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遁后主角疯了》 1、归世 寒月十三,风雪肆虐。 正是隆冬,地处北境的昆仑山的风雪最是厉害。 大雪遮天蔽日,天地一片灰暗,铺天盖地的风雪里天地难辨。 视线迷蒙里,连巍峨的昆仑 昆仑上清山山顶之上,是曾经的上清仙人的仙山宫。 山宫前的仙树死了,仙池干涸,满目荒凉——上清剑仙早已弃山而去,不在这里。 山宫的门前檐下,有一人正一袭黑衣,披头散发地坐在廊边,手边是一杯凉透了的茶。 仙宫无仙,宫中早已处处生灰。没了仙力,整座残破的房屋受不到加固,便凄哀地吱吱呀呀,被风雪吹得摇摇欲坠。 檐下的人置若罔闻,只沉默地望着满天风雪,一动不动。 雪风嚎啕。 这是卫停吟死的第七年。 昆仑上清山山底,陈着他的棺。 * 上清山山底,有一个洞口。 入了洞口,往里走上片刻,路就会豁然开朗。 洞路尽头,是一片冰湖。 湖水清澈见底,灵气澎湃,曾经是昆仑三清门中仙修人的闭关宝地。 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此刻,冰湖中央,有一灵台。 灵台之上,陈着一具冰棺。 冰湖四周,招魂幡静立不动。而湖水之上,飘浮着随水流动的魂灯,这些皆能用来招来亡魂。 冰棺周围,有一圈又一圈的桃花绿叶,每一朵花都开得正好。 湖水宁静,魂灯轻流。 洞窟之中,不知何处正响着水滴落地的滴答声。 突然碰腾一声响,就见冰棺的棺材板竟然猛地飞了起来,咚地往后一倒,压死了一大片桃花。 一只惨白的手从棺材里面直直往外伸了出来。 这只手摁住了棺材边边,而后,里面的人借着力,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他低着头,身上一身白色葬衣,一头长发披散,看着像个男鬼。 坐起后,他一动不动,披头散发地停在原地,模样阴森可怖。 突然,此人捂住嘴。 他没忍住。 “呕”地干呕了一声后,他把脑袋探出棺材,张开嘴,哇地吐了出来。 【宿主。】 他侧边半空中,出现一道半透明的电子面板。 喊完这一声宿主,面板桑似乎是被眼前这位“宿主”呕吐的画面感动得五雷轰顶了:【……】 “宿主”还在吐。 电子面板的电子机械音都难得地叹了口气:【宿主,请振作一点,您已经回到第七世界了。】 “我都跟你说了我宿醉啊,我刚喝了一箱子,有事儿明天早上再说……” 终于吐得差不多了,呕吐哥抹了抹嘴边,抬起头。 那是一张惨白的脸,也是一张漂亮得惨绝人寰的脸。虽说白得毫无血色,可那一双上挑剑眉与一双淡漠至极的丹凤眼,让这一整张脸像一把凉薄的尖刀,美得极具攻击力。 【已经没有闲空让你多睡一觉了。】面板不留情面,又自顾自地继续推进,【二次绑定已完成。】 【宿主“卫停吟”,员工编号12407,角色编号21098,两方编号进行复活。】 【编号复活完成。】 【个人信息复活完成。】 【与书中世界《三界无情》再次绑定完成。】 【躯壳复活已完成。】 【躯壳功力功法复活中……导入躯体编号收回库前所得修为……】 这系统已经开始干活了。 卫停吟——也就是这位刚刚从棺材里诈尸以后就开始吐的哥们。 他头疼地叹息了声,从棺材里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毕竟是做了好几年的尸体,这具身体略显僵硬,骨头关节都有些弯不过来。 这就让他走出来的姿势显得十分搞笑。 卫停吟像个硬邦邦的木头一样,走出来以后,抬手按了按肩膀头,活动起了身子。 身上一阵嘎嘣嘎嘣响,是他好几年没动的骨头发出的声音。 卫停吟都想给自己上点儿润滑油了。 像公园锻炼身体的老大爷一样转了几圈两臂,卫停吟仰头看了看头顶。 突然回到这里,他不禁思绪万千。 卫停吟是穿书局的元老级员工。 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穿书局这个部门的——有很多作者写了坑文不填,就会导致很多世界逻辑不通,陷入因果混乱,最终迎来毁灭。 穿书局,就负责把各种员工或宿主投进各种书中世界里。 穿书系统会编写一套能让书中世界逻辑自洽因果自通的任务,而宿主和员工则需要完成这些任务,来保护住各个书中世界。 卫停吟就是员工之一。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卫停吟也是有专业领域的。 他的专业领域是做男主身边虔诚的、从不求回报的男二。 男主学习他送笔记还送解析,男主追妹他当军师还买花,男主危在旦夕他冲出来挡子弹还不忘给敌人补一枪。 他无怨无悔地做一切,然后只需要对男主说,“这都是我该做的我们是好兄弟”,接着退居幕后,深藏功与名。 说通俗点,他就是那个工具人。 工具人当了几年,卫停吟累了。 主要是工具人这活费力不讨好,过得怎么样全看主角有没有良心。 没有良心的比较多。 大家都觉得他是应该的。 可就算要换赛道,卫停吟也觉得自己是干不来反派的。 而且,穿书局是高危工作——因为进入的都是坑了的书中世界,这些书大多数都很颠。 主角最不正常,有87%的概率是个法制咖。 卫停吟也有任务失败的时候。 他失败时,动不动就会被男主打断腿喂鲨鱼,动不动就得癌症被扔到角落里无人问津地死掉发臭,动不动就会被取出所有器官死在手术台——各种各样的死法层出不穷,甚至对方突然要弄死你时的理由和行动轨迹都奇葩又突如其来。 往往是正在普通地上着班买着菜开着车收拾着家里时,哐当一下就眼前一黑,然后就受尽折磨死掉了。 但如此高危的工作,薪水也很直观。 这几年,卫停吟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所以决定干完这一票就收工。 这最后一票,就是他的第七个项目世界。 也就是现在他所处的、又回来了的这个“第七世界”。 这个书中世界,名字叫《三界无情》。 这是本标准套路修仙升级流文。 男主从小孤苦无依,没爹没妈,有幸拜进山门里后又受尽白眼。虽说好不容易进了山门,可被探出来的灵根又是平平无奇极其低下没有攻击力的药修灵根,于是被欺负得越发厉害。 连他们师尊都不待见他,对他冷眼以待,时常责罚。 直到宗门被袭,一道天雷劈下,唤醒了男主另外的灵根。 旁人这才发觉,男主竟是千年一遇的双异灵根。 再加上一开始那平平无奇的木灵根,男主是三灵根! 可男主的人生没有因此而柳暗花明,爆改爽文。 因为他觉醒的异灵根之一很糟糕。 他的异灵根之一,是血灵根。 此灵根操纵人血。 古往今来,血灵根的人就没有学好的,全都是魔修。 因此,男主仍然受人白眼,更是被警惕戒备,不被亲近。 门中师尊也更为戒备他,甚至为他上过狗链一样的锁。 主角越发受人欺负。 写到这儿,估计是进行不下去了,或者是不知道该怎么写了,作者就坑了。 穿书局接手过来,给卫停吟下达的、他要帮助主角完成的任务目标是:在一片鄙夷恐惧不信任之中,男主要踩过所有挫折,修炼无情道,飞升成为此世仙尊,从此受人敬仰,做仙界与天下之主。 而卫停吟穿越进来,得到的身份是他的二师兄。 任务是帮他登顶成尊,大成无情道,与此同时,还不能坏了二师兄的人设。 要刻薄、要毒舌、要贱、要遭人恨。 卫停吟完美地完成了他的任务。 从小到大,从穿来那年开始,卫停吟就一边嫌弃一边教他剑法,一边骂他一边护他周全。在所有危险剧情点保护他,为他挡刀为他冒险摘灵药,事成后还要笑话他是个小废物,怎么样离不开老子吧。 这样挨了十几年,终于,卫停吟熬到头了——主角大道成仙,即将登顶仙尊之位。 只要通过最后飞升的雷劫。 那时,卫停吟为保仙尊能大成无情道,在天劫门前为他挡住一击后便一刀自刎,想要自此断绝主角所有情爱。 任务完成,卫停吟留了具尸体,喜滋滋地拿着系统给的钱跑了。 结果没半个月系统就找上门来了。 卫停吟那时还他爹的在马尔代夫看海喝小酒,巴适得不行。 系统就这样很煞风景地突然出现,跟他说:【不好意思,请即刻上岗再就业,世界线又崩了。】 卫停吟懵逼了,问为什么。 系统:【仙尊的无情道没成。他动用邪法,逆天改命,现在走火入魔,变成魔尊了,全世界都让他给掀了。】 【并且是因为你。】 卫停吟依然懵逼:“关我什么事?我不是任务完成的很完美吗?总部打的s分啊!” 【那我不清楚,总之你死了之后他就疯了。你好感刷过头了,他现在认你当道侣。】 想到这些,卫停吟本就因为喝酒太多而发疼的脑袋更痛了。 身体活动得差不多了,身上也回温了不少,不像刚才刚爬出来那会儿一样冰凉了。 卫停吟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片昔日是修炼宝地的山洞,瞧见了湖里的魂灯和岸上的招魂幡,看出江恣为了让他魂兮归来,废了多大力气。 他转头问:“江恣真成魔尊了?” 江恣就是这书的男主,该成无情道仙尊的那位。 系统刚把该导入的资料数据的导入完毕。 【是的。】系统说,【他飞升雷劫时,由于雷灵根失控,引起天动地变,雷渊开裂的事,您还记得吗?】 “记得啊,咋能忘。” 卫停吟砸吧了两下嘴。 江恣的飞升天界,是卫停吟最后一个任务,当然印象深刻。 更别提他还在这个任务里身死道陨了。 飞升成仙的雷劫,比之前所有飞升境界的雷劫都厉害。 天上黑云沉沉地压着,惊雷劈下,在地上炸出一道又一道骇人的雷火。 雷火都已成了火海,江恣却迟迟无法飞升。 不仅如此,滚滚雷劫里,江恣的血灵根失控,活生生在地上劈开一道深渊。而后雷劫入渊,不知怎么,竟召出一道雷渊来。 雷劫一道又一道的劈。 时间一久,旁人就发觉出不对了。 雷劫太多了,都快半个时辰了,还没结束。 这肯定不是雷劫的问题了。 于是卫停吟多瞧了几眼,就看出了问题来。 江恣神色不太对,他总是回头来看,眼睛里都有着太过明显的欲言又止之意。 江恣还有挂念。 在这尘世间还有挂念,于无情道而言便是心不宁,那便会事不成,所以雷劫无穷无尽。 卫停吟就在当时启动了系统——其实原本的安排里,是没有他自刎这一段的。 只要江恣飞升了,卫停吟就算完成任务。 但是系统告诉他,江恣的挂念是他。 他是江恣无情道的漏洞。 这么一提,卫停吟仰头一看,就见江恣回头来的眼神好像还真是跟着他走的。 卫停吟有些想哭,心中也不禁感慨。 就算这些年他这个二师兄如此刻薄嘴贱不干人事儿,江恣也是明白并惦念着他的好的。 太感人了。 头一次有主角这么惦记他这个工具人,以前他都是被送去喂鲨鱼的。 但感人归感人,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卫停吟得想个办法来解决自己这个无情道上的绊脚石,不然江恣没法飞升,他也没法毕业离职。 卫停吟思索片刻,做出了最没良心的一个决定。 他御剑飞到魔渊边上,对江恣高喊了一声。 等江恣看过来,他露出一笑,抬剑自刎,坠入雷渊。 落入雷渊者,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再无来生。 卫停吟的想法简单而粗.暴:事儿做的这么绝,神仙来了都救不了,江恣肯定没了挂念…… …… 卫停吟意识到了什么。 他低头,抬手,拍了拍脸又拍了拍腰上。 意识到自己这具“尸体”胳膊腿儿都在,卫停吟脸色铁青。 【是的,】系统说,【江恣放弃飞升,落地朝你飞过去,在雷渊里硬把你捞了出来。】 【但之后三年,他没能从雷渊里出来。】 【他堕入雷渊,走火入魔,成了魔尊。】 【他成了这世界里最大的反派。】 【那之后杀人放火,令世间哀嚎一片,生灵涂炭,苍生死尽。】 【他行走世间,只为找到“你”四散的魂魄。】 【他甚至为了这件事,在你的尸体上动用禁术,试图逆天改命。】 卫停吟良久无言:“……” 2、下山 【你死时,他的好感度立刻爆棚了。】 系统继续说,【当时我也的确感觉有些奇怪,但他已经能够飞升,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就没有在意,和宿主一起脱离了世界。】 【没想到,一天前这条世界线发生异常,因果混乱了。我进入查探,才发现已经全都乱了套。】 