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 1、献天马 天子嘱咐完,太后抹干泪,隋棠也不再以拳抵颊,只忍过左边牙口的疼痛,抬眸冲手足与母亲露出个温婉的笑。 她没有继承生母何太后的仙姿佚貌、靡颜腻理,不过中上之姿。 唯有一双杏眼,皮上无褶,型圆尾翘,睫羽密如小扇掀起便露出清澈至极的乌亮瞳仁。明眸一瞬,似山间清泉濯石,粼粼生光。 先帝在时,便曾赠她“粼”字为乳名。 一双秋水目,忍不住叫人多看一眼。 何太后多看了一眼,才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 少年天子扶住她,隋棠上来扯她衣袖,“那女儿不嫁了!” 何太后低垂的视线里,看见扶在臂膀上的两只手。半晌拍了拍那只少女的柔荑,轻轻拂去,抓上天子的手,同他一道抬起头,吩咐侍妆女官给新妇盖上喜帕。 这日是朔康五年八月初三。 太卜令起卦,喜神正南,宜嫁娶,道此乃未来数年间难得的良辰。 故而即便新郎依旧为战事所绊,尚在数百里之外的鹳流湖作战,赶不及回来迎亲行礼。但为吉时吉事,天家还是定了这日举行婚仪,将长公主隋棠送入司空府。 初秋时节,天高气清,日光和煦。 洛阳皇城中,编钟声起,玉罄声响,太极宫阊阖门缓缓打开。 云旗引路,霓旌招展,玄金华盖如云簇,宫人侍卫相序出,拥来宝马雕鸾六骑车。 送亲队伍绵延数里,前头开道的旌旗队已经驶入铜驼大街,后尾压阵的兵甲队才踏出阊阖门。 长街两道观礼的臣民目光挪去,皆在震惊中慢慢安静下来,一瞬不瞬地望向送亲队伍的尾端。 那黑压压的玄甲骑兵。 列队成二十方阵,共四百骑。 个个身披玄甲,跨坐天马。 天马,便是大宛国的汗血马。 三百余年前,大齐的第三代帝王高宗皇帝派官员出使边陲诸国,官员带回各国产物,其中便有这天马。 此种马奔跑时脖颈流出的汗呈红色,似血鲜亮,因此得名“汗血马”。汗血马不仅外表英俊,且具有超强的持久力和耐力,可以长距离骑乘,速度是寻常战马的三倍多。 为此,高宗皇帝亲征大宛。后大宛称臣,送王女来和亲,其中一项嫁妆便是天马千匹。而和亲的女郎,更是在大齐土地上,为高高在上的帝王培育骏马,供其征战四方。 于是,第一个百年里,大齐军事能迅速崛起,平突厥,收羌族,逐匈奴,汗血马功不可没。只可惜,世间万物,盛极而衰。 进入第二个百年,许是懂得培育天马的人才日渐凋零;许是这异族的天马终究不适应他国的风水土壤,寿命减短;又或许掌权的君者从武功偏重文治,武将铁马让道;也或许是层层的腐败,武功文治日益衰退……两百年辉煌过去,大齐皇室早已没有了作为禁军精锐的天马骑兵营。偶有那两三匹,也只是用来传种,豢养在广林园中,供王侯将相消遣观赏,似闭眼躺在帝国的功德簿上,来回数昔年之战绩,便作了今日之荣耀。 第三个百年,王朝起起伏伏,终于走向末世。最近的肃、厉二帝,更是任由权柄下滑,边陲之地异族虎视眈眈,朝中宦官执政不见天日。曾经已经降服的外邦譬如大宛,更是不知在哪一年的夜里,忽就举兵而起,附做另一强国的臣子,里应外合给已经不再强大的齐皇朝再添一刀。转头破城而出,回去故土再培天马,奉给新的主子。 细算来,如今大齐百姓对天马的认识,多半来自传闻和画册。最近的一次,乃听闻大司空蔺稷以四百天马做尚公主的聘礼,奉给天子。 那是在三个月前,新人行过文定,驸马下聘。只是在外征战的大司空并未回京,只让胞弟蔺黍携礼回来。 也是今日这般列队的二十方阵,匹匹宝马头细颈高,四肢修壮,淡金色的皮毛在盛夏日头下油亮熠熠。脖颈各缠红花赤珠,背驮珍宝金银,以聘公主。 四百天马从外郭城宣平门入,由南往北,经铜驼街,奔阊阖门。 长街两道的百姓,初时还以为寻常给天子进献的贺礼,暗里嘀咕,“如今还有哪位诸侯会给天子送这般大礼?” “可不是吗,惶惶几十个春秋,就差把这皇室瓜分完了!” “莫不是见那长公主同大司空结了亲,示好来的?” “也不一定,毕竟我大齐绵延三百载,纵是如今式微,然吾等立身之地还叫作齐地,举止依旧是大齐的礼仪,我们也世代皆为齐人,便是天命依旧在齐!” “这话也在理,战乱多少年了,纵是把这地切得四分五裂,然城楼上插的还是“齐”字王旗,御座上坐着的还是齐天子、隋家人。” “关键这御座从长安挪到洛阳,非隋家天子自愿,是……” “天马!”人群中,不知何人发出一声惊叹,将讨论的话头拐了个弯。 “毛细皮薄,奔而生汗,汗在脖颈,赤红如血。”有人附和。 “瞧见了!瞧见了!”更多的人呼叫起来。 “是汗血马!” 确如他们所言,策马走在最前头的少年将军,在阊阖门前执缰下马,依礼跪身,却是眉眼桀骜,话语清淡,“臣受家兄所托,以此四百天马为聘,见呈陛下与长公主。” 当年是外邦异族送女和亲,进献天马;如今是臣下尚主,一样天马为聘。 盛夏的晌午,日光耀眼如火,给人一种皇朝依旧鼎盛的错觉。 社稷安定,君贵臣恭。 而今日,更让人意外的是,天子竟然将这份厚礼全数赠给了长公主添妆之用,便是又回到大司空手中。 可谓君臣和睦,同心一体。 四百天马上了铜驼街,百姓欢呼之声愈重,处处喧腾鼎沸,喜气洋洋。只是原本整齐的队伍却晃动起来,臣奴惊恐,花车倾斜,公主跌撞在车壁,容色尽失。 从天而降的刺客持着明晃晃的刀,直逼新妇轿辇。 所幸护卫花车的八十禁军都是天子身边虎贲军,兼之迎亲的新郎胞弟,骁勇镇定,从容指挥,不过小半时辰,便制服了刺客。 蔺黍办事利落,趁着太医令给公主验伤的功夫,审清刺客身份,前来回话。 “殿下,刺客受不住酷刑已然招供,乃冀州邺城人士。” 冀州邺城。 如今坐镇冀州的乃远亭侯卫泰,拥兵二十万,是厉帝廿十年割据一方的诸侯,眼下正同蔺稷在豫州争夺鹳流湖。 这显然是接到了天子接走胞姐的消息,趁着这一日送亲时辰,来切断天家同蔺氏的联姻。 “殿下除了头疼,还有何处不适?”闻讯赶来的中贵人瞥了眼车外的将军,低声问道。 隋棠惊魂未定,捂着昏胀的脑门,“眼睛仿佛……” 眼睛不疼,但模糊不清。 她用力晃了一下脑袋,隐约见得外头拱手而立的少年将军。他穿一身玄色铠甲,腰间佩挂金色弯刀。在他身后,他的坐骑,一匹枣红色的天马,再后面有侍者高捧的金灿灿的五谷,还有开道的云旗白茫如雪,旌旗有赤棕黄绿黑五种颜色,还有,还有…… 隋棠闭眼又睁眼,目光垂下来,看见自己身上袍服,以朱玄两色为内衬,下摆再采十二色,乃黄、红、橙、绿、青、紫、黑…… 黑,黑色。 隋棠攥在袖摆的双手掌心濡湿。 有一个瞬间,她除了黑色,几乎再不见其他色彩。 “殿下——”中贵人再度唤她。 隋棠努力睁开眼睛,片刻,慢慢看见眼前躬腰候话的人,看清周遭的一切。 “还好。”她喘着气,终于重新吐出一句话来,原本捂头的手移去了左边面颊抵在那处牙根上。 眼睛尚且能视物,隋棠便来不及顾及这处,只本能担忧牙中之物。被这样一撞,若是碎了要如何是好? 太医令王简和中贵人目光随之而动,他们皆是天子近臣,自知那处玄机。 “殿下头撞在车壁上,自然疼的,缓缓当无大碍。”至此太医令望闻问切结束,边回话边近身安抚,“殿下莫忧,旁处都无碍。” 隋棠颔首,敛正姿容。 “既没有其他不适,便让花车继续前行,莫误时辰。”中贵人接过话,转首对外头的蔺黍道,“有劳将军继续引路。” 话音落下,侍女上来理妆,将军策马开道。 长街上刺客尸体被拖走,清水泼洒冲刷血渍,礼乐依旧,钟磬高鸣。一场对天家帝女的刺杀,不过一个小小的插曲,一切照旧。 隋棠却没能就此安心下来。 花车后,宝马良驹蹄声哒哒响起。 每一声,每一步都踩在她心脏上。 她四岁便远赴封地,虽见识过人如草芥,民生多艰。但只当是天高地远,缺少教化监察,京畿之中不至于此。是故对天子所言的当下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只当是夸张之谈。 直到此刻,方才切身体会到手足的困境。 原来为人臣者,会在昭昭白日之下,派人刺杀上君者。毫无人臣之道,譬如卫泰。 而另有人臣,活捉刺客,竟是可以不过府衙只三言两语直接判罪定案,杀人夺命。如此草率霸道,譬如蔺黍。 更有甚者,扯来一张画皮,给了一副面子,却撕碎里子。 譬如蔺稷,她素未谋面的夫君。 她被送入洞房的一刻,生生被拦了下来。 司空府的人说,奉大司空之命搜身。 搜身。 极其荒唐的两个字。 公主下降臣子,臣子竟要搜公主的身。 “阿姊,自蔺稷将朕从长安迁来洛阳,朕就再未见过虎符印章,不知诏书为何物,三公九卿一半官员朕都不认识。” “这四百天马,雄雄赳赳,说是给您的聘礼,为朕重建精锐营,但朕哪里敢要!” “阿姊,你也姓隋,为了你我共同的国土,你帮一帮阿弟。少时一别,以为诀别。今日终得团圆,却也是为离别,然此别离,或许能得永久团聚。阿姊,不说为国,便是为家,你想一想母后!” “阿粼——” 手足的乞求,母亲的呼唤,萦绕在隋棠耳畔。 她深吸了口气,展开双臂,由司空府的人搜身。 婚服繁琐,外袍几重,内裳几层,一件件剥落。 屋内安静得可怕,除了布帛细碎的摩擦声再无其他。铜鹤台红烛高燃,千灯晃影,隋棠头昏脑涨,视线模糊,她看不清她们瞧她的目光是带着讥诮还是同情。 只随着最后一件贴身的小衣脱落,感到一阵寒凉,早就沁汗的后背生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整个人又怒又惧,似置身于茫茫长夜里被风雨无情吹打的大齐王朝,摇摇欲坠。 蔺稷着人剥下的不仅仅是她的衣裳,还是隋齐天下绵延三百年的尊严。 2、折羽翼 “殿下不必忧心,丹朱虽然药性极强,一星半点便可要人性命,但却是个慢性的毒药,且与水相容才会发挥药性。眼下以蜂蜡包裹,埋入您牙口之中,蜂蜡亦坚固,寻常化不开。您之任务只需携药入司空府,避过搜查。之后静待时机,取出丹朱剥去蜂蜡,投于蔺稷饮食之中便可。” 白日里,太医令在隋棠数月前被凿空的半颗牙中,埋入丹朱毒药,告知她其外包裹了特制的蜂蜡,以慰其心。 原本计划只是裹一层寻常的蜡即可,在洞房更衣之际,直接投于合卺酒中。奈何蔺稷大婚都不回来,是故为保长公主性命,天子特命太医院使用了蜂蜡。 蜂蜡耐磨,非特意磋磨可数月不化,如此可避免毒散入她口齿之中。 而毒药慢性,按照太医令的意思,食入体内,侵蚀脏腑,渗透皮肤肌理,亦需要周年之久方会毒发。便可容她全身而退。 计划安排到这个份上也算周到缜密。 “阿姊,虽说蜂蜡耐磨,但您每日毕竟需要饮食。这丹朱存于您牙中……无人处,你还是取出的好,如此可不必日日忧惧,饮食不安。”送嫁的少年天子眼中多有不忍,恐毒药伤及胞姐,好心提醒,“蔺稷疑心颇重,阿姊此去无事怕不能随意出入府邸,丹药一旦取出,千万藏好。 …… 净室水雾缭绕,婢子垂首而侍。 隋棠浸泡在热汤中,闭眼靠在沿壁,眼上蒙了一块寸宽的温湿白绫,缓神放松。前头被剥衣搜检的愠怒,已然被克制压下。 国都被随意迁徙,天子握不住权柄,七尺朝臣过半都在仰人鼻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被脱两件衣裳,实在算不得委屈。 想清楚这些,隋棠便也咽下了这口气,只着手于眼前更重要的事。 ——她头疼的愈发厉害,傍晚那一撞,如今后脑鼓起半个鸡蛋大小的包,累她视物不明,遂在半个时辰前召了医官。 两位医官看了半晌,皆道只是外伤,视眼模糊,当是劳累之故,开来一剂明目安神的汤药敷眼,让其歇息静养,再观后效。 隋棠原也懂一点医术,自个切脉确未查出端倪,遂命人一边温养眼睛,一边侍奉沐浴,心道天大的事也没自个身子重要。 然而就是为着身子最重要,这会便愈发心神难安,耳畔来来回回都是白日胞弟和太医令的话,香汤温泉也没能彻底抚慰好她。 这口中牙内还藏着一颗毒药呢! 虽说太医令百般安抚蜜蜡耐磨,但万一呢?再者天知道蔺稷何时回来,一两月还好说,若是一年半载…… 只这一日,自将药埋入,她便惶恐不敢饮食,便是话都不敢多言。唯恐磨碎了,毒害自个! 阿弟说得对,还是得先将它取出藏好方是上策。 隋棠从氤氲水汽中抬起一只手,抚上左半边脸颊,隔皮肉触到那颗牙齿。 她的手五指修长纤细,指甲不似闺中女郎留长,也不曾染蔻丹,只修得圆润平整,指尾现出一弯月牙,凉白单调。抚脸的手背水珠滑落,露出毛躁粗粝的肌肤,手腕处还残留一个寸长的旧疤,形容可怖。 一旁侍奉她沐浴的掌事乍见之下,不由吓了一跳,这只手竟还没有她的细嫩光滑。遂命婢子取来玉颜养肌粉,伺候梳洗养护。 “差不多了,你们都退下,让孤的掌事来给孤更衣。”隋棠素手抵在牙根上,开口谴退这处婢子。 “回禀殿下,她们都回去了,以后便是奴婢侍奉您了。” “回去?”隋棠揭下蒙在眼上的白绫,依稀辨出回话的人影。 是司空府的崔芳掌事,这晚寝屋中大小事宜都是她带人处理的。 崔芳三十出头,面容清秀,恭敬道,“兰心和梅节两位掌事姑姑在殿下礼成之后,已经带人回宫了。” 隋棠抵在牙口的手放松下来,“她们是孤贴身的侍女,孤不曾发话,如何会回去?” 视线微微明朗起来,她扫过四下往来侍奉奴仆,皆是司空府的人。不由想起天子的话,世人的传言。 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于是,阖目顿住了口,不再多言。 兰心梅节一行人,是她此番回京后太后赐给她做心腹臂膀用的。自然不会自个回去,这厢是被司空府谴退了。 而她,则被彻底监控了。 隋棠叹了口气,起身出浴。 走了也好,如今在这司空府里,险恶不比身在邺城中。 她三岁那年曾被一癞头僧人批下命格,乃富贵无极的“朱雀乘风格”,可免灾祸,安社稷,乃天下之福星。只是命中煞气未除,十岁前呈“朱雀折足相”,刑克双亲,间犯手足。故需与至亲分离,待十岁后命格化转方可团聚。 她的父亲厉帝,本就是个胆小昏庸的主,闻此批语,当下便要下旨将她送出宫去。幸得皇后不舍,强留下来,只说待她大些再送出去。又斥责那僧人浑话连篇,道是“若非吾儿花开,孤又如何能为陛下再结珠果!” 彼时皇后有孕九月,太医署已经诊出是个皇子。 厉帝在位十余年,膝下子嗣单薄,好不容易有两位妃妾诞下龙裔,却都早夭。临近不惑,存活的便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是故皇后一句“开花结果”说的恰到好处,暂且留住了小公主。却不想亦是这次费神求情动了胎气,于两日后胎动发作,难产诞下羸弱不堪的幼子,几欲一尸两命。急的厉帝一口气没上来,晕厥缠绵病榻多时。 这般境况,落在“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帝王眼中,年仅三岁的公主便当真刑克双亲、间犯手足。厉帝待能喘出一口气,立下便发召,按先前癞头僧人的话,寻了北边一处多水的城池,将公主送出去。 漳水在北,绕邺千里。 隋棠去的地方便是邺城。 离开长安时,她将将四岁。一千两百里路程,途中多坎坷,公主患病,随臣薨逝,走走停停,一年整。抵达封地时,她已经五岁。 却也只有五岁。 伴她同往的侍卫太监,嬷嬷掌事,贴身伺候起居的侍女前后共千余人,见得王宫府衙甚是深阔,相比旅途颠沛,彼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好日子就此来临。 却不想数年间逐个凋零。 最开始是文弱年长水土不服病故了一批,紧接着冀州牧卫泰发难,将她的侍卫队强召入伍,婢子捋去散入军中。而她作为帝女,则被卫泰当作帝国的象征供在高台,绫罗披身,簪冠加顶,于世人眼中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公主,实则只是卫泰面上尊齐的幌子,号令各路势力归拢的旗帜。 直到七年过去,长安传来消息,天子崩世,四方群雄入长安逐鹿。卫泰正好征服东北道四州,于是便也将目光从公主身上移到了京畿中枢。只可惜迟了一步,小皇帝落在蔺稷手中,被带往洛阳。至此,卫泰全部的心思都在和蔺稷抢拼周旋上。 少年公主夹缝中求生,三献邺城王宫于卫泰,更是请人录写书信于天子,为卫泰请封远亭侯,后领所剩的数十臣奴避居于漳河畔的草庐中。 听闻她离开王宫翌日,卫泰便入住邺城王宫。 他能住下,隋棠便能安心些。 与其他明抢暗夺各种手段搓揉她,不如自己识趣拱手相让,许还能捡条性命,过两日安生日子。 移居漳河的这一年,隋棠十二岁,早过了十岁破除命格可以回家的年龄。但她父皇死了,母后一介弱势女流,阿弟更是泥菩萨过江,便也无人还能接她回家。 她之周身只余数个嬷嬷姑姑依偎取暖,然而这些零星的温暖也没能持续太久。远离了卫泰之人祸,便又逢天灾。漳河发了数十年不遇的大水,水退后人亡物毁,病疾肆虐。从长安跟随她而来的人,或死或逃,都不再了。 她一个人在漳河畔过了五年,终于熬到京畿派人来接她。 手足团聚,母女团圆。 却也不过四月时间,百余时日,如今置身司空府,她又是独自一人。 如此她们离府回宫,不在她的身边,未尝不是好事。 隋棠这样安慰自己,便也由着这处的掌事女官领人侍奉她出浴上榻。 当是白绫上药物的作用,她的头依旧闷胀昏疼,但眼睛清明了些,这会侧躺在榻,看清屋中陈设。 内寝床榻右侧是一架顶高的六合如意嵌纱屏风,将寝屋巧妙的隔成两间。屏风后置有书架桌案,如今都架上无书,案上无笔,空荡荡一片。床榻左侧除了一张黄梨木贵妃榻,一副雕鸾梨花木置衣架,便是临窗的侍妆台,台上妆奁七座,是她陪嫁。 除此之外,屋中再无其他,她的嫁妆亦全部封在私库。 偌大的屋中,极简的陈设,她若将丹朱取出,根本无处可藏。 隋棠的目光在书架和妆奁两处徘徊,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掌灯侍女将铜鹤台上的灯盏依次盖灭,崔芳带人将床榻三重帷幔落下,只将一盏壁灯挂在不远处的烛台上,留给守夜的婢子照明。 “再点一盏。”隋棠盯着那点微弱的灯光,鬼使神差开口,“放在孤榻畔。” 崔芳当她怕黑,特意寻了盏琉璃灯送来。 莲花灯盏,琉璃灯罩,呵护着中间一点灯火。 隋棠没见过这般漂亮的灯,伸出手去抚摸。 睡意袭来,合眼的一瞬,她盖灭了灯。 乱世多悲苦,许多百姓一辈子都点不起一盏油灯。没有朗日悬空,便终生都在黑夜里。 3、失明了 邺城外往南三十里,便是漳河。 隋棠当年避居这处,曾听当地的百姓说漳河很美。 她来时正值夏末,草庐中到处都是虫蚁,侍者用草药熏了许久方清净些。草庐外靠近河滩边,更是蚊蛾无数,即便能看见萤火虫扑闪星光点缀其间,隋棠也不太愿意靠近。实在被蚊虫咬噬后的肌肤,疼痒难忍,有些还带有毒,随时可能溃烂感染,轻则患疾,重则殒命。 隋棠惜命,她还想回家去,便远远躲在屋中,偶尔隔窗看外头的景色。 但往来的百姓还是日日赞叹漳河地肥水深,是个好地方。 说是再过两月,秋收时节,河上烟波浩渺,晨雾茫茫,恍若仙境。 随着东方露白,霞光漫天,原本被水雾烟岚遮掩的果子,粉白毛绒的蜜桃,粗皮澄灰的香梨,红如鸽血的金丝枣……全都会现出身形。 沿河每隔两三里,便是一片小型果园,园中树木萋萋,果实累累。漳河上潮湿的风撩起花朵的芬芳,果子的馨香,予人希望,沁人心脾。 这是他们栽种的成果,也是漳河水馈赠的礼物。 但隋棠等到了金秋,没能看到漳河畔硕果盈枝的盛景。只看到暌违十余年,漳河似洪荒巨兽苏醒,张口发出洪水,摆尾掀起巨浪。 百姓房屋被冲到,翁媪丧生,夫妻离散,孩童走丢。精心培育的果树被连根拔起,跌在河畔,果子烂在泥里,枯叶飘在水边。 然而即便这样,漳河畔果园里的农夫也只是叹气,并不曾怨责漳河。 一人说,“若能沿河多种树,多设堤坝,洪水便能少些涌上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一人接过话,“但有力气能种树的男人都被征去军中了,当官的也没人拿银子来修堤坝,灌农田。以往没有田种粮食所幸还有两棵果树,这今后不知哪年才能再结果!” 第三个人说,“人力可以预防的天灾,却没有提前准备,如此酿成的灾难,便算不得天灾,依旧是人祸。所以不怪漳河。” 不怪漳河,漳河很美。 隋棠在漳河畔独居五年,没有看见百姓口中的“漳河美”,却也认同这话。 因为她看到另一番令人心动的景象。 今岁四月,暮春碎金,河面波光粼粼,河岸果树抽芽。 她才晾晒完去岁抢来的半筐枣子,正在临窗案前准备磨些止痒的草药以备夏日防蚊虫用。抬头揉肩的一瞬,竟见已经平静了数年的漳河水面再涌起波涛。 一队沙船顺风而来,速度极快,劈波斩浪,浪卷如堆雪。 近了,才看清领头的船只上站着一位将军,正将一面镶红黄旗扬起,旗上书一“齐”字,字体为蟠龙缠绕,云纹作底。 乃大齐王旗。 其余船只紧随其后,皆插旗于船,以明身份。 未几,十二艘沙船横陈漳河,来人个个如神天降威风凛凛,面面王旗迎风烈烈。 临岸耕种的臣民仓皇而跪,隋棠呆立窗前,来不及回神,只听的一个声音已在身侧响起,“臣奉陛下之命,恭迎公主回京。” 隋棠隔窗看外头河面上停泊的沙船王旗,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风景。 “阿姊,朕苦心多年,左右不过暗养精卫八百,能趁卫泰不在载你回京,却不能伐他分毫;便如今日能护送你入司空府,却也只能到司空府而已,再近不得蔺稷尺寸。” “大齐之来日,全仰仗于阿姊。” 婚仪这日各处折腾,隋棠很累,却也醒得很早。 她睁开了眼,帷幔之中半点亮光都没有。外头亦如此,她掀开一角帘帐,四下黑的可怕。当还是凌晨时分,只是她已经难有睡意,思绪便飘回了漳河畔。 回想朝阳艳光下,予她归途的沙船。 阿弟的所求已然成为她的责任。 于是,便振奋了精神,忍不住再掀帘帐,只待快些寻好藏药的地方,完成手足的期许。 “殿下醒了,可需要立时更衣洗漱,还是再歇一歇?”耳畔响起一个声音。 隋棠蹙了蹙眉,来人当是崔芳,但如何不点灯的? 她问道。 崔芳闻言亦愣,两边撩帘的侍女对视而过,皆迷惑不已。 早已天光大亮,自然无需点灯。 “殿下,这会是辰时六刻。”崔芳回话。 “辰时、六刻?”隋棠眉宇颦蹙,尤似听错了话语。 “是的,老夫人携女眷原要来拜见殿下的,见殿下深睡,这会正在前厅吃茶等候。” 新婚第二日,原该新人拜舅姑。但她公主之尊,与他们君臣有别,自是先行君臣之礼,再过家礼。 隋棠记得出嫁前两日,姑姑们教导的规矩。母后亦再三叮嘱,眼下形势比人强,面上过得去便罢,莫要太过拿乔。 这日的拜君礼定在辰时正,如今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待此刻更衣理妆受礼,便至少又是大半时辰。前后将人晾着近两时辰,这乔拿得太过了。 然而隋棠眼下根本无心理会这处,只抬手于眼前翻转手心手背,反复看。 面色寸寸发白。 最后,素指打颤切上自己脉搏。 节律一致,乃有胃气,则为平脉;脉来柔和,是有神形态;三部脉沉取有力,是有根之态。脉之有胃、有神、有根,便是康健无疾之相,如何不能视物? 隋棠用力揉过双眼,想要看清楚周遭事物,然较之昨晚尚有余影轮廓,这会黑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崔掌事,你过来。”隋棠唤她又制止她,“莫要出声。” 崔芳领命上前,她原就在榻边,这会只是稍微凑近了些。 隋棠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和昨日崔芳伺候她时一样的味道。便知崔芳靠得足够近了,但因其禁声而来,隋棠根本不晓得她在自己身前几寸,是在左还是右。 “扶孤去瞧瞧太阳。” 崔芳领命,让婢子给她披了件外裳,扶来院中。 八月里,她能感受到天边秋风的凉意,闻到庭中菊桂鲜花的香气,也能听到门口侍卫换防的脚步声,但唯独看不到普照万物的日光,看不见影子在何方。 “去传医官,给孤看诊。” 她推开侍者,欲要回房去,却也不晓得路在哪里。只胡乱转身,才走出三两步便被台阶所绊。 走得太快,侍女们来不及扶住,隋棠跌在地上。 长发披散,衣裳滑落。 