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 1. 001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 燕尾桃花/文 大盛天启二十三年,四月的龟兹(qiu ci)城尚有几分清寒。 才是巳时初刻,粟特人的骆驼队伍与吐火罗人的车马已将户曹衙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南北而来的商队要在此处先验“过所”,由户曹文书盖章后,再继续往下一地去。 赵勇额上遍布汗珠,拖着一条瘸腿在各商队中间穿梭往复了数回。 他手中捏着一封昨日才收到的信,来自他曾在安西军中效力时的大都护崔将军的长女,崔柔嘉。信中只言她不日将与“白氏商队”结伴到达龟兹,约在户曹衙门前相见,至于一行有几人、可有哪位长辈同行却语焉不详。 信是从河西中途的敦煌郡驿站发出,在路上走了些时日。算一算脚程,今日的这个时候,人便该到了。 可他在这周遭足足寻了两刻钟,也未瞧见一位被众多仆从包围着的、头戴幂篱的妙龄女郎,只打听得“白氏”的若干商队中确然有一支从长安归来,已办完一切凭证,于一刻钟之前离去,其中是否有崔姓之人随行却无人知晓。 倒是有人随口提及,早在半月之前敦煌郡往西,马匪作乱夜袭过白氏商队,死的几人里像是有大盛之人,至于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却又不知了。 赵勇心头登时凉了半截,各种不妙的猜想纷纷涌上心头。 他最近一回见崔嘉柔,却是三年前。彼时崔将军已战陨两年,他因故回了一趟长安,顺道探访崔将军的遗孀与子女。 那时崔嘉柔已亭亭玉立十三年华,却还是小儿心性,一溜烟的功夫便带着其不满四岁的幼弟挖了个陷马坑,将一位郎君绊了个头破血流,引得其耶娘怒气冲冲寻上门来。 崔夫人身子历来病弱,一年中有四五个月都服着汤药,嘉柔固然言之凿凿她是教训虐马之人,却也不敢让她阿娘知晓此事,还是他出面和了些稀泥方了事。 那时她虽尚稚龄,却初现姿容,行在街市上引得五陵少年们频频回首。如今又过三年,只怕容貌越发惊人。 想到一个妙龄女郎涉险穿过危机重重的河西之地,与游弋在河西腹地的凶狠马贼狭路相逢,在一圈淫-笑下被重重围住……赵勇连打两个冷战。 报官,必须得报官! - “好!” 离户曹衙门不远的集市上,高鼻深目的胡姬在五弦琵琶最后的曲声中,洒下一串旋舞。近旁唯一看客连声叫好,下一瞬便豪气地抛下一颗豆大的珍珠。 胡姬眼睛一亮,立刻蹲身捡起这价值不菲的打赏。 待抬头看向财神爷时,却大为吃惊。 这是个头戴尖顶毡帽的中原小郎君,最多十五六岁,长得唇红齿白,十分俊美;只一身衣裳风尘仆仆,多有破洞;身边还跟着一头肋骨分明的瘦驴,瘦驴身上挂着一串用皮绳系着的锅碗瓢盆,一看便知并非富贵出身。 穷苦人家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似这等自己还穿得破破烂烂却要摆阔气的败家子,纵然是在龟兹都不多见呢。 见舞姬看过来,崔嘉柔粲然一笑,抛出一个媚眼。 舞姬便洒下一串欢喜的笑声,伴着龟兹人欢迎贵客的喜乐,一拎裙摆,绕着嘉柔欢快地转起了旋子。 崔嘉柔今日跟随“白氏”商队进了龟兹,因到得早了些,未曾等到赵勇前来相迎。赵勇是她阿耶当年的近卫,虽已有三年未见,可她平日同其长女有书信往来,知晓赵家在龟兹开着一间极大的客栈,赚得金山银山。今日数个商队抵达龟兹,正是客栈做买卖的好时间,赵世伯因此被绊住了脚也是极有可能。 她一时半刻等不到人,也并不着急,同商队拜别后,牵着驴一拐便进了近处的集市。 胡姬在身边似陀螺转个不停,崔嘉柔正看得兴起,身后却“格尔嘎”一声驴叫,是她的小驴不知看见了什么要跟着而去,甩得背上的锅碗瓢盆叮里当啷一阵响动。 她上前牵住了驴,这才瞧见前头不远处是一辆牛车,正拉着一车的鲜草走远了。 她离开长安时正值初春,万物尚萧条。走了些时日好不容易草叶冒芽,又被前头商队的马和骆驼吃个干净。小驴只能用些干草,未曾见识鲜草已久矣。 她牵着驴追上去,终于在一座毡帐边截住那一车鲜草。 鲜草的价却便宜得很,整整一车也不过二十钱。 区区二十,好说好说。 崔嘉柔熟门熟路将手往肩上的包袱皮里一探,心下一个咯噔。 空了? 她离家时随身带的那些金银簪钗、玉石翡翠、绸缎绢帛,全都霍霍完了? 她忙寻了个遮掩处,把包袱皮、发髻、鞋垫、裹胸布里通通翻过,果然她所有藏财帛的地方都空空如也,是真一贫如洗了。 远处的琵琶声犹在,那高鼻深目的舞姬也依旧转着旋子。回去将那一颗珍珠讨回来……不成,赏出去的物件儿哪里有要回来的道理,她可没干过这丢人事! 正想着法子,却听前头不知谁用长安雅言吆喝了一声“谁会给牛医病,工价二十钱——” 崔嘉柔心中一动,却又有些踌躇。 作为人人皆知的长安第一女纨绔,她过去精致的十六年只负责花钱,从未曾想过赚银钱。 再回头看看小驴,它瘦骨嶙峋,一对大花双眼皮儿吧嗒吧嗒看着那车草,她立刻软了心肠。 给自家宝贝小驴赚买草料的银钱,不丢人。 要寻兽医的是个又黑又高的青年郎君,两颊极方,标准地似龟兹城门那两个城墙拐角。 这位方兄见她虽是衣衫褴褛,可细皮嫩肉明显未曾吃过苦,不由狐疑道:“你会医牛?” 这却问到了崔嘉柔的强项上。 她外祖安家数十年前从西域迁居长安,如今开着长安最大的马场,终年为朝廷供应战马。除此之外,还另有两家农场,养些牛羊骡豕等牲畜。 她阿耶远赴西域不着家,阿娘便将崔宅搬到安家附近,离安家在农郊的庄子极近。她自小便混迹在马场和农场里,在外头胡吃海喝、撩猫逗狗玩得无趣了,也常常去打个下手,天长日久耳濡目染,便也学了些能耐。 若说除了擅长享乐之外,她还能有个正经用处,便是此技了。 见方兄似是不信,她也不解释,只抽动鼻翼嗅上一嗅,却怔了怔:“怎地像是羊?” 方兄心下一乐。羊确然有羊,昨儿他便牵着一头羊出来寻医,只未曾换洗衣裳,又隔了一日,竟被她闻了出来。 也不知是真有些本事,还是撞大运。 他转身往后头一条小巷道指了指,“牛在那里头,你先进去。” 她牵着驴,叮里当啷进了小巷。 巷道斑斓,硕硕晨光从头顶高大的胡杨树上晒下来,璀璨光斑照的人睁不开眼。 她抬手在额边搭了个凉棚,挡住那灼灼光亮。 视线的尽头是一棵张牙舞爪的胡桃树,树枝才开始抽芽,毛茸茸一片,似新生的羊崽子。 树下有个头戴玉冠的瘦削男子,正闭眼支腮,懒洋洋坐在一张胡床上。他穿的虽是时下流行的圆领缺胯袍,可腰间束带上却并未配用凸显身份的蹀躞带,看不出究竟是商贾还是武人。 怎地是给人医病?不是说是牛? 这人看着好好的,哪里像是病了呢?! 况且,她也不会治人啊。 男子听见脚步声,睁开了眼。头顶的树梢也被风吹开,片片光斑落在他清俊的面上。 她不由脚步一顿。 这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五官轮廓利落,面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入鬓的一双长眉下,压着一双乌沉沉的眸子,疏懒地盯着她,让她忆起传说中幽静的深海。传说那里藏着神秘的海怪,能瞬间卷起滔天巨浪,将过往船只全打翻,把所有船客吃得骨头都不剩。 可纵然眼神这般生人勿近,他却也似扎了根一般坐在胡床上,并没有真的要做什么。 这模样她简直太熟悉了。 她小舅父残了一条腿,终日板着脸坐在胡床上,也是这般模样。 几年前龟兹曾遭遇一场大战,她的父亲大人便折在里头,赵勇也是因此瘸了腿。怪不得这郎君脖子手臂看着还能动一动,下半身竟纹丝不动,八成是当年那场大战里跑得慢,腿上挨了突厥人一刀。 她一时思舅心大起,上前煞有其事一揖,便按平素里逗她小舅父的法子,道:“兄台龙章凤姿,宛如天上皎月,实在瞩目非常。莫说女子,便是男子见兄台之姿,也要大动春心……” 须知夸一个男子,有什么夸法比来自“情爱”上的肯定能更令对方笑得花枝乱颤呢。她平素逗小舅父,便是经常说“哇,那位阿姐定是在偷瞧你”、“哇,那位女郎方才红了脸”。而舅父虽会笑骂一句“莫瞎说”,可此后至少半日脾气都出奇得好。 此处并无旁的过路的女郎,她临时用一用自己也无妨,总归事了随风去,深藏功与名。也希望同一时间的长安,有人能说两句逗趣话令小舅父畅怀,便是她这一番好人好事有好报了。 她这番吹捧将将说罢,对面那汪深海似的眼眸果然起了涟漪,却没有似她预想中的“嘎嘎嘎”欢笑出声。 周遭似陡然添了凉意,薛琅轻抬眼皮,冻结的眸光在她周身停留些许,凉薄双唇轻启: “若不想死,滚。” 正逢此时,外头那招揽人的方兄匆匆进来,见崔嘉柔傻呆呆站着,出声问:“不是说会医牛?” 话毕往旁边墙头外一拐。 嘉柔随着他的身影望过去,不由恍然。 就在她偏头处,果然有一头褐牛系在墙根上,身量不大,尚未长成,可肚腹却大如斗罗。若不是其雄势未去,几令人误以为是头有孕的母牛。 原来真是要医牛啊。 那她方才……她又转首看向薛琅。 此时这位郎君从坐塌上站了起来,阴沉着脸缓缓行了两步,竟是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走得稳得很。 她心下一阵愕然,可转眼一想,纵然她方才白夸了人,得不到个谢字也就罢了,怎地还被人以怨报德,喊一声“滚”呢! 她冲着薛琅麻溜翻了对白眼,就要雄赳赳气昂昂地滚,那墙边的小牛却跟着“哞”了两声。 嘉柔脚下一顿。 2. 002 小牛的哀哀叫声里多了痛楚,崔嘉柔往小牛肿大的腹部投去一眼,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两息后终于一咬唇,垂首粗声粗气道:“该是账腹之症,牛羊常见病,能治,好治。” 方脸兄晚到了一息,未曾瞧见自家将军破天荒里被人调戏的一幕,却见薛琅脸色莫名其妙阴沉了好几度,只当是怪责他办事不力,忙上前同薛琅低声道:“大都护,这小子听着似有些能耐,不若让他先试试。” 近来安西都护府重启,实行屯田制,都护府一直在陆续购置牛马羊,届时要分发给兵士。 只从中原跟来的牧监中有几人水土不服,已是上吐下泻好多日,难见痊愈。再去信让长安派人,时间却耽搁不起。都护府有意从当地补充人手,又担心突厥细作借机混入,便想了个法子,借着正好有牛羊患病,命人前来此集市上守株待兔。 实行屯兵制,牲口是大事,大都护薛琅专程指派自己的近卫负责此事。 这方脸的近卫,名叫王怀安,在此混了四五日,连外头跳胡旋的舞姬哪位兄长脚底板长了鸡眼都摸得清清楚楚,却还未遇上满意的兽医。 偏巧今日薛琅也一大早前来,应是不满他的进度,要亲自监督了。 他心下忐忑着,候在一旁等薛琅的指示。 薛琅垂着眼皮,足足好几息后,方沉着脸重新坐回矮榻上。 王怀安吁了口气,向嘉柔抬手:“请!” 嘉柔将小驴牵至一旁的胡杨树下,放轻了脚步站去牛边,抬手在小牛额间抚了抚,低声道:“莫怕,很快就能医好你。” 顿了顿,又想到此牛也极可能是从混居在龟兹的西域人手中买来,并未那方脸汉子自小养大,便又煞有其事用吐火罗语和粟特语各自译了一遍。 “△○☆□%*&○☆□%……”(莫怕,很快就能医好你) “*¥%#@)¥#!……” 不知小牛听懂了她的哪一种语言,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掌心,果然少了几分焦躁。 她放轻了动作,蹲下去轻触隆起的牛腹,只觉本该柔软之处已硬似放久的炊饼,要用力才能按下去。 正如她所料,确然是账腹之症,乃牛马草料不精、在腹腔发酵充气所致。 这本是小病,寻常牛马患得,减少草料饿上两日,自能痊愈。似这小牛如此严重者,实为少见。可见那饲牛之人,真是太门外汉了。 受外祖和舅舅们的影响,她最是见不得牲畜受病痛折磨,当下也不再耽搁,用上阴力在小牛腹间揉/压起来。 过了一刻钟,小牛的腹部越来越柔软,周遭也渐渐多了一股草料腐败之气来。 未几,王怀安到了她身畔,她只当他是要关心牛,他却问:“树下那瘦驴你可愿转手?” 她双眸一眯:“要转什么? “我家阿郎最好吃驴肉,”他补充,“我重金向你买。” 嘉柔当即黑脸。 不过是因误会行了“赞美”之事,便是要寻仇也该冲着她来,打驴的主意算什么英雄好汉。 “不卖,它才不到一岁!” 他当她是指驴子太小没多少肉,又道:“小郎君许是不常吃驴肉,瘦驴肥豕你可知?似这般精瘦的驴,四肢却如此壮硕,我真真未见过。” 当然没见过!世人行远路多选择马、骡和骆驼,她逃家时走得慌忙,唯恐打草惊蛇,外家偌大的马场一匹马都不敢动,随手牵的便是小驴。小驴那时只有六个月大,跟随她一路翻雪山、走荒漠,它健壮的四肢和消瘦的身体,可不就是一路吃苦锻炼出来的。 这是她的心头肉,可恨怎会有人想要吃了它! 崔嘉柔咬着后槽牙,眯着眼向薛琅望去。 此时正有另一人匆匆前来,交给薛琅一封信,神态十分恭敬,仿佛担心一个不甚,他眼中的猛兽就要扑出来大吃活人。 她捏了捏拳头,向薛琅的方向努努下巴,“他就是你家阿郎?爱吃驴就是他?” “正是。”王怀安继续游说她,“小郎君卖了驴,得些银钱,也好买几身体面的衣裳穿。” 嘉柔几番思考,面上终于挂上明朗的笑容,“说得是呢,待我治好小牛便来同你谈价。小牛现下已开始排气,你可前去提醒你家阿郎注意听……” 王怀安见小牛在嘉柔的揉/压下,口鼻显见地多了血色,便高高兴兴回到薛琅身畔,见他正在看手中新收到的信,少见的蹙着眉头,只怕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事,便不多言,只站在一旁等待。 薛琅依然盯着手中信,只抬了抬眉,示意他说。 他低声道:“大都护,这小郎君看着是有两手,瞧着也机灵,若底子白,倒是能招揽进都护府给牧监打下手。” 薛琅这时才轻抬眼皮,往不远处瞥去一眼,淡声道:“再议”,又垂首继续去看信。 这是长安一位兵部同僚来的信,走的兵部专道,说的是已逝的前任大都护崔将军之长女崔嘉柔,于两个月前负气离家,到现下踪迹全无。当年崔将军曾在西域多次击败突厥来犯,突厥人对其恨之入骨,虽死尤嫌。崔家人唯恐崔嘉柔失踪一事有突厥人参与其中,已暗中委托人多方寻找。 适逢婚龄的女子失踪,不是小事,便是在外安然无恙,却也有妨清誉。事情早在两月之前发生,现下才收到信,可见崔家人已是寻了许久皆无所获,不得已才委托了外人。 只这同僚十分谨慎,唯恐此信旁落反倒提醒了突厥人,故而并未附上画像,只在信中大略描述了其长相,言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云云。 他略过前头几句,要往后继续看,忽然听见近处出来一阵低沉的气流声,周遭已是膻臭刺鼻。 抬眼望去,不知何时那一身破衣烂衫的小子已牵着牛到了几步之外,牛尾冲着二人,气流声便像是从牛尾发出。 王怀安便帮着解释:“这是牛开始排气了……” “有个法子最是看得清楚,决不诓骗你等。”嘉柔大声道,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拔下盖子,将火折子放在牛尾近处,吹燃之前又向二人招手:“再近前些……” 王怀安便依言又往前探了探颈子。 薛琅从她这一番动作下忽然看出了些鬼鬼祟祟,将信塞进袖中,疑心道:“似有些……” “不对劲”三字尚未出口,但听“轰”地一声闷响,一股火浪瞬间从牛尾喷出,直向二人面门而来。 “小心!”王怀安一声大喊,慌忙要去保护薛琅,却被薛琅揪着就地一滚,堪堪擦过那喷薄而来的火舌。 待二人起身,牛排气带来的火势已熄。 而那始作俑者一人一驴已跑得不见踪影,只留一堆用旧了的锅碗瓢盆在胡杨树底下。 小牛却是一改病色,神清气爽得很,并未被方才陡然而起的猛火所惊扰。在它后臀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件破了洞的缺胯袍,用来捂灭火焰,避免它被烧伤。 王怀安面上火辣辣一片,却顾不得自己,先去打量薛琅,见他除了衣袖上多了两个小洞,倒是不见伤处,方松了一口气,又忙着请令:“大都护,那小崽子邪门,竟能利用牛放屁搞刺杀,只怕是细作,卑职这就带人将人捉回来!” “宵小莫追”薛琅负手而立,只道:“向牧监传话,病牛牛棚里不可存放草料,谨防引起大火,立刻移出。” “尊令!”方兄牵着牛急匆匆去了。 清风几许,头顶树枝晃动。 薛琅掸了掸袖上烟尘,缓缓踱上前,在原先停放瘦驴之处蹲低身去,寻了根枯枝在那堆遗留的锅碗瓢盆里翻搅。 几息后,捻起一个双耳铜钵。 铜钵厚重,边沿铸造着寓意好运的缠枝莲纹,是极贵重的餐具。可其上刮痕繁密,可见使用之人并不在意其价。 在那莲纹收尾相接处,刻着一个蝇头大小的字。 待他看清那字,不由挑了挑眉。 柔。 - 赵勇顶着一头冷汗,两步并做一步要往安西都护府去报官。 他腿上有旧伤,将将经过大集市门前,便被个匆匆窜出来的小子撞个趔趄。 他顾不上去计较便要走,那小子却一把拽住了他,“赵世伯!” 声音很是清亮。 他不由脚步一缓,转过头来,但见眼前是个模样极清秀的小郎君,只面上却沾了些黑灰,衣衫也破旧,身上不见外袍,却把越冬的袄子穿在外头,比那些伸手讨钱的乞索儿好不了多少。 他上下打量了半晌,终于在她那张花猫似的面上看出来些似曾相识,“阿柔?” “世伯你真厉害,双目如神,宝刀未老!”嘉柔顾不上寒暄,一边往回看,一边连推带拉,“快走,儿可累坏了!”先带着赵勇走远了。 龟兹开市比长安早得多,此时辰时刚过,街面上已是人来人往。 浩浩荡荡的商队继续向户曹衙门方向去;本地的居民也懒洋洋出来晒太阳;精壮的昆仑奴赤-裸着上半身,顶着藤筐在街面上穿梭,手腕、脚腕上的银环便叮叮当当响得清脆。 嘉柔一身灰头土脸,赵勇也不遑多让,二人往人群中一混,便似泥牛入海,毫无踪影。 嘉柔见没有追兵,这才松了一口气。而耳边赵勇已絮叨了多时,句句问在她为何前来西州上。 赵勇问来问去,见她就是抿着嘴不开腔,终于脚步一顿,黑着脸道:“既如此,我修书一封回长安,你大舅父安太仆掌宫中车马,我就不信组不出几个马队来捉你。” “别!”嘉柔忙道,这才期期艾艾:“他们让我嫁人,可我不欢喜……” 赵勇目眦。所以,这是逃婚? 嘉柔见真话既已放出,便也不藏着掖着,从她祖父、她阿舅、她阿娘见了那郎君如何高兴地笑裂了嘴,一直到马场农场的牲畜们是如何地撒欢都描述一遍。 赵勇越听越纳闷,听起来那郎君简直貌似潘安、人品可靠、家世优良,这位姑奶奶哪里不满意呢?! “可是,”她终于说到了转弯处,“他便是当年在街市上打马之人。这种人昔日能打马,此后很可能向儿挥鞭子。想不通外祖、舅舅们最最心疼马儿,却能看得上这种人!” 赵勇被问得一滞,忖了半晌方猜测:“崔家同安家齐齐替你挑人家,定然是诸事都查得清清楚楚。说不得此间有误会?” 他凝神细思量,也未能想起来当年那倒霉儿郎是如何辩驳的,只隐隐记得那人被摔断了两颗牙,满嘴的鲜血,说起话来“啊呜”“啊呜”,很是难听明白。 “世伯以为是误会,那世伯便与他成亲好了,日后他打你,你正好会武,能同他两个对打。”嘉柔不满道。 “尽瞎说,”赵勇不禁苦笑,思来想去也不好逼她太过,万一激起了这丫头的反骨,一溜烟地又跑了,让他去何处寻去?为今之计,只有他先将人稳住,暗中再向长安去信。 他想明白此事,方换了个话题:“你既要离开,路上不知多带些甲士豪奴?河西多马贼,你怎地就敢一人上路?现下竟这番模样……” “带了呀,‘大力’护我一路,顶顶能干呢!” 赵勇吊起的心略略一缓。 大力,这个名儿听起来倒是有些身手。 “人去了何处?”他转首往后瞧。身后路人来来往往,却不见有豪奴跟随。 崔嘉柔回身便抚一抚驴头,“大力跟了我一路,莫看它还不到一岁,可马贼来时它驮着我一溜烟就跑,全天下最机灵!” 赵勇的瘸腿一个趔趄。 是驴! “至于我这身打扮……”她斟酌着措辞,“千里迢迢行路,总是要伪装一番,万一被崔将军的仇人盯上,我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什么崔将军,他是你阿耶!”赵勇无奈了一阵,又有些老怀安慰。 她伪装成男子,又穿得这般穷巴巴,看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是个有成算的。女郎果然长大了,不再是三年前那般冲动无状的性子了。 从集市外一路行来,路人瞧见赵勇时无不纷纷招呼,躬着腰身,很是恭敬。 她往热闹的街面环顾,“世伯的客栈在何处?我还为你拉了买卖。最迟晌午,白氏商队的兄弟们就要来住店呢。” 说话间已能瞧见前头路口客栈揽客的竖旗随风飘展,隐隐可见个“安”字。 她立刻两步并做一步到了路口,已张臂高呼:“让我来看看世伯的盛世伟业!” 她往拐弯处一蹦,人站在客栈门口,灿烂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脚步却一滞。 门楣上的牌匾,“长安客栈”四个字很是威武霸气。 而挂着牌匾的,是黄土夯造的二层土楼,外头看着曾刷过彩漆,如今已辩驳脱落地比破庙好不了多少。 因着背光,里头冷清清黑漆漆,似乎连一点活人气都没有。 “这里是……”嘉柔回首。 赵勇面上一阵窘迫,上前先一步替她牵过大力,“到家了,先进去歇息,我让你婶婶给你做炙羊肉……” 3. 003 对于赵勇的金山银山同传说中的不相符,崔嘉柔多少是有些介怀的。 赵勇若银钱艰难,而她从举世繁华的长安前来,将携带的所有土仪在路上全用的一干二净,未留下一星半点的上门礼,便显得忒不知礼数。 打开包袱皮,搜不出一个铜钱不说,连一身完整的女儿装都凑不齐。除了一堆平日更换的裹胸布之外,就只有两个半新不旧的肚兜还断了系绳。若不是女儿家家贴身衣物不好拿去换钱,也早已没了踪影。 好在男儿衣裳还剩了两身,除了才脱下一身的臭破烂,另一身还是她专程留着未曾沾身,只等到了龟兹先扮作个翩翩佳公子去逗一逗赵勇的长女赵卿儿。 然方才进了客栈才知,赵卿儿的继外祖近来身子有些不适,赵卿儿前去侍疾,需过上几日才回来。 如今只好提前享受了。 雨后天青色外袍上身,小腰被细带箍得盈盈一握,铜镜中的郎君已俊俏无两。 她天生眉毛旺盛不画而浓,鼻梁高挺暗蓄英气,只靠近眼尾有一颗芝麻粒大小的小红痣,添了几分柔媚。 可总体来说,依然是位俊美不凡的小郎君。 和臭美比起来,因着要扮男装缠裹胸布而带来的那些呼吸不畅,也就能忍了。 拣一把纸扇在手,推开房门顺阶而下。 木质楼梯“吱呀”几声,引得楼下柜上忙着的博士不由看直了眼。 崔嘉柔到了柜前,抖开纸扇,第一句话便是问正在掸灰的龟兹博士:“我那小驴,可吃上了鲜草?” 博士耳根一红,用一口流利的大盛雅言:“阿郎放心,小店绝不委屈牲口。” 嘉柔满意的点点头,顺手便要去怀里掏打赏,入手扑了个空,这才回想起自己如今已是一贫如洗,再不复曾经挥金如土的豪爽。 她讪讪收回手,装作赏景的模样,慢悠悠踱开去。 这是一个只有两层的土坯小客栈,楼下是大堂,共摆着六张食案,供住客用饭和小坐。客房皆在二楼,拢共还是有二十来间。 客栈门口有半面墙刷白,一旁还放着笔墨,以防住客与行人忽然诗兴大发,要在此题诗一首。 这是大盛近些年兴起的时髦,酒馆、客栈、书局,但凡是个铺子,门前无不备些可供写书的物件儿。 赵勇显然也跟随了此风潮,而白墙上题的诗虽不少,却五花八门。 有用楷书所提的“床前看月光①,疑是地上霜”李太白的诗句,也有用当地人常用的吐火罗文写的“三更月儿圆,婆姨翻墙来”的打油诗,还有人狗爬字歪歪扭扭写着“小葱二钱、豆腐五钱,小葱拌豆腐十钱。”也不知是怎么个算法。 她在周遭转悠的当口,渐渐有人前来住店,其中有些熟面孔,是她在途中曾打过照面的商队中人。 看来,赵阿叔的买卖虽说没到金山银山,但也不算差。只赚了银钱却舍不得将这土坯小楼装点装点,却有些过于抠了。 可无论如何,她终于不用担心了。 她的口袋有没有银钱无所谓,只要赵勇有钱,她在龟兹过得就不会差。 她一时哼着小曲转悠到后院马厩,看着大力吃了一阵草料,出来时却走叉了路,顺着一个不起眼的边门走到了另一个跨院时。 这是客栈后头一座逼仄的小院,靠墙起了两间土坯厢房,院中间拉了一道麻绳,上面晾着男人、女人的衣裳,其中还滴着水的一身赫然是她换下的破衣烂衫,已尽数被洗得干净。上头的破洞本有些碍眼,可同周遭其他人衣裳上的补丁相比,竟也看着顺眼起来。 这里是……赵勇夫妇自己住的院落? 四周安静,从那厢房里传出的轻微人语声便格外清晰,似乎还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声…… 厢房里,三旬的龟兹妇人泪水涟涟,用吐火罗语哭道:“……家中存不住余钱,你竟又收留了外人长住,你我怎生养得起……” “如何是长住,”赵勇压着声辩驳,“只是来龟兹玩耍,多则数月而已。” “数月?她是富贵人家的女郎,莫说数月,便是几日你我都难供养。你莫忘了,你昨日才东拼西凑,凭白送出去几十贯钱!” “哎哟你小声些……”赵勇手忙脚乱去安抚她,却听得外头“咚”地一声响。他推开窗户,却见对面檐下一桶水不知被谁碰撞过,水在木桶中荡来荡去,泼洒了一地…… - 因着崔嘉柔的到来,习惯了一日两餐的赵家人,刻意在午间加了一餐。 食案摆在后厨不远处几棵花苞绽放的桃树下,炙羊肉上了两大盘,极是丰盛。 赵勇的夫人曹氏未用餐,只垂首陪在一侧,虽说双目依然红肿,可神态十分温良。 赵勇的原配多年前病逝,眼前这位曹氏乃赵勇解甲离营后在龟兹后娶的继室,是深目高鼻的龟兹本地人,只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却有些奔四十的模样。 不仅是曹氏,便是赵勇也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 待饭毕,曹氏又叮嘱厨娘送上来几盏桃酪,方先行退下了。 一口清酸的桃酪咽下,嘉柔轻咳一声开了口:“儿有一事要托请赵世伯,请世伯替儿在都护府寻个差使……” “阿柔怎地生了这般心思?”