【仙尊变魔尊,世界大崩塌……】 【而主角江恣对你的好感度,已经无法计算。】 【一般来说,宿主,毕竟你也是干这行的。】系统说,【你知道的,这种情况我们一般称之为:死了都要爱。】 卫停吟捂住脸。 他不想面对事实。 怎么会这样,他是直男。 他是直男啊!! 卫停吟往棺材上一坐,捂着脸消化了半天,才站了起来。 他回头,看向棺材。 仔细一看,他发现这具棺材是天山冰玄棺。 棺材以天山玄冰所制,能让尸体不腐不休,容貌依旧。 棺材周围还摆了一圈又一圈的桃花。 桃花之上有法术,能让它们在这等寒人的地方依然绽放如春。 卫停吟曾经最喜欢桃花。 看到这一圈一圈的桃花,卫停吟想起很多年前还小的江恣。 小孩儿那时候无依无靠,在山门里人人可欺。卫停吟得了任务赶过去的时候,周围一圈人正在对着他扔泥巴。 但卫停吟去了,那些人也就不敢再扔,都停了手,站在一边恭恭敬敬地叫他二师兄。 那时候,江恣都快成了个小泥猴了。 卫停吟嘲讽了一顿江恣的丑样,就叫他跟着自己走。 四周的人都还在虎视眈眈,所以哪怕卫停吟出言埋汰他嘲讽他,江恣也得顶着一脸不服的愤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用话都说不明白的磕磕巴巴的稚嫩声音跟他互损。 那时候桃花开的艳,走回山门的路上,卫停吟随手摘了一朵,别在满身满脸都是泥巴的小泥孩耳朵边上,笑嘻嘻地说这下看起来干净点儿了。 如今,居然还找来这么多桃花装饰他这棺材。 这么一想,卫停吟心中不免怜悯,连带着又觉得江恣喜欢他就喜欢他吧。 小孩儿从小无依无靠,身前身后一片空荡,宗门里全是不愿跟他亲近的人,连师尊都看不上他。 是卫停吟边嫌弃边一手带大的。 这么个情况,他喜欢自己也是难免。 卫停吟捂着下半张脸,问:“现在要做什么?” 系统说:【由于世界崩坏,因果崩溃,现在这个书中世界濒于毁灭。】 【但是主角江恣现在成为魔尊,实现原来的“让主角登顶无情道仙尊”的目标,以维持此世界平衡的方案,恐怕无法再执行了。】 【我们会展开紧急会议,寻找下一套方案。但在那之前,宿主,你要先去打压其余势力,以阻止世界进一步崩坏。】 “其余势力?” 【是的。】系统说,【在江恣飞升失败,成为魔尊,大杀四方后,这个世界就开始崩坏了。】 【您也知道,每个世界都会发生蝴蝶效应。一个人的成长轨迹之中,如果他没有选择应选的路,就会带动其他人都发生改变。】 【世事万变,江恣没有大成无情道,而其余人也都改变了。】 【宿主目前要做的,是去阻止其他配角刺杀江恣。】 刺杀江恣。 我曹,好小众的话。 没记错的话,后来过了大半剧情线之后,他们不是个个都很喜欢江恣,围着他叽叽喳喳的吗? 但想想也能理解,江恣现在都成了魔尊了。 “是他现在实力太强,做的天杀事儿太多,才要围剿刺杀他?” 【宿主聪明。】系统说,【围剿之事,书里的人之前就已经有过几次,但每次都没有成功,反倒引起仙修界内讧,甚至有了自相残杀之事,所以导致世界越发混乱。】 ……他们在干什么,有病吧。 【现在,局势已经千变万幻,仙界之内被分割成几大势力,各方都想要独自刺杀江恣。】系统说,【正如宿主所知,主角一旦死亡,世界将会毁灭。】 【总而言之,请宿主先出去打探一下情况吧,先去阻止他人再次刺杀主角。】 【事态紧急,我也是在发现世界情况不对后立刻将宿主带回的。现在这个世界具体发生了什么,系统也只是知道大概而已,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卫停吟看看系统,又看看自己的棺材。 他愁眉不展。 总而言之……先从这儿离开吧。 * 风雪仍在咆哮。 上清山大雪封山,暴雪遮天蔽日。 刚从山洞里爬出来,卫停吟就差点被铺天盖地的风雪掀回去。 见鬼啊我曹,这么大的雪! 昆仑山的雪还是一如既往的给力。 卫停吟龇牙咧嘴地骂了几句这破风破雪,伸手开了个结界。 他身上就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是下葬时的葬衣。 开个结界,身边就暖和许多了。 【目前主角江恣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宿主暂时不要接近。】系统在他耳边说,【接近的话,预测会有极大危险。】 卫停吟想想也是,死了的人大摇大摆地突然出现在面前,是个人都得被吓着,更别说他那种现在已经走火入魔还成了魔尊的。 走火入魔的人,一般都不正常,突然拿刀砍人的事儿都有。 先别去找他好了。 卫停吟从山洞里面爬了出来。 他仰头看了看天。 天很阴沉,看起来雪还要下很久。 看这样子,御剑也飞不起来。 卫停吟转身上山。 好在系统把修为还了回来,卫停吟身姿轻盈,跳着就上了山。 可事情有些不对。 越往山上走,周围就越荒凉。 三清山地处昆仑天寒之境,虽常年处于风雪之中,可事实上并不是个风雪荒凉之地。 山上本来种满梅花,即使是寒冬之时,那些傲梅也都会盛放在上山的路上。 往山上走的路,也是铺满仙石,路两旁也有石灯笼烧着不灭的灵火,清心池中也总是有不冻的池水。 可上了山一看,仙石已经碎成渣子,石灯笼被劈得底座都不剩,梅花树更是断枝断干。 花儿没开一朵,树干跟鬼手一样光秃秃的。 满地狼藉。 雪覆盖在满地狼藉上。 卫停吟看向树上。 没开花的秃树上,还绑着几件血衣。 那些是血衣一角,残破的衣袖正随风乱舞。 它们被绑死在了树上,不知为何。 看起来,就像这里发生过一场血战。 一切都不像记忆里那样欣欣向荣了,甚至像狂风过境一般残破不堪。 卫停吟心中感到几分怪异和唏嘘。 他一边感叹着物是人非事事休,一边莫名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越往山上走,这种荒凉之感就越明显。 等走到他住了二十几年舍院门口,卫停吟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哪儿还有什么舍院,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一片残垣断壁,满地断木横梁。 雪覆盖在这片废墟之上,让这片死气沉沉的废墟多了一种沉静的、让人窒息的安息感。 卫停吟惊呆了。 “这是……” 【现在我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系统说,【刚刚进行了简单的调查,这里似乎是发生过“内战”。】 “内战?” 【三年前,弟子们因为围剿江恣的事,在这里起了口角。口角发展成大打出手,最后把这里变成了废墟。那之后门中三座山起了内斗,所有人不欢而散,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这群人到底都在干嘛啊。” 卫停吟一脸愁苦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这怎么办?我还想回来找身衣服穿呢,总不能穿着这身葬衣下山去吧。你有衣服给我不?” 【没有。】系统说,【宿主,我还在处理导入的数据。】 “没用的玩意儿。” 系统:【……】 系统无语,但也没说什么。 这位宿主就是这样。 卫停吟迈过残垣断壁,抱着微弱的希望,五味杂陈地在废墟里四处走了一会儿。 他掀开了几个腐化成灰黑色的木头横梁,但下面的都是更加杂乱灰败的废墟,再也见不着从前的影子,也根本找不到什么东西了。 掀开好几块木头石板都是这样,卫停吟长长叹了口气。 他有些不甘心:“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三清门以前是天下第一啊。” 【确实一个人都没有了。】系统说,【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但这里的三座山上的确已经没有任何人在。】 卫停吟良久无言。 他又看看四周。这里看起来是没有衣服给他穿了,在原地吊唁似的沉默无言地停驻片刻后,卫停吟转身离开。 他下了山。 剑也没有,他没法御剑飞,只好徒步走下山去。 他边下山边问:“说起来,我的剑呢?” 【不知道,你自己去查。】 “……要你干什么吃的。” 系统没反应,貌似在装聋。 暴雪呼啸。 大雪已经封山,卫停吟走到山脚底下,就见出山的山路已经封死了。 他用法术开了个洞,才从三清山里走出去。 等走到最近的一个村落,天都黑了。 天黑之后,暴雪仍然肆虐。 卫停吟在这个村子里落了脚。 幸好系统还干点儿人事儿,给了他一笔钱。 村子里没几家店铺,有也关门了。 卫停吟只好硬着头皮敲开一户人家的门,顶着开门人怪异的目光,硬着头皮开了口,向人家买了一身衣物,还买了顶纱帽。 他还向人家询问能否借宿一晚,说自己可以付钱。 那人露出肉疼的表情。 卫停吟莫名其妙,不懂这人干啥这个表情。 随后开门人一脸悲哀,说自己家没屋子住了,他往前再走走倒是有个酒楼,里头也能借宿。 卫停吟沉默片刻,懂了。 这人悲哀是悲哀在有钱不能赚了,因为自己家没地方。 卫停吟有些想笑,点着头说好。 他谢过人家,抱着衣物,想了片刻,还是先去找了地方换好了衣服。 这是一身粗布麻衣,十分朴素,浑身上衣一片墨青色。 虽说远比不上卫停吟“生前”日日所穿的仙衣,但作为“能看”的程度来说,比他原来那一身下葬的白衣好多了。 卫停吟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在黑夜里呼出几口白气,走出巷口,往刚刚那户人家给他指的方向去了。 3、屠门 给卫停吟指路的人家没骗他。 出了巷子,往前走了片刻,卫停吟就看到了一间还亮着昏黄光芒的小酒楼。 酒楼外还挂着灯笼,灯笼在风雪里胡乱摇动,看起来随时都会被吹飞。 卫停吟走进了酒楼里面。 “欢迎光临!” 风很大雪很冷,屋子里点着的烛火不太亮,但店小二热情洋溢,声音洪亮。 小二把一条毛巾往肩上一扔,笑着问:“客官好啊!您是住店还是吃点儿什么?” “住店,也顺便吃点东西。”卫停吟关上门,搓了搓手,“还能做点儿吃的吗?” “当然能啊!” 店小二满面红光,请他进屋来,给他找了个位置坐下,又朝他很大声地报了一遍菜名,问他吃些什么。 卫停吟要了碗汤饭和一份麻婆豆腐。 店小二应声说好,转头就去厨房那边传菜了。 小二走了,卫停吟摘下头上纱帽,把它放到椅子边上,打量了一圈四周。 小酒楼不大,有两层楼,除了他,吃饭的前堂里已没有别人了。 两三张桌子上放着点燃的烛台,照亮着这个不大的小酒楼。 过了会儿,等卫停吟跟前儿的这张桌子上的蜡烛烧了半截,店小二便吆喝着“饭来咯”,为他端上来了他要的饭菜。 饭菜热腾腾的,传出辣香味儿。 白玉似的饭粒浸润在浓郁的汤里,葱花做了点缀;一旁的麻婆豆腐更是红得鲜辣,洁白的豆腐满身辣油。 卫停吟走了一路下山路,饿得不行,饭一端上来就两眼冒精光。 他舔了舔嘴唇,从筷子筒里拿出一双筷子,用龙卷风席卷停车场似的速度,开始扫荡端上桌的饭。 正在他恨不得盘子底都舔个精光的时候,小二放在他桌上一块木牌:“来客官,这是你的门牌钥匙。” 卫停吟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了两句“多谢多谢”,继续专心干饭。 小二哭笑不得。 片刻后,卫停吟放下碗,长舒了一口满足的气。 吃爽了。 他端起小二刚倒的免费的茶水,又咕嘟咕嘟喝了半杯。 小二在算账的木台后面看得直乐,随口聊道:“这夜黑风高的,客官是打哪儿来的?” “啊,随便走走,就走到这儿来了。”卫停吟说,“你家在这儿开店很久了么?” “不久,这村子也是这几年才有的。以前呐,这儿可啥都没有,谁都进不来的。” 卫停吟心说我就知道。 毕竟这村子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在他的印象里,离三清昆仑山最近的一个村子,少也得再走上七八公里。 他本来都做好今晚风餐露宿的凄惨准备了,可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居然让他找到一个记忆里没有的小村落。 