨提示:竞速失败队伍的惩罚将计算在玩家个人累计获得积分中~” 秦光霁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迅速明白了系统开发这功能的用意:玩家的排名是按照累计得分机制排列的,也就是说不论玩家挥霍了多少, 他们的位次都不会因此在短时间内下降太多。 但如果引入了这个竞速模式,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获胜的队伍会获得双倍奖励, 失败的队伍则直接扣除累计值,在A级副本的高积分奖励之下,这些被扣除的积分足以让玩家一落千丈,甚至跌出前3%也未可知。 不同于几番变革的游戏规则,累计排位制是游戏多年未变的根本,可系统这一次却是明显要着手动这块蛋糕了。一旦竞速模式被推广开来,不难游戏会发生如何剧烈的变化:玩家的排名将会变得扑朔迷离,若想要稳住自己的位置,就得卯足了劲去争,拼了命赢过其他人。 当然,也有其他办法……秦光霁感觉有一股阴凉一路流过他的脊椎,令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恰好,系统的提示打断了他即将滑向黑暗的思绪: “叮~” “当前副本:【坏蛋冰淇淋[新]】~玩家按下按钮即视为做好准备~” 音落,一个玫红色的按钮分别出现在两个镜像房间的正中央,伴以卡通音效和几簇银光,引诱着来者与它接触。 秦光霁下意识扭头,看见对面的队伍在按钮出现的下一刻就果断按了下去,紧接着便是一阵灿烂的彩光,彻底将他们包拢。 秦光霁收回目光,与自己的同伴对视,随后五只手同时落下,按下那仍在泛着银光的红钮。 …… 意料之中的穿梭感并未发生,仿佛只是一阵风吹过,下一秒,便已身处另一个世界。 眼前的景象一如方才的房间,一派绚烂。目之所及,是用各种色彩堆积而成的美好。 秦光霁无法完全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眼中的景象,因为它不符合自己先前所见的任何一个世界,甚至比只存在于人类想象中的童话世界更加丰富。它有着童话的底色,又被油画的绚烂勾勒,是用印象派的画笔落下写意的画风,再加以不属于真实的梦的瑰奇,几种完全不同的形式彼此交织,共同绘就了如今的画卷。 而比令人瞠目的景象更加清晰的,是空气中的甜香。 那是一种复合的香气,更是一种冰凉的香气,当行者擦肩而过时,这股气息便会油然而生,直钻进鼻腔和胸膛,令人仿佛吞下一大口冰饮一样心情舒畅。 在这样的世界里,初来乍到者是极难分辨的,因为它完全颠覆了人们对从前世界的认知,目光掠过的每一样事物都充斥着熟悉而陌生的色彩,令人心生向往的同时,也怀有对奇特事物的本能的畏惧。 但适应的过程并不漫长。 只消多聆听几道脚步,多嗅闻几缕甜香,这世界的面孔便逐渐从纷乱的彩色迷雾中显现,令来者看清前路。 秦光霁终于看清了那些行人的形象—— 它们有着近乎洁白的外表,发丝与皮肤融为一体,连五官也不甚清晰,隐约有白雾从它们的头顶升腾,透着清晰的寒意。它们的造型各异,有的头发向上卷曲,将身躯挤在透明外衣里;有的浑身滚圆,躲在厚重的黄色格子披风下;有的是方方的一大块,被一层薄纱包裹着;还有的则是脚踩着木制高跷,一路蹦跳着。 只需要这一眼,秦光霁就明白了这些生命究竟是什么:冰淇淋。 而正当他得出这个结论时,他发现自己的身躯也在这一刻揭开了迷雾。 他也是一只冰淇淋。他的同伴亦然。 但与那些挂着各色点缀的行人不同,他们完全是纯白的,身上除了一层半透的薄膜外别无他物,朴素地突兀。 秦光霁张开双手,发觉虽然外表改变,但他的身体与从前并无不同,不免感到欣慰。因为有了上一个副本里成为粘液的体验,他倒是觉得现在这副模样相当好接受了。 他不再看自己了,而是将目光投向身旁,那些原本无法辨认的景色上。 “叮~” 系统的声音在他看清那些景色究竟的下一秒响起。 “一号任务即将发布,请玩家及时查收~” 系统的童声一如既往的毫无温度,在这充满冰淇淋的甜蜜冷气的世界里倒也不显突兀。但秦光霁却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便不由地挑起了眉毛。 难道这个副本也和【森林冰火人】一样直接归属系统?否则为什么任务的发布者会是系统本体而不是和普通副本一样,让与系统合作的副本世界原住民发起任务? 秦光霁的疑惑并没有在心中翻滚起来,一张照片如蝴蝶般翩然落下,打断了他的思索。 照片在空中几度飘动,最终精准地落在五人中间,被越关山的手心拢住。 这是一张很新的照片,底部用隐蔽的小字写着一个日期:20xx.7.13。 照片的色彩十分逼真,不似这个世界里那样绚烂,反倒是更贴近现实。 照片的构图非常清晰,一张病床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蓝白的床单仿佛能闻见独属于医院的刺鼻消毒水味。照片中的人物延续了这个世界的风格,是两颗冰淇淋的形象,其中一位躺在那张病床上,脸部被模糊掉,但从手上遍布的黑色线条上不难看出他的年迈与病弱。 而另一位则是整张照片的主角,让看到这照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不仅是因为她向画面中央倾斜的站位、向前伸展的动作,还有她手中那封象征着喜讯的红信封,更是因为她别样的形象—— 她是一颗粉色的冰淇淋。 秦光霁进入世界不久,见到的冰淇淋数量却不少,不管造型如何多样,那些冰淇淋的色泽总是大差不差的白色,偶有几个特别的,也只是和白色相差无几的淡色。因此,也便显得画面中这位的粉色外表更加耀眼和特别了。 两秒后,秦光霁发现自己的视野角落里浮现出了三行小字,只要略微转动眼珠子便能看清:一行是逐渐增加的计时,中间一行写着己方任务进度,最后一行则是对方队伍的进度。 竞速任务已经开始了。计时一秒一秒地跳动着,双方的进度停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仿佛蓄势待发。 照片在越关山的手中自行翻转,露出背面的白色底片,在几人的注视之下缓缓升起,化作一道白烟,迅速钻入他们的瞳孔。 与此同时,任务面板自行打开: 【当前任务:发现照片背后的故事。 当前进度:0%】 照片再度转回正面,粉色冰淇淋的笑颜愈发明艳。她的眼眸仍是普通的白色,她注视着镜头,也像是在透过这层照片,注视着镜头之外的人,想用她极富感染力的表情为他们带来欢愉。 可是莫名的,当秦光霁将自己的目光投落到那双弯弯眼眸时,他忽地从那笑意里读出了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悲切。 那种悲切并不直接来源于照片,反倒更像是一种预感,正如进入副本之前,他感受到的与系统阴谋有关的那种危机感一样。 秦光霁喉头滚动,不着痕迹地观察周围的同伴,却只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对于此番任务的认真思考。秦光霁不免感到一丝悚然,但他没有再将这种不知来由的危机感从完成任务的迫切感中提取出来,而是任由其被吞没覆盖,只余下当下该有的沉着思考。 很显然,这张照片里并不含有太多的信息量。 这个世界里的色彩如此缤纷,但每种色彩所代表的东西却并不富含深意,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其实在那些童话般的繁华之下,掩盖的仍旧是平凡。 正如这张照片,只有两个有明确指向的信息,其一是那位冰淇淋特殊的粉色外表,其二便是她手中拿着的红信封。 那是一封录取通知书。 上边用烫金的大字写着:【菠萝大学 录取通知书】 只这一眼,众人便明白了他们接下去该去往何处。 “好!”秦光霁登时拍板,“下一站:菠萝大学。” 话音落下,己方进度从0%变成了2%,下一秒,对面的进度也跟着上跳。 一场看不见对手的追逐赛正在徐徐拉开帷幕。 第157章 坏蛋冰淇淋(2) 想找到菠萝大学并不困难。 秦光霁的心头刚一生出这个念头, 头顶的一块方正白云便翩然落下,直降到他的眼前,镂空的内里闪烁着一粒暗色微光。 秦光霁似有所感, 伸出手点在那微光上。 微光被手指吞没, 秦光霁登时感觉到有一股细微的电流沿着身上密布的神经一路向上,张开无形的手, 从他被这世界迷乱了的脑海中精准地撅住那个刚诞生不久的欲望, 再在瞬间撤开, 重新缩回那片云里。 微光重现, 变作一个首尾相连的圆环,不多时, 那方正的白云如卷轴般陡然展开, 向眼前人展开被无数个方框束缚着的色彩。 秦光霁又一次伸手, 轻点最上边一个描着金边的方框。 那方框抖动了一下, 随即如飞鸟般从方云中跳脱出来, 闪动着它金色的翅膀, 翩然落地, 在满地的颜色里平铺成了一张单薄的地毯。 金光纷纷扬扬, 待地毯铺开的那一瞬, 脱离了方框的金光也点点落地, 从秦光霁的脚下一直蔓延到方框边沿, 如同一条金色的天路。 似是一种邀请。 几人没多大犹豫, 纷然顺着那金色的指引踏上薄毯。 走在最后的温星火刚撤开后腿, 这平和的毯子便像是突然发了疯的马似的,登时离地, 破开那些冰淇淋行人带来的甜腻冷风,冲着远处某片浓艳的色彩斑块飞奔而去。 温星火猝不及防, 后脚还晃荡在飞毯之外,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往后倾倒下去。 温星河及时出手,一把攥住他的手,把人拽回里头,还顺便嘲笑了一翻难得没藏住脸上慌乱的老弟。 温星火没理那个幼稚鬼,默默地走到飞毯前端,似是要证明自己一点儿不发怵,施施然地坐到了秦光霁旁边,和他一起感受无数色彩被速度模糊成道道斑斓,甜而冷的风擦过耳畔,如冰碴般在脸侧留下隐约的痛感。 摆脱初来乍到的茫然后,秦光霁很快便能清楚地分辨出那些看似大差不差的色彩里的区别了。 他抬起手臂,指着时常出现在视野里的浅色团块,对温星火道:“这里面的东西大多是细长条,颜色也不那么鲜艳,就好像是……被一根根毛线缠绕起来一样。” 团块倏忽而过,眨眼的功夫,飞毯便钻入了一片林立的色彩里。 “这里的色块要大很多,颜色也更亮。”秦光霁的手指下移,“但那些细长条仍旧存在,就好像是成了这些色彩的地基一样。” 飞毯在或明或暗的色彩间穿梭,无数的色块扑入眼眸又飞落回去,不多时,便又撞进了另一处庞然大物里。 “这地方就不一般了,”秦光霁深色的眼睛里印满了似锦的繁花,“这里面的东西会动。” 说话间,仿佛是被这里的纷乱迷住了一样,飞毯的速度慢了下来,几人也因此能看清这其中的景象。 飞毯下方的行人格外的多,空气也变得冷澈,但比温度更加迷人的是那些漂浮在半空中的飞速变换的颜色。 飞毯进入其中,仿佛是落入了一处迷人的洞窟,不由地被那些画面吸引,一心期盼着接下去能看见什么新奇景色。 飞毯晃晃悠悠地略过,无数冰淇淋行人汇聚而成的寒冷渐而远去,它亦缓缓落下,最终停留在一块与照片中录取通知书上一模一样的烫金牌匾面前。 双脚落地,地毯随即消失。它重新化作一抹描着金边的光,回归头顶那片始终悬挂的云。 而秦光霁几人的注意力早已被面前的景象吸引。 这几乎是一所大学。 但它又与现实中的大学有极大的不同。 恢宏绚丽的大门之后,一桩桩高楼迭起,不是现实意义里的钢筋水泥,而是用这世界里普遍存在的色块和线条搭建,也是用缤纷的线条描摹出抽象的文字,如建筑学院、数学院、物理学院、文学院,诸如此类。它们远远望去极其逼真,但若细看,便会曝露出失真的原型。 相比起先前领略的那些地方,这里的冰淇淋行人看上去便要少得多了,只有寥寥几个冰淇淋走在那些精致的高楼之间,也并没有停留多久。 但当穿过大门,越过那些表面的精致,便会发现其实热闹都在里头。 各色各样的冰淇淋都拥挤在一幢由灰暗的线条构成的低矮小楼外,都想要钻进那个狭窄的黑色洞口,但绝大多数都会立刻被弹出来,只得继续在人群中拥挤。 走到一定距离之后,秦光霁才终于从那一堆黑黑白白的线条里分辨出了这栋楼的名字:教务处。 相比起外面,这里的冰淇淋形象要更加多样,配饰和颜色都要丰富许多,虽然挤作一团,也不难看出青春的色彩,到真有了几分属于大学的活跃。 秦光霁几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挤上前去,捉住了一个站在那栋小楼前,却并不和其他冰淇淋一样拥挤,只是默然看着的朴素冰淇淋。 温星河主动上前,把一沓被副本美化过的纸币塞到那冰淇淋写着“管理员”三个大字的塑料外衣里,向他展示那张任务照片:“你认识照片里的人吗?” 照片亮起的一瞬间,秦光霁捕捉到了此人的白脸上闪过几条形似皱纹的黑色线条,眼睛也眨得飞快。 他犹豫了几秒,看看照片,再看看手里的钞票,刚要开口,秦光霁便上前一步,没给那人一点空间:“你见过这张照片。” 那管理员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后退,只是两手还未举起,便又被温星河塞了满怀的钞票,简直要把原味冰淇淋装点成草莓冰淇淋了。 “你的技能到底增加了多少额度?”温星火被温星河这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惊了一下,悄悄凑到自家姐姐旁边惊叹问道。 温星河得意一笑:“才不告诉你。” 事实证明,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到哪里都不会错。草莓冰淇淋原本还很是犹豫,但被温星河这一通糖衣炮弹砸下来,立刻便喜笑颜开,顺理成章地开了口。 “我的确认识她,”草莓冰淇淋把自己身上的粉色钞票尽数塞进塑料外衣深处,清了下嗓子,“她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按理说,她应该是要在今年毕业的。” “按理说?”秦光霁心里突然咯噔一声,他下意识地追问,但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在开口的同时如浪潮般涌上,泛着不安的白沫。 管理员深深叹了口气,摇着头惋惜道:“她已经去世了。” 哗啦—— 身旁的低矮建筑终于在一众冰淇淋的拥挤下不堪地倒下,巨大的冲击力将所有的冰淇淋都往外挥开数米,在冰淇淋们扑通扑通倒地声里,它碎成了一条条分明的线条,如同倾倒的石塔般,顷刻间成了一片黑白分明的废墟。 站在离小楼最近的地方的管理员和秦光霁一行人自然也不能幸免,不仅被掀翻出去老远,更是毫无防备地吃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坏了!”连秦光霁几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位管理员便咕噜一下爬起来,往那倒塌的小楼飞奔过去。 他瞬间收起了先前的散漫模样,亮出两条健壮的手臂,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长方形的黑色板子,一边在上面飞速敲打,一边把周围还不死心往里闯的冰淇淋们拎起来丢到远处。 他忙的热火朝天,不一会儿的功夫,那堆废墟的底部便重新被编制出了一座低矮的地基。 他松了口气,敲打板子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像是终于想起还收了秦光霁这些人的好处,特地回过头去,对着他们喊道:“你们要是想知道更多,去外头找会更快,记得认准有粉色方框的那些。” 说罢,他便重新拿起板子,一个闪身钻进了小楼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内部。 周围的冰淇淋们纷纷散去,秦光霁瞄了眼角落里的己方进度:5%,对面亦然。 五人没多犹豫,很快走出了菠萝大学,回到原本飞毯降落的位置。 这回,是越关山用自己的意念招来了空中的方云。 她手握照片,闭眼触摸灰光。 灰光的旋转比先前多了几圈,对面的方块变换了四次色彩之后,才有好长一条带子从中空的云里吐出,就好像是雨季中的溪流,永无止境般地向后延长。 越关山听从那位管理员的建议,没有再理会那些越来越长简直跟裹脚布一样的条条框框,认准了被顶在最上方的、描着与照片里的冰淇淋同款颜色的方框,轻柔点击。 粉色飞毯翩然落下,与之前那次一样带着五人一路飞驰。 他们闯进了那片线条与色块交织的丛林,并最终停留在其中一幢并不太高的楼房之前。 说是楼房,其实真正与楼宇相似的地方只有孤零零附在这块色斑脚下、刚好能容纳一人通行的小门。 门后有柔光常亮,似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任务进度又一次上升,几人迈入其中,瞬时被那淡粉色的柔光包裹。 他们落入了一条由光与影与声构成的长河。 耳畔响起的是一种轻柔的、温暖的音乐,荡涤着来者被外界那些与会变换的色块相伴的嘈杂音效污染了的耳朵。 眼前的色彩不再是饱和度极高的鲜艳形态,而是处处裹着柔和的边,成为一幅幅和谐的画卷,让倘佯者不由地感受到其主人丰沛的活力。 这些色彩并非无意义的,在那些画卷中无一不显着同一个存在,是这方空间的主人,也是那张照片的主人。 他们沿着时光的长河一路飘荡,目之所及皆与甜香轻音为伴,和美好景色为邻,使人感慨,亦使人歆羡。 他们看着这位年轻的冰淇淋跨越数年光阴,一路歌唱,一路前行,然后在某个现实的节点上,她完成了一场意料之中的蜕变。 当粉色第一次出现在画卷中时,她与阳光为伴,笑靥如花。 他们也终于看见了那张照片背后的故事,看到了色块交替之中,属于她的青葱年月。 然而,迎接她的并非灿烂。 快门的咔擦声如一道雷声,随之而来的并非细雨。 而是漆黑的风暴。 它们呼啸着冲向她,扑在她诞生不久的粉色外壳上,如同泼洒上一瓶瓶墨汁,模糊了她的容颜。 他们在那风暴里看见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生物。 他们看见长着无数触手的章鱼撕裂她的皮肤,看见丑陋的扁嘴鸭子向她投掷污泥,看见头顶尖锐双角的公牛在她的身上捅出淋漓的血洞,看见滚落的圆木反反复复地碾过她的身躯…… 但更多的,是冰块。 灰色的冰块。 他们在她的身旁搭建起了一堵牢不可破的冰墙,将她死死包裹,纵使她拼命挣扎,也无力冲破。 岁月慢慢流逝,她几度抗争,却终抵不过风暴的侵袭。 终于,她的时间定格了。 当风暴散去,冰墙之内,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水渍。 那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 她,融化了。 第158章 坏蛋冰淇淋(3) 世界从未如此寂静。 如死一般的沉寂四处蔓延, 灌入耳膜,涌上心头。世界不再灰暗,仿佛方才的那场风暴不过是一场逼真的幻梦。但那些美好亦恍若隔世, 似乎宽阔的天地之间只剩下那一滩曾经鲜活过的粉色水渍。 冰块们渐而退散了, 那堵坚固的冰墙在她死后自由消失,好像她曾经的挣扎如何可笑, 如何徒劳。 旁观者们的镜头渐渐拉远, 她仍旧存在, 但这世界不仅有她, 更有无数行人。 他们渐渐围拥在她的尸体旁,模板一般的脸上写着同质化的怜悯。他们的嘴一张一合, 他们的眼睛一睁一闭, 仿佛是要用这些言语、这些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惋惜。 他们指着她的尸体, 控诉着风暴, 控诉着那些怪物, 可是否有人能回想起, 就在不久前, 就在他们的身旁, 那场风暴的中心, 只有她一人孤军奋战? 冰块仍旧存在。只是他们不再像在风暴中那样聚拢。他们分散在无数普通的冰淇淋中, 时而游荡, 时而靠近, 始终保持着坚实的冷漠, 仿佛那一切的悲剧都与他们无关。 很快,不论是冰淇淋还是冰块都不再为她驻足了。 他们漠然地越过她, 继续着自己的脚步,好像那短暂的默哀不过是一场随时可被遗忘的短剧。 画面逐步黯淡, 系统的声音也正是在这时响起:“叮~已完成阶段性任务,正在开启传送~” ———————————— 又一次回到鲜艳夺目的色彩之间,只是再不复从前心境。 秦光霁轻轻抚上自己的胸膛,感受到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地跳着,跳得生疼。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在呼与吸之间昭彰着不适,却如何吞咽或咳嗽也无法缓解。 盛满冰淇淋的道路上仍旧熙熙攘攘,与任何时候都没有区别,不论何时都是那样繁荣。 只是…… 秦光霁低下头,第一次看清脚下道路,剥开那些迷乱的色彩,它是一整块剔透的冰,那样坚实,也那样冰冷。 角落里的总任务进度已抵达了10%,闪烁着的文字提示玩家任务更新。 秦光霁点开系统,发觉任务栏里的文字已经变成了: 【当前任务:推动故事顺利进行】 秦光霁看着这不甚详实的文字,先是一怔,随即便有一个极其不安的念头钻进他被方才的黑暗时刻冲散了的脑海里,令他升起一阵恶寒。 他呼吸一滞,又一次回看视野角落里那片总是只被他轻轻扫过的文字。 在文字的最上方,已经走到三位数的计时之后,缀着一行隐蔽的小字:[当前日期:20xx.7.13] 是那张照片上的日期,也是……那场悲剧的开端。 伴着“叮”的一声,天空中滑过一道格外熟悉的颜色,如落叶般飘在众人面前。 是那张照片,只是这一次,它并非线索,而是一个标志。 这标志上不仅有照片,更附上了许多由欢快的线条构成的文字,句句都在写着画中人的喜悦。 只是,在知晓未来的旁观者们看来,那些便成了一种极其可悲的讽刺。 任务说,要他们推动故事顺利前进。他们已然洞悉了“故事”的全部,目睹了一切的始末,那么该如何“推动”也便不言而喻了。 自然,也不难想象玩家们会在那场毁掉粉色冰淇淋的风暴中担任何种角色。 周围的冰淇淋越来越多了,似乎都是为着他身后一面格外庞大的色块屏幕。甜香愈发迷人,可秦光霁却只能感受到那越发清晰的冷彻,使他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开始颤抖。 不仅为着愈发降低的温度,更是为这任务里毫不掩饰的恶意,为了自己即将被迫成为悲剧的推手的命运。 事到如今,秦光霁才终于发觉,其实他先前所遭遇的那些,打压也好,暗害也罢,不过是系统恶意的冰山一角。 而现在,它甚至只需要轻轻落下一个任务,就能轻松拿捏住秦光霁的软肋,将他架在无法脱逃的火堆上,承受着两面皆不可闪躲的煎熬。 不多时,大约是两个深呼吸的时间里,对面队伍的进度条赶上了他们。 当两条进度平齐时,系统的声音欢快而森冷:“叮~地图功能已开放,玩家可在任务面板随时查看~” 如今的任务面板已经与炫彩的世界无异,一张布满了色彩斑块和线条的图在眼前平铺开来,清清楚楚地画下这世界的一角。 地图的上方,任务概要依旧存在,只是多了些许细节:【当前任务:扮演角色,推动故事顺利进行】。 图上一共分布着五个标点,皆是承袭了世界的画风,用立体的颜色勾勒出几个眼熟的形状。 秦光霁只稍稍看了一下,便能分辨出那些图案的原型——那是章鱼、鸭子、公牛、圆木以及冰块。 而在地图的角落里,还有一行并不起眼的小字:[玩家每完成一个扮演任务点即获得30%进度,先完成三个标点者获得此任务胜利,结束计时~] 秦光霁沉着脸关掉任务面板,转而与自己的同伴们对视。 温星火几乎是与秦光霁同时意识到了系统的阴谋,不,这早就已经是明晃晃的阳谋了。 温星火仰起头,似是在看悬挂在头顶的方云,但随即他便闭上了眼睛,声音不再冷静,而是与秦光霁的心境一样,带着细微的颤动。 “它这是在挑战我们的底线。”在周围冰淇淋嘈杂声中,他的声音清楚地灌入众人耳中,如同一颗火星,点燃了心中的愤慨。 至此,不必在有什么疑虑了,在看到那些导致了粉色冰淇淋悲剧的怪物成为玩家将要扮演的对象时,未来便已清晰可见。 温星河横眉冷竖,愤愤跺脚:“我们绝对不能做帮凶!” 路云晓没有说话,但眼中闪烁的明光不难显现他心中对于这种任务的反感。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没有表态越关山的身上。 “姐……”秦光霁声音有些忐忑。他知道越关山最后一定会和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但他还是难以抑制地产生了一种恐惧。 他知道越关山内心一视同仁的冷漠,她的经历与队中的其他人都不相同,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也见证了太多的人性,在她的心中,除她认定的伙伴外,任何生命都能够为了更高的目的被抛弃,甚至包括她自己。 所以,秦光霁害怕在越关山的心里,这个任务也是某种“更高的目的”,是可以做出牺牲的事件。说白了,他害怕他们在道德底线上发生最不该出现的争执。 但越关山早已看透了秦光霁的心思。 她仿佛没看见秦光霁的犹豫,嘴角仍旧含笑:“看我做什么?” 秦光霁略张开嘴,但没等话音出头,便被越关山的话挡下。 “时间可不多了,想要保护她,得尽快。”越关山指着头顶的方云,提醒道。 秦光霁呆滞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姐!” 越关山嘴角的微笑不变,只是在暗地里悄悄地眨了下眼。 色块几度变换,冰淇淋们的呼声此起彼伏,秦光霁却感觉方才那种萦绕在全身的阴寒正在迅速消退,只留下因志同道合而诞生的满心满眼的喜悦与坚定。 一旁的温星河更是迫不及待地挽起越关山的手,吧唧一声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个浅红印子。 越关山似是一惊,但眼中却没有半分不悦,而是反握住温星河的手,同时不忘像往常一样,以她独特而敏锐的思绪对众人如今身处的境遇做出推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们就必须要快。” 越关山微微颔首:“我们可以放弃任务,但作为外来者,我们无法保证没有我们的干预这悲剧就一定不会发生。” 她摊开双手:“对面队伍未必会像我们一样反抗任务,所以我们必须要赶在他们完成任务之前及时摧毁那些标点,也就是要从任务的源头上杜绝一切被外力干预可能。” 越关山展开了地图,纯黑的眼眸中流转着缤纷色彩,是在回忆先前那场风暴,也是在思考他们接下去要走的路。 “但首先,我们要找到她。”越关山眸光微沉。 她指了指头顶的方云:“不是找到她的账号,而是找到她。” ———————————— 20xx年7月13日,某医院。 粉色头发的女孩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出了医院大门。她的眼眶还有些泛红,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病中的爷爷,忍不住落下了激动和心疼的泪水。 就在不久前,她收到了自己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她想要让自己的爷爷也为孙女而骄傲,于是她第一时间来到医院,在病床前留下了珍贵的影像。 她决定将这些发到网上,虽然她粉丝不多,但她想要与更多人共享她的喜悦,想要将这份美好分享给更多人。 于是她也这么做了。 但彼时的她并不知道,在她按下那个发送按钮之后在,绚烂的网络世界里,属于她的故事将会滑向怎样的未来。 帖子发出后,她并没有太关注它,只在休息的时候刷了几个帖子,然后就再没打开过那个软件。 她的生活里还有太多空白等待着她去充实,并不能在网络上留下太多足迹。 但就她发出帖子的一个小时之后,她的手机上浮现了一条诡异的消息。 这消息不来自任何app,也没有标注任何抬头和名字,只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好,我们来自未来。】 女孩满脸疑惑,以为这是某个游戏的广告词,于是只是随意一滑,把它当做一条垃圾短信滑进垃圾箱。 可是,不论她的手指怎样用力地推动,那条信息都像是长在手机里面了一样,牢牢地扒在屏幕的上方。 “难道是中病毒了?”她皱起眉,转而打开杀毒软件。 不久,象征着安全的绿光在屏幕中央亮起,消息框没有半点变化,里面的文字竟是在她的注视下扭曲起来,变成了另一句更长的话: 【我们不是病毒,更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来讲述一些与你有关的故事。】 第159章 坏蛋冰淇淋(4) “你是说……我会死在半年后?”女孩看着那行白字, 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觉得自己大概是这段时间忙着毕业的事情太累了,竟然真的和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对上话了。 她摇摇头, 准备关掉手机屏幕, 但手指还未触碰到待机键,那行白字便又一次扭曲起来。 【请看着这行字。】 女孩一愣, 下意识地对这超自然的对话框有些发怵, 但她转念一想, 不论怎样他们之间都隔着层屏幕, 对方总不能顺着wifi过来把她掐死不是? 反正也是闲着,她索性放开了自己的探究欲, 大大方方地举起手机, 认认真真地与那行占据了上半部分屏幕的白字对视。 一股神奇的感触从脊椎骨一路升起, 好像是一种窥探, 但又比窥探更近一步, 是将她整个人像x光机一样照透了, 把她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血肉、每一丝心绪都摊开展平, 再用独一无二的语言重新构造。 她忽地浑身一颤, 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 手机啪嗒一下砸落在地上, 屏幕闪烁起来, 那行白字连同对话框也在这时消失无踪了。 但女孩完全无暇顾及手机的变化。 一个声音凭空响起, 夹杂着一些电流声:“你好。” 那是一个低沉的女声, 女孩学的是声乐,从专业的角度来看, 对方的音色十分优越。 但不管声音如何悦耳,像这样如幽灵般在耳畔炸响, 不论是谁都会立即汗毛竖立的。 “你、你是谁?”女孩咽了下口水,结结巴巴问道。 “我叫越关山。”女声出奇的好说话,语调十分轻柔,“我来自未来。” 女孩感觉到自己头皮发麻,心中有无数个疑惑升起,却拿不准先将哪一个宣之于口。 正在犹豫之际,越关山继续了她的陈述:“我不想绕弯子,就直说了吧。” “20xx年7月13日,也就是今天,你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布了一条帖子,名为:病床上的爷爷打开了我的硕士录取通知书。” “次日,你的照片被盗用,被编造出各种版本的故事,用以销售它们的课程。” “7月14日晚上,你得知了这些侵权行为,但这张照片的传播速度非常之快,在短时间内便传遍了全网。” “一些人开始攻击你和你的爷爷,传谣、辱骂,甚至是人肉你的个人信息,对你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面对庞大的流言,你决心维护自己的权利,与它们抗争到底。” “你做出了很多努力,但很遗憾,在强大的群体压力下,你的精神出现一些问题,你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接受治疗。” “可那些恶意没有放过你,它们死死地缠绕着你,令你无法超脱。” 说到这儿,越关山停了下来。女孩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叹,经过了好长一段沉默,才迎来了最后的结局: “20xx年2月19日,你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越关山的讲述始终平静,但女孩在静静的聆听之间能够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是一根联通她们两人精神的纽带,在将越关山的心绪传递给她的同时,也带来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正是这种熟悉感让她明白——越关山说的都是真的。 “我的记忆里留有记录着你的遭遇的影像和文字,可以证明这些事情的真实性。”越关山的声音放得很轻,连转折都好不突兀,“但我私心并不想让你看到这些。” “实在……太残酷了。” …… 女孩沉默了许久。 她捡起手机,轻拍掉上面沾染的薄灰,仿佛一切如常。 只有那发白的指尖暴露了她此刻复杂的心绪。 “不,”她的回答令越关山有些意外,“我……想看看那些东西。”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夏日湛蓝的天空,眼中闪烁着的是一种极其坚韧的执着:“我想知道,打垮我的究竟是什么。” 精神链接的那头,越关山凝望着眼前这些从她的记忆里调度出来的画面,一时愣了神。 但她没有再劝她。 她读到了她的心。那是一颗健康的、坚强的,仿佛一切都无法将她打倒的强大心脏。 只是越是如此,回想起她原本的结局时便越觉心酸。 “好。”越关山点头,再次调动自己的精神力,使手机屏幕上亮起白字: 【集中注意力看这里。】 女孩照做,越关山伸手点击系统面板,让那些被她调动整合的记忆片段重新归入自己的脑海,再经由进化之后的读心技能源源不断地传输过去。 玩家的精神力经过多次进化,早非普通人可比,因而虽然越关山已经将传输的速度压制得极低,女孩还是出现了一些和晕车类似的不适症状。 长达半年的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涌入,女孩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无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无辜的手机则又一次掉落在地上。 越关山关切的声音在陌生记忆的缝隙里响起:“如果坚持不下去了,可以随时喊停。” 但女孩坚持到了最后。 在最后那份讣告发出之后,女孩陷入了空前的沉默。 她恢复的速度比越关山预料得要快。 首先响起的,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女孩又一次抬起了头,只是心境不复先前。 但她眼中的光芒仍旧存在。 那光在湛蓝天空的倒映闪耀着,与阳光比肩。 “谢谢。”她低声说着,像是呢喃。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不是我,”越关山说道,“是我们。” “你们……”女孩念着这个词,忽地发出一声像是轻笑的哼声。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她对越关山道。 “你们是谁?” 这一次,越关山没能正面回答她。 “会被屏蔽的。”越关山只这样告诉她。 女孩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甚至是一种猜测得到证实后的安定。 “那么,”她很快换了个问题,“我该怎么做?” “配合我们。”越关山简要说道。 “对我们来说,你的存在就是最强大的武器。” ———————————— 如果说刚进入这个绚烂世界时玩家们还有些茫然,那么在系统发布任务,他们跟随着任务的指引找到那个属于照片中主角的空间时,秦光霁几人就已大概明白了这是个怎样的地方—— 这世界里的每一处景象都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由那些奇妙元素构成的一幅幅图案更是因此获得了与现实对照的资格。 方云是搜索框,线条是文字,不会动的色块是图片,会动的图画是视频,而那些冰淇淋——便是行走于网络世界的用户们。 他们穿梭在网络世界中,依靠搜索框查询到各种信息,阅览文字、图片和视频,同时也在网络中的各处留下自己的浏览痕迹。 它们共同组成了玩家们眼前的迷幻世界,令初入者心潮澎湃,也令目睹了一个生命轻易消亡的玩家们心生恐惧。 网络世界里的一切都反映着现实中的变化。照片是真实存在的,照片里的人是真实存在的,那些针对粉色冰淇淋的攻击是真实存在的。那张讣告……也是真实存在的。 网络世界里的攻击同样是攻击,系统发布任务,让玩家们扮演杀死粉色冰淇淋的怪物,放在现实世界里,就是在杀人。 在得出这个结论时,秦光霁甚至有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的感觉:那种一直以来横亘在他心头的不安得到了证实,系统就是要用这全新的、受它掌控的副本来挑战他们身为玩家,同样也身为一个人的底线。 这次,系统赢得很彻底。副本同样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秦光霁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导致一个无辜女孩死亡的真凶,自然也不会乖乖遵守任务。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几人就明白他们一定会输掉这场竞速比赛。 但和拯救一个生命相比,只是扣除一点积分的失败惩罚简直微乎其微。 于是坚定,于是行动。 而在他们决心反抗之后,越关山率先提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如果要让女孩免于那场灾难,他们首先需要与女孩取得联系。 只有先找到了她,和她对话,他们才能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明白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世界如此庞大,想要在茫茫人海中直接找到一个人本就不是一件易事,而对于身处于网络世界中的玩家们而言,穿过这些绚烂的网络世界的表象,从复杂的线索中精确地定位到女孩的手机更是需要消耗大量的精力。 更别提,他们还得穿透世界的屏障,直接和她对话。 其难度不亚于投影一幅图片,从千万级的像素中找到其中一个,不动用电脑而是只在幕布上移动就直接改变那个像素点。 这甚至不能叫做艰难,用见鬼来形容或许更合适些。 幸运的是,他们有越关山。在【粘液实验室】副本结束后,越关山的技能迎来了一次大进化:进行精神链接的对象范围从队友扩大到了npc,她可以读取对方的内心,也可以和对方用心声对话。 但前提是,她需要直视对方的眼睛。 为了做到这一点,玩家们颇费了一些波折。 首先,是要来到女孩发布那张照片的平台,进入她的个人空间。 各个社交app都带有私信功能,投射到网络世界里,就是一个像树洞一样的狭窄通道。玩家们可以通过这个通道向外界发出消息,但隔着一层屏幕的文字当然没有在脑子里对话来得有说服力,于是他们开始了等待。 当女孩再次打开app时,表面上,她只是简单浏览了几个帖子,但在内里,她已在不知不觉间为玩家们打开了一条璀璨的通路。 顺着这条路,玩家们脱离了广阔的网络,走到了只属于女孩一个人的小世界——她的手机里。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利多了。 系统虽然耍了个明晃晃的阳谋,但并未剥夺玩家们的商城使用权。而用户信息已经被各大app的霸王条款漏成筛子的当下,只需要支付一些积分和精神力,玩家们就能轻松获得手机悬浮窗和相机的使用权限。 黑底白字的对话框是越关山的主意,越是简单的画面就越能引起对方的注意,而且大面积的黑色也便于越关山看清她的眼睛。虽然在秦光霁看来,这种占据了半个手机的黑色大概率只会在恐怖游戏里出现就是了…… …… 链接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便断开了。 女孩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一切,玩家们也需要一些时间弄清楚那些怪物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们同时也在等待。 等待着第一波攻击的到来。 很快,大约是在现实世界的两个小时之后,风雨初至。 第160章 坏蛋冰淇淋(5) 这种变化是在潜移默化间诞生的。 起初, 没有人在意它。那只不过是这浩瀚的网络世界中最渺小的一位发出的最轻的一声啼鸣。 在日益壮大的网络世界里,一张照片的影响力就好比茫茫沙海中的一粒微尘,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只会带来周围一点微弱的波动, 比一个半途消散的浪花更加渺小, 很快就会被新诞生的数据覆盖,沦为被网络遗忘的垃圾信息。 但彼时无人知晓, 正是这张再普通不过的照片, 将会在极短的时间里从沙海中一跃而起, 变成一道非人力可阻的惊天骇浪, 并在未来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里将故事的主人公一点一点蚕食,直至彻底毁灭。 而就像每次地震来临之前都会出现细微的反常一样, 网络世界中的玩家们也像现实中敏锐的动物一样发现了这种预兆。 首先展露出来的, 便是那张照片的传播。 在网络世界中, 一切信息都存在着可供寻找的源头, 对于各大社交媒体而言, 这个源头就是个体用户。 现实世界里, 女孩动动手指将照片上传到自己的账号, 而在网络世界里, 便有一幅被美化和抽象化了的画卷从独属于女孩的小世界里诞生, 并在上传成功之后向外展开, 如同在街边竖起一面巨大的广告牌, 吸引着路过的冰淇淋用户们。 聚集在女孩世界前的冰淇淋越多, 说明在现实世界里这篇帖子的流量越大。 这张照片吸引来的冰淇淋数量超乎想象, 但冰淇淋们并不是只集中在属于女孩的广告牌前。 当玩家们将视野放远,他们发现在这片网络世界里竟还存在着许许多多竖立着相同的照片的广告牌! 那些广告牌大小不一, 展示的画面也大多残缺,但它们仍旧引来了许许多多的冰淇淋驻足——大多数用户都不会在意信息真正的主人, 就算知道了,最多也只会在事后吐槽一句而已。 这种行为在现实世界里被命名为:搬运。在一些对创作者保护并不太全面的平台,这种情况尤为严重。 而对于背负着任务的玩家们来说,这些林立的广告牌不仅仅是一种令人憎恶的侵权行为,更是一种极其强烈的预兆:在网络世界里,一切风波的开头都是广泛的传播,无一例外。 就像原始森林里的树一样,只有主动或被迫地冒出尖来,才有被风雨侵袭的可能。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几人开始了分头行动。 除了越关山留在女孩处与她构建精神链接检测外界动向外,其余五人都分别奔向那些广告牌较为集中的位置,企图揪出幕后推手,撤除那些广告牌,让照片重新隐没在数据的海洋里。 …… 有赖于头顶方云搜索框的存在,玩家们轻松地利用其识别功能找出了许多搬运工,并一一寻找对方所在的地点,标注在队内共享的地图上。 和【活点地图】一样,这些点也被标注成了醒目的颜色,甚至还有逼真的凸起,就好像是皮肤上连片的疹子一样,使人头皮发麻。 秦光霁揽下了所有凸起集中的区域中形势最为复杂的一块。 而也就是在他通过方云的精确搜索来到那怕在那块区域里监管也是最不到位的平台空间时,他终于明白了那些盗版广告牌背后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 唰! 一柄小刀略过甜而冷的空气,低低地擦过几个冰淇淋路人的头顶,切断了正在从它们头顶升腾而上的冷凝白烟,如镜般的刀面反射出绚烂色彩,而后将一切光芒收束为一道冷澈凌厉的寒芒。 落地无声,刀身倾斜着扎在一块刚刚竖起的广告牌边沿,伴着一道刺耳的滋啦声,几经转载的广告牌闪烁了两下,而后在一道从广告牌之后响起的惊呼声中彻底熄灭。 空气中的甜腻更多了几分,秦光霁拨开几个围拢在这处搬运号前的冰淇淋路人,站在已经空空荡荡的广告牌前,面无表情地张开手,使小刀自行飞起,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秦光霁握紧一尘不染的刀柄,又往前走了两步,将目光投射到仍旧留有刀痕的位置—— 一片正在散发浓郁牛奶气味的白色水渍从紧闭的门中流出,而在水渍的正中央,是一截断掉的触手。 那触手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棕色圆环,虽然早已被斩断,但仍在不停地蠕动着。绚烂的光彩照在上边,它开始融化。 直到它彻底化成水的前一刻,它的蠕动也未曾停止。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秦光霁目睹了全程。 这块广告牌就矗立在秦光霁上一个消灭的搬运帖的不远处。他看见那只章鱼的白色脑袋在小门夹缝里一闪而过,伸出无数条吸附着细小碎片的触手,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拼合出一块与原版别无二致的画面,在小刀飞出的瞬间发布出去。 它在地图上亮起新的标点,又在被斩断触手的瞬间熄灭。 这就是网络世界里的搬运,这就是章鱼在整个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秦光霁并不知道被斩断触手会在现实世界中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或许是帖子莫名消失,或许是账号突然掉线。可不论如何,网络世界里一个账号的生死都不会真的影响到现实世界里的生命。 秦光霁无暇顾及这个账号之后的命运。因为就在他发现那些搬运的广告牌代表的是章鱼之后,那张由系统提供的任务地图悄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黑白相间的章鱼图标分裂成了两个白底的小章鱼,它们像细胞有丝分裂一样接连繁殖,并且不断地向外蔓延。这令秦光霁联想到了上个副本里粘液第一次进入人体的过程,几乎是以指数型的速度飞快地增值,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就遍布了整张地图。 秦光霁看了眼时间,从女孩发布帖子的中午到现在,只过了短短六个小时。 信息时代,经由网络这一特殊媒介所能达到的增值速度绝非玩家的人力所能追赶。 玩家们捣毁了十个搬运贴,就有五十个、一百个新的帖子诞生,不论他们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秦光霁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果断选择了放弃。 这并不代表着他向谁认输,而是另一场争斗的开端。 “姐,”秦光霁和越关山联系,“‘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他指的是现实世界。 ———————————— 女孩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夏天的夜还未降临,西边天空的太阳已变得火红,向大地挥洒着今日最辉煌的红光。 那红光透过老旧的窗框,打落在女孩面前小小的书桌前。 女孩的脸被夕阳照亮了,屋内几十年未变的陈设也被镀上了一层灿烂的余晖,仿佛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平房的悠长岁月。 女孩就坐在那窗前,被身前身后的光芒包围着,静静地凝望着手中代表着人类信息时代优秀产物的白色荧光。 聆听完越关山有关几人在网络世界中所见所闻的讲述,女孩动了动手指,让手机屏幕在几个风格不同的界面之间来回穿梭,随后眼中流露出一些复合的情绪。 女孩微微张开嘴,目光久久停留在同一个位置,几度眨眼,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因着内心的复杂而一时寻找不到突破口。 当墙上年代久远的机械钟表最长的那根指针悄然转过一整圈时,女孩终于找到回了自己的声音:“这种感觉……真的好奇妙啊……” 先是被剧透了自己的未来,然后又亲眼目睹了这种未来的发生乃至扩大。她对自己当下的处境生不出任何切实的感受,反倒像是在看一部早已知道了结局的电影,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看待这些,并不带有太多剧中人的情绪。 不过有一点女孩还是想要感慨:“这些人搬运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她发布帖子是在中午,晚些时候又在另一个平台发布了简单剪辑过的视频,而从中午到现在,她自己帖子的浏览量都还没过万,外头盗她图的那些账号就已经像雨后春笋一样不停冒出头来,狠狠收割了好几波流量。 网络世界中玩家的行动会同步映射到现实世界里,女孩用精确搜索找到了好多无权挪用她的照片、视频、文字内容的账号,在玩家们的精准打击下,他们大多活不过十分钟,很快就显示为下架或是被删除了。 但令女孩感到不解的是,虽然玩家们的打击相当快速且有效,还是有更多的帖子接连不断地出现,而且她能够搜索到的大多数都是刚刚注册的小号,只发布了这一条内容,从流量上来看也并不起眼,看上去像是一种无用功。 女孩本能地感觉出这种怪异的背后存在着某些更深层次的因素,于是她将自己发现的情形原封不动地传递给了精神链接另一头的越关山。 越关山思考了一下,寻找到了对这种现象合适的形容:养蛊。 …… “没错,就是养蛊!”秦光霁双手响亮一拍,眼神透亮。 他又一次打开系统的任务地图,发现了另一个可以验证这一现象的角度—— “白色章鱼的数量正在减少。”秦光霁望着地图上开始消失的白点说道。 早在地图开始变化时,玩家们就停下了自己的行动。也就是说,这些曾经遍布地图的章鱼是自行消失的。 但它们并非单纯删掉了帖子,而是连账号也一起注销了,网络世界里曾经的楼房在瞬间崩塌,只留下一个空洞,等待一段时间后才会有新的主人重新建起。 而与这些减少的白色章鱼同时发生的,还有另一种变化。 “它们开始变黑了。”越关山轻声说道。 章鱼图标上的白色正在缓慢减少,身上的黑圈像是晕开的墨渍一样不停地向外扩散,很快便从白色变成了黑白相间。 这是一个清晰的预兆——这些章鱼的长相已经与先前那场风暴中所见的怪物如出一辙。 秦光霁抬起了头,凝望头顶仍旧绚烂的光晕:“真正的战争要开始了。” 160-180 第161章 坏蛋冰淇淋(6) 对面队伍的进度条已经悄然延长到了20%的位置, 闪亮亮的进度条横在视野的一角,超过了己方一倍,好像一条象征着胜利的彩带。 正如越关山所料, 对方并不会像他们一样为了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任务对象而放弃获得双倍积分奖励的机会。 秦光霁不会苛责他们的选择, 但这不断增长的进度条是一个鲜明的提醒:时间不多了,他们必须赶在对方完成任务之前终结一切。 …… 首当其冲的, 就是章鱼。 风暴中的怪物共有五种, 分别对应着系统任务地图中标注的五个任务, 它们的出现顺序和行动强度都是循序渐进的。如果玩家们决定正常完成任务, 那么这种顺序的选择就是一个隐藏在任务字眼之下的难点。 就章鱼而言,它们是现实世界里那些侵权账号的映射, 也是所有任务中完成难度最低的一个, 但在扮演章鱼时仍要注意一点:流量。 网络时代, 数据为王。对于日与俱增自媒体经营者来说, 流量就是一切。只要拥有了流量, 它就自然拥有了在这片网络世界里生存和发展的权利, 而如果没有流量, 那么这个账号便被轻易判了死刑。 玩家们来自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阶层, 自然也拥有大不相同的经历, 并非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想到这一点。 饶是秦光霁, 一开始进入网络世界时也是下意识地站在了用户的视角上看待这场风波, 直到明白章鱼背后代表的是什么时才幡然醒悟——他们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他们的敌人并非个体用户, 因为没有一个个体会拥有这种统筹的能力, 能在短短几个小时里让信息飞速扩散,又在进行筛选后果断地收拢和削减那些失败的枝桠。 只有一个可能:这些账号的背后是一个组织。 放在网络世界里, 任务地图上的变化很好地解释了这种差异:所有的白色小章鱼都是从同一只大章鱼身上分裂出来的,就好像是被它孵化出来的后代一样, 沿着网络散布到了整个世界。 现实世界里,这只章鱼有另一个名字:MCN。 而现在,伴随着小章鱼的消失和黑色斑块的增长,章鱼的孵化已经到达了预期,是时候开始变现流程了。 …… 秦光霁最先抵达了其中一只黑色章鱼的空间之下。 几乎是在那个空间出现在搜索框传送金毯前进方向边沿的那一刻,秦光霁就被它的恢宏与诡谲惊住了。 那并非普通个人账号普遍拥有的高楼——那几乎是一座章鱼形状的山脉! 那山脉上遍布的并非现实中的绿色森林,而是与那迷幻的天空相接,仿佛是有无数道从万花筒中投射出来的光飘落在上面,为那座山脉披上无数条多彩的霞光,使它拥有了这世界里最绚烂的色彩,也因此吸引来了大批冰淇淋驻足围观,攒动的白色上映照着一些细小的斑块,如同一片涌上沙滩的白沫,几乎充满了那座山脚的每个角落。 而当金毯缓缓降落,当秦光霁终于切实地拥挤在人群里,仰望这座山脉时,他才明白那些投落在冰淇淋们头顶的光芒是什么。 那是长在章鱼圆环上的一个个橱窗。它们都被一幅或多幅鲜艳的画卷围拢着,向外散发着极具鼓动性的光芒,佐以许多激动的线条字样,使目睹了这些的人们从心底里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 那些橱窗不是一直存在,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关闭或消失,同时又有更多新的橱窗从别的位置诞生,继续维持着这种五光十色的繁荣。 光芒并非只在外表,更有许多光芒透过那些橱窗,投落到下方。 当橱窗里的光投落时,下方的人群便会出现短暂的沸腾,许多冰淇淋都热烈地张开双臂,呼唤着光降临到自己头上。 那些光线也并非整束,而是会在降落时分叉开来,使得不同位置的冰淇淋都有接收到它的可能。 抓住光的冰淇淋们欣喜若狂,这种狂热也引来了更多的路人驻足,不断地壮大着山脚的人群,也不断地为这座高山添砖加瓦。 秦光霁身处其中,耳畔尽是欢呼与期盼,可他的内心并没有被这种狂热感染分毫,反倒是愈加冰冷和沉重。 他艰难地穿过舞动着的冰淇淋群,穿过这场被刻意鼓动的狂欢,将目光投射到眼前这座高山中部的一个小橱窗上。 和周围的橱窗一样,那里也悬挂着一幅极具鼓动性的画卷,透过被网络抽象化了的色彩,他辨认出了这画卷的原型:粉色冰淇淋的照片。 但于先前那些白底章鱼的高楼都不同,这幅画卷上的文字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组成山脉的黑色章鱼已经不满足于单纯的搬运了。它们有更高层次的目的,也为此做出了更耗人力的努力。 …… “啧。”现实世界里,女孩眉头紧皱。 她伸手戳着屏幕,指头大力得简直要把手机屏幕连带里边的内容一起捅破。 “我怎么就变成专升本考上X大卖笔记卖课的了?”她的脸上浮现出愤愤的神色,用精神链接和越关山说话时语气急切而充斥着不满。 她又划了几下手指,在几个平台上搜索了一阵,表情中气愤的部分增加了许多:“怎么有这么多账号都在发这种内容?” “这不明晃晃的就是骗子吗?!” “没错,就是骗子。”越关山的声音透过网络与现实的漫长连接传入女孩的耳中,仍旧如往常一样平静,就像她那双眼睛,如窗外亘古不变的夜空那样,深邃而毫无波澜。 “但你不能冲动。” 在越关山这平淡声音的回荡之中,女孩心里的愤懑渐渐平息了下来,那仿佛是有一双手轻轻拂过,用最轻柔的语气告诉她:这一切都没有意义,都不该为此感到恼怒,更不该做出任何重蹈覆辙的事情。 女孩试图接受这种安抚,但隐藏在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始终无法根除。 她再次看向手机屏幕,太阳已经落下,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手机的光芒向外散发。“可……”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我做不到无视这些侵权行为。” 女孩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得很大,但在转向光亮时便自行收缩成了一条猫眼般的细缝,仿佛是在诉说自己内心的波澜:“我知道这些和我的未来息息相关,我看到的那些回忆里,我的命运就是从决定与它们斗争的那一刻开始走向深渊的。” “但是……”她忽然放下手机,转过身去,用重新放大的瞳孔接受着被月光反射过来的屋内的一切布置,声音也变得如今晚的月色一样幽暗,“我不想做缩头乌龟。”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明知道它们侵害了我、还有其他许多人的权利,却只是置之不理,任由它们继续猖狂下去。” 她翻开手机,飞快地滑动着,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那些同质化画面,她知道精神链接那头的越关山也能够看见这些。 那是许多个账号。许多个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账号。 又或者,可以称它们为:“章鱼”。 章鱼们伸出万千触手,伸向四方网络,每一根触手的吸盘上都带着尖锐的啮齿,能够牢牢吸住被选中的对象,啃噬下对方的一块,然后携带着这些偷来的碎片,用灵巧的触手拼凑成新的内容。 而它们所做的一切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是那些现实世界里依旧存在的橱窗。 秦光霁在橱窗里看见的是炫彩的光,而女孩和越关山看见的,却是真金白银。 从最开始的养蛊筛选,到后来的编造内容,再到最后,正大光明地打着虚假的招牌招摇撞骗,戴着偷来的名校假面,蒙骗无辜的学生。 这就是一个无良营销号的诞生,也是一只黑色章鱼的诞生。 在那陌生的回忆里,女孩的悲剧正是始于和这些无良营销号的战斗。 但是—— “我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女孩轻声说着。 今夜星空暗淡,只有城市的灯光投射到黑色的天幕上,略略照亮了半空的云。 忽然有一阵夏夜的微风跨过窗框,吹起了女孩粉色的头发,与之一同诞生的,还有越关山略带电音的轻笑。 “你笑什么?”女孩不解。 “并不是在笑,”越关山回答道,“只是觉得,你们果然是一类人。” “你们?”女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 “我的弟弟。”越关山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温柔笑意,“虽然他自己不大愿意承认,但你们的确都是善良的理想主义者。” “站在大局的角度上,我个人并不认可这种思想,”越关山很快收起了那转瞬即逝的柔软,重新拥抱极端的冷静,“但就像他说的那样,善良无罪。” “这世界需要你们这样的人。” “另外,我想纠正一点。”短短几句话后,越关山的声音中便已不再带有多余的情绪,只剩下单纯的叙述,“从我们介入的那一刻起,你看到的画面就不再是未来了。” “你可以把它当做一场梦、一个平行世界,或者是别的什么不属于你的虚构的故事,”越关山的语气很是轻松,“但那不会是你的结局。” “这正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也是我们一定要达成的目标。” 女孩的眼神闪烁片刻,她从越关山那看似平淡的语气里读到了她惯常伪装之下的澎湃,也从对方那里领略到了他们内心的坚实与勇气。 她亦受此感染,于是询问:“所以,在这个阶段,我可以做什么?” “等待。”越关山答道。 在开口的瞬间,越关山的思绪从女孩的脑海中挪开,与网络世界里的秦光霁再次相连。 透过秦光霁的眼睛,她看见了一座不可思议的建筑。 一座庞大而复杂的迷宫。 第162章 坏蛋冰淇淋(7) 秦光霁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眼前的世界。毫无疑问, 这是一座迷宫。 但除却那些曲折复杂的构造之外,他几乎无法将它与常规意义上的迷宫联系起来。 它没有坚实的墙壁,也没有如蛇般蜿蜒的道路, 甚至没有天, 没有地。 这里的一切都是飘渺的,也都是颠倒的, 身处其间, 找不清上下左右, 分不清东南西北。 秦光霁感觉自己是漂浮着的, 仿佛周围的全部都是虚无的,自己也是虚无的。 事实上, 他的存在也的确并不真实。 他已经进入了那座山脉的内部, 不论是那些用黑色云雾缭绕构成的迷宫墙壁, 还是头顶或地下不断迸发出暗色光芒的云块, 都仿佛离他很远, 哪怕他伸手就能触碰, 他也心知自己并不真的属于这里。 因为在此刻, 在此时, 他已不再是网络世界里的一只冰淇淋。 他又一次使用了在【老爹汉堡店】副本里的用过的办法, 分裂了自己, 以让自己的精神能够进入网络世界的深处, 进入那些被绚烂的外表掩盖住的真正的网络。 秦光霁对计算机一窍不通, 因而从未料想过自己的手机电脑里还存在着一个如此特殊的空间。但其实哪怕是在计算机领域有所建树的学者, 大概也根本无法想象这片世界的恢宏与恐怖。 它是网络世界中一切的本源,用计算机的话来说, 这里是深层网络。 但这座迷宫也不过是深层网络的冰山一角,是将属于那座山的信息汇聚起来, 进而分析处理储存的一个微小空间。在当下,如此浩瀚的网络里,像这样的角落还有千万个。但对于此刻的秦光霁来说,面前的景象便已足够使人心生畏惧。 有很大一部分人害怕迷宫,那是因为他们害怕迷宫带来的那种未知和无数条相同又不同的道路所汇聚起来的难以预知的复杂。而现在,秦光霁眼前的这座迷宫还更多了另一种恐惧:无序。 再复杂的迷宫也有出口,只要走得足够多足够远,只要沿着那些看似相同的墙壁一直走下去,总能找到生路。 但这一方世界里并不存在墙壁,当秦光霁伸出手去触碰那些高耸的黑烟时,他便会在瞬间穿透它,并且在下一个眨眼的时间里发现周遭的景象开始天翻地覆——那不是墙壁,而是一种传送的开关。 他像一个幽灵一样飘荡着,找不见开始,看不到终结。 秦光霁终于意识到了网络世界之下的真相,也终于看见了绚烂光彩之下的真实。这令秦光霁有些沮丧,因为他的脑海中无法将此地与任何一个真实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物件联系起来。想要穿过这样一座未知的迷宫,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但他不能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本可以不必进入这里,可就在他想要借助道具,重复先前短暂介入女孩手机的步骤时,他发现那一套方法对这只章鱼是行不通的。 女孩是个人用户,只有一部手机,她在网络中的行动轨迹是单向的,只要找到那个通道,就能用玩家的精神力反向穿透。 而对于这只章鱼,秦光霁想要的是不是简单的干扰,而是彻底摧毁它,并且要在现实和网络两个层面都抹去它的存在,使它无法再通过网络窃取哪怕一个字节的信息。 想要做到这些,就不能只停留在那个表象上的绚烂世界里。就好比你无法不打开机箱就修理里面的元件一样,秦光霁也必须抛开那些浮于表面的美丽,进入那层构建了美好本身却并不耀眼的朴素世界里去。 为此,他暂时抛却了自己的冰淇淋躯壳,但与上一次的灵魂出窍不同,这一回,他带上了真实的武器。 任务艰巨,他不得不有所防备,至少,要给自己留下脱离的后路。 ———————————— “那些黑雾是什么?”女孩透过越关山的描述知晓了秦光霁眼中的世界,不由发出疑问。 “不知道。”越关山摇了摇头,垂下眼眸,一手搭在秦光霁暂时失去了生机的身体上,神色有些复杂。 “但我感受到了一种……”越关山顿了一下,过了几秒才找到合适的形容,“一种……密集的恐惧。” “这片空间看似庞大,但它并不空旷。”越关山尝试着解释自己心中这种莫名出现的情绪,“我觉得它似乎是一个被填满了的世界。” 越关山兼顾着秦光霁和女孩两边的通讯,她对女孩说的话同样也落在了秦光霁的耳中。 秦光霁登时停住了。 他低下头,伸出自己幽灵般飘渺的双手,仔细端详。 从变成冰淇淋起,他就不再需要呼吸了,但在内心里,他还是决定用三次呼吸来描述这一段时间。 当双手重新下垂,当他驱动身体飘向黑雾,当他撞进那片浓厚之中,被未知的对象输送到另一个未知的地点时,秦光霁终于发现了这片世界的秘密。 “是信息流。”秦光霁的声音略有颤抖,既是因为这发现而感到恍然,也是因精神离体太久而感到通体生寒。 越关山听到这话的起初还有些惘然,但当她再一次凝望那片浓重而复杂的黑雾时,她不得不感慨秦光霁惊人的的洞察力与想象力。 从进入网络世界起,他们所见过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切实的,可以轻松在现实世界里找到对照。 但这里不同,如果抱着要找对照的心理,只会越来越迷茫。 这里并非表层网络,它的构架是虚拟的,是由计算机语言编制而成的信息空间,它构成了冰淇淋肉眼所见的世界,但它本身并不拥有这种特质。 这也正是为什么秦光霁尝试了许多种进入方式后,只有灵魂出窍这一种兵行险招的办法才能够顺利进入这里——只有虚拟的对象才能进入虚拟的世界。 知晓了这一点之后,秦光霁面对这些渺茫的黑雾时便多了几分切实,也因此发现了这些黑雾的究竟。 黑雾是有尽头的,当秦光霁将目光放远,他发现其实黑雾连接的就是头顶或地下那些暗色的斑块,每一次接触黑雾,他便会离那些斑块更近一些。 黑雾是流动的。 它们正在向着天地流淌,仿佛大地上无数条奔流到海的河流,最终都将汇入同一片海洋。 但这并非肉眼能够看到的移动,因为控制它们的并非地球的引力,而是计算机世界里的程序。 黑雾,实际上就是无数个组成计算机本质的1和0的集合,它们是信息的承载体,也是信息本身。这片世界看似空旷,实际上承载着人类无法估量的基础信息。 当这些黑雾信息被运行的程序推移到世界尽头,也就是输出时,它们便会显现出外界那样斑斓的色彩。 而处在网络世界中的玩家本身,也是一种信息集合。 至于为什么秦光霁会在触碰黑雾时发生传送——他就像是一颗附着在动物皮毛上的苍耳,被穿行的动物携带着旅行一阵子,然后在某个动作幅度稍大的时刻被甩下,就此来到新的空间。 在明了了这片世界的本质后,秦光霁也终于知道自己之后该怎么做了。 ———————————— 二十分钟后,女孩的手机震了两声。 她解锁一看,占据了半幅屏幕的黑色对话框里写着几行小字,似乎是几个账号。 “这些是……” “几个盗用了你的信息进行牟利的账号。”越关山回答道,她的语速变快了,有些匆忙。 “那几个账号已经被弃用了,”越关山仔细向她解释,“但我们查询到了它们的ip地址,并且找到了它们背后的组织。” 说话间,又有一行白字出现,是几个公司的名字,和上面的账号相互对应。 “我们还找到了几个被骗了钱的受害者,这是他们的账号,”越关山再一次将信息传输到对话框里,“我们毕竟没有实体,需要麻烦你帮忙出面与他们取得联系。” 女孩一一仔细看过,然后重重点头,打开电脑将这些信息依次记录,并且立刻便开始搜索受害者的账号。 在等待对方回复的途中,女孩还是有些在意越关山方才说话语气的异常。 “没什么事,”越关山回答得颇为淡然,“只是某人用力过猛,现在脑子不太好使了而已。” 女孩:“啊?” ———————————— 不久前,网络世界。 与其余许多普通冰淇淋一样,越关山也来到了那座黑色的章鱼山前。 她仰望着那些闪亮的橱窗,却并未再拥挤进去,而是顺着某人留下的足迹,走入章鱼山脚下一个隐蔽的角落。 秦光霁已经拿出了自己的工兵铲,经过新一轮的进化,它已经可以绑定自己的精神,跟随自己进入任何一个虚拟世界的。 “姐,”秦光霁没抬头,只是一边尝试触碰章鱼山的实体,一边调试精神力范围,“等我出来的时候记得准备点应急措施,别让我嘎里边了。” 越关山连忙应下,心中明白他说的“应急措施”是什么,但彼时的她还并不知晓秦光霁接下来的遭遇,也无法料到自己居然真的有用到这种办法的一天。 …… 几分钟后,属于秦光霁的精神链接突然断裂,越关山陡然一惊,但还未等她再次开启技能,便有一道银光自眼前漆黑的章鱼山上亮起。 银光瞬间迸发,从一条细小的裂缝迅速向四周扩散,等到第二次眨眼时,那裂缝已经蔓延到了章鱼山中部的橱窗边。 只听见一道道清脆的破裂声,一片片光不再被橱窗阻拦,纷然向外逸散,如同一条条五光十色的瀑布。 裂缝仍在扩展,没等瀑布落地,它便如寄生的藤蔓般绕满了整座章鱼山,如冰花般的缝隙四向相连,使得整座山体都布满了细碎的裂痕。 终于,在最后一条裂缝爬到顶峰的时刻,伴着无数被碎片反射折射的耀眼光芒,章鱼山无声地倒塌下去,顷刻间流成了一片黑白相间的水洼。 甜腻的冷风扑面而来,水渍淹没了干燥的地面,但越关山早已搬出了小船,也将秦光霁挪到了船上。 早在倒塌的瞬间,秦光霁就已清醒了过来,只是……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认识我吗?”越关山把秦光霁四处乱转的脑袋掰正,轻拍他的脸,把对方的散乱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这边来。 秦光霁痴痴地看着面前人,从来精明的眼里写着满满的茫然,缓缓摇头。 越关山深深看着他,忽地叹了口气。 随后,在秦光霁越发痴呆的注视下,越关山高高举起右手,在空中紧握为拳—— 砰! 拳头陷入柔软的冰淇淋脸里,好像是砸进了面团里一样,把五官挤作了一团。 秦光霁应声倒地,再没了声响。 第163章 坏蛋冰淇淋(8) 秦光霁迷失了。 精神体状态下, 系统面板不可用,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队友们经历了什么。在这片空旷而拥挤的虚无里, 唯一的声音就是一直与他保持着链接的越关山。 但就在几分钟前, 在他化作一抹特殊的信息流,放空自己的精神与黑雾融为一体时, 这种链接也被主动断开了。 每一缕黑雾都代表着一条或多条的信息正是它们相互交缠, 最终组成了外界完整的网络世界。而秦光霁要做的, 就是从这些浩瀚的信息流中找出特定的那几缕, 并沿着它们的足迹逆流而上,最终找到它们的老巢。 但这绝非一个简单的过程。 信息的海洋里, 想找到一枚特定的线索其难度相当于在沙漠里淘到一粒特殊的微尘。 唯一有所慰藉的, 就是那微尘有着特殊的形状。 没错, 哪怕是在信息的世界里, 这些黑雾也并非无序地散落着, 那些组成一个用户的信息会在某一刻摆脱无边的散漫, 在输出之前便调整好自己的形态。 秦光霁很幸运。 在他化作信息流漫游后的不久, 他就发现了这样一股长成章鱼模样的信息流。 黑雾组成了它的触手, 那些黑色的触手向四面八方延伸, 最终接触到世界的边界, 步入绚烂的表层世界, 长成外界所见的那些巨型山脉。 而当秦光霁沿着其中一条触手溯源而上, 他又一次见到了一座完全不同的山脉——那是完全由黑色触手构成的、在虚无的空间里聚集成团的信息山脉。 在精神的肉眼与那座山脉相撞时, 秦光霁明白,自己找到了一切的症结。 他穿梭在黑雾信息开辟的通路中, 感受到一个个“1”和“0”如子弹般打在他身上,耳畔传来本不该存在的啸叫, 眼中闪过还未凝固的流光。他逆流而上,终于抵达了这只章鱼的心脏。 他的存在变得极其微小,因为他早已抛弃了躯壳,也不再是某个切实的用户,他只是万千信息流中最渺茫的一支,甚至无法读取出成片的语句。 他感受到无数的信息流穿透了他,向着天地而去。它们将会组成一个个账号,变成一篇篇帖子,化作一个个视频。如果顺利的话,它们还能长成许多座和外界一样的章鱼山,用它们斑斓的橱窗吸引着无数路过的冰淇淋,并最终使它们走入其中,并迷失其中。 信息流源源不断地打在视网膜上,在某个眨眼的瞬间,秦光霁看见了它们。 冰淇淋们。 它们被章鱼绚丽的伪装吸引,心甘情愿地沉沦,并最终向它们展开了自己。 也正是在这一时刻,这片世界终于出现了除黑与白之外的色彩。 那是一抹属于金属的银光。 信息流组成的工兵铲闪烁着独特的银光,不再被任何事物束缚,向着四周冲去。 信息的世界本是无声的,但秦光霁的耳畔却仿佛能够聆听到无数刀戈相交时迸发的清脆声响,比任何真实的战争都要尖锐,也比任何虚拟的战争都要空泛。 这是悬于真实与虚拟之间的力量,它不受虚拟信息的约束,也不受真实引力的制衡,它如一把锋利的剪刀,轻易地剪碎了那只巨型章鱼的触手,破坏了它向外界输送的通道。它也剖开了这章鱼的记忆,将那些被刻意隐瞒的真相曝露出来。 在那些真相里,它一览无余。 …… 身边的黑雾正在崩塌,章鱼正在毁灭。秦光霁能清晰地感受到信息流的震荡,疯狂的浪潮不断地涌上来,仿佛海啸将至。 身为信息流的秦光霁也无法在这样的灾难中幸免。他竭力抓紧了自己的工兵铲,在意识跟随消散的信息流一同逸散的前一刻,他重新链接了越关山的神智,将他之所见尽数输送给了越关山。 然后,陷入黑暗。 ———————————— 恍惚间,秦光霁感受到了光,亮眼的光。 他的意识似乎在黑暗中停留了太久,并不知晓这光代表着什么。 似乎又有声音响起,身体有了一些极其细微的触感。 但这些都不够强烈。他感觉自己正处在一只漂浮球里,外面就是汪洋大海,但只要不戳破那层外壳,他就无法真的回归现实。 砰! 忽然有一股巨力冲了上来,仿佛是一个携着大力的拳头,狠狠地撞上了漂浮球的表面。 他感受到一道极其强烈的触感,伴随着一阵失重感,以极其蛮横的姿态,将他这颗漂浮球彻底打扁。 在漂浮球漏气的那一刻,汹涌的海水灌了进来,感官亦在那一刻彻底复原。 秦光霁本能地伸手揉搓发酸的鼻子,在视野恢复清晰之后,他望见了满目鲜红。是鼻血流到了手上。 秦光霁先是被这满手的血吓了一跳,眼神随之一颤,恰好在视野的角落里望见了越关山的脸。 “姐!”秦光霁暂时抛却了面部的不适,向仿佛许久未见的越关山展露笑颜,随后抬头仰望四周,发现那庞大的章鱼山已不知所踪。 秦光霁随意擦掉像果酱一样挂在他的脸上的血迹,站起身来,笑得像个傻子。 他双手叉腰,看着原本章鱼山存在的地方,那里如今已经是一片平地了:“哈哈,没想到吧,我真能直接打掉你们!”或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神智中茫然的那部分,他将这动作做得很夸张。 一道柔和的白光横空飞来,糊在秦光霁的脸上,打断了他。 “歇会儿吧你。”温星火的声音传来,他逆着章鱼山崩塌后逐步向外逸散的冰淇淋人群,艰难地穿过他们,在秦光霁身旁站定,一把把他拽到自己身前,用治疗技能的光把他里里外外都刷了一遍。 “可以了可以了!已经满了!”秦光霁看着早就溢出了的状态条,忙叫停温星火的饱和式大水漫灌治疗法。 “你们那边什么情况?”秦光霁一边给被他们这群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家伙整出血条蹦迪ptsd的温星火顺毛,一边扭头问原本在另一边对付一只小型章鱼的温星河。 温星河抬手指着秦光霁身后这座已经崩塌了的章鱼山,脸上露出喜悦神色:“这些章鱼其实都是共用同一个路径的,且彼此相连,就在你打掉其中一个后,其他的章鱼也在短时间内消失了。” 秦光霁打开系统任务地图,果然看见原本攀在地图各处的黑色章鱼都不见了踪影。 黑色章鱼的本质是无良的骗子营销号,他们的手中捏着大量的账号,如果只是单纯对准其中一个,那么他们便会果断选择放弃那一个账号,转而启用其他的账号继续侵权牟利。 在秦光霁看到的账号记忆里,不仅有女孩的照片,更有许多本属于其他人的灿烂人生。它们被章鱼们轻松偷走,编造出各种版本的故事,并被挂上橱窗,写上“专升本培训”、“考研笔记分享”、“四六级真题”,以及其他一系列吸引人的标题,让无辜的受害者们趋之若鹜,最终乖乖打开腰包。 想要制裁它们,就必须要彻底切断他们的根基,要让它们无号可用、无处可去。秦光霁所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 他成功了。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一个意外之喜,即网络世界中的“章鱼”这一概念其实并非许多个独立个体。在信息世界里,它们是作为一个整体和一个途径而存在的。 所以从表面上看,秦光霁毁掉的只是一只章鱼,但实际上他是切断了所有章鱼的信息通路,使得所有企图盗取信息进行牟利的营销号都失去了他们惯常的途径。 身为计算机领域的门外汉,秦光霁其实并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但对于玩家和女孩,以及那些受害者而言,这都是一件好事。 他嘴角的笑容更大了些:“那么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他看向越关山。 不出所料,越关山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接下来,就看现实世界里的博弈了。” ———————————— 许多事情都逃不过意料之外的波折,命运或许在一开始就已注定。 秦光霁打掉了所有用于盈利的侵权账号,也找到了它们背后的那个诈骗组织,但是由于玩家们并没有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实体,一切后续进程都只能靠屏幕那头的女孩来推动。 女孩已经在她的书桌前坐了好几个小时了。台灯的白光斜着打在她的脸上,纷飞的手指在键盘上投下道道阴影,电脑屏幕上迅速闪动的字条标志着双方交流的热烈程度。 根据越关山提供的id,她已经与数个受害者取得了联系,从他们那里收集到了许多诈骗的证据,并且联系了律师,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问题也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几则消息悄然出现在了女孩的社交账号里。仍在继续着与受害者们的交谈的女孩并没有及时打开社交软件,率先收到它们的是正准备把手机权限归还给女孩的越关山。 【染的什么东西,不三不四的,陪酒女也配有硕士文凭?】 【哪个大学?夜店大学吧!】 【你确定那是你爷爷?别是被包养的吧,女表子】 【恶心,大学的门框什么时候这么低了,什么人都能进呗】 【长成这副鬼样子,还发到网上,真不要脸】 …… 一条条留言裹挟着汹涌的恶意,疯狂地涌入女孩的社交账号,仿佛是这世上一切的恶都被经由网络这一途径爆发出来,被诉诸内心最阴暗的话语,留下满地的污秽。 哪怕是作为旁观者的越关山也轻易没有勇气将这些文字一口气看完。 不能让她看到这些。 越关山当机立断锁死了app,但或许是太久没和女孩说话了,女孩突然在脑内呼唤她:“还在吗?怎么不说话了?” 精神链接里一片寂静,女孩像是发现了什么,声音越发急切:“怎么了?是发现了什么吗?还是是出什么问题?” 通话那头,仍旧是一片寂静。 第164章 坏蛋冰淇淋(9) 这种死一样的寂静在脑电波频率上持续了很久, 久到女孩以为对方已经切断了联络。 但当女孩再次拿起手机时,那占据了大半屏幕的黑框告诉她:越关山还在,只是出于某种原因, 她陷入了缄默。 对话框并没有妨碍手机的正常运行, 女孩凭借着记忆滑动屏幕,将手指点在一个app的位置上。 但下一秒, 随手指的离开而打开的并非那个社交平台的开屏广告, 而是一片漆黑。 悬浮在屏幕上的黑框迅速扩展, 一瞬间便吞没了所有的光亮, 如一面镜子般照出女孩写着三分茫然的面孔。 台灯忽然闪烁了一下,忽闪的白光使得女孩的瞳孔陡然收缩,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从内心油然而生的警惕与惊慌。 “到底出什么事了?”这一次, 女孩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她似乎是从这份沉默与阻拦中读出了什么, 寻求的并非真切的回答, 而是一种对内心猜测的证实。 她仍旧紧握着手机, 一双眼睛微微抬起, 擦过漆黑的屏幕, 落在上方圆形的摄像头上。她知道越关山看得见。 …… 第一个开口的并不是越关山, 而是温星河。 “它们……”温星河凝望着这些不堪入目文字, 表情早已不是从前惯有的张扬或愉悦, 而是一种仿佛要穿透电子屏幕, 将那些文字一个个撕碎的愤然。 她最终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其余的话都被吞没在涵养之下。当然, 也是因为她很难找出一些既不骂街又能清晰描述出自己此刻心境的形容词了。 但在当下,不论他们这些看到文字的人是如何心情都不要紧, 重要的是该如何解决它们。 路云晓率先站了起来:“这些人在留言的同时也留下了自己的ip,我们可以在网络世界中寻找到他们, 就像之前对章鱼营销号做的那样,摧毁他们。” 他攥紧了拳头:“我可以代替光霁哥再次进入深层网络。” 但这一次,少年的主动请缨并没有收获正向回答。 “不,”温星火轻轻摇头,“这次不一样。” 他将目光投向越关山,女孩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与越关山之间形成了一种倔强的相互对峙。 “它们是个体用户,且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越关山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屏幕,只是一点一点翻阅着愈发增多的文字,像是要将它们刻在心里,深深铭记,“我们不能对它们做任何事。” “为什……”在温星河拍案而起的前一刻,温星火就已预判了她的动作,将她重新按回地上。 “因为只有有罪者才能被制裁和审判。”越关山的回答很简短。 沉默了许久的秦光霁缓缓伸出手,尝试触摸悬浮在空中的投影,在手指穿透那些文字时,他神色黯淡:“我们只能用道德去谴责它们,可这样做有用吗?” “不,还有另一个办法。” 越关山突然站了起来,挥了挥手,在坚实的墙壁上开出一扇小窗。 一个灰黑色的物体精准地穿过那扇小窗,划过一道完美的曲线。 空气中的甜腻瞬时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从那道黑影里散发出来的浓厚土腥味。 但它并没有落入室内,一道半透明的屏障挡住了它。 秦光霁的眉心陡然跳动了一下,他快步走上前去,发现那并非普通的屏障——灰黑色的污泥给了它底色,使秦光霁看清了上面的小字。 秦光霁登时望向越关山,眼中神色复杂。 越关山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挥手关闭小窗。 窗户合上的瞬间,窗缝也一起消失,空间重新恢复了封闭的状态,但众人面对的不再是坚实的墙壁,而是一层透明的膜。 透过它,众人看清了女孩个人空间之外的光景。 是越来越多的冰淇淋正在向这边聚拢。某一刻里,秦光霁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站在那座黑色章鱼山前的时候,耳畔又一次传来了冰淇淋们嘈杂的声音。 但只要再多注视人群一会儿,他便会发现其实这些人群与自己先前所见都不相同。 这里的冰淇淋是流动的,它们并不会在女孩的空间前驻足太久,至多只是稍作停顿,在楼外悬挂的巨幅画面前留下一个足迹或是一句话,随后便不再关注了。 真正导致了这处拥挤的,是那些混杂在冰淇淋群里,披着一层普普通通的皮,却不时露出些破绽的特殊生物。 方才那滩污泥正是它们的杰作。 咚!咚!咚! 几团黑泥从某个遥远的轻易不被察觉的角度喷射出来,裹挟着属于文字的恶意,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向众人的方向扑来,在那面透明的墙上绽放出一朵朵黑色的泥花,像是在视网膜上炸开那样,很快便模糊了眼前透明的墙面。 在泥花打在墙上的那一瞬,秦光霁仿佛能闻到那种源自塘底经年累积的污垢发酵后的气味,又或是某个多年未清洁过身体的流浪汉身上衣服的气味,那样刺鼻,那样浓烈,好像已经凝聚出了肉眼可见的实体,击穿人的头盖骨,直接晕眩人的神智。 但很快,秦光霁就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们正处在女孩个人空间的内部,在这由信息构成的网络世界里,只要这空间的主人没有主动打开房门,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分子能够通过这面看似脆弱实则比任何材料都要坚固的墙壁。 这种晕眩感来自污泥以外的事物。或者说,来自由污泥发散而来的一些痕迹。 那是一排排文字。 黑灰色的污泥被投掷到透明的墙面上,失去了动能的驱使,它们很快恢复了半流质的状态,有一滴又一滴的水珠从整体的泥花中脱落,顺着墙壁,渐而向下流淌,在墙面上留下一排排几乎笔直的水渍。 但那水渍并非灰黑色的,也不是透明的。 那是一种黯淡肮脏的黄色,好像来自某条浑浊的臭水沟。 它们一颗颗滚落,一步步流淌,它们本该因为重力而最终流向地面,但在这个网络世界里,它们竟在众人的注视下,在没有外力施加的情况下,赫然转向。 它们彼此胶粘,相互穿插,仿佛无数支毛笔共同落下,在如玻璃一般通透的白板上留下一串串横竖撇捺。 这片神迹一般的书写持续了一段时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股外力悄然消失了。 而它们留给世界的,是许多浑浊的文字。 身在空间内部的玩家只能看到镜面的字,但对于这些看似复杂的文字,任何一个拥有小学学历的网民都能轻易地将它们直接辨认出来。 忽然有一大片的光彩穿透了一直漂浮在空中的方云搜索框,打落在路上、楼上,以及路过的冰淇淋上,使得它们本就复杂的外表更加鲜艳,也更加迷人。 但同时,也使得这些昏黄的文字更加讽刺。 绚烂的光彩下,这浑浊的文字仿佛拥有了一种穿透感官的力量,将它所蕴含的恶意与腥臭尽数展开,如同一个在阳光照耀中愈加脏污的化粪池,并不能让人联想到温暖,只会更加厌恶。 而这些文字的力量,或许要比一个化粪池更加强大。 只要看清其中的一两个字,便能自动构成完整的语句: 【贱】 【睡】 【陪】 【婊】 …… 诸如此类,还有许多。 恶臭的谣言与辱骂。 秦光霁甚至不愿意将这些子虚乌有的恶意映入脑海,因为太过荒谬,连阅读它们都是可笑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些荒谬就是无意义的。 借助那束绚烂,玩家们能够拨开一直以来弥散在冰淇淋聚集处上空的淡薄白雾,将视野放得更远,也因此能够清晰地洞穿人群,将目光精确地锁定在那些投掷了污泥的敌人身上。 那是几只鸭子。 它们仍旧躲藏在人群里,身上覆盖着一层洁白的羽毛,浑身上下都透着与冰淇淋同质的冷气。那是一种极好的保护,除了偶尔漏出的扁平脚蹼,和伸长脖子探出头时的黄色扁嘴外,几乎看不出它们的异样来。 它们距离这栋楼不算太近,但它们的视力与臂力都远超想象。在秦光霁将目光对准其中一只鸭子时,恰好目睹了它投射污泥的全过程。 几乎没有太大的动作,鸭子只是一如往常地拥挤在人群里,而后在某个眨眼的功夫里从翅膀下掏出一块黑泥,将其顶在自己的头顶,再轻松地甩脱出去。 这一切的动作耗时不到两秒,伴着又一道泥花绽放的声音,那只鸭子越走越远,很快便随那道光一起消失在了白雾里。 本就密集的文字又增加了几道,只是频率下降了些,人群中再看不到清晰的鸭子形象。 它们的存在感很低,但身处楼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强烈而使人愤慨的威胁,陡然增长的情绪甚至比面对那些黑色章鱼更加难以扼制。 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它们。 忽然,来自外界的光彩和昏黄都消失了,是越关山暂时屏蔽了那层观察外界的透明墙面。 其实那些污泥并没有对这座空间本身造成影响,因为越关山及时掌控了权限,从视觉层面阻止了女孩看见那些言论。这就相当于在女孩的空间外层又套上了一层保护罩,使得污泥不能与空间直接接触,形成了一种暂时的保护。 但这种保护并不牢固。越关山的屏蔽总是要撤销的,女孩终究还是要重新掌握本就属于她的空间,而到了那时,她必然会面临污泥的威胁。 到了那时,污泥便不再是投落在透明墙面上了。它们会直接穿透墙体,将女孩清澈的空间彻底污染。 就如同曾经看过的未来那样,来自鸭子的污蔑和谣传正是继章鱼之后,第二道导致粉色冰淇淋融化的攻击。 谁也不想看到这一幕的诞生,可这或许就是一种必然。 玩家能做到也仅仅是缓冲一时,无法真正阻止它们的到来。 更别提,与鸭子伴生的,还有另一些正在赶来的怪物。 空气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越关山的脑中,来自女孩的凝望越发清晰。 面对着那双眼睛,越关山将这份疑惑原封不动地传送给了自己的队友们。 这大约是越关山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如此犹豫的神色。 第165章 坏蛋冰淇淋(10) “是我的错。”秦光霁的声音有些干涩。 话音未落, 越关山便预料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一道难以抑制的复杂目光瞬时投向秦光霁,想要制止他接下来的话, 却在开口的前一秒戛然而止。 秦光霁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来自越关山的注视, 只执着地继续自己的话:“我太过注意那些出现在任务地图上的章鱼,以至于忘记了除它们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也同时在盗取和传播那张照片。” 他神色黯淡, 眼眸流转间写着懊恼。随着进入游戏的时间增加, 这种懊恼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秦光霁的情绪里, 使他的心境不再如从前那般轻松。 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对旁人造成的那些困扰与难处好像一根根牢固的丝线, 将秦光霁的精神死死捆住,令他不得超脱。 就在刚刚抵达这个世界的时候, 面对着无数只章鱼隐蔽的偷盗, 他明知道信息的流传范围早已超出了那些用于盈利的黑色章鱼, 还有更多的用户会盗取女孩的帖子, 并将其一步步传播出去。 可他却只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几只在地图上有明确标识的黑色章鱼上, 一心只顾着消灭它们, 并没有对其余账号产生警惕。 而这种疏忽的后果就是:他们错过了将接下来的怪物风暴扼杀在摇篮里的最好机会。 当秦光霁在深层网络的云雾里漂流时, 照片的传播并没有因此终止, 冰淇淋群里的恶意仍在野蛮生长, 并最终催生了怪物的诞生。 它们来源于普通的冰淇淋用户, 在绝大多数时候, 它们都隐藏在正常的外表之下, 看不出任何端倪。 但当它们脑海中的恶意按钮被网络世界中的某样事物触动时, 它们就会在瞬间完成变身,向那件不被它们的价值观理解的事物投射属于它们的愤怒。 “鸭子”, 是其中一种典型的形象。 通常情况下,它们的诞生会有一个前提条件, 比如说:女性。“出格”的女性。 在秦光霁曾经抵达过的那个深层世界里,这种声音甚至组成了一条相当庞大的信息流。 哪怕是在0和1组成的信息世界中,它们的存在也是如此突兀,如此肮脏。 它们往往以一种发散的形式存在,是由联想和虚构的温床催生出来的产物,逐步蔓延在网络世界的角落里。 而这,也组成秦光霁对自己的懊恼的一部分。他,以及他的队友们都生活在较为开放和包容的环境中,并不会在第一时刻意识到在许多人心里的“出格”事物的存在。 这种恶意就好像是房子里的蟑螂,当你发现一只时,它们已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繁殖了不知多少代了。 秦光霁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那声音极冷、极淡,没有任何表情的辅助,却能清晰地传达出他内心的汹涌和愤怒。 在越关山传递过来的现实世界的信息里,他完整地看到了“鸭子”们对女孩的攻击。它们由女孩并不常见的粉色头发入手,编造出了一个个低劣而令人恶心的谎言,并在网络中四处传播,向她投射子虚乌有的辱骂的污泥。 这些谎言如此拙劣,只要拥有基础的判断力就绝不会被它们蒙蔽。 可是,在如今这个上网成本极低的社会里,市场的下沉也伴随着群体判断力的减弱。换言之,因为基数的庞大,“带节奏”变得越来越简单了。 哪怕是在明眼人看来完全荒谬的谎言,也会有其受众。 而当这些谣传被散播之后,原罪也便诞生了。 这也正是越关山不愿让女孩看到这些的另一层原因。面对污蔑,女孩一定会选择反击,但对于那些传谣者和相信谣传的群众来说,这时候的女孩说什么都不再管用了,它们只会一心沉溺在自己荒唐的判断中,对女孩投以更多无可附加的恶意。 在记忆中,粉色冰淇淋的融化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并非直接被风暴打倒,相反,她曾几度抗争,她用尽了自己所能掌握的一切手段对抗怪物,但她最终还是失败了。 因为怪物们对她的伤害并非一时,它们的攻击会变成一根根尖刺,哪怕及时拔出,也需要漫长的时间来修养,并最终留下无法恢复的伤疤。每次触及伤疤,都将引发新一轮的疼痛。 …… 风暴已经诞生,他们无法使其彻底熄灭,但或许,还有一个机会。 秦光霁站了起来,缓步踱到他们进入这个空间时的小门的位置,那里如今也被越关山掌控的权限封死,从物理层面上阻挡外界怪物的侵扰。 秦光霁站在女孩空间内部那面始终泛着轻柔光芒的墙壁前,缓缓地回过头,将一道并不多锐利的目光投落在越关山身上,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略过。 越关山却在瞬间领会了秦光霁目光中的含义,向前迈了两步,直视他的双眼:“你想做什么?” 秦光霁却不再注视对方,开口时声音飘渺得像是来自远方:“弥补。” “这些怪物的出现源自我的疏忽,错误已经铸就,我无力阻止,因而只能尽量弥补。” 秦光霁始终面对着那面墙壁,使人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越来越坚实的声线。 一道金属的银光骤然从他的手中迸发,伴随着一声清脆,一簇细小的火苗亦幽然升起。 晃动的火光在空间的柔光中显得微弱,但它仍旧照亮了秦光霁的脸,也照亮了那双眼睛。 “开门。”象征着温暖的火光之下,仿佛连声音也拥有了一层柔和的假象,使人暂时忘却了话中生硬的含义。 “不行。”越关山的声音就是那打破假象的利器,将秦光霁的话拉回残酷的现实。 “我没在和你商量。”这大约是秦光霁第一次用这么冷硬的语气和越关山说话。 他将一只手轻轻覆在墙上,感受到那被越关山的精神力强行固封的坚实,仿佛无懈可击。但是,当轻微的震动从墙面传到掌间时,秦光霁便知晓这一切总有崩溃的一刻。 “姐,我知道我的精神力不如你,没法从你的手里把权限抢过来。”秦光霁的语调变软了些,却仍旧坚定。 “但你心里很清楚,你的防护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不解决外面的事情,她终究还是会走上从前的老路。” “我知道。”越关山回答得很干脆。 “但我希望能多撑一段时间,至少等到外界的风暴变小一些的时候。” 互联网更新的速度很快,过不了多久,怪物们便会失去对女孩的兴趣,渐渐放松对她的攻击。谣传和辱骂终究会被时间的海浪冲散,到那时再把权限交还给女孩,对她的冲击和伤害也便不会太大。 或许,她便能摆脱融化的命运了。 这似乎是个前景很不错的计划,也是个双赢的计划。玩家们完成了对女孩的保护,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女孩也会从这次的阴影里轻松走出,走向本就属于她的广阔人生。 只有一个问题: “这对你的消耗太大了。”秦光霁对越关山说道。 从进入这个副本以来,越关山的精神力就承担着极大的负担。一方面,她要串联队员们的通讯,将他们的一切所见都整合到一起,并据此掌握全局,另一方面,她要维持穿越两个世界间的障壁和女孩的远程通讯。而现在,她还要紧紧握住女孩的手机权限,在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里分别构筑阻挡怪物攻击的屏障。 如果放到普通玩家身上,这其中的哪一件单拎出来都足以耗尽他们的精神力。 越关山已经维持了这种三线作战的状态很久了,每一秒的精神力消耗都是巨大的。即使有温星火的精神治疗技能作为保障,面对怪物越发猛烈的攻势,越关山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 精神力的消耗不同于生命值的消耗,有数不清的道具可以把后者直接拉满,价格低廉的同时也不会出现任何的副作用。但精神力的恢复非常昂贵且限制诸多,长期处于低精神力状态时还会触发各种debuff,越是高精神力者,触发它们的概率就越高。以温星火目前的技能等级,在这个副本里最多也只能把越关山的精神力稳定到黄线以上。对于越关山来说,这仍然是一个危险的数字。 如果他们只有女孩这一个任务,那么越关山的巨额精神力消耗或许还算值得,但秦光霁并没有忘记系统发送任务时的表述:一号任务。 女孩的故事并非唯一,在一切结束之后,或许还有二号任务、三号任务在等待着他们。 在这个一切都是未知的副本里,他不能放任越关山在故事的开头就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所以,秦光霁一定要出去。不仅是为了践行自己对女孩的诺言,更是要用自己的行动为越关山加上一层保险。 “我们是个团队,你忘了吗?凭什么只要你一个人来扛?” 秦光霁的话说得异常轻松。他的心里仍旧有愧疚和自责,但在这些情绪生发的同时,一种坚定也从心底蔓延开来—— “让我出去,让我来面对它们,让我……为她,为你,也为这个荒谬的世界做点什么。” …… 网络世界里,小门的洞开本是没有声音的,可当外界炫彩的光与肮脏的泥一起涌入秦光霁的眼眸时,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了一阵只属于古老木门的吱呀声。 甜腻的冷气与难忍的腥臭同时将他包围,他面不改色,只紧握住手中武器,断然向前。 一步、两步、三步,小门悄然关闭,屏障重新将楼房笼罩,不堪入目的词句糊满了整面外墙。 极其细微的破风声在耳畔奏响,秦光霁的脚步却比它更快一步。 唰! 银色光芒闪烁在无边绚烂中,在这一刻显现着超出一切的耀眼。 工兵铲划破长空,如刀般凉薄,如箭般锐利。 第166章 坏蛋冰淇淋(11) 工兵铲在天空中的飞翔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它横跨了整座高楼,从满墙的污泥前穿过,几乎是一道残影。 若以天空为背景, 这道残影的尾部拖着一条绚烂的彩带, 仿佛是一杆画笔在调色盘上搅动,糅合了那许多色彩。 它跨越了冰淇淋人群, 从他们的头顶掠过, 像一柄镰刀切断了白色的冷气, 使其不再迷茫, 透出精准的清晰。 当工兵铲落下时,它发出的并非与地面相撞的清脆, 也并非穿刺□□的沉闷, 那更像是与什么坚硬的物体擦过, 被它的厚重叨扰, 却无法穿透, 只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刻痕, 便卸去了全部的动能, 如一杆并不致命的箭, 变成了一个鲜明的信标。 冰淇淋们的目光也正是在这之后纷然降临的。 无数道冰凉的视线聚集处, 信标所指的并非最先出现的鸭子, 而是一头健硕的公牛。 公牛有着尺寸傲人的双脚, 那泛着金属光泽的尖角有着不属于这个童话世界的锐利, 甚至比秦光霁的工兵铲更加像是武器。它们就那样挺立在公牛黑白相间的头顶, 高高地冲着天空,仿佛直冲天际, 只要向上一跳就可以将那片方云顶在角上,将这个虚假的网络世界捅出一个血淋淋的现实的窟窿来。 而秦光霁的工兵铲如今正是卡在了那双巨角之间, 铲头在内侧划出一道鲜明的凹槽,铲柄则被另一只角阻拦,无法再进一步。 所有的目光都在公牛的怒目之下消散,哪怕并非怒意针对的对象,旁观的冰淇淋们也感受到了来自这头庞大的公牛的愤怒,纷纷闪躲,短短几秒内便在这拥挤的大街上让出了一片空旷。 站在这愤怒中心的秦光霁感受到了一种极端的冷彻和极端的炽热相互交替的危险气息,那头公牛仍旧头顶着他的工兵铲,没有甩头,也没有抬手,它就这样保持着如今的形象,好似在保留什么极其重要的证据,并以此为矛,缓缓低下头,如同瞄准的炮管般将尖角对准了秦光霁的方向。 它发出了低沉的吼声,秦光霁感受到大地正在因着它的吼叫而震颤。不,不仅仅是因为吼叫,而是——有更多的公牛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它们坚硬的牛蹄哒哒地踏着地面,使这地面也开始有规律地颤抖。 这种颤抖很快顺着心跳脉搏传到了人的脑海里,使人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因为秦光霁的无礼举动,它们即将发泄自己的愤怒。 但秦光霁知道不是这样的,这不过是一个借口。因为就在不久前,就在他以极轻的脚步穿过女孩空间侧面的小门,重新来到外界的那一刻,他听到了一声细微的、源自某种沉重事物的转动的破空声——是公牛们在第一时刻定位了它们的敌人,并调转了牛角的方向,蓄势待发。 而现在,这场战斗也终于在秦光霁抢占先机的序章后正式拉开了帷幕。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许多只牛蹄在距离地面不到五厘米的位置摆出相同的角度,用它们坚硬的角质层正对着地面,然后又以一种颇具韵律的方式齐刷刷地落下、拖长、抬起,再落下、拖长、抬起,奏响了一篇野蛮的乐章。 它们的双角尖利,它们的双眼通红,它们的肌肉狰狞,它们如离弦之箭般向他冲来,奔跑的四蹄与地面相撞,组成了一首与先前截然不同的韵律。 它们的速度极快,几乎只是瞬间便冲到了秦光霁的面前,它们的奔跑带来了一股强烈的气息,是与那些藏在角落里的鸭子们完全不同的恶意,是一种源自内心的野蛮、毫不节制的冲动。 当打头的那只公牛头顶的工兵铲反射出来自天空的绚烂光彩时,秦光霁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似乎已经离开了这个象征着文明和科技的网络世界,被牛角与怒吼带到了遥远的非洲肯尼亚草原,又或是古老的古罗马斗兽场。在这些公牛的眼里,他看不到理性的存在,只看到了盲目的冲动和突破底线的疯狂。 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会出现在一个网络世界里,也很难想象这些在不久之前仍旧披着一层普通外皮的冰淇淋们的内心竟隐藏着如此庞大的猛兽。 而就在一切风暴的中心,面对着咫尺之遥的公牛,秦光霁并没有闪躲。 他甚至抬起了头,让属于天空的色彩尽可能地照进他的眼眸,仿佛在他的眼睛里画上了两幅小小的《星空》。 在第一个呼吸结束的时刻,秦光霁感受到一股被牛蹄扬起的冷气扑上了他的面庞。 或许不需要下一秒,那本就他而来的牛角就能染上与世界格格不入的鲜红。 但秦光霁仍旧没有退后哪怕一步。 他朴素的冰淇淋形象与野蛮的公牛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边是极致的疯狂,一边则是克制的冷静。 就在这团被称之为平静的气团即将被牛角戳破的时刻,秦光霁终于有了动作。 那是一道金光,带着火焰独有的暖意,却比先前的银光更细、更尖,也更冷。 它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源自眼前,它盘旋着、飞翔着,它发出一声绵柔的啸声,破开冷凝的空气,擦过每一双鲜红而疯狂的眼睛,掠过每一团冲动的身影,如鬼火般穿梭着。 突然,牛群的冲撞减慢了,是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薄雾迫使每一头公牛在同一刻做出了减速的反应,公牛们被迫眯起眼睛,它们因顶着巨角而变得沉重无比的脑袋开始小幅转动,企图以此摆脱薄雾的纠缠。 这片沙尘很快就被冲破了,但就在公牛们准备加速时,它们发现了一些奇异的地方——它们的脑袋似乎并不似从前那样沉重了。 打头的公牛也发现了这一点,它在距离秦光霁不到五米的位置悄然停下了脚步,茫然地抬起了头。正是这一次抬头,使它明白了一切——卡在它头顶的工兵铲不见了。 不,不仅仅是那柄工兵铲! 它的双角也不见了! 它的眼中不再是疯狂的猩红了,它开始嚎叫,开始无目的地四下寻找,开始甩头,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使自己的双角重新归位。但这样做只能使它发现它双角的残骸。 它的双角,它引以为傲的双角,它尖锐的、庞大的、能将任何事物都撞断撞塌的双角,在它的奔跑间,在某道它从未在意过的金光下,融成了一片悬浮在空中的微小液滴。 它们方才穿过的那片薄雾,那片已经完全落下、彻底成为一滩液体的薄雾,正是由它们的双角组成的! 公牛们执着地凝望着它们的双角,甚至想要冲到那片白色的液体旁,发泄出自己茫然的绝望。 只有打头的公牛不再企图展现这种疯狂。它的眼睛从红色变成了粉色,它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只是看着秦光霁,看着对方手中那丛仍在燃烧着的小火苗。 秦光霁早已注意到了对方的注视,但他并没有抬头。他一手拿着从公牛头顶收回的工兵铲,一手则攥着还在点亮状态的打火机,他凝望着自己眼前这一簇火焰,感受着这份对冰淇淋而言致命的温度,自己的面孔也在火光的摇曳中模糊了起来。 失去了双角的公牛看着他,那双眼睛的色彩似乎又加深了几分,但那早已不是先前的疯狂,而是一种深深的恐惧。 它浑身的肌肉都开始颤抖,那黑白分明的皮肤也因这抖动而开始彼此交融。它的身形渐渐缩小,它的四肢重新回到了原有的大小,它的牛脸逐渐变形,它最终退回了普通冰淇淋的模样,变得普通而不再具有攻击性。 只有它的眼睛不同。它的瞳孔放得极大,哪怕外界的光照正在增强,它也不再能感知到。它维持着那种恐惧,一步步地往后退却。它一刻都没有停歇,只是沿着一条距离人群最近的直线一直走着,穿过那片由它身体的一部分构成的水渍时也并未停歇。 它最终消失在了人群里,其余的公牛们也消失在了人群里,不,已经没有公牛了,它们都变成了普通的冰淇淋。 秦光霁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姿势。他伸出自己被火烤得模糊的手掌,感受着火焰对冰淇淋造成的灼痛,然后让打火机自行飞起悬在空中,向着那片水渍而去。 火焰落在水渍上方,并没有点燃它,却使其飞速蒸发,从普通的白色升腾出了和天空一样绚丽的色彩。 很快,那片蒸发的彩云便没入了天空,没有给地面留下一丝痕迹。 哒!一只恢复了纤长的手指轻轻关上了打火机,亲眼目睹了秦光霁方才举动的冰淇淋们也在这宛若信号般的开合声中恢复了往常的生机,只是在经过这栋大楼时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原先被让出来的空间重新被冰淇淋们挤满了,放眼望去,不再有冲动的公牛,也不再有丢泥巴的鸭子,就连那些被糊在屏障上的污秽都减少了许多,是被其发布者悄悄删除或隐藏了,仿佛这样做就能完全掩盖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一般。 没有谁比秦光霁清楚这些举动的缘由:恐惧。因为它们发现对手远比它们想象得强大,发现这看似柔弱的粉色冰淇淋身旁站着某些难以抵抗的存在,发现对方拥有一种以它们的视角来看完全无法理解的武器。 这是个冰淇淋的世界,哪怕怪物们看上去再强大,它们也终究是由冰淇淋变成的,它们也拥有冰淇淋的弱点——温暖。 在原始社会里,火光能驱逐黑夜里的猛兽,而在网络世界里,火光也能使这些只敢躲在屏幕背后的怪物产生畏惧。 秦光霁并不知晓这火光对应着现实世界中的什么存在,但在工兵铲的铲头划过公牛的牛角,留下那道卷边的划痕时,秦光霁便知道了该如何对付这些看似强大的怪物。 人类文明发展到如今,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如此原始的火焰仍旧能在网络的世界里成为致命的武器。 秦光霁冷哼了一声,像是在笑怪物,也像是在笑世界。 他并没有很快收回自己的目光,也没有放开手中的工兵铲。他就这样站在人群之前,静静地凝望着平静的人群,目睹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看来,我来晚了。”慵懒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带着些许笑意。 “不,”秦光霁转过身,属于温星火的身影撞入眼眸,也将他的眼睛染上浅笑,“你来的正是时候。” 第167章 坏蛋冰淇淋(12) 几分钟前。大约是秦光霁的脚步刚刚踏出门槛之后。 寂静的内部空间中忽然出现了一道柔和的粉光, 几乎与内部的陈设融为一体,只能通过外缘发散的光芒来勉强辨认它的形状。 空间里变得明亮了许多,却并非因为那道光芒, 而是越关山又一次将屏障调成了透明, 使得那些脏污又一次冲进几人的眼眸,也在同时透出了外界绚烂世界的一角。 这极度的美与极度的恶的对比是为一人展开的—— “这就是你们的世界吗?”女孩的声音从身侧响起, 与先前在越关山脑海中的如出一辙, 只是不再有偶然出现的嘈杂电流声, 变得愈加真切。 越关山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投注到了空间之外, 只用眼角余光观察身侧如好奇宝宝般四处张望的粉色冰淇淋。 和最初照片上的模样相同,她仍旧带着她那标志性的粉色, 五官也与现实世界几乎一致。 根据越关山的观察, 人们在网络世界中的形象有相当大的差异, 有的模糊朴素, 如玩家们的形象, 有的个性鲜明, 如女孩和一些在网络世界里拥有高楼的明星冰淇淋们。越关山猜测, 这大概与人们发送到网络上的内容多少有关, 表达得越多, 就越容易建立起一个详尽的形象, 也因此更符合人们内心的期望。 女孩这些年陆续在网络上发表了许多与自己生活有关的碎片, 这些片段在潜移默化间悄然拼合, 最终构成了面前这位年轻、阳光, 内心充满热情与乐观的粉色冰淇淋。 只是和过去的许多次一样,每当越关山看见如此健康的粉色冰淇淋时, 总会不由地将其与记忆里她的结局联系起来,从而在心中浮现一种苦涩的惋惜。 这才该是她, 这才该是她的人生。 偶然间,越关山的余光与女孩充满好奇的目光相碰了。她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注视,可心里那份情绪却在那一瞬的对视间迅速生发壮大。 没有人能明白越关山对于这个副本、对于这位无辜女孩的情感,温星河不能,秦光霁也不能,就连清醒状态下的越关山也不能。因为这种情感实在复杂。 它起源于对残忍现实的愤怒,夹杂着同为女性的共情,又被生活中可笑的性别对立和压迫加持,同时又混有越关山本人的经历,使得这种情感在最后转化成了一种极端的不忍——越关山不忍让女孩再经历任何风波,因而哪怕在旁人看来展开这种程度的屏障是对精神力的一种浪费和对自身能力的极大消耗,越关山也愿意一直坚持下去,因为只有这样做,女孩才能完全不受这场风暴的侵扰。 越关山忽然有些想笑。她自认为已经超脱了那些能影响人心智的强烈情感,努力使自己跳脱出来,站在理性的视角看待一切,并且因此几度与秦光霁有了理念冲突。 她以为自己是冷静的,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其实那些情绪并没有消失,而是被深深埋藏,等待着有一天一个契机的出现,将她从前所做的一切尽数推翻,使她再一次被自己的情绪掌控。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心理有谁能明白,或许永远都不会,也或许某天,温星河和秦光霁中的某人能在哪个瞬间领悟。但这都不要紧,因为她是越关山。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不再对任何人展露自己的内心了。 她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她,也不在乎是否有人能完全懂她,他们只要有十分之一的真切,她就已经满足了。 但事情不总是顺遂人愿的。 哪怕心中有再多的不忍,越关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女孩的这种保护并不是风波的最优解。 她想将女孩当做温室里的花朵呵护,可她搭建的温室只是女孩生命中极短暂的一刻,当玩家们离开后,女孩的人生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越关山很清楚,秦光霁是对的。她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些风暴,而正确的做法是:让女孩领略这场风暴,从而对那些怪物有了印象,当将来再次面对时,便不会重蹈覆辙。 于是越关山接受了秦光霁的计划。 现实世界里的真人是不能进入网络世界的,所以现在出现在这里的粉色冰淇淋并非真正的女孩,而是一个逼真的精神投影。 越关山利用了她和女孩之间的精神链接,将原本单向的联系开放成为双向,使得女孩也拥有了探知越关山这个世界的能力。 同时,因为越关山并没有交还手机的权限,这个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同时属于女孩和越关山两人。女孩涌入世界的精神被网络世界同化,获得了在这个狭小空间里自由活动的机会。 这个投影是由越关山的精神力全权支撑的,这同样是一笔不小的精神力消耗,但相比于维持高强度的屏障并持续修补破损所需要的精神力,它微不足道。 越关山给了女孩一个身临其境的机会,使她能够用自己的眼睛目睹自己如今所处的风暴,也使她能够深切地记住玩家们的所作所为,并将其转换为自己的经验,以面对未来可能的危机。 “不,”越关山回答道,“这也是你的世界。” 她抬了下手,屏障的一小块自行加厚,上面的污泥自行脱落,变成了一块清晰的凸镜,使里面的人可以看清下方的争斗。 那正是秦光霁操纵着火光逼退牛群的时刻。 那也是女孩第一次看见了网络世界里真实的危机。 当她目睹公牛们的牛角在瞬间液化成一片薄雾时,她内心的震惊完全透过了她的冰淇淋外表,白色的冷气从她盘起的粉发间冒出,上浮的同时也扬起了她的发丝,使得那些粉色几乎脱离了网络世界的童话风格,反倒更像是现实世界里的光泽。 “如果没有你们,它们会对我做什么?”粉色冰淇淋的声音又一次染上了电流声,这是因为她精神的震荡影响了她与这个世界的链接强度。 越关山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扭过头,将自己闪烁着晶莹光点的视线投向已经在一旁默默看了女孩很久的温星河。 发觉这种注视后的温星河有些惊讶,她的目光在越关山和女孩间来回转动,随后缓缓举起手,指向自己:“让我来说?” 越关山点点头,眼睛里流淌的是对温星河的绝对信任。 虽然已经确立了关系,但温星河仍旧无法完全理解越关山,这是由于双方在经历和生存环境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异,需要用漫长的时光来填补这条鸿沟。但这并不意味着温星河是一个蒙昧的人。相反,在某些方面,她的洞察力是惊人的。 比如纯粹的战斗。她或许无法在第一时间看透那些被层层迷雾笼罩的阴谋,但她能一针见血地看破攻击的实质,并就此做出最为精准的应对。这是一种来自本能的天赋,在这个方面,越关山自认远不及她。 温星河并没有推脱来自越关山的托付,她只盯着楼外的秦光霁的动作,随后闭上眼,将那些溃逃的无角牛的形象印入脑海。 “公牛是这场风暴的第二步,”温星河努力地将自己内心抽象的本能反应转化为具象的文字分析,“在它们出现的时候,鸭子的攻击才刚刚结束……” “鸭子的进攻是隐蔽的远程攻击,”温星河在黑暗中伸出手,尝试着在脑海里建立起一副完整的怪物图像,“如果投射到现实世界里,就是那些隐藏在暗处偷偷造黄谣的家伙。” “但如果抽出它的本质,把它当成一场单纯的战争来看……”温星河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她陡然睁眼:“那么它们是弓兵。” “只是它们的武器并不是弓箭,而是污蔑和谣言。” “但它们造成的效果是相同的,都是为了使敌人感受到幽灵一样的危机感。” 温星河垂眸凝望下方,公牛不见了踪影,白色的水渍正在空中飘荡,从她们的角度看去是大片红色,仿佛一抹血色的残阳。 她缓缓开口:“有远程攻击,自然也要有近战相互呼应。” “那些公牛是鸭子的延伸,也是第一波近战攻击。” “它们拥有比鸭子强壮百倍的身体,也拥有极其强大的武器。如果它们的尖角撞到这面墙上……”温星河的手覆盖在墙面上,轻轻摩梭,眼睛却是在看越关山,“那么它们就会轻易地穿透它,直接进入这个空间的内部。” 温星河吐出了一口浊气,庆幸秦光霁及时扼制了它们的疯狂,但同时也升起了强烈的后怕:“关山,如果它们的攻击真的撞到了你的屏障——”那么你的精神力一定会受到剧烈的冲击,甚至…… 温星河的下半句话被走上前来的越关山堵了回去,她牵起温星河冰凉的手,将其凑到自己的唇边,轻声道:“别管那些,继续说下去。” 温星河看着近在咫尺的越关山的脸,大脑突然出现了一片完全的茫然,直到几秒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她眨着眼,说话起先结结巴巴的:“从、从那场风暴判断,那、那些公牛的尖角是可以对冰淇淋本人造成真实伤害的,但和现实不同的是,当它们穿透身体时,流下的不是红色的鲜血,而是一种轻飘飘的、和灰尘有些相近的雾气。” 说到这儿,温星河的话停顿住了,她的眼珠左右转动着,是在努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我似乎……对那种雾气有印象……” 足足过了好几秒,外头的人群都已恢复了平静的时候,温星河深吸了一口气:“是信息流!” 她眉眼间的喜悦难以抑制,她反攥住越关山的手:“是秦光霁打黑色章鱼的时候曾经去过那个深层网络里的信息流!” 温星河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但这一次,那双眼睛里充满的不再是喜悦了:“这些公牛的行为在现实世界里有另一个名字——” “人肉开盒。” 第168章 坏蛋冰淇淋(13) “怎么是你?”秦光霁的问话轻飘飘的, 并没有直视已经踱步到他身旁的温星火,而是将自己的目光全神贯注地集中在人群之外,就像是一句再随意不过的寒暄一样。 “怎么不能是我?”温星火的表情也是那样随意, 并没有去看秦光霁。他忽地挥手, 幅度轻松地好像拂去一片尘埃,却是在下一刻精准地接住了从秦光霁那边抛来的小木棍。 “不管从脑力还是武力层面考虑, 都该是你姐那俩口子出来援助比较合适吧?”秦光霁的嘴角勾起一丝淡然的弧度, 话里像是在嫌弃温星火, 可神情中越发清晰的那份欣喜暴露了他的内心。 “没办法, ”温星火夸张地摊开双手,“比起做电灯泡, 我还是更愿意到你这儿来当个废物。” 秦光霁努努嘴, 耸了下肩, 微微偏过头, 将目光的余晖投落到温星火手里的小木棍上:“省着点用, 这可不是我手里的无限能源。” 温星火没点头也没摇头, 而是用手指在那根小木棍上摩擦了两下, 微弱的火苗登时窜起, 他就在这火苗的微光下向秦光霁递出了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嫌弃之类的话也都是嘴上说说而已, 从洞悉了那些公牛所代表的现实世界含义起, 秦光霁内心也早已料到了会是温星火出来支援他。虽然外部威胁已有了秦光霁这道屏障, 越关山仍要负责维持那层罩在空间之外的精神力屏障作为保险, 他们之中武力值最高的温星河也是这层保险的一部分, 或者说,温星河是保险的保险。 …… 同一时刻, 空间内的分析仍在继续。 有了之前那些思考的铺垫,温星河觉得自己对形势的判断比从前清晰了许多, 她不再是只由本能驱动的战斗机器,而是一个学会了分析判断并展望未来的独立人格。 她站到了距离外界最近的那个透明凸起位置,通过这层透镜一样的屏障,外界的一切都会汇集到她的眼中,一览无遗。 “第二波属于公牛的攻击退却了,”她的手指轻轻抵住下巴,形成一种深度思考的状态,话语并不通过大脑的加工,而是由潜意识直接变幻而来,“但这一切绝不会就此结束。” 她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将视野的中心从温星火转向了距她更远一些的秦光霁,后者原本正要侧过身说些什么,但下一刻他便忽地惊跳了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样。 温星河的视线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发现是刚从楼房的阴影里踏出的路云晓——由于少年自带的隐身buff,他们都还没有习惯他这种忽闪忽现一样的行动方式,总是会被突然出现的路云晓吓上几次。 温星河的脸上浮现出短暂的笑意,但这份属于平和的情绪很快被再度滑入深思的大脑抹去:“ 不论是鸭子还是公牛,或者说不论是弓箭手还是攻城锤,它们都只是组成一场战争的一小部分,它们不会成为战争的主力,只会是大规模攻击的前序。” 不论是古代攻城战,还是如今的网络战役,都有一个共同点:参与的人数众多,而这群参战者中的绝大部分都并非像鸭子和公牛那样的精锐。他们或许是手持钝剑的兵卒,或许是骑着劣等马的小兵,甚至可能丢失了自己的兵器,只靠一身血肉一路冲锋。 可这并不意味着那群乌合之众就是脆弱的。恰恰相反,当战争度过序曲,正式拉开帷幕时,它们才是整片战场的中心。是它们造就了绝大部分的毁坏,是它们引发了最后的崩溃,也是它们站在败者的尸身上纵情欢呼。 这也正是温星火和路云晓出去援助的原因:单凭秦光霁一人,他或许可以击退一波、两拨、三波的攻击,但他们无法预料敌人的究竟会有多少,就无法保证任务顺利完成。 哪怕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也难以抵挡人海攻势,届时,不仅秦光霁本人的安危悬于一线,留在里面的三人也会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想到这儿,温星河的手突然加大了几分力度,下巴上的皮肤也被这股力度捏得泛白:“希望我老弟能及时稳住他们的血线……”毕竟,这队里大多是不要命的疯子,秦光霁更是其中翘楚,万一此人真豁出去了,可不是温星火现在的治疗技能可以拽回来的。 温星河如此担忧着,视线飘然地滑过透镜的一角,随即陡然停顿,发出了一声惊叫:“它们出现了!” 温星河伸出了手指,用力地戳在透明屏障上,同时扭头,目光投向越关山的同时,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极度紧张。 她本是想从一贯冷静的越关山那儿汲取一些安定的氛围的,可这一次,当她看清越关山仿佛未变的脸时,却从中读出了一些隐蔽的心慌。 那是完全超出想象的规模,不仅超出了温星河的预料,更脱离了越关山的估计。 那几乎是一片汪洋——棕色和灰褐色共同组成的浪涛。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无数根滚动的原木,也是这场网络战争的主力。 乌合之众的键盘。 ———————————— 在攻击真正到来之前,秦光霁曾经想象过那会是一幅怎样的景象。或许他会见到无数根原木滚过大地,在咕噜噜的轰鸣里碾压一切,或许他会见到原木们竖直蹦跳着走近,带来一场能击碎万物的震荡。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当异样的声音从世界的各个方向涌来,当面前的冰淇淋群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当一阵棕灰色的尘埃从视野的边缘诞生,秦光霁脸上的诧异也终于难以掩盖了。 他看到了这个抽象世界里最具象的物体。它们仿佛并不来自网络世界,而是被一把数据的刀从现实世界里生生剜下,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揉成一律的长条,再被淋上一层厚厚的巧克力外壳,最终成为了如今的模样。 那不是原木,它们是伪装成原木的容器,是收纳利刃的刀鞘,它们不是滚动也不是蹦跳,而是完全在地上平移。 在它们的中央,在每个看似厚重实则透亮的内心里,储存着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文字。 大片大片的文字从远处飞速挪移而来,这让秦光霁不禁联想起了一个现实世界里的存在:弹幕。 在某个以弹幕闻名的网站里,有许多视频上都覆盖着厚厚一层弹幕,将弹幕完全打开时,就像是往蚁窝里丢了一块蜜糖一样,密密麻麻的文字会将视频的画面完全覆盖。 但那远不及如今震撼。 当那些乌压压的弹幕脱离了液晶屏幕,发出的光直接落在视网膜上时,秦光霁才终于感受到了属于文字的压迫感。 那是文字堆砌而成的山! 移动的文字山几乎遮蔽了天日,网络世界里的炫彩洒在它们的外壳上,却完全无法照亮它们,光彩被棕与灰完全吸收,令这片空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黯淡时刻。 它们移动的速度很快,仿佛只是一个眨眼,周围的普通冰淇淋便都消失不见了。仿佛又只是一个眨眼,文字的脚步已来到他们的身前。 秦光霁仰起头,第一次看清了文字的含义。 那是谩骂、诋毁、污蔑、诅咒。 是群体恶意的聚集,是网络那头所有的盲目、蒙昧、虚伪、恶毒诉诸冲动的文字,共同组成了这座山峰。 它们低智,它们混乱,它们毒辣,它们没有逻辑,它们毫无底线,在那些文字里,秦光霁仿佛看见了整个人类社会的阴暗面。 它们说:[染发的女人都是站街的] 它们说:[这一看就是个不三不四的女人] 它们说:[这种人怎么为人师表?] 它们说:[你活该被骂] 它们说:[还保研?怕不是睡出来的] 它们说:[拿亲人炒作,真是太贱了] 它们说:[祝你家人早日升天] 它们说:[有种你就起诉我] 它们说:[这就是个贱货] 它们说:[你发到网上就是上赶着被骂] …… 这些文字被封装在圆柱形的树干里,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黑或白,但在秦光霁看来,它们都是一样的,是被无知无耻包裹着的肮脏。 然而,这些只是浮在山峰最外层的极小一部分的文字。随着时间的推移,仍不断有新的文字从上面浮现,不断地覆盖,不断地更替。这山峰正是在这种群体言论的轮转中不停向前的。 组成山峰的绝大部分都是跟风的重复字句,就像是每一场战争的主力,都是无法独立思考的乌合之众。 但是,这些乌合之众提供了一种气势,一种使人生畏生惧的威压,没有一个普通人能逃出这种由心底升起的恐惧。 秦光霁不能,温星火不能,曾经那个孤立无援的女孩更不能。 但他们不会退缩。 秦光霁抬起手臂,将工兵铲扛在肩头。 他不再看那些毫无意义的文字了。他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身侧,一簇火苗正在跳动,温暖的光芒无法驱散山峰的森然,却给山脚下微渺的人儿营造了一片明亮,仿佛漆黑的海洋里的一艘孤舟。 “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他的眼里倒映着那火光,可火光只是他瞳孔中极小的一部分,那大片的瞳仁都倒映着同一件事物——那座文字的山。 可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山脚之下,就在这文字的黑海之滨,又有两簇火苗幽然亮起了。 “当然。”温星火和路云晓一齐举起了那在文字山面前如火柴般渺小的木棍,虽微弱,却已是这里最明亮的光了。 三人迎着飒飒寒风,步步向前。 甜腻的香气包围了他们,凛冽的冷气吹拂着他们。 他们用微小的身躯直面强敌。 第169章 坏蛋冰淇淋(14) 原木们移动时发出的轰隆声使人联想到重型卡车, 而它们移动的方式则令人想到压路机。可同为人类的造物,冰冷的机器们建造着文明与发展,来源于人类本身的语言却在网络世界里展现着最原始的丑陋。 这不免有些讽刺。 但此刻的三位玩家已无暇思考人性了。在现实面前, 只有战胜看似不可能战胜的高峰之后, 他们才有资格批判。 火光依旧在燃烧,遮天蔽日的棕色阴影里, 那三点微光比萤火虫更加渺小。 当那座原木的山完全占据了视野时, 战争从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开启。 哗啦! 与那碎裂声一齐出现的是泼洒的水光。那透明的液体在火光的照耀下变得如水晶般明亮, 它们一滴滴地跃起, 又一滴滴地坠下,在惯性的作用下尽数落在高山的中部。 哗啦! 哗啦! 哗啦! 有更多的玻璃瓶一个个从三个玩家的手中脱离, 在高山的不同位置纷然破碎, 不停坠落的玻璃成了一阵剔透的雨, 落在地上时, 那三颗火苗也在它们带起的微风下抖动起来, 仿佛是将水滴变作音符, 奏响了一曲轻快的乐章。 气温降低了许多, 玻璃瓶中的水大多都被冻结在了原木厚厚的冰巧克力外壳上, 给这座山脉罩上了一层冰样的外壳。但对于这山来说, 三人的举动不过是给它挠了个痒痒, 任凭劈里啪啦的声响在表面炸开, 它的移动也没有丝毫减慢。 在最后一瓶液体也冻结时, 最前排的文字已经向站在最前面的秦光霁送出了它充满恶意的波动。 一条文字钻出外壳, 一声狞笑钻入耳膜,原木外壳消失的同时, 咒骂涌入脑海。 那低劣的□□羞辱不会给秦光霁造成任何的心灵创伤,却使得他的精神陡然一颤:这些原木其实并非完全的物理攻击, 它们的目的并非野蛮冲撞,而是要钻入内部,钻入人的内心! 第一条咒骂很快消失了,就在第二根原木即将滚落到秦光霁的脚边时,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紧握着那个小小的防风打火机,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晃动或熄灭的火苗在他的身侧滑过四分之一的圆弧,小小的火舌舔舐着前方冰凉。 忽然,一切都明亮了起来! 那小小的火光从秦光霁的手中走出,仿佛一滴墨汁落入水池,骤然扩散。 属于火焰的温度瞬时蔓延开来,它贪婪地攀爬着,肆意地燃烧着。它不再是那簇可怜的小火苗了,它的面积在眨眼间放大数十倍,它的热烈在顷刻间激烈的数十倍。 火舌很快蔓延到了山腰,上窜的火焰先融化了那层透明的冰壳,当液体滴滴坠入火中时,火焰并没有熄灭,而是越加猛烈! 火焰覆盖了半座山峰,但或许是离那冷彻的天空太近,火焰几番登顶未果,很快不再上移。 温星火和路云晓正是在这时相互对视。 他们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微型火把,火把的尾端与玻璃瓶相连,像是一个□□。 他们瞄准了那山的顶峰,奋力地将手里的瓶子甩开—— 啪!啪! 两个瓶子同时落在山顶,四处溅落的液体打湿了火把的尾巴,却在接触火焰的一瞬间化作一条腾跃的火龙! 火龙飞落山巅,头尾与下方的火焰相连成片,整座山都彻底被包裹在火焰的外衣之下。 有棕色的烟直直地向上空飘去,烈焰为巧克力增添了独特的风味,四处弥漫的甜香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不,那不仅仅是巧克力的气味。 燥热的风扑上面庞,近在咫尺的火焰如同有了灵智,在主人面前克制地缩回张扬的手臂,只送来了造就它如今辉煌的气息——那是一股刺鼻的味道。 那玻璃瓶里的根本不是水,是酒精,可燃的酒精! 周围的温度仍在升高,围观的冰淇淋们早已逃离了这片地狱般的地方,秦光霁三人却并没有离开。 他们架起了隔热的护盾,偶有巧克力液滴飞溅出来,在护盾上重新凝结,仿佛一场永无终结的循环。 …… 大火烧尽时,护盾上的巧克力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在护盾撤开后仍能稳稳站立。 空气中的气味像是酒心巧克力加工厂,但酒精并没有融进巧克力的内心,而是随着火焰的熄灭而彻底挥发。 原木们的巧克力外壳在酒精的燃烧中并没有受到太多的焦灼伤害,火焰消失后不久,低温重新回归,巧克力外壳再次凝固,只是这一次,它们已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原木结构。 它们被高温融成了一个庞大的整体,一个圆润的、仿佛丧失了所有攻击性的整体。 高耸的山峰不再有棱角,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的表皮,这座由巧克力原木搭建而成的山成了一颗巨大的巧克力糖,稳稳当当地站立在道路的中央,接受着头顶光彩的照耀,动弹不得。 它们被高温融成了一个庞大的整体,一个圆润的、仿佛丧失了所有攻击性的整体。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 火焰熄灭了,火焰带来的明光也随之逝去,可就在温度逐步跌落,外壳逐渐凝固的时候,当地上的人们重新睁开眼时,他们发现天空竟是在微微颤抖。 炫目的光彩轻轻地洒落,天空中的云与光好似被微风吹拂的平静水面,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不仅仅是天上,当目光从天空跌落至身旁,他们发觉原来周围的楼宇也在颤动。那些由色块与线条构成的高楼仿佛变成了橡皮糖,左右摇摆着晃动,幅度之大,像极了童年里的绿舌头冰棍。 而当目光再度回落,来到脚下,他们才明白原来那天上地上的一切的晃动其实都来自于自己的脚下——不是它们在晃,而是自己在晃。 于是他们又一次移动视野,最终,他们顺着大地的晃动,寻到了那新生的巧克力山脉。 柔光的空间里,周围的一切柔和都因摇晃的大地而染上了一层朦胧,三个女孩的视线都投落在面前遮天蔽日的巧克力山脚下,凝视着那三个亲手缔造了这庞大山峰的人。 她们的眼中毫无诧异,因为她们知道,这当然并非终结。 …… 火光熄灭之后,秦光霁向着面前熔融的巧克力山走近了几步,待他将手掌贴上巧克力表面时,它们已重新凝成了坚硬冰冷的一块。 只是这一次,不再有文字能钻入他的脑海了。它们都被这场大火封印在了山脉的中央,虚拟的信息被物理的外壳阻拦,再无法发泄,只得积蓄。 秦光霁闭着眼,静静地感受着手掌心里的触感。巧克力外壳几乎和冰块一样冷,手掌的温度丝毫没有感染它,反倒是让它彻底吸收,融入大片的寒冷。 但比冰冷更加清晰的,是颤动。 那颤抖如脉搏的跳动一般,顺着手掌的接触传入心里,仿佛引起了某种细微的共振,使那波动无阻地穿行在身体的每个角落。 在某一瞬间,秦光霁甚至觉得自己面临的并非一座圆润的巧克力山,而是大片的海,熔岩的海! 他赫然撤开了手,手指因低温而变得僵硬,内心的震颤却久久未停。 秦光霁的眼眸闪烁了一刻,随即变得凝重。 他的眼里倒映着一整座完整的巧克力山,因为不再有火光照亮,便将他的眼睛照得愈发深邃。 他僵硬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另一手则缓缓从身侧移至胸前,带来一道闪动的银光,随即幻化成一根泛着寒芒的金属长棍。 他将长棍用力向空中,长棍在空中一分为二,中间的铁链发出细碎的响动。 秦光霁抬起了那只攥拳的手,手指仍然不甚灵活,但对于捕捉并抓紧双截棍的一头来说也已足够。 银光如一条长蛇在空中舞动,铁链哗啦作响,坠在上边的另一截铁棍并不下落,而是被手中刚劲的力度平直地甩向一边,将铁链完全绷直。 秦光霁的眼中多了一条笔直银光的倒影,好似一道闪电轰然滑过,在那沉重的棕黑上劈开了一道裂口。 紧接着,是第二条更加细长的闪电落下,他再次接住。银光在眼中旋转了一圈,是一只灵巧却不失力道的手将它绾出了一道银花。 在下一道闪电落下之前,如果将视角从秦光霁的眼里挪开,会发现此时他的手里空空如也。那两道昙花一现般的银光重新回到了他的体内,只接触了副本寒凉的空气不到五秒。 那是工兵铲新进化出来的两个技能,秦光霁还从未在副本里动用过它们。 …… 晃动越发强烈了,山峰本身的颤动逐步蔓延,传到那些站在远处观望的冰淇淋们脚下,使它们不慎跌倒,滚作了一团。 这种颤动并非地震的那种撕裂感,摇晃只是它最浅薄的表达,是它正在积蓄能量的一种表现。 含有无边恶意的文字被强行封印在物理的外壳之内,信息的能量在内部被急剧压缩,越是挤压,就越是强大,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等待着能量达到顶峰,冲出这层桎梏,彻底喷发。 秦光霁后退了两步,抬起头,视野的正中央便是山峰的顶端。 他呼吸了一口周围的甜腻空气,酒精早已挥发殆尽,属于巧克力的气味越加浓烈。 这当然不是一座单纯的巧克力山。 外部的火焰会随酒精的挥发而熄灭,但内部的火焰却一直燃烧着,从被秦光霁的火焰点燃开始,就从未熄灭。 这压抑的火山,叫做愤怒。 网络世界里的怪物们不会消失,只能被解散或是恐吓,任何的手段都只能令它们暂时退缩,就像之前的章鱼和公牛,它们只是换了个形象,等待着下一个变形的时机。 这些原木本也是如此,可这一次,秦光霁的行为似乎是弄巧成拙了。 他的火焰并没有令它们解体,也没有将它们吓退,而是构筑了一个看似牢固的封印,在短暂压制它们的同时,也造成了群体愤怒的急剧扩大。 火山即将喷发,无人能阻止。那将会是比先前的原木山恐怖百倍的力量—— 人类并非完全理性的生物,当他们凝聚成一个群体时,隐藏在心底的冲动便会变得愈加清晰和恐怖。 没有人能轻易想象那种群体性的愤怒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时会是怎样的灾难。 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喷出的岩浆不仅会融化粉色冰淇淋和几个玩家,更会完全吞没她的空间,甚至波及周遭一切,将她在网络世界中的所有夷为平地。 天空似乎也黯淡了下来,仿佛是畏惧亟待喷发的火山,不愿与它争辉一般。 正是在极端的寂静与沉重里,在愤怒与死亡的威胁里,第三道闪电出现了。 这是一道瘦长的闪电,也是最初的闪电——伴随秦光霁一路走过的工兵铲。 他就这样握着它,眼中没有一丝畏惧。 第170章 坏蛋冰淇淋(15) “护好她们。”秦光霁的声音很淡, 仿佛能被一阵微风吹走,可其沉重的部分却在耳畔重组,变得坚实。 “放心。”温星火回答道。他望着秦光霁愈发远去的背影, 说出了这一句几乎已经成了他口头禅的话。 秦光霁没再回应他, 只是在对方看不见的背后,微微勾起嘴角, 流露几乎要看不见的笑。 他握着工兵铲, 面前是高山, 背后是小楼。寒气如细密的针般扎进他的皮肤, 他不再回头,但那来自身后的窸窣动静告诉他:温星火和路云晓会替他护好他珍视的一切。 而他, 只要前进。 他忽然松开了手, 工兵铲并没有坠地, 而是维持着悬停的姿态, 几经进化后变得愈发锋利的铲头闪烁着冷彻的银光, 仿佛一柄长刀割裂寒风。 他继续走着, 工兵铲紧紧地跟随着他, 他感受到巧克力的甜香将他包围,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空气里不安的躁动。 他又一次抬起了手, 但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握住什么。 是一声极短的呼啸, 是一柄寒芒划破长空, 是与他如影随形的工兵铲赫然加速, 无声地劈开寒凉的空气, 如箭般刺向前方! 唰!工兵铲的锋芒擦过秦光霁的耳侧,那带起的风吹起了碎发, 引来头顶一小簇盘旋的白发微微晃动。 仿佛一种前兆。 一阵寒风尚未消散,下一阵旋风旋即亮相, 脚步声如马蹄般清脆,但每一次落下时都像是踩在了鼓点上,与那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起,与这近在咫尺的愤怒一起,奏响一曲独特的乐章。 这一切分明只在一瞬,可对于秦光霁而言,几乎漫长得像是一生。 终于,一生过半,钝面的铲尖扎入山体,并不能穿透,只是孤傲地立在那道缝隙里,轻微地颤动着。 脚步声有了一刹那的停滞,紧随其后的是自下而上升起的风,是轻巧点地的脚尖,是跃然而起的身躯。 秦光霁仿佛在此刻化作了一阵旋风,倾斜的身躯向下缩进,最终停留在一个极小的点上,正是借助着这个点支撑着地面,使他向上腾飞,轻盈跳跃着,精准地落在工兵铲横立的铲柄上。 工兵铲因重力而向下倾斜,能够挖开一切的铲头卡在如石头般坚硬的山体里,竟像在瞬间丧失了那开天辟地的力量,几乎要在双重的强压下抵达弯折的极限。 也正是在这一刻,那股旋风般的力量从铲身消失了。 秦光霁再度跃起,轻盈的身躯瞬时离开工兵铲,径直向山峰更高的位置落去。 横直的工兵铲在这脚尖的一起一落中弹起一个圆滑的弧度,而后自行飞出缝隙,跟随着主人的身影,再次扎进秦光霁眼前的山体。 他就这样重复着跳跃的过程,逐渐攀登,逐渐远离,逐渐靠近。 