赵勇二话不说便拒绝,“你若是去外头玩耍,我自是不多说。去外头伺候人,却万万不可。” 嘉柔忽然咬唇伤感起来:“儿只是想,在阿耶效力过的地方多了解他。” 她这句“阿耶”已有数年未唤过,尚有些涩口,在此处顿了顿,方续道:“人人皆说阿耶乃英雄,儿却已全数忘了他的模样……” 赵勇一时滞住,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崔将军自驻扎龟兹,此后因长安遥远、河西动荡,回一趟家要间隔两三年。而崔夫人体弱,无法经受住路途颠簸,崔家家眷便也不能接来龟兹。至崔将军五年前战陨,同家眷也不过相见了两回。 恍然一算,将军当年被委任为安西大都护时,嘉柔不过六岁幼童。犹记得将军为赴西域离开长安那日,数万将士已列队。六岁的嘉柔甩开仆从的手,小小的身子挡在崔将军的马前,仰着小脸问:“阿耶何时回来同阿柔斗蛐蛐儿?” 崔将军像每日前去城外营中那般,于马背上弯腰抚一抚她的小脑袋瓜,同她道:“明日。” 此后,无数个明日飞驰而过,再也没有尽头。 一晃十年,儿女长成,将军已逝,只有昆仑山上的仙女峰年复一年注视着世人,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他缄默不语,嘉柔并不催促,只慢悠悠续道:“阿耶昨夜曾入梦,说赵世伯不可托付,儿问他为何如此说,他言赵世伯心怀私心,必定不愿见阿柔进都护府……” “我,我怀了何种私心?” “听说世伯一直想生位小郎君……”嘉柔停下纸扇,目光灼灼扫向赵勇,“而儿天香国色、沉鱼落雁,世伯定是想提前扣住儿,好给赵家当个童养媳……” 赵勇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捂住心口站起身:“你莫乱跑,我去替你打听。” 不到半个时辰,赵勇便从外归来。 “都护府虽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可皆是繁重的活计,牧使、杂役、伙房的厨子、后头洗衣裳的杂役……都不成,你还是打消这念头。” “牧使?”嘉柔将纸扇一收,“好得很,就这个了。” - 刚过午时,安西都护府里依然人来人往,才重启一个月,诸事仅初定,将士和工匠用过午食无暇歇息,依然穿梭其中,却只闻脚步声,不见闲聊人语,可见大都护治下之严。 经过五年前一场大战,原都护府早已破败。后宅又尚未修复,薛琅便在刚刚修葺好的前院里辟了两间营房用于起卧。 一员副将恭敬垂首站在书房门前等候,薛琅伏案挥毫,不多时笔下便显现一个头戴毡帽的小郎君的模样,小郎君只是寥寥数笔,面目虽不清晰,可身姿却贼头贼脑,神态摸得很灵动。而他身畔那头身板消瘦却四肢壮硕的驴,画的更是惟妙惟肖。 待提笔,薛琅又将那画像来回看了看,方将画像递向副将,“交由文书拓画数张,重点往各种成衣铺子、低等脚店去寻……” 略为顿了顿,他眸中泛冷,“龟兹哪家妓馆有兔儿爷?也让他们认一认可见过此人,今日便要寻见人。” 副将看他神情阴冷,不敢多问,小心接过画像。 待副将转身去了,他拿起手边的那只铜钵再看上一看,再次取出今晨才收到的那封信来。 展开信纸,目光下意识便落在了描述崔将军之女崔嘉柔的长相几句上:“明眸皓齿、亭亭玉立,貌肖其母,同崔将军只有眉毛相像。但靠近她□□处有一□□,很是显眼,你一瞧见,定会认出。“ 他未曾见过崔夫人,同崔将军虽有一面之缘,可哪里能记得眉毛是何样。 这里头寥寥数十字,也就那句“靠近□□处有一□□”最为有用。 可在集市上被那治牛的小郎君偷袭时,不偏不倚,火星子恰恰就烧到了最关键的两处。 看来只有向长安再去一封信问问清楚了。 他又看了看这信发出的时间。 两个月前。 倒是凑巧的很,正是他表弟同崔家定亲之时。 只前脚两家结亲,后脚崔嘉柔便失了踪。那表弟乃他生父家中一位远房亲戚,来信之人必不知他同表弟的关系,才将此信送到他这处。 看来,表弟一家是尚不知此事了。 4. 004 前方一座赫赫庭院,高高院墙围着长安模样的数座屋宅,一路进深而去,不知占地几何。有四扇铆钉大门依次洞开,一排带刀官兵似石像般矗立在门前,不怒自威。 这便是安西都护府。 赵勇带她绕过正门,到了一扇侧门边。 侧门边上贴着张画,其上像是一个人牵着一头牲口。画背后抹少了浆糊,风吹上一阵就卷了半边,看不清细处。 赵勇先行上前同守门的汉子低语了几句,方唤嘉柔上前。 来之前的路上,赵勇就叮嘱过她,千万莫透露她的真实姓名和身份,免得那些曾同崔将军结仇的突厥细作盯上她,让她先想个名儿糊弄过去。 果然那守门的将她打量一番,方问:“姓甚名谁?” 赵勇忙同她使眼色。 她“唰”地撑开纸扇,做出个风流倜傥状,“姓潘,名安,合起来念做潘安。” 赵勇:“……” 待进了都护府,两人按照守门人的指点,候在一棵树下等待一个叫做“王怀安”之人。据闻此人乃薛琅的近卫,因薛琅极重视养牧牲口,寻牧使一事便交由亲信担着。 前来都护府的路上,赵勇已大略讲述了安西都护府新任大都护薛琅的辉煌历史。 据闻其不过二十三岁,可早在十六岁时便在一场平叛大战中带领三千精兵奇袭敌营而名声大噪,此后几年更是因镇守西南屡建奇功,被坊间称为“西南王”。近两年西南安定,薛琅才离开,来了西域。 关于这位“西南王”,嘉柔自也如雷贯耳,只从未见过。 两年前西南边境大战告劫,薛琅曾回长安献俘,整个朱雀大街被民众围得水泄不通,她插不进脚,最后取巧爬上一棵高树,才占得一点先机。 她凑这番热闹倒不是敬仰什么英雄,毕竟自己家中也有,无甚稀奇。只是听闻那位西南王俊美无俦,曾引得西南周边小国的两位热衷断袖的王子放下大话,言若入得薛琅帐内,则倾国相报。 此三人的虐恋过程有多曲折无人知晓,可如今那绵延长街的囚车上,据闻那两位王子便在其中,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其最初“倾国相报”的承诺。 因为这样一桩超出预想的结果,崔嘉柔对那薛琅更是好奇了。 貌美又歹毒,还是个男子,那得长什么样啊! 她当时蹲在树梢上,其实是个观美男的绝佳之处。可若不是等得饥饿、命忠仆递上去装了一桶的胡桃、殷桃和冷淘,若薛琅也并未凑巧骑马行到高树下,更若没有那忽然而来的一阵鬼风…… 装吃食的木桶从天而降有没有套着薛琅的脑袋,她并未看清。只记得骤然响起一声“有刺客”后,随之她便从树上跌下,虽幸运至极地落在了一片仆从身上,避免被摔伤,可风继而将一只厚重的冷淘碗从树上吹下,“叭”地一声砸在她眼睛上,让她当了数日的独眼龙。 那一场闹剧后来还延伸出些风波。 譬如第二日,冷清了好几年的崔府忽然有宦官破天荒上门,拿了一卷圣旨,言当今圣人不忍看崔将军之女状如纨绔招摇过市,命她禁足两月,以规其性。 一道小小的禁足令,竟能搬得动皇帝那尊大佛,此事在坊间引起不小的热议。也拜这圣旨所赐,等她两个月禁足结束,终于能迈出长安大街,身上已多了个“长安第一女纨绔”的名头,下不来了。 后来她找了些门路多方打听,也未探到是谁搬动圣人出了那么一道圣旨。若让她知道,必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丢进粪坑里也不解恨! 此事另外的后续是,虽则她越来越出落得鲜花一支,可及笄后却总不见媒婆上门——谁家愿意娶个不着调的新妇呀。 一直拖到今年年初,终于有人提亲,崔安两家自是当成个宝,唯恐男方反悔,短短三日就走完了“纳彩、问名、纳吉”六礼中的前三步。而她还蒙在鼓里,直到聘礼堆了满院,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现下将这个因果关系如此一捋,她之所以要逃婚,倒与这薛琅捋出了些干系来。 赵勇此时叮嘱她:“莫看薛都护年纪轻轻,可听闻治军极严,纵是都护府招个杂役,也要先考验人品道德。” 出来吹了一阵风,他脑瓜子也清醒了,知道崔嘉柔先前说的什么崔将军托梦的话,是使的激将法。可这位女郎是个什么性子他了解得很,不让她自己碰一回壁,她是不会回头。 思及此,又补充一句:“当年大战,都护府已被烧毁,你想看崔将军当年的营舍却是看不到了。你也莫到处乱看,等会按我说的做。” 嘉柔不由环视一周,心想的是,不胡乱看是不可能的。 便是不看这都护府,她也定然要将薛琅那惊世美颜看清楚,最好连一根睫毛也不放过,才不枉她白担了几年女纨绔之名。 等了不多久,有个小卒过来问:“哪个是潘安?” 想到很快便要见那薛大美男,嘉柔心下一阵激动,抬腿踱出去,挺胸抬头站在小卒面前,“啪”地将纸扇一打:“如此不明显吗?” 小卒便嘿嘿一笑,道:“随我去吧。” 嘉柔便一撩衣摆,跟着小卒到了不远处一间营舍边上。 营舍门大开,草药的清苦气极重,看起来是军医营房。 从里头传出个叫叫嚷嚷的声音:“哎哟,你轻点,我这脸还要哪!” 里头另有人嗤笑道:“被一个屁烧成这般,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前一个声音狠狠道:“我若抓住那小崽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嘉柔听着里头的动静,一股不明的异样感从心头起。 军医营舍起了脚步声,一个高高的汉子掀开帘子从里头出来,一张四方脸上涂抹了一层厚厚的褐色药霜,看不清是何长相。 可绝不会是美男子薛琅。 当年她蹲在树上虽未看清薛琅的脸,可他在马上矫健挺拔的身姿,依然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汉子停在檐下,因脸上有伤疼的呲牙咧嘴,随意打量了嘉柔两眼,见她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美,不由多看了两眼,“你就是潘安?”倒也是人如其名。 嘉柔明白这该是薛琅的近卫王怀安,压下心中异样,只道:“确是在下。” “听说你会给牲畜医病?” “会些普通小病。” 嘉柔对自己的手艺自是相信,可对自己的品性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她最适合的还是吃喝玩乐,在兽医一事上给人打个下手便够了。若让她似外祖与舅父那般白日里挨着检诊、夜里熬油点蜡守着接生,她可做不到。 还是当个小喽喽,混混日子最好。 “都会医些什么病啊?”王怀安又问。 从军医房传来声音:“好了,时候到了。” 王怀安便向崔嘉柔努努下巴:“你说,我听着。” 崔嘉柔拣着几样最简单常见的兽病说着,王怀安便进了军医房,里头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未几,又从里头出来,手上拿个巾帕擦着面上水珠,面上药膏已是悉数洗去了。 嘉柔抬眼瞥过去,立时一惊。 这这这,这个似城墙拐角一般顶顶标准的方脸,不是今早集市上那人? 原来他并非普通平民,竟是都护府之人。 和今晨相比,王怀安原本黝黑的面孔发红,额头和下巴上多出了两个鸽子蛋大小的水泡,一看便是火星子燎出来的,模样很有些狼狈。 见他的目光扫过来,她忙低下头,心中暗想,这不是自己主动撞上来了?! 她能当个纨绔,自然少不了常常惹事,养成个不低头的性子。只又有一句老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不在上她的地盘,她才不当愣头青。 她心中极快盘算着,这王怀安前头发下狠话要剥她皮,可还是同她好好说着话,说明并未认出她来。现下她打扮成风度翩翩佳公子,任谁也不易联想到早上那个形同乞索儿的穷小子身上。 思及此,她便大胆地放下心来。 清晨那件事,只要她不说漏了嘴,这世上就没人知道是她干的。 进都护府混日子这活儿,还是有希望。 她心里打的好主意,伺候牲口也比伺候人得强,让她去饭舍酒馆斟茶倒酒当个博士,那她还不如回去嫁人。 等等,这王怀安是被牛屁燎烧的其中一人,那被她夸赞了两句却还恩将仇报的吃驴恶獠,又是谁? 她正想着,后头却传来一顿一顿的脚步声,是赵勇生恐她闯祸,还是拖着瘸腿跟了过来。 赵勇曾是崔将军的近卫,也是上一届安西军里为数不多活下来之人,这一届安西军大都知道他。 同龟兹城内许多民众因感恩而敬重赵勇一般,王怀安也对这位曾在西域洒下鲜血的汉子十分拜服。 他不再细问嘉柔,只向赵勇抱拳一揖,道:“赵公举荐之人,自是可信。只牧使一职事关屯田大事,大都护极为重视。自牧监至牧使,皆需大都护亲自看过,晚辈一人说了不算。” 屯田制简单来说,便是官兵驻守某处时,一边垦田种地过日子,一边防守御敌。战时为兵,安时为民。 崔将军在时便实行屯田制,原本很有些成效,若不是五万突厥大军忽然压境…… “这是应当。”赵勇抱拳,并不强求。他是带嘉柔来撞南墙的,自然不是真想让她被选中,否则他如何有脸给崔将军烧纸。 -本将军当年对你诸般照顾,如今我最最宝贝的女儿去了你那处,你让她干什么了? -禀将军,卑职无能,眼睁睁看着女郎伺候牲口赚工钱去了。 好嘛,根本用不着嘉柔诓骗他,只怕崔将军真的要在梦里给他一顿军棍。 崔嘉柔在一旁听得小小的牧使竟要让堂堂大都护掌眼,心中一动,顾不上担忧一大早在集市上招惹的吃驴贼獠究竟是谁,只想着,哇,终于要看到传说中大名鼎鼎的美男子啦! 她正为持续了两年的好奇即将实现而激动不已,一旁来了个小卒,附去王怀安耳畔低语几句,便见王怀安同赵勇抱拳:“大都护欲见一见赵公,请!” 5. 005 书房中已被屏退左右,除了赵勇之外,只余另一青年。 青年只有二十三岁,并未穿铠甲,着一身玄色常服,手边摊开一本学吐火罗语的书册,边缘处铁画银钩记着所学心得。 赵勇知道这是大都护薛琅,曾经大名鼎鼎的西南王。 数年前他曾同薛琅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眼前之人还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年,在演武场上将一柄长-枪舞得密不透风,引得周遭一片叫好。如今七年时间一晃而过,当年意气风发的矜贵少年在战场上历练成了青年将军,周身气势浑然,不容轻顾。 尤其是在平定西南动荡后,这位青年将军能不眷恋一点功绩,转身便到了这百废待兴的西域,此等胸襟气魄,实是不简单。 这般人物忽然要见他,且屏退了左右,他自是不信真是因为牧使一事。 薛琅并未有多的寒暄,只神色温和道:“赵公近来可曾同先都护崔将军家中有来往?” 赵勇不知薛琅此言何意,笼统道:“多年都有些书信往来。” “同崔五娘呢?”薛琅又问。 嘉柔在崔家本家,排行第五,外人提及不便唤其闺名,常唤一声“崔五娘”。 只是为何好端端要问到嘉柔? 赵勇本在军中多年,历练的一副做戏本事,恰到好处露出一副微疑之色,问道:“大都护为何有此一问?” 薛琅不同他拐弯抹角,只起身到了书柜边。 那书柜被书册装得满满当当,除了各种史书、兵法之外,还有治水、兽医、种田、冶金等专书。 薛琅取出一个用方布包裹的物件儿,摆在赵勇面前。 摊开方布,眼前是一个用旧的铜钵,质地厚重,价值不菲。 薛琅骨节分明的手点在铜钵边缘的一圈花纹处,“此刻纹,赵公可眼熟?” 赵勇如何不眼熟。 昔日里崔夫人每每托人给崔将军送来亲手做的衣物上,就在袖口或衣角有这么一圈缠枝莲纹。他乃崔将军的近卫,这些物件儿平日都是经由他的手收放的。 他顺着薛琅的指尖,不但看到了那圈花纹,还看到了一个字:柔。 显而易见,这是崔夫人秉持一颗爱女之心,操心给嘉柔打铸的铜饭碗。 “在下收到一封密信,从信中得知,崔五娘一日外出玩耍,久未归家……”薛琅话说得客气,将其失踪一事美化为外出玩耍,“崔家人四处相寻,联想到崔将军之故,便托请到了我这处。可巧今早我得到了这只铜钵,想问赵公,崔五娘近日可曾寻过赵公?” 赵勇未曾想到,嘉柔逃婚之事竟已传到外人耳中。 大盛民风确然开放,听闻现下女儿家也能在街面上纵马驰骋,甚至连幂篱也可不戴。可再开放世俗也容不下逃婚之事,否则家家户户的儿女一遇不顺心的婚事便逃跑,怎堪了得。此风断不可涨,逃婚之人必须被数万世人鄙弃,让她淹没在滚滚的唾沫星里不得翻身。 崔嘉柔已做下被人唾弃之事,可赵勇怎能认下薛琅之话,必须得将她的名声挽救挽救,便状作着急的站起身:“到处玩去了?这丫头,都这般大了怎地还这般贪玩?” 在房中焦急转了两圈,又做出转念一想的模样,问道:“薛将军莫是听岔了?阿柔小时候确然有些顽皮,可听闻这些年已是极懂事、极贤良、极淑德。没事时便守在房中绣个花、纳个鞋底……” 他将挂在腰间的他亲闺女绣的荷包递上前:“这便是出自阿柔之手,千里迢迢托人送来,说原本是做给崔将军,可将军已逝,权且挂在我身上寄托思父之情。这般孝顺、贤惠的女郎,实在不像是能四处玩耍不着家之人。这铜钵或许是,她随手赏了人,那人却一路到了龟兹。大都护可将那人寻来,一问便知。” 崔嘉柔是否真的修炼出了世俗标准里的贤良,薛琅回想起两年前回长安献俘时凭白而起的动乱,对此小有异议。 他并不分说,只从那荷包上收回眸光,道:“不是她便好。若赵公此后收到她的消息,还请立刻同晚辈商议,莫让崔将军的骨血流落在外。” “将军谦虚,该当如此。”赵勇忙应下,却又试探着叮嘱,“无论五娘是否真在外游玩,也请大都护莫将此事传扬开。若招来突厥细作伺机报复……” 薛琅点头:“赵公放心,自是不会。” 他将铜钵重新用布包了放回书架上,留赵勇用了一盏桃酪,做出一副闲谈状:“某两年前回长安献俘,曾碰巧同崔五娘有过一面之缘,真是聪慧过人。我隐约记得,她那处,靠近那处有一个……” 他眉头微锁,装作一时想不起的模样,只眼皮轻掀,细细凝注着赵勇,里头没有半分迷惘之色。 赵勇却比他更为糊涂:“靠近何处?有什么?哦……靠近门牙有几颗黑牙是不是?” 门牙?薛琅凝眉。 赵勇续道:“那是她小时候调皮咬炮仗,被炮崩的。还好后来换乳牙,连那黑牙一起换掉。否则鲜花一样的女郎有一口黑牙,实为不美。” 薛琅:“……” 房中一时彻底安静下来,又过了好几息,薛琅指尖从额角拿下,道:“听闻赵公举荐人来当牧使,在下便随赵公前去见上一见。若得力,自要留下。” 赵勇心下一紧,暗道糟糕。 - 军医营舍门前,崔嘉柔凭着几方“养颜神方”,已被王怀安相见恨晚。 王怀安顶着额头下巴上两个明晃晃的大水泡,高兴道:“成,我等会便去寻蜂蜜,厚厚抹它一层。” 崔嘉柔指点着:“前三日抹蜂蜜,后四日抹牛乳,后七日又重复过。如此三七二十一日,包还你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莫说女郎,便是男子见了小心肝也要扑通扑通跳呢。” 王怀安笑得见牙不见眼,“不求男子,只求多几个女子,能选出个新妇来。” 崔嘉柔通心舒泰。 这才应该是听到她的吹捧后的正确反应啊。 不谢谢她,反而斥一声“想活命就滚”,真是个小人!还想吃她驴! 她正在心中腹诽,一旁的军医上前问她话:“牛屁真能点着火?” 这……怎么又绕回来了? 她清清嗓子,道:“只听过,未亲眼见过。牛排气大半因为积食,轻者不用治,重者治不好。” “若重症真有人能治好呢?就揉一揉牛肚子,猛地放一阵屁,牛就好了。”王怀安插嘴。 “八成是撞大运。” 王怀安轻触自己面上那两个泡,又啐一口唾沫:“那小子果然是个骗子!” 嘉柔也跟着一声骂:“对,大骗子!” 此时有兵卒前来送信,说大都护薛琅正同赵勇往这处来。王怀安便安排人前去牵牲口,好当着薛琅之面检验嘉柔的手艺。 崔嘉柔想到很快便要看到那张传说中的脸,心中激动难以按捺,忍不住先向王怀安打听:“王兄,听说西南王有倾国倾城之貌……” “嘘……”王怀安连忙打断她的话,“千万莫说这话,也千万莫同大都护身有接触,我与潘贤弟相见如故,才提醒于你。若旁人如此说,早打出去了。” “哦?”嘉柔凑上前,竖着耳朵问:“为何?” “有断袖之嫌!”王怀安放低了声音,“大都护最嫌恶的便是男人搞短袖。你见了他,第一莫夸相貌,第二切莫太过靠近,千万记得。” 原来如此,嘉柔恍然大悟。 这就和两年前献俘那次的传言对上了。 西南小国的两位王子因薛琅争风吃醋,最后不是惨遭灭了国? 王怀安专程提醒她一道,可见薛琅被男人看上的断袖事还不是一回两回。 她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模样呀,有那般惊天地泣鬼神?难道比她扮作男子的俊美还胜一筹? 王怀安提醒完,看着嘉柔的脑袋瓜,不知怎地来了一股熟悉之意,“咦”了一声,后知后觉道:“我同潘贤弟可是在何处见过?” 嘉柔忙后退一步,掏出扇子掩住了半边脸,干笑两声:“王兄也十分面善呢,可见美男子之间都容易投缘。” “如此吗?”王怀安抚着后脑勺,“我们村的婶婶们,确然都说我是村里最俊的后生。” 一时叮当铃声由远及近,慢悠悠传过来,是一头脖子上系着铃铛的小牛被牵来。 嘉柔转头去看,却见那小牛只有六七个月大,通身褐色背毛,十分眼熟。 这不是早上她在集市上医治过的小牛?她目光下移,落在小牛的腹间。那处原本圆鼓鼓,现下已是平瘪,用精细草料再将养两三日,便算痊愈了。 短短半日就能恢复至此,她这手艺,可真是绝了。 等等,他们莫非要用这小褐牛来试她? 木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她已知这牛的情况,届时真真假假说上两句,既不完全显出真本事,又能唬一唬人,还不会小牛的将养,完美契合她只想混口饭吃的初衷。 正想得美,却听王怀安呼喊:“怎地将它牵来了?不是这头牛……” 啊?不是啊? 嘉柔又偏头去看,却见那牵牛的杂役要将牛牵回,小牛却挣脱了杂役之手,晃着铃铛叮当叮当朝她的方向而来,目标十分明确,却又不似要伤人,引得一旁的军医也探着身子看热闹。 王怀安吃惊道:“它,它竟也识得潘贤弟,莫非它在牛界也是个美男,容易与美男投缘?” 嘉柔咧出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来,“王兄说笑……”在心中着急大喊 :“莫过来莫过来,我只是医了你,不是你的再生父母,不需要你这般呀……” 在她的切切祷告里,小牛成功地到了她跟前,朝她扬首,欢喜地打了个招呼:“眸——” 王怀安持续怀疑:“这可是巧了,今儿我瞧你眼熟,牛瞧你也眼熟……” 几乎与此同时,她身侧已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大郎,这是薛都护,快来见过。” 她猛地转首,但见赵勇同另一个男子已站到了她面前。 男子俊美无俦,却气势清冽,仿似远处高山上融下的雪水,本该春意浓浓,谁料却更加严冷。尤其是他的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明明无甚表情,却深沉如汪洋大海,仿佛里头随时要卷起风暴,然后跳出来一头海怪…… 她心头唰地拔凉,额上不觉间已浮上密密汗珠。 这不就是,那吃驴恶獠? 等等,他就是传说中的西南王薛琅?两年前害她背上“女纨绔”之名的祸首之一?清晨被她用牛屁喷烧的第二人? 赵勇向她挤眉弄眼,“阿安,莫愣着。”语气在“阿安”上刻意加重,暗示她千万莫自暴真身。 此时小牛已到了她身畔,用头蹭着她,道不尽的亲热与欢喜。 王怀安方脸一抽,终于发出一声迟来的愤慨:“啊!”,伸手稳稳地指向了嘉柔:“是你,原来是你这小骗子,点牛屁烧人的就是你。兄弟们,拿下他!” 6. 006 话语间便有兵卒围上前,唰唰抽出大刀,便呈包抄之势。 赵勇不知这片刻间嘉柔又惹了什么乱子,忙伸开双臂护住她,向其余众人赔笑道:“切莫冲动,误会,定然是起了什么误会……” 王怀安上前站在薛琅身畔,痛心疾首道:“大都护,早上用牛屁作恶的小骗子,就是他。这厮烧过咱们不算,竟还敢大摇大摆进来都护府,若不是在牛面前漏了馅儿,今日就要被他骗了去。三番两次如此,定然是处心积虑的细作!” “是你等,你等要吃我的小驴!”嘉柔也不再伪装,推开赵勇阻拦的手,从他身后一步迈出,抬手便指向薛琅:“按大盛《禁屠杀马牛驴诏》,‘马牛驴皆能任重致远,济人使用,不令宰杀。’你堂堂大都护,知法犯法,多少驴命丧你之嘴!你要吃我最心爱的宝贝驴,还恶人先告状,扣我细作的大帽子,这难道就是你们都护府的行径?!” 薛琅听到此处,微微挑眉。 此时崔嘉柔已是双手叉腰,仰天“哈哈”大笑两声,做出一副威武不能惧的激昂,“我潘安便是今日一死,也要魂飘千里回到长安,去圣人面前告你一状,让世人都看看你这西南王沽名钓誉的嘴脸!” 她这番话,没有激起薛琅一丝丝表情。 他低沉浑厚的声音里泛着凉意:“名声不名声的,本将军并不在意。只是这细作一事,倒是不能轻放。收进监中,纵是你无辜,也要生受一番了。” 赵勇惊出一身汗,一把将她拉去身后,同薛琅哈腰道:“大都护,都是误会,他虽冲动莽撞,可却绝不是什么细作,否则草民也不敢带他前来……” 他原本在薛琅面前还能自称一句“我”,现下自称“草民”,已是换上了祈求之意。到了此时也再顾不上那许多,胡诌起来:“潘安,其父乃当年安西军疏勒镇戊堡军第四队队正潘永年,五年前抗突厥一役,他一人斩杀三十八人,最后被数箭穿心而死……” 他说到此时,喉中不由一梗。 潘永年其人为真,其事也为真。 这些战死的兄弟,每人的姓名都被赵勇牢记心头。 可惜此人位低人轻,最后在报回朝廷的战死兵将册子上,就只占了一小格。 潘永年也确有一子,到如今该十六七八了。只潘家人领了朝廷发放的抚恤后,不知搬去了何处,三年前他回中原曾前去探过,并未寻见人。 此时紧要关头,他只好移花接木拿来一用。 待话毕,悄悄用手肘捣一捣身后的嘉柔,她却不给反应。 他只好再捣一捣,嘉柔方拉出了一点哭腔:“父亲大人,你死得不值啊……” 赵勇继续道:“潘家大郎今日前来投奔与我,我知他曾学得一点兽医之术,便想引荐他前来都护府,也算是承其父之遗志,继续报效朝廷。