店小二往台子上一杵,身子往前一倾,一脸惆怅:“这几年不好过啊,三清山也没落了。客官,也知道三清昆仑山的吧?” 卫停吟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笑笑:“知道啊,三清昆仑门,几年前不是天下第一吗?” “唉对对对,就是那个三清昆仑门!”小二往三清山的地方一指,“就那儿,那儿就是三清昆仑山,一共三座山。以前是仙人的地方,就是那个天下第一的三清昆仑门!都是修仙的,会法术!” 话到这儿,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兴奋的小二突然一顿,愁眉苦脸地叹息了声。 “可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现在三清门全没落了。就因为那个叫江恣的,搞得三清门死的死散的散,真是个混账!” 卫停吟闻言讶异。 虽说这是本修仙文,可他们这些修仙的和山底下的凡人还是有距离的。 凡人虽知道仙门的存在,但并不知道仙门中谁都是谁,只是知道存在罢了。 他们顶多知道谁是掌门人而已。 就算仙修界出了天大的事儿,凡人也只会知道出了事情,压根不会知道出了什么事,始作俑者又姓甚名谁。 至于跟下水道的老鼠一样修歪门左道的魔修,他们更是只知道存在。 魔尊是谁,叫什么,凡人更不知道了。 左思右想,凡人都不该知道江恣这个名字的。 卫停吟疑惑开口:“你怎么知道这个江恣的事?” “谁不知道他!?”店小二突然怒极,碰地拍了桌子,“就是他屠了三清门!” 卫停吟怔住。 怔了半晌,他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江恣什么?” “江恣屠了三清门!”店小二拍着桌子,气得直嚷嚷,“两三年前,他突然就杀到那边山上去,山上的仙人都被他杀了一半,杀得天都红了!”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那群仙人合起伙来,居然愣是没打过他一个!” “他们打了好久啊!江恣最后被人重伤才收手,可也已经把三清门的仙人杀了一半多了!”店小二叹着气,连连摇头,“真不是个东西!” “说起来,这江恣也真是造孽,听人说他是谢自雪的关门弟子,天赋异禀,本该飞升成仙的。这倒好,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走火入魔了,不光屠门去了,这几年还成了歪门左道的尊主,就是那个魔尊。” “你知道的吧,客官?这几年那魔尊可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一群魔修横行霸道,杀人放火什么都干!咱这凡世间都快被他们祸害成人间炼狱了!” “说什么修行需要,抓走妇孺,吸食成干尸!甚至还有生吃人肉的!搞得咱们凡间日日人心惶惶!” “从前三清门还在的时候,天地间净是仙气灵气,多和平啊。现在好了,魔修当道,遍地生灵涂炭,花草树木都不长了……唉,要我说,这群仙人也是蠢!做什么赶走谢自雪呢!” 谢自雪是卫停吟和江恣的师尊。 谢自雪又怎么了? 被赶走? 被谁? 我天,那可是天下第一,谁敢赶他走啊! 卫停吟眼睛都瞪大了:“他被谁赶走了?” “被三清门的人啊!” “?他们为什么赶他走!?谢自雪不是三清昆仑门的掌门吗!?” “唉,这也不能怪他们啊,”店小二说,“你想啊客官,那江恣是谢自雪门下的。不但飞升失败,给三清门丢了大脸,后来还成了魔修,甚至还屠门来了!这……你说这,谢自雪,能没责任吗?” 卫停吟哑口无言。 好有道理啊。 但是一群人是怎么能把掌门赶出门的,这怎么做到的? 卫停吟欲言又止,抹了把脸。 店小二说的事儿太炸裂也太杂,卫停吟有点儿消化不过来了。 他捂了捂脑袋,先自己从头捋了一下——当年江恣飞升,卫停吟为了助他大成无情道,选择断他情念,一剑自刎。 江恣没有如他所想的封心绝爱地飞升而去,反而随他入了雷渊。 按照系统所说,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总之江恣有三年都没能从雷渊里出来。 再按照这店小二所说的,江恣是在两三年前屠了三清门……也就是说,他从雷渊出来后,立刻就上山来屠门,清理山头,把他卫停吟的棺材放在了山底下? “唉,不过福祸相生这话真不假,有好事就有坏事,那有坏事就也有好事。” “虽说这些个仙人死的死走的走了,三清山一点儿仙气儿都没了,但结界也消失了呀。”小二托腮,再次开口说,“我听我们老板娘说,从前三清昆仑山的山底下,谁也进不来。” “掌门谢自雪是个精通结界之法的剑修,山周围皆是结界。仙人重地,凡人进都进不去。” “他走了,这地方反倒得以自由出入了。外头魔修那般横行霸道,咱们躲在这山沟沟里,还能得个清净。嘿,对咱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来说,竟成了个好事儿了。” 卫停吟问他:“你方才说,三清门被屠门,可那江恣不也只杀了一半么?为何我还听说,如今三清山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是吗?这我就不甚清楚了。” 卫停吟面露难色。 什么情报都没有啊。 他想了想,又问:“那谢自雪被赶走以后,他门下那些人如何了?我听说,他门下一共五个亲传弟子啊,都受了牵连,随他一起被赶出门了么?” “受了牵连倒是都受了牵连……但都没和谢自雪一起了。”店小二说,“这事儿凡世间也有所传言……那五人已经各散天涯。” “听说谢自雪门下的大弟子继位做了上清仙人,但不再是掌门;二弟子好像已经亡故,三弟子四处去寻江恣,想要将他诛杀;四弟子下山去四海为家除魔卫道,做了散修;而五弟子,就是那天杀的江恣。” 卫停吟终于抓到了希望的曙光。 他眼睛一亮,忙问:“赵……不是,那四弟子最近在何处,可有消息?” 店小二愣了愣,苦笑了声:“我怎么会知道啊,客官,我这不过是个山沟里的小酒楼。” “……那倒也是。” * 上清山山底。 冰湖中央,摆着一具空棺。 似乎有谁粗.暴地抬开了冰棺,棺材板倒在地上,压死了那一片桃花。 原本粉嫩如春的桃花变作一地烂花,像被谁踩过一样,凄凄惨惨戚戚地腐烂在地上。 冰棺里,一片空空荡荡。 山洞里,不知何处有水滴滴落,滴滴答答地一直作响。 空棺前,站着一穿着一袭黑衣的人。 此人披头散发,怔怔地站在空棺前。 片刻,他垂在腿边的手猛地攥起,竟用力得拳头都发抖,青筋爆起。 洞内黑暗,他整张脸浸在阴影里,旁人丝毫看不清他的模样。 4、初见 三清昆仑门,天下第一仙门。 三清门的掌门人名叫谢自雪,为三清之中的上清仙人。 他是为苍天之下的第一剑修,仙号苍雪,也被人称道苍雪剑仙。 而昆仑三清,门如其名,分为三清。 除了昆仑派的掌门人——上清仙人谢自雪,还有玉清仙人与虚清仙人。 昆仑山有三山,三位仙人各占一山,是为山主,门下仙修弟子无数。 但这些弟子,还分做门内门外。 门外弟子,只能在山中上课修行,不可与山主仙人接触。 但门内弟子,便是各山山主的亲传弟子。 江恣曾是谢自雪的亲传弟子,卫停吟亦是。 谢自雪那人…… 卫停吟想起他来,心头顿感复杂,暂时不太想评价。 * 第二天一早,卫停吟在台前付了银子,拂袖离去。 店小二在屋头里依然热情洋溢:“多谢客官!下次再来啊!” 卫停吟随口应了一声,就关门走了。 站在村口,他两手叉腰,望了望面前平坦的雪路,又望了望头顶上依然阴沉的天和依然飘着的风雪。 “怎么办?”卫停吟面无表情,“按昨晚打听来的,现在最好找的人就是赵观停了。” 赵观停便是谢自雪门下五位亲传弟子之一,是卫停吟的四师弟。 也就是昨晚店小二说的那个现在四海为家到处除魔卫道的老四。 照店小二所说,卫停吟的大师姐现在继位做了上清仙人,肯定是不好找的;三师妹现在满世界到处找江恣要诛杀,估计心里对他屠门一事怨气颇重,找到了或许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毕竟卫停吟曾经跟江恣最要好,没准那妹子得把他也连坐了。 那这么一来,就只有老四赵观停听起来最容易找了。 那小子性格也不错,应当是最容易打听事儿的。 “他是亲传,又是男配,如果要掌握情况,肯定去问他最快。”卫停吟说,“但是在这儿等着肯定不行,我得出昆仑去打听。” “那么问题来了,统子。” “我没有剑,怎么飞。” 【你画法阵啊。】系统说。 “很好,看来你忘干净了。”卫停吟说,“让我帮你回忆一下这本书最曹丹的设定。剑修,如果没有剑,是起不了任何法阵的。” 【……】 “没有剑的情况下,我只能用些最基础的法术。” 系统哑口无言,它也这才想起,这本书的确有这样一个设定。 剑修离了剑,就活不了。 而上清门满门,都是剑修。 【我去给你申请一下权限。】 系统说,随后卫停吟面前的电子面板上就出现了“请稍候”的字样。 卫停吟往旁边一靠,呼出了一口白气,慢慢悠悠地等系统申请点儿权限下来。 今天虽然也很冷,但和昨天比起来,真是轻柔很多了。 卫停吟抬头看天。天上阴沉的云厚重无比,跟要生坠下来一样沉压压的。 卫停吟想起昨天店小二说的那些话。 讲实在的,昨天回来的时候,系统就已经告诉他,江恣这些年早已成了魔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所以昨天店小二那番话,理应在他预期之内。 可听到他真实的战绩,卫停吟还是难以置信。 江恣屠门。 那个江恣,屠门。 卫停吟到现在都有点儿没法相信。 一说起江恣,他脑海里就只有一袭仙衣的少年人挥剑斩桃花的身姿。 那小孩站在晨阳底下,干干净净,手上的那把剑闪着寒光。 那日那般阳光明媚,他剑上的寒光都熠熠生辉,他身后的老树枝繁叶茂,可江恣却始终紧皱着眉。 他好像一直那样。总是紧皱着眉,眉头间仿佛有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就好像心上一直有一块儿阴霾,挥之不去。 但就算是这样,江恣也一直都干干净净的。 虽然灵根受人诟病,可他一直是最嫉恶如仇的那一个。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卫停吟越想越惆怅,不由得又想起好多好多年前,他落进这个世界时的第一天。 * 跟现在不同,卫停吟来到这世界的那天,正是春日。 昆仑山的春日来得很晚,毕竟地处北境,大雪能一口气下四个月。 春天是在四月份才来的。 桃树上长满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土地上还有些没化干净的残雪。鸟叫声不绝于耳,春阳高挂空中,正是温暖时节。 刚落地的卫停吟穿着一身亲传弟子的白仙衣,推开宫舍的门,迈过门槛,走了出来。 阳光有些刺眼。 卫停吟抬起手,挡了挡光,却仍觉得刺眼无比,于是又禁不住眯起半只眼来。 【正如之前的任务概要目录中所说。】 系统在他耳边说,【你的身份为“新增身份”,为上清山主门下二弟子,主角的二师兄,卫停吟。】 他们穿书局有一套规章制度和流程培训。 培训里有言,穿书之后,宿主的身份会分为“新增身份”和“原作身份”。 “原作身份”,就是原作中已有的角色,宿主会魂穿到相应的角色壳子里,完成后续任务。 但毕竟坑书比较多,而书中没有方便穿越的角色这种情况,也是多得数不胜数。 这种时候,穿书局就会做出一个原创角色——一个最方便干活给原书填坑的原创角色,来让宿主穿越其中,完成后续任务。 这就是所谓的“新增身份”。 《三界无情》的原书里,是没有卫停吟的。 等习惯了阳光,卫停吟就放下手来。 他转了转手腕,活动了一下肩膀,语气随意:“好名字啊,这不是我本名吗。” 卫停吟的原名就叫卫停吟。 而他一般披着的马甲,是各自有各自名字的,不会跟他用一个名字。 【考虑到你干完这一单就要辞职了,为了给你提升一下最后的代入感,也为了感谢你这些年的付出,局内就特别为这次的新增身份起了与你同样的名字。】