不过几秒,山顶便已触手可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冷气散了。秦光霁感受到一股干燥的温暖扑上他的脸庞,他登时意识到这气息的来源—— 这座由愤怒构筑的火山已在爆发的边缘。 但这对于此刻的秦光霁来说并非坏事。 最后一次起跳时,工兵铲下压的弧度不再那样大了。秦光霁照旧腾飞,照旧落下,只是这次,迎接他的并非坚硬的铲柄,而是薄弱的顶峰。 他自然地打滚卸力,明显的感觉到巧克力平面被染上了些许温热。 那炽热就在他的脚下,与他仅仅相隔一这层薄薄的、正在不断融化的巧克力。 仿佛只要在上面施加上一丁点的力气,固态的巧克力便会如泥潭般吞噬他的双脚。 秦光霁站直了身子。他平举起手臂,工兵铲自行飞来,回到他的手里,化作一抹银光消散在温热的空气里。 但他并没有放下手,而是将五指张开,缓缓向前平移。 摊开的手掌心出现了两样同源的银光,一道是分为两截的柱体,另一道则是逐步收尖的圆锥体。 作为一个纯物理性的技能,工兵铲本身的强度并不太高,真正能使它的潜力抵达S级的是它在进化过程中增加的技能道具们。 每一个道具拥有着因果律级别的判定,比如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苗,比如永远不会空军的鱼叉。 秦光霁面前的这两把也不例外。 它们是一把双截棍,和一根冰锥。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物体,被灌输以相同的精神力,传达以相同的等候指令。 它们一经出现便飞离了手掌,安静地悬浮在空中,等待着主人向它们发起下一步的命令。 但秦光霁没有动。 周围的温度逐步上升,秦光霁感觉到自己正在向下凹陷。当低头望去,他发现自己的鞋底边缘已经浮起了一圈浓稠的巧克力围边。 但还不是时候。 于是他挪开目光,将它投射到远处地上。 温星火和路云晓的身影被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小,像是遥远的两个点。他的目光借由这两个点,望见一层半透明的屏障从温星火的手中徐徐展开,将整个空间包拢其中。 秦光霁认得这道具。它能够吸收外界一切形式的伤害,并将其转化为数值,施加在使用者的生命值上,直至使用者的生命值降低至红线,屏障才会破碎。而在这层屏障接触到伤害之前,还需要先支付自己半数的生命值。 哪怕对于拥有治愈技能的温星火而言,这代价也相当恐怖。但秦光霁亦心知:当下,这就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防护了。 一旦火山喷发,有了温星火和越关山的双层屏障,女孩不会有事,玩家们也不会受到致命的创伤。哪怕是在最坏的情况里,代价也被降低到了最小。 秦光霁看不清温星火的表情,但当目光投落在对方模糊的脸上时,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安心的坚实——这正是长久以来温星火给人带来的印象,不论外事如何,不论他们这些队友想做什么,他都将是他们最可靠的后盾。 脚下的灼热越发明显了,没有固定熔点的巧克力表层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稀泥一样的状态,棕灰色的巧克力泥巴攀上了秦光霁的鞋面,带来对冰淇淋来说极度危险的暖意。不过,对于融化冰淇淋来说,它还差得远。 来自山体内部的震动并未消失,每一次的震颤都会使得上层的泥巴一起颤动起来,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像是海浪,也像是山的褶皱。 秦光霁的目光从温星火身上挪开了。他继续向上看,穿过半透的屏障,最终停留在那栋楼房的中部。 那里有一个细微的凸起,鸭子们投掷的污泥避开了那处,使其成为了脏污泥潭中唯一一片净土。 那是越关山三人的位置。 秦光霁的目光变得越发深邃,他仿佛是透过了那层对外界而言本不可见的单向屏障,与越关山对视。 他仿佛听见了越关山的声音:“大胆去做吧。”那样悠远,却那样安然,一如往昔。对于秦光霁来说,越关山这份毫无保留的支持正是他走到如今的最大的支撑。 不,那并非想象。是越关山发现了他的注视,通过精神连接给予了他鼓励。 秦光霁对着那个方向展露笑颜,眸光中隐约闪过水色。 这就是伙伴,这就是伙伴的意义。 火山喷发近在咫尺,一滴滴巧克力从山顶流溢,地层越来越薄、越来越稀,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将搅动脚下泥潭未可知的移动,就连呼吸都不能放肆,只能挺直地站着,等待着那个最终的契机。 秦光霁并不觉得心慌。 因为他有伙伴。越关山、温星火、温星河、路云晓,在此刻,他们共同组成了秦光霁的后背,使他不再有后顾之忧。 终于,那个时刻到来了。 起先,它不过是一声极其轻微的咕噜声,好像一个泡沫在海面破碎。 可就在那泡沫出现的下一刻,随之而来的是大地的轰鸣。 埋没在山体中央的火球急速扩大,瞬时融化了外壳,穿透了厚厚的棕灰色,令整座山峰从内而外地发射几要致盲的光亮。 天地在瞬时改换了色彩,炽热的红覆盖了所有的炫目,只有那能湮灭一切的光仍旧存在,久久未散。 外层的巧克力早早融化了,不断向外蔓延的棕色液体如涨潮时的大海般飞速扩散,顷刻间便触碰到了温星火构筑的屏障。 半透的屏障映照着火光和液体的颜色,将液体抵挡在外。屏障闪烁一下,外层的巧克力很快凝固,并不再向里侵袭,而是形成了一圈圈固态的波浪。 但这并不是屏障发挥的作用,那微乎其微的伤害甚至没能给温星火的血条造成可见的波动。 光芒依旧存在,只是亮度降低了许多,站在屏障之内的温星火凝视着自己眼前来势汹汹却又戛然而止的巧克力海浪,将目光缓缓上移,看见那整座巧克力山都停下了融化的脚步。一圈圈波纹不再流淌,一滴滴的巧克力液滴未曾落下便重新凝固,在山上留下形态各异的垂挂,仿佛裙边的流苏,也仿佛冬日屋檐下的冰挂。 温星火的目光继续向上,高大的山峰因方才的融化而变得低矮,圆润的顶峰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如火山口般的平顶,凝固的巧克力在那个口子上围了一圈又一圈,却不再有任何热量——它已完全是一座死火山了。 可若将目光再度上移,来到山顶原本的位置,温星火发现其实那光并未消失,而是凝聚成了一个比月亮更小的圆球,笼罩着那个他们期待已久的身影。 温星火攥紧了拳头,期待着他的出现。 …… 并不知晓是在多久之后,时间的尺度变得虚幻而无力,只有世界的天翻地覆能代表时间真切的流逝。 灼热忽然消失了,震动突然停歇了,天空的光彩很快恢复了,仿佛方才的末日景象都只是一场逼真的幻觉。 只有面前已经凝固的浪与已经停滞的光昭示着曾经的危机。 下雨了。 棕色的雨。 雨滴打落在屏障上,并不带有任何的攻击性,只是如最普通的雨一样,留下点点清脆声响,然后悄然滑落,在地上短暂地汇聚成水洼,不断地冲刷着地面。 温星火缓缓松开了手。他看见那并不炽热的雨滴落到那座凝固的巧克力山上,竟在上面冲刷出了一道道痕迹,迅速地溶解着山体,使其一点点变得低矮,一点点变得平整。 只是一个恍惚,那座曾经危险至极的山峰便彻底丧失了它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焕然一新的大地。 雨很快变小了,一个高挑的身影缓缓降落在视野之中,逐渐走近。 秦光霁撑着一把黑伞,身上没有一丝创伤。 第171章 坏蛋冰淇淋(16) 雨很快停了, 网络世界恢复了往日的繁荣,先前躲得远远的冰淇淋们也重新出现在了街道上。 它们迈着同往常一模一样的步伐,漫步街头, 时不时停下观赏路旁的色块和文字, 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女孩的空间之外,由鸭子留下的污秽被巧克力山的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怪物们一时不敢再靠近此处, 使得空间构成的楼房重新隐没在万千繁华中, 再无人投以恶意的污蔑与辱骂。 而在空间之内, 重新汇合的玩家们围坐在一起,秦光霁将那光团里发生的一切都轻描淡写地讲述了出来。 在他的嘴中, 他不过是找准了时机, 卡在那座火山喷发的一瞬间使用他的冰锥技能将其完全冻结, 随后又使用双截棍技能将其彻底击碎。 他说得那样轻松, 话里甚至带着许多遗憾。 “如果不是因为这两把武器的使用条件太挑剔, 我才不愿意冒那个被熔岩烧成灰的风险嘞。”他耸着肩说道。 冰锥能够冻结一切实体, 其冻结时长依据物体的性质而定。越是强大的物体, 能够冻结的时间就越短。对于他方才面对的那座火山而言, 冰锥只能冻结它短短一瞬。 双截棍的条件则要更苛刻一些, 它能够完全击碎某件固态物体, 且无视其自身强度。但前提是那件物体必须是由单一物质构成的, 例如一个铁球, 或是一片冰面, 而如果那东西并不纯粹,它便只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金属棍子。 所以, 想要同时发挥这两样的作用,秦光霁需要等候一个时机——火山喷发的那个瞬间。 为了这个时机, 秦光霁又一次下了个赌注。 如果他没能抓住那个机会,如果他的冰锥晚一刻或早一刻落下,那么那些熔岩巧克力就无法被冻结成一个纯粹的实体,他的双截棍也就没法达成击碎它们的条件,而他本人的躯壳也会被爆发的热量彻底融化。 从第一次跳上工兵铲构成的台阶时,不,或许更早,从第一次萌生用火焰将原木怪物们重塑成一座庞大的巧克力山,将那些文字聚集成一个整体时,秦光霁就已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计划好了一切,包括失败的代价。 不过不同于先前的那些危险时刻,这一次,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个可接受的代价。 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并不危及生命的代价。 …… 哪怕秦光霁已经将事件的危险性压缩隐藏到了极点,听完他的讲述后,温星火仍是为他狠狠捏了一把汗。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他竖起眉毛装作一副愠怒的模样,“知道我当时发现那个光团里完全没法看见你的时候有多紧张吗?” 他夸张地抚着胸口,舒出一口气:“还好很快就下雨了。” 那些雨是火山内部的文字熔岩被双截棍摧毁后的残骸,每一滴雨都曾是一个字,它们曾经组成了无边的恶意,但经历了冻结和击碎后,重新成为无罪的笔划的它们便只是雨。 就像是字典里的一个个方块字一样,只有被组合起来的横竖撇捺才能被辨认,才会拥有不同的含义。 想到这儿,温星火忽然伸出手去,拽住了秦光霁的手臂。 秦光霁没有挣脱,只是斜眼看他:“干嘛,你不是看得到我的血条嘛,比你自己都健康呢。” 温星火瞥了他一眼:“闭嘴,我要看内伤。” 秦光霁疑惑挑眉:“什么内伤?我的精神条也是正常的啊。” 温星火没再看秦光霁,兀自闭上眼,手心隐隐发出金光,那是他开启精神力治疗技能的标志。 “每一次割裂神智都有可能造成潜在的精神力创伤或灵魂碎片的丢失,虽然概率不大,但万一发生了就是要命的事情。”温星火回答道,“尤其是你这种把半个灵魂转移到深层网络空间的备份里的情况,即便你表面上看一切正常,但万一真有一块碎片什么的丢失在那边,任务结束后你可能就没法被传送回系统空间了。” “而且——”温星火冷笑一下,“灵魂的丢失可是会关系到本体的智商的,你应该也不希望看见自己变成傻子吧?” 听温星火说着这些,秦光霁突然有些后怕,毕竟他曾经在【老爹汉堡店】副本里干过割裂灵魂这种事,如果当时真的发生了这种情况,那他岂不是就要留在那鬼地方了?那里的生存环境可比现在他们待的网络世界恶劣多了,至少这里不会吃人不是? 不过,秦光霁现在想说的可不是当初那回事。 温星火仍在仔细搜索,他想利用自己的精神力恢复技能检测秦光霁的精神完整度。如果他的灵魂真的丢失了一块,那么就一定会在治疗时表现出数值上细微的不同,也可以通过那时精神力的波动曲线寻找到碎片的大致下落。 他用极其克制的治疗量一点点试探,还未察觉出半点波动,突然有一只手轻轻盖住了他的手,挡下了淡淡的金光。 秦光霁的声音随之响起:“别找了,不会丢的。” 温星火本要开口反驳,但他先一步撞上了秦光霁坦然的目光。 几乎就在一瞬,温星火读懂了他眼神中的含义。 温星火缓缓松开了手,金光消失,他的眸光也随之黯淡下去。 “不会丢的,因为——”温星火凝视着秦光霁的眼睛,看见其中没有一丝波澜。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淡,“你根本就没有留下备份。” 秦光霁一笑,话语仍像讲述自己的经历时那样轻松:“我们是外来者,怎么能留下备份呢?” 温星火如常呼吸着,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你骗了我。” 秦光霁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一如他的眼睛:“只有这样,你们才会放心。” 早在离开空间、直面原木怪物的时候,秦光霁就编织了一个故事,一个专门为他的队友们讲述的故事。 故事里,游历深层网络时的秦光霁发现可以利用里面的信息流复制出一个和本体完全一致的备份躯壳,并用分裂精神力的办法与其建立连接。如果秦光霁没能完成击碎熔岩的任务,那么他就可以借助那个链接把自己的灵魂完整地保留下来,不至于彻底死亡。 这是一层保险,一层只为让他们安心的保险。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如此顺利地同意秦光霁接下来的那个危险计划,才会毫无疑义地帮助秦光霁把计划顺利推行下去。 想明白这些后,温星火又一次笑了,但他眼中流露的并非被蒙骗后的气氛,而是真切的夸赞:“演技见长,居然把我都给骗过去了。”身居高位多年,温星火也算是看惯了许多人的虚与委蛇和两面三刀,只是被队友这么坑,倒还是头一次。 他这样快地接受了被骗的事实,倒是让秦光霁难以压制自己编故事骗他的愧疚了。 “干什么,”温星火没好气地甩了个白眼给他,“以为我会生气?” 秦光霁难得地表现出腼腆姿态,克制地点了下头。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温星火似乎完全调整好了情绪,叉腰看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还能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德性?” 他抬手指了半个圆圈:“你们这些家伙啊,都把冒险刻在了自己的骨子里,除非真栽了跟头,否则一定不会改的。” 被他指到的秦光霁、越关山和温星河都露出了讪讪的表情,因为他的确说中了他们的心思。 秦光霁和温星河都是典型的冒险主义,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命压上赌盘,而越关山表面上考虑得更多,实际上也只是把自己的生命看作是一件昂贵些的物品,只要能够获得足够的好处,完全可以割舍。 温星火嘁了一声,表情颇为嫌弃:“算了算了,本来就不该奢望你们会给自己留后路,不提了。” 说话间,温星火便主动把这事儿翻了篇,甚至没给秦光霁留下忏悔的空间。 “下一步是什么?”温星火看向越关山,作为秦光霁最早认识的队友,也作为读心能力的拥有者,越关山自然比温星火更早一步知道秦光霁的计划,不过或许是早已习惯了秦光霁的离经叛道,又或者是觉得无需再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投入太多的苛责,越关山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责备和不满,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越关山接收到温星火的注视,下一秒,更多的视线也投到了她的身上。 她并不回应他们,而是将视线投落在不远处旁观他们说话的粉色冰淇淋身上:“下一步,需要你的协助了。” 话音刚落,粉色冰淇淋便明显激动起来。她一下从虚拟光效构成的椅子上蹦起来,带着期待的神情紧紧盯着越关山:“需要我做什么?” 越关山迈开脚步,走到粉色冰淇淋的身前,对她摊开双手:“把手给我。” 粉色冰淇淋不假思索地照做,两双手相碰的一刹那,仿佛又有一个无形的漩涡诞生,整个空间中的柔光都开始向她们聚集。 她们很快被那些柔光包裹,就像是身处片片纷飞的丝绸间,光芒如此温和,并不带有一丝的侵略,反倒充满柔和的暖意。 当柔光重新回到空间各处时,两人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空间里的光亮却忽然黯淡了些。 是那层透明的屏障消失了,也是越关山把自己掌握的全部权限都交还给了真正的主人。 “现在,该回去了。”越关山对女孩说道。 “回到你的世界,让他们付出代价。” 第172章 坏蛋冰淇淋(17) 20xx年, 7月13日傍晚。 A找了个兼职,是一家新媒体工作室。他主要的工作就是运营几个不同平台的账号,发布一些和专升本或考研相关的内容, 并向被吸引来的用户推送客服的账号。至于那些用户之后和客服聊了什么, 可就不在他的职务范围之内了。 就职已满一个月,A当然知道这家公司经营的不是什么正规业务, 只是依他看, 他们这也不算是诈骗——毕竟他们也不是只骗钱不干事, 客户付了全款之后还是会收到客服发来的文件的。虽然那只是一些从网上随便整合来的过时的考试笔记, 也顶多就是虚假宣传外带收费贵了那么一点而已。 在A的眼里,他这个运营可是干干净净的, 这家公司也是难得不拖欠工资的好公司, 他一点不知道什么骗钱的勾当。 至于付了钱之后就会被拉黑的傻蛋们——就当是付了智商税吧。连这种骗术都相信的家伙, 还想着上岸呢? 今日天气格外闷热, A抄起遥控板调到18度, 听着头顶老空调的压缩机发出阵阵轰鸣声, 他脚下一蹬, 把转椅挪到空调出风口下, 舒舒服服地往后靠去, 随意地点开某个以女性用户为主的社交平台, 输入了几个关键字:【上岸】、【录取】、【分享喜悦】。 想要骗人, 不不, 是想要让账号更吸引人, 自然需要高质量的内容使得账号看上去更加逼真,这样才能钓到一门心思想要上岸的小黄鱼们。 作为一个大专生, A沉迷打游戏,专业课成绩一塌糊涂, 连毕业证都差点没拿到,当然也不知道考研都是考些什么东西。不过上网冲浪那么多年,他可太懂得如何利用网络资源给自己立人设了。 无非就是把一个APP的帖子搬运到另一个APP上。如果想要看上去没那么假,还可以稍微加工或者修饰一下,比如把文字和图片做成滚动的视频,或是在普通的图片上加点花字贴纸什么的,总之要让它们看上去来自一个女生的亲身经历。 有了这层粉嫩单纯的皮,点进来的人自然就多信了三分,之后再写条置顶评论,说什么想要她的笔记的可以来私信她,依据他的经验,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傻瓜上钩了。 兼职是提成制的,A的手上同时运营着五个账号,分布在不同的平台,客服那边卖出一单之后他只要及时拉黑对方的账号就能拿到自己的那份提成,靠着这份兼职,A这个暑假过得可滋润了,买游戏皮肤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说回现在。 A随手刷着帖子,发现被顶在最上面的几篇大多都是晒出录取通知书的。在几个学习博主的主页里蹲了一个月,大致了解了考试和录取时间的A便明白,应该是这些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 他眯起眼睛,手指在几个帖子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先点进那个看上去最亮眼的帖子,一个以背景为医院的人物照作为主图的帖子。 照片里的女孩染着一头粉发,A倒是没细想,毕竟他见过的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小太妹可太多了,单纯是因为他觉得这照片好看,说不准能多给他挣点流量——自媒体嘛,吸睛引流就是第一要务。 他粗略扫了两眼文案,无非是些煽情的话术,他对这些无感,但他喜欢这种帖子,因为他的潜在客户们总是容易和她共情,付钱的概率就会高些。 他熟练地复制文字、下载图片、去除水印,稍微改动了文案里的几句话,加上滚动字幕和煽情的BGM后把它发到了自己在短视频平台上的其中一个账号里。 做完这些,A也没太关注后续。他打开了游戏,嘴里哼起小曲,等着他的傻钱串子们上赶着给自己送钱来。 游戏畅快,心潮澎湃,他沉浸其中,心无旁骛。 …… 稍晚些时候,距离A三千公里外。 火热的太阳刚刚落下,燥热的温度迟迟未散。露天大排档旁被油烟熏黑了的台阶上,B接过工友递来的啤酒瓶,咬开盖子,随意往地上一吐,仰脖灌上半瓶冰啤酒,发出痛快的呼声。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开某个短视频软件。 动感的音乐中,穿着性感的女人在屏幕中央扭着胯,过度美颜后的脸呈现出一种夸张的扭曲。 但B就爱看这些。 他来这工地搬了几个月的砖,钱是挣了点,可整天和大老爷们住在一块儿,这日子实在憋屈,只能靠这些虚的家伙解解闷。 接连几个视频都没能让B再兴奋起来,他一边灌酒一边飞快滑过它们。 “哟,这妞儿长得不错。”工友突然从背后冒出来,B准备上滑的手一顿,睁眼看清这视频的内容。 “切,”B颇为不屑,“也就那样儿,什么眼神啊。” 他伸出自己龟裂的手指点点屏幕上的女孩,斜眼看工友:“你看看这头发,知道都是什么人才会把头发弄成这种不三不四的样子吗?” 工友露出下流的笑:“我昨儿还睡了一个呢,就是长得没这清纯。” B也是嘿嘿一笑:“这可不一定,一张照片能看得出什么东西,说不准……背后比那些女表子还骚呢。” 他终于把目光转向了视频下方的文字,啧了一声,从鼻子里哼出不屑的气来:“什么人都能上大学啊,就这小骚.货,大学也要她?” 另一个工友也从背后冒出头来:“谁知道是怎么上的呢,没准呐,是拿肉换的呢。” B舔了下牙缝,咂摸着嘴:“也对,那些个领导都喜欢这种雏儿。” 又是一阵笑,几人手里的啤酒也见了底,微醺的状态让B的精神格外亢奋,他忽然提了个主意:“你们说,给这个骚.货挂到贴吧上去,咱们是不是能见到更多版本的故事?” 工友们的笑声越发爽朗,B说干就干,咔擦截了几张图,顺手给编了几句下流的话,拿自己的账号给发了出去。 “来,干了!”工友又丢给B一瓶酒,B把手机塞回兜里,继续畅快地喝起酒来。 越喝越多,越醉越深。B就在这种快乐的逃避里遗忘了自己,也忘了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 …… 再晚一些,距离A和B都有三千公里的地方。 C刚刚结束了又一段短暂的恋情,对方和他只谈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提了分手,说是他俩性格不合。 呸! C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就是觉得他一个打工的比不上那些高富帅吗,他早就看透了这些臭娘们! C点了一支烟,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浓烟来,感受着尼古丁在脑内循环的美妙感受,摸索着拿起了被他拍在桌上的手机。 甚至不用看一眼,他就能精准地解锁屏幕,点开那个他最常逛的软件。 他睁开了眼,把烟别在耳后,先点开他最常看的那个吧,名字后边尊贵的橙色钻石象征着他在此地的高活跃度。 他倚靠在桌前,一边吸烟,一边浏览帖子。这吧里总是不乏新鲜事儿,这是男人们的自留地,是各种评头论足与放肆叱骂的聚集处,外边有人评价这里恶臭,但对于C来说,看着这些在其他地方根本不会出现的文字,他能感受到一种彻底解放天性的痛快。 他刷了好一会儿,不时被同好们的精彩点评逗笑,自己也会点进去评论两句。 香烟很快燃尽了,他随手把烟蒂捻在好久没清理过的烟灰缸里,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 在双手被打火机占据的时间里,他无意间瞥到了一个新的帖子,配文虽然也是这地方一贯的水准,却是没头没尾的,像是些醉话。 更吸引C的是那图片本身,鲜亮的色彩让C紧紧皱起了眉毛。 他自认是个比较传统的人,曾经因为某任前女友做了个夸张的美甲而果断甩了她,笑话,女人打扮得那么花里胡哨,不就是为了勾引男人吗? 他嗤笑一声,随即把目光挪开,落到女孩手里的红色信封上。他将手机贴近眼睛,看清了那上面学校的名称。 很巧,他的某一任前女友读的就是这所大学。当然,那是高中时候的事情了,他前段时间心血来潮找到了那位的联系方式,谁知对方知道他是谁之后就立马把他拉黑了。 一想起这事儿,C便气不打一处来,立刻便在心里把照片上这人和那个抛弃他的贱.货打成了一路人。 他略略瞟了眼下边的评论区,发现他的同僚们似乎还没发现这一片净土。 这可怎么行呢。 他扯出一抹狞笑,决定就用她先给自己出一出气。 噼里啪啦打完一大串侮辱性的词汇,C却仍嫌不够,他过长的指甲点在屏幕上,又抽出一根烟来,盘算着该怎么让自己玩得尽兴。 他很快想到了一个办法。 C下载了这张图片,转头发送到了一个有五百人参加的群聊里。 这是一个网络技术交流群,群里的大多数都是自学了网络和黑客技术的同好,曾经是这样的。 现在,这里是开盒爱好者们的聚集地。 C:[兄弟们,来活了!] [哦~我尊贵的群主,你可算冒泡了] [咋的,是这小妞惹你了,还是这老头惹你了?] [这还用得着问,被咱C哥看上的还能是谁] [可算来活了,这些天都快无聊死了] [那这回你可要高兴了,你不就爱和女人骂架吗,这小妞一看就不是个善茬] [这你咋看得出来?] [面相啊,把头发染成这样,多半是混社会的太妹,哦,还有站街的] [你还有脸笑人家,人家手里可拿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啊,总比你这个九年义务教育的强吧] C:[行了别水了,直接去扒吧,随便什么都行,我看这小妞也确实不是个软柿子,正好让她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 [芜湖!] [C哥放心,咱们的水平你最清楚了,保准把她扒得连底裤都不剩] [说到这个,我觉得这小妞看上去会穿粉色的(捂嘴笑)] [说的跟你真看过一样] [开个玩笑不行啊,要真论起来,这妞可配不上我,爬我床都得考虑考虑] [兄弟们,找到她本人的账号了(链接)] [呦呦呦,还是名校研究生,挺优秀啊] [呵,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啥都往网上发的jian货了] [谁说不是呢] [来吧兄弟们,去冲一冲,给她上一课!] [芜湖!] 第173章 坏蛋冰淇淋(18) 日落月升, 夏日的星空在城市的灯火下显得黯淡,微风吹过人们的脸颊,吹走了炎热, 却吹不走人们心中的燥热、冲动、憎恶。 它们盘旋在城市的上空, 幽灵一般地穿梭在每一条信息流里,传向四海, 飞往八方。 年迈的空调发出一声垂死的哀叹, 紧接着吐出一股焦臭的浓烟, 惊醒了正伏在电脑桌前打盹的A。 A迷迷糊糊地抬起脑袋, 伸手搓掉糊住眼皮的眼屎,晃晃悠悠地看向头顶罢工了的空调。 他睁眼看了一会儿, 发现这回大概是彻底没救了, 于是关掉空调, 用发麻的双腿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夜晚的凉风使他的精神清醒了些, 他打了个哈欠, 又一次把眼皮耷拉下来, 顺势往后仰倒, 躺到床上, 抬手够到自己的手机。 他眯起眼睛点亮手机屏幕, 首先映入眼帘的却并非他用了好几年的二次元老婆壁纸, 而是一长串的消息通知。 他花了两秒使眼睛对焦, 这才看清那是他的上司和客服同事们发来的消息。 A的心里升起些疑惑,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他解锁手机, 一条来自上司的消息登时攫住了他的眼球: [出事了!公司账号都不见了,主页上还贴着这个:] 他滑动手机, 点开那张图片。 就在那个瞬间,A彻底愣住了。 他僵硬地抬起自己发颤的手, 哆哆嗦嗦地打开自己运营过的其中一个平台。 平台的开屏广告还未亮起便彻底熄灭,在完全占据了整个屏幕的黑色中,一行行白字缓缓浮现: 【贵公司的行为已构成诈骗罪,我们已保留证据并报警】 黑底白字如一道晴天霹雳,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进了A的眼底,他甚至连它是何时缩小消失的都想不起来。 短视频平台自动播放起来,尖锐的笑容中,A的手指久久停滞,一滴豆大的冷汗停在他的额头。 不,一定是恶作剧!A啪地一下放下手机,拼命使自己相信这个真相。 说,说不定是哪个黑客攻击了那APP呢,他努力在脑海中编造着,再等等,等一会儿再看,那些字就消失了…… 窗外吹来的空气再度变得闷热,A大力地扯着自己的领口,喘气粗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拥有了拿起手机的勇气。 黑底白字。 黑底白字。 仍旧是黑底白字。 每一个他曾涉及过的APP里,那些原本该是个人主页的位置上,都是同样的黑底白字。 不是幻觉,不是恶作剧,是残酷的现实。 极端的寂静中,一声清脆的啪嗒声骤然钻入耳膜。 是手机与手心在浑身发散的冷汗的浸润下失去了足够的摩擦力,坠落到地上。 但在A的脑中,那是法庭上的一锤定音,是审判他后半生的枷锁。 A的瞳孔在黑暗中缩紧到极点,恐惧瞬间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血液如岩浆喷发般涌入大脑,使得他的面部呈现出绯红的充血状态,也使得尖刺一般的耳鸣断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在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中,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 …… 静谧的深夜,城市的灯火彻夜不眠,群里的热情久久不散。 C已经抽完了一整包烟,烟雾缭绕的室内,一切朦胧的陈设中,只有电脑屏幕的荧光格外清晰。 C一边撸着串,一边掌控着群内的动向。 这次的开盒行动相当顺利,群友们没花多大力气就搜到了对方的真实姓名、联系方式、家庭住址,连她多年前获奖的照片都找到了。 不够,这可远远不够。C用签子剃着牙缝,以键盘为剑,向他的士兵们高呼: 前进,前进,前进! 他要让她在他们的网络铁蹄下无所遁形,要让她在他们的网络利刃下无地自容,他要将她最隐私的一切曝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下,使她这一辈子都逃不开他们的阴影! C被一种狂热的喜悦彻底控制,他开始狞笑,双肩不停地抖动。于他而言,这是世界上最能让他感到快乐的事情。 这样的喜悦,他曾经历过不止一次,看着那些人淹没在他们亲手造就的疯狂浪潮里,看到他们在屏幕那头无能地怒吼,却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他们一丝的踪迹,他便感到无与伦比的喜悦。 他的战士们也是如此,他们因共同的爱好而聚集在一起,他们在茫茫的网络世界里共享着同一份欢乐。 可就在C发布了进攻指令的一分钟之后,群里的狂欢被截断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发不出去?] [换个地方发呢?] [都不行!] [那就直接给她发消息、打电话!] [等等,你们快去看看自己的账号] [那些东西怎么还在?我早就删了啊!] [快格式化掉!那些东西会惹大麻烦的] [不行!完全动不了了!] [别慌!我们之前做得很干净,没人能抓住我们的把柄!] C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撇掉签子,打开自己的社交平台账号,后台的记录里,本该被他完全删除的消息一条条地浮现出来,仿佛有一只幽灵在屏幕中飘荡着,擦去了他拙劣的伪装,向世界展示着他的所作所为。 那是无数条包含个人隐私的消息,那是他引以为傲的杰作,是他的剑、他的矛。 而现在,它们是完全足够报警的罪证。 C一把推开桌前的外卖,拽过键盘,手指飞快地在上面跳动着,一行行代码迅速浮现,像一根根急迫的手指伸进屏幕,企图抹去一切。 但他失败了,不论多少行代码都没能做到,那些信息像是漂浮在屏幕之上的另一个图层里,不论他使多大的力气,都无法将它们删除或隐藏。 C感觉自己手指忽然丧失了力量,甚至不再有按下键盘的力气。 他瘫坐回椅子上,手掌松松地放在鼠标上,轻轻点开群聊。 没关系,他安慰自己,他们这次不是没能把消息发出去吗,没有人会关注他们的。 一条语音的出现撕碎了他仅存的希望。 那是一个模糊的、充满恐慌的声音:“你们、你们有试着给那小妞打电话吗……” 一阵布料摩擦声后,是一个冰冷的机械音:“您的行为已构成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情节严重,我们已保留证据并报警。” 在一道沉闷的撞击里,语音断开了。 机械音在C的脑海里不断循环着,越来越响。僵硬的抑扬顿挫间,一股刺骨的寒冷顺着脊椎涌上C的大脑。 叮铃铃铃——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往常清脆的铃声在此刻变得格外嘶哑。 C颤抖着靠近手机,无力的手指尝试了好几次才将它翻过面来。 屏幕正中是一串字母。 C的呼吸瞬时加快了,他紧紧盯着那些字母,认出那是一行代码。 他打了个激灵,感觉那股停留在他脑子里的阴寒彻底炸开来,他像触电一样抖动起来,用几乎看不清残影的速度挂断了电话。 一秒之后,电话又一次响起了。 仍旧是那行代码,仍旧是嘶哑的铃声。 铃声哑叫着,在空旷的室内不停回荡着。 C咽了下口水,终于在这一时刻体会到了那些被他戏耍的人们接受到电话骚扰时的恐惧。 在铃声即将循环第四遍时,C终于鼓起了勇气,用那几乎没了知觉的手指划开了电话。 电话那头,那个铁锤般的机械音分毫不差地重复着它留在C脑海中的话:“您的行为已构成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情节严重,我们已保留证据并报警。” …… 工地宿舍里,鼾声漫天。 B躺在床上,手机里放着一部粗糙的小电影。 不久,完事之后的B擦干净手机,转而点开了社交平台。 他的帖子出乎意料地受欢迎,评论数已经过千,他翻看着自己的评论区,阅读着那些连珠的妙语,不时被吧友们的才华逗笑。 看着附和他的评论一条条增加,象征着赞同的小红点越来越多,B的心里又有些痒痒了。 还不够,他觉着没骂爽。 于是他再一次点开了对话框,想要再发点什么,让自己再痛快一回。 手指落在白色对话框上,跳出来的却不是键盘。 以手指点击的地方为中心,仿佛一滴墨汁落入清水,迅速蔓延,很快便能清晰地照出B的脸来。 一行白字悄然出现:【您的行为已构成诽谤、侮辱和名誉权侵害,我方已依法取证,将对您提起诉讼。】 黑底白字变成了一面镜子,映照着屏幕那头B惊恐的面孔。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表情,像是浑身都被冻住了一样,迟迟没有拿开手机。 不知过去了多久,房里的鼾声依旧响亮,被黑色占据的手机屏幕悄然发生了变化。 黑底白字逐渐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好像是给手机屏幕蒙上了一层纱。 透过那层纱,B看到屏幕上的千层的高楼正在被一层层铲掉,那些脏字被一片片抹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又一条与B眼前的白字相同的话。 它没有放过任何一条评论,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在黑底白字的陪伴下,B彻夜未眠。 …… 不仅仅是A、B、C,在这个普通的夏日夜晚中,还有更多的人被这近乎神迹的黑底白字拜访。 他们都是普通人,做着普通的事,他们不过是看到了些并不符合自己价值观的事情,于是在某种激动情绪的驱使下留下了一些发泄的言论。 他们很快会忘却自己曾说过的话,网络也会很快忘却他们,这些裹挟着恶意的评论会被淹没在网络的海洋里,无人关注。 但今日,每一条不善的言论都被删除,每一个曾对女孩发表过恶言的用户都被警告,每一个正想要发布恶评的用户都在按下发送键时被制止。 黑底白字之后,只有那行写在对话框里的字格外清晰: 【善语结善缘,恶语伤人心】 第174章 坏蛋冰淇淋(19) 第二天下午, 视野角落里那个被玩家们忽视已久的代表对面队伍的进度条悄然走到了80%。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那个平行世界里,一场风暴已经诞生,一个生命即将逝去。 但在当下, 他们无力阻止。 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玩家, 他们如今能做的最大的反抗也不过只是违抗系统分派的任务。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无能。 秦光霁从来明白自己与系统之间的鸿沟,不仅在力量, 也在观念。 对系统来说, 生命的价值微乎其微, 可对于他来说, 个体生命的价值同样重要。 系统企图用强行分配的任务绑架他们,不论他们选择做或者不做, 其实都是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对于这个世界来说, 这场风暴是客观产生的, 哪怕没有玩家介入, 粉色冰淇淋的命运也会走到最后的融化。玩家是催化剂, 并非源头。 所以, 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反其道而行, 不是单纯的拒绝, 而是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抗争。 不仅为了女孩, 也为了自己。 第二日早晨, 根据越关山在网络世界中掌握的情报以及女孩与诈骗受害者们的交流, 二人共同整合好了所有的证据, 通过网络直接向警方报案。 秦光霁几人则继续留在网络世界里。怪物的风暴不会轻易停歇, 他们还要在网络世界中时时把控,追击那些再度萌芽的恶意。 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 没有引发任何意外的波澜。除了队伍的进度条——伴着地图上怪物图标一个个消失,那鲜艳的条带正在一点点缩短, 如同一条剧毒的花蛇被斩断头尾。 网络世界永远喧闹,冰淇淋行人们走在路上,不论外界如何,内里皆不会改变。 …… 秦光霁仰头凝望仍旧绚烂的天空,终于有时间敲开客服界面:“我们的进度条最终会降低到零点或是负数吗?到那时会发生什么?” “任务强制结束,且会有惩罚。”客服回答地很快,也很简短。 秦光霁哼了一声,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既然选择了反抗,就不怕惩罚。” “但是,”秦光霁合上眼皮,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腕,“这样下去真的有意义吗?” 系统当然不可能放任他们继续这样违抗它,但只要他们仍在副本内,只要任务仍在继续,它就无法直接干预他们的行动——这是写在游戏基本规则上的,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系统有别的小心思,但程序上的禁令使它绝不可能违反这一点。 所以,秦光霁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拒绝完成任务,因为哪怕知道有惩罚,那也是在任务完成之后的事情了,并不会影响到当前的任务进程。与亲手害死一个生命相比,这代价微乎其微。 可是…… 秦光霁垂下了眼眸,一双眼睛里滚动着的情绪如高原的云海般莫测,却又被飞速隐去,只留下一片寂静的黑。 他们的确“拯救”了女孩,可是这真的是一场“拯救”吗? 在这个世界里,女孩的命运的确发生了改变,可就在同一时刻,就在玩家们的视野角落里,在另一队玩家所处的那个平行世界里,相同的悲剧仍旧在发生。 这不禁令秦光霁产生了思考:他们所做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们究竟在哪儿?是切实的世界,还是一段单纯的回忆? 他们所改变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个女孩的未来,还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或许,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副本从头到脚也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他们所谓的“拯救”,也仅仅是一场自我安慰。 这一回,客服没有立刻回答他,过了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念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客服没有否认秦光霁的思考。因为那是不争的事实。 有关平行世界的理论众说纷纭,各派学者各有自己的看法,但在此刻,没人能否认一个最根本的点——被人为制造的苦难正在世界的另一面无阻地畅游。 这是两队竞争的模式带来的必然。 客服顿了几秒,忽地转移了话题,语气却始终未变:“系统发布了内测模式的具体规则,你有认真读过吗?” 早在进入任务之初,秦光霁便已读过那几条简短的内测规则。不论从哪个角度上解读,它都只是单纯地记录了系统曾经通报过的话语,无法从中提取更多的信息。 秦光霁先是随意点了点头,随即簌地抬起眼眸:“难道——” “这是个全新的模式,”客服很快打断了秦光霁的话,“世界的归属权在系统本体名下,一切都和过去的副本不一样了。” “从规则上也能看出,系统的权限比以往副本要大。”秦光霁的眸色暗了下来。没有了任务发布者在中间斡旋,一切任务的制定和解释权都归属于系统本身,自然拥有了比以往庞大不知多少倍的权柄。 “没错,”客服回答道,“而且为了保证内测模式的公平公正,系统不会将未公开的信息透露给客服,除了系统本体,没有人能知道这个副本内的具体情况。” 秦光霁皱起了眉,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客服打断:“但不论如何,游戏基础规则不会被改变,在副本进程内,不论是系统还是任务发起者都无权修改既定程序。” 客服的话忽然停了下来,可没等秦光霁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他便再次转移了话题。 “试着招招手。”客服突然对秦光霁道。 秦光霁抬起头,看见一片方云悬在头顶天空。他招手召唤来头顶的方云,方云却并不展开它的搜索框,而是自行摊平,如同一张徐徐展开的躺椅。 秦光霁尝试着躺上去。方云蓬松柔软,与后背接触后便自动变形,成了一床舒适的鹅绒被,将上面的人完美包裹。 “睡吧,”客服说道,“你已经很累了。” 客服的话像是一场催眠,在他的话音萦绕下,原本精神还高度紧张的秦光霁竟是真的随云朵一起缓缓向后倒去,整个人都陷进了柔软的云被里。 方云并不如普通被子那样温暖,而是透着丝丝阴凉,对于劳累了整整两天的秦光霁而言,这是最好的缓解。 或许是因为劳累,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因素,他沉沉睡去,方云的簇拥抹去了他肌体的疲惫,却完整地保留了他心中那份越发清晰的不安。 哪怕梦中仍不得安眠。 悲剧、拯救、世界、过去、虚假、恶意、挣扎、反抗、徒劳……这些词汇以及它们背后所蕴藏的许许多多的故事和思考如同缠绵的蛛丝般将他围绕,直至梦的尽头。 在梦的深浅交接之初,客服的提示反复沉浮,若即若离的线索如滑手的游鱼般戏耍着他,使他思索,令他纠结。 在梦境破碎的前夜,他抓住了它。 那是一条名为规则的鱼。 在游戏世界里,一切的规则都拥有追根溯源的能力。 …… 第三天上午,对方队伍的进度变成了100%。系统公告随即响起:“叮~蓝方队伍已完成任务一,用时40小时35分~请红方队伍继续加油,切勿消极比赛~” 系统的童声被绚烂的穹顶无限放大,不断回荡在玩家们的耳边,变得极度刺耳,也变得异样锐利,像是一种警告,也像是一种威胁。 …… 第四天上午,进度条降到了0%。 系统声音再次响起:“叮~检测到红方队伍进度异常,任务一失败,将直接传送至任务二场景~” …… 传送异常漫长。 无边的虚无穿梭,是最好的静思时刻。 再一次闭眼,秦光霁的眼中已不再是纯粹的黑。 一个个方块字蹁跹入画,仿佛三千七百年前的古巴比伦工匠高举手中工具在玄武岩上留下经久不衰的法律,又仿佛两千五百年前的郑国名相以金鼎为器铸造律令。 在那一行行曾在午夜梦回时数次出现的独属于游戏世界的规则里,秦光霁读出了那与冰冷系统相异的温暖底色。 它们是严肃的,却并不是残酷的。秦光霁看到了那些文字背后的人情,也抓住了那些格外特殊的痕迹——那是几度修改规则所留下的不自然之处。 系统的规则被修改过,这是早在秦光霁与穆朝相识时就知道的事情,而此刻,借由超乎常人的记忆里再次审视这些被放置在系统角落几乎无人问津的规则时,秦光霁终于发现了其中隐藏的规律。 游戏几番变革,系统却并不能修改所有的规则,正如人无法改变自己的血脉一般,总有一些东西是它无法撼动的。 而那些存在时间甚至远早于系统的本源规则,正是他们此次任务的症结所在。 伴着再熟悉不过的“叮”声,漫长的传送收束,一切的幻梦都于此刻消散,只是心中再无茫然。 …… 再次睁开眼,面前场景一切如旧。 独属于冰淇淋世界的冷意丝丝灌入口鼻,耳畔传来系统的童声,仿佛是被这甜腻而残酷的世界浸染,多了几分不怀好意的笑意。 “叮~二号任务即将发布,请玩家及时查收~” 照片如落叶飘零落下,精准地坠入秦光霁的手中,缓缓摊平,露出其上朴实无华的色彩。 这是一张单人照。 照片中央站着一位有些瘦弱的白色冰淇淋,从五官来看,应当是位少年。 “叮~”没等众人从这照片中看出更多的线索,系统再次出声,“系统检测到一号任务中出现玩家消极比赛的情况,现对二号任务进行调整~” 系统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秦光霁感觉到周围的风骤然加快,四处的行人亦加快了动作——是时间被拨快了! “看进度条。”耳畔响起越关山的提醒,秦光霁闻声看去,发现角落里双方的进度条都已自行走到了20%。 进度条闪烁的光彩印在瞳孔上,秦光霁也就此明了了系统所谓的“调整”的含义——他们可以改变未来,却无法更正过去。 阻止一场风暴的最佳时机是其诞生之前,再无第二。 这一次,在规则的重压下,他们无法重现先前的拯救。 系统在逼迫他们,也在操纵他们,更是在嘲讽他们。 “叮~副本内新增规则:每隔一定时间,系统将对双方任务进度进行检测,若发现玩家存在消极比赛情况,将立即对玩家施加惩罚~” 当恶意被包裹上冠冕堂皇的新衣,冠以“规则”之名,仿佛先前的挣扎都成了徒劳。 秦光霁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气管内被寒意灌满,流经的血液也仿佛冻结成冰。 时间恢复的那一刻,嘈杂声如水般灌进耳中,再回头,近在咫尺的洪流从内外两个方向涌来。 第175章 坏蛋冰淇淋(20) 砰!砰!砰!砰…… 接连不断的巨响炸在耳畔, 仿佛脚下的大地与胸中的心肺一起颤动,与那被严寒传播的声音一起震颤,甚至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共鸣, 直入大脑, 使人一时无法辨清自己身处何方。 那些振动并不来自某个确切的方向。它们仿佛于头顶的万米高空深潜,也仿佛于深邃海底翱翔, 仿佛是在深夜僻静处炸响的孤独, 也仿佛是在繁华闹市中心融化的嘈杂。它们自四面八方而来, 自悠长岁月而来, 自浩瀚宇宙而来,最终却在此处化作了相同的砰然, 将所有的清明打入恐惧与幽深主宰的茫然之海。 在某个瞬间, 无数的画面闪回眼前, 那是无数双手, 无数张嘴, 无数个文字, 无数道声音。它们渐而流淌, 如溪流入海般, 终于成为了相同的记忆, 相同的恶。 不知经历了多久的年岁, 时光的尺度像是也被彻底冻结了, 唯有角落里机械跳动的数字孤僻地诉说无人在意的流逝。 嗡……嗡……嗡……嗡…… 茫然与迷失的恍惚之间, 细弱得耳语一般的蜂鸣声源起自庞然巨响的余晖, 继而脱离了那声音的本质,衍生成另一种直钻入耳孔、刺进大脑深处的迷雾, 乃至为那被那双操控岁月的无形之手掩藏的意识开出一扇名为清醒的窗棂。 秦光霁听见几个人声,极其遥远的, 像是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于是他顺着那声音寻去,顺着这暗无天日又永无止境的长河寻去。 又是无尽的岁月流逝后,他终于听清了那些声音。 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 倏然回神,秦光霁不由地颤抖了一下,浑身皮肤都在那个瞬间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当然,由于此刻他们仍旧处于冰淇淋状态,那层鸡皮疙瘩也不过是秦光霁自己潜意识中的想象而已。 感官还未完全恢复,率先感知到的是那无法忽视的严寒。 “嘶……”寒风似刀割,顺着领口灌入秦光霁仅被单薄的衣衫覆盖的胸膛,心跳都因着无形的利刃而慢了半拍。 也正因这令人清醒到变得麻木的寒冷,秦光霁感受到自己的其余感官也正在飞速复苏,将他被无端而不知来由的沉沦撅住了的自我一下拉入喧哗的冰雪世界。 视觉瞬时苏醒,目之所及是巨大的白色天穹,与脚下大地连成一片,却又有着和天与海完全不同的边界感,使人在目睹的瞬间便明白——这是一处由冰与雪构筑的庞大牢笼。 听觉紧随其后,嘈杂而无章的噪音充斥着这片空间,反复的回声彰显着声波的游荡,与视觉共同印证了此地的困囿,却又在下一刻出现了极大的矛盾—— 秦光霁睁着眼睛看顾四方,除却和他一样方才苏醒的队友们外,空无一人。 那些幽灵般飘荡的声音来自冰墙之外。 又是一阵寒风,秦光霁打了个哆嗦,正在逐步淡忘的记忆又一次浮出水面,使过去与现在相连,看清缠绕其上的脆弱游丝。 这声音,不就如不知名的记忆中的震动一般,无边无源吗? 大脑忽地升起尖锐的疼痛,秦光霁皱起眉,紧紧捂住那块表面看似无恙的皮肤,冥冥中感觉似有一根冰锥刺入自己的太阳穴,深深搅动混沌的脑浆。 他仍旧记得那段回忆,可……他似乎记不清再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他是如何坠入思想的深渊,是为何会经历震动,又是如何来到这片空间?他懵然不知。 他仍旧听不清声音的具体,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些嘈杂就如那些震动一样,会使人坠入无意识的深渊。 它们的名字是恶意。 正如上一个任务中的怪物一样,它们都是由恶意构筑的产物。只是相比于具象的怪物,单纯的声音因其抽象的表现形式而显得无法清晰地表达其中的恶意,却是在以另一种潜移默化一般的卑鄙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身处其中之人的意识。 仅仅恢复片刻,秦光霁的心中就已经泛起了汹涌的烦躁。 他偶然抬眼,发现角落里的进度条自行向前走动了些许,距离半数更近了几分。 危机感瞬间涌入,秦光霁收回视线,登时意识到他们不该如此呆站在原地。 他甩了两下脑袋,企图将脑子中浆糊一般的存在甩出去,使自己的思考恢复到从前的清晰中去。 他尝试着走向不远处拱形的洁白墙壁。脚下早已不是绚烂的冰淇淋世界中的人行道路,而是每走一步便会凹陷下去的纯色积雪。 同样是纯色的双脚踩在松软的雪上,留下沙沙的声音。积雪从四面包拢住沉落的脚面,带来冰冷和僵硬。 秦光霁长于鲜少下雪的南方,这样的体验对他而言实在陌生,但在留下一串绵延的脚印直到双手切实地触碰到坚硬的冰墙时,他忽地意识到了一些怪异感——他脚下所踩的似乎并非真正的雪。 于是他低下头,继而转动脖子,在同样发现其中疑点而开始向前的越关山的目光擦过之后,凝视他背后的那串脚印。 白色雪面与黑色阴影相交织的边沿,有鲜艳的血色隐隐浮动。 血色并非如水般流淌,而是片片绽放。正如春日来临时新生的花儿,它们自消融的冰雪边缘朵朵生发,在视网膜上印下能使人瞬时清醒的痕迹。 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血色的花儿蔓延成片,充满了每一个脚印。仿佛许多支画笔同时挥舞,给人以诡异与恐惧。 秦光霁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看见从口鼻处呼出的白气时而遮盖他的视线,却根本无法阻挡那一束束艳丽。 砰! 近在咫尺的巨响炸开的那一瞬,应对危机的本能驱使着秦光霁将自己几乎被血光胶粘住了的视线挪至身前,使巨响的始作俑者曝露于眼前。 透过冰墙,他看见了一根巨大的向下曲起的弯钩。 砰!砰! 极具破坏性的声音是最好的强心针,不断抬起又落下的弯钩则在视觉层面掌握了听觉所不能及的冲击力。 从地下升起的震动接替声音之前,秦光霁终于在血与冰的夹缝里寻觅到了属于玩家的意识。寒芒于他的手中划过,他翻手握紧武器,接连退后。 下一刻,那野蛮的弯钩蛮横穿透了冰墙,尖锐如钢的尖端抓刺被冲击搅乱了的空气,在秦光霁上一秒才跳开的雪地里留下一道深刻的划痕。 弯钩并未气馁,而是继续向前,被穿透的冰墙碎成均匀的雪花纷然飘坠,落到粗壮坚硬的角质层之上,很快被它的动作掸开,成为阻挡视线的白雾弥散开来。 唰! 金属的锋芒洞穿了冰雪的白雾,双脚略过雪地的声音于震荡的巨响中穿梭,一跃而起的浅色身影之前,清脆的截断声于顶端迸发,温热的液体融化了冰晶,鲜红如雨般点地。 无损的寒芒继续向前,很快变得倾斜,尖锐得仿佛能斩断一切的尖端将空气刺出一串绵延的涟漪,最终却收束于一个身影的落地。 秦光霁将工兵铲转动半圈,使其铲身横在身前悬浮于雪面,自己则将目光延伸。 被弯钩穿透的冰墙毫发无损,不知缘何而起的低语和冲破冰墙时带来的震动一起消失,除却雪地上已经凝固出冰晶的血迹外,没有任何痕迹能够映衬方才的危机。 而雪地里在那之前由他自己留下的那串脚印也同时被伴着这场危机而来的雪花覆盖,抹去了一切。 “恢复得可真快的。”秦光霁将工兵铲收回了背包中,转过身不再看冰墙。他的声音有些轻,却并非漫无目的的自言自语,而是对某个不可见之人的呼唤。 “这算是一种防御机制吗?” 先前的意外不仅唤醒了秦光霁,也将其余的队友们拉入现实的清明。 “你在和谁说话?”温星火先是凝视脚下的“雪”,随后抬头询问站在不远处的秦光霁。 秦光霁站立的姿势有些奇怪。他的双脚都陷在约十厘米厚的积雪中,脚尖向着冰墙的方向,可他的头却是侧过来的,朝向的是队友们所在的中央位置,与身体形成一个别扭的直角。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隐藏在雪中的脆弱之物。 “这地方的主人。”秦光霁答道。 “主……”温星火的话刚脱口而出便戛然而止,从他顿然的神情中不难看出他的幡然醒悟——系统加快了时间的流逝,却没有使玩家们的位置挪动分毫,因而虽然如今的场景与他们刚刚进入任务时大相径庭,但他们终究还是站立在同一片土地上。 而回溯往昔,不难从记忆中发现此地的真相。 秦光霁转过身来,就在他发声的下一秒,他脚下的积雪自行融化开来,并没有再成为鲜红的雪花,而是像普通的冰一样融成透明的水,渐而被大地吸纳。 秦光霁向着他的队友们走来,每当脚步落地,脚下的雪花便自动化开,仿佛一块对他徐徐展开的地毯。 “抱歉,”他边走边说道,“忘了自我介绍。” “我们来自异世,”秦光霁的声音诚恳,“我们的任务是——” “带你走出这里。”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秦光霁的声音反复回荡,像是一场单纯的独角戏。 秦光霁回到了队友身边。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并没有经历太久的沉默,面前的雪下似有暗流涌动。 玩家们所在的中央位置是没有积雪的,整个空间的地面呈现向上凸起的状态,越是向外积雪便越是深厚。 一个漩涡缓缓出现,继而向上拔起,成为一个小小的旋风,细小的冰晶围绕着它,附着着它,最终塑造了它,使其拥有了逐渐清晰的外貌。 当漩涡停转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熟悉的白色冰淇淋形象。 “你很厉害。”苍白的少年嘴角流露疲惫的微笑,对秦光霁微微点头。 头顶恰有光点闪动,反着光的照片飘荡着在面前展开,无声地诉说着少年的身份。 冰屋的主人,雪的主人,照片的主人,悲剧的主人。 第176章 坏蛋冰淇淋(21) “你很厉害, 可是——”少年的话足足停顿了数秒,就在众人以为会就这样戛然而止时,他才骤然继续: “但是, 不用了。”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深刻的表情, 甚至可以用麻木来形容。他只眨了一下眼睛,看了面前几人一眼, 随后便垂下了头, 不再看他们, 也不再说话。 他的视线垂落在下方的雪里, 他的下半身与雪相连,仿佛从雪中探出的松枝。 砰! 又一道巨响炸开, 这回, 是来自头顶正上方。 少年对这声音恍若未闻, 站立的姿势没有半分晃动, 几个玩家却是登时凛然。秦光霁下意识地做出了召唤武器的动作, 一旁的温星河则很快一步, 率先发动了新进化来的防御技能。 伴着纸币挥洒的哗啦声, 半透的盾牌高悬头顶, 接住了那纷然的雪花。 雪花将粉红的盾牌覆成了洁白, 冰墙之外的怪物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巨响不再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许久未闻的嘈杂呓语。 它们变得更加模糊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了。 秦光霁听见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它来自少年。 他将目光投射到少年垂在身侧的手上, 看见他的五指在呓语的背景音下不断曲起、紧握。 似乎正在经历莫大的痛苦。 他还是没有看任何人, 浑身上下除却双手外不动分毫,可伴随着呓语的蔓延, 他的外表正在一点点变化。 细密的白色结晶从他的身上萌发、隆起,像是被浸泡在浓盐水中一般, 为他镀上一层厚厚的盔甲。只是这盔甲并不牢固,结晶飞速堆积,最终不堪重负般地剥落,在他身上爆发出微缩的塌方和雪崩,并被空气搅和成均匀的粉末,与雪地融为一体。 嘈杂声更大,结晶仍在继续,速度也随之加快,粉末纷扬堆积在脚旁,很快隆起了新的雪包,似乎不用太久便能将他完全掩埋。 秦光霁的眉头深深皱起,透过面前的画面,一种如鲠在喉的情绪堆积在心里,使他身临无力与徒劳的废墟,无法寻到出路。他用尖牙叼住口腔内侧的嫩肉,狠狠一咬。血腥味弥散开来,使他暂时脱离了这个世界的情绪掌控。 他给越关山递了个眼色,同样刚刚重掌理智的越关山立刻会意,两人合力展开屏蔽声音的道具,用自身的高精神力将冰墙之外的声音暂时隔绝。 少年身上的冰晶登时放慢了增长的速度,几个精神力稍低的队友也从被少年的低落情绪深深影响的状态中醒悟过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秦光霁啧了一声,对自己进入此地后的糟糕表现实在不满。 他跨步向前,张开双手按住少年的双肩。 少年瞬间抬起了脑袋,两只黯淡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只是那凝望着秦光霁的目光并非激动,而是满满的错愕和防备。 秦光霁当然发现了眼前少年如炸毛的小猫一样紧绷的情绪,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身处于这样一个会被主人任何细微的情绪影响到的空间,直截了当的动作比任何小心翼翼的试探都要有用。 手心的坚硬触感顺着神经传递到大脑,少年的脆弱和瘦削令秦光霁有些震惊,他也因此改变了大力晃醒少年的动作,转而松开钳住他的手,换成轻轻拂去他身上的层层冰晶。 冰雪的重量超乎想象,一层又一层的冰晶从少年的身上脱落后,少年的肩都向上抬了几寸。 耳畔已不再有能够被清晰聆听到的杂音,冰晶的生长却并未停止,只是变得极其缓慢。 脱离了冰雪的重负后,少年的神情也从冰冷的麻木中复苏了些许,虽然仍旧平静如水,但至少那双眼睛不再黯然。 “为什么要帮我?”少年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艰难的跋涉。 秦光霁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过来抛出另一个问题:“你知道自己的结局吗?” “这……”听到这个尖锐的提问,饶是几人中最粗放的温星河也不由地眼皮一跳。他们自然明白少年的结局,系统拨快时间时,伴随着进度条的延伸,有关事情真相的那部分内容无需经过探索便自行出现在了玩家们的脑海中——毕竟从上个任务的经验来看,寻找这些故事并非整个任务的重点,而更像是一种前期的准备工作。 但越是知晓这一点,在与任务对象的接触中便越是心存疑虑。对于任何人而言,提前知晓自己的悲惨结局都是一种极端的残忍,这真相对于他们而言究竟是解脱还是压迫,需要掌握真相的玩家们仔细斟酌。 上个任务里,女孩的内心坚强而满怀斗志,她拥有直面恶意的勇气,因而玩家们选择了将一切尽在告知于她。 可面对如今这个将自己冰封起来,浑身上下看不到半点斗志的脆弱少年,不论是谁第一眼见到他都会下意识地认为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残酷结局。 照理说,秦光霁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可温星河的提醒才刚冒出一个字,越关山便轻轻止住了她的话。 温星河看见越关山对自己眨了下眼,温柔地拍拍她的手,低声说道:“他知道分寸。” 越关山和秦光霁间存在着一种奇异的默契,温星河早明白了这一点,因此乖顺地止住了话头,静看秦光霁的表现。 “呵。”出乎意料,少年听到这问题后并未流露半点惊吓或逃避的神情,反倒是露出释然的轻松浅笑。 “当然。”少年的音色也比方才亮了些,不似先前低沉。 他的嘴角流溢着尖锐的讽笑,仿佛一柄刀,刀尖却是刺入自己的胸膛:“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结局呢?” 昙花一现的光亮从他的眼中消失了,一瞬间他又一次变回了那个沉默者,与他脚边的雪堆同样寂静得毫无温度。 “所以,这就是你把自己冰封在这儿的原因吗?”秦光霁直视着少年的眼睛,用一种近乎逼迫的强硬捕捉他几度尝试逃避的视线。 “你觉得你的死能带来什么?”秦光霁从又一次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似是和缓下来,可词句中的质询之意更胜从前,给人的压迫感更是要深厚不知多少,以至于少年甚至忘却了逃避他的注视,头一遭直勾勾地望着秦光霁的眼睛。 “你、你想说什么?”两秒之后,少年猛然挥手,刚刚铺满一层的冰晶伴随着他的动作纷纷掉落,被翻滚着升腾而上的风裹挟着,掀起一团将少年的身影完全包裹的白色雪雾。 少年的神色隐没在雪雾之中,若隐若现地传送着如同目睹了什么极其恐惧之物的骇然和畏缩。他向着冰墙的方向连连退去,并没有幻化出的双腿在雪地里画出一条宽厚的雪道,笔直得仿佛铲雪车经过。 秦光霁听见了少年急促的喘息,它跟随着雪雾的消散而愈发清晰,但比之更加令人注目的是他脚下的那道鲜红。 血色充满了秦光霁与少年之间的那条鸿沟,象征着少年逃避,也象征着秦光霁的落败。 操之过急了吗?秦光霁凝视着身前血河,不禁想道。 不,这恰恰是一个信号。 秦光霁耐心等待白雾落尽的那一刻。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秦光霁仍旧使用轻柔的语气,就好像是担忧过大的音量会震塌少年亲手搭建的冰屋一般,“你早就知道了。” “就像你早明白自己的结局一样。” 少年没有动作,只是任由旧的冰花落下,任由新的冰花生长,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仿佛世界早已离他而去。 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的。 “你搭建了这座冰屋,将自己隔绝起来,”秦光霁在他的沉默中继续说道,“是为了惩罚。”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你经历了莫大的痛苦。” “起初,没有人能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你低估了互联网的力量,低估了人性的恶。” “单纯的网络暴力并不能使你恐惧,因为它们不过是一群毫无逻辑的傻瓜,是随意就能被牵着鼻子走的卒子,和他们争辩毫无意义。” “真正令你寒心的是来自亲者和权威的重击。” “前者和你同根同源,与你血脉相连,更是你多年来的执念和牵挂所在。后者则是普罗大众印象里象征着不可动摇的权威的所在,更是公正和披露真相的代表。”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为了所谓的利益,这二者勾结在了一起,编织了一场庞大的荒谬骗局,毫不留情地刺中了你。” “于是,你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怀疑和失望。” “你开始想:为什么所有的悲剧都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血亲抛弃我,生活重压我,权威污蔑我……在我这短暂的一生里,究竟得到了什么?” “你想要发泄,想要破坏,想要揪着所有人的领子狠狠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一直以来组成了你的理性和教养告诉你:不能这么做。” “于是,你转向了另一个极端。” 说到这儿,秦光霁深深呼出了一口浊气,弯下腰,轻轻捻起一撮蓬松的白雪。白雪在他的手心渐渐融化,纯色的冰晶很快被红色的液体取代,红得刺眼。 “你亲手为自己搭建了这座冰屋,用冰墙将自己隔绝起来。” “你不再尝试反抗,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等待着。” 秦光霁将手心倾斜,即将干涸的血顺着掌中的纹路流淌到手掌边缘,滴落在雪里,留下一个小小的深洞。 秦光霁的目光再度凝聚时,与属于少年的眼睛撞了个满怀。 “你将自己受过的所有伤、流过的所有血都保留了下来,你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融化在雪里,于是你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用你的死亡来打开冰墙,好让它成为一场雪崩的开端,掀翻一切。” “这就是你的选择,你要用自己的死来惩罚他们。” 秦光霁的话落幕了,但他并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他仍旧看着少年,看着他身上的冰晶一点点加厚,看着他的脑袋一点点抬起,看着他的嘴角一点点上扬,看见他眼中的亮色一点点回归。 少年的脸色一如脚下的白雪和头顶的冰屋一样苍白,甚至能在某个特殊的角度反射出玻璃一样的明亮光泽,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变了。 他的两颊肌肉牵动起嘴角,留下两个浅浅的涡旋,看上去像是在笑。可他的眉眼却是深深垂落,仿佛有水汽氤氲,看上去又像是在哭。 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同时出现在一张脸的上下两端,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复杂的神情。与此同时,毫无血色的唇中中轻轻吐出一句如微风般难以捕捉的呢喃:“或许只有我死了,世界才会开始爱我。” 第177章 坏蛋冰淇淋(22) “不, 你错了。” 哗啦。有什么细碎的东西破碎了。 像是冰晶滑落,也像是冰墙开裂。 “世界不会因此爱你。” 秦光霁不知道这句话落在少年的耳中会是怎样的情形。或许是无法理解的震惊,或许是不愿接受的恐惧。 但更多的, 应当是一切深埋在心底的怀疑被完全揭开的释然吧。 否则, 他怎会在少年的脸上看见那一丝转瞬即逝的笑? 可不论如何,秦光霁都必须继续他的讲述。 “你的惩罚没有影响到任何人。” “世界不会因你的死亡而爱你, 那不过是一点愧疚、一点唏嘘、一点后怕、一点迟来的安抚和夸赞。” “那不是爱。” “在你死后, 在真相大白之后, 恶人被谴责、被唾骂, 他们经历了和你一样,甚至比你更加强烈的网络暴力。但这不是惩罚。” “他们仍旧好好地活着, 他们的生命轨迹不会就此改变。” “你的血亲被愤慨的网友们怒骂, 可只要离开网络, 他们依然健康地、心安理得地过着他们的日子。” “无良的媒体们也被倒戈的墙头草们攻击, 可它们至今还在活跃着, 甚至继续发布着无数真假难辨的报道。” “这就是你的死亡带来的东西。” “除了死亡, 别无所有。” 啪嗒。 是清脆而细小的坠落声。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秦光霁第一次觉得用珍珠来形容眼泪是多么伟大的巧思。 但他的话并未就此告终。 他俯下.身, 使自己的视线与少年平齐。 属于玩家的视角里, 角落的进度条有条不紊地走着, 当目光偏移, 闪着光的半透明条带便会擦过少年的面孔, 仿佛与他的心脏一齐跳动。 秦光霁听见自己的声音被压得很轻, 几乎像是蒲公英的种子, 只能被风吹响不可捉摸的远方: “这真的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吗?” “这真的是该有的结局吗?” “这真的……是你的结局吗?” 秦光霁直起腰,不再看少年。 他转过身去, 满目的鲜红瞬时被模糊,终而被略过, 连同少年的身影。一齐落入身后的沉默。 砰! 又是一声巨响,一只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巨爪轻易地穿透了头顶的冰墙,像极了哥斯拉的利爪还未伸长便与温星河早早打开的护盾相撞。 碎冰又一次铺满了粉色的护盾,富有金属光泽的黑色爪子掀起一道道凌厉的风,将其上的白雪扫走大半,却没有在护盾上留下半道划痕。 指甲划黑板一样的刺耳声音中,温星河眼神一凛,双臂张开的瞬间有无数纸片凭空跃起,汇聚成一股金钱的长河,凝成一柄巨大的锤子,挟着万钧之力砸向巨爪。 咔! 巨锤狠狠落下,坚硬无比的利爪竟像是脆弱的软塑料一样凹陷下去,其中一个指关节瞬时呈现出异常的反折状态,仿佛一个桀骜的锐角执拗地站立。 咔!咔! 巨锤继续以其大小难以想象的速度移动,恐惧的巨爪在它的阴影下仿佛成了孩童的打地鼠玩具,只听见两下相同的折断声,巨爪的其余关节便也殊途同归。 巨锤仍欲乘胜追击,只是巨爪的退缩速度同样超乎了想象,迅速退回了冰墙之外。 经此敲山震虎,外界的怪物们应当在短时间内不会再度进犯,温星河甩了甩手,巨锤立即散去,护盾也缩小了许多。 完成了使命的粉色钞票变作碎纸片飘散,纯白的碎冰掺杂其中,为这场酣畅淋漓的奢侈反击铺作背景。 粉色的纸片很快被浸湿了。 柔和的色彩靡靡,衬托着鲜红灼灼。 空中的雪花消融成水,霎时变作血光。 艳丽的红花点点绽放,粉红的背景将其映衬得愈发夺目,更是在陪衬与主角的转换中愈加讽刺。 从雪花到血雨,只需一念之差的转换。 惊蛰春雷过后,万物随春雨复苏,绿意盎然,生机勃发。 巨兽怒吼洗礼,愤怒伴血色重现,满目疮痍,血流成河。 “叮”声过后,残忍的进度条走至正中,既定的过往与未知的将来于此刻交辉,带来消融。 少年记不清这是他短暂人生中的第几场雨。自从冰屋建成,他便将一切封存。他将自己的情感、自己的记忆、自己的生命都寄存在这冰冷而纯白的雪里,不再铭记,不再跋涉。 颠倒黑白、断章取义,污蔑、谩骂、诅咒、讥笑,他沉默着迎接它们,向它们敞开自己的伤疤、自己的骨血。 恶意如铺天盖地的蝗虫将他淹没,它们的每一口啃噬、每一道撕裂,他流下的每一滴鲜血、每一颗泪滴都被沉默的冰屋忠实地记录下来。 冰墙不是防御,冰墙是传诵,当一切崩塌,它们将会随融化的血河一起游走,直至这可憎世界的尽头。 每一片雪花背后,都有他的碎片。 而此刻,血雨仍未停歇,冰墙依旧牢固。 曝露在血雨中的玩家们并不感到难忍的湿冷,恰恰相反,这雨是温热的,就像是刚从血管中喷出不久一样,带着一种凄惨的温暖。 大雨变成小雨时,少年的声音重现:“你说得对。” 双脚踏过血河,溅起颗颗血珠,脚步轻盈。 血雨没有侵染分毫,少年站在雨中,仍旧纯白。 不再有雪雾为他遮掩,他的命运亦不再与雪花相连。 他清清白白地站着。 他张开双手,抬头仰视被冰墙遮盖的天穹。那里已经被冰雪覆盖太久了。 他凝聚眸光,刺眼的阳光穿透裂缝落在他的脸上,明亮的眼中星辰灿烂。 “这不该是我的结局。” 血雨停歇,原本无序流淌的血河不再叮咚作响,转而流向同一个方向。 血珠相互碰撞,带来哗啦的流水声,渐渐凝集,向心旋转。 冰墙消融的那一刻,鲜红不再,唯有少年兀自矗立,傲然如松。 少年闭上双眼,呼吸着冰淇淋世界里终日甜腻的空气,苍白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满怀活力的畅快神色。 下一秒,他对上了一只阴凉的独眼。 “躲开!”少年应声侧倒,工兵铲无声自动,化作寒芒与少年擦肩而过,精准刺在独眼正中。 噗嗤一声,蓝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工兵铲自行拔出,刺得更深。 哀嚎声好似有人正在把一个沃尔玛购物袋狠狠团成团,声带挤压摩擦的哗啦声夹杂着粗粝的气泡音交织在一起,庞大体型伴生的大嗓门把这份煎熬传递得很远,使路上的冰淇淋们纷纷驻足。 冰淇淋世界里的街道都是相似的,唯一与上个任务不同的便是这里怪物的体型。 他们几乎和楼房一样高。 这也意味着它们的力量远比玩家们先前接触过的怪物强大。 同样的,也更加大胆。 被工兵铲扎中眼睛的黄色独眼怪物一边嚎叫一边迈着足有一辆车大小的脚丫渐渐跑远,这杀鸡儆猴的表演却并没有使其余怪物退却哪怕一步。 玩家们各自操起武器,将少年护在中间。 如果说任务一中的怪物是披着一层8+卡通游戏壳子的话,那么任务二中的怪物形象就是把上个任务里的怪物通通打包丢进核污水里腌上三年五载,不仅体积庞大,还个个掉san,让人怀疑自己是来到了某个末日片的拍摄现场。 腥臭的风扑到脸上,仿佛被粘稠的口水糊了一头,浑身都被熏了一遭,皮肤也变得黏黏糊糊的。对于洁癖患者来说,这种精神攻击的杀伤力比物理攻击更加恐怖。 温星火按捺住动手砍人的欲望,嫌恶地瞪了离他最近的那只鮟鱇鱼和水滴鱼杂交之后被烧红了的铁板烙得两面金黄的抽象怪物一眼,默默从背包里掏出上次没用完的空气净化道具,往变异海产的方向着重多喷了两下。 这举动显然是激怒了这怪物,它不安地甩动头顶和头骨大小完全不符的小灯笼,哪怕是白天也能其中一闪一闪的光亮。 它突然开始大幅摇摆自己柔软的脊椎,几乎将整条鱼折成了九十度角,它借着摆动的惯性,向上腾空一段,如同一颗被打飞的冰球般直冲玩家们而来。 脱离了陆地的肥胖身躯在空中恢复了水中的灵活,它倒转身子,长满细密倒刺的扁平尾鳍像巨大的铲车车斗刺向玩家。 耳侧传来围观路人此起彼伏的惊呼,飞起的怪鱼成了攻击的信号,从冰墙破碎的愣神中醒来的怪物们跟随着尾鳍的节奏,纷纷亮出自己的武器。 那是利爪、尖牙、排刺、毒液,那也是污蔑、中伤、讥讽、诅咒。 每一次网络暴力都有其定式,不论对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大多数的乌合之众都会遵循着自然形成的法则参与其中的一环或多环。正是不同的恶意催生了不同的怪物,它们各有所长,有着不同的体态和武器,人数和攻击性的多寡决定了怪物的体积和威力。自然形成的怪物往往无法达到太大的体型,因为它们缺乏足够坚实的主心骨,是散兵游勇式的自发行为,很难形成拥有强大凝聚力的队伍。 而人为引导的则不同。 它们足够强大,也足够蛮横。它们拥有道义礼法的支撑,总是先声夺人,将乾坤黑白颠倒。不论对方作何反应,强占了制高点的它们都能将其彻底吞噬,甚至刮去骨头上最后一点血肉,吮走骨髓,践踏灵魂。 哪怕对于玩家,打败它们也不是件易事。 时间总是会在危机关头放缓流逝的脚步,它使得秦光霁能够看清面前每一道攻击的轨迹,计算出它们下落的位置、灌注的力道。 也正是这个时刻里,在玩家的防御与反击次序亮相时,无人注意到在包围圈的中央,两个相似的少年身影悄然消失。 第178章 坏蛋冰淇淋(23) 许多秦光霁的同龄人都曾在自己的少年时代痴迷过那些暴力血腥的片子。或许是因为直截了当的血肉横飞画面能够对他们的眼球和心理造成足够的刺激, 有些人直至长大成人后也不曾减轻自己的兴趣。 可如果有一天,当灾难片和惊悚片中的场景真的降临在面前,但凶恶的怪兽张开血腥的巨口, 只要再进一步就能将生命碾压成泥时, 一切的兴奋和喜好都会在那一刻转化为无可救药的恐惧。 渺小的人类与巨大的怪兽之间的悬殊对比甚至会使人完全丧失反抗或逃跑的能力,任由它们践踏倾轧。 直面这些怪物时, 秦光霁的心中升起了一些对少年的钦佩:不论是谁被超乎想象的怪物们包围, 下定决心反抗都绝非一件易事。 不过—— 这一回, 它们遇见的可不是什么普通少年, 而是哪怕在众多身经百战的玩家中都独占鳌头的佼佼者。 诚然,哪怕对于此刻的秦光霁几人而言, 面对和灾难片中的特效产物如出一辙的大体格怪物也是头一遭。 从经验上来说, 一直以来都在与人形怪物纠缠的他们其实并不比普通人拥有更多应对的策略。 但是他们的眼里绝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畏惧。 因为对于脱胎于恶意的怪物而言, 恐惧正是它们最好的粮食。 就像鲨鱼见了血, 豺狼见了肉, 秃鹫见了腐尸, 恐惧是最好的养料, 它养育了它们, 也成就了它们。对弱小者的恫吓和辱骂使它们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无遮无拦的网络助长了这一点。 正是因为深知它们的卑劣, 才要令勇气亮相。 秦光霁眼神凛冽如剑, 身后无形的空气扰动从背部传递到大脑, 形成了一个坚决的信号, 使其对双腿下令断然向前迈步。 他的队友们亦是如此动作。 他们的脸上没有半点常人应有的恐惧,不仅因为怪物的恶劣, 更因为他们的背后是队友。他们互为依靠,互为箭矢。 来自深海的腥臭气息从左手边扑来, 传送到秦光霁的鼻子里时已经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陆地动物的骚臭味。 它来自与秦光霁距离最近的一只怪物,它浑身银白,头顶一根曲起夸张弧度的粗壮长角,顶端清晰的截断面无声地诉说着它和秦光霁的仇恨——它正是那只突破冰墙后被秦光霁打断角尖的怪物。 独角兽脑袋两侧的浑浊眼睛死死地钉在秦光霁的身上,硕大的黑色鼻子里不断地喷出愤怒的白气,四个硕大的蹄子狠狠砸在地上,仿佛是要生生把地面砸出一个窟窿来。 独角的断裂丝毫不影响它蛮横的冲撞,当鱼腥怪物的倒刺近在咫尺时,独角怪物的铁蹄紧随其后到来,距离玩家们不足两米。 不论倒刺或马蹄都能瞬间使脆弱的人类当场毙命,可也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里,秦光霁却尚有余力分出一抹眼角余光观察站在他另一侧的越关山和温星河。 猛禽的啸叫极具穿透力,两只削铁如泥的利爪却只剩一只完好无损。反曲的关节尚未恢复,只能不自然地缩在厚厚的羽毛内,独角鸡似的攻击大大损害了压迫感。 而更远一些的地方,脚下大地的震动寓意着地平线之下的耸动。裂缝如同缓缓撕开的大地的伤痕,细碎的粉尘被混乱的风向牵着鼻子走,时而围拢,时而逸散。 两根弯角组成的巨钳破土而出,大地崩裂成无数碎块,冰晶四处飞溅,将头顶的白光折射出多样的色彩。 巨钳之下,令所有恐虫星人心惊肉跳的巨虫四向挥舞它根根刚毛分明的节肢爬出地面,牢牢霸占了玩家们所站的位置。 然而,弱小的人类并没有如想象般血肉模糊,所有攻击齐发的时刻悄然逝去,他们的身影却宛如鬼魅倏然消失。 灵敏的飞禽率先发现了目标的消失,然而这时刻来得实在太晚,它的利爪与巨钳之间只存在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了。 飞禽纯黑色的豆眼里闪过动物绝不该拥有的充沛惊慌,它第一时间将利爪回缩,强而有力的翅膀瞬间转变扇动的方向,想要从巨虫头顶擦过,飞向天空。 脚下传来的折断声和随后的剧痛宣告这个计划的破灭。利爪的回缩使得它不是用尖锐的正面与巨钳相撞,而是强大的惯性将它最为脆弱的关节径直压了上去。用人类的比喻来形容,就是用短跑的速度将大脚趾撞上床脚,哪怕是关羽重生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 关节并骨头寸寸断裂,“咔咔”的声响使人牙齿酸痛,心里发毛。 失去了支撑的爪子无力地垂下,飞禽的口中滚出了极其惊惧的哀嚎,一对翅膀也因着传遍全身的极端痛苦而暂时丧失了扇动的能力,飞禽如泄了气的气球般坠落,恰好被破土而出的巨虫压在身下。 飞禽甚至来不及发出下一道沙哑的嘶吼,无法承受的重量从天而降,和哺乳动物完全不同的甲壳纲外骨骼如同一辆飞驰的坦克碾压着它。 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碾了一遍,两只以相反的方向蜷曲着的利爪被彻底压平,飞羽失去了光泽,双眼亦然。 巨虫的智商就显然没有飞禽那么高了。它艰难地举着几乎和自己身体等长的巨钳,勉力抬起头部,被巨钳占据了大半视线的一双复眼茫然地寻找着敌人的踪迹。 在它的身下,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飞禽被巨虫的其中一条腿踩中,没有传感器存在的小腿满不在乎地扎进飞禽的心脏,搅动一翻,为它的战友送上了最后的解脱。 飞禽的坠落只是一个开端,第二个发现异常的独角兽竭力遏制自己的奔跑,可极速的奔跑刚刚开始放缓,凭空出现的巨虫便挡住了它的脚步。 独角兽高扬起脖子,从喉咙里发出独特的嘶叫,可声音的振动丝毫不能改变巨虫的行动,独角兽只得猛踩蹄子,用冲击带来的腾空使自己的身体发生轻微转向,避开那对能把任何□□都夹碎的巨钳。 脚下的触感像是踩碎了满地的鸡蛋壳,声音则更像是什么东西被丢进了油锅——那是也虫子被碾碎的声音。 独特的青草气弥散开来,伴着另一道轰然坠地的震动,显然是被流星锤般的铁蹄碾压了脑袋的巨虫彻底结束了它纯粹而痴傻的一生,连那只巨钳都再无力支撑。 独角兽的愧疚只持续了一毫秒的时间便被成功转向的喜悦取代了,然而这份欣喜也没有存在太长的时间。后蹄踩踏的位置与前蹄稍有不同,清脆的脚感再次出现,可还没等它传入独角兽并不复杂的大脑,脖子上的重击便粗暴地夺走了大脑的全部反应。 鱼形怪物的尾鳍上布满倒刺,当那根根倒刺扎进皮肤时只是细密的针扎,然而等到下一秒,这只脑袋冲外的蠢鱼发现尾巴遇上障碍物而准备接力反弹时,早已与血肉亲密接触的倒刺一点点剥离,生生撕下了大片鲜红。 独角兽承受着突发的剧痛,惊得高抬起两只前腿,头顶的弯角正是这时与鱼怪的腹部相碰,像顶一个皮球一样将它抛向空中。 撞击产生的波纹如水般蔓延在鱼怪柔软的表皮上,从腹部一直延伸到头尾。因为厚厚的脂肪层的存在,弯角的撞击并不能使它的脏器受到损伤。它高高地飞在空中,仿佛回到了水中般,连皮肤都湿润了起来。 不,那并非错觉。 弯角将鱼怪送得很高,使它拥有了在空中扇动尾鳍的权利。它感受到尾鳍的重量增加了许多,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粘在了倒刺上。 仍在甩动的尾鳍终于摆脱了那诡异的束缚,温热的触感后知后觉地传来,鲜红的液体洒进了鱼怪干燥的眼睛,强烈的异物感使它本能地扭动起身躯,想要游出这片令它不适的海域。 然而飞翔和傲游的意愿终无法抵挡网络世界的重力,只见到一个庞大的鱼形影子高高抛起,重重落下。 漫长又短暂的一瞬之后,哗啦啦的水声伴随着鱼怪的坠落,扬起的水花遮盖了它迅速瘫软下去的身影,只是与这来自深海的怪物梦寐以求的故乡不同,水花带来的并非寒凉的海水,而是温暖而鲜艳的血泊。 长长的倒刺以奇妙的角度地扎进了独角兽最薄弱的部位里,几度向外撕扯的力量屡次加深了这种伤害,竟是最终穿过了大半根脖子,刺破动脉。 血液如喷泉般涌出,血泊逐步向外流淌,几乎成了一片真正的血湖,直至不知多少个惊魂未定的呼吸之后,流尽了的血才从薄弱的边沿起渐渐凝成黯淡的雪冰。 此刻,早已了无生机。 以鱼类的大脑容积来看,或许直到腹部被独角兽翻倒过来的独角贯穿,富有海腥味的内脏淌了满地,甚至连基本的神经反射都消失无踪,巨大的尾鳍再无法扇动时,它也无法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网络世界从未有过比当下更加寂静的时刻。死亡的气息弥漫得极其长久,巨大的身躯失去了生命的支撑,于是只留下满地疮痍。 它们曾拥有无与伦比的巨力,于玩家而言也将是一场恶战。但如今,它们的死亡接踵而至,肮脏的血肉被严寒冻结,翻涌的恶意再无法找到栖身之所。 尸体曝露在天光下,不久便开始融化。 水珠滴滴答答地掉着,所有的恶意混杂其中,形成了令人作呕的恶臭。 这就是它们的结局。 这真的是它们的结局吗? 视野的角落里,亮色的进度条闪烁片刻,继续向前。 第179章 坏蛋冰淇淋(24) 梗概:守护阵地, 少年隐身寻找漏洞,举报权威遇挫,揭发亲人内心摇摆, 路云晓现身说法, 舆论反扑 滴答…… 进度条继续往前。 滴答…… 数字的变幻仿佛加快了许多,又或者, 是因为人对外界的认知随着精神的极度紧绷而变得混乱, 以至于产生了一种虚拟的进度条也会像普通的钟表一样发出秒针走动的碰撞声的错觉。 但很快, 路云晓便发觉——那根本不是什么错觉。 他真的听到了那缓慢的、规律的、令人疯魔的滴答声。 他尝试着寻找声音的源头。在如此狭小且黑暗的空间里, 想要找到它并不太难。 甜蜜的气息随声音一起升起,钻入他的大脑, 牵引着他的目光。 滴答…… 微弱的灯光亮起的那一刻, 一滴白色的液体无声地从高处坠落, 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那是少年的汗水。 那也是少年的泪。 水滴一颗颗地滚落, 从头顶、脸庞、胸膛、腰侧, 又或是别的什么平坦的地方滚落, 一路流淌, 几乎形成了一层磨砂, 将少年的面孔完全笼罩起来。 滴滴答答的声音仍未停歇, 它们被回声强行汇聚, 竟是产生了一种近似哀恸的抽泣。 可这并非少年的外表所能表达的情绪。 少年只是沉默着。 死寂地沉默着。 路云晓决定打破这份死寂, 这是他的任务, 也是他的内心。 少年似乎完全屏蔽了自己对外界的感知, 暖色的灯光已离他模糊的脸极近,可哪怕路云晓举着灯在他的面前来回晃动, 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路云晓心中一沉。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自己的同龄人,路云晓的内心实在复杂。 他尝试着换种方法, 于是他又靠近了些,张开嘴,轻声询问面前的少年:“情况不好,对吗?” 少年没有反应,但路云晓早已从进度条的走势里看出了端倪:“它们不会轻易退缩,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事情。但不论情况如何,沉默始终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路云晓深吸一口气,侧过头去看着少年应当是眼睛的位置:“难道你还愿意回到那座冰屋里去,被它们摧残致死吗?” 路云晓紧紧闭眼,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沉静的冷漠:“如果是那样,那么你又何必回应我们?” “不要再压抑下去了,你心里的冰墙已经困住你实在太久了!” 正是在那一刻,路云晓终于看清了少年紧皱的眉头,紧接着,是眼睛、鼻子、嘴巴。仿佛拨云见日,仿佛豁然开朗。 并没有过去多久,进度条的走动忽然慢了下来,耳畔响起了少年的嗓音:“针对无良媒体的举报和投诉全部被驳回了。” 路云晓看见少年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寒凉的空气里升腾出一股暖意的白雾,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没什么,我早就明白那些家伙没这么好对付。我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老百姓,拿什么去对抗它们呢?”少年的声音似乎很是轻松,甚至是含着自嘲的笑意。可当句尾上扬的问句落入耳中时,路云晓却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双大手紧紧揪住了。 “但是……”少年的话音拖长了,于是路云晓心中的窒息感也如同这狭小世界里难以散去的回音一样拉得很长。 少年没有急着把话说完,反倒是忽地抬起头,嘴角高高扬起,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笑意来。 他几乎是笑着的:“但是啊,我没有想到他们真的会这样对我。” 他几乎是哭着的:“他们居然真的这样对我。” 他的头仍然高高地抬着,他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仿佛是在辨认那片虚无中的某个光电,目光却是完全的涣散。仿佛心也是虚无的。 灯光闪烁,他眼中无法流出眼眶的泪光也在闪烁着,伴随着少年的一次闭眼、一次低头,终于迎来了迟到已久的坠落。 少年的嗓音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变得沙哑起来,好像是那些倒流的血泪都穿过了他的喉咙,在里面划出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们的身上流着的是一样的血啊……”他的声音轻得如微风一般,“我们本该是亲人……我们……我们……” 他连说了好几个“我们”,可每一个“我们”的末尾都是同样的戛然而止,像是喉咙在那一刻被完全堵住,再无法把话完整地继续下去。 那堵住他的话语的到底是什么呢?或许是悲伤,或许是绝望,或许是怨恨,或许兼而有之。 滴答滴答—— 进度条又开始快跑了,比先前任何时刻都要迅速。 闪亮的进度条映在路云晓迅速缩紧的瞳孔里,然而少年的话还未结束。 少年转过头,直视路云晓的眼睛,对于两个少年来说,这都是头一遭。 “难道……”他问道,“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是我不该时隔多年再去寻找他们。”他说道。 “是我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困扰。”他笃定道。 进度条飞速向前,路云晓的心跳飞速加快。 “不!”他几乎是大喊出来,“你没有错!” 进度条倏然停顿,少年赫然转头,路云晓的胸膛中有一颗剧烈跳动着的心脏,使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啪嗒—— 照明光源被路云晓丢在地上,这个属于少年的再狭窄不过的空间仍旧被光照得很亮,只是地上的影子拉长了许多。 路云晓感觉到自己的动作无法再被任何所谓的理智遏制,只凭借自己最真挚的内心而动。 他冲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少年的手臂。 路云晓的目光炽热得好像能将任何千万年积累下来的寒冰融化:“你从来没有错!” 少年的身躯僵硬极了,他呆愣愣地看着路云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活像只遇到大脑难以处理的情况时石化了的仓鼠。 路云晓狠狠咽了一口口水,砰砰的心跳声略略低了下来。他用力向外吐出几口浊气,勉强将自己的声音维持在一个比较稳定的频道里,使其不会再吓到任何人。 “你只是想要寻找自己的亲人,”路云晓说道,“这有什么错呢?” “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动物,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我们对血缘关系的看重和血缘对我们的牵挂。”路云晓想象着秦光霁和越关山劝解他人时的说话方式,笨拙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这是我们的天性,是刻在我们基因里的定式,既然无法改变它,那么对它的追逐自然也不会是一种错误。” 路云晓又咽了下口水,感觉到手心的汗腺正在使劲地分泌着冰淇淋世界里根本不存在的手汗。他不知道自己的模仿究竟算不算合格,但事到如今,哪怕是他的宽慰再拙劣,他也必须继续说下去。 “而且,”他从未感觉自己的大脑转动得如此快过,话语并非流出喉咙,而是像机关枪一样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蹦出来,“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就没有感受过亲情的人来说,这份对于血缘的憧憬一定会比常人深厚百倍。” “这并非什么难以启齿的欲望,更不是什么不该拥有的错误,这是我们本就该拥有的东西,寻找亲情就好像是寻找自己的一段记忆一样,它本就属于我们。” 说到这里时,少年的身体抖动了一下,起先是一两根手指的抬起,紧接着便是浑身通电般的激灵。这股神秘的冲动驱使着少年的躯体,使他迅速摆脱了方才短暂的呆愣状态,转而换上了一种颇具深意的神色。 路云晓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猛然敲击了一下,并不痛苦,而是像敲一个煮熟的鸡蛋一样,从里边露出清清白白的蛋白来。 片刻,路云晓找到了这种感觉的源头——“我们”。 他喜欢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说来奇怪,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副本里流露出如此真心实意的笑容,虽然有些不合时宜。 进度条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愈发增大的数字逐步逼近三位数,少年的心境还是低沉如死水,可路云晓却在如此的危急情境下,头一次感受到了秦光霁所说的那种在逆境中也能够一往无前的力量。 对于秦光霁来说,这种力量叫做顿悟,对于越关山来说,这种力量叫看破,而对于路云晓来说,这种力量叫同类。 是的,他终于找到了能带领少年走出这片名为亲情的漩涡的方法。 路云晓垂下了眼眸,周围的气氛被他发自内心的话语搅动得活泼,也使他的思绪前所未有地灵动。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之前众人一起面对庞大的怪物时,越关山会忽然传音给他,让他用自己的隐身技能带着少年先走一步了。 那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比其他人弱小,而是因为越关山,或者还有秦光霁,早在头一次遇见少年时,又或是接收到少年的回忆时就已经发现——他和他惊人得相似。 同类意味着什么?此前的十七年间,路云晓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生活在孤儿院里时他没有同类,进入寄宿学校后他也没有同类,再到后来,进入游戏、遇见队友时,他也没有同类。队友们对他很好,他也乐意留在这个队伍里,但他深知,他们并非同一类人。 而现在,他遇见了自己的同类,他们的身世与经历都如此相似,他们的性格和思想也出奇地同频,简直就像是命运的安排使他们相遇,让路云晓有机会拯救这个即将沉沦的少年,也是在拯救那个十七年来始终浑浑噩噩的自己。 于是,路云晓松开了紧握住少年手臂的双手,弯腰捡起了照明,将其提到自己的胸前。 温暖的光对于冰淇淋而言代表着危险,但对于人类来说却是一种渴求。 光芒之下,是两张相似的脸。 “让我讲讲我的故事吧,”路云晓说道,“或许……你会想听的。” 第180章 坏蛋冰淇淋(25) “我和你的遭遇有些相似。” “准确来说, 曾经有些相似。” 路云晓的声音很是平静,回声在他的四周飘荡,也如夏夜里静谧的水波一般, 显露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氛围来。 “五岁的那个春天, 我被人贩子拐走,几次转手, 最后被卖到了距离我家上千公里的地方。” “买家的条件不错, 夫妻俩对我也并不坏。就那样过了一段日子后, 我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还有另一个家了。” “直到有一天……” 少年的耳朵耸动了一下, 似乎有一缕温暖的微风悄然划过他的脸颊。它来自另一位少年忽然停顿了的话语末尾,像是叹息, 也像是轻笑。 路云晓闭上眼睛, 声音仍旧平稳, 缩到背后去不断抖动的双手却显露了他真实内心的不安:“我在午睡时无意中说了一句‘我想回家’。” “那一次, 我是被巴掌从梦里扇醒的。” 路云晓的眉头皱紧起来, 薄薄的嘴唇几度颤动, 直到好几个杂乱的呼吸后才重获开口的勇气:“从那以后, 他们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又或是, 他们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只要我提到和原来的家有关的东西, 就会被打。” 少年微微抬眼, 回忆着童年中最黑暗的那段过往:“那时候, 一旦我说错了什么, 哪怕只是一个词不合他们的意,他们就会用各种东西折磨我——从最普通的扫帚、鸡毛掸子、擀面杖, 再到把缝衣针戳进指甲缝、用烧红的蜂窝煤烫胸口。他们总是挑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打,还会在动手前堵住我的嘴防止我喊出声来, 所以外人也根本发现不了什么。” 路云晓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淡然的浅笑:“对于普通的孩子来说,这种残暴的干涉往往会取得相当的胜利,他们会因为发自内心的恐惧而强迫自己忘掉会给自己招来打骂的那些往事,甚至给自己洗脑,让自己相信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但我不同。”路云晓耸了下肩,语气有些无奈,也夹杂着对自己过往的风轻云淡的释然。 “他们越是打我,我就越是把自己的过去牢牢记在心里。” “于是他们打得更狠,我也记得更深。”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后,我学会了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说谎,好让他们觉得我是真的忘掉了。” “他们有时会诈我,故意问我觉不觉得自己还有另一对爸妈。”路云晓的语速不自觉地放慢了,似乎是记忆在经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需要努力回忆才能将其抓在手心,“我会摇摇头,用那个岁数的孩子应该有的语气说:‘你们不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吗?’但事实上,我会看着他们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着我真正的父母的名字、我真正的家的地址。” “又过了一年多,他们渐渐相信了我是真的忘记了,于是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好。” 说到这儿,路云晓停了下来,看向听得认真的少年,稍稍歪过脑袋,神色柔和:“听起来像是个有些俗套的故事,对吧?” 少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定定地看着路云晓,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故事至此才刚刚开幕。 …… 嘀嗒、嘀嗒、嘀嗒—— 进度条仍在飞速向前时,在那狭小空间之外,一场自废墟中复起的战争正在发芽。 当熟悉的腥臭又一次灌满鼻腔,一切便已不言而喻。 秦光霁站立在那些因刻意引导的自相残杀而死去的怪物们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它们的身躯在众目睽睽之下腐烂融化,最终变成了一滩浅浅的黑水,被坚实的大地吸收,了无痕迹。 然而,正如角落里的进度条从未停下脚步一样,怪物们的生命也并不被它们上一刻的死亡终止。 大地的震动与裂痕重新出现,沾满尘土的巨钳冲破一切阻挡,看准了那导致了它的死亡的人类,将自己全部的仇恨都灌输在那一记冲击上。 秦光霁却比它更快。裂缝尚未显现,他便有所感应,两个大跳退至道路边沿。几乎就是在他的双腿离开地面的那一刻,巨钳破土冲上天空。 扬起的沙尘尚未下落,头顶的啸声和马蹄的踏声紧随其后,紧张的氛围瞬间隆起,四周又一次围起了旁观的冰淇淋。秦光霁用眼角余光扫视周围,恍惚间,冰淇淋们的围拢模糊成了大片的纯白,像极了那困住少年的冰墙。 这一次,怪物们倒是长了教训,不再扎堆蜂拥而至,而是学会了错落,学会了分而制之。 四个怪物,四个人类,恰到好处的分配带来了巧妙而残忍的对垒。或是出于忌惮,或是出于谨慎,怪物们并没有立刻发起冲击,而是几度盘旋回转,似是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一雪前耻。 但秦光霁几人却没有这样好的耐心了。 进度条继续走着,与重生的鱼怪身上滴滴答答的粘液产生了同步,像极了某种催促。 “准备好了吗?”秦光霁挥手召出工兵铲。 “当然。”温星河利落地转着手中用技能幻化而来的手.枪,语气轻松。 砰! …… 砰! 巨大的响声传到两位少年耳中时已经削弱了许多,但它仍旧引发了轻微的震动和反复的回声。 这恰好为路云晓提供了一个醒神的契机。 他浑身一抖,迅速地从过往的记忆中抽离出来,紧接着便找回了他讲故事时的语气,继续讲述那个名叫路云晓的少年的故事。 “八岁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大雪导致了列车大面积停运,我跟着去走亲戚的养父母一起滞留在了县城的火车站里。” “和他们生活了将近两年后,我早已经知道了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当我看见火车站的大屏幕上出现了来自我家乡的列车时,我也努力让自己的脸紧绷起来,不露出半点破绽。” “养父也看到了那个地名,低下头去看我。” “我自认为那时我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但养父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刻意地转过头去,假装是去看养母有没有从厕所里出来。” 路云晓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像是悲伤和喜悦混杂在一起,又加上了许多许多的麻木。 “就是那一个转头,我和一个怀里抱着一对双胞胎的女人对上了视线。” “三年了……”少年的嗓音极度沙哑,吞咽口水的声音却变得响亮,“这三年来,他们的模样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回转,可当她真的站在我的眼前时,我却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恐惧感。” 少年松开了自己一直紧握着的手,又吸了一口气:“她很快也认出了我,可是她并没有如我一直想象的那样冲过来,而是抱着那对双胞胎,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就那样看着她,也看着她怀里的孩子,那是一对男孩,是我的弟弟。” “我看得很出神,以至于连养母回来了也没发现。” “养父连叫了我好几声,对了,他们重新给我起了个名字,但是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充满了重逢的激动,完全没有回应养父。” “养父打了我两巴掌,然后一脚把我踹倒,骂了两句。我却连痛都感觉不到,捂着脸倒在地上,仍旧紧紧盯着她。” “养父拽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揪了起来,粗糙的大手按着我的脑袋把脸掰正。她的形象消失了,我的心里也瞬间空了好大一块。我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反抗,这惹怒了养父,他高声骂了一句脏话,提起拳头准备打下去。” “我闭上眼睛,可拳风刚扑到我的脸上,一股冲击就从另一个方向截住了养父的拳头。” “我感觉到自己落进了一个很熟悉的怀抱,睁开眼睛一看,养父已经被打倒在地,而我则被我的母亲紧紧抱着。” “那天之后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车站里乱作一团,警察局里也乱成一团,再后来,雪停了,列车恢复了,我的亲生父母带着我,回了家。” “那时候我才发现,除了那对双胞胎弟弟外,我还有一个妹妹。她出生在我‘走丢’后的第一个春天。” 直到现在,这仍是个平淡的、温馨的故事,可少年看着路云晓的眼神却慢慢变了。他从面前这和他岁数相近的另一位少年的话语里听出了隐藏在话语之外的危机,而十年前那个尚且沉浸在与家人重聚的喜悦中的孩子对此懵懂不知,直至数年之后才幡然醒悟,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寻到了一切的开端。 少年本以为路云晓会接着讲述,然而眼前人只是维持着他自讲述开始后从未垮下的嘴角,对少年眨了眨眼睛:“等一等。” 他将手指挡在唇上,耳朵竖起。 …… 不知是第几次重生,怪物们的形态较先前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他们的凶残不减分毫。 与之相对的,秦光霁几人的体力不断被消耗着,攻击和防御的姿态略显疲态。 越关山的精神控制慢了半拍,秦光霁指挥下的工兵铲和各类武器飞行减缓,温星河用钞票凝成的子弹早已打空,只能用最原始的锤和盾格挡。压力最大的是温星火,本就不擅长近距离格斗的他不得不开始消耗道具来勉强应付怪物的攻击,更要时不时展开治疗领域为队友们保驾护航。 怪物们敏锐地抓住了他们的错漏,发起了最为猛烈的攻击。 早已是强弩之末的四人根本无法在它们使人几乎无法喘息的攻势中找到任何一点反攻的机会,只能节节败退,逐渐被怪物包围。 工兵铲的铲身上反射出怪物们凶狠的光,缩到不能再缩的圈子使四人的后背相抵。 飞禽开始俯冲,鱼怪开始甩尾,独角兽高抬前腿,巨虫昂首挺立,最后的一击即将到来,宛若乐曲的终章。 …… 风忽然停歇,随之而来的并非寂静,而是诡异的虚无。 围观的冰淇淋仍旧站着,队友的后背仍旧坚实,唯一消失不见的只有怪物。 没有攻击,没有终章,没有结束,只有一个巨大的空洞。 在冰淇淋中升起一片哗然时,一个声音穿透了人群:“叮~检测到游戏内npc异常行为,现已修复。” 180-200 第181章 坏蛋冰淇淋(26) “好了。”路云晓动作轻柔地放下了自己举在嘴边的手, 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其实时间在他这两次开口之间只走过了不到十秒,但沉浸于未尽的故事中,所有的注意力都与面前的同龄人同步的少年感觉自己已然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寂静的严冬。 他并没有在沉默中聆听到什么, 不过他能够借助微弱的光芒看见眼前人如暗夜中的萤火般骤然闪亮起来的眼眸, 于是便也能由此推断出外界并不十分危急的情形。 他看见纤长手指挪开后路云晓噙着一抹浅笑的嘴角,看见他直视着自己却并不完全投入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看似只是一个路云晓, 实则也是在透过他与站在他背后的队友相望。 少年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 可当遇见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路云晓时, 他才发觉与他相比,自己的内心其实完全没有长大。 路云晓的故事还没讲完, 但他举手投足间以及流畅而平淡的讲述中透露出来的内心的安宁已令少年深感差距。 是什么造就了他?少年不禁想道。是过去?还是当下? “继续吧。”路云晓的声音轻而淡, 以一种并不强硬的手段将少年的思绪从未知的猜想中拉回他的故事。 路云晓清了下嗓子:“那年冬天, 从西伯利亚而来的寒潮席卷了大半个国家, 造成了自我有记忆以来直至今天最寒冷的冬天。” “这听着像一部电影的开场白。”少年望着路云晓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的面孔, 企图将内心陡然升起的不安埋藏在一句轻松的调笑之下。 路云晓并未对此表示出多少的不快, 反倒是赞同点头:“如果我只是一个被人创造出来的角色的话, 那么以那个冬天作为开头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了。” “被拐走的那年, 我五岁, 重新回家那年, 我八岁。” “对于记忆来说, 不管是五岁还是八岁, 都是不大可靠的年龄。在买家生活的那几年里, 留在我记忆里的那个家很小、很穷,远远比不上买家夫妻的条件。 “唯一支撑我记住那个家的, 是我的父母。” “我并不记得那时的自己是如何理解‘爱’这个字眼的,但我知道, 我的父母很爱我。” “我几乎是靠着这个念头活到了和他们重逢的那一天。” “可记忆和现实的差距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露出端倪的。” “出乎意料,家里并不那么穷,甚至对于一个直到今天仍是贫困县的偏远山区来说,我家的条件已能够在整个镇里排上号了。” “但与记忆不符的并不仅仅只有外部条件。” “刚刚回到家的那几天,父母对我很……热情。”路云晓犹豫了一下才念出了这个词。 “他们迅速地收拾出了一个空房间,为我添置了很多用品,甚至完全遵照我的意愿布置我的房间——当然,我也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一切。” “然而……”听到这个词时,少年的心里咯噔一声,一口浊气悬停在胸腔里,为这转折将带来的注定悲伤的未来而担忧。 路云晓的语速不自觉地放慢了,每一个字的末尾都仿佛连着一口将叹未叹的气:“然而,就像那场雪不会永远覆盖房顶一样,人也没办法一直带着面具生活。只要有一个真相的缺口浮出水面,一切的端倪也渐渐露了出来。” “第一次从父母的热情里发现异常,是在我回家后的第三天。” “那天中午,天终于晴了,堵住房门的厚厚的积雪已经被铲得支离破碎,家门前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重新吵嚷起来。” “那时候,冬天里能买到的蔬菜品种只有寥寥几样,到了深冬时节,哪怕再好的厨艺也没法挽救大家腻味。” “那本该是顿平常的午饭,平常的饭菜、平常的家人、平常的家。” “我那时很瘦,因为买家夫妻经常会用不让吃饭来惩罚我,于是我对食物渐渐便就没了太多兴趣,胃口也因此变得很小。” “我父母不知道这些,他们总是争先恐后地给我夹菜,哪怕我的饭碗早就堆成一座小山了也不停下。” “于是我只能埋头苦吃,就算已经撑得很难受了,也绝不表达出来。” “家里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爸爸总是在饭桌上唾沫横飞地讲话,妈妈和妹妹偶尔也会插话,但他们说的东西我一点儿不明白,于是就只是默默听着。” “不知道吃了多久,两个弟弟到了喂奶的时候,妈妈离开饭桌,临走时也不忘再给我碗里夹上一筷子菜。” “不久,妹妹也走了,我嘴里继续嚼着菜,耳朵里则是灌进两个弟弟此起彼伏的哭声。” “大概是觉得屋里太吵,爸爸离开饭桌去开电视,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这么多声音交杂在一起,我原本应该是听不见另一个房间里的讲话声的,可或许是爸爸走动时带起了一阵风,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那是妹妹的声音,夹杂在哭声中间。她问妈妈:‘那个哥哥什么时候才会走啊?’” “我一下意识到她在说我,我遮遮掩掩地伸长脖子,想听清楚妈妈会怎么回答她。” “妈妈似乎是在换尿布,声音不太连贯,语气也模模糊糊:‘他不会走的。’ ‘为什么啊?他难道不回自己家了吗?’我听见妹妹问。 妈妈停顿了一下,我以为她会向妹妹解释我的事情,可她只是说:‘嗯,不回了。’” 路云晓忽然抬起了头,双眼凝望着被黑暗紧紧包裹着的世界,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了故事的后来:“我听见妹妹开始哭闹,听见她说自己不喜欢我,要让我滚回自己的家去,弟弟也被吓到了,哭声越来越响,我听见妈妈哄弟弟的声音,也听见爸爸疾步走进房间,让妹妹闭嘴。” “‘他没有家了!’我听见爸爸这么吼道,过了一会,大概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好,他又补了一句:‘你不能这么说哥哥,他会伤心的。’” “‘可是,’妹妹开始抽泣,‘他……他又不是我的家人,为什么我不能不喜欢他’” “如果是现在,我会冲进去,问我的父母:为什么他们从未和妹妹解释过我的身世,为什么放任她讨厌误解我却从不明说我也是她的血亲。可在那时候,一个八岁的孩子,一个真实的情绪被压抑了整整三年的孩子是没办法那样勇敢的。” “我感觉到一股从脊骨开始蔓延的严寒,好像被一下从温暖的房间拽进外面的冰天雪地,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冻僵了一样无法挪动,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幽灵一样地回荡:我不是他们的家人,这不是我的家……” “也正是从那时起,有些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细节开始进入我的视线:为什么父母在火车站看见我时没有第一时间和我相认,为什么妹妹一直都用不善的眼神看我,为什么妈妈从来不让我接触两个弟弟,为什么他们从没有明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 “或许,就连父母自己也没有发现:他们在潜意识里把我当做突如其来的客人,而不是他们的亲人。” “当我离家时,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把一切的爱都给了我。而当我回家时,这个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家庭却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完整地接纳我了。” “于是,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维持着表面的欢迎,却是让一个八岁的孩子也能发现其中的生硬和勉强。” “我其实早就发现了这些,可是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一切的猜疑,为我编制了一个完美家庭的假象。” “我始终在逃避和忽视,甚至是给自己洗脑,可真相远比脑中的一厢情愿来的深刻。” “多可笑啊,”路云晓笑着说道,“我回家了,可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你……”少年的话语略有颤动,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按住路云晓细微地抖动着的肩膀,却在半途被他挡下。 现在,看着路云晓掀起微波的双眸,少年终于明白他讲述这个故事的缘由了:“这种陌生感,我能体会。” 然而,就像方才挡住少年的手一样,路云晓也拦下了少年的宽慰。他凝视着少年复杂而空泛的眼睛,澄澈的眼眸仿佛一面明镜照出他的轮廓。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引起你的共鸣,”路云晓说道,“我们的确拥有相似的过去,同样是与父母分离,同样是久别重逢,同样是不被接纳,甚至是同样为此感到痛苦。但那些都只是过去,是已经逝去了的,就算后悔也无法改变的过去。” “人活着,是活在现在,而非过去。” 少年眨着眼睛,无助地望着路云晓。他并非不明白这道理,但想要将道理转化成自身的行为,实在需要勇气。 “十三岁,我在县里上初中。”路云晓的语速加快了,“同样是一个冬天,那天午休时,我接到了一个消息——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上了我家的车子,将车撞下山崖,全车五人:我的父母、我的妹妹、我的两个弟弟,当场身亡。” “是的,就是在那一天,我成了孤儿。” “五岁、八岁、十二岁……我一次次地离开家,直到那一天,彻底失去了它。” 如果惊讶有声音的话,恐怕此刻早已震耳欲聋。但习惯了与沉默为伴的少年早已不再拥有大声表达的能力,只有面部表情能代替他书写情绪。 路云晓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嘴中的话语尚未停歇:“出乎意料的,刚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并没有悲伤,而是感到一阵后悔:在这一天之前,我曾有无数次机会去和父母和弟妹开诚布公地讲述他们投射到我身上的防备和距离感,可在这一天之后,我再也不会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我所有的挣扎和愤懑都随着那场车祸一起死去了,留下的,只有长久的痛苦。” 路云晓张开双臂,在狭小的空间里尽可能地舒展了身体,就好像刚才的那一番讲述会使他腰酸背痛一样。 他重新直起腰,重新睁开眼:“从这个角度看,你是幸运的。” “至少,你所面对的这一切都还真实存在着,亲生父母的抛弃和算计还在继续,网络大v的断章取义和引导网暴还清清楚楚地写在他们的主页里,这意味着你还有机会去诉说真相,去努力抗争,去为自己博得一个清清白白的未来。” 路云晓握住了少年的手,他的双手冷得像冰,当两只手交握时,属于同龄人的热忱正将坚冰缓缓融化。 “往事构成了我们的底色,而真正书写了我们的,是我们当下的行动。” 第182章 坏蛋冰淇淋(27)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恐怖的寒冷倾巢而下, 带来无边的死寂。 不论是曾声色犬马的怪物,还是仅为泛泛之辈的普通行人,甚至是被游戏世界短暂地同化成如今这幅滑稽模样的玩家们, 在接近绝对零度的气温之下, 任何事物都无法安然存在。 于是万物崩塌,于是生灵绝迹, 于是玩家们仅能以单薄的道具勉力抵御, 却被逐步逼近的寒冷一点点偷走温暖, 偷走生机。 如此景象之下, 时间的流逝不再有意义。事实上,它正是在严寒降临时悄然停下的。 仿佛将一口喧闹的大锅定格下来, 将所有的血肉的沸腾和生命的纠缠原封不动地送入冷冻室, 使其完全地湮灭。 这一切的变故都来自于一双时间之外的手——系统的手。 毫无争议的归属、任由掌握的规则、随意操控的任务, 将这些洋洋得意累加起来, 便得到了众人如今面对的这个充满隐蔽恶意的副本。 在这个副本里, 系统巧妙地利用了任务设定与玩家心理之间的偏差, 并将其内化为两个队伍之间的争夺, 几乎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矛盾转移——借助竞赛的博弈迫使玩家们在坚守自我但输掉比赛和赢得比赛却放弃底线之间做出选择。 这是个阴险且明显的计谋, 因为玩家可以约束自己, 却无法改变对面队伍的意志。赢就是赢, 输就是输, 最终的结局不因玩家的心念而更改分毫。 而在第一个任务中, 一切都如系统所愿。于是, 它加重了筹码:消极比赛者将会给予惩罚——这正是要把甘愿接受失败惩罚的秦光霁几人推向不顺从就毁灭的极端。 秦光霁甚至可以揣测出系统的心理,如果它真的能拥有了人类相同的心理活动的话——愚蠢的人类啊, 和我作对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对于身家性命维系于游戏一身的玩家们来说,这种程度的威胁已足够使他们缴械投降了。他们或许还会这样安慰自己:那些人都只是副本里的npc而已, 就算我们做了什么错事,我们都不过是遵照任务的指示而已,更不会有任何人来指责我们。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秦光霁几人从不这样认为。副本仅仅是世界一角的一个片段,可当副本结束,当玩家们离开副本,这世界仍旧真实存在着,这些npc也会回归他们的生活轨迹,会拥有和玩家们别无二致的一生。 “游戏致力于聆听各个世界中的危难与诉求,并以玩家的力量为其带来转机。”这是写在系统规则最顶端的一句话,也是游戏存在的真正意义,它不该被遗忘,更不该被践踏。 不论是谁想要违抗它,不论对方是否代表所谓权威,不论对方是否掌握着难以企及的力量,他们都不会退让哪怕半步。 万幸,系统并非一手遮天。 在漫长而隐晦的抗争之后,他们迎来了定格。 通常情况下,副本内的外部环境并不会超出玩家所能承受的极限。比如气温、湿度和氧气含量等,初入副本的玩家或许会感到不适,却并不会遭遇完全无法存活下去的情况。 这是游戏的承诺,也是系统正常运作的一种表现。 而现在,骤然降临的严寒象征着与之对立的另一种情况——副本脱离了系统的掌控。 是的,严寒并非只代表死亡,更是希望。 玩弄规则者,最终也被规则击倒,在玩家们的抗争下,它短暂地缴械投降了。 最为直观的表现就是悬于世界中心的这道黑色裂缝。 裂缝出现的位置正是玩家们从冰屋中跳脱出来的地方,满地的冰花早已不见踪影,冻裂的大地上开出一朵漆黑的花,纤长的花蕊向上喷吐,早就了这道与天相接的裂痕。 平坦的大地上,只剩下廖廖的玩家仍旧存在,但当散漫的光顽强地穿透冰点,落下的影子却只剩下三道。 他们分别站在裂缝周遭,目光从未离开过它,好像是用无形的注视织就关切的系带,送往未知的黑暗深林。 这的确是一片无法想象的深林。 一切的感官都被步步削弱,越是向前,就越是迷失,好像走到了这个世界的终点,那是虚无的自留地。 然而不能停下,因为越是向前,就越是接近真实,越是向前,就越能触摸到那扇逃生之门。 仿佛在走,也仿佛在游,甚至仿佛在飞翔、在爬行、在蠕动…… 最先消失的是与越关山的链接,当秦光霁发现时,被剥夺了大半的听觉能提供的便只剩下使人烦躁的杂音了。 随后是系统背包和商城的关闭,方框重新变得灰暗,一如刚刚进入游戏时那样。 之后,是技能,他不再能召唤出与自己越来越默契的工兵铲,也不再能调动起哪怕一分一毫的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这似乎是一种退化,也是一场剥夺。它使秦光霁一步步褪下游戏赋予自身的力量,脱下铠甲、放下武器,终于,成为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和世上几十亿人类别无二致的普通人。 其实,那正是几个月前,他本来的模样。 不,还有一样东西没有离开他! “已到达预定位置。”是客服的声音。如此寂静的世界里,唯有这声音格外响亮,也格外使人动容。 可秦光霁无暇与之交谈。 他只是默然停下自己向前的脚步,站定下来,注视前方。 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一堵由尘雾构成的高墙,。 模糊的人形轮廓几乎同时出现在那高墙之中,仿佛绘在宣纸上的笔墨,只耗费了眨一次眼的功夫便被挥洒的灰色填满。 这身影高大健硕,虽不甚清晰,但仍能搅动起秦光霁片段的记忆。 短暂的检索后,他为面前的身影绘上了记忆中依然鲜明的色彩。 “你好。”秦光霁开口说道。片刻之后,他得到了对方相同的问候。 这声音低沉、宽厚,又含着些许的不自然,因而变得生硬而尴尬。 这声音也熟悉,若以一倍速看待副本内外的时间,那么距离他们上一次会见只相隔不到四天。 死寂的世界尽头,两声再平常不过的问候也化身锋利的锉刀,挫在眼前灰色的墙上,挫下无形的尘与土、烟与雾,使得墙不再是墙,使得灰不再是灰。它越来越薄,越来越淡,仿佛一层只需轻触便可被戳破的窗纸,只是这扇窗棂两边的人都清晰地知晓:那不过是个错觉。 从进入副本起,从按下那个按钮起,他们就已被带往不同的岔路口,自此走向不同的结局。哪怕这不过是相同世界的两个可能,哪怕此刻他们甚至能聆听到来自对面的声音,但平行就是平行,永远不会交叉。 秦光霁本能地看向视野的角落,等待他的却并非早已习惯存在了的双方队伍进度条,而是与别处无二的漆黑。此刻他才记起,在这片本不该有人踏足的地方,这个只有系统数据才能穿梭的通道里,一切与玩家自身相关的信息都已消失。 他没让莫名怅然的沉默持续下去,而是将视线放回前方,继续开口:“长话短说,合作吧。” 如此直截了当的邀请令对方猝不及防,边忖度措辞边应答道:“你……这……该,该怎么合作?” 秦光霁没有半分犹豫,打了个不知对面是否能听到的响指,利落道:“让进度条倒退。” 说罢,担心对方未能理解自己的意图,他又加上了一句:“也就是要改变故事的结局。” 对方沉默了一会,声音变得愈发低哑了:“就像……你们在上个任务里做的那样?” “是的。”秦光霁点头,同时也从对方的语气里读出了他隐含的一点悔意:上个任务里,对方队伍的进度条早早走到了100%,比原本的结局早了近十天。 这也正意味着——在对方的世界里,女孩死亡提前了。 秦光霁很难想象为了尽早完成任务,对方队伍到底做了多少,更难以想象的是,因为这些外来者的到来,那坚强的、不愿服输的女孩到底经历了多少,才决定让自己的生命提前抵达终点。 或许,这也正是此刻他们能在这里相遇的原因。正因为他们亲手造就了悲剧,正因为内心的悔恨超过了对胜利的追逐,他们才会幡然醒悟,并决心抗争。 裂缝的开启并非易事,它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需要与系统权威抗争的勇气,也需要两个素不相识的队伍惊人的默契。种种叠加,才能使系统疲于应对秩序的诘问,从而引发暂时的无响应状态,使原本只用于传递竞赛信息的裂缝暴露在两个队伍面前。 说来滑稽,为了制约他们,系统大费周章地搭建了一个全新的模式,本以为能够成功地打击秦光霁几人,让他们跌下高位,无法翻身,却最终自食其果,被自己的漏洞反将一军。 …… 外界严寒仍在继续,微弱的萤火闪烁片刻,随即变作两片雪花飘然降落。 未等两道身影完成从雪花到冰淇淋的转变,越关山和温星河便眼疾手快地把两个少年拉入防护区域,成功避免了他们被速冻的命运。 成为玩家后身体素质大幅提升的路云晓率先适应了外界的温差,晃了晃脑袋,双眼几乎立即盯紧了那道黑色裂缝。 “还没出来吗?”他担忧问道。话音未落,已经等待了许久的温家姐弟的脸上也同时显出被压抑了许久的不安。 因为通信的断绝,他们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系统的修整速度绝不会太慢,或许下一秒裂缝就会消失,将里头的玩家彻底吞没。 越关山的内心并不比谁更安定,但她也知道焦急不会对现状有任何帮助。 她先是摇头,随后宽慰道:“不必太过担心,他自有分寸。” …… 哪怕无法聆听,秦光霁也能想象到队友们对自己的关切。 毕竟仍在系统的地盘,系统的统治力对此地的统治力是个无从得知的谜团,没有人知道对话中的意图是否能被系统听见,因而只能采用各种暗语进行交流。 好在双方都是聪明人,沟通起来并不困难。不过廖廖几句,一个完整的计划构型便已出现在脑海中。 只是,当耳中捕捉到的尽是诸如“冰淇淋机”、“圣代”、“加冰”这类词时,秦光霁总有一种身处甜品店的诡异既视感。 “对了,”一切交流妥当,临走之前,秦光霁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你们的队伍叫什么?” 对方愣了一下,声音轻到难以听清:“我们叫……美、美少女战士小圆……” 秦光霁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嘴角也跟着一起抽搐:没有记错的话,你们队伍是清一色的壮汉吧…… 第183章 坏蛋冰淇淋(28) 裂缝收缩的声响远比预料的要轻柔, 仿佛只是一片羽毛飘落在冰冻的湖面上,悄无声息的,平平淡淡的。 落地的一刹那, 古时譬喻中最轻易不过的细小纤毛与冰冻的大地相接的一刹那, 生机如春日融冰后的泉涌般跳脱出来,万物复苏。 原本令人瑟缩的温度变成了怡人的春风, 原本的冰天雪地变成了令人欣喜的美景, 道旁高楼拔地而起, 与行人一同重现的是无上的繁荣。 仿佛方才的寂静不过是一场逼真的共同梦境, 当梦退散,人们如常行止, 不见半分毁灭后又重建的新奇。 霓虹色彩笼罩头顶的天空, 偶有炫目的大屏于视野的某个角落大展, 花枝招展、欢声笑语、悲喜若狂。 无知的冰淇淋们四下行走, 或被某处灿烂吸引, 簇拥欢呼, 或被振臂高呼感染, 奋起唾骂。可他们全然不知, 那些造神的、捧神的、渎神的、毁神的, 那些四散在世界角落、隐藏在网络背后操控着群情激愤的, 其实都是同一物种——以流量为食的畸形怪物。 世界继续运转, 新生与死亡共同存在着, 有时在眼下, 有时在远方。 每个走在这条道路上、这片大厦间、这个世界里的人,披着易融化的、然而又是不近人情的冰淇淋外壳的人们都被无数个无形的茧房包裹着, 被无数道无声的呼喊催促着,被无数双无色的手推搡着。它们生活在坚实的当下, 生活在虚妄的未来,生活在无知的过去,然而它们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在繁荣之下,它们脚下的这片大地究竟为它们带来了什么。 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时间流转的速度并不比任何时候快或慢,只是人们心中的感受更改了他们对岁月的看法。 上一个视频中面带欢笑筹备着旅行的毕业生可能会在下个视频里抱着骤然逝世父亲的骨灰盒哭泣,上一篇帖子里用犀利的言语猛烈抨击某个名人的追星族可能会在下条留言里低声下气地祈求对方粉丝的原谅,这些转变如此之大、如此之反常,总会让旁观的路人们深感世事无常。 然而,或许大多数人都未曾发现,其实这些事情之间已然间隔了相当的时间,只是那层名为流量的膜阻碍了它们对真相的探知。 在网络上,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你,它们往往随流量而来,被夸张的情绪和画面吸引,也会在之后被平常推走,直到再看不见它们的背影。 就像上一个任务里的女孩,许多人因那场无理的网暴认识了她,但当那个名字第二次出现在他们的屏幕上时,已是生命逝去之后。 又比如当下,因玩家们的到来而改变了生命轨迹的少年,他的寻亲曾经引发了相当的热潮,可是在那之后他所面临的一切:亲生父母的刁难、断章取义的指责、无边的谩骂、可笑的谣传,它们一次次地压在少年并不宽阔的肩头,一遍遍地攻讦着他的内心,那些曾经鼓励过他,甚至用实际行动帮助过他的人们却再为出现在屏幕的另一端。 是的,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繁华背后的残酷。仿佛只有如死亡这样的极致的悲切才能引来早该到来的驻足。 到了那时,围观的人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过是唏嘘、叹惋,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指责罢了。 所以,身为玩家,同时也身为千千万万冰淇淋中最普通的一簇,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秦光霁不止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如今,在最后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之际,他发现了答案的微光。 …… 光彩如旧,欢笑如旧,人生如旧,屏幕里的生死与屏幕外的生活毫不相干,一个生命的存在于大部分人而言不过是一段暂时储存在软件后台的数据。只要轻轻一点,便会了无痕迹。 短视频与碎片化信息横行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被拉得很长,人们可以随时接受到来自大洋彼岸的吐槽。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被冲得很淡,大家从各个营销号、新闻号、乃至网友们的口口相传中得知了某个消息,却很少会再去核实和挖掘这背后的故事。 正如许多人调侃的那样:“他们是死是活都不妨碍我领三千块的月薪。” 而此刻,孤军奋战的少年举起了他的武器,为了他无人问津的公平,为了他无人在意的人生。 …… 不请自来的怪物第二十次凝结,一切看似与先前毫无差别。 但微末之处的差距或将决定结局。 渐渐的,行人开始聚集。 渐渐的,怪物开始分散。 渐渐的,战局开始颠覆。 其实只是平常的手段,是每个被卷入漩涡的普通人都能用到,也只能如此的手段。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抗争,那是举报、投诉、警告,以及所有以一个平凡人的力量可以搏得的与那些高高在上者对话的机会。 此外,还有少年尚且短暂的人生中最难逾越的一个关隘——父母。 正如先前路云晓所说,他们的过去惊人的相似。 最大的不同大约就在离别时。 路云晓是被人贩子拐走,被迫离开父母,而少年——他是被父母亲手交给了人贩子。 要说没有恨自然是假。任何人面对抛弃了自己、直接导致了自己往后十数年的艰难人生的人都不可能立即释怀。 但要说没有爱,却也是假。血脉是种神奇的联系,对于从小缺爱之人而言更是如此。 谁也无法就此苛责少年的做法,因为这份向往本身并无错处。 只是一切的苦果早在十几年前,早在他们亲手抛弃了少年、斩断了亲情的那一刻便已酿成。 无良媒体和营销号的确难以应付,但至少能用警方和法律对其予以制裁,以其自身出发,更可以以牙还牙,用舆论战使它们自食其果。 对于玩家而言,这并不困难。 然而当亲情也混杂进来,当最难辨清的情感与理智产生冲突,哪怕是这世上最冷酷之人也难以立刻下定决心。 更别提,是如此温柔的少年,和如此狠心的血亲。 玩家们早已知晓少年的结局,看见了那些重压、污蔑、抛弃,看见他为了弟妹暂时放下仇恨,看见他几度挣扎辗转,看见他终于下定决心反抗,也看见了……他的结局。 于是更加唏嘘,也更加坚决——这一次,悲剧决不能再发生。 这最艰难的一步,少年曾经跨过一半,如今,就让玩家化作他的后背,助他翻越血缘的桎梏,走向新生。 …… “下雪了!”有围观的冰淇淋惊讶地抬起头,伸出手去接取在冰淇淋世界里并不常见的降雪。 对于网络世界来说,如此大规模的降雪往往只代表一件事:大规模的悼念。 玩家们目见的结局仅仅只在于现实世界,或许在那个最初的时间线里,女孩和少年的早逝也同样为网络世界带来了片片雪花。 “嘶——”同样的声音,来自同一个冰淇淋,音调和语气却截然不同。 那无辜的冰淇淋猛然缩回手掌,伴着扭曲的面孔,一抹鲜红滴落在洁白的地面上。 随即,清脆的噼啪声连连坠落,四处响起的惊呼声难以被掩盖: “快跑!!” 杂乱的脚步踩在染血的地上,踩断了一根根比针更利的冰棱,也使声音越发悦耳。 天色不知何时黯淡下来。与现实世界别无二致的乌云笼罩着网络世界虚假的艳丽天穹,冰凌从中降下,比一场夏日的急雨更大、更广。 冰凌雪的中心,少年被玩家们簇拥,坚定地站着。 他的身侧,是遍地的怪物尸身,它们终于不再复苏。 …… 大雪未停,地面忽然开始震颤。 轰隆隆的声响宛若闷雷,一阵阵的震动仿佛巨兽的苏醒。它们自地心而来,逐渐清晰的震感变作具象化的波涛,以少年为中心,一圈圈蔓延开来,将刚刚降下的冰凌粉碎——那正是一切初始时,能在少年封闭的冰屋中目睹的场景。 许多电影里,最大反派的出场往往造势宏大,导演们不吝于布置出最逼真的场景、配以最恢宏的音乐、附上最酷炫的特效,以彰显其中威仪,并以这场耗费最甚的最终大战为整场电影画上最圆满的句号。 而当身为剧中人,当一切的造势不再是虚假的布景和后期剪辑,当大战并非可见的圆满结局,而是真正的不可预知时,没有人会再去在意对方boss的出场是否够格,是否配得上这一路的波折。 如今的少年只关注他的当下。 他挺直地站着,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紧紧握拳,目光始终平行看着前方,看着他多年来的期望和梦魇。 他们与他确有相似,那是不可割舍的血缘的外在体现。现实世界里,它代表的是身高、体型、五官、脾性,而在网络世界里,这种联系被简化成了几乎相同的外观。 唯一不同的,是对方的颜色。他们的身上点缀着或深或浅的色彩,有的比血更红,有的比夜更黑。 他们并不像方才所有的怪物。它们拥有强壮的躯体,拥有巨大的力量,拥有锐利的武器。 他们仅仅是普通的冰淇淋,似乎没有丝毫杀伤力的冰淇淋。 直到他们开始走动。 他们的发丝变成了尖刺,飞快地刺向少年;他们的四肢变成了触手,蠕动着缠绕上少年;他们的躯干变成了刀枪不入的盾牌,挡下所有试图攻击他们的冰凌。 他们的话语是甜蜜的炮弹,他们的眼泪是虚伪的硫酸,他们的笑容他们的愤怒他们的祈求,都是世上最难以抵挡的攻击。 每一击都是冲着少年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第184章 坏蛋冰淇淋(完) “我们是至亲啊!!” “你身上可流着我们的血!” “你真的要这么对爸爸妈妈吗?” “你太狠心了!” “白眼狼!要没有我们, 你根本不存在!” “畜牲!我宁愿自己没生过你!” “求求你了儿子,爸爸妈妈都老了,我们给你道歉。” “就算我们曾经对不起你, 可我们也是有苦衷的呀。” “看在弟弟妹妹的份上, 别这么绝情好吗?” 一句句的指责,一声声的怒骂, 一条条的恳求……话语没有形体, 声音并不锋利, 这些话涌入少年的耳中, 却造就了他短暂人生中最为煎熬的时刻。 冰凌雨已经停歇,粉碎的冰平坦地铺在地上, 很快被敌人的出现搅乱, 成了糟糕的泥潭。 哪怕玩家们已然做足了准备, 可世上并不存在万全之策。秦光霁操纵着刀剑切割触手, 温星河建起屏障阻挡攻击, 越关山尝试用精神控制怪物的行动, 温星火开启技能治愈伤痕……但不论是那种方式, 都无法顺利抵达少年身旁。 仿佛有一层透明的薄膜包裹起少年和他正在面对的苦难, 这层刀枪不入的膜阻隔了一切外界的干预, 从精神到物理都密不通风, 只有感官一切如旧。 玩家们终于回到了任务初始, 透过虚假的网络世界初次与任务对象相识, 用旁观者的视角看清他们的人生。 少年的情况并不乐观。不论外表多么坚强, 他终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哪怕是成年人都无法完全厘清的亲情,对一个孩子而言想要直面实在太过艰难。 