他有些顽皮这是不假,可作为安西军之后,绝不可能是细作。” 赵勇双眼发红,略有激动,不似作伪。薛琅这才偏首看向赵勇身后的崔嘉柔:“你想进都护府,确然是如赵公所言?” 事已至此,嘉柔哪里还能再在薛琅手底下讨生活。 她正要昂首挺胸慨然拒绝,便听他又道:“并非什么人想进都护府都能进,你纵是忠勇之后,若手艺不济,也是不成。今早在集市医牛之事,却看不出你的本事。” 小瞧人? 嘉柔拒绝的心一收,当即一掳袖子:“牲口在何处?速速带我前去。”又转首抚一抚身畔的小褐牛,“它不成,它病已大好。须在重病面前,方可展现本公子之手艺。” 哼,待姑奶奶施展了惊天手艺,你们各个哭着喊着让我留下,我再朝天大笑三声,拂袖而去,定然让你们后悔个千秋万代! 一旁有人送来胡床,薛琅一撩衣摆,闲闲坐下去,同王怀安道:“既如此,你便带他前去牲口棚,由着他选。” 王怀安恨恨瞪一眼嘉柔,顶着方脸上两个肿泡,恶声恶气道:“跟我来吧,胆敢再搞小动作,都护府数千精兵不是吃素的!” 赵勇叹口气上前,同她低声道:“乖乖听话,切莫捣乱,我在此等你。” 嘉柔给他一个“您就瞧好吧”的眼神,昂首挺胸跟上了王怀安,不过几步便拐进了一条巷道,鼻端也渐渐多了草料之气。 再走上几步,便见巷道边多了一道木栅栏,门口守着两个兵士。 王怀安示意兵士开了门,侧睨着她:“进去吧。” 她“哼”了一声,想起即将要让他们好看,又忍不住得意地挑一挑眉头,一撩衣摆,大摇大摆往里而去。 这是一个极大的院落,挨着墙建造了许多围栏,每个围栏里关着多则七八头、小则两三头的牛、羊、豕等家畜,从数量和体格看,应该是要用来配种的。 远看看不出哪只有病,她正要上前几步,忽听得一阵“呜呜”的兽类低吟之声,含着浓浓的警告。 她脚步一住,缓缓转首,但见眼前一只通体乌黑的小兽,伏低身子怒视着她,口中“呜呜”,随时要似离弦之箭扑向前来。 她浑身打了个冷战,不…… - 军医营房门前,赵勇陪坐在薛琅身畔。 虽说眼前这位年轻将军面色已和缓,仿佛并不计较方才之事,可他却不敢松懈,一边留心着嘉柔离去之处,一边又同薛琅打着包票:“大都护请放心,若潘安不成,我立刻带他走,绝不让大都护为难。” 薛琅恢复了几分和气:“并不曾为难,若他不成,都护府定不会收留于他。” 他话音刚落,忽然从远处传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喊:“救命啊,救命——”继而崔嘉柔已是惊慌失措从远处狂奔而来。 赵勇不知又发生了何变故,额上汗珠一滚,蹭地站起身。 几息之后,从那巷道追出来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小犬,不足小臂长短,最多两三个月,“汪汪”的叫声还奶声奶气,不停脚地追着嘉柔。 赵勇:“……” 现在找个地缝钻下去,还来得及吗? - 在都护府里接连不息的爆笑声里,赵勇叹口气,上前将那小黑犬抱在怀中。小黑犬便欢喜地狂摆着尾巴,扑上去热情舔着赵勇的脸。 薛琅淡笑一下,不欲再耽搁时间。 他从胡床起身,负手而立,“安大郎性情冲动,诡计多端,学浅才疏。无论人品或手艺,都非都护府人选。” “你!”嘉柔气喘吁吁,杏目圆瞪,几欲喷火。 薛琅却只向赵勇颔首,“赵公慢走。” 赵勇见今日之愿顺利达成,喜滋滋同她道:“走吧,今儿是不成了。” 嘉柔咬着牙转身走了几步,终究不甘心,回身一瞬不瞬看着薛琅。 薛琅依然站在檐下,面色平常不辨喜怒,未将她这一颗小砂砾放在眼中。 传说他有倾国倾城之貌,能令男子也折其风姿,争着抢着要睡倒在他卧榻之侧。 现下看来,堂堂西南王自以为是、面目可憎、违法吃驴,传言完全不可信。 她咬牙切齿盯着他几许,忽地展颜一笑,朗声道:“薛都护姿色惊人,世所罕见,令潘安心动不已。在下今夜定备好被褥枕头,恭候都护大驾。” “嘶……”阖府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薛琅眼中锐光骤起。 - 临近晌午的龟兹一改早间的清冷,已是热烘烘如初夏。 不知何处佛寺的钟声响起,僧人们开始齐齐念着梵语经文,听得人昏昏欲睡。 嘉柔扇子也不摇了,一个人耷拉着脑袋走在前头。她就知道丢了她的铜饭碗,要影响她吃饭的大事。 赵勇对这南墙撞的有些满意,上前正要装模作样安慰她,忽见她左眼眼尾竟有一颗芝麻粒儿大的小红痣,是他此前未曾留意到的。 回想起来薛琅曾装作想不起的样子问的那句“五娘靠近那处有一个什么……”他不由为之咋舌。 这薛都护竟是太狡猾了,竟是套他的话。好在他观察不细,否则定然要说漏嘴去。 他抚了抚心口,上前轻声道,“崔将军知道你已尽力,不会怪责你的。” 远处湛蓝的天际间,昆仑山层林尽染。而比昆仑山还要高一个山头的,是一处千百年而成的雪山,山峦曲线妖娆,似女子婀娜体态。 “那便是仙女峰……”赵勇轻声道。 嘉柔抬首。 她若未记错,她的父亲,被长篇大论记载于史书中的崔将军,便沉睡在那雪峰间不知哪处冰层下。 他们说那是五年前他率兵驱逐突厥来犯,一直将突厥人逼退至雪山背后的天竺国,却于半山腰上遭遇了雪崩。 最幸沙场为国死,赢得生前身后名。想来,这正是他得志的死法。 她收回眸光,赵勇还在叙说着:“当年突厥人顺着昆仑山退到天竺,转头便把持了天竺朝政。朝廷数次要迎回崔将军的尸骸,可天竺在此事上设障重重,只到了去岁年末,才终于松口,当初被冰雪掩埋的众将士,算是有望回归故土了。” 嘉柔这才道:“听说从天竺到大唐,龟兹是必经之地。再过三四个月,等前去迎接骸骨的大军归来,儿就跟着回长安。那时儿也算有功劳,阿娘必不忍责怪儿逃家之罪。”到那时,她那亲事差不多也该作罢了,正好回去接着当她的女纨绔。 “如此说来,你来西域倒并非一时兴起,是有些成算的?”赵勇一时颇怀欣慰。若能跟随护送骸骨的大军回长安,自是最好。纵是再奸贪的马贼瞧见大军,也得绕道走。 “那是自然,儿临走前专门去大慈恩寺寻了位扫地僧问卦,是他说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属西方最吉!” “扫地僧?” “世间皆言庙中属扫地僧最是深藏不露,世伯竟不知?” 她刚刚有些得意,转眼一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却又耷拉了脑袋。 那什么扫地僧啊,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啊!说西方最吉,她到西域的第一日,就倒霉至此。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见圣人诚不欺她,她却未听从圣人的话。 赵勇见她并未展颜,便继续安慰她:“这也怪不得薛都护不收你,哪个兽医怕狗啊?还是那般小奶狗……” 嘉柔垮着脸,“儿不是怕狗,是怕黑狗。再说,大盛哪条律法不允兽医怕黑狗?” 赵勇倒是也未听过这种律法,可,哪个牧场没有养几条看家犬呢?怕黑狗的兽医,那还能干这营生吗? 干不了正好! 赵勇内心嘿嘿了两声,方才板起脸,要同她讲一讲世情要害,“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郎,怎能对薛琅说那话?激怒他不说,于你名声又有何好处来?” “如何是儿说?明明是潘安所言,要有损也是损了潘安的名声。”她辩解道。 回想起她说要“自荐枕席”时薛琅那紧绷的面颊和愠怒的眼,她心中的不快终于减轻了几成。 至于薛琅会不会打击报复,她倒是半分不担心。 像他们这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将军,最愧对的便是死去的将士。她无论是潘安还是崔嘉柔,可都是安西军的后代。她出言戏他断袖,他怒成那般也并未向她出手,便证实了她的猜测。 转眼一想,能让大名鼎鼎的西南王先被牛屁烧上一回,再被当众调戏一番,而这位壮士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的,只怕也就只有她崔嘉柔一人了。 思及此,她内心余下的不快终于有所散去。 只是,虽则在都护府逞了一回英雄,可后头的日子该如何呢? 她过去当了数年纨绔,着实得了些心得。像她追求的“逍遥自在”这四字,是要真金白银撑起来的。 一日里逍遥自在不难,可难得是日日都这般美滋滋。 她原本想着投奔富家翁赵勇,日子决计比长安差不了多少。届时等她回了长安,凭她一张抹了蜜的小嘴,还愁掏不干几位舅父的私房,还不上赵勇的银两? 可如今看来,若要让她逍遥自在几个月,赵勇只怕连客栈都要兑出去换银钱。 一旁的赵勇也在同她愁同样的事。 嘉柔到底来了他的地盘,他可不能让她受委屈。从谁手中能借上几百贯钱出来,好让她开开心心过上几个月呢? 7. 007 叔侄二人各怀心思,在渐渐偏西的日头下踩着青砖回了长安客栈。 客栈门口围着些龟兹商贩,不知因何事吵吵嚷嚷,赵勇的妻室曹氏正陪着笑在门前应付这些人。 见两人回来,曹氏只同嘉柔和和气气打了招呼,便扭头进了客栈,将这副烂摊子留给赵勇。 赵勇满脸尴尬,不欲让嘉柔瞧见这些,只同她道:“你先进去歇息,世伯同几位老友说说话。” 她点点头,抬脚慢悠悠迈进去,吵闹声在身后复又响起,吐火罗语和粟特语交替其中,隐约似是“还账”“还要欠到何时”等话。 她脚步一顿想要回头,想到赵勇逞强的样子,便又往里去了。 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客栈大堂六张食案都坐满了人,伺候人的博士许是从未见过这般多人,又是斟酪浆,又是送清酒,忙得团团转。 见崔嘉柔进来,其中一张案前有个高眉深目的龟兹大汉高举了手,用流利的大盛雅言扬声唤道:“潘贤弟!” 嘉柔双眸一亮。 是她一路结伴而行的白氏商队的首领,白乌拉,他果然带着人来住店啦! 随着白乌拉这一声喊,其余八九个大汉也纷纷热情呼唤,似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 白氏商队隶属于龟兹王族一位名为白银的闲散亲王。 虽说自龟兹归顺大盛后,所有的王都几乎闲散下来,而这位白银亲王又格外的闲散,自小对政事全无兴趣,只专心于积累钱财。前几年早早组建了来往于大盛和西边诸国的商队,如今已壮大到二十几支。从中原运往大食、天竺等国的丝绸、瓷器,泰半都经白氏之手。 这位同嘉柔称兄道弟的白乌拉,便是其中一支商队的首领。今次回到龟兹,前去交割了账目,便应嘉柔之邀,来给“长安客栈”捧场。客房点了五六间,安排了近十个兄弟住进来,只等歇息半个月,商队的马车重新装满货物,才会再度启程。 嘉柔上前同众人寒暄过,陪在一旁说些闲话。 商队众人正在议论的,是白银亲王要给他家三郎寻西席之事。 亲王托白乌拉远下长安时,重金携一位通晓诗书的贤前来龟兹,好教他家幼子博古通今,免得日后去了中原游历,被人笑话。 这不是个好差使。 大盛朝虽万国来贺,有容乃大,胡人在长安也绵延几代,入宫为妃、入朝为官者不算少,可世人提起胡人九姓,仍会面露不屑。 若白三郎身在长安,诚心寻一位有名望的西席,并非难事。 可想要那位世所尊崇的老圣贤骑在马背上翻雪山、下河谷、度沙漠,成功避开河西马贼,终于能坑次坑次到达龟兹,即便那圣贤能放得下-身段,身子骨也不一定能招架的住啊。 更何况,据说此前三年间,已有五位中原来的西席被白三郎赶走。 众人正在哀叹连连,崔嘉柔却竖起耳朵,“那西席是一定要男子?女子呢?” “中原还有女子当先生?这倒是有些稀奇,”白乌拉被问得一懵,随后又道,“自是要男子,日后同小郎君同进同出,也更便宜。” 客栈门口,赵勇好说歹说,终于把上门讨债之人打发走,待到了大堂时,正正好听见白乌拉在介绍白银亲王此人:“就是那位亲王,在草原上养了最多的羊群的那位啊……” “府上没有黑狗?” “一只都没有,亲王喜白,养着两只大大的白毛犬,洗净毛后漂亮极了。” 崔嘉柔一双杏眸亮晶晶:“我要去,这活儿,归我啦!” 赵勇不甚强健的心一抽,“不成,咱可不兴去给人放羊的!” - 龟兹城晨光乍起,“长安客栈”后院门打开,一骡一驴分别驮着赵勇和潘安出了街面,顺着青石砖路一直穿出西城门,隐没进了龟兹乡间无边无际的碧翠草原中。 不久之后,客栈的各个博士也将内外洒扫干净,开始准备迎客。 辰时刚过,便来了两位男客。 其中一人高高大大,面色赤红,额头和下巴各长个一个水泡,看起来分外逗趣。 另一人比前头那人还要高挑,玄衣皂靴,十分俊朗。只他面上无甚表情,不怒自威,令人半分不敢造次。 王怀安守在客栈门外,薛琅踱进去,将客栈环视一周,问道:“赵公可在?” 迎客的博士只在月余之前大都护带领黑甲精骑进城时,远远瞻望过他的慑人风姿,可还从未近距离一窥其容,并不识得。 见他气势不凡,话又不像住店的问法,博士只当来了讨债的硬茬,随口搪塞两句,一溜烟地跑进了后院,将主母曹氏带了过来。 “叨扰夫人,请问赵公可在?”薛琅话问得客气。 “并未在家。”曹氏连日来被上门讨债的债主缠得头疼,不敢随意接话,只应付着,待赵勇回来由他自去应对。 “昨日前来投奔赵公的潘安、潘大郎,也可请来叙话。” “不在,出去寻活儿了。” 薛琅沉吟几息,又耐着性子相问:“去何处寻的活儿?走了有多久?” 曹氏见这位中原男子一句接着一句,颇有几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便换上了吐火罗语:“△○☆□%*&○☆□%……” 薛琅:“……” 他到龟兹不过短短一月,虽说已提前着手学习龟兹常用语。只此处胡人聚集,各种胡语繁复多样,要短时间内掌握一门语言,实在不是简单事。 只事关崔五娘之事却只能暗中打听,他不便随行带着译者,果然被胡语难住了。 “△○☆□%*&○☆□%……”曹氏见他不接话,料准了他不会,更是咕噜咕噜个不停,竟是一时都不歇。 薛琅不再强求,抬手一揖:“谢过夫人。”转身出了客栈。 辰时的朝阳亮闪闪投在街面上,早起的龟兹城民闲着无聊,已是你弹琴来我跳舞,于欢快曲声里开启这太平春日。 他望着往来众人,想起了铜钵上的那个小小的“柔”字。 崔将军的嫡女究竟流落在何处,是否真的被人所劫,现下只能从那潘安身上找缺口。 王怀安并不知薛琅前来寻潘安的真正意图,低声献计:“大都护,不若卑职带着人在此处蹲守,将那小崽子绑了。” 薛琅轻摇头。 那潘安若是寻常市井无赖,昨日想要从他口中得知什么,便不能容他逍遥到今日。 可他乃忠勇之后,又诸般狡猾,硬不得软不得,很有些棘手。若逼他太过,他一张嘴随口乱说,自己会更被动。 只能先稳住他,再从长计议。 薛琅暂且抛开此事不提,一边往前走一边道:“为白银亲王寻的西席,何时到齐?” “今早新到的两位已安排进都护府歇息,最后一位明儿这个时候,也应该到了。”王怀安回应,“大都护放心,此回找来了三人,白亲王哪怕再挑剔,也保准能选中一人。此事,一定万无一失。” 薛琅点一点头,“待人到齐,让他们歇一歇,后日便出发。” “是。” - 宽阔笔直的乡间路一直往前延伸,在路的尽头,横跨着龟兹最甜的西川河。 那位传说中的白银亲王,据说因为中意钓鱼,便将府邸建在西川河附近。 四月的清晨还有些冷,崔嘉柔胯-下的大力打了个响亮的响鼻,身畔骡子上的赵勇也跟着长长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闷。 “你老老实实同我讲,这般着急寻活儿干,是不是以为我财力不丰,担心给我添负担?”赵勇问。 “哦?世伯为何以为我以为你财力不丰?莫非世伯过往都是装有钱?”崔嘉柔纸扇一摆,笑眯眯反问。 赵勇被噎住,反将一军:“阿柔可是一路上用光了银钱,手头不宽裕?” 嘉柔将纸扇一收,扭了头:“才不是,儿不知多有钱。” “真不是?” “不是!” 两个穷鬼打了一阵机锋,都没从对方口中套出话来。 脚下的路继续往前,路的两旁是绵延不断的青绿一直蔓延到天边,成团的杏花树似蓬勃的绯色云朵,争先恐后堆挤在两边隆起的山坳上。 山羊与牛马仿佛洒在草坡中的各色珍珠,有白,有黑,有黄,在壮阔的草原上无休的滚动,放牧之人悠闲地躺在草坡上一座座帐篷边,带着寒气的晨风拂过,杏花雨便洒落一身。 再骑上一阵,原本平坦的草场腹地凭白多了无数的土坯房舍,只建了墙体,还未安屋顶,一间一间紧紧挨着。 房舍的背后,是大片大片已耕耘的农田,其上不知种了什么庄稼,已钻出一截寸许的嫩芽来。 忙活着盖房与犁田的汉子们有近千,热火朝天里皆脱了外袍,只着中衣与下裳。尽管如此,从他们的衣着上还是能看出,这是安西军的人。 “是安西军在按屯田制开始划地建房了,”赵勇道,“这一片草场地质瓷实,当初崔将军带领队伍到龟兹时,选择屯军之处,也是这一片。” 他沿着着房舍看开去,但见无论是房舍还是耕地,都在远处一座拱形石桥处戛然而止。 他“嘿”了一声,莫名有些得意,“此处本是白银亲王的封地,看来现下那薛都护还未彻底将白银亲王拿下。当初崔将军可是带着兄弟们将房舍盖过了‘长安桥’,站在最端头能瞧见亲王坐在河边钓鱼呢。” 他抬手指向一处:“你阿耶的田舍当初便在那里,有两间房,平素不回城时,他便在此过夜。那门口栽了两株樱桃树,将军说等树长大结了果子,就接你同崔夫人来龟兹。” 她回首望去,赵勇所指之处,确有两株极蓬勃的大树,才发了新芽,认不出是什么树,已被一间院舍包围进去,只将树梢露出墙头。 可是,她才不爱吃樱桃。 两人催着骡子和驴,再过两刻钟便到了西川河边。河水哗啦啦欢腾地流动着,一座拱形石桥跨在河面上方,石墩上“长安桥”三个字从眼前一晃而过。 过了桥,再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终于见着一座极大的龟兹样式的圆顶庄子,被广阔的草原与树木包围着。 庄子不远处,西川河引出的一条支流边上,一个发须半白的龟兹老丈坐在融融的晨光里,正在悠闲垂钓。 两只雪白的长毛犬在河边嬉戏,听闻见动静,便兴奋地朝着两人飞奔过来。 “那便是白银亲王,”赵勇翻身下落,同嘉柔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撞南墙,等他回绝了你,再不许你瞎折腾。” 崔嘉柔跟着下来,松开手中缰绳,已有一只白犬到了近前。她上前抚一抚白犬毛茸茸的脑袋,轻轻笑一笑,“还不到最后一刻,世伯可别小瞧人。” 8. 008 巳时三刻,临近午间的日头顺着厅堂大开的窗棂大喇喇照进来时,亲王、王妃兼仆从,数十双眼睛盯在嘉柔身上。 赵勇在龟兹城里的买卖虽不大行,可因过去跟随崔将军与龟兹各处交好,于乡间素来有些名望。 他举荐来的西席,旁的不说,决然不会有人品不济之嫌。 只是…… 王妃亲自用吐火罗语问:“看着也太小啦,娃儿多大啦?”低声向亲王嘀咕着:“这十四五的模样,能有多少能耐。便是真有大才,又如何能镇住咱三郎……” 赵勇心下一喜,知道打道回府的机会来了。他正要开口说实话,嘉柔却已先一步道:“二十整岁。”从衣襟里掏出一叠发黄纸张,双手呈上去:“此乃‘公验’,亲王请过目。” 仆从接过公验,呈给亲王。亲王见其上清清楚楚,簪花小楷记录着其名、何处人氏、家中有几名仆从、仆从是男是女、住于何处、田舍几何…… 还真真是年已二十,长安太平坊人氏,看起来家中有屋有田、奴仆成群,很是殷实。 白银亲王点点头,低声道:“吐火罗语也说得流利,比先头五个中原夫子好得多。” 赵勇有些吃惊地看着崔嘉柔。他只当她自称为“潘安”是一时兴起,未成想她是早早就做了打算,连公验都有。这公验摆明为假,她哪里来的门路? 嘉柔将公验揣回去,向赵勇得意地挑一挑眉头。 她要不提前备上两手,如何敢千里走单骑?她用光的那些巨额细软,绝不是只是用来吃吃喝喝的。 她同白银亲王笑道:“中原男子多秀气,晚辈显小,让亲王与王妃见笑了。” 既然公验上写得清楚,亲王便也不再纠结年龄,道:“本亲王既是给小儿寻夫子,对学问、礼仪、大盛律法要求极高,此公验上未曾看到你所得功名,不知你……” “夫子?”崔嘉柔适时打断,“晚辈此行是来向亲王多谢白乌拉大哥的一路照携……” 她迷惘看向赵勇:“怎地竟是寻夫子?” 赵勇内心呵呵两声,装,真会装。 谁还不会演戏啊。 他一本正经道:“我知你才华横溢,故而当你提及要前来拜会亲王,只当是来自荐夫子。如此说来,倒是我会错了意。” 顺水推舟便道:“……既如此,我们还是拜别亲王,回城吧。” “倒也不必如此仓促,”她抬手一止,诚恳看向白银亲王,“亲王既然说要寻夫子,晚辈倒是多嘴一问,亲王要为令郎寻怎样的夫子?是要教他一路冲过乡试、会试、殿试,名列三甲,入朝为官?还是想让他行走大盛适情雅趣、安全稳当?” 白银亲王一愣,“这之间,又有何区别?不是一样的教法?” “大有不同。若是要走科举,自是要先从学着认字开始,常用汉字六千余,神童日学三十,一年方可学完。再用两年开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不可错过。若聪慧,再花十年可研读四书五经。《论语》《左转》……” 她一连列举了二三十本圣贤书册,方又道:“自然,令郎既乃幼子,该是羊角小娃,又承亲王与王妃之聪慧,只要学满二十载,下场必连中三元。届时披红绸、上御马、走天街,彰显龟兹之名,何等荣耀。” 她讲的这般自然,仿佛真的不知道那白三郎年已十六,同她一般大,若再学上二十年,已到了能抱孙儿的年纪。 “若并不想让他走仕途,又是什么教法?” “若不走仕途,只是让令郎见世面,那要教的,便该是当红诗人新作,去酒家、食肆门前题诗时好能有所写;练习投壶、捶丸,不多不少十有七中,既不丢人也不压人;学些诗句格律,酒宴上行飞花令时,能接上酒令;会分茶、懂品酒、善打令……” 王妃闻言不由疑道:“这些,不就是教阿郎吃喝玩乐吗?” 嘉柔并不辩解,续道:“更重要的是,需让他知晓,兵部王侍郎家中的大郎最憎胡椒,若有人将胡椒为礼相赠意图结交,必适得其反;礼部张尚书家的三郎用了葡桃酒会全身长风团,张尚书最宝贝此子,定要震怒;人称‘花相公’的,是指户部花丞相,可不是鸿胪寺那位花少卿……若这些都弄错,在长安怕要日日惹祸。” 白银亲王听到此处,大为吃惊。 这些话,从来没人给他说过,而他也同世间旁的爹娘一般,给娃儿请夫子都默认是教学问。他家共三子,前两个都是如此鸡飞狗跳过来的,却也都学得马马虎虎。若不下场还好,下场定要把白氏祖宗的脸丢在长安。 此时思来想去,他该给三郎寻的,根本不是什么学贯古今的名师大家,而是见识广博的长安百事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哈哈”一笑,有意考一考她。 “若是去酒坊、食肆门前题诗,该写什么可好?” “李太白的《对雨》、虞世南的《结客少年场行》、王绩的《野王》都是新做,不易与他人雷同,不可错过。” “长安共百坊,若三郎到了长安,又不愿随鸿胪寺安置住处,他能居在何坊?” “崇仁坊最好,西面是皇城,离各官署最近,等闲宵小不敢乱来;东南角乃东市,若遇上万国来贺,多少好玩意儿都能在这两市寻得;到了日落,坊门虽关闭,可坊内能随意走动,用饭听曲皆不受宵禁所限。” “如若想前去骊山打猎,又该与谁同去?” “骊山乃皇家牧场,等闲不可入内。可如若结识最爱游猎的二皇子,便可跟随一同前去。再由张贵妃娘家两位武艺高强的族弟陪同,可保无虞。” 说到此处,她刻意叹了口气,面上很是烦恼,“说起来,晚辈今岁因要前来龟兹,倒是推了两回二皇子的行猎邀请,还不知他要气到何时呢。” 王妃性子敦厚,听得咋舌,“你倒是本事,年纪轻轻就同各王侯家的儿郎这般交好。” 嘉柔心道,那可不,她同各家纨绔也是打小结下的交情,可不是临时抱佛脚。 白银亲王便问:“若想要寻人给三郎教这些,你可有举荐之人?” “这……”她凝眉思忖:“既通晓礼法、又精通玩乐、还与官宦皇族相熟,大小事都能寻见相助之力……此等人自是从小锦衣玉食,逍遥自在,不愿受人差遣。便是凭晚辈的交情,也很难将他们千里迢迢请来西域……” 白银亲王听得一笑,到了此时已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却不拆穿,只问:“你可愿留在此处,教一教我那三郎?束脩定然让你满意。” 什么?赵勇震惊。 嘉柔就这般夸夸其谈了一番,就被亲王看上了? 嘉柔却假模假样地摇摇头:“并非晚辈拿乔,实在是晚辈自小对衣食住行要求之高,非云锦不穿,无肉不欢,居住必须独门独院乐得清静,伺候的仆从还不能少。若受一点点委屈,便要生病,没有十天半月爬不起来。实在是……” “对对,”赵勇连忙帮腔,“他行事冒失,又娇气得很,不敢担此重任。” 白银亲王大手一挥,“月供给羊十头、猪肉三十斤、云锦五匹、文房四宝随用随取。二里地外还有一大片果园,再过两月,蒲桃、蜜瓜、榅桲相继成熟,随你吃用……再加束脩每月一个金饼。” “噗”地一声,赵勇正饮的酪浆一口喷出,狂咳不止。 长安三口之家过得殷实,一年也才花用一个金饼;他那客栈一月也赚不下半个金饼。嘉柔这滑头用了几句话,竟忽悠得亲王这般付出。 嘉柔心中暗喜,就要装出一副盛情难却的模样答应下来,不妨她身畔的赵勇却忍下咳嗽高声道:“不可,万万不可……” 赵勇急切道:“中原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般终身大事,还是问一问三郎为好,若他不愿,多好的夫子也不成啊。” 王妃觉得十分有道理,同亲王道:“先前的五位夫子,便是同三郎看不对眼,最后全都跑光光。” 亲王便示意仆从去将白三郎请过来。 未几,一个龟兹郎君掀帘而入,同白银亲王是一样的圆脸,高眉深目,看上去似已十八-九。只神情间略有些稚气,同他十六岁的真实年龄才相合。 王妃向他招招手:“过来,看看你父亲为你请的新夫子。” “怎地又请了人?”白三郎猛地一惊,已垮了脸。待顺着他阿娘的目光落到了嘉柔面上,将她上下打量几眼,忽然“哈”地一声,鄙夷道:“莫是长安没了人,父亲大人竟选了个嘴上没毛的小娃。