系统声音凉薄,【不要太感动,收下吧。】 卫停吟:“……” 感动你爹个蛋。 做这些破事儿有什么用。 真要感谢付出的话,就钱啊,拿钱来啊。 净整这些没有用的。 卫停吟懒得理,他在面前的电子面板上点了几下,调出了这次的书来:“目标是主角对吧?” 【是的,】系统说,【你还没有看过简介吗?】 “看了个大概。” 一点儿没看的卫停吟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调出这次的书籍简介,卫停吟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这次他的目标,是这书的主角,江恣。 作为一本标准的套路化修真升级流爽文,这坑文完美地贯彻了先抑后扬——不过没等到扬,作者就弃坑而去了。 而作为“抑”,主角有一个悲惨得无以复加的身世和设定和前期经历。 江恣幼时,家中便惨遭魔修屠戮。 他父母双亡。 两个人都被吸食了全身精.气,死状极惨。 幸存的江恣被亲戚抚养。 只不过,江恣终究不是己出,他的父母也不在人世了,所以亲戚对他更是百般虐待,最后还将他卖给了人牙子,换了一笔银子回来。 而后来买下他的那户人家的老爷,虽说地位颇高,是个官儿,可他在朝廷里做了错事,全家都被查封了去。 江恣颠沛流离两年,最终,他成了个流浪儿。 流浪数年,他心中始终有恨。 靠着这份恨意,十二岁这年,他自己上了山来,拜进了三清门。 又扫了一眼他后来那些灵根的破事儿,卫停吟心里就有了数。 他关上面板,看到了自己的任务目标。 【帮助主角登顶仙尊】 卫停吟又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任务详情,精辟地总结:“所以,我这次的任务就是看小孩儿?” 【倒也不算错。】系统说。 “什么倒也不算错……这分明就是吧。”卫停吟说,“这主角现在才十二岁。” 【主角需要一个“引导者”。】系统说,【但我们经过测算,认为他不能拥有一位温柔类型的“引导者”角色,很有可能会导致他后期的崩坏。所以,在这次的任务过程中,你需要保持住任务所要求的“人设”。】 卫停吟看到了这次所要求的人设类型。 他愁眉苦脸地“诶”了声:“要刻薄毒舌还要贱啊?难度好大啊,我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 【……】 系统没回应,它很无语。 没得到回应,卫停吟也没觉得有什么,收起面板就往外走了。 他去执行他收到的第一个任务。 第一个任务,是去清心池找江恣,把他营救出来。 上清山有一个清心池。 清心池吸收天地之精华,仙山之灵气,是一池仙水,能助人清心修身。 平日里弟子们会泡在里面静心,摒除心中杂念。 但显然江恣不是到那儿静心去了,不然任务就不会是“营救”。 到了地方,远远地,卫停吟就看见池水前头围了一圈上清弟子。 弟子们围成一团,嘻嘻哈哈,正对着什么东西嘲讽不断,各个脸上都挂着刺眼的笑容。 “怎么这个表情?好像我们欺负你了似的。” “笑一个呀,师兄师姐们可是特地领你来了清心池,想教你这池子怎么泡呢!” 走近过去,仔细一看,卫停吟便看见,这群人是在围着一个小孩。 那小孩身上还穿着上清山的弟子校服,一身白衣湿透了,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有人向他伸出手,扯着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 有人又扯着他的脸,逼他咧开嘴角笑。 小孩模样狼狈,被人拽得龇牙咧嘴,咳嗽不停,好像是呛到了水。 他不服气地瞪着这一群欺辱他的人。 “一天天摆着张臭脸,也不知道给谁……” “哎。” 卫停吟在他们身后冷不丁地出声。 一群弟子吓了一跳,回头看向他。 一见是他,一群人吓得脸都白了,有人甚至惊叫出声。 扯着江恣的都慌忙松开了手,弟子们纷纷鸟兽群散,低头站好,头都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喏喏地唤:“二师兄。” * 卫停吟,那年十四岁。 就比江恣大两岁,但天赋异禀,仙修界的剑修奇才,年纪轻轻就被三清门掌门谢自雪收入名下,是他第二名亲传弟子。 整个上清门,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二师兄。 之所以穿书局会这么给他设定,有一个最大的原因:身份高的好干活。 就比如现在。 卫停吟就只是“哎”了一声,面前这些人就一下子都散开了。 江恣没反应过来,呆愣地跪在池水前,浑身湿透着,头发都跟海草似的贴在身上。 那就是卫停吟见他的第一面。 显然,这不是什么唯美的初见。大好的春天,江恣刚跟个水鬼似的从池子里爬上来。 刚才被欺负得太猛,江恣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应当是眼睛进水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起来有些可怜又滑稽。 他怔愣地望着卫停吟。 卫停吟看着他。 不得不说,主角毕竟是主角。就算是这个落汤鸡的狼狈样儿,也能看出江恣长得真是漂亮。 他肤色如雪般冷白,剑眉星目,眉眼英气,睫毛纤长。虽说身上湿透,可除却狼狈,反倒更给人一种我见犹怜之感。 再加上他这会儿还板着脸皱着眉,满脸都写着不服输,就让他又多了一种坚毅的凄惨。 卫停吟看他这副湿淋淋的犟样儿,吹了声口哨。 这次的目标看起来还行,比上一个装b哥好多了。 “怎么搞的?”卫停吟问他,“怎么湿成这样,你穿衣服下水了?” 江恣回过神来。 周围的弟子也立刻紧张起来。 有几个低着头的微微侧头过去,警告地朝他扔了几眼刀。 察觉到这些人眼里的威胁,江恣不但没害怕,还嫌恶地眯了眯眼。 他问卫停吟:“你是谁?” 话音一落,他听到周围一圈人倒吸一口凉气。 而卫停吟笑出了声。 5、处置 江恣迷茫地眨巴眨巴眼,显然不明白,这些欺负他的人为什么要倒吸一口凉气。 毕竟他只是问了一个极其普通的问题。 “我是谁?” 卫停吟笑吟吟地再次将他上下打量了两下。 打量了片刻,他才恍然大悟似的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前两天自己上山来的那个新弟子,是不是?” 江恣拜入上清的情况不太一样。 仙门招新,一般都是有一场名为招仙会的招生大会。 招仙会一共七天,这七天期限里,昆仑三山会短暂收起结界,三山会向凡世开放。 只要能在招仙期里上了山来,就有机会拜入仙门。 而招仙期外,结界会一直笼罩昆仑三山,仙气迷雾隔绝凡世,凡人不得入内。 但也有例外。 也有凡人能通过结界,穿过仙雾,进入仙山,登上山顶。 这类人,只要登上山来,就会被收入仙门中。 毕竟能一人通过拦住凡人的结界,体内必定是有上等的仙力的。无需多言,肯定是个好苗子。 江恣就是这类人。 他是在招仙期外,一个人通过结界,上了山来的。 这类人进入结界,上的是哪座山,便是哪座山的弟子。 毕竟昆仑有三山,他选中的山,和他必定有缘。 不必做选择,山门就会将他收下。 这个世界观就是这么微妙地莫名其妙。 “……是我。”江恣不太自在地应下声来。 “厉害啊,”卫停吟笑着,“这也算是个奇才了。算了,也怪不得你,前两天才上山来,不认得我也不奇怪。” “我是上清山山主仙人门下亲传二弟子,卫停吟。” “你该叫我二师兄,小孩。” 江恣又一怔。 他被这个名号吓得一脸茫然无措,卫停吟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行了,回答问题。”卫停吟说,“你为什么湿成这样?” 江恣回过神来。 他还没说话,一旁就有怕被问罪的弟子赶忙抢着开口:“禀卫师兄,是江师弟初来乍到,不知道这清心池是何用,所以弟子们出于好心,带他来入池泡水……” 江恣肉眼可见地脸黑了。 这“好心”的借口卫停吟听得都想笑。 他刚想出言嘲讽,江恣突然抢他一步吼了起来:“你爹娘生你的时候把脑子落娘胎里了不成!?谁家入池是把人硬往水里摁的!?你全家老小都是王八么,脑袋都得被摁水里!?” 卫停吟惊呆了。 大约是没想到这小子真的敢顶撞回来,那弟子被他吼得一愣。 随后,弟子的脸上涨了个通红,回头冲他怒目而视:“你胡说什么!你怎么同师兄师姐说话的!开口就是这般粗言鄙语……此处是上清山!仙门重地!说话注意些!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江恣一拍膝盖站了起来:“规矩!?你现在跟我说规矩——” “好了。” 卫停吟淡淡开口,轻飘飘的一句话,江恣立刻闭上了嘴。 他不服气地看了看卫停吟,嘴唇还气得直哆嗦,又狠狠挖了说话的那弟子一眼。 真是个血气方刚的主角,亏他这个性子还能受那么多气。 “吵什么,吵也不吵得清新脱俗点,吵得这么粗鄙。”卫停吟看向刚刚发话的弟子,“我听这意思,你欺负他了?” 弟子脸色煞白:“我没有——” 卫停吟嗤笑:“没有才怪吧,瞅你们给人家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上清山爬上来一个水鬼。” 江恣:“……” “水鬼”这个称呼让他脸色更难看了,他抽了抽嘴角,偷偷“嘁”了一声。 卫停吟无视了他,继续发问:“一个前两天才上来的小弟子,做什么这样欺负人家?” 卫停吟笑吟吟的,笑容如沐春风。 但在这个时候,这笑容看起来并不让人感到温暖放松,只觉惊悚。 弟子们没敢接话,互相看了看后,脑袋一个个低得更低。 为什么欺负人,想必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 他们的沉默在卫停吟的意料之中。 “想必你们也说不出来,”卫停吟依然笑意盈盈,“罢了,此事我会记下。待下月师尊出关,我便去禀报。” 此话一出,弟子们猛地抬头,脸上全是惊慌与恐惧。 “闭关期间,一群门外弟子闹出这么一件聚众欺负新弟子的事,师尊知道了,怕是要高兴得哭出声来了吧。” 卫停吟拉长声音,话说得随意又慢慢悠悠,语气里带着笑意,“虽说你们都是门外弟子,不是师尊亲传,师尊不管你们太多,但弄出这种欺负人坏规矩的事儿,师尊当然也不会当没看见。” “说到底,你们终究还是顶着上清山弟子的名头的。” 此言一出,这些弟子们变得面无血色。 “卫师兄,卫师兄别惊动掌门呀!” “我们知道错了,师兄!师兄我们知道错了!以后绝不再犯了!” “师兄如何处置此事,我们悉听尊便!怎么样都行!可千万别惊动掌门——” 一群弟子哭天抢地,声音颤抖,哗啦啦跪下去一大片,甚至还有几个朝着卫停吟砰砰砰地磕起了头。 场面一下子变得十分诡异。 江恣不明所以,迷茫地看着这一切。 他又看向卫停吟,卫停吟仍然是面带笑意。 他笑眯眯地抱着双臂,看着一群人朝他磕了半天头。直到一群人磕得筋疲力尽,乞求的话也说干净了,开始只低声抽泣不停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说话了。 “自己明知道修仙是什么规矩,还非得做出这种事来。做都做了,如今却开始怕师尊知道了?” “以为跟我磕个头,我来处置,就没事了?” “那确实是没事了啊,我来处置你们,不惊动师尊,你们就顶多被罚半月禁足,几日罚站,几篇省书,受些法术之罚受些鞭刑,之后又是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上清弟子了!” “比起师尊知道以后就会考虑要不要把你们赶出门去,让我来处置,那真是安全太多了!” “你坏了规矩,做出这欺负人的事儿,就受不了师尊要把你赶出门去的后果?做事儿的时候,怎么就没考虑到后果?”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卫停吟笑着,“别磕头了,你们这些脑门磕烂了,我可不管帮你们找药修。” 