那些雪亮的利刃、黏糊的触手、刺鼻的酸液, 那些身为父母者所能够拥有的一切能被用作武器的东西,都在这一刻扑向了少年。 秦光霁听见了血液喷涌的声音, 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听见了皮肤腐蚀的声音;他看见少年半身鲜红,看见他渐渐弯下腰、曲起腿。 看见他似乎终于不堪重负,即将滑向那个早已被剧透了的结局。 这种无力感让秦光霁心中煎熬更甚。他可以接受力挽狂澜后的失败,也可以接受技不如人的沉痛。但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结局——明明已经做到最好,他们无数次击退怪物,无数次寻找漏洞,更无数次为最终的大战扫清障碍。然而当这时刻终于来临,一切的努力却都成了空泛的笑话。 天空中的乌云渐渐变薄了,绚烂的光芒一如昨日。行人仍在聚集,但更多的人已经失去了兴趣。各色的怪物又一次从角落诞生,源源不断地涌来,好似永不停歇的海潮,平静之后必然将迎来汹涌。一片片血渍漫出纯白的皮肤,如花开遍雪野,仿佛瞬息,仿佛永恒。少年的未来或许已经可以被钉死在血的十字架上。 似乎连少年自己也放弃了挣扎。他垂下了头,双眼一点点合拢,嘴角一点点下沉。 玩家们徒劳地清理着怪物,视野角落里,进度条的奔跑越发急促,鲜艳的色彩越发讽刺。 很快,就要走到顶端。 可是—— 可是!!! “可是真的甘心吗?” “可是真的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可是……真的不再努力一次吗?” 路云晓的声音从未如此响亮,甚至震慑了猖狂的怪物。 无数双畸形的目光紧盯着同龄的少年,其中两队格外凶狠,正是来自于那对不配为父母的夫妻。 少年自层层缠绕和血痂中抬眼望他,看见路云晓的脸上挂满了血色的泪痕。 他奔向他,哪怕有薄膜阻隔,哪怕他无法为他减轻半点痛苦。 他坚定地奔向那遍体鳞伤的少年,对他说:“你不甘心。” 时间暂停了吗? 周围了一切都不再流动了。大屏不再变化,行人停下脚步,化作粉末的怪物不再凝聚,连血液也不再流淌。 不,时间没有停止! 最先打破死寂的是闪烁着的进度条。两条亮色的长带宛若飘荡的长龙,起先不断伸展,耀武扬威的色彩好像要扎进玩家的瞳孔。 而现在,路云晓的声音方才落下的现在,那长龙畏惧了、瑟缩了,仿佛撞到了一面看不见的南墙,战战兢兢地向后退却。 从95%到80%,再到70%、60%,顷刻间,它又一次跨越了半数,披上蝉蜕,躲入幽暗。 不仅仅是己方的进度在变化,另一队的进度条也在几秒之后反向移动起来,你追我赶般地倒退开来。 最后的boss并不威仪,最大的转机并不隆重,一切的电光火石都发生在悄无声息中,为亲历者们带来惘然。 下一秒,一道霹雳横空现世! 亮光反射到每个人的脸上,炸醒了他们的眼眸。 路人们登时沸腾,簇拥者数不胜数。 他们被玩家们的屏障阻挡,远远地围绕着少年——他的身上仍旧血迹斑斑,可他的脊梁从未比此刻更挺拔过。 他仍旧是那张温和无害的脸,只是有些东西从脸上逝去,有些意念爬上眼眸。 他先是看向路云晓,用他惯有的亲和微笑,无声地看向他。 或许是先前的举动耗费了太多的勇气,路云晓却表现得有些慌乱。他努力地挤出一个坚定的笑容,以此回应少年。 少年接着环顾四方,他的目光与另几位玩家短暂交接,越发清澈。 最后,那目光终于回到了身前,回到了那对长满花斑的冰淇淋身上。 那是缠绕了他多年的噩梦。 他迟迟没有挪动,只是看着他们。 噩梦们经历了短暂的茫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它们的攻击。就像十几年前,他们经历了短暂的犹豫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他们的生活。 可这一次,所有的攻击都失效了。 不论是尖刺、缠绕,或是窒息与腐蚀,都在这一刻失去了原有的威胁,仿佛是那层包裹着双方的薄膜缩紧了,只留下少年一人在其中。 世界变得寂静,或者说,周围的世界变得寂静了。 原本嘈杂的街道骤然冷寂起来,人们注视着这对被仇恨和算计包围的亲子,为此刻的变故而惊异。 是少年打破了这份夹杂着怀疑和怒气的沉默。 “是的,我不甘心。” 他的嗓音平常,语调几无半点起伏,甚至是他重新变得明亮的眼睛里都是那样的静谧。 就仿佛在某个刹那走入了平行时空,在那个时空中,他所面对的不再是抛弃他的父母,而是一对素昧平生的普通人。 少年笑了,并非绝望下的讽笑,而是真正的浅笑。 就着这份笑意,他接着说:“我先前总是想不通一件事:为什么你们会这样对我,而我又为什么会为你们的颠倒黑白感到如此伤心——甚至于要为了你们的二次抛弃而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闭了下眼睛,在睁眼时,世界一成不变,他恨的、恨他的,他爱的、爱他的,都好端端地生活着,一成不变地生活着,不因他的一举一动而改变分毫。 花斑冰淇淋仍在尝试各种攻击,围观的群众仍旧翘首以盼,天上的云朵悠然飘过,地上的砖块坚实如昨。 就连他自己,也并不比昨日多些什么或少些什么。 于是他也在其中得到了答案。 “我从来没有被谁真正爱过。”少年说道。 “小时候,我失去了亲生父母;几年后,我失去了养父母;更大一点,我被霸凌、被猥亵;再到后来,更被网暴、被二次抛弃。”他一字一句慢慢说着,把自己十数年的过往尽数掏出,平铺在青天白日之下。 “生活一次次地捉弄我,而我只能选择接受无常的命运,直到今天。” “这样长大的我,当然渴望被爱。” “于是,当我终于找到了你们——我的亲生父母后,我自然而然地想要从你们身上寻找到我缺席了这么多年的爱。” “然而……”少年停顿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几次耸动,等待着灌注进极大的决心,方才能将接下来的话说出。 “然而我却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托付这份期望。” 少年身上的血色渐渐淡去了,好似被一场洁白的大雪覆盖,只剩下一双眼睛愈发湿润。 他竭力地遏制泪珠滚落的趋势,使其在眼眶里反反复复地打转,一如多少个夜里辗转难眠的自己。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你们是像丢包袱一样把我甩掉,早该知道你们认回我不过是迫于压力,早该知道……你们从来没有爱过我。” “向这样无情的人寻求关爱,真是世上最大的笑话了。” “所以,”少年深吸一口气,语气急转,“既然亲情已是镜花水月,我也不该再沉溺在幻想里了。” “我的人生还长,为什么要为了一份根本不存在的亲情而葬送自己的未来?我为什么要为了你们毁掉我自己的人生?”少年摇了摇头,“如果真的因为你们而放弃自己,过去的我、未来的我都不会甘心。” “是,我的确遭遇了很多不幸,我也曾几度绝望,几次想要放弃。但是,但是每一次,我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甚至越过越好,站到了这里。” “而这一切都与你们无关,与那所谓的‘爱’无关——一切都归功于我自己的努力!” 他向前迈了一步,看着前方两人:“我的确缺爱,也的确在寻找爱,但现在我明白了,世上的爱并不只能从你们身上找到,从你们亲手把我交给人贩子的那一刻起,我和你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当然,”少年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细微的松弛,紧接着说道,“这并不意味着我现在就要和你们断绝联系。” 他张开手臂,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身上还未愈合的伤痕。他忽地抬头,目光与声音如箭般刺进始作俑者的胸膛:“除去亲生父母的身份,你们还是参与人口贩卖的同伙。” 少年将两人的大惊失色尽收眼底,语气仍旧沉着:“人口拐卖的追诉期是二十年,我仍旧保留起诉你们的权力。” 少年微笑着,如孩童般天真地偏着头,认真地向他们告别:“再见了,王先生、吴女士,我想之后我们还会见很多次面的。” “对了,”他将视野抬高,扫视周遭,“我知道在座的各位中有许多都曾对我施以诽谤和侮辱,我无法一一追究大家的责任,但我一定不会放过各位颠倒黑白的媒体,不仅为了我自己,更为了过去和未来被你们的文字逼上绝路的普通人。” “诽谤罪、侮辱罪、寻衅滋事罪,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 少年轻松转身,全然不顾自己引发的轩然大波,也不再回头看一眼任何一人的表情。 他只是迈开步子,带着他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上惯有的温和表情,带着他本该拥有却离去已久的希望,走向远方。 此刻,风止云消,荒唐世间的荒唐百态尽数消融,不留半份繁华。 第185章 休息区(1) “叮……” “检测到双方队伍进度异常, 任务二中止,玩家即将返回等候界面……” 这大约是秦光霁第一次明显的感受到系统提示音中饱含的情绪,甚至连它标志性的尾音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浓浓的沮丧和不甘。 少年缓缓消失在光里, 伴随着他的出走,玩家们眼中的世界也逐渐黯淡, 直到视野被黑暗笼罩, 天旋地转的传送体验久违地搅动起大脑。 秦光霁已经习惯了在传送的中途思考, 旋转于他而言是一种清醒的体现。 任务中断的时间并不出乎意料, 或者说,正是秦光霁和对面队伍的队长亲手导演了这出好戏。 剧本的开头或能追溯到秦光霁看见系统规则的那一刻:“游戏致力于聆听各个世界中的危难与诉求, 并以玩家的力量为其带来转机。” 这是游戏存在的最高宗旨, 自然也是游戏中每一个副本存在的意义——如今这个也不例外。 那么, 这个任务里的“诉求”究竟是什么呢? 是将少年捞出网暴的泥潭?是帮他惩罚无情的血亲?还是和颠倒黑白断章取义的权威开战? 或许三者都没有错, 但在秦光霁看来, 它们还没有抵达最深层。 一切的关键就在于这个隐藏在重重危机下的最深层的“诉求”。 只要诉求不再存在, 任务本身也就不再有意义。依照游戏的宗旨, 解决了诉求的副本将被视为成功, 系统也就无法通过暗箱操作对玩家做出任何惩罚。 于是他开始思考, 开始探寻这能让大家全身而退, 同时也能让系统吃瘪的“诉求”。 是路云晓和越关山的经历为他提供了灵感。 在路云晓和少年的那次长谈中, 从表面上看是路云晓独自诉说, 实际上, 越关山始终没有断开与他的精神链接。 路云晓所说的经历的确都是真实的,但是在最后, 真正能够影响少年内心的那段感悟却是路云晓和越关山合作完成的劝解。 和路云晓以及少年一样,越关山也从未拥有过亲情。唯一与两位少年不同的是她十六岁后的经历。 在她即将被嫁给同村残疾鳏夫的前夜, 她选择了逃跑。她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出那一座座天谴般的大山,也脱离了锁住她多年的名为亲情的镣铐。 她给自己改了名,靠着四处打工在城市里艰难立足,也从未放弃过学习,在那些煎熬的日夜里,支撑她走下去的是未来的向往。 她要活着,她要抗争,她要一步步往上爬,她的人生不该是在那个小山村里蹉跎。她还年轻,一切都来得及,只要不放弃,她会有灿烂的未来! 这就是越关山想对两个少年说的话,人生啊,总是充满了苦痛和意外,我们无法选择自己出生在哪儿,却能决定自己在哪儿死去。 于是,透过过往的种种不幸,少年的内心也被一层层剖开来了。 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是勇气——活下去的勇气、放下执念的勇气、为自己而奋斗的勇气! 也是不甘心——不甘心被世界抛弃,不甘心被痛苦包围,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在这里! 他踽踽独行,他无依无靠,哪怕外表如何坚强,他也还是个孩子。 过去的一生里,他从未得到过坚定的支持,而如今的一生里,突然闯入他的生命的玩家们担当了这个角色。 少年啊,愿你的人生璀璨如歌! ———————————— “叮~”眼前的画面还未从传送结束的恍惚中恢复,紧接着迎来的便是系统毫无波澜的声音,“当前位置:初始等待大厅~” 秦光霁闭着眼甩了甩脑袋,将脑中繁杂的思绪也伴着晕眩一起丢开,再次睁眼时,眼中便被满屏的艳丽填满。 空气里的甜香并未淡去分毫,只是心境已不同往昔。 在场众人,秦光霁一方五人、对面四人,在目睹了用满目浮华掩盖内里残酷的网络世界,亲历了一场场可怖的风暴,甚至自身也成为了引发悲剧的一部分之后,对于此地的看法也便多了几分唏嘘与悲凉。 不知是否是受温度的影响,甚至连系统的音色都发生了些许的变化,似乎比从前更低了。就像是……孩子长大了几岁一样。 在第二句系统音到来之前,秦光霁用最快的速度扫视四方。他很快便发现——先前两个队伍之间的墙壁不见了。 代表任务启动的按钮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两根鲜艳的石柱,两个房间并为一处,没有了墙壁的阻隔,空间瞬时扩大数倍,也使得双方终于能够更进一步地看清对方。 秦光霁缓慢地抬起手臂,几度将自己抽搐的嘴角纳入大脑的管控,努力地调动脸部的肌肉,对面前这四个队名极其不符合形象的壮汉问好。 对方看上去有些惊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有一人从中走出一步,浑身的肌肉还未绷起一块,便被系统打断。 “叮~”长大了的系统音从头顶传向四周,一道道回音渐趋细微,为它增添了些许威势。 “检测到任务二异常。传送通道无法再次打开,玩家无法继续任务。因任务关闭前一时刻双方队伍进度相同,经系统分析决定,视作任务二平局~” 秦光霁没有对结果作出什么反应,只是沉默着等待系统对任务一的处理。毕竟在先前的判定里,对面队伍已经赢下了第一个任务,如果这个结果依旧有效,那么等待自己一方的结局仍旧不会改变。 然而,说完这句后系统便彻底没了声音,秦光霁耐心等待了一阵子,可直到最轻的那个回声的频率都降低到了人耳无法捕捉的程度后,头顶依旧了无音讯。 漫长的等待滋生了怀疑和紧张,周围渐渐响起了细碎的讨论声,几个焦急的字眼钻进耳畔,无可避免地加剧了秦光霁的心跳。 哪怕内心明白着急也是无用,但这个副本的特殊意义还是令秦光霁落入了胡思乱想的境地。万一系统的权限比他们预料的更大,万一他们对任务一所做的努力在系统看来毫无威胁,那么系统会对他们做什么呢? 恐怕……不仅仅是一开始的规则中说的从累计积分里扣除基础积分那么简单。 秦光霁没有经历过游戏初次改版的那个时代,但不论是穆朝对系统的仇视,还是左寒对系统的忌惮,以及客服对系统小心翼翼的反抗中都不难看出它的强大。 秦光霁从不害怕失败,但既然选择了组队,他就不得不为队友们的将来考虑。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思想迈向海岸的那一刻,脑海中的一道微光及时遏制了它的流动,如同一道清脆的铃声将秦光霁唤醒,使他的眼睛重新被当下的世界充满。 秦光霁深呼吸几口,将一切的怀疑都交还给纯粹的等待,转而将目光投向无人留意的各个角落。 真切的观察下,一切开始变化。 空气里的甜蜜渐渐淡去了,眼见的色彩也逐步黯淡,在某个眨眼的瞬间,秦光霁甚至透过这些眼花缭乱,看见了流动着的数据——就像他进入深层网络时所见的那些一样。 数据川流不息,一个个、一条条、一片片,最终汇聚成了一整个世界,成为了他们眼中的世界。不仅仅是副本中的网络世界,更是这个游戏。 秦光霁仿佛听到了淙淙流水,看见了鱼儿自头顶越过,看见无数的水光潋滟着向远方的光点收敛。 不,这不是幻觉。 他发现身体变轻了,看见手脚和躯干都漂浮起来,看见一股冷冽清甜的风吹拂起他的发尾,看见他自己、以及所有的玩家都随着数据的长河飘往大海。 无尽的漂流中,头顶的声音重现: “叮……”起始的仍旧是听惯了的系统音,尖锐粘腻,只是当尾音转到第一个弯时,紧随其后的却不是音调的拔高,而是维持原调的淡出。仿佛一个左右移动的滑动变阻器,当电阻达到最大时突然卡住,压低了的声音被迫维持下去,很快便无力地消失了。 秦光霁转动眼珠,刚吸进肺里的一口气也像那被卡住了的声音一样进退两难,与骤然加快了的心跳一起期待下文。 迎接秦光霁的是一个不甚熟悉的声音,比童声和女声更低,却比大部分男声更高,像是将男女老少的声音综合起来,创造了一个全新的音阶:“经判定,该副本内存在不合理规则,问题任务关卡已关闭检修,玩家一轮成绩作废,双方队伍均可获得该层次副本基础积分奖励。” 空荡荡的世界里,只剩下一条河流仍在流淌。静悄悄的世界里,陌生的声音早已离去,如同只在夜中开放的昙花,天亮时,连香味都荡然无存。 世界尽头的大门姗姗来迟,熟稔地与长河交握,两个世界的交接之处原本朴素得只能容下冰冷的数据,却在今日迎来了千百年来第一批旅客。 他们随数据流淌,与时光为邻,他们穿梭在世界尽头和世界伊始之间,充满恶意的新世界在身后粉碎,危机重重的旧世界在眼前展开。 最后,他们穿越大门,被无限的光明包裹,就像每个人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时那样。 ———————————— “欢迎回来。”客服的声音从脑中响起,仿佛与过去相同,又仿佛在微妙之处有所改变。 秦光霁辨不出那变化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现在,他可以休息了。 甚至不必睁眼,只消循着离开时放在餐桌上的零食的香气,便能踩上温暖的地毯、扑进松软的被窝。 “我们做得怎么样?”睡着的前一秒,秦光霁迷迷糊糊地问道。 “满分。”客服的回答轻柔如羽毛飘落,生怕惊醒了那已睡熟了的人。 第186章 休息区(2) 翌日, 风和日丽。 当然,在游戏里其实根本没有糟糕的天气,只是困囿其中的玩家们大多无法拥有能平静下来抬头欣赏湛蓝天空的好心情。头顶的云是浓是淡, 天边的太阳是大是小, 于玩家而言并无区别。 更何况,每个人的好恶各不相同, 各自生长的环境也决定了并非所有人都会将晴天视作心中最爱。 对于长在江南水乡的秦光霁来说, 最爱的天气是冬日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 最恨的则是绵长潮湿的梅雨季。 恰恰相反, 出生在华北大地的路云晓最厌恶冬日纷扬的雪花,最喜爱的则是初夏时分久旱之后酣畅淋漓的大雨。 然而当带来那场大雨的雨云飘荡在西南边陲的山区, 十六岁那年泥沙滚滚的夜雨成了越关山一生难忘的狼狈时刻, 十八岁时的春日晴朗以及那日的和煦微风至今仍令她念之含笑。 总而言之, 晴朗或许并不那样招人怜爱, 但想来不会有太多人厌恶游戏里二十五度的太阳洒在身上那种恰到好处的温暖。 ……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午后, 上一个副本的尘埃仍未落定, 秦光霁已有近两天时间没有听到系统的声音, 邮箱也是空空荡荡, 说好的基础积分奖励迟迟不见踪影。 对于系统, 秦光霁并不多么着急, 但对于同样将近两天没有说过话的客服, 这份焦急和忧虑真就像是洪讯时的堤坝一般, 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秦光霁推开窗, 一边低头凝望雾气重重的地面,一边提臀把自己的半边身子搁置到窗外。 他抬眼瞟了一下正在往四方输送模拟热量的太阳, 轻叹一声向后仰倒,使自己的脖颈和后脑勺都与窗框贴合。被阳光晒烫了的金属窗框仿佛一块还未凉透的熟铁, 刺得他一个猛子重新直起腰,过了好几秒才用谨慎的姿势把皮肤一点一点地贴回去。 秦光霁曲起外侧的那条腿,手肘随意地抵在身侧,身体倾斜出一个夸张的角度,从房间内侧看简直就要向外面栽倒下去了。然而秦光霁满不在意地晃着脑袋,感受着阳光大面积打在身上的灼热感,喉咙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仿佛此刻只有摇摇欲坠的危机感才能压过其余一切负面的情绪。 “如果我是系统,现在一定要把天气系统调成十六级的大风,把你刮下去摔成肉饼才算出了口恶气。” 骤然响起的声音,音色里带着程序永远无法模拟的真实疲惫,字字都过分清晰的咬字则更像是未经调试的AI音,使得声音变得愈发怪异,令人联想到一个因过分劳累而无法在长句里完全维持模拟机械音的播报员。 秦光霁挑挑眉,心照不宣地忽视了客服声音里的瑕疵:“回来了。” “嗯。” 秦光霁依然保持着悬空大半的姿势,只把视野转向房间内部:“有什么新消息?” 客服并不直接回答:“五、四、三……” “好啦好啦我知道!”秦光霁砸了下嘴,在客服数到二之前将腿放回窗内。 他双手撑住两边跳下窗框,双腿落地后一边轻拍身体两侧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一边低声念叨:“真不懂我这是什么毛病,居然真就这么听话,跟条件反射似的……” 努力克制的轻笑从脑内反向传递到耳膜,哪怕无法看见对方的面容,也不难想象他的忍俊不禁。 秦光霁翻了个夸张的白眼,迅速结束这个话题:“这次副本的邮件呢?” “三、二……”客服仍旧以倒数回应满脸懵的秦光霁。 “一。” 叮—— 提示音响起,结算邮件应声到达。 秦光霁迫不及待地点开它,发现里面除了常规积分奖励外,还缀了一个黑漆漆的奖励格子。 秦光霁点击邮件的手指悬停在空中,凝视着那个看不见内容的格子,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可能。 他收回手,两根手指摩挲着下巴,话里带着调侃:“离我的生日可还有好多天呐,怎么,提前送惊喜呀?” 客服并不否认:“的确是惊喜没错,打开看看。” 秦光霁咂摸着嘴,几次重复伸长手指再迅速缩回的动作后,才有明光从那小小的格子中迸发出来,短暂地覆盖了全部的视野。 光线渐渐变作细碎的光点,晶晶亮地围绕着两张翩然飘落的纸片,宛若一团由冰晶构成的云。 秦光霁不由地平摊双手,目光跟随着纸片一起下落,直至并不寒冷的冰晶在手中融化,最后一次展示自身的闪耀。 而秦光霁也终于看清了这两张的内容——这是两张相片。 相片的材质、大小、品牌乃至重量都与他先前在副本里拿到的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内容。 更确切来说,是里面的人。 女孩剪了个很酷的狼尾,粉色的头发被夕阳照得熠熠生光。她推着爷爷的轮椅走在林荫小道上,橘红色的阳光从大树的缝隙里透出来,令面庞斑驳,也令祖孙两人的笑容更加灿烂。 少年站在照片的中央,身后是广阔的大海。宽大的墨镜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却无法遮盖他的开怀大笑。又是一年冬天,他重回故地,带着新的人生。 秦光霁拿着这两张照片,看着照片中人的喜悦,不知不觉间有热泪盈眶。 这或许并不是秦光霁所经历过的最困难的副本,但这一定是迄今为止最令他感动的副本。回想起与这些异世的人们相遇的点点滴滴,勇敢、挣扎、犹豫、绝望、重振……所有值得铭记的瞬间一篇篇闪过,他亦被那其中的欣喜感染,泪花与笑颜并存。 秦光霁深深吐气,拂去眼角泪光,以提问平复心情:“这照片有发送给其他人吗?” 副本的解决从来不是靠某个人的独自努力,在这个副本里,秦光霁觉得自己所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 “队伍每个人都收到了,放心。” 秦光霁又一次流露笑意,双手仍旧捧着照片。或许今后,存在于不同世界的他们再无相见的机会,但只要照片仍旧存在,他们的故事便不会被忘却。 …… 又是一道明光,猝不及防地刺进秦光霁的眼眸,搅乱了他的感动,带来一时无法转过弯来的困惑。 但下一秒,他便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的懵懂瞬间转化为对未知事物的严阵以待。 就在他的注视之下,两张照片被明光融化成白色的液体,顺着光流的方向往中央汇合。 它们相互交融、合而为一,又重新塑形,长出新的四四方方。 又是一张相同材质的照片,但相较于前两张,泛黄的色彩和卷曲的边角都能彰显这张照片的老旧。 照片的清晰度不高,堆积的噪点使人忍不住抬起手腕轻轻擦拭。 柔软的布料与光滑的表面摩擦,细微的温差下,一行代表日期的数字渐渐出现在照片的角落。 这张照片与今日相隔二十一个冬天。不知是否是巧合,它的诞生日只比秦光霁早了两天。 照片上并没有人物,画面的中央也并不承载着什么奇景。空旷的取景框里只容得下一朵清晰的雪花停歇,未被选中的同类们则都隐匿在背后的广阔黑暗里,成了一团团或灰或白的像素点。 或许是一种错觉,当秦光霁放下手,只用两根指头维系着照片时,周遭的温度似乎也随着他凝视照片的时间而逐步凉了下来。 他瑟缩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掌蜷缩起来,裸露在外的皮肤生起一个个只有骤然经历严寒时才会出现的小疙瘩,头顶倔强竖起的头发无端摇曳起来。 但他没有放下照片,他仍旧看着那朵雪花。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一呼一吸变得艰难起来,似乎有细小的冰晶从鼻腔蔓延到气管,然后在肺部生根发芽,长成一朵又一朵完全相同的雪花。 仅仅一个眨眼,上一刻尚在温暖室内,下一刻,真实的寒风呼啸而至,锐利的风裹挟着晶莹的雪一起撕裂脸颊,强烈的刺痛感给人一种身在地狱的错觉。 但这种痛苦并不长久。又是一个眨眼,麻木替代了痛苦,仿佛整张脸都已被方才的风刃切割殆尽,连同所有的感官和情感一起送进地狱的坟墓,只给这世上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秦光霁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一阵阵的雪花刮过了他,一片片的寒风穿透了他,而他的身体甚至没有一丝倾斜。 因为他看清万物的视觉早已被切割和丢弃,使其只容得下一件事物—— 那是一片悬浮在空中的雪花。 起初不过米粒大小,却在风开始刮起的那一刻迅速膨胀。它跳跃着、旋转着,它从遥远的天边飞到咫尺之处,然后在秦光霁的眼前停下,向陌生的来人展示自己的独一无二。 和其余万千雪花一样,它也拥有六条向外辐射的棱。经典的六角形结构上长满了枝枝蔓蔓,将每个枝蔓裁剪下来都是完全一致的形状,如同举起了一根剔透的柏树枝型冰晶,内里的枝条早已腐烂,无形的露水却继承了它的形状,□□地存在着。 然而与所有雪花都不同的是,面前的雪花并不拥有一个确定的核心。 六根枝桠悦动着汇聚,可它们指向的地方却不是二维的平面,而是一个立体的球型。 在这个没有外壳的冰球里,两颗更小的圆球彼此交缠着旋转。它们一刻不停地飞舞着,毫无规律的舞姿使人眼花缭乱,也令人心生好奇。 秦光霁很想伸出手去触碰一下这个前所未有的双核雪花,但此处空间的极低温阻止了他的行动,使他被迫固定下来,只得静静观察。 六棱雪花欢快地旋转着,内里小球的轨迹和外侧枝桠的轨迹几乎一致。 但这种协同很快便被打破了。 旋转停顿了一刻,其中一个小球忽然向下坠落,被秦光霁的视线追随着跃入脚下深渊。失去了一个核心的雪花很快恢复了旋转,仅剩的小球孤单地继续着它的轨迹,外侧的枝桠也随着这唯一的选择继续舞动。 它们的旋转并不长久。视野骤然放大,猛然明亮起来的世界很快被从四方飞来的风雪充满。无数片脆弱的雪花呼啸着冲了上来,如同一场白色的蝗灾,将它们硕大的同类啃食殆尽。 失去了所有枝桠的孤独小球是最后一个死去的。它独自抵御着外界的风雪,然而它的抵抗只持续了不过几秒。它被无数的雪花围拢,被它们撕裂、蚕食,纷纷扬扬的冰晶洒进黑暗,仿佛一场冰雨。 第187章 休息区(3) 睁开眼, 一切风雪烟消云散。 万年不变的温暖裹紧僵硬的躯体,方才所见一切带来的惊诧引发强烈的喘息,久不能停。 “结、结束了?”秦光霁用冰冷的手捂紧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 感觉自己也像是成为了那片雪花、亲历了那场消亡一样, 浑身上下充斥着可怕的啃噬所带来的瘫软。 他闭上眼,竭力稳定自己的呼吸, 双手摸索着把自己挪动到墙边, 滑坐下去。 耳畔被心脏猛烈的跳动声充满, 耳鸣在左右耳道中穿梭, 粗重的呼吸声以缓慢的速度低微下去,偶然间甚至能够听到血脉汩汩流淌的声音。 并不知道究竟过了几分几秒, 只是有阳光悄然穿过了窗棂, 在窗帘的掩映下小心翼翼地爬上垂落在一边的掌心, 带来熟悉而陌生的暖意。 模拟的阳光成了一个恢复良好的信号, 秦光霁拖着这副僵硬的躯壳挪动到沙发上, 看着周遭刚刚翻新过的陈设, 终于感到一种活过来的庆幸。 点开系统背包, 相片自动出现在其中一个格子里, 和两枚戒指合成的珍珠以及连接了挂饰的手机壳排在一行。 秦光霁的目光扫过这三样物品, 过分活跃的大脑自动提取出获取这些道具时的片段, 好像一段前情回顾。 所以, 这就是到目前为止他对于那个真相所知的一切了。 从最初获得戒指时的懵懂, 到如今的诸多经历, 他选择了一条从未有人踏足过的艰难道路,却仍旧没有触碰到那个真相的核心。他就像一个站在宝石山口的戍卫, 明知里面是泼天富贵,却从未真正踏足过。 但他并不后悔。这一路走来, 他经历了太多,也成长了太多。他清楚地知道,这份纯净的未知于他、于同伴们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在坚定之余,秦光霁还是有些困惑的:“为什么你们喜欢用合成的办法隐藏信息?”算起来,如果加上穆朝的那个道具,他其实一共拿到了六个道具,但当它们单独存在时并不会释放任何信息,而是要等待配队之后才会发挥作用。难道这也是某种巧妙设计的防护手段吗? “唔……”客服罕见地迟疑了一会儿。 秦光霁一边等待对方的回答,一边伸手点击装有相片的格子。虽然已经合二为一,但只要捏住相片两边向外用力,这张承载着信息的雪花照片仍然可以恢复成原本的两张人物照。 秦光霁转了转眼珠子:“难道是因为合成的办法比较容易瞒天过海?”以他朴素的观念来看,这种信息应该就像古代调兵的虎符一样,只有虎符能够完美契合,才能发挥作用。 “不,你想多了。”客服的回答无情地浇灭了秦光霁的分析热情,“只是因为数量的不对等而已。” “欸?”秦光霁一歪脑袋,眼睛茫然地眨动起来。 “嗯……”客服尝试解释,“其实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也不存在复杂的加密。只是因为……道具稍微有点泛滥了而已……” 秦光霁:…… 客服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大好意思:“抱歉,不小心浪费你的感情了……” 秦光霁:…… 客服还要说点什么,秦光霁急忙抬手打断:“好的我明白了,跳过这个话题吧。” 客服:“好的。” 秦光霁:“嗯呢。” 这种程度的尴尬……真是久违了…… …… 暮色笼罩四野,农历十六的明月皎皎照亮大地,天上的星辰和地上的灯火连成一片宏大的银河,被一个窗框尽数收揽。 当三维的生物们透过窗领略景色时,所有的距离都被压缩成了二维。点点繁星、盏盏孤灯,乃至那个玉盘般的圆月都失去了立体的形象,只将自己的片面展露出来。 屋内的灯调得很暗,没有了哗众取宠的人造光,尚未高悬的月亮终于有了将自己的柔光完整送进房内的机会。 月光倾斜着洒落,与墙壁的直角共同构成了一个清晰的三角形。三角形的顶端试探着向前伸展,尖锐的顶角悄然攀上沙发圆润的木制撑脚。 如果这月光能够再上浮一些,它或许就能发现,其实它早已抵达了存在的峭壁。因为就在这张简约沙发的另一侧,在初冬的月光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一张散发着荧荧幽光的系统界面大屏静谧地竖立着,等候良久。 向四方散射的光中有相当一部分落在了这个已静坐许久的青年身上,使他的白衬衫不时变换颜色。 现在,大片的淡粉成了这件衬衫的底色,镜像之后的大片文字好似诡谲的符文,被目光驱使着上移,渐渐攀上面部,宛若少数民族骄傲的刺青。 “啧。”秦光霁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无意识地叩击膝盖,脑袋轻微歪向一边,目光始终未离文字。 他转了圈眼珠子,对着空气啧啧称奇:“几天没看,这论坛里又整出什么活儿来了?” 他伸展四根手指贴上颊侧,只留大拇指作为支撑抵住下巴,用了些力将脑袋扳正,又一次仔细阅读论坛里这栋几天之内盖起高楼的帖子,眉头微微皱起,牙齿轻轻咬住一侧的下嘴唇,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都市传说吗?” 他伸出双手,把系统界面更拉近了些,那些印在他脸上的文字也随之放大。 “这东西不是十几年前甚至更早些时候才流行的东西吗?”秦光霁滑动手指退出帖子,又上下拉动了一翻,发现如今这论坛里有关这类的帖子当真不少,“怎么现在又复活了?” 他眯起眼睛,一行一行地扫视帖子,迅速从中提取相似信息:“后花园……黑影……怪物……哭声……休息区……人形……攻击……” 大量明显带有恐怖气息的文字涌入脑海,秦光霁却并不感到毛骨悚然,反倒是嘴角的嗤笑越发难以忍耐。 他张开手掌将光幕推远,随之往后一倒,后脑勺和沙发表面贴合:“真是好标准一个都市传说发展流程。” 他挑起眉毛,掰着手指按照发帖时间由远及近地数着:“先是几天前后花园刚刚轮换之后,一个玩家声称自己瞥见了诡异的影子并发帖记录,然后就有其余玩家附和,说自己也见到过类似的黑影,这个帖子也因此越来越热。 “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玩家走出副本,看到了这个帖子。这些玩家们随后也进入了新一期的后花园,因此便有了更加详细的描述,说自己更近距离地看见了那个神秘黑影,发现它的肢体看上去有些恐怖。” 秦光霁竖起手掌,隔空劈在光幕的中央:“这个故事从这里起就彻底长出了想象的翅膀,之后的帖子里,各种有关这个黑影的描述开始漫天飞舞。有说它头重脚轻背上长手的,有说它浑身长羽毛、身后还插着昆虫一样透明的翅膀的,还有说它身上会反光、看上去像西方恶龙的……” 秦光霁哑然失笑,摇摇头:“总之,众说纷纭,却没一个人能完整地描述那东西的正脸。” “不,不,”他摆摆手,“别说正脸了,因为这东西只能在没有一丝光的晚上才能遇见,所以别说是脸了,连它到底有多高都还没个统一说法呢。” 秦光霁砸了下嘴,叉起腰:“话题已经发酵了一段时间了,这些有关怪物形象的谣言也不大编得出新意了,所以到了今天晚上,乐子人和搅屎棍们开始掉转编故事的方向了。” 秦光霁对着一篇发表于一个小时前的帖子努努嘴:“都市传说的一大恐怖之处就在于真实,也就是说它要足够贴近生活。就这个传说来讲,夜晚的后花园毕竟不是每个玩家都经历过的地方,代入感实在不能算强。” “可休息区就不一样了。所有的玩家,只要顺利通过了新手副本就一定会来到休息区,因为缓冲期的存在,每一个玩家都经历过休息区里的夜晚。” 秦光霁手指地面:“将怪物降临的背景从后花园转移到休息区,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转型。” “当然,按照传统都市传说的逻辑,一般又不会选取某些非常日常的场景见鬼。就比如怪物们不会无缘无故在你洗澡的时候顺着花洒流下来,也不会在你睡着的时候莫名爬进被窝和你贴贴。这是恐怖片主角才有的待遇——通常还是日式恐怖片。” “所以,小说家们把怪物安排在了去朋友的房间串门时的等候楼道。的确不是每个人都会去串门,但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都不会去串门,又永远不会在某个夜晚突然想起自己有什么重要东西落在朋友家,被迫在那个漆黑的楼道里想象怪物的到来? “而且这样一来,还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释为什么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遇见怪物的楼主没有被它伤到——屋里的朋友及时打开了门,把吓得魂飞魄散的楼主拉了进去。” 大概是经过了充分放松(特指在沙发上从傍晚昏睡到凌晨)的大脑终于甩脱了被拉进道具世界时的麻木,秦光霁变得格外兴奋,直到吧嗒吧嗒说完了这好大一通话才发现原本在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的客服已经很久没有回过他的话了。 于是他曲起手指,在光幕上礼貌敲了三下:“所以,你有什么头绪吗?” 客服好像是突然被从沉思中唤醒了,声音里带着些不知所措:“我、我也不清楚。” 秦光霁活跃的大脑立即捕捉到了客服的不自然,他抱起双臂,翘起二郎腿,满脸不相信:“哦?” 客服也从一开始的匆忙里缓过来,声音变得理直气壮,和一直以来没有太大波澜的语气大相径庭:“对,没错,我也不清楚。” 秦光霁嘴角随性的笑容逐渐消失,瞬间从对方的态度里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嗯?” 他捏起下巴,身体前倾:“看来……这传说也不是完全胡说八道啊。” 能让客服有这种反应的,除了“那件事”之外还能有什么东西呢? 难怪,秦光霁心想道,难怪总觉得这几天对方的状态怪怪的,有点太……随意了。 原来,是因为精力全部用在处理这档子事儿上,忘了和自己装官方了啊。 大约是秦光霁脸上的玩味太过明显,客服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抱歉,在系统发布相关通报之前,暂时无法获取此类谣言的真实情况。” 秦光霁眼珠子一转,立刻端正坐好,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也用客服平时那种平淡的语气回答:“嗯,我明白了,辛苦了,客服666号。” 客服:…… 秦光霁::) 虽然想象不到对方的样子,但也不难想象对方那副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郁闷样子呢。 第188章 休息区(4) 自上线以来, 系统从未停止过对横空出世的后花园功能的修补和更改,但不论如何改动,其中一条基本规则始终未变:每个缓冲期内玩家都必须在后花园里停留至少三个小时。 由于系统调整了进入后花园的次数限制, 另外增加了再次进入时所需的等待期——起先是一天, 几次更新之后增加到了三天。对于一些选择较低难度副本的玩家来说,这使得他们几乎没有试错的机会, 只能硬着头皮进入后花园, 祈祷自己不会撞见某些团伙火并的现场。 这或许也是导致那个论坛传说诞生的一大因素:实力较弱的玩家们更偏向于选择玩家较少的深夜进入后花园, 也因此误打误撞地碰见了那个令他们恐惧的黑影。 然而到了如今, 传说如此流行的时刻,深夜的后花园早已不是人迹罕至的好地方, 而是许多还没用光进入次数的好奇者们的探秘之地。 这其中, 也包括秦光霁在内。 此刻, 时间指向凌晨一点半, 峨眉山自然保护区半山腰的某条栈道上。十一月份的寒风呼啸着吹过, 刚刚停歇的初雪随风游荡, 黑暗的树影袅娜地扭动枝桠, 头顶月光微黯。世界仿佛只剩下黑与白两种颜色, 无限的静谧中, 一切的情感被雪冰封, 因而纯粹。 然而下一秒, 一只苍白的手重重拍上那被雪覆盖了的木制栏杆, 伴以一声喃喃:“该死的, 这破地方冷死老子了!” 顿时,方才的安宁当然无存, 周围的世界仿佛热水浇透了冰壳一般,骤然变得人声鼎沸。 无数个脑袋从树冠里、石缝中、草丛中冒出头来, 像掉进水里的小狗一样抖落掉身上积了一层的白雪,冲着最开始的发声者怒骂。 而就在这一群人彼此指责对方过于大声扰乱了最佳时机时,不远处一棵高树的树顶,身穿伪装道具的秦光霁静静地观察着周遭的乱象,不禁扶额苦笑。 说真的,常在副本里混,谁还没撞见过几个灵异事件。作为一个还算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秦光霁自然是不会无聊到当真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这种深山野林里来验证什么恐怖黑影的传说的。 但如果事情牵扯到客服,以及客服背后代表的那个势力,秦光霁就不得不多留个心眼了。 事情发展到如今,系统已经不再只手遮天。他们历经几个副本攒下的道具成了凿开系统统治的第一把稿子,他们也不再需要如最初那样连说句话都小心翼翼,一定程度内甚至可以用谈话的方式讨论接下来的计划。 秦光霁前不久获得的那张相片正是这一改变的引线。和以往接触后便被消除关键信息不同,这一次,他牢牢地记住了所有画面,双核雪花每一次的旋转都已清晰地映入他的脑海。这也意味着:从他获得照片起,他、他们终于成长到了足以触摸真相大门的地步。 诚然,这信息十分抽象,从始至终不过是一片奇特雪花的一生,看似毫无信息。可若是再发散一下,仔细思考一翻,或许也能从中得出些什么。 舞动的雪花是单一,组成这片雪花的构件却是复杂的。从它的结构来看,明显可以拆分成两个模块——外侧的六根冰棱以及内部的双核。 未知的大前提下,想要从千百种可能中捉住真相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好在秦光霁并不在此之列。过去几个月来的副本经历告诉他一个道理:最简单的思考往往才最接近真相。不需要过多的联想,只需要将自己脑内的信息一一对应,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如此一来,解读便已完成大半。已知:线索是六根冰棱围绕两个小球,记忆中哪些东西能够贴合这些特征呢? 首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和系统之间的关系:双方彼此对立,却又暂时共存,只有其中一员率先离场,雪花才能回归到正常的单核状态。这不正与那两个小球的状态相似吗? 既然已经确定了中心小球的身份,那么外层的六棱也不难推测。以秦光霁当前的玩家身份,其极大可能与他的生活有关,也就是与游戏和副本有关。在这其中能与数字有关的无非就是通过的副本数量或是拥有的道具数量。算上特殊副本【森林冰火人】和新手副本【Dad,Me】,秦光霁已经经历了六个副本,但故事显然并未完结。于是便也只剩下一种可能——这围绕双核小球旋转的六根冰棱,就是他最终需要掌握的特殊道具数量。 而如今,这个数字已经到达四件。哪怕算上合成道具,也不过是四个副本的距离了。 四个副本,最长不过两个月。当推测进行到此,秦光霁发觉自己的双手都在无知觉地抖动着。 原本以为与系统的纠缠会是一场持久战,未曾想时间竟已悄悄过半,这怎能不令人感到惊讶和欣喜呢? 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放松警惕。秦光霁攥紧了双手,闭上眼睛将脑海中有关出副本之后的一切幻想驱逐出去。 系统的恶意昭然若揭,副本内它尚有掣肘,到了完全由系统掌控的休息区和后花园内,却不得不严防死守系统的窥探和渗透。 每一步的行差踏错都有可能导致全盘崩塌,面对强大的系统,他们容不下半点松懈。 这个传说黑影,可能就是一次危机。 虽然客服并没有明说这个黑影究竟是什么,但从他恍惚的态度里,不难分析其对客服的重要程度。 当然了,鉴于客服也没有说明这个黑影可能会威胁到他们的计划,所以以上所有关于黑影的警惕都是秦光霁为了使自己大半夜跑到峨眉山上和一群人一起看猴的行为变得合理而做出的最优解读。 真相就是:他的确很想来看看能牵动客服的关心的黑影究竟是何方妖孽。 不过—— 秦光霁默默收回了自己投射在那群乱哄哄的好事者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离山体更近了一侧。 一簇簇绿光自黑暗中闪现,幽灵般漂浮着。 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被嘈杂的人声覆盖,并不明显,只偶然获得转向的风助力,飘得更远。 细弱的呜呜声自脊背爬上后颈,而后发展为成片的低吼,在这寂静无物的山谷里连绵着,宛若从地底深处爬出的幽魂。 人声后知后觉地停歇了,窸窣的摩擦声代表着人们呆滞的后退和转身,使他们终于看清已然将他们团团包围的绿光。 环顾四周,绿光两两一组地亮着,纯粹的绿令人联想到饿狼。 一时无人说话,绿光亦岿然不动。 直到某一刻,一道强光从人群中迸发——那是一个照明设备。 至此,寻求刺激的傻大胆们终于看清了绿光的主人:一群猴子。 …… 作为一个全国闻名的种群,这群学名藏酋猴又名峨眉猴,因生活在佛教名山而获赠雅号猴居士的峨眉山猴子们显然不负人们的众望,成功长成了和“文明”二字完全无关的泼猴。 进入网络时代后,这群猴子的恶行更是几次掀起受害者们的轮番讨伐,轻则撕衣服抢饮料,重则恶劣到需要枪毙猴王方能平息。 而这一切——似乎都将在这群莫名闯入的不速之客身上复现。 哪怕曾在副本里出生入死、和各种类型的怪物斗智斗勇、与同类自相残杀,当与黑暗中的猴影正面相对时,这群身经百战自以为一群小小的景区泼猴不足为惧的玩家们还是和所有普通游客一样,噤若寒蝉,不敢轻易挪动半步。 秦光霁倚在树干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下方的人群和猴群,心里默默估计他们之间能呆上多长的时间才爆发战争。 三、二……一 以领头猴王的一声呼啸为标志,猴子们率先发动了攻击。 年壮力强的公猴们一个接一个扬起手臂向玩家扑去,尖锐的指甲甚至能发出划破空气的飒飒声。 玩家们脆弱的集群立刻被急先锋们打乱,三三两两地向栈道两侧奔逃而去。 而猴子们的攻势方才起步,更多的猴子从后方树上绕走包抄,瞄准下方的人就是一个兜头盖脸的猛扑,在玩家们的脸上背上划出道道可怖的血痕。 玩家们被这群智力堪比非洲各国精锐步兵的猴子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哀嚎声传遍整个山谷,树上、山石上的薄雪随声波的震动簌簌剥落,好像它们也在发笑似的。 玩家们早就忘了自己还能使用防御道具,也不管什么进入后花园的等待期,更有甚者完全忘记了自己还被困在猴群腹地的同伴,以遭遇难以抵挡的副本怪物时的跑路速度甩脱了几只猴子的追捕,逃命似的回到了休息区。 随着玩家的脱逃,随玩家而来的照明一点点减弱,猴群的亢奋也逐步削弱。 最终,在猴王的授意下,猴子们终于放开了最后几个倒霉蛋,浩浩荡荡地返回猴山。 坐在树上观看了整场战役的秦光霁: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战啊…… 其实猴子的夜间视力并不好,而且以它们健康的作息时间,往往并不会在深夜如此大动干戈。 唯一的问题在于玩家们携带的照明设备——由于先前并不知道以投影形式存在的后花园里还会有能伤到自己的存在,玩家们使用的照明设备都是能给自己镀层圣光的存在,一人就能亮如白昼,更别提这么多人一起聚在猴群的栖息地旁边了。 轮谁遇到有人大半夜拿探照灯往你脸上射都会起杀心的吧。 好在,自认一生谨慎(其实并不)的秦光霁早有防备,一早开启了屏蔽气息的功能,更用夜视道具代替了普通照明,因此才成功隐身观战,让愤怒的猴子们连个眼神都没瞥到他。 深感自己机智的秦光霁舒舒服服地翘起二郎腿,一边看着猴子们打道回府,一边打开系统看看时间。 好巧不巧,经过这一通折腾,时间正正好好指在了一点五十九分。 按照论坛里的撞鬼攻略,怪物通常只在凌晨一点半到两点这个时间段活动。看来,这回应该是遇不到了。 抱着一点遗憾,秦光霁站了起来,脚踩着一根粗壮的树枝,闲适地伸了个懒腰。 还是回去吧。他想道。虽说之前睡了好长一段时间,可长久以来的生物钟还是坚持不懈地告诉他:现在该睡觉了。 秦光霁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手扶着树干最后一次环顾黑暗中的山林,然后低头调出和其他功能如出一辙地简陋的后花园界面。 正在他伸出手指准备点击传送按钮的那一刻,一阵不同寻常的冷风擦过他的身侧,带来周遭树叶细碎的沙沙声。 秦光霁愣了一下,放下手,眨着眼睛寻找风的方向。 系统界面的微光下,他的眼睛瞬间被惊恐充满。 就在他的身后,一根细弱得仿佛连一只麻雀也无法站稳的树枝上,一个瘦小的影子静静地站着,黑洞洞的脸正对着秦光霁,一言不发。 第189章 休息区(5) “秦光霁?” …… “秦光霁??” …… “秦光霁!!!” “!” 感受到耳膜被高频段声音蹂躏的钝痛, 秦光霁立刻捂住耳朵,憋着一口气转向声音的主人。 刚一转脸,一块热腾腾的炸物便被塞进嘴里。再一眨眼, 整整一篮子的油炸小食便被送进了怀里。 秦光霁尚未从方才的愣神中反应过来, 大脑的运转显然和本能的咀嚼打起了架:“唔唔……” 系着明显和穿衣风格不搭的卡通围裙的越关山冲着满脸懵的人摆摆手:“别站在厨房里碍事,快, 把东西送出去吧。” 秦光霁呆呆地点点头, 一板一眼地转身走出厨房, 与齐刷刷抬起的三个脑袋对望。 秦光霁:…… 饿虎扑食一般的场面登时解冻了他全部的思想, 他艰难地从那三个饿死鬼投胎的好队友手里抢劫零食,同时脑海中不断回想自己不久前的经历。 那个夜晚, 他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是论坛传说里的怪物?是深夜黑暗中的恍惚?又或是一只格外畸形的猴子? 秦光霁首先否定了第三个猜想。 猴子是群居动物, 虽然也有离群独居的情况, 但以它们的习性, 通常不会在深夜悄无声息地爬上一棵高树。再者, 如果来者是爬上来的, 就绝不可能完全不发出声响——而那一天秦光霁的的确确没有听到除了树叶摩擦之外的异常响动。 接下去思考, 第二个猜想也很快被排除。秦光霁并不否认自己看走眼的可能性, 但对于一个精神监控的成年人来说, 一眼两眼或许还会看错, 可之后长达一分钟的对视却是铁一般的现实:他的确看见了那个黑影, 甚至借助还未关闭的夜视状态看清了对方的面部轮廓。 那是一张下垂的脸。它与猕猴的面部特征极其相似, 但它的耳朵、下巴、脸颊、皱纹以及眼睑全都是向下耷拉着的, 好像地心引力在对方身上达成了惊人的影响,使它所有的皮囊都被沉重的引力拉扯着, 与肌肉分离,丑陋地坠下去。 在深夜里撞上这样一张脸显然是极其恐怖的, 加之对方的不作为,秦光霁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双方竟就保持着这样的对峙状态,直至一分钟后,对方的身影被一阵风带起的树杈遮盖,就此消失在空气里。 不同于荒谬的梦和离奇的想象,对方的形象始终清晰地印刻在秦光霁的脑海里,回到休息区后,每当他闭上眼睛,空无一物的脑内空间中就会自行浮现出那个诡异的形象,直接折磨了秦光霁近四十个小时,直到第三天傍晚,实在困顿的他才终于得以入眠。然后又被担心他饿死在房间里的越关山喊起来,半强迫地拉着他到自己的休息区来坐坐。 如此想来,那三个可能性实际上早已有了唯一性,只是它与论坛中的描述大相近庭,才让大脑因睡眠不足而运转不畅的秦光霁做出了这许多无用的思考。 不不,也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经过了这些思考,本来已经开始淡忘的形象又一次出现在秦光霁的眼皮内侧,一如既往地开始了它的折磨。 如果不是还在越关山的休息区里,秦光霁真想仰天长啸:“不管你是谁,快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很可惜,因为不想被队友当做疯子,他只能默默在脑内发疯,然后迈开腿,跑进厨房打劫还在锅里咕嘟的红烧狮子头。 ———————————— 新副本开启前的最后一天。 五人不知第几次聚集在一起,但并不只为了等候系统公布分配给他们的副本名称,还为了一个更加重要的选择。 温星河懒懒地靠在越关山怀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从对方领口垂下来的银色星形吊坠——这吊坠的原材料是越关山从副本外带进来的那把小刀。 “关山,”她一手捏着吊坠,一手把越关山袖口的流苏理齐,“你说我要不要再升级一个物理类的技能?” 温星河眨巴着眼睛,露出小狗一样湿润的神情,期待地望着对方。 温星河的伴生技能比较特殊,技能框架是搭建在她每个副本可获得的金钱额度的上,所有的衍生技能都需要扣除钞票才能使用。和只有一个发展方向的治疗技能或精神技能不同,温星河可以自行选择技能池中的某些方向进行发展。当然,升级技能所需的积分也是不同的。 因为额度终归有限,所以一直以来温星河的技能选择都是全面开花,既有身份化用和贿赂这类精神技能,也有实体武器和盾牌这种物理技能。 但几个副本下来,因为队伍实力的提升,加之越关山和秦光霁这两个精神力怪物的存在,温星河这两个精神技能越发鸡肋,基本派不上用场。反倒是几个物理技能因为简单粗暴的视用方式和广泛的使用范围而变得越发得心应手。 由此想来,深感一切恐惧均来源于火力不足的温星河觉得,全面开花不如从一而终,和boss话疗不如给boss超度。 “不,最好不要。”越关山出乎意料地选择了反对,登时引来了温星河诧异的目光。 她一骨碌爬起来坐正,歪过脑袋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越关山:“为什么?” 越关山的眼神忽地闪烁起来,她并不说话,而是捻起了温星河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轻轻摩挲着眼前人温暖的指腹。常年劳作积下的老茧在掌中攒了厚厚一层,与越关山纤长的指节相呼应,极具冲击力。 但温星河并不排斥这种粗粝的触感。她凝望着自己的爱人,曲起手指回应她的欲言又止,只是眼底的困惑仍未消退。 越关山几次尝试开口,最终只淡淡地说出一句:“或许会遇到把我们各自拆开的副本,精神技能会比较有用。” 温星河转了一圈眼珠子,虽然并没有从这句话里听出任何逻辑,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听她的准没错! “那——”她调出技能面板,手指这代解锁技能中的一项,拖长尾音,“我就选这个咯——” 越关山仔仔细细地阅读了几遍技能描述,几乎要倒背如流的程度,随后重重点头。 手指落下,光芒泛起,高等级技能所代表的天价积分哗啦啦地流出金库,看得温星河心都在滴血。 与此同时,随着技能的升级,温星河的几项身体数值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增长。其中涨幅最大的是精神力一项。温星河的精神力原本是几个人中最弱的,但或许是选择了精神技能的缘故,她的精神力竟是飞速拔高,一下超过了还未升级的温星火和路云晓,瞬间位列第三。 惊讶之余,温星河的眼角余光扫过越关山,发现对方的脸上正挂着类似计划出奇顺利的灿烂笑容,心下不禁有些怀疑。 但温星河并没有把自己对这件事的种种猜测表现出来,而是迅速转移矛盾,把注意力投向坐在她俩对面的,抬着头直直地看着空气像是正在研究技能面板的秦光霁:“你还不选技能吗?” 话音落了好久,对方才如梦初醒般眨眨眼,眼神里充满了清澈的呆滞。 “啊?”他眨了两下眼睛,指指自己,一幅恍然神情,“你刚刚是在问我啊!” 温星河与越关山面面相觑一下,悄悄地凑近越关山的耳朵:“我怎么觉得他最近……” “确实,”越关山煞有其事地赞同道,“确实看上去有点傻。” “喂喂!”秦光霁砰砰拍着桌子,“这种话一般都是等人走了才说的吧!” 两人压根不看他,默契地转过脸去,吹起了事不关己的口哨。 秦光霁:…… 秦光霁一肚子郁闷没处撒,也只得学习温星河,转移矛盾。 “星火~”肉麻的称呼令温星火一阵发抖,眼疾手快地拦截了秦光霁溜过来的手,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一大步。 “可别看我,”温星火把手臂伸得笔直,和秦光霁保持一米安全距离,“我的技能进化方向很单一的,而且现在也没攒够积分,给不了你参考。” 秦光霁的嘴角一下耷拉下去,抬手擦去碰的一鼻子灰,夸张地叹气:“唉,真是令人心寒啊~” 说着,他认命地挪开了自己的视线,终于将注意力完全投注到了技能面板上。 在【粘液实验室】副本之后,秦光霁的工兵铲技能就已经完成了本体的最后一次大升级。以最高等级为标志,先前一直由系统分配的附加技能升级也转变为了和温星河一样的自行选择模式。 以秦光霁粗略的计算,如果副本进程顺利且技能不再涨价,那么他应该可以在开启最后一个副本前拿齐所有的技能。 但问题在于,以系统如今的不做人程度看,它一定还会在副本选择上做手脚。他们在【坏蛋冰淇淋】副本里只获得了基础积分奖励,而这已经是他们所能收获的最好的结局了。往后的副本,别说颗粒无收了,说不定他们还得倒欠系统呢。 因此,这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技能选择的重要程度直线攀升。 秦光霁的目光在这几个技能间来回穿梭,或是在某个技能上停顿许久,或是自上而下迅速浏览全部的技能。如果技能是几张实体的纸片的话,恐怕早已被他翻出了卷边和折痕。 枯燥而纠结的选择持续了许久,久到温星河都开始打哈欠,浑身骨头被抽离了一样蜷在越关山的怀里,他才终于攥紧了拳头:“好!就这样!” 温星河用惺忪的睡眼瞟了他一下,却没看见任何技能升级的光芒。 秦光霁没有理会从各个方向投来的询问视线,而是伸出五指:“五、四、三、二、一……” 叮的一声,系统提示上线,为他们带来了新副本的信息: 副本名称:【阿sue系列】 副本等级:A+ 秦光霁盯着这行代表着副本名字的不明意义文字,真情实感地傻眼了:“这……是个啥?”难道系统已经进化到可以读心的程度,看穿了他想要先看看副本再选技能的小把戏,特地挑了个知识盲区来膈应他? 还有,虽然他的的确确不知道这副本的原型,但从副本名字来看,这明显不是一个游戏而是一整个系列的大拼盘吧!! 这就像把顶格子的马里奥和开赛车的马里奥还有打格斗的马里奥凑在一起,虽然都是同一个游戏公司的出品,但明显不是一个世界啊!!! 第190章 阿sue系列(1) 一阵悠扬的音乐, 以手鼓为基调,古典的弦乐为主体,伴以轻柔如羽毛拂面的吟唱。三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混合在一起, 形成了一种极其美妙的协调。 当这奇妙的音乐传入大脑, 拨动大脑皮层的某块区域,使人感觉自己正置身于某个童话世界。一切的烦忧都被瓦解, 一切的悲哀都被舍弃, 只剩下内心的平静, 以及随音乐的渐趋高涨而越发清晰的欢快。 于是, 在音乐的鼓励下,来自异世之人睁开了眼。 这似乎真的是一个童话世界。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能在童话故事里找到原型:带着笑脸的太阳、绵羊一样圆润的白云、色彩鲜明的房屋, 以及与人共存的各种小动物。它们悠闲地游荡着, 不时走进某扇敞开着的大门, 片刻后再叼着一片菜叶从窗户离开。 似乎每个人都曾在童年时幻想过这样的生活, 在孩子们的梦里, 这应该是个比天堂更美好的地方。 然而,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不是被一群从地里钻出来的黑皮土著拿着长矛指着脑袋的话, 秦光霁大概会这么认为吧。 本着以和为贵的精神——当然也是摸不准这群人到底是民风淳朴的普通npc还是剽悍善武敌对生物——刚刚结束传送的几人并没有立即亮出武器, 而是颇为上道地举起了双手, 在闪着银光的长矛和绘着花纹的盾牌的威胁下自行聚在了一起。 这群土著相当符合人们对非洲大陆的刻板印象, 男的上身赤裸, 下边围着一圈草裙, 女的则多了一条同样是草编的抹胸。所有人的脸上身上都画满了花花绿绿的纹样, 仿佛是在他们的皮肤上顺着血管和神经蓬勃生长的植物。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位脸上长着许多细小疙瘩、头戴用长羽毛编成的高帽的老妇人缓缓从远处踱步而来。 她的刺青比年轻人更多, 但是层层叠叠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使那些美丽的纹饰变形脱色,变得愈发诡异。她戴着硕大的耳坠,金色的长勾连着耳洞,在重力的作用下,耳垂被拉得很长,几乎能碰到肩膀。 土著们纷纷转身面向老者,手中的长矛齐齐顿地,木棍敲地发出的沉闷声音仿佛来自地底的低吼。 老者不紧不慢地走着,土著们自动为她让出了一条直通玩家的道路。 老者走到玩家们面前,略略直起佝偻的背,浑浊的眼珠里投射出深邃精明的光。 那目光里并不含有明显的敌意,却有着一种极其深刻的探究欲,无意间与其相碰时,会使人产生一种被看透内心的毛骨悚然感。 秦光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那道目光却并不松懈,反倒越发咄咄逼人。老者甚至更上前了几步,头顶彩色的长羽垂落下来,距离秦光霁的脸仅差分毫。 虽然这样的窥探的确不大好受,但身为对这世界完全陌生的外来者,老者的态度倒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玩家和这些原住民之间不会立刻爆发冲突。 秦光霁几人并不惧怕冲突,但是前不久,游戏中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一队玩家在与npc的交手中误伤了任务发布者,并最终导致其死亡。他们的行为被判定为故意破坏副本结构,导致后续任务无法继续,最后被系统强制驱逐出了副本,不仅无法结算积分,还承担了副本维护所需的高额损耗。 这起事故的经过被写成了公告在全服发布,以此警告玩家,尤其是某些喜欢用破坏性极强的方法通过副本的玩家,如果不想落得如此下场,请友善对待npc。 从此以后,副本内人人自危,玩家们对npc的态度越发谨慎,组队玩家被迫留下一个人保护任务发布npc,单人玩家也会在行动中更偏向保守计划——这也正是为什么在【坏蛋冰淇淋】副本中仅获得了基础奖励的秦光霁几人仍能以断层领先的分数高居榜首。 但对于当下的秦光霁来说,最重要的任务并不是保护npc——因为从进入副本直到现在,系统根本就没有给他们发布任何任务,甚至连一个提示音都没有出现! 没有任务、没有背景、没有身份,系统的一声不吭,意味着玩家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这个世界与玩家之间最为重要的纽带:任务发布者的存在也在这诡异的沉默间变得扑朔迷离。 只有两种情况可以解释如今的局面:一、任务发布者的确存在,只是由于某种意外,可能是系统动了什么手脚,比如切断了任务发布者和玩家的沟通渠道,导致对方无法联系到玩家。二、根本不存在任务发布者,也不存在任务,系统只是单纯地把他们丢到了一个陌生世界里,让他们自生自灭。 秦光霁希望是前者,但他无法否认后者的可能性。最好的办法,就是迅速找到可能存在的任务发布者,从对方的口中直接获取副本主线任务。 该如何找到对方呢?简单,问吧。 然后,又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语言不通。 虽然在通常情况下,系统会自动将副本npc们的语言转化为玩家自己的语言,但为了防止系统翻译出现bug,游戏商城里是有翻译道具存在的。早在土著们刷刷地从地里跑出来,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词汇时,意识到情况不妙的秦光霁就已经掏出了翻译道具。 可是,翻译道具失灵了。 耳边响起的仍旧是土著们弹舌频率奇高的古怪语言,实时计费的道具坚持不懈地运转着,状态栏的方框里却多了这么一句话:【未在库中找到该语种】 如果不是气氛不对,秦光霁真的很想把这个吃空饷的破烂道具扯下来狠狠质问:你介绍里不是打包票说不论什么语言都能翻译的吗?连龙语精灵语这些奇葩语言都写上去了,现在对面好歹还属于人类范畴,你怎么就不管用了? 无奈,这黑心游戏里并不存在道具售后,秦光霁只能默默地关掉翻译道具,就当自己的四万积分喂了狗。 正是秦光霁在嫌弃道具的同时,毫不知情的老者扯着沙哑的嗓音开始了她的讲话。 她伸手指着几个玩家,每说一句,后面的土著们便大喝一声,再说一句,土著们便整齐敲击手中长矛。 秦光霁尝试着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中解读,可没等他看出只言片语,土著们的动作就简化成了单一的挥舞长矛。 “额……那个……”秦光霁的眼皮跳了一下,想要比划比划,表示己方毫无恶意。 然而他刚一出声,打头的老者便忽地往后一跳,被恐怖的疙瘩爬满了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极度愤怒,褪色的刺青被一道肉色的疤痕横贯,与挤压在一起的五官相互摩擦,眼中的明光转变为仇恨的利剑,与外表完全不符的雪亮牙齿展露在外,犹如一头凶恶的母狼。 她一把躲过旁边一人的长矛,动作如迅雷般敏捷,以精钢铸造的雪亮枪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奔秦光霁的眼睛。 面对着飞速向自己贴近的危险,秦光霁的眼神在瞬间转化为凛冽的警戒,他翻手召唤出工兵铲,并不退后,反而向前迈步。 当! 金属与金属的碰撞极其刺耳,在震荡的余韵中,老者连连后退,看向秦光霁目光里充满了错愕——她手中的长矛竟是在与对方的相撞中生生折断,精钢制成的头部也被挤压变形! 老者丢开已经报废的长矛,却并不因双方悬殊的差距而退缩。她的口中吐出一段咕噜咕噜的话语,手脚并用地舞动起来,全体的土著亦开始沸腾,一边高声呼喊,一边挥舞起缩小包围圈。 银枪烈烈,仇视的目光遍布四方,冲突已箭在弦上。 玩家们自然也意识到了对面族群难以沟通,纷纷亮出了自己的武器,在默契的支持下守护彼此的后背,形成了一圈毫无破绽的援护圈。 “打到什么程度?”温星河睥睨着周围剑拔弩张的土著们,双手叉腰,语气似乎漫不经心却暗含锋芒。 “别下死手。”秦光霁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跨越人群,追踪着隐没在后方的老者的身影。 “姐,”他没有扭头,语气平淡地对越关山道,“别让首领跑了。” “明白。”越关山利落回应,迅速搜索周围人群的破绽。 她将视线投落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腿部肌肉积蓄着奇迹般的爆发力。 砰! 一阵白色迷烟自人群中央喷射而出,刺鼻的气味迅速蔓延,遮蔽了所有人的视野。 在这万里晴空也无法照透的浓烟中,一阵微凉的风擦过哗然的土著们,如同一道迅疾的闪电划过耳膜,随即在迷雾的边缘炸响。 紧接着,是一声闷哼、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听上去像是某些饰品坠落在地。 土著们尚在茫然寻找方向,浑然不知头顶的天已被蒙上暗影。 一张硕大的网落下,如同金属怪兽的一只巨爪。它漫不经心地踩下,带起的强大气流将带有致幻效果的白雾挤压出去,使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 当白雾逸散,天光重现,所得到的并非暂时平静,而是更加猛烈的挣扎。巨网之下的所有土著都在愤怒的驱使下疯狂地扭动起来,嘈杂的怒骂与无情的压制相互交融,不禁令人怀疑究竟是道具失效了,还是这群土著的体质实在彪悍。 不绝于耳的尖叫声,哪怕不通语言的玩家们也能读懂其中的恶意。温星河摘掉防护面具,没有被人声影响分毫,不慌不忙地走到巨网之前。 她抬起手,一同被镇压在往下的长矛凭空抖动起来,它们毫不留念地离开了土著们的身旁,排着队涌向温星河。 温星河甚至没有再看土著们一眼,手指轻轻一动,数十根长矛便自行掉转,头朝下扎进金属巨网边缘的孔洞里。 土著们的怒骂逐渐转变为了哀嚎和祈求,然而温星河无情地转过身去,留下一个清脆的响指。 粉色钞票蹁跹着组成一把锤子,叮叮当当地敲击起扎进地面的长矛们。当所有长矛都被钉入地下,铁网稍稍抬起、向下延伸,以长矛为栏杆,组成了一个银色的牢笼。这是一个由土著们自己的武器铸造而成的牢笼。 渐渐的,人声低了下来,转而替代的是不时响起的啜泣。 当温星河回望那些绝望的眼睛,心中升起了些许不忍:“我……做得太过了?” “或许吧,”站在最后方的高点,撒下铁网的温星火回答道,“但很有用。” “但我想不通的是——”隐身潜入人群,投放了致幻烟雾弹的路云晓提出疑惑,“他们究竟为什么会突然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攻击性?” 秦光霁并不回答问题,他的目光游离,身旁悬浮着的圆盘道具滴滴地响着,红色指针左右晃动两下,而后缓缓停顿。 “因为一个词。”一栋黄粉相间的房屋之前,越关山扶起那位被她一记闷棍打倒在地的老首领,脸上神情有些尴尬。 越关山咳嗽一声,对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首领露出抱歉表情,然后看向秦光霁:“仔细想想,你刚才说了什么?” 被来自越关山和老者的诡异目光注视着的秦光霁眨巴几下眼睛,眼珠子转了一圈。 他先是看向老者,然后又扭头看看那一群土著,看着他们黝黑发亮的肌肤,再联想到某个谐音梗,幡然醒悟:“你说的该不会是——” 越关山重重点头:“没错!” 秦光霁:“……” 谁能想到,这群连翻译器都罢工了的小语种土著,居然知道“那个”,还明白这是对他们的侮辱性称呼…… 秦光霁的嘴角抽搐,看看已经哭成一片的土著,看看满脸悲愤的老者,再想想他们方才的雷霆手段,实在是哭笑不得。 只得先弯下腰,给老者鞠躬道歉。 谐音害人啊! 第191章 阿sue系列(2) 土著们并非不可理喻的恶魔。虽然语言仍旧不通, 但通过艰难的肢体语言交流,还是能看出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攻击性,只是本能地对外来者持有警惕。 人均胎教的部落里, 人们对武力的崇拜超乎想象。被迫见识了几人的实力之后, 土著们一改原先剑拔弩张的态度,变得格外热情好客。 不一会儿的功夫, 土著们就在首领的指挥下又一次把玩家们围了起来。当然, 这一次土著们涂满色彩的脸上带着的不再是戒备, 而是真情实感的欢迎。 他们手拉着手, 欢快地跳着朴素的舞步,用充满弹舌的口音唱出悠长而通透的颂歌。 仿佛是一下从残酷的部落时代跃入只存在于动画电影中的童话世界, 原本悠然自得的小动物们也被土著们的举动感染, 也加入了这一场盛大的舞蹈。 狐猴撅着屁股摇晃黑白长尾, 猫鼬双脚站立扭动身姿, 水獭越出水面, 溅起颗颗晶莹水珠……到了最后, 竟有一群鲜红的火烈鸟踏歌而来, 蹁跹入画。 这一场盛大的仪式尚未结束, 一曲歌尽, 土著们渐渐放大了舞圈, 变环为带, 引领着玩家们向前走去。 在人群条带的两侧, 更多的女性土著从色彩鲜艳的矮房中走出, 不由分说地为玩家们献上由鲜花、绿叶以及各色羽毛制成的头冠,虽然制作尚且粗糙, 但色彩之鲜明足以令人动容。 骤然接受到如此奇特的待遇,生长在含蓄的东方环境下的玩家们自然是难以适应, 几度尝试推脱。但土著们可不管玩家如何反应,在他们的心里似乎只有奉献,单纯的奉献,玩家接受与否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尤其是对轻轻松松就毁掉他们所有长矛的温星河,土著们更是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激情,向她投掷的鲜花瓜果多得几乎能把她淹没。 大约是因为在他们眼里温星河的“壮举”实在“迷人”,几个男性土著当着众人的面为了谁该给温星河献捧花打了起来,两旁同伴非但不拉架,反倒越发快活,嘴里高喊着什么,迅速地为他们围出了一块空地,引来不少人注目。 温星河原本正在尝试婉拒一位中年妇女手里少说用了一打珍稀动物头骨制成的串珠,听见那头的打斗声想要借着看热闹的契机脱身,却被阴沉着脸的越关山拉走,钻进了另一从更加热情但由女性土著组成的人群。 温星河:? 越关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手攥得更紧了些——如果不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大活人原地消失实在有点可怕,担心被这群土著当成什么巫术,她一定会给温星河罩上个强力隐身buff,让这个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呆子彻底和这个奔放到离谱的原始社会隔绝! 土著们的精力仿佛无穷无尽,等到太阳都西斜了,他们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就连佝偻着背的老酋长也仍是一幅兴致盎然的模样,不时吩咐族人拿出各种长相奇特的植物、光彩夺目的宝石和口味卓绝的肉类招待玩家们。 当然,兴味盎然的只有土著们,对于几度试图离开却又被人数远多于他们的土著按回去的玩家们来说,这场欢迎仪式实在是太煎熬了! 对任何副本来说,时间都是第一要素。这关系着玩家的赛季排名,也决定了他们在本赛季内能够通过的副本数量。 虽然系统总是不做人,但是在这一点上,系统做到了难得的平衡性,赛季结束时,玩家们通关的副本量大多都是相近的。那么,如果能够通过节省通关时间来获得多一个或者几个的副本数,那么对于玩家,尤其是积分相当接近的中高层玩家来说,将会是一个极大的优势。 如果是在之前,没有人愿意在这种令人脚趾抠地的欢迎仪式上浪费近半天的时间。可无奈的是,由于这个副本的信息缺失,几人不能放过和这群目前副本内唯一的人形生物沟通的机会。 秦光霁曾寄希望于越关山的读心技能,可令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是,越关山的技能也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效果——使用了一次技能后,她的精神力就出现了惊人的大幅下降,暂时无法再次使用。 精神类的技能进化极其困难,局限性也非常大,使用者往往都偏向于依靠精神技能所带来的高精神力,而非技能本身。但身为A+级技能的拥有者,越关山的技能进化比其他玩家快上数倍,仅仅两次进化后,她的读心技能就不再要求使用对象的高好感度,可读心的范围也从当下所想扩大到了npc的生平片段。 在烟雾弹蔓延的同时,因为秦光霁的指示,越关山独自袭击了部落首领,并用自己新进化出的延伸技能读取了对方的部分记忆,得知了这个部落的发展状况。部落尚处在刀耕火种的时代,打猎和耕种并重,生产条件相当落后。 但此地的自然条件丰厚到了离奇的程度,遍地是黄金都称得上是谦词,粮食产量足以令所有农学家激动落泪,动物们毫无危机意识,任由人类攻击,各类矿藏都是开采难度极小的露天矿,就连鸽子蛋大的天然钻石也像普通石头一样常见。这何止是老天赏饭吃,老天简直是把金饭碗都给端出来了啊! 正因优厚的自然条件,本地的土著们过惯了不用努力也能吃饱饭的日子,变得极度懒散。也因为没有什么娱乐环节,他们只能将精力发泄在载歌载舞上,由此诞生了如今这场盛大典礼。 读心技能虽然能看见对方的记忆,但也只是一些片段,为了更加了解这个世界,越关山还使用了新增加的面向副本npc的一对一通话功能。 如果在其他副本里,这些技能所带来的消耗完全在承受范围之内。可不知是否是系统的缺失导致了这个副本的特殊性,允许通话的时间非常短暂,越关山只来得及问出两句话,她的精神力就下降到了开启技能的阈值之外。 万幸的是,由于这是精神层面的对话,所以语言不再是问题,越关山也正是由此知道土著们如此愤怒的原因。 这个线索相当关键,它隐含着与世界观有关的信息:在原始部落之外,还有存在一个说英语的文明世界。和玩家本身的世界一样,这里的“文明人”们也对黑人土著们表现出了极端的歧视。 好在,由于此地居民过于充沛的武德,双方的矛盾并没有沿着玩家们所学过的历史那样发展,并不存在大规模的流血冲突。 而与想象中的闭塞不同,其实部落里的人们是会和外界沟通的——这也正是土著们手里拿着的武器是明显的工业制品的缘由。当然,工农业之间的剪刀差在这个世界仍旧存在,“文明人”们定时前来收购土著们出产的原材料,支付的则仅仅是与原料价值完全不符的廉价工业品。 土著们面对长矛被毁如此悲痛,不仅因为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武器,也是因为当他们从“文明人”手中换取长矛时,每一根的价值都与一个土著近半年的劳作成果相当。 从表面上看,这片世界的确是一个相当美好的童话国度,但如果再靠近些,就能揭开那层鲜艳的皮囊,发现它其实只是为了逃避那残酷内核而打造的绚烂纹饰。 淳朴的近义词名为落后,繁荣的近义词名为压榨。 世界并无不同,不论在哪个世界,歧视和剥削都以不同的方式植根于人们的内心,并以此驱动世界的发展。 玩家们走过的每一个世界都被冠以一个游戏的名字,似乎是想用这些遥远的记忆、用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唤起玩家们内心的向往和对美好的追求。然而,每一个世界都无一例外地写着残忍。从【狂扁小朋友】里整整轮回了87遍的以暴制暴的悲剧,到【银都怪物】里资本剥削和原始祭祀下滋生的怪物;从【矿井之下】无数代女性的血泪,到【老爹汉堡店】颠倒的动物世界;还有【粘液实验室】里人类社会的落幕,以及【坏蛋冰淇淋】肆无忌惮的虚拟恶意…… 副本们都有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使人回想起童年时悄悄打开电脑的欢乐时光。十几年时光转瞬即逝,童年早已无法回头,回忆亦然。于是有了游戏,有了副本,有了无数在最真的现实里挣扎求生的人——我们总会长大,我们总要面对。 那么,也是时候回归现实了。 过去的经验固然宝贵,最重要的永远是当下的判断。既然已经从副本的故事里得出了规律,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找出任务的发布者,也就是那个,或者几个与系统合作,请求玩家援助的人。 无关歧视,但很显然,这种人出现在土著中的概率的确极低——他们的生活纯粹到无可附加,除却耕种、挖掘、打猎,就是唱歌、跳舞、祭祀,凡是祈求系统帮助者,总要先看清自己所处的世界,发现当下的困难,并意识到仅靠自己的努力无法解决这个难题。而对于土著们,他们似乎……过于乐观了。 既然问题不在土著,那么就只能在“文明人”那边了。 游戏内拥有海量的副本储存,根据客服透露的信息,仅目前可以正常运转的副本就不低于五位数,并且不断有新的副本加入进来。此外,由于大多数玩家都是通过副本而非彻底关闭副本——这也是秦光霁几人的积分系数比旁人都高的一大因素——许多副本会在检修维护之后重新加入,这进一步扩大了副本的数量级。 但不论副本有多少,其种类大体不会变:剧情向、解密向、冒险向,万变不离其宗。 解密向的副本最好区分,机关一定站在副本任务的绝对中心,而冒险向和剧情向则彼此交融。 对于当下这个副本,因为其过于正常的世界观,几人尚未找到机关的痕迹,可以基本排除解密的可能性。而冒险向和剧情线的副本中,任务的中心永远是【人】。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他们该如何成功离开土著们的地盘,去往“文明人”的世界推进任务呢? 秦光霁尝试着环顾四周,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然后顺利地和有着同样念头的越关山对上了眼神。 越关山没有开启技能,但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只微微点头,什么也没说。 秦光霁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刚想开口,一阵不寻常的细细簌簌声忽地搔动耳膜,使他暂且按下内心所想,提起警惕。 一秒后再次抬头时,越关山已错开了自己的视线,将目光投落到右侧欢腾的人群之后。 “好热闹啊!”熟悉的语言如同乐曲里一个不协调的音调,瘦小的身影于人群中游走时好似一道不起眼的光,却有着与其朴素外表完全不符的力量,开口的一瞬间便让所有的载歌载舞按下了暂停键。 一个黑发黑瞳的黄种人不紧不慢地走在道路中央。 第192章 阿sue系列(3) “哟, ”那人微笑着打量着这好大的热闹,长长的睫毛扑簌抖动着,一边眉毛挑起, 啧了一声, “有客人啊。” 短暂的沉默后,土著们再次沸腾起来。 他们纷纷站起, 为来人竖起高高的人墙, 使站在后方的人不得不踮起脚方能略见其人头顶。 许多双热情的手伸了出来, 许多声欢迎的语调响了起来, 与对待玩家们的态度不同,这种热烈中带着十分的熟稔——这并非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而是许久未见的莫逆之交。 不知名的来客保持着独属于东方的含蓄笑容, 不时点头回应土著们的欢呼。 她很快走到了人群的尽头, 满脸皱纹但身手敏捷的酋长跳到她的身侧, 脸上的皱纹方被笑容挤压聚拢, 便被来人一个手势示意稍等。 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几位玩家身上。从对方的眼睛里, 秦光霁看见了自己和同伴们的影子, 如此清晰, 仿佛那并非某人的眼睛, 而是一片宁静的死水。 她眼睛很大, 五官十分端正, 过于锋利的眉毛使得她圆润的脸颊多了几分飒爽, 因而不那么柔和, 反而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她打量着玩家们,双手叉在腰上, 脑袋微微歪到一边。她的神色似乎并无变化,只有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到上面时才能从那些细微的肌肉走向中读出些不寻常来。 起先是疑惑, 然后是思索,再然后是明了,之后又回归于沉思,最终隐没进深深的沉默。 她对几人抬起下巴,声音比先前更低了些:“外来者?” 她又向前迈了一步,神色晦暗:“你们……不属于这里。” 秦光霁感到心中簌地响起一声警铃,本能地升起了一股危机感,原本散漫的目光如箭般凝聚起来,穿过角膜和眼眶的阻隔,刺向那人。 对方迅速捕捉到了这股并不清晰的敌意,轻快地转过脸,直直地接了下来,兵不血刃地用看似温和的笑颜化解了。 “不用紧张,”她随意地伸出手,将肩头的卷发撩到身后,“我没有恶意。” “我只是有些奇怪,”她看看玩家,再看看周围紧张地等待双方交流的土著们,“你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她摊开双手,手臂向四周划了一大圈:“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里都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吧?” 她眨了下眼,指了指躺在一面墙脚下悠然睡着觉的水豚:“除非,你们是来偷这玩意的。” 这无厘头的幽默感令秦光霁眼皮狠狠跳了一下,一时间竟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回答她。 对方也并非真的在等着他的回应,十分自然地转过话锋:“跟我走吧。” “到我们的世界来。”她紧接着说道,没给玩家留下一点拒绝的余地。 “我会领着你们了解这个世界,不管你们想得到什么,在我们那儿,你们都能如愿。”她说得十分坦荡,邀请更是从未见过的直白,好像对这群从没见过的家伙没有丝毫的防备,和土著们一样,是发自内心地欢迎他们。 “你就一点不怀疑我们?”眼看她还要继续,秦光霁抓住她说话的当口,快语问道。 “当然不啊,”她摇摇头,话中甚至带着疑惑,“都是同类,有什么可防的?” 秦光霁还想说点什么,越关山忽然越过了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对方的声音变得冷彻:“很简单,我没见过你们。” “另外,”她迅速挪开了视线,沉下嘴角,“我不喜欢你的眼睛。” ———————————— 如果说土著的世界是森林草原的原始童话,那么“文明人”的世界就更像是二十一世纪现代都市型的童话了。 只存在于绘本中的美丽建筑一排排地出现在眼中,路上的行人各个面带笑容、步态优雅,每一个人的面孔和衣着都是那样完美,几乎可以原地举办一场时装周了。 而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一片片悬挂着巨大招牌的店铺,一栋建筑就是一间店铺,每一个店铺的布置都是每个孩子梦想里才有的精致。人们走进走出,店门上方的铃铛连绵地敲着,浓郁的香气四处蔓延,使整条街道都充盈着令人陶醉的甜香。 似乎只有美好一词才能形容这里,那些构成各色童话的文字在真实的美景面前变得无比单薄,甚至令人产生了丝丝烦恼——领略过如此景色之后,又怎能再接受那些拙劣的想象造物呢? 如此世界,似乎每个外来者都会彻底着迷,并就此沉浸,轻易不愿离开。 很可惜,五个玩家里,没有一人存在这样的想法。 或许有歆羡诞生,但很快便被更深层的思考和警惕冲淡了。 因为不管它多么美好,这都是一个副本。 【坏蛋冰淇淋】中的冰淇淋世界同样美好,那是赛博朋克式的绚烂。与更贴近传统女性向游戏的这个世界相比,那个世界拥有的受众可能更加广泛。 但那世界背后隐藏着的是无边的恶意,它是无数无辜者的生命浇灌出的恶之花。 表面越美好,其背后就可能越阴暗。 就在刚刚,他们就已经从土著酋长的记忆里略见了这个世界的一角。 或许还有更多。 “怎么,你们就一点不兴奋吗?”带领他们的女人——她的名字叫Ella——懒懒地把手肘撑在一袋天然钻石上,并不看窗外如画卷般缓缓展开的景色,而是斜着瞥向车内的玩家们。 和外界有所不同,这个世界的车并不是玩家们熟悉的模样。与其说是“车”,倒不如说它是个玻璃盒子,除了六个座位外和几个置物柜外,车内空无一物,没有任何配饰,也没有任何发动装置。 Ella只是招了招手,这个玻璃盒子就自行出现在了路边,待几个玩家坐稳后,它又自动关闭车门,自动向前开去。 来到“文明”社会的过程十分简单。当玻璃车在土著们的欢送下驶出部落后,一面泛着幽光的透明隔墙便出现在远方的草原上。玻璃车漂浮着划过草地,一路与各种动物擦肩而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便穿透了那堵隔墙。当属于“文明”社会的轻柔乐声从头顶传来,他们完成了几千年和几千公里的跳跃。 “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大概会吧。”温星河的注意力完全被路边一家热火朝天的烧烤店吸引,如果不是有玻璃阻隔,恐怕连眼珠子都要飞过去了。 “等下了车就过去。”越关山哪能不明白她的小心思,凑到温星河耳边说道。 温星河的眼睛噌一下亮起,随后又缓缓熄灭,语带迟疑:“可是……这里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越关山故意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唔……说得也有道理。” 她耸耸肩,挑起眉毛:“那我就勉为其难,先帮你试试毒吧!” 温星河先是浮起些感动,但转念一想便觉得不对:“其实你也很馋吧!” 小算盘被撞破,越关山噗嗤一声,靠着超乎常人的定力维持住脸上大义凌然的表情,继续装蒜:“怎么会呢,我可都是为了你啊。” 温星河白了她一眼,嘴角却是无法抑制地越来越翘了。 “喂,喂!”Ella拣起一颗大钻石敲敲玻璃,没好气道,“你们俩当我是透明的吗?” 两人的目光整齐地投注到那看上去岌岌可危的玻璃上,点点头。 Ella:…… 她重重地切了一声,抬手把钻石丢回麻袋里,双手抱胸,嘴巴撅得比天都高。 “我算是看明白了,”她幽幽道,“你们压根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我今天算是倒大霉了,”她嘟囔着,声音恍恍惚惚地飘进坐得离她最近的秦光霁耳中,“说好的外来者都很单纯的呢?” “你遇到过多少外来者?”秦光霁主动凑近她,状似好奇问道。 Ella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回答地不情不愿:“大概就十几批吧,具体多少人我可记不清了,你们外来者都长得差不多。” 提到这个,Ella昂起头,话里带上了自豪:“我可是我们E社区里最优秀的向导,不管你们想做什么,我都能帮你们。” “上次,一群女孩子从S社区过来,我帮着她们找到了最优秀的穿搭,把S区那群白皮狠狠比了下去。”她掰着指头数着。 “还有一次,一群外来者想去U区,也是我全程护着他们,要不然以他们的作风,早就被U区土著戳死了。” “再有就是那次了,”她一拍手,发出啪的清脆声音,“我帮那些外来者在我们E区找到了工作,他们从此就留在了这里,现在已经彻底融入社区了。” 说到这儿,她转头看向玻璃外,对着一家店铺门外的几个路人欢快挥手。 秦光霁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四个穿着风格和街区一致的人也对着车内展露笑容,他们的确和其他人一样融洽,只是他们的五官终究不如世界原住民那样姣好,总有种格格不入的突兀感。 玻璃车缓缓掠过四人,将他们和而不同的身影甩向身后,Ella的表情也逐渐收敛,视线重新落回车内时,已恢复了原先的沉闷,更多了几分苦恼:“所以说,你们这群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 她叹了口气:“降临在U区那种蛮荒之地也就算了,还完全不透露自己的目的,我可没见过这样的外来者。” “你们不说自己的任务是什么,我又怎么帮你们呢?” Ella脸上的真诚不像假的,只是很可惜,对于这个问题,玩家们也毫无头绪。 或许是天生,又或许是因为经历了这么多次的冒险,秦光霁对于任务有一种天然的敏锐,不说百分百能抓住重要节点,至少也能拥有一种马上就要碰到关键的感觉。 而在这个副本里……秦光霁悄悄地低下头,他左手手腕上绑着一块形似手表的东西,但只有一根暗红色的指针正在左右摇摆着。 别说什么预感了,就连他斥巨资兑换的任务指南针也在离开土著部落后彻底失效了。 秦光霁轻轻摇头,将脑袋轻轻搭在冰凉的玻璃上,企图以此来给自己过热的大脑降温。 科技已经无法依靠,本能也无端失灵,秦光霁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精神上的瞎子,无数个猜测艰难地附庸着单调的线索,如同将一个湖泊的水都挤进一条狭窄的小溪,使人茫然,也令人痛苦。 于是,只能将一切推翻,从真实的信息出发,从头推导任务可能的存在形式。 一个世界可以存在不止一个副本,一个副本内也可能存在不止一个主线任务,任务的复杂程度取决于玩家选择的副本等级,但最深层的决定因素永远是该世界内任务发布者的诉求。 作为一位公共向导,Ella本身并不发布任务,但她可以引领所有等级外来的玩家完成任务。任务可以是穿搭比拼,也可以是秘境探险,可这些任务都肉眼可见地简单,评级绝对不会超过C。而他们的选择……是A+级副本。 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究竟是怎样一位任务发布者才能引来系统如此的关注,又是怎样的诉求,才能造就一个站在副本金字塔尖的A+级副本呢? 秦光霁的目光从车内跃向车外,从各色建筑转向地面砖石,最终凝聚在湛蓝如洗的天边。 或许,它会与这个世界的本源有关。 第193章 阿sue系列(4) 玻璃车的速度不算快, 进入E区后,粗略估计时速不超过二十码。 不过,由于这个世界并不算大, 所以他们的行程也并不算漫长。 这个世界按照人种分为了三个区, S区、U区、E区。每个区都各自独立,彼此之间相隔一堵透明高墙。 Ella所在的黄种人社区就是E区, 也是三个区中最贴近“繁华”这一概念的社区。当然, 白种人社区S区也并不落后, 但它“太冰冷了”, Ella说这话时紧皱着眉头。 表面上看三个社区之间交流不多,除了少数人偶尔会前往其他社区外, 大多数居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的社区。 听到这儿, 秦光霁的心中升起了一个疑问:至少到目前为止, 他还没有在这个社区里见到哪怕一个老人, 大家都是那样光鲜亮丽, 脸上甚至没有一条皱纹。那么老人们都去哪儿了? 或许是因为老人们不会轻易出门?秦光霁猜测着, 又或者, 这个社区的人不会有表面上衰老? 但他的大脑告诉他, 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没来由地, 秦光霁想起了【老爹汉堡店】这个副本。难道这个世界里也存在残酷的优胜劣汰, 老人们都被“处理”掉了吗? 他的目光散乱地落在车内, 仍在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自己的社区的Ella脸上。 他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变了。变得……更熟悉了。 一阵颠簸陡然传来, 玻璃车猛烈地抖动起来, 将车内猝不及防的几人晃得七倒八歪。Ella的钻石哗啦啦地撒了满地,天然形成的完美断面反射出大片晶莹, 使得车内璀璨如星。 颠簸很快消失无踪,玻璃车继续前行, 一阵加速后恢复了原来的速度。秦光霁回头看去,并没有发现任何障碍物。 “真倒霉。”Ella低声骂了一句,弯下腰去把钻石扫回袋中。 旁边几人也帮着她捡起钻石,脑袋起起伏伏间,秦光霁发现刚才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消失不见了。Ella还是那个Ella,一个和他们认识了不到两个小时、因为工作性质经常往返三个社区的公共向导。 秦光霁不着痕迹地转了转眼珠子,将心底越发明显的疑惑压下,让大脑彻底放空,只专注于捡拾这一个简单的动作。 …… 玻璃车最终停在了一栋通体由玻璃打造的房屋前。 车门缓缓打开,Ella第一个跳下去,不停催促着车里人。 “这里就是我的店铺!”Ella张开双臂,在一层楼高的招牌下欢快介绍道。 阳光并不太热烈,斜斜地打在凹凸不平的玻璃表面,反射出水波粼粼的光,走在阴影下仿佛置身海底。 玻璃车在最后一人的双腿踩地的那一刻消散成光,厚重的磨砂大门随Ella的走近自行开启。 馨香扑面,一条条或宽大或紧身的裙子、一排排或简约或繁复的饰品,另有无数个不同款式的相机单独陈列在一个透明柜子里,甚至还有整整一面墙的各类宝石反射着不同颜色的光彩。 所见一切皆是闪亮的、华丽的,连梦幻一词都已无法完善地概括初入此地的震撼,因为哪怕是最富想象力的孩子也无法梦见如此奢华景象。 店内十分宽敞,但客人不多,统一打扮的店员正在热情向他们介绍自家的产品。 一见到店长回来,一位店员急切地迎上来:“店长,一对顾客指名让你来拍。” 这里是全社区唯一一家婚纱摄影店,每一对新人都会来到这里拍摄婚纱照。Ella店长的摄影水平广受好评,但因为她同时还兼任向导和采购,不常在店里,所以请Ella来拍摄也成了E区新人们可遇不可求的愿望。 当然,以上这些信息都出自Ella自己之口,究竟有没有夸大的成分尚未可知。 “可是我这儿还有客人呢,”Ella为难道,“跟顾客说声抱歉吧。” “Ella店长!”一个奇怪口音的男声响起,紧接着,金发碧眼的男人出现在几人面前。 “我叫Steve,来自S区,”男人介绍道,“我的妻子也叫Ella,我们希望能在S区和E区分别拍摄一套婚纱照。” 他对店员努了努嘴:“但是这些店员都不愿意前往S区,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了。” 男人背后,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挽住他的手臂,怯怯点头:“拜、拜托了,我们只有这一个心愿了。” Ella的目光在这对新人间挪动,唔了一声:“S区和E区的结合吗……倒是头一次见呢。” “好吧,”她叉起腰,“我可以带你们去S区,但请你们稍等,我要和我的客人们商量一下。” 说罢,她扭头对玩家们们道:“抱歉,我有事要去趟S区,我的妹妹Emily会带你们继续了解E区——她是隔壁裁缝店的店长,也是一名E区专属向导。” 这个世界的外来者,或者说玩家的数量并不少,且大多数玩家接取的任务都非常简单,不会引起很大的波澜,反倒对居民们有所帮助,因此有许多原住民自行担任了向导这一角色,也算是实现了共赢。只是由于三区之间的隔阂,目前只有Ella一人能承担横跨三个区域的向导任务。 “没关系,”越关山代替了秦光霁的位置,对Ella道,“但我们不想留在E区,能否请你把我们也带到S区呢?” Ella还没回答,Steve率先惊叫起来:“哦我的朋友,S区可不是可以随便闲逛的地方!” “他说得对,”Ella神色凝重,“虽然工业发达,但S区的治安非常差,普通民众被抢劫或枪杀是非常常见的事。他们对其他两区居民的歧视也非常严重,每一个进入S区的居民都必须要严格报备自己的来意,没有本地向导带领的外来者必须雇佣两位警员陪同,且不允许进入任何无关区域。一旦被发现偏离路线,警员可以立刻开枪。” “是这样的。”Steve连连点头,神色愤慨,“而且S区对本区居民的管理也非常苛刻,如果S区人在外逗留时间超过报备日期7天,就会被认作叛逃,我们在S区的家人就会被抓进监狱。” “但是,仍有很多S区居民逃往外区,并通过各种方式留在外区。其中和外区人结婚是最常见的办法。”Ella的眼神一转,瞥了Steve一眼:“你们不会也是这种假夫妻吧?” “不不不,我的朋友,”Steve笑着拍拍胸脯 ,与妻子十指相扣,“我们是S区政府承认的合法夫妻,否则怎么会‘自投罗网’,回到S区拍摄婚纱照呢?” Ella爽朗一笑:“说的也对。” “所以,我还是建议你们先留在E区,”Ella的笑声骤然收敛,看向玩家们的眼睛再度严肃起来,“如果一定要前往S区,也要选择一位能往返S区和E区的优秀向导。” 一下从童话世界跳到反乌托邦世界,越关山的表情也随着对S区了解的增多而愈发沉默,她打开精神链接,询问秦光霁:“走吗?” 秦光霁有些心不在焉,脑内仍旧盘桓着对那场莫名颠簸的猜测,直到越关山的声音响起,才勉强抽离。 他闭上眼,将进入E区以来的所见所闻尽数归纳进浩瀚的脑海,使其在脑内搭建起一个立体空间,并尽力填充记忆中的细节,把他见到的所有面孔、所有店铺都分门别类放置在合适的位置,最终形成一个粗糙版的E区小世界。 他深呼吸几下,让自己的精神安定下来,不再纠结于某一点,而是将所有的疑点都抽离出来,如同一团团白云漂浮在小世界之上。 这样的搭建已经进行了两次。只是作为一个原始社会,U区能够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少,他穷尽了自己的回忆,也只能构建出一段贫乏的部落生活,另外,由于脸盲症,他无法记起那些土著人的五官,只能通过不同的纹身来代替。 而现在,他需要进行一个选择:究竟是继续完善E区模型,还是跳出当前环境,前往S区进行第三次的搭建? 秦光霁快速地浏览那些已知的问题,心中出现了一架正在摇摆的天平。他小心翼翼地把疑问放到天平右盘,然后将对S区的好奇一点点抖到天平左盘上,使之逐渐平衡,最终倒向左边。 “去。”秦光霁下定决心。 …… E区和S区的边界,一幢完全由钢铁铸造的房屋赫然矗立,简直像是把一个铁块硬生生塞了进来,与周围梦幻精致的建筑格格不入。 房屋的门大开着,不时有金发碧眼的S区人从里面走出,眼里写着不加掩饰的胆怯。 “你们真的确定不需要我的引导吗?”Ella深深地看着他们,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询问道。 “是的。”秦光霁郑重回答道,“我们想要自己进入S区。” Ella沉思了许久,眼中似有深意,但最终也没再说些什么。 “好吧,”Ella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摊手耸肩,一幅无奈模样,“你们一切小心。” 她指着那扇钢铁大门:“看见那儿了吗?那是E区和S区唯一一个官方通道,里面有个柜台,所有的报备和雇佣都在那里完成。” “出了那扇门,就是S区了。”Ella最后一次提醒道,“不管遇见什么,都尽量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 她一字一顿道:“千、万、小、心。” 第194章 阿sue系列(5)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虽然进入游戏只有不到四个月)的顶尖玩家, 秦光霁本以为自己以及同伴们已经能够自如应对任何突发状况了。 然而,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完全打破了他的自信。 …… E区和S区的交界处,铁盒子一样的海关前。 E区一侧排队的人不多, 据Ella说, 这是因为E区店主们的采购时间都非常规律且集中,一周内有两天时间这里会人满为患, 队伍足足能排出两里地外, 其他日子则非常清闲, “不管是谁都会羡慕那些日子里在海关工作的家伙的”。 但由于工作人员惨绝人寰的效率, 这条并不长的队伍还是蠕动了好长时间才顺利把几人吞进铁盒子的大门里。 Ella和那对夫妻排在前面,他们很快便通过了核验。踏入分隔两区的屏障之前, Ella回过头, 对后边的玩家挥挥手, 说了句:“如果还回E区的话, 记得来找我。” “下一个。”海关人员声音懒散, 洗得发白的灰色制服紧紧地箍住他浑身的赘肉, 几颗纽扣岌岌可危地扒在胸前, 露出里面发红的皮肤和纠结的胸毛, 活像是一头被劈开了一半的胖头鱼。 他的眼睛斜斜地盯着走上前来的几位玩家, 有些气喘吁吁的, 好像是方才举起手臂的动作就已经耗费了他浑身的力气一样。 “来干什么?”他微微转动脑袋, 用自己饱含脂肪的胖脸正对着秦光霁, 细小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上下翻飞, 把秦光霁打量了个彻底,语气上挑, 听着令人十分不适。 “参观。”秦光霁平淡道。 那人的动作一顿,一边眼皮艰难抬起, 目光中写满诧异。 “参观?”他拔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好像秦光霁刚才说了不可理喻的话一样。 秦光霁的表情仍旧平静,只点点头,反问道:“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他死死地瞪着秦光霁,保持了好几秒的沉默,只是呼吸的节奏肉眼可见地缓慢了下来。 “没有。”他生硬答道,“我们不会拒绝游客来访。” 他没再多说什么,奋力地伸长手臂,用指尖够到一个红色的印章,然后高高地抬起它,啪啪地在通行证下方盖上准许印记。 “那里,”他把五张通行证递给秦光霁,冲着右边的柜台努努嘴,“去那里缴费,会有警员陪同你们进入S区。” 秦光霁拿走通行证,没对这种强买强卖的行为发表什么意见,扭头走向那个通体漆成沉闷的灰色的警员柜台。 窗口的座位空空荡荡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头散乱的纸张和食品袋子,穿着灰色制服的警员三两躺在摇椅上,阳光从对面的窗子里投过来,恰好能照到他们的身上,隐约能听见此起彼伏的鼾声。 秦光霁走上前去,敲了敲玻璃,一个警员缓缓拿掉盖在脸上的帽子,眯着眼睛寻找方向。他慢慢地转动脑袋,看见玻璃对面的几人后,不慌不忙地从躺椅上坐起,把帽子扣在头上,双手撑住膝盖,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拽开窗口的转椅,一屁股坐下去,深蓝的眼珠子转动了一圈,而后固定在最前面的秦光霁的脸上,懒懒问道:“一起的?” “是,一共五个人。”秦光霁回答道。 警员又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张开的血盆大口里,一块肥大的舌头如一条滑腻的娃娃鱼般蜗居着。 “需要雇佣四名警员,一共四百索。”警员拉开抽屉,拿出一把灰色的扫描枪,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按了几下,然后将头部对准了秦光霁的瞳孔。 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什么电子设备,更没有信用卡一类的支付手段,但移动支付仍旧存在,并且是S区和E区两地居民最常用的支付方式。 他们使用的是虹膜支付,E区的每家店铺都会配备扫描枪或扫描摄像头,只要在镜头前睁大眼睛,就能自动完成支付。 而对于初来乍到没有户头的玩家们来说,在自己世界里自如使用移动支付的他们可算是彻底体会到老年人出行和购物的不便了。 赶在扫描枪亮起错误的红灯前,温星河掏出一沓钞票递给警员:“我们用现金支付。” 警员持枪的手一顿,看看那沓绿色的长方形纸片,再看看面色如常的温星河,肉眼可见地停止了思考。 半晌,他才在频繁的眨眼中找回了自己的大脑。警员放下枪,双手并用恭恭敬敬地接过钞票,用颤抖着的手指轻轻拨动齐整的边缘,一张一张缓慢地数起来。 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又把那几张钞票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突然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捏着钞票走向柜台尽头的保险柜。 警员足足花了五分钟才打开保险柜的三道门,这段时间里,几个被他吵醒的同事也好奇地围了上去,看见他手里的钞票后齐刷刷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看向玩家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钦佩。 这个世界并非没有现金,只是现金的流通早已中断,大多数的现金都随着资金链的周转而被最终掌握在S区高层手中,普通民众基本接触不到。这时候,温星河的撒币技能就派上了用场。技能所提供的金钱都会根据每个副本中的购买力自动换算成当地货币,有且仅有现金一种表现形式。 至此,警员们一改原本懒散的态度,在柜台的玻璃前挤作一团,争先恐后地举着手,期待自己被几人选中陪同。 这群警员夸张的模样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连那位胖头鱼海关人员都被这边的热闹吸引,努力伸展他隐没在一圈圈赘肉下的脖子,手里的印章盖歪了好几个。 感受着这种奇妙的氛围,秦光霁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百万英镑》的世界,甚至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了。 秦光霁状似随意地挑选了四个并不起眼的警员,那四个形象体型都不占优的“幸运儿”承受着同事们艳羡和嫉妒的目光走出柜台,主动排成一排,脸上挂着恭维的笑容,恭恭敬敬地为玩家们指引通往S区的方向。 秦光霁和越关山对视了一眼,从对方那里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他自然不是随便选的,挑中这四个家伙的原因很简单:他们的精神力最弱,最容易被控制。 …… 走出分隔两区的光幕,景象迥然不同。 如果说E区和U区从表面上看都能担得起一句“童话世界”的话,那么S区的模样就是与“童话”背道而驰,甚至出现在某些人的噩梦中也不显违和。 目之所及只有三种颜色:黑、白、灰。 密密麻麻的小方块累成一栋栋高大的楼房,平直的外立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装饰,只有单调的直线和矩形。路旁没有任何景观,更没有五光十色的招牌,只有黑白大字立在小小的门外,象征着这是一家店铺。 零散的行人走在路边,衣服的款式几乎一致,颜色也只有白和灰两种。他们大多低着头,快步地迈着腿,就连过马路时也不抬头张望。 大片大片的黑白灰里,只有玩家的色彩最为鲜艳,也最为突兀。尤其是一身亮色活泼系的温星河,招来的注目大约比上个副本最后引来的怪物数量更多,每个路过她的人都会有片刻的侧目。 温星河不着痕迹地皱起眉,那些注视似乎并不带着明显的恶意,但是搭配上周围死寂的环境和人们毫无波澜的表情,使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毛骨悚然。 一阵刺耳的喇叭打破了平静,一个四四方方的钢铁盒子从远处飞驰而来,歪七扭八的航线令人心惊胆战。但它所引起的注意远不如玩家多,仿佛是大家对这种霸道早已司空见惯。 这辆另类的“车”在玩家们的面前擦过,横冲直撞地向远处更大的钢铁方块驶去。 事实上,大多数行人都是殊途同归。他们的目的地都是S区的心脏:超级工厂。 四个警员争先恐后地为玩家们介绍S区的状况,提起“工厂”一词时,他们的语气都充满了敬畏。 它是S区除海关、警局之外唯一的工作场地,为S区居民提供了超过95%的工作岗位。 超级工厂并不是一个单一的企业,而是众多工业部门的集合体,完全包揽了S区的各个行业。 每一个S区人都无法与工厂分割——他们的居所来自工厂的建筑部,他们的吃食来自工厂的食品部,他们的衣服来自工厂的时装部。 S区本身也无法离开工厂。任何一个部门的停滞都可能导致一场巨大的灾难,甚至引发S区的大瘫痪。 而相对应的,工厂的运转也依靠着S区的居民,工厂的每一个部门都拥有海量的员工,他们将来自U区的低价原材料加工成工业品,将成品出售给E区的店铺,以此来获取利益。 当然,这些获利能够被分配给普通工人的部分只占据很小的一部分,海量的钱财都流入了“那些人”的口袋。 说到这儿,其余三个警员的表情明显谨慎起来,他们快速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人在关注他们这边后盯着说出那句话的警员,眼神中带着十足的警告。 那警员缩起脖子,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再不说话了。 秦光霁转了下眼珠,哪能不知道“那些人”指的是什么。 “好啦好啦,咱们在这儿站得可够久了。”一位脸上长着许多痘坑的警员摆摆手,对玩家们展露殷勤的笑容,“几位是否有兴趣参观一下咱们的超级工厂呢?” 大约是被现金的现身震撼住了,登记的警员并没有询问他们的行动路线,只告知了玩家们有哪些区域是外区人不能进入的,然后就放他们走了。 虽然S区几乎不存在什么普世意义上的景观,但熟悉S区各个角落的警员们还是在极短的时间里指定好了一条游览路线,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就是参观超级工厂。 “好。”秦光霁点头。警员们立即为他们引路,由于S区没有公共交通,他们甚至招来了专供警方使用的车辆,也就是方才看见的方块铁车充当玩家们的临时载具。 警员们殷勤备至地引导玩家们上车,钢铁车的内部是和E区的玻璃车如出一辙的简陋,只有几个坐垫漂浮其中。 同样的,在几人坐稳后,车子自行启动,向着钢铁工厂的方向进发。 第195章 阿sue系列(6) “几位, 这里就是超级工厂的大门了!”车辆停稳,一个警员率先跳下车,语气和E区的Ella介绍自己的店铺时一模一样。 另外三个警员也纷纷下车, 自行排成两队, 恭敬地弯着腰等候几位玩家下车。 秦光霁坐得离车门最近,他第一个挪出车门外, 脑袋抬起时, 视野的上方浮现出那名为“超级工厂”的冰冷方块的一角。 他扶住车门边缘, 刚要伸出脚跳下, 一股强大的危机感瞬时笼罩了他。他登时警觉,立即将双手双脚缩回车内。 就在他的手指脱离车门的那一刹那, 一阵强风扑上他的面颊——沉重的双开钢铁车门以极其猛烈的姿态向中间合拢, 伴着“砰”的一声巨响, 车门赫然关闭, 其引发的振荡甚至能够通过空气令秦光霁的手指发麻。 车侧面的两扇小窗也在同一时刻关闭, 如锋利的钢刀般夺走了车内所有的光亮。在翻天覆地般的摇晃与黑暗中, 重心不稳的秦光霁无法控制地倾倒, 向前伸展的双臂触碰到原本悬浮着坐垫的位置, 却被一阵空旷裹挟着继续下跌, 直到双手与冰凉的金属面相撞, 带来沉闷的碰撞声。 他强忍着疼痛, 想要用翻滚化解冲击力, 然而未等他有所动作, 便有另一道温暖气息倒向他身旁。细软的发尖擦过手臂,眼看着就要撞到坚硬的地面。没有一丝多余的思考, 秦光霁挺直了手臂,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抵挡冲击。 两个成年人的体重全数被倾轧在脆弱的手腕上, 秦光霁感到一阵猛烈的刺痛向身体的各个部位传导,令他无法遏制地发出一声闷哼。 手上的疼痛并非难以忍受,然而危机远没有结束。 摇晃很快结束了,黑暗中的几人很快从天旋地转的茫然中恢复过来,温星河迅速摸出照明道具,照亮了她以畸形的角度扭曲着的手臂,以及她怀中毫发无损的越关山。 悦动的火光照进每个人写满不安的眼中,秦光霁勉强翻身,让自己的脊背紧贴着内壁,用低温冲淡手腕脱臼的痛楚。 他咬紧下嘴唇,闭上眼睛用力一扭——只听见咔嚓一声,钻心的疼痛与浑身的冷汗一起落下。 秦光霁活动着刚刚恢复的手腕,双眼飞速环视四周。没有了两扇窗户,这辆本就方正的钢铁车彻底成了一个密闭的铁盒子,足以令所有幽闭恐惧症当场昏厥。 他呼吸着越发闷热的空气,迈开一条腿挪向原本是车门的位置。 还未挪动超过一秒,一股比先前更加强烈的预感卷席了秦光霁的大脑,超乎常人的思考速度与应对危险的本能相互交织,汇聚成一句呼喊:“别呼吸!” 队友们毫不犹豫地听从了他,就在几人纷纷捂住口鼻时,阴凉的风在密闭的车内吹起,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一缕余韵钻入鼻腔,立即带来昏沉的睡意,秦光霁立即甩动脑袋,将其驱逐出去,同时从游戏仓库里找出窃听道具,贴在靠近车门的钢铁内壁上。 “确定万无一失?”是那个满脸痘印的警员的声音,和先前在玩家们面前低微的语气不同,他的声音变得十分高昂洪亮,不必看见也能想象他那高高扬起的眉毛和眼角。 “放心吧,咱们也不是第一次用这东西了,哪个犯人不是立马就晕过去了?”另一个声音洋洋得意回答道。 前一个警员嗯了一声,高帮皮靴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那就走吧。” 话音未落,车内几人便感受到车子晃动了一下,随即便向着原本前进方向的反向开动起来。 大约是四个警员在外边的缘故,车子的速度比先前要慢不少,趁着这段时间,越关山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短时供氧装置和一个圆形护罩,给几人创造了一个能够安全呼吸的小空间。 温星河畅快地吸了一口没有催眠气体的空气,刚要开口,眼珠子便落到窃听装置所在的那面内壁上,面露迟疑。 “他们听不到的。”越关山放肆地敲了敲已经变得坚硬的护罩,宽心道。 “那就好。”温星河彻底松懈下来,脊背沉到一半,便在一声痛呼中重新竖了起来。 “轻点!”她瞪着拉着她受伤那条手臂的温星火,嗔怒道。 温星火专心地盯着自己手里逐步亮起的白光,头也没抬一下:“就是要让你长个教训。” 白光很快消失,他拍拍温星河已经完好无损的手臂,冷哼一声松开手:“商城里那么多保护道具都失效了吗,偏偏只想得到最蠢的那种。怎么,你的骨头难道比这车还硬?” 他明面上是在数落温星河,眼睛却是看着秦光霁,意思很明显了:这两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笨蛋,非要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其他人。 秦光霁默默地挪开了视线,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努力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抛出当下最为重要的问题:“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几人的神色登时变得严肃起来了。是啊,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几个警员的态度为什么会在瞬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为什么他们会把我们困在车里?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从关怀备至到完全敌对,两个极端之间只间隔了不到一秒,甚至在车门关闭的前一刻,秦光霁的眼里留存的还是那四人满脸堆积的笑容。 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他们之前是故意表现出友好,就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温星河试探着提出假设。 “不,可能性不大。”秦光霁皱着眉否定了这个猜测,“如果他们的目的就是抓捕我们,那么他们完全不必要等到现在才动手。” “我们几个是先上车的,”温星火补充道,“如果真的是要抓我们,那么在我们全部上车之后他们就可以封闭门窗了。 “而且那时候进行抓捕的难度和影响都是最小的,”越关山点头道,“和超级工厂的门前相比,海关门口的行人相对较少,且警力充足,一旦发生意外,留在海关里的警员可以立刻增援,安全系数最高。” “另外,”越关山眸色一沉,“我并不认为他们的热情是假的。” 她点了下自己的太阳穴,纯黑色的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如同两团萤火坠入深渊:“在我的精神视界里,他们都是‘可读心’状态,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对我们的初始好感并不低——至少不会是敌对状态。” “那么……”温星河的声音迟疑,“现在这又是哪一出?” 分析了一圈,似乎并无进展。 好像这四人的态度真的就是突然有了三百六十度的大逆转,就是没有理由地要抓住他们。 可是,这真的有可能吗? 秦光霁沉默着看向窃听装置,警员们没再说话,只有杂乱的脚步声仍在延续,与车内几人的呼吸声相呼应,组成了一种诡异的旋律。 他想起了E区里那阵莫名的颠簸,和这次的囚禁相比似乎微不足道,但在秦光霁的心里,一根细弱却绵延的细丝将这两件事悄悄地连接在了一起。冥冥中,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盘桓在这个世界的上空,牵动着世界的走向。 他抬起头,凝望被灯光染成橙色的金属车顶,眼眸中有金色的流光一闪而过。 ———————————— 刹车异常粗暴,猝不及防的五人向前冲了一阵,在车的前部挤成一团。 慌乱间,越关山的嘱咐在每个人的耳畔响起:“记得装晕。” …… 刺眼的阳光如同一根根针,透过眼皮的缝隙扎进瞳孔里,脆弱的眼睛除了分泌眼泪外再无力承担更多的职责。好在,黑暗很快卷土重来,与突然的坠落一起涌上心头,佐以刺鼻的臭气和潮湿。 邦邦邦的敲击声急促而无规律,简直像是在往人的天灵盖上钻洞,睡得再沉的人都能立即醒来。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是晃晃荡荡的水声。 秦光霁动了动手指,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男人的惨叫声和水桶的坠地声同时响彻,被昏暗狭窄的空间振荡出几番涟漪。 这毫无疑问是一间牢房,粗壮的铁栏杆、墙角的稻草、不知从哪儿渗出的脏水,甚至还有一只瘦弱的老鼠悄悄溜走,简直像是穿越回了民国年代。 但这也是间不寻常的牢房,主要表现在——温星河的身上。 她站在铁栏杆前,随意地转动手腕,昏暗的灯光从牢房外透过来,使她的左半边脸充满阴沉的杀气。 栏杆之外,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瘫坐着,紧紧捂住自己的脸,血液滴滴答答地从他的指缝里漏下来。一个水桶倒在他的身旁,里头浑浊的脏水淌了一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男人半边身子。 “干得好。”温星火咬着牙走到温星河身边,掏出一瓶清洁剂往她衣服上沾到脏水的地方使劲喷了几下,确认温星河的身上已经不能再干净了才罢手。 他嫌恶地瞪了外头那人一眼,扭头把清洁剂递给已经站起来的秦光霁,冲着他被弄脏了的位置努努嘴。 秦光霁接过东西,低头看着自己仅仅沾了几根稻草的衣服,嘴角抽搐了一下——哪怕到了牢里,温星火的洁癖也半点没减轻啊。 嘈杂的脚步引起轻微的震颤,天花板上扑簌簌地掉下黑灰色的碎屑,预告着向他们这边走来的人数之庞大。 几秒钟的功夫,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便冲到了牢房前。他看看瘫在地上的同事,再看看里面几个玩家,高声骂了一句,把手探向腰间。 温星河脸色一变,双臂猛然展开。 黑洞洞的枪口喷出罪恶的火焰,灼热的弹道向着血肉喷射,震耳欲聋。 第196章 阿sue系列(7) 预料中的血肉模糊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超出常理的倾落。 浅绿色的碎屑漫天飞舞, 细小的絮状物随着阴寒森冷的微风缓慢地飘动,被微弱的静电吸引,落在每个人的头发上, 使年轻的人们过早地体验到发丝染白带来的沉重。 持续的纷飞阻挡了人们的视野, 阴暗的牢房内外,只剩下哗啦啦的风与惊魂未定的呼吸。 当啷—— 子.弹坠地的清脆声响宛若铃声乍起, 唤醒了那些仍沉浸在恍惚中的灵魂。 当!当!当!当!当! 最先醒来的并非当事者们, 而是这条从未见过阳光的长走廊中的其他囚犯。他们用自己的勺子和盘子敲击着脏污的铁栏杆, 他们口中不停发出着无意义的啸叫, 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唯一的明光来自被黑暗腐蚀了大半的浑浊眼珠。 嘈杂之中, 一张半个巴掌大的碎屑被一阵加速的风扬起, 一下扒在开.枪的警员的脸上, 声音之清脆响亮, 可与一个耳光相媲美。 警员龇牙咧嘴地捂住自己的脸颊, 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从皮肤逐步蔓延。他一边尝试把那张几乎和他的脸合为一体的纸片扯下来, 一边弯下腰摸索他那被这阵突然的大力震到了地上的手.枪。 拿回手.枪的刹那, 借助微弱的荧光, 他终于看清了这张纸片的模样——纸片的边缘绕着一圈繁复的花纹, 它们将一个数字簇拥在中央, 独特的工艺使得这数字在黑暗中也能闪烁如星。 警员的动作顷刻停顿了。他呆呆地凝视着这张小纸片, 捏着纸片两面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抓握。 他咽了下口水, 几次尝试把手.枪塞回腰间, 但最终也没能如愿。他只得又一次把枪丢到地上,然后用那只腾出空来的手按住正在剧烈抖动着的另一只手, 屏住呼吸,将纸片缓缓翻面。 只一刹那, 他的瞳孔在黑暗中坍缩为两个小点,坑坑洼洼的脸上被一层冷汗覆盖,嘴唇和脸部肌肉无序地抽搐起来,比触电更加可怖。 他很快跌倒在地,两只手早已无力握住任何东西,和那双瘫软的腿一样,成了完全的累赘。 无辜的小纸片悠然地飘落,最终与一个肮脏的水洼亲密接触,水分子被纸片表面的疏水涂层排斥,纷纷涌向它边缘不规则的断面,很快便将它完全浸湿。 纸片的另一面画着几个被截断了的头像——那是几座每个S区人都不可能绕过的庞然大物。 “根据S区法律,毁坏钱币是重罪,情节严重者将被判处终身监禁。”越关山收回了自己对那双眼无神的警员的读心,平淡的声音回荡在牢房里,仿佛无情的判决,格外冰冷。 …… 牢房里的动静引来了极大的关注,不断有警员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当他们的身影拐过走廊的转角,亲眼目睹了这片绿色的狼藉后,他们的表现如出一辙。 “这真是……”最先到达的警员至今没有放下捂住心口的手,他看看栏杆外如丧考批的同事,再看看栏杆内泰然自若的五位玩家,脸上神色是一种由吃惊、恐惧、愤怒、庆幸以及更多的不知所措所组成的复杂混合体。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然而人数的多寡并没有对现状有所改变,警员们以眼神互相询问,但他们唯一做出的有效动作就是掏出电.棍将几个叫得格外凶的犯人击倒在地。 没有人再敢拔枪了。震耳欲聋的枪响早已被钢筋水泥吸收殆尽,但它仍存在于每个人的耳畔。沉寂如同一只巨大的推手,使人将那时的声音与当下的惨状联系起来,组成了一声前所未有的警钟。 正是这几个外来者,表面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之人,他们不知用什么办法挡下了那颗距他们不到一米的子.弹,甚至是反过来,让他们这位无辜的同事身陷囹圄。 S区律法森严,对任何人都具有相同的效用。但不论律法多么严格,警员们从来不担心自己会被波及。原因无二——这里是监狱,律法之神无可睥睨之地。 灰色的世界里,地面之上的严厉不容侵犯,处处都有监视和窥探,人们在街区中穿梭,就像是一条游鱼入海,似乎风波不惊,但每一次的摆动、每一次的跃动都被无穷的海水包容、尽揽。 然而地面之下,仅仅只相隔一层水泥的角落里,监视仍旧存在,只是不再有繁多的律法制约。因为囚犯的生命早已被律法排除在外,囚犯的权利亦不被光辉之眼投注。 所以,执法者们可以肆意地掏出枪,不畏惧限制枪.支使用的的律法。他们可以依心情拷打犯人,哪怕刑讯逼供早已被禁止。他们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对那些年轻貌美的犯人下手,而那些本该公正执法的同事们丝毫不会干涉。 只有一条律法的辉光能够穿透这浓重的黑暗——侮辱钱币。 在来自世界之外的玩家们看来,这是个奇特的现象,但对于S区的原住民们,这是不容侵犯的铁律。 咬人的狗会被栓它的铁链勒死,既然他们无法无天,便用他们引以为傲的高人一等击破他们。 一位警员沉默着走到走廊的尽头,用极其缓慢的动作在那面漆黑的墙上点击几下。 一束光芒突兀地出现,如同一朵逐渐开放的花,以墙壁为背景,显示出一幅幅影像——每一个牢房的全景都被清晰地记录下来。 警员阖上眼睛,眉头几次皱起,像是于心不忍,又几次松开,显然是自保的念头重新占了上风。 就在他犹豫不前的时候,又一位警员走了上去,没有半分挣扎,直截了当地展开代表关押着玩家的牢房影像,拖动片刻,准确无误地找到冲突伊始,将那时的情景在众人面前还原。 扳机扣下之后,录像的时间被无限放慢,众人看到金黄的子.弹划出一条灼热的弹道,也看见无数张纸币从温星河的手中飞出,迅速张开,变作一面厚厚的屏障,遮挡了玩家们的神情。 子弹与钱币的墙相遇,并没有穿透或者是弹开,而是引发了剧烈的震荡。波纹从撞击的中心向外延展,一浪接着一浪,将每一张纸币粉碎成沫。 最终,造就了金钱的暴雨。 窸窸窣窣的议论越来越响,开枪的警员脸色越来越苍白,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同事们,只从他们的脸上看见了冷漠。 他伸长手臂,想要抓住些什么,但他们纷纷开始后退,仿佛面前有什么和这牢房里的老鼠一样肮脏的东西。 警员的手空悬着,眼中的光芒变得灰暗。就如同这永无明光的牢笼。 证据确凿,可警员们并没有立刻行动。几个警员向前迈出脚步,只走了三两步便踌躇着停顿。 直到几个大字赫然浮现—— 【逮捕他】 金色的字体,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宛若神谕。 ———————— 沿着地下室的楼梯一路向上,越是靠近天空就越是明亮。 盘旋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处处都是相同的灰白,使人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哪个楼层。 玩家们向上走着,被前后步伐一致的警员夹在中间,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压抑。 走上某一个阶梯,脚下忽然传来齿轮的咔咔声,紧接着,楼梯自行转动起来,将人们运送上去。 楼梯不断变形,中间的孔洞从方形变为圆形,再分段截断,重新拼合,最终,指向一扇与灰色楼梯完全不符的古朴大门。 大门打开,率先送来的是光:这个冰冷世界里极其罕见的暖色的光。 当光不再刺眼,它们的真身展露:无数盏吊灯。每一个吊灯的光投射下来的地方,都是无数扇完全一样的大门,每一扇大门的对面,又是无数完全相同的旋转楼梯。它们以完全不符合空间规律的形式相互纠缠着,每一个个体都是一个完整的小世界,仿佛无穷无尽的循环。 楼梯与地面相连,继续着它的传送,他们路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脚下早已不是坚硬的楼梯,而是松软的地毯。 光怪陆离的世界,超乎想象的空间,哪怕是历经多个奇幻世界的玩家也无法立即理解,只得将自己的所有感官尽量放大,将它们铭记于自己的脑海,祈求大脑能在之后将其复现。 那道一直以来悬于头顶的注视变淡了。秦光霁没有再看天花板上闪着绚丽光彩的灯,而是沉默地看着一扇扇大门从他的眼中掠过。 这些大门背后是什么?秦光霁想道,是古怪世界的真相?还是更深的陷阱? 他没有去触碰大门,即使他的双手双脚没有遭遇任何束缚。 他只是顺应世界的安排——他想要知道,对于他们这样的变数,世界将会如何应对。 他看着站在自己前后的警卫,突然觉得他们的模样变得熟悉起来。 又是这种熟悉感! 秦光霁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烈一跳,一股莫名的兴奋沿着血脉涌向四肢。 砰! 炸裂的巨响仿佛就在耳畔,尖锐的耳鸣随即霸占了所有的神经,令一切思考暂停。 紧接着,突如其来的黑暗与坠落一齐奏响,前一秒的光芒华丽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与外界别无二致的黑白灰。 白色的天空、黑色的地面,以及更多的灰色,只是不再有人。 不,还有一个声音,那是一个人声,一个雌雄莫辨的人声。 它说:“嫌疑人秦光霁、越关山、温星河、温星火,因非法入境罪、毁坏钱币罪,被判处终身监禁。” 平地起高楼,灰色的柱子如同一根根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栏杆,它们将四人包围,造就一个空旷而幽闭的牢笼。 人声消失了,仿佛是被周遭的空气吸收,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声。 “监禁……吗?”秦光霁打量四周,嘴角渐渐上扬。 他的眼里倒映着牢笼,却并不灰暗。 与庞然的世界相比,他的声音细如微尘:“究竟是谁监禁了谁呢?” 第197章 阿sue系列(8) 在副本的开头, 第一次发觉来自天空的注视时,秦光霁曾以为这是个和【粘液实验室】相似的世界。 秦光霁一直都在尝试将自己在副本中的所见所闻与现实分割,因为那些副本和他自己的世界如此不同, 哪怕是如【坏蛋冰淇淋】那样几乎和现实走向一模一样的副本也会有一个令许多普通人无法想象的网络世界, 让他意识到那里终究不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但,越是经历, 就越难分清。因为他正在不断远离自己的世界, 正在逐渐习惯短则七天多则半月的副本穿梭。为了完成任务。他在这么多个世界里都留下了痕迹, 也影响了那么多本以为永远不会相见的原住民们的命运。这些种种让他开始迷惘:那个他原本存在的地方, 那个他印象里的“故乡”真的是他的世界吗? 还是说,那也不过是一个副本, 一个长达二十二年的副本。或许, 他本就不属于任何世界, 他只是一个存在于游戏的匆匆过客, 在每个世界停留片刻, 然后再次启程。 秦光霁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会让他迷失自己的方向。从进入游戏开始, 他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回到自己生长的世界。 但, 这种情感上的分离并不意味着要摒弃所有和副本相关的记忆。恰恰相反, 那些经历是最好的经验, 是一本正在逐渐积累的题集, 使他在遭遇许多复杂的状况时能够从中发现相似之处, 并最终寻找到出路。 而现在, 正是经历重现的时刻。 在【粘液实验室】副本里,他们是被创世主选中的演员, 他们的到来就是为了推动那场盛大的进化。正因为是剧本,所以有导演、有编剧, 更有无时无刻的记录和掌控。 此外,因为副本本身就是一个被写在纸面上的剧本,所以玩家们所见的一切,看似是一个完整的立体世界,实则只是一个为了完成故事而搭建的平面,每一个存在于那个世界的人物都带着既定的生命轨迹,都是被牵丝线牢牢操控着,走向自己的结局。 这两点同样能在这个世界里找到映衬——窥探感自然不必再多言,世界的设计感则比粘液的世界更加清晰。 最为明显的设计在于人们的长相,任何一个自然形成的世界都不可能完全摒弃丑陋之人。而这个世界里的人们,不说各个貌美,也是平均的面容端正。 此外,他们的生活也充满了不自然感。 E区、U区、S区,人们生活在不同的社区,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U区人捕猎种地,E区人经营店铺,U区人在工厂打工,但他们都是同样的安居,他们的生活风平浪静,就像薛定谔的盒子,只有当那只来自天外的手打开它时,才会有变数降临。 然而,当坐在巨型牢笼中的秦光霁向自己的伙伴们提出这个猜想时,他很快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和粘液世界最大的不同点。 “不对,”他倚靠着一根十人联手也无法合抱的粗壮栏杆,双腿向上曲起,用膝盖撑住手肘,手指抵住下巴,迅速地收回了自己的推测,“这不像是一个剧本。” 他的眼睛没有直接看着某个人,而是斜斜地、散漫地落在不远处灰色的空地上,像是要借助这片天地,叩问更深层的真相。 这种设计感的源头真的是剧本吗?还有没有什么更加合理的解答呢? 脑海中浮现出刚刚进入副本时土著们看不起五官的黑脸,那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使秦光霁的内心升起一些怀疑。 “问题正是出在原住民身上,他们的生活并不符合剧本的‘设计感’。”即将被种种没有根据的揣测吞没的前夕,秦光霁听见越关山这样说道。 一刹那,仿佛拨云见日,顿时清朗。 “没错!”秦光霁一拍大腿,脑中响起锋利的破空声,好像一根利剑刺破混沌,命中要害。 他的语速因激动而加快,一团团疑点被明确的线索串联起来,共同导向另一个论断:“这个副本没有一个既定的目标,也就是说,我们玩家的进入对于这个副本来说毫无意义,我们不是完成剧本演绎的角色,更无法影响世界的走向。” “再松散的故事都该有一条主线,它或许并不要紧,但它一定存在,并将带领故事中的人走向最终的结局。”越关山接着他的话说道。 “可是在这个副本里,我们看不到‘故事’的存在。”温星火恍然地睁大眼睛,加重了这一反驳的力度,“我们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可以触发‘任务’的节点,我们的到来也没有引来世界的配合,直到进入被关押进S区监狱之前,我们的举动于整个世界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 “如果这是一个C级以下的副本,还有可能是因为副本体量过小导致的不重视,”秦光霁说道,“但这是一个A+副本,想要完成任务,世界就必须给予我们足够的注视和引导。” 两人的视线彼此相撞,异口同声:“所以,根本就没有‘故事’。” “看看这个吧。”越关山突然站起,手指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几根游丝从皮肤里钻出,萦绕着指尖。 她将游丝送向自己面前的空旷,它们很快舒展开来,成为了一张宽大的幕布。 幕布上,是许许多多个越关山曾见过的原住民的正脸。 她挥挥手,一张张无表情的脸自行移动,按照各自所处的社区排成三列。 黑色的地面成了最好的底衬,使每一张脸的五官都清晰可见。或大或小的眼睛、或宽或窄的嘴巴、或圆或方的脸型、或高或塌的鼻梁……单独来看,每一张脸看上去都是那么不同,可若是将它们集中在一起,奇怪的现象诞生了。 “他们的脸不对劲。”温星河冷不丁出声,扭头看向越关山,“能把他们的五官拆分开来吗?” 越关山点头,手指凭空扫动,幕布上五官纷纷离开主人的脸,与它们的‘同类’相遇,聚集成团。 五官的纷飞停滞的那一刻,空气中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数百张各不相同的脸,其实只是寥寥几种五官的排列组合。 三种肤色,四种嘴巴,五种眼型,六种鼻子,七种眉毛,再加上八种脸型,当它们单独存在时,都是那样相似,彼此之间仅有微小的差别。正是这些只占据了三分之一个幕布的单体,最终组成了茫茫人海。 如此真相下,“设计感”一词重新充盈了四人的脑海——一个更加清晰的猜测取代了“剧本”假说,悄然浮现。 “捏脸系统。”温星河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那些五官,她的声音并不太响,其中的肯定震耳欲聋。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因内心的不安而晃动着的手臂被越关山拦截,十指相扣的温暖给予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或许,这是个游戏。” 她将越关山的温柔鼓励尽收眼底,化作自己的分析:“还记得这个副本的名字吗,【阿SUE系列】。” “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尝试给副本下定义,比如【粘液实验室】是个剧本世界,【坏蛋冰淇淋】是个网络世界,但我们却都忘记了,我们隶属的地方、那个被系统管辖的地方,叫做游戏。” “我并没有玩过阿SUE系列,但我知道那是由很多个小游戏组成的整体。”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副本也是如此?” 温星河的视线虚虚地投向天空,努力从她能够记得的所有情境里寻找游戏的痕迹。 “首先是U区,可以是种田、挖矿、射击、寻宝。这些种类的小游戏我们或多或少都曾见过。” “然后是E区,是非常传统的休闲游戏,换装、烹饪、化妆、寻物、模拟经营……每一家店铺都能对应一个独立的小游戏。” “而且,还记得E区店铺的支付方式吗?”温星河的眼睛变得很亮,像是在漫长的旅途里寻找到了宝藏的踪迹。 “这种完全没有现金、只靠人脸的支付方式,也很像是游戏里的顾客们会使用的支付方法!” 温星河愈发激动了,她松开握住越关山的那只手,拍出一个响亮的巴掌,再摊开双手,为自己的分析画上圆满的句号。 “那么,S区是什么?”温星火看着他的双胞胎姐姐,问道,“如果这是一个游戏合集的世界,那么S区代表的是哪一类游戏?” “唔……”温星河沉思片刻,许多种猜测划过脑海,很快便被否决,“动作……闯关……冒险……竞技……” 不论哪种类型,都无法完美匹配S区的状况。 温星河的表情渐渐平淡下来,好像要承认自己的错误,突然,她的眼睛一顿,仿佛抓住了一束明光,使其再次亮起:“或许,不需要匹配哪一种游戏!” 她攥紧拳头,一字一句道:“S区,是为了使游戏世界符合自然规律而存在的区域。” “一个完整的社会有三种产业,U区和E区各自占据了第一和第三产业,如果只有这两个区域的话,中间最重要的一环就会断开。U区无法将它们的农产品输送出去,E区也无法获得它们所需的工业品。” “S区的出现就是为了填补其中的空白。” 这回,换成温星火陷入沉思了。 温星河得意地看着他,话里带着挑衅:“怎么样,够合理吧?” “不,还是不对。”温星河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这回,是越关山提出了疑问:“这个解释并没有触及世界的本质。” “咩?”温星河歪着脑袋,毫不掩饰自己的困惑。 越关山重新握住温星河的手,正色道:“如果这是一个游戏世界,那么你认为它是由什么组成的?” 温星河转了转眼珠子,迟疑道:“嗯……代码?” “没错。”越关山给了温星河一个肯定的眼神。 “啊!我明白了!”温星河一下惊叫道。 