儿是不愿,你等哪个看上,哪个去跟他学去!” 他虽也是十六岁,可唇下与鬓角边已生了几许绒须,是个嘴上有毛的。 这话虽不怎么动听,却让赵勇放了心。他抓紧机会站起来,抬手抱拳:“潘安与三郎无眼缘,实是遗憾至极。不再叨扰亲王,我等这便告辞。” 临近午时的日头已有几分毒辣,此行又撞了南墙的叔侄二人在管家的陪同下出了尖顶厅堂,穿过仿照长安别业所建造的园中水榭,最后从一道架着宽大影壁的垂花门一路到达外头。 白三郎也先一步而出,此时正在门廊上同两只白毛犬玩耍。 赵勇回头同管家道别。 嘉柔忖了忖,上前凑近白三郎,同其低语两句。 原本懒洋洋的白三郎面上一愣,陡现狂喜,急切高喊道:“父亲大人,这夫子,儿中意,儿中意啊!” 广阔的草坡铺天盖地向远延伸,亲王家中成群结队的羊群似洒落在草原上的珍珠,肆意地滚动着。 亲王庄子不远处,赵勇牵着骡子,同前来送他的嘉柔深深叹一口气,道:“世伯全然未想到,你竟有给人当夫子的一天,看来是世伯小看了你。” 嘉柔很是得意,“儿本也不想,可是亲王给得太多了。” 昨日她抓紧机会同白乌拉打听过白三郎之事,白乌拉洋洋洒洒说了两个时辰,在她听来便是两个字:纨绔。 若提及世间的纨绔,她可太知道了。 除了话本子里,她就没听过哪个纨绔的爹娘真的心怀望子成龙之心的——那太遥远太不现实了。只要不肖子每日外出能少闯祸,少被人追着打,闹腾时莫被御史瞧见一折子告到圣上面前,就要阿弥陀佛啦。 针对这白三郎的方子,她可是琢磨了一宿。若没有九成的把握,今儿也不会来这一趟。 赵勇续道:“我想了想,城中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有人认出你,无论于你名声还是安全都有妨碍。乡间人少,亲王府护卫又多,确然比在客栈周全。只记住,你既然要当潘安,便好好当,莫被人猜出真身份来。” 嘉柔点点头,方道:“此回前来,未能等到赵卿儿姐姐。世伯回去告诉她,下回儿休沐,便进城去看她。” 他被她“休沐”这个正儿八经的用词惹得一笑,又往庄子门前看了看。在那里,牛高马大的白三郎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眸,正切切等待着嘉柔。 他压低声音道:“你实话实说,你方才是如何让白三郎哭着喊着改了主意?” 嘉柔咬一咬唇,照实说:“儿问他,想不想学骰子如何摇出一柱擎天……” “你!怎么能教这个?这不是把人教坏?亲王发现必饶不了你!” “怎么能叫将他教坏?”嘉柔大呼冤枉,“日后他到了长安,保不齐就要被人拉进赌坊,他提前学上几手,也不至于被人耍得一愣一愣。” “你……”赵勇一时噎住,原本想要叮嘱她到底是女子,平日须得注意保护好自己。待话出口,却成了“莫欺负三郎,莫放火烧亲王的庄子。如今没有你阿耶在,若真闯了大祸,只靠世伯一人,兜不住你。”话毕就此翻身上骡,甩鞭而去。 崔嘉柔望着他愈行愈远的背影,“哈哈”大笑两声。 终于又要过上吃喝不愁、兜里有钱的生活啦! 白银亲王果然说到做到,将庄子里一处朝东的偏院拨给她 ,再配男女仆从共计四人,虽说远远比不上她在长安时伺候的人多,可人少有人少的好处,人少嘴不杂,她就能悠闲地当她的潘夫子。 她前脚才给仆从定好无论男女非请皆不得入她房中的规矩,后脚亲王府的绣娘便来量了她的身形,要赶制最后一波春装。 大力的厩槽搭在厢房门前的院落里,同嘉柔只隔了一道窗。仆从夜里清理不及时,会有带着青草气的驴粪味顺着窗缝飘入,恍令她以为尚在长安祖父家的马场里,睡得很香甜。 至于给白三郎教功课,亲王庄子里自有现成的外书房,供师徒二人使用。 外书房有大大的窗户,每个辰时白银亲王甩着鱼竿经过,亲耳听到他家三郎破天荒在认真背诗,而不似从前日日同夫子斗得鸡飞狗跳,不禁暗暗称奇,坚决地将这功劳归在自己身上——都是他慧眼识英,否则三郎断没有现下懂事。 待亲王离开不久,白三郎的一首诗虽磕磕巴巴却也完整背过了。 嘉柔向窗外探出脑袋,鬼鬼祟祟打量一番,方关掩了门窗,取出一副筛盅,低声道:“昨儿教了你用三粒骰子摇成一柱,今日我们增加到五粒。注意看为师的手法……” 她高举骰盅一真猛晃,待将骰盅放下,里头的骰子也停止了响动。盅盖打开,里头五粒骨骰整齐相叠,稳稳地站成了一柱。。 “哇……”白三郎深邃的双眸闪闪发亮,“夫子好厉害!” “想学吗?” “想!” “啪”地一声,一卷崭新的《诗经》被拍在桌案上,“《国风·周南·关雎》,先抄十遍。” 9. 009 每日只需上半日课,午食后便可自由安排。 初到的几日,嘉柔是从不歇晌的。 没有办法,亲王家的几个庖人实在手艺精湛,长安常见的兴平酥、水晶饭、炙肉、鱼鲙,此处应有尽有。 尤其是古楼子,简直是一绝。一张胡饼中间铺一层羊肉馅儿,再铺一层椒豉,又铺一层肉馅儿,在炉中烤的焦香酥脆,配着酸牛乳佐食,她能顿顿都吃这个。 她餐餐吃撑躺不下去,要去外头草坡走一走好消食,也顺便去溜驴。 脚下嫩绿的青草往四处蔓延,草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野花,近千的羊群就在小河边的不远处,沉默又欢快地吃着草。 放羊倌是个只有七岁的龟兹女童,名叫古兰·阿吉,除了她之外,家中还有大她两岁的兄长、耶娘与阿婆,一家五口皆是白银亲王家中的奴仆,领着放羊的活儿。 古兰穿的是用他阿兄的衣裳改小的袍子,垂了两条乱糟糟的麻花辫在身后,小小人儿骑在一匹极高大的骡子上,神情很是机警。但凡有羊儿要往远处跑,便骑着骡子追过去,也不真的打羊,只是在半空里甩着响鞭,用吐火罗语高声大喊:“回去,回去!” 待古兰从下游回来,嘉柔上前同她搭话。古兰紧抿着双唇,并不接话,红扑扑的小脸上俱是羞涩。却又对亲王家这位年轻的新夫子十分好奇,时不时要偷偷看她一眼。 嘉柔便朝她笑一笑,牵着大力继续往草坡上去。 再往前头二里,有一座极大的羊圈,至少能圈上千头羊,却也只是白银亲王散落在草原上的十几个大羊圈的其中之一。 古兰的阿兄便在另一头牧羊。 羊圈的边上有一毡帐,一位皱纹满面的龟兹老妪蹲坐在毡帐外割牧草,再等晒干后收起来,到了冬日羊群能不饿肚子。远远瞧见她,老妪便停了手上活儿,同见了这庄子里的任何一位主人一般,先颤颤巍巍以额触地,虔诚磕个头,才继续去做手上之事。 嘉柔便含笑挥一挥手。 此时正值午歇时,白银亲王许还在梦中,他的两只白毛犬已在水中嬉戏扑腾,河水哗啦啦的流淌,热闹又静谧。 她眯着眼眸望着生机勃勃的草原,想象着数十年前,她的外家也曾生活在这片广袤的草场。 那时她的外祖父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也曾这般骑着骡子牧着羊,因对从长安而来的祖母一见倾心,凭着一股少年人的热情和冲动一路追求到了中原,最终在长安扎根。 或许那扫地僧说得不算完全错,除却想吃她驴、又看不起她的薛恶人,这龟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无趣。 她正兴致勃勃张望着,忽听身后一声惊呼。转首去看,古兰已跳下骡子蹲在了地上,怀中正抱着一只小羔羊,半着急半生气地用吐火罗语在教训羊羔:“怎么不看路?白长一对大花眼睛。” 另一只成年母羊便围在小羊羔身畔,不停“咩咩”着。 嘉柔便骑着大力奔过去,跳下驴背,同古兰道:“让我看看。” 古兰依然防备地将小羔羊抱在怀中,只松开一条羊腿来。 嘉柔先抚一抚小羊让它莫怕,再去看那条伤腿,但见羊蹄上鲜血淋淋,看伤口倒不像是被蛇鼠咬伤,更像是被河畔的石头割伤。 是小伤。 她掏出巾帕包覆在羊蹄上吸去涌出的血,待血势减慢,方转首朝草地上快速梭巡,目光很快落在几簇挑高的草叶上。 “那一株草,五片叶子的那个。”她用吐火罗语同古兰道,“替我摘下来。” 古兰忙前去摘了草给她,看着她将草咀嚼出汁,用草浆去搽羊蹄的伤口。 那草有几分神奇,碰在伤口上,很快就止了血。嘉柔干脆将巾帕包在羊蹄上,方道:“它还是可以活蹦乱跳的,但今日却最好莫下水,最好牵回羊圈里歇一日。” 古兰的眼睛亮晶晶:“夫子会医羊?” “会一点点。”嘉柔略为谦虚。 “我阿耶也会,什么羊的病都难不住他呢。”古兰似想起了什么,双眸又一瞬间暗下来,隔了几息方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是谁?如何不一样?”她立时从腰间抽出纸扇,“啪”地展开扇动,“可是我更俊美无双?” 古兰回答的一板一眼:“是那些夫子,他们只教阿郎,从不正眼看婢子。” 嘉柔一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只她这个夫子确然和别人不一样,她这个夫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夫子。 她抱起羊羔打算交给古兰,风却将一连串的马蹄声送了过来。 七八个人骑着骏马过了长安桥,要往庄子来,其中数人穿着将士的软甲,而领头的是个玄衣常服的年轻男子,离得远看不清长相,只身形挺拔而俊逸,很是瞩目。 嘉柔喃喃道:“这是什么人啊,差点压过本夫子的风姿……” 古兰也看着那群人,道:“是安西都护府的人,这是他们第三回来这里呢。” 庄子门前,白家已有人提前收到消息,拿出接待贵客之仪,将宽大的正门敞开,由白管家带着众奴仆亲自在门外迎接。 来者提前下马,薛琅将缰绳撂下。 王怀安便上前牵住马,见薛琅侧首,他忙轻轻点头,低声道:“大都护放心,三位夫子定然不负众望,一定让白银亲王欠下人情。” 他身后的三位儒雅老丈虽面带疲色,却各个肃然,皆道:“薛将军莫担心,那白三郎虽难教,可我等既已到了龟兹,定然义不容辞,助将军达成所愿。” 薛琅收回目光,待再转首面向庄子,已换上一副温煦神色,阔步往前。双方亲切会晤,简短寒暄过,薛琅便在白管事的陪同下要往庄子去。 将将进了正门,他忽地顿住,蓦然回首。 身后是蔓延到天边的绿幕,亲王家的羊群散布在徐徐的河水边,悠闲地吃着草。 有个俊俏的少年郎,穿一身雨后天青色缺胯外袍,突兀地站在数十丈之外,怀中抱着一只羊羔。 午后的日头将“他”照得清清楚楚,同几日前在集市上的衣衫褴褛的乞索儿全然不同。 是那个唯一知晓崔五娘行迹,名叫“潘安”的滑头。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到远远地, “他”咧开血盆大口,对着他粲然一笑。 薛琅面无表情收回眸光,迈开大步,往庄子里去了。 - 嘉柔虽与薛琅只是打了个照面,并未交手,可想到他上门上的这般古怪,依然有些心事重重。 待她牵着大力回到偏院不久,白三郎便急匆匆前来,“夫子,听说薛大都护带了三位夫子来,要举荐给阿耶!” “他要抢本夫子的活路?” 三郎重重点头:“他虽还未给阿耶提及,可那几个夫子私下里说话被徒儿听到,说一定要当成这夫子。他们以为徒儿听不懂长安雅言,并未防备。” 嘉柔一时咬紧了后槽牙。 真是强盗。 她三日前刚到庄子自荐夫子,是使了小聪明才引得白银亲王随了她的路子。今日三位夫子在此,随意旁征博引几句,亲王受到了正路的召唤,说不定她这香喷喷的饭碗就要玩完。 拢共一个金饼和五匹云锦,她也就享受了几身衣裳和一些吃食,余下的还未揣进荷包里,连焐热都未曾,就要这般飞走? 她上前将白三郎拉进房中,重新关上门,手腕一抖便掷出了一把骰子。 骰子在地衣上静悄悄在的转悠,几息后纷纷停下。一共五颗骰子,每颗都是六点朝上,一个不错。 “哇!”白三郎双眼放光,“夫子,教徒儿!” 此时又传来敲门声,仆从在外提醒:“夫子,主人有请。” 来了,果然来了。 嘉柔扬声应下,立刻前去书柜上,在那一排书册中选出一本,翻开其中一页放在白三郎眼前,凑去他耳边一阵低语,敲着书册叮嘱道:“记住了,如若失败,你我师徒天涯永隔,此生再难相见。” 白三郎眼馋地看着那五颗骰子,铿锵有力的点头:“夫子放心,徒儿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将夫子救下!” 10. 010 园子曲径幽深,鸟雀啾鸣。 崔嘉柔跟在仆从身后,着意打听那薛琅到底在向白银亲王吹了什么耳边风。 仆从摇摇头:“贵人们说话,仆到不了跟前。更何况,仆也听不懂大盛雅言。” “他们神情如何?亲王可是面对那薛琅喜笑颜开?” 仆从这回答得很是肯定:“确然笑得都很亲切。说起来,薛都护长得真好,不愧是中原出了名的美男子。” “他长得好?”嘉柔不由愤愤,“你是没见过世面,你看看本夫子,本夫子才叫长得好!” 仆从却谁都不得罪:“潘夫子也长得好,同薛都护是两种不同的好。” 两人继续往前,中间移步换景,到了开阔处,但见园子的东边,在一圈花枝繁茂的牡丹花丛边,面向水榭建着一座架空的方形地台,台子四面皆挂着绯色如雾薄纱,在花树的陪衬下很是旖旎。 风将薄纱掀起,薛琅带着浅笑的脸便时不时一闪而过。 白管家正站在地台边,见嘉柔已被带到,连忙上前,一张嘴却是一把破锣嗓子:“你可算来了,两国相交,需一译者。我伤风嗓音难听,有伤龟兹体面。你正好既精吐火罗语,又通大盛雅言,最适合不过。” 当译者? 所以,并非是要除她饭碗,而是体体面面坐进地台里,给亲王当译者? 她倒是听闻过,两国在正式场合相交,纵然互通对方的语言,也要刻意找两个译者做些多余的翻译之事,来体现各国的排场。 龟兹虽已臣服于大盛,可在地缘上仍相对独立。龟兹的亲王同大盛的官员相见,自是要摆出些态度来。 她虽是大盛之人,可如今捧着白家的饭碗,站在龟兹的一边也说得过去。 既来之则安之,无论是当译者还是保护饭碗,她崔嘉柔都不怯场。 她稳了稳心神,将衣衫上的褶子一捋,“请!” 白管事上了地台,在外禀报过,里头伺候的婢女便掀了帘子。 嘉柔在外除下皂靴,一撩衣袍,踩着地衣稳稳而入。 她行到白银亲王身畔,抱拳行过礼,转首抬眸间,薛琅那张四平八稳的脸终于落入了她的眼中。 白亲王在一旁略做介绍,她咧开嘴,笑得很是春风化雨:“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薛都护,真是俊美异常,动人心魄,令人神往之。” 薛琅面上浮现些许笑意,眸光却似深海一般冷却。 两国之间的会晤正式开始。 薛琅也带了自己的译者。 无论薛琅或白银亲王说什么,双方的译者都将原话按最接近的含义转成另一种语言,送到自家主人耳边。 双方尊者不见得不懂对方的言语,故而译者也都是做做样子,在中间做不了什么手脚。 薛琅今日前来,果然要是撬走嘉柔的饭碗的。 他带来的几人中,有三位儒雅男子从三旬到五旬不等,便是要举荐给白银亲王的夫子。 据称,此三人皆是圣贤门徒,名满长安。每届科举三甲榜单中,至少有十数人曾拜此三人为师,实在称得上桃李满朝堂。 嘉柔也曾听闻,一年前圣人欲为二皇子在宫外延请严师,便曾考虑过此三人。谁知圣人还未动手,此三位圣贤立刻绝食明志,坚决不愿一生英名折在二皇子那位纨绔手里。此事也便就此搁置。 未成想,圣人一个都请不去,薛琅不知使了何种手段,一请就请了仨。 此时前两位夫子已一一介绍完自己,轮到了第三位,嘉柔也随之将目光凝注在第三位夫子面上。 这一看险些让她从胡床上滚落。 这不是,教小舅父的那位张夫子? 她小舅父儿时患病,因家中信了巫医,镇日跳大神驱鬼,未能得以及时救治,最终导致双腿不良于行。祖父痛心之余,仍然坚持让小舅父念书,便是不考科举,也要博古通今,成世间大儒。 小舅父果然不坠期待,念书极有天赋。开蒙两年后,便拜在了这位张夫子门下。 舅父身残,念书又极好,最得张夫子喜爱。 又因她自小顽皮,却同小舅父感情最好,便被家中寄予“能学一点是一点”的期待,很长时间都充作小舅父的书童。但凡小舅父前去书院,她就伴在舅父左右,替舅父翻书,给舅父磨墨,有人笑话舅父腿残她就想法子捉弄回去。 可她天生好动,如何能坐得住,常常在课上闹出些乱子来,最不为这张夫子所喜。 最后以某次张夫子打瞌睡,她拿着一坨蜂胶上前,一下便将张夫子的一撮胡子尽数粘完,以被张夫子手持戒尺、气急败坏她赶出书院结束了她的书童生涯。 距离上一回见这位夫子,已过了四年之久。现下这位夫子依然白皙儒雅,风采卓然。没了她的捣乱,甚至还留起了一尾美髯。 若他也同样认出她来,以他对她的厌烦,除了当场指出她是谁,还要将她骂个狗血淋头。正巧薛琅随时拿个麻袋到处寻她,又是一个瓮中捉鳖。 联想到她被押回长安,强逼着穿上喜服,被送进一个陌生的后宅。一个豁了牙的郎君掀开她的红盖头,抽出一支马鞭在半空中“啪”地一抽,向她狞笑着:“为夫最善训马,现在就让我来训一训你这匹最烈的胭脂马,哈哈哈哈……” 她身子猛地一颤,似被那鞭子抽中,收回神识时已是汗水淋漓,下意识勾了脑袋,半分不敢与这位张夫子有眼神接触。 好在这位张夫子还将注意力放在亲王身上,并未看她几眼,一番介绍结束,便含笑颔首,等待亲王下定论。 白银亲王抚着胡须,着实赞了几声好,面上却又带出几许遗憾,同薛琅道:“实是不巧,小儿的夫子于三日之前,已是寻到了。” 这话是直接用雅言所说,并不需嘉柔去译。 薛琅面上显出一道疑色:“却是何人?” 白银亲王弯处和蔼的一笑,“实在巧得很,正是这位潘安,潘夫子。” “噗”地一声,嘉柔发出一串惊天动地的长咳。 所有人不负众望的,全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其中那张夫子离她最近,看得尤其认真。 她如芒在背,只想扯出裹胸布将整个脑袋蒙进去。 薛琅平平的声音传来:“倒未看出,潘贤弟竟有大才。” 那话中大有讽刺,仿佛她就应该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田舍汗,不该有些学问。 周围皆静,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她回应。 她止了咳嗽,勾着头道:“老子曾言,‘有德而不显,有为而不争’,可见老子他老人家说得极有道理。” 薛琅面上浮起一点不达心底的浅笑,“可惜,为了三郎的前途,薛某还是要争上一争。” 他转向白银亲王:“三郎还年轻,若有名师教导,未来不可估量。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亲王不若让位潘夫子与三位圣贤比试一场……潘贤弟认为呢?” 嘉柔束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 可恶,想让她当众出丑! “怎地,潘贤弟可是不敢?” “我,我怎么不敢……”她一边嘴硬,一边急切想着,等不及白三郎出来唱戏了,还是先装晕躲过一劫。脸面什么的都是小事,不被送回长安才是大事啊! 她当机立断扶住了额头,身子一个趔趄,瞅准了亲王身侧一块铺得极厚的虎皮毯就要往下倒,地台外忽然传来一声奏报:“主人,三郎求见。” 仆从的话音刚落,白三郎已噼里啪啦从远处跑了过来,顾不上除靴便几步窜进地台,饱含深情地喊了一声“父亲大人!”一头扑进了白银亲王的怀中。 少年虽才十六岁,却壮实得像草原上天生天长的野牛,那般纵情一扑,径直将他阿耶扑了个仰倒,父子二人双双压垮薄纱,咕噜噜滚下了地台。 变故只在一瞬间。 在座众人下意识齐齐起身,惊愕地看着眼前景象,只不知这是白银亲王父子在共享天伦,还是白三郎狗胆包天要弑父。 扶,还是不扶呢? 只有嘉柔心中暗暗叫苦。 她的傻徒弟倒是按照她的交代,及时赶来救她了。可这个技巧也拿捏的太不到位了,有他的相助,她这日子是越过越有判头了! 已有仆从与豪奴前去搀扶亲王,亲王虽未老迈,可这般一摔一时半刻站不起身,坐在地上恍神。 白三郎抱着他爹的粗腰,大戏正式开唱“‘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 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 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 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 周围人:“?” 他磕磕巴巴背完诗的上半段,继续动情道:“父亲大人,夫子今日给儿教此诗,儿方知这并非是在说春燕,而是在说人,说的是世间最可敬之人,便是父亲同母亲大人啊!回想起幼时,儿口中生疮,父亲大人急得三天三夜吃不下饭,待儿病好后,父亲大人也足足瘦了两大圈;儿又想起那年,儿被蜂子蛰肿了后臀,是父亲大人亲自吸出了蜂毒,自己的嘴却肿了好几日……” 在他的深深切切中,白银亲王终于意识到自家三郎在做什么,怔怔间抬首问:“潘夫子,这,这是你教他的?” 嘉柔正好借机从地台上下去,将后背留给那张夫子,半蹲在亲王身畔,道:“确然是晚辈所教。” “只用了一上午?” “确切来说,只有一个时辰。可见三郎天资聪慧,只要因材施教,必然出人头地。” 亲王又问:“这诗中说的什么,也是你告诉他的?” “这个倒不是,晚辈只说这是一首讲春燕如何照顾雏崽的诗。由燕子联想到人,这却是三郎自己由感而发……” 她提袖在眼角拭了一拭,声音里混了些哽咽,“可见亲王平日疼惜三郎,点点滴滴他全然记在心间,才能自发悟出如此之多。晚辈自幼丧父,从不知有父亲倚仗是这般滋味,晚辈好生羡慕……” 她轻咳两声,一旁的三郎又是呜哩哇啦一阵哭嚎,口中断断续续唤着:“父亲,儿的好父亲……” 白三郎是亲王的老来子,自小恃宠而骄,行事最是由着心性来,只有亲王跟在他后头收拾残局的,何时有过抱得紧紧、哭着喊着叫耶之行。 五十岁的老亲王又激动又感动,百感交集皆化成一阵鼻酸,搂着白三郎便老泪滂沱:“三郎,耶耶的好儿子……” “父亲,儿的好父亲……” “三郎,耶耶的好儿子……” 一片父慈子孝里,白银亲王终于吸着鼻子抬首,“薛都护,你关心三郎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可便是孔孟二圣前来,这换夫子一事,本王也无论如何不能应承你了。” 嘉柔唇角一勾,略带得意向薛琅挑一挑眉头。 薛琅仿若未见,长长吁了口气,慨叹道:“亲王与三郎真真父子情深……不瞒亲王,我也曾自幼失怙,不曾体会过父子温情。见亲王与三郎如此,好生羡慕。” 亲王处在一片暖意融融的温情中,此时由己度人,心中陡然对他起了几许怜惜,“今日本王辜负了将军好心,实是憾然。你可有何种心愿?告诉本王,只要在本王权力范围之内,定让你如愿。” 薛琅闻言,似是为难地想了许久,方道:“将士们屯田盖屋适合的用地,尚还不够。若能跨过长安桥以西,同曾经崔将军用地差不离,则更好了。” “本王应承你。”亲王慷慨道。 薛琅抱拳谢过,终于偏首,向嘉柔不动声色挑了挑眉。 11. 011 离晌午的豪宴还有些时候,等待的间隙,众人下了地台,随意观赏华美园林。 嘉柔如厕归来,边行边想着如何辞去晌午的盛宴,免得被那张夫子认出来。经过一簇蓬勃的红柳边,遇上了正在赏景的薛琅,和他的近卫王怀安。 听闻脚步声,薛琅侧转身来,瞧见是她,又移开目光,“三日之前潘贤弟还自诩兽医,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亲王府上的夫子。潘贤弟如此会钻营,实在是令人佩服。” 嘉柔嗤了一声,“所谓有才者行遍天下,大都护最好扶好下巴,日后让你佩服的本事,还多着呢。” “哦?”薛琅的目光终于落在她面上,“贤弟所提的本事,可是指方才谋划和参与的那出浪子回头?本将军确然有些惊讶,潘贤弟实在是比我以为的更狡猾呢。” “薛都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获取一片地,连丧父的谎话都能扯,你我彼此彼此。” 她今日大获全胜,心情十分之好,不愿意再同他纠缠,拂袖便要走,那王怀安却端着一张方脸拦住了她。 三日未见,他面上被燎出来的水泡已消下去,可伤处还未愈合,旧痂未除,显得这张脸很是有些拿不出手。 “小崽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大都护面前如此嚣张。你可知日后你是如何死的?” “反正不是丑死的!”她向他翻个白眼,转身便走。 独留王怀安一人在后头跳脚,却拿她无法。 她拐了弯行了几步,忽地发觉原本一直随身携带的“公验”竟不知掉去了何处。 此物她在乡间虽无大用,可在龟兹城甚至回长安的路上都离不了。若就此没了,想找个手艺好的工匠重新仿造一份,她都没有门路。 想到才解衣如过侧,说不得便在那处落下,她当即回头去寻,如此匆匆寻了一圈,一直回到园子里,她继续低头在曾走过的花簇、草团里去找时,忽然听得耳畔响起一道清冷之声:“你可是,在寻此物?” 眼前随之出现一个大大的手掌,掌心有一道极深的纹路从虎口而下,将他的手掌整个横折。 在折印最深之处,躺着一张折叠了好几层的发黄的宣纸。纸封左角上有一个黑点,是她不久前吃早食时沾上去的胡椒汁。 正是记录了她假身份的公验。 她立刻探手,面前那手掌却带着公验极快缩回去。 薛琅那张可恨的脸出现在她眼前,他斜斜靠在胡杨树高大的树杆上,面上带着抹几不可见的浅笑。 “想要?”他问。 “本就是我的,我拿回我的。”她板着脸。 “本将军有事要问你,你乖乖配合回答于我,自会还你。我且问你,崔五娘的那个雕花铜钵,如何会在你手上?” “什么崔五娘崔六娘,不认识。” “哦?”他眉头一挑,便作势要去撕扯公验。 她着了急,上前便要抢夺,他却只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额上,也不见如何用力,她便不能近前。 远处的地台上,白银亲王已抹去眼泪,从父子天伦的感动中恢复了过来。 回想起方才亲口应承了薛琅要扩展屯兵用地之请,他总觉着太过容易。 