一群弟子被说得哑口无言,一张张脸惨白如纸,满脸涕泪。 “修个仙还要欺负人,没长脑子。”卫停吟道,“哎呀,我真是没见过自己上赶着给自己减功德的,人活着真是什么都能见着啊,当真无奇不有。” 一群弟子更加脸色发白了。 没人再给他磕头了,卫停吟甩了甩袖子,道:“哎,那边那水鬼,走了。” 卫停吟朝江恣一指。 江恣如梦初醒,才反应过来这声“水鬼”是叫自己。 他被叫得涨红了脸,但卫停吟的气场骇人,他不敢顶撞,只好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卫停吟走了。 卫停吟带着他,回身离开。 弟子们在身后寂静很久。 待他俩走出去了一段距离,不知谁一下子崩溃了,在那人群里面张嘴就“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哭泣声立刻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卫停吟又笑出声来了。 江恣走在他身后,听见他又笑,就加快了两步,往他身边去了去,偷偷看了他两眼。 卫停吟笑容玩味,神色随意,一点儿都不在乎身后响起的杀猪一样的鬼哭狼嚎声。 又走出去一段,那些震天的哭声慢慢消失在了耳畔。 卫停吟忽然察觉到有目光,偏头一看,才看见江恣在看他。 卫停吟朝他一挑眉:“做什么?” “没……”江恣喏喏,“多谢师兄。” 他身上还湿哒哒的,说起“多谢”两字时,声音低下去了很多。 话语变得含混,江恣还低了低头,看起来像个炸毛的流浪小猫吃到了好东西以后,不怎么服气地低头乖顺下来。 还挺可爱的。 卫停吟突然心情不错,因为这次的目标看起来十分令人舒心——他上一个任务的世界,不仅是个坑文,还是个颠文。 他的目标装b又自以为是,更要命的是还是个法制咖。 前目标从来不向他道谢,更不道歉,端着一副霸总的架子,卫停吟好几次都想直接把他勒死算了。 跟他比起来,这小孩看起来可爱多了。 卫停吟心想着,嘴上应声:“没事,应该的。” 江恣点点头,又问:“二师兄,他们……为什么那么害怕?掌门……真的会把他们赶出去?” “会啊。”卫停吟说,“修仙之人,即是修道。修道之人,必心中无恶,心向苍生,公道在心。” “虽说修道也分好几种道,但心中无恶念是必然的。那几个做出这等横事,师尊断不会让他们再留在山上了。” 他们说着话,走在往山上去的路上。 脚步声细微作响,江恣听了这番话,沉默不言。 卫停吟转头看他:“话说回来,他们到底为什么欺负你?” “也没什么。”江恣回答,“我前些天上山之后,有的师兄师姐们就说我是穿过结界来的,很有天赋……那之后,便有一些师兄师姐不太喜欢我。” 嫉妒天才呗。 “还有就是……上山来时,身上衣物很破。”江恣说,“我家中父母早亡,后来经历许多事,半生颠沛流离,最终沦落成了个流浪儿……师兄师姐们知道了,很多就看不起我。” 卫停吟明白了大半,“哦”了声:“那我知道了。你是什么灵根?” “还不知道……”江恣顿了顿,“有师姐说,灵根是要山主掌门亲自测的。” 卫停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上山来的弟子,需要山主用山宫里的法宝天灵机来探算。 江恣上山来的日子太巧了,正好谢自雪在闭关,下个月才会出关。 所以这会儿,还没人知道他的灵根是什么。 但看样子,这小子已经在这儿受了很多冷眼了。 只是今天终于有人动手欺辱。 可卫停吟知道,这还只是个开头。 等下个月谢自雪出关,江恣就会被测出木灵根——那是个药修丹修最适合,对剑修来说有跟没有差不多的灵根。 到那时,谢自雪会大失所望,对他弃之不管。 江恣会因为这个没用的灵根,引来门中更多嘲笑欺侮,日子只会一天不如一天。 这小孩的糟日子还长。 思索间,卫停吟停了下来。 “那你就等着师尊出关吧。”他说着,回头道,“到了,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江恣回头,才发现卫停吟把他领来了门外弟子的舍院。 山中门外弟子众多,舍院也有好几个。 卫停吟身后的这个,门上高挂的门匾上写着“蔼雪舍”三字,正是他所住下的舍院。 “别人欺负你,我也只能帮你处理我看见的。”卫停吟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欺负,我可就管不着你咯。” “没关系,多谢师兄。”江恣说,“我习惯了,没关系的。” “在山下流浪的时候……经常被追打的。” 他边说边低下头,摸了摸沾满水渍的手。 他身上湿透的衣服还没干,刚刚就滴答了一地水过来。 他嘟嘟囔囔地说:“如今已经好多了,至少不必担心今晚要睡何处。” 卫停吟沉默地看着他。 江恣低着头,卫停吟只能看见他的发旋。江恣这时还太小,流浪的日子让他骨瘦如柴,看起来实在可怜。 卫停吟伸出手,摁着他的脑袋狠狠乱揉了一通。 本来湿透的头发被他揉成一脑袋鸟窝,江恣嗷了一嗓子,捂着脑袋抬头大叫:“你干什么!” 卫停吟哈哈一笑:“没见过这么喜欢受气的受气包,我摸摸啊。” “什么!?”江恣涨红了脸,“谁喜欢受气了!谁是受气包了!” “你啊,还能是谁。”卫停吟道,“什么如今已经好多了,你这就满足了啊?就你这思想,你不受气谁受气!我要是他们啊,我也喜欢欺负你。” “你说什么!?” “行啦!” 卫停吟伸手,把他一只胳膊扯了过来。 江恣吓了一跳,大叫起来,甚至张开嘴要咬他。 “可拉倒吧你。” 卫停吟朝他翻了个白眼,伸手啪地就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江恣不服气,刚要继续叫,卫停吟突然攥紧了他的手臂。 轰的一声,卫停吟手上窜出火光。 江恣被抓着的胳膊瞬间被火焰包裹,连他的刘海都被烧着了。 江恣:“……” 卫停吟:“……” 6、查探 每在被投入一个新的世界时,穿书局都会把卫停吟的身份的记忆第一时间塞给他。 无痛的那种。 所以在落到这里的那一刻,卫停吟就得到了自己的所有记忆——比如他小时候,比如他上山拜师的时候,比如他跟着谢自雪学道法的时候,比如他练剑的时候。 这些比如,当然也包括他学习如何控制灵法的时候。 但显然,记忆和实践不是一回事。 虽然记忆里有说:卫停吟是天赋异禀的火灵根,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可即使如此,卫停吟也没想到,自己随意一握,居然能握出这么大的火来。 江恣被他燎了头发,整条胳膊还都裹进了火里,吓得又是嗷一嗓子,当即两眼飙泪,惨叫着要把自己的胳膊拔出来。 卫停吟回过神来。 他心中也慌,但作为穿书局老牌员工,卫停吟很会演戏。 他立刻压下心中慌乱,眉头一皱,嫌弃地“啧”了声:“鬼叫什么!老实待着!” 江恣吓得还在嚎。 卫停吟收起灵法,手中火焰即刻熄灭。 火灭了,江恣才停下嚎叫。 他被卫停吟吓得两眼瞪得溜圆,还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卫停吟松开手。 江恣的胳膊上并没有任何烫伤,反倒有一圈奇怪的纹印。 那纹印像一圈火光。 江恣握着自己的手腕,打量半晌,看不明白,于是迷茫抬头:“这是?” “一个法纹。”卫停吟如实回答,“这上清门里,都认识这纹印,这是我的标识。若有人欺负你,你亮出来就好了。” “就算有瞎了眼的非要照样欺负你,你也不用怕。若有人不怀好意靠近,这法纹会自成法阵,用出我封在这纹印里的法术,帮你击退来人。” 江恣明白了。 他低头看向那圈火光,不知想了什么,眼睛里突然有些发亮,像要哭了似的。 “毕竟你要是死了,我也不好交代。”卫停吟轻飘飘地补充,还讽刺一笑,“看你这废物样,要是我不管你,估计也活不了太久。” 江恣眼里的亮光立马碎了。 他气得炸毛:“你说什么!?” 卫停吟哈哈笑着,转身离去,跟他挥了挥手:“好好活着啊,别死了啊,小废物蛋!”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啊你!!喂!你真是当师兄的吗!?” 江恣在他后面气得嗷嗷大叫,乱挥着手朝他又骂又喊。 卫停吟却连头都没回一下,只大笑着回身离开。 这就是他和江恣第一次见面的结尾。 说实话,当真没什么值得怀念的。他俩第一次见面时都没说什么好话,江恣模样狼狈,卫停吟也只是做自己的工作,把他救了出来,送回舍院,仅此而已。 都没太熟,说话也没一句好听和值得怀念的。 可人好像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以后,再回头去看最一开始的那天,什么都才刚刚发生的那天……就总觉得什么都能怀念。 一碧如洗的天空,路边没化的雪,还没开的桃花,江恣刚开始看着他的那双很不服气的眼睛,就连他脸边贴着的像海草似的湿漉漉的头发,都令人十分怀念。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卫停吟是二十三岁死的,而来的那年,他十四岁。 都九年了。 九年了,江恣。 你本该飞升上天,做不染风雪的仙尊,受万人敬仰,被苍生跪拜的。 你本该干干净净地护佑苍生的。 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卫停吟看着天上阴沉的飘雪,呼了一口白气出来。 暂时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宿主。】 系统出声了,卫停吟偏头一看,它已经回来了。 面板上出现了它说话的字幕。 【让您久等了,刚刚已经为您申请来了“传送”的特殊权限。由于此次情况特殊,穿书局特批您能无限次使用传送功能。】系统说,【期限为,在您找到见神剑为止。】 见神剑就是卫停吟的剑。 剑不在手边,卫停吟脸立刻拉了下来。 剑修手上没剑,和剑修死了老婆没有任何区别。 卫停吟黑着脸道:“所以我的见神到底在哪儿呢?” 【不知道,】系统说,【你自己找。】 卫停吟抽了抽眉角。 靠不住的东西! 【宿主,目前想要传送到何处?】 随着一滴墨落入水中的特效,一张地图在面板上展开来。 巨大的地图上,各个地点标注了出来。 庐州、广陵、寿春、汴京、江南。 各个地方,全都记录在案。 卫停吟思索片刻:“也不知道赵观停现在在哪儿,先随便选个地方,去问问吧。” 四海为家的话,他应该各个地方都去过。 江恣既然都已经被人所知了,赵观停的名字,应该也有知道的。 系统问他:【要选哪里?】 卫停吟伸出手,指尖在各个地点上流连一圈,最后凭感觉,落在了“庐州”。 * 一阵白光过后,卫停吟落在了庐州一条街道的一个小巷子里。 他听见了一些吆喝声,外面似乎是条街市。 听起来很是热闹,这让卫停吟心安了很多。 人越多,打听事情越容易。 卫停吟带好纱帽,走了出来。 走出巷子,看见外面的景象,卫停吟沉默了。 他默默地掀开帽檐上垂下来的两面白纱——两面白纱把他的脸和上半身遮了个严严实实。 这的确是一条街市。 街市上也的确有小贩在吆喝叫卖着。 可是天上黑压压地笼罩着黑云,一点儿光都看不着,阳光都无法穿透那黑色云层。 地上大地干裂,裂缝里正往外散着微不可查的黑色魔气。 街市上虽然人来人往,但人们都以纱覆面,步履匆匆。 卫停吟呆愣在原地。 这就是如今的凡世。 天上笼罩的那层层黑云,是此处魔气满盈的象征。 大地的干裂,亦是魔气太盛,使这里寸草不生的象征。 这里已经溢满魔气了。 街市上,人人面黄肌瘦,咳嗽不停……这也是魔气带来了瘴气的原因。 瘴气侵害入凡人体内,便会使人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街头小贩在奋力吆喝,行人步履匆匆。在天上阴压的黑云底下,干裂的大地之上,这一条街努力地奋发向上,欣欣向荣。 这种诡异的生机感,热闹感,就像被刀架在脖子上却还在奋力反抗的烈士。 卫停吟站在原地,良久无言。 片刻,他也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把纱面往帽檐两边别了别,露出些脸来,又压低了纱帽帽檐,走了出去。 