风过,卷起她青丝末梢,裙衫边角,似浮萍飘零,残叶打转。 “婢子照顾不周,还望殿下恕罪。”崔芳带人上来扶她。 隋棠被托起的臂膀本能地瑟缩,但终究没有再拂开挣脱,由着她们将她扶起,引上台阶回屋。 司空府常备医官,来得很快。 杨氏一行人闻言也一同过来,这会开口寻问医治之法。 医官回话,“眼下只是八分确定病因,还需会诊再定。” “那若确定是这病根,该如何?”抢话的少女声似黄鹂,容色俏丽,一袭乌藻般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正值将笄之年,乃杨氏的幺女蔺禾。 “殿下这伤鲜少,如何调方配药还待商榷,眼下不好说。”医官斟酌道。 “那能治好吗?”蔺禾扑闪着一双鹿眸,话语连珠,“治好前可是得一直用药?一直用药可影响开枝……” “住口!”杨氏低斥,兀自颔首叹了口气,命医官尽快组织会诊,后起身至隋棠处,让她好生歇息。 隋棠脸色煞白,静坐榻上,无甚反应。 杨氏拍了拍她手背,带人出了院子。 * “便是天子都给阿兄三分薄面,她一个公主也太能端架子了。且不说我们等了这般许久,阿母至她身前,都躬身与她说话,她好歹应一声也是礼貌吧!臣下谦卑,君上也该礼遇臣子……” “殿下突逢重创,想来一时难以接受,七妹莫要计较了。”这会开口的是蔺黍发妻蒙乔,凉州蒙氏正支的长女,一手搀着杨氏,一手拂开被风拂来的柳丝,“这还在长泽堂地界,莫让殿下听到,白的开罪了她。” “四嫂少来,昨个给殿下脱衣搜身的八位奴仆,有两位可是您的人。要说开罪,您比我开罪的早。” 蒙乔被这话噎住,皎月般的玉面挂起两分愠色,倒不是针对小姑子,是懊恼自家郎君。 蔺稷不在司空府,蔺黍代兄行事。 昨晚原是六位早早拨来长泽堂的姑姑做那档子事,与她不相干。但蔺黍唯恐她们不仔细,让不干净的东西被公主带进来伤了他哥,临了拉了她贴身的两个侍女帮忙,待她要阻止人都已经到了这长泽堂! “四嫂莫慌,原也无所谓得不得罪。”就要拐道出拱门,蔺禾回望庭院,挑眉道,“若说这是公主府,我们来此是客,自然要卑逊些。但可惜公主没能开出公主府,没能将我阿兄拐去自个府中。如此她才是客,我们是主。” 蒙乔笑过无话,只垂眸伴着杨氏。 杨氏脸色不好,瞪了女儿一眼。 然幺女被宠坏了,依旧喋喋不休,“我是替阿母愁的,您不就是为三哥整日忙于公务,想要他早些成婚生子,便趁着三哥不在京中直接替他应了天家的赐婚。这眼下三哥大婚都不回来显然心中不喜,本来待他回来圆了房自然也圆了您的心思。但是如今,那位又患了眼疾,治病用药,多来一时半会是难有子嗣的……这不是白白耽误了三哥嘛!” 蔺禾凑近扶上杨氏另一只臂膀,杨氏“啪”得甩开了她,“不用你提醒我,话多的以为你是我母,就该你三哥回来治你!” “本来就是嘛,三哥压根不喜欢那公主” “七妹!”蒙乔冲她摇首,“小声些,被公主听去了总是不好。” …… 外头的声音或高或低,隋棠这会纵是听到了,也过不了心。 她枯坐在寝屋中,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瞎了,牙口中的那颗药该怎么办? 她要如何确定,取出之时,藏取之时,动手之时,周遭无人,是不为人所见的?确定不了,她只能将药留在牙中。 留到蔺稷回来再想法子。 但是蔺稷何时回来,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时日长久,蜜蜡被磨损了,中毒的便是她自己! “殿下,您盥牙清清口,先用膳。医官会诊最快也得下午了。”崔芳上来给她更衣,引她去桌案坐下。 “这是平口盏,里面是装了七分盐水,铜盆在这处。”崔芳握上她的手,让她触摸方位。 盥牙清口来回三遍,隋棠做完,司膳便端了汤饼、粥糜、一应酱菜糕点供她挑选。 隋棠始终沉默。 崔芳择了一盏红枣粥端来喂她。 用到第四口,隋棠突然推开说什么也不用了。午膳道是没胃口,囫囵饮下汤药后一口膳食都未进。晚膳时分,她躺在榻上压根未起,一桌膳食热了多次最后撤下去分给了院里的人。 第二日医官会诊,确定前一日的诊断。隋棠无话,当日只用汤药,不进饮食。 第三日,第四日,皆是如此。 第五日凌晨,她在睡梦中因胃里割绞而痛醒,从榻上仓皇坐起。 尤似回到漳河发洪水的那一年,她的身体也这般疼痛难忍。 因为饿。 仅剩的臣奴或死或逃,就剩了她一人,她除了靠自己别无选择。 那段日子,她靠啃树皮和吃蛇鼠活下来。树皮吃光,动物冬眠后,她便与活人夺食果腹,脱死人衣衫保暖。灾荒乱世里,没有人记得她还是公主,她也忘了自己是公主。直到翌年春夏,弱者丧生,强者往来。 她没死,还居草庐中,将自己洗出一点人样,学习过人的日子。以待来日。 胃中绞痛依旧,无声提醒她,如今境况再坏也好过当年漳河洪灾的日子。 遂从这日起,隋棠接受了眼盲的事实。 她开始好好用药,按时进膳。只是将膳食按照原本的胃口,减去了一半。所用也皆是粥糜汤饼等流食一类。用时极慢,小口小口喂入,减少牙齿的咀嚼。 有一回,用到最后,粥都凉了,司膳说给她换一盏,接连多日半饥半饱地人本能颔首。然待热粥上来,她双手捧起,眼前忽就浮现漳河上横陈的十二艘王旗招展的沙船,浮现出大婚当日被一件件剥去的衣裳。 于是,松开了手。 若连口腹之欲都无法控制,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先活下来,适应眼盲的状态,来日或许可以收拢一两个侍女,掩护她下药;或许可以诱得蔺稷信任,她洗手作羹汤;再或许得他皮|肉欢喜,她可以以口奉茶、敬酒,“相濡以沫”…… 隋棠这般盘算着,却卡在了第二步。 她还没彻底适应双目失明的日子,八月初十,她成婚的第七日,蔺稷便回来了。 4、取丹朱 此时正值月上中天时分,晚间下了一场大雨,空气中一片湿冷。 隋棠已经上榻落帘,只因前头雨声嘈杂尚未入眠,正倚在榻上养神。 蔺稷便这般出现在她面前,携千钧雷霆之势,长步匆匆,喘息不止,累的侍女随在身后追着回话,最后得他一句“都下去”。 用了几日药,隋棠能勉强感受到光亮的深浅。这会周遭明显黯淡了下来,是男人高大身影将她笼罩。 逼仄又压抑。 尤其是他还在靠近她,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稍稍捂出温度的被褥上,砸在她手背上。 他淋了雨,浑身湿透,衣衫未换,身上皆是草木马匹混杂的气息,还透着阵阵雨水浇淋的寒凉。隋棠忍不住靠后避开,却不想被他一把捏出下颌。 “你……” 隋棠没能吐出第二个字,只觉他的指腹压住了唇瓣,一把银匙柄探入她口中,触到她那颗牙齿。 藏着丹朱的牙齿。 隋棠心跳如擂鼓,明明胸膛起伏却再不敢喘出一口气。 因为,蔺稷将丹朱从她牙中抠了出来。 空气中彻底安静下来,辰光有一刻静止,连盔甲细碎的摩擦声、被褥挪移的布帛声都没有了。 唯剩彼此的呼吸声,似一场疾风骤雨终于停下后,檐廊静落的几滴水珠声。 他的指腹还在她覆眼的白绫上摩挲,来回抚过不知几遍,终于解开白绫,对上那双涣散不聚光的眼。 话有千言,唇口张合,最后道出一句话,“今日天色已晚,先歇下吧。” 他将她扶好躺下,掖好被衾离开。 听脚步声远去,眼前亮堂了一些,然隋棠还没松口气,便闻净室内水声响起。 蔺稷没走,只是去沐浴了。 他们是夫妻,自当同榻。 隋棠下意识看了眼床榻,才回神自己躺了下来。 他取出了她牙口中的毒药,给她盖了被子,然后、然后他还会上榻来,可还要行周公礼……隋棠只觉片刻间诸事频发,不着东西,也理不清头绪,更不知自己何时睡去。 只知,这夜后来她沉入一个长长的梦境中。 * 【前世——】 早春二月,大雪压枝,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这场雪是两日前的晌午开始落下来的,同隋棠腹中孩子发动正好同一时刻。只是这会雪都停了,孩子却还没有落地。 司空府长泽堂前的空地上,一盆盆血水泼出来,鲜血四下晕染蔓延,很开连成一片,像极了开在黄泉的彼岸花。 花开荼蘼,送亡魂入轮回,迎新魂下九泉。 产房中的妇人许久前便已经失力哑声,唯有这流出的血昭示着她还有一口气。 风也息了,天地都安静。 又过了片刻,终于传出一声微弱细小的婴孩哭声。 “恭喜蔺相,是个男孩。”稳婆抱着孩子转过屏风报喜。 这是朔康八年,正月里蔺稷已经拜相封侯,只因隋棠身怀六甲,往来不便,遂还不曾迁入丞相府。 他站在窗前,目光从殷红的雪地里收回,面上并无喜色,反而透出两分威厉,“生下了?” “殿下呢?” 半个时辰前,稳婆出来问过一回,是保大还是保小。 蔺稷说得很明白,要大人。 这会却抱出个能哭能闹的孩子。 稳婆满脸堆笑的脸埋下去,“……医官正在救治殿下。” 蔺稷没说话,抬步往里走。 明明只隔了两座屏风,但还是里外两重天地。内寝血腥气弥漫,比他戎马半生的战场不遑多让。 他在距离床榻半丈地莫名驻足。 床榻前落了帘幔,他看不见她。就看见一只手伸在外头,医官正在切脉。未几切脉毕,摇首叹息,起身退在一处。 很快,帘子挂了起来,里头还有两个女医奉红着眼正从妇人身上、头上拨下银针,下榻同医官一起向他走来。 “殿下没事了?”蔺稷比在外头态度好许多,语气温和平淡。 医官擦了把汗,“禀蔺相,殿下……最多还有两炷香的时辰。” 三位医者垂首在他面前,他一时看不见隋棠的样子。其实抬眸就能入目的,但他也垂着眼睑,没有挪动步子,似乎还在等医官后头的话。 医官额头上的汗滑下来,硬着头皮道,“殿下的胎是好的,位置也正。实乃她中毒已久,虚弱无力,生生将产程拖了这般许久,拖、拖垮了性命。” “若殿下未曾中毒,自与常人无异,可平安产子。” 医官这话,在发现隋棠中毒开始,蔺稷便已经听过多次。便是两日前发动之际,医官还在反复说。 “殿下毒还未解,怎就早产了?” “就是毒扩全身,才致的早产。” “显然,是殿下撑不住了!” 蔺稷发现隋棠中毒,是在两个月前的除夕夜。她有孕五月,已有胎动,孕中格外困乏些,连宫宴都推却不去,他便也应卯即归。 除夕夜,下着小雪,用过安胎药后的隋棠精神尚好,还出来迎他。说是躺了半日,正好散散步。 从前堂府门到□□寝屋,穿廊过门,沿湖走径,有近两里路,但她就转了个身,正要与他同归,人便倒了下去。 当晚,医官便发现她中了毒,且积毒已深,至少一年以上,如今开始发作。 他问她,可知自己中了毒。 她笑着摇头,不知。 若是知晓毒入肺腑,病入膏肓,孤这些日子如何还能这般开怀? 蔺稷点点头。 他们成婚三年,原有超过一半的时间,他都征战在外。便是隋棠有孕这事,也是母亲杨氏传信于他告知的。 他接了信,自然欣喜,毕竟即将而立,膝下却尚且空虚,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但却也没有即刻便归,直待完成了平南的战略部署,方回来洛阳。 彼时,隋棠已经过了孕反严重的头三个月,小腹微微隆起。只是人愈发清瘦,几欲撑不起衣衫。 蔺稷瞧见,心中不是滋味。 他其实对这位由少年天子强塞而来的公主,这桩母亲瞒着他接下的姻缘,很不满意。 初时接近她,无非想看看她与小皇帝姐弟两人到底玩何把戏。小皇帝是当真黔驴技穷送胞姐来示好,还是长公主以身作局要使美人计? 她在膳房给他做过羹汤,但烫了手指头;拿剃刀尝试给他刮须,但连正反面都无法辨别,先划破了自己掌心;伺候他穿戴,更衣时要么扣不齐暗扣,要么围反了腰封;宽衣时更是没有分寸地乱摸,摸到灼热处还觉自己吃了亏。 蔺稷好气又好笑,不敢再劳她大驾。 她便换了法子,在榻上主动了些。但蔺稷觉得她连这处都是一知半解,嘴里念叨着花里胡哨的诨名,但往往开了个头,便记不得后头相匹配的动作和姿势。 这位皇朝唯一的公主,幼年就藩,约莫没受过多少教养。便是这等床笫事,也是一副被临时抱佛脚教授的模样。磕磕绊绊学做风流事,说风雅话。 原本忘了书中花色,再翻翻便罢。但她看不见,图画与文字对她而言都是枉然。于是这样两回后,多半都是他摆弄她。 两人之间,与世间许多盲婚哑嫁的夫妻一样,白日饮食,入夜就寝。他们最近的距离,便在床笫间。 皮肉摩擦,或深或浅,无关情爱,不过是成年男女正常所需。 只是一次,两次,三月,半年……日子久了,多少也生出一点区别于旁人的情意。 蔺稷偶尔见她摸索行走,便伸手扶她一把;她知他歇在京中,不管他回不回来,都会给他留一盏灯。 他做着一个丈夫的帮扶,她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隋棠貌不惊人,才也平平,性子更是温吞如水,寡淡至极。她没有明确的喜好,没有厌恶的东西。 爱恨也不过心。 杨氏见她久不生养,与她商量给蔺稷纳妾,她也不恼,只点头道好。蔺稷说罢了,清净些才好,她也不惊喜,道是你说了算。 她对这世间无欲无求? 蔺稷这般想。 便忍不住问过她,有没有特别想要的,或者说有何心愿? 他说,“只要不是天边月,云中星,我大抵都能满足你。” 她静静听着,最后淡淡笑过,“多谢。” 有,还是没有? 蔺稷不曾得到她确切的答案,便也不再深究。 暗道自己纯属太闲,多少军政大事等他裁定,竟耗费时辰同一个小女子说这些有的没的。若她安心待在自己身边,待他来日去齐立国,即便前朝公主当不得新朝国母,总也会留她一席之地,予她一世荣华。 就当蔺稷以为会这样不咸不淡地同隋棠过一生时,他却惊喜地发现了妇人的另一面。 便是在她有孕之后,有几次他都恍惚觉得她变了一个人。 她孕中脾胃差,用不下膳食。 诸人劝她便是为了孩子,多少吃些。 她瞥过头,白绫下双目微动,欲射出两道火舌,“孩子在我腹中,我舒畅了他便也差不到哪去。我若气堵憋闷,纵是将膳食灌入顷刻也会吐出,莫说他得不到营养,且还得白白与我一道折腾。” 满屋寂寂,连蔺稷都一时被唬住,她便这般拂袖走了。 天子赐下许多婴孩的精巧玩意,黄门特地送来。她跪身闻中贵人唱喏名字,七巧方,九连环,玉如意……忽就起身开口,“臣领旨谢恩,入库吧。” 太后亲来看她,恰逢她正欲午歇,便道让她先歇息之后在母女闲谈。她谢过恩,睡得严严实实,天黑方悠悠转醒。太后被晾了一下午,一句话也未能说出口,最后碍于宫门下钥,只得摆驾离去。 入夜时分,蔺稷拨开她不安分的手,“殿下是否太骄纵了些,好歹白日朗朗,天子诏书,您领得委实不尊。且太后来看您,怎么说也是……” “妾伴郎君多年,耳濡目染罢了。”隋棠被他控住了手,但还有唇齿灵舌,截断他的话。 只贴头于他肩膀,用贝齿啃噬他皮肉,咬得细碎,又以舌吻过慰藉,覆唇瓣于上,慢慢移到他锋锐喉结。唇口随之张合,手动弹不得,唯有隆起的肚子柔软又滚烫,蹭过他身体,将他吓得赶紧松手。于是人便娇娇柔柔缠上来,两手抱住了他腰腹。 “蔺相。”她唤他,挪出一只手分去骄阳挺拔处,又唤,“三郎!” 平整圆润的指甲切片般一道道划过男人根基命脉,风月里的挑衅皆是情趣,“郎君!” 蔺稷倒抽一口气,“……等明日,容我问问医官。” “妾问了,胎相很好,孕四五六月乃中期,无碍行周公礼。” 于是,鸳鸯帐里翻红浪。 于是,蔺稷终于看见一个有脾性,会骄纵,有欲念,鲜活的隋棠。 不是雾中魂,是红尘客。 但仅不到两月的时间,她便被诊断出中了毒,且毒入肺腑筋脉,时日无多。 …… 寝殿中医官和侍者都退了下去,独留蔺稷和隋棠。 他终于抬眸望去,看清榻上人。 她仰躺在榻上,以往一直是白绫覆眼。乃因前头得了个方子,将白绫泡在草药汤里,之后风干覆眼,以此养护眼睛。为能早一日视物,她就寝也不摘下。可惜到如今,她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会,当是生产中汗湿累赘,摘了下来。 他在她身畔坐下,伸手抚过她眉眼。 半晌道,“是个儿子,要不要抱来,你摸摸他?” 隋棠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噙了一点笑,“不必了。” 蔺稷收回手,默了一会语带恼怒,“你本事挺大,既能把他生下来,想来自个也能活下去!” “你想我活下去?”隋棠笑意深些,弯下眉眼。 她双目无光,眼神涣散,但是眼型很美,是标准的杏眼。 若是未盲,必定顾盼神飞,流光婉转。 “活下去。”半生驰骋沙场,尸山血海里走过的男人,隐忍许久的眼眶忽的红了,低低吐出话来。 榻上被汤药吊着最后一口气的人,闻言笑出声来,“蔺相少作这姿态,你是什么好人吗?昨夜我都疼得熬不住了,哭着求你了结我,你为何不肯?为何非要我受这遭罪,还让我母子分离。” 眼泪从她失焦的眼眶中落下来,“我当你是个好人,可临了你一点也不好。你也欺负我!” 蔺稷给她拭泪,他接不上话。 他第一次见她撒娇,见她落泪,见她蛮不讲理。 竟是此情此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他的手顿在她面颊,移不开,挪不动。许久也开始痴人说梦,“我去寻更好的医官,我必给你寻到解药,我……” 隋棠笑得愈发明艳,苍白的脸色甚至浮起两分红晕。她抬起手,攥住他掌心,贴面轻轻摩挲,神色平静,慢慢恢复到许久前长公主的寡淡姿态。 她初初来时模样。 “不必唤医官,不必累旁人,无人害孤。是皇弟,曾让太医令凿空了孤半颗牙齿,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将一枚毒药埋入其间,用来毒死你。” “非孤仁心下不了手,实乃天要留你。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瘀血堵脑,致双目失明,至今难寻机会。所以,司空府数年,原都无人害孤,是孤自备之毒,渐入五脏。” “大齐气数尽,孤认输,君自取之。” 随她话落,手亦松开。 她的双眼不曾阖上,还在看他。 却再也看不到他。 原本终其一生,她也不曾看到过他。 5、共早膳 “不必唤医官,不必累旁人,无人害孤。是皇弟,曾让太医令凿空了孤半颗牙齿,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将一枚毒药埋入期间,用来毒死你。” “非孤仁心下不了手,实乃天要留你。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瘀血堵脑,致双目失明,至今难寻机会。所以,司空府数年,原都无人害孤,是孤自备之毒,渐入五脏。” …… 隋棠在大汗淋漓中醒来,猛然坐起,捂着余痛未止的牙齿不住喘息。 片刻,才惊觉是梦一场。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好多她记不得了,只余零星一点画面。 血染的产房,嗷嗷待哺的婴孩,风雨飘摇的山河,因中毒导致难产而亡的妇人,封侯拜相要窃她家国的男人。 还有最后同蔺稷说的话,倒是清楚萦绕在耳边。 只是,她怎会说那样的话? 那些话吐出口,无异于将阿弟给卖了,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梦太过真实,隋棠心有余悸。 阿弟接她归家,她断不会叛他弃他,与乱臣贼子同流合污。 乱臣贼子—— 口中牙齿细碎的隐痛让她神思清明了些,捂在面颊上的手缓缓挪了位置,入口摸到那颗牙齿。 牙中空空。 丹朱是被取了出来。 蔺稷昨晚回来了。 他取出的丹朱。 这一段不是梦,是真的。 而在梦中,留毒于牙口,终至毒发身亡。 隋棠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该为毒药被除去而庆幸,还是该为毒药被发现而害怕?却觉身后一只宽厚手掌抚上自己背脊,不由打了个冷颤。 “殿下梦魇了?”背后的男人坐起身,披衣下榻。 未几,隋棠只觉手腕被握上,力道不大,但因她本能抗拒避让,便觉勒得有些疼。 “喝口水,缓缓。”蔺稷原是把茶盏放入她手中,推过她素指拢上。 案头留着灯火,他的眸光在她手上流连。 指腹生茧,骨节粗粝,都要赶上他长年持刀握枪的手了。 隋棠稍稍放松下来。 一夜长梦,心神焦郁,这会回神方觉口干舌燥。她浓密的睫羽扑闪了两下,握上茶盏用了。 初时用的有些慢,忽就仰首一饮而尽。 多日不曾这般畅快饮水了。 放下杯盏时,连嘴角都有了勾起的弧度。 灯火微弱,蔺稷以为自己眼花。 喝个水有甚欢喜! “还要吗?”他温声道。 隋棠点点头,把茶盏递给他。 “慢些。” “嗯。” 隋棠重新接了茶盏,痛饮至一半神思缓下,方重新觉得牙口绵绵的隐痛,自然便有想起丹朱,连同想起那个梦。 她顿了片刻,将茶水饮尽,心道没什么比活着重要,至于阿弟处且走且看。 “要不要再饮一杯?”蔺稷问。 隋棠摇首,“多谢。” 蔺稷接了茶盏搁在一旁,瞧榻上人面色泛白,薄汗未干,安抚道,“待天明臣便再请医官来府中,另贴榜单悬赏,寻名医给殿下治眼疾!” 隋棠一时没有反应,她有些怀疑,面前之人是否真的是蔺稷。 他是蔺稷,如今这副姿态又是几个意思? 大婚剥了她衣裳极尽羞辱,这会又温柔以待、十足一副关心妻子的丈夫模样! “卯时四刻了。”蔺稷闻滴漏声响,眺望窗外灰蒙蒙的天,“原以为还早,臣去传医官。” “等、等等!”隋棠开口,原也不知要说什么,只是这一夜慌乱,梦也荒唐骇人。 她不通谋略,摸不清蔺稷行径,如此情境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只一只手不知何时放回被中捂上了数日里一直隐隐作痛的胃上。心道纵是请医治病是好事,但她这病症也不急于一时半刻,再者总不能似砧板鱼肉这般任人被人摆布。遂撑起脸色努力摆出两分公主的姿态来,“先不传医官。” 蔺稷瞧过她神色,也不反对,只颔首道,“那殿下再歇会,左右无事。” “不睡了。”隋棠试探着,继续道,“先、先传膳。” “饿了?”蔺稷有些讶异,早膳寻常都在辰时末,这会估计尚在备膳中,锅灶还是凉的。 当然饿,她自嫁来司空府,就没一日吃饱过。 隋棠腹诽,挑起细眉,两分愠色落在眼角。 转念又想,按着前后事宜,她还得谢谢他,给她能好好用膳的机会。不然她天天面对着一桌喷香热腾的膳食,能闻不能畅用,堪比酷刑。 她叹气又释然,纵是面容虚白,眼中无光,但眉宇间一派鲜活色,明亮生动。 外头的天色慢慢亮起,蔺稷目光落在她身上,想起前世。 前世,第一次见到隋棠是在朔康六年的三月,大婚足足七个月后。 原本他是可以早些回京的。彼时前岁腊月,他已经夺下了鹳流湖,逐卫泰败归冀州。但心中恼怒母亲给他应了那婚事,尤觉繁琐,遂借口公务繁忙,逗留在鹳流湖畔。直待将周遭地形、风物、人文都琢磨熟悉了,方在阳春碧云下,优哉游哉地打马回京。 毕竟是天家赐婚,高堂做主,前者还没撕破脸,后者乃母子情重,“忠孝”的绳索缚身,他只能硬着头皮去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妻子。 春日芳草萋萋,莺啼翠柳。妇人白绫覆眼,素裙黄衫逶地,倚坐在长廊下。入目是她的半幅身影,薄薄一片,嵌在满园姹紫嫣红的春色里。 很不合时宜。 侍女当是远远便瞧见了他,这会在她耳畔低语,她站起转身,身形不稳,面带局促。 “臣拜见公主。”他嘴角噙笑,话语轻飘,腰更是半点没有弯下,右手拢起折扇敲搭在左手掌心,闲闲站在阶下。 春风拂在两人中间。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位置,然妇人似风中残烛,明灭不定;男人如迎风之岗,玉山挺拔。 隋棠撑出一抹笑意,“午膳备好了,司空大人用膳吗?” 蔺稷与她共膳,眉宇颦蹙。 虽说细嚼慢咽不错,高门深闺的女郎也多重礼仪,举止轻缓。但眼前妇人,用膳实在太慢了,粥是半口汤匙舀来,喂唇瓣小口抿入;菜肴只用软烂糜类,偶用鱼肉,皆作汤羹,却也少食,只抿在口边尝一点味道便罢。膳量少的尤似垂髫稚子,耗时却比常人多出一半时辰,费物又费人,且全程正襟危坐,搭着虚壳架子。 蔺稷从矫揉造作,想到奢靡作福。 