要知道,十年前崔将军作为安西大都护进驻龟兹,可是为龟兹做了许多实事,才从他手中获得那块地用于屯兵。 门外那座横跨数十丈河面的“长安桥”,便是崔将军用来换取用地的筹码之一。 而如今,这薛琅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就这般轻易得到了。 可见他还是老了,容易心软了。 他想了一阵,忽地一把拍在腿上,“大意了,这薛大都护好生狡猾。他明面上是来举荐夫子,如若成功,依照两国相交,本王必要回礼,他便能趁机讨要那块地。可如若失败,本王驳了他面子便等于不给长安朝廷面子,更是要弥补于他。他此行的本意,根本就不是为了夫子啊!” 白管事便候在他身畔,听闻他这般说,也跟着恍然大悟,操着公鸭嗓低声道:“只是,思来想去,怎地潘夫子同他像是一伙儿的?他二人配合的如此天-衣无缝,才让我等失了防备。” 两人齐齐转首朝远处望去,正好瞧见薛琅闲闲靠在一棵树上,一根手指正抵在一臂之遥的潘安额上。 而潘安因人矮手短,双臂抡得似风火轮一般,却连他的半片衣襟都碰不着。 那潘安似被自己的窝囊样气得要背过气去,便是站在十几丈之外的地台上,也能看见“他”形容狰狞,露出森森白牙,恨不得扑上去将薛琅一口咬死。 白银亲王看了一阵,方下了判断:“应该不会,若两人真的有首尾,潘夫子也不会多此一举,同三郎合起来演那场戏。” 说到此处,不由又轻笑了一声,“三郎短短几日就能学会好几首诗,纵是这潘夫子是个小滑头,也是有几分能耐了。罢了,那片地本就不适合放牧,便顺水推舟送个人情吧。” 远处,崔嘉柔终于气喘吁吁停手,后退两步,咬紧了后槽牙:“姓薛的,你莫欺负小爷年岁小。告诉你,小爷还要长身体,再过三两年,不见得比你胳膊短!” 薛琅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巾帕,将方才碰触她额头的那根手指来回擦拭,闲闲道:“按这公验所言,你已年满二十,只怕,此生就这丁点儿高了。” “你看了?你竟敢看我的私人之物?”她气急败坏,“我咒你得针眼!” 薛琅收起帕子,声音中含了几分不耐:“本将军再问你一遍,崔五娘之物,为何在你手中?你斟酌好再回答。否则,如若让白银亲王知晓潘永年祖上三代贫寒,决计养不出锦衣玉食、见识广博的后人,你猜,亲王可还会将最疼爱的三郎交在你手中?” 嘉柔自然不是潘永年之子,可如今阴差阳错替了其子身份,便被拿捏住了七寸。 在龟兹,各种王确然有十几位,纨绔儿孙也不少。可再不会有哪个王似白银亲王这般,不但极具伯乐之眼,还富贵大方。 若被薛琅搅和了她的美事,没了这安乐窝,她就得去坑赵勇。 赵勇的客栈还天天债主上门,连他自己都顾不住呢! 足足过了好几息,她方板着脸冷冰冰道:“我前来龟兹之前,途经长安,曾巧遇崔五娘崔妹妹。她绝代风华、花容月貌、貌若天仙、仙人之姿……” “说重点。” “崔妹妹慧眼识英,她见我乃旷世奇才、才华盖世、世所罕见……” 薛琅面色一沉,二指已绷紧了公验。只需稍一用力,就会分崩离析。 12. 012 崔嘉柔眼看着那公验要在他手中分崩离析,不由愤愤“哼”了一声,续道:“崔妹妹古道热肠,有豪侠之气,认为我不该屈居一隅,而要往天下去,施展我的人生抱负。她赠我百金与绢布,还有那铜钵,也是她相赠,预祝我‘良禽择木而栖’,能找到最好的饭碗。” “后来呢?” “后来,我就来到了龟兹,进城第一日便丢了我的铜钵,险些辜负了崔妹妹之心。好在我多才多艺、全知全能,根本不愁没饭吃。” “就如此?” “自然如此。你若不信,那我也无法。” 薛琅抬眼细细瞧她,但见她在他面前站得笔直,高扬着脑袋,一副轻易不低头的模样。 说实话,以“他”的滑头,“他”说的话他最多只信三成。 可如今看来,崔五娘失踪之前最后一次遇见的,暂且只有这潘安。信与不信,他都不能轻易下定论。 “话说,你问崔五娘作甚?”她狐疑地看着他,心里极快回忆一回。 若说过去她以崔嘉柔的身份招惹过他,就只有两年前他回京献俘那回,她藏在树上险些被当成刺客,闹出来一点乱子,有损他的威武雄风而已。 此人若将这事记在心里,忽然想要寻她报仇……她将他上下打量两眼,见他垂着眼皮似在沉思,立刻冲上前箍住他手臂,一口便咬在他虎口上。 他心下一阵嫌恶,当即松手。 她趁着这一瞬从他手中抢走公验,也顾不上什么脸面,先往裤腰里一塞,后退两步远朝他挑衅:“你敢解小爷裤子,就坐实你是个大断袖,从此我就赖定你,生生世世同你当夫夫,用同一双著,睡同一张榻,泡同一个澡盆!” 他似被她的言语彻底震慑住了,深沉的眸子锁着她,似是在考虑要先杀她、还是先打她、还是先打再杀,半晌方冷着脸续道:“第二个问题,现下崔五娘到底在何处?” “不知道!”她大吼一声。 正巧一旁有仆从端着果子经过,她立刻跟上去,再也没有回头。 一直到她跟随仆从上了地台,他方收回目光,垂首去看左手,一圈牙印全都带血,整整齐齐印在虎口上。 - 寻了个头疼不适、不便相陪的借口,崔嘉柔成功推去亲王府招待贵客的盛宴,连自己的偏院都未回,径直躲去了今日新结识的古兰家中的毡帐,并成功混得一顿晌午饭。 古兰的阿嫲老阿吉将家中积攒的最宝贵的吃食全都拿出来,毫不吝啬地款待了她。 直到古兰送进消息,说那薛琅一行已经离去,她掀开帐帘往外瞧,果见那一行人已骑马下了长安桥,去势之匆匆,不见是要折返的样子,这才放下心出了毡帐,回了自己的偏院。 是夜,关掩着门窗的厢房里,黄花梨木案几最中间是一个精致的筛盅。 案几两侧跪坐着两位郎君。 俊美婉约的是潘安皮子下的崔嘉柔。 壮实如牦牛的是白三郎。 嘉柔一脸肃然望着白三郎:“要学控制点数,你得先答应为师,不可用于一局一钱以上的赌局。” 一钱?不就是一枚五铢钱?龟兹城里一个炊饼也得两枚钱。 “徒儿跟着师父学一柱擎天,师父为何未曾设限?”白三郎不解。 “一柱擎天只是炫技,显摆而已,如今这个可是真本事。莫说你,为师当年学这一手,也是被你师尊要求发誓,不可豪赌。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为师这惊世容颜就要被毁去。” 白三郎倒吸一口凉气,“师尊竟这般残忍?” “所以,你也来发个毒誓,将你最在乎之事祭出一样。为师见你似乎钟情于草原另一头的巴尔佳姑娘,你若是违反门规,为师便咒你同巴尔佳乃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这也太毒了吧?” “那你还想不想学?” 白三郎忍了又忍,最后终于一咬牙:“学!” - 当整个龟兹草原上的杏花落尽,开始结出珍珠大小的青果子时,龟兹终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赛马节。 在这盛大节庆上,龟兹草原所有部落和王室都会出席;几种珍惜马种,也会在赛马节上亮相,譬如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在长安,汗血宝马由西部各小国上贡,养在皇家马厩里。 崔嘉柔的大舅父乃掌管宫中车马的太仆寺卿,有幸常常与那宝马相见。她隔三差五就前去大舅父面前撒一回娇,可大舅父纵然极其宠爱她,在此事上却异常强硬,她想见宝马的美梦从未得逞。 而按龟兹律,汗血宝马只能龟兹王所有,全都养在龟兹城内的宫城里,便是连最富贵的白银亲王手里也没有一匹。 故而,若说她这个享尽荣华富贵的纨绔还有什么人生遗憾的话,“没见过神马”这条绝对位列其一。 数匹汗血宝马将莅临赛场——这个好消息简直让她夜不能寐。 只是,与好消息一同出现的,还有个坏消息。 安西大都护薛琅也会前去,借此正式在龟兹民众前亮相。 一提起宿敌,汗血宝马也不灵了。 她当即忍痛决定,眼不见为净,不去了! 可好不容易捱到赛马节的当日,日头升起半高,她将将送走白三郎,白家的其他五位已出嫁的姑娘便成群结伙回了娘家,要在前去赛马场之前,先在娘家歇息歇息。 白家的姑娘们都承袭了白银亲王的圆脸、王妃明眸善睐的美眸,在这草原上个顶个是出了名的美人。 更可贵的是,五姐妹一个比一个热情。 五位女郎早就听闻她们幺弟破天荒被一位夫子收服,回娘家第一站便齐齐奔嘉柔而来。 待一看还是位极其俊秀的小郎君,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五姐妹齐齐上前,拉住她的手就没松开过。 同女子打交道,嘉柔可太拿手了。夸美的话换着花样说,再适时分享两个养颜方子,五位白女郎简直齐齐笑开了花。 只是一同跟来的姑爷们却忽然聚在一起开始鉴赏宝剑,当宝剑出鞘时,那目光全落在了她身上,噌凉。 经此一吓,她果断辞别了美人,牵着大力麻溜地踏上了前去赛马节的路。 13. 013 赛马节举办之地在昆仑山附近,骑驴要行一个多时辰,沿途结伴前去的乡民不老少,嘉柔只要跟着人群走便成。 临近午时的日头已有些火辣辣,照的西川河一片金光灿灿。 从横跨西州河上的长安桥上过了片刻,便已能瞧见安西军屯军屋舍的影子。 兵士们汗流浃背,忙得热火朝天。 自白银亲王将这块封地许给安西军后,这屋舍建造的进度简直一日一变。几日之前,她还要再往前走一阵才能瞧见他们的影子,而现下已是连将士面上沾染的泥巴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怕再过上一两日,他们就能盖到白家庄子附近。那恶獠薛琅午后遛弯,长腿一迈就能站到她跟前。 可真是个噩耗。 一人一驴行到长安桥另一头时,遥见那房舍背后浩浩荡荡绕出来一群羊,古兰就在其中,背上的一捆草将她小小的身子压得弯弯。 近些日子她常在此处放羊,趁着军士们掘地,将挖下来的鲜草收集起来,晒干后储存好,到了秋冬就有干草可用。 嘉柔骑驴上前,将古兰背上的草垛接在手中,问她:“我要去赛马节,听说你也要去?快回去换衣裳,我等你。” 古兰前几日提起赛马节时还十分向往,因此还专门寻白三郎这位少主人告了半日假,此时却摇摇头,道:“阿嫲病了,奴与阿兄要照顾她。夫子若要去,可能向雀梨大寺的圣僧求一道灵符?那里的灵符驱病最是灵验。三郎说圣僧们每年都会前去赛马节,错过此次,专门去趟雀梨大寺就得走整整一日呢。” 嘉柔近几日才知,阿吉家虽说有五人,可去岁草原上闹贼荒,大年夜贼子撬开阿吉一家看顾的羊圈,盗走了两百头羊。 亲王虽说未曾责罚,可阿吉家世代忠仆,怎堪心安,第二日古兰耶娘便背着包袱皮外出寻羊。 如今已去了近四个月,杳无音信,家中余下的人,都是老弱病残了。 “是何病?可看了郎中?” 古兰摇摇头:“巫医几年前曾看过,说阿嫲被恶鬼缠身,乃上一世的宿怨,治不好。” 怎么能信巫医。 嘉柔不由蹙蹙眉,往身后看过去。 平素天好的时候,老阿吉总会面朝西坐在毡帐外切草料,因她儿子与儿媳当初是往西而去,若归来,定然也是从西边回来。 佳柔现下所处之地,便能看见白银亲王的那硕大的羊圈,以及羊圈边上小小的毡帐。 果然没有那阿婆的身影。 嘉柔便道:“若你说一句‘潘夫子乃天下第一美男子’,本夫子替你跑一回腿,也不是不能。” 古兰闻言,绷紧了半上午的小脸终于露出抹笑容。她平素不是个拍马的性子,这恭维的话说的有些磕磕巴巴。 待终于话毕,嘉柔方刻意紧蹙眉头:“听起来有些违心啊!” “不违心,真心的,潘夫子最俊,最最俊!”古兰连忙强调。 嘉柔这才一笑,“好吧,看你诚心的份上,本夫子就帮你这回。” 古兰忙道:“夫子等待些许……”便急匆匆接过草垛,跳上栓在一旁的骡子,往羊圈边上的毡帐而去。 待过了不久,带着一个半人高、鼓鼓囊囊的布口袋过来,里面是整整一口袋散碎羊毛,一看便是平日放羊时捡的脱落杂毛,并非按时节剪下来要上交的整齐羊毛。杂毛虽不好看,可却清洗的干干净净,并未掺杂一点碎叶枯草。 “这是请灵符的香油钱。请夫子同高僧言,奴同阿兄昨夜一共向着雀梨大寺的方向磕了一百个头,足够求得灵符。” 经此提醒,嘉柔才看见她乱糟糟的额发下一片青紫,并非是沾上了泥巴。 嘉柔便接过布口袋掂了掂,不算轻。 她将口袋在大力身上系好,折了两根柳条绑成草帽套在头上遮阳,同古兰挥挥手,“放心,一定替你求回来!” 四月的龟兹被一望无际的翠绿裹挟,碧空如洗,腾腾的云朵白得惊人,一朵簇拥着一朵,似被瞬间冻住的海浪,一动不动地堆砌在天边。 昆仑山的仙女峰便依偎在云朵的旁边,比平素的高贵冷漠多了几分慵懒的亲切。 大力已许久未曾出过院门,开心极了,一路扑蝶追蜂,累了便停在小溪边饮几口沁凉河水,略略喘几口气,便继续欢腾着向前。 如此等她到了赛马场时,那里已是人山人海,莫说有一个薛琅混在其中,便是有十个,只怕也碰不着。 赛马场是在一处被四周山坳夹着的草地,足足有半个龟兹城那般大。可真正的赛场只占最多四分,其余之处便被分隔成几处。 有用来关马匹的,也有用来搭宝帐供贵人歇息的。 更多的则是被当做集市,买卖吃食、牲口、布匹、农具者不胜枚举。 赛马虽尚未开始,开天生爱热闹的龟兹人已是琴弦声声,载歌载舞,极是欢乐。 嘉柔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只见东边的一排宝帐中间,有个最大的帐子格外不同,层层叠叠的毡布上绣满了宝相连纹,确是佛祖最喜的花色。 古兰口中雀梨大寺的帐子,便该是那处。 此时汗血宝马尚未送达,她将大力栓去一处遮阴的草坡上,解下水囊挂在腰间,抱着古兰托付的一袋羊毛,先往雀梨大寺的帐子而去。 行到一排极其宽敞华美的帐子前头时,凑巧遇见了她的好徒儿。 白三郎空准备了好几副骰盅,憋足了劲儿要在加起来几十位表兄、堂兄们面前一展身手,早领风骚。 可每回输赢只有一钱的赌局,谁感兴趣啊?! 他一大早就揣着一颗骚动之心到达此处,到现下还没有开过一局。 此时也是刚刚才被最好说话的一位表兄拒绝,正是垂头丧气的时候。 匍一瞧见嘉柔,他近乎用着扑他阿耶一样的力道朝她冲过来。 她眼疾手快连忙往边上一躲,才避免同他撞在一堆去。 “夫子!门规可否改一改?一钱的赌局,根本寻不见人同我玩!” 嘉柔正好手酸,顺势便将口袋塞进他怀中,“为师考虑考虑。” “考虑到何时?” “天机不可泄露。” 此时已能见许多兵士成群结扮擦肩而过。今日虽人山人海,同薛琅狭路相逢的可能性不大,可保险起见,她还是先打听:“那恶獠的帐子在何处?” “谁?谁是恶燎?” “当然是薛琅呀,青面獠牙,面目可憎!” 白三郎往四处看一看,道:“这近处乃北庭都护府的帐子,安西都护府的,尚在前头。” “那便好。薛獠上回险些使计将你我师徒生生分开,还是我等配合得力,才破了他的诡计。此人老奸巨猾、用心险恶,乃我潘安的大仇人。” 她的声音虽不大,近处的一座帐子的窗帘却轻轻掀起一角,一位身穿甲胄的武将往外探首。 他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一边同身畔伏案查看旧文书的俊朗青年低声打趣:“有人在夸你……” 青年轻抬眼皮,面无表情往窗外投去一眼,眸光深沉地似潜藏着海怪的平静海面。 14. 014 潘安愤愤问道:“日后遇上薛獠,你可知要如何对待他?” 白三郎正是要溜须拍马的时候,连忙投其所好,学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乱刀砍死,除之而后快!” “这倒也不必,”她忙道,“我等与他乃是私仇,用不着因他而同长安朝廷为敌。可你的态度很好,为师很满意。我等虽不必手刃他,可看见他就当没看见,让他在我们的心中死去,效果也是一样的。” 白三郎忙道:“夫子果然高见,就按夫子说的来。” 嘉柔欣慰地点点头,“你方才提的改门规一事,本夫子认真想了一想,一局只限定一钱,确然有些不近人情。豪赌虽不提倡,可游戏的乐趣应该保持。” “对,对对。”白三郎点头如捣蒜,满眼殷切。 “为师便将一局的银钱,由此前的一钱,提高到两钱,给你翻倍的刺激,翻倍的快乐,高不高兴?不用谢,这是为师对你的宠爱,你只管受着。” 白三郎:“……” 帐外的两人渐渐远去了,站在窗边听墙角的武将也就此回头,刻意“啧啧”了两声。 见薛琅不给反应,便上前揶揄道:“听闻你到龟兹不久,便招惹上一个名叫潘安的后生,主动找上门要同你断袖,却还好端端离去,并未受什么苦。那人可是方才外头说话的那位俊俏小郎君?” 薛琅合上文书,方淡淡道:“没想到堂堂北庭都护府的赵都护,也是这等爱听谣言之人。” 赵都护“哈哈”一笑,“是不是谣言,却也未见得。” 又道:“你如今年已二十有三,身边从未有过女子,可见你对女子是真不感兴趣。若有一日-你想要寻个男子红袖添香,为兄方才看到窗外那潘安,真是俊美非常,同你十分登对。” 此时帘子一掀,王怀安从外进来,站去薛琅面前低声道:“雀梨大寺法玄大师刚到,大都护可要过去?” 赵都护收了玩笑之心,眉头一蹙,问王怀安:“寺中住持法奘大师未曾亲来,只来了玄法?” 王怀安摇头,“只有法玄大师带着门下弟子前来,倒是未见法奘大师露面。” 薛琅上前撩开帘子,不远处雀离大寺的帐子门前已被信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派繁盛景象。 而若细看,便能发觉里头又有若干人衣着怪异的巫医,不停歇在信众堆里来回游说,有因家人或家中牲口患病而前来求神保佑的信众,坚持不多久便会跟随而去。 只他在门前站了这一阵,至少十有其一便受了蒙蔽。 他眉头轻锁,放下帘子。 赵都护方同薛琅道:“你想与雀离大寺合力用僧医代替巫医、推行佛药一事,当年先大都护崔将军也曾行过此法,该寺住持倒也是个好说话的,可不知为何今日竟未前来。此玄法乃主持的师弟,虽为高僧,行事却很是保守,怕是不好说话。” 薛琅点点头,“我心中有数。” 他穿上黑甲,便要往外去,赵都护却又提醒:“还有,此玄法大师极度记仇,你要随时警惕,切莫露出玩笑之心。我去岁曾得罪于他,再遇他竟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便不陪你前去了,免得坏了你的事。 薛琅这才勾起了唇角,“看来,在高僧心中,赵兄已是英年早逝了。如此说来,那潘安倒是慧根不浅,也熟用此招。” - 每逢各种盛会,正是大庙弘扬佛法之时。 帐子外站了一大片。许多虔诚信徒等不到进帐子,已是原地跪倒,磕头不止。 如此一来,堵在嘉柔前头的人就更是乌泱泱一片,便是在此站一整日,怕是也进不到帐子里。 她撺掇白三郎拿出亲王之子的架势往里闯,她跟在一边狐假虎威便成。 白三郎却不敢:“阿兄若是在此,他还有望带你我进去。徒儿要敢闯进去,高僧们得绑了徒儿祭天,便是阿耶前去求情都不成。许多年前便有位表兄这般被处死呢!” 白大郎成年后长年主持龟兹几座画窟的修建,画窟中所绘皆是神灵之象,算是另外一种对神佛的供奉,地位很是尊崇。 可除非是与佛祖相关的节日,否则白大郎是断然不会露面。 嘉柔不经有些气馁。 这般辛苦等在此处,便是求得灵符,有用吗? 她可是被佛门的扫地僧坑过的人,对佛门的灵验传闻要打个对折。 古兰的阿婆生病,应该去找郎中才是啊。白亲王的庄子里就有现成的郎中,能给仆从治病的。靠什么僧人的灵符,怕是要同她一样被坑到沟里去。 白三郎摇摇头:“老阿吉最是老一派,同龟兹草原上许多老者一般,是只信巫医,不信郎中的。” “那巫医又去了何处呢?” “几年前已被上一任大都护铲净,那个最惑人的大巫医,可是崔将军亲自点的火把,被烧死时,也未见天象有异,同他们巫医自己说的全然不同。” 嘉柔一愣,倒是未曾想到在这个话题里能遇上她阿耶。 “自巫医除去,多数人知道靠跳大神不能驱病魔。可老阿吉最是倔强,没有巫医,便靠神灵,却是全然不信郎中。” “可是,”嘉柔淡淡开口,“我也知晓,那崔将军已战死五年,难道巫医未曾卷土重来?” 白三郎突然昂首挺胸,面有自豪,“安西都护府的崔将军虽战死,可据闻临死前曾下令北庭都护府,但凡巫医再起,北庭都护府可直接出兵拿下。是以,便是还有巫医,都只敢偷偷摸摸暗中行事。老阿吉的帐子离庄子这般近,巫医是决计不敢来的。” “是吗?”嘉柔怔怔然。 据赵勇所言,崔将军将突厥人赶到昆仑山的另一面时,那雪山是突然垮塌的。竟然还有人隔着厚厚冰雪收到他的临终遗言? 他临终说的话里,只有巫医吗? 身边忽然起了一阵拥挤,原本跪得乌央乌央的人群沿着帐门一分两半,从中间留出一条路来。民众们纷纷停了口中经文,回首往后看。 几个一身戎装的军士在两位僧人的陪伴下快步而来。最前头的郎君做黑甲将军打扮,挺拔高挑,神情不似他平常的冷然,在众人面前多了几分亲和。 周遭一阵短暂寂静,原本一直偷瞧嘉柔的年轻女郎们,悉数转去看了薛琅。 说起来,今次的赛马节,也是新任安西大都护在民众面前的首次正式亮相。百姓们虽静悄悄不敢说话,可对这位新的都护将军极是好奇。 白三郎当即兴高采烈呼唤一声:“薛将军,我是三郎!” 薛琅听见声音,侧首看过来,微微颔首,又继续同僧人一起往前。 白三郎唤完方想起,不久前才同夫子达成的共识,是要那潘安“英年早逝”的。 他一时有些心虚,嘉柔却受此提醒,向他出主意:“对,他在那屯田用地上才承了白亲王的人情,该会卖你个面子。待他到了跟前,你就同他说,让他带我等进帐。” 她说罢忽然想起上回跟随在薛琅身畔的张夫子,连忙又回首确认,见并无那人,这才放下心来。 白三郎却一脸吃惊地看着他的夫子。 是谁说的“瞧见就当没瞧见”? 又是谁说“让他死在我们的心中”? 嘉柔从他这诧异里读出了他的内心活动,面上的讪讪一闪而过,又理直气壮道:“此一时,彼一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求灵符要紧。” 日头这般大,她在此只站了一阵,就快被热熟。她身上的裹胸布足足缠了两圈,现下已有些喘不上气,再站下去真的要晕过去。 “这,徒儿可是在师父面前发过誓……” “三钱,为师将赌钱的设限,提高到三钱。” 白三郎未曾料到有如此意外之喜,连忙加一把劲,“可佛祖说,做人要言而有信……” “四钱!” “父亲大人又说过……” “再敢讨价还价,逐出师门,一钱没有!” “薛将军!”白三郎当即出手,拽住了正巧到了身畔的薛琅,“薛将军,我同夫子要去求灵符,求将军带我等进去。” 薛琅脚下一顿,深沉的眼眸先是看一眼白三郎,最后轻轻一瞥,便落在嘉柔脸上。 日头当空,她头上戴了一圈柳枝,上头的柳叶早已被晒蔫,汗水顺着鬓发一汩汩流过被晒得绯红的面上,明明快要中暑的模样,只她的衣领竖得高高,将大半颈子都遮掩,像是不知道热似的。 他一句话不说,只淡淡盯着她。 足足过了好几息,她终于败下阵来:“我说,崔五娘的下落,我知道。” 薛琅收回目光,转头便走。 嘉柔抹了把额头细汗,忙同白三郎跟了上去。 15. 015 帐中青烟袅袅。 每一个信众献上香油钱,便能从高僧手中得到一张灵符。 她将古兰交给她充作香油钱的一口袋羊毛呈上去,又将已提前磕过一百个头的话转述给僧人。好在僧人未曾为难她,念过一声佛号之后,便将灵符交给她。 这灵符虽被尊称为“灵符”,并没有半分仙气,两个巴掌大的黄裱纸上头弯弯绕绕勾画着朱砂,也不知到底对老阿吉的病有没有用。 她掏出一张巾帕,将那符仔细包好,揣进衣襟里。 待饮过僧人布施的解暑汤,再回头时,薛琅正在毡布隔出来的一方耳室内。她虽看不见他人,却能听到他低声在与里头的人商议什么,偶尔蹦出“佛药”、“僧医”等语。 他似是一直在观察她,她刚刚蹑手蹑脚从那毡布边走过,他便停了话头,掀开毡布乜斜她一眼:“莫想着跑,跟我来,只你一人。” 嘉柔只能令白三郎候在一旁,跟着薛琅一壁出了毡帐,一直绕行到偏僻草坡处。那里并无闲杂之人,只能瞧见零星的军士驻守在侧。 日头当空,她单薄的身形落在他高大的身影里。清风徐徐从他身畔吹过,带来些黑甲上的生铁的肃杀之气,迫得她不由勾头,目光便落在他垂在腿边的左手上。 落目处便是虎口,边沿有些许暗沉旧伤,映衬的那一圈已褪了血痂的牙印颇为粉嫩。 她暗自有些得意。 全天下调戏过、又咬伤过西南王,却还好端端活着的,也就她一人吧。 他冷峻的声音在她脑袋上方响起,只有一个字:“说。” 她偏过眼,后退一步,不答反问:“我先问你,那三个夫子,可离开了龟兹?” 他不愿同她多纠缠,只道:“暂且无人同你争西席之位,只你能当多久,却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她听闻,心下略略松了一口气,也不等他再问,便主动道:“崔妹妹去南边了,你想要寻她,自去南边寻。” “南边?南边何处?她为何要往南去?” “她说,古有徐福载童男童女出海寻仙山,今有崔五娘重金包船闯大海。她要去寻古书中徐福提及的长生不老药,一旦成功,此后百年貌美如花,千年娇颜不损,羡慕死你们凡人!” 薛琅一张古井无波的脸,在此时成功裂开了。 长生不老药。 上一次听到这几个字是何时? 怕是八百年前。 时下连青衣道士都不敢做那白日梦,炼丹只求健体强身。 而已故大都护崔将军的嫡女,已是议亲之龄,要去海上寻长生不老药。 薛琅常年驻守西南,过去几年在长安的时间加起来不过月余,对崔五娘最直观的了解,只有两年前献俘那一回。 尽管如此,他依然觉得,出海寻药这种荒唐事,是崔五娘能干出来的事。 “她同谁结伴而行?当初你为何未与她同行?” “她说长生不老药很可能只有一颗,不便与人分食,还是她一人前去为好。后来我便同她在长安明德门前告别,她往南去,我往西来,此后再无音讯。” 她话毕,觑一眼薛琅。 他沉吟不语,似乎还深陷于这荒唐中不能回神。 她板着脸道:“我事无巨细,什么都告诉了你。今后莫再纠缠小爷,烦人!” 她一甩衣袖,施施然要走,他却又在身后道:“我再问你,她身上靠近某处有一某物,你来说说,是指何处与何物?” “靠近脖子有颗脑袋,”她转首看向他,面带讥诮,“怎么,你没有哇?”话毕一溜烟地不见了。 过了不消片刻,临近未时,接连不息的鼓声响彻草原,赛马节终于要开启了。 成百上千的龟兹人将赛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等着最牵动人心一刻的到来。 