他停在卖馄饨的一家小贩跟前。 看到他靠近,已骨瘦如柴眼圈昏黑的小贩老板眼睛里一亮,笑意盈盈道:“客官,吃点什么?” “来碗馄饨吧。”卫停吟说。 “好嘞!” 老板高高兴兴地应下,为他从锅里捞了一碗馄饨上来。 这是家卖吃食的店铺,铺子后面就是店面。 卫停吟走进店面里面,寻了个离老板近的空位坐下。 老板为他端来馄饨。 卫停吟付了铜钱,吃下去了半碗馄饨,开口问道:“你们这里,魔气怎么这么严重?” “嗐呀,现在哪儿不严重呢!”老板哈哈地笑,“现在魔修横行霸道,那些仙修自身都难保了,我们还有一口气能活就不错啦!” 真是一番说不好是悲观还是乐观的话。 卫停吟问:“这里,魔修也来过么?” “来过呀,怎么没来过?”老板说,“魔修哪儿不去啊?前两天才刚又抓走两个小姑娘。抓走就算了,他们还把人还回来。” “那人都被吸成干尸了,他们还非要挂到人家家门口去……唉,真是造孽。” 老板唉声叹气。 说到这里,他也乐观不了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大半,眼睛里闪起了泪光。 他抹了抹眼睛,吸了口气,没说什么,拿起手边的生馄饨,又往锅里面倒了一些。 好像心口上堵着一口气似的,老板用大勺子搅拌铁锅的力度大了许多,勺子撞得锅壁碰碰响。 卫停吟心里不是滋味儿。 他抬头看向外面,天上黑压压的云很低很低,像是随时会掉下来。 凡世不知有多少年没见过太阳了。 卫停吟想着,问道:“听说有位赵道长在凡世除魔卫道,惩奸除恶,他没来过这儿吗?” 出人意料的是,老板没有任何茫然,立马就接下了话:“赵道长来过啊。客官说的是,原来在三清昆仑门的仙人赵观停道长,是吗?” 卫停吟有些意外:“对,是他。” “赵道长当然来过的,”老板又笑起来,无奈道,“只是道长来也只能几天而已,很快就要走。赵道长四海为家,管不了一个地方太久……唉,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卫停吟点点头,“你们也是不容易。” “这世道,谁不这样呢。”老板说,“都习惯啦。” 他又哈哈笑着,回头去煮馄饨。 卫停吟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询问:“那赵道长,如今在何处?” “这可就不知道了。”老板说,“道长人在哪儿,我们上哪儿知道去?那可是仙人啊。不过听说,他最近去寿春那边除魔了。” 卫停吟又吃了口馄饨,缓慢地点了两下头,没有出声回应。 * 卫停吟没有久留。他在桌子上留下两块碎银,站了起来,离了店。 走出店面,老板在后面大声地喊谢谢他惠顾。 卫停吟站在门口,理了理外衣,朝路两边看了眼。 饭也吃了,那就正式开始打听了。 卫停吟抬起脚,走向街市里。 卖糖葫芦的小贩把两袖插在一起说:“赵观停?啊,那个道长,他是来过啊。客官买糖葫芦不?三文一个!” 卖菜的大婶说:“赵道长的话,我听人说,最近去寿春了,好像那边有魔修霸占,他就去除魔卫道了。具体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小哥儿吃黄瓜吗?我家黄瓜好!没受多少魔气侵蚀!” 卫停吟嚼着干瘪的老黄瓜,把自己传到了寿春去。 “哦赵道长!”手拿着蒸屉的卖馒头的小贩满头流汗,“知道啊,我听人说最近是来了……不过那都是半月前的事儿了,好像是往荣里那边去了吧!” 杵着拐杖在路上走着的路人老头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嗓音沙哑地给他指了方向:“那边就是荣里了……” 荣里镇的烟铺里,老板娘捏着烟枪,在里面吞云吐雾。 她吹出一口烟气儿来,慢悠悠地道:“赵道长的话,三天前把我们这儿的魔修除完,做了个净气的法,走了。” 卫停吟差点儿吐血。 “去哪儿了?”他问。 “这我不太清楚,我是听人说的,最后我没去送他。北城口那边倒是有一群人送他来着。” 老板娘捏着烟枪,为他指了个方向。 卫停吟去到北城口处,一老阿婆两手揣袖,正坐在城口前面。 “赵道长?”她说,“哦……是三天前走了,走的时候,镇子里好多人都来送了。” “他走的时候……倒没说要去哪儿,只说最近要到他师兄的忌日了,他要先去看看。” 卫停吟轻皱着眉,听完这话,抬头看了看城楼之上。 风真大啊。 他面露沧桑地心想,赵观停居然去给他扫墓了。 * 系统面板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寒月十四。 卫停吟看着面板上显示的日期,才慢吞吞地想起来,江恣飞升那天是寒月十五。 所以明天,“其实”是他的忌日。 一路奔波到这里,卫停吟都快笑出声了——找了一大圈,找来找去,结果特么赵观停找“他”去了。 他问阿婆:“赵道长没说他师兄的坟墓在哪儿么?” 阿婆摇头:“没有,倒是有个小姑娘问了,但他没答。” 卫停吟呵呵苦笑,谢过了阿婆。 他回身离开,问系统:“能查我的坟在哪儿不?” 这话问完,卫停吟就忍不住腹诽自己:真是诡异的一个问题。 系统回答:【是可以调查的。刚刚我就已经提前搜索了。经过检索,宿主,你的坟墓被安置在上清山中。】 卫停吟:“……” 沉默两秒,他从喉咙里爆出一声大吼:“最后我还得回去啊!?!!” 7、扫墓 绕了一大圈,又回了原点。 卫停吟把自己传送回三清昆仑山,唉声叹气地往回走。 刚要走进山里,系统叫住他:【等等,宿主。】 “啊?” 【您的坟墓不在山中。】 系统边说,边在面板上调出一个地图。那和现代某社交平台的位置共享差不多,卫停吟的所在地和他墓碑的所在地各自有一个标记,在地图上简单明了地标注了出来。 【如图所示,您的坟墓在山下两公里左右的地方。这里,貌似是雪林。】 这图上所标注的的确如此,卫停吟的坟墓在雪林之中。 为什么没葬在山上? 卫停吟觉得蹊跷。 他抬脚往那边去了。不论如何,他决定先去自己坟前看看情况。 虽说明天才是他的忌日,但赵观停什么时候会来是不一定的,卫停吟决定今晚开始就在那边守着。 他转头向系统面板上标注好的地方走了过去。 走到雪林之中,他来到了自己的坟墓面前。 昆仑山下,风雪仍在。 快天黑了,雪大了些。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中,一块石碑悄然立在林中。 这是一块不怎么显眼的墓碑,墓碑被雪所掩埋,只露出石头一角。 卫停吟伸出手,拂去碑上雪。 碑上刻着一排字。 【昆仑上清门卫停吟墓】 墓碑斑驳,刻下字去的凹陷里,已经落了些雪。 这好像不是专业的刻碑人刻下的,字有些歪斜,连刻下去的凹陷都不平整,石碑也并不光滑。 卫停吟拂雪的手按在碑上,半晌,慢慢滑落下去。 风雪好像大了,卫停吟望着碑上自己的名字,心中沉重。 他本该觉得诡异的,毕竟这是他的墓碑。 可此时此刻,他居然一点儿诡异都感觉不到。这块石碑经过风霜雪打,斑驳许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半月前死遁离开,对他来说是完成任务,是解放,可对这里的人来说……是真的活生生地死了个人。 直到看见这块墓碑,卫停吟才终于有了实感。 咔嚓。 身后远处传来一声轻响,那声音几乎淹没在雪里。 卫停吟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 有人来了! 卫停吟迅速起身,嗖地跳了起来,窜到了墓碑后面。 这石碑还算宽大,能把他整个人遮挡住。 一跳下来,卫停吟就一屁股坐在了雪里,凉得他倒吸一口气。 他又赶紧把纱帽摘下来。纱帽太大了,说不定会露出来,被来人看见。 做完这些,卫停吟抹了抹脑门,松了口气。 系统不解:【你躲起来干什么?】 卫停吟压低声音嚷嚷:“废话,马上就是忌日,来的又不一定是赵观停!又不知道来的是谁,能这么突兀地复活吗!” 系统无言以对:【好吧,你说得对。】 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了墓前来。 一走近,声音也清晰许多。卫停吟突然有些意外,脚步声居然是两道。 是两个人。 “咦?” 一道男声疑惑出声。 很耳熟的声音。 卫停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于是捂着脑后的长发,悄悄探出脑袋去,偷瞧了眼。 来人是一对男女,两人都穿得一身仙气飘飘。 女仙人穿的是上清山的那一身白衣。她衣袖飘舞,几乎要和雪融为一体飘散而去,连身形都看不清晰,头上同样戴着纱帽。 但她的纱帽瞧着可高级多了,垂下来的白纱是仙纱。 而她身边的男仙人,穿的是一身水蓝,在风雪之中十分显眼。 他没带纱帽,隔着风雪,面容依稀可见。 是商若。 卫停吟有些惊讶,商若并不是三清昆仑门的人。 他是另一门派的。 商若瞪大着眼睛,低下头,疑惑道:“萧山主,此处有些脚印,好似方才有人来过。可我们来的路上……未曾与谁擦肩而过呀。” 卫停吟心里一咯噔。 糟了!!! 他刚被一句话吓得六神无主,却听那女仙人轻笑一声。 “我们早就江湖不见了。” 是一道很清冷的女声。 听起来有些凉薄,十分无情。 卫停吟顿住,讶异地偷偷看着那女仙人。 他也这才想起来,商若刚叫她“萧山主”。 难不成…… 女仙人伸出手,将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 她露出了脸。 风雪呼地将她两鬓的发吹得凌乱,可卫停吟还是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萧问眉! 我靠,大师姐! ——此人正是上清山主谢自雪亲传第一大弟子,卫停吟的大师姐,萧问眉。 萧问眉面容清冷,长了一张凉薄无情的脸。她眼如柳叶眉如利剑,站在这冰天雪地里时,这张脸简直比这天寒地冻的风雪都要冰冷。 这么一提,山底下的店小二说,只有大师姐最后留在山里,继承了谢自雪的上清山主之名…… 所以会叫她萧山主啊。 卫停吟心里琢磨着,偷偷多打量了她几眼。 萧问眉的面容变了许多,不知是不是风雪的错,她的脸庞变得瘦削苍白了好多,那双眉眼也显得沧桑。 她的眼睫上挂上了雪花。 萧问眉手握纱帽,冷眼看着墓碑,面无表情地轻声道:“上清山上原来的这五个人,自打死了一个,又疯了一个以后,余下三个也早就吵得决裂,早已老死不相往来了。” 她说着,走近几步过来,一捋衣裙,在墓前跪了下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东西。 她手上做着事,眼眸冷冷:“大约是不想见到我,听见脚步声,就立马跑了吧。” 商若干笑:“山主别这样说……” “不论我怎样说,这都是真的。” 萧问眉拿出来一个小瓶子。她动用灵法,瓶口一阵发光后,一坛子酒出现在她手中。 她把酒放在碑前。 她摁着酒,良久地注视着墓碑,始终没有说话。 风雪呼啸。 卫停吟背靠着石碑,也一言不发。 萧问眉叹了口气。 “阿吟,”她自言自语,“为什么当时要自刎呢。” 因为要毕业离职。 卫停吟心里回答。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明白。” 当然了,你又不知道我是穿越的。 卫停吟无声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干笑。 “阿恣要飞升,天雷源源不断,我知道你心里着急。”萧问眉语气缓缓,一句一句轻轻地对着墓碑念叨着,“谁不着急呢,阿恣是你我的师弟,是上清山的孩子……不止你着急,其实我也着急。” “师尊更是着急的。” “明明有很多种办法去解决,可你为什么偏偏要用那种法子呢。” “……这七年里,我总是在想这件事。有时我午夜梦回,都看见你站在雷渊边上,一剑自刎而死。” “这几年,我一直想,一直想……想出了许多解决那雷劫的办法。” “可如今想出来,又有什么用。” 