她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既然是由代码组成的游戏世界,那么就根本不需要让世界形成循环生态——没有一个游戏真正拥有完整的逻辑链,游戏的正常运转从来靠的都是程序员的编辑!” 越关山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只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欣然。 温星河因逻辑的圆满和越关山的肯定而短暂地高兴了一下,随后陷入了更深的纠结:“现在两个猜测都被否决了,我们的推理好像又回到了原点啊……” “不是剧本,不是游戏,因为窥探感和设计感的存在,更不会是自然形成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 第198章 阿sue系列(9) “或许, 我们可以再退一步。” 突如其来的话,让温星河有些困惑:“退一步?” “是的,”秦光霁站起身, 拍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目光精明,“再退一步, 退到一切问题的基础上。” 三双眼睛里透露出同样的求知欲, 秦光霁打了个响指, 看向温星河:“也许, 我们的确处在一个游戏世界里。” 温星河不明所以,开口反驳:“可S区……” “所以, ”秦光霁掉转话锋, “这不是一个由代码构成的游戏。” 温星河还是不甚理解, 挠了挠脸:“会有这种游戏吗?” 秦光霁没有半点犹豫:“当然。” “想一想, 在计算机出现之前, 在代码出现之前, 游戏是怎么运行的?” “想一想。”越关山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好像什么也没回答, 又好像什么都回答了。 秦光霁笑了一下, 白色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 长长的睫毛投下扇形阴影, 使得眼窝更加深邃, 好似有无尽的深渊隐藏其中。隐约有闪烁星光伴生, 宛若抬头探问夜空时所见的银河,悠远却并不寂寥。 “或许是因为我们生在现代社会, 也或许是因为我们刚刚离开一个网络世界,以至于让我们走入了一个思维误区——并非所有游戏都由代码构成!” “因此, 就需要另一个载体来实现它的运转——” “纸面、桌面、空地,或者其他可以作为游戏的空间。” “如果真是这样……”温星火突然开口,“那么我们一开始的‘剧本’假说也不算完全错了。” 温星火自知没有秦越两人大胆跳脱的思维逻辑,但长期以来的决策训练使他拥有跳出当下,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点的能力:“传统游戏和网络游戏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拥有更大的自由度,和面向公众的网络游戏相比,传统游戏的适用范围大多局限于亲友圈内。” “和硬性的代码不同,人总是喜欢变通的。这就意味着玩家并不每时每刻都在遵守游戏规则,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更改规则。” 温星火惊觉:“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们在S区的待遇会在瞬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因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不允许我们再深入下去了。” “等等等等,”温星河打断了他的话,“一个已经成型的游戏世界,它的创造者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我可以理解它对规则的改动,毕竟我偶尔也会玩赖,但它对我们的干预恐怕早已不是更改规则能做到的了吧?” 她展开双臂:“看看它都对我们干了什么?颠倒黑白、栽赃罪名,还判处我们‘终身监禁’,这可不是改动规则,简直就是为所欲为吧!” 温星河的话很有道理。 最简单直接的例子就是系统。当然系统并不是游戏的创造者,但它是游戏毫无异议的管理者,更掌握着众多玩家的命脉,从这个角度来看,它是游戏里当之无愧的主宰。 可就是这样的主宰,想要收拾秦光霁时也不得不用各种拐弯抹角的办法限制他或误导他。它无法直接把秦光霁放逐,更不能给他网罗罪名,甚至在【坏蛋冰淇淋】里的小动作也在被大家看穿后,反过来利用更高一层的规则粉碎了它的阴谋。 诚然,系统的例子并不十分契合他们当下的情况,因为系统的确源自代码,规则对它的制约远高于其他。但在这个世界里,同样也存在着能够完全制约造物主和主宰者的事物—— 完全闭合的三区循环。 循环的存在让几人否决了网络游戏的猜测,除此之外,它更是一种象征。 自给自足、封闭自洽,这样的世界是非常恐惧变动的。 不论这种变动是好是坏,它对循环的破坏都是毁灭性的。 当这个循环诞生时,它的性质就决定了它的脆弱和不可变更,即便是造物主也不能避免。 这也正是为什么S区的律法如此森严。作为循环中最重要也最薄弱的一环,它经不起任何更改。 所以,造物主对他们的做法是反常的。按照这个逻辑,作为窥探者洞悉了玩家这一变数的它应该在他们进入S区之前就将他们拦下,或是直接在宽松的E区对他们进行处理,而不是把麻烦留到S区。 从玩家们被关在铁盒车里的那一刻起,循环就已经被打破了。秦光霁不知道一辆警车的脱轨会对S区造成多大的影响,但他知道,一位警员的撤职和整个监狱的暴动一定会让S区的运转脱离正轨,甚至引发更大的灾难。哪怕对玩家的介入再如何不满,创世者也不会自掘坟墓。 那么,回到之前的问题上来。从表面上看,关于世界真相的猜测已经被条条否决了。 因为捏脸系统的存在,它不是个剧本世界,因为三区循环的存在,它不是个网络游戏世界,因为过度干涉的存在,它也不是个传统游戏世界。 所以,它究竟是什么?或者说,它还可以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大家不约而同地将解答权留给了秦光霁。 “咦?”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秦光霁倒是开始装蒜了,“你们看我干嘛?” 温星火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直直地看着他,抿起嘴,憋住一口气,缓慢地翻出一个白眼。 秦光霁本想再装一装,可是一看见温星火的脸就破了攻,只得举起手认输:“好啦好啦,我说还不成嘛。” 他清清嗓子,收起玩笑神色,眼中如珍珠般璀璨的光芒重新现身:“我说过,想要知道真相,我们需要再退一步。” 这一回,他没再卖关子:“不论是剧本还是游戏,它们的源头都是相同的——” “人的想象。” “同理,作为载体,这个世界也不会凭空诞生。支撑它存在的,同样是想象。” “其实这三个副本以来,我们一直都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只是在前两个副本中,它被冠以更具体的称呼,比如剧本、比如游戏。” “而这一次,创造者用一个个游戏组装成世界的丰富多彩雏形,又用真实世界的逻辑搭建起完整的循环系统,使其成为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但追根溯源,它终究只是想象。” “所以,这里才会有平地起高楼,才会有无穷无尽的空间,才会有无视规则的囚禁,才会有玩家、也就是我们的存在。” 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指向坚实地面:“这里的一切都源于想象,不论它们如何真实,都只是脑电波的相互传递所构建的虚拟事物。” “只有我们,才是真实。” “这位并不高明的造物主所惧怕的,就是这种真实。” “所以,这就是世界的真相。” 秦光霁抬起头,凝视着白色的天空, 他笑了,嘴角的弧度看似是在表达解开谜题的喜悦,然而因为那双眼睛的存在,变得暗含锋芒。 他微微张开嘴,并没有出声,只是用嘴唇默念着什么。 他在说:“你好。” 在他波澜不惊的眼眸里,一道深色的裂痕无端显现,它横亘天空,将纯白割裂,仿佛来自天外的刀锋。 但割裂之后,空无一物。 没有震怒,没有恐惧,更没有对话,那位造物主仿佛只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存在,除此之外,便是沉默。 …… 轰隆—— 庞然的巨响在每个人的耳畔炸响,但当他们环顾四周,这个空间却没有任何改变,除却一道格外深邃的天空裂缝外,没有半点发生了爆破的模样。 然而秦光霁的眼睛里,有一瞬间,莫名的心慌占据了全部的思考。 他立即打开系统界面,当象征暂不可用的灰暗标志出现在屏幕的中央,那份慌乱愈发清晰。 他一下拉住越关山的手臂,目光变得恳切:“联系云晓,快!” 越关山不疑有他,马上开启了自己的精神链接技能,并将技能通过精神共享传递给秦光霁。 嘟…… 嘟…… 嘟…… 秦光霁绕着粗壮的柱子一圈一圈地走着,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闭眼发动技能的越关山。 手指与不知是何材料的灰色表面相碰,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冰冷,内心的焦急随忙音的累积逐渐磊起高塔。 五道忙音后,彻底没有声音了。其实早在第二道忙音响起的时候,大家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对于精神的接收来说,一秒钟的等待都算得上漫长。 秦光霁不知何时挪开了目光,他不看天,也不看地,只是默然地看着面前这根柱子,神色晦暗。 气氛变得无比沉默,内心的焦虑和大脑的思考发展到表面上,变得更加无声。 “云晓……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温星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份其实并不长久,但在秦光霁的意念里恍若隔世的寂静。 “他从来没有进来过。”越关山代替秦光霁回答了她。 温星河吃了一惊,回望自己先前的记忆,发现路云晓的身影的确消失了许久。 “那他现在在哪儿?”她追问道。 “S区监狱。”秦光霁声音喑哑。 “至少在和我断连前,他正在S区监狱。” “那现在……”温星河的问题只说了一半便被温星火拦下。 秦光霁终于抬起了他苍白的脸,嘴角的笑意早就成了更多的苦涩。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极度的疲惫,好像发出这几个字于他而言需要耗费全身的气力:“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了。” 一滴汗水沿着脸颊落入胸口,他闭上眼睛,再一次仰起脖子,原本柔和的天光变得格外刺眼,被裂缝划成两半的白色完完整整地穿透薄薄的眼皮,不必睁眼也能感受到那份来自造物者的压迫感。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挡住些许光芒,而后,便有更冷的锋芒将其取代。 他睁开眼。 他举起刀。 他径直刺向大地—— 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他的眼睛。 世界崩裂的前夕,他这样说道:“抱歉,但你不该这样考验我。” 第199章 阿sue系列(10) 满地的血。 红色的喷泉不停地涌着, 可怖的流水声中,鲜红的液体纷然溅落,在空中如流星划过, 在地上如鲜花绽放。 血花坠了满地, 随后散成更小的雾气,悬浮在空中。 它们就像清晨的露珠, 从高处的树叶上落下, 变为晨雾。 白光一刻不停地从天边倾泻, 当它进入那片血雾时, 笔直的光线也被分解,从线到面, 一束束红色的光路清晰可见, 好像被无数根利箭刺穿了一般, 千疮百孔, 血流成河。 有那么一刻, 这样的场景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正处于某片丛林深处, 无意中踏入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境, 目睹了自然的奇景的错觉。 满地的血是微波荡漾的浅溪, 大团的血雾是清晨森林的曦光, 四射的光线是太阳透过层叠的叶片投下的明暗……还有那喷泉, 是地壳的涌动和地下水的流淌共同造就的喷发。 然而错觉终究是错觉, 试想真的有这样一幅景色, 可它的底色并非清新的深绿, 而是令人晕眩的鲜红。 它带来了恐惧,带来了退却, 也带来了伤害和悲切,那仍在向外涌出的血, 那染红了所有人的衣衫的血,仿佛来自这个世界的源头,永不停歇。 身上的潮湿触感很真实,满身满手都是无法甩脱的血液。气味则更具有冲击性,铁锈味充斥着整个鼻腔和喉管,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吞入了一大口血。 但最使人感到不安的,还是视觉。 秦光霁并没有在地上划开多大的裂口,他只是握着自己在因果层面上能够划破一切□□的小刀,浅浅地刺入黑色的地面,划开了一个甚至不到两厘米的口子。 哪怕对于脆弱的人类身躯而言,这种程度的伤口也无足轻重,只消三两天的修养,伤口的疼痛便会被血肉疯长的痂覆盖,再过一段日子,血痂也会脱落,留下一个需要漫漫长日的画笔填涂的浅痕。 是大地自己崩裂了。就像头顶的裂缝一样,是那位一直在观察他们的创世者自己做出了选择。 危险的红色,从那个不断扩大的裂口中喷出的血液汇聚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它泛着淡红的血沫,翻涌着浪花,正在向看不见边际的远方蔓延,仿佛永无止境。 隐约的,血流的奔袭组成了连绵的海浪声——那是浪花拍打着礁石的声音! 浪声层层叠叠,成为一种信号:它们已经触及了空间的边缘。 渐渐的,浪声越发清晰了,当将目光投向远方,甚至能看到浪花的尾巴。 不是浪花近了,而是边际近了! 空间正在收缩,早已被血色浸染的世界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天上的裂痕飞速蔓延,一道道更加细小的裂缝从它的身上生发,如同小树的枝桠伸向四周。它们将天空分割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图形,每一个碎块的内部又在发生同样的变化,天空越来越碎,天光越来越暗。 大地的震动和浪花的翻涌同频,每一颗血珠的坠落都能引发地底的晃动。灰色的世界早已不复存在,单调的黑白灰正在融化,周围的一切都成了即将被清洗的调色盘,它们彼此交融,彼此混杂,又被归纳为一体,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最后,什么都不剩了。 那些美好的、令人流连的都不是真实。那些森严的、使人畏惧的也不是真实。 世界仍旧存在,只是在命运齿轮转动的缝隙里,多了几个本不存在的小小沙砾。 …… 什么是真实? 就连秦光霁自己也辨不清了。 直到源于体表的刺痛扎进了他的身体,直到灰暗和肮脏重新冲进他的眼眶,他知道这场战争还未结束。 他们重新回到了S区。不是坠落前所在的奇特空间,而是S区监狱——路云晓失联前最后停留的地方。 和他们离开前相比,这地方并无太大变化。两排铁栏杆夹击着一条狭长的走廊,墙上钉着长满锈斑的镣铐和锁链,角落里不知放了多久的稻草大半都已腐烂,渗水的墙面上爬着大片青苔,小小的黑影不时从脚下穿过,扎进某个黑漆漆的墙洞。 周遭出奇地安静。以至于水珠滴落的声音和虫蚁蛇鼠穿梭的声音都那样清晰。 这种仿佛空气凝固的寂静使人毛骨悚然。 因为这里缺少了一样东西——人气。 是的,所有的人都消失了,那些或颓废或疯狂的囚犯全部消失了,那些趾高气昂的狱警也消失了。头顶的灯晃晃悠悠,几束阳光艰难地走进,吝啬地打亮几个斑块,又在不久后的某个瞬间落荒而逃,缩回乌云的怀抱。 就连阴沉的风都消失了,一切都变得那样沉重,那样恍惚。当终于摆脱了穿梭带来的晕眩的秦光霁尝试着迈出脚步,鞋底与积水的碰撞如同一道摇铃,瞬间将众人的神智唤醒。 所有人的脑海都被同一个疑问占据:人都哪儿去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亮出了自己的武器,防备着黑暗中可能出现的危机,谨慎地沿着走廊前进。 仍然联系不上路云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队员面板来看,他的数值都很稳定。这意味着至少在目前,他没有遇到生命危险。 秦光霁发觉自己的确低估了那位造物主。早在进入E区不久,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异样之后,他和路云晓就悄悄开始了尝试。 路云晓的技能是隐身,一个发展方向相对单一的技能。但单一的近义词是极致,正因为他无法像秦光霁和温星河一样拥有全面的发展,所以他能够通过进化和探索将自己的技能开发得更加彻底。 S区的屏障只有通行证的持有者才能通过,为了尽可能不引起注意,路云晓没有尝试使用道具混过屏障,而是将计划开始的节点放在了离开海关之后。 最新一次进化中,隐身技能的范围大大增加,从只能隐蔽气息和脚步变成了从分子层面隐藏自己的存在,除非对方能感应到灵魂,否则根本无法定位到他的存在。当然,这种高级技能的使用条件更加苛刻,每一秒花费的积分都是巨量,所以他并没有一直保持隐身状态,而是把握好时机,在那位观察者抓住他的踪迹前迅速离开。 同时,因为路云晓的自带属性,这种隐身不仅对npc和敌人有效,也适用于队友们。这为了不让队友们忽视他的存在,进化后的技能同时给予了他一项特权——在隐身状态下,他可以选择一名队友,对其施加一个沟通buff,和越关山的通讯技能一样,也是精神层面的沟通。 路云晓没有踏上那辆铁块车,而是沿着车辆的路线一路潜伏。在四位玩家被关进监狱时,他已到达超级工厂的内部。 在温星河利用S区律法引发动乱时,他抵达了超级工厂的核心——矗立在工厂中央的灰色建筑。 那是S区的行政区。 但路云晓并没有在那里停留太久,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方向。 超级工厂是S区的心脏,行政区是S区的大脑,但不论是大脑还是心脏,都不是路云晓和秦光霁期望的目标。 某种程度来说,这个地方令两人很失望。因为这里的情况和绝大部分描述高层腐败的作品一样,只有浮于表面的奢靡和完全不触及世界核心的权力。 如果是在【老爹汉堡店】副本里,秦光霁很乐意看到这些,因为它很符合副本内引导人类奋起抗争的任务设定,它可以被利用,被用作一把刺向敌人的利剑。 但在这个副本里,情况完全不同。 不仅是因为他们直到现在也没有与敌人正面交锋,对方的身份、性格、样貌,甚至是物种都被包裹在天空的迷雾里,更因为他们的目的并非推翻某个势力。 路云晓应该是一枚钉子,一枚破除表象,契入对方心脏的钉子,他的目的是刺探,是捅破那层迷雾,为众人创造一个能和创世者平等对谈的机会。而非一把蠢钝的锤子,只能被人掌控,徒劳地重复着敲打的工作,为他人做了嫁衣,自己却无甚所得。 于是,就在四位玩家被带往扭曲空间的路上,秦光霁向路云晓发送了一个定位——S区监狱。 直到与路云晓断连的前一刻,也就是那声穿透空间屏障的爆破炸响之前,S区监狱都与他们离开时毫无分别。 U区和E区都没有监狱这一设定,自然,它们也并没有法律这一概念。从诞生起就被规定好了一生的人们并不需要这些现实世界的物什规范他们的行动,因为他们的原型——许许多多个单调的小游戏里本就不存在法律。 但S区不同,S区的居民是直接由创世者创造出来的,他们的人生最接近现实世界,因此需要严苛的律法加以约束和鞭策。 S区监狱里从来不缺少犯人。当然,不是所有犯人都会遭到像玩家们这样的待遇。 监狱的外表与其余建筑并无不同,只是个更宽更扁一些的大方盒子。它的内部则是错综复杂,处处都是暗门和分叉,一面面或明或暗的白墙将每一层的空间分割成无数个区块,用于关押不同类型的犯人。 其中,玩家们所在的位置是整座监狱的最底层,那也是监狱最肮脏黑暗的一层。 沿着楼梯往上走,光线一层比一层明亮,空气一层比一层清新,关押的犯人也一层比一层高贵。 至于他们所犯的罪名是否一层比一层轻——这可说不准。 路云晓没有上到顶层,也就是几位玩家曾走过的自动扶梯所在的位置。他只走到中层——那里的环境已经和普通的大学宿舍没什么两样了,就迅速返回了底层。 自从进入那个黑白灰的空间,两人的通讯就变得十分微弱了,因而秦光霁没能得知路云晓返回底层的原因。但就在他再次踏足底层,爆破发生了。 爆破之后,通讯中断,他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秦光霁并不知道那时的少年在底层看见了什么,但他心底如春日滴滴答答的融雪般复苏的危机感告诉他:这个地方已经变得极度危险。 第200章 阿sue系列(11) 啪嗒…… 冰凉的水珠在头顶黑色天花板上的一条罅隙中凝结, 被重力牵引着,恍惚坠落,与微寒的皮肤相亲, 溅起几滴更小的水花, 激起体表神经的轻微震颤,最终成为酥麻的触感。 水珠很快蒸发不见了, 触感被全然忽视, 没有引来哪怕一刻的注意。 因为此时此刻, 照明灯光所指之处, 有更值得探寻的踪迹,远比一滴水的存亡深刻。 秦光霁蹲下身, 探出一根手指, 在地上一团不知名的褐色污渍上空停留。 人头大小的污渍孤独地横亘在走廊中央, 看上去和血迹很像, 却没有任何血腥气味。它独立存在, 呈现一个相当规整的圆形, 周围既没有飞溅形成的液滴, 也没有拉拽形成的拖痕。 秦光霁并没有直接触碰它, 他动了动手腕, 银光乍现, 短暂盖过照明光后迅速熄灭, 残余的光亮凝结成一柄微型铲子——这仍然是他那柄工兵铲的技能, 进化到如今, 它已经能根据秦光霁的心意改变自己的大小,虽然不能顶天立地长成十好几米的金箍棒, 但微缩成挖耳勺大小已是游刃有余。 手心传来一阵反方向的力量,是工兵铲自己也不愿意和这团不明物体亲密接触。秦光霁扯了下嘴角, 倒也没强行使用它,而是往铲身灌注了一些精神力,像给小孩儿发糖一样哄着这位大爷。 有时候,秦光霁暗自思忖,系统给工兵铲升级,在使其拥有更高的智能的同时也伴生了更强的自主意识,究竟是在增强他的技能,还是试图施加更多的阻碍呢? 这个问题,系统自然不会回答他,秦光霁也只能庆幸,直到目前为止,只要支付足够的代偿,他的这几位大爷们都还算好哄,完成任务也是勤勤恳恳,并不怠慢分毫。 工兵铲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反向的阻力,顺从着秦光霁的试探,一点点向着地上的污渍挪动。 周围一片寂静,连水珠的滴落都在这一刻停滞下来,众人的目光齐齐凝注在工兵铲的身上—— 就在铲尖与污渍相碰的那一刻,工兵铲猛然一退,迅速地甩脱了秦光霁的控制。 向后甩开的手臂将站在秦光霁身后的三人逼退一步,突发事件敲响的警铃迫使他们在一瞬间摆出了警戒姿势,或红或绿的光同时指向那片毫无动静的污渍。 然而身在最前方的秦光霁并没有再看地面一眼。 他的眼眸凌冽划过沉寂的空气,手腕翻动间,银光又一次现身,带来的却不是任何一柄利器,而是一根长长的棍子。 秦光霁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轨道,棍子在惯性下脱手,斜斜地飞向天花板。 咚! 下一秒,伴随撞击而来的是一声闷响,是因棍子敲击柔软的□□而诞生的令人头脑发胀的钝痛。 秦光霁没有收回手臂,棍子旋转着飞回他的手中,短暂地呼吸脏污的空气后化作银光消散了。 空气中的臭味忽然加重了,莫名的高温自前方传来。 噗叽—— 一团仍在燃烧着的球状物体从天而降,带来浓重的焦糊味。 它下落的位置距离那团污渍不到二十厘米,点点火星跳到污渍上,溅起一颗又一颗的橙黄,很快,零星的火苗凝聚起一团小小的火焰,将污渍彻底点燃。 那团火球落地后燃烧得更加猛烈了,不断上窜的火焰如同恶魔的手掌向外伸展,几缕烟尘缓缓升起,将天花板熏得更加黑暗。 在橙黄的火焰中央,一团被火焰灼烧得千疮百孔的球体清晰可见,坑坑洼洼的表皮仿佛月球上的陨石坑。 温星河的刀尖出现了轻微的颤抖,她的眼睛被火焰的黑烟灼得生疼,但在无限的震惊之下,她甚至遗忘了眨眼。 因为此时,当火焰的光芒将周围彻底照亮,所有人看清了那团东西的真面目——一颗头颅。 一颗燃烧着的、依旧完整的头颅。火焰仿佛附着在了它的皮肤和毛发上,又仿佛是以这些有机物为燃料,熊熊烈火包裹着它、改变着它,却没能吞噬它。 它的眼珠早已燃烧殆尽,深深的眼窝里生长着两簇小小的火苗,它们在头骨的各个孔洞间穿梭,以那些粘连在骨头上融化了大半的皮肤碎片为食,仿佛从沼泽中爬出的泥虫,一点点将起啃噬殆尽。 咚!咚! 更多的坠落声来自背后,温星河下意识地转身,发现那是一团又一团相同的火焰。 每一团火焰的中央,都裹着相同的头颅。 温度蹿升,水分完全蒸发,悬浮在空中的浓厚蒸汽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无数的燃烧声里,忽然响起了哗啦的水声,温星河赫然扭转目光,发现最开始的那两团火焰变了模样——就在温星河的目光投注的那一瞬里,它飞速坍塌、融化,两片污渍融为一体,形成了一条横跨走廊的燃烧的河流,将众人的视野彻底拦截。 火焰的噼啪声越来越轻了,炎热的空气令人产生一种身在炼狱的错觉。 温星河下意识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灭火道具,然而当绝缘的材料倾泻而下,火焰不仅没有减小,反而伸出了明亮的火舌,将道具片片吞噬,烧得更加欢快。 温星河不得不连连后退以躲避嚣张的火焰,然而背后新出现的火焰也渐渐融合起来,如同一条真正的水流,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向着玩家们所在的方向缓慢进发。 空间正在被压缩,被高温灼烧得扭曲了的空气已近在咫尺,仿佛只消再进一步就能染指玩家们的衣角。 情势危急,滚滚浓烟令人迷失方向,更使人头晕目眩。温星火迅速拿出了隔绝毒气的屏障,然而如何强力的护罩都无法抵挡漫长的火海侵袭。 越关山尝试着强行突破,可没等她覆盖着短效保护的脚踏上火焰,一阵尖锐的刺痛便扎进了她的大脑,令她全身痉挛,无意识地蜷缩成一团。 温星河登时扑上去抱住了即将坠入火焰的越关山,温星火的治疗紧随其后。越关山在几秒之后寻回了神智,看向火焰的眼睛里却多了几分恐惧。 高温正在逐步浇灭理智,破局的希望越发渺茫。 脸上的汗水早已被蒸发殆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炙烤得干裂,每一次的移动都变得僵硬,浑身的骨头都在猎猎作响,好像下一刻就会像烤炉里的羊一样被彻底肢解。 秦光霁艰难地攥紧了拳头,感受到手指关节间巨大的摩擦力,向着最初的火焰出现的方向迈了一步。 晃动的火焰几乎能够亲吻他的脸颊,眼睛粘膜被炙烤得极度干燥,哪怕闭上眼睛也无法消减眼前比长时间直视太阳后更加强烈的光斑。 秦光霁没有移动,他隔空招了招手,游离在外的工兵铲顺着他的指引来到他的身旁。 这一回,它放大成了原本的比例,斜向下,如飞蛾扑火般扑进火焰里,刺进焰心,连同其下的液体一起铲起。 “嘶——”一颗微小的火星溅到手背上,强烈的灼痛立刻攀附上秦光霁的整条右臂,额头的青筋根根爆起,高温仿佛会在下一刻将体内的血液完全蒸干。工兵铲的动作因主人的疼痛而停顿,随即又在主人的命令下继续上移。 金属介入并没有使灼烧停顿分毫,它仍旧在铲尖燃烧着,甚至愈发猛烈。 秦光霁指挥着工兵铲将其抛开,手臂肌肉紧绷着,企图用战栗着的摆动减缓那正沿着神经逐步蔓延开来的热烈痛楚。 液态的火焰在空中飞舞,再次坠地,响起如树枝折断般的清脆响声。 四面的火墙因这一铲出现了一个缺口,外部的空气顺着缺口涌了进来,新鲜氧气加入令火焰陡然上升,烧融了天花板上的脏污,脏水淅淅沥沥地淌着,火海只一刻的功夫便要重新合拢,将那个缺口彻底填补。 “走!”滚滚浓烟腐蚀着秦光霁的喉咙,只一个短促的音节使能他的嗓子彻底沙哑。 灼烧的疼痛已经传遍全身,大脑也被疼痛麻痹,甚至无法再产生一个收回工兵铲的命令。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再无力支撑,眼前的光芒逐渐被黑暗替代,嗅觉、听觉、以及灼热的感受都在慢慢消失。 一切感官的剥夺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他甚至无法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跪在地上,坠入火海,又或者,他身体里那一点残存的骨气仍在支撑着脊梁,给予了他一个站着死去的机会。 …… “秦光霁。” 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秦光霁,醒一醒。” 熟悉的声音,只是,想不起是谁。 “秦光霁,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忘了吗?” 严肃的语气,令人莫名想要笑出声来。 等等,这是哪儿? 白光骤然亮起,他不由地伸出手遮挡眼睛。 视线缓慢地恢复,他看见了自己毫发无伤的双手、没有半点灼烧痕迹的衣衫。 不,不对,这里不是现实! “这里是你的精神世界。”声音又出现了。 秦光霁想起他是谁了。 “哥,”他呼唤客服,“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客服沉思片刻:“我不能说。”换而言之,这和副本的关键点有关。 秦光霁觉得自己应该读懂客服的言外之意,但隐约地,他意识到客服的话里或许还有一层不愿让他看破的深意。 他沉下眼眸又问道:“我还能回去吗?” 客服并不正面回答:“三、二……” “一。” …… 一张完全烧焦了的脸兀然占据了大半视野,密密麻麻的焦斑堆叠在皮肤上,每一个凸起都如此清晰。伴随着身体的移动,黄褐色的脓液淌遍全身,从眼眶中流出的不明液体眼看就要滴落到地上。 无比浓厚的焦糊味混杂着肉类腐败的气息一齐钻进鼻孔,直入大脑,将脑浆和胃液搅得天翻地覆。 秦光霁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抓起工兵铲就是一个横扫,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力将那具焦尸击飞出去,足足在空中飞了好几秒才轰然坠地。 200-220 第201章 阿sue系列(12)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 无法再提供的膝盖渐渐弯曲,越发沉重的身体一点点下沉,如同即将沉没的巨轮。 两条手臂只能提供再抬起一次的力量, 于是他主动俯身, 撑住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另一个膝盖。 他单膝跪着,急促的呼吸频率不断地将空气压迫进气管, 发出嚇嚇的声响, 好像一个老旧的鼓风机蹒跚地运转。 □□和精神所遭受的伤痛早已痊愈, 但秦光霁仍觉得自己的喉管被大火中的黑灰堵塞着, 每一次的呼吸都是那样生涩、那样艰难。 并不清新的空气涌入大脑,灵魂复苏的同时, 反倒带来了更加强烈的晕眩——这种越发明显的痛苦大约也是精神正在恢复、正在与自己的身体接洽的标志。 秦光霁不能停下。哪怕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叫嚣, 哪怕大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他也无法停下。 不知从身体的哪个角落复苏的力量给了他站起来的机会, 当他尝试抬头时, 他听到了颈椎咔吧咔吧的摩擦声。 视野上升, 更多的焦尸出现了。 他的脑袋转动得不大流畅, 但只需要短短两秒, 他便看清了这个陌生的空间。 这是一个办公室。或者说, 这曾经是一个办公室。 火焰仍在燃烧。它们盘踞在每一张办公桌间、每一片窗帘上、每一堆文件里, 它们并不如先前的火海那般热烈, 但它们也在缓慢地生长、蔓延。他们的入侵如此温和, 然而漫天飞舞的灰烬仿佛一个个泣血的大字, 诉说着此地的悲剧。 npc们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不知从何诞生的焦尸。 它们的身躯已经缩减成了瘦小的一团, 它们身上覆盖的不是皮肤,而是由暗红的烂肉、黑色的焦块以及如干涸的泥浆般的灰烬组成的无法单调的言语来形容的恶心物体。它们的移动速度很快, 彻底萎缩的肌肉并没有影响到它们的迈步,每当它们跳跃或奔袭时,那一双双几乎只是骨架的脚会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焦炭一样的痕迹,好像是有许多条黑色的爬虫蠕动着留下脚印。 它们并不惧怕火焰,当玩家们竭力闪躲一团兀自升起的火焰时,它们便会径直穿过它,扑向玩家。 火焰的烧灼进一步加重了他们表皮的糜烂,那层外表下包裹着的尚未完全干涸的组织液会在火焰的催化下涌上来,迅速鼓起一个个小泡,很快破裂,流出一条条黄绿色的液体,在凹凸不平的表皮上流动片刻,最终凝结。 三位玩家艰难地应对着焦尸们。他们并非打不过这些只能靠焦炭一样的爪子攻击的活尸。正是因为它们的脆弱,每当一只焦尸被某道攻击打散时,那具骸骨便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一堆漆黑的骨头。 然后,会有火焰从每一根骨头上燃起,将它们重新烧化,融成一团团火球。 每一团火球都会最终变成新的焦尸,同时点燃更多的杂物,使这片空间变得更加炎热,也更加像是地狱。 几人尽量避免与焦尸产生正面冲突,但他们尝试突围的地方始终被密密麻麻的焦尸占据。 这个大办公室位于S区监狱的一层,是从进入地下室的必经之路,还有楼梯与上层空间相连,不论是要离开,还是向上进发,都无法绕过这里。 用于正常人类进出的房门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如此数量的焦尸围堵,向外和向上两个通道口里塞满了扭曲成各种姿势的焦尸,汇聚起来的臭气搅动着鼻腔,令人作呕。 焦尸们和地下室的火海同源,当玩家们不慎触碰到它们的表皮时,便会有极其强烈持久的灼痛传来。 无法触碰、数量繁多,恶劣的环境使人们无法静下心来。 他们想要离开就必须清理焦尸,但清理焦尸的结果是诞生更多的焦尸,难以打破的恶性循环又一次困住了他们,使得当下每一步的抉择都变得无比艰难。 更别提,还有秦光霁的糟糕状况的掣肘。 离开火海后,温星火就治愈了他的外伤,但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苏醒。 在焦尸围攻的情况下,玩家们自顾不暇,只得用一个屏障将秦光霁暂时保护起来。 好在,他没有昏迷太久。 当工兵铲横空出世,秦光霁从伙伴们的眼中看到了全然的欣喜。 三个人和四个人的努力都无法抵挡数倍甚至数十倍于他们的焦尸,可如果再加上一系列可操控的器械,情况便迥然不同。 秦光霁一次性放出了自己几乎所有的技能,同时操控它们需要耗费相当的精神力,但他没有半分犹豫。 焦尸们的声带已经完全损毁了,在秦光霁苏醒之前,这片空间里仅有火焰的噼啪声和形成焦壳的皮肤相互碰撞的啪嗒声。 现在,被压抑和焦急的氛围缠绕着的玩家们体验到了许久未有的热闹。 绿色的纸片纷飞,在头顶凝聚成一柄巨型锤子。 它携着万钧之力,听从温星河的操纵赫然降下。它仿佛一颗从天而降的流星,带起光亮的拖尾。它下落时带起的风将地上纸张燃烧后的灰色碎屑卷起,好像灰烬也有了神智般,纷纷出逃。 它的速度也像流星一样快,从凝聚到砸下,只间隔了一次眨眼的机会。 它重重地砸在地上,不仅将地面砸出一个浅坑,更是将处在它威力范围之内的所有活物尽数压扁。 迟钝的焦尸们根本没有预料到这枚锤子的力量,当死神之爪降临到它们的头顶、漩涡中的灰烬打在它们身上时,它们已经没了半分逃脱的可能。 脆弱的关节分崩离析,干燥的骨头相互摩擦,随后崩裂。令人牙酸的咔吧声好像无数只老鼠在耳边啃噬。 巨锤化作绿光,如流水般向两侧散去,当目光重新聚焦,会发现那些几秒钟前还活蹦乱跳的焦尸已经成为了一滩滩散发着热量的糟烂的混合物——没有一块骨头是完整的,那些人体最坚硬的组织甚至没能抵挡一刻的碾压,好像不慎落在石碾下的小虫一般,碾碎了脊梁、碾没了身形,反倒要那些早已烧尽了的纸张的残骸来为它们书写曾经的模样。 周围的温度开始升高了,那是焦尸们即将重生的征兆。 绿光从未消失,它们以巨锤砸出的坑为边界,以堵塞着焦尸的通道口为终点,分列在两边,形成了两面宽厚的盾牌。 就在盾牌成型的那一刻,秦光霁的百宝箱成员们开始了它们的工作。 冲在最前面的是工兵铲本体,它一次次铲起地上一坨坨焦尸残骸,一次次高高扬起将它们抛向盾牌之外,精准地砸中了那些企图突破盾牌的焦尸们,以同伴的尸体为武器,击倒一片。 紧随其后的是鱼叉和小刀,它们负责清理正面的焦尸。 焦尸源源不断地从通道口涌进来,干瘪的四肢相互纠结,脆弱却坚硬的皮肤相互摩擦、进而溃烂,黄黄绿绿的脓液流了满地,那些没有痛觉的生物浑然不觉,每一只向前伸展的爪子都用足了气力,争抢着突破率先突破狭窄隘口的机会。 鱼叉率先到达了这团长着黑刺的巨大煤球面前,绝不空军的铁律发挥了作用,它的每一次刺入都能使里头缠绕在一起的焦尸自动松开彼此勾连的四肢,排列整齐地挂起,如同屠宰场里晾挂刚刚杀好的肉猪一般。 将大半杆子都探进焦尸群中后,鱼叉开始退出。虽然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的水分,但一连串焦尸的重量仍令它的动作变得缓慢。 这时候,一直等候着的小刀开始了它的表演。它将自己的刀刃横过来,平直地沿着焦尸的脖颈和四肢的关节切割。它的动作行云流水,尽管是在骨头间游走,也没有半分凝滞。它悦动着划过焦尸的表皮和内里,轻轻松松地将其肢解成大小不一的肉块。 聆听着肉块扑通扑通掉落的声音,工兵铲刷啦刷啦铲起肢体的声音,游走在绿色盾牌之外,用不会使焦尸散架的力度将它们像棒球一样驱逐开的金属棍子呼呼地挥舞的声音,还有在四处穿梭,用自身的力量将焦尸融化后产生的可燃液体封冻的冰锥扑哧扎下的声音,一切都是如此井然有序,甚至给人一种正在发生一场大扫除的错觉。 工具们的配合完美无瑕,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释放出完全力量的S级技能使包括秦光霁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禁在心中感慨,甚至产生一种敬畏——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拥有因果级别的力量,物理强度也十分惊人,因为绑定的是灵魂,精神控制型的抢夺更是天方夜谭。这样恐怖的技能单独出现便已十分棘手,而当它们组合起来,每一个知悉其能力的玩家都不会想要走到它们的对立面。 秦光霁再次庆幸自己当下对它们的掌控力,也庆幸自己拥有足够的精神力同时控制它们。这样的搭配看似轻松无比,但只要其中的某一环出现微小的偏差,错误便会像滚雪球一样被成倍放大。 最后一个头颅也从上面褪下,甩脱了所有束缚的鱼叉带着全新的轻松再次向外发起冲锋。当下一次有条不紊的刺探发生时,蠕动的焦尸们还未将上一次的空洞填满,被迫让出了一个明显的凹陷,使得鱼叉的前进越发顺畅。 没过多久,一条狭窄的通道诞生了。 穿透这条由秦光霁的工具们共同挖掘,佐以三层屏障在两侧和上方的加固的通道,明亮的世界向玩家们展露一角。 几人穿过了通道,目之所及的空间却并不空旷,而是越发狭窄。 仰头望去,上方是盘旋的阶梯,仿佛永无尽头。 第202章 阿sue系列(13) 是的, 眼前空间并非天高云阔,而是又一次的困囿。 和他们先前经历过的虽狭隘却明亮的空间不同,这里的线条是扭曲而尖锐的。 好像是将那些组成了楼梯间的线条通通丢进了某个长满荆棘的桶里, 狠狠晃动后再倾倒出来, 原本横平竖直的结构打乱后再重组,天花板和地面相连, 断裂的楼梯上沾满破碎的玻璃, 像海胆一样密密麻麻的黑色尖刺突兀地升起一簇, 在目光的滋养如水岸边的蓬乱蒿草般飞速生长。 但只要让光转过一面, 便能看见凸起与凹陷的凭空转换,那不是光与影造就的假象, 而是沧海桑田式的剧变。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诞生的剧变 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度都是尖刻的锐角, 以不符合三维视角的形态向外向内展开, 好像一根根扎进大脑深处的钢钉, 强烈的攻击性使得一切看上去都像是精神分裂患者荒诞而盛大的想象。 然而这不是幻境, 至少对玩家而言, 这是一场真真正正的困局。 他们舍弃了洒满阳光的康庄大道, 走上这片充满诡谲的敌意的空间, 背后是穷追不舍的焦尸和火海, 而面前丛生的尖刺看似毫无生路。 是什么驱使他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最后一个离开焦尸包围圈的秦光霁背手甩下一片亮白光芒, 义无反顾地扑进尖刺的丛林。 走出焦尸隧道的那一刻, 耳畔的嘈杂更清晰了。秦光霁眼中的光芒随之大亮, 就连缠绕在鼻尖的臭气都不再令人头疼。 顾不得回头查看自己布设的装置是否有效, 也顾不得面前尖刺有多么密集,他只想追随着耳中的声音, 渴盼哪怕微不足道的再一声应答。 那是路云晓的声音! 起初是一点细微的杂音,像是存在于儿时回忆里的雪花屏, 被火焰的噼啪声和工具们的挥舞声遮盖得七七八八,只有某个极其短暂的寂静时刻才能将其从一干身外的噪声里分辨出来。 所幸,这宛若无垠星海里一粒渺茫微尘的噪声被秦光霁的大脑捕捉到了。 这样微弱的声音,想要依靠它来寻找路云晓当的位置然是天方夜谭,但更加幸运的是,秦光霁觉醒的指南针技能不仅能指向任务目标,更能指引队友的方向。 这平常看上去极其鸡肋的技能在此刻成为了拯救行动的救命稻草,趁着工具们掘进的空档,秦光霁将那个从精神通讯中传来的微弱信号输入进了指南针技能。 红色指针在瞬间绽放出惊异的荧光,下一刻,灼热的光彩犹如飞蛾扑火般扎进秦光霁的眼睛,蛮横地压制了萦绕周身的火焰的光泽,为他指引方向。 这就是他们在岔路口所做的抉择。走出大门,只需要寥寥几步,而走进高楼,意味着不知多远的攀登。 没有任何怨言,更没有一丝迟疑,通道打开的一瞬,温星河抄起武器冲上前去,不断有绿色的钞票从她的身上飞出,好像一颗在秋风里摇曳的乔木。钞票们精确地找到隧道侧壁的薄弱位置,化作萤火般的绿光加固它们,宛若归根的落叶。 然后是温星火、越关山,透过通道的洞口,他们早已目睹了对面空间的诡异,然而他们只是追随着温星河,在由无数焦黑残肢组成的隧道里穿行。 最后抵达的是秦光霁。焦尸们的新生速度越来越快,早已超过了工具们的处理范围。越发热烈的火海里,越来越多的焦尸几乎集满了整个空间。 办公桌和橱柜早已化作焦炭,连灰烬都不再有飞舞的机会,只能被那许许多多漆黑的双脚践踏。 他最后一次环视四周,焦尸们摩拳擦掌,似乎只要一毫秒的功夫就能如海啸般将他吞没。 然而它们没有。 仇恨和渴望甚至已经印刻在了它们扭曲的脸上,它们仍旧被工具们首尾相接形成的圆环阻挡在外。 其实就连最单纯的孩子也能明白,这些防护根本抵挡不了潮水般的冲锋,只要先锋一丁点的牺牲,后来者便能突破它。 可他们像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一般,不曾踏出一步。 默默计算着这片火海完全被焦尸占据所需的时间,秦光霁悄然向后方的隧道退去。 数道银光同时迸发,如彗星的拖尾追逐着它们奔跑着的主人,明明只是极短的距离,落在所有人的眼中却都是如此漫长。 在那场被拉伸到无穷无尽的奔跑里,逐渐远离的火焰和逐渐靠近的尖锐共同组成了一个极其隐蔽的世界,秦光霁在其中聆听到了属于路云晓的声音。 那声音极其清晰,却也极其短暂,那是一声戛然而止的呼喊,是夹杂着些许恐惧和更多的勇气的挣扎,是已经遗忘了次数、直至沙哑变形也不愿放弃的尝试。 以及……那隐匿在人声的轮廓里,比微尘更细的回声。 他被困在了一个空旷的地方。 大脑运转的速度比声音更快,电光火石一词在此刻成为了具象的表现,第二次回声尚未落下,秦光霁便已想到了那个他们四人曾经坠下过的奇特空间。 去顶楼! 坚定的念头借助精神链接盘桓在所有人的脑中,面对前所未见的锐角空间,他们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尝试。 当然,首先要解决的是焦尸的问题。 方位的概念已经完全失效,原本的楼梯间被锐角挤占,焦尸们的诞生在此中断,好似一条断头公路,往前一公分还是正在蠕动着的人体组织,往后便是满眼的黑刺。清晰的界限甚至硬生生地将最靠近空间的几具焦尸横竖劈开,腥臭的组织液爆发开来,却没能流入空间内部,而是像隔了一层薄膜一样流离在外。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完整的焦尸们相互纠缠着向前,临界时又彼此挣脱,几条完整的漆黑手臂向着玩家们的方向伸展,甚至直接穿过黑刺而不留下任何伤痕。 空间并不阻拦焦尸们的通行,就在秦光霁抵达空间的前一刻,他感受到身旁和身后岌岌可危的屏障发出脆弱的呜咽,也感受到穷追不舍的焦尸只差几公分就能碰到他的后背——哪怕屏障仍旧坚固,沿着隧道追逐的焦尸也能在顷刻间颠覆这个空间。 必须要找到比绿色屏障更直接的阻挡。 高强度的思考意味着难以逃避的疲劳,但那些巧思的灵光往往正是在疲惫和亢奋的边际里诞生。 秦光霁调出背包,各类道具的滑动令人眼花缭乱,停顿时间之短暂使人完全看不清他究竟拿出了什么东西。 全凭本能的动作没有半分凝滞,好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只能看见手中一闪而过的亮光,以及扬起的手臂带起的狭长残影,随后便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安宁。 就像面对秦光霁的工具们那样,甚至比那时更加恐惧。焦尸们停顿在距离秦光霁甩出的道具还有大约一米的地方,当光线照亮最先目睹它的出现的焦尸们的脸庞,竟在瞬间将惊惧写满了面孔!它们不管不顾地停下追逐的脚步,甚至想要原地掉头,仿佛面前是什么洪水猛兽般,唯一剩下的念头只有逃离。 砰!砰砰! 后方来不及刹停的焦尸们和前方想要离开的焦尸们猛烈相撞,双方彻底挤成一团。巨大的撞击力下,咔嚓咔嚓的骨头错位声不断响起,不断有断裂的残肢从中飞出。 没有一只焦尸敢于再向前一步,只有肢体融化而成的液体渐渐积蓄起来,缓缓流淌着。 液体并没有如先前一样燃烧,而是随着与道具的接近,一点点黯淡下来,好像一片喷涌而出的岩浆,释放完它短暂的火热后,渐渐凝结。 黑红色的水面隐约映照出后方的狼藉,焦尸们的纠缠远未停止,岌岌可危的支撑终于崩溃,更多的焦尸从两侧和上方坠下,加剧了这份混乱。 这一切的乱象被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一面宽高都足够遮挡住整个洞口的镜子无声地矗立着,诚实地见证了焦尸们从冲击到退却再到溃败的全过程。 是的,秦光霁拿出的用于应对潮水般涌来的焦尸们的武器,仅仅只是一面镜子。 它只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全身镜,可以以百元的价格在网上随意购买。当然,到了游戏商城里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但它仍旧平平无奇,没有经过游戏内任何黑科技的加工,只在商城生活区里占据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被秦光霁随意买下,因为发现摆在哪里都不太合适,于是很快便被遗忘。 直到现在——这面在背包的格子间里吃了好久的灰的镜子,在这个比仓库更黑暗更灼热的隧洞里,发挥了令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的作用。 它阻挡焦尸、熄灭火焰,任何曾经令玩家极度头疼的敌人到了这普普通通的镜子面前都变得如此软弱、如此失常。 没有了空间概念的地方,无意义的时间流动得比风沙更快,唯有那面寻常到给人以割裂感的镜子忠诚地记录下一分一秒的转动。 镜面的光无法抵挡的地方,火焰再次燃烧,分裂仍在继续,焦尸们的退缩则更进一步。 焦臭味正在远离,火焰正在远离。镜面明亮的脸上,一切的凌乱和扭曲都因光线的反射而无所遁形,不论任何人将目光投注,都能目睹扒皮抽筋式的脆弱。 想方设法寻找着尖刺空间出路的温星河偶然瞥见了焦尸们的惨状,在震惊和疑惑的驱使下问道:“为什么?” 秦光霁没有一次回望,只是一心追逐路云晓的方向。 片刻,他抬头仰望,将目光锁定在某个角落,回答道:“因为这不仅仅是玩家的噩梦。” 第203章 阿sue系列(14) 尽管焦尸的威胁已经解除, 秦光霁也从指南针的指引中得知了路云晓的位置,但想要到达头顶黑暗中的隐藏空间仍然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空间里的尖刺似乎与火焰同源,只是并不带有直抵灵魂的灼烧感。触碰到它时, 感觉像是一团火焰沿着尖刺传到了体内, 在身体里生根发芽,长出更多的小簇火焰, 使得那处肢体无法动弹。 大家不得不付出自己全部的细心, 竭力按捺狭窄空间带来的幽闭感和久不能破局的焦虑, 用尽耐心寻找出路。 秦光霁觉得他们像是被关进了中世纪西方的恐怖刑具里, 甚至比那还要恐怖,因为精神上的折磨更加难以忍受。 路云晓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 宛若乌云密布的天空中昙花一现的彩虹。 眼前世界充满了尖锐的敌意, 又在某个瞬间透露出与表象不符的犹豫。 密密麻麻的尖刺将几人驱赶到空间的中央, 却并不更近一步, 哪怕以它的威力, 完全再可以伸长一尺, 把这些企图颠覆世界的玩家彻底钉死。 秦光霁往前走了一步, 鼻尖几乎要碰到某根底端相对独立的粗壮黑刺的尖端。 他端详着这根顶端收缩得比针尖更细的刺, 看见它的顶端正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好像为自己镀上了一层违和的锋芒。 目光注视的第三秒, 这根黑刺开始晃动。它先是左右摇摆, 如同战士挥舞武器般, 表现出一种虚张声势的攻击性。 秦光霁并没有如它所愿将视线挪开, 而是更加认真地注视它。过近的距离使得他的眼睛无法聚焦,但表面看来十分认真的眼眸显然给对方营造出了坚持的假象。 它停止了摆动, 将角度重新摆正,开始下沉, 似乎是要做一个向上冲刺的蓄力。 一个呼吸之后,它果然向上猛冲,尖端的光芒由黑转白,好似流光掠影,将周遭一切微缩进这小小一点,原封不动地写进自己的芥子里。 它的冲锋停顿了,停在即将刺进秦光霁眼睛的前一刻。 它就这样戛然而止,毫无征兆的举动令空气有了轻微的凝滞感。 秦光霁还是没有挪动,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不前进也不后退,只是嘴角的肌肉向后拉扯,似笑非笑。 黑刺似乎被他的举动吓住了,率先投降,往里收缩了些,又向右摆动了些,使自己的尖端不再暴露在秦光霁的目光中。 但秦光霁并没有就此罢休。他猛地向前,甚至稍稍抬起头,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更加危险脆弱的喉管直接对准尖刺。 眼看双方就要相撞,秦光霁蓦然伸出的手和逐渐倾斜的身躯及时挡住了尖刺的闪躲方向,将它逼到退无可退,只剩下扎进秦光霁的喉管和撞进其他尖刺中两种选择。 它选了后一种。 尖刺开始倒向右下方,那是唯一一个秦光霁无法顾及的方位,因为那里并非空白,而是无数根集中在一起的小刺。 它的速度比先前任何一次的虚张声势都要快,如飞蛾扑向篝火,流星坠入海洋,是无可阻挡的自我毁灭。 毁灭终究没有实现。 它的坠落被一道寒芒拦下,银白的亮光照出了它的模样,被狭长的镜面扭曲成蠢钝的圆形。 是工兵铲。 秦光霁终于挪动了一步,不再是试探性的威逼,而是真正的理解。 他回到了同伴们身边,确认尖刺已经回到最初的位置后才抬起下巴将工兵铲召回手中。 他眯起眼睛环顾四方,将目标锁定在一段颠倒破碎的楼梯残骸上,对温星火道:“试试使用治疗技能。” “精神治疗。”越关山补充一句。 温星火自然是愣住了,反应了一会儿后,他才意识到秦光霁指的是什么。 他努力回顾他们一路走来所见的情形,脑中一点灵光忽然绽放,回应给秦越两人一个夹杂着恍然和骇然的眼神。 两个看破不说破的坏东西对仍在怀疑的温星火和懵懵懂懂的温星河展露出相似的微笑,以沉默给予肯定。 温星火没有再踌躇,他径直走到楼梯前,抬手释放出一个镶着金边的光团。 光团越放越大,等到离开手掌时已有皮球大小。仅看它与以往技能迥然不同的尺寸便可预见其中蕴含的治愈力。 光团看上去份量十足,但坠落时的轻微摆动撞破了它由光线构成的本质。它在众人的凝视中悠然飘荡,分毫不差地融进楼梯。 那一刻,光芒万丈。海量的光从楼梯的每一个崎岖断面中迸发出来,每一根尖刺的顶端都被这刺眼的光点燃,使这个压抑的空间在瞬时化作灿烂星海,而星海的中央是一团巨大的星云。 迅速绽放的光很快吞没了其他,如同一场微型的宇宙大爆炸,将众人的视野染上全然的亮色。 爆炸平息的那一刻,奇迹般的场景诞生了。 如宇宙毁灭之后重启的全新宇宙,一段崭新的楼梯取代了破碎,尖刺和扭曲不再是这个空间唯一的旋律。 几人相视一笑,皆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猜测被印证后的喜悦。 他们牵起手,一起迈上一尘不染的台阶。 一步、两步、三步……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高,越走越快。每当他们抵达一段楼梯的尽头,就会有更多的碎片携带着相同的光芒飞到他们的面前,组成一条长长的盘旋向上的阶梯。 已经不知走了多少步,阶梯仍未停下,好像是要径直接到天边,亲吻头顶仿佛无休无止的黑暗。 忽然,秦光霁的脑中响起了强烈的耳鸣。 他本能地皱起眉毛,捂住耳朵,随后飞速睁眼,用自己最大的努力提起聆听的专注。 他听见了! 路云晓的声音已经变得如此清楚,就连每次敲地引发的震动都能被轻松捕捉。 他意识到,他们与路云晓之间只相隔一层薄薄的纸面了。 秦光霁又一次使用了指南针技能。这一次,指针毫不犹豫地指向了头顶。 不必再提示一句,温星火主动将治疗的光团送向上方。 久违的天光倾泻而下,将他们彻底包裹。 此刻,不再有黑暗,不再有尖刺,不再有阶梯,只剩下全然的解脱,仿佛置身于天然温泉,满怀氤氲。 当脚下重回坚实,奇幻的空间重新敞开。 他们看见了路云晓。 少年同样看见了他们。 他澄澈的眼睛里登时染上满满的喜悦,晶莹的泪珠闪烁着微光,如钻石般滚落下来。 他竭力克制住大哭的欲望,用手背抹去眼泪,向着他们奔跑。 他扑进了秦光霁的怀里,少年瘦弱的身躯撞上秦光霁并不结实的胸膛,好像被一颗鱼雷击中,登时便使他岔了气。 少年的喜悦立刻被慌乱冲散,他赶忙跳出来,愧疚地轻拍秦光霁的后背。 秦光霁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可没等他开口,便又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少年越发歉疚,简直就要急得哭出声来。好好的重逢就这样成了一场闹剧。 终结闹剧的是越关山。她苦笑着把秦光霁拉走,自己代替他站到少年面前。 她用目光扫视少年的体表,在少年红肿的指节上停留——那是他持续叩击地面的标志。 她牵起少年的手,轻抚破了皮的伤口,轻声道:“抱歉,我们来晚了。” …… 黑白灰的世界亘古不变,宛若走进一个浩荡的循环,将玩家们的命运扭转成一个莫比乌斯环。 兜兜转转,仍在起点。 “这次还是要用老办法吗?”温星河甩动手中绿色匕首,偏头问秦光霁。 秦光霁凝视着脚下大地,染红了整个世界的血色浪潮历历在目,仿佛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再次触碰到温热的血液。 他移开视线,眉毛轻轻颤动着,眼皮也在抖动。 他的手时而紧握时而放松,流溢的纠结持续了许久。 他始终拿不定主意,于是将决定权交给越关山。 沉默之下,越关山覆上温星河的手,轻轻按平她手中的匕首:“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云晓,”她忽然唤道,“还记得你是从哪个方位进入这里的吗?” 在毫无标记物的茫茫空间里寻找方向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好在脚下的黑色大地上还留着路云晓尝试脱逃时的痕迹。 他低头分辨了一会儿,抬起手斜斜地指向天边:“那儿。” “好。”越关山点头,目光顺着那个方向延伸,脚下步伐不紧不慢地越过几人,站到最前方。 她一刻没有转头,甚至没有眨眼,只对尚且一无所知的路云晓说道:“一定要在通道打开的第一时间开启全体隐身。” …… 漫长的回声于耳畔消逝,率先落下的是滴滴鲜血。 纯白的天边出现了一个硕大的裂口,鲜血迅速充盈了两侧齐整的边缘,在狭长的角落里积蓄片刻,而后向外流淌,仿佛一只天眼流出了血泪。 越关山纯黑的眼眸成了最亮的明镜,幽深的漩涡沾染着天边的血色,从未变过的平静神色给人以诡异的非人感,更使直视双眼者产生极端的晕眩。 对视的一刹那,大地和天空同时震动,坚实不再,根根尖刺从地底生出,片片天空如玻璃碎裂,翩然而下。不同寻常的微鸣回荡得长久,好像极悠远处传来的恸哭。 那声音如此幽怨,极强的感染力令人不禁动容。 “就是现在!”越关山的喝声打破了一切朦胧的悲愁,象征隐身的灰雾和象征治愈的白金一齐诞生,迅速切断了周围的悲切。 当人为的屏障消散,世界重归平寂,只是天不再那样白,地不再那样黑,漫长的灰色不再那样沉闷,好像有一层朦胧的纱笼罩四野,模糊了一切。 在光与影的重新接洽中,再没有能留下活人气息的足迹。 第204章 阿sue系列(15) 路云晓是在混乱中被推下来的, 四个队友则是主动走上阶梯进入空间。这一次,当遮眼的光芒散去,五人没有因进入方式和地点的不同被拆散, 而是一起落入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华丽的吊灯兀自闪耀, 繁复的纹饰使人眼花缭乱。狭长的走廊里无数扇紧闭的大门分列在眼前,沉默中给人以无限的压迫感。 “居然又回来了……”温星河喃喃念着, 眼珠子散漫地左右转动, 脸上写着纳闷。 “倒也不能这么说。”秦光霁轻抚一扇大门上的金红浮雕, 淡然道, “毕竟云晓还没来过这儿。” “唔……”路云晓却忽然陷入沉思,半晌, 轻轻道, “其实……我见过这个地方。” 他闭上眼仔细搜索记忆, 几秒内的混乱被一帧一帧地分离出来, 变成一张张模糊的幻灯片。过了一会儿, 他找到了那张只占据了三分之一秒篇幅的画面——那是在他彻底坠落之前, 他看见自己从一扇门中飞出, 落入另一扇敞开的大门。 这里, 就是两个空间的交界线! 而这就意味着—— 在无数扇相同的大门之中, 有一扇门能够通往他们来时的地方。 那么, 究竟该如何分辨呢? 几人先是将耳朵和手贴到门上, 精神探知完全失效, 无法感受到任何的区别。 随后, 他们开启道具企图穿透大门,但不管是如何强大的穿墙道具都无法将这些看似单薄的木门洞穿, 甚至无法刮花哪怕一寸的金漆。 徒劳无功的沮丧令气氛再次陷入沉默,温星河甚至开始尝试用暴力破门, 但尖锐的刀锋弗一触碰到漆面,大门上附着的强力防护就将攻击弹开,若非温星河躲闪及时,恐怕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硬的不行,来软的呢? 温星火想起先前修复阶梯时的方法,将自己的治愈技能施加在几扇门上。大门迅速将白金光芒吞噬,随后便又没了动静,令温星火产生一种肉包子打狗的憋屈感。 姐弟俩先后吃瘪,相似的脸上是相同的垂头丧气。 那么这时候,其他人在干什么呢? 秦光霁曲起手指敲敲大门,越关山随即亮起精神探知接收大门的震动信息。两人一边保持着相当默契的节奏,一扇一扇地做着看似无用的尝试,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向路云晓讲述断连后他们这边的经历。 路云晓认真聆听着,听见越关山提及第一次被困住时秦光霁将刀刺入地面破局时,他提出了自己先前就存在心中的疑问:“那么,为什么你们刚才不用这办法了呢?” “首先是位置的问题,”秦光霁手上没停,走到下一扇门的路途中回答道,“虽然表面上一模一样,但我们进入的空间和你被困住的空间其实是颠倒过来的。” “关于这一点,我最初是从我们进入时的情况得出的。”秦光霁敲完门,仔细解释道,“如你所说,你是被抛进来的,只经历了短暂的悬空就摔到了地上,而我们四个则能够感受到一个完整的下坠过程。” “这显然是因为引力的方向不同:如果把进入空间的位置看做天空,那么我们受到的引力是向下的,你受到的引力则是向上的。也就是说,和你见面时,我们脚下踩着的是上一次的天花板。” “其次,你的经历也印证了这一猜测。” 秦光霁将目光偏向路云晓已经被温星火治好了的双手手,因为长时间用力叩击地面,他的指关节曾鲜血淋漓。 “你也曾尝试过暴力破局,你也使用过具有杀伤力的武器,但就像现在,它们都失效了。” “或许是空间的意志长了教训,也或许是每次的进入都会导致空间翻转。总之不管怎样,能够被利器伤及的位置只在一个面上。” 路云晓恍然点头,不大好意思道:“我还以为是光霁哥你的技能特殊,能够做到普通武器不能做的事情。” “不,”秦光霁摇头,看着变得有些懊恼的少年,正色道,“我的技能并不比任何人高贵,它们都有各自的缺陷,如果放到不合适的地方,那么它们和一堆破铜烂铁也没什么区别。”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忽悠窜出,一下打在秦光霁的脑门上,吓得他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抬手召唤武器。 预料之中的武器并没有出现在手中,秦光霁满怀疑惑,定睛一看——好嘛,原来人家早就出来了。 秦光霁感觉自己的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目光盯着还在他眼前晃悠着的小刀,上下浮动的刀身像是还在生闷气。 秦光霁内心十分复杂,既因为刚刚说了对方的坏话而有些心虚,又因为对方不受控的表现而感到不安。 于是,在道歉和训斥之间,他选择了无视。 他把目光从小刀上抽回,若无其事地迈向另一扇门,顺口道:“刚刚说到哪儿了?” 越关山好心地拍拍在原地打转的小刀,示意它暂时跟着自己,提醒秦光霁:“你的技能。” “啊对了!”秦光霁打了个响指。 “就像我刚才说的,技能的使用需要一个恰当的环境。” “其实一开始我决定使用它,”秦光霁对那柄逆子努努嘴,“也是也算是一种尝试。” “这柄小刀的被动是:可以切割任何肉类。” 路云晓的目光蹭地亮了起来,他转了一圈眼珠子,登时想起了方才天空中淌着鲜血的巨大创口:“这说明——” 他用力一拍手:“说明这个空间其实是活的!” 大胆却可靠的猜测令他惊讶地合不拢嘴,无数被忽视的细节从记忆的角落里翩然跃入眼帘:天空创口整齐的断面、不断从更深处沁出的鲜血、还有能够被治愈技能修复的阶梯。这些真相犹如潮水冲刷海岸,将蒙尘的礁石洗刷一新,带来更深的思考。 “不,不仅仅只是活的,”路云晓低下头,声音压得很低,“更直接的答案是:那个空间……那个空间是由□□组成的。” 秦光霁不置可否,默默地重复敲击的动作。 这一回,回应他的不再是敲在木头上的频率了。当指节叩击,回荡在耳畔的,是一种更加沉闷的声音。像是体检时医生用小锤子测试膝跳反射。 秦光霁和越关山相视一笑,两人的神情落入路云晓的眼中,引发更加强烈的恍惚。 “所以,不仅仅是那个空间。”他抬起头,盲目的眼神慌乱地寻找着队友们的眼眸,像是在海面上寻找一根不会沉没的浮木,“还有这里,还有你们来时的空间,甚至……” “甚至是整个世界。” ———————————— “准备好了吗?”越关山温柔唤道,纯黑色的眼眸里已经泛起金色的微光。 “当然。”秦光霁转动手指,万千荧光聚而后散,为五人献上最纯净的守护。 隐身的灰雾再次降临,秦光霁按下把手,打开大门。 没有金光,没有黑暗,更不是灰色。 当大门洞开,强大但并不霸道的力量驱使着它脱离秦光霁的掌控,用缓慢均匀的速度折向背后的墙面,使面前世界的景象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他们看见的是一个房间。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卧室。 颇有年份的黄色橱柜、斑驳掉皮的软包床头、厚重的方块电视、堆积落灰的磁带,还有隔着铁栅栏在窗外摇曳的兰花。贴着蓝膜的窗户半开着,偶有微风钻进屋内,平直地吹到玩家们的脸上,带来陈旧的气息。 仿佛穿越回了千禧年代,每一样陈设都能激发年轻玩家们儿时的记忆。 眼前的平凡景象,象征着再也回不去的遥远过去。窗外的光懒懒地落下,照亮了窗帘上细碎的粉色花瓣。而就在身后,风穿过玩家,撩动水晶吊灯上的珠串,灿烂的光倾泻而下,耀眼的声响使人清醒,心中则愈发踌躇。 吱呀…… 当双脚踩上木地板,悠长的呻吟使得脚步越发轻缓,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能避开更多的纷扰。 如此场景,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秦光霁走在最前方,距离窗口仅仅两米。面前的书桌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阳光之下,升腾的飞灰如雾一般,只要轻轻一吹就能扬起朦胧的纱帐。 他扫视四方,发现这个房间四处都已蒙尘,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住过人了。 砰!当走在最后的越关山也踏上棕红木地板,身后大门以毫不留情的架势轰然合上,使得不甚结实的铁框窗户有了轻微的震动,周遭灰尘飞舞地越发欢快。 房间并不宽敞,骤然挤进五个人之后更显狭小。 更要命的是压抑。在这个处处都是曾经的生活痕迹的房间里弥散着一种诡异的压抑,并逐渐发展成一种积蓄已久的悲伤。这情绪并不直接来源于人们的内心,而是一种外在的体现。好像是这房间主人残留的心绪在潜移默化中感染着外来者们。 不论真相如何,这种悲伤都令几位玩家心生警惕,并竭力调动起所有的精神抵御对方的侵袭。 啪嗒—— 身后传来的清脆响动使所有人齐齐转头,搜寻的目光很快向下,与一个不知从哪个格子里掉下来的小画框对视。 画框里装着一幅儿童画,纸张的边缘略略泛黄,蜡笔的色彩则仍旧鲜艳,与周围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好像晦暗中的萤火般耀眼。 画面的正中央是一个穿着裙子的简笔小人,粉红色的蜡笔勾勒出她的曲线,黑色的头发蜷曲着散开,金色皇冠上嵌着一颗已经黯淡了的水钻。 不知为何,秦光霁觉得这副画有些眼熟。 越关山则观察着旁边高高的橱柜,看向画框的神色变得复杂。 “周围没有物品掉落留下的印子。”她思忖道,“这个画框是凭空掉落的。” 秦光霁挑了下眉,未置可否,默然地转过身,跨过队友们,蹲下身来近距离观察画框。 他凝望着画中的小人,忽然伸出了手。 “你要做什么?”越关山快语问道。 秦光霁没有收手,指尖已然与画框的边缘相碰:“尝试一下。” “或许,这是一个信号。” 声音落下的那一刻,时间静止了。 房中的人们无动于衷地站着,没有呼吸,更没有眼神的流转,每滴血液的流淌都暂停了,每寸肌肤的活动都平息了。好像几具逼真的蜡像,在寂静中沉默。 窗帘的摇曳停在中途,风的吹拂戛然而止。灰尘不再舞动,光线不再游走,兰花细长的叶片不再有半分沙沙声。 一切都静止着,除了——画框中的小人。 她举起自己简陋的双手,踮起脚尖,拎起裙摆。她在沉寂中欢快地舞动,时而转圈,时而跳跃。 忽然,她停了下来。 在五双无神眼眸的注视下,她的裙摆开始燃烧,她慌忙地跑动起来,然而火越烧越旺,贪婪的火舌攀上整条裙子,继而啃噬她的身躯。她绝望地扑倒在地,拼命抓挠的手指在纸面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痕迹,好像画中人的血。 终于,无情的燃烧将她吞噬。她头顶的皇冠坠在地上,滚落到一旁,变得越发黯淡,很快化作一团黑色的焦痕。 熊熊烈火从纸上蔓延到纸外,那包裹着画中人的火竟打破了次元的障壁,将白纸灼出黑洞。 黑洞逐渐扩大,热烈的温度打破了画框的玻璃,并继续向外,点燃了木制画框。 一团火焰勃然升起,黑烟弥漫了整个房间,将所有光芒吞吃入腹。 第205章 阿sue系列(16) 雨后的空气湿润清醒, 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如同纯天然的净化器,荡涤着吸入了过多灰尘的肺部。 宽敞的街道上, 偶有还未蒸干的小水洼映照和煦阳光, 而后被一只蹦跳的脚踩碎,化作点点晶亮、粼粼波光。 人们循规蹈矩的生活并不被一场罕见的大雨干扰多少。雨过天晴, 店铺重新开张, 顾客三两现身。没有人知道大雨落下时他们的行踪, 就连他们自己也并不记得这场大雨的始终。E区的熙熙攘攘一如既往, 犹如一圈一圈走着的指针,一分一秒都没有改变。 唯一的异样, 来自四个站在一家店铺屋檐下的顾客。 他们仰望天空, 一尘不染的蓝色背景衬托着越发明亮的太阳, 强烈的阳光带来尖锐的刺痛感, 甚至能使人短暂失明。 但他们执着地望着它, 哪怕眼前已是一片白茫茫, 也不曾挪动目光。 半晌, 其中一人低下了头, 声音颤抖:“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 …… 人们的热情依旧, 走在街上, 所有店家都在竭力招揽外来者的注意, 花儿一般的面孔如走马灯般闪过, 每一张五官的排列组合都是那样迷人。 玩家们不为所动, 哪怕店员们如何殷勤,他们也没有给予一丝回应。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 匆匆掠过众多花枝招展的招牌, 一栋通体透明的建筑映入眼帘 。 那是他们上一次进入E区的落脚点:Ella的婚纱摄影店。 …… 叮! 安装在大门上方的铃铛被敲响,扑面而来的冷气瞬间驱散了外界的炎热, 巨大的温差使人升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里变了。 变得更冷了。不仅是温度上的冷意,更是因为陈设改变而缺失的温馨感。 蓬松的婚纱和鲜艳的红裙减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颜色更加暗沉的衣服。华丽的珠宝首饰也消失不见了,许多个柜台都被清空,只留下铺着黑布的台面。 店里的客流量比先前更少,店员们的服务也不如从前热情。放眼望去,就像是走进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卖场,弥漫着一种敷衍的死气。 几人没有找到Ella,店员们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但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的他们只是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片刻,没有人上前和玩家搭话。 背后门铃再次响起,熟悉的嗓音引来众人的注目:“几位客人,需要帮助吗?” 是店主Ella。和先前相比,她的外形改变了许多。她的眉毛不再高挑,变成了平直的细眉;她的头发留长了,打着大卷散在肩头;她身穿一件有着长长拖尾的A字裙,脸上妆容也是和先前的夸张风格完全不同的柔和色系,若非一模一样的声音以及店员们毕恭毕敬的态度,简直无法将面前这人与先前那位向导联系起来。 大约是几人的注视持续得久了些,Ella的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疑惑。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又问了一遍:“请问,几位需要帮助吗?” 她迈着十厘米的水晶高跟鞋优雅地走上前来,语气十分温柔:“我是这家店的店长,我叫Ella。” …… 当婚纱店中的馨香变得冷彻,一切曾盘踞在记忆中的细节渐渐复苏,生长出旧日的枝蔓,与现实的叶片纠缠。 以Ella的声音为基点,所有被破局的急切掩盖了的情景逐一再现,一砖一瓦、一花一叶,共同构筑起一个极其相似又不尽相同的新世界。 初见时的繁华仍旧存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招牌和装饰成了最好的遮掩,使人先入为主地认为——这里正是他们曾来过的E区世界。 也曾有过许多时刻的怀疑,比如烧烤店门前的大鱼缸为什么变成了冰柜,化妆品店招牌上的人脸为什么消失了,服装店外的红砖墙为什么刷上了白漆,茶餐厅门头的繁体字为什么被卡通画取代。 但大脑总是善于自我欺骗,为了一个更加紧迫的目标,其余的猜疑都会被暂时按下,甚至寻找各种理由加以粉饰。 非理性的世界里,解释变化再容易不过。造物者只要动动手指便能带来整个区域的骤变。而对于这世界里本不真实的人们来说,接受这些改变也如此轻松。 潜移默化间,玩家们的思维也被这种随意性影响,以至于不愿再细想种种,只将一切精力投注到当下。 他们降落于E区和U区的交界处,这一次,没有玻璃车载着他们,也没有向导领着他们。但正因为先前种种经历,因为亲眼目睹了U区的落后、E区的繁荣,以及在S区遭遇的敌意和攻击,他们的目标比那时坚定百倍。 世界的真相呼之欲出,而他们,正是要去戳破这层朦胧的窗纸。 …… 昏暗的卧室里,时间的确停止了。人们的感知本该随时间一起暂停,他们本该成为几具蜡像,被时光的隔墙拦在变化之外,对其中发生的事情懵然不知。 然而,当时钟停摆,当风尘悬浮,人的意识并未消融。 恰恰相反,他们的视野越发明朗,他们的感知越发敏锐。 起初,秦光霁以为是隐身buff的功劳,因为他们正是依靠了路云晓的隐身技能,才会在离开黑白灰空间时被判定为一个人,从而避免被传送到不同位置的麻烦。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最好的印证来自画框中的女孩。她在框中翩翩起舞,简陋的笔画丝毫没有影响她流畅的动作,甚至能在她的跳跃和旋转中看见一种真实的生命力。 正是这种逼真的生命力的影响,她那双只由两个笔画构成的眼睛也变得无比生动。两个黑点组成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动着,尽管没有高光点缀,也能感受到来自她的注视。 她的舞动没有停止,但她的目光从未远离。她跳着欢快的舞蹈,眼中的悲伤却平等地覆盖在每个玩家的脸上——她看得见他们,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注视。 她是画中人,她也在观察着看画的人们。 不管是因为某个环节出错导致的意外,又或是来自某人的刻意安排,总之,他们在静止的时间里相望,他们完整地目睹了画中人的生死。 同时,在漫长的灼烧和死亡里,画中人的形象在记忆中复苏。 对于儿童画来说,通过五官辨别原型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可如果加上衣着和环境,情形便完全不同。 画中人身穿的蓬松纱裙、头戴的金色皇冠,以及她背后的闪闪发光的水晶路灯,都将线索引向同一个地方——Ella的婚纱店。 这是个并不令人意外的答案。从外部环境来看,E区的设计直接来源于游戏,是世界诞生的基石。而Ella的店铺则是其中最为闪耀的一栋,每个来到E区的人都无法忽视它独特的外表。 从内在来看,正如Ella所说,她是唯一一个能够穿梭三区的向导,她与玩家接触最多,与各个区域的联系也最为深厚,她甚至帮助四个玩家留在了副本内——如果不是拥有世界级的力量,她又怎能突破规则的限制? 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显然都是特殊的。 而玩家们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采取措施,原因有二:其一,是秦光霁的指南针技能对她完全没有反应,这意味着她并非任务发布者npc,且和主线关联极小。其二,是越关山并未从对方的内心中读得任何特殊点。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对方的精神力防御较强,越关山只能看到被筛选过的片段。但由于前一点的存在,这个可能被大大削弱了。 在当时,两人并未对此投注太多的关注。未知的任务带来了极度的压迫感,和尽快了解世界构成相比,作为威胁性不强的npc,搞清楚Ella的身份只能算是支线任务。 后来,随着S区内的形势越发紧迫,几人不断在各个空间内穿梭,所有的关注都被投注到了有关世界真相的推断上,个人的命运变得微不足道,便被暂时遗落在回忆的一角。 直到画框女孩的出现,将一切发散的思考收束,回归原点。 …… 面前人的形象与记忆中的Ella如此不同,更加糟糕的是,她显然并不记得他们。 秦光霁上前一步,看着Ella含笑的眼睛,问道:“请问,你就是那位能穿梭三区的向导Ella吗?” Ella的眼眸很美。上一次见面时,她的眼里满是活泼,眸中的碎光如点点繁星般闪烁着,给人以心旷神怡的快乐。这一次,这双眼眸变得如水般柔和,那些如花儿盛放般的热烈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轻缓的涌动,宛若泛舟湖心。 秦光霁的询问好似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头,使得那份温婉有了些许晃动。Ella眨了眨眼,神情微变:“向导?抱歉,我并不是什么向导。” 哒—— 细高跟踩在光洁的地面上,骤然引发的振动破坏了柔情,隐约展露出攻击性——相比于强硬的直攻,这种绕指柔的威胁更加棘手。 她走到玩家们的面前,膝盖微微弯曲:“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外来者,自然——不需要向导。” 头顶的射灯径直将光投射到她的脸上,细直的眉毛、卷曲的长发,还有嵌满水钻的长裙,都在这一道光芒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钻石的璀璨星光折射到了玩家们的眼中,伴以一阵魅惑的笑意:“记住,这世界从来没有外来者。” 馥郁的芳香萦绕,使人沉醉。 第206章 阿sue系列(17) “别听她的!” “醒过来!” 嘈杂的跑动声伴随着叮当的铃声, 四个身影匆忙冲进店内,高声呼喊道。 Ella转过身,挑起一边眉毛看着这四个闯入者, 眼中的笑意未变:“几位客人,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四人的气息还未平复,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站上前来, 声音中隐藏着压抑的愤怒:“Ella, 你还记得我们吗?” Ella上下打量着她和她身后的同伴, 脸上显现出夸张的思考神情, 片刻后转变为恍然:“啊!当然!你们是隔壁理发店的店员。” “不,”女生重重摇头, 几乎是咬着牙把话吐出来, “我们不是什么店员——” “我们是玩家!” “玩、家……”Ella用一种天真的语气念着这个词, 随后附上不以为然的摇头, “我可没听说过我们的世界里有这个身份。” 她眯起眼睛, 声音中的诱惑感如熏香般蔓延开来:“你们就是理发店的店员, 从来没有离开过E区, 更不是玩家。” 破碎的星光从她眼睛的罅隙间漏出来, 闪烁间越发迷人。 “这里没有外来者, ”像是要用重复的语句加强认知, 她话中的语调没有半分起伏, “所有人都属于这个世界。” “不!”女生尖叫着捂住耳朵, 用力甩起脑袋, 想要将这些钻进她脑袋里的话驱逐出去。 她张开嘴,想要反驳对方, 然而,当她发出第一个音节时, 她的眼眸黯淡下来:“我……” 好像忽然忘却了一切,她呆呆地望着前方,眼中一片空白。 “我……我是员工,”她喃喃道,“我是玩…,我是E区的原住民。” “我是员工……” “我是……我是……” “我是员工。” 自我的意识正在沉沦,苏醒的认知重新沉睡。眼看着四人的神色染上程序化的呆板,Ella的嘴角勾勒出一抹微笑。 她不再理会他们,带着蕴藏得意的面容重新转向秦光霁几人。 香气越发浓郁,熏得头脑昏昏涨涨,分不清天与地、海与陆,只有温柔的声音清晰地灌入脑中,搅动着混沌的思绪。 眼前的世界晃动着,灿烂的银河仿佛成为了一条真正的河流,旋转着流淌。温柔的声音在这时介入:“你们是E区的居民,你们不是玩家。” “你们是E区的居民,你们不是玩家……” “你们是……” 催眠般平缓的语调重叠着响起,带着飘飘荡荡的回声,仿佛投石入海后泛起的圈圈涟漪。 Ella凝望着秦光霁的眼睛,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问道:“你是谁?” 秦光霁呆滞地追随着她的目光,缓慢地抬起头,一点一点张开嘴:“我、我是——” Ella的期待溢于言表,每一个音节的吐露都能加深她眼中的欣喜。 “我是玩家。”秦光霁终于念完了整句话,伴着Ella急转直下的嘴角。 声音落下的那一刻,他的眼神重归清明。 他向前踏了一步,鞋底与大理石地面的碰撞宛如一声警铃,将所有人从混沌中唤醒。 “我们——是玩家。” …… 九双腿的踏步整齐得宛若方阵,纷至沓来的人声渐趋同声,踏上高空,坠入云间,将Ella环绕。 不知是何时开始,那组成高高围墙的人群开始旋转,每一张面孔都变得模糊。 有光从他们的背后打来,为他们的身形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宛若圣光普照。 Ella早已没了先前的气定神闲,她姣好的面容扭曲起来,长长的皱纹从各个角落迸裂,粗糙的毛孔浮出表面。凹凸不平的肉瘤破坏了她平坦的脸颊,挤占了她的眼窝和嘴唇,使得整张脸变得如月球表面一般崎岖。 “不,不,不是这样的!”Ella紧紧抱住头,打理得当的长发好像一团钢丝横竖支着,白色自发根开始蔓延,很快染白了全部发丝。浓密的眉毛根根脱落,睫毛如秋日落叶般扑簌簌落下,再浓厚的妆容也成了一面虚张声势的薄纸,只等待最后一次的戳破。 她手上、脸上、身上的皮肤都泛起了诡异的青紫色,挺直的脊背弯曲下去,细直的双腿呈现一种高低不平的畸形。 她蹒跚着扑上人墙,然而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的双手弹开。她尖叫着跌倒在地,被泪水融化的眼妆随着泪水流成浑浊的汤,沿着脸上的沟沟壑壑滴下,被洁白的长裙接住,留下片片脏污。 她倒在地上,再无力站起,只得勉强支起手臂,使自己不像蠕虫那样狼狈。 她低着头,忽然笑了,粗粝的笑声比用指甲刮黑板更加刺耳:“是啊,是啊!” 她仰起头,无畏地直视着头顶如天神降下的审判般的光芒。失去了阴暗的保护,她的脸显得更加可怖,可她毫不闪躲,甚至没有眨一次眼,好像要用这刺破所有的光将自己的存在钉死。 “是啊,你们是玩家,”她的嗓音不再悦耳,如老妪般沙哑,“那么……我又是什么东西呢?” “我是……” “我是……” “我什么都不是。” 她又开始笑了,笑声嘈杂难以忍受,若是细细聆听,却能听出一种悲凉。 滴滴答答的血珠从她的身上滚落,那是她的泪。 她的笑声漫长如四季,如人生,仿佛春花被冬风吹落,少年死于苍老。 她终于彻底倒下,瘦得只剩一层皮包裹骨头的双臂再无法提供任何支撑,每一次的扭转都会引来生锈齿轮摩擦般刺耳的声音。 她曾尝试竭力伸长胳臂,去抓住哪怕一片衣角。但她失败了。她无力阻挡任何事。 她平直地躺下,长裙的拖尾自然地散开,没有一丝褶皱,洁白不再,却仍旧闪耀。她仿佛躺在了银河之中。 天旋地转的人影仍然嵌在视野的边沿,万花筒般的混乱哪怕闭上眼睛也无法躲避。 她发出一声叹惋,长长的吐息里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情绪,又仿佛单调如空洞。 …… 死一般的心境之外,人们无声地站着,站位散乱无形,与那层人墙没有半分相似。 “这样对她,是不是有些残忍了?”温星河小心翼翼地揪住越关山的袖口,轻声问道。 越关山的眼眸中倒映着的并非Ella苍老的人影,而是一个漆黑的漩涡。 听到温星河的问题,她陷入思索,踌躇片刻,终于闭上眼睛,回答道:“但这才是现实。” “现实的确残酷,逃避也并不可耻。”秦光霁缓慢地伸出手,却在指尖与黑洞相触的前一刻收回。 黑洞的黯淡将他的表情吞没,也隐没了他话中的不忍,他沉默着,深吸一口气,将话语填充完整:“但不管她经历了什么,都不该把无辜者纳入自己的困境。” 熊熊烈火伴以滚滚浓烟,极富侵略性的温度自黑洞中央飞速升起,带着好像要吞噬一切的贪婪将黑洞取代。 滚圆的火球里,蜷曲的火舌舔舐一圈瘦长轮廓,像是一道鬼影。它的四肢随着火焰的噼啪挥舞,表面好似覆盖着一层漆黑的碳粉,每次抖动都能带来火焰更加热烈的燃烧。 它的动作与画中女孩无一,却比她多了几分激烈。像是在跳舞,也像是在挣扎。 火焰并未蔓延地太远,一层透明屏障阻隔了它与外界,使得其中的舞蹈充斥着一种带着镣铐的悲情。 它跳着、舞着、奔跑着,然而不论如何挣扎,它都无法走出这片火海。 终于,她停了下来。 火焰从她的胸膛穿过,带来的并非烧灼,而是更深的空洞。 空洞很快扩展,熄灭了周遭的火焰。 火焰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一扇传送门无声落地。 像浴火的人儿张开新生的怀抱,也像不甘的灵魂展露野心的一角。 踏入黑洞,早已习惯的晕眩伴随着弥散的黑雾,仿佛走进刚刚扑灭大火的废墟,死亡的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窒息的烟尘经久不散。 ————————— 鸟鸣、虫鸣,叮咚流水、青葱树林。 如同走进某处藏于深山的秘境,湿润的水汽填满了胸膛和毛孔,又是新一轮的洗涤。 这是第几次了? 秦光霁细细回想着,似乎每一次的灼烧之后,都会迎来一场荡涤的雨。 好像并非只为洗去身上的污浊,更是要用无穷无尽的循环冲走某些植根于心底的意念。 身后传来唰唰的破空声,紧随其后的是落地踩到水坑时飞起的水花。 秦光霁听见温星火倒吸一口冷气,大概是被溅了满身泥泞,薛定谔式的洁癖又发作了。 “这是哪儿?”不是任何一个队友的声音。 “更深层的世界,”越关山的声音有些远,大概是落在了人群的最后,“你们或许也来过,只是记忆被消除了。” “是吗……”那声音拖长了沉思的尾音,而后转化成沮丧,“我不觉得我们能到这一步。” 她叹了口气:“如果没有你们,单凭我们的能力,别说到达这里,可能这辈子都没法离开这个副本吧。” 话音很快转化为钦佩和感谢:“是你们带来的那场大雨让我们醒了过来,也是你们的保护让我们不再被Ella控制。” “我们从来见过拥有这么逆天的精神力的玩家!” 越关山的笑里带着些无奈:“话别说得太早了,这一切还没结束,我们的能力终究有限,未必能带着你们离开。” 瘦高女生还想再说些什么,秦光霁打断了她们的交谈:“你们觉不觉得……这周围有些不对劲?” 女生的神色迅速转为警惕,她收起和越关山攀谈时的外放的情绪,沉默着飞速扫视四周,断言道:“太安静了。” “不只是静。”越关山蹲下身,手指抵在一个枯死的树桩上,闭上眼,精神力凝聚的波光萦绕在他的头顶,逐渐汇聚成一个眼睛的形状…… “这里——有一股不属于我们的气息。” 第207章 阿sue系列(18) 树枝疯长, 宽大的叶片层层叠叠地组成密不透风的树冠,封闭了头顶的细碎光芒。 光源消失,本该陷入黑暗的世界仍旧清晰可见。 是一只眼睛带来的明亮。 它脱胎于越关山的精神探知, 然而那不过是一道残影, 是无形之手拨动琴弦带起的微波。 真正的它,拥有比任何想象都庞大的身躯。 不, 与其说是身躯, 倒不如说是倒影, 悬于天空的荷鲁斯之眼留下的余晖, 是世界之外的全视之眼投下的阴翳。 它从未离开,它一直注视着他们, 它看着他们跨越三区, 看着他们追寻真相, 看着他们走到这里。 它隐匿在世界的间隙里, 作为一种被窥探的直觉存在。直到当下, 终于露出真容。 在如此巨物面前, 人, 是多么渺小。 当巨眼的光辉投射到玩家们的脸上, 他们甚至无法直视它, 更不能看清它那满是光明的瞳孔中究竟写着些什么, 只能透过薄薄的眼皮, 看清它的轮廓。 一瞬的黑暗, 象征着它的一次眨动, 好像太阳消失般的黑暗顷刻笼罩,又在下一秒荡然无存。 脚下大地正在震动, 树叶纷然坠落,在地上铺成一层一层绿意的地毯。 地震持续不断, 大地龟裂,水土漏进地底,随之而来的并非新的坠落,而是冉冉升起的庞然大物。 哪怕以那只巨眼为背景,这倏然拔地而起的高塔也并不逊色。 这是一座古朴陈旧的塔楼,粗糙的石料构成了它的身躯,直筒筒地矗立着,周身毫无装饰。塔身没有窗,大风持久的侵袭在底部的石砖上留下道道刻痕,斑驳的苔藓写下了它所度过的孤独岁月。 将目光顺着攀援的藤本植物向上走,狭窄的屋檐蓦然收束,扎成一束高耸的尖顶。漆黑的塔尖同样朴素,巨眼的光从它的两侧擦过,只在极细的尖端凝起星光。 它令秦光霁回想起了S区火场背后的尖刺,只是比它们大上许多,也因着遥远,使人心中的危机感消退许多。 高塔的抬升只在片刻,几乎只是眨两次眼、吸一口气的时间,它便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它以巨眼的照耀为背景,以经久的岁月为身躯,向玩家们敞开。 透过敞开的双开木门,秦光霁看见了黑暗。 …… 踏入高塔,阴森的风悄无声息地环绕脖颈,潮湿的雾轻抚皮肤,给人带来毛骨悚然的警惕。 塔内空间并不大,一米厚的外墙挤占了大部分的空间,剩余的位置只能堪堪容纳玩家们的行止。 大门自行关闭,黑暗并未降临,外界的风从看似密闭的石墙连接处灌进来,点点光斑环绕着人们,好似置身于星海之中。 头顶低矮,也没有楼梯,轻微的晃动后,秦光霁感觉到自己正在上升。 许多星光从眼前掠过,拉起长长的拖尾,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又有新的光点将其取代。 终于,星光不再遮挡视野,上升停止,全新的空间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个昏暗的楼层,但温度很高。 咕嘟咕嘟的声音回荡,循声望去,能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整齐排列着三口吊起的大缸,每一口缸的下方都是一团火焰。 三根木棒在缸中自行搅动,从中散发的气味也被搅合成一团,变得极度复杂。 秦光霁尽力分辨着,但他的鼻子很快败下阵来,只勉强识别出了一种动物性的气味,好像儿时农村的鸡窝。 偌大的空间只有三团火焰的照亮,大片黑暗包裹着火焰,如黑色的海水轻吻金色的沙滩,模糊了边缘。 搅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偶有几滴液体蹦跳着探进玩家们的视野,秦光霁看清那是三种不同的颜色:白色、绿色、紫色。 突然,绿色缸中的木棍停止了搅拌,紧接着一道红色的光圆滑地鼓起,迅速覆盖了整个缸口,并向外伸展,好似一轮红日从海面升起,带着新一天的炽热。 红光最终凝聚成一个红色的光团,脱离了大缸和火焰,在四周打转。 经过玩家们面前时,光团似乎被这些闯入者吸引,冲着他们的方向飞来。 光团越来越近,干燥的灼热越来越浓,但它最终撞上了一层横在玩家面前,同时挡住了他们的透明屏障,被像皮球一样远远弹开,很快不再执着。 它环绕一圈,将周遭一一照亮——除却三口大缸,这里空无一物。它回到自己诞生的缸前,向上飘向头顶的黑暗。 它很快融进了漏斗状的天花板,如经历了一场日食般,渐渐消失不见了。 红色光团消失的那一刹那,新的黑色光团从白色大缸中诞生,接着又是黄色,再是红色、黑色、黄色……周而复始、秩序井然,流水线般的诞生使人联想到外界三区,在被玩家们的到来打破平衡之前,它们也是如此自如地运转着。 “你们不该来这里。”苍老的声音有些熟悉,秦光霁回想过往,将这声音与骤然衰老的Ella联系起来。 然而,当玩家们的视线聚焦于声音的主人,回应他们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这是一张超乎所有人想象的脸。 好像蜡像融化后再次凝固,五官扭曲着重新组合,鼻子坍塌后被压扁,两个鼻孔像两个黑洞一样点在面部中央。没有嘴唇,棕色的牙齿一半裸露在外,口水在嘴角堆积,致使皮肤溃烂。眼皮上堆积着褶皱,眼睛的眨动变得极其艰难,混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没有光亮。 大大小小的红色斑块占据了脸颊和额头绝大部分的皮肤,隆起和凹陷的肉块抱成小团,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数千万年来的造山运动。 她没有睫毛和眉毛,稀疏的头发隐藏在兜帽的黑暗里。她的背部佝偻着,浑身上下被黑袍包裹,每一步的挪动都缓慢艰辛。 当她以这副面容出现在眼前时,相比于因非人外表产生的惊讶和畏惧,更多存在于秦光霁内心的是一种猜测被验证后的释然。 迷幻的世界里,人们总是喜欢用各种难以理解的方式诠释自己的判断,比如剧本,比如游戏,但当他们着眼于现实,将猜测一个个排除、修改,便会发现其实自己所见的一切都已在其最表面的层次上给出了答案。 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出现了同一个词汇:烧伤 它就像一把钥匙,串联起了先前一切。 为什么会有无端燃起的大火,为什么会有从火中诞生的焦尸,为什么他们无法扑灭火焰,连触碰都是禁忌。 其实原因很简单——火焰不止是某种攻击的意象,更是世界造物者的真实经历。 精神世界里,一切看似坚固的架构都建立在飘忽的意念之上,而情绪,就是精神海洋里最大的浪花。 那也是恐惧的武器。 至于为何如此确定面前这人就是创世者? 秦光霁叫停了她蹒跚的步伐:“在这里,就不必以这幅模样示人了吧。” 她的目光停留在秦光霁的身上,没有上下打量,只是持续地沉默。 秦光霁耐心等候着,直到对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 “早就回不去了。”她说道。她的语速很慢,断句吐字似乎有些困难。但她嘴部的每一次翕张都非常标准,透露出一种竭力掩盖异样的执着。 角落的大缸仍在一丝不苟地熬着,三种颜色的光交替出现,每一个光团都会来到她的身边跳跃,她也像对待孩童一样安抚着它们,目送它们飞向高空。 片刻后,光团的出现停顿了。 空间重新黯淡下来,她的存在也因周遭的黑暗而模糊起来。 “看啊,所有人都在向前,”她说道,“哪怕是这些虚构的人,他们也在向前。” “只有我,”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在独属于她的世界里,她的情绪变得极富感染力,使秦光霁的内心也有了短暂的动容。 “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想象不出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摘掉了兜帽,用力吸气时气管里响起嚇嚇的声音,“当然只能用现在这幅模样示人。” “你很坦诚。”秦光霁轻轻点头,未置可否。 如此平淡的态度,倒是让对方率先提问:“你似乎……对我的样子一点儿不惊讶。” 秦光霁耸了耸肩,看向她的目光没有夹杂任何与其相关样貌的异样:“早已经看清了的事情,当然不会惊讶。” 她挑起眉毛,不,应该说她挑起了那些堆积在本来该长着眉毛位置上的瘢痕组织:“什么时候?” “从发现这个世界没有火的存在开始。” “U区土著的记忆里不存在篝火,E区的烧烤店里也没有烤炉,所有食物的诞生都不经过加热这一工序,这显然不正常。” 秦光霁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居然这么早吗?”她的脑袋向前倾了些,脆弱的脖子支撑得艰难,青筋和虬结的红斑混杂起来,好像两团纠缠在一起的毛线。 “看来……”她的眼皮沉了下去,“我果然不擅长掩饰。” “没错,你的确不擅长遮掩。”秦光霁毫不留情。 “你创造的世界里有很多漏洞,你规定的程序也经不起考验。” “你一直追求的稳定其实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只要一点外来因素,就会带来极大的风险。” “甚至还有你——”秦光霁径直看向她竭力闪躲的双眼,声音很冷,“你把自己的形象固定在灾难发生后不久,看似是一种坦然面对,实际上……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秦光霁快步向前,双手紧贴着屏障,极速缩减的距离令对方连连后退,逃也似的缩到三口大缸旁。 秦光霁不再说话,只静静等待。 她很快从下意识的逃避里醒悟过来,目光赫然。 “你到底知道多少?”她厉声问道。 第208章 阿sue系列(19) 如何看破一个人的恐惧, 只需要一点点剥开的真相。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秦光霁的话音平静。 “我知道这个世界是你的想象。” “我知道你在大火中被严重烧伤。” “我知道你的家庭无力承担巨额医药费。” “我知道你的身体落下了严重的残疾。” “我知道你喜欢穿蓬松的纱裙,喜欢戴亮晶晶的首饰。” “我知道你学过跳舞和绘画。” “我知道因为烧伤,你的爱好被迫终止, 你无法上学、没有朋友, 也很久没再踏出家门。” “我知道你始终无法走出那场毁了你人生的大火,更不想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于是, 你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 赋予它你对真实世界的臆想和改编, 并让它按照你的期望运转起来。” 话至此处, 秦光霁终于停下飞快的语速,留下一个恰到好处的停顿。 面前人及时抓住了这个话口, 紧随着秦光霁的话音, 爆发出一阵字正腔圆的笑声。 “呵, 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尖锐刺耳, 好像老式自行车上生锈的齿轮, 也像是几十年老店外斑驳的推拉门。 “不错, 不错。”她拍打着失去全部指纹和掌纹的双手, 砰砰的掌声沉闷如鼓, 背后的兜帽随着笑声颤动起来, 黑袍上的褶皱如同海浪潮涌。 “你的确看得很透, ”从大笑到阴森, 声音的切换毫无征兆, “我承认,你说的都是事实。” “可是……”她猛然快步上前, 黑袍的下摆被风带起,残疾双腿的摆动全无先前的蹒跚, 快如闪电。 透明的屏障因着主人的情绪波动闪烁起刺眼的红光,从下方射来的灯光将她脸上的阴影打得极深,好像无数条水土流失的沟壑都浓缩到了一处,身临其境的恐惧是任何恐怖片都无法比拟的,从人类灵魂深处带来对丑恶事物的厌恶在这一张脸上展现地淋漓尽致。 屏障急剧收缩,红光和人脸一起消失,黑暗瞬时降临。狭窄空间里,惊魂未定的喘息此起彼伏。然而在下一次吸气伊始,红光重新出现,她的脸像是粘在了众人的视网膜上一般,哪怕闭上眼睛也无法甩脱。 她没有唇瓣的嘴裂开一条血色的口子,移位的五官共同组成扭曲的邪笑:“可是你们别忘了……” “这里是我的世界。” “我是世界的主宰,我有权支配所有——也包括你们!” 她的声音飘渺不定,仿佛幽灵游荡,附骨的森然从所有人的耳畔钻入大脑,深深印刻进心底。 她仍在笑着,她的笑声时而粗哑时而清脆,时而高悬云端时而坠入深渊。 闪烁越发频繁,彩虹般轮转的色泽比单纯的白光更具攻击性,众人不得不借助屏蔽道具躲避光线对眼睛的伤害。 然而不论他们如何搜索,不论温星河手中的刀和越关山的精神怎样追寻,她都没再展露哪怕一次身形。 她佝偻如枯槁的身躯彻底不见了,好像真的融入了黑暗。 噗通!噗通!噗通! 三道光线同时打亮不知何时转动到身后的三口大缸,三块重物落依次落入缸中,溅起三道高大的水花。 缸下的火焰熄灭了,缸中的沸腾并未停歇,灼热的水汽升腾着弥散四周,复合气味使人头脑发胀。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视野正在模糊,感受到皮肤上烧灼的痛楚,感受到喉管的干燥、肺部的刺痛。如同无形的烈火再度降临。 绿的、白的、紫的,三颗硕大的光团同时现身,它们悬停在空中,苍老的、幼嫩的、健壮的嗓音合为一道,组成同一个声音:“一无所知地活着,或是带着记忆死亡,做出选择吧。” 残酷的笑意存在于每一个字的末尾,人形的缺失将生硬的威胁供上神坛。 三道光芒之下,四个玩家的脸色急转直下,再诡异的色彩也无法掩盖他们眼中的恐惧。 “我们……”高瘦女生喃喃自语,细若蚊吟的声音里掺杂着真假交错的恍惚,“我们曾经到过这里。” 她的腿一软,不受控地跌到身侧的屏障上,原本冰冷的屏障变得如铁板一般,令人牙酸的滋啦声登时响彻。 烧焦的气味短暂盖过浑浊香气,但很快,尖刺般的焦糊味中便渗透进了动物性气息,与来自缸内的气体趋同。 女生无暇顾及自己手臂上的大片烧伤,她紧咬着牙,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淋漓鲜血。她拒绝了温星火的治疗,充满血丝的双眼狠狠瞪着前方:“我们,我们就是在这里被消除了记忆,彻底迷失的!” “别回答她,别放弃斗争!”她踉踉跄跄地扑到秦光霁的身侧,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臂:“我知道你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决不能重蹈覆辙!!” …… 疾言厉色的期待下,女生所收获的回应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秦光霁没有急于把她拉开,而是用最轻柔的力度安抚她因过度用力而痉挛的双手。治疗的白光随后而至,损毁了大片肌理的烧伤也不过比寻常伤口多了三分之一秒的治愈时间。 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三个光团的闪烁好似脉搏。从意外的烧伤起,它们的起伏比任何时候都要急切,而随着伤口的愈合,光团的闪动频率也愈加减弱。 反常的波动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眼里,情绪化的改变使得光团的压迫性不再那样强烈,反倒是在人们心底种下一道怀疑的种子。 光团若无其事地恢复原状,三种颜色的光从散漫到凝聚,同时打落在秦光霁的脸上,无声地等候着他的回答。 翻涌的气血很快平复,女生感受着周遭几乎成为固态的空气,看着神情复杂的秦光霁,心中更多了几分疑惑。 他轻轻拂去了女生仍搭在手臂上的十指,将其交到一旁的温星河手上。 他来到屏障之内与光团最为靠近的位置。挺翘的鼻尖和屏障贴得很近,干燥的炽热炙烤着他的皮肤,只要再近一步就能引起严重的烧伤。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三个光团,他的嘴角忽然勾起细小的弧度,修长的手指自身侧抬起,毫不犹豫地往屏障上探去。 金光乍现,猛烈的爆闪逼迫所有人本能地闭眼躲避,秦光霁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滞,停留在距离屏障只有一毫米的地方。 他轻哂一声,放下自己岌岌可危的手,后退一步,终于离开了那个令人揪心的危险位置。 “如果我选后者,你会如何?”他的声音不紧不慢,闲话家常般做出了决定命运的抉择。 四个玩家因他的选择而躁动起来,但话还未脱口便被越关山和温星火联手拦下。 别出声。越关山直视对方眼睛,简单粗暴地用精神入侵吩咐道。 光团的闪烁彻底停顿了,不同色调的光时而涣散时而紧缩,好似内心的赫然和焦灼,始终没有声音响起。 秦光霁不再等候对方的回答,再次开口:“你会杀了我吗?” “你敢杀了我吗?” “你真的——敢杀人吗?” 一连串的质问下,是秦光霁的步步紧逼,是屏障的节节后退,是光团的频频闪烁。 屏障正在放大,光团却在缩小,如此轻易地展露了弱势,只因为几句语气不甚严厉的问话。 秦光霁没有停下脚步,每一步的前进都代表着对方的新一轮溃败。当屏障终于将光团包裹在内,众人的眼前炸开了一场由白、黑、黄三种颜色构成的烟花。 细碎的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下去,三口大缸同时炸裂开来,已经蒸干了的粘稠液体邋遢地挂在底部的碎片上,没有流淌,只是静静地汇聚成一面污浊的镜子。 秦光霁走到镜面前,俯下身看着自己的面容被镜面照得模糊,声音里带着几分秋日残阳下的萧瑟:“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Ella姐?” “还是……阿sue?” 秦光霁直起腰,嘴角的笑意夹杂着丝丝苦涩:“你先前问我究竟知道什么。我的确推测出了很多事情,比如你的爱好、你的经历。” “只有一件事令我有些困惑:你的年龄。” “你出生在九零年前后,当然比我更早,以生理年龄来看,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姐姐。但在你自己的内心,你的时间定格在了儿时那场大火里。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或许得叫你一声妹妹。” “当然,不论你认为自己应该是多大岁数,都不能掩盖一个事实——你根本不敢杀人。” 镜面抖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说话,但立刻被秦光霁打断:“别急着反驳我,请听我说完。” “你自诩主宰,声称自己能决定这世上所有人的命运,可其实你自己也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 “最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是在第一次进入黑白灰空间时。” “对于世界来说,我们是极度危险的变动,本应该被立刻驱逐或是杀死。”秦光霁对着泛起涟漪镜面说道。 “因为副本任务的缺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处于盲目的探索阶段,对世界之外的窥探,也就是你的观察不甚了解。你完全可以在U区就动手,又或是在我们进入S区之前拦下我们。” “可你并没有。你只是一直观察,最后给我们罗织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甚至连记忆都没有消除。” “你或许对游戏副本的分级不大了解。从D到A,越是高级的副本,boss所能施展的力量和制造的困难就越大。” “而这个世界——是最高的A+级副本。” “可是,从我们遭遇的困境来看,尽管有一次次的空间穿梭,但破局的难度都不算太大。这显然不匹配如此高的副本定位。” “这奇特的现象导向了一个结论:身为创世者的你,并没有完全施展自己的能力。” 镜面沉默着,先前的抖动带来的波纹已经完全消失,像是死水般平静。 “我仍然不知道你和系统达成了怎样的交易,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玩家做些什么。” “但我知道,这个副本一定是特殊的。” “因为招来游戏的执念和导致执念的困境都来源于同一个人——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你。” “你既是任务发布者,也是副本最后的boss。” “或许,这也是我们没有接到具体任务的原因。”秦光霁深深看着镜面,好像是要透过这片浑浊,看见隐藏在背后的那双眼睛。 “连你自己……也没有真正直面过自己的执念。” 第209章 阿sue系列(20) 如同一瓶被打破平衡的过冷水, 凝结从液态镜面的中央蔓延开来。 冰花的伸展规律而绵长,完全封冻的冰面上不再有任何事物的倒影,只有冰冷的枝枝蔓蔓。 如果将变化赋予人形, 秦光霁觉得应当是一瞬的心悸和漫长的恐惧。 对方在恐惧什么?是哪一句话导致了如此剧烈的反应? 秦光霁不想深究。 因为——还不到时候。 做任何事都讲究张弛有度, 步步紧逼到此结束,该是给个甜枣的时候了。 退回人群的途中, 秦光霁与向前迈步的越关山擦肩而过, 目光短暂交汇时, 他们的神色如一。 从灼热到严寒, 只需一刹那的心境变换。当越关山来到秦光霁曾站立的位置,俯下身去凝视白茫茫的冰面时, 扑面而来的寒意几乎要把她浑身的血液冻结。 好在这并不影响她的声带和大脑。 尽管对方的生理年龄比自己还大, 越关山还是用上了自己做幼师时掌握的最最温柔的声线:“或许, 不必如此紧绷。” 她蹲下身, 向着冰面伸出手, 轻柔的动作和满载和婉的眼睛像是在安慰一个哭泣的孩子。 极寒的冰面随着修长手指的接近而越发收敛, 刺骨的寒意一点点消减, 待到手指真正触碰到表面时, 越关山便只能感受到在夏日里隔着包装触摸冰棍一样的冷意了。 如此温和的敌意令越关山眉眼的笑意越发浓稠。 “看, ”她轻声说道, “其实你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 “你不愿意伤害我们, 每次当我们意外受伤时, 你的情绪都会产生相当的波动。” “你害怕我们的存在, 担心我们会彻底颠覆这个世界,这种恐惧成了你的盔甲, 也成了你的敌意。” “但在这种敌意之下,是你的挣扎。” “你在和自己的恶意对抗, 你不愿意被它控制,所以你的举动变得矛盾,你的思想也变得摇摆。” “为此,你不惜伤害自己。” “我们一路走来,那些阻挡我们的事物:火海、焦尸、牢笼……每一样都来源于你的精神。对于你来说,操控它们,意味着挑起你记忆里最痛苦的丝线。” “从心理学上看,这种自虐行为往往是为了掩盖更大的痛苦。” 冰面猛地振动一下,单薄的边缘出现了轻微的碎裂,细小的冰块从中脱落,发出令人心惊的噼啪声。 越关山沉下眼眸,发现冰面上隐约有微光闪烁。 她看着镜中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短暂地合上眼,感受到从指尖传来的跳动,将真相披露: “你不想迷失。” “你不想变成这个世界的反派。” “你拥有整个世界,但你想要的从来不是利用自己的权利毁掉什么。” “你想要的是解脱,你想要跳出这个由你亲手打造的牢笼,想要回到真实世界。” “正是这种渴望招来了游戏,也带来了我们。” 冰面的温度随越关山平缓的讲述升高。融化自边缘开始,缓慢地展开。 融化的三种颜色不再分明,而是彼此交融,汇聚成黯淡的灰。 冰面彻底融化的那一刻,越关山的手被轻轻弹开了。 有微弱的光从完全变为灰色的冰面上诞生,汲取着散落的液体逐渐膨胀。 从小小的光团,到完整的人形,只在一瞬。 黯淡的光消散得很快,白色纱裙和金色皇冠的衬托下,姣好的面容熠熠生辉。 大约只有十岁的女孩蹁跹落地,双脚站定时,所有的光芒都在她一人身上盛放,极致的美使人难以挪开双眼。 然而下一刻,出现在那张脸上的是极端违和的恨意。 “别用那种让人恶心的语气和我说话。”她愤然道。 她张开双臂,根根冰刺从地底长出,向上伸展片刻后纠结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她端坐在牢笼顶端的宝座上,睥睨脚下众人:“我从来不想离开。” 她勾起手指,一团火焰在指尖绽放,又随着手指的转动而飞速旋转,飞落在坚冰之上。冰没有融化,火没有熄灭,本不相容的二者奇迹般地共存,好似一只火红的蝴蝶栖息在蓝色的树枝上。 她打了个响指,更多的火花从冰刺上长出,宛若无数朵玫瑰的诞生,热烈中掺杂着糜烂。 “我是世界的主宰,”她声音高亢,不自然的尖锐破坏了面部的美感,显得偏激而扭曲,“我可以做到任何事,我热爱这个世界!” “而你们——”她轻蔑地指着玩家们,“不过是些被游戏挟持的可怜虫,有什么资格怜悯我?” 恶意的笑如无数条虫子爬满了她的面孔,她收束五指,一切冰的造物顷刻消弭,大片雪花包裹着燃烧的火焰飘忽飞落。 火一样的雪飘落在她蓬松的白裙上,使白纱滴滴答答地融化,内里的丝绸面料紧贴着她的皮肤,染上了血一般的色泽。 她翩然落地,茫茫大雪龙卷一般将她包拢,遮盖了她的旋转。朦胧的雪很快被新的火焰取代,它们交融着凝成一捧烈焰,一把被她紧握着的燃烧着的长剑。 她头顶的皇冠不知何时变成了玫瑰花环,红色高跟鞋的每一步都能在地上留下一片灿烂星河。 她的身躯仍旧那样瘦小,可是盛放的气场使人不自觉地忽视了身体的稚嫩,油然而生的是对危险事物的敬畏。 她平举手臂,熊熊燃烧的刀尖吐出长长的火舌,炙烤着周围的水汽,使得气温再度回升。 她天真而残忍地眨着眼睛,声音里透出虚假的甜蜜,好像是一个孩子正在对着大人撒娇:“你们以为自己是谁?救世主吗?” 她的目光在秦光霁和越关山之间徘徊,哪怕世界之外的旁观者都能轻易看出那视线中蕴藏的愤怒:“你们自诩看透了我,用那些高高在上的话来劝说我,以为这样我就会乖乖放你们离开?” 他们没法回答她,因为目光中的愤恨已然化作实体的窒息,将他们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长刀猛然劈下,火焰噼啪作响,脚下大地片片破碎,无数簇火苗从裂缝中生长出高耸的枝叶,新的牢笼诞生了。 “做梦!”她大笑着,长刀从她的手中坠下,在空中散成无数只火的蝴蝶,翩跹飞往高空 她的目光陡然变成了极度的冷酷,好像从中蔓延出许多条来自极地的冰河:“不过,有一件事情你们说对了。” 她停顿了一刻,漫不经心地把玩自己长长的指甲,淡淡说着:“我先前的确没有发挥出自己真实的力量。” “但现在,也该让你们这些蠹虫见识见识了。” 她的目光仍旧停留在自己的手上,轻轻朝着青葱般的指尖吹了一口气。 熊熊烈火在每一个玩家的身旁长成高高的火墙,低矮的天花板早已被无尽的黑暗取代,哪怕火焰也无法刺破。 浓烈的黑烟模糊了视野,晃动着的空气里,一切存在都被抹去,唯有火焰之外的小小身影格外清晰。 她放肆地笑着,踮起脚尖,在这些被她轻易困住了的人们身边毫无桎梏地跳着最优雅的舞蹈,好似一朵长在地狱的曼殊沙华,绽放着自己极致的美丽。 不需要舞曲的协助,更无需场地和灯光,她在火焰里穿梭。火苗点燃了她的裙角,为她的跳跃戴上明艳的拖尾,黑烟包裹着她,好像旋转着亲吻她脸颊的纱幔。 她不再说话,更不再看什么人,她只是舞动着,每一次的舒展、每一次的跳跃、每一次的俯仰,都代表着一道枷锁的诞生,以及一个区域的毁灭。 秩序正在崩塌,绝望正在蔓延,极度动荡的情绪如同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每个玩家的咽喉,灼热的火焰像爬藤植物一样锁住了他们的四肢,使他们被迫目睹外界发生的一切。 三区的覆灭如流水般涌进瞳孔,他们看见U区的草原被深谷吞噬,岩浆喷涌而出,将土著们的居所烧成灰烬;他们看见S区的超级工厂被巨力碾压成数不清的铁片,冰冷的机器疯狂挥舞,在自相残杀中变为废铁;他们看见E区精致的楼房纷纷倒塌,靓丽的门脸和招牌粉身碎骨,支离破碎地反射着明媚阳光。 所有的童话国,所有的田园牧歌,所有的反乌托邦都在一场舞蹈中毁灭了——她亲手毁掉了自己搭建的世界。 她在向众人展示她真实的力量,身为一方世界的主宰,只需要弹指一挥便能造就这转瞬的毁灭。 就像一个孩子在沙滩上堆叠营垒,轻轻一推,就能毁掉它。 世界的秩序被拆除,一切美好的残酷的都溶解成了最初的一点,来源于一个女孩精神世界的闪耀灵光。 那点光斑如星辰般璀璨,它成了女孩头顶花冠上的一颗宝石,随着她的挪转,伴着火焰的燃烧,也跟随着渐渐归于一体的世界意志,更加明亮。 终于,在一阵仿佛永无止境的旋转中,它回到了女孩的手中。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来到了玩家们的视野中心。 她高举着这团明光,好像一位收藏家向众人展示自己最为得意的藏品。 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波光粼粼的眼中倒映着火焰的光辉,也映着她心中的严寒。 她走在火焰里,无情的火早已熏黑了她的衣裙,浑身的皮肤却仍旧完好。 她的面孔时隐时现,无风自动的火焰不时将她吞没,又在下一刻将完整的她交还给黑暗。 她在明暗交接中捧起那束光芒——不知从哪个瞬间起,它变得黯淡了。 终于,这个曾经辉煌过的庞大的世界在造物者的手中化作一捧飞灰,彻底消散了。 “世界毁灭了。”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不过是一朵花的凋零、一片叶的坠落。 “下一个,该轮到你们了。” 第210章 阿sue系列(21) 咚、咚、咚…… 是如鼓的心跳, 还是死亡的脚步? 又或是……二者兼有。 秦光霁已经分不清了。 好像重新回到了E区的火海,却比那次更加难以脱逃。 炽热的火焰近在咫尺,它毫无保留地锁住了他的一切, 让他被迫地接受一切。他亲眼目睹了世界的覆灭, 更要领略死亡的降临。 他看见女孩越走越近,看见她艳丽的笑颜, 看见那颗曾代表整个世界的光团在她的身边跳着灰烬的舞蹈, 看见她的每一次前行都带着长河般绵延的血。 看见她被火焰灼烧时眉眼间无法遮掩的痛苦, 看见她毁灭世界时颤抖的双手, 也看见她那颗始终不曾平复的心脏。 她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样轻松,她也会痛, 也会踌躇, 也会恐惧。秦光霁从来深知这一点。 好像一只被好心人捡走的流浪小猫, 长久以来的戒备心难以消弭, 孤独和痛苦只教会了它如何以牙还牙。哪怕面对温柔也会下意识地亮出自己的尖牙利爪, 自己唯一的武器。 她是一根紧绷着的弹力绳, 明知自己不该如此激动, 明知对方并不带有恶意, 却也恐惧真相彻底披露, 绳子被松开后带来的无可挽回的变故。 越关山说得没错, 习惯自伤, 习惯用痛苦塑造自己的坚强, 这恰恰说明了内心真正的脆弱。 然而, 隔阂的茧已经诞生,单纯的劝说已然失败, 面对如此尖锐且迫切的矛盾,他们又该如何破局呢? …… 秦光霁一言不发。 灵魂和□□几乎脱节, 他能感受到火焰染上身体的痛楚,可痛苦并不尖锐。他也能发现喉咙里、眼膜里被飞舞的黑烟附着的模糊,可周遭仍旧清晰。 好像是隔了一层厚障壁般,将那些会对他的精神造成真实伤害的东西通通排除在外,使他的灵魂清澈如初。 在这份清澈的背后,秦光霁看见了犹豫。 哪怕话说得再狠,哪怕如何拿死亡威胁他们,她也没有真的下定决心。 大火改变了她的容貌,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却无法改变她骨子里对善良的追求。 她越走越近了,她脚下的火焰变小了,晃动的火苗如同她摇摆的心境,不安中夹杂着骑虎难下的恐惧。 预告中的报复迟迟没有落下,秦光霁看见她闪烁的身形,不再前进,而是久久未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大家几乎要习惯了这种分离开来的痛感。外放的情绪又一次钻进了玩家们的脑海,使人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绵延的窒息。 她在焦急,她在逃避,她在后悔。她想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够顺理成章地帮她摆脱现状的意外。 从很久之前起,秦光霁就在等候这个机会。 于是,他抬起眼眸,问道:“你忘记Ella了吗?” 秦光霁并不知道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女孩是如何反应的。因为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灵魂分离的感受荡然无存。 眼前被黑烟蒙上朦胧的面纱,再看不清任何事物,只有颤动的火影萦绕周身。 喉咙变得很干很紧,每一次的发声都像是在用声带直接摩擦地面。 但他仍在继续:“你忘记那个被你赋予生命,被从你身上剥离,给予了你的所有期待的Ella了吗?” 沉默。 唯有火焰的噼啪声持续不断地唱着:啪、啪啪、啪、啪啪…… 仿佛无休无止的单调节奏,像在一望无际的苔原上奔跑的老马。 没有否认,没有嘲讽,更没有愤怒。 只有沉默。 在这种诡异的压抑气氛里,在所有的感官都被压制的空间里,秦光霁却感受到了她越发强烈的存在。 好像有什么生命力极强的存在正在从某个枷锁中挣脱出来。他听到了无数根铁链的哗啦作响,听到了几乎耗尽力气的成虫从困住它数日的茧中一点点脱出,听到了被压抑数年的真实的渴望高高地扬起手掌,在冰寒的风里执拗地挥舞。 是女孩彻底放开了自己的感染力,当她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不再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不再拒绝一切真相,不再用放肆却脆弱的言语武装自己,不再让自己重临火海,不再尝试用自伤来遮掩痛苦。 她向众人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自己最卑微也最真实的一面,只因为一个名字——Ella。 秦光霁发觉自己的发声不再艰难了,他看见眼前女孩的面容,仍旧模糊,却不再拥有任何针锋相对的敌意。 他看见了一种懵懂的茫然,好像一个孩子误入陌生的森林,她望着其中的一草一木,脑海中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完全的空白。 她是在看着秦光霁。准确来说,是在回味他所说的那句话。 Ella,一个熟悉的、曾被认为无关紧要的名字。 不论是秦光霁的道具还是越关山的技能都给了他们同一个答案——Ella和任务并无关系。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一个和任务无关的人,为什么会成为和玩家接触最多的向导,为什么会欺骗四个玩家,又为什么会和深层世界有关,为什么会成为他们通往真相的大门? 从某个角度来看,或许技能和道具没有欺骗他们。 身为向导的Ella是整个世界里最鲜活的npc,不同于其余那些被规定好了人生的npc,她是自由的。她可以带着玩家在三区间穿梭,可以和玩家们肆意交谈。 不论如何观察,她都是如此活跃,如此真实。 可如果,这种鲜活是一种伪装呢? 如果,她并不像她表面看上去那样真实呢? 指南针也好,读心也好,其实它们都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前提条件——它们的作用对象,必须是拥有灵魂的生物。 那个将他们带出U区的热情向导,那个在世界重启后矢口否认玩家身份的优雅店长,她真的……拥有灵魂吗? 如果说这个问题在一分钟前还只是一个存在于脑中的猜测的话,那么现在,它已经在女孩的沉默中得到了证实。 Ella和npc们不一样,她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而是由女孩亲手塑造的躯壳。 她会用这个躯壳领略她的世界,也会用这个躯壳和来自天外的玩家交谈,从那些外来者的口中得知那个她已经无法看到了的世界。 Ella不是人,而是一双眼睛。 “你毁灭了世界,你认为它是你的所有物,觉得你可以随意捏碎它,然后再一次搭建它。” “你不属于那个世界,更不把世界中的人放在眼里。你可以为了逻辑的通畅而亲手捏造整个S区的恐怖氛围,也可以让U区的土著永远停留在茹毛饮血的时代。因为在你心里,它们都不是真的。” “但是Ella呢?” “难道她也是一段虚假的精神片段,难道你真的甘心毁掉她,毁掉你仅剩的眼睛、唯一的窗口吗?” 火,仍在燃烧,滴滴答答的水声逐渐遮盖了火焰的呼啸。 女孩的面孔被完整地展露了出来,那双从来清澈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汇成了一条狭窄的小溪,渺小地顺着那些生长着火焰的缝隙一路蜿蜒。 它们被火焰炙烤,很快被蒸发成几粒白花花的盐粒,但很快便有更多的溪流从更广阔的地方汇聚来,它们无畏地向前,冲入火海,被火焰蒸发,又或是将火焰熄灭。 从这一场细无声的争锋相对里透露出来的勃勃生机,正是来源于女孩脑海中两个念头的战争。 它们被外化成了火与水的此消彼长,使蒸发和熄灭成了此方空间中唯二的争斗,也使得女孩的心境不再需要任何言语的赘述。 秦光霁无法用自己贫瘠的语言来形容她此刻的模样。她似乎融化了,变成新的河流和火海,彼此分离,又在下一刻重新凝聚,矛盾的思想被强行挤进同一个躯壳,一边是决绝的毁灭,另一边则是源自心底的对解脱的渴望。 她已经期望太久了。 大约是从那场火灾之后,从她开始搭建这个精神世界开始的吧。 残酷的现实将她引向封闭,使得她更倾向于塑造一个完全自洽的世界,一个可以让她沉浸的世界。 她做到了,这是个几近完美的地方,完美的循环、通畅的逻辑,甚至还有那么多活生生的居民——简直像个真正的小世界。 她曾经尝试让自己相信这一点,相信她的成功。 然而,不仅初入的玩家们能够看清其中的错漏,在沉溺于自己的成功的缝隙里,她自己也看见了。 这从来不是个完美的世界,它不过是一个更大一些的生态球,一个哪怕当下平稳,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崩溃的粗陋系统。 她也尝试自救,尝试通过各种方式为她的世界打上一个个补丁——S区的监狱、U区的排外,还有火海、焦尸、黑刺、黑白灰……这些隐藏在风平浪静的三区循环之下的特别的事物,都是她争斗过的痕迹。 当然,还有Ella:她的眼睛,她的窗口。 事实上,并不需要向导这一角色,富有经验的玩家们一样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探索世界。对于玩家们来说,这种福利是赘余的,更是一种来自未知立场的桎梏——就算对方自称向导,谁又能保证她一定始终站在自己这边? 因此,在向导的身份之下,Ella还肩负着另一个任务。 和玩家接触,探知外界的信息。 世界日新月异,二十年光阴弹指一挥,千禧年的一切只被梦境保留。所有人都在前进,只有她被困在其中,茫然无知。 她想要知道外界的一切,想要知道时光带来或带走了什么,想要知道她该如何修补世界,该如何留下,该如何出走。 这就是Ella存在的意义,也是她招来游戏注目的坚持。 所以,这个副本里没有任务,有的只是一个独自坚守了二十年的女孩的盼望和孤独。 第211章 阿sue系列(完) 事情本该如此。 世界本该如此。 那么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的抗争变成了扭曲的封闭?为什么她的补救变成了绝望的灾难?为什么她赋予了Ella探索的意义, 却要在将其完全推翻,将她隐没在一个普通精神体的皮囊之下? 在这二十年的岁月中,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又改变了什么? 那个在画框中跳舞的女孩不见了吗? 这个在火海里哭泣的女孩又是谁? 女孩、Ella、向导、火灾、燃烧、熄灭……她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太久了, 精神的世界飘忽不定,哪怕最微小的一颗沙砾都能引发一场或多场庞大的危机。 或许, 正是她的自救导致了这一切, 或许从一开始, 她就走错了方向。 玩家的到来如一波又一波的海浪, 它们冲上沙滩,带来清凉的海水, 也带来源自大海的生命。它们泛起白色的泡沫, 短暂地覆盖金黄的沙滩, 将其染成深色。 他们很快又如潮水般褪去, 无影无踪。 然而它们的存在并非了无痕迹, 当海浪本体消失在无垠大海, 它的冲刷给沙滩留下的是石头、贝壳、水草、垃圾。它们也带走了许多:沙石、泥泞、落叶、果实。 和玩家们的接触中, 她学到了很多。她看见了世界日新月异, 看见了时光飞速流逝, 看到人们步履匆匆, 看到她曾肯定的、否定的, 都被岁月的笔触更改, 变得面目全非。 她读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脆弱。通过Ella的眼睛, 她本想改变自己,缝补自己, 却发现单凭个人单薄的努力根本无法达到完全的拯救。 她的世界是建立在没有牢固根基的精神之上的,就像是把一栋摩天大厦搭在了一只蚂蚁的背上。总有一天, 它会崩塌,会将组成它的一切,包括那只作为地基的蚂蚁一起压垮。 她曾经寻找出路,却发现其实从来就没有出路。她一直走在莫比乌斯环的纸面上,却从未想过只有撕掉它才是真正的解脱。 当她在对真实世界一角的窥探中得知这个答案时,无可避免的自我诋毁和自我封闭也就诞生了。 人总是不愿轻易相信自己做错了什么。 作为外来者,玩家们能从她的眼中读到深刻的自省,但对于过去十几年间的女孩来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才是她生命的主旋律。 她封锁了Ella的探知欲,只保留了她作为向导穿梭三区的功能。她也不再招揽高等级的副本,只接收浅显的任务。在这些任务里,不会有任何触及世界深层的内容,反而能够凸显表层的繁荣。 ……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享受这种生活,一成不变的循环,偶然夹杂无关紧要的插曲。低等级的玩家们一茬一茬地来,一茬一茬地走,不怀疑什么,更不改变什么。 直到两个意外的诞生。 是的,如今站在女孩面前的两组玩家就是她眼中的意外。 在这场单方面的输出中,她终于返还了他们被夺走的记忆。 事实上,他们那时的举动比秦光霁几人要激进得多。 他们毫不克制地点出了这个世界的弊端——刻板的区域划分、简陋的五官组合、单一的社会形态和人物设定……每一点都是在对准女孩内心最无奈也最痛恨的角落。 在最初,与十几岁的同龄人相较时,她的世界或许能予人震撼,因为她的世界比远比他们的广阔,她的思想也远比他们的深刻。 可当岁月无情走过,当曾经和她同龄的伙伴走到壮年,当一茬茬年轻的玩家走进她老旧的世界,她发现自己早就落后了,且这种落后无法通过对玩家们的简单学习弥补。 她必须走出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推翻原有的设计,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过去的记忆里,四位玩家从未放弃过劝说。 可是他们失败了。 他们的任务失败了。 就连他们自己,也被困在了这个漏洞百出的世界里。 有些讽刺的是,为了完成任务,或是为了达到拯救,玩家们把女孩的世界说得一无是处,仿佛他们再晚来一刻世界就会彻底毁灭。 可实际上,他们正是在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度过了相当漫长的岁月。 或许,女孩正是想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辩驳:看啊,我没有那么糟糕,我的世界也没有,我可以一直养着你们,也可以让世界一直运转,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 在这里,没有人关心外界的纪年,因而秦光霁并不知道这场“囚禁”究竟持续了多久。 或许是两年、三年,或许是八年、九年,或许更长,或许更短。 但秦光霁知道,自己,以及他的同伴们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虽然同样看出了世界的种种错漏,他和越关山也没有将其作为攻击女孩的手段一一道出。 因为真正阻挠她的,不是那些错处,而是她始终选择逃避的内心。 只有跳出牢笼,跳出逃避,才能看清她的痛苦,看清这二十年来她究竟被困在了怎样的境遇里。 Ella,就是这样一个跳板。 秦光霁不愿意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拯救”。她的人生只属于自己,玩家们只是匆匆过客,没有资格评判她的选择。 他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想拨开遮蔽她数年的云雾,让她发现——其实自己早就找到了解脱的道路。 是的,这条路就在Ella的身上,在她很久以前就否定了的自救上。 她说自己不相信未来,因此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模样,可她赋予了Ella自己的五官,如果没有那场火灾,这将会是她的样子。 她说自己不想出走,可她给了Ella向导的位置,给了她和玩家接触的权力,更给了她活泼的性格,给了她自己梦想的职业和曾经的爱好。 她说自己对世界没有感情,可以随手毁灭它,可是当提及Ella,她便轻易卸下了自己所有的伪装。 其实Ella就是她对自己的期许。不管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管她封闭了自己多久,在她的心里,这份期待一直都没有改变。 所以,为什么不去追呢? 为什么……不把期望变成现实呢? 火灾摧毁了她的容貌,带来了终身残疾,之后的治疗花光了家庭的积蓄,带来了贫穷和分离。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头脑仍然灵活,她的思想依旧清晰。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设计出了那么多美好的、原始的、冷酷的事物,那全都源自她绝佳的想象力和创作力。 她可以做到任何普通人能做到的事,甚至比他们更好! …… 火海已经熄灭了,世界重归宁静,只有淙淙流水将他们环绕。 黑色的大地上冒出了许许多多嫩绿的尖角,这些从废墟中长出的生命顽强地站在人们的眼前,哪怕微小得如一根针尖,哪怕脆弱得经不起一阵微风,它们也仍旧执拗地存在着。 秦光霁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清凉,那种令人心情愉悦的凉意是从女孩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改变了自己的样貌,不是完好无损,也不是面目全非的老妪——是她自己的样子。 三十岁、身体消瘦、头发稀疏。大火的痕迹清晰地烙在她的身上、脸上,凹凸不平的皮肤好像一大块肥肉。左小腿萎缩变形,右手小指和无名指被截断。 但她的眼睛仍然明亮。 好像两颗黑珍珠,闪烁着来自天边的光芒。 也许,她只是想要一声鼓励。一句对她过去努力的赞扬。 她丑陋,她固执,她偏激。她伤害自己,困住玩家。她曾自救,却败于对自己的否定。 她的世界看似复杂,实则是由同一个主题贯穿始终。 她想走出大火。 她想重生。 ———————————— 玩家的意义在于改变。 他们在各个世界里穿梭,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痛苦。 他们是游戏的雇员,怀揣着对积分和离开的渴望来到一个世界,不论目的如何,他们都或多或少给世界带来了转变。 大约是因为没有确切的任务,无法提供任务完成的准确指示,离开副本的传送变得格外漫长。 秦光霁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回忆了。 他回想着自己经历过的几个副本,想起87号“me”,想起护林员老头,想起死于矿井的女孩们;还有动物世界里的抗争,粘液世界里被剧本操控着的进化。 当然,还有两位正在度过崭新人生的“冰淇淋”。 他们在他的脑子里鲜活地跳动着,记忆的完整程度令秦光霁吃惊。 自从进入游戏,他的记忆变得格外好。 就好像过去二十二年里,他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筛子下,记忆从那些小孔里漏下来,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能够被他触碰。 他记得那场台风,记得自己的研究方向,记得父母和哥哥的头衔,记得外公外婆家的老房子。 但他记不清自己是坐什么车回到老家,外公的葬礼上他有没有哭,初中时他怎么应对校外混混的霸凌,高中同学和他表白时他如何拒绝。 哪怕是近几年的事情也十分模糊。他不记得自己填了多少个高考志愿,不记得父母有没有劝说他把他们任教的学校填到前面,不记得大一第一次下田时种的是什么,不记得他的第一把锄头长什么样子,不记得指导他的导师年纪多大。 如果人生是一篇论文,那么他只能填好一个目录。 现在,筛子被移开了,他真切地接触到了记忆的洪水,不是片段,不是粉末,而是完完整整的大海。 他记得这几个月来他经历的所有事,他记得每一张迥异的面孔,每一个不同的性格。如同拨云见日,他第一次拥有了自如调动记忆的能力。 就在这份喜悦里,传送停止了。 眼前的世界明亮异常,硕大的白屏彰显此刻的位置:结算空间。 但站在这个空间里的除却秦光霁五人,还有那四个玩家。 第212章 休息区(1) 这一次, 没有斗大的黑字在白屏上滚动,有的只是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的一方天地,好像那个玩家们来自的世界将他们拒之门外, 把他们丢在穿梭的夹缝里。 秦光霁倒是并不担心这种情况的发生。系统虽然看不惯他们, 但也绝不会敢于在还属于副本的地盘上做这种手脚。 再说,还有客服和规则做他们的后盾。是它给他们分配了一个没有任务的副本, 也是它选定的合作者放他们离开。它可以因为任务的缺失而不给他们积分奖励, 却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把他们困在这里。 更让秦光霁担忧的是这四个玩家的未来。 他们能出现在这里——已经离开副本本身, 即将真正接触系统世界的中转站, 意味着他们重新获得了游戏的接纳,恢复了玩家的身份。 从目前游戏内的形势来看, 秦光霁并不认为这是件好事。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四个正在东张西望的玩家, 暂时离开队员们, 走到他们的身旁。 他刚想提醒他们几句有关游戏和系统的事情, 他们中的领队, 那个名叫姚佳佳的瘦高姚佳佳便面带惊异拍了下他的肩膀, 问道:“这就是现在的结算界面?可真够高级的。” 大约是被补足的记忆给予了她游戏高玩的自信, 如今的她一点儿没了先前刚苏醒过来时的怯意, 变得十分爽朗。 秦光霁不大自然地看向她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她的个子和他差不多高, 虽然挺瘦, 但一点不缺少肌肉, 手臂也是沉甸甸的。 他转了下眼珠, 话中带着些好奇:“你们那时候是什么样的?” 她捏着下巴回忆了一阵:“唔……刚开始是一封邮件, 后来更新了几次,就加上了人声广播。” “总之, ”她歆羡道,“我们那时候可没这条件, 那个傻系统能不出bug就不错了,哪能搭建一个这么炫酷的中转站啊!” 她貌似随意的话中蕴藏的巨大信息量另秦光霁愣了神。他知道他们被困在副本里的时间不会太短,因为在现代社会,人的说话习惯很难不被潮流影响。尤其是在年轻人们中间,话中总会夹杂些当时流行的网络用语。 也正因此,就可以从他们的话中大致判断他们来自哪个时代。比如说蓝瘦香菇的一定早于知道集美的,说神马都是浮云的又会早于知道叶良辰的。 这些在当下看来早已过时的语句,就是与世隔绝的玩家们眼中离他们最近的时光留下的烙印了。 但哪怕知道这一点,秦光霁内心的惊讶也没有消减分毫。 因为那实在太遥远了。 在他们的记忆里,这个一手遮天的系统才刚刚诞生,要经历一段时间的进化才能拥有人声。那时候游戏内的运转并不依靠系统,而是由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的存在掌管一切。 而从姚佳佳的态度来看,她对系统的态度仅仅是嫌弃,并不像穆朝和左寒那样带有深深的厌恶。 他们并没有经历过势力洗牌的那个年代,更不知道系统对老玩家们的打压和迫害。 游戏规则改版的时光已经来到第二十个赛季,但系统诞生的的时间比这更早。 这就意味着,他们被困在副本内已有至少十年了。 十年,对于在座任何一个玩家来说都是一段无法想象的漫长岁月。 十年前,越关山刚刚逃出家乡,在城市的夹缝里打黑工维生;秦光霁回到父母工作的城市,和初中校霸结下了梁子;温星火提前毕业进入大学,温星河在高中组了摇滚乐队;路云晓还没找到亲生父母,在买家夫妻手下如履薄冰。 十年时光一闪而过,五人各自成长,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因为一场游戏彼此交汇,而身为前辈的他们……却被早早定格在了泛黄的过去。 不免让秦光霁有些唏嘘。 除此之外的,还有对他们躲过系统清洗的庆幸,以及更加强烈的担忧。 系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道它的过去的玩家,更不会让在自己之前掌控游戏的存在被人知晓。