场中一端已是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五十来岁,曲发丰髭,后垂粗辫,发冠上镶嵌着各式珠宝,粗壮腰身上的蹀躞带也非金即玉。他面上虽堆着笑,那一抹在位者的傲慢却表露无疑。 这是龟兹王。 而另一人高挑挺拔,面带和色,周身只着肃峻的黑甲,除了拇指上的墨色玉韘之外,再无任何装点。 这是新一任安西大都护,二十三岁的薛琅。 间隔五年后,龟兹王与代表大盛隆威的安西大都护再一次站在龟兹的赛马节上,要共同开启这一盛会。 此时十几丈开外竖上了一只箭垛,几个龟兹兵士已抬着一面挂满弯弓的武器架,好让二人选择趁手的弓箭。 周遭开始议论纷纷。 “这薛将军只有二十出头,委实过于年轻了。大盛遣派这样一个后生前来,也太未将龟兹放在眼里。” “怎么说也曾被民间尊为西南王,怕是多少有些本事吧?” “那可不一定,听闻这薛将军像是常与男子不清不楚,最是受长安宫里那位的看重……” 后者说到此时住了嘴,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头,未尽的话不言而喻。周围人便了然地点点头,明白了大盛君臣之间枕头风的猫腻。 三言两语间,龟兹王已是上前几步,将五十石的弯弓全然拉满,手一松,但听“嗖”地一声破空之声,那箭簇下一息便射中箭剁的最中央。 箭剁边上的龟兹兵士举旗猛摇,场上欢声雷动,经久难息。 下一箭便轮到安西大都护。 其人便在不远处,白三郎只得压低声问嘉柔:“夫子,你觉着谁会赢?” 龟兹王已珠玉在前,薛琅若射偏,自是有损大盛国威;若也射中靶心,身为青壮年同五十岁老丈打平,也不见是好事一桩。 这步棋无论怎么走,皆算不得光彩。 龟兹王真真狡猾,抢先射这第一箭,便是要给薛琅一个下马威,挫他的锐气。 此时薛琅已随手选了一把单薄的小弓,将一根箭簇搭在软哒哒的弓弦上。 头顶通透的日头直直射下来,他的侧脸十分平静,只有拇指上用于搭箭的墨色玉韘透着冷冽的光芒。 嘉柔不禁握紧了拳头,到了此时自然要站本国,朗声道:“当然是大盛必赢。” 薛琅侧首,眸光穿过一层人墙,在她被日头照的绯红的面上落下一息,又瞬间收回。 张弓搭箭,绷紧弓弦。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鹰啼,惊空遏云,继而一个黑点似闪电般往下,直朝地上骏马飞扑而来。 “快看,那是王上的鹰!”三郎惊呼。 他的呼声刚落,薛琅手松箭出,直上云霄,蓦地射中鹰隼。 鹰隼如坠雨带着箭簇急速落下,“啪”地打在前方那箭垛上,挂着不动了。 白三郎“哦豁”了一声,“箭靶未射中,还将王上最宠的鹰射死,惨了惨了……” 场上一片哗然。 薛琅已将弯弓交还回去,一手负于身后,面上神情温和又疏离,仿佛全然不知这代表着大盛和龟兹之间的暗中较量。 嘉柔不由抿紧了双唇。 前有崔将军战死于此,圣人绝不可能派一个绣花枕头前来镇守龟兹,而传说中的西南王也战功赫赫,从无败绩。 可薛琅此时到底在做什么? 16. 016 站在箭靶边的兵卒提着黑鹰大步跑来,那鹰忽然开始扇动翅膀,原来竟是未死。 待鹰连同箭簇一起送到龟兹王手上时,近处之人纷纷探首。 这一看才发觉,射穿了黑鹰边翅的箭簇上还贯穿着另一支箭,那箭上刻着龟兹王族唯一的符号,正是龟兹王先一步射出的那支。 原来薛琅射出的箭先在半空射伤黑鹰,等带着鹰的重量加速垂落后,不偏不倚射穿了龟兹王的箭杆。 近卫王怀安上前一把夺过鹰,高提示众,扬声呼喊:“射中前一支箭杆,鹰还活着!” 他的声音在场上回荡不止,场上惊惧连连,又是一番喧嚣。 薛琅唇边噙着一点笑,双眸炯炯有如暗夜墨玉,此时方同龟兹王道:“黑鹰扑马,不自量力,该给小惩。王上莫担心,只是射伤尾翅,并未伤及性命,养上几日便好。只愿大盛同龟兹,便如这双箭一般,纵横结合,牢不可破。” 龟兹王面上讪然一闪而过,示意属下接过黑鹰,笑道:“大都护神乎其技,英雄了得。” 在场的几位亲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这位年轻将军哪里是在射箭,明明是一石二鸟,赢了面子,还借鹰敲打了龟兹。 那句“不自量力”哪里说的是鹰,明明是指龟兹。 远处,白三郎已是亲眼前去看过两相贯穿之箭,回来叹息道:“薛将军这般英武,徒儿如何能做到见到他却当未见到,真真是太难了。” 又一阵连串鼓声响起,骑手们纷纷骑马入场,等待着最牵动人心之时的到来。 也是这是,嘉柔才知晓因今日天气实在太热,龟兹王舍不得宝马受苦,原本七匹宝马已上路,龟兹王大手一挥,又命人送了回去。 这真是,白来了一趟。 可今日这天气,确然人畜皆难耐。 不知宝马如何,场上的其他牲畜皆被晒的蔫蔫,也不知这赛马可如何进展下去。 她对赛马无甚兴趣,输赢都是人领功劳、马屁股受罪的活儿。可现下让她顶着大日头回去,只怕行到半路就得英年早逝。 思及此,她便绕去了后头草坡,寻了个看不见人的阴凉处,先去歇个晌。 远处是一声又一声地呼喊助威声,清风慢悠悠吹着她,她不多时便进入了梦想。 梦里她瞧见了她阿娘,原本被她外祖当做淑女养,如今提着鸡毛掸子追着她打。 她阿娘平素便是真的教训她,也是舍不得抽她,此时却将掸子一下下用力抽在她身上。她被揍得哭爹喊娘,她阿娘在后头冷笑:“你喊你阿耶或许还有点用,喊阿娘却是半分用处没有。” 她在梦里坚决不唤阿耶,就只一声声唤阿娘。于是成功地令阿娘追着她进了园子里的假山洞中,叫骂道:“还敢跑去海里寻长生不老药?谁给你的胆子?” 她何时去了海里?这鬼话不是拿来诓薛琅的吗? “找着长生不老药竟敢想独吞,你难道不想救你阿耶?” 可是,那长生不老药不是只有不老之神效?何时又能活死人肉白骨? 阿娘在后头追,她在前头跑,终于跑出了假山。待一脚跨出去,怎地阿娘又是在她面前晃悠着鸡毛掸子,气急败坏问她:“还敢跑去海里寻长生不老药?谁给你的胆子?” 一鸡毛掸子抽得她哭爹喊娘,阿娘便冷笑道:“你喊你阿耶或许还有点用,喊阿娘却是半分用处没有。” 怎地又重新开始? 她调头就往回跑。 等在假山另一端的,依然还是她那亲爱的阿娘,手持鸡毛掸子,问她哪里来的胆子敢出海…… 她跑啊跑,相似永远跑不出这段梦境。一直到又是假山的洞口,她又是一脚跨出去,眼前之人却不是她阿娘。 是崔将军。 年轻的崔将军。 陌生的崔将军。 他身着盔甲,站在那处看着她笑,许久方道:“阿耶回来了,怎地不唤人?” 脚下忽然轰隆隆,雪片与碎冰顷刻间填满了整个梦境。崔将军岿然不动,微笑还是那般温和,嘴巴一张一合,说的什么她却完全听不见。 又一声晃动传来,她猛地睁开眼,眼前晚霞漫天,已是日暮。巍峨的昆仑山就在她的对面,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日头比她睡前又换了一段光景,可大地还像在梦中,依旧抖动个不停。 她揉了揉眼睛,怔怔转身,着实愣了愣。 近百匹骏马绕着草坡在奔腾,马群中间圈着四五个五六岁大的龟兹孩童,似被吓得忘了哭。终于有个小娃娃“哇”地一声哭出来,余下的纷纷跟随,那哭声刚起,却又被隆隆马蹄声遮掩。 只过了须臾,骏马们围绕着孩童的圈子又缩小了几分,但凡再缩减,很可能就要踩伤中间的娃娃们。 而那些娃娃穿着富贵,一看便是出自草原上的王侯之家。但凡有了丁点儿磕碰,只怕这群马就要被悉数宰杀。 她想也未想便冲去大力身边,取下缰绳,极快地绑成个索套,冲到离群马几丈之外。 眯眼细看之下,她终于发现群马是在跟随一匹头马在跑,只要能将头马拦下,群马就会跟着停止。 可那头马全身黑如锦缎,雄姿矫健,一眼看去便知心高气傲,只认主人,不认旁人。 她虽有些医马的本事,也熟悉马的性子,可论驭马却全无经验。最多也只是祖父、舅父们在制服马时,蹲在一旁看热闹而已。, 她转首往四处去看,想要寻个帮手。可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草场另一边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那是赛马节的重头戏-赛马进行到了最欢腾的时刻。 她正踟蹰间,被马围着的娃娃们有人看到了她,张开手跌跌撞撞就要朝她的方向跑过来,却被经过的一匹马轻轻一蹭,便似落叶一般跌了回去。 她再也没有时间多想,紧紧抓住缰绳,在几匹马前后隔开的间隙,一个扑腾就滚进了围圈,堪堪躲开几条险些踩上来的马蹄。 “都坐着莫动,手牵着手,一个都不许乱跑!” 她一边朝娃娃们大喊,一边一瞬不瞬盯着那匹头马,心中回想着她外祖曾经套马时的样子,将手中绳套缓缓甩动,一直到那黑马奔上来的瞬间,绳套蓦地脱手,顷刻间便挂到那马头上。 按照她外祖驭马的过程,只要一个绳索套上马头,双臂再一用力,但凡不是野马,速度就能降下来。 可她只堪堪绷住绳索,还未来得及使力,已被马带离地面,眨眼间便一头栽在了马背上。 疾风瞬间迎面而来,马的每个跃步,都似要将她头朝地面摔下去。 她紧紧抱住马颈子,试图用腿去夹马腹,可胯-下黑马却半分不知减速,反而跑得更快。此时便是松开手从马上落下,也要被后面跟随的群马踩成肉泥。 她心中大喊,完了完了,好好的纨绔当什么英雄,担心什么孩童,怜惜什么马儿,这下可是真要玩完,纵然真有长生不老药,也救不活一滩烂肉泥。 如今只求她的好徒儿能与她有些灵犀,感受到了她悲痛的召唤,能多带几个善驭的儿郎前来营救她。 她一边搂紧马颈子,一边祈祷着。 身下的马驰骋不歇,不知跑了多少圈,她抱着马颈子的手越来越酸,渐渐脱力。正险些要脱手时,马身陡然一震,已有人跃到马上,隔着一方冰冷的黑甲,紧紧伏在她背上。 “趴好!”背后的人顺手将她手中的绳索拿走,她的腰间同时多了一只大手,稳稳扶住了她。 她听出这是谁的声音,已顾不得那些恩怨,只高声大喊:“要将头马骑远,不能让它们兜圈子!” 身后的人拉着缰绳的手臂瞬间绷紧,仿佛磐石,在头马拐弯时猛地用力,马儿便脱离了原先的路线,似离弦的箭一般直直冲向远处。 群马轰隆隆地跟随而来。 17. 017 山峦极快地被甩在了后头,劲风却渐渐减缓,直到最后几片晚霞徘徊在天边,群马终于停了下来。 嘉柔扑通一声,从马背上滑落,跌在厚厚的草丛里,腹中翻腾不止,趴着吐出几口酸水,躺在地上再也不想动。 薛琅翻下马,闲闲踱到她身边,冰冷铠甲下身形修长秀颀,如居高临下望着她,“能耐不大,胆子不小。” 她无力地抬抬眼皮,嗓子被风吹得几分沙哑:“你说点好听的,会死吗?” 他弯一弯唇角,抬首先将这山峦环视一圈。 原野辽阔似海,群树似在天边。 离昆仑山已有些远了。 他这才道:“倒是不坠安西军之名,潘永年若在天有灵,或许也有几分安慰。” 她想了一阵,反应过来“潘永年”是赵勇替她寻的那位便宜阿耶。 “谁稀罕安西军。”她嘟囔着,从草地上坐起身。 流云如注,晚霞似滔滔江水往西而去。群马在脚下草丛中翻找着鲜美野菜,悠闲而安静。 退却了白日的炎热,傍晚的龟兹乡间骤然冷却,晚风吹来,嘉柔激灵灵打了两个冷战。 她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下裳的一条裤腿中间不知何时划了一条缝,长至大腿间,白生生的腿泰半都露了出来。冷风吹进去,一瞬间全身都凉透了。 她一抬眼,却见薛琅略微垂首,目光不知何时已落在她露出来的半条腿上。 她倏地将自己抱紧,“你,你做甚?你胆敢动我一根指头,我就……” 一件衣裳玄色衣袍兜头而来,黑暗瞬间将她笼罩。 她“啊”地尖叫一声,手忙脚乱从那衣袍里钻出来时,薛琅已将黑甲重新穿了回去。 盔甲下露出的,是他贴身的月白中衣。 中衣配黑甲,搭上他那张不到用时不会笑的脸,莫名有几分逗趣,却又将他身上原本那股端起的冷漠劲儿抵去几分,多出来些平常人的柔和。 她拥着衣袍呆了一呆,他慢悠悠道:“现下知道怕了,当初是谁要自荐枕席?” “我……我何时怕了?我这是,现下没有兴致。你要是不信,我们,我们……”她一咬牙,“我们现下就除去衣裳,在这草地上抱着滚三回!” 他哼了一声,“想得美。” 他踱去头马边上,开始检查马鞍。 她一人坐在夕阳的影子里,双颊浮起一丝薄热。 手中是他的衣袍,带着濡湿。 她将脸埋进去,又慌忙逃出来,打了个重重的喷嚏,只用小指提溜在一臂之外,一脸的嫌弃:“全是汗味儿,臭烘烘。” 他无声地轻哂一下,道:“还回来。” 她才不还。 她又不是傻的,腿还露在外头呢。 “我可没白穿你的,别忘了 ,你们还欠小爷二十钱的治牛钱呢。” 她嫌弃他衣上的汗,只将其缠在腰间。长长的衣摆从腰间垂下去,刚好落在她的靴面上,遮住了下裳的大洞。 他检查过马鞍,又重新检查马蹄。嘉柔便也凑上去,最终却在马腹上发现了一只杏仁大小的红蝎子。 红蝎最常出没在沙漠,骆驼与马最是害怕此物。此物虽无毒,可但凡钳在身上,极是疼痛,不死不松钳。 她的大力已算很经得起吃苦受累了,过河西进过一小片沙漠,不巧遭遇了此物,疼得不停打转。 她对那红蝎子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结伴而行的商队中有人点了一根柳枝,将此物熏晕,才自行掉了下来。 难怪这黑马会忽然受惊,疯跑至此。 只是正巧在赛马节之时,这本该在沙漠中的红蝎却出现在草原上,还正巧钳住了马腹部最柔软之处,这诸般巧合撞在一起,很难说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顺便去检查黑马的四肢,触之坚实,肌腱强健,果然是爆发力强的赛马。 此时薛琅已寻见了一根柳枝,取出火折子将其点燃,同她道:“既然你胆大,还敢不敢替我按住马?” 她哼了一声,上前双手攀住了马颈子。 他便拿着柳条弯腰探进马腹,将冒着黑烟的柳枝对准那红蝎,过了不久,待他从马腹底下出来,掌心已多了一只赤红的蝎子。 她长吁一口气,上前抚一抚马的鬃毛,低声道:“真勇敢,能忍得住痛呢。” 黑马的眼睛亮晶晶,湿润的鼻头蹭在她面上,冰冰凉。 - 返程时夜色已起,乌沉沉的昆仑山矗立在天边,似巨大的路引,指点着行路人莫偏了方向。 两人各骑一匹马,行在最前。黑马在薛琅手中牵着,群马便自动跟随其后。 几声凄厉的老鸹声在林中响起,打破了夜的沉闷。 她跟着开口问他:“你说,他们会将罪责推到马身上,杀马泄愤吗?” 牲畜是草原人民赖以生存的财富,龟兹人的血液里天生带着热爱动物的善良。可再喜欢,马也只是马,不是人。 马疯跑时围在中间的五六个娃娃们,从衣着看非富即贵,各个皆是金枝玉叶。 薛琅偏首看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你向一个吃驴的人,问马的命运?” 她噎了一下,下意识便抱住了身下马的颈子,“难不成,你一介军人,连马都吃?它们不是带你们冲锋陷阵吗?” 夜风揭面而来,她听到他的声音也和夜风一样凉:“在外行军打仗,粮草短缺时,自然是逮着什么吃什么,连耗子都不放过。” 她听了这话,腹中登时一阵抽搐。过了一阵,忽然鬼使神差问他:“难道,你还吃过人肉?” 他乜斜过来,眸光幽亮:“以前未试过,今夜……” “今夜什么?”她似受了惊的兔子,瞪大了双眼,“你敢!我放个屁熏臭我自己,看你怎么下嘴!” 他罕见地嗤笑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更快地往前头去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厮是在作弄她。 她打马追上去,呼喊道:“你可能阻止他们杀马?是红蝎惹的祸,马是无辜的。” 回答她的,只有揭面的夜风。 行到半途,前方有人点着火把寻了过来。 薛大都护初次亮相便告失踪,惊扰了龟兹许多贵人。今日凡是到了赛马节上的亲王全都寻来,龟兹王因上了年纪虽未前来,却也留了他的近侍,好随时传回消息。 贵人们都围上了薛琅一人,唯恐他受了伤。 好在白三郎是个好徒儿,径直便朝崔嘉柔打马过来,手中还牵着大力。 她忙向白三郎使眼色,向让他带着大力藏一藏,莫让啥啥都吃的薛獠瞧见。 显然白三郎同她的默契还差一些,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呼喊:“夫子,大力一直嘎嘎叫,着急寻你呢!” 大力只认她一人,便是在白三郎手中也是倔头倔脑不好好行路,直到见到她,终于欢喜地“格尔嘎”了一声,撒欢朝她蹦过来。 可刚刚到了跟前,它在她周身蹭了一圈,闻到了别的马的气息,登时犯了倔劲儿,竟是回到了三郎身畔,别着脑袋不理会她。 她顾不上它耍脾气,上前强掰过它的驴头,想要牵着缰绳先走一步,却又担心那匹黑马。 马是无辜的。 她正要同白三郎打商量,想让他万不得已时拿出全龟兹最混账的纨绔劲儿来替她抢马,耳畔却听得薛琅正提到此番惊马的原因,乃一蝎子作乱,并未提及那是沙漠中才有的红蝎,也未说那红蝎好巧不巧正好钳着马最柔软的腹部,仿佛整个事件真是一场巧合。 又言此马身形矫健,性情傲而不野,有马中君子之风。若安西军中的马各个皆是如此,何愁护不好龟兹。 虽只三言两语,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此番惊马虽险,可并无人受伤,那几个曾被马群围在中间的娃娃们也只是受了惊吓,未伤及皮肉。现场众王们便也不再追究,只纷纷附和着薛琅,赞他慧眼如炬,伯乐识马。 嘉柔不由偏头望去,薛琅神情沉稳,同现场众人交相言欢,依然是他堂堂大都护的风姿。 仿佛不久前他流露出的些许狡黠,只是她的错觉。 - 天上明月当空时,白家众人终于到了庄子门前,一时人欢狗叫,短暂地打破了夜的寂静。 嘉柔将大力送回她的院子,不做歇息,便又顺着侧门出了庄子。 月光下,古兰已经倚在庄子外的一棵胡杨树下等她。 她的小小身影在月色下雀跃而来,还未到跟前便急切呼唤:“夫子?” 她便给她一个“一切妥妥地”的眼神,一边跟随她往远处的羊圈方向去,一边问道:“你阿嫲的病如何了?” 古兰面上便多了重忧虑:“更喘了,此前从来没有哪次,像今日这般重。” 果然再往前走了一阵,离羊圈旁的毡帐还有数十步,便能听到连绵不断的咳喘之声,听者都要抓心挠肺。 此前她回回经过,老阿吉若在晒草料时瞧见她,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先向她磕头。同这草原上无数的下仆一样,天生里就带着对上主的敬畏。 可今夜的老阿吉躺在贫瘠的床榻上,耷拉着眼皮,除了时不时爆发的咳嗽,便沉沉睡着。 白银亲王对世代老仆并不苛刻,相反还诸多照应,外头夜风呼啸,毡帐里却感受不到多少风。古兰的阿兄正蹲在地上烧一种枯枝,加重了这帐中的憋闷。 古兰指一指那枯枝,“巫医说的,能驱邪。” 嘉柔皱一皱眉头,从昏昏沉沉躺在睡榻上的老阿吉来看,显然出自巫医口中的圣旨,并不能当真。 连她今日前去所求的灵符,只怕也只能送去心理慰藉。老阿吉真正需要的,是郎中的医治。 老阿吉此时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忽然开始在榻上挥舞着双臂,挣扎着驱赶她,眼睛虽然还闭着,口中却呜呜咽咽的嘟囔,已难听懂她在说什么。 古兰瞬间着了急:“邪祟又来惊扰阿嫲了,潘夫子,灵符呢?” 嘉柔再也顾不上灵符是否有用,探手进衣襟里一摸,不由滞住。 灵符呢?用巾帕包好的灵符呢? “夫子,夫子?”耳边是古兰催促的声音。 她呆了又呆,终于掏出手。手中捏着的是她傍晚给黑马喂草时随手揣进衣襟里的一把枯草。 “此,此物乃灵草……”她结结巴巴道,“高僧说,先将此灵草点燃,似檀香一般慢慢燃尽。灵符,灵符……” 古兰抬首定定望着她,似是听不懂她究竟在说什么。 “高僧算了一卦,说老阿吉邪祟入体已有经年,那灵符需要在佛前至少供上两日,法力大增,才能有助驱邪。这灵草,能暂时压制邪祟,保阿婆性命。” 她一句话说完,额上已湿淋淋一片。 从小到大,她轻易说出的谎言成百上千,最艰难的竟是在此时。 古兰眼中迸发出一片光,“真的?听说雀梨大寺里专程在佛前供奉过的灵符,要么要重金,要么得有缘人才可得。阿嫲真的能拿到那灵符?” 古兰眼中的澄澈她不忍细看,硬着头皮道,“高僧说有缘,那必是有缘。两日后我就出发,前去给你取回来。” 18. 018 嘉柔在古兰面前胡诌的“灵符至少要在佛前供奉两日”,本是有她的成算。 毕竟在赛马节上,她凑巧当了龟兹这个王那个王的儿孙们的救命恩人,这些个王们都曾拍着胸脯发下豪言,说要陆续上门带厚礼言谢。 到时候她一夜暴富,莫说一张灵符,就是十张也不在话下。 可一连两日过去了,所谓的“陆续”并没有发生。 一个王都没上门。 她倒是还能继续等,老阿吉的咳喘却一日重似一日。 白银亲王都曾亲自带着庄子里的郎中前去,可老阿吉排斥之烈,险些伤了她自己,郎中只得作罢,只叹巫医蛊惑世人之深,当年崔将军虽曾花了工夫整饬过,却仍乃大患也。 古兰小姑娘的眼睛便日日肿成两个桃儿,倚在庄子门前的树下,巴巴望着她,将仅剩的希望寄托在灵符上。 一个手头不宽裕的纨绔是不能心软的,一心软就会失去潇洒之能。 故而两日之后,她给白三郎教完一堂投壶课、终于迎来她当夫子后的第一个休沐时,她只得支了她的金饼,灌满她的水囊,骑上她的大力,再带上大力吃的豆饼,在古兰的切切期盼中,往雀梨大寺的路上奔驰而去。 待到了寺庙,若凭她的小甜嘴能将高僧吹捧得乐呵呵,最后认下她与佛有缘,大手一挥赠她灵符,省下银钱自然好。若不能,依然要花真金白银,她也只有双手送上。 白银亲王知晓她要去雀梨大寺,只当她要去拜佛,颇为热心地指点她:“大寺的斋菜十分有名,你去之后报上本王名,定会被款待得十分尽兴。” 她心中叹息。 她哪里有那个胃口。 这个时候,便是呈上她最爱吃的古楼子,她也只能勉强吃下五张了。 她的好徒儿白三郎一开始发下豪言要同她一起前去,等同她伴行了二里路,却经不住红鸾星的悸动,到了一处岔路时便纵马一跃,欢脱地往草原另一头的心上姑娘处狂奔而去,留下嘉柔一人一驴孤独赶路。 从白家庄子到雀梨大寺,按照嘉柔的预计,本要行四五个时辰,堪堪得掌灯时才能到。 然因她先前曾骑了别的马,身上沾染了旁的坐骑的气息,大力连续闹了几日的脾气,一改平日一出门便扑蜂追蝶的天真性子,板着脸一路疾驰。 待上了一段傍山高坡,于一弯长河边瞧见庄严的庙宇时,日头还在山边留了半边脸。 雀离大寺乃龟兹古寺,分为东西二寺,据闻从魏晋时期便已建寺。玄奘法师取经途经龟兹时,便曾在此寺中讲经颂道,点化世人,故而香火历来都十分鼎盛。 夕阳西下,长河落日,烧红的晚霞盖在恢弘寺庙上方,显得佛光万里。 隔着一弯河水相望的东西二寺,皆已关掩了寺门。只有东寺门外几棵苍翠的胡杨树下停着十几匹马,看来尚有人在东寺里。 嘉柔将大力栓在一棵空着的树下,取下水囊自己饮了几口,又倒在手掌中喂大力,肉声同它道:“你先等在此处,阿姐前去敲开门再来牵你。” 大力却蹭地别开了脑袋,连水都不饮了。 飞驰了这一路,气性依然很大。 她几分无奈,胡乱抚了抚它,又展了展自己有些压皱的衣襟,上前敲响了寺门。 四周安静如许,过了好一阵,厚重寺门“吱呀”一声响,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从里探出头来。 她忙做出一副诚心礼佛的模样,双手合十,“唵叭咪嘛呢吽……” 小和尚一张嘴就赶人:“本寺酉时三刻已闭寺,施主改日再来。” 话毕就要掩了门。 她忙按住门,先搬出了白银亲王这尊大佛:“在下乃白银亲王府上的夫子,白日前来礼佛时,曾将亲王赏赐的贵重之物遗落……” 小和尚听闻,双眼一亮:“施主乃给白三郎教书的潘夫子?” 她略有吃惊,听起来,龟兹草原上已是有她的传说了? “确是在下,不才潘安,白三郎乃本夫子的关门弟子。” 小和尚未曾想到潘夫子不但是位嘴上没毛的少年郎,还十分英俊,很是吃惊。 “遗落了何物?施主可记得落在何处?” 她胡诌:“是一只极小的白玉坠子。在下白日曾在供奉了灵符的一处神殿瞻仰许久,也不知是否落在了那处。” “哦,”小和尚倒是机灵,立刻想到:“该是大雄宝殿,只有那处有灵符。” 他忖了忖,将她让进来,划好门后同她道:“潘施主随小僧来,只寺中有贵客,施主切莫喧哗。” 原来有客,怪不得外头停着十几匹骏马。 她应下小和尚的话,静静跟在其后,正想着如何套个近乎问问灵符之事,小和尚倒忍不住先出声:“白三郎竟愿意跟着施主习学,实在稀奇。为了三郎,亲王曾多次前来求佛,很是伤脑筋。潘施主又是如何收服三郎的?” 她自然不好说都是骰子的功效,只随口道:“在下同三郎讲了玄奘法师西去取经之路是如何艰险、取到经后又是如何造福世人,他大受鼓舞,因此决定痛改前非,一心求学。” “可是为真?”小和尚听闻她竟是用了大法师的求经精神,真是彰显佛法无边之功,对她印象更好了,“可见施主与三郎皆有佛缘。” 她立刻打蛇随棍上:“在下听闻贵寺灵符最是灵验,想诚心请一道回去赠与三郎。” 小和尚略略有些疑虑:“灵符却似所剩不多,能否请到,还要再去问过二师兄。潘施主莫担心,佛渡有缘人,只要缘分到,定然会有施主的那一道灵符。” 她一时倒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了。 她和佛祖的缘分,中间可差着数个扫地僧。 雀梨大寺果然极大,往前一路行了近两刻的时间,拐过一个弯,眼前方显出一座庄严的庙殿。七八扇殿门已关掩,只有两侧各有一道僧人自己进出的小门还开着点缝。 “这便是大雄宝殿。”小和尚一边介绍,一边带着她拾阶而上,朝左边的侧门而去。 于此同时,右边的侧门里出来一个人,踩着另一边的石阶登登登往下,步伐极是利落。 嘉柔偏首,但见那人着一身武将的明光铠,长得很有特点,从侧后方都能看见他的下颌骨极是突出。 她不由疑惑。 王怀安乃薛琅的近卫,王怀安在此,那岂不是指,薛琅八成也在此? 