最后忍不住嗤笑。 半点不似如今这般,自在大方。 “再给孤一盏。”隋棠用完第一次盛来的半盏清粥,转头对司膳道,“满些。” “殿下,您还要用金果软烩的。”司膳好奇隋棠今日的食量,提醒她。 “就半个蒸苹果,还削皮去核,孤一会就用下了,不碍事。”隋棠催促司膳,还不忘吩咐一旁的侍女,“羊羹不必虑汤了,孤且连羹一起用,端过来便可。” “殿下!”侍女看了蔺稷一眼,回道,“今日羊肉制的是酱溜羊肉里脊,乃大人常用的菜,不是羊肉羹。小厨房给您配的荤食是木耳鱼茸汤。鱼茸需现打,待婢子去传话,您稍候片刻。” 隋棠略带两分失望的哦了声,转而又道,“以后肉羹鱼茸果烩等,若膳房送来便罢,小厨房不必专门给孤做了,颇费功夫,又费食材。” 顿了顿,又补充道,“前些日子孤忧眼疾,无心饮食,难为你们了。” 司膳同掌事一行人,闻话皆含笑福身领命。 “鱼茸还要一会,羊肉分你一半。”蔺稷将隋棠面前的碟子撤去,把那盘酱熘羊肉里脊推过去,第二次握上她手腕,“在这。” 隋棠点点头。 只是到底眼盲不久,还未适应周遭环境和行事的力度。 便如这会,隋棠刚开始不曾夹到,待稍一用力,幅度便又太大了,一玉箸下去满满皆是羊肉。 玉箸在盘中顿了一息,到底被夹来送入口中。 好不容易夹到的,放下重加更耽误功夫。 酱汁浓郁,肉质嫩滑,虽是数片在口稍咸了些,但尚有清粥作配,隋棠捧起粥盏,满足地持勺舀粥。 “慢些,还烫的。”蔺稷接过勺子,倒回半勺在碗盏,将剩下的喂向她嘴边,却在虚空顿住,将勺子放回她手里,让她自己用。 虽已有夫妻之名,虽于他是久别重逢,但于她还是陌生男子、初相识。 妇人道谢接过,专心用膳。 蔺稷也低眉用着,偶尔抬眸,看她两颊微鼓,饮食自如,不觉鼻尖泛酸,心生愧意。 前世,七个月,乃至后来更长的时间,是不是她从未饱腹过? 她的案脉上曾有记录,时有晕厥,体弱躯瘦。问之胃口难开,饮食难入,然脏腑无碍,脉息正常,遂病因不清。建议,尽可多食,食可多类,皆尝之。 他无意看过,却猜她多半是跟风谬追细腰之故,又实在太过挑拣。遂慈心大发,生出两分好意劝过。但她并未接受,依旧我行我素。他便也懒得多言,心嗤活该。 原来并非如此。 亦非矫揉造作,奢靡作福。 实乃忧惧无奈,求生欲活。 只得寻这么个最愚蠢却又最有效的法子。 6、治眼疾 早膳结束后,蔺稷去给杨氏请安,未几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众医官,说是给隋棠复诊。 她除了对光亮有一点感知,头上的包略有消肿外,其他并无变化,还同数日前一般。诊断病症便依旧如此,乃大婚当日撞于辇轿,淤血堵脑导致失明。 “按说既存淤血,现成的法子便是用药活血化瘀。但殿下这一撞,正好撞在眉上一寸的阳白穴上,血涌其间压在了上头。阳白穴,原是眼睛周围的九大穴之一,平素按揉阳白穴,可清头明目,祛风泄热。却也是九大穴位中最为敏感脆弱的一处,若是一旦用错药,或者是针灸不得法,则会导致永久失明。是故臣等开了四个药方,控制药量给殿下试用,以观后效。这四味方子每一味配置了三日的量,凡用过一味歇三日,再用下一味,总计二十四日。若是待四味方子试后都无用,且再行针灸疗法。至于针灸之法,吾等尚在商议中,还未理出具体方案。现下药方在这处,还请司空大人过目。” “本官不懂医药,倒是殿下通医术,你且读与殿下听听。”尚在寝屋中,隋棠坐在临窗榻上,蔺稷在她对面坐着,容医官上前给她轮番切脉。 回话的医官是会诊中的主治大夫林群,应喏读过。 四味方子分别是明目龙骨汤,赤芍五红汤,当归丹参丸,白术柴胡丸,期间又讲了各方所含药材及用量。 事关自己的病情,隋棠听得很认真。她其实不过略懂医术,乃半路出家,所学更是一知半解。但这四味药所用之药材确实都是治疗眼疾的,且其中何种药为主、哪些药材为辅,闻来让她醍醐灌顶,兼之针对她个人病情而增减相关药材用量以及调试的时长等,一时间隋棠心中纳罕又钦佩。 但却还是忍不住腹诽,这林群七日里同自己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日多,亏她还问了不止一次。可见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她这样想,面上神色便丰富起来。初时的仰慕之情须臾间被愠怒取代,很快又化作一片了然,甚至还隐隐带了一丝同情。 原是她后来回想,林群一干人等也属不易,说到底还是有医者父母心的。敷衍她,却没有敷衍她的病情,否则绝不可能在这被召唤的短短间隙,就想出四种方案。 于是,闻话至最后,她面上无澜却眉中生悯,白绫下眼睛弯弯,似天边新月。 静美又苍凉。 蔺稷不知何时开始目光又流连在她身上,许久未动,辨不出喜怒。 殿中一时静下。 博望炉中熏香袅袅弥漫,门边滴漏水声叮咚。 数位医官面面相觑,其中一位推了推林群,林群两厢权衡下,还是对着隋棠开了口,“不知殿下闻臣之方子,有何见教?臣等洗耳恭听。” “极好的方子,林医官费心了。”隋棠意识到殿中莫名的安静,遂展颜解围,“往后日子,还得有劳各位。” “既如此,都退下吧,好生照料殿下。”蔺稷开口谴退诸人。 隋棠念想今日林群话多,欲留他下来问问那几味方子,哪怕留个学徒药童也成。 实乃她前头失明又纳毒,人困混沌中,这会丹朱被除,对于治疗眼疾心中也知晓了大概,心神放松下来原本最应该做的当是即刻回宫中一趟,给母后报平安,与阿弟相商应对事宜。但她还摸不准蔺稷心思,只怕贸然开口会适得其反,别到时连中秋都回不去了。毕竟那颗丹朱,被发现得委实蹊跷。 这样思忖之下,她方才打起医官药童的主意,想寻人与她说说医书医理,打发时辰。 看医书寻草药是她为数不多的喜好,乃独居漳河畔的那些年里养成的。 漳河水退之后,草庐中值钱的东西所剩无几,她意外寻到两本残破的医书。可惜教她读书的先生在来冀州的路上就遭遇时疫去世了,她便一直没有正经开蒙读过书,不识字不通文。而仅剩的一位女医奉也丧生在那场洪水中,两本医书想来便是她的。 所幸出门往东半里有一位教书的老先生,半身不遂地瘫躺在破屋中。隋棠便拿着书来请教他。 两个人,一个是被世人唾弃的帝国公主,谁都知道公主命格原是大贵之相,因妨碍双亲手足才被逐来冀州。这一来,便惹漳河发洪水,可见是贵福未至,灾祸先行。不知是谁在何时传出了这样的言乱,漳河畔的百姓怨恨之余,想起前些年公主被冀州牧卫泰捧在高台的情景便又心生畏惧,于是索性对她敬而远之,不欲理会。而那老先生,身患顽疾邋遢无比,无妻无子,在这个人人自扫门前雪的年月,自也无人愿意管他。 一个妙龄的少女,一个六旬的老人,就这样作了伴。 “孤管你吃喝,还给生火取暖,你且教孤认字。” “孤认了字,学了医,便给你治病。” 于是,将近一年的时光,老先生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顿饱饭。隋棠饥肠辘辘但学会了不少字,将一本医书完整地看完了。 第二本医书看到一半,隋棠开始上山采药,熬药给老先生喝。老先生喝了几回,手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同鉴》(1)扔给她。 七零八落的一本书,隋棠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想着待老人口齿清晰些,再让他教自己读书。 老头哼哼冷笑。隋棠知晓他的意思,是说等不到了。 “能等到,这本书上还有好多药方匹配您的病,我都寻到不少草药了,就差两味。而且第二本书是讲针灸的,待我学会了,我也可以试试。” 隋棠很幸运,没到半个月就凑齐了剩余草药。 老头很不幸,这个半吊子小医女只懂配药不懂药量,他在服用了她的第三贴汤药后,死在了一个银河倒挂的夏夜里。 漳河畔的天和漳河水连成一片,天上的月亮落进江水里,河畔的少女手持蒲扇给老人细心赶蚊虫纳凉。四野的萤火虫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是飞来人间的天上星。 小姑娘测着老人鼻息,在他身边坐到天明,手中的蒲扇摇啊摇不敢停歇。 又只剩了她一个人。 所幸她认了些字,识得不少草药,便蒙面换妆,寻一些奄奄一息的人,给他们送一些可能有用、可能无用但也能当水喝的汤药,死马当作活马医。活了算她医术高明,死了也赖不到她头上。 她和他们说,她是天女,不收诊费,但受香火。 一个香梨,半袋红枣,三两小麦……皆为香火。 她吃的少,攒下来的“香火”被偷偷送去城里售卖,得了银钱便去买笔墨,再去城西的书摊看医书,一目十行,回来默于树叶上。然后学会更多的医理,认识更多的草药,可以给更多的人治病,获得更多的香火,如此往复,如此存活…… 是故,这厢置于金阙玉楼中,又是杏林国手环绕,光阴漫漫,她自然生出这念头。却只是张了张口,闭上没再说话。 实乃方才殿中骤然的息声让她警惕,她眼睛看不到,耳力却好了许多。先是周遭医官呼吸声急促起来,随后还有个人抬袖拭汗的布帛声,她听得很清楚。 医官回话无错,这莫名的恐惧只有可能是蔺稷无声的威压。 隋棠不欲再累人不安,冷脸扭过头去。 顷刻,闻脚步声忽近,四周光影暗下,不由坐直了身子。 “殿下脸色不好,是医官的方子有问题吗?”蔺稷在隋棠身前一尺之地站定,没有坐下,低垂的视线落在她头部阳白穴上。 隋棠暗叹,自个都瞥头避过他了,还能被看出摆脸色。且这人说的是什么话,尽想旁人的不是了。 旁人好的很! 哪个能似你这般盛气凌人! “医官的方子很好,孤没有不满意。” 秋风从半开的窗牖吹入,隋棠搂了搂肩,将滑在臂弯中的披帛盖在上头,“倒是司空大人平白无故为何要给人脸色吓唬他们?他们兢兢业业看病,规规矩矩回话,并无不妥!” 蔺稷闻言,回想片刻前场景,不由眼带笑意,晓风拂月。 他伸手轻轻合上了窗,静看眼前一张薄怒难抑的素净面庞。上辈子,他鲜少见过她生怒,笑也多半敷衍又虚假。 这会,秋阳渡在隋棠身上,散出淡淡的光,将她的怒意染得更深些。 蔺稷觉得甚是好看。 他的余光瞥向投在桌案上的妇人的身影轮廓,伸手慢慢描绘影子,双目却不离眼前人,“臣没有给他们脸色看,只是晨曦浅金,日光和煦,景中色灵动有致,臣沉迷了些。未曾及时给他们应话,如此误会了。” 赏景出神? 隋棠闻这话更觉他猖狂无比。 若非平素威势迫人太过,这般寻常的走神何至于让人如此畏惧! 然她心中到底挂念丹朱一事,不欲与之纠缠攀谈,只攒出个和煦的笑,“如此是孤多心了。” 这笑太过熟悉。 是她前世面罩。 掩盖重重心事,地久天长将背脊压垮,连呼吸都窒闷。 蔺稷在桌案描摹轮廓的手顿下,正好落在她鬓边颊畔,槽牙处。 “殿下笑得勉强,臣知您心事,也晓得您的委屈。” 隋棠蹙眉望向他。 “殿下奉皇命嫁来司空府,想来只是责任压身而非心中所向情之所钟。您可是打算若臣不敬您或是强迫您,您便以死明志全己清白之身?如此,既算是没有辜负陛下的手足情意,且又能以一死让臣百口莫辩,便也算死的其所?” 隋棠眉间皱得更紧些。 蔺稷看着眼前单纯至极的人,轻叹了口气,好耐心地继续帮扶,“殿下将毒药藏于牙口这般大的事,若是让陛下和太后知晓,不知他们会伤心成何等模样!” 闻这话,隋棠终于恍然。 原来蔺稷竟是这般认为的,竟然压根没有将丹朱的事怀疑到阿弟身上。如此便是从他们君臣斗争的政事化成了她一介妇人情爱之怨的私事。即便他恼怒,也只是针对她而已。 “是孤任性出此下策。实乃因你我从未见面,你又长孤足有八岁。传您凶神恶煞,性情暴戾,孤不愿意又无办法,便只得如此。” “大人若要将这事告知陛下与太后,孤无话可说。”隋棠已经彻底安下心来,挑眉道,“孤只是好奇,司空大人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蔺稷这会也不看她了,只注目桌上因窗牖闭合而变得斑驳的影子。他捏逗影子的面颊,须臾又戳了两下,似在戳里头的那颗牙齿,“殿下人在臣处,周身都是臣的人,臣知晓这点子事也正常。” 他抬起头,继续教授道,“殿下该问的是,臣如何丢下三军孤身从战场撤走,千里迢迢奔回府中,难道只是为了拿出您口中药!” “对!”隋棠颔首,“你为何千里迢迢回来?” “概因是……殿下在臣心中尤胜三军。”蔺稷压着笑,微微凑身往隋棠处,“殿下信吗?” 7、盲之故 如此调侃的话,隋棠自然不会信。 蔺稷之后也未多言,道是公务缠身,去了前衙政事堂。只是走时留话与她,日后若有所缺,有所需,直接与他说便好。他若不在,告知崔芳办理便可。 时值崔芳带人送药而来,隋棠饮过,与她道,“孤要回宫,你吩咐人备车。” 崔芳并非寻常掌事,乃蔺稷暗卫营的人。当日拨来照顾隋棠,主要便是行监控之举。她确实能处理隋棠在府中活动的任何事宜,但是要离开司徒府,便需问过蔺稷。 这会蔺稷入了政事堂,那处已经合门。政事堂的规矩,凡合门期间,非政务不通报。 隋棠道,“司空大人说了,孤若有所需,他不在时,同你说即可。” 崔芳有些为难道,“但婢子确实没有收到大人新的指令。” 隋棠只恨自己反应迟钝,没在蔺稷说这话时,就把事说了。原是在他走后,回顾这一昼夜发生的事,她一颗心落定,却又忍不住欢腾。如此生出想要即刻见到至亲的念头。 “那你领孤去政事堂,孤自个与司空大人说。” 崔芳领命应是。 政事堂的守卫比崔芳还秉持规矩,亦或者眼中只有司空并无公主,只一句“非政务不通报”,拱手回绝了隋棠。 隋棠在门前僵立半晌,对御座上的胞弟愈发同情。 晌午日光微醺,秋风徐徐,隋棠在东廊坐下,闻得对面翠叶沙沙。崔芳说,政事堂东边这处四下皆是回廊亭台不植花草,只有西边植满了大片竹林。 司空大人素爱青竹。 隋棠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爱喝什么茶?” 崔芳回话,“司空大人多喝庐山云雾。” “沏一壶来。” 崔芳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应下了。 水沸茶开,送来时已经半个时辰过去。隋棠重新来到门前,守卫不曾换班,依旧是方才那批人。 “政事堂论政,总要歇息,把这茶给司空大人送去。”隋棠温声道。 守卫第二次拦下,“回禀殿下,堂中设有茶歇,无需外头送入。” 秋风起,隋棠覆眼的白绫边缘微微涌动。少顷,颔首回去廊下。 政事堂门前重回平静,玄甲卫兵如松挺立,岿然不动。 隋棠将那茶倒来自饮。 她没有喝过庐山云雾,只当同大多数茶一般都是小口轻辍慢品。于是便抿来一小口,顿觉香气扑鼻,花果香清冽饶舌。似置身雨后空谷中,叶沾露,花裹珠,野果饱满芬芳,散发出让人采撷的成熟又湿润的气息。 隋棠正要赞这茶妙绝,忽感舌尖上淡淡苦涩弥漫,还未待她回神,浓郁的苦味已经充斥整个口腔。累她秀眉紧拧,恨不得将未吞下的余茶皆吐出来。偏周身皆是奴仆,只得掩口咽下。 崔芳见她骤生不适,赶忙近身伺候。 “水,水……” 崔芳闻言,立时斟茶与她。 “殿下慢些。” 隋棠接过,闻到熟悉的香味,顿时搁下了茶盏,叹声而笑。 她是想喝清水漱口驱苦,崔芳理解错了。 “殿下,怎么了?”崔芳眼见茶水洒出大半,恐隋棠衣袖不慎沾湿,以目示意婢子赶紧收拾,自己正预备再奉一盏。 “无事,搁着吧。”隋棠嫌弃地瞥过头去。 别的茶都是苦后回甘,先苦后甜,这莫名其妙的茶! 怎会有人爱喝的? 政事堂中诸将论军务,已至尾稍。蔺稷站在窗前沉思,廊下人与景便这般映入眼眸,一览无余。 “今日还有几处事务?”他眺望喜怒形于色的公主,脱口问道。 “还有一项,事关纳贤令。” 回话的是尚书令姜灏,其人出生襄阳大族,世代皆为齐臣,乃襄阳世家之首领。今岁刚过不惑,玉面星眸,神姿秀骨。因执掌尚书台,任尚书令一职,为世人敬称“姜令君”。而当日迁天子于洛阳之策,便是他向蔺稷提出的。 “司空仲春时节发出的纳贤令,于六月结束时,各处推举而来的贤者共四十四人。其中十八人乃刺客已经清除,剩余二十六人中,有以下二十二人下官已经录用,拟用于九卿各部。”姜灏从长案捡起一册卷宗,继续道,“剩得四人,乃大才者,只是德行处,还需考究,需得司空面见定夺。这会人都在外头候着,尤其是汝南钱斌乃本次才学头等者,司空可要见见?” “拟用者直接上任即可,这等事令君安排,我放心。”蔺稷转身过来没接卷宗,只握了握姜灏肩膀,“至于剩余四人,这厢我才回来,有些累了。令君另选时辰,我们一起看看。” “今日就到这处,除执金吾外,散了吧。” 诸人拱手离去,蔺稷示意蔺黍候他片刻,自己径直拐去到东廊下。 “殿下寻臣有事?”蔺稷扫过石桌上的茶水,斟了一杯。 “司空大人分明说,孤有事寻崔掌事便可。但孤才有所需,便是行不通的。孤是有事,就不知司空大人所言到底算不算数!”隋棠前后等了大近一个时辰,心中多有恼怒。 蔺稷轻嗅香茗,抬眸看她一张俏生生的面庞,“是臣的不是,离开长泽堂后未及时给他们指令。这厢又让殿下遭了阻拦。” 他扬手唤来政事堂的长史,“今个政事堂是何人守卫?殿下也敢拦!” “不与他们相干,他们奉命行事,你不必罚他们,”隋棠站起身来,懊恼自己生怒却连累旁人,话语逐渐低去,“孤也不是什么急事。” “谁说臣要罚他们了?”蔺稷饮了口茶,笑道,“他们军旅出身,坚守军纪,不畏强权,理该褒奖。臣都说了,这厢累殿下久等,全是臣的过错。纵是要罚,也该罚臣。” 隋棠一时哑言,觉得他的话又对又膈应,但又不知何处膈应自己。僵了一会,也懒得纠结,只开口道,“孤想回宫看望母后。” 蔺稷颔首,“臣尚有俗务在身,这会无法陪伴殿下,让崔芳护殿下前往,如何?” 隋棠没想到蔺稷这么爽快,顿时笑意朗然,“自然好。” 蔺稷搁下茶盏,侧身来到隋棠边上,抬起了一只手。 这日他穿一身广袖交领三重袍,臂膀抬起,袖摆便整齐垂落,在风中静静摆动。隋棠才抬步顷身,手便触到他袖摆。 光洁绵软的衣料,舒展有力的臂膀,明明累她晃了一下,却瞬间扶稳了她。若她不曾眼盲,便能看到是一个半圈入怀的姿势,宽阔安全。 然这会,蔺稷只是隔衣帛握上隋棠手腕,恭敬道,“臣给殿下引路。” * 府门外,青年目送马车远去,直到车身拐弯不见踪影,方回来政事堂。 “阿兄留我何事?我且赶着去鹳流湖。”蔺黍拨玩沙盘图上的旗帜,弹指将一枚代表卫泰的白色旗帜推到,“我闻鹳流湖处,我军略占上风,这会当趁热打铁,您怎会挑这个时辰回来?” 蔺黍今早闻蔺稷回府,初时只当城防错报,直待早膳时得主簿传话来政事堂论政,方确定他回来了。 然如他所言,蔺稷同卫泰争夺鹳流湖正处白日化阶段。鹳流湖是南伐的必经之路,若是夺下此地,除了可以打通要塞,更是可以将这处作为日后南伐的后勤粮草储备地。 大齐十三州,以金江划分南北,北有九州,南存四州。自肃帝三年烽火戏诸侯放权宦官后,大小诸侯纷纷圈地为王,至今已经分裂近六十年。 蔺氏原算不得世家豪族,乃这洛阳贩马的一商贾之家。 三十年前尚是肃帝年间,洛阳牧霍嵩不甘中贵人连番索取税收,怜悯百姓艰辛,遂举兵而起,自立为东都王。蔺稷之父蔺雍敬仰其为民之心,献马匹金箔追随之。商贾人家本为世俗所鄙,然乱世之中,蔺氏所拥有的漫天钱财、广交的各路江湖英豪,便都成了无上财富。如此蔺雍为霍嵩座上宾,领校尉职。蔺雍其人聪慧果敢,义薄云天,跟随霍嵩不到三年,便习得兵法,参与作战,深得军心。后领兵平定宦官之乱,救驾于长安,一战成名。霍嵩去世后,蔺雍顺理成章接手其部队,取“东都王”之“东”字,百姓粮食根基之“谷”字,更十二万军队为“东谷军”,自称一方诸侯。同年肃帝崩,太师范洪拥立梁王为帝,便是先皇厉帝。 先皇厉帝十五年,太师范洪乱政。十三路诸侯入京勤王,蔺雍击杀范洪,挂其头颅于长安朱雀大街,当属首功。庆贺之际,大意轻心,为紧随而来的冀州牧卫泰伏击暗杀,与其长子殒命于长安。 东谷军全龙无首,与卫泰交战于长安城郊,隐落下风。各路诸侯作壁上观,天子更预备收渔翁之利,卫泰则满怀信心欲吞全军,成诸侯之首。 事态发展至此,谁也未曾料到,一直于凉州养马寂寂无声的蔺雍次子蔺稷携暗子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千里之路五日即达。 蔺氏父子死于用兵骄态,转眼卫泰亦是此状,自负太甚,箭回己身。四十又五身经百战的老将竟不敌十五少年郎,仓皇败回冀州。至此,蔺稷领父亲洛州牧一职,统摄东谷军坐镇长安,成为十三路诸侯中最年轻的首领。五年后,历帝崩,蔺稷扶十岁太子隋霖上位。又五年过去,到如今,西北道五州已尽在其囊中。 如今所剩之诸侯,唯有领摄东北道四州的卫泰,还有便是金江以南的四州四路诸侯。 本因金江天堑,理当先一统北地九州,如此可无后顾之忧。只是蔺稷抢先一步胁控天子来洛阳,卫泰知晓自己落了下风又不甘心只周旋于东北道,遂兵行险招欲夺夹在东西两道处的鹳流湖以作后用。这才引得蔺稷出兵交战。 如此看,蔺稷这会从鹳流湖战场归来,自是不妥。 “您不会伤势严重了吧?”蔺黍起身就要扯兄长衣襟查验,“半月前信上说,你领队突袭,受了箭伤,高烧不止昏迷数日,难不成伤得厉害回来修养的?” “伤在何处?容我看看,我去唤医官。” “回来!一点皮外伤,无妨。”蔺稷理正衣衫,摸过尚未痊愈的左臂,神思有些恍惚,片刻方道,“那处我们虽占上风,但也没讨到多少便宜。卫泰粮草就要断绝,我亦受了伤,僵持无意,遂暂且收兵。其实你不去也无妨!” “那不行,我且去盯着,待卫泰撤出鹳流湖方可安心。”蔺黍转回话头道,“阿兄留我可是为了婚仪当日的事?” “对,大婚那日……”蔺稷莫名顿口,有些颓败地靠在榻椅上,疲惫地揉着眉心。 蔺黍只当他连日奔波劳乏,并未多想,接话道,“咱们对这位天子确实要另眼相看了。他表面上战战兢兢不敢受四百匹天马,倾数还了回来,又见卫泰发兵赶紧嫁胞姐讨好您,实则暗里不可小觑。我按您计划抽调了暗卫营的人佯装成卫泰人手袭击花轿,同护卫花轿的虎贲军交手,那处个个身手不凡,非寻常虎贲军可以比较,竟是成功护下了公主。阿兄料的没错,陛下在我们眼皮底下,训养了一批死士,就是不知具体有多少人手。” 这是蔺稷一箭双雕之计,一边刺杀公主,一边检验虎贲军功夫路数。刺杀成功,他便正好脱身这桩婚姻,亦可甩锅给卫泰。刺杀不成功,便是说明天子人手之厉害,他可早做提防。 “阿兄?”蔺黍见蔺稷半晌没有反应,不由出声唤他。 【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淤血堵脑,致双目失明……】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蔺稷耳畔萦绕,皆是妇人前世话语。拢在袖中的手捏着一个寸长的白玉瓶,指尖发白。 “阿兄——” 蔺稷冲他莞尔,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好奇您怎么会想到陛下训有死士的?” “陛下拣着卫泰出征之际,从邺城漳河处接回公主,千里之遥,深入虎穴,没有厉害的人手他如何实行?只是训练死士非一朝一夕的事,陛下身在宫阙,多半是他舅父何氏一族的主意。”蔺稷笑道,“但陛下有此胆量魄力,胜过肃、厉二帝,也算没有辱没高祖皇帝。” “接回公主,赐婚示好——”蔺黍斟酌道,“会这般简单吗?何珣一行可都是老狐狸。” “那你觉得他们会如何?” “让长公主司机潜伏,行暗杀之举。”蔺黍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关键我瞧长公主浑似一匹白绢,怕是连刀都握不牢吧,投毒更不可能,她周身皆是我们的人。” “或者美人计?”蔺黍摆摆手,“总之天佑阿兄,谁也没有想到公主如今瞎了,诸事难成。” 蔺稷掌心还握着那个白玉瓶,五指干干搓揉,半晌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出发,路上注意安全。顺道让林群来这处,我还有事。” 蔺黍离开未几,林群便来了。 蔺稷拿出白玉小瓶,倒出那颗丹朱,“瞧瞧药效几何,毒性几许,详细说与我听。” 