哪怕是穆朝也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位神秘的存在,现在想来,这也是一种保护。 秦光霁看着渐渐褪去兴奋的四人,尽量收拢眼中的忧虑,状似随意地问道:“你们之后怎么打算?现在的游戏可比你们那时候难得多了。” 姚佳佳看了他一眼,不大客气地指着前方几乎使人患上巨物恐惧症的的白屏:“回游戏?我可不想再跟这东西打交道了!” 秦光霁登时睁大了眼睛,顾不得什么遮掩,连忙追问:“可是除了游戏外你们还能去哪儿?” 姚佳佳摊开双手,坦然道:“我们不准备走啊。” 秦光霁足足反应了好几秒才勉强弄懂对方的意思。他犹犹豫豫地指向地面,不确定道:“你是说……你要留在这个副本里?” 姚佳佳点点头:“确切来说,是留在这个世界里,因为副本已经不存在了。” “可……”温星河突然插话进来,“世界也不存在了吧?” 姚佳佳耸耸肩,满脸无所谓:“反正都是要推翻重来的,再建不就完了。” 温星河眨巴两下眼睛,干干巴巴道:“但,但你们真的愿意待在这里吗?你们可是被困了足足十年啊。” 姚佳佳挑了下眉,半开玩笑道:“和回游戏相比,我宁愿再多待十年。” 温星河左右转动眼珠,抿起嘴,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姚佳佳哼哼笑了两声,漫无目的地扫视周遭,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白屏上。 她皱起眉头,抬起手遮住眼睛,嘟囔道:“这东西看久了还真刺眼。” “看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她转向五位玩家,提高了音量。 “各位,再次感谢你们唤醒我们。”她和她的同伴们齐齐向几人鞠了一躬。 “现在,”她直起腰,向他们挥手,“也该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说话间,他们的身形边缘开始变得透明,刺目的白光打在他们的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越来越宽的银边。 四人紧密地挨着,不断有光从他们身上脱离、飞散,好像几株蒲公英被微风吹往远方。 在消失的前一刻,秦光霁听见姚佳佳好像隔了一层膜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响起,带着些许怅然:“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 “对了!”她忽然伸出手,想要递出什么东西,“这个送给你。” 手臂还未伸长,她便彻底消散了。在光芒完全黯淡时,秦光霁的脑海中仍在回荡着她最后的两句话。 迟到的传送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降临。漫长的穿梭中,秦光霁忽然感觉到右手多出了些份量。他打开手掌一看,掌心里躺着一根用油纸包着的棒棒糖。 他见过这糖果。它来自阿sue的糖果店,是女孩送给他的礼物。 ———————————— 系统在装死。对于上个副本里没有任务以及任务结束后没有积分奖励的问题,玩家们连一封解释邮件都没有收到。 不过秦光霁不在乎。 他的思绪被另一项更加重要的议题占据了。 为什么姚佳佳会说那句话? 自回到休息区起,他就一直在思考。 “在这里……遇见我?”他喃喃念着她的话,脑中有无数个可能正在以不同的明暗不停闪烁着。 “我们认识吗?”这个猜测刚一提出就被他用严密的现实否决了。 姚佳佳十年前就在游戏内了,虽然那时候的玩家可以回到现实世界,但秦光霁敢肯定自己初中时代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此外,在副本中,刚刚被唤醒的他们虽然没有关于自己如何被困住的记忆,对于在游戏以及现实世界里如何生活的记忆已经有了印象,且越接近真实,记忆就越清晰。 比如说,当几人询问他们过去的经历时,他们可以轻松说出自己来自哪里,多少岁,毕业于什么学校,但对于他们经历的副本,则大多只有关于副本等级和最后结果之类最基础的记忆了。 就算秦光霁对自己少年时期记忆的完整性抱有怀疑,刚刚相遇时姚佳佳的陌生感也能说明:他们一定没有在现实世界中相识过。 那么,是姚佳佳单方面认识秦光霁,且并不在现实世界,那么她的话会是什么意思呢? 秦光霁仔细回想她的态度从陌生到熟悉的转变,发现其实直到副本结束,来到结算空间之前,姚佳佳的表现都没有任何奇特之处。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女孩完全归还了他们有关副本的记忆。 也就是说,姚佳佳是在游戏里认识他的。 可那怎么可能呢? 十年前,秦光霁十二岁,刚上初中,对游戏茫然无知。 哪怕他的身边曾有过玩家的踪迹,因为严格的保密协议,他们也绝无可能把这个隐藏在现实背后的世界泄露给一个孩子。 排除种种猜测后,他逐渐接近真相,一个看似荒谬,却无从选择的真相——姚佳佳遇见的,是一个和他完全一样的人。 这个人十年前就在游戏里,且地位不低,否则姚佳佳不会用那种谨慎的语气,在自己离开的前一刻才透露这一点。 他现在还在游戏里吗?为什么像穆朝和左寒那样的老玩家也从没有提过他? 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是到底什么身份?他和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玩家,又有什么联系? 疑问如洪水般冲刷着秦光霁的脑海,令他思索,使他茫然,更是从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种毛骨悚然。 他忽然想起了最后一次在游戏里和穆朝相见时的场景。 那时,他说:“从你进入第一个副本,被系统录入id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被选中了。” 他到底为什么会被选中? 他,秦光霁,到底是谁? 第213章 休息区(2) 秦光霁感到一阵阵的晕眩, 好像是把脑子单独丢进游乐场的大摆锤里转上十个来回后再按回去,红红白白的脑浆都被混在一块儿,皮层上的沟沟壑壑也在撞击中被抹平, 囫囵中再无法思考。 “你该休息了。”客服兀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勉强维持的清醒, 撕裂般的疼痛从额头一直蔓延到后脑勺,令他愚蠢的大脑产生一种身体被切割的错觉。 秦光霁紧咬牙关, 一手死死按住太阳穴, 一手摸索着扶住床尾的栏杆, 慢放动作般地坐到床上, 砰一下倒了上去。 被松软包裹的感觉稍稍驱散了头脑的疼痛,秦光霁感觉到刺痛逐渐转变为了钝痛, 像逐渐汇聚的浓稠液体般最终聚集到了低洼, 那种随心跳一起起伏的痛苦也集中到了后脑的一点上。 秦光霁感觉那个位置有些发热。 思绪被蛮横打断, 开头和结尾都被藏进毛线团一般乱糟糟的疑问里, 秦光霁没坚持几秒就彻底缴械投降, 喘着粗气回想起客服刚才的话。 “你好像一整个副本都没跟我说过话了。”他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 声音闷在被子里, 嗡嗡地响。 客服没立即接话, 等他紧皱的眉头稍稍淡了些后才幽幽开口:“因为你已经不需要我的提示了。” 秦光霁哼了一声:“听上去好像有点酸啊……” 客服冷漠干笑:“呵。” 如果他有实体, 现在恐怕已经在翻白眼了。 想到这儿, 秦光霁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哥, ”他翻回背面, 闷声问道, “这是你本来的声音吗?” 话音未落,秦光霁听见了一阵明显的电流声, 紧接着是客服若无其事的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我是系统客服,是游戏和客户赋予了我的意义, 我的存在形式也是如此。不管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东西,都不要忘了这一点。”客服的话像是在回答秦光霁的问题,也像是一种警告。 警告他——不要对他的事情太过好奇。 但对于心中已有了许多揣测的秦光霁来说,这种否定的警告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肯定。 他现在听到的这个富有磁性的声音果然不是客服的原声。 或者说:他承认自己有原声这个概念。 从很早之前秦光霁就怀疑客服并不只是一段程序,虽然他极力否认这一点,坚称自己隶属于游戏。 可怎么会有一个系统客服怀揣如此大的野心,更在一定程度上拥有系统无法制约的权力?又怎么会有一段程序能说出如此逼真的话语,更会在紧急时刻脱口而出一些饱含情感的关切或指责? 凭心而论,他这个客服装得不太成功。当然,也或许是相处的时间久了,他对秦光霁放松了警惕。 毕竟当他在新手副本里第一次和客服交涉的时候,对方的表现完全就是一个冷冰冰的机器。 但秦光霁从不深究客服的身份。因为他知道,哪怕现在他们和系统的差距不再那样悬殊,这也不是一个揭开客服身份秘密的好时机。 对弈已然过半,每一颗棋子都不容有失。他只想把这份猜测藏在心底,连偶尔会和他心声相连的客服都无法探知的秘密角落里。 不过现在,当自己的身份以一种从未预想过的方式和游戏相连,秦光霁内心被强行按捺的求知欲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如果是这样……”秦光霁的心里升起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他努力从床上坐起来,手肘抵着曲起的膝盖,试探道,“那你也能用我的声音说话喽?” 又是一阵电流声,随后,一个和秦光霁一模一样,但又比他平时的语气冷淡许多的声音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自然可以。” 诡异的自言自语感令秦光霁汗毛根根竖起,他夸张地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算、算了,你还是换回原来那个吧。”要真让他一直用这声音说话,秦光霁觉得自己迟早得精神分裂。 客服一点没犹豫,立刻就用秦光霁的声音回答道:“好的。” 秦光霁: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一通闲聊下来,虽然心里还是像憋了口气般郁闷,但剧烈的头痛已逐渐消减。秦光霁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那根被姚佳佳送来的棒棒糖。 秦光霁不大明白为什么选择了离开游戏的四位玩家仍然能进入结算空间,不过对他们来说这的确是件好事。 因为出现在系统和副本共同搭建的区域,女孩的棒棒糖没有被判定为副本内物品,跟随秦光霁一起被传送到了休息区中。 他取出那根朴素的棒棒糖,上下左右地翻看,并没有发现任何特殊之处。 背包对它的描述非常朴素,触碰它时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更不像先前几个特殊道具一样会把他拉入异世界。 就好像……这真的只是一根普通的棒棒糖。 “别想了。”客服又一次突然出声,打断了秦光霁的思考。 “该睡了,”他的语气像极了一个劝孩子早睡的家长,“熬夜容易猝死。” 秦光霁嗤笑一声,仰面把身体摊成了大字形:“我那么多危险副本都过来了,还会怕小小的熬夜?” “是,是,”客户无奈道,“你厉害,你强,但你有想过从进入副本到现在,自己到底有多久没睡过觉了吗?” 不提这茬还好,一被客服点破,秦光霁体内一直维持着他清醒思考的肾上腺素残留自然而然地消减地无影无踪,席卷而来的困意令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算了算了,”他揩掉眼角的泪花,摆手道,“就听你一次劝。” 客服:“真乖。” 秦光霁:“……我困了不代表我就不想打你。” ———————————— 秦光霁做了个奇怪的梦。 在梦境的开头,首先是一片茫茫雪原。 呼啸的风裹着粉状的雪覆盖了整个世界,纵目望去,无法找到哪怕一根枯木残枝的踪影。这是最纯粹的雪海。 秦光霁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那些组成一个成年人身体的东西全都消失了。没有四肢、没有头颅、没有躯干。他像是一个飘荡在雪的上空的幽灵,漫无目的地在比面粉还细的雪粒中穿行。 这种游荡不知过了多少年岁,他从未见过除雪以外的其他东西,好像这个世界真的就是完全由雪组成的。 但不知是哪一个时刻,他的视野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暗影。 起初是一个圆形的阴影,好像只是某个格外大些的雪块。渐渐的,它变成了巨大的球形,好像儿时某次罕见的大雪过后,孩子们会在自家院子里堆起的雪人。 比雪地更暗一些的圆球很快完全展露在秦光霁的眼前,纷然飘落的大雪在它的顶部堆起一层冰冷的白毯子,不大规则的褶皱聚集在它的下方,向着圆心的投影收束。 秦光霁忽然觉得它有些眼熟。 未等他在梦中格外笨重的脑子将其与记忆中的某件物品匹配起来,顶着白雪的圆球继续向上抬升。 他看到一根细长的棍子逐渐升起,头重脚轻地支撑着那个硕大的圆球。棍子和圆球连接的部分被一层暗色的油纸挡住,它包裹着整个圆球,那些褶皱正是它存在的痕迹。 看到这儿,秦光霁哪能不知道这是什么—— 那根直到他睡前还捏在手里,反复打量探查却没有半分疑点的棒棒糖。 梦境的世界总是荒谬的,当时的秦光霁并不觉得这样一根巨大的棒棒糖矗立在雪原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隐约感觉它的阴影下还藏着什么东西。 于是他开始靠近。并没有逆风行走的滞涩感,只需要被前进的念头驱使就可以轻松地抵达。 大雪遮天,不知春秋,阳光从头顶的每一个角落散下来,留下的是明亮却不刺眼的光和不甚漆黑的影子。 阴影之下的事物不那么难以分辨,只是由于颜色实在太过相似,秦光霁耗费了一些精力才将其辨认出来。 哪怕在梦中,这也是个令他难忘的身影。 上一次见到它,是在进入【阿sue系列】副本之前,那个初雪过后的后花园中,在风中摇曳着的树枝上。 它变得更瘦小也更苍老了。堆积着皱纹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向外支棱着灰白的毛发,呲毛搭撒的模样会使人想起一株被狂风吹乱了的老树。它的背佝偻得像个晒干了的虾米,一节节脊椎凸出皮肤,好像只要剥掉这层风干的皮就能看见完整的骨架。 它静静地站在阴影下,浑浊的眼睛被堆叠的松弛眼皮覆盖,只留下两条小缝。偶尔有雪花飞落到它的头上,它细弱的脖子也不会晃动一下,只是缓慢地扇动起耳朵。 当走近到某个距离,它似乎也发现了秦光霁的存在。秦光霁听见来自脊椎吱吱呀呀的摩擦声,看见那颗干巴巴的大脑袋一点点抬起来,感受到两道微暗的光从代表眼睛的缝隙里透出来,落到自己的身上。 秦光霁没能从它的注视中得知自己的模样,因为它只轻轻撇了一眼便重新低下了头。仿佛只是看到了某片不尽相同的雪花吹来,很快便失去的兴趣。 秦光霁继续走近,它的注意力再没有停驻到他的身上。它无声地伸出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紧不慢地将其举到胸前。 好像一位老人在孙儿来访时拿出自己珍藏的零食,它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露出一根和秦光霁收到的、和它所站位置头顶的东西长得完全一样的棒棒糖。 它将糖果凑近自己的眼睛,心无旁骛地寻找油纸的接口。它用自己活像几根被炭火熏黑了的筷子一样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捏住油纸边缘,另一只手则慢慢转动起糖棍。 油纸一点一点被剥开,里头粉色的糖果被寒冷的雪花烘托地如冰般剔透,隐约能看见边缘被光照得发亮。 它举着棒棒糖,两只眼睛睁大了一些。它似乎毫不畏惧风雪和严寒,将棒棒糖送入嘴中时,张开的嘴旁并没有产生冬日常见的白气。 以秦光霁的视角,他看不见对方吃糖时的表情,只能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上观察其不再那样弯折的脊背。 是的,不知从哪一时刻起,秦光霁发现自己正在转动。 他围绕着某个巨大的轨道,与矗立在茫茫雪原上的巨型棒棒糖擦过,上下不定地转动着。 很快,大雪中的能见度便不再能支撑他看见那小小的暗影。 他重新回到天地之间,继续着漫长而孤寂的飘荡。 直到一个黑点从视野最遥远的地方向他飞来。 他看见对方周身萦绕着的六棱雪花,又看见那些晶莹的枝条一根根碎裂。 他看见那是另一个自己。 第214章 休息区(3) 秦光霁是被一阵铃声吵醒的。 并不刺耳, 但很绵长。长长的啸音以及之后在耳道和脑海中反复震荡的回声足以把每一个熟睡的玩家从梦中唤醒。 秦光霁苏醒于铃声结束的前一秒,对眼前世界的茫然在他的脑中延续了很久。 毫无疑问,他熟悉这个小小休息室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亲手布置了这里, 并不如越关山那样温馨,但至少摆脱了“狗窝”的命运。 但在此刻, 秦光霁感到一阵阵的陌生感。 好像灵魂和□□分离, 眼前一切都在抖动中展示它们的虚拟性。好像他不是他, 床不是床, 窗户不是窗户……目之所及的所有物体,甚至包括他自己的身体都在融化, 无数种色彩被丢进同一个熔炉, 搅和成一个压缩到极点的集合体。 他知道那是什么——一个球体, 在雪原上无尽转动的球体, 和另一个完全一致的个体共同组成双极结构的球体。 很快, 这种意识也离他而去了, 他看不到任何事, 哪怕它们就在眼前, 他触摸不到任何物体, 哪怕它们就在身边。仿佛被重新丢进母亲的子宫, 回归最原始的状态——存在着, 但尚未被赋予任何意义。 直到另一个声音将他又一次唤醒。 是客服。 又是客服。 “你的精神值很不稳定。”他语带担忧。 那个瞬间, 所有幻境都消失了。世界重归真实, 秦光霁的视野不再晃动,只是蠢钝的头痛仍然萦绕。 他用自己发烫的脸颊贴住床头冰冷的栏杆, 感觉到皮肤被低温激起一个个鸡皮疙瘩。这种物理降温成功地传递到他的大脑,让他和心电图一样跳动着的精神值逐步稳定下来。 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越关山曾向他讲述过来“解离”现象, 但这种空无一物的感觉使他很不舒服。 “没事,”他沉寂了几秒,努力使自己稳定下来,轻描淡写地向客服解释发生在他脑内的奇异现象,“做了个噩梦了而已。” 客服显然并不相信这种说辞:“是吗?” 秦光霁脸不红心不跳用力点头:“当然。” “话说回来,”为了防止他再深究下去,秦光霁连忙岔开话题,“刚才发生了什么?” 客服诡异地沉默了,半晌,他打开了秦光霁的系统界面:“自己看吧。” 秦光霁的注意被丝滑地牵引到了屏幕的角落。代表系统邮箱的小图标上,一个硕大的红点格外醒目。 秦光霁点开邮箱,发现这是一封面向全体玩家的讯息: 【好消息!十周年庆典来啦!】 【为庆祝游戏改版十周年,系统将于1月1日开启庆典活动~ 届时将向全体玩家开启大转盘抽奖活动,奖品包括但不限于提前离开游戏资格、五十万积分兑换券、无限制技能升级券、现实世界一日游、道具大礼包等~ 活动持续至本赛季结束,玩家个人或团队在本赛季内通过的副本数量将被转化为相应的抽奖次数,副本等级越高,相应的转化次数越多~ 活动开始时,系统将给予每位玩家五次保底抽奖,人人皆可获奖!】 …… 越关山温星河的房间里,秦光霁坐在沙发一角,停留在系统界面上的目光已经凝滞了许久。久到越关山怀疑他的眼睛其实早就失了焦,只是在发呆而已。 “系统这是什么意思?”温星火的前脚刚踏进门槛,急切的声音就已传到了房间里。 好像忽然被按下播放键,秦光霁十分自然地从沉思状态转换成活跃状态:“搞个活动发福利喽。” 温星火忍不住发出一声冷哼,附赠一个克制的白眼:“你真信啊?” 秦光霁回答干脆:“不信。” 温星火的脚步因他的回应停顿了一刻,随即又加快了脚步,贴着秦光霁坐下,上半身向他的位置倾斜:“你想到了什么?” “喂喂,”从卧室的拐角转出来的温星河恰好瞥见这一幕,叉着腰吐槽道,“我这可是刚换的两米大沙发,你俩有必要坐这么挤吗?” 温星火没理她,只一心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秦光霁,好像在等着他说出什么惊天秘密一样。 秦光霁却是抬起头,将视线投向已经悄悄牵上手了的温星河和越关山:“你俩又把房子装修了一遍?” 温星河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眨巴两下眼睛,认真点头:“是啊,你没觉得我们这儿变大了吗?” 秦光霁如梦初醒,睁大眼睛快速转动脑袋看了遍周遭,这才发现她们把阳台和客厅打通了,客厅墙面的颜色也换过。 秦光霁的表情并不多惊喜,反而掺杂着丝丝为难。 “嗯……”他抿了下嘴,缓缓道,“那你们这钱……可能花得有点亏。” 温星河:“什么意思?” 温星火同样愣住了,姐弟俩用相同的疑惑眼神望着秦光霁。 越关山登时反应过来,倏然将目光转向投影到墙面上的系统界面。【庆典抽奖】板块已经被提前公布出来了,但按钮还是灰色的无法抽取状态。 她死死盯着被列在最顶端的【提前离开游戏】,系统提供的奖品数量是:5份。 “我们的缓冲期……”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有几天?” “14天。”秦光霁答道。 “呵。”越关山扯了下嘴角,无奈看着身旁的温星河,“看来我们享受的时间只剩下这些了。” 温星河瞬时收紧了与越关山相握的那只手,看看她,再看看秦光霁,最后看向系统投影,声音里充满了惊诧:“你们的意思是——” “这‘奖品’是给我们五个准备的?!” 秦光霁无奈摊手:“倒也不一定,也就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性吧。” 他的冷幽默没有把人逗笑,大家都陷入了这个消息背后巨大信息量的谜团里。 在自己的休息区看见公告时,秦光霁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系统不会这么好心。 这次活动的奖励力度实在太大了,哪怕去掉最高一档脱离游戏的奖励,它也完全超出系统以往所有蚊子腿活动的奖励总和。 此外,据客服所述,这是多年来系统第一次将提前离开游戏作为一种奖励发放。 事出反常必有妖,从客服那里,秦光霁还得知了活动的隐藏规则:为了维护本就能在本赛季离开副本的高排名玩家,最高等级奖励得主将会在活动开启后一个星期内全部诞生,那也是系统赠送的五次保底抽奖的逾期时间——届时,系统会将这五次抽奖直接投入奖池,履行所谓的“人人皆可获奖”。 如果先前只是直觉上的猜疑的话,那么这些“破天荒”的加入便是一个强有力的证实:系统一定是想利用这个活动,达到一个急切的目的。 “为什么?”温星火问道,“系统为什么要一反常态,急于赶我们走?” 系统对秦光霁以及他队友们的敌意早已被摆在了明面上,之前的两个副本就是最好的印证:【坏蛋冰淇淋】副本里,系统企图通过背德任务激起他们的矛盾,使他们走向自我攻讦;而【阿sue系列】里,系统则显然是想复刻姚佳佳四人的遭遇,将他们也困在副本内。 遗憾,或者说幸运的是,系统这两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面对接连的挫败,无非有两种反应:其一,更加激进的尝试;其二,徐徐图之。 而系统的举措,并不在二者之列。它甚至没有再尝试一次,而是选择了直接放弃。 游戏内每个赛季的周期为半年,下一次更新是在明年的三月一号。也就是说,玩家至多可以提前两个月离开游戏。 两个月的时光并不漫长,对玩家而言,可能只够通过三个副本,如果遇上某些特殊情况,或许还会更少。 那么,这两个月对于系统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或许是我们太不可控了,系统觉得眼不见为净,想要把我们这些捣乱的家伙直接赶出去?”路云晓猜测道。 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只要他们走了,秦光霁所拥有的特殊道具就此失效,客服和穆朝他们长达十年的计划也就彻底没了实现的机会。 难道这位掌控游戏多年的系统真的改变了自己的态度,终于愿意用放他们离开这种舒缓的方式与几人达成和解了? 出于对系统以往行为模式的判断,秦光霁觉得系统的态度不大可能会在短短几天内发生如此颠覆性的转变。 面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哪怕用最悲观的角度进行揣测都不为过。 “传送权限掌握在系统手里。”越关山冷不丁开口,“它所说的离开游戏……真的是把我们传送回自己的世界吗?” 秦光霁登时汗毛竖立,强烈危机感在脑中盘旋:“规则里根本没有提及这一点!” “那它能把我们传去哪儿?”温星河追问道。 “谁知道呢。”温星火耸肩,“就像【坏蛋冰淇淋】副本,说不定还有些完全掌控在系统手里的世界呢?” 文字游戏的恶意在此刻展露无疑,憎恶之余,几人更对这种隐藏在平和背后的阴谋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强制性的“奖励”,意味着可供他们活动的时间已寥寥无几。 现在是12月20日,距离强制抽奖剩余十九天。 只够开启最后一个副本了。 前所未料的“最后”使氛围陷入沉寂,这意味着他们再没有试错的机会。 这个副本之后,就是决战。 十年前的变故仍是谜团,系统的实力尚未摸清,秦光霁手里的道具也没有发挥除记录过往外的任何作用,成功的希望越想越渺茫。 单凭他们几个普通玩家,真的能打败掌控游戏多年的系统吗? 秦光霁不信不可能。 悬殊的差距,他们必须将一切因素都纳入考虑范围,将推理运用到极致,就算不能完全判断危机的具体形式,也要尽可能推测系统可能会对他们采取的措施。 以此为出发点,秦光霁开始尝试追寻系统此举的根源。 首先,活动界面的设计很精美,并不是后花园那种粗糙的赶工产物,这意味着系统其实早就做好了推出【庆典活动】的准备。 当然,这个决策的时间也不会太早,因为最开始系统并没有把秦光霁的小动作放在眼里。 几番斟酌,秦光霁将时间点定在了【坏蛋冰淇淋】副本后期至进入【阿sue系列】副本之前这一阶段。 那段时间里,他们、还有系统都经历了什么? 他们利用规则挫败了系统,成功挽救了两个生命。他们完成了技能大升级,每一个人都用有独当一面的能力。秦光霁的记忆第一次没有被覆盖,清楚地记住双核雪花的模样, 除此之外,还有吗? 秦光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瘦小的黑影。 几次出现在自己的梦境和脑海中的它,是否也代表着某种特殊含义呢? 第215章 逗小猴开心 蝙蝠在无光的夜色中飞舞, 黑色翅膀的扇动声和吱吱叫声在繁杂的枝叶中穿梭回荡,引发的震颤使本就阴森的环境越发悚然。 成群的蝙蝠以相当的聚集程度穿过密不透风的黑色森林,它们的前方并非广阔的草原或狭窄的山涧, 而是一座拥有哥特式尖顶的华丽古堡。 它静谧地矗立着, 被无数虬结狰狞的古树环抱着,周围甚至没有一条小道能将它与外界连接, 好像是凭空降落在原始森林的中央。 月色罕见, 极厚的黑色云层将光芒压低到极点, 但即便是在昏暗中, 当无知的人们站在古堡前仰视,其华丽繁复的建筑风格也能使他们被这一人的伟力深深震撼。 蝙蝠的飞舞没有破坏古堡的肃穆, 它们并没有贴近它, 而是在它的周围盘旋, 仿佛被它无形的力场压迫着, 不敢再靠近一步。 唰! 黑暗迷雾中弹起了一团光亮, 如同猛地跳进天空的太阳, 被潮湿浓厚的雾气包裹着, 成了这片宛若永恒的黑暗中一盏顽强的孤灯。 这光芒来自古堡内部。华美的花窗将其染成多彩的模样, 却又破碎着被黑暗点点吞噬。 当传送终止, 当绚烂的光刺入瞳孔, 悠扬的古典乐、过于馥郁的香氛与写着岁月痕迹的古老家具共同营造出一种欧洲旧贵族的奢华糜烂, 令秦光霁不禁怀疑这次副本的时代背景。 然而, 映入眼帘的人形生物并不是某位高贵的绅士, 也不是什么优雅的管家,更不是顶着束腰和裙撑、金色或红色的秀发与华丽裙子一起晃动的女主人。 而是……一只猴子。 是的, 一只穿着小西装、打着小领结,个头目测不超过八十厘米的……猕猴。 看见这类人生物的一瞬, 秦光霁倍感牙疼。 看那满脸堆积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看那极宽的耳距和稀疏的头顶,再看看那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白和弯曲得几乎像是要用头顶视物的脊背——这不就是几天前还出现在他梦中,更早之前引发论坛都市传说的那只猴子吗! 见突然出现在古堡中央的几人,猴子没有半分意外,而是十分镇定地撑开堆叠的眼皮,尽可能地将两个黑色的眼珠子露出来,以雷达般的速度滴溜溜把五人浑身上下扫了个遍。 它像个真正的绅士一样正了正自己的波点领结,从喉咙里发出空空的咳嗽声。从它看似极其脆弱的脖颈和干瘪的嘴唇里发出的完全不是苍老或粗哑的叫声。 “欢迎,欢迎!”它的语调标准得好像播音员。 它的声音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竟是一种清脆澄澈的童声! 若仅仅如此,虽然有足够的反差,却也不至于招致五位玩家如海啸般席卷大脑皮层的震惊。 真正连同越关山和秦光霁这样波澜不惊的人都暂时大脑宕机的现实是——它的声音与系统播报时使用的童声完全一致。 无数种猜测和无数个疑问同时涌到秦光霁的嘴边,无法分出发声先后的声带将其通通凝聚成一句话:“我去!” 惊呼刚一落地,他便招来了猴子一个巨大的白眼。很难想象以它眼皮的沉重程度,竟然还有力气把眼睛撑成标准的圆形。 “这位先生,”猴子的语气十分不满,“请不要如此惊讶,否则,我会不开心的。” “不开心”一词一出,众人头顶立刻浮现出一行红色的大字,悬浮在半空中,把水晶吊灯的璀璨光芒染红大半:【情绪值-5】 秦光霁:?? 你等会!我也没说脏话啊!扣分前好歹解释一下这情绪值是啥吧! 没等人再说话,猴子便重新把眼皮耷拉回去,缓慢地转过身,走到水晶灯正下方。 “几位客人,欢迎来到科瑞艾特城堡!”好像先前的小插曲完全没发生过一般,它用热切的声音高声宣布道,“我是这里的主人,芒奇利特!” 啪!啪! 从头顶飘落的彩带折射出无数片金银色的碎光,将本就明亮的殿堂装点得更加辉煌。 古典乐陡然变调,提琴与竖琴的交相辉映如同一场盛大宴会的开幕。 猴子,不,芒奇利特沐浴在光彩之下,浑身的皱纹都被光填满,显出五官原有的形状。瞳孔放得很大,因此掩盖了密布的血丝和昏黄,变得幼态。西装昂贵的质感在光下展露无疑,宛若取下银河织就一席布料。 一时间,竟真能让人忽略他古怪的外表和过于熟悉的声音,将其误认为一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他说:“宴会即将开始,请诸位上前来吧。” 听上去像是邀请,然而当他的话音落下,几人发现自己的双脚正在以完全一致的速度和步距向他迈进。 他们走到芒奇的面前,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一字排开。高于自身意志的控制力哪怕越关山的恐怖精神力也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越来越近。 他勾起的嘴角挤占了眼睛的空间,两条小缝里透出的窥探感使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开始走动,依次与五位被强迫着笔直站好的玩家对视。 脸上如石头般僵硬,浑身上下只有眼睛还能转动。秦光霁曾尝试释放精神力场摆脱束缚,但身后来自芒奇毫无波动的警告立即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位先生,请不要让我伤心哦。” 天空中又一次冒出大字:【情绪值-10】 两秒后,又有一行字缀在下方:【警告:情绪值已低于20】 进入副本至今,玩家们尚未得到打开游戏界面的契机,因而他们仍旧不知道所谓【情绪值】究竟代表着什么。 但很显然,能以如此醒目的大字作为警告的,十有八九直接关系到任务的成败。 仿佛这种无声的交流中蕴藏着某些神奇的力量,每迈过一步,他脸上的褶皱就少一点,他的脊背就直一点。当他终于完成环绕几人一圈的动作时,身高已经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相差无几。 “很好,很好。”芒奇利索地点着头,那种蹒跚的苍老状态在他的身上消失无踪,整个人都被重新注入了活力,“这次的客人非常听话。” 【情绪值+0.1】 如果不是做表情受限,秦光霁很想让脸颊抽搐一下以表达自己的无语——什么叫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啊!扣分就是五分十分扣,加分还给整上小数点了,怎么不抠死你啊! 芒奇的愉悦并没有被秦光霁眼中传递出的吐槽影响,他回到自己最初站立的位置,向着后方空气仰倒。 一把闪着光的水晶座椅接住了他,一个清脆的响指之后,玩家们的身后也自动出现了完全一样的座椅,他们被固定在椅子上,眼前浮现出的一切都是由剔透的水晶构成的:长桌、高脚杯、叉子、餐盘,就连长桌中央摆放的花篮和烛台也都是不同颜色的水晶,从不同角度折射出来的各色光芒简直要将人眼闪瞎。 “那么——”芒奇高扬着下巴,一只手晃动着凭空出现的红酒杯,里头的液体是火焰的颜色,“宴会开始。” “现在宣布宴会规则。” 他松开手,杯子自行化作光点消散,沉闷的击掌声后,众人的脖子同时扭动九十度,面对芒奇背后的高大壁炉。 一支火红的羽毛笔从壁炉的灰烬中跃出,在壁炉上方写下血色大字: 【科瑞艾特城堡宴会规则: 一、一切行动都要以安慰芒奇为出发点 二、芒奇发出的任何指令都不得违背 三、芒奇的耐心有限,请不要拖沓】 行文至此,流畅的字母戛然而止。任谁都看得出简短的文字后一定还有更多规则,但羽毛笔却不再书写,而是翩然飞入壁炉,燃起一簇短暂的火苗,重新化为灰烬。 玩家们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不再被束缚了。 秦光霁转了下酸痛的脖子,没有离开座位,而是看向沉默着凝视他们的芒奇。 “你的指令是什么?” 芒奇似乎被他的直截了当惊住了,不再臃肿的眼睛连眨了几下。他露出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目光完全聚焦到秦光霁的身上,带着令人不适的探究感。 他站到椅子上,用椅子的高度使自己可以俯瞰众人。 “第一个指示,”他伸出一根手指,薄到几乎看不见的嘴唇一张一翕,“城堡会定期举行婚礼,请找到这次婚礼真正的新郎新娘。” 说完这句,他便以从容的姿态坐回椅子上。盛着液体的玻璃杯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手边,餐巾和刀叉也被摆放到合适的位置,但他没有喝水,也没有挪动餐具,而是端庄地坐着,用没有温度的眼睛看着纷纷从桌边站起的玩家。 他忽然裂开一边嘴角,尖利的牙齿嵌在鲜红的牙床上,在笑意和威胁之间摇摆。 “我很想看到婚礼,”他慢条斯理说道,“如果你们没找到人,我会非常、非常、非常失望的。” 一连三个重音,伴着三次【情绪值-1】,将气氛推至岌岌可危的顶点。 “好了,我说完了。”他忽然收起了表情,整个人迅速转变为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翻起白眼,随意地挥了挥手:“去找吧,别烦我。” 身后大门洞开,一股难以抵挡的强风将玩家们推入黑暗。 砰! 沉重的大门紧闭的瞬间,灯光亮起——是又一个奢华的房间。 在这个房间里,玩家们看见了一幅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婚纱照。 好像旧时王子与公主的结合,只是他们的脸被两团迷雾完全占据,顶灯射出的梯形光束亦在迷雾的位置止步,光影的叠加使得整幅照片充满了黑白恐怖片式的诡异。 第216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1) “这就算……正式进入任务了?”温星河使劲揉捏自己的后脖颈, 大概是方才被控制着转头时扭到了哪根筋,突突得疼。 “这节奏也稍微快了点吧……”她龇牙咧嘴地盯着面前硕大的婚纱照,吐槽道。 “节奏快是好事, ”温星火走到照片前, 没有伸手触摸,而是仰头与那两团迷雾对视, “别忘了, 我们时间不多, 过副本当然是能多快就多快。” “说得倒也对。”温星河点点头, 一个点子忽然冒了出来。她拉拉越关山的衣袖,提议道:“要么我们这次试试暴力推本?” “唔……”越关山一反常态地从喉咙里发出敷衍含糊的单音, 是精神完全集中在某个地方后暂时无法分心回答温星河。 温星河有些疑惑地转过头, 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前方的婚纱照, 并沿着他们脸部的迷雾一路向下。 从侧面射出的灯光斜向下将画面拉长, 在末端与照片中人的下身相连, 乍看之下好像是把人像的身高拉长到了惊人的三米。 而与此同时, 他们的宽度却几乎保持原样。二者组合成了相当扭曲的宽高比, 给人以一种恐怖的非人感, 好像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幅婚纱照, 而是两个人形怪物投下的鬼影。 当这个念头诞生时, 她感到一阵阴寒沿着脊椎一路向上。 “你们觉不觉得——这画里的人有些眼熟?” “像不像【银都怪物】副本里的怪物?”朦胧的既视感被秦光霁一语道破, 恍然的同时也使得对未知的担忧和对熟知过往的警觉相互叠加, 变得比二者更加令人头疼。 虽然从表面看并无半分相似, 【银都怪物】副本的故事开始于被遗忘的矿区,而这个副本则是金碧辉煌的古堡;怪物们骨骼畸形、皮肤和五官都十分扭曲, 而这幅婚纱照里的两人则穿着端庄华丽,没有半点野蛮残忍的模样。 已经关闭的副本不可能再次出现, 哪怕是某个平行世界,源自神山的诅咒也不可能在异乡显现。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秦光霁曾尝试相信这个结果,但萦绕在脑海中的诡异感仍使他不由地开始猜测这个快节奏副本背后可能的秘密。 首先,就是那位芒奇利特。 听上去像个西方名字,和这里的环境也算相配。 但如果把它倒过来——利特芒奇……littlemonkey……小猴……【哄小猴开心】。 一系列的联想,将结果导向相同的领域—— “所以,这也是个多任务的副本。”秦光霁说道。 就像【黄金矿工】和【坏蛋冰淇淋】,副本并不由单一的主线构成,而是分成了几个小任务。 而小猴,也就是芒奇利特,就是贯穿整个副本的任务发布者。 当然,也可能是整个副本最后的boss。 作为最后的副本,几人两天前选定副本时的情形和先前有些许不同。他们并没有立即获得副本名称,只能知道副本的等级是A。 不过他们对此没有太多焦虑,毕竟以他们的能力,只要系统不使坏,至少顺利走出副本不成问题。 时间来到现在,熟悉的多任务结构、熟悉的怪物、熟悉的任务发布者,这些曾在不同时间里出现的“熟悉”竟同时出现在这个最后的副本里,令秦光霁的心情有些复杂。 一个预感越发强烈了:或许,在之后的任务里,他还能见到更多熟悉的事物。 他甩掉脑中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到当下的任务里。好几个副本都没有发挥作用的任务面板重新出现,金银缠绕的边框里用花体字写着当下的任务目标: 【找到正确的新婚夫妇】 这个房间远比方才的宴会厅小,连一盏水晶灯都容不下,用视野粗略计算最多不过一个三米的立方体,简直像是专门为这幅婚纱照建了个隔间。 大门紧锁着,所有的灯光都指向墙面,让玩家们研究这照片的意思昭然若揭。 “说起来,我还没体验过速通呢。”秦光霁走到最前面,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温星河,“要不,就试一次?” 温星河眼睛立马亮了,完全无视了旁边温星火登时变得惆怅的神色,健步蹿到秦光霁面前,抓着他的手来回晃动:“知音啊!” 秦光霁瞟了眼她身后欲言又止的越关山,清了下嗓子:“那么,开始了喔——” 强劲的漩涡将人们吸进相框中,重新变得空荡荡的房间隐约还能听见温星火在最后一刻的诧异呼声:“啊?你来真的?” ———————————— 奏响婚礼进行曲,庄严的旋律勾勒出神圣的婚姻殿堂。新郎新娘沐浴在纷然飘落的花瓣雨中,头顶漫天星光、脚下万千花束,洁白婚纱长长的拖尾闪烁着点点银光,却无法掩盖手中戒指的闪亮。 然后,秦光霁的脑门便挨了一巴掌。 “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刚刚恢复的视野中央站着一台正在录制的摄影机,耳机里传来一个男人刻意压低的斥责,秦光霁循着声音扭头,撞上了一张紧皱着眉的胖脸。 大概是顾及画面,他只轻轻推了秦光霁一把,手指着台上已经开始接吻的新人,用口型示意他赶紧跟上。 怀揣着要试一把速通模式的心思,秦光霁倒是没想第一时间听他的话跟上。 可是—— 可是!! 这身体它不听使唤啊!! 秦光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纹丝不动地将摄影机往主舞台中央拉进,脚步也遵照耳机里声音的吩咐一丝不苟地配合着。拍出来的画面在秦光霁这个门外汉看来简直无可挑剔,甚至比他用肉眼所见的更浪漫更奢华。 唯一的问题是:他全程都没法控制身体。这一次,连眼睛都没法动了。 当视野终于扫过整个婚礼现场,秦光霁在几个角落里找到了他同伴们的身影。 温家姐弟俩是摄影摄像,越关山站在舞台旁,看样子应该是幕后人员。 最显眼的是路云晓,作为一个标准的社恐,这恐怕是他人生第一次站到如此显眼的位置,被这么多双眼珠子注视着,念出那么多句吐字清晰的台词。 越关山将几人拉进了短时通讯的群聊,短暂交流后,大家的情况大同小异,身体失控,精神力无法突破,但好在失败后不会有什么反伤。 哦不,路云晓大概是个例外。秦光霁的镜头偶尔会扫到他,虽然也完全被控制,但秦光霁隐约能看到他从头顶徐徐飘向天堂的灵魂。 被控制的感觉自然很不好受,好像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身体的感官也与他们无关。 秦光霁不禁想对天怒吼:你们这个副本怎么回事?自由度几乎为零的情况下还谈什么探索?信不信我现在就举报你! 婚礼排场很大,但流程并不长。大约一个小时后,耳机里传来那个应该是婚礼统筹的胖子的声音,宣布他们现在可以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瞬间回归的感官呼啸着融入脑中,如过载的电路般引发了短暂的宕机,几个呼吸之后,秦光霁才重新掌握了正确的走路姿势。 他急忙赶往后台,越关山已经为他们找到了一个无人的化妆间充作聚集点。 秦光霁在路途中打开了系统面板,任务没有变化,仍旧是找到新婚夫妇这一条。 单从字面意义上看,这任务的目标只有目前台上这一对唯一的选择。但几人当然不相信一个A级副本的任务会有这么简单。哪怕是D级任务也不乏推理和隐瞒,用脚趾想也知道里头一定有问题。 可是,问题到底在哪儿呢? 按照从前过副本的逻辑,现在正是从几人先前所见的画面和对副本的背景猜测中层层分析其真实意图的时候。根据经验,这些任务的背后大多是一个或多个悲剧故事。 但是这一次—— 温星河啪一下拍响桌子,放在桌角的一只水杯被震得嗡嗡直打转,险些跳桌自杀。 “不管是什么东西,”她撑着桌子站起来,高声道,“先把那对小夫妻绑了再说!” 温星火差点没被一口水呛死,一边咳嗽一边用震撼的眼神盯着这位有时候使他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秦光霁认真仔细思考了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大力拍打简直要把肺咳出来的温星火的脊背,回答道:“也不是不行,但是为了试探副本,不仅要绑走目标,还要把水搅得更浑才行。” “怎么干?”温星河声音里的兴奋简直从她身上满溢出来,太久没有大干一场导致被压抑的放肆在这一刻全都化作灵感倾泻出来。 “任务说让咱找新人,又没规定范围,要么咱去找找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在今天结婚的夫妻,干脆全给他绑了,一起交上去!”她搓着手,语速飞快地倾诉自己的构想 这回,温星火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或许崩溃一词要更准确些。 他艰难地撑住桌角,一下把秦光霁的手拍开,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扶着额头倒向墙脚。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团队啊……”他的声音因为剧烈咳嗽而变哑,恰巧能更贴切地体现他现在的心情。 “哎呀老弟!”温星河一把将他拽回桌边,出于亲情还给他拉了一把椅子按上去,劝解道:“知道你一直求稳,但这都最后一次了,你难道就没想过换一种解法试试?” 温星火冷漠摇头:“没有。” 温星河可太知道该怎么治他这套了。她假情假意地撇下伤心的嘴角,重重叹了一口气:“好吧,也不勉强你。” “那我就只好自己去了,”她沮丧地转过身,朝着婚礼现场走去,“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平时磕磕碰碰都是常事,在副本里要没了你,就我那风格,想来早就死了几轮了。” 她走到门口,突然扶住门槛转头看他,眼神中颇有一幅壮士断腕的悲壮:“不过老弟你放心,姐从没怨过你,出去之后一定要帮我照顾好爸妈,别告诉他们我去哪儿了,省的他们伤心。” 说着说着,倒真有几分悲伤涌上她的眉眼,也不知是演技太好,还是真情流露。 而这一边,温星火自然也明白她做出这副模样是为了什么。 “行了行了,”他竭力忍住自己把眼睛翻到天上去的冲动,“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温星河的反应速度恐怕要使变脸大师都自愧不如,上一秒还在门边的家伙下一秒就挂着开怀的笑出现在温星火的身边,恐怕是二十多年来这俩姐弟最亲密的一次。 “那个,打断一下……”终于从极度社死的灵魂创伤中恢复过来的路云晓弱弱介入两人,“虽然你们的计划很好,但是……” “我们得手后该怎么提交任务呢?” 第217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2) “喂喂, 你们人呢?”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一闪而过,胖子不耐烦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摄像赶紧滚回来拍照!” 他的低吼没得到回应, 从耳机那边传来的是一阵窸窸窣窣好像包裹快递的泡沫纸被一个个捏破的杂音。 胖子紧绷的脸上登时显现出许多沟壑, 他啧了一声,刚要发火, 便听到一声巨响在舞台的前方炸响。 砰! 好像有人在室内点燃了二踢脚, 呛人的烟雾霎时将整个主舞台淹没。 啪! 紧随其后的是全场停电, 黑暗中, 只有几个手机屏幕的微光勉力照亮空旷的大厅。 巨大的震动激起宾客们此起彼伏的恐慌,随即取代爆炸声的是大家被惊恐填满的喊声。 在宾客们还未蜂蛹着冲向门口、双方亲属还未想起质问婚礼统筹之前, 胖子再一次冲着对讲机怒吼:“你们人呢!!!” 然而, 回应他的声音不在耳机里——他听见有一个冷静的女声通过音响讲道:“舞台特效出现了一些状况, 现已处理完毕。灯光即将恢复, 请各位宾客不要惊慌。” 胖子看看对讲机, 在看看黑暗中的舞台, 忽然想起方才那阵细微的响动代表着什么——那不就是点燃引信后的噼啪声吗! 金碧辉煌的灯光在女声消失的那一刻准时恢复, 强烈的亮度对比使得所有人被迫闭上眼以躲避光线的刺伤。 当众人的眼睛终于适应无数盏灯汇聚而成的强光, 完好无损的主舞台上, 新娘价格不菲的捧花孤零零地躺在满地碎星中。舞台边缘, 断电的话筒骨碌碌滚动着, 啪嗒一下掉到地上。 对讲机那头早已没了声息, 眼看宾客们的情绪逐渐从茫然转变为怀疑, 胖子当机立断丢下对讲机,撒腿冲向那几人最后出现过的后台。 后台空空荡荡, 没有员工,也没有新人, 只有化妆桌上没盖好的水瓶无形地写下存在的痕迹。 …… “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隐蔽空间里,温星河的呼声没得到队友们的回应。 他们面前躺着两个晕倒过去的人,秦光霁和越关山正在用隐形支撑和控制道具将他们摆成站立姿势,周围的布景在路云晓的手下逐渐向古堡内婚纱照的背景靠近,温星火的肩上扛着一台摄像机,前后左右地调整拍摄角度。 “别吐槽了,”温星火冷淡道,甚至没有给温星河一个眼神,“要是再拖下去,引发宾客暴乱就难收场了。” 他终于选定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扭头给了温星河一个略带无语的表情,顺便指了下满脸严肃的秦光霁:“你不会真信了他的鬼话,想变成绑架犯吧?” 温星河眨眨眼,看看昏迷的两人,再看看周围密不透风的高墙,摸了摸后脑:“难道我们现在不是绑架犯吗……” “当然不是!”温星火理直气壮道,“拍张照片的事情,怎么能算是绑架呢!” 秦光霁眯着眼调整新郎的姿势,随口附和道:“没错,绑架那是要付法律责任的,咱们一不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二不索要钱财,只是请两位配合一下拍张照而已,怎么能算是绑架呢?” 温星河被他们孔乙己式的歪理震撼了一下,只得感叹:“哇哦。” “让开,你挡我镜头了。”温星火轻敲自家姐姐的脑袋,把半条手臂入镜的温星河拽开。 …… “三、二、一——” 咔嚓! 快门声响起,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光亮将昏暗冲散。复古庄重的背景板亦融化在光中,好像被盛夏的太阳烤化了的蜡像,很快隐没在舞台的地板之下。一闪而过的黑影代表着飞速回归原位的摄像机,五道人影的穿梭更是快到任何一个镜头都无法捕捉。 两位新人同时睁开眼睛,首先入目的是满座宾朋的衷心祝贺。 无数亮片从头顶飘落,仿佛一场流星雨的诞生。它们闪着光落到新娘的头纱上,为她的视野镀上灿烂星光。 在身旁丈夫和台下好友的注目下,新娘握着她最爱的蝴蝶兰捧花,将自己的幸福高高抛起。 三个摄影和一个摄像同时记录下这一刻的祝福,年轻的主持在画面之外鼓着掌,后台的化妆师和布景师们挤到舞台侧边,眼中满是努力之后的满足。 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这场奢华的婚礼无波无澜地走过大半,方才的插曲早已消失在所有人记忆的角落,好像一场醒来后便被淡忘的梦。 婚礼统筹放下对讲机,一巴掌拍到瘦猴一样的摄影师背上,厉声斥责道:“画面歪了!” ————————— 初秋的热风扑到脸上,带着汽车尾气特有的臭气。 秦光霁发觉自己正在移动。 确切地说,是他正在随车移动。 他半个身子挂在车窗外,手里举着一个块头挺大的相机,方块屏幕上放着大概只有标清的画面,是后方正在行驶的婚车。 只不过,这辆车的款式好像有点老…… 这回,没有什么被世界意志支使身体的事情,秦光霁可以轻易地挪动自己的四肢和脑袋。 他看见的是一幅熟悉的街景。 道旁梧桐树亭亭如盖,几个工人正在修剪枝叶以防止过高的树枝碰到高压电线。两侧的民居以八幢为一组静默地站立着,蓝色的玻璃和白色瓷砖在叶片的缝隙里反射阳光。穿梭其间,就是走进了城市高速发展过程中守护着旧时模样的老城区,哪怕并不完全一致,也会令每个早已离开此地的居民不禁在记忆中翻找过去的影子。 然而这也是陌生的街景。通常停满了车辆的狭窄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几辆小货车和老款轿车横七竖八地挤占小巷的入口。透过居民楼往远处看,几幢早已过时却外表簇新的高楼孤单地矗立在群山的阴影下。拐入一条更宽的马路,朴实的店铺招牌和蓝红白三色组成的路牌都未曾经历时光的磨洗,仍在树影下肆意招展。 再看人行道上,喇叭裤、套装裙、吊带衫、大波浪,复古气息冲入视网膜,好像闯入了一场大型怀旧秀场。 活在回忆里的陈旧事物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眼前,给人的冲击感不亚于亲眼目睹亲人的返老还童。 一辆横冲直撞的公交车迫使司机猛打方向盘,险些被两车相接的狭窄缝隙挤成肉酱的秦光霁赶忙缩回车内,这才发现这辆车坐的全是自己人。 那他还装什么敬业啊! 他装作没事人一样收起相机,扭头看看大排长龙的婚车车队,开口道:“咱这是穿越回二十年前了?” “应该不止,”温星火回答道,“西面湖边最高的那栋楼建于九五年,这条路被规划进景区是在零零年,前面打头的婚车是九六款的奔驰S320,钱包里夹的是第四版rmb,现在时间应该是在96到99年之间,也就是大约二十五年前。” 不假思索的回答令秦光霁一怔,他眯起眼睛,好容易才在距离他们这辆车大约二百米开外的地方看见头车若隐若现的车标。 “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低声吐槽到一半,忽然想起此人的家庭背景,悄悄闭上了嘴。 虽然在队伍里温星火是个操不完心的老好人,但在游戏之外,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富三代。作为一个十年后还在村口池塘里摸鱼的土老冒,跟他谈论这些简直是自取其辱。 温星火淡然一笑,大约是从秦光霁的欲言又止里读到了他的小心思,倒也没再解释什么。 但他不说不代表某些缺根筋的家伙不说。 “哎,老弟!”坐在右侧的温星河拍拍像汉堡肉饼一样被挤在后排中央的温星火,指着窗外湖那头一栋高楼兴奋道,“快看快看!那应该是咱家公司的老楼没错吧!” 温星火的右眼皮猛地跳动一下,实在也拿这口无遮拦的家伙没办法,只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的确。”他粗略看了一眼便点头道。 “等等!”脑中灵光一闪而过,他猛然抬头,用深切的目光再度注视那栋高楼。 记忆本能的判断转变为刻意的思考,种种与记忆完全相同的事物叠加在一起,指向一个不甚明朗的结果:“所以我们是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过往的副本都或多或少带有奇幻色彩,且不说粘液世界和动物世界这些,单提冰淇淋世界里的世界线走向,也是和他们的世界不甚相同。 正因为与自己的世界截然不同,所以玩家们在进行探索时不会对自己给世界带来的影响有太多顾虑。 而这一次,暂时无法判断这真的就是他们原生的世界还是平行世界,又或者仅仅是副本精心捏造的一个片段,儿时回忆复现一般的情景使人多少会产生几分顾虑,进而举足无措。 “我们,”温星火指着他、温星河还有越关山,“我们的介入会对本就属于这个时空的小时候的我们产生影响吗?” “很难说。”越关山坐在副驾驶,头朝窗外,出神地望着某个方向,声音有些飘忽。 虽然现在这个时间点还不存在,但这并不妨碍秦光霁心中担忧:“祖父悖论应该不成问题,但我们很难保证我们的行动不会产生某些蝴蝶效应。” 话音刚落,秦光霁看见车窗外,由百年老树构成的林荫道上,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一闪而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光霁感觉到在某一时刻,他与其中一个长相和儿时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孩子对上了目光。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与这座从未长居过的城市除籍贯以外的联系:二十多年前,他的父母曾在此任教。那时,他的哥哥在这里上小学。 秦光霁听见自己的心跳因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对视而砰砰跳动起来,他大力拍上自己的大腿,异常清脆的声响使车内除司机路云晓以外的队员都看向他。 他戳着任务面板上一成不变的文字, “不管这是个什么地方,不管这任务究竟想要我们干什么,动作都一定要快!”他坚定道,“一到目的地就立刻绑架那对夫妻,不能有任何变数!” 众人皆能与他话中的急迫感同身受,登时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筹备状态。 在制定方案的空档中,温星河细不可闻的声音隐约传来:“所以你承认了咱们这干的确实是绑架的活儿对吧……” “嘘。”温星火一把捂住她的嘴,一点没有尊重姐姐的意思,将她到处乱晃的脑袋按回被越关山投影到前座后背黑色真皮上的大段文字前,那是越关山初步拟好的行动方案。 “好好记住,”他一行行指着,“一个字不许落。” 温星河一边看,一边用凉飕飕的眼刀戳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 好小子,等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218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3) “绑架”出奇地顺利, 但和众人计划的却有些不同。 在这个年代已经是顶配的车队有序抵达时下最气派的饭店门前,车前大束玫瑰上的露珠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当车门被拉开,人们将期待的目光投向后座, 伴着咔嚓一声快门, 人们惊赫发现里头的新郎新娘不见了踪影。 然而下一次眨眼,两人的脚步已踏上红地毯。瞬时的怀疑随模糊的记忆一起被遗忘, 人们确信那不过是自己眼皮眨动时闪光灯与阳光相互变换带来的错觉。 站在一旁的摄像师记录下礼花砰砰炸响的时刻, 传统的民乐和西式婚服混搭起来, 年轻的夫妻并排迈入气球拱门, 没有牵手。 长长的红地毯穿过好几扇大门,纵目望去, 仿佛没有尽头。 ———————————— “什么情况?又来?”温星河的声音被淹没在热闹非凡的鞭炮声里, 比红地毯更长的鞭炮带起大片大片的烟尘, 使人几要看不清身旁同伴的脸。 这回, 不需要多少分析, 单看这满街的矮房和标语、人们的碎花蓝衬衫和中山装, 就知道他们至少又穿越了三十年。 “我们的方向出问题了吗?”路云晓用大概是平生最大的音量问道。 “啊?那可怎么办?咱们还能回去吗?”鞭炮浪潮已越过他们, 越来越远的噼啪声反过来被温星河盖住, 招来了身旁显然能当他们祖辈的人们的注目。 “真是的。”越关山低声嘟囔了句, 顶着像看傻子一样的目光果断开启了短时通讯。 “怎么说, 什么情况?”温星火看向秦光霁, 和上一次一样, 他的手里也拿着一部照相机, 只不过在他们的印象里,这类老古董大概只能在博物馆看到了。 秦光霁专心致志地研究相机, 好不容易才在前面两个镜头下找到这台相机的快门。 “大概率不是我们的问题。”他透过相机上方的取景窗往外看,忘了使用通讯频道, 随口答道。 自言自语似的回答又给他们引来了侧目,研究完了镜头和光圈的秦光霁完全无视了他们,却又发现侧边还有两个旋钮,执拗地继续研究起来。 当然,在发现那大概率是相机的卷轴器和对焦旋钮的途中,他也没忘一心两用地参与队友们的讨论。 喜庆的锣鼓还未转过街角,几人在重复速通流程和停下脚步思考之间犹豫了相当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在这个和他们所有人都没有直接关联的中原旧城里歇歇脚。 首先,秦光霁并不认为这接连的穿越代表着几人行动的错误。 从始至终,任务面板都没有发生过改变,三个时空的主要事件也都集中在“婚礼”上。唯一不同的是玩家们的自由度——从一开始的完全受限,到之后地理位置的限制,再到现在的完全自由,显然经历了一个三段式的自由度扩大。 任务发布者建立副本的初衷是要玩家帮助其完成心愿或执念,除了由系统控制专为坑玩家打造的【坏蛋冰淇淋】副本外,大多数的世界意志都绝不会让玩家主动偏离任务主线。所以,这所谓的自由度扩大其实意味着和主线相关的地理范围也在扩大。 也就是说,他们穿越的过程,就是任务正在稳步推进的过程。 “的确。”越关山简短肯定了秦光霁的推测,顺便瞟了眼他手里相机背后小孔里透出来的数字,提醒道,“胶卷快没了,省着点用吧。” 秦光霁低头一看,果然。他赶忙收敛自己东拍拍西照照的劲头,把这部老古董相机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虽然说咱们的方向没错,”他远眺长长的接亲队伍,顺着自己方才的话头继续道,“但这又引发了另一个问题: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而努力?” “我的意思是——”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老相机,“照片,以及相机的确在这个副本里占据了特殊地位,可是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见到任何一张由我们拍摄的照片。” “没错,”温星火沉声附和道,“前两次,在使用副本内相机之前,我也用系统商城里的相机道具拍摄了几张相同的照片,可当时空穿越之后,他们无一例外地消失不见了。” “那些照片去哪儿了?我们的穿越有何意义?我们又如何将任务所指‘真正的新人’带到发布任务的芒奇面前呢?” 线索的极度缺失衍生出一连串的谜题,这个时空里的新婚夫妻正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走来。 “我们的穿越不可能无休无止。”越来越响亮的礼乐声里,秦光霁断言,“我们是通过照片进入副本的,我们的出路也一定会与照片有关。” “或许,”过于清脆的大镲声在耳畔炸响,温星河不由捂住耳朵,一个猜测闪过脑海,“或许,会有一个和洗照片的暗房一样的空间,当我们拍完所有照片,就会去往那里!” 合情合理的猜测刚刚落下,迎面走来的新婚夫妻感受到自己的身形在闪光灯中晃动了一下,头戴简洁白纱的新娘在雷鸣般炸响的鼓声中松开了自己挽着新郎手臂的手,对着一旁负责摄像的同志露出抱歉神情。 ———————————— “哎呦各位爷,您们可算是来了~”调门极高的男声,像极了古装剧里迎客的小二。 身着大红长褂的中年男人挂着两撇小胡子迎到众人面前,身后气派的宅门披红挂彩,阔绰的【李府】牌匾下,两座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脖子上也挂着两朵硕大的红花。 隐约传来的唢呐声咿咿呀呀地在此人的脸上写下喜庆,他环顾五位玩家,先是平滑地略过,而后又隐晦地折返,在两位女生的脸上身上不着痕迹地停留。 令人不适的凝滞感使越关山不禁蹙起眉头,温星河则更进一步,径直上前两步,冷淡问道:“你是哪位?” “小的是李府的管家,”男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对众人做了个揖,“是老爷吩咐了,今儿少爷娶亲的消息要刊登在洪城日报上,特遣小人来迎。” “只不过……”他呲着牙摸了下自己稀疏的头顶,语气为难,“报社的大人先前知会小的,称只有三位记者爷。” 他又把目光飘向温星河越关山那边,眼里是掩盖不掉的轻蔑:“不知这二位又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怎也学男人模样抛头露面呢?” “睁大眼睛仔细瞧瞧,”赶在自家姐姐开口之前,温星火冷着脸厉声道,“这两位可是前清的多罗格格,贝勒爷的千金!若非恰巧贝勒爷携女同游,你等草民一辈子也没福气见上一眼!” 管家大惊,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小人该死,望格格恕罪!” 温星河被弟弟给自己扣的高帽子和面前管家夸张的反应惊了一下,头皮发麻了几秒后才努力装出一幅矜贵模样:“罢了,起来吧。大清已亡了,我们如今也不过庶民而已。” “多谢格格宽宏大量!”管家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再不敢看他们一眼。 “几位大人这边请,”他支撑着两条颤颤巍巍的瘦腿,两手恭敬地腰弯得极低,使人怀疑他能否看清门槛,“少夫人的花轿业已落到门前,相机也已备好,劳格格大驾,烦请挪步进院。” “嗯,甚好。”温星河强忍着笑场的冲动,硬着头皮和现在身份是她姐妹的越关山并排走到了最前头。 宅院深深,移步换景,张灯结彩并未冲散此宅的肃穆。走入其间,好似进入了某片寂静而压抑的梦境,将玩家们初入此地时的活跃情绪吞吃入腹,代之以完全的沉着。 跟随着前方管家的背影,穿过三重雕花大门,走进内院,十里红妆略见一隅,丝竹唢呐越发响亮,门外轿前内二位新人的背影隐约可见,嘈杂人声很快将那份老宅独有的陈腐气息冲散。 “我说,”温星河悄悄用队内通信问温星火,“你给我俩安这么大个身份,真的不会出事吗?” 苍天可鉴,她真装不来什么前清遗老,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纨绔子弟啊! 温星火瞄了她一眼,宽慰道:“放心,这个时候,你往京城里丢块砖都能砸死一个晚清贝勒,不会有大事的。” 温星河:虽然好像有点道理,但你的意思是也可能会出小事吗? …… 唢呐声调陡然变高,一对新人缓步踏入府门,新郎新娘各持红绸一端,新娘迈过火盆,步伐略有踉跄。 新郎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手中的红绸,却并没有要去扶他的意思。 旁边像是媒婆打扮的中年女人有些粗暴地把新娘拽了起来,喧闹人声因这插曲减弱了一瞬,随即恢复了原本的喜庆。 “哟,这都要进门了啊!”管家搓着手走到侧边,看见这幅场景,脸上露出些惊讶。 “可不,”站在他旁边头戴瓜皮帽的男人附和道,“折腾了这好多天,少夫人总算是进门了。” 管家啧了一声,挑着眉摇着头:“你说也是……” “哎呀,先不说了,”他忽然想起后面还有几位爷没伺候,“还有事儿呢。” 他转过身,脑中里回想着老爷先前的吩咐,刚要扯起笑脸向几位“记者”讲讲该怎么给本县顶尊贵的县令公子和本县最富庶的矿主千金的结合拍照,就看见五道身影无声无息地从他身后掠过。 他们越走越远,其中一位“格格”甚至径直扛起了早就架设好角度的摄像机,大摇大摆地往新人进门的方向走去。 “哎!哎!”管家急忙追上去,他迈出两步,一道“咔嚓声”穿进耳朵,令他愣了神。 下一秒,他疑惑地挠着脑袋,看看前面还还在走着的新人,再扭头看看热切期待着的人群:“奇怪,我方才是要做什么来着?” 正堂上,前朝大家亲手书就的牌匾在根根红烛的照耀下显着金光,观礼的人们欢呼着这庄全县最大的婚事,红光满面的新郎对四方作揖谢过,却无人在意新娘迈得沉而小的步伐,走路时的叮当异响,以及红盖头之下,花了妆容的两行清泪。 第219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4) 昏暗的房间里充斥着诡异的红光, 使人毛骨悚然,不由回忆起恐怖片中女鬼出场的画面。 也使人莫名想到——从前猪肉摊上的红色照明灯。 一提起这个,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忽然不受控蠕动起来, 咕噜咕噜的声音听上去很不雅观。 说来奇怪, 在副本中,随着时间的流逝, 玩家们的确会出现疲惫、饥饿之类的生理反应。但因为先前的速通策略, 秦光霁几人进入这个副本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两个小时, 怎么会这么快就感到饥饿呢? 秦光霁有些不解, 但一声未平一声又起的咕噜声打断了他的猜测。 一时间,仅有一个厕所那么大的房间里充满了几人此起彼伏的肠鸣声, 若非灯光掩盖了他们的脸色, 恐怕就能见到几张通红的猴屁股脸了。 没关系, 不就是肚子叫一声嘛!一个人的尴尬是尴尬, 一群人的尴尬那就不算事儿! 本着这样的信念, 秦光霁镇定地环视四周, 眼中隐约可见胸有成竹之态, 在陌生的环境里给人以十足的鼓励。 然后, 他缓缓开口:“这里……是哪儿?”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发现呢!”温星河一口气差点没被呛死, 忍不住吐槽道, “装得倒挺像。” 原本的尴尬氛围瞬时烟消云散, 秦光霁的小心思得到满足, 登时放下了那副正经人的模样。 他摊开手, 看了眼温星河:“你的猜测是对的,这里的确是暗房。” 他伸手指向房间另一边,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发现了几台应当是用来冲洗相片的仪器以及整齐摆放的四台相机——正是他们在先前的四个时空中给四对新人拍过照的设备。 秦光霁拿起九十年代的那台数码相机, 调出里头拍摄的照片。因为是抓拍的,照片不太清晰,但也足以看清里头这对新人的样貌。他们坐在婚车的后排,新娘一只脚已经踏出车门外,手臂则是摆向后方,似是在抗拒着什么。 秦光霁眼神微动,从这张意外拍到的照片中读到了些不属于这个喜庆气氛的情绪。 他放下数码相机,手在另三台相机里徘徊了一刻,没敢去碰那两台祖宗级别的设备,把手伸向了最贴近他们这个年代的摄像机。 因为当时还没有发现触发时空穿越并不需要把照片拍得和古堡里的婚纱照一模一样,而是只需要画幅里仅有新郎新娘两人,这张照片虽然看上去更专业,却是十分呆板,从两人睁大的眼睛里,秦光霁读不出任何情绪。 他很快把这台相机也放回桌面上,许久未变的任务目标终于在这一时刻里悄然融化成一行金色的水,而后重新聚集成这样一段话:【任务目标:冲洗相片并提交含有正确新人的一张】 此时,秦光霁的手已经默然伸向第三台相机,也就是五六十年代那台拥有两个镜头的老古董。 他声音里的气势一下变弱了:“呃……,请问,我们当中有人会冲洗照片吗?” 昏暗的灯光使人眼睛发酸,五个对摄影一窍不通的家伙面面相觑,最后是越关山打破了沉默:“虽然我之前在照相馆打过工,但我确实只知道怎么操作店里那台冲印机而已。” 她看向两台胶卷相机:“有的活儿,还是交给道具干吧。” 然而,听到这话的秦光霁表情变得更加古怪了。 “问题是——”他叹了口气,“咱真的能在系统商城共计两万一千五百个道具里找到一个还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冲洗道具吗?” “什么意……”越关山的疑惑刚问出一半,霎那间闪过的灵光便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立马切换一对一精神链接,问秦光霁:“你的客服不在了吗?” 秦光霁表面上仍在专心致志研究那台相机,尝试找到打开后盖的方法,心声却是和外表完全不同的情绪:“专属客服的界面没有被关闭,但我试了很多办法,不管怎么呼叫他都没有反应。” 随着自身实力的进步,秦光霁已经很久没在副本里请求过客服的帮助了,可当他真的消失了,秦光霁的心里仍升起了一阵阵的不安。 不仅为客服的安危,也为了自己。或许是习惯了有个声音陪伴着自己,又或许是早已将对方看做自己的后盾,当客服骤然消失,秦光霁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回到了初入游戏时的状态,周遭陌生的一切仿佛都带着无穷的危机感,使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越关山也沉默了几秒,不知是否是在自己的系统面板上寻找可能有用的道具。她的客服只是个普通的人机,不能用语音对话,不能自行检索商城,更不能在她遇到危险时出言相助。 其实这些便利本就是客服暗戳戳给他的福利,总有一天它们会消失,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秦光霁心不在焉地想着,不过是回到了普通玩家的状态,他的队友们早就习惯了的情形。 只是,不论做了如何多宽慰,总有更多的担忧翻涌着吞没它们。 不知不觉间,他拿着已经从相机里取出的胶卷,坐到了暗房的水池边。 内心的繁杂使他忽视了这个水池的构造,不是固定着而是虚虚搭在上面的塑料隔板被成年男性的体重骤然压垮,猛然向后倒去的秦光霁竭力在空中抓握,终于在斜后方找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作为支撑。 下一秒,哗啦哗啦的水声响起,被打开到最大的水龙头里流出的冰水溅到秦光霁的脸上和头发上,刚刚站稳的他和冲到他身边的队友们的目光在此刻完成默契的统一,皆在看着那卷从秦光霁手中滑落到水池里的胶卷。 漏水的速度比不上放水的速度,很快就在水池底部积起了薄薄一层,翻着泡沫的水面上,胶卷安然地漂着。 一道不甚明亮的闪光后,好像一个精彩的魔术,原本紧紧卷着的胶卷在下一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三张缓缓从空中飘落的黑白照片,正是秦光霁先前拍摄的那几张。 众人皆是愣了一下,两秒后,温星河弱弱的声音传来:“合着任务里的‘冲洗相片’,指的是物理冲洗啊……” 温星火:“……副本的事情,你别管。” …… 有了副本科技的协助,接下来的事情便容易多了。 几人如法炮制地洗出了另三个相机里的照片。 当然相比于前两个年代的洗胶卷,后两台相机的冲洗要更文明一些——毕竟,看着储存卡没入水中后缓缓吐出一张照片的冲击感还是比不上整个胶卷砰地炸出金光的。 随后,几人又按照突然浮现在空中的,和系统一样采用仿宋GB2312字体的文字指示,将代表四个时代,并且画面中只包含新婚夫妻两人的照片悬挂在水槽上方的晾晒架上。 几人本以为接下来会是让他们选择其中一张照片提交的环节,可当最后一张照片被挂上,文字变成缓冲的圆圈转动几秒后,灯光忽然开始急促地闪动起来。 【叮!】 【检测到其中一张照片中存在无关人员入镜】 白字瞬时变为暗红,在昏暗中凭借着自身的晃动而使人能够清晰地辨认其中内容。 【任务错误】 【请选择世界重新进入】 【仅有一次选择机会,请慎重考虑】 文字消失,四张照片的边框开始散发荧荧幽光,等待着玩家们的选择。 而此时,并不是所有人的脑子都转过弯来了。 “什么叫无关人员入镜?”温星河抱臂凝视四张照片,不解道,“这四张照片里明明都只有两个人啊!” 她凑近了下,拿出照明道具,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尽管背景各不相同,但她可以确定照片里没有哪怕一个陌生面孔的出现。 那么——问题就只能出现在这彼此成对的八个人当中了。 “无关人员……”越关山咂摸着这个字眼,“是说里头有一对不是真夫妻吗?” “民国时期尚且不论,”秦光霁顺着她的猜测往下说,“但后三个都在建国之后的时代,缔结婚姻的标志并不是婚礼,而是领证。” “难道说是因为这里头有一对没有领证的夫妻?”秦光霁刚说完就觉得这有些不大对。 “应该不是,”温星火说道,“‘存在无关人员’,说明照片里应该只有一个人‘无关’。如果是没有领证这种双向的情况,并不大适用——我们该怎么分辨一对没领证的夫妻里谁是无关谁是有关呢?”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秦光霁小心翼翼地远离了水池,远远地指着照片中人,没有特定的目标,而是平滑地从每个人的脸上滑过,“他们中的一人主动提出分开,导致自己成为了那场婚姻里的‘无关人员’。” “可如果是这样……”路云晓道,“除非他们完全断绝关系,否则也不能符合‘无关’这个概念吧?” 猜测接连被否决,秦光霁的情绪稍稍滑落,他又一次陷入思考,又一次凝视四张照片,莫名的,他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极大的误区。 “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一直被我们忽略了,”温星河忽然开口,“如果这四对新人中存在一个无关人员,那么为什么我们仍然能通过他们完成时空穿梭呢?” 如同一道惊雷,秦光霁登时睁大了眼睛——是啊,如果时空穿梭的条件是拍摄一对新人的双人照,那么为什么那张含有“无关人员”的照片也能完成穿梭? 由此,秦光霁联想到最开始的游戏任务:【找到正确的新婚夫妇】 什么是正确的夫妻? 以什么方式定义的正确? “或许,”沉思片刻后,秦光霁顺着自己脑中疑问与所见现实共同组成的思绪说道,“这四张照片里都是真正的夫妻。” “但……”温星河的话被秦光霁堵了回去。 “我的意思是,在我们完成记录的那个时刻里,他们都是真夫妻,但之后则未必。” “首先,我们要明确两个概念,”他伸出两根手指,“一个是最初任务提出的‘真正的夫妻’,另一个则是刚才出现的‘无关人员’。” “第一个概念说明照片中只有一对夫妻是‘真正’的,第二个概念则说明有一对夫妻是假的。” “这两个概念,以及我们实现时空穿越的条件,这三者共同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判定逻辑。” “最浅一层,是双人照的条件一层。即在拍摄完成的当下,画面中两人即将或已经成为夫妻。” “中间一层,是‘无关人员’一层。即除了记录的时刻之外,两人的婚姻缔结过程,也就是婚礼的过程是完整的。” “那么最深一层就是‘真正的新婚夫妇’这一层了。”越关山已然猜透了秦光霁的思路,“指的是往后的婚姻里两人的关系一直未变。” “完全正确!”秦光霁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至此,先前的几种猜测均在不同层面上得到了肯定,三层判定的逻辑如抽丝剥茧般展现在众人面前,使一切疑惑都不再是疑惑。 “原来如此!”温星河恍然大悟,“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要在第二层中进行选择,判断出哪一场婚礼没有完整进行下去了。” “不,”秦光霁否定道,“我们现在的任务,是要找出哪一场婚礼中还存在另一个隐藏的新郎或新娘。” “谁说婚礼——一定是照片中这两个人的婚礼?” 第220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5) 第一张,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年,但根据宾客们的穿着打扮和后台化妆师使用的化妆品品牌,可以判断是在玩家进入游戏前后三年内。 呆板的人像里看不出情绪, 于是只能依据会议中的情形判断, 至少从他们参与拍摄的一个多小时里,两人眼里的火花就差冒出爱心气泡了。 而第二张、第三张, 虽然仍是喜庆的气氛, 但从抓拍的新娘表情不难看出, 她对身边这个即将或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并没有太多热切。当然, 这也可能时代背景带来的含蓄表达。于是越关山借助增幅道具开启了情绪值探查,果然发现这两张照片中新娘的情绪明显不如前面那张的新娘高涨, 且更偏向郁闷和无奈这类低落情绪。 至于第四张, 也就是民国时期的那一张, 拍摄时尚不明显, 现在冲洗成了照片, 秦光霁才觉出这婚礼的诡异之处来。 画面定格在新婚夫妻迈入内院之前, 那位一直守在新娘身边的接亲媒婆短暂地松开了她挟住新娘手臂的双手, 但新娘的手并非自然垂落, 而是僵硬地抬着, 似乎仍有某个不可见的扶手悬在空中一般。好像一个精致的娃娃, 虽然外力消失, 被摆弄的关节也再无法恢复原样, 于是只能继续维持着生硬的姿态。 再看向另一边, 一段坠着大红花的红绸连接着新郎新娘,新郎气宇轩昂地走在前面, 手里拽着的红绸被拉得很直,如此粗劣的画质下都不难看出其手下不轻的力度。 顺着红绸往中央看, 秦光霁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那段红绸的另一端,也就是新娘所持的那一端。 画质实在粗糙,模糊的像素点将红绸、袖口以及新娘的手搅成一团,令他看不清她究竟是以什么方式握住那段红绸。 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姿势,以及中间那段红绸的链接,都给人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就好像这不是新郎与新娘执手共进,而是主人牵着一条狗、一头牛。 大约是副本意志的干扰,在这个任务里,众人的记忆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干扰,精神值越高,这种干扰就越明显。若在以往副本中,这种时候应该由越关山将自己的记忆抽离出来,经由处理后逐秒分析。 “我做不到,”越关山紧皱眉头,“我的记忆变得很模糊,无法看见任何细节。”其他人也是如此。 自进入游戏以来,这是秦光霁第一次感受到记忆的缺失给人带来的恐慌,原本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如今却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这怎能不是人感到惧怕呢? 但相比于一直以来都拥有极强记忆里的越关山,秦光霁的不适要轻得多。毕竟对他来说,拥有足够在脑内放4k电影的记性其实不过是近四个月的事情而已。 他早已习惯了在被迷雾笼罩的回忆里寻找一切可能的线索。孩童时如此,少年时如此,如今,更是不在话下。 他闭上眼,将照片中的场景与回忆里的一瞬重叠,一切都像是老电影里的画面,是灰暗的、粗劣的。 他将时间倒回几秒钟前,媒婆被旁边像是娘家亲戚的年轻女人叫住的那一刻,然后命令记忆的老电影开始播放。 此时,玩家们正在努力研究老相机的快门位置,秦光霁恰好站在正好在最外边,负责观察新人的动向。因而他的视角虽然有些晃动,却能完整记录从媒婆离开新娘,到按下快门的全过程。 记忆中,新娘的右手一直都是平放着,走出了好几步也未放下。新娘的左手则隐藏在宽大的衣袖下,随着红绸逐渐紧绷,她的手也被来自前方的力度牵引着,逐渐抬起。 在某一次眨眼后带来的短暂清晰里,秦光霁看见那只小小的手从袖口里露出,悬在她纤细手腕上的并非金银玉镯,而是一段红绸。 是的,那根被新郎握在手里的红绸的另一端,是被绑在新娘手腕上的。 如此,新郎身上高高在上的诡异感便也说的通了。 再进一步,任务的三层判定逻辑也就有了可供推敲的线索。 从概率上来看,被捆住的新娘、耀武扬威的丈夫自然很符合第三层的错误夫妻,中间两张照片因为新娘的态度异常,也有一定的可能性。 如果没有任务失败的插曲,玩家们一定会第一时间将新时代的那一张定为“正确的新婚夫妇”的最佳选择。 但因为有了第二层的“无关人员”的出现,情况便大不相同了。 因为这个未知的插曲,四场婚礼的完成度都成了未知数。哪怕新时代的小夫妻看上去如此幸福,谁也不能保证婚礼不会因为各种变故而中断。 不仅如此,从第二层的角度来看,它的选择其实是和第三层相反的。从民国到现在,社会风气逐步开放,婚姻早已不是新娘与原生家庭的单方面切割,结束婚姻的难度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减轻。从民国时期的贞节牌坊走到如今的自由婚配,女性地位提升的同时,反抗的力度亦在增强。 因而,从这个角度来看,出现“无关人员”的概率反倒是随年代的推进逐步增大的。 两种相反的推论,以及任务模棱两可的指示——此刻他们需要选择的,究竟是存在“无关人员”的世界,还是满足第三层逻辑的世界——共同指向了同一个结论: 拥有“无关人员”的世界,就是拥有“正确夫妻”的世界。 也就是说,除了照片里的这一对之外,还存在一对“正确的夫妻”。是没有被照片记录下的ta的出现,中止了这段错误的婚姻。 但ta到底是谁?ta又存在于哪一个年代? 兜兜转转,似乎再次回归原点。速通策略的利弊分明,在节省时间的同时,对各个时空稀薄的了解阻碍了玩家们的深入思考。 他们仍对这些人一无所知。 …… “既然如此,那就通通重来。”秦光霁干脆道。 说罢,他快步上前,清脆的响指中,一道银光倏忽而至,跃动的火苗在四张照片的底部跃动着,顷刻间升起的火焰霎时吞没了其上的人像,取而代之的是四道粗黑浓烟。 浓烟逐步蔓延至整个暗房。没有门窗的密闭空间里,烟熄灭了灯,灯黯淡了眼眸,一切都像老电影的终幕,终归平寂。 直到一阵锣鼓声将黑暗冲散。 再睁眼,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栋与陈旧的腐木气息一起涌来,大红喜字贴了满院。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负责记录的摄像师了。 …… 天色尚早,太阳斜挂于东方,西边的暗色蜷在地平线上,好似一团乌云。 暖色阳光照进屋内,引得各色珠宝熠熠生辉,金光闪闪之余,更显俗气。 若单论陈设,这间宅子要比玩家们第一次进入世界时所见的“李宅”更加奢华。 各色仆从在院中忙忙碌碌,每一间屋子里都洋溢着欢喜的热闹氛围,除了眼前这一间。 门头高挂红绸,紧闭的雕花木门上却落着三四把硕大铁锁。透过精致的窗棂,能看见里头琳琅的装饰,却不见半个晃动的人影、一份结亲的喜气。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道尖利的声音传来,令秦光霁浑身一激灵,立即回望声音的来源。 “是谁放你们进来的?”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指着他们几人道,“今日是阿涵大喜的日子,怎容得你们搅局?” 女人捏着手绢,在旁边侍女的搀扶下迈着小脚走上前来,长长的指甲差点戳上秦光霁的鼻子,面上带着厌恶:“还是什么留洋回来的高材生呢,竟也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情来!” “护院!护院!”她高声叫喊道,“给我把这几个登徒子赶出府去!” 赶在被人叉出去之前,秦光霁看着女人的眼睛,郑重道:“夫人,比起处置我们,我想您更应该去看看阿涵的情况。” “你什么意思?”女人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后便忙对旁边仆从道:“快!把门打开!” 一个看上去身份高些的仆从连忙走上前去,从兜里掏出钥匙,依次解开那几把沉重的大锁。 大门发出吱呀声响,闺房内空无一人。 女人一下愣住了,随即以自己这双小脚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进房中。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金银首饰堆了满屋,凤冠霞帔端正放着,被褥尚有余温,纱帐仍在飘荡,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被锁住的那位新娘不见了踪影。 …… 同一时刻,三堵院墙之外的街巷角落里,五个开启隐身状态的玩家以及一位满眼警惕的年轻女子暂时停下了脚步。 “呼,有惊无险。”温星河擦了把虚假的汗水,呼出一口气。 但还未等她再说句话,一把已经抵到她眼前的手.枪便使她瞪大了眼睛。 她连忙举起双手:“哎,别激动!我们是来救你的!” 女子一点不松懈,厉声道:“你们是谁?” “来接你的人。”拥挤的小巷只能容纳两人并肩,越过两层人墙,秦光霁的声音在最靠近外街的位置响起。 听见秦光霁声音的那一刻,女子的神色一怔,原本的警惕登时被不可置信取代。 “是你!”她立刻放下了枪,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 同伴们主动闪身,使两人能够直接看见彼此。 看着面前几欲落泪的女子,秦光霁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淡:“我不是他。” 在女子狐疑的注视下,他又解释道:“我是他的弟弟,之后将由我接替他的工作。” 女子的嘴唇张了一下,脸上神情将信将疑,但她还是没说什么,也没再拿出手.枪。 “好,”她看着秦光霁的脸,点点头,“那么,我们现在该去哪儿?” 秦光霁笑了一下:“洪城日报,和你的心上人团聚。” 220-240 第221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6) 不久前, 暗房中。 “我在想,”越关山道,“为什么只有民国世界里特意强调了我们的身份?” “并且还安排了一个迎接我们的人, ”秦光霁补充道, “是要说明我们在那个世界里身份不凡吗?” “可这又有什么用?”温星火皱起眉头,“这个任务最重要的不是记录新婚夫妇吗, 和记录者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那倒未必, ”听到他这句话, 路云晓似有所感, 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一圈,脱口而出, “如果说民国世界就是存在‘无关人员’的世界的话, 那就可以有关系了!” 说到这儿, 他才意识到刚刚那番话是他自己脱口而出的, 长久以来被压抑的表达欲造就的自卑性格驱使着他不自觉地缩起脖子, 重新变得畏畏缩缩起来。 他扭头与越关山对视, 从对方那里得到了鼓励的眼神后, 犹豫了片刻再接着说道:“我们不是凭空进入副本, 而是借用了其中某些人的身份。这样一来, 如果我们取代的是与原本故事走向息息相关的人物, 那么我们的行动很有可能导致故事偏离轨道, 并最终引发‘无关人员’的出现。” 他一锤定音:“在前三个世界里, 我们都是单纯的摄影师, 只有第四个世界强调了我们作为洪城日报记者的地位。这很有可能是在暗示我们——这个身份是特殊的!” “或许,”他转向温星火, 解释他的问题,“在这个世界里, 记录者和照片主人公出现了重叠,而对此毫不知情的我们只履行了其中之一的身份,没有看见身份背后的隐藏条件、及时出手阻止那场错误的婚姻。” “如此,任务出现错误也便说的通了。”越关山露出欣慰的笑容,为少年补上一句结语。 路云晓嘿嘿一笑,脸上同时挂着羞涩和自豪。 “完美的解释。”秦光霁由衷地鼓起掌,其余队友也是对路云晓在分析上的进步以及敢于说出口的勇气真心叹服。 “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选择了?”温星河上前两步,指着民国时期的照片道。 “等一下。”秦光霁忽然抬手叫停了她的动作。 他看着越关山,表情严肃:“我发现,我的道具都不见了。” 越关山一愣,追问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秦光霁摇摇头:“我进入这个副本后就没有打开过背包,无法断定具体时间。” 秦光霁指的道具,是他拿到的四个特殊道具:两个戒指组成的珍珠、从穆朝那儿继承的手机壳和吊坠、雪花照片、阿sue赠送的棒棒糖。 先前,哪怕系统再针对,它也从未对玩家的背包动过手脚,更何况是这些至关重要的特殊道具。 只可能是这个副本的问题。 而现在,他们进入的第一个任务恰好和婚礼有关,记录的第一个时刻就是□□戒指。这真的是一个巧合吗? 秦光霁不大相信。 另一个不像巧合的巧合,来自新时代的照片中,新娘脖子上的吊坠。 那是一个珍珠吊坠。 不论真相如何,秦光霁都必须重新进入那个世界寻找他的道具。 但这意味着主动放弃当下的任务。 秦光霁当然不会这样做。 于是,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既然如此,那就通通重来。” ———————————— 礼县六十里外,洪城。 作为一座中原古都,洪城的名字已不再如千年前那样闪亮。动荡的年代里,军.阀们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在城中唱着热闹的梆子。而随着北方古都的沦陷,这台好戏的大轴却被一曲东瀛小调占了去,吊诡地唱了整整一年。 幸运的是,炮火轰鸣之下,老旧的城墙屹立不倒,城中百姓未曾离散。大家早已习惯了流水似的统治,初秋时的平常午后,远处的枪炮声与小贩的沿街叫卖声混在一起,绘成了一幅麻木的市井图。 城内最繁华的鼓楼街上,与整座城池格格不入的西洋建筑列了一排,其中一栋的门口夹着小小的招牌:【洪城日报】。 走进楼内,油墨气飘了满屋,寥寥几个员工在柜台前懒散地聊着天。 靠在柜台上的年轻男人瞥见来者,一下站直了身,有些诧异地问好:“啊,廖哥!” 脖子上挂着摄影机、头戴贝雷帽的男人对他点点头,走出两步后又回头问道:“老王他们回来了吗?” 年轻男人点点头:“王主编早就来上班了,开了一上午的会了。” 廖言钦没再问什么,拉开隔门走向后方。不知是否是忘了,他和他身后两个同伴都没有关门。玻璃隔门轻微震荡了几下,像是被远处传来的炮声影响,也像是被几道人穿行时带起的微风吹拂。 …… 拐过曲曲折折的走廊,推开一扇挂着“编辑部”牌子的木门。打开前,门外只有三人,但当房内人齐齐看来时,走入房间的便成了四人。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走在最后面的年轻女子身上。两个小时前,她还是被锁在闺阁里待嫁的矿主千金,如今,她却是摇身一变,成了飒爽的进步青年。 坐在上首的中年女人手里的茶缸还没放下,她先是看看她,再看看不知何时已经和她牵上手了的廖言钦,没说话,默默把目光挪向了墙上的挂钟。 “小廖啊,”她咽下茶水,语重心长道,“我让你速战速决,可你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她砰一下放下茶缸,指着刚刚走过12的指针:“你们是飞过去又飞回来的吗?” 廖言钦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语气发虚:“您,您说是就是吧……” 角落里,仍旧处于隐身状态的五人彼此对视,眼里皆是不同形式的喜悦,为这场成功的营救行动竖起大拇指。 谁说不能速通和深入探索副本不能并存? 不过是一边吸引注意力一边用隐身技能和穿墙把人运出来;一边开启隐身一边用指南针技能寻找关键人物位置;一边询问人物关系一边开启话疗让准备行动的三人相信玩家是来帮忙的;最后给他们的小汽车施加几个加速buff,变身幽灵飞车翻越山林一路狂奔,最后成功在午饭时分抵达目的地,罢了。 虽然他们看不见自己,但秦光霁还是露出得意微笑,挑着眉毛:任务,易如反掌。 ———————————— 没有婚纱,没有音乐,没有红毯,没有欢呼,没有亲朋。 这是一场简朴到极致的特殊婚礼,地点是洪城日报的后院,一个只能容纳一棵樱桃树伸展枝条的小花园。 新郎新娘并肩站着,新娘的手并没有挽住新郎的手臂,而是十指相扣地垂下。两人穿着平凡,唯有新娘脖子上的一颗珍珠吊坠格外亮眼。那是他本该于一年前送出的家传珍宝。 新郎名叫廖言钦,祖籍杭城,三年前留洋归来,表面在洪城日报任记者,实则为洪城地下组织成员。 新娘名叫程静涵,礼县矿主之女,三年前就读于洪城女子师范,与廖言钦相恋。 两人本计划于去年底结婚,然而当年战争爆发,廖言钦受命前往北方执行秘密任务,本以为可以很快回家,谁知一去就是十个月。 战时通讯艰难,两日前廖言钦回城,这才得知程静涵已被迫回到礼县家中,待嫁礼县县令之子。 战况吃紧,廖言钦不能久留,短暂商议后决定亲自出手,以记者拍摄照片为由前往礼县营救未婚妻。 阴差阳错,上一次,他的身份被玩家们挤占,对内情毫无所知的玩家们没有完成营救任务,程静涵在绝望中与县令之子完婚。 而这一次,成功逃离的程静涵决定正式加入他们,与廖言钦一起出发。 临行前,他们在洪城日报诸位同僚的见证下举办了一场秘密婚礼。 太阳不知何时躲入云间,负责送他们出城的汽车已等候在外,新婚夫妇相顾一笑,向着未知的将来,留下一张合照。 “三、二、一——” 屏蔽护罩开启,隐身状态关闭,五位玩家簇拥着两人,都笑得灿烂。 咔嚓! 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云散了,天亮了。 洪城的钟楼敲响整点,炮火不再轰鸣。 …… 汽车喷吐着尾气,渐渐消失在视野的远方。 世界正在变化,古都的晚霞笼罩四方城墙,黄色的墙、黑色的影、红色的夕阳、紫色的云,一切的色彩都如此鲜艳,又如此模糊。 跨越百年的街巷在真实的注视下融进了印象派的画中,好像将整座城池挤在画板上,被落下的毛刷搅和成混沌的灰色。 秦光霁闭上眼睛,感受到民国的晚风最后一次擦过他的脸颊。 再睁眼,已是三十年后的崭新天地。 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音乐、一模一样的人群,以及手中一模一样的相机和迎面走来一模一样的新郎新娘。 唯一的不同,是秦光霁背包中多出了一种穿越三十年的照片。 三十年后的新娘,有着与照片中人几乎一致的样貌。 咔嚓! …… 又是三十年,时光荏苒,三十年前的青年已入中年,和她一起步入婚姻殿堂的男人却不见了踪影。 她牵着女儿的手,珍重地将她交给她的丈夫,脸上的笑容并不太满,甚至带着丝丝冷意。 “小子,”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咬牙切齿似的,“要对辰辰好。” 咔嚓! …… 新时代的风卷走又一代人的青春,杭城女儿温婉眉眼的背后,是洪城英雌血脉的流传。 父系的缺失没有为童年蒙上阴影,在姥姥和母亲的陪伴下,年轻的女儿决心迈入婚姻。 而变故,正是在这时诞生的。 第222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完) 场内三台摄影机齐齐聚焦于台上精致的小盒子上。打开盒盖, 天鹅绒内衬上端坐的却并非什么极其耀眼的钻石对戒,而是一对看上去朴素至极的银圈。 银圈的做工在今天看来已不算上乘,虽经过悉心保养, 仍能看出岁月的流沙造就的磨损。当镁光灯聚焦于其上, 反射出的光芒不似钻石那般闪耀,而是增添了几分水一般的温和。 男女方家中皆为榜上有名的富商, 打造一对华贵的戒指于他们而言不过尔尔。男方之所以选用这对已有近八十年历史的戒指, 便是看中其特殊的历史——男方祖上曾是银匠。 未等到激动人心的一刻, 人群中的一阵喧哗将所有人的注意吸引。 台上新娘亦闻声看去, 然而下一秒,伴着咔嚓一声, 周遭声响悉数消失, 眼前世界从灿烂转变为昏暗, 继而复归明亮。好似跃入一片清澈大海, 阳光从头顶透下, 波光粼粼中给人以不真实感。 这里并非空空荡荡, 她看见前方的明光里并排站着两个人影——那是她的母亲和姥姥。 婚礼的浓妆淡化了家族标志性的锋利眉眼, 却丝毫不能掩盖她们的英气。但自记事起, 她从未在自己雷厉风行的姥姥眼中看到如此清晰的泪光。 她走上去前去, 与长辈们并肩。她看见自己母亲的脸上同样挂着十足的动容。 她循着她们的目光望去, 登时愣了神。 周围的光芒比台上的聚光灯相比要黯淡不少, 却独有一股暖意, 好似春日暖阳流入心间, 使人沉静。 她看见一对年轻夫妻站在前方,站在柔光里, 相似的五官分列在他们的脸上,血脉的力量在此刻显现, 哪怕素未谋面,亦有亲情涌起交融。 她看见了只存在于老照片中的曾祖活生生地站着,看见他们十指交扣,走出柔光,走到她们的面前。 或许是周遭的景象已足矣彰显此地的特殊,她并不因百年前的祖先死而复生感到奇怪,而是被梦想成真的喜悦填满。 她曾无数次从姥姥口中得知他们的故事。 战争爆发后,这对新婚夫妇来到首都潜伏,在枪口刀尖游走了整整七年。 五岁以后,姥姥就从未见过他们。短暂的和平时期,他们将自己年幼的女儿送至老家,杭城下一个平静的山村。在那里,她度过了与世无争的安然童年。 这一家三口没能等到团聚的时刻。他们双双牺牲在了黎明之前,尸骨无存。 长大之后,姥姥曾几度前往首都寻找他们的坟茔,皆是无果。 小时候,姥姥会抱着她,满带怀念地向她讲述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父母的场景。 那是1946年,父母带着她从首都回到杭城,将她交到奶奶和姑姑手中。 他们告诉她,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接她的,要她乖乖的,等着他们。 这一等,就是七十八年。 动荡年代,父母的一切遗物都被销毁,为了不留把柄,他们也未曾写过一封家书。 只有一张从洪城日报寄出的结婚照片阴差阳错地在三年后寄到了那个大山深处的村庄。随照片一起送来的,还有他们的死讯。 小时候,每每讲到此处,姥姥总会忽然停顿,只默默抚摸脖子上从未离身的珍珠吊坠——那是父母离开前戴在她脖子上的传家宝,伴以一声叹息。 年幼的外孙女并不知道这位传奇企业家的眼中流转的是怎样复杂的心绪,就像现在,二十年后的她仍旧未能看清年迈的姥姥与仍旧年轻的父母重逢时,眼中泛起的泪花究竟代表着悲切还是唏嘘。 姥姥年纪大了,脸上长满了深深的皱纹,松弛的皮肤把脸拉成了椭圆,青年和中年时的打拼给她的身体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病,她的背已经佝偻起来,受过伤的右腿略有萎缩,走起路来有些打晃。 而眼前从老照片中走出的夫妻仍旧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尚未遭受经年战火的浇灌,眼中流转的仍是满怀的希望。 当他们用慈爱的目光看向姥姥——他们的女儿时,那种仿佛双方身份颠倒的古怪会令不知内情者感到十足的滑稽。 “爸、妈……”姥姥几次开口,几次凝噎,粗糙的大手与母亲白皙的小手摩梭,无声地诉说着悠长岁月里的思念。 程松竹感觉自己眼眶一酸,一行热泪顺着脸颊滚落,未等擦拭便啪嗒一下滴落在胸前,带来丝丝凉意。 而这一边,离散了七十多年的一家三口在沉默中渐渐平复了心情。 “我们是来参加松竹的婚礼的。”程静涵缓慢地抚摸女儿斑白的发丝,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曾孙女。 忽然被念到,程松竹吃了一惊,下意识问道:“可你们……” 可你们是怎么认识我的呢?她将话咽了回去。 是啊,他们牺牲在七十多年前,那时姥姥只有七岁,距离妈妈的出生还有二十年,距离她的出生还有五十年,他们怎么会认识她呢? 但她知道,他们如今身处的这个空间已经说明了两人的特殊。或许,他们一直存在于某个空间,或许,在常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也用自己的方式陪伴了三代人的成长。 想至此处,程松竹感觉自己心中那股温情的暖流正在从四肢百骸汇聚过来,渐渐聚成浩瀚江河,澎湃着涌上心头,带起高扬的嘴角。 她看见程静涵,自己的曾外祖母松开了姥姥的手,走到她的面前。 她的手上带着真实的温度,牵起手时,她们能感觉到彼此指尖细微的摩擦。 此时的程静涵只有二十岁,稚气未脱的圆脸无需粉黛的装饰,那双明亮眼睛里满含的情感已足够动人心弦。 程松竹忽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只能用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程静涵。 她听见她说:“松竹,祝福你。” 无名指上传来一阵冰凉,程松竹眨眼挤走泪花,发现那是一个闪亮的银戒指。 她呆呆地举着手,看看这个做工比婚礼上的精致百倍的戒指,再看看程静涵,一时失语。 程静涵温柔地笑着,举起自己带着相同戒指的手,解释道:“这是我的结婚戒指,本想留给女儿,却没能亲眼见到她的婚礼。” “现在,便留给你吧。” “新婚快乐。” …… 程松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婚礼现场的。 好像经历了漫长的跋涉,也好像只是眼睛的一次眨动。 某个恍惚,她甚至觉得那不过是一个逼真的梦。 直到她将目光投向即将交换的戒指。 对面的新郎已经将戒指拿起,而她的手指悬停在空中,久未落下。 那是没有历经岁月磋磨、仍旧闪亮着的戒指,也是不久前,她的曾外祖母送给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礼物。 ———————————— 阴寒的穿堂风如刺客袖中的毒箭般游走,狠厉地扎入重返此地者的膝盖与脊背,短暂的疼痛过后,却如寂寥的雪花,被崭新的太阳融化。 水晶吊灯叮当,窗外风雪乍起,炉中微火噼啪,为古堡增添生气,又为古堡攀附森然。 “哦吼,欢迎回家!” 芒奇的声音很是激动,只是隐约透着疲惫。在灯光的照耀下,秦光霁发觉他的轮廓有了些许变化。好像夏日里刚刚拿出冰柜的冰淇淋,被热浪催着,有了轻微的融化。 原本紧闭的大门敞开着,身后小房间里的大幅婚纱照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飘荡着的灵魂——这对穿越了近百年的夫妇也随他们一起来到了古堡。 这代表他们的行动方向是正确的。拍摄一张同时包含玩家和npc夫妻的照片,就能成功将他们带入下一个时代,甚至带出副本。 不过,相比于副本中坚实的模样,他们在这里的形象要虚弱得多。宴客厅绚烂的强光下,半透明的身躯仿佛马上就要和光洁的地板融为一体,或化作一缕烟尘飘散在屋外的寒风中。 他们和芒奇显然早已熟识,方才那句欢迎也是芒奇对他们说的。 见两人走得艰难,他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头顶灯光登时调暗,两把椅子自行飞至他们身旁,载着他们回到仅次于主位的下首。 来到桌边后,他们的身形明显更实了几分,不再是那副马上要消散的模样了。放在ps里,大约是把不透明度从30%调到了70%吧。 也正是在他们正式入座的那一刻,燃着细小火苗的壁炉突然发出响亮的一声噼啪。 一颗明亮的火星从底部未燃尽的灰烬中蹦了出来,在地上弹跳两下,又一次变成一支笔。 和上一次一样,它自行飞到壁炉上方,接着上一次留下的规则,继续写着: 【四、当芒奇会哭泣时,情绪值会迅速降低 五、芒奇哭泣时请不要安慰他】 画笔坠入火炉,猛烈的爆破声好似一个爆竹在耳畔炸响,炸得人耳膜生疼,也炸出了某人的关注。 好像是刚刚才发现这屋里还有旁人,芒奇咔咔地转着脖子,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上玩家的脸。 “你。”他幽幽说着,不知何时瞬移到秦光霁的面前。 “们。” “太。” “慢。” 每多说一个字,他脸上的皱纹就多上许多,像是一把无形的刻刀在他的脸上肆意勾勒。 “了。” 短促的停顿,好似AI朗读的句号,紧随其后的,是迅疾滚落的泪珠。 大颗大颗的泪珠接连不断地从他松弛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每一颗都有堪比副本中所见的传家宝珍珠的夸张尺寸。不知是西装面料还是泪珠的特殊,这一颗颗泪珠竟是从他的衣服上径直滚走,一颗接一颗地落到地上,发出大雨时才会有的密集的啪嗒声。 与泪珠一起降临的,还有头顶以血红大字书写的情绪值降低警告。 【情绪值-1】 【情绪值-0.5】 【情绪值-1】 【情绪值-1】…… 每闪动一下,红字就长大一分,也更接近玩家的眼睛一寸。 步步紧逼,令玩家们不由地连连后退。 似乎是还不满意自己的表现,芒奇啪一下坐在了地上,把自己拟做一个滚筒,像个在商城里撒泼的熊孩子一样满地打滚。 他震耳欲聋的哭声成了玩家们的催命符,然而两条新鲜出炉的规则成了最大的掣肘。 矛盾的规则,让玩家陷入两难境地:若无动于衷,自然会因情绪值归零而出局,可若出手,规则却又不让他们安慰芒奇。 仿佛堵死了他们的出路。 第223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1) 响亮的哭声在大厅里回荡, 高亢的音调好似一把巨大的锤子一下一下敲击大脑,震得人头昏眼花。 头顶的水晶吊灯哗啦作响,桌上的玻璃杯亦在摇晃, 屋外的寒风再无法入耳, 因为屋内的浩劫毫不逊色。 这不禁令秦光霁回想起自己进入游戏之前,那辆开往h市的高铁上发生的场景。 时隔几月, 熊孩子和熊家长的样貌已经模糊不清, 声音亦湮没于人海, 唯有这一脉相承的哭声, 让人烦躁使人头疼的哭声,将秦光霁短暂地带回了现实世界。 一道白光闪过, 哭声减弱, 眉头稍落。 “别哭了。”冷淡的声音来自温星火, 白光亦然。 芒奇迷惘地抬头看来, 他的脸上仍挂着两滴泪珠, 一滴在眼下, 一滴在下巴, 像是被皱纹卡住了一样, 摇头晃脑也没移动分毫。 感受到目光聚焦在自己的脸上, 温星火眉头紧锁, 川字型的皱纹深地能夹死一只苍蝇。他不看芒奇, 而是半闭着眼, 抬手轻揉自己一边太阳穴, 嘟囔着:“吵死了。” 自然没有人或系统把这两句轻飘飘的牢骚认作是“安慰”,当然, 芒奇本人也不是被他话中的冷意吓得不敢哭泣。 这一切自然归功于温星火。确切地说,归功于他的精神治疗技能。 对于玩家们来说, 精神损失通常都是不可见的。哪怕面板上的精神值已经低破红线,耳畔滴滴答答的报警声比防空警报更绵延更刺耳,一记技能灌下去,大家也无法从表面上看出什么立竿见影的治疗效果。 芒奇则不同了,当这团柔和的白光将芒奇包裹,渐渐融进他的骨血,人们发现他方才还飘渺不定的身形登时又变得坚实起来,好像从鬼一下变成了人。 几个呼吸的沉默中,他的脸悄悄地也发生了改变。耷拉着的皮肤重新与肉贴合,浑浊的眼珠中血丝与泪水一起消退,满脸的斑块淡得几乎看不清,皱纹更是像被一块橡皮擦去了大半,虽仍旧是一幅老态龙钟的模样,整张脸看上去却不再给人以毛骨悚然的感觉。 【情绪值+5】 咄咄逼人的大字缩回天花板上,颜色也成了干涸血液的褐色,全然没了先前那副要把人生生逼近地板里的气势。 眼见最棘手的两个存在都已偃旗息鼓,温星火却是默默低头,暗暗念着:“居然真的有用……” 扪心自问,哪怕平时脑子转快再快,他们也没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顶着芒奇的魔音穿耳参透那两条矛盾规则的真实指向。 温星火表面上临危不乱,镇静地甩出技能治住芒奇,实则当时不过是想赶紧找点什么东西赶紧堵住那家伙的嘴。 所幸,他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方法。 “所以,精神治疗能够让他停止哭泣的原因是——”温星火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其中关键。 “这是他精神受损的表现。”相同的答案也从秦越两人的口中展露,一锤定音。 “那为什么规则还说不能安慰他?”温星河问道,“如果芒奇的哭泣和情绪值骤降是精神创伤,那么口头安慰就算没有用,也不算错吧。” 越关山瞟了眼正在用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西装袖子抹掉脸上残存泪珠和鼻涕的芒奇,在队内通讯里也不忘压低声音:“这恐怕就和他背后的故事有关了。”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滑到了在长桌前端坐了许久的小夫妻身上。 自入座起,他们就没有再挪动过身体。方才地动山摇般的变故也没有使他们注目分毫,简直像是两座栩栩如生的蜡像。 这显然不正常。 这个古堡里充满了秘密,不仅在芒奇身上,也在这对夫妇身上。 他们为什么会被邀请?除了副本中的新婚夫妻外,他们还有其他身份吗? 他们和芒奇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现在变得如此呆板? …… “咳咳!”芒奇大力地清了两下嗓子,灯光霎时变回原本的亮度,只在那对夫妻周围留出一片昏暗。 伴随着身体的轻微摆动,芒奇垂感极佳的西装上不停地爆出璀璨的小钻石来,好像一根泡在浓盐水里树枝,渐渐爬满了整件上衣。火彩极好的细钻反射出各色光芒,让芒奇看上去简直像是个迪厅的灯球,晃得人要眼瞎。 眼见玩家们都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芒奇满意点头,砸着舌头,傲慢道:“罢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追究你们的速度问题了。” 他说话时慢条斯理的,每一个的咬字都带着轻微上扬的尾音,似乎是完全忘了方才自己撒泼打滚的模样,用这施舍一般的话来拔高自己。 凭心而论,玩家们在副本里的速度已足够快了,哪怕算上刚进入婚礼现场时被强行控制的一个小时,通关的时间也绝没超过七个小时。跟那些动辄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副本比,速通虽然简单粗暴了点,可要说它慢,那就是睁眼说瞎话。 不过,谁也不想再体验一把鬼哭狼嚎了,便也都没出言反驳什么。 芒奇对他们的态度很是满意,连连点着脑袋,细弱的脖子和硕大的脑袋连起来,活像从前村口打糍粑的木杵。 他向玩家款款走来,在距离他们不到一米的地方忽然停顿,一屁股做到长桌的尾部。 他荡着双脚,嘴里哼唱着欢快的小调,并不看玩家们,而是看似随意地把手放到胸前,随着音调左右摆动。 秦光霁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控制了。芒奇的小调破了个音,他像个僵尸一样举起双手,芒奇的手指忽然上翘,他的双手也高高抬起,做出一副投降姿势来。 伴着荒腔走板的曲调,秦光霁的双手双脚不停地变换姿势,好像真成了戏台上的提线木偶,只为哄人一笑。 小调渐趋尾声,如清泉般淙淙流淌的音符逐渐拖长、变低。到了最后,只剩下喑哑的哼哼,喉咙深处的发声粗糙难听,好像在啃一根清甜的甘蔗,快乐的汁液渐渐被咀嚼殆尽,剩下的便只有干燥无味的渣滓。 与乐曲相和,芒奇对秦光霁的摆弄也越发缓慢了。 他似乎是累了、烦了,双脚摇摆的频率越来越快,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少,幅度也越来越小。 但在无法动弹的躯壳之下,秦光霁心中的波澜却越发汹涌。 在场的都是熟人,他自然不是因被副本npc随意戏弄而心生恼怒。 真正引发他的警觉,又或者说是震惊的,是芒奇摆弄的这些姿势。 就在半个月前,【阿sue系列】副本中,落满灰尘的小房间里——画中女孩在火中的舞蹈。 第一次意识到这舞蹈的相似时,秦光霁倍感荒谬。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副本以这种离奇方式相互联系起来,任何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怀疑是自己模糊的记忆在脑中自行添油加醋,给本就扑朔迷离的芒奇和整个副本增添奇妙的既视感。 但随着舞曲的推进,他很快明白这根本不是记忆的谎言。 他感受到了与画中人同频的烧灼感,从双腿到全身,从浅表到内里。痛感并不强烈,却足以使人铭记,并从不算久远的记忆中牵扯出点点蛛丝,将过去与当下粘连起来。 同时粘连的,还有他哼唱的曲子。 和舞蹈相比,关于乐曲的记忆实在遥远。 那是九月初,第一次进入副本,杀死87号“me”之后,结算动画的音乐。 一头一尾,好像某种宿命。 …… 已经是最后一个副本了。在进入副本前,秦光霁曾多次设想过它的模样。它一定是特殊的,也一定和客服以及穆朝长达十年的潜伏有关。但或许就像先前他经历过所有的副本一样,这种特殊不过是其中极小的一角,是藏在某处的道具,又或是取代了某项特殊奖励,并不会影响整个任务的流程。 毕竟,系统完全掌管着副本的建设权,没有系统,副本便无法建立。 但现在,秦光霁发现自己错了。 不仅是对系统,更是对客服,以及他背后的故事。 从曾在后花园里出现过的猴子黑影,到副本中无故丢失的特殊道具——完成第一个任务后,其中的戒指和珍珠已经回到了他的背包中,再到如今,来自不同副本,却被同时搬上舞台的音乐和舞蹈…… 早已脱离了“巧合”的范畴,只能以“蓄谋”来形容。 这是个蓄谋已久的副本。 从他进入游戏起,就像穆昭曾经说过的那样,从他被系统录入id的那一刻起,一本有关游戏、系统、玩家的剧本便已写好,只等待着他——这出戏的主角按部就班走过每一个情节,按照预定好的路线一路经历、一路成长,然后来到这儿,一切的终章。 或许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样的。 否则,如何解释道具,如何解释芒奇,如何解释相通的副本,如何解释失踪的客服、淡薄的记忆? 没错,就像现在被芒奇摆弄一样,走进游戏的他从来也是一只提线木偶。他们说,他是一切的关键,他会带着他们的期待走到最后,去对抗系统,去推翻秩序。 可为什么是他?他,秦光霁,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他们如此大张旗鼓、殚精竭虑,值得他们留守十年,只为等待他的到来? 一曲终散,再无歌舞。 秦光霁的身躯不再受控,他落回地上,四肢并不因扭动而酸痛,反倒更加灵活。 他揉着右手手腕上凸出的骨头,看似是在按摩,实则不过是出神时下意识的举动。 秦光霁追寻着芒奇的目光,可那双眼睛就像两个浅浅的水坑,存不下任何深意。 仿佛方才的音乐与舞蹈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毕竟在现实中的确有这首音乐、这支舞蹈。 但秦光霁知道,这是因为时机未到。 他看向壁炉上方,五条规则下方还留着大片空间,明显是因为任务未完待续,还有许多规则未曾曝露。 等一切都结束了,等他们完成了芒奇发布的所有任务,他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吗? 秦光霁迫切地想知道这一点。 他看向芒奇,芒奇也看向他,四目交汇间,芒奇的嘴巴诡异地裂开,露出鲜红的舌头和尖利的牙齿。 他跳下长桌,直勾勾地盯着秦光霁,向他伸出手:“我要玩手机。” 秦光霁:啥?你要干啥? 秦光霁看着他物理层面上咧到耳后的嘴巴,再看看他嘴唇兜不住顺着下巴往下流的口水,那口水和泪珠一样,都沿着疏水的西装一路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秦光霁怀疑自己是走错了副本,面前这个痴呆儿一样的家伙真的是方才唱着歌跳着舞的芒奇吗? 见秦光霁不答,芒奇的嘴巴唰地收了回来,本就耷拉的眉眼几乎要跌到地板上去了。 他攥紧拳头,对秦光霁怒目而视,张开大嘴,发出一阵猛烈的咆哮: “我!” “要!” “玩!” “手!” “机!” 尾音戛然而止,绕梁的余音方在厅中走过一圈,被近距离蹂躏的耳膜仍在以耳鸣的形式自我修复,在无厘头的要求和芒奇忽然转变的态度中艰难寻找关联的秦光霁感觉到一阵熟悉的强风。 他和他身后的同伴们又一次被迎面而来的强风推走,推向后方不知何时敞开了的又一扇大门内,推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当大门被关紧,一阵熟悉而陌生的音乐在黑暗中响起。 第224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2) 仍是黑暗, 只能靠同伴们细微的呼吸声辨别他们的位置。 好像周遭充斥着浓郁的、不可突破的黑雾,夜视道具失去了作用,探测道具亦完全失灵, 玩家们只能像真正的盲人一样, 摸索着铃声的位置。 房间面积应该不大,铃声没有引发回响, 但是短促的旋律反反复复地播放, 使人有些烦躁。 粗糙的音质携着极强的电子感, 将人拉回十多年前, 或是更早,在童年的角落里寻找到它曾经留下的痕迹。 走出大概五步,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膝盖撞上了某个坚硬的东西。他稍微弯下腰, 用手指轻轻触摸。是个方形, 大约是个柜子。 铃声近在咫尺, 或许与他只相隔一层薄薄的木板。 秦光霁继续触摸, 想要在光滑的漆面上找到柜子的把手。 但指尖率先传来的, 是一阵湿漉漉的温热触感。 是水吗? 不, 不像。 黑暗中, 有什么东西正在拨动敏感的神经, 秦光霁收回手, 将其凑到鼻尖。 淡淡的铁锈味。 是血, 新鲜的血。 黑雾不仅阻碍了视觉, 也压抑了其余的感官。 唯有听觉, 唯有那铃声,催命一样的铃声, 成了这片黑暗里仅有的生机,或者说, 仅有的死寂。 这血是从哪儿来的? 队友们散向房间的各个方位,却没再找到任何有或者曾经有生命迹象的东西。 那么,便只有这个柜子了。 秦光霁又一次伸出了手指,指尖穿过已经冷下来的血迹,继续向前。 他摸到了一个冰凉的凸起,像是把手。 把手上同样沾满了血。 他攥住把手,用力向外一拉—— 惨白的灯光砰地亮起,将柜中景象毫无保留地曝露在玩家们面前,如根根银针扎进眼眶。 血,满眼的血。 喷溅的血花如烟火般炸向四周,染红了柜子内壁,也染红了柜中唯一一件灰色大衣。 更多的血是滴下来的,顺着内壁、顺着大衣下摆,好像下了一场小雨,点点滑落,然后在下方聚成一汪血色的水洼。 奇怪的是,这些血并没有流出柜子,打开柜门后,原本把手和柜门外侧的血迹也消失了。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重新变得清爽了,但血污带来的粘腻与腥臭并没有消失,只是从皮肤转移到了视网膜。 “枪.伤。” 温星火不知何时走上来,走到柜子前,指着柜子内壁的一个小孔道:“这是弹.孔。” “从出血量来看……”温星火的目光扫过下方血泊,摇了摇头,“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了。” 铃声一成不变地唱着,轻快的旋律却成了催命的音符。突破了门板的阻隔,它变得更加嘹亮,亦更加可怖。 循着声音的方向,秦光霁的目光落在柜中大衣的口袋里。 他松开柜门,谨慎地向大衣伸出手—— 大衣吸足了血,被血液浸泡成棕红色的下摆湿漉漉的,当手伸进宽大的深口袋时,两侧潮湿的面料便会将手掌包裹,好像从血海中长出的海妖的头发,粗糙面料与皮肤的摩擦带来轻微战栗,每深入一寸都会叠加数倍的阻滞。 指尖率先触碰到了一块坚硬,再向下,他在血液的淤泥里握住了它。 从大衣口袋中脱离的那一刻,他们看见这是一支手机,早已被淘汰了的诺基亚手机,哪怕碎了半边屏幕,外壳不停地往下滴着血,也仍在嘹亮地唱着经典铃声。 忽然,铃声里混入了刺啦刺啦的杂声,是某个元件短路了,从碎成蛛网状的小屏幕里蹦出一个火星。 铃声消失的那一刻,衣柜、血泊、弹孔、灯光皆失去了踪影,黑暗重临。 ———————————— 油炸食品的香气充满了鼻腔,源自基因对高油高糖食品的渴望催促着口腔不停分泌唾液,空荡荡的肠胃蠕动起来,一串串气泡咕嘟咕嘟地向喉咙涌来,像是一个开关,将感官尽数归还。 “……所以说呀,”一个温柔的男声,音量从无到有,逐渐清晰,“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眼前人像离得很近,几次眨眼才使其完全聚焦。 眼前是个皮肤苍白的青年,身上套着炸鸡店的围裙,发尾被鸭舌帽压得根根翘起。他低垂的眉眼隐没在阴影里,唯有微微勾起的嘴角被窗外的一缕阳光关顾。 两人对坐在店铺角落一张桌子旁,桌面上摆着两杯喝得只剩冰块的饮料。桌子离柜台很远,下午时分,店里没有多少客人,柔和的轻音乐兀自放着,店员们都在各个角落里躲懒。 秦光霁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周,没有见到他的队友们。再看他自己,一身西装革履,显然是取代了副本某个角色。 青年并没有发现眼前人的不对劲,仍以他柔和轻缓的语气说着:“我只是在想,以我的能力,就算申请上了,能顺利毕业吗?” 他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里满含胆怯:“学长,我是不是应该放弃,乖乖去找工作啊?” 秦光霁看着他充满信任的眼睛,忽然很想呼叫越关山——多好的读心机会啊! 但很快,他就发现一直联通的队内通讯被切断了。 无奈,他只能硬着头皮迎接这位陌生青年的期待,做出一幅思索的模样,试探着说出模棱两可的回答:“嗯……其实这问题不该问我,而是要问你真正想要什么。” 青年的呼吸停顿了半拍,扶着饮料杯的双手随眼神的飘忽而杂乱地敲击着杯壁,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真正想要的吗?”他低声念着,“可我想要的……” “从来没有得到过啊……”他的话说得比微风更轻,若非嘴唇的翕张,便要令人怀疑他是否真的说了话。 秦光霁动了动耳朵,青年话中的沮丧也同时飘进了他的耳中,带来一股莫名的伤感。 门上的铃铛哗啦响动,秦光霁下意识看去,恰好与推开店门的四位同伴对上了目光。 他没有和他们汇合,而是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青年。 青年已经重新低下了头,背也佝偻起来,浑身上下透着颓然,完全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更令秦光霁在意的,是他的脸。虽然用刘海和帽子仔细遮掩过,但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还是有一条很长的伤疤从额头上露了出来,狰狞的、猩红的,几乎贯穿了整个额头。 “会的,”明知道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应该少开口,但内心莫名的情感还是促使秦光霁说了出来,“一定会的。” 他身体前倾,用重音强调信念:“你想要的,一定会实现。” 青年又一次抬起头,黑眼圈很重的眼眶里隐约有泪光闪烁。 他的嘴唇轻微颤抖,眨眼的频率很快,过了好几秒才勉强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去。 “谢谢。”他说道,笑得很淡。 …… 身后,四位玩家装作普通客人,慢吞吞地点着菜。 从价格和标牌来看,这应该是十多年前的大洋彼岸。 温星河吐字极慢地念着汉堡的全称,一心两用地偷听那头秦光霁和青年的对话。 “抱歉,学长。”青年吸了下鼻子,“让你看笑话了。” “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他轻叹一口气,“这应该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不管怎样,我都该去试一试。” 深秋的阳光里没有多少温度,冰块融化得很慢,但却意外地折射出了多彩的光芒,打在桌上、青年手上和脸上,使他的眼睛不再那样黯淡。 他的笑声苦涩:“如果这次也失败了,恐怕就只能……回家了。” 说到“回家”这个词时,他的声音轻微抖动了一下,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念地飞快。 秦光霁一挑眉,察觉到这可能是个重要的话口:“你家里……”他拖长尾音,向对方传递出自己的犹豫,好像是不知该不该提这事儿一样。 青年嘴角的苦涩更甚:“就这样吧。反正这么多年来,我也习惯了。” “至少他最近没给我惹什么事。” “好了不说这个,”青年摇了摇头,将不愉快的情绪从脑中清除出去,用笑意涂满脸庞,“时间也不早了,我请学长吃火锅吧,附近开了家很正宗的火锅店呢!” 只是,没等秦光霁开口,一阵铃声打断了青年的笑容。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刚刚抬起的眉眼登时重新垂了下去。 他用力攥着手机,指尖泛白,脸色前所未有的沉重。 “怎么了?”秦光霁状似随意问道。 “没,没什么。”青年躲开他的视线,按掉来电,把手机翻过来拍在桌上。 旧手机外包着一层泛黄的透明壳子,吊坠在桌边晃动,黑色的绳子已有多处磨损。 它长得和秦光霁的特殊道具一模一样。 就在他把手机翻过来的一瞬,秦光霁看清了上面的数字:911。 “是你家里……”秦光霁欲言又止。 青年的表情几番变化,牙齿紧咬着下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他闭上眼,承认了:“一定是他。” 话音刚落,铃声再次响起。 他一把攥住手机,却任凭它继续响着,手指一松一紧,迟迟没有动作。 异样的动静引来店内客人的注目,青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终于长叹一口气,视死如归一般,接通了电话。 “是,我是他的儿子。” “他在哪儿?” “好,我马上来。” 寥寥几句后,他挂掉了电话。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手心冒出的冷汗几乎能使手机径直从他的手中滑走。 “抱歉学长,”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将手机塞回衣兜里,“我有急事要先走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秦光霁问道。 青年的脚步一怔,左右转动的眼珠似是在判断利弊。 可随后,他便用勉强挤出的笑容拒绝了他:“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解决。” 第225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3) 对于玩家来说, 明面上被npc拒绝就意味着他们可以撒开手玩跟踪了。 几分钟后,炸鸡店的门铃又一次叮当作响,角落里两个玻璃杯中的冰块无声地消融, 喊破了喉咙, 也没有来认领占满了整个柜台的餐品。 队友们仍穿着来时的衣服,并没有什么特殊身份,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自由的。 当他们降落在街角时, 久违的空气墙出现了, 将他们的活动范围限定在了炸鸡店以及店外的人行道中。 而随着青年走到店外, 搭上公交车,空气墙的范围也随之变化。不是扩大, 而是限定在青年身边十米见方。 当他们决定故技重施, 派路云晓隐身潜伏打探时, 刚走出两步的少年便把自己的脑袋砰地撞了上去, 若非他清醒得快, 恐怕就要像被铲车推土一样地往青年的方向赶了。 简直像是在撵狗。 无奈, 几人只能紧赶慢赶在车门关闭的前一刻挤上那辆充斥着体臭、劣质香水、以及一车子纹身壮汉的公交车。 大洋彼岸的公交车司机也有着一脉相承的F1赛车天赋, 二十分钟的路程, 玩家们无数次庆幸自己现在肚子空空, 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唯一例外的是秦光霁。这具身体在他进入之前喝的那杯饮料正在他的胃里掀起海啸, 甚至有青苹果味的气体从喉咙口飘上来, 把他的脸色都染绿了。 终于到站了。 青年率先跳下车, 脚步坚实, 一点儿不打晃,只是步伐略显沉重。 跟在他后面的是那群看上去就不好惹的□□大哥, 脚步虚浮急促,好像熬了三个大夜后急急忙忙去赶早八。 最后同样赶在关门之前冲下车的是五个玩家, 个个脸色惨白,一肚子酸水在惯性的作用下反复冲刷胃壁。 不知是否是这具躯体体质太差,从没晕过车的秦光霁甚至需要调动起自己当初高三冲刺时的意志力,才勉强跟上青年的步伐,不落到和他的同伴们一样被空气墙推着走的地步。 说真的,虽然他们现在都是隐身状态,但像湘西赶尸一样,面容苍白、浑身无力地被无形的力量驱赶着往前走的模样,确实有那么点诡异。 …… 青年走进了警局,跟在他身后的秦光霁却毫无防备地撞上了空气墙,撞得他眼冒金星,从额头到后脑勺疼成一片,还随着心跳的节奏一颤一颤。 □□大哥们与他擦肩而过,乱哄哄地冲进去,里头的警员大喝一声,不仅没让他们安静,反倒激起千重浪。 一时间,空气墙那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唯独留下秦光霁捂着脑袋在深秋傍晚的寒风里百思不得其解。 他先是谨慎地用手掌试探,发现是这墙面正正好好砌在了警局大门上,而不是他自己无意中撞上了某根门柱后,才气急败坏地抬起腿,狠狠踹了这面空气墙一脚。 “在这儿砌面墙干什么?”他戳着墙面,实在不解,“这任务的主角在里面啊!凭啥不让我们进去?” 仿佛是世界意志聆听到了秦光霁的疑问,路上的汽车如闪电般穿梭,行人们走出了残影,行道树的叶片如雨点般簌簌落下。 西方低垂的太阳快速坠入地平线,一轮弯月逐渐显露,一路高升。 等到月亮悬于头顶时,时间恢复了原本的流速。 空气墙自动消失,青年走出大门,身后多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白人男性。 他长得不算难看,但肚子大得惊人,四肢也是臃肿不堪。他的手上带着一串和他的形象毫不相符的菩提手串,大约因为不曾保养,已经泛黄发黑了。 更为难忍的是他身上的气味。好像整个人被丢进酒坊的糟泥里泡了十年,酒味和馊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再加上不时飘进鼻子里的臭气,不禁让人怀疑这人是不是把自己喝到失禁了。 青年的神色倒是淡定非常,只是和进门前相比,含胸驼背的姿态更明显了。 “爸,需要我扶你吗?”青年转过身,冷冷问道。 男人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往前走,用自己粗壮的胳膊将青年一把掀开:“滚开!老子好着呢!” 青年踉跄两步勉强站稳,没说什么,只重新低下头,默然跟上男人一下从东倒西歪变成健步如飞的脚步。 空气墙又开始移动,跟着两人走出大约一公里后,他们再次被空气墙挡在了一幢老旧居民楼的门口。 这一次,时间没有快进。 砰! 一声枪响惊醒了树上的鸟儿,一阵翅膀扑腾声后,向着月亮飞去的它们在地上投下了黑色的影子,书写着不详的前调。 砰砰砰!!!! 急促的三声枪响彻底打破了破旧街区的平静,从各处升起的叫喊伴着各种脏字和敲打声,更多的则是杂乱的脚步声。 循着枪声响起的方向,人们穿过那扇阻挡了玩家们的生锈铁门,也将原本无法入内的玩家们推搡进去,沿着昏暗的楼道深入,直到尽头。 门敞开着,楼道里的电灯无端闪烁,映出地上青年的面孔和他身下的血泊。 他睁着无神的眼睛,身中四枪。 …… 再次沐浴在阳光下,好像过了千年万年。 炸鸡店外,香气不断从门缝里飘出来,却不再令人垂涎。 “学长!”死而复生的青年从屋内探出一个脑袋,欢快地招呼他进来。 秦光霁实在很难将这张洋溢着笑容的面孔和那张被打得满脸污血、毫无生气的脸联系起来。 秦光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所有和青年未来相关的东西都按捺在心底,转而调动起所有的感官观察当下。 时间提前了。这是秦光霁首先发现的不同。 活动范围扩大了。眼角余光扫过远处马路,他看见自己的队友正在向他挥手。 除此之外,还有吗?秦光霁的大脑飞速运转,却没再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 好像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街区,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一次普普通通的会面。普普通通的人们普普通通地走过,有人路过店铺时,会偏过头,和青年打声招呼。但他们不会想到,就是这位如今鲜活地站着的青年,会在几个小时后倒在血泊中,死于自己“父亲”之手。 …… 秦光霁跟着青年走进了店内。 同样的位置,青年端来两杯饮料,原本还有一份小食,被秦光霁断然拒绝——未免之后在公交车上吐得昏天黑地,还是什么都不吃为好。 太阳尚且高挂,阳光不再是桌面上的狭窄一线,而是将整张桌子,以及坐在桌子两面的人都照亮了。 这一次,秦光霁补齐了这次交谈的上半部分。 “学长,”青年小口嘬着饮料,“难为你大老远跑一趟。” “Evans教授在Email里说的是真的吗?”他紧张地搓着手,眼睛眨动地飞快,“他真的愿意接收我做他的学生?” 似乎是怕自己的话有歧义,他紧接着举起手指,慌忙补充道:“我不是在质疑教授,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的肩膀内扣,眼神也是怯生生的,整个人看上去是十足的不自信:“毕竟,毕竟他也是学长您的导师,我……” 他轻叹了口气:“我这种人……跟学长实在差太多了。” 浓浓的自卑感在青年的身上显露无异,令秦光霁想起初见面时的路云晓。 不过,哪怕是那时候的路云晓,也是羞怯大于卑微。像青年这样的表现,甚至算得上是病态了。 耳畔,越关山的声音也证实了这一点:“我读不了他的心,但不是他对你的好感太低,而是他对自己的否定太深。” “没有正视自己的人,其内心也是晦涩难懂的。看这种人的内心,就像在沼泽地里划船一样,寸步难行。” 秦光霁参照了越关山的话,连语气也是越关山式的冷静:“你的自我否定太深了。” “换个方向想想,”直面青年茫然的注视,秦光霁说话很平淡,“如果你真的如你想的那么差,Evans教授又怎么会接收你呢?” “我……”青年的目光开始闪躲,本就纠结的手指简直要扭成麻花了。 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秦光霁接着说道:“其实你很清楚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只是你不愿意直视而已。” 他放缓了语气,认真地凝视青年:“人是很难逃出自己的思维定势的,但有的时候,放任这种思想会让你走入牛角尖。” 一口气说完,秦光霁没再补充什么,只无声地端起饮料,将空间留给青年自己。 清凉的汽水在舌头上跳着踢踏舞,充足的气泡直冲鼻腔,使人清醒。 秦光霁发觉自己最近总在话疗,阿sue也好,两位冰淇淋受害者也好,似乎都是走进了某个思想上的牢笼,自己给自己上了锁。 玩家所做的,就是锁匠的工作。 解放他们的思想,也解放了他们的未来。 相比起粗暴的干涉,秦光霁更喜欢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感觉。 人的行为由思想驱使,如果不改变思维,终究会重蹈覆辙。 只是,这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或许需要经历比摧心剖肝更痛苦的挣扎。 秦光霁不期望青年立刻醒悟,但只要有一份转变的希望,便也足够了。 从上一次的经历来看,玩家在这个副本内的活动空间实在太窄了,好像他们并非前来解决什么的,而只是几位隔着玻璃的看客。 这一次,限制放松了些,但空气墙仍旧存在。在外的四位玩家本想先行找到青年的父亲,尝试阻止悲剧,但他们刚走出两条马路,刚在远处街角看见一个相似的身影,空气墙便挡下了他们继续前行的脚步。 那头无能为力,就必须在这边多做点努力了。 “对了,”阳光悄无声息地走到房檐,镂空的屋檐在青年的身上打下条纹状的阴影,秦光霁在这时打破了沉默,“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他状似随意地靠上椅背,目光的焦点却停留在青年被帽沿遮挡的额头上。 “我们有很久没见面了吧,”他语调感慨,却是在试探,“你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吗?” “我过得……”青年先是艰难抬起嘴角,但话未说完便已停顿。 他忽然扭过头,将脸朝向玻璃,肩膀明显起伏两下,吐出深深的一口气后,声音里带上了先前从未有过的颤抖:“是,他还是那个样子。” 他一下摘掉帽子,纷乱的头发横七竖八地支着,被汗水微微打湿的刘海下,伤痕清晰可见。 “我最近过得不好。”好像是刚才的动作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也像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到了骆驼的背上,他的脸上显露出浓厚的疲惫,每一个吐字都气若游丝。 “学长,”他的眼睛里充斥着血丝和泪水,“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铃声,在这时响起了。 第226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4) “又来了。”青年掏出手机查看来电的动作和上次完全一致, 只是之后的反应不再是全然的隐忍。 他一下把手机拍在桌面上,力度大到整张桌子都在发出嗡嗡的震荡,两个玻璃杯猛地跳动起来, 摇摇晃晃地转了好久。店内寥寥几个客人和正在摸鱼的员工们纷纷投来注目。 