萧问眉仰起头来,看向阴沉的雪天。 她长呼出一口气,团团白气从口中呼出,又立刻被风雪席卷消散。 “世上没有使时光逆流的术法。” “阿吟,你若……” 她顿了顿,在风里叹息了一声。 “你若瞧见我们如今这般四分五裂的样子……会说些什么呢。” 卫停吟偏了偏头。 风雪还在呼啸,卫停吟偷偷在碑后看向萧问眉。 那双一向冷然的眼睛,此刻居然盛满悲哀无奈。 风雪大了,却吹不动那双眼睛里的情绪。 萧问眉再没有说话,只是在他墓前跪着,守着一坛酒。 天黑之后,萧问眉走了。 商若和她一起出了林子。 两人走之后,卫停吟没动。 他背靠着自己的墓碑,仰头看着黑下来的天,天上飘下了雪。 萧问眉不像从前了。 卫停吟想。 她从前可不这样。 萧问眉是无情道。 江恣也是无情道。 不过萧问眉的无情道可谓是最无情的,比江恣的厉害太多。 她从不讲什么感情,总是帮理不帮亲,当真冷血无情,一年到头都冷着一张脸。 可今日一见,她竟对着墓碑说了这么多带着感情色彩的话。 卫停吟幽幽叹气。 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系统。” 【我在。】 “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年了?” 【是的。】系统说。 这么说起来,之前系统说江恣在雷渊里呆了三年,出来之后又是在两三年前屠门的……满打满算地算算,的确七年差不多。 七年了,萧问眉竟都会叹息情义了。 耳畔忽然又传来脚步声。 卫停吟侧了侧脑袋。 又有人来了。 也是两个人。 隔着老远,卫停吟就听见了说话声。 “……哎,你们师兄弟,如今各散天涯,大约也没多少人记得卫停吟了。” “如今天下局势这么乱,修仙人的事都影响到了凡世……魔修竟如此横行霸道,真是前所未有。” “赵兄,你这么满天下乱跑,也只是拆了西墙补东墙。” “你惩治了这边的魔修,那边的就又开始闹事。你治得了一两个,却治不了满天下的。” 卫停吟记得这声音,这是和商若同一门派的道友。 他偏偏头,看见这道友和赵观停走了过来。 赵观停撑着一把伞,和那道友并肩走来。 赵观停一句话没说,只是听着这人在耳边不停叨叨着。 走到墓碑前,他笑了一声。 “你瞧,顾兄,”赵观停说,“师姐来过了。” “顾兄”顿了顿:“哪个师姐?” “大师姐。”赵观停走近来,蹲下来,把酒坛子上覆盖的雪拍掉,“三师姐早杀红眼了,拿不回师兄的尸骨,她是不会回来扫墓的。” 那顾兄叹了口气:“她还是那样……” 赵观停哈哈笑着,在墓碑前席地而坐。 “我们三个啊,当年吵得不可开交,剑都拔了。一个个的抻着脖子骂,脸都红成了三个关公。” 赵观停看着墓碑,“这个骂那个不讲情义,那个骂这个没本事,一个个又哭又骂,拔剑以后还见了血。” “可吵来吵去,打来打去,说到底,都是恨彼此再也留不住上清山了。” “师尊走了,师兄死了……师弟也变成这样。” “说着再也不见,可还是都来看师兄了。” “骂得那么狠,可事实上,大家都想回去。” “到底哪儿走岔了呢。我们原来,明明都很好的。”赵观停喃喃着问,“吵吵闹闹的,一个两个都叽叽喳喳,烦得要死……可再烦,也比如今这样好啊。” “师兄没死就好了。” “我有时候睡不着,半夜睁着眼睛想往事,是真的越想越恨你啊,师兄。”赵观停声音渐低,“为什么死了,你要是没死……” “……” 后面的话,赵观停没有再说。 他沉默了。 碑后的卫停吟听得心里发堵。他摁了摁脑袋,把自己在墓后摁下去了一些,慢慢仰躺了下去。 身下的雪真凉,凉得卫停吟浑身都要冻成冰了。 “你走吧。”赵观停说,“我跟师兄待一会儿。” 顾兄有些踌躇:“可是……这冰天雪地的……” “担心什么,我就是在风雪里面长大的。”赵观停说,“我和师兄都是。” “总不能让师兄一直在这儿挨风雪,我陪他一晚上。” 说着,赵观停倾斜了下手里的伞,为这墓碑遮住了雪。 见他这样,这位“顾兄”也不好说什么了,留下一句“我在林外等你”,便回身离开。 顾兄的脚步渐渐远去,最后消失。 赵观停撑伞坐在他的碑前,始终没有说话。 风声匆匆而过,卫停吟半躺在碑后,看着天空,看着那些光秃秃的,挂满了雪的枝丫,一言不发。 卫停吟想起江恣飞升的那天,那天在天雷之前,原本也是这样大的雪。 而他那时选择身死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完成了任务,终于能从这该死的穿书工作里解脱。 他可以远走高飞了,带着一笔能让他这辈子不愁吃喝的巨款。 所以他高高兴兴地去死,高高兴兴地离开。 他没意识到,对别人来说,“卫停吟”真的死了。 没人知道他死是功德圆满,完成任务。 对他们来说,卫停吟的死是真的魂飞魄散。 卫停吟激进地在雷渊边一剑自刎,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成了他们所有人午夜梦回的梦魇。 没有人想得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死去,也没有人能得到答案。 他们不是纸片和寥寥几笔的“人物设定”,不是一本坑了不写的小说,他们有血有肉,可卫停吟曾经只把这一切当做任务,只把自己当配角,全然没意识到,对这里的每一个人来说,人人没有区分,每个人都是“人”,从不分主次。 卫停吟的死,是死了“师兄”,不是死了“配角”。 卫停吟对不起他们。 在墓碑前沉默的赵观停突然吸了口气。 卫停吟愁眉不展。 骂我两句吧。 他想。 突然,一声闷响。 卫停吟眼见着脑瓜顶上的伞突然移开了。 又听扑通一声响。 “卫停吟!!!” 赵观停突然大嚎,卫停吟吓得一哆嗦。 “师兄!!”赵观停大声哭叫,“你好狠心啊你!你丢下一家四口转头就走,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七年是怎么过来的!!!” “卫停吟你太不是个东西了——你还欠我两箱子法宝呢!还都没还你就死了,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也不看看你没了以后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师兄啊!你带我走吧!你师弟他欺负我啊——” “你都死了,在天之灵还不显灵!你也不看看这沟槽的世间被你那个混账孩子整成什么样了!!” “啊——哥哥你坐船头——”他唱了起来,“留妹……不是,留弟弟我岸上苦啊——” 卫停吟“草”了一声,绝望地捂住脸。 他忘了这人就是个不正经!! “师兄你是不是个男人——你是男人,你就入梦去给江恣两巴掌啊!你去说他两句啊——他欺负人啊你也不管——” “你从以前开始就这样!就只会动动嘴皮子,真要干事儿你跑得比谁都快!!” “当年咱俩下山除魔,你就这死出!魔修一来你撒丫子就跑,叫都不叫我——” “师兄啊——你还欠我二两银子呢!亲兄弟要明算账啊!你还让我请了你一根红豆冰,钱到现在都没还我!那可是一文钱啊——” “啊——” 赵观停越嚎越撕心裂肺,哭丧个没完。 卫停吟终于听不下去了:“有完没完了你赵老四!!!” 他按着石碑蹭地爬起来,顶着一脑袋的雪,朝着碑前鬼哭狼嚎的人破口大骂:“你有病啊!谁家扫墓像你一样跑到别人墓前讨债的!人都死了你还找那一文钱,你那么缺钱啊!?再说谁只会动嘴皮子,那次除魔不是我动手杀的魔修吗!?” 赵观停本在张着大嘴哇哇大哭。 但卫停吟一窜起来,他浑身一抖,脸上的表情立刻一滞,就那么张着大嘴瞪着大眼,傻愣愣地呆住了。 呆滞地望了五秒卫停吟,赵观停的瞳孔逐渐开始地震。 从微震变成地动山摇。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8、复生 赵观停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撑着地连连往后蹭着后退,牙齿打战得话都说不清了,一脸惊悚:“你你你你你——我我我我,你你你——你是谁啊!?” 卫停吟心里骂了句草你喵比,扬手打了一下墓碑:“你他大爷的来扫墓,结果死的是谁都不认识了!?赵四儿你脑子让门挤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赵观停就肉眼可见地一僵。 随后,他胸膛一提,倒吸的一口凉气肉眼可见地卡在了嗓子眼里,接着一翻白眼,日的昏过去了。 卫停吟:“……昏什么——” 他气极,撸起袖子就要过去把他弄醒时,突然一声急匆匆的“赵兄!”从远处传过来,还伴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卫停吟停在原地,抬头一看,是方才那位“顾兄”从远处跑了回来。 顾兄突然顿在原地,瞪着卫停吟,也露出极为惊恐的表情。 随后,此人也两眼一翻,咚地倒到地上了。 卫停吟:“…………” 有病吧!! * 赵观停做了个梦。 梦里,乌云厚重,雷风滚滚,江恣又在飞升。 漫天天雷轰然而落,把整个平原炸成了焦原。 空中乌云滚滚,雷团在云中时不时地发亮。 赵观停皱眉望着天空,和在雷劫里挥剑的那道身影。 天上又劈了一道雷下来,赵观停隐隐感到不安。 而他师兄在他身边笑了一声。 他转过头,见他二师兄走出了一步去。 赵观停心里一慌。 他想叫住他,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他伸出手,指尖却恰好与师兄的袖角擦过。 他说不出话,拉不住人,于是只能看着他师兄飞到雷渊边上,高声喊了一声江恣的名字,一如既往地带着笑意,举起剑,横在脖颈边上。 他一剑自刎,落入雷渊。 赵观停猛地睁开眼。 忽然一切安静,震耳欲聋且源源不断的雷声戛然而止。 轻柔的雪花落在他鼻尖上,四周空留风声。 梦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可他仍然遍体生寒。 “喂。” 声音从身前传来,赵观停抬头。 有个一身粗布麻衣的人站在他面前,正撑着他的伞,伞面向他倾斜着。 “没事儿吧你。” 这人向他挑挑眉,脸上是和他梦里同样的不屑不羁,满脸随意,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 卫停吟。 赵观停呆滞地望了他片刻,抬手,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卫停吟:“……” 卫停吟无语:“你干嘛呢?” 赵观停:“没,我觉得我是做了梦中梦……” “套娃吗你。”卫停吟伸出手,扯住他的脸,使劲儿把他往上拽,“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我是你师兄!” “哎哎哎哎哎——” 赵观停脸都被拽红了,在他手里发出阵阵哀嚎痛呼声:“别拽啊!哎哎哎疼疼疼——” 卫停吟松了手。 赵观停捂着自己红了的半张脸,痛得两眼含泪,难以置信地望着卫停吟。 靠,真的很痛。 他想。 既然这么痛……那…… 这就不是梦……? “师兄?”赵观停不敢相信,瞳孔颤抖地打量他,“真的是师兄?” “废话,我上哪儿给你找个假的去。” 他说话还是这么不招人喜欢。 赵观停却没有生气,他脸上的难以置信逐渐变得惊愕,而后,一抹红晕出现在他脸上。 他渐渐兴奋起来,又顿觉委屈,眼睛里立刻盈满泪水,又哭又笑地就要喊:“师——” 突听身边一声大吼:“赵兄!!!” 赵观停一激灵。 卫停吟也一抖。 那位“顾兄”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个鲤鱼打挺就翻了过来,惊慌地左右一回头,见到赵观停就在自己旁边——是卫停吟在他俩被吓昏过去的时候,把他们俩搬到一起来了。 这位顾兄抓住赵观停的肩膀,猛烈地摇晃他:“赵兄!大事不好了!我看见你师兄,我看见你师兄显灵了!!” “一定是他在天有灵,看不下去自己被江恣祸害了,才来找你——……” 话说到一半,“顾兄”感觉到了什么,偏头一看。 