8、才德论 这枚丹朱有两重特点。 一处乃外裹蜂蜡,非特意磋磨至少可半年不化,若小心饮食,可再撑三月,如此放入隋棠牙口,至少可保九个月无虞。 二则丹朱本身,乃是一味慢性毒药。食入体内,侵蚀脏腑,渗透皮肤肌理,需周年之久方会毒发。毒发后加以调理医治,寿数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两年。 是故一旦下毒成功,蔺稷生命进入倒计时,余有三四年的时间。 三四年的时间,以天子如今对他表现出的信任,以他的能耐,卫泰可除,南伐可征。最好的结果是一统十三州,然后毒发生死,天子坐收渔翁之利。退一步,便是死在征南途中,但彼时他已经不再重要,如此天子亦可接手,稍微劳费些心力即可。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计策了。 杀其人用其身,堪称完美。 勤政殿偏殿中,御座上的天子闻胞姐将这数日情况悉数讲来,只觉多年努力付之东流,抬手抓盏就要掼去地上泄恨。却在抓起的一瞬忍了下来,许久方落回长案。手心拢住茶盏,一手贴在盏壁,努力护住掌心物,得来一点踏实感。 他比隋棠小两岁,七月里才过完十五岁的生辰。仪容类母,天姿秀成。这会冠玉面庞生出细汗,后背里衣已经黏湿。 明明口干舌燥,茶在双手间,却不敢饮水解渴,做出半分动作。 恐惧取代了愤怒。 蔺稷居然连丹朱这等事都一清二楚。 他筹备两年、抢占时机、做出的搏命一击竟被如此轻易化解。 “阿弟——”隋棠跽坐在左首边,话毕多时不得天子回应,又闻得他呼吸沉促,不由宽慰道,“不是说了吗,蔺稷以为是阿姊自个的主意,不曾疑你。” 少年天子终于有点反应,抬眸盯看胞姐。片刻离座来到她对面,扑于长案紧握其双手,“阿姊确定他没有疑朕?” 隋棠认真回想,郑重颔首,“阿姊确定他不曾疑你。说实话丹朱被他取走时,我也害怕,怕他知晓是你的主意,如此撕破脸。但未曾料到他竟是那般设想的。是故,阿姊觉得是好事。你想啊,阿姊如今患眼疾,身边又都是他的人,根本没有机会下手,这计划便是废了。若是再不取出来,或许还得搭上阿姊自己的性命,多不划算!眼下么,至少阿姊无事,你和母后都不必担心了。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反正阿姊在他身边,来日总会机会。” 相比出嫁那日药填牙中后,饮食不安,寡言少话,隋棠这会堪称自如活泼,话语连珠。她抽回一只手拍了拍胞弟手背,将半盏就要凉掉的牛乳喝完,继续道,“阿姊不了解蔺稷此人到底品性如何,但我今个遇见一事,见他御下严明,赏罚有度,甚有原则,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阿姊遇上何事?”隋霖闻此话,面色微沉。 隋棠意识到胞弟掌心凉湿,从袖中掏了帕子边给他拭汗,边将今日候于政事堂的事缓缓讲来。 日上中天,政事堂中门户洞开,秋风穿过日光徐徐入内。 林群主攻五官,在制毒上算不得一流好手,只是胜在尝过百草,博览医书。这会带着精通此道的弟子董真一同来此,两个时辰的功夫二人已经将丹朱的两大特性分析透彻,讲解清楚。 蔺稷一手支颐,一手拢着扇子以扇尖挑逗那颗剩下一半的鲜红丹药,“你是从太医署出来的,那处你熟,懂这般精细功夫的还有哪些国手?” “王简!”林群回道。 “没有旁人了?”蔺稷拨转药丸,用力过甚不小心挑落在地,于是弯腰去捡。 林群未及他快,躬身至半只得匆忙退后。 “药毒不分家,基本只要是研究时疫的太医令,多少都是懂一些的。”一个女声响起,乃着男装的女医者董真,抢在老师前将话回禀。 蔺稷将拣起的丹药重搁案上,扫过回话的人,冲她笑了笑。 “还有便是邝墨、郑青、温致、徐华四位。”林群横了董真一眼,上前将她掩在身后,回话道,“他们都是调药的好手,连带他们各自的入门弟子,也比寻常医者擅长此道。” 蔺稷颔首,“你去请他们,就说本司空身子不适,劳他们看看。” 林群领命离开。 出了司空府,马车行出许久,少女清癯面上挂满忧色,很是不解,压声问尊师,“何故要回禀得这般清楚?” 女郎一贯尊师重礼,这会语气中却带了几分质问。 “那你囫囵回话又是为了什么?”林群阖眼养神。 “今日情形明显是有人欲害司空,这证物都落到大人手中了,若是查明处决也就罢了。但是您说了五位,若其中有无辜者……” “所以你就妄图法不责众,拖整个研究时疫的官员下水?” 少女被戳中心思,咬牙道,“研究时疫的太医令有近百人,司空大人总不至于把他们全杀了吧。” 林群仰首抵在车壁,面上笑容忽隐忽现。 “弟子所言有误?”女郎拱手,“还望老师指点一二。” “十年前,司空大人的父兄在长安被卫泰设伏遇害。世人只当他们是赢后起骄态,掉以轻心之故。自然是有这么点缘故,但领兵多年的将领,怎可能如此大意。实则是东谷军内部出了奸细,泄露了行军地图和高位诸将的作息时辰。但彼时只有行刺的两人被发现处决,这样大的事,军中定然还有敌方接应者。查了一月,疑者过百,再无法往下辨清。这百余人中不乏有中层将领,有跟随老将军一起起家的元老。诸将便劝说,若是为了一二奸细而错杀这百余人,怕是会失了军心,不若放着慢慢细查。结果——” 林群缓了缓,董真却急切道,“司空大人把百余人全杀?” 林群默了片刻,“司空大人斩了两千人,彼时军中同这百余人有关联者全被杀了。” “宁可错杀千万,也不愿放过一个?清者何辜!”董真惊惑,“纵然这是为了治军,但难保损伤凝聚力,来日反噬。” “来日是否遭受反噬,亦或者有无损伤凝聚力,为师不知。但为师跟随司空大人行军多时,知晓的是至少这十年来没有所谓元老对司空大人指手画脚,也未曾再出现一例细作潜伏经年之久的事,都是稍稍踏入便被部将争相斩杀了。为师还知就是如此治军之下,十年间司空大人平定了西北道五州。” 林群这会睁开了眼,反问面前弟子,“你祖上何处?” 少女一时哑言,她的祖籍雍州,正是西北道五州之一。原是继蔺稷兵出凉州后第一个被攻克的州城。东谷军接手此地后,又调兵甲兴修水利,灌溉农田,甚至第三年开始还创办了医馆学堂,自己便是首批受惠者。 是故四年前,雍州招兵之际,凭借医术入了军中为医,后拜入林群门下。 也正因为如此,即便开蒙所学圣人道,她亦深知君臣纲常,却还是一直甘心追随蔺稷。然这会,少年医者只觉五味杂陈,更为自以为是的聪明汗毛倒立。 被点名的五位太医令,有三位今日当值,林群的马车便缓缓驶向宫门口。 宫中勤政殿中,天子听过胞姐讲述,笑叹,“阿姊实在过于单纯了些,蔺稷这是故意为之,别人都以为拦了公主定会被罚,他反其道而行,这不就得您赞誉,让你改观了吗?” “阿弟曾言,他藐视皇权,目无君主,有违人臣之礼。即如此,他当不会在意阿姊的眼光和赞誉吧。”隋棠道,“再者,他到底是否特意为之,还是治军一贯如此,打听一下便可。” “阿姊——”隋霖细长的眉眼透出两分不豫,眉间萧肃,“你忘了你大婚当日他都未曾回来?还是你忘了你入府当夜被他派人剥光衣衫?朕说他藐视皇权,目无君主何处冤了他?你才入府多久,如何就为他说起话来?您别忘了,您也是被拦在外的,堂堂一国公主,被臣子拦于门外,这还不足以说明缘由吗?” “这些阿姊没忘!只是阿姊记得《同鉴》中说,人若以德才区分,可分四种。圣者德才兼备,庸者有德无才,危者无德有才,劣者才德俱丧(1)。这蔺稷按阿弟所言,当属于危者,无德而有才。先前母后叹息舅父族中几位表兄弟吃不了军中的苦,也守不住规矩纪律,不堪掌兵,使阿弟能用之人甚少。而阿姐今日遇见蔺稷御下,才会生此想法,你们君臣间,若是坦承相待,他未必不是贤臣良将,没必要非夺他性命不可。” “阿姊还不承认在替他说话!”隋棠豁然起身,拂袖扬声,“送您去刺杀他,你回来却在给他求性命。” “阿弟误会了。”隋棠摸索长案起身,示意一旁的中贵人扶上自己引路至天子身旁,“实乃阿姊入司空数日,从被拖衣衫,到侍从被谴,最后丹朱被除,实实在在感受到其人心思之深,手段之厉,恰逢今日却撞见他之才能,遂想如此人才若是为阿弟所降服用之,是整个大齐之幸。” “至于说阿姊为他说话,这不是无稽之谈吗?阿姊与你是骨肉至亲,同那个蔺稷不过徒有夫妻之名,连他长得是何模样阿姊都不知道。实在是怕你们博弈间,他伤到你!” 隋棠久闻不见人回应,只得耐心安抚,“莫生气了,你不是说阿姊入司空府,来日入宫不易吗?这难得回来一遭,且说说正事,日后阿姊需要做些什么!” 隋霖原早已压下下怒意,只谴退中贵人,亲自搀扶胞姐,陪她踱步于窗下,“这么多年,朝中官员越来越多只认司空府,不认太极宫。若非我齐皇室立世三百年,久得民心,朕怕早就是亡国之君了。方才阿姊之言,细想也是有理,实乃闻您言其好话,阿弟心中惶恐。” 少年语带哽咽,“惶恐阿姊也会弃朕而去,孤家寡人,寂寞无依,阿弟害怕。” 孤家寡人,寂寞无依。 这话入耳,隋棠顿生愧疚。 没有谁比她更能体会这八个字了。 她重新握上胞弟的手,眼前又浮现出横成在漳河上的十二艘插着王旗的沙船,“阿弟莫怕,阿姊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少年颔首,“这厢阿姊回去,不必做任何事,只用心做好蔺稷的妻子得他信任便可。阿弟需要,且再想办法给你传话。不早了,阿姊去看看母后吧,朕且将今日的书读了。” 隋棠颔首,行礼离开。 隋霖隔窗目送胞姐,待轿辇出了勤政殿外宫门,遂匆忙招来中贵人,“去备五分食盒,不必放吃食。给王简、邝墨、郑青、温致、徐华送去,就说是朕之口谕,赐他们享用。” 中贵人领命而去,然不出半个时辰,一路跌跑回来,跪于少年天子面前泣声复命,“奴婢口谕到时,五位太医令已经被大司空的人请走,全部入了司空府。” 9、何太后 何太后的章台殿在宫城北边,从南边天子起居的殿宇过来,行过五里复道、再过九曲金水桥,纵是辇轿也还需半时辰。然何太后得黄门通报,不顾病体早早便候在了金水桥上。 待看见轿辇一角,赶紧迎了上来。 隋棠不知对面情况,只闻得崔芳低语,“太后来了。” 午间时候风明显大了,萧萧枯叶卷在半空,衰败飘落。 隋棠赶紧唤停轿辇,扶上崔芳的手让她引路,边走边唤“母后”,要她停下,不必疾走。 “阿弟说您染了风寒,又夜中多梦,多日未好。” “我都听到您的喘气声了,再不停下我生气啦!” “不许跑了,女儿过来,阿粼跑得快。” 阿粼跑不快。 何太后听话顿下脚步,看女儿朝自己走来。 三个多月前,尚是五月初夏日,暌违十三年,她终于又见长女。 她其实已经认不出孩子了。 四岁被送走时,还是个玉雪粉糯的团子。乌黑的头发梳成双螺髻,上头坠满了珍珠铃铛,流苏贴着鬓角垂在耳畔颈间,粉白襦裙绣满玉片和宝珠,拥簇出水晶一样的人儿。 风过,仰头,都是清清脆脆的声音。 踩着凤头履或是踏着小鹿靴奔来寻她,总是未见人影先闻铃声。然后才是踢掉靴履,曲着小短腿爬来榻间,伸出一双玉藕般的手,水汪汪的眼睛眨啊眨,“母后,阿粼饿了。” 四岁小公主,嘴上还留着小天酥一点残渣,颊畔沾了一滴牛乳,胖乎乎的小手抓来一块饴糖饼,说是奉给母后的。 “阿母,吃——”小公主已经睡着了,宫人给她盥洗,但是夺不下她掌中的点心。 只得年轻的皇后亲来,捧过黏糊糊的小手,咬过捏揉的不成样的饼,柔声细语,“好甜!” 天伦就这么多,她为人母给她的爱就这么多。 再见时,孩子已是碧玉年华。 十三年光阴似流水。 五月微醺的日光将她拢罩,她长高了,穿一袭不怎么合身的曲裾深衣,虽是时新的料子,但明显大了许多,空荡荡套在身上。头发挽了飞仙髻,簪一方白玉嵌珠的华胜。但她眉宇透出一股倔强,似努力破土的春草,同这鲜花般温婉娇媚的妆发配饰很不搭。 何太后看着从桥那段走来的少女,难过又愧疚。 闻儿子要去接她回宫,衣衫饰品都是她亲自准备的。母家侄女和隋棠同岁,她每年就照着侄女的身量给她缝制衣裳,但总会放大一个尺寸。 小姑娘爱吃贪睡,定然比侄女丰腴些。 今岁终于能给她穿上,却…… 镶金嵌珠的华胜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刺痛何太后的双目。她的孩子、这皇朝唯一的公主,皮糙色黄,身形消瘦。 她拨下红宝石缠金护甲,向她伸出手。少女笑盈盈搭上五指,甜甜唤她“母后”。 她牵着她走下金水桥,风一吹,眼泪就掉下来。原是掌心感受到她指腹的粗粝,抬来细看,十根手指头已经生出茧子,甚至还有未消的冻疮疤痕。 “母后,是不是阿粼磨疼您了?”她将手缩回去。 “怎会?”何太后握紧她。 “那母后哭甚!”少女反手握住母亲,“阿粼都回来了,也长大了,这般高兴的事。” 少女扬着头,挑起细眉,阳光落在她眼里,晕染眉梢。索性还有一双眼睛,似幼年明亮生辉。 清泉濯石白,白石粼粼尔。 阿粼。 可是今朝,阿粼白绫覆眼,连眼睛都失去,看不见了。 只能一手扶于侍者,一手提起衣裙,再也不能风一般扑向母亲。 阿粼跑不快了。 何太后不堪面对,脑海中只一遍遍想着“阿粼跑不快”,仿若她不是眼盲,只是足伤。她便依旧可以看见孩子漂亮的眼眸,看见女儿的眼中倒映出自己最初模样。 心痛欲裂。 反倒是隋棠,听她泣声,抬手给她拭泪。 她的手相比刚刚回来,已经稍好一点,但薄茧尤在。于是手抬了一半,笑嘻嘻从袖中掏出拍子,给母亲擦去眼泪,“母后别难过,不就是看不见吗,还能治的。再说阿粼觉得这会儿比先前还好一些呢!” “不要这个。”何太后丢开帕子,握着女儿的手贴紧面庞,恨不得将她搂进骨血里。 波斯菊阵阵浓郁的馨香迎风拂来,两只鹦鹉来回争吵的声音慢慢清晰,隋棠便知是入了章台殿院落。 她抽回手不给何太后亲昵。 正跨入内殿,何太后见她缩手,还藏于身后,一时心下愧意更甚。只缓了缓神欲扶她去案前坐下。 “这边——”然而才转头朝向隋棠要给她引路,忽觉温热鼻息喷薄在颈畔,还未回神竟是面颊被亲了一口。 “阿粼可不想给母后刮毛躁了。母后的脸又滑又嫩,还香香的。”隋棠窝在何太后肩头低语,“女儿再亲一口!” “啪嗒”一声,扎扎实实。 何太后被哄逗得脸色发红,心头熨帖又酸涩,忍不住戳孩子脑门,“正经坐下,好好用膳。” “母后去哪?不与儿臣同桌共膳吗?” “母后哪也不去,就在你对案。”何太后掩口咳了两声,留下兰心帮衬崔芳一同给她布膳,自个扶着徐姑姑的手绕过旷地脱靴跽坐下来,“母后风寒未愈,别过给了你,今日且一人一案。” 隋棠“哦”了一声,已经从侍女口中接了碗盏,舀过两勺伴着白糖鸭皮的豆腐脑用下,又持箸夹来软烂的麻椒鸡丝,进得专注又认真。两颊微鼓,像只白兔。 何太后默声看了她半晌,终于红着眼也开始进膳。 膳后母女二人挪来东暖阁,禀退侍女闲话家常。 “你前头说眼睛总还能治,这会比先前好多了,可是能看清楚些了?” 司空府的医官大都挂职在太医署,当日对长公主联合会诊,这般大的事何太后自有耳闻。奈何她轻易过不了金水桥,出不得宫门,便也无法细知情况。心下着急,便发了旧疾。这会瞧见女儿,自当百般细问。 “但母后观你用膳举止,仿若还是看不见东西的样子。” “能感受到一点光亮,女儿说的原不是这遭!”隋棠搁下茶盏,压声道,“母后,四下有人吗?” 何太后摇首,“没有,你说你的。” 隋棠想了想,垂眸遮掩羞愧,仅用母女二人能听到的一点声响絮叨,“我牙口中的药不是被蔺稷发现拿出来了吗?其实相比惧他,我——” “如何?”何太后凑身道。 “我更多是松了一口气。”隋棠丝毫不敢抬首,仿若是一个叛徒在说话,“原先藏在其中,我、我可害怕了。后来入了司空府身边也没有自己的人,眼睛又看不见,不好取出,我都不敢正常饮食。阿母不晓得蔺稷回来前七日,我没被急死也被饿了个半死。我说现在比先前好些,是与那七日作比。” 女郎的头越埋越低,话语越来越轻,“现在……” “现在你至少可以畅快说话,自在吃喝。”何太后一把将女儿揽在怀中。 “母后可千万别把这还告诉阿弟,别让他觉得我不用心,我瞧他也不易,先前见他时,他不是眼中布满血丝,便是眼下乌青。反正我还是会尽力帮他的。”隋棠趴在母亲肩头,“我若能看清,入府取出丹药藏好也没什么,但留在牙口中女儿委实害怕,我……反正母后一定一定莫与阿弟提我这点心思。” 何太后泣不成声。 “母后又哭,不然我下回不来了!”隋棠转过话头安慰她。 何太后被逗笑,边哭边抹泪,缓了半晌,“……母后小厨房煨着燕窝梨羹,你用了在这会歇个觉,母亲和你一道睡,抱着你睡。” 才用午膳,隋棠愣了愣,然闻吃食,终是头如捣蒜。 通报的黄门和送膳的侍女先后脚进来。 隋棠进着甜润的梨羹,听黄门道是太尉大人求见。 太尉何珣,是隋棠的舅父,太后的长兄,如今何氏一族的家主。 早在长安时,便同蔺稷不对付。 入了洛阳,二人便彻底分庭抗礼。 何太后让黄门将人引去了正殿,转首对隋棠道,“用完了,你就先歇下,母后见完你舅父便来陪你。” 隋棠笑盈盈点头。 章台正殿中,何珣早早谴退了侍者,见何太后过来,赶紧迎上去,求她救救自己的儿子。 何太后理过衣衫,莲步姗姗拾阶而上,在正座落座,不紧不慢地将方才陪女儿用膳时摘下的红宝石护甲戴好拨正。戴在小拇指的那枚缠上了一根青丝,她便又摘下,仔细捻尽,如此重新戴上,幽幽开口。 “太尉之子,若是当真犯罪,您让廷尉通融一下,捐些个银钱施予赎刑,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太后没抬头,还在拂护甲上看不见的尘埃。 “臣的儿子不曾犯罪,是陛下要把他交给蔺稷。”何珣面色发白,气喘吁吁,“蔺稷知晓了丹朱一事,如今将以王简为首的五位太医令全部拘入了司空府。陛下为消他余怒,便要将五郎推出去。殿下,我统共就两个儿子。九郎当日迁来洛阳途中遭散兵误刺,已经废了一只手。我便只有五郎这么个全须全尾的儿子了。您和陛下说说,左右蔺稷至今无甚动作,五位太医令还不够他泄恨吗?” 正座上的妇人这会方抬起一双精致妩媚的凤目,“太尉说了半晌,竟说的是政事。孤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插手?” “阿妹,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我知道为着我献了置|毒于公主牙口、联姻蔺稷的事,你至今还在恼我。但我这不也是为了大齐千秋基业吗?” “这不就对了吗?”何太后嘴角挽起一个笑,抬手拂过繁复发髻,“如今陛下不也是为了大齐吗,五郎为人臣,如此受过是何氏的荣耀啊。” “你——”何珣虎目欲裂,须发皆张,被噎吐不出一个字。 倒是何太后还在开口,“也对,到底都是骨肉至亲,怎么说五郎唤孤一声姑母。孤也舍不得。” “要不这样——”她看着兄长满怀希冀的双眼,话语似溪流,缓缓潺潺,“换九郎交给大司空,反正他残了手,不是全须全尾。” “如何?” 10、替罪羊 “陛下,长公主不是说了大司空只当丹朱是殿下自个任性所为,不曾有旁的疑惑。眼下逮捕王简一干人等,大约是怀疑他们给了长公主毒药,方才动怒。”中贵人唐珏自小伴着隋霖一道长大,关系亲近,这会正劝道,“您又何必再推一个何家公子出去,伤了同太尉大人的情分!” 隋霖负手站在勤政殿的阶陛上,举目能望见宫门重重。他让黄门去传中郎将何昱入宫的口谕,已经下达近两个时辰,太尉府至宫门往来不过一个时辰。然人却迟迟未到。 如果两个时辰前,他的旨意比蔺稷的人先一步传到王简等人处,这会自然无需再动何昱。 当日定下这计策,何珣王简等人都原是做好了这万一之打算的。 万一蔺稷发现新妇口中毒药,则由他赐死王简等五人,以此抽身。便是之前送去的无膳食盒。 ——盒中无食,请君自采(1)。 但天不遂人愿,蔺稷快一步将他们带入司空府,那么他只能牺牲掉何昱。一样的道理,以此抽身,以证自己没有害他之心。 即便他不信,但这个服软态度足矣。 隋霖沉沉合上眼,“蔺稷若当真相信乃阿姊自己所为,如何还会对王简一干人动手?他那是懒得同一介妇人计较!” 唐珏闻言,不免大憾,“早知这般,陛下在闻长公主说这事时就让黄门去传话,这前后就差了一两柱香的功夫。” “朕是特意等阿姊走后才传令的。”隋霖睁开双眼,一贯病弱柔和的眉眼间闪出一抹锐利色,“她心还太软,未在政局中沉浮过,瞧见蔺稷一点益处,便觉可留不宜杀。若是当面知晓朕要除去身为医官的王简等人,还不即刻阻拦求情!她甚至会觉得蔺稷分明都不追究这事了,朕却还要处死为朕办事的人,如此岂不是将她往蔺稷处推吗?” “所以,这处不存在时间的早晚,在阿姊被发现口藏丹朱的那一刻起,这一局朕便输了。眼下的关键是在于如何能输得让蔺稷相信朕不是主谋,而是被迫,来日依旧要仰仗他!” 秋风萧瑟,阶陛两侧十二铜龟池中水雾氤氲,透出丝丝寒意。 隋霖眺望依旧空空如也的宫门,返身回殿,持笔下召。 诏书很简单,寥寥数句,无非是说中郎将何昱联合王简等人行刺大司空蔺稷,为天子知晓,故下押廷尉府大牢,以待后审。 旁的诏书,他下发艰难,尚书令姜灏处多有奉回,这一封想来会审核极快。 隋霖站在御案前,看了半晌。 自迁都洛阳,五年里他一共就发出了两封诏书,第一封是赐婚诏书,第二封便是这个。 赐召对象都是蔺稷。 先是皇室献公主,自是天子卖良臣。 他忽就笑出声来,眼中翻涌火海,却又不敢燎原。 “陛下,其实奴婢觉得这一局,我们没有彻底输。” 隋霖抬眸看唐珏,“怎么说?” “陛下您想呀,一下要死去那样多的人,即便长公主身在后宅,也必会知晓。届时她定切腹体会蔺贼之残暴,回想又悟蔺贼所谓之信任不过是戏耍她罢了,如此定然与您更加同心,而除贼之心愈坚。” “去吧,送去尚书台。”近侍的话让少年天子亮了眉眼。 唐珏领命离开,却在走出殿门不远,遇见了太尉何珣。 “奴婢见过太尉大人。”他给何珣行礼。 何珣扫过他手中诏书,问,“中贵人往何处传旨?” 唐珏似笑非笑回话,“大人府上。” “尚书台已经审了?” “没有。” “很好。老臣奉陛下口谕而来,不劳中贵人走这趟了。”说话间直接抽过诏书,止住唐珏话语,“中贵人不必惊慌,若有君王雷霆之怒,自有老臣担着,劳您入殿通报。” 唐珏敛起愠怒,从腰侧抽出拂尘入内回话,未几黄门唱喏,“宣太尉。” 何珣入殿请罪,拜于君前,“臣闻司空大人遇刺,凶手乃以王简为首的五位医官。实乃还有一人,乃臣膝下小儿,次子何昭。其借求医之名,接近谋和王简等人,欲以为陛下除奸佞为名行刺司空。挑拨君臣关系,又将此罪名投于兄长何昱身上以泄私恨。今日陛下口谕传至府中,时值臣发现这遭,正在辨清前后事宜,故而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隋霖闻话到最后,原本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 何昭知道甚? 当日涉及此局,何昱才是真正出谋划策的人。 许是这局妙哉,反复推演皆觉成功的几率九成九。故而对于“万一”的发生,皆都慷慨应诺了。 却不想,转眼失败,需得承担后果。 何珣如何舍得那位文武双全的长子,于是出此下策,推出了身有残疾的小儿子。 如此也好! * 何氏嫡幼子何昭,左臂齐肩而断,被押往廷尉府时明面上还未过审,便不曾脱衣卸冠。他自断臂后一直深居简出,鲜少簪冠,这会束发的也只有一截月白发带。身上穿着天青色暗纹广袖深衣,左袖空荡荡,随发带在风中飘悠。 似浮萍无依,枯叶无根。 蔺稷将将得了中贵人的旨意,正在前堂接旨谢恩。 旨意上说,此案全由他作主。 他握着明黄诏书,重扫上头内容,抬眸的一瞬不偏不倚同被押往诏狱、途径司徒府的弱冠青年目光相接。 两扇门宽的距离,苍白如鬼魅的人拖着脚铐幽幽走过。 “新城翁主地下难安!”蔺稷叹息,将诏书递给长史,返身看东边偏阁中被侍卫监管伏跪在地的十二人。 乃是王简一干人及其他们的入门弟子。 确切的说只有七人,王简与其两个弟子、另有徐华、林清共五人在承认制毒痛骂了他一顿后,皆咬舌自戕。而剩得七人,则相互推诿攀咬,后又胡乱吐出朝中包括何昱在内的数位官员,以此投诚。 是故,活命至今,还在喘气。 “将那五人送还本家厚葬,剩下的交给廷尉处决了吧。” “司、司空大……” “大司空饶命!” “司空大人——” “蔺稷,你会遭……” 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一众医官求饶又咒骂。 侍卫纷纷上来,以泥布堵嘴,拖拽出去。转眼声震戛止,人过无痕。 “去吩咐管事备车,我稍后要用。”蔺稷瞧过天色吩咐侍者,转入后堂寝屋,脱袍解衣,沐浴熏香。 * 章台殿暖阁中,何太后坐在榻边正给隋棠掖被角,闻徐姑姑低语,入鬓长眉蹙起,片刻一笑而过,“弱肉强食,在哪都一样。左右不死他的儿子就得伤孤的儿子!” “阿母……”榻上女郎拱了拱被子,正醒过来,睡眼朦胧中唤着极亲昵的称呼。 何太后的话语低下去,眉眼中的笑意浓郁起来,整个人焕发光彩,递她一只手由她胡乱握着,扭头催徐姑姑将备好的东西拿来。 是一个十八子菩提手钏。 这是洛阳高门时新的女子饰物,以红玛瑙、金丝竹、龙眼菩提、虎眼石、大天意、蓝玉髓等十八种树籽串成。有祈福纳祥、驱虫避疾的美好寓意。 何太后手上这串尤为珍稀。十八子大小一统,颗颗饱满圆润,又得瑶光寺法师开光,后由宫中司珍局巧手打磨制成。收尾处下接六个白玉铃铛,乃何太后取了隋棠幼年发饰上的铃铛亲自嵌入。整副手钏用心十足,端雅灵动。 隋棠慢慢摩挲,最后指腹顿在铃铛上,一点点收入掌心里,“谢谢母后,快给阿粼戴上。” 何太后点点头,扶来她手臂,落眼在腕口那块伤疤上,摸了又摸,几欲又要涌出泪来。只扭头深吸了口气,回神帮她将手钏戴好。 徐姑姑已经将婢子们都领了出去,合门容母女两个说体己话。 屋中点了沉水香,味香馥郁,醇厚清幽,让人理气静心。 “这手钏无事不必摘下,日夜戴着着。”何太后握着隋棠右手,指引她摸上那六个拇指甲大小的白玉铃铛,“这六个铃铛里,填了避孕的药。” “听母后把话说完。”何太后止住隋棠,“你虽是母后的女儿,但身在帝王家,母后没法给你的姻缘做主,母后阻止不了什么。原本这世间女子大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何论你还生来便是公主,要负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天下大义。但是有一点,我们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就是我们这幅身子,就是能否从我们身子里出来个人,我们多少能做的了主。” “你嫁的是你兄弟家国的死敌,你若是诞下他的孩子,那么将来有一日,你可能就会被割成一片片的。一片给母家,一片给夫家,一片给孩子,你要是多生一个孩子,就需要再多切一片……最后,剩下一副鲜血淋漓的躯体给自己。” “你明白吗?” “女儿听明白了。”隋棠颔首,振起精神道,“那无需这般麻烦,用一贴药永绝后患便可。母后送我这般好的手钏,何必染上药这类东西呢。” 何太后闻话心酸不能言,只连连拍她手背,紧拢掌中,“母后想过的,但是不值得。阿粼,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不值得你伤害自己。母后奢盼能有一日,你阿弟不再需要你,蔺稷也愿意放开你。彼时天地广阔,你有完整选择的权利,你不想要孩子就不生,你想要孩子也不会遗憾不能生。” “阿母!”隋棠趴上她肩头撒娇 “以后私下无人,就唤阿母。”何太后抚她后脑,磨其发顶。 …… 滴漏声响,申时四刻。 隋棠低低道,“宫门就要下钥,阿粼要回去了。” 何太后闻言,心如油煎。 却见隋棠轻轻推开了她,涣散的双眼认真看向自己,仿若见到她满脸不舍的哀戚表情,安抚道,“阿母想些好的,出嫁前您和阿弟都说我一入司空府定难以随便走动,回宫更是艰难。可是您看,这才七日,我不就回来了吗?比我们预想的好多了。” 想了想,她凑身压声,“还有就是阿粼牙口里无毒了,不会饿肚子,也不会伤到自己,是不是好太多太多啦!阿母陌忧心!” 她挑了挑眉,“我可是听兰心梅节说了,您就是多思多梦才病的,要快点好起来。” “好……” 黄门是这会进来的,说是大司空在外求见,来接公主回府。 “我要阿母给我梳妆!”隋棠哄着母亲,伸手示意她扶自己去妆台前。 何太后颔首,“去请司空大人到偏殿用茶,稍后片刻。” 夕阳敛晖,飞鸟归巢。 何太后扶着女儿出来,把人交给蔺稷。 蔺稷恭敬道,“臣告退。” 隋棠道,“母后不好养身子,儿臣就不回来了。” 夫妻两人走出章台殿。 还是来时模样,蔺稷君子持礼,让隋棠隔衣握在他手腕上,然后自己扶着她臂膀引路。 宫道很长,两人安静行走。 隋棠多少有些紧张,毕竟阿弟和阿母都说蔺稷能让她这般轻易回宫,便很是反常。念及此处,她搭腕的手因噗噗跳动的心脏无意识抓紧,又下意识松开。 “小心!”蔺稷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原是她慌中出乱,足下失章法,险些把自己绊倒,幸得蔺稷扶了一把。 听话听音。 蔺稷口气里没有丝毫嫌弃之意,反而生出两分忧心。 “多谢!”隋棠放松了些,薄汗黏腻的掌心搓着他袖口暗纹,暗暗舒了口气。 蔺稷识出她的惶恐,寻着话头给她缓神,目光落在她搭腕的素手上,“手钏很好看,很衬你。太后赐的?” 隋棠僵立在地,尤觉头皮发麻,后背冷汗涔涔。 阿弟说用心做好蔺稷的妻子,得他信任。 这要是转眼就被发现用不上了避孕珠子…… 隋棠脸都白了。 “殿下哪里不适?” “好、好像方才扭到脚了……”蔺稷这样问,隋棠只觉昏沉的眼前腾起一片光亮,后背的汗都瞬间干了。 忽感身子一轻,竟被人打横抱了起来,“马车就在前面,回府便给殿下传医官。” 隋棠定了定心,搓着手指学做妻子样,“你出来时换了身衣裳?还熏了香?” 轮到蔺稷顿住脚步。 他“嗯”了声,几步走至马车,将人抱了进去。 车驾调头前行,晚风掀起车帘,青年郎君一贯冷峻的面容在夕阳余晖中,现出柔软的轮廓。 11、泥塑佛 回来一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是蔺稷先开的口,问她足上感觉如何?因马车空间逼坠,他不便查验伤势。 隋棠扯谎,“还行,不怎么疼了。” 于是转入另一个话头,蔺稷道,“因为入宫,所以换了衣袍。” 隋棠点点头。 蔺稷道,“香,是旃檀香” 隋棠接过话,“旃檀香馨甜,但孤仿若还嗅到一丝苦味。” “前头一点小伤,用了药,快好了。” 隋棠“嗯”了声。 马车中静默起来,蔺稷撩帘看外头,片刻道,“世人少用此香,不想殿下识得。” 隋棠道,“孤在母后处闻过,其味特殊,便记下了。” 太极宫中设有国寺瑶光寺。她回京后,因那颗牙齿被凿曾一度发烧生肿养了许久,母后忧心,常入瑶光寺祈福,回来便染了一身甜丝丝的香。 她觉得好闻,凑上去细闻,问是什么香。 母后告诉她,乃旃檀香。 此香刚喷洒出来时,气味极重,带着松果椰奶的甜馨,之后甜味慢慢散去,剩一缕浅浅萦绕,需近身才可嗅得。而后木香成为主导,香醇绵长,静心定神。故而以“甜予亲者,宁与周身”被誉为香中之王,礼佛之圣品。 隋棠很喜欢这个味道,是因为她觉得旁人是不能扑入母后怀里的,只有她能贴在母亲心口,闻到又甜又清的香气。 是故方才蔺稷那一抱,熟悉的气味让她亲近。 却也好奇。 母亲那样温柔慈和、极重礼佛的一个人,寻常在章台殿祈福诵经时,也只用沉水香。她说,“旃檀香稀少,乃供佛香,不出寺庙。是故世人鲜用其香,以明敬佛之心。” 所以,这人是狂妄不敬神佛,还是太重佛祖常日出入寺庙礼佛…… 隋棠本能认定了前者。 一个刀口嗜血的将士,左右是不会信佛的。 她心中嘲他霸道,却又贪婪嗅其味。 两人并肩坐着,很近,丝丝甜香破开药苦之气升腾起来,缭绕在两人中间。 隋棠扭过头,对自己也嘲怒了一番。 自己都贪这味,哪有脸道旁人的不是。 遂转念一想,要是这香能出寺庙入尘俗人家便好了。本来嘛,佛陀普度众生,道是诸相平等,怎就独独佛能用这般好的香! 佛才霸道。 也不对,他就是个泥塑的。 隋棠记起在漳河畔的时候,曾见衙役驱民众凿土挖泥,抱石搬运,说是城中贵人要塑奉一尊药师佛。 时有白发老媪一路跌追,抹泪跪求,“我三子已被征入军中,效力贵人,十余载未归,生死不明。如今老翁又被征去做苦役,留我老妇独在屋中,一家裂作三四处,要如何活?” “滚滚滚!”衙役挥鞭将人抽开。 老媪皱菊面上血流如住,颤巍巍爬起,又去追。有中年妇人含泪拉住她,“罢了吧阿婆,那药师佛过去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弘誓大愿,为众生解除疾苦,使具足诸根,趋入解脱。我们权当行善了。” 被征走者两百余人,挖的是河对岸的土石。亲人可隔岸观之。但漳河甚宽,水雾缭绕,烟波浩渺,并不能看见人影。 只闻得音讯。 半月后音讯传来,说凿土开石不慎,砸了近百人,土石滚下,全埋了。 隋棠不晓得那位老媪的丈夫有没有被砸死,只知道老妇人整日整日站在河边等。有一日果园除草的人发现她的尸体,尸僵斑斑,腐肉生虫,已经死去多时。 隋棠便又想起中年妇人的话。 佛曾发十二弘誓大愿,愿为众生解除疾苦,使具足诸根,趋入解脱。 妇人没有瞎说。 只不过佛是泥塑的,贴了金身唬人罢了。 …… 小半时辰,到达府邸。纵她推脱足疼已缓减,然蔺稷还是一路将她抱回长泽堂。贴身靠着,旃檀香的甜沁之气丝丝入鼻。 隋棠也不再恼他霸香之举,自己闻来更是坦然。 医官来而复去,道她无事,若不放心少走动歇两日便好。 蔺稷便吩咐司膳将晚膳送来寝殿。 他在外吩咐事宜,时值杨氏身边的穆姑姑赶来,说是七姑娘听闻何家九郎的事,跑去廷尉府至今未归,恐她闹腾出事,特来告知司空大人。 何九郎,何昭? 蔺稷闻言有些诧异,穆姑姑放低了声音,近身把话讲完。 “七妹眼光倒是不错。”夸赞的话,蔺稷却略带叹息,只将一枚手令交给穆姑姑,“去前堂寻淳于诩,就说我的意思让他把人带回来,旁的明日再论。” 隋棠在内寝更衣卸妆,模糊听到两句。 七姑娘说的当是蔺稷胞妹蔺禾,她稍微有些印象。 但是何家郎,是她舅父扶风何氏,还是这处河阴何氏?河阴何氏,她不认识。舅父扶风何氏乃大族,子嗣自然不少,但她基本也认不清…… 左右同她无关,她懒得费神去听。只吩咐侍者赶紧将她一身行头都撤了。 梳篦步摇摘下,连着鬟髻都松开,只一根发带将三千青丝拢于后背,搁陈在柔软的不配腰封不饰玉珏的直缀裙上。她揉着太阳穴,轻轻吐出一口气,身心都觉松快许多。 回了一趟宫中,将大事禀了,后续之事可徐徐图之。就连回来时蔺稷提到她手钏一事,她也不再慌张。因为这一路闲聊,自在流畅,并无不妥,那手钏多半是其顺口提起。 而在晚膳共膳时,两人的相处也当印正了这点。 膳前几句寒暄闲聊,之后便是“食不言”的各自用膳。唯到最后,隋棠还想用一碗鲍脯清汤。侍女应声上来,却被蔺稷挥手谴退。 蔺稷道,“为这汤鲜美,殿下用了两海碗,后一碗还是泡着饭食进的,还未饱?若是已经饱腹还要用下,便是拖累脾胃,不值当。” 自然饱了,只是还能塞下些满足口腹之欲,再说不喝左右也是浪费,隋棠在心中嘀咕。但蔺稷这话也有理,身子重要,她便听劝放下了碗盏。 蔺稷瞧她手放开了,蒙着白绫的两眼还落在那处,“鲍脯大补不能连日用,隔半月让膳房再给殿下做。” 隋棠满意颔首。 这显然未将手钏过心,是自己太多心。 隋棠彻底松了口气,只是还未放松太久,她便想起一桩更要命的事。 蔺稷回来了,夫妻总要行周公之礼。昨晚人家半夜三更旅途劳顿,今日在府一整日定然修养足够。再者,阿弟说要用心做好妻子…… 她倒不是抗拒,反正从答应嫁来司空府,她既为人妇,嬷嬷们也教导过,自然是有准备的。但她们再教导也不过是一些相关时辰上的要点。 那个李嬷嬷强调了“事后”,道是别事后就倒头酣睡,要聊聊天,夸夸人……但说来说去,三个嬷嬷也都总结了,这等事原是知晓个本里即可,遂让她看了“压箱底”,明白交|合姿态。其余还需她自己体悟,陪嫁之中原存了不少辅助之物。 但这些东西,譬如画册,书卷,器具,都放在了嫁妆中,这会都入库了。 谁知道蔺稷回来得这般突然,简直措手不及。 书到用时方恨少,隋棠觉得很无力。 关键她还没法临时抱佛脚。 她若有贴身的侍女,可以让她开库取来;取来后趁着蔺稷这会在屏风那端的书案前处理事,她可以翻卷开册温习一会,但她现在眼疾未愈总不能让旁人代她看吧! 隋棠呆滞地从侍女手中接来汤药,生无可恋地灌下,顺手搁盏没放准桌案,掉在地上碎了。 声音惊动蔺稷。他原传了司膳、司寝等各处掌事,在寻问隋棠这段时日的坐卧起居。这会止住了她们,自己转过屏风。 “司空恕罪,是婢子没有服侍好殿下,婢子该死。”侍女已经先隋棠开口,跪身朝蔺稷磕头。 “和你有甚关系,孤自个没放好,收拾干净就成。” 碗碎声打断了隋棠半晌的踌躇羞涩,再想也是枉然。 旃檀香缓缓弥散,隋棠暗思侍奉用药的两个丫头都退下了,屋中无人,便索性昂起头,清了清嗓子直言,“孤有一事需同司空大人商量。” 蔺稷好奇地瞧着她,在她一边榻上坐下,“殿下请讲。” “就是……”隋棠脖颈处红了一片,“周公之礼。” “孤是想说,孤就学了些皮毛,嬷嬷原也教了,但孤还没把书看全双眼就这般了,有许多不熟练,没领会的。”隋棠脑子里想着画卷上的一幅幅图案,图案上提的一首首相匹配的诗词,脖颈处的火烧到下颌,继续道,“一会你将就些,反正长日漫漫,孤有的是时辰学,会学好的。” “或者——”隋棠已经冲到耳垂的飞霞赤焰愈旺,整张脸红彤彤的,但必要的话还是得说,“或者劳你辛苦些,你先多做点,就当是教导孤,成吗?” 阿弟要求她做好一个妻子,获得蔺稷信任。隋棠思来想去,她又不是什么细作专门受了各项训练,与其弄巧成拙不如真诚些的好。 然蔺稷半晌不应声,她不知他神色,只得继续真诚地、甚至还带了两分体贴问道,“你不说话,难不成你也不懂?不应当啊,你二十又五,权贵子弟十中八|九都有丫头侍女教导的。还是说成日忙于战事,也不曾琢磨过?你要也是一知半解,那正好,我们谁也别嫌弃谁,一起好好学。” 蔺稷的目光终于在隋棠话停后,从她身上幽幽转向房梁。余光看见屏风那端垂首忍笑的诸位掌事,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司空大人?” “臣在。”蔺稷深吸了口气,重新看向她,尽可能镇定地开口,“臣只是有些恍惚,一字之差,以为殿下勤奋好学,要臣教导周公之礼乐。” “周公之礼乐?”隋棠蹙了下眉,“这个孤略有所闻,但也不曾具体学过,你若不嫌繁琐,也可以教的。” 蔺稷彻底语塞,起身扶过她,片刻方道,“这些都且不论。司寝方才说,这些日子每日都给殿下养护双手。臣向她们讨了方子,今日起便由臣侍奉殿下吧。” 说话间,便已经引她到右首通铺坐下,外头的侍女得命奉来已经备好的胰子、羊乳、油膏。 先是胰子净手。 蔺稷持来隋棠双手,往上擦涂胰子。 隋棠素指曲卷,似避开他的触碰。 “臣手劲太大,弄疼殿下了?” 隋棠摇首,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蔺稷还是将涂抹胰子的力道放得更轻了,右手涂完后,换来左手。蔺稷的目光落在她烧伤的腕间。 前世后来,他去漳河住过一段时间,闻那边民众说,大齐的长公主一人独居漳河草庐,遭过洪难与火灾,食不果腹屋不遮顶,不似帝女,不如平民。 双手都已经涂好胰子,被他扶来浸入铜盆兑了羊乳的热汤中,他按照司寝说示,按揉她的虎口,指节,掌心。 隋棠怕痒,忽得笑了一下。隔着朦胧水汽,她这一世随意一笑都比前生璀璨。 两刻钟过去,蔺稷将手拿出擦干,涂抹油膏。 隋棠打着哈欠,“我们还学周公礼吗?” 蔺稷看着她,嗓音有些喑哑,“不了,待殿下……” 因情顺心、心甘情愿的时候。 后面半句话冲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出口成了,“待殿下身子康健些,眼疾好了再说。” 他引人入寝,同榻而眠。 铜鹤台灯盏熄去,三重帘幔落下,男人眼眶红热,想起前世他和隋棠圆房的场景。 12、孤立援 上辈子,两人有夫妻之实是在朔康五年五月里。 蔺稷回洛阳两个月后。 大概是端午之后的某一天,极寻常的日子,以至于蔺稷记不得具体是哪一日。只记得那晚母亲留他说许多话,车轱辘似的来来回回,内容无非是劝他莫冷落公主,催他早日开枝散叶。 他回来长泽堂,才入院门便见庭院里东侧假山上整齐摆放着数十盆石榴花。稀薄月光下,团花如火,燃映小山。 丈地处,隋棠正坐在廊下纳凉。 她穿了一身素色裸纹的半臂襦裙,还未干透的乌发垂在背脊,侍女正给她擦拭。妇人摇着一把团扇,面容难得的沉静舒缓,不知是嗅到了花香,还是听到了风声,竟露出一点醉意。 “殿下,午后穆姑姑送花来时奉给您养生汤,我们去送给大人吧。姑姑特意说了,里头的药材都是适合大人的。”崔芳端着药膳,在一旁提醒她。 “都这个时辰,不要去扰他了。”隋棠仰头懒懒抵靠在廊住上,手中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夜风微凉,殿下不去也成,婢子去便可。”崔芳当是得了穆姑姑的嘱咐,转身退去。 宫里催她尽快获得蔺稷信任,宫外催她生子,其心各异,手段倒一致,都是催她。隋棠暗思。 其实且不论杨氏的催促,便是宫中手足的命令,她又如何不想快些完成。她抬手抚上面颊,只是如今……她想到蔺稷,另一种疼痛开始蔓延。 数日前,他让人递话,近来公务甚多,歇在书房。至今已经五日了,婆母杨氏急,她却希望在他下月出征前,别再来才是最好的。 却闻崔芳的一声“大人”,整个人晃了一下,转头望过来。 她看不见,但旃檀香的气味特殊,是蔺稷。 “大人来了。”隋棠扶着廊住起身,笑得有些勉强。 蔺稷进来有些时候了,自然听到主仆间的对话,这会目光落在崔芳端的那盏药膳上。相比母亲成日絮叨,胞妹时不时给他添些不大不小的事,他很满意隋棠的安静不打扰。 他对内眷要求不高,不过“安分”二字,这一点隋棠当属第一人。 她有时静默地好似一缕烟,一场雾,随时可能消散不见。 “已经沐浴了?”他一手按在她瘦削的肩头让她坐下,一手接过侍女手中的巾怕,给她擦拭头发。 妇人身上还弥散着皂角的味道,冲散了常日用药的苦涩。 初夏夜风吹拂,她拢在淡淡月色中,不再闲情摇扇,只捏着扇柄顿了片刻,“郎君去沐浴吧。” 都是成年男女,这日庭院中又多出那些石榴花,自然都懂其中意思。 隋棠抬起头,含笑道,“妾等您。” 郎君与妾,司空与孤,自是前者亲密许多。 蔺稷将她鬓边碎发拢在耳后,“夜深了,我扶你进去。” 隋棠起身,她走得比平时慢,眉宇微微蹙起。 蔺稷垂眸看她襦裙下若隐若现的双腿,“你哪里不适吗?” 隋棠摇首,踏过门槛,如常走着。蔺稷只当她久坐腿麻,未放心上。 待他沐浴出来时,隋棠已经上榻。 素纱襦裙挂在屏风,鸳鸯薄衾覆在玉体。深陷的锁骨随呼吸起伏,似欲飞的蝶翅。隋棠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掀开被衾一角。 男人捏了捏她面颊,侧身躺过来。指腹从颊腮游去锁骨,捻过蜷缩在里头的一缕青丝,温热手掌一路下滑。遇雪峰则揉,过凹地而捏,逢后山又停。将人扳来入怀中,最后临密林探路,藕花深处溪水温湿,曲径通幽。 晦暗昏沉的烛光中,男人一条臂膀横陈作枕,身子已经翻来压下,叠影如苍山罩流水,起起伏伏投在帘幔之上。 帘幔涌动如潮,涛声拍岸,伴随着妇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呻|吟、哽咽……终使浪潮声未达天际、不曾云水交融,便戛然而止。 唯有妇人痛呼绵长,喘息不止,破碎嗓音中带出尖利的两个字,“不要!” 烛影孤灯静静燃烧,床帐帘幔不再晃悠,僵直垂落,映出两幅骤然无声的躯体。 妇人还是仰躺地姿势,男人也还未抽身,肩头胸膛都是她抓咬过的斑斑痕迹。 他初以为是情|欲汪洋里翻涌时她刻下的印记,不想却是她不愿同舟共度的伤痕。他没有强迫人的嗜好,掀帘披衣就要离开,却被人从后背扯住衣角。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覆眼的白绫在方才情动时被他扯去,看过来的双眼空洞无神,唯有眉宇深拧,带着哀色与恳求。 两手还在摸索,终于顺着衣衫抓住他臂膀。 妇人纤薄如河滩芦苇,如何撼得动铁骨高山般的男人,唯有用力握住他,以明她的挽留之意。 然后低头解释,“我只是想让你不要、不要太用力。上次……你弄疼我了,还没好。” 上次。 是五日前。 端阳节。 他们有了第一次。 蔺稷自然记得,那日有宫宴,亦是她嫁给他后第一次回宫,天子盛席款待,他喝了不少酒。归来府中,诸将宴饮,又喝了许多。 回长泽堂时已经不醒人事,忘记自己如何盥洗如何上的榻。只觉夜半梦醒,一段寒玉搂在怀,贴在滚烫胸膛,让他倍感舒适。 醉意萦绕,暑气熏人,他将那块冰冷的软玉揉捏的恨不得嵌入自己皮肉躯体里。于是翻过身,抵额哄了两句,便钳住她双手,以膝剖并腿…… 初次上路,花|径崎岖难行,折腾好久破门入户,后方才食髓知味,见识别样天地。 是的,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 他记得一些,但不记得全部,自然也记不得弄伤了她。 隋棠亲了亲他臂膀,吻去上头汗珠,重新躺回榻上。 他转身望向她,见她神色归于平静,一直曲卷的五指一点点松开,额头滑落最后一滴汗后也不再黏湿,只是面色格外苍白,连唇瓣都灰蒙蒙的,整个人如一片秋日里的枯叶,无声落在地上。 偏她嘴角还噙着笑,向他伸出手,扣住他五指,“嬷嬷们教过妾的,妾都会,郎君轻一点就好,其实、其实也不疼了……” “满院的侍女奴仆,阖府的医官大夫,你哑巴吗?”他气急,抽手甩开了她。 被甩开的手便干干捏着被褥,眼皮抖动,两片浓密的睫毛颤了好几次,最后沉沉垂覆,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唯有唇角笑意依旧,越来越浓郁,最后爬满整张面庞,“我不是哑巴,是瞎子。” 她因忧心毒药破损而终日恐慌,意志衰退;又因眼盲尤觉身处黑暗,混沌不堪。或许少去一处凌身她都能好过些,偏两处齐齐磋磨,于是思维变得迟缓,人也愈发愈发别扭。 是啊,请个大夫上点药涂抹便罢,何必这般拧巴,惹人不快。但她就是来不及想到,许是想到的,但身边也没有能说这般私密话的人,哪怕一个贴身的婢女。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蔺稷说那样一句话,或许就是单纯的自嘲和发泄……她的嗓音充斥哭腔,眼眶红得厉害,但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有那只手还在不知羞耻地伸过去。 服侍他,讨好他,得他信任,然后毒死他,然后回去漳河畔,离这些人都远远的。 然而,蔺稷当下就走了。 蔺稷走了。 却在后来很多个年月里,都不可抑制想起这晚,想起隋棠。 她不像一个公主,也不像一个妻子。 像战俘营中欲求生路的俘虏,终成砧板上待宰的绝望羔羊。 她,孤立无援。 …… 前生事徘徊脑海,蔺稷早早醒了,睁眼见枕边人背他而睡,薄衾半挂,大半身子都贪凉露在外头。 他给妇人掖了掖被子,掀帘观滴漏已近卯时,遂披衣起身。习惯了军中起居,蔺稷寻常都是自己更衣理妆,这会隋棠还睡着,便更不会传人。 蔺稷转来屏风一侧,从空荡的书架暗格取出昨日从书房带来的一枚香,点燃置于一个紫金手炉中,回来床榻放置在隋棠枕边,见轻烟缓缓弥漫,自己捂鼻避开。未几见榻上人呼吸渐沉,遂重新合上盖子,从她手上将那个十八子手钏摘下。 离开内寝时,蔺稷将手炉中的香一半倒去以水盖灭,一半倒入博望炉中,让它同寻常香薰一起缓缓飘出。 东方即白,林群领命而来,因要识药辨毒,董真也在。 大半时辰,师徒二人便确定十八枚籽皆正常,不曾被浸泡染药,亦不曾被挖空填药,枚枚皆是原生树籽,只是被经过极其细致精巧的打磨。 “再仔细看看!” 蔺稷回想昨日出宫时,自己提到手钏,隋棠骤然间的反应,还瞎扯腿疼。想到这处,蔺稷笑着挑了下眉,垂眸看林群正在给自己上药的左臂,那处伤口昨日裂开了。 十八子无事,便只剩六个珍珠铃铛。 董真嗅其味,并无特殊。铃身是金银错的手艺,藏不了东西。下垂的金粉珍珠,颗颗饱满,温润光泽。 她捏在手中感受质地,略一施力,竟将珍珠捏出一道裂缝。按金粉珍珠的质地,纵是蔺稷这般的武将,要捏出缝隙也需要一些力气,何论董真一介文弱女郎。 “这仿若不是珍珠粉。”董真看着指腹沾染的棕色粉末,轻嗅其味,赶紧送于林群身前,一起细查。 未几,确定是寸香,避子药。 蔺稷拾起那个手钏,半晌明白里头关窍。原是用精细功夫将珍珠中心凿空,填入寸香,剩得外边薄薄一层珍珠壳,后以缠金手艺封口固珠,亦添美感。 “妇人久用,对身子有害吗?” “寸香虽药性极烈,但六颗珍珠中的分量加起来并不多,不会伤及人体根本。”林群回禀道,“只是这是药三分毒,何况是这等东西,多少磋磨身体。譬如妇人逢信期,会有些刺激。” 蔺稷颔首,谴退他们。 半个时辰后,进入书房的是司珍,带着修制首饰的工具,和一盒金粉珍珠。而崔芳则领命去了一趟北宫章台殿面见太后。 …… 日影偏转,长泽堂窗牖半开,秋风徐徐而入。 隋棠揉着太阳穴坐起身来,手上的十八子手钏铃声叮当,清脆悦耳。但她却不怎么高兴,因为有更粗响的置放声,往来匆匆的脚步声盖过了她的铃铛声,将她生生吵醒。 “哪来的声音,这般闹腾?”她有些气恼。 被从宫中请回的梅节和兰心两位掌事闻声,掀帘入内,语带笑意,“回殿下,是司空大人派人将他常用的书册卷宗、文书笔墨搬来寝屋,填置书架。” 13、曲线计 秋日天高气清,风过竹林,绿影婆娑。 政事堂中九卿过半,尚书皆在,甚至连先前从未踏足过此处的中郎将何昱也在场。为的就是商讨昨日王简等人联合何昭刺杀大司空一案。 廷尉许衡卷宗曰:罪臣王简、邝墨、郑青、温致、徐华连同座下弟子十二人,联合何家第九子何昭行刺大司空蔺稷,欲挑拨君臣关系,现均以画押认罪。 按理,犯人认罪画押,三司处按律判罪即可。 然今日有此一论,实乃廷尉有意为之。 许衡出生南阳豪族,乃仅次于尚书令姜灏一族的名流世家,亦是世代为齐臣。只是肃帝期间,历经宦官之患,家族顶上的几位都被接连戕害。如今这辈中唯有他天资尚好,被姜灏举荐入仕。 许衡虽也痛心肃厉二帝荒淫误国,但到底其心向齐,见不得蔺稷愈发一手遮天。且知何昭甚有才学,若是能救出让他效力天子,亦是一份力量。 廷尉掌天下律法,律法之释意便在他唇舌笔墨之间。 是故他在审案陈词中,将何昭定为从犯,免于死罪,乃流放之刑。若其母家施以黄金一百斤,则可以免罪。这也是他请其胞兄何昱来此的目的。 却不料何昱这会开口道,“廷尉大人虽言舍弟之罪可大可小,然其罪上累陛下,下祸司空。今所幸司空无碍,若是不然,岂非让陛下痛失臂膀,让我大齐痛失擎天之柱,其心可诛。臣为何氏长子,未曾管教好幼弟,生出如此祸端,已然愧对君主祖宗。我父为此羞愧致病,流连在榻。我此前来,便是为表明心意,何昭之罪,何氏无颜赎之。” 今日司空府政事堂中,比寻常多出三成官员。这三成官员原都是一心向齐的,乃许衡连夜特邀而来,然眼见何家子都不愿伸之援手,自然就皆闭口不言了。独剩许衡冷眼横过何昱,长叹息。 昨夜,他首入太尉府,游说何氏父子,何昱一口应下。未曾想,竟是来送催命符的。 政事堂论政至此毕,官员三三两两离去。 许衡以目示意姜灏,姜灏没有推拒,在回尚书台的路上与他同行了一段。 “何九郎虽身有疾患,但是个人才。他本是令君您座下门生,您当比下官清楚,虽说还未扬名,但我见过他的文章,治世之大才也。您怎也不说一句话?”许衡为国惜才,深知流放艰辛,死大于生,何论何昭断臂残疾之人,存活更是渺茫,“不行,这事下官得去求陛下。” “子正也该知晓,陛下下召,此案有司空全权负责。”姜灏这会方吐出一句话。 “下官当然知道!”拐道转入一片树荫下,许衡话语和步履皆匆匆,“整件事下官都很清楚,就是太医署一行人联合何昭要毒杀司空大人,事为司空所知,陛下……我虽不赞成他们的做法,但说实话,司空在洛阳的这些年比之当初在长安勤王救主,镇守京畿时,他过了,不似人臣模样,愈发目无主君。下官为齐臣,就该为君分忧,不能让臣子如此猖狂,以免他日乱了纲常礼法。” “司空猖狂于何处?”姜灏问。 许衡张口却没有吐出话来。 回想蔺稷迁天子来洛阳的这五年,手中权柄愈大,座下东谷军愈盛,世人都能看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若摊到明面上说,又实在无法指摘,毕竟蔺稷之所为凡过明路都符合秩序流程。 哪怕他没有及时回来同长公主完婚这遭,都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托词,甚至还可以赞他“国事为大”,粉饰他为国尽忠。 “利益熏心,人心在权力面前是很难坚守的。”许衡叹声道,“难保来日啊,令君。” “凡有那日,我自阻之。”姜灏眺望太极宫的方向,终是长叹了一声,“自肃、厉二帝以来,天下分崩,诸侯四起,子正觉得若没有司空,换来旁人,哪个能让天子比如今更安?东北道上的卫泰?南地邬悯?还是刘氏兄弟?” 许衡沉默半晌,“可是眼下这桩案子,您不会当真以为是表面这些凶手所为吧?” “几个救死扶伤的太医令,一个身有损伤的世家子。太医令中有专侍天子者,世家子乃天家表兄弟,这样的关系,幕后者……”一阵秋风吹来,潇潇黄叶打旋落下,姜灏低眸笑了笑,继续往府衙走去。脱口的话敏感忌讳,只是他举止如仪,神情自若。纵有对面官员走来,也只当他是在同廷尉闲聊。 反而是许衡,因惊诧落后了两步,这会正匆匆追上。 却闻姜灏又道,“你有赤子之心自然不错,但你是廷尉,掌一国律法,定人生死,说话举动更需谨慎。赤心化作静心方算是好的。” “下官受教。”许衡拱手而谢,片刻道,“亦明白了” 姜灏这会顿下脚步,“子正明白什么?” “明白了——”许衡压声道,“陛下还需仰仗司空,司空也无法一下撕破脸,他们各退了一步。只是蝼蚁做了博弈的弃子,太医令如是,何昭亦如是。” 姜灏继续往前走。 然许衡到底愤愤不平,“太尉位列三公,一百斤黄金不过他四五年的俸禄,都不伤他族中根本。我都给他搭好梯|子,何至于如此明哲保身!” “让你静心,乃是为多思。”姜灏侧首看他,“前头是君臣之争,此间是宅院之争。” 何氏主母新城翁主去的早,留下这么个嫡幼子。有此子在,庶出的何五郎要如何上位掌家? “虎毒不食子!”许衡又怒又叹,“可惜,可惜哪!” “不可惜。”就要分道入各自府衙,姜灏笑道,“子正爱才,司空也爱才。” * “三山九川,四海六合,佚闻异说多不胜数。实乃凡事皆有定数,破定数为变数,一变则百变,且从来都有代价。” “朕无惧代价,只盼占一分先机,求一个如果。” 瑶光寺内,九华日月鼎炉中,旃檀香袅袅升起,怀恩法师捻珠相告,青年帝王执着相求。 …… 日影偏转,已近午时,司空府政事堂后边的书房里,一样的旃檀香缓缓弥漫,将整间屋子充盈地皆是木香清冽。门户四下关合,唯釜锅中茶水开,汩汩翻腾,却未有人来饮;长案上砚台湿又干,持笔人也始终没有蘸墨落册。 蔺稷跽坐在席上,终于手中一颤,笔跌在案,发出一点声响,拉他从前世的记忆里回神。 是占那么一点先机,却也是尴尬至极。 小姑娘政治见地一片空白,这会又显然与天子手足情深,要是知道他一回来便开杀戒砍了一波她胞弟的人…… 但若不杀,便是投鼠忌器,今日退一步,明日退两步,后日便要退至悬崖边。 蔺稷从案上抽来折扇,将愁绪摇散,目光落在左手边书架多处空出的位置上,想起长泽堂这个时辰应当布置的差不多了,不由剑眉轻挑,人又开怀起来。 “司空——”外头响起敲门声,是长史淳于诩求见。 淳于诩不是齐人,乃大宛人,一双琥珀色瞳仁便是最好的证明。为此,即便他有一手相马的功夫,一手牧马的技艺,然在乱世中辗转,伯乐难遇伯乐,随父几经投奔各处无终。直到十岁那年,父亲病重,他于凉州街头卖身葬父,遇见同龄少年蔺稷,得他收容礼遇,后为报知遇之恩,培育天马无数。如今更是伴随左右,步步高升。 他从来端方自持,极重仪容。然这会进来,广袖衣袍生皱,面容塌垮,眼神都黯淡了许多,左右屋中无人,遂直径坐下深叹了口气。 蔺稷原以手支颐阖目养神,半睁眸间见他如此狼狈样,忍不住笑了笑。只重新阖眼,指指釜锅。淳于诩识趣地坐直身子,舀汤泡茶。 泡茶稍费时辰,一盏也不过四分满,泡完基本便可入口。淳于诩推过去一盏,自己捧起一盏仰头便灌。 “少糟蹋我的茶。”蔺稷睁开眼,轻嗅茶汤。 “下官乃是为七姑娘来此一问,司空这会得闲了吗?能见她否?”淳于诩昨个去廷尉府将人带回,至今早又被人缠着在政事堂门口侯了一晌午,实在难以招架,这会只得硬着头皮来问。 “小七这么着急?”蔺稷不急不徐地饮了口茶。 “也就是您在府中,不然七姑娘左右是要把屋顶掀了。”淳于诩重新舀来一盏,疼惜地捋平袖角褶皱,“下官问清了,是那年迁来洛阳时,路上一面惊鸿,如此生的情。只是这些年在这洛阳城中,您与何氏不睦,七姑娘又小,便也不曾露过心思。只在每年清明何昭去往城郊给新城翁主上坟时,七姑娘方以踏青为名出城与之偶遇。不过,两人从未说过话。七姑娘曾鼓起勇气与其打了个照面,但何昭看也不曾看她,擦肩过去。” “难为你捋得这般清楚分明。” 淳于诩闻言,揉着耳朵冷哼了一声,尤觉少女聒噪声依旧在耳畔流连。 “三哥——” “让开,我要见我三哥,我等不了了!” “姑娘,此处仍属政事堂地界……” “我不管,三哥!” “三哥!” …… “去让她进来。” 蔺稷将接下来的事宜重新盘理,待胞妹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神进来时,正好理完,确定是很好的法子。 “你那点子心思三哥听明白了,何昭如今定下的罪你也清楚了?” 蔺禾抽抽搭搭点头,“淳于诩都与我说了。” 蔺稷向她招手。 蔺禾从席上起身,来到兄长身边坐下。 蔺稷给她拭去眼泪,拉来她一条手臂左右看过。 “三哥作甚?” “我瞧着你不像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可是直接往外长了?”蔺稷丢开她,“淳于诩同你说了何昭之罪,那同你说了他缘何获罪吗?” “说……了,他、他要刺杀三哥。”蔺禾这话说出口,遂又正色道,“但你们是政敌,并不是仇敌,正好由我处化解了,不是一举两得吗?您也可以收他到座下,反显您胸襟!” 蔺稷看着胞妹,笑了笑,“但是他的罪行过了明路,赎刑需要他们何氏自家人出面才行,如今纵是三哥有心放过,也无能为力。” 少女面上幽怨再起,眼看眼泪就要落下来。 “不过,三哥可以给你指条明路,或许有一人能救他。” “谁?我去找,去求,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蔺稷顿了顿,又道,“我闻淳于诩所言,何昭对你未必有情,你确定要如此?” “他未动情是他的事,我自喜欢我的,本就不相干。” 蔺稷颔首,“那么接下来,三哥同你说的每句话都记牢,见了那人一个字都不能错。但错一言救不得何九郎,便莫再来寻阿兄。” 蔺禾凑身上前,认真记下兄长的话,眉宇时蹙时展,最后问道,“三哥让我找的人,到底是谁?” “当朝长公主,你三嫂。” 14、需思量 “……所以,求三嫂救救何九郎。” 蔺禾将一通话梨花带雨地讲完,最后伏身跪地相求。 这会是午后时辰,隋棠歇晌醒来不久,正接来一盏梨羹要饮,如此生生搁置了手中汤匙。 今日,她承受了太多的事,觉得有些难以消化。 先是莫名睡了个懒觉,起身时头脑昏胀,心情躁郁。 紧接着兰心和梅节被请了回来。 按照崔芳的解释,是蔺稷见她如今身患眼疾,恐崔芳一人掌事难以周全有所疏漏,故而去向太后请旨,将原先随侍她的人拨了过来。这自然是桩好事,隋棠求之不得。 于此同时发生的还有一桩事,便是蔺稷派人来布置屏风右侧的书架。 隋棠记得内寝的大致格局,床榻右侧是一架顶高的六合如意嵌纱屏风,将寝屋巧妙地隔成两间。屏风后置有书架桌案,彼时架上无书,案上无笔,空荡荡一片,显然蔺稷没打算要在这长住,便是来了也不过应卯摆了。 如今这般又是何意思? 兰心与她分析道,“许是司空大人见殿下而倾心,所以向殿下弥补、示好。” 【概因是……殿下在臣心中尤胜三军。】 隋棠想起昨日蔺稷早膳后说对话,忽就一阵战栗。 “婢子的意思是,司空大人故意为之,想究殿下真正的心思。”侍女将话吐尽。 唔!就是蔺稷也用了“美人计”。 隋棠这样想,下意识捂上牙口。难道她因情拒他欲要丹朱自戕的心思,他未曾真正相信? 那阿弟处—— 整个午歇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压根不曾入眠,心绪愈发不宁索性起来透口气,却不想又迎来了这么一尊大佛,面对这么一桩子事。 隋棠连着碗盏也搁下了,摸索到半开的窗牖,将它推得更阔,容得萧瑟秋风灌进来,将自己吹得清醒些。 内寝的右侧便是东边,如今如蔺稷占了那处,她不知他习性,且那里存放了他的书卷墨宝,为避嫌还是不沾的好。是故隋棠挪到了西侧间,晌午少曦光,午后反倒是日光滚金。 她虽看不见,但身体能感受温度。一点温暖日头,将风衬得愈发凛冽。 【王简等数位太医联合何昭欲要下毒行刺司空,昨日事败被抓,陛下将此案全权交由司空处理。昨晚廷尉处定案,王简一干等人已判斩立决,当晚就处决了。唯有何昭为从犯,乃流放罪。】 她回想蔺禾说的话,不由遍体生寒。 太医署的五位太医令是丹朱的研作者,蔺稷前日发现丹朱,昨日这些太医极其座下弟子便全死了。 “三嫂,求您救救何昭,他只是从犯,罪不至死。”蔺禾又磕了一个头。 隋棠这才回过神来,示意侍女将人扶起,“廷尉就此断案,七妹确定没有遗漏吗?” “没有遗漏。”蔺禾搅着帕子,“待十日后,何昭启程流放幽州,这桩案子便彻底尘埃落定了。” 主导丹朱案的,明明是太尉和其长子何昱,与幼子无关。当日她被接回京畿,参与此案,因为自己是直接执行者,阿弟将京中的局势讲得很清楚。 朝野共分了三派。 一则乃保皇派,以舅父太尉父子为首的母家势力,何氏一族是天子最大的助力,忠心帮扶。 二则为中间派,以尚书令姜灏为首的世家望族,他们虽都听任蔺稷号令,但因世代为齐臣,心中依旧有天家齐室。 三则便是以司空蔺稷为首的军士门阀,这厢基本都是他的亲兵和近些年扶植起来的官员。 按照蔺禾传达的意思,这桩案子清算到太医令和何氏子便算结束。 这是阿弟和蔺稷达成了默契,各退了一步。 隋棠忽就从心底腾起一股无力感,除了对献身赴死的人道一声抱歉,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觉得也没有苛责蔺稷的资格,你死我活的事,归根结底是她和胞弟技不如人罢了。 如此阿弟咽下了退让了,她便也该保持缄默,留着有用身徐徐图之。至少在蔺稷未提这桩事之前,她不能主动提起。 这样捋过事态,她自然回绝了蔺禾。 “七妹一片痴心,感人肺腑。但这样的事,你求孤还不如直接去求你三哥。” 蔺禾被扶回案前跽坐下来,闻言虽失望,却也没有泄气。只按照兄长指点,继续道,“我去求过三哥了,他不见我。我还去见了姜令君,令君被我扰得无法,方让我来寻殿下,道是殿下会愿意帮这个忙的。” “姜令君?”隋棠闻其名却从未见其人,不由惊道,“他让你来寻孤?” 蔺禾颔首,“令君说他也不忍何昭如此去了,于私是他弟子,有师徒情谊;于公何昭身负才学,来日若是入仕定然可报效朝廷。” “令君这样说?”隋棠有一瞬间抖擞了精神,朝野三处派别,姜令君身处中间,维系平衡,亦是被两处拉扯。若此时救下何昭,即可以让他效力阿弟,又全了姜令君的师徒情分。 但自己要如何救下何昭呢? 空顶一个长公主的身份,身处司徒府中,她连调配个丫鬟的权力都没有,谈何向廷尉府要人! “你说何昭母家不愿给他赎刑,又是为何?”隋棠问道。 蔺禾缓了缓,将今日何昱在政事堂的话逐字复述。 “大义灭亲,何家果然忠义。”隋棠面色晦暗不明,喃喃吐话。 “不是的。”蔺禾四下观望,见门窗皆合,唯有公主两个侍女木桩一样杵着,知晓是心腹口舌,遂道,“我昨个去了廷尉府,何昭一直在喊冤,不是他做的。” 至此蔺稷教她的话就剩了最后一句,她绕过长案,膝行来到隋棠面前,哀戚道,“其实阿兄也是惜才的,已经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他泄愤吗?还望三嫂劝劝他,蔺禾感激不尽。” 隋棠当下没有即刻应她,只说容她想想,遂着人送走了蔺禾。 “殿下需要我们做什么吗?”夕阳西下,秋日晚风带着丝丝寒意,梅节捧来外袍给隋棠披上。 “何昭是姜令君的学生,又有才学,那司空爱才,为何不放他一马?”兰心从一边热汤中捧来温着的梨羹奉给隋棠,摇首道,“这事说不定是司空大人特意让他胞妹来试探您的!您还是不管地好。” 隋棠接了梨羹,持勺慢慢搅动。 “孤问你们,孤这位表兄在府中受宠吗?不,你们与孤说说太尉府后宅的事。莫说你们不晓得,你们成日侍奉母后,不会一无所知的。” 兰心与梅节四目相视,缓缓道来。 …… 西边天际余晖敛光,屋中铜鹤台上烛蜡一盏盏亮起,蔺稷同司膳前后脚进来。 “臣吓到殿下了?”蔺稷在院门口便看见坐在西窗下的人,得婢子通报身形忽颤了一下,这会转来西侧间扶人不由调侃她。 隋棠暗嗤,从门口走来侧间虽近但也要功夫,自己早就平和了心态,定是故意诓她的。 “孤只是意外,司空大人来这处用膳。”到底一下死了那样多人,隋棠心中别扭,没有扶上他臂膀,只搭了避在一旁的侍女的手,前去偏厅用膳。 “日落西山,暮色临夜,臣不回这回哪?”蔺稷给人布好膳,回来自己长案坐下。 隋棠坐北朝南,蔺稷坐东朝西,这是君臣的座向,不是夫妻的对案同席。蔺稷看了眼位置,如今长泽堂内部由兰心和梅节两人掌事,不再由崔芳说了算。 她到底还是生气的。 隋棠当然气恼,这会又被噎,索性不再说话,专心用膳。 蔺稷两次抬眸看她,见她进膳初时还好,后边越来越快,到最后都不要侍女布菜,自个持勺端盏没一会便用完了。 膳毕,隋棠本打算直接回屋沐浴,虽然她想到了救下何昭的法子,但还要静心捋一捋,以防错漏。不想然蔺稷拦下,说带她消食散散步,还有话与她说。 隋棠意识到方才用膳时没有控制住脾气,于是这会不好再拂他意。 侍者们得了蔺稷示意,只在后头远远跟着。丈地内,就剩夫妻二人。青年一手提了一盏羊角灯,一手向妇人伸去。 隋棠搭上他手腕,走出院门。 月色溶溶,两人并肩走着。 隋棠还不熟悉周遭环境和地形,即便有人引路,也依旧走得很慢。 出了垂拱门,又走了一段,蔺稷顿下脚步,将羊角灯随手挂在树枝,抽回那只被她搭扶的手,双手托过她臂膀,人更近了些。 隋棠有一瞬间的抗拒,手臂本能地瑟缩。 “前面两尺外是九曲回廊,有三重台阶,你将襦裙提起些,小心绊倒。”蔺稷没有松开手,只出声提醒。 隋棠提裙上前,被他扶着走在九曲长廊中,原比搭腕引路行走更稳妥。 廊腰缦回,丈地悬灯,夜风从湖上吹来,被男人高大身形挡去,余的几息穿缝过隙,到隋棠身畔时,只拂起她蒙眼的白绫,和半挽垂肩的两缕青丝,不觉寒意反觉心旷神怡。 隋棠晚膳用的快了,走了这般许久脾胃确实舒缓许多,又有旃檀木香宁神又清甜的气息弥漫在周身,心慢慢定了下来。 “殿下用茶。”直到蔺稷带她在长廊尽头坐下歇息,闻湖边滴漏,她才惊觉与他相依走了小半时辰之久。 而掌心正捧着一盏温热又馥郁的茶。 她看不见茶水氤氲缭绕,但能闻釜锅沸水汩汩,湖上水声潺潺,便能想象十二近月圆,虽不似十五彻底圆满,但也定然是月照人间,清辉满地。 她未见过洛阳的月,也早已不记得长安的月,印象中只有邺城漳河畔的月,永远寒意森森,月光都是骨头一样的白。 她在草庐望月,从月圆数到月缺,又从月缺数到月圆,只是为了计算离家的时间,归家的时辰。 所以那样冷,那样孤单,她总还是一遍遍望着月亮。 和赏月无关。 赏月。 她怎会想到两个字? 怎会觉得生命中有过赏月时光? 怎会觉得此情此景,是她曾经岁月? 前尘几许,她也这般由他搀扶,在湖心亭赏月。那时,她已经学会了喝庐山云雾,但有身孕后,却也不喝了。 只愿意喝馨甜喷香的牛乳茶。 但凡有丁点涩,半分苦,莫论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都到不了她口中。 她说,“我半点苦也不要吃。” 蔺稷看着她,拂散旧时光,低声道,“是牛乳茶,再不喝就凉了。” 隋棠捏在茶盏上的指腹发白,她为自己片刻前的心定和贪念感到羞耻。 “这茶算臣代七妹给殿下赔不是。”蔺稷的声音重新响起,“闻她今日午后,叨扰殿下许久。” 这才对。 在这司空府中,他当监控她的一举一动,知晓她的一言一行。 隋棠点点头,没有急于说话。 蔺稷道,“她来求您救何九郎?殿下,救吗?” 隋棠变了神色,死死捏着茶盏,她没有想到蔺稷这样直白。 湖上风过,男人始终在风口,给她挡去严寒。 妇人往耳后拢齐碎发,“孤不涉政事,救与不救,都不在孤。” 蔺稷继续道,“何九郎无辜,替罪羊罢了,殿下想要救一个无辜的人吗?这不算政事,算冤案。” 隋棠搓着指腹,话语平静道,“即是冤案,便是廷尉的事,依旧与孤无关。” 蔺稷笑笑,“何昭有才,臣很喜欢他。” 隋棠抬起了双眸,即便看不见,然白绫映出的眼睛轮廓泄露了她的情绪波动。 蔺稷的话到此份上,已经不是试探,而是搭桥建梯,把路铺到了她面前。 她惊惑他的言行,却还是不敢贸然做出决定,只重新拢住了尚有余温的茶盏,“七妹没有叨扰孤,司空大人不必介怀。” 话落,她将茶饮了。 牛乳又香又甜,她冲他莞尔,仿若此间当真只是信步廊下,随口闲聊。 “风有些大了,我们回去吧。”隋棠站起身来。 蔺稷抬过因风久吹而伤口生疼的臂膀,重新扶上她。 “过两日中秋宫宴,孤想陪母后住一晚。” “那十六午后,臣去接您。” …… 月色清寒,蔺稷落眼在地上叠合成一体的影子上。 知你中秋多半想留宿宫中,臣便当今日已经共渡了良辰。 15、中秋宴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天子在德阳殿设宴。 德阳殿虽比不得长安城中的未央宫前殿可纳万人,但其殿高三丈,陛高一丈,亦可容三千臣奴。 这场宴席以中秋为名,却更为大司空接风,且算是长公主成婚后首次与夫君同回母家,是故宴会举行得格外隆重。 但蔺稷没有出席,理由是抱恙在身。 他没赴宴,德阳殿原本满座的席位上酒还未过三巡,便有人寻借口告退。 头一个出来的是钱斌,乃仲春时节纳贤令中择上来的翘楚。数日前得了四百秩尚书左丞一职,率属尚书台,掌录文书期会,佐令、仆治事。只因蔺稷还未过目面见,这会便还在试官阶段。 钱斌给出的是一样的理由,身染微恙不胜酒力,恐殿前失仪,恳请退下。 天子不识其人,但能从官袍辨出其职位,目光扫过尚书令姜灏。姜灏面目感愧,却也无话,只将对钱斌的失望之情掩入酒中,沉默饮下。 天子自然恩准。 之后便有人陆续起身跪安离去,直到女眷处执金吾蔺黍发妻蒙乔也告退,此时宴还未过半,人却已走过半。 德阳殿便突兀地空出一半屋子。 隔着十二冕旒,辨不出少年天子神色,只能依稀看到他仪容端正,清贵温厚。回想过往肃、厉二帝放浪形骸的模样,少年尚有几分帝王骨架。 而相比之下,坐在太后身边的长公主,要放松欢愉许多。至宴散都一直言笑晏晏,不是从太后手中饮了甜酿,便是摸索糕点喂给母亲。 尽享天伦。 诸人暗里瞧她,多来认为她是强言欢色,毕竟蔺稷都不曾陪她同来,又思当日成婚便不曾归京,便是从头至尾没有认下天家这桩婚事。多来是叹她比天子年长两岁,这面上功夫做的委实流畅许多。 连隋霖也这般认为。 这日宴散之后,隋霖在德阳殿的东暖阁接见胞姐。屋中席案上摆着太后亲手炖的梨羹,道是宴会膳食华而不实,夜深又不宜多进,让姐弟俩暖胃润润喉便罢。 隋棠爱饮食,接来未几便用完了,“这个时辰,我让阿母莫回北宫,我们母子三人一道说说话。但她非要守宫规礼仪,就是不肯留下。” 