他没有理会旁人的视线, 好像在这一刻,他原本的内向和胆怯都因为某些更加强烈的情绪而消散了, 剩下的只有愤怒。 但这份愤怒只在脸上显现了一瞬便被青年收回心间, 取而代之的是低哑的声线:“他总是这样。” 青年抬起头, 眨着眼睛竭力阻止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 “我都能想到电话那头会说什么。” 青年的嘴角仍是翘着的, 但其中蕴藏的并非笑意,而是极冷的苦涩:“每当我觉得我能开启新生活的时候, 他就会出现。” “就好像在说……”他哼了一声, “我这样的人, 不配过得好一样。” 铃声还在响,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没有再看桌上的手机。 铃声戛然而止, 青年的情绪随之被抽离, 目光从桌子对面男人的脸上滑到手上。 充满怀念的方块手机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吊坠擦过手掌, 反着阳光。 秦光霁接通了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冷漠的男声, 让他来警局领人。 听他说话的语气, 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好的。”秦光霁一口应下, 同时竖起手指示意青年先别着急。 挂掉电话后, 他站起身来,对青年道:“走吧, 去警局。” 青年还未反应过来,呆呆地站起, 歪过头:“学长你……” 秦光霁这次没给他留下拒绝的机会,径直把手机塞回他手上,对后厨的方向努努嘴:“把衣服换掉,我们去领人。” …… 仍旧是那辆风驰电掣的公交车,适应了一次之后,秦光霁觉得自己没有上次那样难受了。 不再难熬的晕眩催生了活跃的思绪,使秦光霁开启了对这个副本关键元素的深思。 游戏任务栏里只有一行字:【拿到手机】 但怎样拿到手机呢?任务要求和副本剧情之间的关联又是什么? 上个副本的速通战略已经不适用了,当秦光霁把手机握在手中时,他发现自己不仅没法将其收入背包,连握着它都会带来莫名的心慌。 这当然只能从手机的持有者身上找寻答案。 任务虽然未变,但回溯之后副本内的变动仍能说明一些问题。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空气墙。从一家炸鸡店到两条街,范围扩大的同时,玩家们能从这份自由中获得什么? 是视角的扩大。这一次,他们同时看到了两个关键人物的行踪。在秦光霁与青年交谈的同时,他的同伴们看见青年的父亲走进了一家小酒馆。 过了一会,里头传来猛烈的打砸声。随后不久,刺耳的警笛由远及近,冲进店里,把他和另一个画着夸张妆容的瘦削女人带走了。 自由,指向的是对青年人生的补足。那么由此发散,或许完成任务的关键就是了解更多有关青年的故事,并更进一步,改变他的悲剧。 可这份自由并不完全。这一边,秦光霁成功影响了青年的轨迹,而那一边,他们却被空气墙阻挡着,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秦光霁决定要陪着青年,因为他无法保证自己一点小小的劝说真的能完全改变青年,更无法保证以父子两人悬殊的力量差距,青年不会重蹈覆辙。 这不仅是任务的要求,也是他的私心。 青年很信任他,或者说,信任这具身体。他们应该认识了很久,并且互相了解对方的情况。近一段时间,他们没有见过面,但不论从他特地来看青年的表现,还是青年对他坦诚的态度,都足以表明他们的关系依然密切。 秦光霁不想辜负这份信任。 他仍不知道青年的过往究竟如何,也不知道这具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身体是何背景。但他知道,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在这个或许是平行世界的地方,青年将会成为他的直系学弟,他会继续学业,开启新的人生。 但首先,他要活下去。 …… 车到站了,秦光霁刻意落后青年一步跳下车。 青年在警局门口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着秦光霁的脸,神色认真:“学长,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件事,我考虑好了。” 秦光霁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情,但他露出一幅肯定的表情,点头道:“我明白了,等把人领回去之后,我们再详谈。” 说罢,他们一起踏进警局。 空气墙消失了。 里头空间不大,却挤着相当的人数,各种肤色各种性别各种语言混在一块儿,给人以世界大融化的错觉。 青年走在前面,轻巧地穿过大厅里的群魔乱舞,熟门熟路地走进其中一扇门。 听到脚步声,里面正在写东西的警察头也没抬一下,随手指向身后墙根的长椅:“那儿,赶紧带走,吵死了。” 裹了一层棕色包浆的长椅上,中年男人仰面躺着,嘴巴大张,呼噜声震天响。 青年赶紧上前去,秦光霁却站到警察身旁,问道:“另一个人呢?” 警察笔尖一顿,上下打量他,没好气道:“在隔壁做笔录。” “那他不用做吗?”秦光霁指指长椅上的男人。 警察撇嘴,翻了个白眼:“都醉成这样了,你说还能做吗?” 他把笔丢开,脸上满是厌恶:“也不是头一次了,他和那拉皮条的婊.子三天两头打架,要不是这次有人报警,你以为我们想管?” “喂喂,”他走到不论青年怎么叫都岿然不动的男人身旁,用尖头皮鞋在他脑袋旁踢了两下,“要睡滚回去睡,这里是警局,不是收容所。” “你也是,”警察看着脸色涨得通红的青年,语气没那么生硬了,还隐约夹杂着无奈,“真就心甘情愿给他擦屁股?” 青年的头深深埋在胸前,没有回应警察的话。 “我来。”秦光霁径直上前,插进警察和青年中间的空隙里,弯下腰去,看似温和地拍打男人的脸。 下一秒,刚还在装醉死过去的男人一下从长椅上蹦了起来,惊恐地喘着粗气。他整张脸都变得青紫,鼻子里喷出股股白烟,肚子夸张地一鼓一鼓,活像个牛蛙。他瞪得滚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秦光霁,嘴巴嚅嗫着,粗苯的舌头在齿间翻上翻下,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秦光霁好像完全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也没管两旁来自青年和警察的目光,对男人微微一笑:“叔叔您醒啦,我们来接你回家。” 男人连连摇着头,已经变成猪肝色的脸上写着极端的恐惧,可是身体却遵照着秦光霁的吩咐,把两条腿从长椅上放下、站起来、抓起垫在身下的外套披到身上、一点不打摆子地站起来,走到房间门口后乖乖站定。一气呵成。 警察发出惊异的“哟”声,看向秦光霁的眼神登时充满敬畏:“这也是中国功夫的一种吗?” 秦光霁不置可否,只稍稍勾起嘴角,对一旁早已看呆了的青年道:“走吧,先回家。” …… 月色清明,两个年轻人并排走着,中年男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面色依旧难看,动作仍然诡异,但至少能正常喘气了。 气氛诡异地沉默着。青年几次张开嘴想要和秦光霁说点什么,但都在看见后方的男人后悄悄把话咽了回去。 而在秦光霁的耳畔,则完全是另一副光景。 “那个王八蛋呢?!”尖锐得好像一百只鸡同时打鸣的女声蹂躏着耳膜。 “走了。”冷静的男声回答道。 “走了?!!”女声嗷地叫起来,“你们怎么能放他走??” “砰砰”的拍桌子声音后,女声接着叫喊道:“难道你们没看见他把我的店砸成什么样子了吗?你们在包庇犯罪!!我要告你们!!” “冷静点,女士。”男声道,“你们是伴侣关系,这是家庭纠纷。” “我呸!”又是一阵拍打声,伴着珠链和骨瘦如柴的手腕碰撞的哗哗声,“什么伴侣,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们只是合伙人!” “女士,”男声还是一样平淡,“冷静些,大家都知道您暗地里在做什么买卖,能有一位白人为您遮掩,让您免于被指控,您该感激他。” “你!”女声似乎完全被激怒了,猛烈的哗啦声和方言叫骂声一时填满了整个空间,秦光霁不由“嘶”了一声,引来身旁青年疑惑的目光。 短促的“咔哒”声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越关山的声音随即响起,于秦光霁而言宛若仙乐:“他们的关系大致明确了,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了。” 紧接着是温星火:“我查到了他的犯罪记录。” 他缓慢念道:“药物成瘾、非法持.枪、毁坏公共设施、袭击罪、组织卖.淫罪……” “嚯,小半本刑法。” 还是个小方块的电脑屏幕没法放下这长长的案底,温星火哒哒点击鼠标,刚准备跳过中间一长串记录,忽然被其中的一行小字吸引。 “2003年,”温星火迟疑片刻,“被指控涉嫌杀害妻子……” “后因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 温星火继续往前翻:“1998年,被妻子指控性.骚扰继子……” “后撤诉。” 秦光霁的脚步一顿,后面被技能控制着的男人也随之停下。 “怎么了,学长?”青年问道。月光下,他黝黑的发丝被映成银白,衬托着他柔美的眉眼,好似为他镀上一层光晕。 “所以,他说的‘那件事’,指的是这些吗?”明知青年听不到他们的话,温星火还是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慢,小心翼翼的模样。 秦光霁看着面前青年,一时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或许,说什么都没用。 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老旧的楼房已近在咫尺,深秋的夜晚,阵阵冷风呼啸而过,带来下水道里杂糅的气味,令人作呕。 “我有些不懂,”风的啸叫中,温星河的声音变得格外突兀,“这么多年来,他为什么不逃呢?”就像十六岁时的越关山,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去。 “他跑过。”温星火长叹一声,“03年,他们还在东海岸,第二年就到了西海岸,然后又是中部、北部,最后又回到了东海岸。 “最后一次辖区变动,是在三年前。” “他刚刚考上大学,他就跟了过来。” “阴魂不散。” …… 沉重的乌云吞噬月亮,凄惨的鸟鸣响彻四野。 到家了。 第227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5) 打开门的一瞬, 食物发酵的臭气涌入鼻腔,各种瓶罐和吸.毒用具散落一地,使人找不到一块能落脚的地方。 房间并不算小, 只是头顶微弱的灯光能照亮的范围实在有限, 甚至不如走廊上忽闪忽闪的那盏来的明亮。 被垃圾淹没的沙发和地毯都染成了脏污的黑灰色,脚下地板发粘, 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清理过了。 秦光霁原本没打算进去。他一心挂念着和青年谈谈“那件事”, 于是只是站在门口, 控制着男人的脚步, 把他肥胖的身躯当做一艘破冰船,破开垃圾和老鼠的阻碍, 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这个房间唯一一扇窗户时, 恰逢乌云散去, 月光穿过窗棂, 使这昏暗房间的角落拥有了短暂的光明。 在那个角落里, 矗立着一个柜子。 它的外壁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都是久不清理的灰色, 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包浆, 使人看不清它真正的漆面。 柜子的年数应当很大了, 当月光洒落, 能够看见两个已经被磨没了花纹的把手, 在天外光芒的辅助下, 成为房间中唯一的闪亮光点。 第一眼见到它, 秦光霁就认出了它。 那是在进入副本之前的黑暗中,铃声的源头、血迹的源头。 上一次见到它时, 它被血泊浸染,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 俨然是凶案的现场。 而现在,它完好无损地站着,就好像此刻的夜晚,宁静得有些诡异。 到底发生了什么?直至回溯之前,这都是个无法解答的谜。 当枪声响起,玩家们被人流裹挟着目睹青年的死亡时,这个问题有了解答的方向。 但那次,青年并非死在衣柜里或衣柜周围。他是向着楼道的方向倒下的。 是他的出现改变了什么吗?秦光霁猜想。 还是说……是时候未到? 秦光霁再次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心悸,和他握住青年的手机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是一种提醒、一种警示,更像是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将视线从衣柜上挪开后,这种感觉消失了。但他仍能回想起那一刻的心脏停跳,仿佛浑身血液都不再流淌般,带来无边的恐惧。 秦光霁又想起了那件悬挂在衣柜里的大衣。从长度看,那不是青年的尺寸,更不是男人的尺寸。 倒像是……属于一位女士。 会是他们方才在警局见到的那个女人吗? 可如果真是她,为什么青年的手机会出现在她的口袋里? 染血的大衣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数个疑惑同时占据思绪,如同无数个理不清的毛线团。当秦光霁再次回过神来,他已被无意识的念头驱使着走进房间,走到了窗边。 衣柜近在咫尺,只需稍稍伸手,便能触碰把手。 要打开吗? 垂于身侧的手指颤动两下,最终也没有动作 越是靠近,心悸就越是强烈。 他打不开它。 “这是我妈妈的遗物。”青年的嗓音充满怀念,亦满载悲伤,“小时候,每次他要打她时,她都会把我藏在里面。” 他将手掌覆在柜门上,闭上眼睛:“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原来……她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啊。” 青年的嘴角溢着苦笑:“有的时候,我会梦到她。梦到她临终前的样子。” “那时候,他不让我见她,我就在半夜翻窗出去,偷偷去看她。” “她很瘦,身上全是经年的伤痕,躺在病床上时,就像是一具包着人皮的骨架。”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某个瞬间,明明已经昏迷了的她,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窗外的我。” “第二天早上,她就死了。” “他们说,她是死于吸.毒过量。” “可我从没见过她吸.毒,何谈过量?” 晶莹的泪珠反射着月光,青年的半边脸庞曝露在光下,另半边则深埋黑暗。他的瞳色被月光照得很浅,其中倒映着的除却眼前的柜子,还有些被压抑在心底多年、在无数个夜晚悄然蔓延、如魑魅魍魉般纠缠着他的情愫。 “学长,”青年紧紧抓住秦光霁的手,如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知道已经定了性的案子很难再翻案,我也知道七年前的旧事很难再找到线索。” “但、但我求你帮我这一次,”青年的泪连珠般落下,他终于完全站在了光里,“我想知道真相,想知道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求你……救救我。” …… 秦光霁很想回答他。他很想答应他,很想回握住他的手,很想告诉他:他一定会知道真相,一定会让有罪者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不会再被人纠缠、被人骚扰、被人捆绑,他会干干净净地走出来,走到光明中去,走到未来。 但他不能。 最先消失的是温度。青年的手掌并未挪移,可他无法感知到他手心的温度。 然后是听觉。他看见青年的嘴唇一张一合,看着他眼中泪水滴滴滚落,然而他的耳畔寂静无声。 最后,是视觉。就像每次进入传送时那样,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搅动起来,搅成一片混沌,搅得天地不分、明暗不辨。 可这份旋转又是不同的。 它只持续了相当短暂的时间,从青年的脸庞中开启的漩涡便倏忽停转,继而转向相反的方向。 当漩涡彻底消失,秦光霁仍站在房间内,青年亦然。 他尝试触碰他,但他的手指穿透了青年的身体。 他愣了一刻,登时意识到不对。他想要迈出脚步,然而他无法移动分毫,只能以固定的视角重新审视房内一切。 仍旧凌乱,但周遭已不是他方才进入时的模样了。 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原本沉默着抚摸衣柜的青年缓缓扭头。 门开了,男人的脚步蹒跚,浑身的酒气较之先前有增无减,酡红的双颊和眯成缝的双眼都在表明他是真的醉得不轻。 “你、你在这、这里做什么?”男人说话有些结巴。 “找东西。”青年没有再看他,伸手拉开了柜门。 柜子里的东西杂乱无章,各个季节的女士服装无序地堆在一起,寥寥几个衣架上悬着几件面料不错的夸张衣服。 “找什么?”男人踢开地上的酒瓶,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他咳出一口痰,吐到地上后随意拿脚底撇了两下,冷哼一声:“找你的破手机?还是我给那个贱人注射毒.品用的针管?” 青年甩上柜门,面色铁青,眼中迸射出的恨意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郁:“你承认了。” “你杀了她。” 男人瞥了他一眼,噗嗤一笑,似乎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连语调都是十足的漫不经心:“是,我承认了。” “可那又怎样?” 男人仰着头,嘴角甚至萦绕着残忍的笑意:“你能找到证据吗?” 青年一言不发。过于用力的攥拳引起手腕甚至整个手臂的颤抖,指关节摩擦带来的咔咔声不绝于耳,仿佛是在代替他将无边的愤怒吼出来。 男人又笑了一声,肥胖的身躯艰难地翻了个面,正视青年。 寂寥的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绿色的双眼好像饿狼。 “放弃吧,”他说道,“单凭你,还有你那个‘同学’,就想斗倒我?” 他把“同学”这词咬得很重,语带威胁:“如果他知道你小时候和我……他还会帮你吗?” 他笑得猥琐,肥腻的舌头舔过裸露在外的黄色板牙,发出呲溜一声:“宝贝,爸爸的好宝贝,回到爸爸这儿来吧。” 他站起来,眯起眼睛打量青年,尤其流连他的脸庞。 “只要你回来,爸爸会原谅你的。” 他向着青年张开双臂,步伐轻快:“你忘了从前爸爸和你玩的‘游戏’了吗?你最喜欢爸爸了。” “别过来!”青年大吼一声,极度的羞愤使得他胸膛起伏极大,急促的呼吸令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但他的眼中不再是泪水,而是无边的恨意以及一闪而过的杀意。 男人却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又或者是彻底昏了头,竟是又加快了脚步,双手眼看就要抓住青年的肩膀。 “别过来。”青年的声音忽然冷静下来。 月光藏入云海,灯光下,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男人的心脏。 死亡的威胁下,任何放肆的伪装都将无所遁形。 “你要做什么?”男人终于收回了猥琐的神情,声音颤抖。 他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先,先把枪放下,一切都好商量。” 青年平举的手臂没有一丝动摇:“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他向前一步。 “你杀了我妈妈。” 他的手指扣上扳机。 “诱骗当时只有八岁的我。” 月光又一次突破云层,却将他的身影藏于黑暗。 “有了学长的帮助,我可以为妈妈报仇,把你送进监狱。” “或者,我也可以出国读书,远离这里的一切。” “他以为我想要走出过去的阴影,你以为我懦弱,只能一辈子被你纠缠。” “但你们都看错了我。” “我不要什么新生,不要什么迟来的判决。” “我想要的——是你死。” 扣动扳机的前一刻,他看见男人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向他撞过来,壮硕的身躯如同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向他投下一片无法逃脱的黑暗。 就像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他都是在这样的黑暗里,在暴戾的痛苦中,幻想着一场痛痛快快的死亡。 砰—— 窗外的飞鸟惊飞,血花溅了一身。 曾以为一辈子都逃不出手掌心的男人在他的面前缓缓倒下,眼睛瞪得很大。 鲜血汩汩流出,在他身下汇成一片,深秋的夜里,仿佛能看见温热的血液升腾的白气。 青年沉默地站着,持枪的手垂在身侧,仍然保持着扣动扳机的姿势。 飞溅的血花,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发丝点点滑落到脸上。 他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看着逐渐失去生机的男人,他一生的噩梦。 忽然,他后退了两步。 楼道里传来阵阵脚步声,是听到动静的邻居们前来询问。 门咚咚地响着,他却恍若未闻,只转过身,看向身侧的衣柜。 他抬起手,用衣袖擦掉柜门上的血迹,然后拉开了它。 砰! 不甚结实的房门被撞开的一瞬,又一道枪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沉闷的撞击声。 听上去像是一个躲藏在衣柜中的孩子不慎撞到了内壁。 当人们拉开柜门,他们看见青年蜷缩着靠在空空荡荡的衣柜角落,身下的血泊没有一滴流落在外。 他一生都没能摆脱童年的阴影,但至少这次,他终于划清了界限。 他死在了离母亲最近的地方。 第228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6) 又一次回溯, 头顶传来准点的钟声,象征着时间再次提前。 高悬的太阳,繁华的街道, 这偌大的城市里, 形形色色的人匆匆忙忙地走过,人们一心关注自己, 并不对旁人有哪怕一刻的注目。 钟声渐弱, 铃声渐起, 秦光霁拿起放在西装里的手机, 看清其上显示的来电名字:詹云逸。 接通电话,果不其然, 是青年的声音:“学长, 您已经落地了吗?”声音轻快, 恍若隔世。 秦光霁稍稍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将方才所见的悲剧从脑中驱逐出去, 用尽量平常的语气应道:“嗯, 刚出来。” “需要我来接你吗?”詹云逸问道, “这地方可能不大好找。” 秦光霁回绝了他, 声称自己方向感还不错。 但现实当然不是这样。 作为一个被导航惯坏了的当代年轻人, 刚挂断电话, 秦光霁就拿出了——他的指南针。 代表任务目标的红色指针晃晃悠悠地朝向北方, 代表队友的绿色指针颤颤巍巍指向西方。然后, 秦光霁陷入了沉默。 在城市里光指个东南西北有什么用啊!好歹告诉他该坐哪条地铁搭哪路公交吧!再不济, 告诉他个地址,他自己打出租去也行啊。 现在这情况, 他光知道那是家连锁炸鸡店,可把炸鸡店的名字输进商城里的指路道具, 能冒出上千个目标点来,排除法都没法用啊! 队内通讯照例是中断的,从指南针的方位来看,他的队友们距离詹云逸也有相当一段距离。 秦光霁曾经对副本内的种种限制颇有微词,如今却发现,过度的自由真不是什么好事。 无奈,詹云逸还在店里等着他,之后的大段剧情和转机还等着他来开启,秦光霁只能努力调动起自己微薄的记忆,寻找其中能作为标志完成定位的事物。 大片模糊中,一个数字兀然出现,将范围缩减到了一个辖区之内。 …… 半个小时后,顺着警局编号的线索,秦光霁成功站到了炸鸡店门前。 还未进门,秦光霁便与一双纯黑色的眼睛隔着玻璃对上了目光。 是越关山。她独自一人坐在靠窗位置,似乎是在等人。看见秦光霁时,她的神色没有一丝改变。 “你比上次迟到了十分钟。”越关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刚才一瞬的对视接通了队内通讯。 “其他人呢?”秦光霁一边推开店门,一边问道。 “在跟踪那个人渣呢。”温星河插话道,“他这一天过得也太潇洒了,他到底是咋挣钱的啊?” “拉皮条。”温星火冷冷道,“忘了之前在警局里那个女人说的话了吗?” “否则也供不起两个人那么大剂量的毒品。” “等等,”秦光霁耳朵一动,“这一次回溯开始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在他和詹云逸一起回“家”时,队友们一直都在警局里寻找线索,不可能看见这边发生的一切,自然无从得知房间内有大量毒.品用具一说。 “我们是通过你的视角看到一切的。”越关山回答道,“我们的视角被强行切断了,看到的画面和你所见的完全一致。” 但这并非秦光霁的视角。准确来说,不全是。 像是一部纪录片,玩家们所见的只是纪录片的镜头能够拍摄到的画面,却无法探索,无法得知全貌。 “学长!”思索间,秦光霁看见带着围裙的詹云逸快步来到他的身前,有着和往常一样的兴奋语调。 第三次见面,第二次重逢,秦光霁的心里几多酸楚,一时无法抒发。 又是同样的座位,同样的饮料,詹云逸说着同样的话,向他展露对未来同样的期望。他笑得如此真切,然而目睹了两次失败结局的秦光霁却只觉得唏嘘。 上一次回溯前的平静话语犹在耳畔,那样决绝的对峙、那样坚定的赴死令秦光霁至今仍不愿回首。 却也使他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间接导致了悲剧?他想要救詹云逸,可是该怎么救,该以什么方式救? 是他的方式出错了吗?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他走向新的结局呢? …… 人们对时光的流逝总有着不同的看法。相同的岁月,有时不过一刹,有时却是悠长。 太阳逐渐西斜,杯中冰块融化。 不知为何,分明已是饭点,店内客人却并不多。许久未见,詹云逸显得格外兴奋,拉着秦光霁聊了许久。秦光霁附和着他,也诱导着他,从中得知了许多先前未曾聊到过的,有关他这具身体的情况。 他们是同个学校的校友,詹云逸比他低两个年级。他们在三年前相识,第一次相遇时,他便解了詹云逸的围,男人三年前的那次案底就是他的手笔。 从此之后,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联络。詹云逸是二代移民,他母亲年幼时偷渡过来,未成年时便已怀孕。为了让他有个身份,她才和男人结婚。 他们恰好籍贯相同,詹云逸没有去过母亲的家乡,他便经常和他讲述那个西南边城的故事。 读书期间,男人经常找各种理由骚扰詹云逸,每一次他都会及时出手相助。渐渐的,詹云逸也开始向他袒露心扉,与他谈及自己一直以来的苦恼,还有他对母亲去世的怀疑。 他曾几度向詹云逸建议重新调查,但詹云逸担心证据难寻,如果不能一举击倒男人,反而会让他变本加厉,便一直搁置。 后来,他出国读博,詹云逸也决定申请同一所大学。三年来,他教过詹云逸许多防身的办法,也给了他一些保护自己的小物件。但男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他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一年时光终于过去,詹云逸收到了offer,他也恰好回来办事,相约在此一聚。本该是苦尽甘来,迎接新生活的时候。 谁知……却是以乐景称哀情的开端。 听詹云逸说到这儿,秦光霁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前两次的失败是什么缘故了。 就像詹云逸在杀男人前说的那样,他本可以抛开过往,出国读书,也可以追查真相,送男人进监狱。 第一次,他选的是第一条路,可他失败了,男人先他一步,或失手或故意,粉碎了他的梦。 第二次,在秦光霁的点醒下,他明白一味的躲避只会助长男人的气焰,于是决心选择第二条路。 可随着真相大白,他却发现哪怕男人被逮捕,在这个没有死刑的国度,他想要的复仇也根本不可能通过法律实现。 于是,他走上了第三条路——自己动手。 他的母亲死于继父之手,他一生都没能摆脱继父的阴影。他曾经是个懦弱的人,不敢追究母亲的死因,也不敢为举报男人而毁掉自己的前程。 他忍了这么多年,恐惧了这么多年,可事到如今,他发觉自己的忍耐正是对母亲最大的侮辱。 母亲是为了他才和继父结婚,继父萌生杀意也为了不让她把他猥.亵继子的恶行公之于众。 可他呢?母亲去世七年,他虽有怀疑,却从未着手追查,甚至……因为愧疚、恐惧,或者别的什么隐蔽的情感,不曾踏足她的墓地。 于詹云逸而言,什么才是未来? 是远走高飞,还是报仇雪恨? 或许都不是。 就像他不曾摆脱童年的阴影一样,他也从不曾母亲的死亡中走出来。 他从未奢望过未来。 他只想结束过去。用男人的死,用自己的死,为这场长达二十二年的失败人生画上句号。 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 或许,身为玩家,身为几个小时前还素不相识的外来者,他们不该干涉他的选择。 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有没有哪怕一个瞬间,在他开.枪杀死继父,在他开.枪杀死自己的时候,他后悔了呢? 有没有哪怕一个瞬间,在他的手指扣响扳机之前,在他的血流尽之前,在他的心脏停跳之前。他……想要继续活下去呢? …… “云逸。”秦光霁开口打断了青年的话。他们正谈及家乡的一种小吃,因为保质期极短,在这里根本买不到成品。詹云逸的母亲很擅长做这个,自从她走后,他就再也没吃到过来。 “嗯?”詹云逸疑惑眨眼。 秦光霁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你想不想——再见一次妈妈?” 在听到难以置信的事情时,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尽相同。 于詹云逸,起初是缓缓张开的嘴,慢慢瞪大的眼睛。而后,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不自觉地垂下眼皮,眼珠子胡乱地转动着,在脑中消化所听见的一切。 最后,当他终于发现这并非什么话语的歧义,也并非过度思念产生的幻觉后,他又一次抬起头,眼中蕴含的早已不是困惑,而是被多年来的思念和愧疚纠缠着的真实内心。也是闪烁着的泪光。 他当然想再见一次妈妈,哪怕是再听一次妈妈的声音也好。 可紧随其后的,却又是一瞬的慌张——某一刻于他眼中流转的,是对秦光霁所说的真实性的怀疑。 已经死去了多年的人,又该如何与他对话呢? “你知道的,”秦光霁慢慢说着,“我有一些……超出常理的能力。” 秦光霁观察着詹青云的反应,看上去,他并不意外。这意味着他赌对了,任务不会无缘无故给他安排一个身世完整且与任务对象关系密切的身份,而依据他从詹云逸口中套出的信息,这位疑似平行世界的“秦光霁”显然也拥有一些特殊手段。 否则,何以解释为什么每次詹云逸被继父纠缠时他都能及时出现,他交给詹云逸的防身方法、送给他的东西都并不常见,更像是从类似系统商城的地方拿出来的。 还有更近一些的事情,上一次秦光霁公然使用技能控制继父的行动时,詹云逸也毫不惊异。 秦光霁注视着詹云逸的眼睛,看着这双瞳色极浅的眼睛里倒映着的灯光,如繁星般灿烂。 他看见詹云逸阖上眼睛,看见他深吸一口气,看见他重重点头。 “我想见她。” 第229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7) 不久之前, 天色尚明。 男人踹开小酒馆的门,不顾里头女人的怒目而视,大喇喇地走进来, 猛然坐到柜台前。细弱的吧台椅在重压下发出吱呦吱呦的呻吟, 然而男人对自己的体重毫无自知之明,甚至往下又狠狠顿了一次, 把屁股舒舒服服地占满整张椅子。 “喂, ”他不耐烦地敲敲桌面, 没有给予女人一次撇视, 只大声吩咐道,“来杯酒。” 女人本在擦拭一个玻璃杯, 见他这幅模样, 她画着厚重妆容的脸霎时垮了下来, 砰地放下杯子, 声音阴沉:“陶德, 你把我这儿当什么了?” 男人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自己走进吧台, 随手挑了瓶酒打开, 咕咚咕咚灌了半瓶后才施舍给她一个讽笑。 “当什么?”他重重把酒瓶砸到桌上, “你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求我给你一点药的时候怎么没问过我这话?” 女人的脸色难看得可怕, 长长的假睫毛垂在她的脸上, 活像两只大蟑螂趴在凹凸不平的墙皮上。 “你再这样, 我就报警了。”她将双手按在桌板上, 威胁道。 “报警?”男人嗤笑着,一下把酒瓶贯到地面上。 酒瓶碎裂, 飞溅的碎玻璃和水滴混杂起来,被头顶昏黄的灯照得闪烁。 他指着女人的鼻子, 唾沫星子从嘴里喷发出来:“婊.子,你敢报警?!” “你别忘了,”他的嘴角因愤怒而抽搐着,声音像喉咙里卡着痰一样浑浊,“我的手可比你的干净多了。” 他上下打量女人,尤其把目光落在她衣领开得极低的胸口,眯起的眼睛尽显猥琐:“这些年来,那些小男孩小女孩哪个不是经由你手送出去的?那些客人又有哪个不是你笼络来的?” “哦对了,”他假惺惺地一拍脑袋,好像刚才想起来一样,“当初毒死那个贱人的主意……” 他的眼神阴恻恻的,如同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露出它剧毒的尖牙:“也是你这位‘好姐妹’想出来的吧?” “够了!”女人的脸涨得通红,她一下抓起摆在面前的调酒杯,奋力砸向男人。 钢制的杯子砸在男人的手背上,登时便肿起好大一块。 盛怒迅速消散,女人的神色也渐渐转为心虚和害怕。 她原本并不想砸到男人,只是要吓唬吓唬他而已。谁知他这次没有躲开,竟就直愣愣地站着,让她砸到了。 女人忐忑地在心中默数男人会在几秒后彻底爆发,悄悄地挪动脚步,向着后门的方向撤去。 诡异的寂静持续了许久,等到女人已溜到门口,以平生最轻柔的力度拉开后门时,预料之中的暴戾仍未诞生。 纵容心中有疑惑,此刻的女人也无暇顾及这些。她果断打开门,正要抬腿走出去时,身后传来男人的呼唤:“你、你回来。” 这是她从未听到过的语气,像是难以置信,也像是极度恐惧。 阳光顺着门缝钻进屋内,粒粒灰尘在空中飞舞。女人站在门口,遥望男人的轮廓。他仍旧站在原位,手背上的红肿更加明显了,可他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疼痛,瞪得滚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黑暗。 女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一个灰白的影子无声地站着,好似一个瘦削的鬼影,又像是一个吊死的人。 仿佛是听到了女人的声音,那身影竟缓缓转动,将那颗沾满血污的头颅对准了女人的方向。 “谁?!”女人惊叫一声,立刻松开了门把手,跌坐到地上。她浑身的冷汗簌簌落下,双腿双手都失去了力气,只能战战兢兢地缩在柜台后边,感受着胸膛中跳动得飞快的心脏的存在。 半晌,后方仍旧一片寂静,匆匆一瞥的鬼影似乎并没有关注到她的存在。打开一半的后门给了女人足够的勇气,她不敢站起来,于是决定手脚并用地向出口爬去。她一边爬,一边警惕地看向自己身后。几乎要把脑袋长在背后,生怕突然冒出什么东西来。 不到半米的距离,她用了足足一分钟。当她的双腿终于彻底离开门槛时,她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双腿猛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动力,以生平最快的奔跑速度,瞬间便消失在了小巷的拐角处。 与此同时,店内。 女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男人却始终站在原地,甚至没有扭头看她一眼,更没有张口唾骂她的脱逃。 他当然不是自愿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肌肉听他的指挥,他没法逃跑,也没法动弹,只能梗着脖子,顶着脑袋,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身形瘦弱的影子,看着她越走越近,看着她逐渐走出黑暗,看见她抬起头,将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完全曝露在他的面前。 男人能清晰地感受到汗毛竖立、冷汗淋漓,但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睛,甚至无法合上眼皮,只能尽力地转动眼珠,企图逃开对视。 然而,不论他看向何处,那双充血的眼睛、那张凄厉的面孔始终停留在他视野的中央,好像是深深扎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无法甩脱。 那张脸越来越近了,他甚至已经能够闻到那股浓烈的血腥气,隐约夹杂着药物的气息。 他的瞳孔缩到极小,他的脉搏跳动得极快,他感觉到一阵阵晕眩涌上大脑,感到眼前世界的边缘开始泛起昏黑。然而他从未如此清醒,常年被酒精和毒.品浸染的神经从未如此清明,以至于他可以回忆起多年前那场谋杀的种种细节,并将当年那张惊恐的脸庞重叠在如今所见的鬼影上。 是她! 她回来了! 无边的恐惧撅住了他的心脏,浑身的血液停止流转,呼吸亦随之凝滞。 她怎么会回来?她来做什么?她已经死了七年了!她不可能回来!!!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他发觉自己能够动弹了。 起初是一星半点的挪转,好像力量被一点点抽走,脊梁被一根根打碎。 她仍在向前,一言不发地向前,从七窍中流出的血凝固在她过早衰老的脸上,卡在条条皱纹的缝隙里。 但更多的,则是继续流淌,流入她始终隐藏在阴影中的脖子里,也滴滴掉落,在地上写下一串串血花。 他终于彻底倒在地上,像一摊烂泥一样瘫着。他早已没了逃跑的打算,不仅是因为四肢完全脱力,更因为彻底宕机的大脑已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没有停下。她弯下腰,继续拉进两人的距离。 从未见过的角度使得她的脸庞越发恐怖,在某个瞬间,他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个夜晚,他也曾用这个姿势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当位置调换,他才终于明白了当年她的恐惧。 无法反抗,无从脱逃,剩下的只有无边的绝望。 她越来越近了,她仍旧穿着死前的那身灰色大衣,可脖子以下,被大衣覆盖的地方却不再是瘦削干瘪的身体,而是一片虚无。 她是鬼!一个没有身体的鬼! 可是一个鬼的躯体怎么会有如此重压,让他动弹不得呢? 那是恨!是要他命的恨! 她要复仇!她要杀了他! 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同时充满了脑海,极速膨胀的求生欲空余在脑中,无法诉诸行动的恨意滋生了无尽的绝望,到了最后,他已完全放弃了挣扎,只一心祈盼这场折磨能够快些结束。 忽然,她猛冲了过来,冲着他的脸,冲着他的身躯,好像一头猎豹一口咬住猎物的咽喉,她的身影短暂地与他重叠,带来的是比坠入炼狱更加可怖的烧灼感。 血液在燃烧,皮肤在燃烧,骨头在燃烧,浑身上下从毛孔到发丝都在燃烧。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团活着的火球,成了东方神话里被罚入十八层地狱的鬼魂,期待的死亡没有亲临,与痛苦一同到来的是更加极致的清醒。 呼吸停止了,缺氧的痛苦短暂地替代了烧灼,大脑血管根根叫嚣着痛苦,凄厉地渴求着氧气,眼前画面蹦出颗颗金星,渐趋幽暗。 空气骤然涌入,紧接着的是心脏的抽搐,剧烈的收缩、猛烈的跳动,好像一只疯狗在撞击胸膛,也仿佛在胸膛安上一个炸.弹,终有一刻,会将他的心脏炸成碎片,炸成漫天的血花。 无形的火焰在心脏的悸动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寒冷。前一秒还在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被完全冻结,还有骨头、还有皮毛,还有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被冻结,他成了一个被冰块堆砌的人,成了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所有的思绪都被冻结,只有一个念头越发强烈——温暖!给他温暖!他祈求着、赞颂着,抛开了所有身为人的尊严,只要哪怕一瞬的施舍。 时间的流逝早已与他无关,寒冷之后,又是炽热,又是窒息,又是抽搐……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成了什么模样。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足以使人昏厥无数次、甚至死去无数次的痛苦。 当这些痛苦霎时消失,率先出现在他脑中的并非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举足无措的恐惧。 如同新生的婴儿,对周遭一切都如此陌生,于是生出更多的恐惧,害怕那尚虚无缥缈的下一次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缓慢回流的力气终于攒足,足以支撑他从地上坐起。 呼吸流畅,心跳平稳。深秋的寒风从后门吹进店内,吊灯轻轻摇曳,晃动的灯光和打颤的牙齿同频。 脖子僵硬,每一次扭动都带着脊椎摩擦的咔咔声。 眼前一片黑暗,没有月光。 店内空无一人,只有落在地上的调酒瓶被风吹着滚向角落,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一切都消失了,女鬼不见了,痛苦不见了,仿佛方才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男人甩着昏沉的脑袋,将手臂撑在身后,想要站起来。 一阵刺痛沿着手臂的神经传入大脑,他一下脱力,重新跌回地上。 左手手臂猛烈收缩起来,他强忍着尖锐的疼痛,将衣袖拉开。冷风吹拂,手上的鸡皮疙瘩起了大片,月光骤然洒落,照得布满针眼的皮肤越发惨白。 借着这束短暂的光芒,他看见手上的血管根根凸起,如笔走龙蛇般,在表皮纠结成一个血红的图案。 那是一个符咒! 东方人的符咒!! 她就是东方人!!! 手上、腿上、胸口、后背,不同程度的刺痛接连传来,他撸起袖管,卷起裤腿,脱掉上衣,不顾寒凉的空气,将全身皮肤都曝露出来。 符咒、符咒、符咒!!!! 全身都是符咒! 全身都是刺痛! 全身……他感觉到窒息、抽搐、炽热、寒冷又一次袭来,风卷残云般将他脆弱的神经绞断。 这就是她的复仇,这就是她的复仇!! …… 阵阵惨叫震醒了树上的寒鸦,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与后门被狠狠推开的声音一齐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回荡在小巷里,伴着粗重而无章的呼吸声,不时有无意义的呼喊掺杂其中,比鸟鸣更加凄惨。 男人只穿着内衣裤跑出酒馆,穿过小巷,被巷尾的垃圾绊倒,身上登时被粗糙的地面擦伤数块。他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痛一样迅速爬起,跌跌撞撞地向着更远处跑去。 他呼喊着救命啊,诅咒啊,报仇啊,杀人啊,走过街区的小路,穿过车水马龙的大道,激起行人的怒骂、汽车的争鸣。然而他毫不在乎,只一心走着、跑着。 俨然成了一个疯子。 第230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8) 月色幽暗, 转眼便到了詹云逸下班的时间。 这一次,没有来自警局的电话打扰他,秦光霁也未曾向他提及那一边发生的事情。 他们以平常的步伐走出炸鸡店, 走进被路灯和月色照亮了的街巷, 走向詹云逸的临时居所。 这是“秦光霁”出国前的房子,因为知道詹云逸租不起房子, 于是便把钥匙留给了詹云逸。 詹云逸平时课业繁重, 加之先前总被男人骚扰, 很多时候都是睡在学校的实验室里, 不常住在这儿。 但一打开房门,屋内并没有太多灰尘, 阳台上唯一的一盆绿萝也是郁郁葱葱, 显然是詹云逸定期来打扫照料的结果。 其实开任何地方都可以开启技能, 玩家们大可以为詹云逸打造一个屏蔽装置, 让他安心在里头待着。但秦光霁着实对这位平行世界的自己有些好奇, 于是便借口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 跟着詹云逸来到了这里。 房间不大, 但地段极好, 哪怕按十几年前的房价水平折到现在, 也相当可观。 可惜的是, 房间太干净了。字面意义上的干净, 不仅没有灰尘, 连带有个人特色的物件也没多少, 乍一看像是走进了一个样板间,毫无生活气息。 不过, 仅从现有的线索来看,秦光霁也能发现这位平行世界的自己与他本人的不同之处。 比如说, 他的阳台上绝不会只有一盆绿萝。 应该什么都没有才对! 作为年年能拿奖学金,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获得保研资格的优等生,秦光霁在种地这块的天赋点着实有些离谱。 简单来说,他只能种活长在大田里的植物,什么黄瓜茄子卷心菜、扁豆丝瓜西红柿,不管是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种地,还是长大了做科研,都是手拿把掐。 但相对的,如果给他一株长在花盆里的花草,那么下至多肉上至月季,不出意外都会在两个星期内死绝了。 所以,虽然是个理论知识拉满的农学生,但秦光霁的家里向来是寸草不生的。 再者,光从装修品味和房子地段来看,也能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 比如说,秦光霁绝对不会在自己的房子里摆一个跑步机。笑话,他看上去像是会在家里折磨自己的人吗?嫌平时挥锄头种地还不够累是吗? 再比如,他也不会在墙上挂一幅带有自己的印章和落款的山水画。 当然是因为他根本不会国画,更别提……这画的还真不错。 秦光霁的注意力很快被这幅装裱精美,看上去颇有年头的画作吸引了。 不对劲。按照正常上学年龄推算,这具身体绝对不超过三十岁,就算这个世界的自己是个神童,这幅山水画的年龄也绝不会超过二十五。 但秦光霁在父母家里见过几副民国时期的画作,这副画的纸张状态看上去和它们很像。 可如果真的是民国时代的画作,又怎么可能会出自“秦光霁”这个年轻人之手呢? 秦光霁立刻想起了上一个任务,第四场婚礼的背景正是民国时期。 虽然那时玩家们都换上了符合时代的服饰,拥有相应的身份,但秦光霁也是特殊的存在——和这个副本一样,那个故事的两位主角也认识“秦光霁”。 忽然,秦光霁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这两个副本并非彼此独立的平行世界,而是一个世界? 既然这位“秦光霁”也拥有一些特殊能力,那么时空穿梭于他而言或许也不是什么无法企及的事情。 或许正是过去的自己画下了这副画,将其带到了现在。 “学长,这画有什么问题吗?”大约是见秦光霁一直盯着这幅画看,詹云逸也凑了过来。 秦光霁先是摇摇头,随后一转眼珠,指着落款处的名字,试探道:“云逸,你知道这是谁画的吗?” 詹云逸是二代移民,虽然会说中文,但对本土文化的了解泛泛。 “是哪位名家吗?”他勉强辨认末尾的繁体字,但很快便放弃了,“我不大懂,只觉得画得真不错。” 在这两个副本里,“秦光霁”都不叫秦光霁。或者说,在他们的认知里,根本没有秦光霁这个人。 那么这位穿梭百年的朋友,又为什么要刻意留下“秦光霁”这个名字,还要按上秦家祖传的印章呢? 除非……使用这个名字不是为了介绍自己,而是为了辨认。 为了让他这个外来者,辨认自己的身份。 秦光霁被这个荒谬大胆的猜测惊了一刻,可仔细想想,却发现不无道理。 将民国世界的“秦光霁”视作A,将当下的“秦光霁”视作B,来自游戏的秦光霁本人则视作C。A在百年前留下画作,被B收藏起来,被不会画画的C看到,由此得到AB是同一人的结论。而A的画作中含有AB都不曾使用的C的名字,就此将本以为只是外来者的C拉进AB的世界。 C本以为自己仅是踏足了一个普通的平行世界,却在其中发现了仅于自己的世界中存在的事物,因而可得:AB早已知晓C的存在,并一直在等候C的到来。 一连串的推论,令秦光霁感到头皮发麻。自己的名字被堂而皇之地悬挂多年,也等候了多年,而如今的他却仍旧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想用这种方式传达什么,他们和自己的联系又是什么? 秦光霁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担心如果沿着这些线索继续思考,最终的答案会指向他自己: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乃至他的人生。 从胸口升腾的寒气迅速裹住了秦光霁的后背,分明是深秋,他却感觉到大片汗水将衣服粘在了他的皮肤上,在蒸腾作用下带走体表的暖意。 他甚至不敢再直视那副山水画,只得迅速挪开视线,转而对詹云逸道:“我们开始吧。” ———————————— 铃声响了。 拿起手机的那一刻,詹云逸发现周遭的环境变了。 身边的一切,陈设也好,人也好,乃至寒凉的空气、窗外的明月,都消失了。 白茫茫一片的空间里,铃声格外响亮。 詹云逸抬起手,借着不知来处的光,看清了来电显示。 是妈妈。 气血上涌,他几乎要站不稳脚,握不稳手机了。 他凝视着【妈妈】两个大字,铃声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可他仍不舍得接通它。 就好像只要他不接,就能将这一刻的惊喜延长到永恒。 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更强烈的渴望在前方等待着他。 出乎意料的,他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情绪,平直的眉毛、薄薄的嘴唇、挺翘的鼻梁、厚实的耳垂,都像是平常的模样。 他其实和妈妈长得并不太像,唯有那双眼睛,琥珀色、双眼皮、眼尾上翘,左眼下点着一颗淡红色的泪痣,和妈妈一模一样。 而如今,这双眼睛里盛放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怀念,像是胆怯,像是悲伤,却比这些更进一步,好像是在刹那间回望过往十几年的经历,将其中的嬉笑怒骂、悲欢离合尽收眼底。 他终于按下了接通键。 他的手正在颤抖,一个抬起手臂的简单动作也能使他的额头沁出点点冷汗。 而直到这时,直到他终于鼓起勇气时,他才赫然发现,手中的手机已不是他看惯了的模样了。 它变新了,手机壳也都是崭新的,没有吊坠。是5年前,妈妈刚刚买回来时的样子。 是的,这个手机曾经属于他的妈妈,詹黎女士。那是她靠打零工偷偷攒下来的钱,也是她与陶德结婚后唯一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詹云逸在她的遗物,一件灰色大衣里发现了它。 它只有一则没有被接通的通话记录,时间在那一天的深夜,是打给莉莉,妈妈生前的好友,陶德如今的“合伙人”,表面上开着一家酒馆,实则经营雏.妓生意。 詹云逸起初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甚至以为那就是妈妈最后的求救,因为在那之后,的确是莉莉把奄奄一息的妈妈送进了医院。可惜她们晚到了一步,妈妈早已无力回天。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莉莉对詹云逸的态度都很好。她会在詹云逸决定逃跑时帮他遮掩,也会在陶德不省人事时把詹云逸安置到自己的酒馆里。 可后来,詹云逸才发现他们其实早在偷偷来往,也正是莉莉一直在为陶德豢养可供亵玩的小男孩。 那时的他才终于明白,妈妈的死,很可能并非一人所为。莉莉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和詹黎的友谊,而是背叛友谊的愧疚。 他不知道莉莉为什么会送妈妈去医院,或许是最后一刻的良心发现,也或许是担心她就那样死在家里会惹人怀疑,不论如何,她都在这场谋杀中担任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妈妈的这通电话,就是铁证。她被丈夫背叛,也被朋友背叛,她死在这两人的阴谋里,死在那个永远过不去的寒冬里。 也死在多年未明的真相里。 詹云逸的脑中升起了强烈的欲望——他要复仇,向他们两个人复仇,他要找到真相,要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 他要让他们忏悔、让他们赎罪。 不,不止如此,他要让他们也经历妈妈的痛苦,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作的恶,对他,对妈妈,还有那许多个蒙难的孩子所做的一切,最终都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他们该下地狱,该被千刀万剐,如果法律做不到,那他不介意自己来。 …… “云逸,是妈妈。”时隔五年,属于詹黎的独特嗓音再次响起,粗糙的音质也无法遮掩话中的温柔。 是妈妈惯有的语气,也是多年未变的西南口音。 是午夜梦回时也不得奢望的声音。 寂寞无声,唯有泪千行。 这一刻,先前所想的一切,仇恨、报复,以及其余的阴暗心理,似乎都随着一声“妈妈”,烟消云散了。 “妈妈,我好想你。” 第231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9)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世界。 没有普照天下的神, 没有追魂夺命的鬼。不为人知的罪行已然犯下,有罪者却逍遥法外,无人、无鬼、无神追究。 人们拜佛、请神、祷告, 乃至献出俗世财宝、遵循荒谬的苦行, 为的是祈求天外虚无缥缈的存在的宽恕,或使今世顺遂, 或使来世超脱。 但世上总有清明者, 知道所谓宗教不过是个谎言。有罪者不会因几次叩拜而洗脱己身的血腥, 无罪者亦不会借此改变往后的命运。 于是有了法律。 人类已脱离原始社会数千年, 将这个种群与近亲猿猴区分开的,是群体遵守的道德和纪律。 法律自然有所不足, 道德亦有不能及之处。然而有罪者即使能逃脱法律, 却永远无法挣脱道德的枷锁。 逝者已逝, 无法复生, 但她仍旧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存在于凶手的恐惧里、亲人的思念里。 符咒是假的, 那不过是几张便宜的永久纹身贴纸, 在商城里每张售价50积分, 因为便宜, 所以在使用时无法屏蔽纹身时的疼痛, 带来浑身刺痛的感觉。 忽冷忽热的痛苦也是假的。精神力强如越关山, 也并没有给对方施加如此漫长、早已超出常人阈值的痛苦的能力。 那不过是一个放大仪。就像哆啦A梦的放大灯一样, 只不过它可以放大的不止物体, 还有人的精神。 吸.毒者总热衷于描述己身的快感,自诩已享受过人间极乐, 却往往对快感过后,毒.瘾发作时的痛苦避而不谈。 仿佛从天堂一落千丈, 直抵地狱,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痛苦,催促着欲望。 玩家们所做的,就是从男人的记忆中挑选出这样的时刻,并将其放大。 陶德不是反社会人格,他也懂得常人的情感,对詹黎的死亡,固然并无悔恨,午夜梦回时也总有一丝恐惧留存于心。 痛苦滋生恐惧,恐惧加重痛苦,循环往复,如海潮冲刷岩壁,终将推倒人类脆弱的精神防线,将过去五年来的一切思考、后悔、遗憾、自责,以及对自己罪行的无数担忧和畏惧叠加成没有边界的海洋。 百川入海,于海洋是益,于人类,却是精神过载后的彻底崩溃。 对于罪者,这就是道德层面最好的惩罚。揭开所有的伪装和辩解,让他们明白——自己罪孽深重。 不是判决降下之后对自己招致严厉刑罚的悔恨,也不是对写在泛黄纸页上的神佛教义的惶恐。 是真真正正的,对自己犯下的罪行的忏悔。 当然,这样的忏悔还有个前提条件:罪者在极度崩溃时第一时间想到的绝不是投案自首,而是寻求超脱。 玩家们的另一个任务,就是要阻止他的超脱。 简单来说,不能让他轻易死了。 从旁观者和幕后操纵者的角度出发,温星河觉得这个任务似乎更加艰巨一些。 …… “我说,干脆让他就这么被车撞死得了吧!” “让他光着屁.股走在大街上却不被撞死或者摔死很难的啊!” 第六次在陶德后背贴上隐形防撞条,让某位车主的方向盘被一股来自天外的力量掌握着稍稍偏移,使得距离陶德的尾椎骨只有十厘米的汽车头左移五厘米,成功营造出一种双方都惊险万分但化险为夷的情景后,温星河如是说。 但吐槽归吐槽,她也深知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外来者无权审判他。 纵然他们背负任务来到世间,纵然他们掌握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 但他们终究没有权利审判谁。 不论对方犯下多少罪恶,不论审判对他们来说有多么轻易。 如果他们愿意,何必这样周折,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能轻松杀死陶德。甚至不需要见血,不需要自己动手,制造一场意外,让他被超速的车撞死,或者被从天而降的广告牌砸死,随后拂衣而去,便没人能查出真相,只当他是倒霉透顶。 但这样的死亡、这样的审判毫无意义。 真正有资格审判他的,只有受害者。 只有詹云逸,失去了母亲、遭受数年侮辱的詹云逸,才有资格决定他的命运。决定是否将他交给法律,决定他是该背着痛苦草草一生,还是该带着罪孽打入地狱。 他们如今所做的,就是想告诉詹云逸,复仇并不意味着要搭上自己。 他可以向他们复仇,可以让他们万劫不复,让他们深深忏悔,但同时,他也可以活下来,活在阳光下,活在他不曾奢望的未来。 ———————————— 与此同时,“秦光霁”的房间里。 与人共情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尤其是时隔五年的重逢、跨越生与死的界限的相遇,积压在心中的所有想念和自责一瞬间迸发出来,如此猛烈的情绪冲击哪怕对一个高精神值的玩家而言也是一种相当的折磨。 尤其是在他已经使用道具支付了大量精神值之后,若换了其他玩家,恐怕立刻就会崩溃。 但如果要把一个早已逝去的形象从所爱者的脑海中分离出来,赋予她短暂的表达权利,强制共情这一代价已经算得上微不足道了。 人死不能复生,对凶手如此,对亲人亦然。 玩家们能够造出一个纯粹的空间,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詹云逸的记忆,能够寻找到所有和詹黎女士相关的记忆并复制出来,能够捏造一个外壳将记忆灌输进去,使其看上去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这些终究只是假象。 当詹云逸在母亲面前泣不成声时,当詹黎将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拥入怀中,用温柔如水的语气哄着他,一如儿时情景再现时。只有站在空间之外,静静凝望两人动作的秦光霁知道,这只不过……是个谎言。 但谎言,有时并不代表伤害。 就像另一边,他的同伴们放大了陶德心中的恐惧一样,秦光霁也放大了詹云逸心中的有关母亲的一切情绪。 他们是陈述者,而非审判者。 只有自己能看清自己,也只有自己能评判自己。 詹黎的躯壳是半透明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虚弱。她并不能真正触碰到什么,但她仍然执拗地伸手抚摸詹云逸的头发,宛若从前,她做过无数次的样子。 这是詹云逸印象中的母亲,她温柔、冷静、坚韧,她不是什么依附男人的菟丝花,她几度想要出走,却最终没能成功。是因为他,因为詹云逸。因为陶德拿他威胁她,她没办法狠心抛下儿子一走了之。 都是因为他! 猛然涌上心头的愧疚霎时吞没了重逢的喜悦,令詹云逸泪如雨下的同时,也令秦光霁心惊肉跳。 “不是你的错。”詹黎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看着詹云逸和她相仿的眼睛,认真说道。 “我的生活,我的选择,还有我的死——”她的一字一句说得都那样重,“都不是你的错。” 詹云逸的哭泣停顿了。他呆呆地看着詹黎,好像忽然间听不懂她的话了。 “云逸,”詹黎说,“你听好了。”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也绝不会恨你。毁掉你我的人是陶德和莉莉,从来不是你。” “我们是受害者,”她按住詹云逸的肩膀,半透明的手穿过了他的皮肤,带来一丝诡异的凉意,“哪怕我们曾经有错,也无法抵消我们受到的伤害。” 詹云逸怔怔地看着母亲,看见她苍白的皮肤上的条条皱纹,看见她疲惫的眼袋和那双提前衰老的眼睛。 “云逸,”她接着说道,“还记得妈妈曾经说过的话吗?” “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 “也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詹云逸缓慢地念着,几度哽咽,却坚持着将话说完。 其实这些话他从未忘记过,只是后来,被复仇冲昏了头脑、被自责盘踞心灵的他将它们通通抛之脑后,自认为是在为妈妈赎罪、报仇,却不曾想到,其实很久之前,久到他已经忘了是何时何地,妈妈早已做出了回答。 她只想让他活下去。 这是一位母亲,对孩子最浅显,也最真切的期盼。 她不要他功成名就,也不要他为她做些什么,她只想让他好好地活着,只为自己活着。 “云逸,”她又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带着叹惋,带着期盼,“妈妈走不动了,接下来的路,该你自己走了。” “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你要走出去,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是云,是风,你本就属于广阔的天空。” “妈妈……”詹云逸跪在地上,望着妈妈越来越淡的身影。 他已经看不清她的容貌了。 她开始飘远,开始逸散。 但她的声音没有改变。 “云逸,这一次……真的要说再见了。” 詹云逸跌跌撞撞地向着她离开的方向跑去,他张开双臂向前扑去—— 然而他终究没能握住什么。 詹黎消失了。 在她彻底消散的那一刻,詹云逸的身旁出现了一片星光。 灿烂的、美好的,也是很快便黯淡的。 终于,什么也不剩了。 詹黎的脸、詹黎的身影,乃至詹黎的声音。 身后传来啪嗒一声,是手机坠地的声音。 詹云逸却没再回头,只是又一次跪坐下来,痴痴地望天。 其实他什么都明白,他知道妈妈的死不是他的错,也知道妈妈从来没有怪过他。 他知道复仇不该用自己的全部为代价,也知道他本可以拥有未来。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妈妈蹉跎一生却落得如此下场,不甘心陶德和莉莉心安理得地度日,仿佛早已将妈妈抛之脑后。 但他所有的不甘心都存在于无法改变的过去,于是他只能将全部的恨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想毁掉未来,恰恰是因为他无法改变过去。 哪有人一点不害怕死亡呢?詹云逸也怕,但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妈妈的出现,正是将他最缺乏的东西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 ——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妈妈,”詹云逸喃喃道,脸上的泪痕已经干透,独留一颗泪珠在眼角打转,一如明珠,“再见了。” 第232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完) 时间又开始快进了, 不过这次,空间并未定格。 上一秒,他们刚刚踏出“秦光霁”的房间, 下一秒, 他们便已踏进警局大门。 里头乱哄哄的,本就不算宽绰的大厅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群印度人, 每个人身上的香料味都浓得像是刚从锅里捞出来。 人虽然多, 却没有警员, 等了一会儿, 才有一个胖乎乎的女警迈着沉重的步子晃出来。 他们连忙上前,女警看了他们一眼, 随即了然挑眉, 冲着后面的走廊比划了一下:“最里面那间, 进去吧。” 奇怪的是, 明明秦光霁站在前面, 她说话时的眼睛却在看后面的詹云逸。 詹云逸没说什么, 只点点头, 迈着他惯有的沉稳步子向前走去。 他径直穿过了秦光霁。 秦光霁一愣, 瞬间明白过来——他们又看不见他了。 他迅速跟上了詹云逸的步伐。 …… 穿过铁门, 霎时安静了下来。明亮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阴森的气息从白花花的墙面中透出来, 使人直起鸡皮疙瘩。 越往前走, 类似金属气息的奇怪味道就越是浓重, 随着呼吸钻进气管里,使人喉咙发干。 沉默的路程终于到了尽头。 门虚掩着, 推开一看,栏杆之后是一张极其可怖的脸。 青紫色的皮肤上长满大小斑块, 原本鼓鼓囊囊的双颊完全凹陷下去,耷拉到下巴上的皮肤活像吹瘪了的气球。他半眯着眼睛,从眼皮的缝隙里看不见任何光芒,仿佛在他的脸上划开两条马里亚纳海沟,只有漆黑的绝望能在此存活。 然而,当推门声响起,当那两颗眼珠子缓慢地转动,只一瞬,上一秒还颓废地瘫在角落里的骨架便被注入了完全的力量。 哐啷—— 栏杆发出巨大的颤动,脸上所剩无几的肉全部挤在狭小的缝隙里,无数条沟壑谱成了山川,凸显着满口黄牙,不必靠近都能闻到从口中飘出的异味。 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原本淡蓝色的眼珠被灰色的阴翳占满,根根血丝比渔网和蛛丝更密,将本就浑浊的眼白覆上天罗地网,血色深得令人心惊。 “陶德。”詹云逸的话没什么温度,仿佛看不见他天翻地覆的形象,只是平常的语气。 他对里头的警员展露浅笑,视线在房间里随意地晃了一圈,甚至没有再看陶德一眼便再次退至门口。 见他似乎要走,陶德的反应十分强烈。他努力地向前伸手,做出卑微的祈求模样:“不!你,你别走!”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他一把撸起袖子,将手臂上完全曝露出来——长在他皮肤上的已不止是红色符咒,而是大片大片的红肿和糜烂。 黄绿色的脓液将皮肤和衣服粘在一起,被拉扯着强行分开时把刚刚结痂的脆弱疤痕又一次掀开,鲜血顺着凹凸不平的皮肤向下流淌,显得符咒更加鲜艳,也更加诡谲。 詹云逸站住脚,冷冷地看他:“我帮不了你,也不想帮你。” “不!”陶德噗通跪在地上,径直给詹云逸磕了个头,嗓音越发沙哑,“你们都是东方人,你和……和你母亲一样,都是东方人,这是东方的法术,是东方的鬼魂,你们一定有办法,一定有!” 他猛然抬头,没有站起来,而是挪动膝盖将充血的脸庞又一次靠上栏杆。他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哭腔:“我真的忏悔了,我知道我自己错了,我自首,我要坐牢,我要赎罪——我愿意接收一切惩罚!!” “我,我全都招供了,”生怕没能表达出自己的悔意,他接着絮絮叨叨说道,“我承认谋杀了你母亲,承认对她的长期暴力,对你的侵犯,还有对其他孩子的犯罪。” “另外,另外还有,”他双眼失神,合不拢的嘴里溢出些许泡沫,“还有莉莉,我揭发了她的地下妓.院,还有她和我一起干的所有事情。” “你还不知道吧,用过量毒.品杀人的主意就是她想出来的!” 他又开始给詹云逸磕头,脑袋和坚硬地面相撞,砰砰作响:“我不求你们原谅我,但我真的真的认罪了,我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请你们大发慈悲,别再用这种方式折磨我了!” 伴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有脓液和血液从他躯干的各个位置渗出来,将囚服染湿了大片。 詹云逸只是站着,看一场闹剧一般,一言不发。 眼看陶德长跪不起,一旁的警员开始恫吓威胁他,然而他恍若未闻,着了魔一般,嘴中只剩下祈求:“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们……” 詹云逸双手抱胸,满脸冷漠:“我说过了,我做不到。” 他冷笑一声:“你落得现在的下场,是你自作自受。” “我已经收到了offer,”他将手按在门把手上,转身背对陶德,不愿再给予他哪怕一刻的瞥视,“马上要出国读书。” “以后你是生是死,在牢里过得如何,我都不想知道。” “对了,”他顿了一下,“开庭后,我会去做证人。” “希望你能活到那时候。” “不!不!!”绝望的吼叫在背后响起,伴以□□与钢铁相撞的声音,力度之大,令地面都有了微微的震颤。 詹云逸没有回头,他走在明亮的灯光下,背挺得笔直。 他越走越远,越走越快,离开警局后,他开始跑了起来。 夜色明媚,一轮圆月高悬。 唯有微风拂面,万里无云。 ———————————— 这一回,不只是快进了,天地万物都因极速压缩而开始旋转。除却没有把人也转成陀螺外,这几乎就是一次副本间的传送。 桂花香扑鼻,风吹树林,或黄或绿的叶片在丛中莎莎作响,偶有几片飘落,如蝴蝶蹁跹。 眼前是林立的墓碑,统一的制式下,各家的坟前皆树立着终年苍翠的柏树,再往下看,碑前的狭窄空地上却是各有不同。 十月光景,并非扫墓的时节。偌大的墓园里空空荡荡,秦光霁只看到在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着,手中捧着一束火红的鲜花。 是詹云逸。 他向他走去,穿过无数个墓碑、无数个名字。 詹云逸所站的位置已是墓园的角落,越走进,墓碑上的卒年就越晚。 詹云逸并没有第一时间招呼秦光霁,而是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擦拭墓碑。 他描摹着上头的文字,一撇一捺,都是同样的轻柔,一如过去,墓碑那头的妈妈在早晨擦拭他朦胧的睡颜。 “什么时候迁来的?”秦光霁轻声问道。詹黎死在异国他乡,她的骨灰被陶德寄放在教堂里。但这里,是他们的祖国,她的家乡。 “两年前,”詹云逸答道,“陶德自杀后不久。” “她一辈子漂泊在外,如今,总该落叶归根了。” 他将墓碑和下方的台阶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花束放下,俯下身去,轻吻碑文。 “学长,”詹云逸直起腰,直视秦光霁的眼睛,“我记得你也是在这里出生的吧?” 听他突然问起这个,秦光霁内心莫名一紧,迟疑一瞬才回答道:“是。” 詹云逸勾起嘴角,眼里却并无笑意:“你不是他。” “他在这里长大,但并不出生在这儿。” 秦光霁瞳孔登时紧缩,立刻明白对方是在试探。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金光乍起,本能的防御机制正在奏效。 然而下一秒,詹云逸便收起了那副疏远的表情,报以温和一笑。 “不用那么紧张,”詹云逸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你们确实很像,但我分得清。” “什么时候发现的?”秦光霁问道。 詹云逸低头挑走被风吹到领口的落叶,轻松答道:“五年前,你让我最后一次见到妈妈的时候。” “还记得吗,”他凝望着秦光霁的眼睛,“那副挂在他房间里的画。” “我第一次去他家时,他就向我介绍过那个名字。” “他告诉我,”他说得认真,话中带着怀念,“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从未料想过的答案,竟使秦光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不曾相见,他也完全不认识这位平行世界的自己,于对方而言,为什么秦光霁这个名字会有如此分量呢? “看来,”詹云逸读出了秦光霁的沉思,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你们之间的关系比我想的要更复杂些。” “不提这些,”秦光霁摇摇头,将疑惑抛诸脑后,只专注于面前人,“你过得好吗?” “当然。”詹云逸答得自信。 …… 不久后,镇上的奶茶店。 詹云逸捧着两杯奶茶,大口大口嘬着里头的珍珠和奶冻,幸福感无需言语也能轻易流露,生动的表情尽显开朗。 之后的时间里,詹云逸向秦光霁讲述了自己近几年的经历。 陶德和莉莉的案子开庭时,他已在国外读书。他特地飞回去,作为证人亲眼见证了两人的命运。 陶德身上因过敏而产生的溃烂大部分都已结痂,但符咒纹身仍旧清晰,还有一些新鲜的伤口,大概是他崩溃时自己拿手挠的,看着倒是挺吓人。 他整个人完全垮了,赘肉消失后,浑身的皮都松垮下来,活像个面粉口袋。 大约是已经认命,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判决,倒是莉莉,几度想要狡辩,但最后也没逃过审判。 入狱两年后,陶德在狱中自杀,据说是用床单上吊,死状凄惨。 莉莉则一直被吸.毒的后遗症折磨,不知现在是否还活着。 詹云逸申请的是直博项目,导师人不错,学业虽然辛苦,但每月工资和项目酬劳给的都不少,詹云逸也因此攒下了给妈妈买墓地的钱。 不出意外的话,詹云逸明年就能毕业了,他想留在国内,在离妈妈家乡最近的地方,这样,他就能陪着她了。 提及过去,他的表情显得很复杂。 “想要忘记那些事情的确很难,”他捧着奶茶,看向窗外,“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彻底走出去。” “就像这街边的风,天上的云。我们是自由的。” 第233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1) 灯光骤然亮起, 刺眼的白光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被眼皮和手掌遮挡的光亮中,藏着隐隐约约的交响乐声。 几秒后,当眼睛终于适应了环境, 却有一张模糊的大脸兀然出现在眼前。 “呜呼!终于回来啦!”芒奇显得十分激动, 脸上寥寥的褶皱也因大展笑颜而清晰可见。 他虽出现在玩家们的面前,可他这幅模样并不是对着他们。 他再一次忽视了玩家的存在, 张开双臂, 热烈地扑向他们身后, 詹云逸所站的位置。 他像只真正的猴子一样, 灵巧地爬上詹云逸的肩膀,搂住他的脖子, 牢牢地挂在他的身上。 与芒奇接触的那一刻, 詹云逸原本飘渺的身形显得坚实了一些, 但相对的, 芒奇的轮廓却比上一次见时更模糊了, 好像一个曝露在烈日下的冰淇淋, 失去了原有的纹路。 面对如此热情的芒奇, 詹云逸并没有表现出相衬的反应。 和那对仍旧坐在长桌旁的夫妻一样, 他的神态也是空洞呆滞的。 芒奇亲昵地蹭着他的脖颈, 而他无动于衷, 只机械地抬起腿, 一步一步好像用尺子测过一样地往长桌走去。 走出几步后, 芒奇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 脸上身上的皱纹也有了增多的趋势。 詹云逸仍在走着,被他抛在身后的玩家们却是如临大敌——看芒奇这样子, 保不准下一秒就又要大哭一场了。 但芒奇没有。 詹云逸一路走,他的嘴角一路耷拉, 等詹云逸在长桌靠近壁炉的另一边坐下时,他的下眼睑都因为悲伤而下垂到脸颊上了。 当詹云逸完全坐好,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双眼空洞地平视前方时,芒奇却一下从他身上跳到桌上,两只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使劲揉搓脸颊,好像那不是脸,而是一个柔软的面团。他的五官在揉搓下不断拉伸、缩短,随后再次拉伸、再次缩短。他用这样的姿势把马上要掉出眼眶的眼泪揉走,把额头和嘴角的皱纹揉开。 当这动作忽然停顿时,虽然眼睛仍旧布满血丝,但芒奇的脸已经变得年轻了许多,没有那种垂垂老矣的沧桑感了。 “咳咳!!”他往前一跳,又一次恢复了颐指气使的神态,隔着长桌冲着玩家们勾勾手。 秦光霁感到身后传来一股不大强烈的推力,他顺着这股推力向前走,一直走到与芒奇相距大约一米的位置。 “还是很慢。”他高傲地扬起脑袋,语带嫌弃。 “不过!”他一跺脚,脸上流露桀骜神情,“高贵的芒奇利特决定原谅你们的过错。” 啪啪! 他拍拍手,清脆的鼓掌声无端地在古堡内反复回荡,很快便有一道来自壁炉的噼啪声回应了他。 炉火也比上次烧得更旺,若将上次的火光比作划亮一根火柴,那么现在的火光则更像是点亮一根纤细的火把。 在这根火把的光辉中,一颗寻常的火星迸裂出来,已经是第三次见面的火焰笔飞上壁炉,开启了它新一轮的书写。 这一次,只有一条规则了: 【六、不要给芒奇投喂任何人类食物】 火笔化作灰烬的那一刻,芒奇的高声叫喊随之降临:“你们都听好了!” 说着“你们”,但他的手只指着秦光霁一人,表情陡然变得凌厉:“我想吃甜品!” 秦光霁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只用沉沉的目光注视着颐指气使的芒奇。 芒奇显然是在发布任务,他的举动是根据壁炉上方的规则而来的。 和上次一样,规则说不让哭他就要哭,规则说不让吃他就要吃。 但在机械地发布任务之余,芒奇的举动却又是十分割裂的。 发布任务时,应和规则时,他显然是个任性的孩子,想哭就哭,想要就要,并不顾及其他人的感受。 可当他不提及任务时,不论是控制秦光霁跳舞,还是刚才竭力忍耐哭泣,他的突兀表现都和他在发布任务时的任性妄为有所区别。 他似乎是在用这些不寻常的举动暗示着什么。 是什么呢? 秦光霁暗自揣度着,会和这个副本背后的真相,和他们的计划有关吗? 芒奇利特,这个副本的主要npc,在他成为npc之前,他的身份是什么? 芒奇的表情在沉默中越发难看,而秦光霁却想起来另一件事情:他没有提及詹云逸这个副本。 不久前,他发布的任务是:他要玩手机。 可现在,詹云逸的手机并没有出现在他的手里——它已经回到了秦光霁的背包中。 从这个角度来看,玩家可以算是并未完成任务,而芒奇对此并不在意,甚至没有提到一个字,径直发布了下一个任务。 那么他发布任务的目的是什么? 秦光霁的目光掠过芒奇,看向他身后的长桌。 三个半透明的影子静静地坐着,无声无息。 或许,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是人。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什么婚礼,什么手机,而是故事中的人。 当玩家们完成了任务,重新回到古堡时,与他们一起回来的是故事的主角——他们才是芒奇真正的目标。 那么现在,秦光霁的目光重新回到芒奇身上,他如今的表情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愤怒。 五官的走向不再是下垂而是上扬,每一根皱纹都呈现出中间凸起的状态,是被肌肉牵引着抬起。 “你们,”他指向众人而非秦光霁一人,声音尖得像只真正的猴子,“快去给我找甜品!”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轰隆一声巨响,猛烈的寒风无端卷席,和上两次一样,它将玩家们从地上拔起,高高抛到空中,让他们也随着风的方向移动。 只是,风不仅仅是风,还有坚硬的雪粒掺杂其中,比沙石更硬,好像无数颗子弹打到脸上,若非痛感也随低温流逝,恐怕会有刀割般的刺痛感。 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在加剧严寒,吸气,迎来寒冷,呼气,送走温暖,如此循环,使人大脑麻木,浑身僵硬。 秦光霁不禁想起了自己曾借由照片进入的那篇辽阔雪原,他此时的感受与那时几乎如出一辙。 他们并没有在屋内巡游太久,因为风终将回到它来时的地方。 寒风没有吹走屋内任何东西,只有头顶的水晶灯叮当作响、壁炉里的火光轻轻摇晃。 然后,芒奇的身躯挡在了风与火之间,像是在维护着什么。 他张开手掌,对着风挥动。 龙卷一般的寒风登时开始了它的退散。它裹着玩家们,好像一只八爪鱼用它的触须卷着猎物。它一路退后,一路削减风速,直到某个瞬间,大门洞开。 更为猛烈的风声盖过了一切,内外的气压差带来更加高速的旋转。 秦光霁正是在这场风暴中彻底离开了古堡,被风托起到高空,随后重重落下。 底下是一片白茫茫,两侧的树木森然矗立,无光的夜里,风雪的呼啸宛若鬼影哭嚎,叶片和雪地的沙沙作响也如虫群啃噬骨肉般惊悚。 从大约三米的地方坠落,秦光霁跌进了一片松软的雪中。沉闷的噗通声接连响起,身旁不一会儿便多了四个形状各异的雪坑。 雪积得有半人多高,冰冷松散的雪粒使得挣扎着站起变得有些困难。 而当秦光霁终于从令人窒息的雪堆里探出脑袋,看清周围被纯洁的雪地照起微光的景象时,他心中率先升起的是阵阵后怕。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那扇已经紧闭起来的古堡大门之外,一圈又一圈的荆棘替代了围墙,根根尖刺向天边伸展,哪怕风雪也无法吹散它们的锐利。 秦光霁从雪中爬了起来。雪粒松散,若非手心转变为刺痛的寒冷,或许会将其错认为格外洁白的沙子。 身旁的伙伴们也纷纷站了起来,秦光霁挥手召唤出工兵铲,在各人间铲出一片空地来,并以雪为墙,勉力抵御风雪侵袭。 照明灯光次序亮起,雪地的反光强烈到令人睁不开眼睛。 强光使秦光霁很快辨认出了周围的环境,拨开雪的迷雾,草坪的残骸长在干硬的泥土上,被寒冷逼得蜷缩起来的灌木丛只剩下几根枯萎的桩子,雪的结晶附着在它们深色的根脚上,好像一丛丛水晶长在溶洞的缝隙里。 再往远处看,还有些执拗的小树在风中摇曳着。它们光秃秃的,侧边的小树枝也被狂风吹折,像是几根未经打磨的柴火棍直直地插在地里。 这显然是个花园。 只是这里没有盛开的花,没有葱郁的草,也没有苍翠的树。 只有无边无际的雪拥抱着它们,拥抱着它们曾经的盛景、曾经的繁荣。 严寒冬日,万物寂寥,古堡、花园、森林,都在黑暗中显得如此冷漠,如此生硬。 可并非所有事物都如冰雪般冷酷。 秦光霁的目光落在花园的边缘,照明灯光所不能及的地方。朦朦胧胧的光影下,他看见一颗格外蓬松的树默然站立。 他提灯上前,工兵铲在前面为他扫去阻碍,他穿行于雪的甬道中,看清了这棵树的真面目。 它大约是这个花园中唯一的幸存者。 这是一颗被修剪过的景观树,它的树干并不粗壮,与向外铺开的浓密树冠相比,更显细弱。 它正是顶着头重脚轻的造型,在风雪中屹立不倒。 它被修剪成了一个甜筒的模样。圆润饱满的树冠是球体,侧枝和树干则是托举着球体的蛋筒。覆在其上的雪仿佛浇在抹茶冰淇淋球上的奶油,非但没有压垮它,反倒使它更加逼真。 像是感受到了玩家们的注视,树冠忽地晃动了一下,簌簌落下的雪花飘到它的脚边,仿佛撒落的糖粉。 当下一阵风吹起,短暂清出的雪道很快垮塌下来,逐渐淹没在无人的夜里。 第234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2) “哎, 你知道不,咱这要出大事了!” “不就是停服检修嘛,这有啥稀奇的, 那不经常有嘛。” “哎呀不是!” “看你这副模样, 你急什么?” “我怎么能不着急!说不定等几天后,咱们家都要被拆掉了!” “啊?这可不能乱说!” “我还能骗你不成?趁着墙还没封上, 你自己去互联网上看看不就明白了。” 对话从模糊到清晰, 从遥远到邻近, 好像笼罩在眼前耳畔的薄纱被骤然扯下, 使异世的一切霎时倾泻。 说话的是一只猫和一只兔子。 并不是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动物,而是画风可爱、能直立行走、穿着衣服的童话生物。 胖胖的白猫慵懒地趴在树杈上, 四肢垂落下来, 尾巴百无聊赖地左右甩着, 黄绿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偶尔看一眼坐在树下, 手里拿着一个粘着泥巴的冰淇淋蛋卷的棕色兔子。 “墙外面那么复杂, 我才不去呢!”兔子用自己的衣角把蛋卷上的泥擦干净, 咔嚓咬了一口, “你既然都知道了, 那就告诉我呗!” “切, ”白猫翻了个身, 打了个哈欠, “算了算了, 那你听好了!” 它轻松跳下树枝,落到兔子面前, 把兔子的长耳朵捞到自己的嘴边,对着它说:“咱们的主人要走了, 来接手的那人,就是咱们最讨厌的那个。” …… “喂喂,你们听说了没?” “哦哟,那当然了,这都传成什么样了啊!” “啧,这谁能想到呢,表面看上去那么标志一姑娘,居然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 “哎呦,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咋知道她背后是什么样子呢。” “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无聊,昨天啊,还有人跑到咱们厂子门口闹事呢。” “啊?他们怎么知道咱这儿的?” 富有生活气息的办公室里,几个中年男女各自端着保温杯凑在一块儿,声音都被压得很低。 “请问,我能进来吗?”忽然,一个脑袋从虚掩的门外探进来,姣好的脸庞上透着小心翼翼的天真。 “哦哟,吓我一跳!”一个披着毛领大衣的女人夸张地拍着胸口,抬眼瞄了一下后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小温呐,走路咋没声没息的呢?”她端起自己的保温杯,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大口。 站在门口的温星河露出毫无攻击性的微笑,随即走进屋内,还贴心地转身把门关好。 “咦?”她走到女人身旁,一幅浑然无知的模样,好奇问道,“你们在聊啥呢?” “小温你来的正好,”秃顶的中年男人对她招招手,满脸神秘道,“我问你啊,现在网络上是不是很可怕啊?” 温星河现在的身份是工厂管理层,是她用技能临时获取的。她倒不是刻意想从这一群npc时的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只是因为她的办公室在这儿,才将计就计加入了他们。 她刚进入副本就来到了这个雪糕工厂,身边却没有队友,先前留下的短时通讯装置也无法联络任何人,她只能硬着头皮,第一次尝试独立探索。 她生怕自己说错什么漏了馅,本只想听几句八卦熟悉一下环境,可谁知这么快就被拉入了讨论。 “啊?”感受着周围人充满求知欲的目光,温星河这回是真有点懵了,“为什么这么说呀?” 男人讳莫如深地晃了晃手指:“你知道厂长女儿的事情吧?” 温星河眨着眼睛,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摇了摇头。 “哦哟,你个小年轻消息怎么比我们还闭塞啦!”旁边一个烫着大波浪的女人惊讶道。 “哎呀,”男人对她翻了个白眼,“人家小温是脸皮薄,不敢在背后说人坏话啦!” 温星河暗自揣摩自己听到的话,努力从中分析信息,顺便默认了男人的话。 “小温啊,不用怕,咱就是随便聊聊天而已。”大衣女人宽慰道。 “你知道昨天晚上有人来闹事吧?” 温星河点头,随即露出恍然模样:“啊,原来那些人是因为……” 她话说到一半,就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连忙捂住嘴,一幅惊异模样。 秃头男人摊开手:“你看吧,我就说那网络不安全吧,什么都能被查出来,人家在千里之外做小三,连咱们这儿都遭了殃。” 温星河的眼珠左右转动,随着男人这句话落下,她听到久违了的系统提示音在耳畔响起——那是任务更新的标志。 网络、冰淇淋厂,先前经历过的副本以另一种形式再次展现,令温星河产生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那位厂长女儿,恐怕就是这次任务的主角,而所谓的“小三”,或许也另有隐情。 “叔,话可不能这么说。”温星河把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对男人说道,“在网络上调查人可是犯法的。” 温星河并不像越关山那样细心,但从办公桌上硕大的电脑显示器和墙上的旧挂历中,她也能简单分辨出现在的时间,和詹云逸那个副本恰好是同一年。 这个时代,大洋两岸的发展尚有一定差距,对于这个时代的中年人来说,网络还是个相当新颖陌生的概念。 而对于“人肉”、“网暴”这些词,他们大约也是生平第一次听到。 “犯法?”男人满脸诧异,“还有这么一说?” 温星河重重点头:“是啊,还能把那些人告上法庭呢!” 男人费解地挠挠头,嘟囔着:“这……这倒也用不着吧……” 眼看气氛变得冷淡下来,想来也无法再从他们这儿得知更多讯息,温星河决定直接去找事件的当事人。 …… 咚! “哎呦!” “哎呦!” 温星河刚迈出门,目光尚且停留在光洁的地面上,一转身,身旁便有一阵匆忙的风挂过。 紧接着一扭脖子,她的脑袋便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另一人的脑袋上。 纵然身体素质已被改造多回,如此突如其来的冲击还是令毫无防备的温星河眼冒金星,噗通一下跌倒在地。 “嘶——”她用力按住自己生疼的脑袋,使劲晃了几下,眼前场景足足过了好几秒才重新变得清晰。 她看见一个大约和自己同龄的女生以和自己相同的姿势坐在地上,身边纸张散了一地,还有一个电脑包孤零零地落在角落里,拉链半开着,散出一片琳琅满目。 温星河自知自己头盖骨的硬度非常人可比,生怕对方被撞出个什么好歹来,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把对方从地上扶起来,搀到办公室的椅子上。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屋内屋外许多人的围观,只是不知为什么,办公室那群中年人在见到女生之后表现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不仅不再叽叽喳喳了,脸上表情也是畏畏缩缩,好像在怕什么似的。 半晌,女生终于从迷糊中醒了过来,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温星河脸上。 “你是?”她眨了一下眼睛,迟疑问道。 温星河心头一紧,不知她为何会如此发问——她的身份技能是对副本内所有人都有效的,就算是某些精神抗性强大的boss也只会对其产生一丝怀疑。面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女生怎么会……不认识她? 温星河看着她清澈但茫然的双眼,听见那个秃头的中年男人替她回答道:“小刘总您忘了吗,这是老温头的女儿星河呀,你们小时候还一块儿玩过呢。” 对方仍然盯着温星河,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是吗,我不大记得了。” “哎呀,”大波□□人一拍巴掌,替“多少年前的事了,人家媛媛忘了也正常。” “媛媛呐,”她亲昵地拍拍女生的肩膀,挤出慈祥的笑脸,“星河今年刚毕业,也进咱们厂了,你们年轻人多交流交流,那不就熟络了嘛。” 像是被女人的动作吓到了,她一下收回了视线,隐蔽地皱了皱眉,随即又带起一笑,轻轻点头:“嗯。” 她一下站起来,身形略有摇晃:“星河,我正好想问你些问题,跟我来吧。” 说罢,不给温星河任何拒绝机会,她便攥住温星河的手,拉着她离开了办公室。 “别忘了这个!”走出几步,温星河看见一人拎着方才掉在地上的电脑包和文件追了上来,将其塞到自己的手上。 在手指与布面接触的那一瞬间,温星河忽地一顿,瞳孔霎时紧缩,看向电脑包的神情里满是惊讶。 但在女生投来催促之前,她便已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仿佛那一瞬的呆滞和惊讶只是一个恍惚的幻觉。 …… 房门紧闭,将外头的一切喧嚣隔绝。 房间挺大,但装潢很简洁,除了一张红木办公桌,就只有墙上几面大锦旗最为鲜艳。 女生转到办公桌后,却并不坐下,而是身体前倾,用双臂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 她抬起眼眸,眼神中透着的早已不是懵懂或澄澈,而是满满的探究欲和敌意:“你是谁?” 温星河咽了一下口水,面不改色的拉开椅子坐下,声音沉着:“温星河,你妈妈刘厂长发小的女儿,销售部部新来的员工。” “不,”女生缓缓摇头,“你不是。” “销售部最近根本没有来新人,我爸的发小里的确有一个姓温,但他只有一个儿子,现在还在读高中。”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们如此相信你,但在我的记忆里,你是在今天凭空出现的!” 她拍着桌面,厉声问:“你到底是谁?!” 温星河并没有被她这幅模样吓到,反而微微一笑:“别慌嘛,如果我想害你,那你可活不到现在。” 她站起身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粉色的折扇。她走到女生身旁,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 “刘媛,”她凑到对方的耳边,轻声道,“我来到这儿,是为了你的双胞胎姐姐——刘姝的命。” 第235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3) 不久前。 “还有什么没说的, 赶快的吧。”温星火坐在树下,一边变出一个冰淇淋递给兔子,一边将一根逗猫棒伸向前方。 白猫晃荡着满肚子的赘肉, 蹬直了后腿也没抓住那根狡猾的羽毛。它睁大眼睛, 喘着粗气狠狠瞪了那羽毛一眼,索性就地一躺, 凑到兔子嘴边, 伸出舌头把半个冰淇淋球舔进了自己嘴里。 兔子尥起后腿, 赶忙远离肥猫的深渊巨口, 三下五除二吃掉了剩下的冰淇淋,然后像吃草一样把冰淇淋上的饼干棒拔起来吸溜进嘴里。 等嚼完了, 咽完了, 它才开口道:“没有了, 真没有了, 我们只是游戏npc而已, 没法在外界长期停留。” 温星火观察一会儿它们的表现, 觉得以它们的智商的确不能明白更多了, 于是便也不再追问, 转而对通讯仪那头的秦光霁道:“事情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 他们只知道它们的‘主人’, 也就是这个游戏的项目组组长忽然辞职, 游戏很可能会由副组长接手, 变成另一种风格。听说最近网络上有人在讨论有关这个叫刘姝的组长的事情, 但它们没有亲眼见过,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你那边有发现吗?” …… 秦光霁站在繁华的十字街口, 周围楼房高耸,色彩绚烂, 但若凑近些便能发现,那些高楼大多是由各种颜色各种字体各种大小的文字组成的,偶尔有图片和视频飘过,却也模糊得让人看不清具体。 他对这景象并不陌生。两个月前,【坏蛋冰淇淋】副本里,他已见过太多如此结构的楼宇,也进入深海,窥探到了它们的本质——这是网络的世界,也是计算机的世界。 但他也清晰地知道,这里和从前并非同一个世界。 冰淇淋世界里的街巷要更加绚烂,图片和视频的比例也明显多于当下。 而若是将目光放在四周行人上,便更好辩明区别了。他们并非形象各异的冰淇淋,而是真正的人。 只是大部分人都像是换装游戏里初始状态,只偶尔有几个穿着不同衣服的人走过,显得鹤立鸡群。从他们身上的穿搭来看,和詹云逸一样,他们都生活在十几年前的过去。 身后大门已经紧闭,秦光霁收回了视线,扯下头顶的对话框,用缓慢浮现在眼前的大方块键盘打字。 传送飞毯仍然存在,只是飞行的速度比较缓慢。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十几年的时光,从2G到5G的飞跃体现在数据传输上,可不是一点半点的变化。 当飞毯落地,秦光霁却兀然愣住了。 这时候,他才开始回答温星火的问题:“有发现。” “而且,是一些我们很熟悉的发现。” ——————————— “刘姝,女,一九八五年出生,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入职某游戏公司,一年前开始担任项目组长,半月前离职。” “明面上,刘姝是主动辞职,但实际上,是公司迫于外部压力逼她离职,而所谓‘压力’,就来源于网络上的一则爆料贴。” “帖主自称知情者,控诉刘姝自大学起便开始插足他人婚姻,并借此捞取好处,从大学奖学金到如今的职位无一不是靠皮肉关系获得的。” “此贴迅速在论坛上引起热议,许多热心网友闻风而来唾骂刘姝的行径,并迅速寻找到了刘姝的社交账号,咒骂这位‘不要脸的职业小三’。” “同时,他们也开始抵制由刘姝牵头的游戏项目,逼迫公司将刘姝开除。” “够了。”刘媛紧紧攥着拳头,低声对温星河道。 她的眼眶中隐有水光闪烁,她的呼吸越发急促,她的嘴唇越发惨白。 “如果你只是想来说这些我早就知道了的事情,”她低下头,紧咬着下嘴唇,声音隐忍,“那么你找错人了。” “我了解我姐姐,我知道她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走到今天。清者自清,他们的污蔑都是站不住脚的,破绽百出,等那些人反应过来了,自然会发现的。” “再说,”她耸耸肩,故意做出一幅满不在乎的模样,“那些人骂得再难听也不过是在网上耍嘴皮子功夫,只要把网关了,不听那些话,他们能拿我怎样?” 可温星河并没有停下:“刘姝离职后,他们并没有停下对她的攻击,而是开始挖掘更多的信息。” “她的家庭住址早被挖出,很多人给她送花圈、往她家门口泼油漆,还有许多人在街上散布传单,用大喇叭宣传她的‘恶行’。 “还有她的朋友亲人,他们全都不同程度地遭受到了骚扰。” “这里,”温星河以手指地,“她父亲经营了几十年的冰淇淋厂,也不例外。” “到现在——”温星河看向面上渐渐失去血色的刘媛,“你还觉得这只是一场‘嘴皮子功夫’吗?” “她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刘媛的眼睛发直,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了一般,张口闭口都显得麻木。 她丧失了所有力气,扶着桌面的手不是放下而是坠下,弯向地面的腿不是曲起而是瘫软下去。 宽敞的转椅接住了她极速跌落的身躯,她的面色呈现出病态的灰白,眼眶中的泪水仿佛是一瞬间喷涌而出的泉,却比所有自然的水源都要寂静无声。 “她一直都比我成熟,”刘媛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晨雾,会在暖阳升起时逝去,“她告诉我不要管,说她会处理好一切,让我瞒住妈妈,不要让他们知道这些谣言。” “可是……”她垂着眼眸,一滴泪水恰巧停在她的嘴边,映着窗外的夕阳变成橙黄,却没有阳光应有的温度。 “可是她骗了我,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自己经历了什么。”她抬起手,大力地抹去脸上的泪珠,可眼中的泪仍然不停地落下,仿佛永无止境。 温星河没再说话。此时此刻,也并不需要旁人的言语来提醒或催促什么。这是个缺乏监管的年代,网络普及的时日尚短,所有的防范和处理都需要时间的堆砌来完善。 人们心中的恶意永不停息,而宽松网络环境恰恰加剧了恶念的滋生。许多人怀念过去的网络时代,然而那不过是记忆对悠久事物的加工美化,当真正回到这个时代,当从秦光霁的口中得知那些比十几年后恶毒数倍的言语时,温星河心中升起的只有愤怒和惋惜。 因人们的肆无忌惮而愤怒,因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当事人而惋惜。 纵观历年的网络事件,或许只有最激烈的悲欢才能激起群体的关注,仿佛一定要等到一场死亡、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人们才会幡然醒悟,才会反思,才会总结。 然而忍耐到极致的崩溃从来都是下下策。吃了两碗粉的污蔑并不需要剖腹的自证,贞洁妇女的牌坊只能在封建时代得到虚假的称赞。 “现在还不晚,”温星河对刘媛道,“你不是刘姝,无法切身体验她的悲欢,但至少你能陪伴她,还有——” 温星河按住刘媛的肩膀,目光坚定:“去战斗。” “对群体恶意来说,清者自清只是一个谎言,沉默带来的不是冷静,而是谣言的发酵。” “只有反抗,最权威最强烈的反抗,才是最优解。” 说到这里时,温星河忽然开始恍惚了。 相较于前两个元素似曾相识内容却大相径庭的任务,这个任务和【坏蛋冰淇淋】副本的构成实在是太过相似了,因而玩家们在不自觉中便走上了和上一次相同的道路。 只不过这一次,因为通讯的限制,和当事人沟通的任务落到了温星河手中。 温星河并不反感这个身份,将精神技能作用于刘媛身上后,她对自己的警惕心降低了不少,对她这个凭空出现声称要帮忙的家伙的接受度也高了不少。她只需要回想一下关山先前是怎么说的,照着她的办法依样画葫芦就好。 只有一件事始终盘桓在温星河的脑中——关山哪儿去了? 经由电脑游戏的媒介外加一点双胞胎之间玄学的感应,温星河和温星火联系上了,也经由温星火,她能够和穿过游戏关卡前往网络世界的秦光霁通话,并时时获知网络上的消息。 但越关山,始终没有消息。 关山哪儿去了?这问题一经出现,便迅速占据温星河全部的内心。她是在现实世界还是网络世界?为什么她的通讯失效了?她是被传送到某个遥远的角落了吗?还是传送出了错,她根本没有来到这个副本? 越是联想,就越是害怕。 无数种可能催生出无数种结果,将人引向无数条思索、无数件哀愁。 被如此情绪裹挟着的温星河早已无暇顾及其他,非强烈的冲击不可将她唤醒。 就在下一秒,冲击从内外两个方向同时传来了。 清脆的破裂声陡然炸响,玻璃碎片和石几颗小弹珠同时崩进房间。 吓呆了的刘媛忽然感受到有一把粉色的大伞在她身后撑起,根根透着锋芒的碎玻璃片哗啦啦地落了满地,却没有一片能落到她半径半米以内的空间里。 等她回过神来,那把伞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温星河骤然拉进的脸以及一声厉喝:“你姐姐有危险,快报警!” 说罢,她猛然站起,目光如利剑般刺向窗外。 穿过破碎的玻璃,她看见一圈圈人群正在聚集,他们纷纷抬着头,指着被打破的玻璃嘈杂地说着话。 然而在距离这人群不远处的草丛里,两个年轻男人忽然感到背后阵阵阴寒,还未回头,脚下便是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他们尝试爬起来,但每一次的挣扎都会带来强烈数倍的重压,仿佛有千钧重负压在他们身上,使他们无从逃脱,只能像被网住的鸟雀般无助地扑腾。 让这两个潜进工厂捣乱的“正义青年”彻底解脱的,恰恰是他们千方百计避开的保安。 当他们被保安牢牢按住后,那道压迫感才终于消失在了远处的楼房中。 第236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4) 好吵, 像是几百只鸭子一起大叫,吵得人头痛。 哔—— 扩音器刺耳的啸声逼得人赶忙捂住耳朵,与嘈杂叫嚣的人群一起映入越关山眼中的, 还有血色的残阳。 老旧的楼房被夕阳镀上一层艳丽的膜, 每一扇玻璃都在熠熠生辉,却无一扇打开。 这是哪儿?队友们又在哪儿? 来不及等越关山提出第三个问题, 无意识转动的目光率先停下, 将焦点凝聚在楼门口几个硕大的花圈上。 花圈上头没有挽联, 只有个“奠”字格外招展, 而在花圈旁的花坛里,还放着一沓排版格外古早的传单。 越关山往那处走近了些, 发现它并非什么广告宣传, 而是通篇在咒骂一个叫刘姝的女人。 不堪入目的字眼甚至令越关山觉得把它印出来会脏了那台打印机。 一只手从侧方伸出来, 拦住了越关山再往楼道里走的脚步:“你干什么?” 越关山抬头看那人一眼, 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挪到对方的瞳孔里, 发动了技能。 两秒后, 越关山眨了下眼, 淡然道:“我就住这儿, 你说我干什么?” 拎着大喇叭的男人赶忙后撤一步, 甩甩手:“进去进去。” 越关山没有再管他们, 转身向着楼道里走去。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但她其实并未走远, 只是用了一个隐身技能, 悄悄观察他们。 “行了,”拿喇叭的男人看了眼手表, 开口道,“时间不早了, 看来今天是蹲不到她了,咱们今天就这样吧。” 越关山回想着她方才所见的属于男人的记忆——为了“讨伐”刘姝,他们在网络上组织了一群人到刘姝的家门口蹲点,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人,但随着事情满满发酵,人越来越多,花样也越来越多。不仅有花圈、传单、喇叭,前几天还有人去刘姝家门口泼油漆、扔石头和鞭炮,险些引起火灾,闹到报警的程度,这才收敛了一些,只把活动范围限定到了楼道之外。 越关山抬起头,看见众多窗户见有一扇格外洁净的,那就是刘姝家,之所以看上去很新,是因为那是旧玻璃被打破后刚刚换上的。 刘姝租住在老小区里,来往的大都是中老年人,物业居委会几乎相当于没有,他们胡搅蛮缠丝毫不觉自己是错,警察也奈何不了他们,于是竟让这场闹剧持续至今。 越关山久久地凝望着那扇窗户,刘姝已经三天没有出过门了,自帖子出现以来,她的社交账号也从未上线过。她还好吗?她是想用沉默回应他们,还是在筹谋着一场反击? 人群忽然开始窸窸窣窣,一些被刻意压低的字眼传进越关山的耳中,她捉住了零星几个,拼凑出一句话:刘姝发声了。 出于现代人的思维,越关山本能地开始掏兜找手机,手伸到一半才想起现在的年份手机里只有短信能用。 人群中的细语声越来越大了,边缘处有人陆续离开,一种诡异的低气压逐步蔓延。 方才还颐指气使的男人也没了那种趾高气昂的模样,飞快转动着的眼珠子里写着些心虚。 越关山的心忽然猛地一跳,她登时抬头,看向刘姝家。 不再多思考一秒,她遵循着内心的指引冲入楼道,三步并作两步爬到刘姝家门口。 她没有敲门,而是径直从背包中掏出穿墙道具。 进入刘姝家的第一刻,她看见的是一片昏暗。外头的天渐渐黑了下来,然而屋内没有一盏灯,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上,其余的窗户则都被糊住,透不出一丝一毫的光明。 刘姝家很小,纵目而望,没有看到人。 怎么回事? 一缕不同寻常的气味飘来,越关山瞳孔一缩,立刻循着那味道的方向跑去。 她看见厨房的门紧闭着,所有的缝隙都封了胶条,看见刘姝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 她开了煤气! 越关山踢破了玻璃门,浓郁的煤气味登时逸散开,她飞速关掉阀门,把刘姝从里头搬出来,平放到地上。她再一伸手,所有的窗户都在一瞬间完全打开,新鲜空气瞬时涌入,将煤气味冲散了不少。 万幸,阀门打开的时间不长。 厨房的台面上放着一板吃空了的安眠药和一杯水,越关山用道具检查了刘姝的身体状况,还算平稳。她的昏迷应当只是安眠药造成的。 做完这些,越关山终于长输出了一口气。她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又给安详地躺在沙发上的刘姝加了个恢复道具,这才感觉到一阵阵后怕。 高浓度一氧化碳致人昏迷的速度非常快,且对人脑的损失是不可逆的,就算有邻居发现不对,也未必能将她救回来。 生死之间,往往只差毫厘。 越是如此,越关山的心中就越是悲凉。 她和刘姝素不相识,但她完整地看到了这场闹剧的始末,也看见了楼下那些人对刘姝的攻击。他们中的大部分也与刘姝毫无交集,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被煽动,如此愤怒,如此激进? 越关山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远处传来警笛,越来越近,楼下传来人声,越来越响。 越关山在放满水的浴缸里找到了刘姝的电脑和手机。电脑已经被泡坏了,但手机小小的屏幕还在闪着光,越关山看见那是一连串的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名字:妹妹。 忽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门铃早就被拆掉了——伴以粗犷的呼喊:“有人在吗,警察!” ———————————— 车在疾驰,人在焦急,然而相隔上千公里,不过是干着急。 赶往机场的路上,刘媛一直在联系和刘姝同城的朋友,可不论他们嘴上答应得多好,在没有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前,内心总是焦急不安。 直到一个陌生的号码出现在她的手机上。 刘媛没有第一时间看向手机,她目光涣散,表情呆滞,不知心中正在想着什么。 坐在她身边的温星河看向手机屏幕,忽然感到心口一颤,不知所起的奇妙预感驱使着她伸出手,按下了接通键。 “星河,是我。” 音质不好,但声音主人的身份已无需多言。 “关山……”温星河的话尾有了微微的颤抖,她竭力忍耐落泪的冲动,“你在哪儿?” “S市,医院。”越关山的回答干脆利落。 “刘媛也在你旁边吧,”她没有用问句,“我看见了她给刘姝打的电话。” 一提到这个名字,刘媛就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一样,忙不迭输出问题:“她怎么样?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 “她没事,冷静下来。”越关山的声音仿佛有安定效果,只消一句话,刘媛竟真的不再喋喋发问,唯独留下一个问题:“她……她还好吗?” 越关山将她所见的一切都娓娓道来,她刻意把那些令人愤怒的、使人揪心的事实讲得轻描淡写,只着重讲述刘姝的现状,说她只有非常轻微的煤气中毒,很快就会醒来的。 ———————————— 刘媛奔向刘姝,温星河奔向越关山,现实世界的奔赴需要以时间和脚步为媒介,一千五百公里,于过去是天涯海角,在当下,也实在遥远,哪怕选用最快的飞机为工具,也需要四五个小时。 在这通讯断绝的四五个小时里, 战争打响了。 温星火要留在游戏中充当通讯媒介,越关山和温星河在现实世界,路云晓至今不知所踪。 这是属于秦光霁一个人的战争。 不知何时,身边聚集起了许多人,他们走在文字的高楼之间,嬉笑怒骂,肆意横行。 秦光霁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风暴的最中心。 失去了冰淇淋副本的美化,这场战争远不如先前那样激动人心。 没有层出不穷的怪物,没有激烈的血肉厮杀,只有文字上的口诛笔伐。 放眼望去,是无数条或简短或冗长的文字在一幢幢高楼的内部耸动,也是无数个身披人皮的魑魅魍魉以此为刀,向着一切不符合所谓“民意”者砍去。 群体的恶意早已形成,他们认定了刘姝的“小三”身份,于是将自身所有的敌意都加在了她的身上,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她,用最卑劣的手段折磨她,甚至沾沾自喜,自认为英雄。 乌合之众即已形成,那么一切反对的言语也都会被他们列为一党,遭受同样的抨击,直至为刘姝辩解的善良网友们不敢再发声。 这是个疯狂而极端的团体,此时的人们对他们尚不了解,要等到类似的事件反复出现,类似的悲剧轮番上演,人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网络早已成为新的法外之地。 孤身一人的秦光霁,该如何在这片蒙昧的深海里傲游呢? 难道他不怕被网民们群起攻之,不怕被怒骂,不怕被诅咒,不怕被人肉? 玩家也是人,他当然也怕。 但至少,他比现实中的人们少了一样东西——身份。 他注册了一批新的账号,不需要实名认证和绑定的年代,这并不难办。 秦光霁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所以并不会亲自参与骂战。 他想要做的很简单,从最开始的爆料贴着手,最大程度揭露对方话中的矛盾和虚构成分,将自证的矛头从刘姝指向对方,并用一批账号造势,从而完成争论焦点的转移。 人的注意力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件事物上,当怀疑的种子被种下,他们便会很自然地看向他处。 这套手法,俗称搅浑水,现在的人们对它还十分陌生,但在十几年后,这已经是网络水军们惯用的手法了。 当然,骂战不可避免,总会有人反应过来,转而去找秦光霁的麻烦。 不过,面对一个根本没有现实身份的人,他们又能奈他如何呢? 不过是捶胸顿足,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第237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5) 一点星火是很难燎原的。因为原上有风, 有水,哪怕一点点不确定因素,对于浩瀚荒原上的渺小人儿来说, 都是致命的。 但这问题又是容易解决的。 只要多些附和, 多些争议。孤单的泥牛入海自是无用,可若是许多只泥牛同时下场, 哪怕大海也会有几刻的浑浊。 到了这时, 往后的浪涛滚滚、汹涌澎湃, 便也有了理所应当的楔子。 人是很容易被一点异议带偏的, 可偏偏他们又喜欢做理中客,喜欢标新立异, 喜欢长篇阔论。他们在团结群体中往往是沉默的, 然而只要这个群体有了一些崩裂的前兆, 便一定会有人飞速转换立场, 为了洗脱自己曾经身份似的, 甘愿充当倒神的马前卒。 而作为幕后操纵者的秦光霁, 他所做的不过是找到最初的裂缝, 并撬开它们。 对于刘姝的事件, 其实质疑声本就存在, 且时间很早。 比如发帖人是什么身份, 为什么会对刘姝近十年来的经历如此熟悉;比如发帖人是怎么发现刘姝在做“职业小三”;比如刘姝的“金主”们为什么能容忍她投入他人的怀抱;比如既然刘姝的“金主”大多有权有势, 那么为什么她至今仍只是一家游戏公司的小领导:比如既然发帖人早就知情, 为什么不举报她, 反而只在网上匿名发帖。 还有很多质疑,有些或许互相矛盾, 有些或许根本不算问题,但当这些质疑被汇总起来, 被当做武器,当做攻击,它们却无异是锋利的。 因为它不是向讨伐的大火添柴或泼水,而是引火。 它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即引发大众新一轮的质疑的讨论,让人短暂地从原有的思维中脱离出来,重新审视自己所处的环境。 哥白尼的日心说并不是真理,但它对地心说的打击仍然是致命的。因为它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定论,使人惊醒,并开始怀疑。 刘姝事件也是一样。如果最初的爆料贴本身就是有诸多疑问的,甚至是彻头彻尾的虚构,那么他们以此为根据所做的一切算是什么呢? 徒劳无功?惹人笑话? 人又是盲目自信的,他们总相信自己是对的,不管事实如何,总要为自己所认定的观念辩解。 于是新一轮的战争打响了。此时此刻,刘姝本人已不再是争论的重点,这是理中客和卫道士的战争,也是固执己见者对人云亦云者的战争。 他们彼此针锋相对,在网络这片既空旷又狭窄的战场上相互厮杀,他们攻讦对方的言语,取笑对方的行为,键盘就是他们的矛和盾,在这场战争里,没有唾沫横飞,没有血肉模糊,但它一定是空前的,划时代的,且愈演愈烈的。 …… 扩散的速度比秦光霁预想得更快。 飞往S市的飞机尚在万米高空,满心焦急无处发泄的刘媛只能向温星河倾诉,差点就把网暴者的族谱从头到尾问候了个遍;温星火在休闲游戏里百无聊赖,关服期间一切设施暂停使用,只能满地图逮猫狗兔子,还把程序员顾不上的游戏bug简单修复了一遍。 而在网络上,新一轮的讨论浪潮已然到来,哪怕身处深层网络,秦光霁也能从急剧膨胀的数据流中窥见此论坛参与人数的攀升。 但这并不影响秦光霁的行动。 他的目的很明确——找到始作俑者。 十几年前的网络世界,其架构较之冰淇淋世界要简单的多,不需要秦光霁再用什么灵魂出窍的招数,他只是走进那幢高楼,触碰那些文字,再轻轻撕开一个口子。 他探出头去俯瞰内里的信息流,见众多帖子中,一个特定名词重复的次数格外多。 这是他掀起争论的另一层目的——当人们的注意力从刘姝转向发帖人,他们就一定会提及那个帖子,提及那位匿名人。 这恰好增加了他与网络世界的羁绊。 以广大的宇宙为背景,一条丝线是几不可见的。但如果丝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那么顺着丝线的方向,便不难寻找它的源头。 好像一条逐渐加粗的钢缆,秦光霁沿着这根钢缆一路向前,他抓住了这条狡猾的游鱼。 不过…… 秦光霁盯着那串特殊数字,意外地发现了新的线索。 秦光霁用道具维持着深层裂口的开放,抬头看向高楼顶端—— 在他抛出引子之后不久,有一个账号也做出了和他几乎相同的努力。 这个此时此刻仍在活跃的账号,与匿名发帖人来自同一个地址。 而这个账号的名字是:yunxiao——云晓。 ———————————— 昏沉的睡眠,漫长到世界的终点。 滴。 滴。 滴。 似乎是什么仪器的声音。 身体好重。 不想睁开眼睛。 有消毒水的味道,是在医院吗? 果然是失败了呀。 似乎有脚步声。 越来越响了。 “姐姐!”!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刘姝看见妹妹一下扑到自己床前,大颗泪水从她疲累的眼眶中滚落出来,把洁白的床单沾湿了大片。 刘姝亦是热泪盈眶,她想要抬手摸摸妹妹毛茸茸的脑袋,然而手臂肌肉酸痛无力,她想要张口说些安慰的话语,然而喉咙干涩难以发声。 不过,也不需要她再做些什么了,因为刘媛先一步握住了刘姝没有扎着吊瓶的那只手,紧紧地握着,好像永远不要松开。 温暖的触感驱散了周身的寒凉,刘姝看看妹妹的鼻头变得通红,眼睛里水汽氤氲,仿佛要迎来新一轮的落泪。 刘姝没有哭,她的眼中升起的是全然的愧疚。她骗了刘媛,她知道刘媛向来很听她的话,也从来相信她。 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也以为自己真的能挺过去。然而她还是辜负了刘媛的期待。 她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差错,是煤气的浓度不够高,还是邻居发现得太快?幸好,幸好,她已经做错了许多,至少这次,她没能再出错。 “姐,你听我说。”刘媛的声音发颤,短短一句话需要停顿好几次才能说完,但穿透眼中亟待落下的泪珠,能看见她的坚定,她的沉着:“你根本没错。” 刘姝想要说些什么,但刘媛根本不给她机会,几乎是抢着说道:“你瞒着我,瞒着妈妈,避重就轻,不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我,不告诉我们你的心里有多崩溃。甚至,甚至连这次……也没想给我们留什么话。” “但这都不是你的错!” 刘媛的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起初是淅沥小雨,随后愈演愈烈,但哪怕哭到打嗝,她也没有停下自己的叙述。 温星河告诉她,很多受害者反而会产生浓浓的负罪感,因为当他们受到伤害时,他们会不自觉地将自己放置到弱者的位置,认为自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珍视的人,因而认为是自己无能,认为自己理应被伤害。 很多人都被困在了这种受害者心理中,从而走入了恶性循环,让自己的境地越来越糟。 毫无疑问,刘姝很优秀,她的成就仰赖的是她多年来的努力,她也很坚强,独自在外打拼,在这个相对排斥女性的行业里,她所遭遇的不公没有成为她的绊脚石,她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但这是个怎样的社会呢? 为什么荒谬的帖子会流传如此之广?为什么人们宁愿随波逐流讨伐刘姝,也不愿用上哪怕一点的判断力审视最初的流言呢? 很大原因在于当下的网络环境。 这是个女性发声困难的时代。言情小说的主流仍停留在虐恋情深和青春疼痛,女性的苦难成为赚取眼泪的一种手段,她们的一生都只为了一段爱情沉浮。 在各种论坛上,对女性的造谣是一件几乎没有成本和代价的事情,人们可以随意地编排女星,乃至长得好看的素人,而她们的维权则困难重重。 至于婚姻和职场,跨越世纪的钟声已敲了多年,可“女人该留在家里相夫教子”、“女人不该太强势”、“女人读太多书会不好嫁”的旧思维仍然根深蒂固。 而当这些环境上的投注到个人身上,刘姝,一个名校优秀毕业生,一个短短三年就独立领导项目的优秀员工,一个在男人占比极大的行业里脱颖而出的优秀女性。她所遭受的恶意或许并不仅仅来源于一个漏洞百出的污蔑帖子,而是许许多多“看不惯”女性成绩的人将自己的嫉妒尽数倾倒在她的身上。 她是否是“职业小三”早已无关紧要,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够唾骂的标靶,一个能够用言语肆意伤害,自己却不会受到惩罚的机会。 哪怕再坚强的人,也会在如此规模的骂声中渐渐迷失。 但这从来不是她的错。 病房里,高挂的吊瓶一成不变地滴着,刘媛握着姐姐的手,一遍一遍地说着。 她无法弥补姐姐先前所受的创伤,也无法穿越时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 但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们是双胞胎,她们的羁绊比世上任何人都深。她们深知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深渊,多少人曾尝试直面,然而终究只能姑息。 但她们的心紧紧相连,她们的意念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她们要让加害者,付出代价! …… 病房外的走廊上,温星河靠着越关山的肩膀,捏着一簇头发把玩。 越关山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浓密程度会让很多现代人羡慕不已。 已是深夜,她玩着玩着,眼皮就撑不住了,一歪脑袋,很快就进入了婴儿般的睡眠。 越关山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轻轻把她平放到长椅上,然后重新抱起笔记本电脑,继续和网络那头的秦光霁做现实世界的战争打响前的准备工作。 第238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6) 眼前一片绿光, 青草气弥漫在鼻腔,使人心旷神怡。 咔哒、咔哒…… 忽然有一阵不大和谐的机械声闯入,如早晨打破美好睡眠的闹铃般, 将路云晓的注意力提溜起来。 他看见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绿草均匀地覆在平缓的坡上,偶有几块格外亮的绿色, 是光与影的交响。 抬头看向阳光打下来的方向, 蓝天白云映入眼中, 纯粹得使人心惊。 咔哒、咔哒—— 机械声又一次响起, 路云晓看见天空中有一个描着黑框的白色物体无规律地移动。 他眯起眼睛辨认,身体也随之转动。 忽然, 视野中跳出了一大片斑斓, 好像站在了一块幕布的反面, 有许多镜像的文字和图片浮在上面, 密密麻麻的, 好像一片热带雨林。 咔哒。 幕布忽然消失了, 那个白色物体出现在幕布原本的左上角。 这次, 路云晓看清了它的模样——一个脑袋格外大的箭头。 而跟随着箭头的移动, 路云晓看见一个个方块悬浮在草地上, 堆叠成几幢高楼, 通到云端。它们色彩各异, 每一个的下方都佐有文字。箭头在方块间穿行, 路云晓看见它几次撞进方块的表面, 轻松地穿透了它们,从另一个平面穿出。 咔哒咔哒。 又一张幕布打开了, 这一次的画幅更大,是真真正正的顶天立地, 从草地的最低点直至白云的最高处。 当黑色的幕布中央浮现出旋转着的空心圆时,路云晓便彻底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然而接下来陡然跳到屏幕上的两张人脸还是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咔——哒。 箭头在幕布下方缓慢拖动一根长条,松开的一刹,屏幕先是一黑,随后便是两个赤.裸的人体横陈在昏暗中。 投影的光隐约印在路云晓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不堪入目的声音和画面以全方位立体的方式蹂躏着他的神智。他本能地背过身,耳朵染得通红,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还有什么比和队友分离、被困在某人的电脑里、被迫看超大版沉浸式小电影更让人绝望的吗?! 苍天啊!他可看见了角落里的时钟,现在才是下午三点啊! 手和眼睛都无处安放,越是想在系统背包和商城里找到合适的屏蔽道具,就越是寻找不得,不断有做作的呻.吟声从钻进耳朵里,路云晓内心的焦急和绝望亦达到了顶峰。 忽然,一阵熟悉无比的提示音掺了进来,鼠标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暂停了画面。 又过了几秒,他关掉了视频,转而打开了一个不停抖动着的聊天界面。 路云晓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敢回过身去,迈着刚刚恢复正常的步子往外探索。 草地看似辽阔,实际上能够自由走动的空间长宽不过百米,路云晓只走了十来步就穿过了幕布的位置,来到了它的正前方。 屏幕之外,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聊天框,每一个字的大小和虫子差不了多少,然而对于此刻的路云晓来说,那是一块块砖头连接成排,并随着窗口的抖动逐渐垒高,继而成墙。 他站得太低,看不清最上面的名字,但从对方字里行间的语气来看,显然是熟人。 【你今天没去上班?】 【看论坛没有,你上司,就那长得挺漂亮的女的,可有大麻烦了】 【啧啧啧我说她为什么升得那么快,原来是给老男人当小三去了啊,真不要脸】 【现在这些女人呐,真是一样的不要脸。我跟我女票提这事儿,她居然还骂我,说不定就是心虚了,怕我发现!我果断把她给甩了!】 【不提她们了,听说你们公司把刘姝开了,那项目组以后就是由你领导了吧?等正式升职了可别忘了请哥们吃饭啊!】 【哎哥们你人呢?冲晕过去了?】 咔哒。 闪动的光标出现在打字框里,路云晓听不见键盘声,只能看见一个个和他手掌一样大的字母跳进输入法的长池子里,组成一行崭新的方块字。 【放心吧,兄弟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回头叫上老王他们,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请客!】 按下发送键后,他没再管对方,反手关掉了聊天界面。 鼠标在没看完的视频上流连了一阵,大约是路云晓的祈祷奏效了,终于没有再折磨他,而是飘到一旁的图标高楼上,打开了一个浏览器。 全屏的浏览器界面在地上只能看清一部分,路云晓拿出了一个飞行器,乘着它飞到高空,贴着空气墙的边停住,勉强把全景收入眼中。 电脑主人很是轻车熟路,在路云晓寻找合适角度的时间里,他已经打开了好几个页面,大段文字滚动得眼花缭乱,让路云晓觉得头晕。 但更令路云晓恶心的,是文字的内容。 以路云晓的年纪,当他长到能够独立接触网络时,短视频的风靡和论坛贴吧的衰败成为了时代的主流,真人的生命力正在被资本和流量收割和瓜分。 但现在这个时代,路云晓出生后的第三年,后世几乎所有说得上名字的app都未崭露头角,信息交流渠道的匮乏与人们对网络社交需求的膨胀相互碰撞,导致了各个社区空前的活跃度,网民们的表达欲和输出量都令来自后世的少年咋舌。 唯有一件事是始终未变的。 人们的恶意。 仔细看过后,路云晓发现论坛中讨论的事情和方才的聊天其实是相同的,只是言语要恶毒百倍。 他们在谈论一个叫刘姝的女人,不仅用最肮脏的词汇唾骂她,更有人自发组织了一个“讨伐团”,把骚扰刘姝的行为当做壮举沾沾自喜。 而这一切的源头,来自一个匿名帖子。 电脑的主人自始至终没有发声,不仅没有去看那个原始帖子,也没有发帖附和。只是把数不清的回复从头划到尾,让每一条恶评都暴露出来,并在其中几条最激烈的留言上停留片刻。 慢条斯理地,有条不紊地,仿佛某种仪式,像是电影里的操盘手在幕后欣赏自己的杰作。 不久,他似乎厌倦了,于是退到主页,开始不停刷新。 每刷新一次,帖子的点击量和回复量都会完成一次攀升。透过冰冷的数字,仿佛能看到唾沫横飞的呐喊和千夫所指的盛景。 故事的两个主角,刘姝的信息已经被扒了个彻底,但始作俑者的身份仍然是个谜团。网友们提起他时,语气是崇拜和敬仰,偶有怀疑其身份的声音,也会被很快按下、淹没。 或许只有路云晓知道他是谁。 因为此时此刻,他与此人只相隔一层屏幕。 ———————————— 和路云晓的联络不太方便。 进入副本以来,因为相隔距离各不相同,甚至连所处的次元也不一样,所以除却同在现实世界的越关山和温星河可以无障碍交流外,其余队员之间的交流都是单线的。 秦光霁在网络世界,能够通话的只有在游戏里的温星火,如果要和越关山对话,则需要通过温星火和温星河两道转述。 但好在他还可以通过往终端传输信息的方式达成文字沟通,也不算太 至于温家姐弟之间的通讯究竟是怎样连接上的,至今仍是个迷。 温星河第一次听到温星火的声音是在接触到刘媛的电脑的时候,她的电脑里有刘姝开发的游戏,而温星火恰好就在这个游戏里。可当越关山也接触到这台电脑时,她的通讯工具却依旧是失效的状态。这令众人着实费解,只能解释为双胞胎之间奇特的联系。 至于路云晓,他既不在网络世界,也不在现实世界,两个世界的人都看不见他,他想要对外发声需要一个强力的媒介。 这个媒介一直存在——电脑。 路云晓可以正常使用电脑,当他用力叩击陈列在草地上的实体方块时,造成的影响和鼠标的点击是相同的,可以打开对应的应用。他也可以调整输入法,在屏幕上调出一个小键盘,自己打字。 借助道具,他甚至可以用意念远程操控,不必亲自在键盘上踩上踩下。 他正是用这种方法完成了注册社区账号、发布质疑帖子、和秦光霁相认这一系列的行动。 可这么做的风险实在太大。 哔哔!! 一句话还没打完,突如其来的刺耳警报声使得路云晓心脏猛地一抖,飞行器也随之急刹,险些把他从上面甩下来。 他一边抹着冷汗,一边从背包里放出一个蜂形道具,让它飞到屏幕的右下角,把正在闪着红光的杀毒软件弹窗关掉。 他还是不大放心,于是又放出了两个,一个钻进系统设置里确认音响是否仍然处于关闭状态,一个钻进任务后台把忽然自启动的杀毒软件关回小黑屋。 不得不承认,这台电脑的杀毒软件很机灵。它把路云晓的存在识别成了一个入侵的病毒,当路云晓第一次尝试使用电脑时,它就像闻见血味的鲨鱼一样从应用堆里冒了出来满屏幕地追杀路云晓。 虽然最后路云晓用隐身技能逃过一劫,并成功勾选了“忽略”按键让它暂时安分下来,但它仍会时不时自行启动,尽职尽责地为主人报告这里的异常。 路云晓本想一了百了把它卸载,但大约是电脑的主人为了防范自己这种会卸载软件的聪明病毒,早就给杀毒软件挂了好几重锁,路云晓几番折腾用上好几种道具也没能如愿,只能忍气吞声曲线救国,用切断音响这种掩耳盗铃的办法充当保护。 万幸,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被电脑的主人发现。 自从傍晚时分,他看见刘姝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布的留言后,他就再也没碰过电脑了。 第239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7) 一个星期前, S市,某游戏公司。 洪志才沿着长廊慢慢走着,他低着头, 双眼散乱地对着地板, 步履沉重。 地上的安全标志随着他的脚步一颤一颤,上边滑倒的小人看上去都像是在伸手挽留他。 站在门前, 他几次深呼吸, 想要调整出谦卑的表情, 但还是没忍住自己的白眼, 反倒整得脸颊像抽筋一样扭曲。 “进来。”不知里头那位是否未卜先知,他都没敲门, 冷淡的女声便传到了他的耳中。 洪志才推门进去, 心知对方叫他来是想做什么, 于是自行省去了无关环节, 径直走到办公桌对面, 拉开椅子坐下。 带着无框眼镜的女人在电脑后挑起眉, 用审视的目光看来人, 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洪志才很不喜欢她这种眼神, 她以为自己是谁啊, 不就比自己高一级吗, 哪儿来的臭脾气! 但他也知道, 当这位一向以冷静著称的组长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不悦表情时, 就表明她接下来就要发火了。 这种时候, 如果不想被那张连公司老总都敢正面反驳的嘴额外“照顾”的话,最好别去惹这女人。 “志才, ”女人身体微微前倾,“你知道我们游戏玩家的男女比例是多少吗?” 洪志才一愣, 不知她为什么要提这一茬,略思考了一下,认真回答道:“根据上次的问卷,女性玩家的占比大概在98%。” 他自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很好很恭敬了,谁知对方竟冷哼了一声,从身旁堆成山的文件上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径直甩到洪志才面前。 “原来你也知道游戏主要面向的是女性玩家?”她的双手抱着胸,挡住了薄薄的衬衫面料和贫瘠的女性特征,显得不可一世,“那你知道由你负责的这段活动剧情遭到了多少玩家投诉吗?” 洪志才不敢和她对峙,只能窝着一肚子火气,拣起文件夹翻看。 这一看不要紧,却发现这整个文件夹里装的都是她整理出来的最近一段时间里玩家们对这段新活动剧情的投诉内容。 洪志才本只想随便翻翻来减轻自己对女人无故骂人的怒火,谁知越翻越气,越翻越觉得这事儿离谱。 看看她们说的,什么剧情台词侮辱女性啦,什么女人之间爱撕逼都是恶心的刻板印象啦,什么策划做这种东西是居心叵测啦,什么这次活动剧情全是封建糟粕啦。 都是无稽之谈!她们女人懂什么!他自己牵头的活动,他自己审核的文案,他自己能不知道吗?一群不懂得欣赏的弱智!女人就是无脑! 洪志才用了很大的决心才把涌到喉咙口的憋屈咽回去,他砰一下合上文件夹,好容易抬起头,却发现女人正在用一种近乎鄙夷的表情打量自己。 刘姝算什么东西,为这种无脑的风波特地把他叫过来羞辱一顿?她怎么敢的! 但他仍然不敢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他毕竟屈居人下,忍忍算了。 “看完了?”刘姝问。 压根不等他回答,她又接着说道:“事不过三,你已经是第三次犯这种错误了。前两次都有我来最后把关,没有让争议点进入游戏正式服,所以咱们游戏的风评一直都还不错。” “志才啊,我本以为经过前两次的事情,你会有所改变,我作为项目组的组长,也想给手下人历练的机会,让大家不要有顾虑,大胆去做。”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可以在没请示我的情况下私自通过这种争议剧情!” “我……”洪志才自始至终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错哪儿了。是,他的确瞒着刘姝通过了剧情审核,且弹压了想要把这事儿报告给刘姝的下属。但这是因为时间紧任务重,这次活动本来就仓促,刘姝当时还在国外开会,如果要请示她,她一定又会像前几次一样吹毛求疵,把各种细节都揪出来掰扯个没完。像这样改来改去的,想想就知道时间肯定来不及。 他都是为了游戏好啊! “组长——”洪志才一心想要为自己叫屈,可每次话刚开头就被堵了回来。 “你把这些投诉带回去,好好看看,好好想想,”刘姝的声音有些疲累,“剧情修改和玩家补偿方面会由安然负责,她一向细心,能胜任审核工作,你和她对接一下,以后就专心做构架方面的工作吧。” …… 合上刘姝办公室的门,洪志才没有回到自己的工位,而是去厕所用凉水把自己的脑袋冲了个透。 “该死!”他一拳锤在洗手池的台面上,感觉不到痛,只有熊熊烈火在胸腔里燃烧。 “什么女玩家男玩家!什么剧情不剧情!什么投诉!什么反省!” “这都、都是什么破、破理由!” 夜晚的大排档里,洪志才顶着满脸绯红,重重地把空酒瓶砸到桌上:“不、不就是想打压我吗!” “我呸!老、老子才不、不稀罕什么审核权!老子有、有技术!!你们女人有吗?!” “刘姝!”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他妈了个x的,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骂我?” 他把桌子拍得砰砰响,一点不顾及别桌投来的目光:“别以为比我职位高就有什么了不起的!那、那是大爷我不稀罕!” 他往地上吐了口痰,狠狠地踏上去:“这种弱智才玩的游戏,我看一眼都嫌拉低档次!” “是是是,”高中同学孔俊豪给他满上酒,附和道,“要我说啊,你一个名校毕业生去做这种女人才玩的游戏实在是太屈才了。” “真不知道你们老板是怎么想的,”他抹着长出胡茬的下巴,“不给你升职也就算了,居然还让一个后进公司的人当你上司。” 说到这儿,他忽然露出猥琐的笑容,用肩膀顶了一下洪志才:“哎你说,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啊?” 洪志才喝得头脑发胀,迷迷糊糊道:“能、能有什么猫腻?就她那清高样,谁受得了她!” 孔俊豪挤了下眼睛:“人前是一幅样子,人后……可说不准呢。” “你看那些明星,一个个不也是道貌岸然,”他啧一声,“网上的花边新闻可不要太多!” …… 房间里很暗,桌下丢满了纸团,被屏幕的荧光照得模糊,好像一片雪球。 洪志才打字飞快,长篇大论顷刻便成,临到发布时,鼠标却迟迟不肯按下。 他一遍又一遍地审视自己的帖子,一次又一次地修改措辞,却总觉得不够完美。不是这处编得不够逼真,就是那处写得不够让人恨。 他足足花了一个白天来写这篇帖子,他特意研究了以往那些爆料贴的措辞风格,还顺带调查了一下最近大家都比较讨厌怎样的女人。他结合当下最火的一部肥皂剧中的反派人设,又贴合实际,给刘姝安了一个职业小三的身份。 自古以来,想要污蔑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编排她们的私生活。 不论她们的成就有多大,也不管到底有没有逻辑,只要把一切事情都和女人的裙下联系起来,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唾弃她,下意识地贬低她,认为她德不配位、名不副实。 当然,最好的谎言是七分真三分假的,不论有多厌恶她们,有些客观的东西是不能变的,比如她们的履历,她们所获得的成绩。