庙门外停放的那十几匹马,竟是他们的? “小师父……”她要向小和尚探问,两人已是到了大殿的偏门边。小和尚“嘘”了一声,示意她莫出声,带着她往里头去了。 外头天色还算亮,大殿里却已黑黢黢一片,神佛将金身藏在暗处,凡人难窥。只有极远处传来橘黄温暖的光晕,像是召唤世人从蒙昧走出去的圣光。 小和尚点了两盏油灯过来,将其中一盏递给她,低声道:“师兄们尚在忙碌,你我二人先寻,玉坠反光,只要在此殿内,就能寻见。灵符之事小僧方才已同师兄提过,等师兄手上事忙毕,便会前来见施主。” 她便放了心,接过油灯装模作样寻起那传说中的白玉坠子来。一直往前到了释迦摩尼佛像前,她方抬首四顾,但见释迦摩尼老祖周身塑金,庄重坐于莲花台上,面上表情很是神秘莫测。 佛像下侧香案上是一整圈的灯盏,盏盏如豆。 再下一层是经书。 再再下一层又是算命的签筒等物。 灵符在何处,倒是一张没见到。 未等多久便来了位大和尚,“灵符只能出自住持之手,可数日之前住持外出云游四海,提前画下的灵符已在赛马节当日赠送出去,如今只留下最后一道灵符,却有镇庙之用。施主只有半年后再前来,那时住持应已归来。” 嘉柔委实有些愕然,磕磕巴巴道:“一、一道都匀不出吗?” 大和尚摇摇头,向上一指:“符已在佛祖手中,受佛祖加持,如何匀出?” 她抬头望去,终于在释迦摩尼佛像往前探出的手掌中,于两指之间隐约看见一道黄符。 这最后一道,竟是放得这般高。 “说起来,赛马节两日前才举办,声势极浩大。施主若诚心求符,为何未前去呢?” 嘉柔无言以对,一时不知该怪那日的惊马,还是怪总是刑克于她的薛琅,甚至那夜吹透整个草原的风也该罪加一等。 一阵静寂里,从一壁之隔的另一间佛殿里,禺禺人声轻易传了过来: “……薛将军所言极是,由佛家推行汤药、由僧人替代巫医,本寺也曾同上一任大都护崔将军行过此事。只是住持师兄云游之前并未提及此事,贫僧只是代住持,此乃大事,不敢做主,一切还是待住持师兄回寺再议为好。” “数日之前,本将军曾向贵寺住持提及此事,也与他达成了共识,住持临行前竟未通知寺内?” “未曾。” “可见住持即将云游,心情激荡,对此事大意了。” 那两人说话皆用吐火罗语,其中一人的声音低沉浑厚,语调温和,尚算可亲。然这个声音却令崔嘉柔想起一张结了冰的面孔,以及那句“若不想死,滚!” 原来那薛獠,真的在此处! 此时随着说话声,那一行人也从隔壁大殿中出来,顺着外头的走廊缓缓而行。 此殿门窗皆掩,灯烛摇曳,只将走廊上的人影印在窗纸上。 整团乱糟糟的影子里,行在最前头的人身形高挑,似鹤立鸡群。 影子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描绘的半分不损,每个曲线都彰显着武将的肃杀。 薛琅未再言语,同他随行的属下们却七嘴八舌,用不太熟练的吐火罗语纷纷埋怨住持大师身为高僧怎可乱打诳语,如今一拍屁股转头云游,却将安西都护府阖府戏耍一番。 那代住持许是不敢背上如此骂名,却又不敢轻易应下,只得道:“既如此,只好由佛祖定夺。若释迦牟尼老祖也支持将军,自会发下暗示。若并未,也就不能怪贫僧了。” 嘉柔听到此处,不由无声哂笑了一下。 这代住持会见薛獠之前,应该先听白银亲王讲一讲庄子门前一大片地是如何被薛琅空手套了白狼。 此话拿去诓骗白三郎或许有用,要用来搪塞薛獠,怕是太过天真了。 她只当薛琅定是要揪着不放,就像他每每寻她打听崔五娘之事一样。未成想他倒是应得很是干脆:“如此,便按大师之言,若佛祖有示,薛某再来叨扰。” 转瞬之间,那一行人便大步出了走廊,顺着另一道侧门出去了。 她此时方倏然惊醒。 大力还栓在寺外呢,千万莫被薛獠瞧见。 她连忙放下手中油灯,一撩衣摆匆匆往外跑出去,一直追到寺外,也未瞧见薛琅一行的身影。 那一排苍翠的胡杨树下,十几匹马尽数不见,只有大力一驴还驼着她的包袱皮,孤零零而立。 乡野长河落日,暮色四合,山边有串人影在晚霞下疾驰远去。 日头一转眼掉下了山坳,那人影连同马身,也一个都看不见了。 小和尚跟在崔嘉柔身后一同出来,看她神色似有些沮丧,只当她还在发愁玉坠一事,极其善良地提议道:“施主不若留在寺中暂住一晚,待师兄们清扫过庙院各处,最迟赶明儿白日,一定能将坠子寻出来。” 小和尚并不知他正在开门揖盗,崔嘉柔自是从谏如流,将大力牵进寺中,路上拐着弯儿问了些大雄宝殿之事,譬如夜间会不会留门,殿中可有人值夜,添香油的和尚每隔多久前来添油等等。 日落月出。 夜深了。 夜更深了。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庄严的庙中连风都堕入睡意。 东寺入口处,一排巡夜的僧人齐齐走过不久,一个高挑的黑衣人顺着院墙一跃而过,飞檐走壁,最后在大雄宝殿附近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身影。 与此同时,香客暂住的后院,一间黑漆漆的寮房也静悄悄开了一道缝。 从门缝里先钻出一个脑袋瓜往左右看看,见并无来者,方一闪而出,又仔细关掩上门,鬼鬼祟祟往庙院方向行去…… 19. 019 夜送走了沸腾的白日。 三更时的庙宇彻底冷却下来。 只有莲台宝座上的释迦牟尼金身,还在面向凡间,面上微笑神秘又动容。 薛琅将四周打量一番,确信周遭已无人,拉下蒙在面上的黑布,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石块。 再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将石块放置刀尖,于灯上略烤几息,待稍稍温凉,指尖一个用力,便将石块捏成齑粉,撒进拔了灯芯的一碗香油里。 他一边将石粉与香油搅匀,一边仰首,眼中毫无倦意,沉着的眸光一一经过这座神殿中的大小神像。 此殿虽为大雄宝殿,却并非只供奉着释迦牟尼。 往两边排开去,还有好几座尊神。 若说要让佛祖有异像,这里任何一尊佛,此时都任由他挑选。 那代住持想要佛祖有示,才同意推行僧医,那今夜就能满足于他了。 手中石粉已与香油搅匀,此时却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要再等石中染剂溶于油中,才有大用。 他刚刚将油碗放回原处,打算寻个不起眼的角落歇一歇,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忽然从外传来,听方向并非在院中巡夜,而是直奔大雄宝殿。 他眉峰微攒,就手掀开如云堆砌的窗帘一角,闪身避了进去。 “吱呀”一声,是侧门被推开的动静。 继而却又传来一声突兀的“扑通”声,像是来者被什么物件儿绊倒在地。 他将帘子掀开一道缝,凝注目力,不多时,终于瞧见一个黑影出现在光晕里。 黑影身量不高,身上罩着的一件玄衣却极大,似个口袋一般罩住了身形,在这黑夜中竟显得几分诡异。 破庙闹鬼不算稀奇事,民间话本子里常见。 可敢在香火正旺的大雄宝殿里撒野,此小鬼胆子如此之大,他倒是想见识见识。 那黑影再往前行,待到了光盛处,将蒙在面上的巾子取下,方显出一张如白玉的脸。 这张脸着实生动,一对杏眼咕噜咕噜,转了两圈后见庙中无人,将将松了一口气,下一息便得意的挑挑眉头,仿佛能在半夜三更溜进佛殿是什么了不得的壮举。 他有些讶然。 不是鬼。 是潘安。 这位夫子倒是路子广,哪里都有他。 此时薛琅也已认出,潘安身上那件宽大的玄衣,倒像是上回赛马节上惊马,他解给他的那件玄色缺胯外袍。 潘夫子深更半夜鬼祟来此,还穿着他的衣裳,说是来求经问道,他真是半分不信。 且看此人究竟要作何妖。 崔嘉柔揉着摔痛的膝盖,握着一根细长竹竿沿着一排昏黄的油灯往前行。 真是出师不利,刚进来就被一根扫帚绊倒。 又是哪个扫地僧坑她! 她一直行到释迦摩尼金身跟前,抬首一看,佛祖翘起的手指间,那道灵符还在那处。 她将竹竿轻放于地,上前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佛祖轻叹一口气,“莫怪我即将对你不敬,要怪就怪你门下弟子学艺不精,一卦将我骗到西域,让我撞上薛琅。他专门刑克于我,这般大的漏洞,贵弟子怎能算错!这委屈不能我一人受,你作为师尊也须分担些许。” 她的话刚刚说罢,不知何处传来“嗤”的一声轻响。 她忙转首四顾,但见周遭众神像影影绰绰,油灯憧憧,或许黑暗里就藏着许多等着偷香油吃的耗子。 她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再耽搁,对着神像磕了两个头,爬起身将长衫捞起往腰间一缠,拿起竹竿一比划—— 那符高高在上,离竹竿远得不是一般二般。 她便溜回侧门边,将方才绊倒她的扫帚取回来,从衣衫上撕下一根布条,把扫把同竹竿缠起来,站上桌案跳起来一试,还是差一截。 若还要尝试,最好把两张桌案叠起来,那样的动静可就大了。 据小和尚所言,虽然夜间每隔一个时辰才会有僧人前来添香油,可庙里还有巡夜的和尚随处出没。若殿中动静惊扰了他们,她被逮起来,顶着个盗符贼的名头,怕是白银亲王都不一定能保住她。 那时她只有灰溜溜逃出龟兹,下一站不去海里寻长生不老药都不行了。 她望着离笤帚还差了一截的灵符发了一阵呆,忽然灵机一动,从靴筒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纸扇来。 将展开的纸扇绑在扫把的顶端,再站上桌,对着佛祖的金手,将手中杆子连挥两下。 纸扇掀起一阵清风,那灵符一角果然抖了两抖。 她忙趁热打铁再将杆子连续挥动,灵符几经颤抖,倏地脱离了佛像手指。 她还未来得及欢呼,灵符却不落反升,在空中几个飘忽,最后竟飞到了另一尊高高佛像的头顶,趴在那里再也不动了。 她举着竹竿傻了眼。 未呆几息,但听“吧嗒”一声,杆子顶端的纸扇未曾绑结实,径直落下,一下子便将桌上相邻的两盏油灯打落。 盛灯油的瓷碗摔碎于地,清脆的声音在这静夜里份外明显。 外头的脚步声几乎瞬间而起,将空旷寺院的静夜撕碎一角。 她额上浮汗倏起,顾不上竹竿与扫帚,只将纸扇捞在手中,似一只无头苍蝇般在佛前几经瞎撞,终于瞧见窗边的帘子。 锦帘层层叠叠,是个藏人的好去处。 她蹑手蹑脚奔过去,掀起窗帘一角就钻了进去。 刚进去便察觉出不对劲。 里头有人! 迎面陡然现出一只大手,径直捂住了她的唇,将她险些而出的一声惊呼挡了回去。 继而她的两只手被紧紧箍住在了身后,一道高大的黑影笼罩上来,将她紧紧抵在了墙上。 她的内心一阵绝望,正要豁出去挣扎,耳边已多了一道声音,几不可闻,“莫动!” 几乎同时,外头传来“咚”地一声巨响,侧门被人从外用力推开了。 轻轻重重的脚步声一路进了大殿,围绕着几座佛像经久不去。 薛琅将窗帘用脚尖轻轻挑开一道缝隙,但见两个小和尚绕着释迦摩尼佛像转了一圈,瞧见只有地上被摔碎的两只油灯碗,只当是夜里偷香油的耗子之故,便用地上的那把扫帚清扫干净,又寻了些香灰洒在地上,将地上的油渍也一并清理。 另外三四个僧人手中各提了一根棒子,在四周接连巡视,除了大喇喇摆在佛前的竹竿同扫帚,并未发现旁的物件。 一个和尚埋怨道:“这定然是戒能干得好事,一连几日都偷懒,竟将这些杂物摆在佛祖金身跟前。” 另一个和尚便板着脸道:“你说这话何意?当初收他为僧,不是代住持之意?” “若非你在代住持面前替他说好话,他会留下来?” 两个和尚就此压低声争吵起来。 薛琅对这些修为欠佳的和尚不感兴趣,转回了头,倒是怔了一怔。 帘内黯淡,一道细如箭簇的灯光顺着他方才挑开的窗帘缝隙透进来,正好照在潘安的半边面颊上。 “他”的一边杏眼落在那道光里,也似箭簇一般,含着怒火一瞬不瞬盯住他。 显然这短暂的几息,“他”已是认出了他。 见他回首,嘉柔当即挣了一挣。 他手上也未见如何用力,却将她箍得死死,半分挣脱不开。她趁机一脚踹向前,他似早已防备,轻松便将她的腿夹住,刺不进去也抽不出来。 她一脚悬空,虽竭力想同他保持距离,可难稳身形,反而几乎半个身子都贴住了他。 男人似火炉一般的体热透过初夏单薄衣衫,轻易将她浸染透。 他的掌心遍布厚茧,将她的唇剐蹭得刺痛。 她被这陌生的碰触激得打了个冷战,汗毛瞬间倒立。 他唇角微勾,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近乎无声道:“不巧得很,又遇上了。” 此时,外头吵声已停,他给了她一个“莫乱动”的眼神,又透过窗户缝往外看去。 外头的僧人们虽然不再争吵,却并未着急离去,而是提着油壶,挨个将油灯碗重心注满。 两个碎碗中,有一个恰巧是薛琅动过手脚的那只。如今被清扫走,又寻出来新的碗,将碎了的那两个补上去。 实在太过磨蹭。 随着每个碗中的香油添满,殿中灯光大亮,帘子后头也没有一开始那般暗沉。 待他再回首时,倒是怔了一怔。 她眸中原先的怒意已消失不见,全然转成了楚楚可怜,暗含几分哀求。 他此时方发现,她的眼珠并不是汉人常见的乌黑,更接近吐火罗人的瞳色,像一汪清澈又黏糊的蜂蜜。 掌心里她的嘴唇温软细嫩,狭小的帘内荡起不明香气,似有若无。 他神色沉沉,压低声同她道:“我现下松开你,你若发出一点动静,你我一起被僧人捉走。”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 他眸光几闪,松开了手。 她无声地长吁了一口气,向他笑了笑。下一息却欺身而上,径直勾住了他的颈子,整张玉面都凑在了他眼前,唇色红得惊人。 “你作甚?”他眸色一瞬间锐利,似射鹰的箭羽。 她面上的笑意越发柔媚,琥珀色的双眸中闪现着危险的光,脚尖一点,将唇瓣凑近他的耳畔,刻意吹了一口气,“将军可来了兴致,不若你我就地……” 男人的身子似乎微不可见地抖了抖,眸中墨色浓浓,只转瞬间,他却就势凑近她,一抹冷笑浮上唇角,“想恶心我?你可以多试试,本将军不是恶心大的。” “谁在说话?”外头的僧人终于被他二人的声音惊动。 有人放下油壶,提上棍子,警惕地朝帘子方向行过来。 她贴在薛琅身上一动不敢再动,怒瞪薛琅一眼,用口型叱骂他:“都是你!” 外头脚步渐近,他却毫不担心,只淡漠注视着她。 她神色逐渐慌张,终于忍不住嘟起润泽的唇,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吱吱”声。 “是耗子?”外头的和尚脚步一缓。 他挑一挑眉,又放下。 擅长学耗子叫这种把戏,放在此人身上真是一点不奇怪呢。 她不敢松神,秀气的眉头轻笼着,紧张地望着他,等他再想办法。 他不慌不忙,直到僧人的脚步声又起,方对着小小的帘缝指尖一抖,外头便响起一串细微的滚动之声。 她忙又配合几声越来越轻的“吱吱”声。 “快,耗子逃向门边了,追……”帘外和尚们齐齐往远追去。 再未回来。 佛殿终于重归寂静。 嘉柔长吁一口气,搭眼见男人已拉开了帘子,离了她足足有一丈,神色冷得似暗夜的风。 她双手叉腰仰天“哈哈”两声,啧啧赞道:“能抱一把美男子,不虚此行也!” 薛琅眸光肃杀,眼见她在笑得最欢畅的时候,“吧嗒”一下,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顺着面颊滚落。 20. 020 薛琅征战近十年,狡猾之人见了无数。 有人上一刻同他称兄道弟,下一刻向他心口刺刀子。 有人前脚邀他饮酒,后脚便往酒中下毒。 他这条命,被成百上千的人惦记。 只前一息得意大笑,下一息就掉眼泪,这两样却都拿不走他的命。 那又是为了什么? 他竟一时有些迷惘。 纵是他军中的兵士,在沙场上也是流血不流泪的。 他取出巾帕要先擦碰过她的手,垂首几息,方瞥眼看她:“你这是在委屈?” 她已止了泪,只眼睛和鼻头还是红红的,偏着颈子并不看他,却似看仇人一般盯着他手中的巾帕。 他也因此发现,她下颌全是不均匀的绯红。方才他捂着她的嘴时,虽未用力,可虎口上常年握剑驭马磨出厚茧,该是剐蹭了她。 他这手就有些擦不下去。 嘉柔见他收了帕子,这才冷哼了一声,站在一尊佛像几步外,垫脚往那佛像头顶看了好一阵。 灵符还在那里,前头进来的和尚们并未发现已换了位置。 只是现下更高了,她就是把太上老君炼丹扇火的仙扇取来,也不一定能扇下来啊。 她绕着神像走了一圈,最后终于回到释迦摩尼金身跟前,拉着一点哭腔:“你一点不帮我,我以后更不信你啦!” 他正取出预备的另一块石头,挑在剑尖上,放去灯烛上烧。 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空着的那只手上,指尖微不可见地一抖。 她却眼尖,当即回首,防备地看着他。 他并未抬头,双眸依然盯着火苗,声音四平八稳:“看我作甚?看佛。” 佛? 她便抬首,却见本在佛像顶上的黄符已是飘飘忽忽而下,几息就落在了地上。 她心下一声欢呼,连忙上前将那灵符捡起揣进衣襟,又觉不够,取出帕子将灵符包好,躲去佛像背后,将帕子整个塞进她的裹胸布里头。 这回可是符在胸在,符毁胸亡。 待塞好后,她一刻不停转身就走,到了侧门边一拉门栓,那本掩着的门却只拉开一指宽的一道缝。借着殿内的灯光往外瞧,外头竟是多了一把锁。 该是那些和尚担心再有耗子闻着油香溜进来,干脆锁上了门。 而这佛殿的窗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都关掩得死死,无论如何推不开。 这可有些不妙,看来要被瓮中捉鳖了。 她忧心忡忡重新返回去时,薛琅已将那石块捏碎进油碗中,正在用匕首搅动拌匀。 她在他跟前转悠了几圈,见他并不抬头,只好上前,主动道:“和尚们锁了门,你手劲大,可会扭锁?” 他倒是不慌张,只道:“扭锁要留痕,僧人们便知殿中进了贼。待有人再进来添香油时,你我正好离去。” 她找个蒲团坐上去,轻轻吁了口气,也只好如此了。 “怎地要来偷符?赛马节上不是已求了一道?”他将油碗放到一旁,开始擦刀尖上的油渍。 “惊马时不知落在了何处……”她垂首喃喃道。 “替谁求的?长安客栈的赵公?” 她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亲王家的养羊倌,我曾吃过她家的饭。” 他不由挑眉,“如此大费周章,就是来给新结识的人求一道符?” 继而又道:“以你的狡猾,竟没有自己画一道?” 她不由半张了嘴,愕然半晌。 她未想起来! 等了几息才道:“小爷我自小到大,从不用假货,不如你狡猾……” 她起身站去他身畔,倾身往那动了手脚的油碗里看进去。里头香油与石沫乱糟糟混在一起,委实不像什么高深的法宝。 “你就要用这个来伪造庙中异像,来糊弄高僧?” 他眉头一挑。 竟是被她猜中了。 他这模样不啻于对她的夸赞,她一下子开心起来,昂首挺胸道:“这世间有什么事能瞒过小爷啊!” “那你来说说,本将军该如何利用此油碗,才能更好糊弄僧人?” 她当真凝眉想了想,很是认真道:“有一年大慈恩寺不知何故,千手观音竟流了泪,引起极大轰动。可是比起流泪,眼中流血才更惊人。哇,如若每尊佛都双目流血,那简直是……” 她不由咋舌,专程想出个词来:“无间地狱!” 她故意说得极吓人,他却神色淡淡。 这世上还有何处比战场更像地狱。 区区佛像流血泪而已。 倒也是个好法子。 她见未曾吓到他,便有些无趣,重新坐回蒲团上,发了一阵呆,方见薛琅正向她招手。 她本不想前去,心下却又好奇他到底要搞什么名堂,终究还是起身凑过去。 他将油碗递给她:“端好了,在每个佛像底下等我。” 她双目噌地发亮,“你真的要在佛像身上动手脚?” 他从衣衫上撕下一根布条,包住手指,往油碗里蘸一下,腾空跃起,在空中几个腾挪便到了最近的一个佛像高处,并不去踩佛身,只趁着跃起这一下,将指尖极快往佛像眼下抹两下。 待落地后,又再蘸一指油,再次腾空。 如此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七尊大佛全都遭了他的毒手。 她在底下望上去,却并未见佛像上显现任何异像。 隔得这般远,连他涂抹在佛像面颊上亮晶晶的香油都看不见。 搞什么名堂,成不成啊。 待他落地,她不免拿话刺他:“堂堂安西大都护不干正事,半夜前来骚扰佛像消食,方脸王怀安都不拦着你?” 他抬首打量他的“作品”,显得很满意的样子,“他们自有要事,如今整个都护府最闲的只我一人,此种吃撑了的事,也就只有本将军代劳了。” 还知道是吃撑了。 她轻哼了一声,将油碗塞给他,拿着个蒲团坐去一处灯火密集处,静待僧人前来。 未多久薛琅将现场收尾后,也跟着坐过来。 偌大的庙殿,佛像们巨大的身影在灯烛下影影绰绰,外头只偶尔传来呼呼的风声。 她偏首看着两丈之外的青年,他已是支着脑袋,半躺于地,闭上了双眸。斜飞入鬓的乌眉在几缕低垂的发丝下若隐若现,压下几分白日的威严。 她向他靠过去一点,低声问他:“你说,和尚们何时回来?若是天亮才来,你我又要藏去何处?” 他并没有反应,胸膛缓缓起伏,眼看着是要睡过去的模样。 “我……我现下来了兴致,想同你在这庙殿里滚三滚。你怕不怕?” “怕,怕得很。”他终于开口,语气里倒是揶揄更多些。待眼眸轻启,方懒洋洋道:“和尚们最好天亮才来,本将军在此处睡得尚好。” “可是我不好啊!我睡不了硬地,我得睡高床软枕。” 他无声地哂笑一声,“穷人出身,倒是娇气。” 她一时语滞,半晌方心虚顶嘴:“小爷无论去何处赚工钱,临走前阿娘都是絮最厚的棉被给我。我可是潘家的独苗,阿娘舍不得我受苦。” 他瞥她一眼,慢慢坐起身,将身底的那个蒲团递给她。 她接过来垫在底下,却也不觉得舒服多少。 “朝廷的抚恤银,你家领了多少?”他的声音淡淡,眼眸却停留在她脸上,似执着地等待一个回应。 她哪里知道有多少,她只管花,收银子的是府里的账房。 “千儿八百……”她刚刚脱口而出,见他眉头极轻微地一抖,忽地警醒。 她此时是潘安,并非崔嘉柔啊。 他问的,是那潘永年战陨后,潘家领了多少银两。 她一时后悔不该寻他说话,就该让他长睡不醒才好。 “领了,领了……”她支支吾吾不知到底该编造多少才合适。 是几个金饼呢,还是几贯钱呢? 最后含含糊糊道:“阿娘担心我拿出去花个一干二净,领到家就锁进柜中,说攒给日后孙儿用……” 他扯了扯嘴角,方道:“都言此间似有贪墨,潘家的银两未少过?” 她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搪塞道:“若遇上,定然要告官。”又连忙问他:“你为何好好的西南王不当,偏生跑来龟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她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道:“精忠报国,笑赴沙场,你们这些人都是以马革裹尸为荣耀,是吗?” “你怕是对我们武人有些误解,”他不再追问潘家之事,双手置于颈后,“自然是要好好活下去,谁会无故赴死。” “是吗?”她并不以为然。 她静静坐了一阵,青石板的凉意渐渐渗透身下蒲团。起身活动了一阵手脚,她又坐回去,问道:“你折腾了这么半宿,又是碎石又是抹油,万一明日佛像并未显现异像,该怎么办?” 他连眼皮都懒得抬,“本将军的字典里,没有‘失败’二字。” “难道你未打过败仗?” “未曾,一百零一战,皆胜。” 她竟有些无语,很是想找出一场他败仗的消息打他脸。 可是在回忆里翻找了一阵,以她对他有限的了解,还真未能找出败仗的影子。 只有一次,西南边境政局紧张,她大舅父负责向前线提供战马,从西南边境回来时很是心事重重,言“西南王不与那南蛮子打仗,还在帐中夜夜笙歌,不知所谓。” 此后一直未听到西南王发兵,可忽然就传来消息说仗打胜了。 大舅父从朝中归来,兴奋得连连搓手,笑道:“非但人没死几个,连马都未死。真是英雄出少年……” 那一阵世人皆言他英武不凡,运兵入神,但凡出手就要见血,乃上古蚩尤转世。 而这个平平无奇之夜,传说中的西南王三更半夜不去睡瞌睡,却潜进佛殿里涂抹神像找乐子。 可见,世人错了,世人皆被猪油蒙了心窍。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晌,实在是未能寻出个笑话他的事来,最后只得扯出她阿耶:“崔将军也没打过败仗。” 可转眼想到五年前那一场同突厥大军的对战,安西军以两万兵力对抗五万,虽说以少胜多将突厥人赶出了西域,可两万的安西军也就活了赵勇一人。 将自己折得干干净净,这到底还算不算胜仗呢。 他笑了一笑,声音里似是多了份惘然:“崔将军自是英武……” 殿中一时静悄悄,半晌不见她接话,只有油碗中的灯芯时不时爆出一朵油花。 他转首去看,她抱着双肩靠在身后的柜架上,不知何时已闭上眼,纤长的双睫低垂,在巴掌大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21. 021 嘉柔做了个极短的梦。 梦里她同她阿娘为亲事来回争执了几个回合,依然未能争过她阿娘。 她阿娘说:“怎么不算好亲事呢?听你大舅父说,男方家中还是那个什么王的生父一门的远房亲戚,那什么王位高权重,又同那些旧亲戚十分交好。日后你跟着你夫君一起唤他一声表哥,不是更便于你仗势当纨绔吗?” 她在梦里想,那她还不如直接嫁那个什么王。 阿娘却着急摆手:“那可不成,听闻那个什么王与极多男子不清不楚。你好歹出自清河崔氏,可不能过去独守空房……” 可是说来说去,她阿娘也未说明白那什么王到底是个什么王。 到末了阿娘才一拍脑壳,做恍然大悟状:“就是那个王,西……” 此时她肩上被人轻轻一拍,阿娘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 一串开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继而是细碎的脚步声在大殿中回荡。 她迷迷蒙蒙睁眼,映入的是薛琅似刀削一般的面容。