妇人搁下碗盏,捻来帕子拭嘴,忍不住掖了掖身上披帛,“夜深露重,中贵人谴人将门窗合了吧。平素也这般侍奉陛下吗?” “殿下教训的是。”唐珏闻言,看了眼隋霖,从侍者手中捧了件衣衫给他。 隋霖笑笑接过,起身披在隋棠身上,“阿姊错怪他了,您漏夜在朕处,门户便关不得。” 隋棠掖衣襟微顿,回过神来。 这是在防蔺稷。 好比她为防蔺稷明日提前来接她回府,遂趁今夜将紧要的事说了一样。 这会虽时间充裕,但宫中也有蔺稷的人,需得防着。 隋霖瞧她神色,端来梨羹边搅边道,“委屈阿姊了。” 隋棠蹙眉,“何出此言?” “丹朱败露后续,阿姊可晓得了?”隋棠是这日午后入宫的,半日里隋霖冷眼瞧她,倒不像心事沉沉,满怀哀恸的样子。 隋棠颔首,“阿姊知道。” “丹朱事败,朕在宫中还算好过,只是阿姊成日伴在蔺贼左右,受他羞辱,定然煎熬。”隋霖舀来汤羹喂给胞姐,“今日他都不曾赴宴,原是给朕的难堪,却也连累了阿姊。” “德阳殿群臣满座,众目睽睽——”少年目光凝在妇人白绫上,“朕头一回觉得,阿姊看不到也不全是坏事。” 隋棠低头抿过汤水,接了碗盏,“今日他未赴宴,的确是病了,不知何时染的风寒,夜里起高烧。不是故意不来的。” 隋棠记得约莫是三更时分,她被吵醒。 蔺稷鼻息粗重,瓮声瓮气出声。 “水……”他嗓音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哑得厉害,唤了两次,隋棠才意识到他是想喝水。 他话落下来,布帛拉扯的声音灌入隋棠耳中。两人同榻,但一直分被而眠,这会隋棠明显感到男人在拉她的被衾,人亦挨上来。 她还没有完全醒透,尤觉冒犯,掀被就要推开他。忽就发现触碰到的那只大手阴寒冰冷,男人全身都在发抖。 医者的本能让她一下扣住手腕,切上了脉搏。 脉率快而急,脉势虚而散,且脉位偏低,这是数脉。 隋棠摸上他额头,果然滚烫无比;又按他心口,竟被他攥住,如遇救命稻草般抓上来。 男人力气太大,隋棠吃痛喊出声,顿时两人都清醒了。 “你发烧了,心口疼吗?”隋棠的手已经被松开,却没有收回,还在他心口按压。 话落,掀开被衾欲要下榻。她睡在里间,这会因无法视物抬腿时差点绊在蔺稷身上,幸得他一把扶住,才没有压身下去。 “作甚?” “你不是要水喝吗?烧的太厉害了,传医……” 隋棠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拉回塞进了被子里。蔺稷起身披了件衣裳自个灌了盏凉水,拖着步子出了门。 一炷香后,崔芳来回话,说蔺稷唤了医官,恐风寒传给她,在书房宿下了。 隋棠嗯了声,裹上被子合了眼。 难得蔺稷不在榻上,隋棠自在许多,比平时多睡了大半时辰。更因这日回宫,一则可留宿宫中,二则终于可以躲开蔺禾让耳根子清净些。原同她说来了缓缓,中秋之后定给她答复,然少女还是日日来长泽堂,今日能少见一回,隋棠心情舒畅不少。 晨起坐在西窗下理妆,虽晨光稀薄,但妇人容色明媚。 “殿下,司空大人用药前嘱咐,若您出门时他还未醒,便让婢子送您。”隋棠回宫的满怀欣喜在崔芳一句话下崩裂。 崔芳若跟着,虽可以支开,但多少还是麻烦的。 隋棠脸色垮下一半,途径蔺稷书房,闻得药苦之味一阵阵弥散开来,心中暗嗤,最好一病不起,她便彻底解脱了。 却不想崔芳一路送到门前马车上便停下了脚步,只在车外恭顺道,“殿下一路平安。” “你、不和我们一道吗?”隋棠有些讶异。 “大人说了,有梅节兰心两位姑姑侍奉您便足够,婢子留下看管长泽。” 马车哒哒离去,隋棠为前头恶言咒人,心中升起一丝愧疚。 是故,这会开口为蔺稷解释。 “一点风寒便让他下不了榻了?”隋霖闻来失笑,“阿姊,他就是借生病这个由头,辱没你我姐弟罢了。你还真信他病得路都走不得了?” “人吃五谷,总会生病,他确实病得厉害,有甚好言谎的?”隋棠回忆蔺稷夜中脉象,直言道,“他真想要辱没你我,根本无需装病。” “阿姊这是在为他说话吗?”少年天子面起愠色,“上回您来,便是赞他御下有方,今日更是百般为他开脱!” “我何处为他开脱?”隋棠哭笑不得,“阿姊只是如实所言,事实如此。” “事实?”隋霖豁然拂袖起身,半晌合眼压下怒意,在胞姐对案重新跽坐下来,“阿姊,事实是他不来,旁的官员便也纷纷离开,他们一个个眼中只有蔺贼,没有朕!” 少年握拳,砸在长案上,发出一记闷声。 “可有伤哪?”隋棠听他压抑的一声痛呼,寻声握上他的手,按至小拇指边缘时又感受到少年的颤动,遂赶紧让唐珏取些红花油过来。 “朕不碍事,阿姊莫忧。”隋霖自觉失礼,出口认错,“累阿姊牵挂,朕的不是。” 隋棠将红花油倒在掌心搓热,然后揉敷在少年受伤的手背上,“阿弟,大齐积弱已久,皇室权柄式微,天家威望下降,这不是你造成的,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今日,没有蔺稷也会有旁人。我们改变不了别人,便只能尽可能强大自己。而如今我们正好有一个收拢人心的法子。” 隋霖慢慢平静下来,“是甚?” “何昭,何九郎。”隋棠又倒来一点红花油,继续给胞弟敷手。 “何意?”隋霖再问。 “留他一命。”隋棠回道,“为我们所用。” “首先,何昭本有才学,是可用之才。其次,他是姜令君的爱徒,但当下形势显然令君不好出面。若我们救下他性命,便是送了一个人情给令君。其三,蔺稷私心也想要他,这也说明了其人确有学识。只是他做了刺杀蔺稷的从犯,蔺稷便也不好明面保他。” “阿弟,你觉的呢?”隋棠将胞弟的手揉敷得已经渐渐发热,最后一次倒油涂抹。 “阿姊说的在理,朕只是在想,我们要如何保他呢?”隋霖顿了顿,又问,“您说蔺稷也想要他?” “对,他当着我面问的,可愿意保何昭一命?我当时以不涉朝政为由不曾表态。” “当着您的面问,铺了这样长的梯|子……”少年默了片刻,轻笑道,“朕明白了,丹朱案蔺稷心中门清,知晓幕后乃你我姐弟所为。他爱惜何昭是真的,借救何昭敲竹杠也是真的。” “只是他已经有东北道五州在手,难不成还想占了这太极宫吗?” “这便是阿姊回来要与你商量的地方。你若是同意救何昭,阿姊有一物可以赠给蔺稷。” “何物?” “冀州。” 隋霖闻言大惊,片刻反映过来,不由拍手叹绝。 冀州是先帝赐给隋棠的封地,她自然能以天家之名赏给蔺稷。如此一来,于何昭而言,乃公主以一州之地,保其一命,他自然忠心效力。 而即便何昭被救出后,为蔺稷所用,蔺稷也无法掩盖长公主在这此间做出的努力,付出的代价。因为将一座城池赏给一个臣子,必须由天子下召,尚书台审核。如此,姜令君定是早早知晓的那个。 更妙的一点是,如今卫泰占着冀州城,蔺稷想要,就得先除掉卫泰。虽说这两人间迟早有一战,若是蔺稷赢了冀州城自然是他的。但他以兵驻守的城池于世人眼中始终是大齐国土,原没有天家召告天下赏赐来得名正言顺。是故,他不会拒绝。 “当然我们得顾及舅父,我原听说了一些。”论及这处,隋棠多少有些齿寒,“何昭再好,想来于舅父眼中,却是挡了他长子的道。眼下我们还需仰仗舅父,那么何昭若是救下且不过明路,可让他易容更名,如此也不得罪舅父。” 至此,隋霖彻底同意了胞姐的意思,起身拟召。 隋棠讲了这般许多,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真正打动他、让他同意的是最后一点,事关何珣。 当日,他派黄门前往太尉府传旨。何珣胆敢拒旨不遵,后不经商量便直径自作主张,李代桃僵。如此做派,焉知不会成为第二个蔺稷! 隋霖很清楚太尉府后宅那些事。如今,想必何昭对自己父亲恨入骨髓,留着他,恩惠他,说不定来日可成为牵制何珣的一颗棋子。 “若是蔺稷接受我们的交换,他自然会去将何昭捞出来。左右见不得天日,他也不会随意放置在府衙任职。我且试试,看看能不能让何昭来我身边!”隋棠被唐珏扶来到御案一侧盥手,思忖道,“就让他做我先生,如此我也多个人手。” “此举太明显了,阿姊试试便罢,莫强求,我们见好就收。”隋霖嘴角噙笑,埋头认真书写。 “阿姊有分寸的。” 隋棠手上沾了不少红花油,侍者给她用胰子洗了两遍,才不再油腻。之后又用温水清洗,然后换来羊乳温养,一刻钟后捧出再过清水,最后以巾怕擦拭。 “好了?”隋棠正放松精神,感受羊乳的细滑。 侍者垂首应声,正准备她十指逐一擦干。 “还没抹油膏,不按——”隋棠唇口张了张,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意识到这不是在司徒府,给她洗手的也不是蔺稷。 左手已经擦拭干净,换来右手。 烛影摇曳,蜡炬短去又高燃。 右手的素指在掌心搁置的时辰变得长了些,有油膏抹于上,然后青年郎君从虎口、骨节、指腹到掌心,慢慢按揉每一处关节。 “冀州是好地方,殿下如此美意,臣便不推辞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光透过窗牖照进来,洒在男人稍稍恢复血色的面庞上,晕出两分温柔色,“届时待何昭出来,让他随侍殿下,给殿下做先生,如何?” 隋棠搭在他掌心的五指一下曲起,不可置信地仰首看他。 “不是殿下前些日子说,周公之礼——”蔺稷顿了顿,抬起的眸光中带着两分戏谑,“周公之礼乐不大通,想学吗?何昭有才,能胜任。” 话落,他重新低了眉,轻轻拉过她蜷起的手指,细细揉着。 16、作嫁衣 三日后,朔康五年八月廿,天子诏书传入司空府,是一道恩赏的诏书。 诏书上说,念其多年征战四方,劳苦功高,如今又与长公主喜结连理,特封其为邺城侯,食冀州全邑,领冀州事。 当下,世人都知卫泰乃冀州牧,五年前受封亭远侯,居邺城王宫。此举还是长公主特意为之请封的。如今一州两候,岂不笑话! 是故诏书下达当日,司空府诸官皆见与司空一起领旨的长公主开口道,“当年卫泰欺孤年幼,强占孤之臣奴金银,王宫楼阁。孤受其威逼不得已弃宫避之,实乃如何愿意将祖宗土地基业分与如此贼人!而今孤与卿结发为夫妻,方是同心一体,便甘愿与卿共享。还望卿不负圣意,早日夺回冀州城。” 这是长公主自成婚以来,头一回现身于司空府前衙诸人面前。 一席话,自揽年幼不得已献城的责任,破除“一州两侯”之尴尬。同时又将卫泰彻底定为乱臣贼子,视蔺稷为臂膀倚仗。 只是,一朝公主对着自己为臣的丈夫吐出这样一番话,着实做小伏低、谦卑至极。 须臾,长公主又识趣回去后院,只留诸官贺喜饮宴,不扫诸人兴。 这日无风,日头很好,秋阳冷莹莹落在她身上。公主背影亭亭,乌发堆云的鬟髻里一支压发的步摇轻轻晃动。 落在司空府十中八|九的人眼中,化作“摇摇欲坠”四字。 天子给蔺稷送完胞姐,送疆土,已然无计可施。与其说是公主倚仗驸马,不如说是天子仰其如高山,敬其似日月,身家性命、宗庙社稷全赖之。 蔺稷坐在主案席上,收回落在隋棠背影上的余光,兀自饮茶而笑。小姑娘足够聪慧,只需稍作提点便能想出如此办法。 如今,以一座需要他拼命也不一定能打下来的城池换一个活生生的何昭,她倒是不亏,但他也不傻。 然他不傻,却也只能领旨谢恩。 因为他想彻底拉拢姜灏,何昭这份人情便必须给,如此只能按她铺的路走下去。 “令君。”蔺稷举起茶盏,低声唤他过来。 姜灏坐在左首,离他甚近,闻言赶忙举杯近身谢过,与之共饮。他确实满意,前日在尚书台接到这份诏书时,他毫不犹豫便落印通过,只待今日下诏。 “前些日子,长公主说要送我一礼,我还猜是甚!今日方知竟是如此大礼。”蔺稷将隋棠抛给姜灏。 果然,姜灏惊憾,“这是殿下的意思?” 蔺稷含笑颔首,“是她上谏的陛下。” 姜灏眼中生光,似不可置信齐家皇室还有如此女子,激动给蔺稷斟酒,“下官干杯,司空随意。” 蔺稷近来不能饮酒,但还是满饮而下。 “司空,下官也敬您,又得一城!” “待宴后,我们可商量伐冀州事宜了。” “今个尽情饮宴,来日马上战。” “以战佐酒,才痛快。本来东北道四州的战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 一连开口的数位将军都是凉州蒙氏的人,一心想着攻下江北九州捧蔺稷上高台,这会闻冀州入其囊中,便忍不住催促,却被蒙乔以目止住。 “酒已至烈,岂可再以战事相佐,当以诗词歌赋配之最相宜。”蔺黍不在,蒙乔一贯坐其位。洛阳京畿局势复杂,她不欲族中子弟过分显山漏水,遂把话头递给了对面席案上新上任的四位官员,“妾闻钱左丞文章天成,才高八斗,不妨趁此美事欢宴,作赋一首。” 这厢正中钱斌心思,他正在试官期。然试官有半年制,便是无过则正;有四月制,乃由主官推荐得正;还有二月制,便是直接展露于司空面前,由他一锤定音。 钱斌满身才华,从汝南出,千里而来,就为扬名,自然不愿久等。这酒宴分作曲水流觞宴,便也不推辞,脱口便来,“……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率兜鍪以立,践功乃成则负青天。 洋洋洒洒一则赋,初闻平平,唯到最后两句,殿中静而炸起,纷纷赞妙。 这分明描绘了公主和司空二人,且正是今日之景。以太阳之母羲和喻公主,“年少率兜鍪”指蔺稷。绝云气,负青天,乃化用了《逍遥游》中的句子,后面原是“,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则正好对应了司空府制定许久的东谷军渡江南伐计划。是故最后一句话,明为扬公主司空之风姿,实乃以上君来衬托臣下的功绩与抱负。 “韵拈风絮,录成金石。”蔺稷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钱斌身上,“你如今在令君座下,凡事多向令君讨教。” 话落,侧首扫过姜灏,姜灏默契颔首。 “司空谬赞。”钱斌闻前八字,满腔血液沸腾,乃司空赞他才情斐然,有柳絮才,金石艺,遂拱手抱拳,连番致谢。 全不见姜灏阖目叹息。 本也是,从来智者常有而慧者稀稀。 厅堂中继续宴起,武将饮酒论剑,文官题诗作赋,兴荣至极。 蔺稷前两日因左臂愈合慢,又染风寒而突发心悸,至今未曾痊愈,需静养。遂酒过三巡后,离席回去后院。 只在临走之际悄言留话姜灏,“廷尉处已经寻死囚代之,九郎无亲,有劳令君接一接他。” 姜灏自懂其意,当下与之同离宴席,备车前往。 * 蔺稷怕病气过给隋棠,影响她治眼疾的疗效,近来除了晚上给她护手以外,其余时间都歇在了书房。这会自然也没去长泽堂,只在望烟斋凭窗眺望。 望烟斋属于□□宅院,但朝南有条小径通往政事堂书房的后门,很是方便。往西三丈出了垂拱门则与九曲长廊相接,长廊尽头再出垂拱门,便是长泽堂。 也就是从长泽堂至望烟斋一路都有檐廊遮顶,日光无惧,风雨可挡。 蔺稷回望屋内陈设,榻座席案、笔墨书籍一应俱全。 滴漏声响,即将午膳的时辰,蔺稷转身又望了片刻,朱甍碧瓦、飞檐翘角尽收眼底,唯一不见楼中人,定是在偏厅用膳。 若是病愈,他这会便能与她共膳了。 蔺稷叹了口气,敲着依旧昏沉的额头,回来书房歇息。 他还没完全退烧,又陪了半日宴会,这会便有些精神不济,捏着眉心盘腿坐在长案后,翻阅崔芳送来的关于隋棠的日常起居。自他病起,他还不曾看过。然细想,他中秋那日才发病,至今也就四五日,人好好的在他面前,不看也罢。 “殿下平素做些什么?”蔺稷合上卷宗。 崔芳道,“殿下长日无事,又好饮食,便加膳打发时辰,午歇也加了时长。其余时辰要么在认路,要么默写医书。” “能吃能睡——”蔺稷撑着额头,想象妇人长肉丰腴的样子,定比清瘦撑不住衣衫好看,“她还默书?” “是的。”崔芳回道,“殿下有两本医书,还不曾研读透。本是让婢子几个读与她听,但婢子们识字也不多,殿下试了两回,恐我们读错坏事,便不再学习新的,只背书默写。” “她怎么写?”蔺稷暗自嘀咕,想起前世那份字迹歪扭的手书,眉间黯了黯,须臾却笑道,“嘱咐长泽堂收拾屋子的人,殿下写过的书册纸张莫丢弃,悄悄整理好,送我这来。” “这、恐怕不行。” 蔺稷蹙眉看崔芳。 “殿下不舍得浪费纸张,平素都是是以指在桌案书写。” 蔺稷听后颔首,从袖中探出一个指头,在桌案比划。 “婢子瞧殿下对医理很感兴趣,最近两回林医官来诊脉,殿下都会留他说会话,问一些草药用途。只是林医官时辰宝贵,需要在医署照料,殿下便不好多留。” 正说着,林群过来了。 原是蔺稷用药的时辰到了,头贴药他已经用了五日,如今还未痊愈,便需要转方重新配药。 蔺稷想着隋棠默书姿态,这会正在在桌案写得认真,闻来人也不抬头只伸手过去。林群只当他在思考事情,不敢过分打扰,直径搭脉听诊。片刻后才启口道他换药再服五日若无虞,之后用七日安神培元汤便可大安,又言多修养云云……蔺稷敷衍地点了两下头,忽似想到些什么,抬眸看向林群。 林群被看得发憷,“可是下官失仪了?” “你、罢了,且缓一缓再说。这会没事,先退下吧。” “什么没事!”同医官一道进来的淳于诩也当他被诊脉还不忘梳理公务,终于忍不住开口,对着林群道,“他手臂上这点伤,前后都快一月了,结疤祛疤慢就算了,怎还莫名扯出这么多不适的?到底能不能好!” “大人的伤是小事,但多年征伐,元气受损方才引出病症。原是养大于医。”这话,林群原不止说过一回。 “好了,我休息成不?”蔺稷挥手谴退人,阖眼等药凉。 半晌睁眼,发现淳于诩还在。 “有事?”蔺稷端来汤药,边喝边往榻前走去。喝完上榻,将碗盏丢给了尾随而来的人,“快说,我乏得很。” “你昨个说将何昭安排给殿下做先生,教她读书,我当时没回过味来。”淳于诩看着躺下的人,“你别忘了,何昭身后可是姜令君一派,如今殿下以一城换何昭一命,他定然肝脑涂地,誓死效忠。你确定要将他放在殿下身边?殿下和陛下乃同胞手足,此次丹朱事件……你这拐着弯保下了何昭,可别到最后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是她,陛下是陛下,他们可以不相干。”蔺稷阖上眼,抽来一床被子盖上,嘴角浮起笑意,“我喜欢给她做衣裳,就要给她做嫁衣……” 淳于诩只当他睡中戏言,听过即罢,合门离去。 唯剩榻上青年,因“嫁衣”二字思维拐了个弯,睁开了眼。 她两世嫁给他,他却从未见过她穿嫁衣的模样。 多遗憾! 17、都给她 赐地封侯的诏书下达的当日傍晚,隋棠便在望烟斋里见到了何昭。 蔺稷用了药正在歇息还未醒来,人是淳于诩领来的,当下赶来的还有蔺禾。隋棠走下长廊,出了垂拱门,在临近院门时驻足。 “殿下怎么不进去?”引路的兰心问道。 隋棠的眼疾没有进展,眼力却愈发好了,她隐约听到少女细碎的哽咽声,抬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声道,“我们缓一缓再进去。” 只是候在院门外的时辰里,她尽听到女郎一人的动静了。 “你出来了?” “那以后你安心便是,不会再有事了。” “……你以后隔日来教授阿嫂,我也来旁听,好不好?” “你今日才出来,原不必这般急着赶来的!” “你怎么不说话的?我求了三哥三嫂许久,他们才愿意帮忙……你连个谢字都没有吗?” “你、你是哑巴吗?” 隋棠已经领婢女们往后退去丈地,按理闻不到院中话语,奈何少女声音愈发激烈响彻,不容她们不听。 “我们去长廊坐坐。”晚风拂面,隋棠理了理披帛。 “施恩某者乃司空,以城池换之则公主,在下要谢也是谢他们。”少女的声音歇下后,风中静了片刻,忽响起这么一句话。 冰冷刺骨,胜过西来的秋风。 隋棠抽了口凉气,这何昭竟是如此冷厉! 她还没感慨完,人也才转身,便闻院内有人奔跑出来,从后背将她撞了个趔趄,幸得有婢子及时扶住。 眼前一点模糊的轮廓,遮挡天际余晖。 是蔺禾。 她没有说话,气息翻涌,在盯看她。 隋棠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须臾,似一阵风过,眼前明亮了些,蔺禾气呼呼走了。 兰心悄声道,“又不是殿下开罪七姑娘,她哼我们作甚!” “殿下到了,快请进吧。”追出来的淳于诩见到隋棠,赶忙邀她进去,“属下得去追七姑娘,嘱咐她别怒中出错口不择言,泄露了何昭踪迹。殿下请便!” 隋棠深吸了口气,心中有些忐忑。蔺稷说何昭是来做她老师的,即便她是公主,但也当尊师重道,是故头次见面定要有拜师礼。 但这会什么都没有,她连送给老师的礼物都还没有备好。谁也未曾想到这人才出廷尉府大牢当下便来了。 大不了先磕头好了。隋棠暗思,当年在漳河畔,也是一穷二白,瘫在床上的成老头就让她磕了两个头作礼。 然当她甫一踏入院中,兰心便先唬了一跳。 “作甚?” “他、何公子跪在门前。”兰心低声道。 “草民拜见殿下。”伴随男人话语而来的,还有以头抢地的咚咚声。 “快起来,无需这般。”隋棠疾走上前,躬身上去搀扶,“您是来作孤老师的,原该孤拜见您,可是孤还未来不及准备……你这快起来!” 然跪身在地的人却不曾起来,只垂首恭敬道,“原是草民莽撞叨扰殿下。今日草民前来,乃为旁事。不为结师生礼,殿下且安心。” “何事?” “一为拜谢救命宏恩。”青年沉沉跪地,磕足三个响头,后道,“二则恳请殿下赐名。” “赐名?”隋棠扶他不起,只得由他。 “何昭已死,草民也不再是何氏九郎。殿下于草民恩同再造,奢请殿下赐一名字,从此草民在殿下手中生,唯殿下是。” 隋棠闻这话,慢慢回过味来。 她方才扶他时触到他衣衫,乃质地光滑垂顺,身上一股皂角清香,腰间更是环佩叮当,玉珏回响。 何昭除了姜灏处已无去处,如此沐浴熏香,严妆华服以待,当是姜灏教导,来此表明心意的。 由她赐名,便是她的人了。 隋棠想了想道,“孤没有读过书,不识辞藻。只是骤患眼疾,方知明光之贵,恨不得有一日双眼恢复,可看遍光明世界。便觉这“明”之一字,日月合成,光耀天下,实在太好了。孤就给“明”字你,可好?” 无有回应,唯风声过耳,一阵接一阵。 “你若不喜也无妨。那样多的字,我们慢慢选。”隋棠诚恳道。 “明”字确实平常,本是她自个觉得非凡。 “不——”青年抬起头,双目通红望向面前失明的公主,“是草民惶恐,竟得殿下如此佳字。” “草民喜欢的。草民承殿下大恩,得此“明”字,日后殿下唤我“承明”便好。”话落,又是伏身一跪。 “别磕了,磕傻了头,孤不要你教学了。”隋棠被头磕地的声音震得心惊,无奈向他伸出手,“起来,承明。” “承明谢殿下。” 青年听命起身,目光落在那只并不白皙的手上。 夕阳最后的余晖在她平整的指尖跳跃,熠熠生辉。 * 此后,逢单日隋棠便前往望烟斋向承明求学,每日巳时至午时两个时辰。从“三百千”启蒙入手,之后再学四书五经。 隋棠勤奋,天资亦佳,但因眼盲无法独自进行温习。一日两个时辰的听课后,还剩下大把时辰,她尤觉虚度光阴。 时值半月后,蔺稷病愈搬回长泽堂过夜,晚间给她养护双手时与她道,“以后每日添一个时辰读书。” 隋棠的手还浸泡在羊乳兑的温水中被他搓揉着,闻言激动地反手握住,“真的?可是会不会太劳累老师?” “不会。” 蔺稷低眸看盆中被握住的手,他的手要比她的大许多,她抓在掌心根本拢不住,便两手一起握着,还用足了力气。 他头一回感到她的力量,心里很安心。 “以后每日晚膳后,戌时起,臣陪殿下温书、答疑。” 妇人“啊”了一声,抬起一张俏生生的脸,白绫后的双眼上下眨动。 “不愿意?” “不、孤是怕司空大人太过辛苦。” “不辛苦。” 蔺稷抽回手,取来巾怕擦干,然后开始给她涂油膏,按揉关节。 油膏兑了玫瑰汁子,涂抹开来弥散淡淡花香,同旃檀香近身细闻的气味相似。隋棠很喜欢。蔺稷手上功夫松紧得宜,力道适中,将她关节按揉得舒坦,隋棠很享受。 每晚这段时辰里,两人伴烛而坐,隋棠偶尔会觉得恍惚,他对自己挺好的。 往前十七年,也没人这般待过自己。 她这样想,便抿唇口咬自己的唇瓣,刺激自己清醒,这是她的敌人,她来是要帮阿弟肃清奸佞的,不能被晃了神。 天知道,他这般是打的什么主意! 而且近几天,隋棠明显感受到他的冷意,譬如方才对话,他能少言绝不多字,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 似在怄气。 但隋棠想不到自己何处惹了他。