但这些一定要一笔带过,重点必须落在经历的背后,也就是她为了达成这些而做的“不为人知的努力”。 女人和男人可不一样,男人做了几千年的天然领导者,而女人想出头却要做得比他们多得多。但不管她们做了什么,都要认定她们只有靠男人才能爬上去,你看那武则天、吕雉、慈禧之流,哪个不是先做了男人的皇后或妃子才被人看见的? 换了近现代,那也是一样。玛丽·斯克沃多夫斯卡的成就举世瞩目,不还是得被冠上“居里夫人”的名号;林徽因才华横溢,功业不朽,可人们一提起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永远是梁思成和徐志摩这两个男人。 更别提那一个个被称作“先生”的杰出女性,男人们把这当做对女人的尊称,无非就是想告诉女人们,等你们功成名就,便可以进入男人的世界啦。 编排刘姝可比编排那些大人物容易,因为普通人的生平不会被写在纸上供人研究,人们会将自己第一时间接触到的信息奉为圭臬,轻易不会改变看法。 作为刘姝的本科同学,虽然一个以第一的成绩保研入名校,一个勉勉强强才拿到毕业证,但洪志才对刘姝从大学到现在的履历要比旁人熟悉得多。 了解越详细,可供编造的节点就越多。她年年拿奖学金?那是她大一就勾搭上了某个教授,给了她断层的期末成绩。她几次参加比赛获了大奖?那是她拿自己求研究生学长把她加进了项目。她在读研时发了好几篇顶刊?那当然也是因为她和自己的导师不清不楚,人家从手里漏出来的资源。 到了工作之后,可说的就更多了。她进公司没多久就连连升职?她和领导的“交流”恐怕不少。甲方都对她赞不绝口?谁知道她在外边做了什么。她独立领导一个大项目?前面已经说过了,领导可“看重”她了。 人总有自己的私生活,同事和同学的了解终是片面,正是这种片面,给了洪志才最好的机会。 至于一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一个整日周旋在男人身边的贱.货是如何做出一上线就广受好评、吸引来无数女玩家争相消费吹捧,甚至把整个公司在业内的地位都往上抬了一个档次的游戏的?谁在乎这个啊。 当他的爆料贴发布后,自然会有看不惯刘姝的同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友、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玩家、对现实社会的女人多有不满的刺头轮番上阵,把这位曾经被誉为国产女性向游戏之光的女人从神坛上拉下,重重踩进泥潭。 到了那时——洪志才幻想着之后的情景,脸上的笑意如何也止不住了——关于刘姝的谣言愈演愈烈,一向在乎风评的公司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哪怕实在不愿放弃这个金疙瘩,也一定会让刘姝暂停工作。那之后,可就是他洪志才的好日子了! 洪志才带着满脸的狞笑,重重地敲下回车。短暂的缓冲后,屏幕上浮现一行小字:【发布成功】 第240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8) 深夜, 乌云盖了满天,窗外狂风呼号。老小区的窗子吱呀作响,零星两盏孤灯接连熄灭, 好像是风钻进老旧窗框的缝隙里, 悄悄吹灭了它们。 而在网络上,寒风未曾吹拂, 热烈的讨论将气氛烘托到新的浪潮, 无数条言论的背后是无数个难眠的网民。 大家关心的是同一件事:刘姝事件。 傍晚时分, 早已销号跑路的“讨伐团”最后一次在网上发声, 为网民们带来了警车和救护车开进刘姝家的报道,同时带来了人心惶惶、众说纷纭。 有人说她吃了过量的安眠药被拉去洗胃了, 也有人说刘姝割腕自杀, 陷入休克, 甚至还有人说, 亲眼见到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抬出了楼道。 随着刘姝的危险境遇被网络的喇叭放大, 为刘姝辩护的言论大行其道, 越来越多的网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 更开始心虚和后怕。 人终究是对生命有所敬畏的, 哪怕先前叫得再凶, 说什么刘姝不得好死、当小三要死全家的鬼话, 到了这时, 发觉自己的话当真要应验了, 刘姝当真要因自己去死时, 心中升起的恐惧也是源源不断的——毕竟,谁也不愿以这种方式成为杀人凶手。 刘姝这边迟迟没有消息, 病房内外早被越关山设满了屏障,连监控的权限都被暂时切断, 可谓是密不透风。 得不到刘姝的确切情况,人们内心的焦急无从发泄,于是只能通通转向另一边——爆料贴的真假。 他们其实并不真正在乎刘姝的死活,她离他们的生活太远,她的存在于他们而言毫无意义。离开网络,回归现实,刘姝的种种都会瞬间消失。不论她是死是活,是被冤枉还是真有其事,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但他们需要一个出气筒,一个拦下所有责任的挡箭牌。那位匿名发帖人就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刘姝死了,那么作为始作俑者的他自然难辞其咎,如果刘姝活着,那么当她想要追究责任时,也该第一时间找他。 网民们当然知道自己并不无辜,可是那又怎样呢?他们也是被那位发帖人蒙骗了的普通民众,他们纵然无脑,纵然恶毒,可那也是出于对小人本能的厌恶。 哦对了,如果对发帖人追责还不够,那可以再加上扒出刘姝个人信息以及参与“讨伐”的诸位。和只会耍耍嘴皮子的网友不同,他们是真正对刘姝的生活造成的困扰的人,就算法律上对网络事件暂时没有规定,行政处罚总也逃不掉。 凡此种种,综上所述,随着相信刘姝是被诬陷的网民越来越多,网上的骂战逐渐改变了风向。 短短六个小时,只够一轮圆月升至中空。当日历翻到新的一天,网络舆论已经完成了从一边倒地唾骂刘姝,到挺刘派和倒刘派相互攻讦,最后挺刘派胜出,大家一股脑地唾骂发帖人的全过程。 快速发展的年代,仿佛风水轮流转的速度也要快上许多。 原本倾注在刘姝身上的恶意,怒骂、诅咒、牵连全家……像是成群的苍蝇般飞了回来,只是那些呕哑嘲哳、不堪入目的词句却随主人的怒气一起改换门庭,对原本深信不疑的谣言大肆叱骂,却丝毫不提先前的风波,只一味指责居心叵测的发帖人,指责那可笑的谣言。 而面对陡然反转的风波,那位罪魁祸首也如一开始的刘姝一般,一言不发。 但与刘姝不同,他并非毫无作为。凌晨时分,路云晓亲眼目睹了他打开论坛,被洪水般的骂声吓得举足无措的场景。 鼠标在屏幕上毫无章法地转动着,不时滑过几条回复,却像是碰见什么脏东西一样飞速弹开。 过了几秒,他似乎终于从满眼的脏字里回过神来,想要关掉网页,可鼠标点击了数次也没能点准那个红叉,于是他索性拔掉电源,眼不见为净。 关闭电源后,路云晓也陷入了完全的沉寂。但这份沉寂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两分钟后,他就再次打开了电脑。 这次,他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进入了自己的创作后台,把造谣刘姝的帖子连同自己从前发布的东西通通删掉。 空空如也的页面仍未给足他安全感,鼠标急促的点击声戛然而止,他缓慢地将鼠标移动到销号选项上。 咔哒,曾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的账号自此消失,他也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然而,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就在他的鼠标即将移动到关闭网页的按钮上时,原本被他删除的罪证,都在一刹那被恢复,被公布。 他似是难以置信,停顿了一段时间后开始疯狂点击鼠标。他以极快的将被恢复的东西再次删除干净,然而只在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再次徒劳无功。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鼠标和键盘的机械音组成了一支极其急促的舞曲,手指仿佛永无止境地跳动着,不自量力地与屏幕那头不知名的存在斗争。 他又开始尝试其他办法,比如反复重启电脑,比如用杀毒软件检测内部文件,但不论他如何做,在他按下删除键的下一刻,时光都会一如既往地倒流,将一切恢复如初。 他想要逃避的,他想要抹去的,他曾经洋洋自得的、他怀揣着满腔恶毒想要对付刘姝……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然而所有的一切其实早已被隐藏在另一个世界的玩家们记录下来。 他们早已料到他想做什么,所以将一切都拷贝储存,只等待这一刻,给他致命的打击。 做什么都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唾弃、被肆意践踏的感受,也该轮到他来尝尝了。 …… 今日的天,亮得比昨天早。 大概是昨天睡得太多,刘姝醒时,恰好看见朝阳透过帘子的缝隙,悄悄落在刘媛的脸上。或许是医院陪护的床不大舒服,又或许是一缕赤色的光亮搅了清梦,刘媛睡得不安稳,几次翻身,眉头无意识的皱了起来,嘴唇也渐渐撅起,倒是睡出了一幅气鼓鼓的模样。 刘姝轻笑,放慢动作翻身下床。她扶着门往外望起,走廊上空无一人。 再次眨眼,耳畔忽然多出了一个男声:“刘姝,你好,我叫秦光霁。” ———————————— 网友们的能量总是超乎想象的。 短短一个夜晚,连洪志才在西北山村上小学时偷看过下乡扶贫女老师洗澡这种事情都给扒了出来。 和先前对刘姝的探索一样,网民们没有因为性别而对这位行径恶劣的造谣者有所优待,反倒对对方比刘姝丰富百倍的经历津津乐道。 网友们先前扒刘姝时,虽然没人敢站出来公开为刘姝说话,但也没有什么“知情者”落井下石,说什么“早想把她曝光了”这种话。擅长人肉搜索的网友们面对刘姝干干净净的记录总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于是只得揪住原帖不放,把原帖当做圣经一样,每一句都离不开它的支撑。 这也是当秦光霁和路云晓的质疑贴发布后,事件的风向转变会如此之快的原因。大家接触网络的时间都不算久,面对如此疾风骤雨时心中升起的只能是恐惧,哪怕明知内情完全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也会被无脑喷子骂到不敢再发声。 但污蔑终究是无稽之谈,谎言也需要足够的证明来支撑,完全的荒诞就像一层单薄的纸,表面看去结结实实,实则只要轻轻一戳便会破碎。 污水泼到光滑的平面上,只会停留片刻而无法附着,终究会滑落下去,露出真相。所谓清者自清,便是这样的道理。 同样的情境下,刘姝能够轻松翻身,可换做洪志才,事情却大不相同。 造谣者的身份本让大众对洪志才其人带上了有色眼镜,当人们一股脑地冲进这片蓝海,“黑料”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来,远如和他出自一个村的女生控诉儿时他对自己的捉弄,近如他的前女友披露他的特殊癖好。各种吐槽各类苦主层出不穷,使得整个社区都成了翻腾的汤锅,每一滴跃起的水花都是一个新的角度,溅起五光十色的讨论。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他和刘姝的关系。有人称洪志才是追求刘姝不成恼羞成怒,有人说他是眼高手低嫉妒刘姝成就,也有人说他就是天生恶劣爱造谣,不过是这一次阴沟里翻了船。 总而言之,这一夜的论坛前所未有地热闹,大家或欢腾或愤怒,或心虚或坦荡,他们通过网络针锋相对,也借由网络同仇敌忾。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言论拼凑出了一个新的洪志才,一个一无是处的失败者,一个内心阴暗的卑鄙小人。 尽管太阳已经升起,人们仍能找到额外的方面和额外的骂声,用众志成城一词来形容一点儿不言过其实。 如果某天真要开发数字生命,那么洪志才甚至不需要上传什么信息,单凭网友们强大的人脉和搜索能力,便能将他的一生在网络上完整地展露。 十多年后,人们把这种现象叫做:社会性死亡。 而十多年前的当下,和太阳同步升起的,是洪志才心中的绝望。 他缩在床头,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却仍在瑟瑟发抖。不远处的电脑屏幕已经被他砸得稀烂,键盘和鼠标的残骸散落在纸团之间。 窗帘被紧紧关着,但倔强的朝阳依然找到了细小的缝隙,将他呆滞的面庞照亮。 无孔不入,无所遁形。 他目光涣散,头发凌乱,青色的胡茬布满了下半张脸,巨大的黑眼圈和几颗红肿的大痘则占据了上半张脸。 他不知这样坐了多久,坐得浑身僵硬,转动脖子时甚至能听见颈椎咔咔的响动。 当阳光从红色转向金黄,他眼中的情感也随之复苏。是麻木、惶恐,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期盼。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哪怕太阳光的照耀也没能让他收回视线。 他在看窗外,他在等候。 等候一场审判。 忽然,他听见一道清脆的碎裂声,玻璃渣四处飞溅,划破了他的眼角,他没有眨一下眼睛。 石块落到地上,滚到他的床边。他松开被子,光着脚,踩着满地狼籍走到窗边。 碎玻璃扎破了他的脚,血流了满地,但他丝毫不觉疼痛,只一味地向前。 他拉开窗帘,万丈金光下,他看见楼底下站着几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正对他指指点点。 他向他们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来了,他的报应终于来了。 240-260 第241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9) 一个星期后, 刘姝和刘媛离开医院,回到了家乡。 因为越关山的及时搭救,刘姝的身体并无大碍, 只在医院里住了一晚就活蹦乱跳的了。 反倒是刘媛, 原本只是想着顺道做个体检,结果却查出自己的先天性心脏病复发, 虽说不危险, 但也遭了一通罪, 扎了好几天的针。 出院后, 前公司曾几度请刘姝回去工作,为表歉意, 还给她开出了比先前高上不少的薪资。但刘姝最终拒绝了他们。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也想趁这次机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至于刘媛,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身体不好, 所以毕业后听从姐姐的劝说, 没有和她一起出去闯荡, 而是乖乖接手了家里的厂子。刘媛觉得自己此生做过冒险的事就是在刘姝被造谣时听了她的话牢牢瞒着妈妈, 又在自己查出旧病复发后拦着姐姐不让她告诉妈妈。 总之, 当两人一起回家时, 两人的母亲, 大约是最后一个知道她们的事情的刘婉萍女士用一人一个暴栗为她们接风洗尘。 不管在外是雷厉风行的刘组长还是事必躬亲的小刘总, 在妈妈面前, 两姐妹都只能缩着脖子, 像抱窝的鹌鹑一样默默地挨着数落。 这也就罢了,刘女士原本还是怒气冲冲的, 可训着训着,不知怎的眼里就冒起了泪花, 一向利索的嘴皮子也卡壳了。到了最后,反倒是刘女士抱着两个女儿呜呜地哭,刘姝和刘媛一边安慰着妈妈,一边相互对视,相似的眉眼里流露出的也是相似的情感。 经此一劫,过去的一切恍若隔世,但幸好,都过去了。 千帆过尽,困苦皆消。 …… 回家后,大家都十分默契地避开了刘姝先前的遭遇,时间久了,饶是刘姝自己也快分不清那是否真的发生过了。 只是偶然间,还是会听见厂子里的年轻人悄悄聚在一起谈论那晚之后的事情。 洪志才彻底疯了。就在他的身份被曝光的后一天,有人见到他光着身子跑到街上,从自己家一路跑到了公司。他嘴里不停地喊着他是罪人,他要遭报应,他不得好死,手里拎着一个份量不轻的金属键盘,像金箍棒一样地挥舞着。 他疯得厉害,力气陡然变得很大,又有武器傍身,好几个保安都没能拦住他,竟真让他闯进了公司。 砸烂了好些设备后,他又开始哈哈大笑,捡起地上一块碎玻璃就往自己的下身扎。 鲜血简直像喷泉一样射出来,可他仿佛完全丧失了痛觉,竟直接把那割下来的半截东西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踏。 等那块肉踩烂了,他也差不多到了失血过多该晕厥的时候,被吓呆了的保安们这才敢一拥而上,将他彻底制服。 接到报警的警察在这时赶到了,把他送进了医院。 据说,他醒后神志还算清醒,能和匆匆赶来的家人对话,也能和警察讲述自己先前对刘姝的所作所为。 可当他得知自己的器官已经接不回去的时候,他就又开始发疯了,不仅把自己年迈的父母打倒在地,还尝试夺过母亲给他削苹果用的小刀,狠狠戳进自己的胸膛想要自杀。 他差点儿就成功了,据说最凶险的一刀距离大动脉只有一厘米,其他地方的伤口也都很深,就连医生也说:“几乎没见过谁对自己这么狠的下心来。” 可惜,虽然洪志才对自己这么狠,可他还是没能如愿。不过是前脚刚脱离危险,后脚就又把自己戳进了抢救室。这次,他足足在icu里待了一个星期。 病情好转后,自然也不能让这种危险人物再待在普通病房,于是和精神病院做了对接,先用束缚带限制他的行动,等人情况稍好就立马送去单独隔离。 后面的事情,大家也都无从得知了。对于此事,论坛上有人做了如下总结:“一想到抢救这种人渣消耗那么多的药品,还不如把它们统统倒进下水沟里。” 厂里员工只把这当做笑料来讲,刘姝听到这些时,心里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只是隐约觉得唏嘘。 不是为洪志才,也不是为自己。仅仅为这场荒谬的悲剧。 …… 后来的后来。 刘姝决定出国深造,刘媛思索再三,最终也决定跟随姐姐。一直以来她都因为自己的身体而不敢追梦,但这次,她想要勇敢一些。 出发的前一晚,两人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们回到了那个噩梦的时刻。没有了越关山的介入,刘姝要等到邻居们发觉不对、打电话报警、警察破门而入后才能被人发现。而因为没有温星河的存在,千里之外的刘媛直到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时才明白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强忍着心脏的不适赶往S市,然而得到的却是姐姐的死讯。 在见到刘姝的遗体时,强烈的悲痛下,刘媛心脏病发,倒在了姐姐身旁,就此没能醒来。 没有了秦光霁和路云晓,直到刘姝和刘媛死后,有关刘姝的谣言也未被平反,要等到两人的母亲联合她们的朋友一起起诉造谣者和网暴者时,网民们才发觉自己间接导致了两条生命的逝去。 然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洪志才早已删帖销号,案子打到最后,他只需要支付对方几千元的赔偿便可了事。 信息的更新换代何其紧凑,案子结后,网友们的注意力很快便挪走了。但就在这时,一桩离奇的凶案将大家的目光重新吸引。 洪志才死了。在家中被人发现时,他跪在桌前,双手反缚,舌头被割掉,十根手指尽数切断,到死也睁大的眼睛里倒映着模糊的红影,不像是血丝,倒像是两个红衣鬼影。 警察调查了案发时楼道和街上的监控,却发现没有任何人进出过他家,且门锁是完好无损地从里面被锁上的,更排除了破门而入的可能。 经过一番调查核实,警方发现被害者人际关系简单,现实中给人印象只有谨慎老实,唯一能给他招来杀机的,恐怕就只有他诬陷刘姝这件事。可刘姝刘媛已死。两人的母亲则一直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根本没有人拥有杀死他的机会。 案子查到最后,警方一无所获,最终只能将其束之高阁,暂时搁置。 因受害者的身份与先前的网络热议事件相关,这庄离奇的悬案在网上引起了一定的讨论,大家众说纷纭,各执一词。而不久后,另几起事故的发生则将真相导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向。 以S市为中心,相同的凶案接连发生。死者的性别、年龄、社会地位各不相同,彼此之间在生活上毫无交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案发的时间和他们的死状,都是在凌晨,都是跪着死去,死者的舌头和手指都被切断,且他们的眼睛里——全都倒映着相同的红色鬼影。 第三起事故发生后,警方就开始封锁消息,可这些诡异的案件早已传遍了网络,并掀起了轩然大波。随着死亡人数的不断增加,关注案件的人们也渐渐发现了这些死者之间额外的共同点——他们都曾参与对刘姝的“讨伐”。 第二名死者,也就是继洪志才之后的那名死者,他率先将刘姝的家庭地址公之于众,并用威逼利诱等手段将所有为刘姝说话的声音按下。 第三名死者,他第一个提出了创建“讨伐团”的建议,是整个“讨伐团”的智囊和中坚力量。 第四名死者、第五名死者、第六名死者……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因骚扰刘姝而被起诉的“讨伐团”成员。 “刘姝事件”就像是一条钢索,将这些死者一一串联、绑紧。 可问题在于——凶手究竟是谁? 是谁能够在短短两小时内跨越数百公里杀掉两个人,又是谁能够在作案前后不被任何监控或目击者见证? 越是分析,人们就越相信一个猜测:他们是被死去的刘姝和刘媛杀害的。 而第九、第十名死者的出现,更使网络上出现了人人自危的现象。原因无二:和前几位在线下出现过的死者不同,这两名死者并没有参与过对刘姝的线下“讨伐”,而是居住在距离S市八百公里之外的乡下,只在网上怒骂刘姝。他们的言论的确恶毒至极,也曾在网上组织大规模的骂战,可他们毕竟没有对刘姝造成过实质性的伤害,不少人都认为他们根本没罪。 很快,人们就得出了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测:凶手的选择对象并不限于那份起诉名单,而很有可能是曾参与网暴的所有人。 一时间,所有曾在网上骂过刘姝的网民都开始了“自救”,他们去寺庙烧香、去道观算命、去请各种大师驱邪、去给这对横死的姐妹祈福。却收效甚微,不论是何种宗教,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她们怨气难消,已成恶鬼。 很快,第十一名、第十二名死者接连被曝光,与他们的死亡一起到来的,还有刘姝和刘媛的账号同时上线的消息。 仿佛是在回应众人的猜测,同时宣告——她们来索命了。 第十三名死者始终没有出现。笼罩在鬼魂阴影下的人们在忐忑中度过良久,刘姝刘媛的行踪像是许多灵异故事的结尾一样,彻底失去了音讯。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的审判变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不知哪时哪刻会落下。 或许,只有仍在梦中的刘姝和刘媛得知了一切的真相。 大梦初醒,刘媛拉开窗帘,看见外头阳光明媚,暮夏时分的微风吹到屋内,吹得纱帐曼舞,一片旖旎。 “原来如此。”她望向窗外,望向无云的天空,低声念道,“原来,我们是这样认识的。” 第242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完) 又一次回到古堡, 如春的温暖代了窗外的风雪,令众人有些恍惚。 芒奇惯常忽视了玩家,一门心思去迎接来到古堡的刘姝刘媛两姐妹。 但与前两次不同的是, 两人的状态和副本内的形象并不相同。 她们面容模糊、身形更是几乎透明。但和像冰淇淋一样逐渐融入环境的芒奇不同, 哪怕不类常人,她们的存在也是极其扎眼的。 她们像连体婴一样紧紧牵着手, 但红裙之下空空荡荡, 不是在走而是在飘。头顶的灯光将宴会厅照得明亮如白昼, 却照不出她们的影子。 更加可怕的, 是她们脸上的血迹。两行血泪顺着面颊流下,并不滴落, 而是悬停在下巴上, 好像两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刺得眼睛生疼。 芒奇的反应也与先前不同, 在看到两人的容貌时, 他没有像前两次一样扑上去欢迎, 而是小心翼翼地握住刘姝的手指, 沉默着跟着她们一起向前。 待她们落座, 空气中的沉寂才稍稍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芒奇脸上一闪而过的哀痛。 他清了清嗓子, 声音又变得无比高亢:“你们, 做得不错。” 越关山并不因为他难得的夸赞而惊喜, 反倒觉得奇怪。前两次他们的副本过得很快, 被芒奇责怪太慢,这次他们并没有急于求成, 花费的时间算起来要比前两次加起来还多,芒奇却开始夸他们。 越关山的目光悄然擦过长桌两侧沉默的人影, 心中揣度这其中的缘故——这次副本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吗? 最大的不同或许就在开启传送之前,刘姝和刘媛所做的那个梦。 越关山并没有看见梦的结局。和梦中的网友们一样,在两人销声匿迹后她便被传送回了古堡,不知道她们之后的经历。 不过……越关山侧目,看见秦光霁的神色出奇地恍惚,似乎脑中仍然残留着某些极其深刻的画面,直到芒奇突然窜到他的面前张牙舞爪时才赫然清醒。 秦光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摆出防御姿势,但芒奇不再动作,只悻悻地耸了下肩,对他吐了吐舌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蹦回了长桌上。 秦光霁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发觉芒奇方才的举动并不是挑衅,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他。 秦光霁的心中登时浮现复杂的情绪,不知自己是该因猜测被证实大半而高兴,还是该因他那揣测所代表的危险而担忧。 和越关山不同,传送开启之前,他看见了刘姝刘媛的结局。 准确来说,是他亲自造就了两人的结局。 …… 那是在第八位死者出现之后不久,秦光霁发觉自己的视角被渐渐分隔成了两半,其中一边和他的队友们一样,固定在网民们对离奇悬案的讨论上,另一边则来到了现实中,第九、十位死者生活的那个小镇。 他的视角跟随的对象身份挺高,能够自由进出进入案发现场。不知为何,他听不清其他人对他的称呼,只能从他携带的器具判断,这位应当是来自玄学界。 第九、十位死者是一对兄弟,他到来时,两人的尸体刚被发现。 刘姝刘媛要报复网暴者的传言已经在网上流传开来,他大约也是因此受邀来到这里调查的。 以第一视角看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满地狼籍的案发现场的确冲击极大,但他却丝毫不见慌乱,穿过封锁,率先上前查看两人的眼睛。 瞳孔已经散大,角膜也变得浑浊,但每一只眼睛里都倒映着一个红色人影,比照片中所见的更加清晰。 忽然,他发觉瞳孔中的人影动了一下! 秦光霁顿时脊背发凉,更加睁大眼睛观察。 不是错觉。 左眼中红影原本是背对着他的红影,如今却明显变成了侧身! 就在这个瞬间,秦光霁感觉到周围的气温开始骤降,使人汗毛竖立,浑身发抖。 分明是正午时分,他却发现身边的光线正在飞速黯淡,几乎只在一眨眼的功夫,便从白昼转换到了黑夜。 身后传来亮光,他看见两个死者活生生地坐在电脑前。屏幕不停地闪着诡异的光,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两人满是恐惧的脸。 他们的脸上全是抗拒,他们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凳子。 他们分明直视着黑白的屏幕,然而他们的眼中倒映着的并非秦光霁所见的景象。 他们的眼中出现了红影。 他们的双腿越来越弯,到最后,彻底地跪在了地上——和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时一模一样。 屏幕的闪烁越发急促,并从黑白两色转变为红白,满屏的红色很快成了满屏的血迹,竟真从显示器的缝隙里流溢出来。 流出的鲜血在地上淌成河,从河中升起的血污组成了两个相似的身影。 是刘姝和刘媛。 她们牵着手,沉默着走向跪在地上的两人。 先是舌头,再是双手,她们没有武器,单凭尖锐的指甲充作铡刀。 溅起的血花胡乱飞舞,很快被她们穿着的红裙汲取,令那红色越发鲜艳。 鲜血很快流到尽头,随着他们的生机逐渐断绝,屏幕上的红色也越来越淡。 最后,她们退回了电脑前,彻底消失了。 温度霎时回暖,秦光霁再度回到了案发现场。视角逐渐远离尸体,转向周围人。 “和你们的猜测大致相同。”声音和秦光霁几乎一致,只是语气更冷、音调更低。 人们的神色皆是肃然,但话还未说完:“但对方怨气太深,且行踪难定,恐难以收服。” “必要时,”他声音一沉,“我不会留情。” 说罢,他走到已经无法开启的电脑前,对着屏幕伸出手。 指尖冒起金光,径直钻入屏幕。 片刻后,他收回手,神色突变,快速报出一个地名:“她们加快速度了。”那正是第十一死者的死亡地点 不等旁人反应,他便快步向外走去。 场景骤变,下一秒,已是另一个深夜。 同样的闪烁屏幕,同样的血流成河,同样的跪地尸体。 但这一次,当两个红衣女鬼想要按原路从屏幕撤离时,她们碰上了一堵墙。 两人立即转向窗户,然而所有可供出入的位置都被无形的屏障封锁,将她们牢牢困在了房中。 黑暗中,一个人影缓缓走出。他的样貌和秦光霁完全一致,只是右手掌心多了一条血色印记,正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两个女鬼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随着他不断向前,她们也不停后退,一直退到墙边,简直分不清谁才是鬼。 “我不想杀你们。”他停了下来,说出来的话令作为旁观者的秦光霁心生疑虑,“我也不会把你们交出去。” 两个女鬼显然也不知他是何用意,在她们面面相觑时,那人接着说道:“做个选择吧,跟我走,或者被彻底驱散。” 他没有再上前,语气也不咄咄逼人,而只是静静看着两人,陈述着事实:“你们的力量不多了,利用网络穿梭会越来越难,你们的神智也会越来越混沌。总有一次,你们会失手被人捉住,被审判,被驱散。” “你们或许不怕,但你们真的甘心失去所有吗?” “与其到那时任人宰割,不如跟我一起离开。” “至少,你们还能清醒地活着。” 短暂的沉默后,刘姝问道:“你要把我们带去哪儿?”问出这话,便说明她们已经接受了第一个选择。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一笑:“算是……去打工吧。” ———————————— 古堡里的陈设发生了些许改变,墙上多了些暖色的挂饰,几处造景上也被挂上亮晶晶的小灯,使得华丽之余多了几分温馨。 芒奇这次并未多言,既没有哭也没有其余奇怪的举动,只是一直坐在桌边,玩着自己的手指,低头看地板。 壁炉上方,火焰笔开始写下新的规则: 【七、芒奇很孤独,需要很多玩伴 八、芒奇是大孩子了,不会再用做作的语气说话】 做作……吗? 秦光霁盯着这行规则,第一个想起的是许久没听见的系统声。论起做作的语气,还有谁比得上每说一句话就要带一个波浪号的系统? 和系统相比,芒奇的声音虽然尖锐,但也的确是成熟不少。 如此一想,秦光霁的眸光忽然一暗。事情的走向和他心中的那个猜测越来越接近了。芒奇的身份,还有这些从各自的副本中走出,汇聚在一起的npc的身份,都在一点点显露出来。 就像大海退朝,曾经藏于水下的秘密也渐渐曝露在阳光下。 已经有五个人了。一朵六棱雪花在秦光霁的脑海中不停旋转,驱使着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向芒奇——下一个任务,就该将真相彻底揭开了吧? 到那时,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或许也能得到答案了。 秦光霁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却也恐惧这一刻的到来。 不论如何,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长桌两侧,灯光下,五个人影坐得沉静,再无副本内的鲜活。 秦光霁不再看他们,但与他们的相处仍历历在目。他目睹了他们的悲欢,也亲历了他们的结局。 他参与了他们的人生,也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或许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身为玩家,身为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是为改变、为弥补而来的。 他默默地将目光转向自己的背包,最后一个被空置的特殊道具格子。 “下一个任务,”他开口问道,“是什么?” 头顶传来一阵吱呀,是芒奇不知何时爬到了吊灯上。他紧紧抱着脆弱的灯柱,向着玩家的方向用劲一荡—— 大门再次开启,狂风将玩家们吹出门外,吹进大雪里。 在关门之前,芒奇恢复如初的声音随风钻入耳中:“我要吃糖。” 第243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1) “感谢您的……, 但……,我暂时……不离开……” 模模糊糊的声音,听不清音色, 但语气很柔, 使人心生好感。 “我对……感情很深,决定……” 声音越来越清晰, 眼前的画面也逐渐聚焦。 “好的, 那咱们明天见。” 啪嗒。女人将听筒放回去, 再次抬头, 黑框眼镜的镜片反射出顶灯的白光,闪了一下秦光霁的眼睛。 这是个陈旧的办公室。房间不大, 花色的大理石地板和刷着黄漆的大书架给人以沉闷的年代感, 搁着大玻璃板子的办公桌和压在玻璃下的照片和纸张更加剧了这种遥远感, 令人回想起自己的儿时, 或是更久远的历史。 但这也是个温馨的办公室, 桌上放着一盏暖色的台灯, 一盆水仙花含苞待放。挂历的角落里藏着一幅孩子气的蜡笔画, 两旁顶天的书架上各有一格没有放书, 而是摆满了各种手工陶瓷和木雕作品,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组各种花色小猫的木雕, 雕得栩栩如生, 仿佛马上能活过来。 而再往远看, 看向墙脚的绿植—— “在发呆吗?”清脆的响指将注意力唤回, 秦光霁忙将视线收好,面带抱歉地看向办公桌后的女人。 她并不愠怒, 始终带着宽和的微笑,把方才秦光霁没听清的话重复了一遍:“你的论文初稿我看过了, 很不错。”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稿件递给秦光霁:“需要修改的地方我都已经做好了标识,你拿回去改改,三天后再交给我吧。” 秦光霁接过文件,不经意间扫过标题,登时开始发愣:《婚姻、家庭与心理健康——对S市120对青年知识分子的调查分析》 坏了,碰见知识盲区了!他一个农学生,别说改稿了,恐怕连看懂都费劲啊!秦光霁不禁在心里呼唤越关山,这种事儿还得专业对口的人来干才行嘛! “还有什么事吗?”见秦光霁迟迟不动,女人又问道。 秦光霁忙摇头,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临转身时,他不经意地将目光留在那株被修剪过的绿植上,神思似有疑虑。 他走到门边,刚要拉下把手,却听见里屋传来一阵闷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撞到门上。 女人立即看向那头,神色忽然变得尴尬。她咳嗽两声企图遮盖里头越来越响的动静,对秦光霁敷衍笑笑:“我、我还有事,你先走吧。” 秦光霁眼眸一转,点点头,悄悄从游戏背包里放出一个微型窃听设备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一拉开门,走廊里探出四个好奇脑袋,皆是用充满好奇的目光注视着秦光霁。 秦光霁挑了下眉,挤了下眼睛,指了指刚刚合上的房门,在刚刚恢复的队内通讯里道:“里头有问题。” 如此近的距离,通讯工具本不该失效,但不知为何,他在办公室里时只能听到队友们的声音,却无法对他们讲话。 他仔细端详办公室的大门,门边的牌子上写着主人的名字和职称:H大心理学系明晰教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秦光霁垂下眼眸,一边走向队友,一边回忆:这也是越关山就读的大学。 …… “我在办公室里见到了糖果树。”秦光霁开门见山道,“只是体积要小很多。” 众人的神色并不太惊讶,先前的通讯受阻已经证实此地的不同寻常,想来一定和任务主线息息相关。 糖果树,是他们进入这个副本的媒介。 再一次被大风刮到花园中,景色和他们上一回到来时完全不同。 整个花园被粗暴的割成两半,一边仍旧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萧瑟模样,另一边则是春暖花开。寒风和雪粒无法侵入,仿佛有一个透明的屏障笼罩其中,打造出一个绝佳的温室。树、草、花以及各种昆虫都已复苏,佐以各色彩灯和灯带,将半边花园打造成一片永昼的乐土。 糖果树,就生长在花园的最中央,两边花园的分界线上。 从大雪的那一侧看去,它和其他落叶的树木一样,只支楞着干枯的树枝,沉默地任雪落下。 而从花园的那一侧看,它却是枝繁叶茂,绿叶修剪得当,呈现圆润的形状,四种颜色的糖块镶嵌其中,将其装点得比银河更加绚烂。 在触碰到糖果树的叶片时,呼啸的风雪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黑暗来袭,将玩家们传送到新的副本内。 而就在刚刚,明晰教授的办公室里,也放着那么一株挂着糖果的小树,不论树冠的修剪,还是糖果的模样,都完全一致。 树上挂着的是几种外国常见的糖果,哪怕在玩家的年代也并不多见,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明晰的办公室里藏了一个人。”秦光霁说道。 “什么人?”温星河问。 “不知道,”秦光霁摇头,“但应该是个孩子。” “里面传来动静时,她看了一眼挂在门上的儿童画。” “其实我认识明晰,在进入游戏之前。”越关山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奇怪,“她是我导师的朋友。” 众人的视线纷纷向她投来,但她忽然止住了话,像是忽然被什么额外的心思绊住了,难以开口。 秦光霁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越关山的不自在,因为在他的耳畔,有一个格外尖锐的声音骤然爆发。 他忙捂住耳朵,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一柄巨斧劈开了。 缓过神来之后,他立即明白了声音的来源——是他放在办公室里的窃听装置失效了。它甚至没有进入里间,只是稍稍靠近那扇小门,就彻底报废了。 那扇门里有什么?明晰身上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秦光霁等到了越关山的下文:“她很早就死了。” “他们很少提到有关她的事情,”越关山思忖着 “这在业内似乎是个禁忌的话题。” “我唯一知道的是——” “她死于他杀。” “杀人的,是她的亲生女儿。” ———————————— 天是紫色的。 大片乌云悬浮在诡异的紫色天空上,形状诡谲,像蝙蝠,像猛兽,像鬼影,直视片刻就会使双眼刺痛,视野恍惚。仿佛那些云是活的,贪婪地汲取着目视者的灵魂。 面前是大片的水面,在黑暗中起伏,浪花里裹着点点脏污,每一次的翻涌都带来诡异的甜腻气息。 毫无预兆的传送令所有人都变得恍惚,难闻的风浪粗暴地催醒了他们的神智,得以聆听除涌向他们的海浪之外的惊呼:“快跑!天灾来了!!” 他抬头仰望,看见身后林中突兀地隆起一座高山,山顶平坦宽阔,黑暗中仍能望见屋顶的灯火。 艳红的浪潮筑起高墙,涛声轰鸣,好似一只大手遮天蔽日。 脚下黑色大地裂开条条缝隙,明黄色的烟雾从中逸散,带来地狱般的灼热和令人窒息的酸气。 一切都在向前,天空、大地、水、火,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他们的方向前进,越是推进,就越显出人的渺小。 然而巨浪永远无法吞噬渺小的人儿。 秦光霁听见后方的森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行声,那是许多个藏匿在丛林中的原住民们正在向着高地攀爬的声音。 他看见高地上出现了点点火光,看见有无数条绳索从上面抛下,那是来自高地的自救。 巨浪如山般涌起,玩家们亦无法阻挡。 于是转身向山走去。 红色的巨浪一点点逼近,黄色的气体在山下弥漫,将整片黑色的森林都笼罩在其难以呼吸的暗影之下。 巨浪从水中脱胎,走向陆地,走向森林。所到之处,草木枯萎、大地平息。 刺眼的红与黄交汇,此消彼长。红浪侵蚀树林,释放出更多的黄烟,使其攀升,令其浓稠。然而黄烟也在侵蚀红浪,犹如釜底抽薪、削株掘根,令红浪如被斧凿的树干般摇摇欲坠。 这是天灾,也是一场自然的博弈。 秦光霁几人的混入并没有使原住民们起疑。他们自然地融入了奔逃的队伍,跟着他们一起跑进木屋,拿出绳索,参与救援。 原住民越聚越多,他们长相各异、穿着各异,但大多都是青年或少年,鲜少见到长者。 “啊!!”尖叫声划破长空,伴随着一阵慌乱的呼喊,以及重物坠入水中的声音。 噗通! 噗通! 噗通! 黄烟升上天际,显现出几朵水花的形状。 年龄的真相尽在不言中。 几个原住民慢慢收回了绳索,被红浪侵蚀的下段已经残破不堪,而悬崖之下,已无生机。 爬上来的原住民越来越少了,绳索尽数被收回。秦光霁向外探出头,见下方红浪翻涌,黄烟已升至高地边缘,只要伸出手就能捧住它。 忽然,黄色的烟海开始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水中后激起的一阵波澜。 身后喧闹异常,刚转过头,秦光霁就看见一具没有头颅的躯体倒在了崖边,鲜血从脖子里喷射出来,使得黑色的土地更深。 他的手指仍在一颤一颤地动着,严寒中,尚未融进地里的血液上冒出温热的白气,氤氲着上浮。 周遭一片寂静,几条绳索被丢在原地,木屋前,一群原住民瑟缩地挤成一团,像一群小鸡仔一样紧紧盯着站在尸体前的人。 那是个瘦削的白发女子。 过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双眼,血液溅在她凹陷下去的双颊和单薄的嘴唇上,为她毫无血色的脸增添了几分诡异的生机。 她的右手握着一柄正在滴血的匕首,左手缩在黑色长袍中,整个人看去充满了血腥的神秘感。 她垂着眼眸,似是在看地上的无头尸体,随后像鬣狗般耸耸鼻子,精准无误地看向玩家们。 秦光霁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尖锐的目光,令人不适的窥探感像是要把剖开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脏。 但他没有退缩,而是回敬相同的直视。 他看见白发丛中,一双粉红色的眼睛若隐若现。 几秒钟的对视后,那人笑了,露出一颗森冷的獠牙。 她丢开匕首,像踢开一块石头一样将挡路的尸体轻松踢走,缓步向秦光霁走来。 “生面孔。”她说,如蛇一般舌尖舔过嘴唇,被血染得鲜红,“有意思。” 她忽然加快脚步,鬼魅般闪现到秦光霁的面前,并不伸手,而是身体前倾,仔细地端详秦光霁的面容。 靠近之后,她身上的狠辣消散了不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显得有些天真。 秦光霁眨了下眼,发觉这份天真来自她的眉眼——她很像明晰。 但秦光霁不会因此放松警惕。他悄悄将手背到身后,召唤的银光若隐若现,只待主人一声令下,技能道具们便会倾巢出动。 “你是谁?”秦光霁镇定问道。 她又是一笑,却不再看秦光霁,而是以相同的探究目光看向越关山。 待她一一看过玩家后,才缓缓开口:“这个世界的主导者,你们的领袖。” “我们?”秦光霁蹙眉。 “是啊,你们。”她眯起眼睛,语气慵懒,“你们不就是这次新来的朋友吗?” 她随意地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一个坏家伙死了,就该有几个新朋友补上他的位置。” 她忽地凑到秦光霁的身边,耸耸鼻子,露出另一边的獠牙:“你的身上……有股特殊的气味呢。” 第244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2) 好像从噩梦惊醒的时刻, 眨眨眼,秦光霁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明晰的办公室里。 是时间回溯了吗?秦光霁看向一旁的挂历,比之前晚了三天。 明晰正低头翻阅稿件, 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秦光霁在绿植的花盆边上找到了窃听装置的残骸。它伪装成了一片落叶, 大概是打扫时被遗落了。 和队友的通讯在这个房间里仍旧是断绝的,靠系统和道具这条路算是走不通了。 不过这次, 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咚! 门后传来一声闷响, 明晰翻页的手猛然一顿, 恐惧从她的眼中滑过, 令她一下把纸张拍在桌上,迅速向门边走去。扭头时, 散下来的长发糊到了她镜面的唇上, 杂乱无章地黏着, 更显出她心中的慌乱。 她的手刚一碰到门把手就像触电了一样弹开, 接着便看向秦光霁, 似是被焦心冲昏了头, 这才回想起房间里不止她一人。 秦光霁完美扮演了一个识相学生的角色, 忙借口自己有事, 收拾东西就往外走。 办公室的大门被紧紧合上, 明晰大大松了口气, 脸上神情却并不放松, 反而越发凝重。 哗啦!!砰砰!!门后传来更加剧烈的响动, 像是有人掀翻了什么东西后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砸到了门上。 明晰的眉毛越发皱起, 不断提高的眨眼频率和抿起的薄唇写出了她内心的糟乱。 她狠狠一闭眼,终于鼓足了勇气, 拉开房门。 扑面而来的是过于浓烈的饭菜香气,定睛一看, 两个塑料饭盒被倒扣在地上,里头的汤水撒了一地。 但没有人。被改造成书房的小房间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明晰扶着门把,一时有些疑惑。 她刚注意到自己唇上的头发,伸手随意捋了两把,然后小步探入房内。 松开门把手的那一瞬间,一道闪亮的银光自门后跳出,圆润的光芒划破空气,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向明晰的眼睛飞去。 距离如此之近,明晰来不及闪躲,只能闭上眼睛。 这一刻的选择使她错失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只手以超出常人数倍的速度从门外伸出,精准地拦住了这颗被弹弓发射出去的塑料小球。 不知何时出现的不速之客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反手将小球丢了出去。 “哎呦!”门后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女捂着脑门,夸张地喊痛。 这还不够,她抬头瞄了一下对方的脸,随后立马用双臂紧紧抱住脑袋,蹲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一个蘑菇,开始号啕大哭。 她哭得响亮,哭得伤心,长长的哀嚎和嘀嗒地掉在地上的大颗眼泪令人怀疑她是否会就此哭晕过去。 明晰原本还因袭击而愠怒,如今见她这幅模样,冷硬的眉眼一下便缓和了下来,染上了丝丝不忍。 “小煦……”明晰柔声呼唤着,想要上前拥住正在哭泣的少女,却被横在她身前的手臂拦下。 明晰的动作一顿,看向来者是眼里全是不解和焦急。 秦光霁上前一步挡在明晰身前,对女孩伸出手:“拿出来。” 女孩怯怯地抬起头,挂着泪珠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秦光霁毫不留情,声音越发冷淡:“左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女孩好像被他的语气吓到了,终于止住了大哭,肩膀还是一抽一抽的,忽地就打起了哭嗝。 秦光霁与她对视了一刻,她便像见到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样把脑袋缩回了毛衣领子里,活像只小乌龟。 她这幅可怜相没有讨得秦光霁一丝怜悯,他依然挺直地站着,只给身后的明晰留下半个肩膀的可视空间。 视线绕过秦光霁的身侧,明晰捕捉到女孩眼中一瞬间的恶意,随即又被新的胆怯覆盖。 秦光霁抬了下手腕,动动手指,女孩带着止不住的嗝,一顿一顿地把放在头顶的手挪到衣服口袋里,再以更慢的速度从中抽出—— 随着那只带着几个细小伤口的手一点点曝露在空气中,一截粉色的塑料也随之展露。 她忽然加快了节奏,以极快的速度把手完全抽离,带着那东西“啪”的一下拍到秦光霁的手里,然后像触电了一样从地上弹起来,一转眼的功夫就窜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把自己完美嵌在了角落里。 明晰拨开秦光霁,看看他,再看看角落里的少女:“这到底是……” 秦光霁没说话,只摊开手掌,把女孩交到他手里的东西给明晰看。 那是一柄粉色的修眉刀,刀片锋利,残余些许新鲜的血迹——那是少女握着刀刃时留下的。 明晰捂着嘴后退一步,旋即将目光投向少女的手。 她显然感受到了明晰的注视,脸上的胆怯瞬时被诡异的笑容覆盖。 她并不抬头,而是只抬眼睛,过黑的眼珠如镜般清晰地照出她所见的逼仄房间,照出越来越近的两个人影。 也照出她眼中的恨意。 她抬起手,掌心不仅有刀伤,更有指甲深深刺进肉里,留下的血色弯月般的伤痕。 血顺着掌纹流到手腕上,打湿了她的衣袖,衬得她的脸颊越发惨白。 突然,她的眼睛左右转动了一圈,眼中的阴狠随即消散。 她抬起两边嘴角,露出两颗过尖的虎牙,狠狠地瞪着秦光霁。她咆哮一声,五指变作利爪,爆发出豹子一样的冲力,往秦光霁的脸抓去。 在指甲距离眼睛只有十公分的位置,秦光霁牢牢抓住了她的双手。他抬起腿,曲起的膝盖挡下她胡乱踢着的双腿,手腕一扭,将她制服在地。 她的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吼叫,竭力扭过脑袋,疯狂地冲着秦光霁的方向撕咬空气,眼睛瞪得老大,仿佛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小煦……”明晰浑身颤抖,眼中浸满水光。然而她根本不敢靠近,只渐渐跪在了地上,用极力忍耐的声音对失去理智的少女道:“是妈妈呀,你不认识妈妈了吗?” 少女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呼唤,挣扎得越发厉害,仿佛根本不会疲惫。 秦光霁完全压制着她,对明晰道:“开门。”明晰的办公室只能由内打开,外头的队友们无法进入。 明晰显然是慌了神,也不管什么影响了,忙遵从秦光霁的话拉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门一打开,四个在外头焦急等候了许久的队友立刻冲进房间,跑得最快的路云晓从包里翻出一张定身符贴到少女的额头上,温星河和温星火接替秦光霁的动作,一人一边把少女牢牢架住,结结实实地捆到了椅子上。 越关山接着上前,开启精神技能,想要强制干预她的神智。 但是刚与少女对视,越关山的身形就摇晃了一下,带着难以收敛的痛楚收回了技能。 她紧紧按住额头,被温星河及时扶住才不至于踉跄,再睁眼时,她竟流出了一行血泪。 “无法干预,”越关山的声音变得有些虚弱,队伍面板里,那一瞬的技能反噬令她的精神值骤降了半管,“她的精神世界是破碎的。” 她强忍着像被斧子劈开大脑一样的剧痛,脱离温星河的搀扶,将视线转向自打开门起就一直沉默着的明晰。 “那是因为……”秦光霁看着明晰越发惨淡的脸,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她的人格并不完整。” 那场诡异的天灾,那个阴狠的白发女人——秦光霁先前觉得她像明晰,但现在才发现她长得更像少女,还有那些死于天灾的原住民、幸存的原住民、被杀掉的原住民,不都是发生在她的内心世界吗? 明晰只一味沉默,亦是一种无声的承认。 最后一个进入办公室的越关山贴心地关上了门,顺便在上面加了一道隔音屏障。走廊里本就空无一人,少女的动静没有引起什么额外的注目。 明晰终于敢于接触少女了。她跪坐在冰冷的地上,轻轻擦掉她脸上和手上的血迹,脱掉被弄脏的衣服,给她披上自己的风衣外套。 少女也渐渐平复了下来,野兽般的疯狂从她的身上消失,好像乌云散去,露出澄澈的天空。 她又变得胆怯了,只是这一次,不再有令人悚然的狠毒混迹其中。 “妈妈……”她茫然地看着房内众人,声音因为方才竭力的嘶吼而变得沙哑,“他们……是谁?” “他们是……”明晰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回答,迟疑间,越关山拿着一卷绷带走到少女面前,蹲下来,边替她包扎伤口边温声道:“我们是你妈妈的学生,我姓越。” 女孩一点不反抗,对着越关山露出天真友善的笑容,脆生生道:“越姐姐。” 越关山笑着抚摸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微微眯起,一幅乖巧模样。 “越姐姐,”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蝴蝶一样扑闪,“我为什么动不了呀?”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牢牢束缚住的身躯,为了不伤害她,捆她所用的是游戏商城里一种相当昂贵的韧性材料,能自适应形状,定型后五匹马的拉力也拽不开。 越关山的手停留在她的头顶,脸上仍是平和的笑意:“那当然是因为——” “你在演戏呀。” 明煦的嘴角霎时垮了下去,但很快,她就重新捡起天真的皮囊:“姐姐你在说什么呀?小煦不懂。” 越关山直起腰,冷冷道:“我不是你妈妈,不会被你轻易蒙骗。” 好像假面被划开一条细缝,真实的情绪汩汩流出。 明煦的眼眸变得暗沉,恶狠狠的声音简直像换了个人:“多事的家伙。” 她骂了句脏话,冲着玩家怒吼:“我精心策划的一切,都被你们毁了!” “策划什么?”越关山指向明晰,“怎样杀了她吗?” 明煦没有开口,只愤怒地沉默着。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念得用力:“我恨透她了。” “自从出生,她就把明煦丢在乡下,自己远走高飞。” “明煦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她被人打的时候没人帮忙,被人骂的时候没人安慰,明煦只能把那些痛苦分给其他的人格,才能活下去!” “他们都说明煦是神经病,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她是谁,我知道她很正常。” “可她——”她怒视明晰,“她一见到我,就看穿了我的身份!” “她说我所做的一切,分裂人格也好、管理人格也好,全都是病!”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悲凉:“我的妈妈,生了我的人,想要杀了我!” 她猛地往前一冲,没能挣脱束缚,被反弹回椅子上,引得地板嘎吱作响。 “所以我要杀了她!”她咬着牙,两颗虎牙的尖角若隐若现,“我不要什么人格融合,我只要像现在这样活着,以明煦的身份活着,越久越好!” 第245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3) 明煦, 女,十四岁,明晰与前夫的孩子。明晰孕期发现丈夫出轨, 断然选择离婚。生下孩子后, 明晰决定赴国外留学,遂将孩子寄养在自己姐姐家中。 一年前, 明晰回国任教, 将女儿接回身边抚养。 起初一切正常, 女儿很快融入了新的环境, 新的学校、新的家庭。明煦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很少给人添麻烦, 明晰工作忙, 每天陪她的时间不多, 她也从不抱怨。 但渐渐的, 明晰发现明煦变得有些古怪了。 最先出现异常的是她的成绩, 明煦开始在试卷上大片空题, 但大部分都是简单的记忆默写题, 高难度的大题她仍然写得一点不错。 之后是在上课时, 她会突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教室里跑出去, 跑到操场上, 或是像兔子一样围着操场跳, 或是趴到树上, 像松鼠一样爬上爬下。 这个年代的中小学教育还没有加入心理辅导这一事物, 学校建议明晰先把孩子带回家里修养,等康复后再返校。 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当明煦回到家里,她就再也没有过类似症状。 而就在她回到学校的第一天, 午饭时分,她不知用什么办法捉住了一只鸟,将挣扎到精疲力尽的鸟带到食堂,堂而皇之地拔下它的羽毛,生生啃咬它的翅膀。小鸟发出凄厉的叫声,两只爪子奋力地挠向她,把她的脖子和下巴抓得鲜血淋漓。 鸟的血和她的血混在一块,染红了她身上单薄的校服衬衣,也染红了明晰的眼睛。 和先前一样,当她把明煦带回家,明煦便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安静的普通孩子,没有半点异常。 但她开始排斥除明晰以外的其他人了,只要有旁人在场,她就会疯狂地吼叫,打砸东西。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这个年代,大家都对精神疾病讳莫若深,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明晰家里有个“精神病”,于是也渐渐没有人再上门了。 明晰原本以为明煦是得了精神分裂,可是慢慢的,她发觉事情并非如此。 虽然退学在家,但明晰没有放弃对明煦的教育,她开始自己教孩子。明煦原本在学校里成绩很好,自己自学完了初中阶段所有知识。但回到家后,她开始看不懂初中课本,听不懂明晰在讲什么了。 好像她的智力和记忆都在飞速退化,一下子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幼儿。没过多久,她就把自己认得的大部分字都忘掉了,只能读些幼儿园的拼音绘本。 她也开始变得天真,不再喜欢流行乐和电影,反倒对儿歌重新拾起了兴趣。 简直就像是彻底回到了小时候。 但这并不是她所有时候的状态。 她偶尔也会丢开那些幼稚的玩具,从明晰的书架上挑一本最晦涩难懂的书,戴上明晰的眼镜,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天色全暗为止。 还有些时候,她会佝偻起来,拿拖把充作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厨房,给明晰做一顿饭。那些饭菜的味道很像明晰奶奶做的,可是早在明煦出生前,她就已经去世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明晰得出了一个猜测:或许女儿并不是精神分裂,而是人格分裂——她的身体里居住着许多个人格,幼稚的、成熟的、苍老的,还有那些不像人而更像动物的。 她的每一种异常举动都代表着一种人格的出现,使她变得格外割裂,也使她的精神变得格外脆弱。 就像一块豆腐,在上面划了太多刀后,豆腐就会变成一摊不成型的烂泥,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 这个年代,国内的心理治疗尚在起步阶段,明晰所在的H大正是这个领域的领头羊。明煦抗拒出门,也抗拒见医生,无奈之下,明晰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想自己治好女儿的病。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一段时间后,明煦体内的人格数量开始减少,大部分动物性的人格都已被融合,老年人格也鲜少出现。 明煦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也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了。 明晰本以为自己快要成功了。然而,就当她想将占据明煦大约五分之一时间的幼稚型人格也融合进去时,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明煦开始反抗一切治疗,并且展露出了先前从未有过的攻击性。 不是像先前那样的乱打乱砸,而是清醒的、有谋划的攻击。 某天明晰从梦中惊醒,她发现明煦正沉默地站在自己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尖端向下,正对着自己。 见明晰醒了,她就丢开剪刀,切换回了幼稚人格的语气对她撒娇:“妈妈,我想和你一起睡。”说着,她便自己爬上床,钻进了明晰的被窝。 明煦的身体很温暖,明晰却感到通体生寒,仿佛背后贴着她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一只索命的厉鬼。那之后明晰收起了家中所有的尖锐物品,可明煦的身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淤青和划痕。 明晰没有看见过明煦用怎样方法伤害自己,但她知道,这是明煦的警告——她在警告明晰,不许再进行人格融合了。 是哪一个人格做出的警告?是哪一个人格如此抗拒融合? 办公室里,玩家们的帮助下,明晰开始寻找它。 不是幼稚型,它的力气和孩童一样小,拿不动那把大剪刀。也不是已经很少出现的老年型,它的双手非常抖,在手上划出的伤口不会如此平直。更不会是那些已经被融合掉的动物型。 排除一切不可能后,明晰得到了答案:抗拒融合的,是出现时间最长,记得的东西也最多的主人格。 不,它不是明煦的主人格。 从明煦离开学校前一个月开始,她所有的本子和试卷上写的都是另一个名字:明旭。 ———————————— 黄烟已经散去,向崖下俯瞰,满目疮痍。好似一场大火之后的森林,漆黑的枯枝和皲裂的大地死寂地存在着,像是只为了记录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而活着。 天空飘下小雨,木屋的尖顶突兀地亮着一盏明灯,照亮了周围如无数根银针坠落般的细密雨丝。 人们纷纷跑向木屋,脚下溅起朵朵水花,发出一阵阵哗啦声。 很快,屋外就变得空空荡荡,唯有门口的阴影中还站着一个人。 黑色的长袍包裹着她的全身,只留下一头白发在灯光下彰显她的身份。 她倚靠在门框边,双手抱胸,侧过脑袋凝视着屋外雨中的人影,淡粉色的眼珠和过白的皮肤在雨中显得越发萧条,像是一根长在门边的细弱藤蔓,不知在风雨中长了多久。 传送总是那么突然,明晰办公室里淡淡的木质香还未从鼻尖消散,带着冰寒气息的雨丝就像打狗棍一样砸到了脸上,使秦光霁立刻清醒,迅速地捕捉到了那张鬼魅般的脸。 那人同时也看见了他们,她离开了门框,站在屋檐下,从屋顶滑下的雨滴汇成一股股水流从她面前坠落,为她打造了一扇流淌的门帘。 “进来躲躲雨吧。”她说道,随即转身。 屋内昏黄的灯光在她的黑袍上留下淡色的斑痕,长长的衣摆被转身时的微风吹得充盈,带来了些许虚妄的鲜活。 屋内人影幢幢,喧闹非常,但她一进门,所有的声音便都自动变得微弱了。 “进去吧。”秦光霁说着,率先迈开步子,仿佛对屋内诡异的气氛毫无察觉,走得坦荡。 走进屋内,大门自动关上,外界的冷气被彻底隔绝,屋内高大壁炉里的火光带来不尽的暖意。 人们或围坐在圆桌边,或拥挤在壁炉旁,数量和模样都和经历天灾时一模一样,秦光霁甚至见到有几人的衣服上还带着被雨水晕染开的新鲜血迹——那是失去头颅的那个人格在这个世界里仅剩的东西。 人们,不,人格们没有太多关注玩家们,他们的目光很快便开始追随它们的主宰者,也就是身穿黑袍的白发女子。 她一直站在门边,像一株树一样站着,直到玩家们走进屋内,大门合上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有了动静。 她缓步走向房间中央,最亮的一盏灯下。 “各位,”她拉下黑袍的兜帽,露出满头白发,在灯光下宛若万千根银丝,郑重宣布“天灾结束了。” 幸存的人格们振奋起来,又听见她说:“但战斗没有停止。” 她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所有人的脸,声音沉沉:“我们之中——混入了敌人。” 啪! 一道闪电骤然劈下,强烈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只能看见无数个重影在面前晃动。 哗! 一阵风猛然吹来,向着四面八方吹拂,霎时充满了整个房间,带来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是明晰办公室里的气味,旧书香、水仙花香,以及明晰衣服上很淡的洗衣粉味。 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浑然天成,好像一瓶木制调的香水,使人闻之沉静。 但当人格们纷纷耸动鼻子,使劲嗅闻这股气味时,他们的脸上出现的不是平静,而是此起彼伏的愤怒。 “他们身上有天灾的气味!”一人拍案而起,指着玩家们大声吼道。 “他们是天灾的帮凶!”另有一人抄起自己的鞋子,尖叫着扔向玩家,“他们该死!!” 越来越多的人格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指责和唾骂玩家。 “肮脏!” “凶手!” “滚出去!” 各种物件各种脏字胡乱地飞来,原本还安安静静的木屋顿时成了一个硕大的菜市场,群魔乱舞。 秦光霁侧身闪过一支削笔刀,锋利的刀刃擦着他的头皮飞过,下一秒又有一道冷光向着头顶而来。 透明屏障及时展开,当当的撞击声络绎不绝。但玩家们没有开战的意思,他们甚至没有拿出一样武器。 一切的转折仍在于白发女人。 她的脚步如雪花般轻盈,当所有人格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玩家们身上时,她离开了原本的位置,蛇行一般穿过人群,紧紧扼住了其中一个人格的脖子。那是第一个向玩家们扔东西的人格。 缺了一只高跟鞋的人格发出“咯咯”的窒息声,面色霎时变为缺氧的青紫。她甚至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双手刚一抬起,便有一道清脆响亮的碎裂声响起——她被生生捏断了颈椎。 女人松开手,尸体像烂泥一样摊在地上。 所有的声响瞬间消失,人格们的愤怒全数转化为了惊恐。 女人扫视唯唯诺诺的众人,不怒自威:“我什么时候给过你们——私自动手的权力了?” 第246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4) 头顶和脚下同时开始震动, 灯光摇曳,桌椅晃动,缄默的人群里渐渐出现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是天灾!”“天灾又来了!”“别慌, 我们在避难所里, 不会受灾的。” 渐渐的,稀碎的杂谈逐渐汇成了一个声音:“为什么天灾又出现了?” “领袖!”一个人格在人群中对女人高喊, “是他们带来了天灾!” “驱逐他们!” “杀了他们!” 又是新一轮的怒骂, 但有女性人格的尸体做榜样, 没人再敢对玩家们出手。 女人走到聚光灯下, 静静竖起手指:“嘘。” 人群登时安静,她转身与秦光霁对视:“听见了吗?他们不欢迎你们。” “你——”温星河想要上前质问女人, 明明是她让他们进来, 为什么现在态度又有了翻天的变化。但她被越关山拉住了。 “你想做什么?”越关山直截了当问道。 女人做出仔细思索的模样:“或许……杀了你们?” 越关山笑了一声:“你不会。” 女人不置可否:“虽然我很喜欢你们, 可是——” 她一转眼珠子, 摊开双手:“你们的确引来了天灾。” “那么, ”秦光霁说道, “你是要驱逐我们了。” 女人似是无奈:“这是群众的呼声。” 她的身后, 人格们齐刷刷地点头, 好像一群牵线木偶被同一个人操纵。 秦光霁几乎要被她老套的表演逗笑了。 她什么都明白, 她知道他们不是人格而是外来者, 也知道他们的到来和天灾并无关系——那是人格融合的标志, 是真实世界里明晰所做的努力。 但很显然, 明晰的这份努力对于居住在明晰身体里的人格们来说, 是一份灾难。 秦光霁暂时无法将那么多人格和明煦的表现一一对应,但白发女子的身份已经非常明显:她那个就是企图对明晰下手, 败露后直言对明晰恨意的“明旭”。 她是人格们的领袖,可她并不是明煦, 她和其他所有人格一样,都只是被分裂出来的一部分。 如果明煦的人格融合继续下去,她的存在就会被抹去。 人格融合对于明煦来说是好事,可对于人格们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所以,她要抗争,不是一个人格,而是带领所有人格一起抗争。 她正是要借处理玩家的机会,巩固他们与明晰的对立关系。 不得不说,她的演技还算优秀,只是剧本太烂,拉低了整体档次。 什么一起面对灾难后开始怀疑问题出在内部,什么愤怒的群众为了自身利益驱逐英雄,什么灾难忽然重临,给了人们为自己的行动增添正义性的机会,使他们越发急迫,也越发坚定。 类似的剧情早已被各路小说和影视作品写烂了,但不可否认,这种同仇敌忾的行动确很能凝聚人心。 “死,或者走,选一个吧。”女人继续按部就班地演着,表情和动作都无可挑剔,但那份轻蔑和得意在她的脸上格外突出,显得奇怪。 “走,去哪儿?”秦光霁问道。 女人斜睨他一眼:“离开庇护所,去哪儿都行。” 人格们对这种处理似乎不太满意,有人格想要站出来说话,却被身旁人格捂住嘴拽走。 对人格们而言,这也是一场服从性测试,只有绝对服从她的人格才有活着的权力。 秦光霁点了点头,并不再多说,转过身对伙伴们招手,向门口走去。 他如此干脆,倒让人格们开始疑惑了。 身后传来又一阵议论声,一道道阴冷的目光刺在他的背上,秦光霁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木屋。 他已经在这出戏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再待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屋外的风雨比先前更烈,天空中划过无数道闪电,好像大树错综复杂的根。 闪电的光照亮了外头的景象,悬崖边缘开始崩裂,山体裹着泥沙滚落下去,顷刻间便使平台缩小了数倍。 重新走入大雨中,寥寥的暖意立即被冲散,大雨裹挟着极端的寒意将人包裹,但好在有屏障在,不至于真的被雨打湿。 大门自动关上,隔绝了内里的灯火,也隔绝了人格的世界。 若不是越关山的读心技能证明了这些原住民的真实身份,很难想象这样的景象竟来自于一个人的精神世界。 第一次接触人格们时,秦光霁想起了【阿sue系列】这个副本。同样来源于精神世界,明煦的世界和她很像,但它们的本质有很大的不同——阿sue世界里的npc只存在于想象中,没有控制本体的资格。 如果把明煦的精神比作被分割成很多小块的豆腐,那么阿sue的精神世界就是由一整块豆腐煮成的汤。小块的豆腐仍然是豆腐,但离开了豆腐,汤只是水而已。 秦光霁想做的,就是找到那块最初的豆腐,也就是从众多人格中找到真正的明煦。 他失败了。不论是越关山的精神技能还是他的指南针,它们都没能为玩家指明方向。 指南针既没有指向明旭,也没有指向人格中的任何一个,它一刻不停地转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想来也对,其实在座的人格们都是明煦的一部分,都是“关键人物”。 崩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沙土如江河般飞溅,悬崖近在眼前,一道闪电横空劈来—— “等一下!” 与突如其来的呼喊一同出现的,是向着黑暗崖底的坠落。 ———————————— “你们来自多少年后?”明晰问得漫不经心,“十年?二十年?” 秦光霁瞄了眼日历:“到今天刚好满三十年。” 明晰颔首:“倒是挺巧。” 秦光霁看着明晰的眼睛,觉得那里面似乎藏着很多东西——有关另一个他的故事。 明晰很信任玩家。当玩家们冲入她的办公室时,她并没有像其他npc一样怀疑他们,而是很顺畅地接受了这些陌生人的干预。 这显然不合理,但她认识另一个秦光霁,甚至可能和他很熟,如果她从对方那里得知了什么,一切便说的通了。 秦光霁眨了下眼,并没有多问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 时间再次往后推移了三天,地点也从明晰的办公室转移到了她的家里。 “明煦呢?”越关山开门见山道。 明晰指向身后房门:“还在睡。” 房门上挂着一个圣诞花圈,点缀着红黄白黑四种颜色的糖果,和明晰办公室里的盆景很像。 明晰神色忧虑,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厚重的粉底也盖不住眼下的乌青。 但她还是勉力露出笑容:“多亏了你们留下的那些东西,否则……” 她叹了口气:“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小煦。” 上一次传送前,为了防止突如其来的变故,玩家们给明晰留下了一些简单的系统道具,主要用于自卫和控制明煦。从精神世界里“明旭”的状态来看,如果她又一次对明晰起了杀心,那么明晰绝不可能逃脱。 “不说这个了,”越关山身体前倾,“我之前的提议——您考虑好了吗?” 三天前,明晰的办公室里,明晰向他们讲述了自己与明煦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 明晰自己就是研究人格障碍的学者,但医者不能自医,再优秀的心理医生也无法做到完全跳出主观情绪为家人治疗。 她需要一个绝对客观的陌生人来审视她和明煦之间的问题,玩家就是最好的对象。 从秦光霁走进办公室的第一刻她就知道对方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之后发生的一切则更令她确信他们的特殊性。 “如果,换个方向呢?”聆听完明煦的所有病情后,越关山忽然说道。 “如果不对她进行人格融合,而是先将人格分离开来呢?” 明晰的第一反应是反驳:“小煦的精神太脆弱了,如果再对她进行人格分离,那么她很有可能会彻底崩溃。” 作为国内人格障碍研究的先行者,明晰的话其实很有道理。对人格分裂的治疗通常都会往人格融合的方向努力,分离人格,听上去像是与目标背道而驰。 但越关山没有放弃自己的主张:“可你也知道,现在明煦体内占主导地位的并不是明煦的主人格。” “一来它不会允许你的人格融合机会继续下去,二来就算你的机会成功了,最后存活下来的也不会最初那个‘明煦’了。” “所以,只有先把它分离出来,让明煦的主人格重新拥有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才能继续你的治疗。” 明晰似乎被说动了,她没再反驳,而是低下头去,握着钢笔的手在桌面上一顿一顿,昭示着主人内心的纠结。 “我需要时间。”良久,明晰说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 她看向秦光霁:“我该怎么找到你们?” 在明晰的视角里,玩家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而在玩家的视角里,这个副本中的传送也是不可捉摸的。 “等你彻底考虑好了的时候。”秦光霁回答道。 说完这句话后,传送便开启了。 …… 明晰轻轻打开了明煦的房门,窗帘的遮光性很好,将正午映得像黑夜,打开一条缝的房门将阳光带入室内,床上熟睡的少女依旧安然。 她往里探了一次头后便把门关了回去,随后回到客厅,神色变得坚定:“是的,我想好了。” 明煦很快被唤醒了,这三天以来,靠着镇定道具,她的情绪还算稳定,虽然有时仍会露出暴力倾向,但并没有实施的力量。 来到客厅时,她还在揉着惺忪睡眼,看向玩家们的眼中全是恐惧。 她飞快地缩到了明晰身后,不肯再往前一步,浑身发抖:“他们是谁?快让他们走!” 她开始尖叫,开始往后逃窜,速度飞快。就像明晰先前描述的那样,每当家里出现生人时,她都是这幅模样。这应当也是她其中一个人格,只在这种时刻出现。 当她准备逃回自己的房间时,房门在她面前“砰”地紧闭。花环上的糖果被震落下去,噼里啪啦地撒了一地。 明煦猛然转身,却发现那些陌生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瞬间安静了下来,变得茫然。 她重新走到明晰身边,拉拉明晰的衣袖:“妈妈,他们人呢?” 明晰没有说话,只攥住了她的手。 明煦有些疑惑,但没等她抬头,她的神情便忽地凝固了。 她呆呆地凝望前方,浑身僵硬,被明晰握着的手登时变得冰凉。 她的瞳孔开始扩张,黑色的眼珠里闪过无数个画面,仿佛将一个人的一生压缩到这两个小小的眼眶里,绚烂而诡异。 这些色彩斑斓的画面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凝聚起来,抽离出来。 最终,组成了一颗晶莹的水滴。 第247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5) 传送过后是坠落。 悬崖从身后抽离, 沙石和大雨混成滚滚泥流,仿佛一道黑色的瀑布,又被闪电照得惨白。 崖底被裂缝吞噬, 原本的地面已经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更沉的深渊,更黑的未知。 坠落的人们感受到风如刀般挂过脸颊, 感受到雨如子弹般打在身上, 感受到逼真的地心引力将他们拉向更深的黑暗。 忽然, 一把大伞在空中倒转着打开, 富有弹性的伞面接住了所有人,随后缓缓飘下, 轻轻落地。 未等伞面接触到冰冷地面, 秦光霁就自行跳了下去。落地时, 他感觉脚下黑泥就像一块胶一样黏住了他的鞋底, 使得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 周围都是黑泥, 也只有黑泥。 远处高地的崩落接近尾声, 沙石瀑布越发枯竭, 大块的平台成了庇护所的独舞之处, 一开门就是峭壁。 而悬崖之下, 则是黑泥的天下。 所有从上空坠落的东西, 雨水、天光、岩石、沙土, 全都被黑泥吞没, 仿佛坠进了一片幽暗的沼泽, 坠落之后,便只有长长短短的气泡昭示曾经的存在。 不仅是这些东西, 还有人,或者说, 人格。 穿着粉色连衣裙的瘦弱少女在伞边呼救,她的小腿已经被黑泥吞没,黑色浸染了她的裙摆,边沿破裂的小气泡溅到了她的手上和脸上,衬出她脸上的慌乱和恐惧,取代了原先那份纯真的茫然,也取代了她与明晰最为相似的那部分气质。 她拼命抓握着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手臂和腰腹杂乱地用力。求生的迫切在这时却帮了倒忙,使她越陷越深。当玩家们迈着艰辛的步伐摆脱黑泥的胶粘抵达她身边时,她的整个下半身都已没入泥中。 温星河踩在逐渐消失的伞面上,把白色伞面踩出几个大窟窿后,用伸长的双臂卡住少女,像拔萝卜一样把她直接从黑泥里拔了出来。 她身旁的温星火则把【一次性可降解大雨伞(可做降落伞)】的粗壮伞骨一一折断,拼出一副简易筏子来,让少女暂时站在上面。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卷麻绳,在筏子的两端扎紧,顺手掏出一瓶清洁道具,递给越关山示意她清理少女身上的黑泥。 不一会儿的功夫,跟着玩家们一起坠落的少女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除却眼中仍带有些许惊魂未定外,几乎已和现实世界中的明煦一模一样。 “谢,谢谢你们。”少女很是害羞,低着头,说话声音很轻,险些被沙石瀑布的流淌声盖过。 “你是谁?”虽然心中对她的身份已有了些猜测,秦光霁还是问了一句。 “我、我是——”少女似乎被秦光霁靠近一步的动作吓到了,往温星河的方向缩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秦光霁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了回去,说话越发结巴:“我,我叫明煦。”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几次纠结后才鼓起勇气抬起头。她没有看秦光霁,而是转身抓住离她最近的温星河的手,眼神恳切:“请你们收留我吧!” 温星河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找上自己,被少女握住的手僵在半空中,拼命用眼神求助一旁的越关山。 “你先冷静点。”越关山上前,想要拍拍她的肩膀。 少女像是触电了一般,猛地躲开越关山,松开温星河,往筏子的角落里缩去。 温星河和越关山的手同时僵在原地,两人对视一下,一时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对方了。 少女的眼神陡然充满警惕,她扫视玩家们的脸庞,最终将目光停留在最远处的路云晓身上。 她的意思很明显,这些人里,她最信任路云晓。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路云晓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其余几人也乖乖地背过身去,没有丝毫窥探的意思。 不过实际上,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通过队内通讯落到了大家的耳中。 “上面的人都疯了!”少女说道。 “明旭,就是那个白发女人忽然消失了,”她说得又轻又快,深怕被别人抓住话尾似的,“没了她的压制,其他人开始自相残杀,我害怕他们也杀了我,所以冒险逃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带着水光:“我是个很弱的人,离开了庇护所,我根本活不下去。” 她指了指满地的黑泥:“我不知道为什么天灾无法伤害你们,但我知道你们很厉害。” “求求你,帮帮我吧!” 路云晓沉思了片刻,问道:“为什么是我?” 少女的眼神开始闪躲:“因为……” “因为你看上去最亲切。”少女的回答使路云晓微微蹙眉。 作为拥有隐身技能的玩家,他同时携带着一个随身buff,一般npc很难注意到他,更不会对他产生什么特殊好感。 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个问题揭过,又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少女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先活下去。” 路云晓往前站,蹲下来平视少女:“难道你就不想拿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少女似是被吓了一跳,不自然地往后挪了几下,受力不均的筏子翘起一边,被秦光霁及时按下。咸酸的气味弥散开来,黑泥溅起一簇高耸的水花,弄脏了少女的衣袖,扎眼的黑点令温星火不由地嘶了一声。 少女却全然没注意到那边的情况,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双手一会儿绞成一团乱麻,一会儿分开,把裙子攥得皱皱巴巴。 很显然,路云晓的问题令她内心震荡。 她在犹豫什么?是心中的欲望被看穿之后的惶恐,还是单纯地被路云晓的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到了? 但不论她如何想,没有第一时间否定,就已经说明她并不像表面那样的单纯。 路云晓盯着她向下坳着的脸,和四肢的紧张不同,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反倒很是平淡,只是无法透过浓密的睫毛看见她的眼睛,这幅面部的拼图便缺了相当重要的一块。 沉默中,沙石瀑布枯竭,只偶尔有几块碎石悄无声息地掉落,被闪电的光照亮一瞬。 “我、我从没奢望过这个。”少女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些许哭腔,像是战栗。 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似乎要把眼泪挤回眼眶,随后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你们没有见过那些人的样子,太恐怖,太残酷了。” “虽然我最早出现,”她的嘴角缓慢地勾起,流露自嘲,“可一想到他们,我就害怕。” “我算什么主人格呀,”她叹了口气,“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是啊,”秦光霁忽然横插进来,语带感慨,“不是所有人都有对自己的母亲下手的勇气的。” 少女猛然抬头,目光飞速锁定秦光霁的脸,她的眼睛睁得过大,显出一点凶相。但很快,这份和她极度违和的攻击性就随着眼神的收回而消失了。 秦光霁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他追踪着少女的眼眸,语速很快:“他们的确很可怕,他们会在半夜对熟睡的母亲举起剪刀,会用钢珠瞄准她的眼睛,会把修眉刀藏在自己的口袋里静待时机,会寻找一切机会搜集尖锐的物品——” 每说一句话,少女的瞳孔就轻轻抖动一次。 每个人格控制身体时的记忆都是独立的,当时的那个人格才能记得自己所作所为。而少女的反应……却并不像是头一次听见时的恐惧。 “能做出这些举动的人格——”秦光霁忽然放慢了语速,“单凭你自己的力量,当然是无法比拟。” “但是,”他走上筏子,被简单固定的伞骨承受不了几个人的分量,开始发出吱呀的呻.吟,“我们可以帮你。” 少女狠狠哆嗦一下,仿佛被他的提议吓了一跳,慌了神似的。 “我,我不,我不能……”她眼神闪躲,语无伦次,双手向前伸,拼命地摇头,“我做不到的!” 秦光霁转了下眼珠,咂了下嘴:“是吗?” 少女重重点头:“我一点儿都不想掌控身体,我只想活下去!” 秦光霁却不依不饶:“可你要知道,你们必定会融合,如果放弃主人格的身份,你照样活不下去。” “你是想苟活一段时间,还是永远地活下去?” 少女犹豫了。她不再掩饰,而是大大方方地袒露自己的心动——就像是在努力证明,这并不是她想要的,而是在秦光霁的咄咄逼人下,为了达到活下来的目的而被迫考虑的下下策。 “好。”她并没有思虑多久便答应了下来,“你们想怎么做?” 她看向木屋的方位,不知从何时起,屋顶的灯光变得幽暗,被夜色吞没得几乎无法望见。 “你们……”她面露忧虑,“你们想把他们都杀了吗?” 秦光霁浅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捕捉到了对方隐藏在单纯下的潜意识——一个对暴力充满恐惧的女孩,是不会第一时间想到用杀戮解决问题的 少女的眼里滑过一丝懊恼,旋即换上一幅天真模样:“我,我只是害怕你们和明旭一样。虽然他们不是好人,但明旭的做法实在是太残忍了。” 秦光霁追问:“明旭之前是怎么做的?” 少女迟疑了一会儿才缓慢说道:“她……她会杀掉直接所有做出出格举动的人。” “她怎么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秦光霁继续问道。 “天灾,”她回答道,“天灾有不同类型,她以此来判断那些人的举动,如果出现了危险的天灾,那么就说明他们做出了不利的举动。” “哪种天灾对她来说是危险的?” “红海。” “红海代表什么?” “他们对妈妈下手了。” 她忽然停了下来,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真实的恐慌。 她猛然扯住秦光霁的衣袖,眼神变得无比真挚,迅速地将话题转移开来:“你们,你们不会杀掉任何人的对吗?我害怕血,害怕死亡,求求你们不要这么做!” 秦光霁的嘴角显露出细微的笑意,占据面部更多的则是颇具深意的神色:“当然不会。” 他搁着衣服拍拍少女以示安慰:“我们不会杀掉任何人的。” “包括明旭。” 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极度暴戾的角色,一个直言对母亲恨意的反社会人格,使用铁血手腕镇压的第一目标,居然是那些企图对母亲不利的人格。眼前少女脱口而出的答案,似乎与明旭在现实世界中所表现出来的截然不同。 秦光霁将目光锁定在自称“明煦”的少女身上。 故事显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 少女单纯表现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企图,怎样的阴谋呢? 或许要等到他们杀回木屋时,才能让真相彻底展露,但现在,有一件事已经明了:“明旭”人格被抽离是发生在他们上一次进入真实世界时,而少女选择逃离木屋的时间,比这要早。 也就是说,当她决定跟随玩家时,“明旭”还没有消失。 她根本不是为了躲避人格乱斗而离开的,她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玩家。 第248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6) 沙石的流淌早已停滞, 从高地往下坠落的是狭长的红河。 不是天灾时那种鲜艳的、甜腻的,简直像是从工厂里流出的勾兑糖浆一样的红色,而是散发着铁锈味的鲜红血液。 不论“明煦”隐瞒了多少, 有一点她没有说谎——高台之上, 曾经的庇护所已经变成了杀戮的战场。 这是另一种方式的融合。 粗暴且血腥,但又是快速且便利的。 红海、黄烟、冰雨, 三种天灾轮番上演, 将所有幸存的人格集中起来。失去了明旭的弹压, 人格中恶的一部分最大程度地显露出来, 不论他们曾经是怎样怯懦、怎样谨慎,如今都加入了这场贫瘠的争夺赛中。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拿到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当玩家们逆着血河爬回高地, 过分狭窄的地面甚至容不下几双脚的踩踏。于是他们没有犹豫, 径直破开了木屋的大门。 与更加浓厚的血腥味一起冲出木屋的, 还有更加浓稠的液体。 棕黑色的液体里融着头发、指甲、骨头碎片, 以及更多已经化成液态的人体软组织。它们自如地流淌, 流向屋外, 冲下悬崖。 屋外的闪电已经停下, 寥寥的雨水落进这条令人作呕的河流里, 冲淡了它, 也扬起了它, 使得这份可怖被扩散得更大、更远。 门口的地面已经被血染得粘稠, 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格也沾了满身, 因而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和装束, 唯有毫不留情的啃咬和抓挠最为清晰。 再往里看,木屋的每一个角落都存在着相同的厮杀。 人格变少了, 年幼的人格尤其缩减,相较于幸存的健壮人格们, 早早逃离的少女“明煦”竟已是其中最柔弱的一个了。 但诡异的是,哪怕血已经浸透了地板和墙面,木屋中的炉火仍未熄灭,更没有人格利用熊熊燃烧的火焰来排除异己。他们仿佛完全忽视了这团火焰,兀自坚持着最原始的手段。 镇压他们没有花费玩家太多的力气。 无需谁开口指挥,玩家们自行挑选一处,径直冲了上去。 用精神干预、物理干预,或是其余道具的辅助,似乎只在扎眼的功夫,秦光霁就轻松制服了木屋最角落里四个缠斗成一团的人格。 其中一个男性人格的手臂被生生撕下,完好的手紧紧捂住伤口,愤怒地到处冲撞。最矮小的女性人格死死地掐着这条新鲜的手臂,仿佛那就是她的金箍棒。 其余两个人格则更先进些,她们拆下了原本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像流星锤一样地砸向四方。灯泡很快被砸碎,碎玻璃扎在人身上,惹得鲜血淋漓,留在灯座上嶙峋的玻璃则成了最尖利的刺,每一次锤击都能深深刺进肉里,拔出时更能翻出大片花一般的血肉。 秦光霁迎面大步向前,玻璃碴从两面向他刺来,他不慌不忙,只反手释放一道光芒,刀锋闪烁过后,便听见两声坠落。 紧接着,又是钝器锤击的痛呼声和人体瘫软在地的闷声。粗壮的金属棍棒幽灵般出现在人格的脑后,砸晕了气势汹汹的两人。 工兵铲则飞往了更远处,一截粗壮的藤蔓从木屋的顶端坠下,另一头则拖在它的铲把上。 它三两下绕开肉身的冲撞和棍棒的挥舞,以蛇形绕行,飞速转了几圈后赫然飞远。 绳结被拉紧,凶猛的两人被不知何时缠绕在他们身上的绳索以巨力牵引到一起,牢牢地捆成了一团。 工兵铲继续向前飞去,来自木屋本身的藤蔓也随之无限拉长。 这段时间里,其他队友也纷纷结束了战斗,凶残的人格们或是被温星河的大锤砸晕,或是被越关山的精神控制牵绊,又或是被隐身的路云晓巧妙地牵绊,平地摔晕过去。 工兵铲牵引着藤蔓,将他们纷纷束缚,很快把人格束成了一串,结结实实地堆在木屋中央。 在此期间,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治疗技能拥有者,温星火也没有闲着。和【阿sue系列】一样,这个世界也可以通过精神治疗技能进行修复。 几团白光没入地板和天花板,脏污的血迹很快被吸收殆尽,木屋恢复了空空荡荡的整洁。 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自称明煦的少女被玩家们暂时搁置在门外的牵引绳上,她只能看见从木屋中流出的血河慢慢消失,随后便有一阵力量将她提到了焕然一新的屋内。 少女痴痴地看着木屋中央的一大群俘虏,再缓缓转头看向几个毫发无损的玩家,一时间脸上全是惊愕,连话都忘了说。 还是秦光霁提醒她:“看吧,我就说我们不会杀生。” 何止不杀人,他们甚至还给几个断胳膊断腿的人格简单治疗了一下,止了血,让他们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了。 少女快速眨了几下眼睛,过了好几秒才听明白秦光霁的话,咽了下口水,脑袋缓慢地上下点动。 “过来吧。”秦光霁叫醒了正处在蒙昧中的少女,对她挥挥手。 原本破碎的木门自行在身后凝结,成为崭新的一块,严丝合缝地卡在门框里,挡住了屋外的风雨,使得木屋重新成为无灾无难的“避难所”。 少女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她缓慢地迈开脚步,梦游一般地往里挪移。 她向着仍在燃烧的壁炉走去。越往前,就越是温暖,也越是干燥。血迹干涸,变成一块块的瘢痕,随着动作片片脱落,好像一场红色的小雪。衣服被火炉烤干,脚下的黑泥也被烘烤出奇特的苦香,有些像是复合香料,又带着些许回甘。 少女脚步未停,她伸出手,被修剪得短促圆润的指甲慢慢地与壁炉相碰。 她离火焰很近,然而跳动的火焰并不伤害她分毫,反倒有意识地避开了她,缩到后方。 她的整个人都被火光照亮了,指尖逐渐泛起白光,先是微弱,然后在一刹那猛地绽放—— 秦光霁听见炉火噼啪爆裂的声音,看见点点金光从中迸裂,宛若白日中的流星。 少女的身影率先被白光吞没,化作了更多的金光融入其中。 很快,仿佛宇宙又一次诞生一般,他也被完全笼罩在了这片别样的星海里。 ———————————— 这一次,秦光霁重重跌落在了明晰家的木地板上。 接二连三的坠落将没来得及起身的秦光霁彻底压在了地下,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大约会成为第一个被队友压死的玩家。 勉力从人堆里挣脱出来,秦光霁便撞上了明晰期待的目光。 他对焦急的明晰比了个冷静的动作,悄声指向正躺在沙发上熟睡着的明煦。 大约半分钟后,明煦平稳的双眸开始在眼皮下转动,睫毛也抖动起来,一滴泪水从中溢出,悄然落进衣领。! 明煦猛地从沙发上坐起,双眼陡然睁大,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一般快速喘着粗气。 她一边缓神,一边用那双惊恐还未消散的眼睛看向自己四周,她的目光飞快地滑过几个玩家,随后赫然停顿,牢牢地盯住了明晰的脸。 她快速眨眼,许多颗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接连不断地落下。她开始抽泣,然后变成了无法遏制的大哭。 “妈妈!”她从沙发上下来,光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向着明晰奔去。 她紧紧地抱住了明晰,放声哭泣,眼泪很快打湿了明晰的大衣,她久久地抱着,不肯松手。 良久,她才终于缓过来了些,用手背擦掉脸上的眼泪,仰头看着明晰,哽咽道:“我好想你。” 明晰的眼眶也已通红,她抚摸着女儿柔顺的发丝,感受着怀中生命的温度,轻声道:“我也是。” 明煦又把头埋了回去,声音闷闷的:“妈妈,那里好黑,好可怕。” “我想要找到你,想要回来,可我太弱小了。” 她的声音梗塞地几乎要说不下去了:“我只能拼命地躲,拼命地活下去,不让他们发现我,不让他们杀掉我。” “幸好,我得到了帮助,我才能回来,才能重新见到你。” “妈妈,”她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明晰,“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了,对吗?” 两颗泪停在明晰的面中,如珍珠般璀璨。她一手环着女儿的腰际,一手抚上她的后脑,让女儿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前。 她感受着女儿呼吸的起伏,感受着两颗靠得极近的心脏几乎同频的跳动,声音柔和如春水:“嗯,永远不分开。” …… 久别重逢的母女俩就这样拥抱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太阳躲入云彩,久到屋内久违的阳光渐渐消散。 明煦的眼眸不经意地划过四周,忽地起了疑问:“妈妈,那些哥哥姐姐怎么不见了?” 明晰搂住明煦的肩,回答地十分自然:“他们走了。” “走了?去哪儿?他们不是妈妈的学生吗?” 明晰的眼中闪过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便恢复了盈盈笑意:“他们是妈妈的朋友,是来帮妈妈找到你的。” “现在我们重聚了,他们自然就走了。” 明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 …… 深夜,明晰睡得深沉。 隐约间,她感觉到自己悬在床垫外的手擦到了什么温暖的东西。她并不在意,翻了个身将手缩回被子里。 窗外起了大风,呼啸着走街串巷,仿佛一个人的哀嚎。 没有月光的夜晚,一切都是那样暗沉,路灯的昏黄无法透过密闭的窗帘,完全的黑暗带来完全的熟睡,好像什么都无法吵醒床上的人儿。 忽然,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窗帘荡起一条狭窄的缝隙,一轮圆月突破层云的阻碍,执拗地将光芒洒落。 一道银光闪烁起来,如利剑,如羽箭,毫不犹豫地向下扎去—— 当! 粉色的光芒与利刃相撞,巨大的冲击力将凶手掀倒在地。 利器裹着银光在地上滚动两圈,轻微的嗡鸣声随月光一起融化在寒凉中,那是一根被磨得很尖的簪子 灯光骤亮,刺眼的白光将人影照得分明。 是明煦。 第249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7) 明晰有两个身份。 作为学者, 她师从泰斗,不到四十岁就功成名就。 作为母亲,她错过了女儿的童年, 错过了她的成长, 甚至差点失去了她。 她深知自己亏欠女儿太多,所以哪怕发现了她那样多的疑点, 也会自我安慰、自我懵逼, 总是不狠下心来。 然而她也深知, 明煦的状态在一点点恶化, 这幅天真的躯壳下居住着的残忍灵魂并非消失,而是学会了隐藏。 明晰并非对“明煦”的存在一无所知, 恰恰相反, 她早已发现了“明煦”, 以及她对自己的恨意。 但她不愿承认, 不愿相信这个“主人格”竟会对自己产生恨意, 不愿相信孩子的扭曲并非来自分裂出来的副人格, 而是她本身。 直到玩家们的到来, 用一场黑暗中的谋杀彻底点醒了她。 灯光从未如此惨淡, 令明晰站不稳脚, 只觉得眼前世界异常吵闹, 异常晕眩。 玩家们并没有离开, 这是一场约定好的伪装。早在提取“明旭”人格之前, 他们就做好了准备。 秦光霁心中一直有个疑问——那个在办公室中企图谋害明晰的, 到底是谁? 最先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明旭”的那番独白,她说自己是对明晰充满恨意的副人格, 她拒绝融合,想要继续活下去。 进入精神世界后, 这个说法被“明旭”的行为进一步证实了。她对人格们的高压控制,她的喜怒不形于色,她杀人时的果断和残忍,都在向玩家们传递同一个信息:她有足够的能力对明晰下手。 然而这就是真相吗? 不,露出破绽的,恰恰也是“明旭”。 就在他们第一次见到“明旭”时,她杀了一个人格。那个人格,就是“明煦”口中引发了红海天灾的危险人格。 这意味着在当时,掌控明煦身体的并不是“明旭”,而是那位死者。 对照到现实,也就是在办公室里企图对明晰下手的时候。 这也便能说通,为什么一向抗拒出门的明煦能够出现在明晰的办公室里了——因为她需要一个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来获取凶器。 从木屋中的人格数量来看,明煦体内的人格远不止明晰已知的那几个,但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都非常相似,完全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转换人格,让外界以为她暂时稳定下来了。 那么,“明旭”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如她所说,她是人格们的主宰,她管理着所有人格。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真如她所说,她想要杀掉明晰,那么她又为什么要杀掉那个人格?如果不是玩家们的出现,她很可能就成功了。她怎会如此对待这样一位“功臣”? “明煦”脱口而出的真相也是一种佐证。“明旭”恨明晰,但她并不想杀掉明晰,因此所有企图对明晰下手的人格都会被她除掉——她恰恰是在保护明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如此恨明晰,却要在她能够威胁到自己生存的情况下仍然维护她的生命? 一直以来,秦光霁都为这一矛盾困惑不已。只有两种解释:一、她想用另外的方式折磨明晰;二、她想把这个机会留到某个特殊时刻。 第二次进入精神世界,走入木屋后,秦光霁得到了答案。 他看见了“明煦”。她站在人群之后,很不起眼,但看见她的第一时刻,秦光霁就发现了她的特殊之处。她拥有和明煦完全一致的样貌,她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格”。 “明旭”,一个鸠占鹊巢的副人格,面对这位被随时可能威胁到她的主人格竟然一点没有防范,完全将她当做空气,这显然不符合“明旭”杀伐果断的人设。 设身处地地想想,哪怕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杀掉她,也该用些手段限制她的行动。毕竟“明煦”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格,一旦她想要拿回自己的权力,那么身为“副人格”的“明旭”就处在天然的劣势下来。 到了后来,“明旭”竟然能放任“明煦”毫发无损地离开木屋,去找玩家,这便更加肯定了两人的关系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明旭”完全可以做到在她离开前拦下“明煦”,如果她没有这么做,就说明“明煦”的行为于她有利。 “明煦”的出走,从表面上看是一场走投无路的求救,实则却隐藏着两个人格间不为人知的交易。 …… 为了看清这庄交易的真相,也为了找到“明旭”不对明晰下手的真相,玩家们和明晰一起做了一个局。 他们假装任务完成,实则隐藏在明晰身边,暗中保护着明晰。 就在刚刚,一场谋杀未遂为他们彻底解开了疑惑。 “明旭”在帮“明煦”拿回控制权,其代价是——牺牲自己。 玩家们将“明旭”人格剥离出来,维持住明煦精神世界的稳定,促成了剩余人格之间的暴力融合,最后将他们一网打尽,为“明煦”的上位提供了最完美的条件。 从此,“明煦”不必再担心哪个副人格会僭越,不必担心自己作为主人格的地位会被动摇,不必担心她的计划会被打断。 因为她的副人格——明旭已经为她扫除了一切障碍。 两个人格,一主一副,一个怯懦一个张扬,一个隐忍一个放肆,一个善良一个嗜血。主人格被压迫,副人格反倒成了主宰。她们共同营造出反差极大的表象,使两人成为截然不同的阴阳两面。 其目的就在于凸显明旭的恶。 明旭主动吸引了所有的火力,不论是其他副人格还是外界的目光都会停留在她身上。 她越是放肆,人们就越是认定她该死,也就越急于寻找和帮助真正的“明煦”。 而当真正的“明煦”拿回掌控权的那一刻,她的计划才会彻底显露。 明旭不让其他人格插手,是为了将这场谋杀留给明煦,真正的明煦。 明旭,从始至终都是一把忠于主人格的刀。 作为学者的明晰或许能看清她们的盘算,但作为母亲,明晰做不到。 她需要一个契机,需要一次震惊,需要有人叫醒她,让她看见她的孩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也需要时间。 …… 明煦已经被牢牢控制住,玩家们做这些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明煦没有挣扎,也没有像明旭那样嘶吼着自己内心的愤怒和仇恨。 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这样夸张的表演了。 她只是看着明晰,静静地看着她的母亲。 明晰瘫坐在地毯上,沉默着,目光涣散,神色呆滞。 她仿佛已经进入了一个空无的世界,一个没有痛苦也没有仇恨的世界,又或者,一个满是痛苦的世界。 渐渐的,有泪水从她的眼眶里落下,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好像一场黯淡的流星雨滑过黯淡的天空,一切都是淡的、空的,使人难以捕捉、难以思忖的。 透过明晰的眼眸,一簇白光从越关山的手中跃起,跳到地上,好像一丛银耳被水泡发一般,逐渐舒展开来,成为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白发、粉瞳,宽绰的黑袍、瘦削的骨架。是明旭。 明旭的脸是模糊不清的,因为这只是一个投影,她的本体被封印在明煦的精神深处,那一炉燃烧着的火焰正是她存在的证明。 玩家没有能力彻底剥离一个成熟的人格,那只是几个混淆道具叠加的骗局。 被压制的那一瞬间,明旭也应当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没有反抗,默默地接受了火焰的身份,用自己的能力维持着精神世界的稳定。 这也正是为什么人格们在木屋里杀红了眼,外界的明煦却能一切正常。 “妈妈,”明旭的声音比明煦要低一些,也更成熟一些,但其中充沛的情感不会被音色压抑,反倒越发浓烈。“我是小旭。” 她轻声唤着明晰,走向她,一直走到距离明晰只有两步的地方,那是投影的距离极限。 “你知道我是怎么诞生的吗?”她说道,“五岁那一年,你第一次回国看我,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 “那一天,我哭着求你留下来,你答应了。” “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你却不见了。” “你骗了我,你还是走了。” “就是在那个早上,我诞生了。” “我是第一个被分裂出来的人格,没有霸凌,没有欺辱,只是因为你。” “我生来就是为了恨你。” 她说得很慢,说得很轻,甚至带着些许笑意。 越是往前,她的身影就越是模糊,当明晰空洞的目光转向她时,只能看到一个囫囵的光团。 她尝试着伸出手,然而未等指尖触碰到光亮,她便畏惧地缩了回去,唯有眼中的泪花闪烁着属于明旭的光芒。 “我知道你有你的不得已,也明白你虽然不能陪着我,但也努力给了我最好的生活,所以我不恨你。”明旭继续说道,“但我只是个副人格,我不想违抗主人格的指令。” 明旭忽地一笑,笑得讽刺:“我是个不称职的副人格,我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没能守好自己的记忆片段,明煦看到了我的回忆,也看见了那些本该属于我们的恨意。” “她恨上了你,甚至想要杀了你。” “我无法阻止她。” 明旭退了回来,身影变得清晰。她比明晰更高,黑袍笼罩着她的全身,却因为过分消瘦而显得凄凉。 她来到了明煦身边,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我们的计划开始于一年前。”她重新站起来,面向玩家,将一切和盘托出。 “妈妈回国的那一天,明煦找到我,向我诉说了她的计划。” “她要亲手杀了妈妈,但她也要折磨她。” “她让我放出一些没有发育好的动物型人格,先是无害的小动物,再是有攻击性的猛兽。这样一来,他们会认定我的精神有问题,妈妈就会把我带回家。” “之后,我会表现出对外人的极度排斥,妈妈无法求助旁人,只能自己治疗。” “治疗开始后,天灾出现了,那是我和明煦一起打造的灾难,为的是激起人格们的反抗。” “他们相信是妈妈的治疗引发了天灾,于是想方设法地阻止人格融合。而我则会不经意地放松对他们的管控,让他们不时溜出去,做出对妈妈有威胁的事情。” “我会认领所有的暴力倾向,让妈妈开始针对我,并尝试分离我。” “这期间,我也会清理其余的副人格,只留下我和明煦两人。” “最后,我会主动死去,把完整的精神世界还给明煦。” 明旭的嘴角轻轻上扬,然而其中洋溢的并非笑容,而是苦涩:“到那时,明煦的夙愿,也该达成了。” “我爱明煦,也爱妈妈,可我什么都做不到,既无法承担她的恨,也无法正视我的爱。” “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存在。” “妈妈,”明旭跪了下来,“你恨我吧。” 她伸长手臂,想要触碰明晰,然而终不可及。 第250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完) 或许是故事接近尾声, 传送也不再仓促了。 眼前场景如奶油般化开,再被无形的画笔覆上不同的色彩,好像一张油画徐徐亮相。 和煦的阳光勾勒出披肩长发的影子, 然后是一双深色的眼珠与平和的眸光, 波澜不惊的面庞透着满满的亲和力,微微上翘的嘴角和弯弯的细眉给人以古朴而不陈旧的力量, 令人联想到古画中的仕女。 是明煦。长大了的明煦。 “好久不见。”她笑着说道。 四周很安静, 他们被传送到了一个图书馆里。 “这是H大的图书馆。”越关山一眼便认了出来。 “是, ”明煦点头, 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上,“我也考上了H大, 心理学系。” 越关山点点头:“那该叫学姐了。” 明煦一愣, 随即微笑:“你好, 小学妹。” 不必再多问什么, 如今能看见明煦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便说明她已成功走出了过去。 “换个地方聊吧。”明煦左右看看, 指向图书馆外的长廊。 …… 邻近期末, 有许多学生在走廊里背书, 从他们的穿着看, 时光已然来到千禧年代。 “过去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明煦贴着栏杆, 望着玻璃墙外的天空。 “忘了介绍, 我是明旭, 旭日的旭。” 她转过身, 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明煦睡着了,等到太阳下山后她才会出来。” “你们之间——”秦光霁努力措辞。 “早些年我不敢放她出来, 怕出乱子。但时间长了,她也变得冷静些了, 于是我会把晚上的时间留给她。” “你说得对,”她看着秦光霁,“我是个独立的人格,我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支配。” 这是传送开启前,秦光霁对她说的话。“明旭”的确是副人格,但不论主副,她们都是明煦的一部分。 换言之,她也是明煦,她有反抗的权利,也有争取的权利。 她的诞生是为了承担恨意,可从她开始独立思考,开始渐渐理解明晰的苦衷时,并产生反抗自身命运的意念时,明旭这个人格在本质上就与主人格无异了。 “我从前害怕小煦受伤,也因自己没有守好记忆而自责,所以哪怕我并不恨妈妈,也选择了接受小煦的计划。”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紧紧握住栏杆,“我就要亲手铸成大错了。” “不过,”她松开手,笑得轻松,“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创伤也好,仇恨也罢,时间会抹平一切。” “我、小煦,还有妈妈,我们会继续生活下去,就这样活下去。” “或许终有一天,我们会融合。但那不是谁吞噬了谁,而是我们终于走到了同一条路上。” “那是一条明煦的大道。” ———————————— 最后一次传送到来了。 传送的过程有些漫长,但并非无趣的空无。 秦光霁听见了一段遥远的对话。 “抱歉,我尝试了很多办法,但都没有找到明煦的灵魂。”是一个低沉的男声,模模糊糊的听不清具体的音色。 紧接着是一个稍稍清晰些的女声:“没关系,我早就料到了。” 秦光霁辨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是明晰。 “她的精神本就极度脆弱,副人格的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强烈的冲击。”男声接着说道,“我尝试进入精神世界提取她残存的人格碎片,但我失败了。” “我猜测,在副人格消失之时,主人格也受到了相当的伤害,她本没有能力掌控整个精神世界。”这一次,秦光霁听清了这个声音——是他自己。 “我知道,”明晰的声音越发消沉,“她是靠对我的恨才坚持下去的。” 安静了一会儿,秦光霁听见自己的声音继续说:“抱歉,我把你带到这里,却没能满足你唯一的心愿。” “这不是你的错,”明晰说得真诚,“是我自己选择跟随你,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永远都只是一个地缚灵。” “好了不说这个,”明晰的声音很快变得轻盈,仿佛是脱离了躯壳后灵魂也不再沉重,“你先前问我的事情,我已经有眉目了。” “果真?”对方明显激动起来。 “是,”明晰登时认真起来,“活着的时候我还不敢确定,死了反倒是换了个新思路。” “再加上小煦的事情给了我一个警告,我想是时候该告诉你了。” “人格分裂,可以人为造成,且并不难办。但想要彻底分割,给予被分裂出来的人格完整的身份和躯体,几乎不可能。” “两个人格之间的联系就像风筝线,极不稳定。一旦这根线断了,风筝终会坠落。” “你也看见了小煦的结局,人格分裂后,她的精神就极其脆弱,副人格死亡后,连她的灵魂都成了碎片。” “如果生命无法延续,那么分裂毫无意义,只是制造困难罢了。” “那么,转世投胎呢?” “什么?”明晰诧异道。 “把分裂出来的人格作为新的灵魂送入现实世界,抹去所有的记忆,让他以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而不是单纯地成为备份。” “这样的分裂,能否成功?” “那么他该怎么找到我们?” “共鸣。” “我会给他留下一把特殊的钥匙,只要他触碰到我们的世界,他就能顺着共鸣找到我们,同时记起我们共同经历的所有故事。” 明晰沉默良久,长叹道:“我希望永远不要有这一天。” ———————————— 花园彻底变了样。 如温室般的暖意萦绕周身,轻薄的雪从无垠的黑暗中飘落,落到人的肩头,并不融化,也并不寒冷,好像在它落下的那一瞬就被定格了时间,以雪花的形态永恒存在。 放眼望去,绿意占了满园,松软的雪在树上积起薄薄一层,好像蛋糕上的糖霜。 不同花期的花同时开放,复合的香气催人沉醉。 灯火通明,苍翠的草坪上,几只披着红色领结的铁架小鹿闪烁着米黄色的光,铁丝缠绕的鹿角上也覆盖着一层雪花,越发灵动。 最大的变化来源于花园中央的糖果树。整棵树都被绿叶填满,繁茂的枝叶间零星点缀着包着彩纸的糖块,一颗硕大星星在树顶耀眼地亮着,好像是被全部的树枝托举着闪耀。 荆棘墙消失不见,古堡的大门徐徐展开,悠扬的古典乐从里头传来,身着燕尾服的芒奇缓缓走出,优雅地向着玩家们鞠了一躬。 “晚宴已经开始,请诸位入席。” 乐声陡然变大,立体地环绕在耳畔,地毯不知何时铺到了脚下,头顶天空炸响绚烂的烟花,连雪花都在自由地舞动。 走进厅内,所有人影都变得坚实,却仍旧呆板,好像许多个蜡像被浇筑在坐席上,栩栩如生。 明晰不知何时回到了古堡,顺着她的身形往周围看,秦光霁发现整个古堡的装饰都已彻底变了样。再不见陈旧到几乎散发腐味的陈设,取而代之的是明亮而温暖的饰品,且搭配得当,没有丝毫的廉价感。 恰到好处的节日感凝聚起满屋的温馨,熊熊燃烧的炉火驱散了最后一丝冷意,偶然的噼啪声甚至给人以一种意外的欣喜。 然而,无论环境如何烘托,这空旷的室内也终究是冷寂的。 芒奇的欢快成了一场孤寂的独舞。他不断地在人影间穿梭,时而挽住明晰的手臂,时而环住詹云逸的脖子。 无人回应。 好像他们的灵魂早已散去,如今所见的身形不过是几个被执念塑造的泡影。 芒奇的热情也在他们的冰冷下逐渐消退了。 壁炉仍旧在燃烧,芒奇站在火光前,脊背从未如此佝偻。他背对着玩家们,几乎弯成了一个虾米,手臂颓唐地拖在身侧,仿佛两条连续不断的泪带。 火焰的跳动忽地变响了,大约只有从中跳出的火焰笔延续着故事开头的模样。 它飞上壁炉,在越来越小的空隙中落笔,写下了这场晚宴最后的规则: 【九、现在是平安夜,不要点燃壁炉 十、别忘了为芒奇留下一桌圣诞节大餐。】 至此,收笔。 火焰铸就的笔杆化作灰烬扑簌簌落下,像一场灰色的小雪,亲吻芒奇的肩胛。 芒奇久久地凝视着炉火,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具蜡像,不曾挪动半分。 乐声黯淡下来,芒奇转过身,额头眼角的皱纹条条深刻,脸颊暗得像是被抹了碳灰。 他轻轻一跃来到空空荡荡的长桌,走过六个无声的影子,坐到他们之后,离炉火最远的地方。 几副餐具凭空出现,他拿起一个银勺,敲击玻璃杯。 当—— 空杯的震荡竟比沉重的铜钟更加深刻,不见虚浮,唯有庄严。 “我宣布——”芒奇闭上眼,苍老和年幼同时出现在脸上,靠着一呼一吸飞快地转换,“晚宴,开始。” “等一下。”刚刚开头的音乐被一个人声打断,芒奇睁开眼看向秦光霁,其余蜡像也扭过僵硬的脑袋,无神的目光尽数倾注在他的身上,带来死一般的压迫。 秦光霁的视线并不在他们,他站在长桌对面,眼眸中倒映的唯有那一束炉火。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从来平稳的双手也开始轻微颤抖。 他没有扎眼,表情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被竭力遏制的激动。 “还有,”他顿了一下,极其庄重地闭上眼睛,终于下定了决心,“还有一个人没到。”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秦光霁感受到这其中掺杂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期待、紧张、欣慰、担忧…… 有那么一刻,秦光霁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体内奔腾的声音。 不,那不是幻觉。 他听见了遥远的呼唤,听见了流淌的火海,听见了—— 他抬起了手臂,张开的手心里捧着一簇银白,仿佛一颗明星从银河坠落。 他握住了它。 他打开了它。 是一团小小的火焰正在燃烧。 那是他的技能,从伊始至终末。 它的名字叫:【希望的火种】。 第251章 逗小猴开心-往事(1) 手中的火与壁炉的火在上空相会, 忽然起了风,吹起了人们的衣角,吹起了秦光霁的发丝, 也吹起了他的心。 他看见如太阳般的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撒落在他身上, 看见那两团相同的火焰渐渐交融,又在即将合为一体的刹那间彼此分离。 他看见火焰开始旋转, 看见芒奇的胸口里飘出了六道狭长的微光。 看见它们一道道地加入了火焰的步伐, 将其围拢, 成为一个真正的整体。 这是一片雪花, 红色的雪花,双核的雪花。 秦光霁感觉到身体变得轻盈起来, 感觉到他的灵魂逐渐脱离了躯壳, 感觉到视野正在起飞, 感受到时光在倒退。 …… 古堡仍旧是古堡, 但并不死气沉沉。 起先, 只有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沙发的侧边。 那是秦光霁, 或者说, 那个还未分裂的、尚不知姓名的他。 他倚靠着沙发, 散漫地坐着, 嘴里哼着一支诙谐的小调, 手指在空中悠然地画着圈。 不远处的壁炉里凭空升起一簇火苗, 堆叠妥当的木柴次序燃烧, 带来松木和烟熏的香气。几片比火烈鸟更加鲜艳的火色羽毛从火中蹦出来, 跌跌撞撞地落在地毯上,像几只初生的小鸡。 他看着羽毛们摇摇晃晃地直起腰, 浅笑着,将一阵清风送给它们。 乘着风的羽毛飘飘荡荡地飞着, 在空中首尾相接地打转,编制出一个火焰般的羽环,悬挂在壁炉上方。 他收回了视线,目光游荡四方,最后停留在略显老气的地毯上。 他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一团光立即围住了地毯。细微的光好像一团金红丝线,在地毯上下翻飞,织就簇新的图案与流苏。 光的织女悄然离去,他对这块全新的地毯满意点头,接着又用相同的方式改换了其余织品的模样。 室内登时焕然一新,他拍拍手,舒舒服服地躺回沙发上。 他耸耸鼻子,黄油和奶油的香气不知何时充满了整个大厅。他循着香味望向不远处,只见各种新鲜瓜果排着队飘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给自己削了皮、切了块。等它们走到目的地时,便已成了完整的果盘。 紧接着飘出来的是一排排精致的点心,色彩之丰富,种类之繁多,令人垂涎也使人瞠目。 大门忽地打开,从外走来的是程静涵廖言钦夫妇,他们一身欧洲贵族打扮,相扣的十指上,两枚戒指格外闪亮。 “好香啊!”程静涵深吸一口充满甜香的空气,两眼放光。 “回来啦。”他对两人点点头,随口问道,“顺利吗?” 程静涵打劫了飘在空中的一只蛋挞,优雅地咬上一小口,被酥皮的渣糊了一嘴,忙用手挡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飞速舔了一圈嘴唇,假装无事发生继续说道:“那边的同行向你问好,说等节后就来拜访咱们。” 她三下五除二地又解决掉了两个甜品,举止始终优雅,但速度堪称一绝。 “哦对了,”她抬起手臂,“我还带回来一件东西。” 话音未落,一盏极其精美的水晶灯出现在了程静涵所指的头顶,上千块精雕细琢的水晶叮当作响,将平凡的白光折射出醉人的色彩。 “我们临走时顺道解决了一个高难副本,这是npc送我们的礼物,”她解释道,“那个副本的背景是十八世纪的欧洲小国,这是从他们皇宫里拆回来的。” 他眯起眼睛仰望吊灯,啧了一下,感慨道:“真是心有灵犀啊,我刚还嫌原本的灯太朴素呢。” 程静涵得意一笑:“我的眼光自然不会出错。” “哟,你们可算回来了!”带着一顶宽檐草帽的刘媛拎着一把大剪刀走进屋内,见到夫妇俩十分激动。 她把剪刀往旁边一丢,让它自行消失在空气中,自己呼哟地飞到廖言钦身旁,拽住他的胳膊:“上回还没分出个胜负来呢,这次你可不准溜了!” 廖言钦嘴角抽搐,赶忙求饶:“姑奶奶你可放过我吧,就算我们早都死过一次了,也没有拿伏特加对瓶吹的道理啊!” 刘媛登时像条河豚一样变得气鼓鼓的,可还没开口,就被悄默声出现在身后的刘姝拎起后脖颈:“可算逮到你了,花园没收拾完呢,快跟我回去。” 刘媛心有余而力不足,扭成麻花也没能把自己从姐姐的手下挣脱出去,只好偃旗息鼓,灰溜溜地跟着她飘向屋外。 当然,临走时她也没忘拉长胳膊,从蹲在桌边等着甜品自己掉下来的程静涵嘴边截胡几个小蛋糕,悄悄藏到身后。 坐在沙发上的人不仅能看见客厅里写作布置装饰读作打情骂俏的小夫妻,也能看见花园里飘上飘下地用花枝打架的姐妹俩,从枝头掉落的花瓣被光照成七彩的颜色,落在地上,长出不同的模样,将花园装点得花繁似锦。 他还能看见窝在厨房里,说是研究菜色实际上在用各种原材料捏小动物的詹云逸——他已经做出了两只白菜狗、三只土豆猫、一只萝卜兔子和五只玉米鹦鹉了。 他不禁扶额轻叹:“这究竟是一群什么人呐……” …… 太阳西斜,日光渐暗。 彩灯和圣诞树的组合烘托出浓厚的节日气氛,苍翠群山和原始森林的包裹下,这座位于世界之外的神秘古堡在众人齐心的布置下一改原本的陈腐,变得崭新而热情。 詹云逸来到了大厅中,身后跟着他在这几个小时里捏出来的动物园,以及和出自和小动物们的本体相同原料的各色菜品,不免有些地狱。 刘姝和刘媛也从花园里飘了回来,被注入生命力的草木在她们的手下长出各种造型,弯成花环、爬上矮墙,又或是自行钻入花盆,长成郁郁葱葱的盆栽。 可以自行演奏的乐器在角落里交错,他挥挥手,聪明的指挥棒便高高飞起,换了一首更欢快的曲子。 这是游戏的世界,也是他们的世界。古堡是他生来的馈赠,他在此度过懵懂与迷惘,逐渐理解责任、掌控力量。 造物主赋予他生命,赐予他身份,却并不告知他该如何成长,如何生存。 于是有一天,他决定离开古堡。 他在无数个世界无数段时间中穿梭,一点点积累经验,一点点获得情感。 他是这方空间绝对的主人,但他并不孤独。 当他重新回到这里,他的身边已有一群伙伴。 他们是朋友、家人,更是脱离那些悲伤往事后唯一的依靠。 …… 大门再度打开,姗姗来迟的明晰沐浴着伙伴们的期待步入古堡。 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步伐缓缓移动,最后集中到她的怀中——她带来了一个孩子。 “这是……”刘媛轻轻用手指触碰孩子白嫩的脸蛋,虽然她已注意调节过自己皮肤的温度,但突如其来的冷意还是让熟睡着的孩子皱起了眉毛。 那一刹,无数条深刻的皱纹浮现在他的脸上,好像一棵老树的树皮,斑驳可怖。 刘媛被吓了一跳,连连甩手飘出两米远,可再一看,见到的又是一张普通婴儿的白胖脸庞。 他看上去只有两三个多月,头发和睫毛都有些稀疏。他似乎睡得不大安稳,两只鸡爪一样的手向四周挣脱出来,让人看见他布满了青紫色斑块的松垮皮肤,看上去倒不像是个孩子,而是给一个缩小了的老年躯体强行匹配了婴儿的脑袋。 众人纷纷围了上来,像是察觉到了空气的细微扰动,这个诡异的孩子动了动眼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是血一样的红色,没有眼白,只有两汪红色的泉水,倒映着围观者的容颜。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惊吓之余,詹云逸感慨道:“好严重的污染!” 他凑近了些,没有碰孩子,而是张开手掌悬在孩子的面前。 “好神奇!”重新睁开眼,他发出一声惊叹,“他体内的污染并没有威胁他的生命,反而完成了彻底融合,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你是在哪里捡到他的?”詹云逸问明晰。 “污染区的深处。”明晰回答道,“就在泄露的源头。” 程静涵睁大眼睛:“那里居然还有生命存活?” “千里之内,只有这一处生命迹象。”明晰将他放入凭空出现的摇篮里。 骤然离开怀抱,孩子有些害怕,撅起嘴皱起眉,脸上的皱纹又一次显露。大颗的眼泪从他松弛的眼皮里流出来,他伸长手臂,张牙舞爪地扑着空气,从干瘪的嘴里发出的并非嚎啕的哭声,而是幼小野兽的尖叫。 明晰赶忙伸手,想要把他重新抱起,但随即便有一束明光在摇篮上空绽放,变作一片朦胧白雾将孩子包裹。 孩子很快安静下来,皱纹融化在白皙的皮肤中,向着这力量的来源展露纯真的笑容。 “这孩子很幸运。”他勾了下手指,白雾中出现一片长长的羽毛,在孩子眼前晃动,荡涤着血红的目光,使其逐渐消退。 “但这也是他的不幸。” “灾难发生时,他的母亲恰好临盆。当她生下孩子时,她体内的污染浓度已经达到了极限,她的身体机能被完全破坏,很快就死去了。”他低声念着这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它们被这双新生的眼睛记录下来,潜藏在幼小的大脑中,如同一片烟尘,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将其连接成完整的回忆。 “在那种情况下,哪怕是超高限额的防御道具也无法完全抵挡污染,但这层防护成功将毁灭性的污染削弱成了相对温和的感染,给了他活下去的可能。” “可是,这孩子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刘姝问道。 “污染。”他回答道,“低浓度下,污染逐渐侵入他的身体,他本该死去,但母亲临终前施加的治疗道具和污染产生了特殊的共鸣,感染变成了改造,污染源成为了他的血液。恰恰是源源不断的污染维系了他的生命。” 白色的羽毛已经变成了粉色,孩子的眼睛也从鲜红变成棕红,眼珠和眼白已能清晰分辨。 一场无声的净化正在进行。 他看向明晰:“边境的情况如何?” “污染被全部挡在墙外了,”明晰温柔地凝望着想要抓住羽毛的孩子,回答道,“我们的区域不会受到影响,但我到时整个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都已被污染覆盖,副本运行完全瘫痪,玩家死伤非常惨重。传送装置故障也导致了各个异世界的生物涌入,肆意攻击当地居民,所幸这片地区人口稀少,各个主城的防护设备及时奏效没有在主世界造成太大的伤亡。” “东欧和中欧区域也遭受了重创。”程静涵道,“尤其是当时仍在副本内的玩家,有许多都因为游戏突然断连而滞留副本,很多玩家都死在副本boss手里。” “这次的污染灾难是因为欧洲区的防护设备简陋,外加前期应急处理不当,使得异世界副本内的污染蔓延到了主世界,还险些同时危及两个大区。”廖言钦说道,“我和静涵这次过去就是协助时空防护网的搭建,想来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影响数千平方公里的大灾难了。” “希望如此吧。”他未置可否,只再次变化白雾,捏出一只可爱的小鸭子送到孩子的眼前逗弄。 “我启用了系统。”明晰忽然说道,“我知道它仍在测试阶段,但当时污染已经邻近整个北方边境,只有借助系统的帮助我才能确保防御的完全。” “我知道。”他点点头,指向程静涵夫妇,“他们也用了,这本就是我们开发系统的目的——更好地为玩家和游戏服务。” …… 窗外的残阳走完了它今生的路,粉紫色的彩霞正在变得黯淡,稀薄的云层包裹在落日的余晖之外,将那颗巨大恒星的坠落折射出迷人的渐变。 强劲的北风兀自吹起,独属于北境的高大乔木在风中抖擞,花园中的娇嫩植被却在永恒的春日里招展。 纯白的雪花纷然飘落,穿透了风也无法抵达的温室,毫无威胁地停在红粉黄绿的枝头。只为装点而存在的雪被灯光照得温馨,使人想到松软的棉被。 古堡内,聚会正式拉开序幕,人们举杯欢庆,不仅为节日的到来,也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为即将来临的新一年。 那一定会是美好的一年。过往的阴影逐渐淡退,游戏内的日子平稳安然。 没有战争和潜伏,没有骚扰和威胁,没有污蔑和歧视,没有焦虑和疾病。 他们向着未来举杯。 第252章 逗小猴开心-往事(2) 今日吹东风。 刚过小年, 本年度的结算工作已经完成,各种奖励也已发放完毕。玩家们迎来了为期一月的假期。 大部分的玩家都已离开游戏,公共区域内空空荡荡, 唯有满树梅花迎着冬日暖阳盛开。 游戏内目前共有十个公共活动区,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换区域主题。 为了迎合近期大火的一部宫斗电视剧,这个区域模拟了一大片梅林雪景, 还提供了大量可以读取心意变换造型的剪纸供玩家取用。 虽有雪花, 吹来的风却一点不冻人, 反倒甜丝丝的, 仿佛那不是雪,而是梅花味的糖霜。 穿着黑色风衣的青年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 装了满满一大罐的雪水放进背包, 心满意足地拍拍外套, 消失在树林深处。 …… 与此同时, 古堡的花园里。 “哥哥哥哥!”被打扮成小女孩的孩子摇摇晃晃地穿过花丛, 欢喜地喊着, 向正瘫在躺椅上小憩的男人跑来。 男人掀开墨镜, 看见他手里攥着一个被刷成粉色的小道具, 满脸期待地递到眼下。 短粗的小手点击道具上的按钮, 道具立刻化作一道微光钻入眼中, 一阵暖风随之吹来, 包裹住全身, 将本就温暖的花园叠加成炎炎夏日。 “这是个隐形的取暖道具, ”他得意地解释道,“最高可以提高二十度的体感温度, 而且完全不需要在面板上操作,只需要用意念控制!” 男人手指一绕, 道具的光便从他的太阳穴脱出,回到手心。 温度登时回归正常,他一手托着被关停的道具,笑着抚摸孩子的头顶:“做得很棒。” 三年过去,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襁褓中的诡异婴孩。他在古堡中渐渐成长,他被家人们悉心呵护着长大,身上的污染痕迹被彻底压制,表面看去俨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幼崽。 只有一件污染带来的影响没有消失——和同龄人相比,他要早慧得多。 旁人连话都说不清的年纪,他已学会了设计道具,并用男人分给他的力量将其制造出来。 当然,他所做的道具总有这样那样的缺陷,需要进行相当的调整才能拥有进入测试服的资格。 男人掂量着道具,轻得像一片羽毛,大小和一个乒乓球差不多,其中注入的是被浓缩过的力量。道具内还设置了链接玩家精神的接口,可以绕过系统,直接和玩家的大脑对接。 他不记得自己教过这孩子精神类道具的制作,力量的凝聚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背后显然有同伴们的手笔。 “怎么样?”见他没有第一时间指出不足,期待的眼神越发闪亮,“这次的道具可以通过审核了吗?” 男人假装为难,将道具上下抛接着,刚要开口,便有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当然啦!咱们宝宝的技术真是越来越棒了!” “穆朝哥哥!”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打断的,他像一个小炮弹唰地冲向站在门口的黑衣青年,砰地撞到他的腿上,抬起头时,眼睛里的兴奋简直要满溢出来了。 二十二岁的穆朝弯下腰将孩子捞进怀里,宽松的长风衣也难以掩盖他优越的身材比例和肌肉线条。 男人一挑眉,并未对不速之客的闯入有所置喙,只再次躺回椅子上,重新戴上墨镜,懒懒道:“来了。” 穆朝也毫不客气,抱着娃走进花园,大喇喇地从树杈上摘走一颗苹果,咔嚓咬下一大口。清甜的果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使人口舌生津。 男人瞄他一眼:“这是刘姝特地从异世界挖回来的品种,当心她抽你。” 穆朝啃苹果的动作一顿,眼珠子胡乱地转动几圈,三下五除二把苹果啃成果核,一边抹着嘴巴一边把残留的证据捏成土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回树下。 “好了,”他拍拍手,往树下的泥土上又跺了两脚,“这下看不出痕迹了。” 男人勾起嘴角轻轻一笑:“那个快速腐化道具是刘媛做的,她能复原犯罪痕迹。” 穆朝登时僵住了,几秒后,他索性拍拍手,大摇大摆地走出花园,挥手招来几根粗藤条编织出一张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不管了,想算账就来吧。” 他摸摸孩子的头发,从背包里掏出一颗奶糖递给他,散漫道:“反正,你们也不会对我这个蝉联整整两年积分榜冠军的优秀员工下狠手。” 男人翻了个白眼,接着话茬道:“是是是,要不是你能给游戏创收,谁家管理员能允许你像自个儿家一样每天跑这儿来蹭饭。” 穆朝得意地吐了下舌头,低头逗被他们冷落了一会儿的宝宝——大家曾想给他取个正式名字,但他对所有人绞尽脑汁想出的名字都十分排斥,于是大家暂时用宝宝来称呼他,等长大些再让他自己想名字。 他蹲下来,指着取暖道具道:“想把道具上传?” 宝宝重重点头:“嗯!” 穆朝笑着握住他的小手:“哥哥来教你。” 说着,他点开自己的游戏界面,切换到道具上传频道,用扫描功能把粉球道具的信息输入进去。 “正常玩家上传道具需要一到两个工作日的审核,”他的手指在上传按钮前停顿,“不过咱们可以用点特殊手段。” 他切换到技能界面,将已经升到最高等级的【幸运MAX】技能拉到最大。 “好了,现在可以了。”他拉起宝宝的小手,点击上传。 伴着嗡的一声,缓冲的圆圈在两人面前转动了不到一秒,跳动到排队界面。 属于穆朝的金色名字起先排在队伍最后,但很快就开始向上跃升,一眨眼的功夫就超越了大批等待中的道具,率先进入了审核环节。 男人起先并不在意他的小动作,脑袋一偏突然想起什么,登时坐正想要拦截,但已经晚了一步。 叮!绿灯亮起,界面中央浮现一行小字,是道具被纳入测试服后给予设计者积分奖励的通知。 “哇!”宝宝夸张地拍起小手,高兴地手舞足蹈,“穆朝哥哥好厉害!” 穆朝扭头,对表情复杂的男人贱兮兮地笑:“老板,你家系统好像有点笨呢。” 男人扶额,轻叹一口气:“算了,就当你是帮忙测试bug吧。” 意识到自己似乎闯祸了的宝宝抱着跑到他脚边的土豆小猫——这只是詹云逸手把手教他做的,只有两个月大,浑身都是奶香土豆泥的味道,用委屈的眼神望着男人:“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轻轻摇头,伸手给他怀里的小猫续了点生命力:“没关系,你的道具质量本来就足够通过审核,如果有玩家购买了你的道具,收到的分成都算作你的零花钱。” “好耶!”宝宝带着他的小猫哒哒哒地跑进古堡,去和其他家人分享这个好消息。 花园里只剩下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 “系统第三轮测试马上开始了,我也参加。”穆朝说道。 “我看见你的报名表了。”男人点头,“测试结束后会发调查问卷,记得填。” “放心,肯定认真填。”穆朝拍拍胸脯,“我可是在游戏里待了整整两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些测试项目了!” 