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清晰:“僧人来添香油了,我们趁机出去。” 她立刻一骨碌爬起身,他示意她莫说话,借着和尚们的脚步的遮掩,同她转去佛像背后,压伏着身子在前头带路。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谨慎地跟在后头,未曾与僧人们狭路相逢。待最后一步迈出去,自由的风倏地迎面吹了个满怀。 已是四更时分,夜依然浓得化不开,仿佛有一个遮天的罩子挡住了苍穹,压得人喘不上气。 她看他要走,忙扯住了他的袖子,一时有些讪讪:“我怕黑……” “你溜进大殿时已是三更,那时不怕?” “我怕四更天……”她一贯张牙舞爪,少见地在他面前露怯。 他似是未曾料到她怕的这般偏门,沉默得有些长久。 她半晌等不来他的回应,终于有些恍悟:“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拐着弯想邀你上床榻?别逗了,我便是有那念头,你要是不愿,我也打不过你呀!” 他的面孔隐藏在黑夜里看不真切,沥沥夜风里,她似乎听他毫无感情地轻笑了一声,继而是男人低沉的声音:“带路。” 这一路顺遂无比,一直到她所居的寮舍门前,都未曾遇见巡夜的僧人。寮舍黑压压一片,她将门推开道缝钻了进去,透过门缝给他摆了摆手,他方转身纵身一跃,消失在这无边的暗夜。 - 嘉柔一觉睡醒,天色已大亮,日头透过窗纸亮晃晃地照进来。 她坐在床榻上发了一阵呆。 回想到昨夜薛琅助她拿到灵符,还送她回寮舍,虽说曾在帘子后头捉弄了她,却未曾真的为难她。 她不由心想,他倒也并非最初想的那般坏。 只是却不能因为此事,就原谅他想吃大力一事。 靠窗的几株阿尔泰金莲花落英一地,庙中不知因何闹哄哄一片,扫地僧也不见。 她匆匆洗漱过,随意拢一拢发髻,便跑去看热闹。 但见本该早早开门迎客的庙中没有一个信众,大门紧紧关掩,僧人们来去匆匆,皆面有惊慌。 人群中昨日接待她的小和尚脚步匆匆,她连忙上前拦住相问,小和尚全身发抖,哆哆嗦嗦道:“盛怒了,佛祖盛怒了!”后头话不成话,干脆默念起了经文。 她忽地想起凌晨时薛琅在佛像身上捣的鬼,心中一动,立刻往大雄宝殿方向跑去。 - 肃穆的钟声一下接一下,在庄严的雀梨大寺中回荡。 殿门依然紧闭,只有侧门开着,修行有限的小和尚们不能进去,面色仓皇守在侧门外。 嘉柔挤到门边时,看见里头大和尚们在代住持的带领下,皆盘膝而坐,悲诵经文,声音响彻整个大殿,全然不似日常做早课的平静祥和。 她站在门边看不到里头佛像的异常,只听得身畔的小和尚们议论声声,里头无不是谈及七尊佛像流血泪一事。 她心中略惊。 昨夜薛琅果然按她出的馊主意,动手脚让佛像啼血了? 只是她明明亲眼瞧见薛琅刷上去的香油无色,如何变成了血色呢? 现下他的目的已达到,只怕很快就要前来验收成果了。 她正这般想的时候,围着的人墙忽然一分为二,薛琅不知何时已从庙外进来,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此处。 他昨晚的夜行衣换得干干净净,并未穿铠甲,着一身银线滚边的湛蓝长袍,腰间束带上挂着几枚精致的蹀躞带,一头乌发被月牙状玉冠高高竖起,很是风度翩翩。 他手中握着的,也并非一柄宝剑,而是一把纸扇。 若不是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一身明光甲的近卫,他看起来就像到了长安平康坊,要前去听曲儿的倜傥郎君。 嘉柔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传说中的西南王果真是姿色了得。当年能引得西南小国的两位王子自荐枕席,也是有这点实力在了。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一扫,见她白净的脸颊上还留着清洗的水渍,发髻微乱,着急凑热闹的心思一览无余。 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他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啪”地将纸扇一展,露出扇面上两枝风流桃花,“咦,这是发生了何事?” 有小和尚认出他来,便要进殿去请代住持。 他却已长腿一迈,当成自己家一般自顾自进了庙殿。 代住持踉跄起身,待他前来时,垂眼念一声佛号,面色苍白道:“让大都护见笑。” 薛琅这才收了纸扇,双手合十,一脸的疑色,“薛某正巧途径此处,听闻钟声异常,不知庙中发生何事,竟要到了上达天听之势? 代住持紧闭双眼,念了声佛号,悲痛地看向了身后的一排佛像。 薛琅装模作样跟着抬头,连连吃惊,“何以会如此?可是庙中最近所行之事有违天道,数位佛祖因此齐齐震怒?” 这代住持行事最稳,与之相对的却是保守胆小,怎敢应下这般重罪,忙忙否认:“本寺自建立之初便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从未有所懈怠。佛祖啼血,定然有旁的原因。” 薛琅听罢,却不由轻叹一声,喃喃道:“怪不得本将军昨夜也曾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去,却梦见佛祖……” “佛祖如何?” “佛祖手持一张灵符,面带悲戚,并未言语。”薛琅眉头微锁,“本将军醒来后心中难安,却一时参不透。大师可知佛祖是何意?” 代住持听罢,怔怔然往释迦摩尼半举的手掌上望去,此时才发觉上头竟空空如也,面色更是大变,高声问道:“灵符呢?住持师兄云游前留下的最后一张灵符,谁收去了?法妙?悟生?” 庙中一时议论纷纷,直到一个大和尚出面,着急道:“灵符昨夜还在,白银亲王家中的夫子要请一道走,都未能如愿……” 他这一嚷嚷,所有人不免将目光落在崔嘉柔这个未秃头的人身上。 嘉柔心中一阵无语,只好几步进了大殿,双手合十先宽慰几句,方道:“那符据闻有缘者得,在下自知并非有缘人,故不强求。只是,现下怎地竟不见了……” 她转首往那一排佛像上望去,纵然她已知佛像有异,此时瞧见其中的七座佛像都面流血泪,那血色已干涸,皆是暗红,粗粗一看竟与真血无异。 虽不是无间地狱,却也很是渗人。 待回首时,始作俑者正一脸凝重,仿佛对此事一概不知,还出声问道:“这位莫非就是白银亲王新请的夫子?听闻夫子才思敏捷,见解独特。对于此事,你有何高见?” 她偷了灵符本就心虚,此时才不想同庙中之乱扯上干系。便只睁着懵懂双眼,摇一摇头:“佛祖之事如此高深,我这小小夫子不懂呢。” 薛琅耐着性子谆谆善诱:“你再想一想呢?” 她麻溜摇头:“想不到。” “本将军今日一大早听闻,白银亲王名下的一个养羊倌,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那病需要一道……” “哦!”她连忙一拍额头,止住了薛琅后头的话,“想起来了,佛祖定然是,定然是……” 薛琅眼底闪过一丝笑,问道:“定然是什么?” 她试探着道:“在下昨日从白银亲王庄子前来时,曾听白管家提及,有人病了,对对,重病不治,有好多……” 做沉思状以手点额。 薛琅的眼神很快往她身后一排佛像扫去。 “七……”她忙道,“七人,重病不治的有七人。” 薛琅终于接过话茬,做不解状:“七人,不多不少,为何是七人,七……” 有个小和尚沉不住气,惊声呼道:“流血泪的佛祖也正好是七尊!” 和尚们皆倒吸一口凉气。 嘉柔连忙插嘴:“想来那灵符,定然是佛祖怪其护不住世间凡人,故而命其寻个角落自焚其身,风一吹连灰烬都不见了。哦?薛将军?” 薛琅眼中笑意一闪,点头称是。 和尚们的念经声氤氲再起,已开始超度这世间亡灵。 佛祖慈悲,不忍见世人受病痛之苦,已显现异像提醒僧人——答案已呼之欲出,而那代住持却依然踌躇不语,不愿担此大任。 薛琅神色渐冷。 嘉柔瞧见,不知怎地便想到了赛马节那日,他一箭射下龟兹王的飞鹰后立刻又贯穿了龟兹王箭簇的情景。 能那般看似不动声色却毫不留情的打脸了龟兹王的人,是没有过多的耐心同和尚们周旋的。方才演了那么一阵,怕也是行先礼后兵之法。 果然薛琅道:“既然佛祖有示意,自然该按佛祖之意行事。” 他话毕,向王怀安点点头。 王怀安当即一转而去。 两息后,天上仿似烟花炸响,震慑得寺中静悄悄。 代住持心下一跳,冲上前卸下一扇门板往外瞧。 但见顷刻之间,已有上百骑兵从庙门方向疾驰而来,将大雄宝殿重重围住,从人到马皆穿护身甲,满身肃杀,哪里像是游逛佛庙,竟像是要上场杀敌。 代住持心下一怔,回头看向薛琅,但见他负手而立,神色淡然,一副沉着在胸的模样。 此时若不明白这一切都是这位年轻的大都护搞的鬼,代住持这些年的经就是白念了。 他看着这满寺的骑兵,又看看各个面色悲戚的和尚们,再看看佛祖们面上的血泪,一时忽然想起住持师兄云游之前曾同他提及,说即将到达龟兹的新任大都护只论刀箭,不敬鬼神,若其人前来寺中,让他诸多警惕。 竟被他大意了。 罢了,左右佛祖们是真有异像,纵然日后住持师兄归来,也怪不到他头上。 他想通此间关节,只双手合十道:“便依将军所言。只是几年前先任大都护崔将军还在时,所培的医僧后来坐化的坐化、挂单的挂单,如今竟是一个未剩。现下要重新开始,一时半刻并不能见成效,怕是要将军费心了。” 薛琅只道:“此事本将军自有安排。” 一时诸事初定,代住持打起精神安排各俗物,和尚们又纷纷去忙日常。 王怀安已在外指挥骑兵们下马,整整齐齐排成两列,看来已是强硬着要将事情推行下去了。 “你那佛祖血泪,到底是怎么搞什么来的?”她好奇了一晚上,抓着机会便问,“什么石头,竟是能变色的?” 他淡淡瞥她一眼,“听说你给白三郎当夫子,每月一个金饼的束脩?你若真想知道答案,可拿一个金饼来换。” “我才不想知道!”她当即后退两步。 真是强盗。 她欲转身走,又想起今日事,忍了几忍还是低声同他道:“你今日能事成,我也在其中出了力,日后若佛祖怪罪降下报应,你得将我那份也替下。” 他觑她一眼:“昨夜你偷符时,我倒未看出你是信佛的。” 她不由一滞,心道她此时不信,不代表日后不信。待她日后回长安带人将那扫地僧捉了,她就重新信上。 他神色莫测,冷冰冰看着这一切,“身逢乱世,便是佛祖,也没有偏安一隅、置身事外的道理。” 他离去前同她道:“日后若佛祖怪罪,你让他来寻本将军。” 022 雀离大寺几尊佛像集体啼血之事传遍整个龟兹草原时,正是老阿吉身携灵符的第二日。 那灵符是否真有无上灵力不得而知,可次日清晨,出现在羊圈外帐子前的除了东升朝阳的初晖,还有老阿吉佝偻的身子。 她同过往康健时的每一日那般,面朝儿子、儿媳离去时的朝西路口而坐,喘着粗气切着草料。 嘉柔带着白三郎在河边的草地上教投壶时,老阿吉一看见她便以额触地,虔诚地谢她。 只那般灰败的面色,也不知还能挺到几时。 嘉柔近几日常常想起她的小舅父。 小舅父不良于行,也是因巫医所累,耽误了诊治。若当年一个郎中治不好便换另一个,坚持就医,或许如今早已生儿育女,闯下另一番天地。 这时候她是赞同薛琅要推行的佛药与僧医的。 只是她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都知晓学一门医术不比考科举简单多少,待雀离大寺的僧人真的学会医术,敢放手行医,不知又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古兰在一旁放羊,趁着她同白三郎中途歇息的时候,忍不住上前问:“雀离大寺的佛像们,真的哭到眼中流血?” 事发仅仅一日,关于此桩事已是传出好几个版本: 有说头一日佛像们还面上挂笑、满面慈悲,第二日却是啼哭之色,血泪从眼一直流到脚下,连金身都腐蚀。 又有人说那几尊佛相里,以药王菩萨最为邪性,自流过血泪后,信众在其座前烧香,皆点不燃火。 佛教在龟兹已扎根数百年,上至王族、下至黎民,无人不信,无人不尊。 此事颇引得人心惶惶。 只有白三郎这般不关心民间疾苦的纨绔却是哀叹连连,早知道便跟着嘉柔一起前去庙中,亲眼看到那惊人的一幕,也好回来向其他人显摆。 作为有限的知晓其中内幕的人之一,嘉柔属实有些心虚,只拿出夫子的身份板着脸道:“不信谣,不传谣。” 也就隔了一日,又有一桩旧闻被提起,言六七年前上一届安西军曾处死一个巫师头领,那巫师临死前曾发下诅咒,说几年后无数病痛便要降临龟兹草原。 此旧闻被提起,草原上又是一阵人心动荡。 包括白银亲王在内的各个王,甭管闲散不闲散,日日前去都护府与王宫,要商议出个应对的法子来。 最后商议的具体结果是什么,民众并不知晓。只是两日后一个和煦融融的拂晓,晨光将将从昆仑山外透过来,从雀离大寺通往白家庄子的路上,多了一列由七七四十九个僧人组成的马队。 马队边上还有一圈铁马金戈的安西军将士,往前每行一二里路,就有将士甩手抛出一枚惊天雷,将湛蓝苍穹炸的白烟四起。 等晌午时分僧人们到达白家庄子跟前时,身后已是浩浩荡荡跟随着近百跟来看热闹的乡民。 此时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薛琅也拨冗前来,在白银亲王的带路下,会同雀离大寺代住持玄法长老,连同另外两位僧人一起到了阿吉一家的帐子外。 长河落日,阿吉家的炊烟刚熄。 强撑了一日的老阿吉已躺回榻上,在重重的喘息中昏睡着。 六岁的古兰与七岁的阿兄骑着骡子,将弥漫旷野的数千羊群赶回羊圈。 远远瞧见自家帐子前逶迤来了数十人,兄妹俩仓促赶到帐帘前,面色惊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白银亲王笑地和蔼,同兄妹俩道:“快掀开帘子,将里头腾开,从雀离大寺来的医僧要为老阿吉驱邪了!” 古兰大喜,连忙撂开帘子钻了进去。 只有比古兰年长一岁的阿兄央卓却却被这乌泱泱的来头吓了一大跳。 什么样的邪物,需要数十的高僧来驱啊。 他心下一思量便已朝亲王跪下,双眼已红,“主人,阿嫲的病,可是不行了?” 薛琅行上前,高大的身形笼罩着小小少年,正色道:“你放心,安西都护府主导之事,没有不成。” 央卓过往曾远远见过大都护好几面,皆被他身上金戈铁马的气势所慑,从不敢近前。可此时这位将军高大的身影似沉稳的昆仑山脉,给了他无尽慰藉。 他小小脑袋瓜重重磕在踩实的泥土上,起身就往账内跑,同古兰一起将帐中零碎之物腾开。 白银亲王回首:“薛都护,请!” 重重梵音在帐子周遭响起,僧人们已围坐在帐外,双手合十,诵经不止。 橘黄的夕阳投射大地,似佛光万里。 薛琅回首,将乌压压的乡民们环视一眼,径直进了帐中。 榻上老阿吉昏沉中睡着,偶尔口中喃喃几句,不知在说着什么昏话。 在铺天盖地的梵音下,老阿吉终于渐渐平静,颤悠悠转醒,却又引出一连串的急咳。 围在帐门口的乡民们纷纷后退,唯恐沾染上邪物。 古兰连忙上前,同她阿兄两人熟练地替老阿吉抚着胸口。 薛琅上前,握住了老阿吉干枯的手,眼底浮现一抹微笑,用流利的吐火罗语道:“老人家,听说你的儿子、儿媳去寻找丢失的羊群已好几个月?” 老阿吉面上显出激动之色,喉中咯咯作响。 薛琅又道:“你可思念他们?” 她喉间一梗,浑浊的老泪顺着消瘦的脸颊淌下,落在青年将军宽大的手背上。 薛琅不见嫌弃,看着老阿吉的双眼,语气是少见的温和:“你的病有僧医诊治,今后佛祖相佑,你定能安然等到他二人平安归来。” 老阿吉的眼泪似帐外的西川河水,汩汩流不尽。 外头诵经之声无穷无尽,传达安详与怡然,全然不似巫医神秘凄凉的跌宕巫音。 她心中渐渐明了,今日所来并非巫医,却是比巫医更令人尊崇的僧人。是救苦救难的长生天不忍见她死去,要出手挽救她。 她昏昏沉沉挣扎着下榻,跪于冰冷的地上,双手合十,跟随账外的梵文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虔诚而朴拙,将全然的信赖投于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薛琅起身,向一起进帐的一个身段敦实的老和尚点点头。 老和尚上前,站在老阿吉面前双手合十,用不甚流利的吐火罗语念下一句佛号。老阿吉主动伸出枯瘦的手,任凭老和尚将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 薛琅步出帐子,身上冷硬的盔甲因他的步伐而“嚓嚓”作响,他的神色也同盔甲一般冷峭。 僧人们的梵音尤在,而原本围在帐外两三丈交头接耳看热闹的乡民们立刻噤若寒蝉。 赛马节上这位青年将军一箭洞穿龟兹王猎鹰之事,早已传遍整个草原。乡民们用敬畏的目光看着这位陌生将军,却不知他的到来能为龟兹带来什么。 “巫医作恶,贻害人命,天理不容。佛祖盛怒,以啼血警示世人……”薛琅浑厚的声音穿透梵音,一字一字回荡在傍晚的旷野上。 原来佛祖啼血是真的! 乡民们吃惊不已,纷纷接头接耳。 “从今往后,无论乡野与龟兹城,各庙中皆有僧医护佑。但凡有人患病,都只需前往庙中向僧医求取佛药。若有人勾结巫医,行巫蛊之术贻害民众,当循旧历,罚以火刑!” 青年的吐火罗语说得又流畅又清晰,乡民们听在耳中,皆鸦雀无言,不敢回声。 白银亲王跟随道:“谁若听信巫医之言,便如老阿吉之样……” 有人这才小声问:“老阿吉可是活不了了?” 白银亲王哼了一声,一贯笑眯眯的面上也遍是肃然:“此次佛祖相佑,纵是她已下了阿鼻地狱,也会将她拉回来。可不是所有人像她这般幸运,那些将灵魂交于巫医之人,必将受到巫术的反噬。” 一时众乡民皆神色各异,有惧怕者,有惊醒者。可多数人半信半疑,只等着先看老阿吉可有起色。 诵经声依然在河畔的帐子前经久绵续,引得河面下的鱼儿游荡穿梭,惊起片片涟漪。 待背过人,白银亲王方低声同薛琅道:“老阿吉之病,真医得?” 薛琅遣人唤来为老阿吉诊病的和尚,戒荤。 戒荤才到龟兹不到半月,吐火罗语说得很是坑坑次次。白银亲王竖着耳朵艰难听了一阵,反应过来和尚说的是:“是咳喘,此乃顽疾,拖得虽有些久,还能治。” 亲王略略放心的同时,又有些唏嘘。 若说佛祖啼血时整个草原还蒙在鼓里,可未过几日,包括雀离大寺在内的多个寺庙里忽然多了一群才剃了头的大盛和尚,龟兹话都说得颠三倒四不明所以,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用真郎中冒充假僧人,这位青年将军行事如此放纵不拘,他倒一时不知是否龟兹之幸。 只薛琅明明已心有主张,却还将连同他在内的各个王玩得团团转。 他们镇日担心真是佛祖发怒,会降下灾祸,争着抢着向各大寺许了多少香油钱,试图平息佛祖怒火。可谁知他们往哪个庙中许下的香油钱多,这些假和尚便专程往哪个庙去挂单坐堂。 想到未来至少一年里,乡民们但凡空着手去看病抓药,汤药费实际上都是出自这些王的腰包,白银亲王多少有些肉疼。 他转首往长安桥另一端望去,那里曾有一块广袤之地,虽不适合放牧,可多少也能长几根草,收割后晒干冬日里喂牲口,至少活三百头羊,却也被那薛琅算计了去。 如今那里盖满了房舍,不适合盖房的也被用做耕田鱼塘,而他却一点好处都未落着。 若想将这块地再拿回来,怕就得同安西都护府兵戎相见了。 而龟兹早已向大盛称臣,此后百年都要受大盛庇护。这位西南王若长寿,只怕要镇守龟兹六七十年,此后源源不断的金银都要被算计去…… 想到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就捂紧了腰间荷包。 他内心苦涩一片,面上强撑着做出一副欣慰之色:“老阿吉能得被僧医第一个医治,实乃大造化,是大都护之功。咦,要给乡民过夜准备的帐子怎地还未搭起?此事实在重大,本王要亲自去盯着,大都护请便~~” 抬手一揖,转身便走。 薛琅看着白银亲王匆匆离去的脚步,眼底一丝笑意转瞬而逝。 现下戏台子已是搭了起来,剩下的,便是等汤药熬好,在诵经声中当着乡民的面喂老阿吉服下。 老阿吉乃僧医的第一庄医案,所用药材皆上等,短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便能明显起效。 等这些一路跟来的乡民们亲眼做了见证,将有力消息带到西州草原各个角落,事情就成功了至少六成。 余下的,便是各寺庙加紧培育医僧了。 龟兹,龟兹。 落日下的旷野静谧而生动。 远处黑压压的密林里可能藏着突厥细作,也可能栖息着岩羊、狐狸与乌鸫鸟。它们与山川、河流、绵延无际的翠绿一起,让这人世间生机勃勃。 清苦的汤药味开始在帐外萦绕,驱寒的火堆已架起,数十僧人不息的诵经声随着夜风遍布草原,副将们皆在看见或看不见的地方,忙碌与此相关之事。 现下他倒是又成了最清闲的人。 他在人墙外梭巡一圈,此时忽然想起,今日光景,有个最爱凑热闹的人是最该出现的。 周遭众人或木然或嬉笑,而那张平日最鲜活的面孔,怎地寻不见? - 白家庄子的偏院里,仆从悄无声息地进进出出,只在将热水注入浴桶时,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待调好水温,将胰子、巾帕等物放置好,一个婢女到了卧房外,隔着一方垂落的帘子低声道:“郎君,洗浴的水已备好。” 隔了两息,里头方传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回应:“好~~” 这偏院的规矩,所有仆从无论男女,非请不可入,更不可贸贸然进入卧房。 婢女不能进去,听见里头的声音,到底有些难担忧:“郎君可是病了?不若奴前去唤了郎中前来。” 嘉柔埋身于被褥中,鬓角微微有些濡湿,唇色比脸色红润不了多少。 远处的僧人念经声传到此处,嗡嗡一片,像是无数的蜂子在闹腾。 “外头是什么热闹?”她问。 “雀离大寺的僧医前来给老阿吉诊病,据闻高僧们也出动,在阿吉家的帐子前布下了结界,正高念佛经,同老阿吉身上的邪祟斗法呢!” 什么?竟是这般热闹? 衾被下的嘉柔下意识就要爬起身,只将将一动弹,腹间便痛的厉害,只得又躺下去。 她问那婢子:“古兰阿嫲的病能医吗?不是说医僧要三五年才能成,怎地这般快?老阿吉可愿受医?” 主人隐似患病,这偏院中的仆从哪里敢跑出去大喇喇看热闹,婢子也只是听旁人提了一嘴,此时猜测道:“薛都护亲自带着数十僧人前来,该是能斗过那邪祟,救下老阿吉。” 嘉柔便为她不能亲见而叹了一口气,郁郁了一阵,方道:“我无碍,你出去吧,两刻钟后进来倒水……” 婢子退出去,依言将门轻掩,心中到底担忧,抬手招来一个仆从,如此交代了一番。仆从立刻转身,急匆匆去了。 嘉柔又躺了一阵,咬牙起身到了耳房。 她解去中衣,又解去身上缠着的裹胸布,待进了浴桶,整个身子都浸泡进水中,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气,这才终于有所松懈。 待缓过来一口仙气,便有些愤愤。 让一个女纨绔葵水不调,老天是怎么想的?! 更何况让她如何就医? -老先生烦请瞧一瞧,在下这毛病可影响吃喝玩乐? -女子这几日往往适合静养,莫多喝多玩……等等,咦,你明明是位郎君,可怎地有着女郎的脉象?咦,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怎地越看越像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女郎? 后面的发展大概也不难猜。 左右是她诚信尽失,不但不是潘安,连男子也不是。丢了当夫子的好差事不说,还要被押回长安。 她在热水中闭着眼泡了一阵,正要解了头上发髻,忽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 她尚未想明白哪个仆从这般脚重,便听得一道似陌生又极为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潘夫子如何了?” 她忙摇了摇脑袋。 她这是已经睡着了? 怎地就做起了梦来? 死对头薛琅的声音出现在她梦中,这看起来是噩梦的走向啊。 正迷瞪着,外头传来侍女担忧的声音:“郎君不吃不喝睡了半日,实在令奴担忧。” 语调中又多了些惴惴不安:“婢子本是向三郎送信,怎地大都护竟来了……” 还是那个冷清而浑厚的声音:“无妨。潘夫子如今人在何处?” 她身子一颤,原本还昏沉的脑袋登时清醒了两分。 这不是梦! 这听起来,外头的人是要进来? 她下意识就要跳出澡盆,待往外一冒头,心中大呼糟糕。 她方才除下的中衣和裹胸布全随手丢在了地上,已被浴桶中泼洒出来的水浸泡得湿淋淋。而干净的中衣此时还放在她的卧房里,出来时忘得一干二净。 浴桶中的水清透明亮,没有一丝遮掩。 她原本胸前还只是普普通通,自到达龟兹后日日乳酪、马奶、奶皮子、酥油不断,如今已颇为可观,更费裹胸布了。 她几乎能想象,那可恶的薛琅身高腿长往浴桶前一站,将水中诸景看得清清楚楚不说,还要刻意挑一挑眉头,欠揍地说上一句“不过如此”。 她不但被看光光,还要遭受这般羞辱! 她身子一抖,忙要大喊侍女守好门,荡起的水花却一下子飞溅进口中,激得她连声咳嗽。 外头的薛琅听得,瞥眼看向身边的僧医戒荤。 戒荤摸了摸刺手的光头,低声道:“听这咳嗽的动静,倒像是病得不轻。只究竟如何,还要近身观过才好。” 耳房中泡在水里的嘉柔一时心神大乱,扬声大喊:“不许进来。” 外头厩槽中的大力此时忽然“格尔嘎”了一声,她的那句话传到门外时,前两个字全被驴叫声遮掩。 众人只听见了十分干脆的两个字:“进来!” 其声之嘹亮,简直是望穿秋水、苦苦期盼。 侍女原本忖着夫子尚未沐浴完,正要婉言请众人先去偏厅等待片刻,听闻此二字,便不再相阻。 薛琅挑了挑眉,伸手前推。 幽暗的黄昏里,“吱呀”一声推门声清晰可闻。 房中湿意融融,木料器具的松香混合着微乎其微的铁锈之气,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