自他生病搬去书房,一日就来这么一会,她想惹他也没机会。 右手按揉结束,换来左手。男人拉得有些重,隋棠吃痛。忽就悟出来,大抵是一时嘴巴痛快,许下了这么一个给她养护双手的话,但行比言难,这会没了耐心但又拉不下面子。 “不劳司空大人了。”隋棠抽回手,揉了揉被扯过的地方。 蔺稷愣了下,“方才臣手重了,抱歉。”说着又去持她的手。 隋棠拨开他,“有医官丫鬟,司空大人不必受这委屈,孤也不会把戏言放心上。” 蔺稷沉默看眼前人,半晌道,“殿下生气的样子,亦有风情。” 隋棠真气了,起身摸索着要走。 “臣给殿下择了位女医奉作伴。”蔺稷拽牢她臂膀,一句话止住了她的挣扎。 “臣闻崔芳说您喜欢医理,正好医署里有位医术学识皆不错的女医奉,名唤董真。让她来陪你聊聊医理,认认字。若是臣偶尔公务繁忙,来不及给您温课,便也可以有劳她。她还是林群的入门弟子,不会辱没了殿下。”蔺稷重新按揉剩下的手指,“您逢双日不是还空着吗?若精力足够,大可利用起来。” “够、当然够!孤有的是精力!”隋棠一扫阴霾,又抓上了蔺稷的手,整张脸都明艳起来,频频颔首道谢。 蔺稷眼角眉梢染了一层琉璃灯晕出的淡淡暖意,落目在她双手,只轻轻抽回自己的,扶着她往内寝床榻走去,“殿下真要谢,总得有些诚意。” 隋棠呆了呆,恢复两分警惕,“司空大人要孤如何谢您?” 蔺稷挑眉,“给殿下按揉许久,手上有些不得劲,劳殿下给臣宽衣。” 宽衣,是夫妻间寻常事。 隋棠松下一口气,但还是有些苦恼。 她看不见,不知蔺稷具体身高,腰封又在何处,难免需要摸上一摸。 反正肯定比自己高,她抬手触摸。 高了些,也不松手,就顺着胸膛往下移。但又不实打实贴肉摸皮地移动,时不时挪一点位置,随着衣衫褶叠便觉是腰封捏上去。捏来一点皮,掐上一块肉。 蔺稷抬眼看屋脊,持来那双手,直接拍在腰封上。 “这里,斜排六枚扣。” 鬓发被男人的气息吹拂,触在隋棠光洁的脖颈间,引得她缩肩忍笑,好一会两手才摸索到腰封上的首扣。 “臣病了近二十余日,可是瘦了些?” 隋棠就没解过这类连着装饰的扣子,绕了许久才摸索出一点门道,解开一枚。期间压根没有细闻蔺稷所言,这会忙着解下一枚,只胡乱点头。 “臣腰有二尺三,殿下量一量看如今剩几何了?”男人看她一眼,不仅帮忙将腰封自己解了,更麻利得将深衣中衣都脱了,唯剩下一件绸子里衣。 “量?怎么量,让丫鬟送把尺来?”隋棠说着就要转身传人。 “尺子都由司珍保管,这个时辰传她们甚是麻烦!”蔺稷拉住她,撩起衣衫,“用手量!” 话落,另一只手也被他抬起拍在了腰上。 双手一下箍住男人腰腹,直触肌肤。同榻还隔两层被呢,隋棠的脸有些烫,心扑通扑通跳。 “是不是瘦了?”男人还在问。 隋棠深吸了口气,双手撑开拇指与中指,回来脐上半寸往左右度去,直到两手在后背相遇,人被她圈在怀中,自己踉跄贴在他胸膛。 “如何?”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是、瘦了一点。”隋棠听到两颗心跳声,叠合在一起,“还是要再养养,补一补。” “臣病了许久,殿下头一回说这样的话。”男人低下头,温热气息喷薄在妇人耳际,“臣很高兴,不生气了!” 18、缓一缓 翌日,隋棠比平时起得还要早些,吩咐梅节开私库取些银钱包起来。 非年非节,不需要分发恩赏,梅节好奇道,“殿下是要出去吗?” 隋棠摇首,“过两日有位女医奉伴孤读书,以后逢双都会来。” 她不知人喜好,问了蔺稷他也不甚了解,于是便决定封笔银钱做见面礼。 兰心正给她换白绫,敷眼睛,闻言道,“那还是去望烟斋吗?可要婢子提前让人去再理一间屋子出来?” “不必,董真无需避人耳目。”蔺稷已经穿戴齐整,从内寝转来西侧妆台处,“平素她也随她师父出入我书房处,记载脉案。如此,殿下随我去书房好了。” “书房?”隋棠蹙眉道,“自你将书卷墨宝搬来东侧间,你在后院的书房都成独卧了。孤去那学习,董真又是女子,不太好吧。” “不是那处。”蔺稷道,“是前衙政事堂后头的书房。” “去那?”隋棠闻言惊道,“政事堂处你们在论政时,不是不让寻常人出入的吗?” “臣领您去,和中途您突然要入内,是两回事。再者,你去的是书房。”蔺稷顿了顿,“殿下也非寻常人!” 隋棠“哦”了一声。 这日早膳后,蔺稷没有立刻去政事堂,因关于治疗隋棠眼疾的第一轮用药已经结束,医官将进行会诊。 日头已经升高,隋棠坐在临窗榻上喝完药,捧着一碟子蜜饯不撒手。 “能看到臣拿了何物吗?”蔺稷捻来一颗蜜饯凑近她。 隋棠笑了笑,“孤知道你站在面前,挡光了。” 蔺稷将蜜饯塞给她口中,低眉自嘲,除了能感光,她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抱歉!”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第一轮用药二十四日,他一日日数着,盼望她的眼疾能有所改善。前两日也看过她脉案,心中是有准备的。但总想着毕竟还没用完药,万一呢? “司空大人抱歉甚?孤眼疾,与你又不相干,多来是那卫泰老贼为祸不浅!再退一步讲,是孤怀璧其罪。” “怀璧其罪,这个词孤用的对吗?”隋棠突然转口问道。 蔺稷看向她,她也看着他,但他们却没法四目相视。 “知道怀璧其罪的意思吗?”蔺稷问。 “老师讲过,这成语出自《左传·桓公十年》,原文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指百姓本没有罪,但因身藏璧玉而获罪。后来引申为个人因为才能或者特殊原因而遭受嫉妒或祸害。”隋棠回道,“所以孤用得应当是对的。” “孤这个人这双眼睛本来都好好,但因为是公主,阿弟便将孤许给你,以此让君臣关系更紧密。然而却遭受了卫泰的嫉妒,见不得我们君臣亲近,以此贻祸于孤。所以归根结底孤与孤的眼睛,甚是无辜。孤之罪,乃身份;眼睛之罪,乃是孤。想想,甚荒唐!” 隋棠哀怨地叹了一声。 蔺稷扭头看向窗外,“是的,殿下何其无辜。” 外头阳光倾洒,但没有一抹落入这窗台,晌午的西侧间很冷。 “到底对不对?”公主没听到他出口即散的话,还在执拗于学问运用的对错与否。 “对。”蔺稷转身看她,“殿下学得很好。” “所以啊,你为何要说抱歉!”隋棠近来心情欢畅,嗓音甜丝丝的。 “我……” 蔺稷话未说完,适逢侍女进来回禀医官们到了,夫妻俩遂起身前往前厅。 还是以林群为首,一共六位专治眼疾的医官尽汇此处。望闻问切结束,确定先前所用四味汤药对隋棠的眼疾无甚效果。 而隋棠阳白穴上的血块尚存,好在不曾扩大。接下来便是尝试针灸疗法,意图驱散血块。 然林群道,“针灸疗法可行,但没有十成的把握。” “那有几成?”蔺稷问。 “至多八成。”林群回道,“但若途中殿下身子突发旁的意外,譬如风寒、时疾等,都会有影响。本质还是阳白穴过于脆弱,稍有不慎便会永久失明。所以下官想问问殿下和司空的意思,是之后便开始针灸疗法,还是先缓缓,寻一寻其他可以活血化瘀的药物。” 蔺稷望向隋棠,隋棠沉默不语。 若是从来眼盲便罢了,偏她见过光。 黑夜里多滞一刻都是煎熬。 但医官的顾虑也甚有道理,没有十足的把握。 “要不等过了冬……” “冬日多风雪……” 两人竟同时开了口,声音交叠在一起,又同时顿下来。 “冬日多风雪,易发疾病。”蔺稷重新启口,“不若便等来年开春日子暖和些再行针灸。一来正好趁这个冬日养养身子,二来说不定找到合适的药了,便是再好不过。殿下觉得如何?” “殿下——”蔺稷唤她。 “孤也这般想的。”隋棠有些失神,回神又惊讶。 蔺稷考虑周全,话语都落在她心坎。 她扬眉与他微笑,青年面容平和,心潮怔涌。 如此隋棠眼疾针灸一事暂罢,医署的中心挪到了翻阅典籍寻找草药上,同时蔺稷上谏天子张贴皇榜,寻天下名医为公主治病。 皇榜贴出,司空榜文紧随,不过十余日便传达十三州,天下皆知。 * 而这十多日中,下了两场大雨。 深秋时节,本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寒。隋棠果然耐不住气温骤冷得了一场风寒。医官的意思是她幼年底子没有养好,适才体质差些。好在如今正值年少,补养起来还是来得及的。 蔺稷便愈发庆幸延缓针灸治疗眼疾是对的,只吩咐长泽堂医署和四司处好生照顾。胞弟蔺黍的加冠礼,母家舅父的五十生辰席都是独自赴宴,没有让隋棠同往。 隋棠歇在长泽堂,病时躺睡,臣奴侍奉;病愈自己默书,寻人聊天;除了有些想念因她生病而停下教学的承明老师,惋惜延后才能遇见董真,旁的一切舒坦。 以至于梅节为坊间传闻愤愤不平,她也只是一笑而过。 坊间说,长公主被司空大人冷落,兄弟舅父如此至亲宴席都不让出席,摆明不为其所爱重。所谓张贴榜文寻找名医多半只是为了面上有光,做做样子。而回想当日长公主独自完成婚仪,大司空有此举动便也正常不过。传至夸张处,还有说这是大司空对天家的蔑视与试探,大抵不久便要反了。 隋棠听后,拉过梅节近身,摸她眼睛,“你双目无恙吧?” 梅节怯怯,“婢子无恙。” “无恙就成,那你当见到每日司空大人来这处,为孤护养双手,与孤闲话家常,与过去无异。” “可是,自殿下生病,除了您高烧那两日他照顾您,后头都没在这处过夜。”梅节环视四下,压声道,“婢子是担心原本看着司空大人对您重视了些,仿若有些动情了,如此您慢慢也能得他信任了。然这眼下场景,会不会是一场空啊!” “他动情?你说他对孤动情?” 隋棠如闻天方夜谭,缓了片刻,“你哪里看出来的?别比孤多一双眼睛好用,就这般胡言乱语。还是你对你家公主过分自信了?” “你掰手指头算算,孤和他认识才多久?孤和他除了用膳说话还经历了什么,连睡……都没睡几日,孤哪里就能让他动心了?” “还一场空,本来就空得很。” 隋棠叹了口气,“是孤自个提出和他分房睡的。他身子才好,若是被孤传染了,岂不麻烦。孤有你们,有医官,非得耗着他作甚!先前他生病,不也是避着孤为孤考虑。如此,孤也该礼尚往来,这样他会觉得孤懂事、体贴,慢慢生出好感来!” “怎么就一步到位,生出情意来了?”隋棠翻了个白眼,白绫现出眼皮翻合的轮廓。 梅节垂首,诺诺不敢再言。 “你除了听来这遭,还听了些什么?拣有意思的同孤说说。” “有位叫钱斌的名士,在司空大人封侯当日写了一篇《锦衣赋》,得了大人赞赏,如今广为流传,坊间都真相诵读。一月中,钱斌接连主持品评文章,一时间声名大躁,甚至还有官宦人家送女为妻作妾的。据说钱斌本有发妻,辛苦种麻织布供他读书,结果数月前病逝了,半点好日子没过上。这钱斌说发妻无可取代,但需繁衍子嗣,遂只纳了三房妾室。如此便又有人赞他文采无二,情意无双。” “他发妻不是数月前才去世吗?周年未至,哪来的情意!” 隋棠鄙夷,心下暗思,承明师父教导:文章见风骨,文心即人心,反之亦然。 这样的人能写出什么好文章,蔺稷还夸他! “你知道那《锦衣赋》吗?背与孤听听。” “殿下这便是为难婢子了,千余字,婢子哪记得下来。”梅节一边给她理衣修容,一边道,“但婢子晓得最著名的两句,据说前半句是赞扬殿下的风姿,后半句则说的是司空大人的抱负。” 【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年少率兜鍪以立,践功乃成则负青天。】 “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隋棠口中喃喃,总觉这话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时值兰心打帘入内,告知她董真来了。 隋棠顿时展颜,“快请。” 这是九月廿二,定了与董真见面的日子,亦是董真来此陪伴聊医理的第一日。 雨霁云开,日光普照,东侧间亮堂和温暖。 搬来这处,是隋棠病后不久蔺稷提出的。他说西侧间采光不好,让她去东间,他搬去西边,换一下。 隋棠本是推辞的,毕竟这处书案书架都摆着他的卷宗文书。蔺稷却道,只是寻常书籍,他偶尔处理卷宗最多搁一夜,不碍事。关键是恐她冬日路上再受寒,暂时不让她去政事堂书房同董真聊医理了,只让董真来这处。是故,这处留着他的痕迹总是不好,而他搬去西间处理卷宗或是教导隋棠,反正在晚上,无所谓日照如何。 隋棠闻他安排妥帖周到,便也未再推辞。 这厢,董真向隋棠行礼问安,隋棠亲去扶她。 两个一般大的少年女郎,一个温文有礼,一个随和亲切,彼此又有相同的爱好,不多久便聊熟了。 从针灸到推拿,从草药到毒药,从偏方到医理……两人相聊甚欢。 “你说按揉手臂处的穴位可以缓解心脏不适,譬如心悸等,那具体是什么穴位?” 蔺稷前头生病,心口疼痛,正好可以学来给他按揉,省得他说自己不关心他。隋棠想起那日他让丈量腰围的话,暗自反省。 “是大陵穴。”董真道,“有劳殿下伸臂仰掌,手腕微曲手握拳,在……”董真莫名停下了话。 隋棠将广袖拉起,按话照做,“在哪里?” “在手臂内侧两条明显条索状筋中间。”董真回神,伸手触上隋棠手臂,按上穴位,“就是这,近掌侧腕横纹中点凹陷处,以拇指指腹往左六十下,再往右六十下,如此按揉三个周期。” 她说着话,目光却一直盯着隋棠手腕间那串十八子菩提手钏。 19、青台上 这晚蔺稷不再宿书房,晚膳都在长泽堂用的。 梅节在侍奉隋棠沐浴时,打心底佩服,“还是殿下厉害。” 隋棠掬捧水花玩闹,挑眉道,“孤很用心的,他自然能感受到。” 出浴上榻,隋棠依旧用心。 她没有躺下,背靠里墙盘腿坐在榻上,让蔺稷搬来一个凭几放在床榻中间。 “你坐另一边,把臂膀搁在凭几上。” 蔺稷往她后腰垫了个迎枕,返身听话照做。 “手掌向上然后握拳,手腕微曲。”隋棠边说边伸手摸索到蔺稷的手,确定姿势正确,遂慢慢移动到他手臂内侧两条索状筋间凹陷处开始按揉,“这处是大陵穴,以拇指指腹往左六十下,再往右六十下,一次三个回合,可以缓减心口疼痛。今日孤才学的。” 按揉需要力道,她起身跪坐在凭几前,埋头专注地做着。 一头青丝全部揽在左侧垂在胸膛,于是便露出一截已经稍显白皙的脖颈。才洗的发,散发出阵阵桂花油的香味,弥漫在四方天地里。 一几之隔,色与香闯入男人眼鼻。 蔺稷凑过身,“今日董真来,就学了这个?” “也不全是,我们还讨论了针灸,医理,一些有趣的草药,董真说待她回去理一理,以后我们慢慢聊。医署有许多书,她可以读给孤听。”隋棠边揉边道,“不过主要学的就是这个推拿,董真夸孤聪慧,上手快!” “你现在觉得如何?”她抬起面庞,嘴角挂着笑。 “臣这会本就无恙,觉不出什么。” “孤的意思是,穴位上疼不疼?” “不疼!” “那说明孤掌握精髓啦。”隋棠细长的眉扬起,“董真说了,大陵穴敏感,稍有差池按去就会让人生痛,定要手法力道适宜。以后你若再不舒服,孤便给你按揉。” 话至此处,隋棠顿了顿,“你可有让医官好好诊一诊?就是上回你生病,心绞痛,且呈数脉。虽然不是大症,但这类疾患一般发作于中年以后,乃因年岁上涨身体个脏腑衰退所致,你这会正值青年,不应该啊!” 屋中静默了许久,隋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她毕竟不是医官大夫,也不是寻常人妇,她是天子胞姐,站在他对立面的人。这样的自己却发现了他身体的症状,还堂而皇之地当面说了出来,简直自陷险地,挖坑自埋。 “孤、孤以前在漳河时,在一本破损的书上看到的,但不全……大抵也有旁的的缘故。”隋棠的手还在蔺稷的大陵穴上,但明显已经失了章法,扯谎企图自圆其说,忽闻对面抽了口冷气。 “孤、弄疼你了?” “殿下如此细心,还记得臣前头的病情。” 若隋棠眼睛无恙,便能看见男人泛红的眼角,全因感动。但她瞧不到,于是这话入耳便愈发偏离本意,累她惶恐,绞尽脑汁寻理由。 “殿下关心臣,臣很欣慰。”蔺稷把理由递给她,“如此,方是夫妻和睦。” 隋棠一愣,随即频频颔首。 蔺稷又道,“臣身子无碍,医官说了乃行军太急、饮食不整所致。” “还是孤没有通读医书,见识少了。”隋棠一颗心落回肚里,顺势道,“论起读书学识,孤正好有事请教你。” 按揉结束,蔺稷撤了凭几,拉过隋棠躺下,“在被窝里说,别着凉。” 灯熄帘幔落,隋棠眼前彻底一片漆黑,听话窝在被里,“孤今个闻钱斌所作的《锦衣赋》最后两句话,‘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是赞扬孤风姿的,可是孤总觉拗口,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蔺稷同她并肩仰躺,这会用余光看她,“如何拗口?” “将飞未翔而绝云气,绝是何意?” “飞越,穿越。” “那不就是了吗,孤都没有飞起来,怎么就穿越云巅了?”隋棠侧身朝向他,“孤闻你还夸他了,你夸他甚?” “韵拈风絮,录成金石。” “听着好漂亮的字眼,这又是何意,可有出处?” 蔺稷打了个哈欠也侧过身,与她面对面,“殿下不是有老师吗?自个请教老师去!” “那得过上两日了,明后日起皆有曲宴,承明老师假肢还未装好,出席恐惹人疑。”隋棠不免遗憾,转念又嘀咕,“宴上可见真人,孤当面问问写赋人,让他亲自解惑!” 黑夜中,妇人浓密睫毛扑闪,白绫生出褶皱,眉宇颦颦蹙蹙,似还在思考。未几呼吸渐匀,睡熟了。 蔺稷伸手轻触她眉宇,掖好被角,也合了眼。 * 翌日晌午,恰逢蔺黍前来汇报十一月里广林园冬猎事宜,耽搁了会。隋棠在屋中闷了十余日,等蔺稷不及,自个带着侍女先行前往。 青台在铜驼街尽头东角上,乃当年洛州牧霍赠与蔺雍的一处私宅。蔺稷迎天子入洛阳后,数年里修建殿宇的同时也修建青台,用于收藏图书、术籍、珍玩和宝怪等。如今青台石室内已经收有典籍书册数万卷。 每月的逢五三日,设有名士讲学,洛阳百姓只需提前报名皆可按序入青台听讲。 青台上建高阁十二间,下筑廊房无数。每逢开讲日,晌午名士持书立于高阁授课,百姓围坐廊房内记诵。午后进行当日问答,出色者会被主簿记下,满五次者,则被引荐于尚书侍郎考核试用。五年中,蔺稷座下有接近两成的官员是这样被选拔出来的。而今岁推于举国十三州的纳贤令,最后一轮的考核,亦是在这处进行的。 除此之外,青台也是名士雅客的聚集地。每逢初二日,便会由尚书令姜灏在此主持曲宴。而今岁纳贤令后,钱斌、李颂、赵寅、汤安四人声名鹊起,尤其是钱斌名声大躁。然此四人尚在试官阶段,还不曾真正入仕。故而今明两日,明为曲宴,实乃为此四人之考核。蔺稷亲临此宴,便是二月试用制,将会择出一人结束试用,直接转为正式官员。 “婢子在宫中多年,虽闻青台之名,却也不曾真正见过,不想竟是如此古朴典雅,风流蕴藉。” 兰心陪侍隋棠坐在马车中,掀帘一路看过来,不由感慨。车夫按照蔺稷吩咐,绕道正殿府门于青台后门停驻,此间清净无人,可直上二楼高阁。 一旁的梅节整理随身之物,却是隐带怒意,悄言道,“青台浩如烟海的书卷典籍,各类奇珍异宝,十中七八出自宫中。当年司空迁陛下来此,便将这些宝贝都挪入了自个地方。不怪旁人称他蔺贼。” “住口,不看看这是在哪!”已经收拾妥当,就要下车,兰心斥她。 “婢子就是告知殿下原委,蔺……司空沾光罢了。”车帘掀开,梅节不再言语。 隋棠没有出声,只听得耳畔或书声琅琅,或辩论来回,或引诗作词,实乃百姓得教化、受教育之景象。 而今日开的是第九间文泰阁,隋棠到时,数间偏阁中已经聚了不少官员、雅客。 从西往东,第一间是这两月中答疑辩论胜出高于五次的白丁,见长公主皆跪下行礼,亦有数人双膝着地,却背脊不弯。 第二间是已有所名气的文人雅客,见尊者拱手行礼,只是有部分似被事耽搁,长公主都道免礼,方才懒洋洋施礼。 第三间是“纳贤令”中选上来的二十二位学子,长公主经过时他们行礼者不足一半人,其余皆当未见。 最后一间偏阁中是这次主持和点评曲水宴中的官员,以及四位四百秩的试官学子,这会正齐齐向长公主问安行礼,只是多有不甘者,乃从众敷衍罢了。 公主赐免礼,尚书令姜灏起身引她入文泰阁正堂歇息。自上回公主以冀州赠蔺稷,救下何昭后,姜灏便开始落眼在公主身上,对其很是敬佩。 反倒是尚在试官期的钱斌余光瞄向隋棠,满目皆是蔑视。见她独来参宴,又是低嗤冷笑。时有同僚汤安好心提醒,“令君再三告诫,对长公主当敬之重之,且不可再以她之型题词作赋。” 钱斌遥望正殿内身孤力弱的盲眼公主,和一侧明晃晃空置的司空位,悄声道,“令君之话自然要听,但有时令君过分谨慎了。” 于钱斌而言,令君之上,还有司空;而司空之上,天子却只是虚壳。中秋宴时,他便已经得以验证。 而近来司空至亲两番宴会其皆独自参赴,今朝虽与长公主共参此宴,却也不同时出席,而是分开一前一后到来,钱斌便更坚定了追司空之脚步而弃其他的念头。 是故,在曲宴开始不久,钱斌便向长公主发难。 此时文泰阁正门大开,司空在左首,尚书在右首,主座的公主不在位。乃离座与学子们一起在场中央参与曲水流觞宴。 高台之上丝竹之声缭绕,参宴的诸人临水而坐。鼓点声起,金樽玉盏随水而流,三巡后不偏不倚正中公主面前,则轮到她以此场景作一赋。 此番下场原是蔺稷看她倍感兴趣,遂言让她参与,道是之后她作不出来,便由他代劳。 隋棠从未参加过这等兴事,自然开怀。 这会持酒盏于手中,却也没有求助蔺稷,只开口道,“孤往昔无缘识文断字,今初碰笔墨不过月余,才疏学浅,实在作不出赋,下场原是感受宴之欢愉,这厢认输领罚。” 话落,招来侍者,欲饮酒自罚。 本来宴会,就该酒酣,公主又是如此坦然,诸人倒也融洽谢恩,举杯共饮。 “殿下此等自罚少了些诚心。”却不料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其人从右侧座上起身,朝隋棠拱了拱手道,“且臣闻殿下身子羸弱,饮酒伤身,不若咱们换个雅致些。” “阁下何人!”隋棠看不见,开口问道。 “在下钱斌。” “孤闻钱左丞才华横溢,慕名已久。”隋棠笑道,“您说个法子,孤领罚。” 钱斌往主案高位又看一眼,将往昔种种捋过,恭敬道,“现有琴瑟琵琶,殿下不如助兴一曲。” 这话落下,满座俱惊。 此间丝竹声,乃艺妓伶人献艺。 这分明就是将一国公主喻作其人。 奇耻大辱。 然很快有部分人识出了钱斌之意。 往个人论,这是在向大司空表明心迹,以铭追随之心。如此他极有可能成为此番纳贤令中最快的入仕者,且将成为司空心腹。往大局论,这番羞辱,不仅仅是给公主的,还是给整个齐皇室的。公主今日受辱,齐皇室于世人心中便愈发衰败。 是故,钱斌这步棋,极险却胜算极高。 富贵险中求,大抵便是如此。 姜灏已经变了脸色,望向蔺稷,蔺稷无甚反应,只目光扫过钱斌,最后落在隋棠身上。 “今日——” 蔺稷开口预备解围,却被隋棠截断。 “那便有劳钱大人择一琵琶给孤。 隋棠存世十七年,从长安到邺城,从邺城到漳河,从漳河到洛阳,所受欺辱原也不是第一遭。细想,卫泰觊觎她城池,却只敢将她捧在高台作棋子;漳河的百姓唾骂公主是灾星但也只是在背地里;纵是蔺稷脱她衣服搜身也需关起门来不敢白日造次;便是方才来时一路,梅节说诸人多有不敬,行礼不恭,她也懒得计较。为活命,为日子好过些,能过去便皆可作罢。 她迄今的人生中,被欺辱到过不去,这是第二遭。 琵琶已经送到,欺辱她的人就在面前,挡住她的光。 他说,“殿下,琵琶来了。” 隋棠接来,薄薄身子轻晃,诧异问,“这样重?” “鸡翅木,钢铁弦,自然重些。”钱斌回答,“这是上好的琵琶,音色纯正。” 隋棠怀抱琵琶,含笑道,“孤久闻钱大人才名,遗憾不能见大人风姿,劳你站一站,让孤摸骨识人,全此心愿。” 钱斌闻言,施施然挺胸而立。 为男女大防,隋棠伸出一只手,侍女给她戴上手衣。她摸过钱斌额头,双肩,便也未再碰其他位置。 只笑意浅浅,往后退了两步。 “殿下,臣可以告退了吗?” “可以。” “但你走不了了。” 隋棠话落,未有拨弦奏音,竟是牟足劲举琵琶直拍其头颅。 鸡翅木,钢铁弦制作的乐器,砸人脑门如铁锤拍菜瓜。 一时间,高台怔而哗然。 男人委顿倒地,血喷四溅,公主却丝毫没有因他求饶而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