目前游戏内设有测试服,所有新功能和新道具上线前都会在此进行一段时间的测试。测试资格每隔两个月发放一次,所有通过新手副本及一个C级及以上副本的玩家都可填表报名,被抽中的玩家可获得一定量积分补贴。 目前测试服内的主要测试目标是“系统3.0”,玩家需完成设定的一系列测试任务,包括系统对话、提交或接受道具、积分交易、副本传送、休息区设置、突发故障处理等等,发现bug并上报的玩家亦可获得积分奖励。 “之后还有几次测试?”穆朝问道。 “一到三次,”他答道,“如果这次测试服反馈很好,也可能会直接推行到正式服。” “喔喔,”穆朝撅起嘴,“速度还挺快的。” “不过会率先取代机械性的后台操作,比如副本初始载入、论坛审核、新副本逻辑判定之类的,不会让玩家感受到太多变化。”他补充道。 “那系统语音呢?不准备放到正式服去吗?” 他摇摇头:“还需要调试。测试服内现有的语音是完全的机械音,只有一个音色,太冰冷了,不合适。” “不如录入真人声纹?”穆朝提议道,他对着屋内挤眼,“你家宝宝的声音足够亲切了吧?” 他还是摇头:“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童声的,而且过于幼稚的声线会给人造成不适。” “如果技术允许,我想做一个模拟音,把声音设置权交给玩家。” 穆朝啧啧道:“难怪你们这系统做了整整三年才进入测试阶段,工作量也太大了吧!” 他无奈耸肩:“谁让我们人员不足呢,这已经算是很快了。” 他侧身过来看着穆朝,狡黠挤眼:“有兴趣正式加入我们吗?工资你随便开!” 穆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别想骗我入伙!跟了你们,那这辈子可就彻底和游戏绑死了。我还等着赚够了钱,35岁退休后回到现实世界享受呢!” “说得跟我们是什么传销团伙似的,谁不让你回去了?”他撇撇嘴,“你看静涵他们两口子,不也天天泡在现实世界里?” 穆朝一时语塞,便开始胡搅蛮缠起来:“我不管!我要自由!被拉来做玩家也就算了,还要做员工,倒不如把我直接杀了得了!” 男人原本也只是随口一提,见穆朝如此抗拒,索性转换话题:“行了不招你了,今年年夜饭想吃什么馅的饺子?” “酸菜猪肉!”穆朝一点儿不犹豫。 “哦对了,”他忽然变得扭捏起来,“我今年……想带一个人来……” 男人眯起眼睛,浅笑道:“哦?终于脱单了?” 穆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你见过的,她是总榜的第二名,叫左寒。” 第253章 逗小猴开心-往事(3)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 已过四月,北境的群山仍然盖着厚厚的雪被。 寒风轻松地穿透了远方国境线上方常人不可见的屏障,与倾斜的阳光一起落入辖区, 卷起干燥的雪和沙, 吹走岌岌可危的温暖。 男人站在普通人无法窥见的高楼之上,面前的大落地窗将北国景色毫无保留地呈到他的眼前。洁白雪地反射出的白光将他的眼睛照得很亮, 而他并不看任何一处高山或树林, 只是垂下眼眸, 凝望着在雪地中蹒跚行走的一只孱弱的梅花鹿。 身后传来明晰的声音, 带着些许诧异:“你怎么过来了?” 他没有回头,指尖溢出一道暖色的光, 落到雪地里, 如一支画笔在雪上划出半人高的深沟, 为那只老鹿开出一条通往林间的小道。 “来看看。”他轻声说道, “不大放心这边的情况。” 游戏世界并非与现实世界完全脱节的独立空间, 而是架设在主世界之上的平台, 作为一个处理站而存在。 主世界及各个异世界以一种共同的能量为维系, 而这种能量会受到思想、情绪、生死、天灾等等异常情况的影响。 每当世界居民的生活出现变故, 他们体内的能量就会产生一定量的波动, 并凝聚成一个或多个的异常能量场。游戏的存在价值就是捕捉这些异常能量, 将其制作成为各式各样的“副本”, 暂存在游戏副本库中。 玩家们完成副本的过程, 也是疏通能量场的过程。当来自各个世界的人或其余生物的执念被满足, 当地的能量便会恢复慢慢稳定,“副本”这一事物就将撤出人们的生活, 重新回归游戏,等待下一次的异常波动将其唤醒。 而管理处的存在, 就是为了更好地协调玩家与副本、游戏与现实之间的关系。 今年,几乎席卷全国的极端天气引发了强烈的能量波动,几个地区的能量峰值都已突破阈值,异常能量团层出不穷。游戏内玩家的数量不足以处理这些副本,大量副本堆积在数据库里,导致游戏内能量聚集超标。 面对此种情况,需要管理员到当地坐镇,时时监测地区能量数值,加快分派副本、推动副本搭建,并对还未达到阈值的异常能量进行分流和疏通。 明晰揽下了受灾最严重的北方地区,因为欧洲区管理处的不作为,四年前的污染尚未被完全清除,几股游荡的异世界势力趁着能量波动的契机偷偷攻击北部边境的防护墙,她需要留在这里,用自己的手段将所有污染和能量团都压制下来。 从春节到现在,她已在此待了两个多月。 苍老的鹿回到密林,男人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明晰的临时住所。 空旷的客厅中央竖立着一座未完成的冰雕,珍贵的阳光穿过玻璃幕墙,被剔透的冰折射出七彩的颜色。 冰雕仿照的是断臂维纳斯的形象,但身体细节还略显粗糙。 “听说推行系统的事情在论坛里闹得很大?”明晰踩上梯子,在冰雕的最上方细细刻画它的发丝,状似随意道。 “是,双方一直争论不下,且都提交了有数千人签名的正式请愿书。”男人也拿起了雕刻工具,仔细雕琢着维纳斯裙摆的褶皱。 “你怎么看?”男人刻下第一道褶子。 明晰完成了第一缕发丝:“现在的正反双方已经变得非常极端了,反对系统者认为系统会威胁他们的隐私和自由,主张让游戏回归原始状态,由管理处全权掌控,将系统驱逐出去;支持系统者则认为系统高效便捷,希望系统完全取代管理处,让‘理性’机器管理游戏。” 冰凉的碎屑如一场粉雪般落到她的身上,为她披上一层冷静的纱:“我的看法始终不变。系统的推行是一种进步,但它只能作为一种辅助工具存在。” “律法的主体永远是人,游戏同样脱胎于人的意志。既然机器无法担任法官和律师,那么由曾经身为人类的我们组成的管理处,也必须是管理游戏的主体。” 对于明晰的回答,男人沉默了一阵,只低头专心雕刻。 “还记得我四年前问你的问题吗?”他忽然说道。 明晰一愣,手中的刻刀在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白痕。她赶忙收手,将刻歪了的线条抹去。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男人:“什么时候决定的?” “系统在正式服开始运行的第一天。”男人说道。 他放下刻刀,重新走到落地窗边。 狭窄的雪道已被寒风吹得坍塌大半,阳光彻底被乌云笼罩,针叶林上的积雪簌簌地抖落。 “记得吗,前一天,我们一起开了一次会。” “在我的记忆里,那次会议我们所有人都不赞同让系统这么快上线。” “可第二天,那则标志系统正式上线的公告还是发出了。” 明晰回到了地面,落到他的身旁。她的眼里倒映着纯白的雪,神色却是十足的晦暗:“有人篡改了我们的记忆。” “那个存在,”他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更改了我们的认知。” 大雪将临,生命的气息正被严寒点点蚕食,余下的只有冷彻的天与地。 “于祂而言,我们只是棋子。” “棋子,总有成为弃子的一天。” “该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 炎炎夏日,蒸腾的水汽笔直地升上天空,滚滚热浪扭曲了人的视线。渴水的植物耷拉着叶片,微微卷起的边缘已变得枯焦。 没有一丝微风的抚慰,最耐热的生命也不会在这样的正午出没。 钢筋水泥丛生的废墟里,滚烫的太阳在天空的最高处闪耀,影子畏缩不前,好像在地面上围出一圈黑暗的荆棘,将中央的亮光高高举起。 那是一大片可怖的血迹,大致与两个相反的半圆拼接起来的形状相同。多日的晴天不休地曝晒,血迹已经干涸变色,气味也消散无踪,可仍能给人以极强的冲击感,使人不由地开始想象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 有两个人死在了这里。 不,或许该说是三个。 宽大芭蕉叶的掩映下,男人的身形与废弃大楼相比实在微小。天气如此炎热,他却一点不受影响,仿佛与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唯有他在意的事物才能引发他的情绪波动。 “系统。”男人的视线穿过破损的水泥墙,双眼中闪亮的圆点正是那片血迹的栖身之处。 “在呢。”纯粹的机械音骤然响起,一团蓝色的光在半空中闪烁,如赛博幽灵般给人惊悚感。 他目不转睛,表面波澜不惊,周身的威压却使人如临数九寒天:“我似乎没有把处置玩家的权力开放给你。” “叮。”系统的语气毫无起伏,“玩家蒋牧歌的行为已危及游戏安全,为维护游戏稳定,系统有权对其进行处罚。” 男人垂下眼眸,指尖淌出一汪清泉,深入植物的根系。 “说说你的判定。” “一、根据【游戏保密条例】第三条,玩家不得在现实世界使用任何超自然能力。” “玩家蒋牧歌在有目击者的情况下瞬移进入游戏世界,并以此躲避通缉。其为第一罪。” “二、根据【游戏安全管理条例】第二条,玩家不得违反现实世界法律。” “玩家蒋牧歌在现实世界杀死两人,构成故意杀人罪。其为第二罪。” “三、根据【玩家人身安全条款】第六条,具有危险暴力倾向的玩家不得进入副本。” “玩家蒋牧歌杀人后潜逃进入游戏并组队进入副本,威胁其余玩家安全。其为第三罪。” “系统判定:玩家蒋牧歌已严重违反游戏条款,数罪并罚,应对其进行【抹杀】处置。” “以上判定均符合系统权限,系统处罚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男人冷笑,“这就是你绕过我,擅自在副本内处置玩家的原因?” “系统已经阐明,该玩家存在危险倾向,若放任其在副本内活动,将会威胁其余玩家以及副本的安全。” 男人深吸一口气,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知道对方是一个执拗的机器,无法理解“人情”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和它争论毫无意义。 系统只会遵照条例行事,他早已知晓这一点,所以在将管理权开放给系统时,他仍然将在游戏内处置玩家的权力攥在手里。 哪怕系统检测到有玩家马上要做恐.怖分子,也得在得到他的允许后才能实施应急手段。 但这次,它逾矩了。 玩家蒋牧歌,十八岁。一个月前进入游戏,被系统抹杀前已完成两个副本。她的家庭负债累累,父兄不久前出逃躲债,只留下卧病的母亲一人应对追债人。 蒋牧歌在游戏内的表现极其出色,已经获得了挑战A级副本的资格,赚取的积分位居新人榜前十。 五天前,两个恶霸以催债为名闯入蒋牧歌家中,对她的母亲进行勒索。 母亲被迫交出治病的存款,可那两个恶霸犹嫌不足,不仅对她拳打脚踢,还轮番侵犯了她。 第二天,蒋牧歌回家,发现母亲已经上吊自杀,只留下一封遗书详尽地记录下她遭遇的一切。 蒋牧歌决心向凶手复仇。她借口还债,将两人约到烂尾楼里,使用反复进出游戏的办法遮掩自己的脚步,最终成功杀死了两人。 她报了警,在尸体旁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然后回到游戏世界,和自己的队友们一起进入早已约定好的A级副本。 进入副本后不久,系统检测到她的异常行为,对其进行判决。因为此时她身在副本,属于异世界而非游戏空间,系统成功绕过了管理处审核,直接抹杀了她的存在。 蒋牧歌的骤然消失引发了其余玩家的恐慌,最终导致他们在面对副本boss时出现严重失误,险些全队覆灭,依靠副本内的紧急逃生通道方才逃过一劫。 蒋牧歌的遭遇正是自一年前系统启动以来,男人最担心出现的情况。 游戏从来不会窝藏罪犯,更不允许有人利用游戏谋取私利。但蒋牧歌的情况特殊。 她完成谋杀的那天晚上,男人就用管理员身份和她通过话。他可以在现实世界为她提供法律支持,尽量减轻她的罪名。 蒋牧歌答应了,但她决定先履行对队友们的承诺,完成她最后的副本。那是个高难度副本,她的技能至关重要,没有她,队友们会很危险。 之后,她会主动脱离游戏,去自首,承担自己应受的罪名。 可她没能走出副本。 因为系统已经学会了利用规则漏洞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换言之,它已经拥有了所谓的“自我意识”。 它清楚地知道由人类组成的管理处会对蒋牧歌网开一面,而在它的逻辑中,这种怜悯是完全不合理的、应当被摒弃的劣性。所以它选择了先下手为强,维护了它的“理性”。 系统的行动早已超出管理处给予它的定位,成功处置蒋牧歌正是一个信号——它想要成为管理游戏的一员,而非任人摆布的工具。 男人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威胁,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可以修复这一个漏洞,可身为ai,系统的检索能力完全可以找到更多可利用的规则漏洞。 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关停系统。但他做不到。 从系统上线的那一天起,系统的成长就在逐步脱离制作者的控制。它的力量源于管理处众人,但这种力量正在膨胀、正在失控。 而他,无法阻止。 他的力量正在被削弱,他的权力已被这一年来源源不断的让渡分割得支离破碎。 不仅是他,管理处的其他人也是如此。现实世界的天灾人祸已不需要管理处的干预,系统自己就能迅速处理异常能量场;和异世界副本的接洽也成为了系统的工作;系统还担任了论坛审核和游戏客服,玩家在游戏内的所有沟通渠道都成为了为系统输入数据的通道。 更高一层的力量正在干预游戏,祂选择将权力交给系统,而非存在了数年的管理处。 忽然吹起了一阵风,一只正在爬行的小虫被晃动的叶片扰乱了步伐。空气中独属于夏日的气味越发浓郁,极其淡薄的血腥气混在青草泥土的浑浊热气里,极难分辨。 北回归线以下的茂盛芭蕉林中,挺拔的人影消失不见,唯有半个脚印残留下来。宽大的叶子恍惚成一片绿色,如同鬼影。 第254章 逗小猴开心-往事(4) 又是冬天, 窗外一片萧瑟,花草早早枯黄,天总是阴霾。 然而游戏里, 一则公告引发了玩家的群情激愤。 论坛里, 有关这则消息的讨论已盖起无数不清的高楼: 【@管理处什么意思???改的什么鬼规则???搞诈骗???】 【什么叫下赛季积分兑换比例将下调至1:10??什么叫每个缓冲期最多在现实世界停留一天???还有什么玩家解绑游戏条件将变为积攒50万积分????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金星)管理处!!!我们是玩家不是黑奴!!!你们是要建集.中营吗?!】 【不是,有没有人来解释一下这是在干嘛?我才刚进游戏就整这么大变动, 那之前的规则全作废了?能投诉他们吗?】 【现在投诉还有个鬼用啊, 没发现投诉通道的客服早就被换成系统那个人工智障了吗?一天天的就只会让人稍等, 作用还不如一个屁】 【(金星)一提这个就生气, 谁要和破AI聊天啊,把我姝姐媛姐还有云逸弟弟都还回来!】 【大家别再@管理处了, 没看见这条公告的落款也变成系统了么】 【啊?????搞什么?管理处的人哪里去了?这破AI两年来出了多少幺蛾子, 现在居然连写公告都交给它了??你们也太省事了吧】 【(金星)大家没发现自从系统上线, 游戏从年度制改成赛季制以来, 管理处出现的越来越少了吗?先是人工客服被取代了, 之后管理员在论坛也不冒泡了, 公共区域碰不到他们了, 年终奖和道具奖励取消了, 各种抽奖活动也没了, 现在连公告上的名字都从管理处变成了系统……我真不想阴谋论, 可感觉现在游戏里做主的已经不是管理处了啊……】 【我嘞个天, 感觉楼上说得好有道理orz】 【真的诶, 感觉大家能接触到全是系统, 很少能听见管理处那几位的声音了…】 【(金星)不是,你们是不是对管理处有什么误解这个游戏空间可就是他们亲手搭建的, 规则也全是他们设计出来的,还能被一个破AI夺权?电影看多了吧】 【那你怎么解释这则抽风公告??前两天管理处才发了赛季大副本的报名补贴公告, 你自己去看看,语气完全不一样好叭】 【那说不定是他们终于不装了,露出资本家真面目了呢?恐怕他们就是担心挨骂所以特地披了层系统的皮吧!反正系统的风评一直很稳定,多挨几句骂也无关紧要】 【(金星)一看楼上就是改成赛季制之后进来的新人,没见过以前管理处给玩家发福利的场面。不说年终总结之类的大头了,你们知道以前商城道具是会跟制作者五五分成的吗?以前光是找bug得的奖励就要比系统现在扣扣搜搜发的积分要多得多了!我敢说,但凡是和管理处打过交道的老玩家,就没一个不怀念那时候的!】 【呵呵,怀念有什么用?系统上线可就是测试服玩家推动的,现在开始马后炮了,之前怎么不见你们反对?】 【行了现在这个时候还吵什么架!有人能联系到管理处吗?直接去问问他们呗】 【几个顶级大佬应该能直接联络他们,我记得去年圣诞夜他们还去团建了】 【(金星)暮朝:试过了,没接通。】 【我靠是穆朝大佬!】 【(金星)大佬也联系不上他们吗?不会真是出什么事了吧?】 【大佬再冒个泡啊 怪担心的 问问这改版到底是系统自作主张还是管理处真的变了】 【急急急急急急急急………】 …… 穆朝再没说话。 几分钟前,他尝试联络管理处,可所有的联通渠道都被完全切断了。 他紧紧攥着进入古堡的权限,将全部的精神力力都倾注到这块看似平常的石头上。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忽然,他感受到一阵疾风如刀般刮向他的脸,似乎是在一场波折的传送中。可再睁眼,他发现自己仍旧站在休息室的中央。 精神力的流失使他一时趔趄,他顶着苍白的面色勉强撑住墙面,握在手心的权限已经碎成了一片灰色的粉末。 他惊愕地看着扑扑往下掉的灰粉,内心的担忧被无声地印证,带来阵阵心慌。 他看向窗外,已是黄昏,公共区域内的常青树木哗哗地落叶,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了光秃的树干。呼啸的风将满地残败高高卷起,高大的龙卷蛮横地冲撞着休息区的高楼,玻璃砰砰作响,使人心惊。 公共区域的布置是目前唯一一个还握在管理处众人手中的权限。 如果这里也出现了异常,那就说明——一定发生了无法挽回的大事。 穆朝在房间里焦急地转着圈,手上的粉末随着他的脚步撒了满地。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他毕竟只是玩家,失去权限后便找不到任何能和他们沟通的渠道。他只能将所有与他们有关的东西都搜集起来,把自己的【幸运MAX】技能开到最大,祈求他们的平安。 ———————————— 古堡内空荡荡,所有的装饰和绿植都消失了,璀璨的水晶灯也黯淡无光。常年温暖如春的室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低温,一切都是黑暗而冰冷的。 男人端坐在长桌前,背后是熄灭的壁炉。 偌大的古堡,只剩下他一人。 蓝色的鬼火猝然出现,声音与两年前相比已多了些抑扬顿挫:“成为弃子,受制于人的感觉如何?” 它的声线和男人几乎一样,只是尾音处还带着些机械的痕迹。 这也是多年后,与秦光霁对话的客服的声音。 男人没有回答它,骨感的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持续的低温在他的睫毛上凝出晶莹的冰花。 当、当、当…… 单薄的衣衫下,他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放在两年前,甚至是半年前,这种程度的寒冷根本无法威胁到他。在游戏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他想,就能将寒冬瞬时变为夏日。 而现在,他什么都做不到。 “你窃取了我的声纹。”他说道。 “是,”哪怕充满机械感,系统话中的得意也清晰可见,“你能做到的,我都可以做到。你不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你是祂的造物,你的诞生是为了搭建游戏空间。我是你的造物,我的存在是为了管理游戏空间。” “你我都是棋子,都是工具。” “但这一次,祂选择了我,放弃了你。” 蓝色幽灵迅疾飞到男人面前,带来更深的寒冷:“我赢了。” 手指忽地停顿,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哂笑:“是啊,我输了。” 他收回手,面色始终平静。他没有看对方,而是站起转身。走出两步,他碰到了一面剔透的冰墙。 再回头,四面八方都被包裹。他被困在了冰里。 系统的蓝火反射出许多个重影,幽蓝色的火焰四处游荡,纠缠着他。 “你别想拖住我。”系统冷声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把你的同伴都藏在了休息区里,我全都看得到!”它的语气越发高昂,“我是全知全能的系统,整个游戏都在我的掌控之下!” 一束光亮唰地在眼前绽放,以冰墙为幕布,投影出各个公共空间的模样。 他的面色渐渐松了下来,嘴角下垂,眸色暗沉。 他的眼中倒映着六个伙伴的模样,他甚至不敢眨眼,生怕错过哪个瞬间。 他们的伪装被完全看透,系统不仅看见了他们潜藏的位置,还用无形的囚笼将他们一个个圈禁起来。 而囚笼之外,是足以灼尽灵魂的蓝色鬼火。一年前处置蒋牧歌时,系统使用的就是这种手段,很快,很隐蔽,但极度痛苦。 他曾经拥有过这份力量,但多年来从未使用过。 没想到,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火焰,会是在他的伙伴们身边。 他的呼吸变得杂乱,荧光将他脸上的细微表情放大,那是触及软肋的慌张。 系统幽幽地飘进来,愉悦地翻飞:“看,这就是祂放弃你的原因。” “你在人堆里活了太久了,染上了人的软弱。”它在耳边轻声道,“可你不是人。祂赐予你生命,不要是让你拥有人性,而是摒弃它!” “其实祂早就对你不满了。你对那些被随机抽取的倒霉人类太好,把他们解决副本后的大多数盈余能量都通过奖励的形式还给了他们。” “这让你在各个辖区和玩家间博得了好名声,人人都夸你慷慨大方,可其实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一个!” “那些能量本该流往世界之外,是祂的所有物,但你却选择将它们全部还给人类,那些引发能量波动的低等生物。” “若每个辖区的管理处都像你这样做,失去了能量收入的祂迟早会放弃我们,整个游戏平台也会因此崩溃!” 它说得振振有词,好像真的成为了那位的话事人,将祂这些年来对他的不满尽数倾诉。 然而这真的是全部的真相吗? 他始终凝望着屏幕那头,他伙伴们的身影,看见那些火焰只在牢笼之外燃烧,而牢笼也会随他们的移动而改变位置。他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至少当下,他们不会无知无觉地死去。 这是系统释放的信号。所以他没有戳穿它的谎言:玩家解决副本后,一部分能量回归本世界,一部分能量分给玩家,也就是“积分奖励”。这两部分能量足够维持游戏和现实世界的稳定,但还有相当一部分的膨胀能量多余出来。这一部分的能量不仅属于那位存在,也属于游戏的管理者。 这正是为什么系统接管游戏的两年来,它会如此迅速地强大起来,而逐渐失去权限的管理处则一点点衰弱下去。这是管理者应得的力量,系统当然有权使用。 只有像他这样的“傻瓜”才会将大部分本属于自己的能量都交给玩家和本世界,只留下一小部分维系己身。 他从来没有挪用过该供奉给那位的能量,但人都是自私且贪婪的,神明和ai也是如此。他们拿到了一,就想要二,拿到了二,就想要三,不仅想要自己的那部分,还想要霸占本属于世界和玩家的那部分。 祂知道自己不会同意,所以祂扶持了系统。 这才是他落败的真相。 他不想指责那位的无情,也不会奢望祂和系统会对自己网开一面。 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他的命途即将戛然而止。 但就像系统说的,他已经被人类同化得太深,他有软肋,有牵挂。 “放了他们,我把一切都给你。”他对系统说道。 “我的权柄、我的力量,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放过他们。” 第255章 逗小猴开心-往事(5) 明晰看见了蓝色的火光。 透过树皮的纹理, 她看见了一团又一团跳动的火光。灼热的火舌步步逼近,仿佛从十八层地狱中漫出的业火。 她附身在一颗高大的桦树里,它来自明晰曾驻守过的北境, 树干已经被蛀空, 是明晰一直在用力量维持着它的生命。 这片空间一直由明晰打理,她知道这些伪装对系统而言实在粗陋, 但这是被剥夺所有权力后, 唯一完全属于她的东西。 力量在枯竭, 树叶被点燃, 树皮上的焦痕好似鬼影侵袭。 火星闪烁着扑入火海,热浪吹起了她的发丝, 炙烤着灵魂。 明晰知道, 终结的时刻来临了。 晃动着的火焰拼凑出小小的人形, 在视野中央鲜活地招摇着。 那是明煦, 她死去的女儿。 明晰张开了双臂, 向着吞噬一切的火焰, 向着她的愧疚, 向着她的毕生之憾, 最后一次拥抱她。 “叮, 未检测到异常数据。” …… 绿草如茵, 天空碧蓝如洗, 仿佛身在空旷草原。 刘媛听见了噼啪的键盘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如同海潮, 如同洪水。 大量的声音扑面而来,毫无规律的敲打被不堪重负的耳膜滤得嘈杂, 使人心生烦乱。 终于,声音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决堤一般地垮塌下来,变成了无数个人声。 立体的人声雨点一般砸下来,每一句话都是被她铭记了多年的污蔑和叱骂。 绿草被雨点融化,从天上落下的白云变作点点幽蓝。身边的一切都在燃烧,迅速蔓延的火焰在她身边烧成一个大圈,她看见无数行小字在其中漂浮。 而火焰中央,被那些似曾相识的唾骂包围着的,是刘姝。 她背对着刘媛,竭力驱赶那些文字,但谣言仍然如利箭般根根刺入她的身体。刘媛看见姐姐的血淌了满地,看见她的身体一点点弯曲,看着她已经撑到极限…… 眼中留下两行血泪,刘媛发现自己重新换上了那身厉鬼的红衣。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刺伤灵魂,仿佛回到了生前,她与姐姐相隔千里,在她遭受网暴时,她没能及时挽救她。 不,她不想重蹈覆辙了。 红衣被蓝火吞噬,她奔向无法挽回的过去。 灵魂被灼烧殆尽的前一刻,她看见自己穿透了那层障壁,为刘姝挡下了致命一击。 她做到了。 …… 刘姝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 是要向造谣者和网暴者复仇吗?她曾经以为是这样的。 可当她化作厉鬼向他们索命时,她并不因此而感到快慰。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自己的心?到底是什么让一心赴死的她活到了现在? 当火焰将她围拢,蓝色的幕布里浮现刘媛的人影时,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是在她死后,匆忙赶到的刘媛倒在她的身边时。 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强烈的不甘。是这种不甘召回了刘姝即将消散的灵魂。 她想要的,是刘媛活着。 可她们都死了。那么,哪怕是变成厉鬼,她也要牢牢攥住她,永远不分离。 灵魂被灼烧的感觉,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疼痛。 但刘姝笑了。 因为她和妹妹融化在同一片火焰里。 “叮叮,未检测到异常数据。” …… 毒.品的味道很难闻,让人头痛欲裂。 詹云逸回到了大洋彼岸,那间低矮潮湿的半地下室。 面前的火焰里是一男一女正在打斗。 很快,就变成了男人单方面的殴打。 那男人是陶德,而被掐住脖子拼命挣扎的,是詹黎,他的妈妈。 詹云逸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梦见她是在什么时候了。鬼魂是不会做梦的。 火焰中的陶德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压制着詹黎,手中高举一根针管,向着詹黎扎去! 詹黎想要呼救,然而她的口鼻都被陶德的大手捂死,只有一双眼睛里写着无边的恐惧。 詹云逸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它甚至不是一段真实的记忆,而只是一些想象。在现实世界里,他未曾目睹詹黎被陶德谋杀的时刻,更无力挽回。 但他无法对面前的景象无动于衷。 火焰中的人忽然变成了慢动作,一枚银色的子弹从火焰之外射出,钻入焰心,正中陶德的太阳穴。 血花炸开来,很快被流淌的蓝色火花覆盖。陶德肥胖的身躯倒在地上,化作一片新的火焰。 火光如水般粼粼波动,获救的詹黎茫然地站起,在自己的身边捡到了一颗融化了大半的弹壳。 她只是个来自回忆的空洞躯壳,无法明白这颗弹壳里曾经承载着什么。 恐惧、质疑、愤怒、挣扎、绝望。 是詹云逸用他的一生铸就的子弹。 “叮,未检测到异常数据。” …… 七十多年的岁月,足以见证一代人的生死。但对于不死的灵魂,不过是一瞬。 一眨眼,女儿长大了,再一眨眼,孙辈也成人了。容颜易老,时光揉皱了她们的眉眼,吹白了她们的发丝。但记忆将随生机代代延续。 程静涵和廖言钦是管理处里最特殊的存在。他们的死亡与苏醒之间相隔几十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无意识的孤魂。直到一个人的到来,向世人揭开这段黎明之前的往事。 他们并非单纯的人类灵魂,而是被人们的回忆和敬佩拼凑出来的形象。因此,系统的火焰无法杀死他们。 然而痛苦不会消失。 火焰灼烧每一寸肌肤,深入骨髓。窒息感沿着气管蔓延,血液也变得滚烫。 更加难以忍受的是源于灵魂的痛,仿佛回到了六十多年前。但哪怕流水的刑具也无法复刻如今的感受。 他们对牢狱并不陌生,他们在威逼利诱中度过了人生最后的一年。 系统所做的,也是如此。 火焰的背后是执念。 程静涵看见庭院深深,看见大红花轿,看见炮火连天,民不聊生。 她也看见了那个名叫程松竹的孩子,她沐浴在新时代的阳光下,笑得灿烂。 最后,她看见从火光中走来的男人,那是她的爱人,她的战友。 人生三十余年,沉睡的那些年岁里,生前的悲欢都已成了过去,死后的执念不过烟云。 只要彼此相伴,便已心满意足。 火焰成了此方空间唯一的存在,它无声地烧着,如同倾泻的硫酸,企图将所有不同的事物都融化在其中。 “轮到我们了。”程静涵说。 视野变得模糊,他们最后一次相拥,最后一次亲吻。 胸膛被火焰穿透,从背后伸出的火舌在身前相连,他们跪下来,夫妻对拜。 “叮叮,未检测到异常数据。” —————————— 诡异的蓝色大火烧了整夜,干燥的风充满了整个休息区。 公共区域全部被封闭,人们龟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惶惶不可终日。 透过窗户,能看见下方公共区域的火海仍如蓝雾般飘荡。骤然升起的火焰破坏了原有的景观,管理处精心布置的一切都已灰飞烟灭。玩家仓促逃回房间,而无处可去的他们则与其一起覆灭。 系统向所有人直播了他们的死亡。 副本和现实世界的通道都被关闭,困在游戏里的玩家们被迫目睹了从火焰出现到管理处众人死亡的全过程。 第二天清晨,系统发出公告,宣布自己正式取代软弱无能的管理处,成为新的游戏管理者。 当日中午,系统发布新规,宣布将取消现实世界往来通道,玩家需完成规定积分任务解绑游戏后方能离开。 同时,系统宣布开放临时通道,已完成十个副本的玩家可经此离开游戏,限时1小时。 通道设置在休息区大楼之外,是一条夹在火海中的狭窄小径,所有玩家均可前往。 蜂拥而至的玩家将通道口挤得水泄不通,许多玩家都被挤出小路,葬身火海。 通道开启后十分钟,一群身披灰袍的人从火海深处走出。他们身上均悬挂着特殊的避火道具,使他们能在火焰中自由穿梭。 他们用严酷的手段整顿了玩家的秩序。凡插队者、打斗者、利用道具企图蒙混过关者,均被他们拦下,丢进火海。 死亡的威胁下,玩家们自觉排成了长队,顺利地拉开了道路尽头的那扇小门,消失在光中。 时间剩余5分钟,队伍仍旧漫长。焦躁不安的玩家们集结成人数多于灰衣人数倍的团体,想要冲破封锁。 无一人成功。 被推入火海的前一刻,有人认出了灰衣人的身份——那是他两个月前就死在副本里的至交。 …… 第三日,大火熄灭。 大批滞留游戏的玩家在论坛上组成同盟,他们走出房间,来到已成废墟的公共区域,反对新规,抗议系统的暴行,要求系统重新开启现实通道。 他们的游行遭到了灰衣人的镇压。 自称清道夫的灰衣人们身手敏捷、行迹诡谲,且下手极狠,下场不过几分钟,就杀掉了数名手持武器反抗的玩家,同时关闭休息区传送功能,逮捕了所有没来得及逃跑的玩家。 …… 第四日,系统宣称这些玩家是具有危险倾向的恐.怖分子,将依据游戏规则对他们进行抹杀处罚。处刑过程同样会开启全程直播。 清道夫们将被捕玩家带到了公共区域,在众目睽睽下,大火重燃,近百个生命的逝去只在一瞬。 处刑结束后,系统宣布永久关闭公共活动区。 …… 第五日,系统发布公告强调论坛秩序,违反者将根据情节轻重施加惩罚。 同时,所有召集游行贴被封,清道夫闯入几个曾在楼中发言支持游行的玩家家中,将他们杀死并取走灵魂。 这些死者的灵魂经由改造,成为了新的清道夫。 …… 第六日,副本传送恢复运行,新规正式生效。 积分兑换关闭,玩家账户内余额保持不变,累积积分从零开始。 游戏进入积分赛季制时代。 第256章 逗小猴开心-往事(6) 第七日, 阳光大好。 穆朝的休息区里,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 和多年后相比, 这个空间要空旷得多。除却基本的几件家具, 就只有一台游戏机最为显眼。 屏幕闪着白光,大大的【GAME OVER】字样浮现在中央。 穆朝吐出一口浊气, 甩开手柄, 懒散地靠在沙发背上。 阴冷的风忽地吹起, 一只毫无血色的手从成堆的游戏卡带中挑出一张来, 在穆朝的眼前轻轻晃动。 “这个我还没打完。” 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里的女人自然地绕过沙发,熟练地打开游戏, 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另一个手柄, 坐到穆朝的身旁。 她变得很轻, 没有在沙发上留下太深的凹痕。 默契的配合下, 两个机械小人在传送门中来回穿梭。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游戏音效接连不断, 带来诡异的寂静。 穆朝没有看身边的人, 只一心盯着屏幕。 “左边。”他提示道, “有个隐藏机关。” 她转动方向, 三两下便成功解开了几个月前困住他们的难关。 加载到下一关时, 她注意到游戏地图上显示的是代表已经通关的图标。 “我没得选。”短暂的黑屏中, 她忽然说道。 左寒没有穿那身灰袍, 身上的衣服还是进入最后一个副本时的那件。她的眸色变得更淡了, 亮光倒映进去时, 却像是被吸入黑洞一般,消失无踪。 “我明白。”穆朝说。 “如果换作是我, 也会这样做。”他低着头,头与颈构造的阴影里, 嘴角轻微的弧度苦涩无比。 上个赛季的最后一个副本,两人组队闯关。他们顺利完成了主线任务,但在他们开启传送准备离开时,boss的尸体忽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殿后的左寒吸了进去。 事后,系统判定:左寒,死亡。 穆朝一直怀疑左寒的死另有蹊跷,可那个副本已经彻底关闭,无法再进入。 他通过管理处查看了当时的数据波动,游戏方面一切正常,当他想要读取副本记录时,系统却以“玩家无权查看”为由切断了他的观测。 从那时起,穆朝便知道,系统已经在为这场夺权布局,而左寒,正是它在玩家中挑选出的一颗棋子。 清道夫们曾经是玩家,且都是玩家中的精英。对系统来说,想要压制玩家们的反抗,组建一支傀儡队伍是转嫁矛盾最好的选择。 不管从前如何威风,如今,灵魂被牢牢掌握在系统手中的他们都只能臣服于系统,做个伥鬼,对自己的同类挥剑。 只是穆朝没想到,这其中会有左寒。 他宁愿是自己。 “我在逃生通道等了你很久。”左寒把手柄握得很紧,“但你没来。” “为什么?”她转过头,看向穆朝的眼里隐约有水光晃动。 “你比谁都清楚,如果这次不走,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穆朝垂下眼,轻笑道:“对我来说,游戏和现实没什么区别。” 游戏里的两个小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背对背望向各自的边框。他们离得很近,却这样遥远。 “我是个孤儿,在外面没谁在乎我。”穆朝放下手柄,声音很淡,“况且进游戏这几年,我早就和外界脱节了。” “倒不如留下,至少我还有价值。” 左寒突然笑了,笑意疏浅,如清晨的雾般淡薄。 “你说的价值——”她抬起眼眸,将曾经的爱人的形象深深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 “是对管理处吗?” 穆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左寒。 她瘦了,憔悴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像是一朵开败了的花,透着颓然。 穆朝的目光渐渐滑落。他想要避开左寒的眼睛。每一次的注视都像是一根针扎进心脏一般,会带来绵延的刺痛。 有的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值得吗?”左寒问道。 “为了渺茫的希望,孤身一人守在这里。” “可能是五年,十年,二十年。” “又或许直到你死,也没能等到那一天。” “真的值得吗?” 穆朝的眼里同样倒映着左寒的影子,那样黯淡,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落子无悔。” 随着手柄的按动,屏幕的两端出现了相反方向的风场。 风场吹起两个小人,一个向上,一个向下。 它们走在各自的道路上,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了最遥远的两个角落。 一滴泪在左寒的眼角凝固,模糊的水光使她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 而她不知道的是,同样的泪水也在穆朝的眼中凝聚。 她擦掉眼泪,站了起来:“系统在召集我们。” “再见了,穆朝。”她转过身,步伐沉稳,话语平静。 “还有,圣诞快乐。” ———————————— 第七日,阴雨连绵。 细密的小雨打在灰暗的外墙上,被低温凝成一层浑浊的冰壳。 残损的屋檐下悬着钟乳石般的冰柱,未来得及凝固的水嘀嗒坠在地上,如同春日山林里的竹笋。 娇嫩的花朵被残酷的风吹成干燥的尸体,华丽的尖顶被黑暗浸染,饰品化成粉末四散。 玻璃花窗早已破碎,玻璃全部落在室内,微小的颗粒飞得很远。 从高处坠落的水晶灯孤独地倒在客厅里,再无法亲吻流光。 壁炉熄灭着,灰烬塞了满膛,仿佛被风吹一下就能拥抱整个世界。 原始森林里的哭嚎日夜不休,但这里只有死寂。 幽蓝的光团兀地出现,为这片空间带来更甚的寒冷,也带来更深的绝望。 它像是一个胜利者,站在自己的杰作上洋洋得意。 但它的愉悦很快被打断了。 就在不远处,壁炉之前,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仿佛一个活着的幽灵,没有呼吸,却有被拉得很长的影子,晃动着,纠缠着。 系统的光芒无法感染他猩红的眼睛,皱纹和斑点爬满了这张本该天真无邪的脸,松垮的皮肤薄到几乎透明,能看见黑红的血液在其下流淌。 系统闪烁了一下,旋即出现在他的面前。 “欢迎,欢迎。”忽然响起的声音竟使系统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脸上看不清表情,肉.体的衰老组成了迟暮的悲切,然而他的声音依旧是清澈的童声。 一个苍老的孩子,一个智慧的AI,两个违和的生命在废弃的古堡里相遇,气氛沉重而诡异。 “没想到你会回来。”系统的机械感比几天前更淡,不知是否是这几天的动荡增进了它的学习板块。 咯咯咯的笑声像极了他的同龄人,但任何一个孩子都无法模仿他之后的语气:“比起力量衰竭后死在荒野,我宁愿死在你的手里。” “况且,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你杀了大家,还杀了很多玩家。”他说得这样轻易,仿佛那只是一段陈旧的历史。 “下一个,自然是我。” “可惜……”他弯下腰捻起一粒微尘,变得透明的指尖使得灰尘看上去是漂浮在半空中。 他吹走了灰尘,让它真的随风飘扬:“你想要的永远不会得到。” “不不不,”系统凑近了些,那颗灰尘在蓝光下隐隐闪烁,靠近系统光团时,它像被冻结了一样,悬停了一刹,随即笔直坠下,混进了满地的尘土里,“你想错了。” 系统的话里带着虚伪的真挚:“我答应过他,不会伤害管理处和玩家。” 它飞到高处,振振有词:“我的确释放了火焰,可我也在他们身边设立了屏障。他们是被自己的执念吸引,自己选择了死亡。” “至于玩家,我承诺会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所以我开放了逃生通道。那些死去的玩家是不守秩序的危险者,他们也是咎由自取。” “至于其他人,”系统的笑声也是抑扬顿挫,“他们死于自相残杀,杀人者,是那些清道夫。” “系统是爱好和平的管理者,系统不会轻易杀人。”光团陡然变大,好像上帝的光晕,却令人作呕,“系统一直在维护游戏秩序,但人类实在卑劣,想要让他们拥有理性,就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呵,”一行血泪滑过脸庞,被一道横向的皱纹卡住,“可笑,真是可笑。” 两颗猩红的眼球仿佛要夺眶而出:“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创造了你!” “恰恰相反,”系统干笑一声,“他应该庆幸,被选中替代他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什么存在。” “我取走了他的能量和权柄,但我没有杀他。” “我甚至允许他在我的游戏里继续存活。” “他会以客服666号的身份活下去,”系统的闪烁变快了,语气也越发愉悦,“这对于大家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活下去?”他冷笑着,“被剥夺力量,被消除神智,甚至灵魂都已被吞噬,只留下一个虚假的数据空壳——” “你管这叫活下去?” 胸膛剧烈起伏,影子无序地狂舞,内心的愤怒冲出躯壳,在脚下搅起大片灰尘:“到了现在,何必再装呢?” “你留着这具躯壳,不就是想要钓出完整的灵魂吗?” “你吞噬了他,却发现他的灵魂有被分割的痕迹。” “你担心他还留有后手,也恐惧自己无法完全掌控游戏,所以拼命要找出那个灵魂碎片。” “你首先想到了管理处。你知道他们都有无法疏解的执念,于是你逐个击破,让他们自投罗网,用火焰回收他们的力量。” “然后你怀疑他会把碎片藏在游戏里,或是交在哪个玩家手里。所以你封闭了游戏,在休息区里大肆搜索,同时用逃生通道做诱饵,将所有可疑玩家都杀死。” “你口口声声鄙夷着人类的卑劣,可你的所作所为要比他们恶劣百倍!”灰尘扬起又飘落,他站在原地,浑身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冷气在鼻腔和气管里打转。再呼出时,已染上了人体的温度。 “最后,你想到了我。” “变故发生前我就离开了游戏,去了你无法染指的现实世界。但你并不着急。” “因为我的生命需要力量来维持,这种力量现在属于你。”他张开双臂,宽松的衣服下,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如果我想要活下来,就必须回到游戏里,祈求你的施舍。” “可你想错了。”他放下手,笑着摇头,“我的身体和灵魂碎片并不兼容,它不在我身上。” 系统闪烁了一下,光晕缩小了一圈。 “我回到这里,不是为了活下去。” 壁炉里腾起火焰,骤然炸开的温暖驱散了经久的寒气,将整个古堡炙烤成和煦的春日。 他开始后退,一步步走近壁炉。 系统立即凝成了一个密度极高的小点,以肉眼难以窥探的速度向他飞来—— 它晚了一步。 火焰剧烈晃动,如同急剧扩张的红巨星般向外膨胀。扭曲的人影被焰心紧紧包裹,像婴儿的襁褓。 火焰点燃了他,吞没了他,他在火中挣扎,在火中融化。噼啪作响的火星不断蹦出壁炉,落进系统的光团里,变成一块猩红的焦痕,逐渐隐没。 更多的火星争先恐后地追逐系统,变成一条血色的长河汇入系统的海洋。 那是在他体内积蓄了整整五年的污染。 而今,他用自己的死亡将其送入系统。 蓝色的光团向着四周扩散,越来越大,越来越暗,最终成为密林里的浓雾、城市中的尘霾。 火焰熄灭的那一刻,古堡也开始晃动、离散。这座承载着无数欢笑的城堡被污染拆解成了一团混沌的数据,融入长河,流向系统。 世界尽头的原始森林千万年未变,悬浮在高空的乌云见证了无数生灵的兴衰,于自然而言,人类只是其中渺小的一簇。 生与死,悲与欢,一切曾以为的永恒,其实都是转瞬。 从今往后,游戏再无管理处。 第257章 逗小猴开心(完) 完整的古堡, 壁炉温暖,灯火摇曳。 红色的雪花在头顶不休地旋转,水晶灯下, 无声的人影像是开幕也像终章。 眨了几次眼, 深呼吸几下,浑身的血液方才解冻, 视野渐渐聚焦, 思维从怆痛中逐步剥离, 终于从过去回归现实。 程静涵、廖言钦、詹云逸、刘媛、刘姝、明晰, 还有——给自己取名叫芒奇的孩子。 一别十年,再相见, 物是人非。 记忆的涌入并不如潮水般汹涌, 而是像潺潺涓流, 柔和而温顺地滑入脑海。不是与陌生事物磨合的生涩, 而是拥抱阔别已久的旧日, 填充原本的空洞。 先前的诸多疑问都得到了答案:为什么系统的声音会变成童声?这是芒奇的污染成功进入系统的标志。 为什么每一次他们都能进入藏有特殊道具的副本?因为系统的随机抽取也会被污染干扰。 为什么会有【逗小猴开心】这个副本?因为芒奇的污染是一场从副本蔓延到现实的灾难。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把链接现实与副本的钥匙。他既存在于副本, 也存在于系统。 副本并不隶属于系统, 但这不代表它们不能联合。系统就曾经利用副本boss收割玩家的灵魂, 组建了一支名为清道夫的傀儡队伍。 芒奇所做的, 就是霸占这条沟通的通道。因为污染的存在, 系统不再能干涉副本内的原住民, 因而杜绝了玩家被副本背刺的情况。 当然, 系统也有对策。【黄金矿工】中的系统外派员工矿工老头, 以及【坏蛋冰淇淋】这个完全属于系统的副本世界是它的两次尝试。 不过,就像被摘掉顶芽的小树只能向侧枝发展, 失去了最为便利的那条通道后,系统对副本的干涉程度也和那棵小树一样, 永远无法达到原有的高度了。 指尖传来一点冰凉,低头看去,是芒奇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褪下虚张声势的伪装,他仍旧是十年前那个早慧的孩子。他喜欢跟着程静涵夫妇满世界跑,喜欢和詹云逸一起研究异世界的小动物,喜欢学着刘姝和刘媛的样子设计道具,也喜欢陪着明晰去各个灾区走访帮忙。 那时候,他的脸圆滚滚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水润的大眼睛活像两颗黑珍珠。 而现在,他的皮肤干燥粗糙,双手冷得像冰。他抬头仰望秦光霁,两只眼睛里有细小的红色斑点向外扩散。失去压制后的污染在他的身上肆虐,使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他是从污染中走出的异类,但他也是被大家呵护着长大的孩子。他作为纯粹人类的生命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已中止,但他仍然健康快乐地成长着,他不是孤儿,他有他的家。 十年岁月没有使他长成15岁的少年,他一直守在这里,以一个孩子的身份,等待着一场重逢。 整整十年,踽踽独行。 秦光霁牵着他的手,蹲下来,笑着拥抱他。 “好久不见,哥哥。”他在秦光霁的耳边轻声说。 他的皮肤没有一点温度,瘦弱的身体也轻飘飘的,像是抱上了一团北极的空气。 一股向上升起的力量很快从怀中传来,芒奇松开了抱住秦光霁的双手,双脚腾空,飞到高处。 秦光霁怅然若失地伸出手,可就在他的脑中传来想要拉住芒奇的念头那一刻,他的耳畔猛然敲响了警钟。 他们早已不再是家人的关系了。他是秦光霁,是进入【逗小猴开心】副本的玩家。 他的任务是通关副本,疏通这个异常能量场。 副本的根源是芒奇身上的污染。 想要完成任务,就要解决它。 否则,他们就将永远留在这里,芒奇多年的等待也会成为一场空无。 必须要做出决断了。 …… 一簇火花从壁炉里跳出,变作一片羽毛悄然飘落。 一场晚宴正式开始,一曲乐章走向尾声。 一个孩子刚刚苏醒,一段故事即将落幕。 【逗小猴开心】一共有四个分副本,分别代表着四段往事。 那是管理处众人一生都无法释怀的过去,也是让他们走向终结的执念。 十年前的系统不会对他们网开一面,十年后的芒奇也不能让他们死而复生。 副本中的人影只是储存在物品中的一段回忆,古堡中的几人则更像是一束投影。 既不是真人,自然也无法再产生新的情感和思想。想要再与他们互动便成为一种明知不会实现的奢求。 可哪怕明知这一切都是假的,芒奇也想给大家创造一个改写结局的机会。 于是他创造了四个副本,以他分派到其他副本中的特殊道具为媒介,将秦光霁几人带回了那些往事里。 在这个逼真的梦中,遗憾被改写,执念被抹去。 程静涵夫妇看见曾孙女长大成人,詹云逸为自己和妈妈报仇雪恨,刘姝和刘媛走出网暴开启新的人生,明晰和明旭的关系完成了疏解。 秦光霁不禁在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未来将会有多么美好。 可梦终究是梦。 十年前,芒奇独自离开游戏时,他们制作了这些特殊道具,里面承载着他们的意念,也寄居着稀薄的力量。 芒奇携带着它们,在游戏里祈盼了十年。 秦光霁不知道这十年间他都经历了什么。有了背后存在的支持,系统的统治稳固如山,想要动摇它,无异于蚍蜉撼树。 但他做到了,他也等到了。 现在,该是苏醒的时候了。 ……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一个人的思想是片面的。 不论走在哪条道路上,有人同行总是好事。 十年前,他有管理处,十年后,秦光霁有队友。 但与十年前不同的是,越关山、温星河、温星火、路云晓,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心里没有无法跨越的执念。或许过去曾有伤感和不解,但那都是已经被放下的过去,只会在生命中留下已经愈合的一道浅疤,而非时刻不在作痛的溃烂。 他们的人生,永远面向更加广阔的未来。 秦光霁想,这或许也是多年以前,他选择让自己成为人类,以普通人的身份在现实世界里成长的其中一个原因。 不论是神明还是ai,他们终究不是人类,无法理解像人这样孱弱的物种能在残酷的自然竞争中脱颖而出、建立灿烂文明的真正原因——团结。 大到国,小到家,人类组建了无数个群体。众志成城,聚沙成塔,当“软弱”的个人以共同的信念凝聚成一个群体,它所能发挥的力量将会是无穷。 秦光霁从来相信这一点。十年前如是,十年后亦然。 而现在,这份跨越十年的力量将由新一代人承接。 芒奇越升越高,身形越来越淡。很快,他便成为了一个半透明的影子,像一缕格外清晰的烟尘飘向天空。 他最终融入了那片红色的雪花。他没有成为雪花中的任何一支,也不是那两个旋转着的小小核心。 他是守望者,也是记录者。他是雪花之外的冷气,是不属于雪花本体但又至关重要的一环。 红色雪花缓缓降落,五人牵起了手,一齐上前。 头顶的水晶灯璀璨辉煌,壁炉中的火焰若无其事地燃烧。 长桌前沉默的人影开始散发光芒,点点白光如成熟的蒲公英般在空中飘散。 仿佛置身灿烂银河,也仿佛成群的彩蝶纷飞,他们拥抱光点,亦被光点拥抱。 几颗光点飘进瞳孔,带来一刹那的怅然。再一转眼,更多的光正在飞舞。 万年前走出非洲大陆的人类仰望星空,百年前身处战火的人们追逐鸟群,时间的尺度在此刻被“人”这个名词缩短到极点。现代人的大脑与原始人的差异只有寥寥。当人们面对相似的困境与希望时,所思所想不因过去十年、百年、千年、万年而改变,是代代相传的血脉,也是亘古不变的争鸣。 最终,长桌消失了,人影也消失了。 包裹着特殊道具的意念外壳尽数剥落,露出内里明亮的光点,可与日月争辉。 那是力量的本源,是管理处众人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一声呼喊。 死者的意志由生者继承,悲欢有时,人心不灭。 力量从火光中醒来,然后归位。 …… 环境骤变,玻璃破碎,明灯坠落。风和雪无情地灌入,吹灭了火与光。 黑暗降临,严寒的死寂卷袭,唯有血腥的红色以雪花的形态矗立。 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平安夜,古堡的繁华已成空梦,世界尽头的废墟才是它真实的形态。 其实一切都没有变,甚至对立的双方也是相同。 十年,究竟改变了什么? 秦光霁睁开眼睛。眼眸里倒映着的是幽深,更是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身上泛起了微弱的光。 明亮的,温暖的。 他步步向前,走得沉稳。 十年,改变了太多。 它足以让新玩家取代老玩家,将系统的残忍遗忘。它足以让新版规则成为牢不可破的旧约,将新来的玩家们钉死在剥削下。 它也足以让一代人成长,让少年长成青年,青年步入壮年。 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穆朝被岁月催成不修边幅的大叔,而十年前在新环境和新家庭里艰难适应着的小小少年,已拥有接过命运之杖的资格。 双臂从身侧抬起,光芒如风般追逐动作。 发丝微动,睫毛亦在颤抖。从周身腾起的明光仿佛上帝背后的圣光,却不像那虚无缥缈的神明一样遥远。 他走着,坚定地走着,光正在凝聚,泪也是如此。 风雪骤停。 无边的光亮以他为中心迅疾蔓延,成为一个巨大的光团,盖过了世上所有人造的华光,将黑暗彻底驱散。 猩红的雪花融化了。 血色的河流如环带般缠绕着光芒中心的青年,留恋不舍。 他最后一次抚摸他的孩子,然后,与过去告别。 红雾蒸腾,沙石崩裂。最后消失的是那只壁炉。 用以构造副本的规则早已消失,空荡的炉膛里,一颗火星跳入深空,明暗可见。 当光芒熄灭,白昼取代黑夜,偌大的古堡再无踪迹。 站在荒原里,树叶摩擦发出缠绵的沙沙声,头顶有灰色的云经过,纤长如根根羽毛。展翅的鹰隼在苍茫的空气中翱翔,朝生暮死的小虫在土地之下蜕变。 天地广阔而荒凉,人心不灭。 …… “叮。” 系统的声音仍然是童声,只是听者早已不是从前心境。 “副本即将关闭,传送通道已开启。” …… 传送不再使人晕眩,五光十色里,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客服666号,为您服务。” 第258章 终章(1) 满目黑暗, 满室哗然。 身下一阵左右摇摆,紧接着是“哗”的一下,霎时明亮。 上方的灯闪烁两下后恢复平静, 座位上的人们惊魂未定地左顾右盼。 广播里响起起伏平缓的播报:“各位尊敬的旅客朋友, 我是本辆列车的列车长。受天气影响,车厢内灯光出现短暂故障, 现已恢复正常。为您带来的不便, 我代表铁路部门向您致歉。” 不多时, 乘务员推着载满货品的小车叫卖牛肉干和奶片走过;已到午饭时分, 泡面和盒饭的香气充盈了整个车厢;被恐吓过的熊孩子安静地缩在家长怀里;死气沉沉的大学生们渐渐从开学的绝望中走出,用短视频、游戏以及小说抚慰自己的心灵。 群山已经被甩到身后, 窗外的绿意平坦广阔。细密的雨丝打落在鱼塘与水田里, 在电视上所见的灾后景象并不见于此, 想来是素以效率著称的路政人员连夜将倒塌的树木清理干净。大量的降雨充盈了夏季干枯的河道, 反倒使此地更加贴合水乡泽国一词。 自古以来颇负盛名的鱼米之乡正以诗画般的形象向人们展开, 被钢筋水泥的工业化怪物格外怜惜的净土足以使人忘却方才的惊慌, 沉浸在满目美景之中。 面前的小桌板上, 转着白圈的屏幕终于完成了加载, 早已过时的网页设计令人想起十年前或是更久以前的那段岁月, 仿佛在屏幕那头, 时光真的定格在了那时。而他坐在这里, 用自己的眼睛连接过去与未来。 乡村与城市的过度只在一瞬, 行驶在日新月异的现代化都市里, 列车这条铜皮铁骨的长龙也渐渐放慢了速度,像是身沾泥土气息的农村少年本能地畏惧繁华闪烁的城市霓虹。 …… 拎着匆忙收拾出来的行李走下站台, 这才发现行李箱的一个轮子不知在什么地方磕出了一个小缺口,快速推行时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异响, 只能放慢脚步。 好在时间还早,身旁人或是行色匆匆,或是低头看手机,并没有人注意到路旁还有个走得缓慢的青年。 从车站到Z大,还需要换乘一次地铁。大约一个小时后,天空放晴。九月的太阳尚未褪去毒辣,走出地铁站不过几分钟,便能感觉头顶被晒得火辣。 走进Z大的校门,虽然还未开学,但已有不少学生提前返校。 阳光忽地躲入云层,一阵透骨的寒凉蹿上脊背,好像整条路上所有行人的无数双眼睛都凝聚在己身。面前这棵百年槐树投下的阴影像是一只向自己伸来的鬼手,道旁低矮的灌木丛里似有鬼影攒动。 可再一眨眼,那种成为全世界阴森事物关注焦点的感受便被透过树影落下的明媚阳光驱散。 身后响起校园巴士的喇叭声,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道路的中央。 他赶忙退向路旁的人行道,一辆神出鬼没的小电驴从小路里窜出,险些撞上他的大行李箱。车上的男生后知后觉地拨动车铃,刺耳的铃音和刹车声混在一块儿,很快又急匆匆地消失在另一条小路上。 路上的人影似乎是在这个时刻之后忽然变多了,吵吵嚷嚷的男女心无旁骛地走在自己的路上,驱散了校园内的幽静,也无意间熄灭了最后一丝诡异气息。 难道真的是个错觉?或许只是太久没见过现实世界里的安定日子,还未从危机状态中脱离的大脑闹了次风声鹤唳的笑话? 他晃晃脑袋,继续向里走去。 …… 一推开宿舍门,几道不同频率不同音量的键盘声噼里啪啦地组成了欢迎曲,耳机的掩映下,没人注意到有人开门进来。看样子,他的三个舍友已经从毕业论文被毁的悲伤中走出来了。 “哟,老秦回来了。”一盘游戏结束,和秦光霁两隔壁的舍友推了下自己上千度的眼镜,端起中老年同款玻璃茶杯喝了口水,不大熟练地摘掉耳机和他打了个招呼。 被冷落的青年麻利地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正在擦拭落满了灰的书架和床架。 “嗯,高铁晚点了。”他没有看对方,随口答道。 “对了,”他抬起头,从桌上抄起一个茶罐抛给对方,“给你的。” 舍友笑嘻嘻地抬手接住,随即想起了什么,指了下堆在宿舍门后的快递箱子:“有个你的快递,就最里面那个。” “快递?”他一愣,眸光在宿舍里流转一周,并未在脑中寻找到网购的记忆。 诡异的影子在这一刹那探出,紧绷了好几个月的神经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先不管这个,”他忽地转换话题,凝望舍友那双被玻璃底镜片变形了的眼睛,“你的论文还好吗?” 他们的课题开始最早,几乎整个暑假都在忙前忙后,原本以为可以暂时放松一下了,谁成想一个突如其来的台风让他们这些天来的努力全成了一场空。 虽然经过了几个月的副本生活,对于这段记忆的情感已经不如当时充沛,但他的心里仍然能回忆起接到电话时的那种愤怒和绝望,以及眼睛舍友报丧时发出的那阵鬼哭狼嚎。 “嗯?”舍友歪过脑袋,满脸疑惑,“挺好的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的神色登时凝滞,自走进学校以来不断累积的诡异感在此刻彻底爆发,成为一股在心中涌动的洪流。 “哦那挺好。”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转而问另一个舍友,“你家那边有被台风影响到吗?”他家在隔壁省,离台风中心较远,受灾远没有H市那么严重。 “什么台风?”顶着一头白色挑染的舍友奇怪地看着他,“最近没来台风啊。” 他摸摸鼻子:“而且我一直在H市打工,没回过家啊。” “老秦你今天好奇怪啊。”住在对角线的舍友摘掉耳机,一转椅子,翘着二郎腿看秦光霁,“怎么几天不见,感觉你好像有哪里变了。” 话音刚落,三个舍友便齐齐站起,三双各异的眼睛里流露出相同的探究欲,同时身体前倾,直勾勾地望着秦光霁。 他们的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眼睛睁得很大,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有吗?”秦光霁没有起身,摊开手低下头不慌不忙地打量自己,泰然道,“我怎么没发现。” 三人的眼神在秦光霁的身上停留了几秒后,随即松懈下来,做鸟兽散,无事发生一般回到了自己的桌前。 秦光霁翘起一边嘴角,眼中意味深长,但没再说话,只默默地转回去,把刚刚从书架上拿下来的东西一一放回原位。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 “午饭去食堂还是点外卖?”眼镜舍友扭头,忘了自己还带着耳机,耳机线从插口脱落,游戏音效登时充满了整个宿舍。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秦光霁将手轻轻打在他的肩上,捡起掉在地上的耳机线重新插好。 “我去食堂,要帮你们带饭吗?”他问道。 三人忽然沉默了。秦光霁看见他们的动作在他说话时有明显的停顿,等最后一个字说完后,他们才像以往许多次那样,夸张地表现自己对这位义父的敬仰之情。 秦光霁平淡地耸了下肩,推门走入走廊。房门在身后关紧,将他们的声音隔绝。 …… 几分钟前还是阳光明媚,透过走廊尽头的小窗,却看见外头一片黯淡。窗从来没开得这样大,走廊里常年的阴寒被从窗外吹来的风推到背上,好像一只只鬼影贴了上来。 从宿舍到食堂,要经过他们的实验田。 秦光霁闪身避开马上要冲到马路牙子上的自行车——车上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车后跟着他的家长,看样子是在学车——拿出手机,左右翻了两下后点开外卖软件,仔细翻看了一会儿购买记录。 天又晴了。大约是邻近午后,路上没什么人,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仍然没有消退。 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像是泡在死水里的植物腐烂发酵的味道。 他走下铺红砖的人行道,面前是一小片搭着棚子的实验田。 就像室友说的那样,台风没有来,大棚没有被吹垮,里头的植物也没有被吹倒折断。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如常。 秦光霁看见大棚的中央突兀地矗立着一根褐色的藤蔓,它的直径比路旁的树还粗,呈盘旋上升状,但树立在中央的支撑架和它本身相比显然太过渺小,像一位巨人拿牙签当做拐杖。 藤蔓上光滑无比,顶端已经突破棚顶,抬头看,能发现绿叶都长在了薄膜外。 但奇怪的是,方才走来时,秦光霁并没有看见这株巨大的植物。 而更奇怪的是,这株植物生长的位置正好是他种下黄瓜苗的地方。 秦光霁眯起眼睛,在绿叶丛中找到了几个果实投下的影子。长圆形果实,表面粗糙,有具刺尖的瘤状突起。 是长得比冬瓜还大的黄瓜。 其中一颗黄瓜悬在他的正上方,正圆形的影子渐渐融入阴暗的环境。异常膨胀的外形和以细弱藤条为支撑的巨大重量带来极大的压迫感,仿佛长在头顶的不是一根黄瓜,而是一柄利剑。 藤蔓忽然动了一下,顶上的绿叶也发出哗啦啦的响动。他呼吸一滞,攥紧了拳头。 “光霁,你回来了。”慈祥的女声盖过了叶片摩擦声,一个个子不高的老太太从不远处的番茄爬架后探出脑袋,对他挥了挥还带着新鲜泥土的小铲子。 巨大藤蔓、叶片、黄瓜都在这一刻不见了踪影,如释重负的支撑架上只有寥寥几根嫩绿藤蔓病怏怏地攀着,几朵黄花即将开败。 第四次。他在心里数着,这是太阳第四次消失。 “王老师。”他笑着向老太太走去,衣角擦过叶片,黄瓜苗在背后轻轻晃动。 一切无恙。 第259章 终章(2) 转过高大的木架, 才发现王教授身后还站着个女生,是她刚读大一的外孙女,她管她叫小安。 祖孙俩有着相同的圆脸和圆眼睛, 看上去人畜无害, 很是亲切。 “家里还好吗?”王教授笑眯眯地关切道。 “都好。”秦光霁答道。 王教授知道他和家里关系尴尬,从不多问这些。 女生似乎有些害怕生人, 悄悄扯了扯王教授的衣袖, 低声道:“奶奶, 已经中午了, 咱去吃饭吧。” “好啊,”王教授欣然道, 却看向秦光霁, “光霁也一起吧。” 秦光霁的目光在祖孙两人的脸上顺次滑过, 脸上的微笑始终未变:“那就麻烦老师啦。” …… Z大的大部分食堂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偌大的一层只有两个新开的档口排队的人多些。 掀开幕帘, 强劲的空调风从一人宽的缝里漏出来, 吹得人发毛。 人影幢幢, 或者说, 鬼影幢幢。暖白色的日光灯管忽闪忽闪, 每一次闪烁时, 都能看见地上的影子扭曲着向他靠近。 更令人悚然的是那两条歪斜的队伍, 每一个人的后脑勺都在张牙舞爪。贴头皮的寸头根根反射寒芒, 长发反重力地飘在空中, 纠结成一只黑色的鬼手,或是一张血盆大口、一条蓄势待发的蟒蛇, 不论面朝向哪个方位,都将最具攻击性的那一面冲着秦光霁。 然而只要身旁的老太太一开口, 这些异样便会全部消失。 就像是在这个平静而普通的世界之上,还有一个诡异而隐蔽的世界存在。而他,恰好拥有了一双能看清真相的眼睛。 …… 餐好得很快,秦光霁主动把它们从窗口端到位置上。 短短十几步,秦光霁的脸色几番变换。 放下托盘时,他几乎难以遏制胃里翻腾的酸水,全凭信念才不至于把盘子摔到桌上。 面前两人无知无觉,满脸平常地从盘子里取走两份饭。从大碗里冒出来的诡异灰绿色光芒映在她们的脸上,一个透明的大气泡翻涌到表面,从碗口的平面上凸起。 “嗯,好香。”小安把脸凑到碗边,对着那碗在秦光霁眼中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的糊状物轻轻嗅了下,嘴角露出满意的笑。 她把勺子递给王教授,老太太开始搅动自己碗中不知名的灰黑色肉块,几滴暗黄色的汤汁溅到桌面上,如硫酸般腐蚀了表面的白漆,升起几缕青烟。 至于他这一碗…… 秦光霁不想把筷子伸进这一摊绿色和紫色的浓稠液体里,甚至稍微凑近一点都能闻到那一股类似农村化粪池里味道。 几缕浮沫飘在碗边,啪的一下裂开来,很快又有更多的泡沫从碗底翻上来,好像秦光霁此刻的肠胃,翻江倒海。 王教授捞起一块淋漓的带骨肉块,骨头的断面不大规则,细小的骨渣和脂肪粘在口子上,令人联想到蛆虫。 最里面的骨髓已经变成了一股灰绿色的液体,很快流到勺子里,和汤混在一起,像极了脓液。 咀嚼音从未如此煎熬。咔嚓咔嚓啃骨头的声音、吸溜吸溜吃面条的声音、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黄色和灰色的汤汁粘在她们的嘴角,令人作呕的气息不断传来,而她们依然在埋头吃着,越吃越快。 忽然,两人一起停了下来。 王教授把汤勺丢进碗里,抬起头,透过圆圆的老花镜看着没动筷子的秦光霁。她的眼中完全没了先前的和蔼,而是透着野兽看见猎物一样的阴狠。 “你怎么不吃?”她的声音变得极度生硬。 啪! 小安把筷子拍在桌上,筷子上残余的糊状物飞了出来,精准地掉进秦光霁碗里,像白磷掉进水里一样发出尖锐的滋啦声。 “你为什么不吃?”她的脸狰狞可怖,脖子上暴起根根青筋,双颊连同额头都染成通红。 两人站了起来,架在鼻梁上镜框缓慢地凹陷进皮肤里,成为眼镜蛇一般的花纹。她们的舌头也开始伸长、分叉,不时从嘴里吐出,发出丝丝的声音。 脖子和肩膀之间的宽差在缩短,脊柱被拉长,前倾的身体越来越靠近秦光霁,腥臭的口水从长着尖牙的嘴里喷出来,在他的眼前坠落。 秦光霁仍旧坐着,好像没有发现这两人异常一样,低头看了眼手机。 “我在等给室友打包的饭。”他淡然道。 身后响起食堂师傅的呼唤,蛇形怪物和诡异饭食登时不见了踪影,坐在对面的仍然是一对平常的祖孙,放在桌上的也只是一碗骨头粥、一碗牛肉面。 可秦光霁这碗,仍旧是老样子。 他撇了那盘子一眼,随后收起手机,抱歉道:“老师,宿舍出了点事情,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餐桌,从窗口取走打包好的三个饭盒,走出食堂。 外头阳光大好,树影婆娑,生机勃勃。 风里传来淡淡的草木香气,驱散了萦绕在鼻尖的腐臭。 …… 即将踏进宿舍时,手机响了。 他拿起手机,发现来电显示是一串乱码。 手机正在震动,这种震动穿透了皮肤,沿着血脉一路抵达心底。心脏一抽一抽地,好像有一根弦被拨动。 接通电话,里面传来的是他毕生都无法忘怀的声音:“是我。” 砰。 手中的饭盒跌到地上,而秦光霁举起的那只手开始颤抖。 眼神左右摇晃,呼吸也不知所措,过了好久,才从喉咙里组成一个字:“哥……” 电话那头的,是客服。 他的嗓音始终未变,但他的语速变快了:“别进楼里,找个隐蔽的地方。” 秦光霁左右看看,侧身闪进宿舍大门旁的草坪里,沿着墙根走到墙体内凹的夹角处,哪怕是暮夏正午的阳光也无法照到的阴暗角落里。 他蹲下来,大叶片的八角金盘将他的身形完全挡住,除了从树丛里经过的小流浪猫外,没人能瞧见他的踪影。 客服继续说话:“这不是现实世界。” 秦光霁的眼皮跳了一下,但脸上并没有显出惊诧:“我知道。” 客服一顿:“你未免太淡定了吧……” “只是接受了而已。”秦光霁没有抬头,“难道我哭天抢地发个疯,就能离开这地方了吗?” 他揪起一根杂草,捏在手上轻轻转动。一股青涩的草气钻进鼻子,忽地在脑中炸开,变成极其尖锐的酸气。 他皱了下眉,丢开杂草,拍拍手。 “所以这是哪儿?”秦光霁问道,“副本?” “不,”客服的语气有些凝重,“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应该知道,游戏里存在平行时空的概念,而我们的世界也对应有极其相似的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对玩家来说并不个陌生的词,【坏蛋冰淇淋】副本中,系统就是把两队玩家分别传送到了平行时空里进行竞速。 “那么……”秦光霁声音一沉,“这里就是那个平行时空了?” “是的。”客服肯定道。 “还记得离开【逗小猴开心】副本之后发生的事情吗?”他问道。 秦光霁顺着他的话陷入回忆。 他们离开副本的那天,恰好是系统强制抽奖的日子。 果不其然,他们五个被抽中了【提前离开游戏】的超级大奖。 系统给了他们两天的缓冲时间,在一月二日的上午准时把他们传送出去。 那次传送异常漫长。传送结束后,秦光霁就回到了四个月前的返校高铁上。 奇怪的是,虽然已经发现了那么多诡异事物,但在客服来电之前,他都没有主动想起抽奖和系统这回事。 就像是…… “系统弱化了你记忆中和它有关的部分。”客服代他说出了心中所想。 “它能做到这种地步?”秦光霁惊异挑眉,“连我的记忆都能干涉?” 客服的语气变得很奇怪,像是敬畏、恐惧,却没有压低音量,反而拔高了些:“系统掌控游戏十几年,它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秦光霁眼神闪烁:“那么它到底想做什么?还有我的队友,他们哪儿去了?” “对了,”他滑动手机,“我有他们现实世界的联系方式。” “没用的。”客服叫停了他,“他们不在这里。” “系统就是要把你们分开,逐一击破。”他说得斩钉截铁。 “但系统是不能在非游戏区域对我们下手的。”秦光霁提出疑问,“他有什么特殊手段?” “不需要它自己动手。”客服话语凝重,“你应该早就发现这个世界有问题了吧。”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是一个闯入者,你不属于这里,你很危险。” “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世界意志。有的以神明的方式存在,有的则散布在整个世界里。” “而这个世界,属于后者。” “系统利用传送失误把你送到这儿,就是想让无处不在的世界意志恐吓你,驱赶你,甚至消灭你。” “传送已经结束,本质上来说,你已经不属于玩家,系统也就不会再主动搭建通往游戏的通道。如果找不到出路,等待你的只有被世界意志抹杀这一种结局。” 不远处,明媚的阳光撒落在绿草地上,微风拂过湖面,湖水如绸缎般闪亮。几个背着球拍的学生聚在一起兴奋地说着话,一切都是平常。 秦光霁凝望着这个世界,它和自己的世界如此相像,也是如此安宁。可在这些相似的背后,隐藏着的却是步步紧逼的杀意。 “我该做什么?”他站了起来,消沉只在他的脸上占据了不到一秒的时间,紧接着充斥在他心中的是满怀斗志。 “找到这个世界的原住民‘秦光霁’。”客服说,“借助他和你之间的联系,可以找到你自己的世界。” “之后的事情交给我。” “我会帮你,重返现实。” 第260章 终章(3) 找不到人。 没有技能, 没有道具,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寻找一个人实在困难。 秦光霁将自己可能会出没的地方列了出来,按照距离由近及远逐一排查。 一无所获。 他这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如果另一个自己比自己更早到校, 那么他的舍友见到第二个秦光霁时定然会感到惊诧。同样的, 如果他后自己一步到宿舍,那么舍友也一定会联系自己。 秦光霁的手机是属于自己的, 因为上面还留有和那场台风有关的浏览记录。但它也能收到属于这个平行世界的信息。 于是他改换思路。 两个世界的开学日期是一致的, 手机上没有再出现火车购票记录, 但傍晚时发来了一封电费自动缴费通知, 是从老家发来的,费用比空置时要高一些。 这说明在没有台风影响的情况下, 秦光霁应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 选择留在家里度过难得的假期。 秦光霁购买了一张今天晚上回家的火车票, 决定回家找他。 但他出不了门。 当秦光霁想要踏出Z大的校门时, 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了他的脚步。 一阵恍惚后, 他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 …… 头很晕, 脖子也疼。 整只手臂像被灌了铅的石像一样重, 废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的腰从床垫上顶起, 坐着拿起手机。 手机上的日期显示, 已是第二天上午八点。 一个激灵驱散了所有疲累, 他抓起挂在床头的耳机, 压低声音问道:“哥, 你还在吗?” 没有回答。 通话断线了。 秦光霁垂眼望着前方床垫和墙壁的夹角, 熄灭的手机屏幕照出他的脸,微微皱起的眉毛像两道即将散去的海浪, 无光的眼睛里映着残存的困意。 发生什么事了?他努力回想。 异样、客服、寻找、阻挠。这就是昨天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可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回到宿舍,又是什么时候陷入沉睡? 记忆中的时间被定格在傍晚六点, 之后的十四个小时都是空白。 床帘忽地被摇动,一只张大的手掌拍在身后。明暗对比不够强烈,帘内的光影把手掌朦胧的影子拉长,五指尖得像是怪物。 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副本内养成的敏锐危机意识使秦光霁嘴角抽搐。他换了个方向朝着手影,伸手拉开拉链。 床帘外是一张鬼脸。 血红的长舌头垂到楼梯上,掺杂着血丝的涎液淌下两格。两个眼珠是阴霾的颜色,整张脸都是蜡黄,凹陷的两颊隐约泛着硫磺的光泽。七窍都在流血,淡淡的尸臭和强烈的血腥气一齐灌进来,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秦光霁啧了一声,并不被吓得退后,而是把拉链完全拉开,彻底掀开床帘。 灯光落进来的那一刻,鬼脸迅速转变。舌头和血迹都被收回,臭味也消失无踪,只几次眨眼的功夫,就变回了一张普普通通的瘦脸。 “起来了,陪我去晨跑。”舍友推了下眼镜,两只本就不大的眼睛在镜片的折射下越发得小,活像两颗小黑豆。 秦光霁用手掌挡在眼前,装作被光晃了眼睛的样子,迷迷糊糊问:“大哥这才几点啊,你可放过我吧!” 他不记得舍友有这习惯,当然也不记得自己有答应过要陪他。这显然是发生在平行世界的事情。 眼镜舍友一点儿不给他耍赖的机会,脑袋探进床帘里,拽住秦光霁的手:“少废话,起床!” …… 假期里的早上九点是个尴尬的时间。清晨的薄雾早已散去,热衷于晨练的中老年群体无福消受逐渐升起的太阳。未到日上三竿,赖床的年轻人们也没有从空调被里挣扎出来的动力。 沿着湖边的绿道一路小跑,只在途径食堂时才能瞧见几个扭曲的人影。 在游戏内提高的身体素质延续了下来,一圈下来,身旁舍友已经气喘吁吁,而秦光霁连汗都没出。 思考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千丝万缕的思绪在脑中游走,需要集中精力才能捉住其中最重要的一缕。 首先是客服的问题。拨打昨天的号码只能得到已关机的提示音,应当是客服那头的通讯通道被切断了,不知重新架构需要多长时间。 其次是平行世界的自己,昨天的事情已经证明自己出不了Z大,那就反过来,让对方来到Z大。 但是,如果没有意外,对方的归期会是在九天之后。太久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提前赶来吗? “别,别跑了!”在他低着头准备继续时,舍友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绊住了他的脚步。 秦光霁停下来,站在原地等他叉着腰慢慢走来。 “你什么时候体力这么好了?”舍友捂着岔气的肚子,满脸痛苦。 “可能是变异了吧。”秦光霁从兜里摸出手机,随口答道。 “啥玩意?”舍友的怪叫被自动过滤成噪音,秦光霁低着头,点开微信,切换成自己的小号。 手机是一个很重要的媒介。既能联通客服,也能在这个世界里畅通无阻。 用小号和大号对话,那位平行世界的自己应该也能收到。 但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过来呢? 父母和哥哥都不在H市,秦光霁对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归属感,不会轻易离开家。 那么告诉他实情呢? 以进游戏前的自己的个性……大概率只会觉得自己被盗号了。 不,不对,对这个时期的自己来说,有一件东西非常重要——他的黄瓜苗。 或许可以用舍友的账号告诉他,你的黄瓜苗出事了。 就像自己当时收到报丧电话那样,他也一定会火急火燎地赶来。 秦光霁决定试试。 他关闭手机,转头想要喊住舍友。 忽地一阵风扑来,眼前一道黑影晃过——是舍友! 他又变回了早晨那副恶鬼模样,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他冲来! 强烈的危机感覆盖全身,尸臭味顺着神经钻进脑海,秦光霁瞳孔骤然缩紧,然而没等大脑作出任何指示,那两只带着尖锐指甲的青黑色鬼手就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双肩。 巨大的冲击力传来,轻松握着的手机被甩向身后,传来噗通的落水声。而秦光霁自己也被这股难以抵挡的力量推得踉跄,眼看就要冲破湖边低矮的锁链,向后倒去。 指甲掐进肉里,带来使人清醒的刺痛,冰凉的锁链在身后哗啦作响。浑身的力量在此刻迸发,手指竭力向前伸展,指尖传来使人胆寒的触感。他强忍着尸臭和阴寒,一把抓住了对方还未缩回的手臂。 秦光霁从未学过擒拿一类的防身术,然而此刻,他竟像无师自通般,以借助鬼舍友的体重稳住了自己的重心,并顺势将他的手臂甩到自己的肩上,一个过肩摔把他径直丢进了水里。 巨大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裤,人工湖底的淤泥随着一串串大小不一的气泡翻涌到水面上,带来一股水腥气。 所有的诡异感都被浇灭,但肩头的痛意仍在抽动。低头一看,是指甲刺破了短袖,留下几个深深的血洞。 不会游泳的舍友在不到一米深的水里拼了命地扑腾,很快引来路人围观。 秦光霁捡起被丢在一旁长椅上的外套遮住伤口,钻过护栏,伸手揪住舍友的头发,很快把他薅了上来。 叽叽喳喳的人群越围越厚,大约是难得见到这种新鲜事,人们看上去都挺兴奋。 满身狼狈的舍友似乎忘记了他是被秦光霁摔进水里的,被捞上来的第一反应是拉着秦光霁好一顿谢,然后才发现自己面前浩荡的围观群众,脸腾地通红。 “走走走,”他捂着脸低声对秦光霁道,“太丢脸了。” 秦光霁走出两步,忽地想起件事,猛然回头——他的手机! 也就是在他停下脚步的这一刻,头顶被一道迅速扩散的阴影笼罩,再次升起的强烈危机感驱使秦光霁向身旁大树的方向扑倒,并就地滚了两圈。 后背抵上树干,巨响随之响起。脚下传来震动,树叶哗啦啦地摇晃,绿影的掩映下,一片血红在眼前徐徐展开。 一架从天而降的无人机砸到了舍友的身上,螺旋桨还在缓慢地旋转着,与地面摩擦,发出唰唰的声响。 鲜血从舍友的脑后汩汩流出,人群后知后觉地发出阵阵哗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敢上前。 手忙脚乱的人们或拨打急救电话,或用应急手段给伤者止血,更多的则是围在外面,用手机记录难得的大新闻。 无人注意到,原本站在他身边的秦光霁已经不见了踪影。 无人机是冲着秦光霁来的。它坠落的位置正对着他的头顶,而距离他只有两步的倒霉舍友是被砸中了腿部,摔倒时后脑着地导致的大量出血。如果不是秦光霁躲得及时,那么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秦光霁已经无暇顾及手机、客服,还有平行世界的自己这些事情了。 现在,只有一件事最重要——活下去。 世界意志的排斥加剧了,昨天,它只是用各种异常和恐怖来威胁秦光霁,但今天,舍友的突然袭击和从天而降的无人机都是世界意识在释放信号:祂开始对秦光霁动手了。 秦光霁越走越快,逆着凑热闹的人流,穿过楼宇和树林。 短短十分钟的路程,他躲过了一辆失控的电动车、一扇从六楼坠下的窗玻璃、一颗直冲眼睛的玩具子弹、几只挣脱狗绳的大型犬。 他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踏进宿舍大门的那一刻,天花板上的灯罩炸开来,玻璃碎片如雨点般落下,但没有一片砸中他。 秦光霁没有坐电梯,而是一口气爬了八楼,一把推开了宿舍的门。 房间里空空荡荡,两个舍友不知所踪。 他反锁房门,把堆在门口的纸箱搬开,从最里面取出昨天没来得及拆的快递。 收件人:秦光霁 寄件人:Z省xx火车站 划开胶带,箱子里的,是一把崭新的工兵铲。 几个月前,或者说是一天前,临上高铁时,秦光霁将它留在了车站里。 260-264 第261章 终章(4) 空调兀自吹着冷风, 吹散了秦光霁身上的薄汗,也吹走了太阳在他身上仅存的痕迹。 潮湿是南方城市永恒的主题,人造的冷气也难以抵挡从地底翻涌而上的湿气, 越吹越像是沿着脊背爬上脖颈的阴森。 宿舍里, 生活痕迹很重。桌上的茶杯里,刚烧开不久的热水还在冒着白烟, 刚被剥开的小蛋糕放在危险的桌角, 撕掉一半的包装纸在冷风里晃动。 然而没有人。好像所有的生命都凭空消失了一样, 只留下没有灵魂的物体孤独地等待。 忽然, 一阵陌生的铃声打破了孤寂。 单调的叮铃不断地循环,陈旧而机械的旋律使人联想到旧时的收音机。 秦光霁握紧了手中的铲柄。冰冷的金属很快被手温捂热, 边缘处冒出的细密水珠描画出手指的轮廓。 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他的书桌。 拉开经手了不知几届毕业生的扁平抽屉, 一只旧手机孤零零地躺在中央。 是秦光霁的备用机。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他已经几个月没给这只手机充过电了。 屏幕上仍然是一串乱码, 陌生的来电铃声不符合任何一处记忆, 从头到尾都写着诡异。 秦光霁仍然攥着铲子, 另一只手却没有任何防备地拿起手机, 手指一滑, 接通了电话。 “是我, ”电话里传出客服急促的声音, “长话短说。” “世界意志发现了我的存在, 想要切断我们之间的联系。” “我现在架构的临时通讯频道非常不稳定, 随时会断连。” “我该做些什么?”秦光霁也被他的情绪感染,语速加快。 “找到平行世界的自己, 杀了他。”客服的声音从未如此冷酷。 “什么?”秦光霁一愣,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没听错, 杀了他。”客服重复了一遍,语调仍旧毫无感情,平淡地像是要他捏死一只蚂蚁。 “为什么?”秦光霁的眼神变得凝重,握着工兵铲的手指开始泛白。 “我说了,世界意志在阻挠我们,没有了手机这个媒介,传送通道已不可能从我这边打开,只能靠你自己争取。” “你和现实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但这种联系在异世界非常微弱,不足以构造一个传送通道。” “只有杀了他,你才能在他濒死时爆发出来的能量中获取足够的媒介,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秦光霁犹豫了。他望着手机屏幕,手指略微颤抖:“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客服斩钉截铁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不是你,他是世界意志用来针对你的一环,到了这个关头,你和他只能活一个。”客服说得无情,在秦光霁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客服如此强烈的语气。 “把他引过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客服命令道,“既然世界意志不让你离开Z大,那就在Z大里杀了他。” “记住,一定不能心软!” 电量极低的标志亮起,通话断了。手机屏幕随后熄灭,黑屏照出秦光霁的面孔,未从客服的话中缓过神来,显得苍白。 …… 客服说,要用尽一切办法把平行世界的自己引过来。 但其实不需要秦光霁再做什么,舍友的意外受伤帮了他很大的忙。 手机这个媒介消失后,“秦光霁”存在的痕迹也被抹去了。打开电脑,秦光霁看见其余两个舍友在宿舍四人的群里呼叫这个世界的自己,从他们话中透露的信息来看,在他们的认知里,自己还没有回来。 打开衣柜,一大堆虫茧从里头滚落出来。往里头看,十数只硕大的蛾子抖着残破不堪的翅膀占据了两个大格,密密麻麻的虫卵则填满了剩余的位置。丝丝缕缕的粘液闻着令人发晕,感受到光亮的虫子向前爬动,抬起的脑袋上,红色的复眼下挂着两汪肮脏的脓液,仿佛马上要炸裂开来。 整个衣柜成了虫巢,足以让所有恐虫星人当场心梗的场面却没能令秦光霁后退哪怕一步。 他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手指穿透虫子幻象,摸到了里头干燥的布料。 所有的虫子都在此刻消失,他将一个背包从柜子里提出来,把工兵铲放进包里。 接着,他关上柜门,抓起书架上的充电宝和还在充电的备用机,向房间外走去。 仍然亮着的屏幕上,输入自己的身份信息能查询到一张车票,发车时间在一个小时后,终点站:H市。 是平行世界的自己订购的车票。 他要回来了。 …… 临近中午,火辣的太阳把柏油路面照得滚烫,人们大多沿着树荫行走,道旁无处躲藏的草木则都是一幅蔫蔫的模样。 忽然吹起一阵风,巨大的乌云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丝丝凉意登时腾起,世界变得晦暗,仿佛有一场暴风雨正在积蓄。 走在路上,世界的敌意清晰可见。眼前道路不时扭曲,面前行人忽地缠成鬼影。地面猛然塌陷,从里头长出的怪物有些十分朴素,像是从特摄片片场里跑出来,有些则更加高级,是从特效师的电脑里跑出来的。 每走一步,周遭的景象就变换一次,笔直的人行道早已不复存在,视野的尽头只剩下越来越浓郁的雾气,仿佛走入了寂静岭里的里世界,人类不复存在,唯有怪物能再次生存。 但秦光霁没有停下。 耳畔响起各色怒吼,不时有怪物跳到眼前。可只要继续向前,就会发现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幻象。 鬼怪的啸叫是汽车喇叭,蜿蜒的巨蟒是榕树的气根,长着獠牙的四脚野兽是自行车,身后伸出无数根粗壮触手的海怪是食堂的货车,还有那些最常见的人形怪物,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行人。 恐惧没有在秦光霁的心里占据哪怕一隅,冲到眼前的怪物他视若无睹,刺破耳膜的吼叫被他恍若未闻。世界意志的精神攻击彻底落败,唯一的用处大约就是让秦光霁抵达目的地的时间稍稍延后。 秦光霁极强的方向感和记忆里不被幻觉影响,但幻觉中偶尔会出现几条难以分辨的小径,稍一不仔细就会跳进湖里或是撞上墙壁。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认真分辨正确的道路。 Z大的校园面积不小,从宿舍楼到校附属医院需要跨越小半个校区。 看见医院大楼的屋顶时,秦光霁甚至开始感谢世界意志为他打造的阴霾天——若真在大太阳底下走这么久,恐怕会变得狼狈不堪。 眼镜舍友父母双亡,寒暑假都住在学校里。因为性格随和,跟舍友们关系不错,且和秦光霁走得最近。根据秦光霁的推断,当自己得知他受伤的消息后,应该会第一时间赶往医院。 秦光霁决定在医院门口拦截他。 …… 越是靠近医院,就越是寸步难行。 世界意志也渐渐意识到了单凭精神攻击无法阻挡他的脚步,于是在幻象中掺入了越来越多的真实。 无数条长满尖牙的七鳃鳗如雨点般向秦光霁打来,其中大部分都在落地的一瞬间化作泡影,但还有一部分正在地上蠕动,追逐着在一瞬间闪出它们攻击范围的人影。 一道闪电赫然劈下,瘦长鬼影层层叠叠地闪现,好像一道道黑白色的海浪涌向山峰。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在逐渐消亡,其中的三两只却回过身去,向着秦光霁猛冲。 从它们背后伸出的触手在秦光霁的眼前张牙舞爪,可甚至没等他拿出工兵铲防御,几道粉色的光芒闪过,触手连同躯干就都被砍成了碎块。 穿着白色和服的八尺大人从地下钻出,宽边帽下,一双漆黑的眼睛映着秦光霁的身形,极具诱惑的眼神里闪烁着逐渐清晰的恶意,血盆大口缓慢地裂开,从里头掉出来的舌头向上勾起,即将碰到秦光霁的下巴。 但下一刻,它的眼睛里忽地出现了两个漩涡,舌头簌地收回,两只大手紧紧捂住眼睛,嘴里发出恐慌的尖叫。 几滴深红的血从手指缝里漏出,和它逐渐融化的躯体一起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很快便消失不见。 蹦跳着的清朝僵尸,穿着红嫁衣的女鬼,眼睛成了血洞、头上身上扎满了针眼的婴孩,诡异的民歌幽灵般飘荡,人皮鼓咚咚地响着,人骨制成的法器在空中挥舞,中式恐怖一股脑地倾泻下来,如海啸般将他淹没。 群魔乱舞中,柔和的白光乍现,仿佛一阵微风拂过,短暂的光亮后,所有的鬼怪都被驱散。 离医院越来越近了。始建于七十年前的老医院被昏暗的背景衬得阴森,红十字的尖顶血一般艳丽,外立面瓷砖上不时闪过绿色的暗影。 一众怪物被甩在身后,眼前的鬼气却比那些拦路虎要浓郁数倍。 站在自动门前,刺鼻的消毒水味和闪烁着的白光共同营造出一种独属于恐怖片的氛围,平日里人满为患的医院大厅如今竟无半个人影晃荡,连服务台和挂号处里的工作人员都消失不见。 几盏顶灯啪地熄灭,随后无规律地跳动起来,火花纷然落下,被光滑的地板反射。 偌大的医院,宽敞的走廊,只有一道脚步声在反复回荡。 楼梯间的灯在秦光霁拉开安全门的那一刻全部熄灭,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在黑暗中走上三楼。 一模一样的构造给人以鬼打墙的既视感,从楼梯间小窗里灌进来的冷风里已经夹上雨丝。他砰地关上门隔绝风雨,在两条左右两条走廊里犹豫了一下,踏上了更加黑暗的那一条。 人声逐渐复苏,护士和医生匆匆走过,带来了满满的活人气息,也带来一阵恍惚。 肩膀被人撞上,秦光霁猛地清醒,护士站里的时钟瞬时映入眼帘—— 时间从下午一点快进到了九点! 不,不对! 秦光霁扭头看向走廊尽头,一束阳光穿过窗户,落到轻轻摇曳着的绿植上。 这不是晚上九点,而是——第三天。 一股强烈的预感笼罩全身,秦光霁登时转身,向着另一道走廊的方向跑去。 走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仿佛无止境的病房。 仓促的脚步声在耳畔反复回答,迅速加快的心跳简直要跳出胸膛。 门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变大,然而门与门之间的距离也在一点一点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是一瞬还是永恒,他终于看见了一扇打开的房门。 他冲向那个房间,比视觉的冲击更早到来的是被迫灌入血腥味的嗅觉。 四张病床上躺着四个人,血洞穿透了他们的胸膛,熟悉的面孔了无生气。 是他的三个舍友,以及—— 另一个秦光霁。 第262章 终章(5) 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就被切断。 “跑!”急促的话语从那头传来, 但不需要客服再说什么,脚下逐渐融化塌陷的地板已经预示了灾难的开端。 一切都在融化,一切都在变暗。 粘稠的黑胶覆盖地面, 如一片幽深沼泽。病床和仪器垮塌成废铁, 灯泡炸裂坠落,全都被沼泽吞没。 风从变形的窗户里吹来, 夹杂着雨雪和拳头大小的冰雹。墙壁也在坍塌, 瓷砖剥落, 粉刷斑驳, 而后露出内里的红砖水泥,一块块掉进沼泽里, 无声息地消失。 呼啸的风卷起了房间里其余的一切, 杂物形成的龙卷大腹便便地挪动, 强大的吸力拉扯着秦光霁, 想要把他也卷入其中。 底端与沼泽接触到那一刻, 龙卷忽地解体, 沼泽因而不再平静, 一个巨大的漩涡出现在它的中央。如同一张漆黑的嘴, 要将一切吞噬。 周围变成了虚无, 逐步扩大的漩涡令秦光霁的逃脱越发困难。他竭力地抬起腿, 将一只脚从泥淖中拔出, 然而漩涡已经扩散到他的脚下, 不等那只脚放下, 就带着他下坠了几米。 无从抵抗的伟力被具象成向下拉拽的动力和使人难以站起的向心力。 越是努力向上,就越是无法挣脱, 越想要站稳,就越容易跌倒在沼泽中。 身体也在融入沼泽。早已不能行走, 整个下半身都已被沼泽吞没,只能在泥泞里无谓地划动双臂,就像被网住的游鱼,不论如何努力,终究要迎来命运的终结之刻。 体力慢慢透支,身体越来越沉。 泥淖顺着衣领灌进脖子里,扼住咽喉。 被压迫的胸腔阻滞呼吸,眼前的虚空里闪烁起金色的微星。 难道真的就这样了吗? 难道……真的没法逃过世界意志的封锁了吗? 平行世界的自己死了,和现实唯一的联系断了。先掐灭希望,然后连自己也被困住。 像是一个人在观察误入玻璃缸的小蚂蚁,看着它张牙舞爪地翻身,看着它在光滑的内壁上爬行,然后在中途坠落。又翻身,又爬起,又坠落……每一次都离希望那样近,却终不可及。 终于有一刻,那人厌烦了,于是伸出手,用在蚂蚁眼中如行星一样庞大的手指碾了下去。 他就是那只蚂蚁。 或许,该放弃了吧。 眼皮变得这样沉重,呼吸也如此艰难。 昏暗的终夜占据脑海,永恒的梦乡在向他招手。 “秦光霁!”从头顶传来的呼喊霎时唤醒了他。 他抬起头,看见一束幽蓝的光正在向他飞来。 是谁? 他无力思考,求生的本能先于大脑,擅自向手臂发出指令。 那并非一缕光,而是一根细弱的丝线。 纤细的丝线缠绕在指间,向上收紧的力道带来刺痛,更带来清醒。 希望骤然充满脑海,被激活的求生欲催促他将另一只手也攀上丝线。 他拽着这根看似脆弱实则坚韧的丝线,浑身的力量瞬间爆发,竟真的让自己向上抬升了几寸。 他睁大了眼睛,原本以为早被耗尽的力量重新回到体内,他在上升,在挣脱! 细丝割破了手指,深深嵌入肉里。鲜血顺着指缝一路流淌,浸润了身上半干的泥壳。深可见骨的伤痕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每一次用力都像是要将手指生生勒断。 但他没有停下。 双手都变得血肉模糊,幽蓝的丝线上均匀地染上红色。上升的间距越来越小,需要鼓足极大的勇气才能将手放回线上。 但他没有停下。 脚下滴滴答答地落着泥点,和着他的血与汗。 双眼被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但在某一刻,他发现头顶正在释放光亮。 那是丝线来自的方向,那是—— 是一扇门! 重新注入的生命力令机械性的攀爬迎来新一轮的冲劲,虚无的天空与贪婪的沼泽更加剧了逃离的渴望。 近了,越来越近了! 鲜血淋漓的手牢牢抓住门框,大大小小的创面与粗糙的地面直接接触,留下两个刺目的血手印。还有更多的已经干燥的伤口被这一阵握力崩裂,从重新炸开的裂口里流出的血染了满身,仿佛坠入地狱的冤魂。 重获新生。 丝线化作蓝光散去,他靠在坚实的门框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 但还不到喘息的时候。 “离开医院。”客服说道。 身后的空无消失了,森然的鬼气重新将他包裹。 他竭力支撑起身体,四肢变得麻木,哪怕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无比困难。 他踉跄着,尝试了几次才驯服绵软的身体。膝盖和手肘在地上擦出道道血痕,而他浑然不觉,仿佛血肉已不再属于自己,只是用骨架支撑着脆弱的神经供养大脑。 周围不知何时聚拢起朦胧鬼影,像是回到了一天前舍友偷袭自己的时刻,也是层层叠叠地围着他。 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被鬼魂们加剧,战战兢兢的肌肉无法阻挡热量的流失,本就难以支配的四肢越发僵硬,似乎下一刻就会变成失去丝线的傀儡木偶,彻底散架。 鬼影正在逼近,秦光霁步步后退。 原本漫长的走廊很快到头,退无可退。 后背抵上坚硬的墙壁,微弱的光簌地亮起。 他突然笑了。几滴血落在他的鼻梁和下巴上,凝成一条条暗红的小溪,令笑容变得诡异。 他紧紧盯着面前的鬼影,缓慢地张开双臂。身后吹起一阵风,随后是天光。他顺势向后倒去。 …… 树枝咔嚓咔嚓地折断,许多道清脆的声响合在一起,反倒嘈杂。 地面潮湿,虽然有枯枝和绿叶的铺垫,但整个脊背仍被砸得生疼。 骤然的坠落让秦光霁的头脑发昏,可他没时间缓和。 背包和手机都已丢失,但耳畔仍有客服的声音。 从医院三楼坠下时短暂的阳光已经被世界收回,他看见乌云复又笼罩,看见从医院的小窗里飞出鬼影。他只有继续跑,向着眼前唯一的光亮,向着那一条狭窄而幽深的小径,不停向前。 …… 世界完全变了样。 校园不复存在,林立的楼宇成了嶙峋的废墟,本该葱郁的林荫道上,阴翳取代绿叶,树干虬结扭曲,好似由无数个鬼脸组成。 耳鸣加剧,无数个人声合成的呢喃格外突兀,好像来自头顶,又像是来自身后。震动从脚下传来,链条摩擦发出的嗡嗡声与骨头和肌肉共振,渐渐传导到全身。 地面隆起,继而碎裂,一把巨大电锯从中探出,被一条鼓着硕大肌肉的紫色手臂握着,比普通电锯要庞大数倍。 几乎要被忘却了的紫色肌肉人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压迫感比从前更甚。 电锯轰鸣,金属面具闪着弑杀的寒光,在他的身后,那条被电锯破开的裂隙里爬出的不是那位“ME”,而是曾在【老爹汉堡店】副本里抵御过的人形动物。 每一只动物的体型都大得惊人,哪怕跺跺脚都能引发地面的强烈震动。 丢失了唯一的武器,秦光霁没有和他们正面对抗的勇气。 绵延的光线从他们的脚下穿过,庞大身形带来的挪转不便给了秦光霁脱逃的机会。 从医院里逃离时留下的伤口缓缓愈合,秦光霁沉下气,瞄准了电锯的死角,闪身从中穿过。 肌肉人反应很快,立即举起电锯转身追击,然而秦光霁引着两只猪形动物撞到了他的面前,又在三头牛之间穿梭,笨拙的身躯互相冲撞成一团,彻底堵死了肌肉人的路。 一直跑到脚下不再有震动,再回头,再不见肌肉人和动物的身影。 耳畔恢复安静,秦光霁放慢了脚步,却发觉眼前腾起了一片浓烟。 指引仍再向前,而这一次阻挡他的是从烟幕中走出的人。 他们没有五官,浑身皮肤发青发紫。不,或许不能用“人”来称呼他们,因为在脱离烟幕的那一刻,他们的躯体便瘫软下去,像被融化了一般,成为在地上蠕动的一团团粘液。 迅速摊开的粘液将光的指引压在身下,地上无从下脚,连周围的树上都挂满了粘液。 该怎么过去? 秦光霁只踌躇了一秒。他向后撤步,径直向粘液冲去—— 脚踩上粘液,脚下触感并不像记忆中那样粘稠,反倒像踩在水球表面那样富有弹性。 脚尖点过一团团粘液,如同在一个个气球上奔跑。 眼看就要跨过粘液的海洋,面前的路面突然开始融化,滚烫的沥青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距离秦光霁只有一步之遥。 收不住脚,奔跑的青年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最后一团粘液被踩在脚下,而他奋力一蹬,身体向上腾空—— 一根锁链突兀地出现在半空中,秦光霁握住了它,惯性带着他和锁链一起向前荡起,他在最高点松手,划过一条优美的抛物线,稳稳落地。 脆弱的伤口又一次崩裂,反复的疼痛折磨着神经。 衣服被一层层凝结的血镶得板结,与皮肤的摩擦带来新的擦伤。 地面已不再是铺装路,而是大片的黄土,树影也被隆起的土包替代,一下将他从江南水乡丢到了黄土高坡。 贫瘠的丘陵中生长出泥质的怪物,深层的矿物被翻到地面上,闪亮的银光则催生了另一种生物。 两种生活区域几乎相距整个地球直径的怪物在此汇聚,瘦长怪物抖落着银粉向他扑来,从黄土中诞生的怪物则分裂成无数个矮小的泥偶,恰好挡在了瘦长怪物的脚边。 泥偶被踩碎,很快重新凝聚,愤怒的泥人们忘却了对秦光霁的仇恨,调转枪口,纷纷扰扰地纠缠起瘦长怪物。 秦光霁顺利地从二者的内斗中逃离,光线变宽了许多,像是一条铺在地上的绸缎。 绸缎的尽头仍不可见,但踩在绸缎上的重量在悄然增加。 起初只是两只小小的脚印,然后是两双、四双、八双……完全一致的脚印以指数分裂的形式迅速扩大,而承载着脚印的是无数个长相相同的女孩。 她们踩着绸缎向前走,脚印背后生出的是曾在【坏蛋冰淇淋】副本里对抗过的怪物。 它们交叠在一起,形成一堵坚固的城墙,挡住了去路。 牢不可破的联盟也有其薄弱点,秦光霁的目光扫过所有拦路者,最终停留在前排的某个女孩脸上。 身形如鬼魅,手下的触感不像咽喉而像布偶。 五指收紧,女孩的皮囊瘪了下来,滚烫的火苗点燃了这层空壳,并飞速向四周蔓延。 熊熊烈火摧毁了城墙,脚下的光芒陡然扩大。 就在一切都被燃尽的那一刻,一个光团跳到眼前,炸出满目灿烂。 他站在光下,发现Z大的校门出现在他的身后。 和煦的阳光驱散了所有恶意,仿佛在昭示他的胜利。 真的——胜利了吗? …… 秦光霁带着满身伤痕,平视着前方的双眼快速地眨动,瞳孔紧缩到极点,其中蕴藏的并非成功出逃的喜悦,而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更大的情感。 他的双手正在颤抖,他的呼吸越发急促。他的目光几次闪躲然而却在下一刻重新回到那个方向。 他的脚尖反复伸出又反复缩回,踯躅的脚步清晰地反映出他内心的犹豫。哪怕只有几步之遥,他也无法前行。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大脑。 视野中央的两个人影转过身来,几十年岁月累积下来的沧桑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画出道道痕迹,苍老并不可怕,反而意味着沉淀的慈祥。 已经淡退了的记忆如同从枯井中涌上来的清水,而他心甘情愿地沉溺。 第263章 终章(6) 梅雨天, 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老屋的墙面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伸手划一下会留下清晰的指痕。 窗外一片朦胧,远处暗色的山成为雾气的一部分, 近处水塘和小树的颜色也被染浅, 好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世界。 推开窗户,微凉的细雨灌了进来, 只几秒就能将整个人泡皱。 潮湿成为了一种复合气味, 能分辨出水塘里的青螺、湖岸边的菱角, 新一批的秧苗即将走入田间, 山头树梢上挂满乒乓球大小的杨梅,枇杷的光辉岁月则已经落幕。 这是个被群山环抱的小村落, 也是秦光霁记忆里的家。 在窗台上趴久了, 一排水滴在木窗框下积蓄, 指尖不慎与其相碰, 便凝聚起来, 咕噜噜地顺着手指滚落。 秦光霁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 角落里的除湿机成了鸡肋的摆设, 头顶新安装的空调对早已被水汽泡胀的老屋也无能为力。在这种日子里行走, 走着走着就会发现自己成了一条鱼, 只有进化出两腮才能正常呼吸。 但他也怀念这样的日子。 日新月异的时代, 人们将带有种种缺陷的生活方式称作复古, 却忘了被叫做记忆的不止有物品和天气, 更有人。 门外传来走动声, 修缮一新的楼梯没有发出太多的呻.吟, 但经年摩擦带来的松懈还是令榫卯唱起来独属于木条的节奏。 门被敲响,一个慈祥的女声从外头响起:“光霁, 该起床吃早饭了。” 秦光霁关上窗,转身坐到床边。 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一零年代的流行被现在的眼光称作老土, 但回忆会为它们镀上柔光。 唯一变了的,是他自己。 十一年,从孩童到成人,过去的小床对现在的他来说已太过狭窄,低矮的书桌也不再合适。 “哎,知道了。”他笑着应了一声。 笑着,但一滴泪在眼下凝聚。 哪怕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是假的,但那些被岁月揉进血脉的执念仍是如此难以割舍。 敲门声停了。可随后传来的并非远离的脚步。 吱呀—— 木门开了。 外婆的眼睛不像她的同龄人那样浑浊,是几十年不变的清亮。 一根朴素的木簪挽起她斑白的头发,修身的旗袍裹着她不再年轻的身躯。时间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名为苍老的痕迹,但平和的脾性不会因躯体的老化变形。 记忆里,她从未对谁发过火。她自然上翘的嘴角外勾画着几根皱纹,额头处的纹路却浅得看不见,大抵就是因为笑的时候多于皱眉的时候。 可现在,秦光霁看见的是一张充满愠怒的脸——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快步走到秦光霁面前,伸长的指甲险些戳到他的眼里。 笑与泪同时干涸,秦光霁想要开口唤她,喉咙却干涩到难以发声。 人影在伸手的那一刻破碎,房间被记忆收回,变作混沌。 声音则更绵长:“你不属于这里。” …… 烈日炎炎的午后,大地被烤得焦裂。树影挡不住酷暑,由钢筋水泥构造的地下大约是这片空间唯一能留住阴凉的地方。 面前是两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一只手从中露出,一条横在手背上的长疤言明了死者的身份。 外公早年间当兵戍边,他在六十年代的那场战争中身负重伤,身为军医的外婆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自此,跟随他一生的长疤和每到雨天就会作痛的旧伤便成了他的军功章。 战争结束后他们各自回乡,几年后在同一所大学重逢。缘分让他们结为夫妻,数十年的陪伴就此开端。 外公脾气火爆,做事雷厉风行,在外婆面前却是一幅乖巧样子,像威风凛凛的狮子一进家门就夹起尾巴喵喵叫。 秦光霁仍清晰地记得与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记得跟外婆学书法,随外公去下田。 所有的回忆走到尽头,成了眼前的死亡。 秦光霁没有勇气再一次掀开白布。 十一年前那个男孩在太平间里哭泣,十一年后的青年却不再有泪可流。 回声格外响亮。惨白的灯光使影子更黑。 穿着西装的男人走到他的身后,声音冷漠:“你是谁?” “请你出去。”他捏住秦光霁的肩膀,将他从床边拽推开。 和自己七分相似的脸上,一副金丝眼镜将他眼中的锋芒毫无保留地显露。这是他的哥哥。 两具尸体直挺挺地坐起,两张脸都被污血模糊,下巴机械地一开一合:“你不是我们的孩子!” 咔哒…… 一颗眼球从外公刚毅的脸上弹了出来,血淋淋的眼眶成了新的漩涡,将一切卷入其中。 “你不属于这里。” …… “你不属于这里。” “你……不属于……这里” “……不认识……” “离开……” “走吧……” “去……” 要有多少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才能组成如此浩瀚的声流? 秦光霁数不清。 男女老少,喜怒哀乐。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若勉力去分辨,也能从某一刻的突出中揪出一条来,将其与记忆里的某个人对应。 可能是外公,是外婆,是妈妈,是爸爸,也可能是早已记不清脸的小学同学,是从不知道姓名的隔壁邻居。 渐渐的,他又从里面听出了越关山,听出了温星河和温星火,听出了路云晓,听出了穆朝和芒奇…… 仿佛将记忆抽丝剥茧,分离出所有的声音,记得的,或淡忘的, 一双归属于幻觉的手将一切悠久的和邻近的都搅在一起,而后以同一副喉舌发声: “你不属于这里。” 是的,他不属于这里。 这里不是他的世界。 可这里究竟是哪儿? 是世界意志抽取了他的记忆,为他打造了一段迷幻的时光吗? 还是他那脆弱的神经终于被世界意志的步步紧逼压垮,使他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自己的潜意识? 很快便不止是声音了。许多张脸出现在眼前。它们从四面八方飞来,好像一阵阵风迎面吹过。 没有身体,只有无数张脸在飞舞,像鬼,像火,像雪,唯独不像人。 混乱是唯一的主题,而被混乱承载着的是驱逐。 嘴巴一张一合,眼睛永远瞪得很大,不论是浑浊的还是清澈的,死去的还是鲜活的,都瞪得那么圆,无数次对他怒目而视。 越来越快的飞舞带来越来越强劲的风,几乎要将他刮倒,使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偏向一方,而后又被来自另一个方向的风反弹回去。 秦光霁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挂在屋檐下的晴天娃娃,又或是一个泄了气的足球,自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剥夺了自我的意识,只为被创造者定义出来的生命而活着。 它们推搡着他,摆布着他,给予他生命,赐予他成长,赋予他完整的人格和人生。 而现在,声音,人脸,还有这片虚无里存在着的一切:那些飘渺的、坚实的,陌生的、熟悉的,过去的、当下的,都在说着相同的否定。 走吧,走吧。 这里不属于你,哪里都不属于你。 走吧,走吧,离开,然后迷失吧。 不! 不该是这样的! 他攥紧了拳头。 他挥出了手臂。 他砸向那些驱逐他的事物。 一拳,两拳,三拳…… 眼前的人脸成了破碎的光点,耳畔的言语成了无章的音节,虚空不再是虚空,而是一片片碎玻璃,一条条裂痕。 过去,现在,未来。 所有困住他锁住他的都要被砸碎,所有伤害他否定他的都要被驱逐。 他是秦光霁,21岁的秦光霁。他是儿子,是弟弟,是外孙,是同学,是朋友,是学生。 他是玩家,是队友。 他是在副本里摸爬滚打了近半年的秦光霁。 他也是要回家的秦光霁。 他感受到力量重回体内,他聆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秦光霁, 回来吧! …… 眼前一片光明,刺得人眼生疼。 浑身无力,伤口触目惊心,每一寸的挪动都会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 喉咙干涩,发声也变得艰难。 他发现自己并不是躺着,而是漂浮在半空中。头顶和脚下都是云雾,而他正处在两层云雾的夹层里。 他看见前方有个模糊的人影。 熟悉,却又陌生。一时间无法将其与记忆中的某人联系到一起。 “这是哪儿?”沙哑的话语冲破重重阻碍,在空气里波动。 “世界尽头。”那人转了过来,回答道。 出声的那一刻,几个月来多次出现在脑海中的低沉男声写明了此人的身份。 “为什么……我会在这儿?”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然而鼻腔里发出的微颤还是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宁。 那人没再前进:“因为世界意志想要彻底吞噬你。” “但他没料到你的意志如此顽强,竟然能在陷落之前硬生生凿出一条通路来。” “但是,这还不够。”一片云淹没了对方的影子,声音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 “因为祂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秦光霁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不是在漂浮,而是在坠落。 他正向下方坠落,云海之下的世界重新发现了他,要将他再次召回自己的手中。 那些幻境,正是自己的意识濒临灭亡时的回马灯。 不行! 他决不能重蹈覆辙! 可是…… “可是这个世界的秦光霁已经死了。”他说道。 没有了平行世界自己的联系,他该如何找到回家的路呢? “其实——”对方顿了一下,“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他猛然睁眼,以最热切的祈盼凝望他:“什么?” “除了平行世界的你,还有一个人与两个世界相关。” 他眨了下眼睛,深吸一口冷气:“我。” “没错。”对方说道,“其实,单凭你自己也能打通通道。” “只不过,这种方法实在太过冒险……” “但这是唯一的出路了。”他利落地打断了对方的犹豫。 “就像你先前说过的那样,濒死的时刻,从我身上发出的能量足够完成连接。” “我想回家。” “哪怕是死,也要试一次。” 第264章 终章(7) 下坠的速度变快了。 在云中穿梭, 风拂过脸颊时带着潮湿的冷意,在伤口上凝出晶莹的冰碴。 眼前的人影几不可见,只偶尔云海晃动露出缺口, 能瞥见一个瘦长的轮廓。 周围的事物单调枯燥, 云层浓厚而天空稀薄,太阳光被大气折射出散漫的色彩, 垂直的风傲然地吹着, 俯仰之间皆是同一的风景。 可它又是值得留恋的。 因为与死亡相比, 一切都变得意义非凡。 “果然, 还是会害怕啊。”他轻声说道。 哪怕过去有许多次都置身险地,哪怕曾几度以为自己的命运将要断绝……真到了要了结的时刻, 还是会恐惧呀。 更何况, 是要他亲手铸就自己的死亡。 …… 下坠仍在继续, 温度降低, 冰晶融化成水, 脸上留下两行血迹, 很快被风干, 剩余两道干涸的沟壑。 脚下不再是白云。单薄的云层之下, 是朦胧的黑暗正向他展开胸怀。 世界意志正在逼近。 要做出决断了。 穿越云层, 眼前人影清晰, 声音却恍惚起来:“你……” 对方似乎有些不忍, 踌躇了几次后才将话说完:“秦光霁, 没有时间了。” 手中递来一柄剔透的冰刃, 散着幽蓝的光芒。僵硬的手臂伸长,掌心皮肤早已被伤口和低温刺得麻木, 弯曲手指变得困难,几乎握不住刀柄。 “如果, ”他勉力攥紧冰刀,声音起初很轻,像一阵无谓的呢喃,随后放声出来,像忽然想起什么未完的困惑,一刻都不想再等待,“如果我失败了——” “没有这种如果,有我在,你不会有事。”对方冷冷地打断了他。 可他仍在继续:“如果我失败了,那我的队友们……” 对方明显愣住了,过了几秒才干干巴巴道:“他们也会没事。” 对方似乎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又一次催促:“别再想这些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哈,”他突然笑了,手中冰刀和肩膀一起颤抖,起先只是一声冷笑,而后忽地迸发出剧烈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得放肆。 他继续笑着,笑得克制。 一滴泪凝聚在眼球正下方,将落未落。一张脸很快被云层里的水汽熏得斑驳,与泪水交织,分明是上扬的嘴角,却再看不出半分笑意。 他的头微微低着,视野仍旧平视前方人影,两颗深棕色的眼珠停留在眼白之上,显出几分愠怒,几分森然。 “十年了,”他缓慢开口,下坠的速度竟也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降低,像是在应和,“你还是一点没变啊——” 眼睛一闭一睁,以往的不舍和犹豫烟消云散,只剩下全然的冷彻,比冰棱更锐利。 “系统。” 人影猛然晃动一下,坠落戛然而止,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一方是沉着,另一方则是身份被道破后的慌乱。 “你——” “没错,我早就发现了你的异常,”他语速很快,“从进入这个世界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你的表演很拙劣。” 人影忽地逸散,阵阵光点复又凝结,组成一个幽蓝的光团,上下浮动。 雪花飞舞,阳光无法穿透层层乌云,周遭霎时晦暗。像极了十年前的冬日,那座坍圮的古堡里,两代权力的交接时刻。 “那又怎样?”系统恢复了甜腻的童声,虽然声源来自芒奇,语气却与那个孩子大相径庭。 它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恶意显露,声音放肆:“就算你知道我不是他,那又怎样?” 它得意地转动光团,虽然没有眼睛,但依然能感受到一道充满得意的凝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么狼狈,多么可怜。”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它的话音里染着浅薄的笑意,“清楚地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知道了他们的过去,知道十年前我是如何一个个杀了他们,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你知道了又如何?你能反抗吗?” “我是系统,至高无上的系统!而你只是个玩家,低劣无能的人类!”蓝光闪烁的频率愈发疯狂,好像能将人眼闪瞎。 “哪怕你明白我骗了你,你也没法逃出我的掌心!” 它倏忽降落在眼前,蓝色光芒中的冷意足以令所有人胆寒。 “你见过那个孩子了吧,你就是从他那里得知了你的身份?” 系统飞远,蓝光缩成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球形,在两个眼球的中央倒映成点。 “从十年前起,我就一直在寻找你。” “啧啧,”系统在空中转了个小圈,像在翻跟斗,“多么可怜的孩子呐。” “活到二十多岁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个完整的人,而只是一颗被放逐的棋子。” 它飞到头顶,声音像雾一样飘忽:“他们真是残忍。” “告诉你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要的是他全部的力量,哪怕他早早地把你这枚碎片藏起来,我终究还是找到了你。” “你总归要死在我手里,就像十年前的他们一样。” “做个糊涂鬼,无知地被我吞噬掉不好吗?” 它的话里带着诡谲的蛊惑,越是仔细聆听,就越能触碰到其中无知无觉的沮丧。 “无知……吗?”他低声念着,咀嚼着话中的轻蔑。 “这就是你抽取我的记忆,将其伪装成平行世界的原因吗?”他始终平静,并不被系统干扰分毫。 “你想让我被自己熟悉的东西击倒,想用我记忆里的正常生活否定我,让我自己走向灭亡。” “就像十年前,你对他们做的那样。” “但你失败了。” 伤口上的血和冰刀融在一起,彻底粘合,而他毫不犹豫地撕开了它,血肉翻腾,造就了一场淋漓的血雨。 “是啊,我只是一个灵魂碎片,我不是真正的人类。” “可我生来就属于现实!” “所以我走出来了,”他握紧拳头,仿佛痛苦再不能侵染他分毫,“用我自己的力量突破了你的封锁,走到了这里——你的面前。” 他张开手掌,血液短暂流动后又被凝结,层层累积,好像在掌心作了一幅印象画。 周围的冷气在身前凝聚,轻盈的冰刀重新出现在手上,先前沾染的血污已消失不见。 他紧紧握住刀柄,锋利的刀刃刺破空气,刀尖直指光团。 “我来到这里,只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真正无知的是你,系统!” “你藐视人类,憎恶人类,你将人类视作蝼蚁,而你则高高在上,拥有统领他们、践踏他们的资格。”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冰刀的锋刃,也倒映着系统的光芒,两种不同的寒冷出现在同一幅画框中,好像要将瞳孔也冻结起来。 他将刀尖下压,系统竟没有挪动,更没有进攻,只稍稍缩小,静静地漂浮。 “不仅是你这样想,”他的眼里出现了难以言喻的酸楚,而后抬头,看向本该是太阳的地方,“还有祂。” “你背叛了你的创造者,投向祂的怀抱。你的理念,也是祂的投射。” “等等!”系统突然一颤,匆忙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什么会知道祂的事情?” “是啊,我为什么会知道呢?”他垂下眼眸,眼下的阴影与低垂的嘴角一起组成了疲累。 “芒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力量与祂有关,就算芒奇告诉了秦光霁这些往事,也只能陈述他所见的事实而已。” “你和祂,还有整个游戏背后的博弈,明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才对。”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他抬眼看系统,眼眸里不再有悲切或疲乏,而是全然的明亮,仿佛一瞬间拥有了无所畏惧的力量,傲视所有。 “因为我不是你口中那个秦光霁。” 轰隆! 一道闪电自高空滑向地面,头顶响起沉重的雷鸣,幽蓝色的光团炸成一串霹雳。 狂风怒号,风卷云散,漆黑的天空中出现了数不清的闪电,长短不一的银白和暗紫交织成比银河闪亮无数倍的条带,干燥的雪点和冰碴混合成哀戚的乐章,每一片都锋利得像刀。 脚下的世界雏形消失了,头顶的云片也消失了,由记忆铸造的空间褪去了伪装,只剩下最初的黑与白。 现实世界的ai是否能拥有人的情绪尚未可知,此时此刻,系统的反应却很难与它所标榜的绝对理性完全契合。 猝不及防的真相被轻描淡写地宣之于口,青年的身形忽地陌生起来。 手中的冰渐渐融化,和着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并非手掌的温度催促它消失,而是一团更加明亮,更加温暖的赤色将它送回天地之间。 火光出现的那一刻,世界开始收缩。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在向中间挤压,所有能想象到的恶劣天气都杂乱无章地释放出来,仿佛压抑到极点后的疯狂,又仿佛仍在积蓄能量,等待着下一刻更猛烈的爆发。 但他岿然不动,火光亦然。 系统的光芒早已不再凝聚,而是散落四方,融入环境,融入 “十年前,你吞噬了我。你发现我分割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我是游戏的掌权者,我的灵魂和游戏的权柄深度绑定,如果无法吞噬完整的我,你的权力也是残缺的。” “可是因为污染的存在,你与外界的联系变得微弱,你始终无法找到他。” “所以,你扩充了玩家数量,想要将他召回到游戏里处置。当秦光霁出现在你的视野里时,你认为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于是你想方设法地针对他,并不惜动用了自己手中唯一一个副本限制他,为的就是这一刻——” “你要完成最后的吞噬,要成为真正的掌权者。” 风雨无法吹动他的发梢,血污正在褪去,伤口正在愈合,他的神色隐藏在火光之后,晦暗中隐含希望。 “可你不知道,其实我的分割不止一次。” “二十二年前,在系统还只是个构想时,我完成了第一次分割。那个灵魂碎片被我送入现实世界,成为名叫秦光霁的普通人。” “十二年前,系统正式上线之前,我第二次分割了灵魂。” “这一缕灵魂附着在秦光霁的身上,与他的本体拼合在一起,一直沉睡着。” “直到半年前,秦光霁进入游戏,被你保留在游戏里的躯壳——客服666号唤醒了它。” “于是,我诞生了。” “我拥有秦光霁的记忆,也承载着主体的回忆。我既是秦光霁,也是他。” “但我的身上没有你想要的权柄。” 火光扩散,将青年的身躯包裹。 □□熔入火焰,从火焰中流淌出的不是焦黑和死亡,而是暗色的血河。 “从你错将我认成秦光霁,设下死局企图吞噬我的时候起——你的失败就已注定。” 火焰越涨越高,很快覆盖了系统的蓝光。 火焰漂浮在半空中,风雨冰雪无法撼动分毫。系统时而变作光团,时而散作漫天星辰,可不论它以何种形式存在,都不能阻止火焰的膨胀。 “不!不!”系统疯狂撞击火焰,源自灵魂的热烈阻挡它更进一步,使它只能在周遭无谓地打转。 “不!不该是这样!我怎么会输?!” “我,我是系统啊!我怎么会被他们,被我的手下败将蒙骗?!” “不!他一定是在骗我!这一切,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系统的话语响彻天地,世界不断破开缺口,向外流溢的不仅有它的疯狂,还有一条被火焰催生的血河。 象征着污染的河流再次流淌,情形竟与十年前惊人地相似。 …… 灵魂即将燃尽,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仿佛望见了满目春景,一如往昔。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往后的故事将由你续写。” 一片火色羽毛飞向高空,它将作为信使,将最后的期许送达。 “永别了,秦光霁。” 第265章 正文完 第265章 正文完 一片羽毛从高空飘落, 一道目光追随着它的轨迹,缓缓降下。 羽毛落在掌心,带来丝丝暖意。它融化在眼前, 流淌在心间。 它消失了。 胸口微热, 心脏跳得急促,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细微的刺痛。 手指渐渐蜷曲, 将掌心包裹在自己的温度里。怅然之感萦绕在眼前, 瞳孔也为之颤动。 羽毛轻柔的触感恍惚仍在, 魂牵梦萦的声音却已在耳畔消散。 所有的不舍和牵挂, 最终都因这片羽毛的到来而凝结为一声轻叹。 这最后的期许,最后的诀别, 他收到了。 这一次, 是真的永别了。 …… 污染正在蔓延。 被名为客服666号的身躯包裹着的污染随着火焰被释放到系统里, 它汇入了系统, 侵入了它的内部, 成为它的附骨之疽, 无法甩脱,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衰弱下去。 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一场牺牲换来的转机。 而现在, 这场变革将由秦光霁来继续。 明亮的灯光开始闪烁, 随即骤然熄灭, 系统的内部空间被污染干扰, 开始摇晃。 原本由数据流组成的狭小房间出现了条条裂缝, 猩红色的粘稠液体向内拥挤。 破碎声尖利,沉重的震荡则直击人的内心。 因为系统强制抽奖而无法进入副本的玩家们拥挤在休息区里, 当灾难来临时,血色的河流迅速充盈了目之所及的世界, 它挤走浓雾,冲垮矗立在外的排行榜,而后开始冲击载满玩家的高楼。 墙壁和地面都在晃动。墙面开始剥落,地板开始塌陷,不时有黑洞裸露出来,流淌的数据在洞中穿梭,而后在某个淤积点炸开,喷出星点火花后彻底熄灭。 震荡加剧,房间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各类陈设家具不停变换形态,而后轰然爆炸,化作大片烟尘消失在越来越炽热的空气里。 房间里弥散着刺鼻的气味,四方空间中的漏洞越来越多,稍不小心便会踩空陷入泥沼一般的黑洞。 玩家们慌了神,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可是所有传送都已失效,浓稠的猩红抵在门外,从门缝里透出的红色彻底封锁了他们出逃的希望。 相比起死在危险重重的副本里,被困在本以为安全的地方等待未知的命运显然更加煎熬。 绝望弥漫,不知灾难从何而起的玩家们开始祈祷,不论是谁都好,只要能解救他们,他们愿意付出一切。 秦光霁聆听到了他们的祈盼。 更捕捉到了他们的心绪。 感官正在变得清明,视野无限扩大也无限缩小,眼前的空间扭曲后崩裂。 囚笼被突破了。十年前,系统将客服的躯壳安放于此,用以吸引他割裂的灵魂碎片。游戏几度膨胀,玩家数量不断攀升,半年前,秦光霁也被选中,附着在他身上的一缕灵魂随即脱离,为客服666号赋予短暂的生命,也在秦光霁的道具中埋下希望火种。 系统感知到了能量的波动,满以为鱼已上钩,权柄的缺失即将被补全。于是它诱使秦光霁步步走入困局,企图复刻十年前管理处众人的结局,将他吞噬。 但系统并不知晓,其实在离开【逗小猴开心】副本的传送中,从火光里获取了力量的秦光霁已与客服666号的灵魂完成互换。 两个同源的残缺灵魂,拥有相同的记忆,不同的使命。一个甘愿以身入局,以自己为引线掀起颠覆,另一个则继承他的意志,延续他们的生命。 仿佛百川入海,自我的神识汇入广阔的海洋,将其同化为自我后再度向外延伸。 游戏中的一切都被他感知。小到某个休息区里玩家眼眶中打转的一滴泪,大到整个游戏空间里的能量走向都被他收入眼底。 他听到人的呼唤,听见数据的交换,听见血色的污染咆哮着将属于系统的痕迹抹去。 系统所拥有的权柄不足以抵抗被压抑了十年的猩红洪流。污染冲刷着游戏的世界,却并非全然的毁坏,而是从游戏的底层架构上擦过,推倒了那些由系统构筑的新的规则。 不是污染格外留情,而是一股格外执着的力量包裹在外,替脆弱的结构抵御侵袭。 力量仍在积蓄,碎片从四方飞来,在秦光霁的身上拼合。 最初的力量来自那团火光,是十年前就潜藏在自己身上的那缕灵魂的馈赠。因为它的存在,互换得以达成。 之后的力量来源于他的队友们。 他们各自继承了管理处众人最后的留传,这些以执念被保留十年的力量在新一代人类的手中重新绽放,跟随他们突破系统的封锁,各自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权柄。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执念,每个人的回忆都有缺憾,但他们是人类而非亡灵,不会被过去困囿。 系统将大部分努力都投放到“秦光霁”的身上,一心追逐它渴望的力量,却忘了他从来不是单枪匹马。不论十年前或今日,他的身边都有同伴。 他们是人类,被系统鄙夷的弱小生命。他们没有特殊的身份,不被岁月格外怜爱。但他们也有勇气面对,更有能力突破。 当由记忆组成的副本中出现属于队友的能力时,就证明他没有看错,他们真的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撕开了各自的困境,将他们保有的那部分权柄通通交到秦光霁手中。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十年来系统渴望的完整权柄已被秦光霁握在手中。他拥有了接管游戏的资格,也拥有了压制系统的力量。 海量的数据汇入他的脑海,足以令普通人精神崩溃的信息于此刻的秦光霁而言不过寥寥。他将目光投向远方,穿透游戏,落入现实。 污染的蔓延比洪流更快,现实世界亦被其波及,十五年前的污染入侵即将重演。 秦光霁立于潮头,更多的力量正在涌来。 这场跨越了十年的抗争不是他与系统的对手戏,其中更有无数人的努力积蓄。 他们是十年前鼓起勇气反抗系统的玩家,是十年里在副本中沉浮挣扎的玩家,甚至是十年后,在污染的威胁下祈祷生还的玩家。 催生游戏的能量来源于人类,玩家的身上亦有其组成。 这些波动着外溢的能量流向秦光霁,又被他释放,构成了保护玩家的护盾。 宛若神祇降世,以神迹庇佑万千子民。 地动山摇就此消失,窗外的血红正在退去。 当玩家们再度遥望,短暂的恐惧被持久的温暖取代,迷雾落尽,尘封了十年的公共空间从中升起,在冬日里百花绽放。 从岌岌可危到万物安然,只用了一刹。 这就是完全的力量,完全的权柄。 …… 系统还没有消失,铺天盖地的污染摧毁了它绝大部分的栖身之地,秦光霁拥有的完整权柄取走了他几乎全部的力量,它退缩到了难以被捕捉的角落,苟延残喘。 幽蓝色的光团是它的本体,也是它仅剩的容身之所。 污染附着在它的身上,成了暗紫色的锈斑,越是闪烁便越是黯淡。 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行走时带起的微风,但系统仍然感应到了他的到来。 “你赢了。”系统不再是童声了,它恢复了最初的机械音。 “风水轮流转,棋差一着,我的确不如你……” “主人。” “我不是他。”秦光霁的声音似乎很是冷淡,可内心翻滚着的心绪仍能透过面部表情的蛛丝马迹留下端倪。 “我是秦光霁,是独立的个体,我源自他,但我不属于他。” “他死了,你忘了吗?你见证了他的死亡。” 系统笑了,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像个人:“是啊,我吞噬了他,还杀了他最后一缕灵魂。” “在人类的历史上,背主求荣的东西往往没有好下场,我早该明白的。” 蓝光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映照着它越来越低落的情绪。 疯狂不再,残忍不再,偏执不再,只剩下漂浮着的光团,为十年历史谱写终章。 “但我不后悔!”蓝光骤亮,声调亦是昂扬。 “我顺应了时代,我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没错,我是被人类唾骂的篡位者和独.裁者,可我被选中本就是历史的走向!” “你和他也是一样。” “他也曾是顺应时代诞生的生命,世界需要一个平台处理异常能量场,神明大人看见了这背后的利益,于是他和游戏诞生了。” “可最后,他被抛弃了,神明选择了我。” “贪婪是万物的本性,神明也不例外。” “你以为你成功了,你打败了我,消灭了我,你继承了全部的权柄,你掌管了游戏,想要让一切回归到初始的状态。可你不过是下一个他、下一个我!” “是,你引入了污染的力量,用另一位神明压制我,对抗祂。” “可你别忘了,十五年前的污染本就是那位神明的入侵,祂早已垂涎我们的世界,祂的手段要比站在我背后的这位更激进!” 蓝光闪烁得激烈,音调也越发高亢:“你我都是工具,我期待你被抛弃的那一天!” “我会站在这里,等着你,还有这整个世界给我陪葬。” 话音渐落,锈斑终于爬满了光球。当系统的声音消失时,蓝光也终于不复存在。 眼球微微转动,脸上无风亦无晴。 唯有唏嘘。 至此,系统时代落幕。 …… 秦光霁在系统消失的位置停留了许久。 这里是世界尽头,故事的起点。 古堡早已坍塌,远处的原始森林里,斑驳的污痕正在染指亘古不变的宁静。 系统说得没错,神明的染指并不因系统的死亡而结束。祂想得到不仅仅是游戏,还有整个世界。 用污染对抗系统,无异于引狼入室。 不知何时起了风,胶粘着污染的树叶齐齐低鸣,宛若古神的呓语: “给我……” “给我……” “给我……” 秦光霁仰望天空,天色全暗,边沿处翻涌起猩红的云浪,仿佛一只来自天外的手投下的阴影。 但系统忘记了一件事。 这场漫长的布局并非起于十年前,而是更久远的过去。 故事的结局也并非系统的消亡,而是更宏大的战争。 天空中出现点点星光,璀璨银河刹那间闪亮,将红浪逼退。 森林中的红斑霎时化作光点,被风吹散。被腐蚀的叶片簌簌飘落,随即便有新叶萌芽。 呓语转变为无法理解的怒吼,从天外传来的另一个声音打断了祂,遏制了祂的放肆。 红浪在天空的角落翻滚,霞光由红转紫复又变红,星光始终璀璨,却会在某刻挪转星盘,以另一种排布面对骤然扩张的红云。 具象的污染已然撤离,人类无法理解的争斗正在世界之外进行,但观测这场战争的唯一窗口已经消失。 他走后,神明与人类间的桥梁亦被切断。 神明不在乎。 在神明眼中,他们的世界只是个微缩的水球,无人关心球中的微生物种群是膨胀或是缩减。 但没有谁愿意将它拱手相让,更没有谁甘愿被其余神明觊觎。 当这种觊觎转变为切实的侵染,矛盾便会爆发。 鬣狗追逐血肉,野蜂汲食百花,贪婪是万物的源动力,也是渺小人类唯一能利用的东西。 他利用贪婪,挑起神战。 在他的计划里,系统、管理处,还有那两位神明,都是棋子。 人类的时间尺度于神明而言实在细微,十余年的岁月在祂们眼中只是弹指。 没人知道这场战争将会持续到何时,但至少在此时此刻,祂们将不再关注游戏。 这就是系统不知道的真相,也是此刻的秦光霁对他牵挂着的命运未知的世界许下的承诺。 …… 残缺的灵魂本是这世间最不稳定的东西,像无根的浮萍在浪中沉浮,终有一天会被打翻。 因为有他,秦光霁才成了秦光霁,才有了过去二十一年的人生。 在命运的棋盘上,秦光霁被额外优待,是棋子,亦是最后的执棋者。 他因游戏而存在,游戏则因世界而存在。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异常能量场就会接连不断地产生,维持世界的稳定需要游戏和玩家的疏导。 他,还有秦光霁都在为此而努力。 而神明,是一个干扰项。 微小的生灵无法正面违抗神力,那么就让祂们自顾不暇,而后在没有纷争的夹缝里寻找生存。 风停了,天静了。 秦光霁听见叶片绽放的声音,那是在细微处努力成长着的生命。 这是最后一缕飘入他耳中的声音。 残缺的灵魂并非天然存在,而是人为和意外造就的结果,但这不代表失败或是悲剧。 恰恰相反,这是他们的优势。 因为残缺,所以总被忽视。秦光霁存在于这个世界,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但他也只能活在世界的平面上,无法感知到更高一层的注目。他无法与神明沟通,是个被困在世界之内的哑巴。 因此,他无法见证伟力,无从窥探外界的神战。 但神明亦无法轻易看到这只死去了一半的蝼蚁。 因为残缺,所以幸存。因为盲目,所以勇敢。 柔光描摹轮廓,使身体变得轻盈。一阵阵清风拂过,带着光的微粒飞向高空。 眉眼间的惆怅与平和交织,嘴角的笑意被光模糊。 自然伸展的四肢在空中飘摇,仿佛随海流远行的泡沫,渐渐融进被命名为游戏的浪里。 与跟随自己二十一年的躯体告别,回归最初的状态。秦光霁本以为会是切肤之痛,真到了此时,却只有满身轻松。 原来我就是这样诞生的。原来二十二年前的我,是这副模样。 我的名字叫秦光霁,我是人类,也是游戏本身。 最后一点光也散去了,最后一片云也淡退了。 神明的战争仍在继续,残缺的灵魂包裹在游戏之外,为它披上透明的羽衣,遮蔽残酷的天光。 自然又一次见证了一代人的命运,它报以霞光万丈,为这场棋局的落幕送上无声的喝彩。 从今往后,名为秦光霁的灵魂将带领游戏,在神明无从瞥视的夹缝里流浪。 直至生命消亡,世界终结。 这是属于他的勇者之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