卫停吟水灵灵地站在他面前,朝他挑了挑眉。 “……这是谁。”顾兄呆滞。 “我师兄。”赵观停说,“好像活了。” 顾兄呆滞几瞬,噶的一声,又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看着他翻着白眼倒在雪里的模样,卫停吟沉默片刻,才评价:“他怎么还是这个德行。” 赵观停哈哈干笑两声。 这位顾兄名叫顾蓦,打以前开始就这么咋咋呼呼的。 “那……师兄,”赵观停抹了两把眼泪,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是师兄?” “不然呢?” 赵观停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也伸出手,捏了捏卫停吟的脸。 软乎的。 虽然很冰,但确实是软乎的。 赵观停刚被打断的委屈立刻又涌上心头。他嘴一瘪,眼睛一红,几滴眼泪立刻啪嗒啪嗒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憋不住了,哇地一嗓子嚎了起来,扑上来抱住卫停吟的腰,张着大嘴就嚎啕大哭:“师兄!!!” 赵观停哭得像水坝被炸了,嗷嗷个没完,卫停吟很快感觉到腰上湿了一片,全是赵观停的泪水。 卫停吟无可奈何,撸了两把他的头发,拍了拍他的后背。 赵观停哭得更凶了。 哭了小半天,赵观停收拾好了情绪。 他用帕子擦干净眼泪,然后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又把卫停吟上上下下盯了好长时间。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他还是不太敢信,总之他又伸出手,又捏了一把卫停吟的脸。 还是软乎的。 “我嘞个亲娘啊,”赵观停松开手,目瞪口呆道,“他居然真做到了?” 卫停吟莫名其妙:“啥?” “江恣啊。”赵观停说,“师兄,你不知道吧,你死以后阿恣就疯魔了,天天抱着你那尸身不撒手,说要逆天改命把你复活,可这世界上哪儿有使人复生的法子。” “师尊就好言好语劝他,说没有的,不行的。可他不信,这么多年了,听说还在找办法。我天,我还一直心说他把自己弄死都找不到办法呢,别哪天没人给他收尸,到时候我还得拖着个棺材找到魔界去给他收了。没想到啊,他居然真找到了。” 卫停吟:“……” “哎师兄,”赵观停又捏捏他的脸,稀奇极了,眼睛冒光地问他,“你咋复生的,你知道不?” “我不知道。”卫停吟拍掉他的手,“我问你,这些年到底发生什么了?我怎么听说,好多人都想弄死江恣?” “那必然想弄死他啊!” 一说这个,赵观停就一拍大腿,气得不行,“你看看你家那阿恣成什么样儿了,他也不管管自己手底下的魔修,大伙儿能不想弄死他吗!” “……什么我家的,咱俩是一家的好不好!他也是你家的!” 赵观停说:“那他不是你拉扯大的吗!” “你也是我拉扯大的啊!” “我又没当魔尊去!” 卫停吟突然无言以对。 “算了算了!”卫停吟挥挥手,不跟他掰扯这茬了,“总之你告诉我,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赵观停沉默片刻,道:“事情有些复杂。” * 七年前,卫停吟自刎落渊。 江恣放弃飞升,御剑飞向雷渊,在雷渊里抓住了他。 雷渊之内,魔气肆虐。 据记载,雷渊里,是一个人间炼狱,最底下离岸上足足有十万八千里。 传闻,最下沉的地方,有刀山火海,油锅血池,伴着四周的雷声滚滚,山崖底下几乎集齐了十八层地狱的光景。 使进入之人,无不受尽折磨而身死,魂飞魄散而无来生。 雷渊是雷劫时会偶然被天雷劈出来的——当然,也有江恣这样雷灵根失控,自己劈出来一个的例外。 但总之,进了里面就别想出来。 “他当时进了雷渊以后,把你抓住了,然后想爬上来。可是师兄,你也知道,一旦掉进雷渊里面,就别想再回岸上。”赵观停说,“雷渊的裂缝间和岸上,会凭空出现一道结界。那结界为天雷所化,有天道之力,根本没人能破。” “里面的人破不掉,得外头的人才能破。所以他就喊师尊,他想让师尊救他。” “毕竟那雷渊不是天雷劈出来的,是阿恣自己劈出来的。所以渊的结界或许没有天道之力,能破开。”赵观停顿了顿,“可师尊没去。” “从没有人破过雷渊的结界,那里面尽是威力可比雷劫的魔气。若是有了个口子能出来,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阿恣那时是门中的天之骄子,许多门外的人都来参见他的天劫。人多,师尊不敢冒险,也没有上前。再说了,雷渊这么威力巨大的东西……若里面的东西真出来了,师尊怕是也没办法处置。师尊……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 “阿恣就被关在里面了。” “裂开的渊口重合,两边的地面慢慢又合在一起,我们所有人看着他被一点点关在里面。” “……” 卫停吟脸色很不好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也没说出来,最终只是叹气。 赵观停也没有再嘻嘻哈哈地耍宝,他也惆怅着:“我知道,我们对不起阿恣。” “雷渊合上,最后就剩下一条裂缝。可吓人了,那裂缝里,还有阿恣掌心里的黑血渗出来,他应该还在里面掰了很久的渊口。” 赵观停抬头看他,“后来三年里,我们都以为你们死了,死在雷渊里面。” “毕竟入了雷渊,与死无异,至今没人从雷渊里出来过。” “所以你们还曾经是仙修界的一段佳话,许多人为你们唏嘘。哎,还有人写过话本呢,师兄你看不?我买了好几本。” “去你爹的。” 卫停吟照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继续说,别扯没有用的。” 赵观停挨了打也没生气,反倒嘿嘿乐了两声,乖乖地继续说:“总之,雷渊闭合之后,大伙儿都以为你和阿恣都死了。” “师尊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山上为你们两个立了碑,每七天就去祭拜一次。” “结果第三年,阿恣的飞升之地突然引来天雷。” “没人飞升,但是天雷来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天雷劈开了雷渊。”赵观停说,“雷渊结界大破,他抱着你,从里面跳上来了。” 9、过往 “阿恣出了雷渊,却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身上没有任何仙力,全是魔气。他被魔气包裹,成了魔修,从雷渊里回来了。” “大师姐和师尊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并不答,只对师尊说,他不怪师尊见死不救,但要师尊告诉他,怎么才能让人死而复生。” “他怀里还抱着师兄你,傻子都知道他想干嘛。而且啊,他还瞎了一只眼睛。” 赵观停说着,点了点自己的左眼:“这只。” 卫停吟皱皱眉:“怎么瞎的?” “不知道,他至今都没说。但是他不说咱也大概猜得出来,不是在雷渊里渡劫的时候瞎的,就是想复生你做法阵的时候被邪术反噬的呗。” “总而言之,他问师尊有没有办法复生死人。” “师尊嘛,师兄,你也知道的。师尊就和他说,世上没有这种术法。” “阿恣就和师尊冷笑,他说邪术也可以,被反噬也无所谓,他什么都能拿来换。” “师尊还是说没有这种术法,人死是天道所驱,即使是我们修道也无法与天道抗衡的。” “师尊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还是不答。他身上全是魔气,大师姐看不过去,说他这样回来是在侮辱上清山的门楣,就对他出了手,却被他打了回去。” “阿恣就那么走了。” “后来过了两个月,他上山来了。” “他一个人上山来了,还带着上一个魔尊的尸身。” “他把魔尊杀了。”赵观停说,“他杀了魔尊,继位成了新的魔尊。那次回来,是要辞别山门。” “他给师尊下跪,要师尊把他从上清山除名。” “……还挺讲礼貌。”卫停吟说。 “是啊。”赵观停苦笑。 “然后他就屠门了?” “屠门?”赵观停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摆了摆手,“不是不是,他屠门是之后的事。” “阿恣辞山之后,就下山去了,他说以后不会再回来,会在魔界待着。师尊问他打算把你的尸身怎么办?阿恣就说要让你回来。” “他还想复生你。”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呀。阿恣虽然对我们还算很恭敬,还特地来辞门,可毕竟是成了魔尊。他从天雷劈开的雷渊里又回来了,还杀了前魔尊,成了新魔尊,这么大的事儿肯定瞒不住。” “这事儿传遍仙界,阿恣的事,变成了往上清山上刺的一把刀。” “就算他特地上山来辞门了,可他毕竟曾经是上清门的门徒,更是师尊的亲传。” “所以……因着他成了魔尊这事儿,仙界人人就都开始向三清门问责。” “师尊的脾气性格,师兄你也知道。他什么都没说,挨了问责就一声不吭地挨着。” “后来,师尊不知是觉得自己确实该担责,还是觉得阿恣不能再这样一错再错,亦或者是觉得对不住师兄你不得安息……总之,他下山去了,去了魔界,把你的尸身带了回来,安葬在山上的坟碑底下。” “阿恣一下子就火了。” “他杀了回来,提剑上门,屠了上清山半座山,对师尊拔剑,疯了似的问他把你放哪儿了。师尊不答,他就一个一个杀,杀了几个师尊就受不住了,骂着告诉他把你埋在哪儿了。” “阿恣就收了剑,过去把你挖出来,带走了。” “上清山被他杀得血流成河,我们收拾尸身都花了四五天。” “师尊把自己关在山宫里好几日,谁来都不见。阿恣来屠门的事儿很快又传遍仙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仙界中人都说他极其危险,责怪师尊没有教导好。” “师尊被千夫所指,还是没有出门来。后来过了八天,他终于出了门来。” “他提着剑就往山下走。” “他一句话都不说,临走前也一句话都不跟我们说。” “后来过了两天,他浑身是血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回来之后,让我们把玉清山主和虚清山主叫来。” “然后,师尊让我们给他更衣,说浑身是血的去见山主,太不礼貌。” “两位山主来了以后,师尊就说,他输了,他没资格再做掌门,也不会再修道。自己的弟子变成这样,他也有责任。他把掌门之位让给虚清山主,随后就去山后把你和阿恣的坟碑推倒,一瘸一拐地下山去,告诉我们会在山下给你立块碑。” “我们想追出去,他不让我们跟着。他说上清山出了一个魔尊,门楣已脏了。师尊无颜面对仙祖父老,是罪大恶极的罪人。” “他说我们还是干净的,别在这里待着了,去玉清山或者虚清山吧,改投他人门下吧。上清山不必再留了,就在他这一代毁了吧。” “师尊就那么一瘸一拐地走了,我们谁都没再见过他。” “上清山的门外弟子走了大半,我们这几个亲传坐在一起沉默好半天,谁都没说话。” “玉清山主和虚清山主看我们可怜,就说让我们自己先想想,之后就也走了。” “我们坐到晚上,突然就吵了起来。” “我忘记是谁起的头了,我被骂得气懵了,早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我们骂得是真狠,彼此的伤疤不要钱似的揭。后来有些门外的弟子进来劝架,可我们骂红了眼,连那些进来劝架的也一起骂了。” “我们还拔了剑,三个人又骂又砍,是顾兄和商师兄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来了,看见我们在互砍,赶紧冲进来拦下来了。” “我们最后吵了一架,彻底决裂。”赵观停说,“我下山去了,三师姐也走了。最后留在山上的,就只有大师姐。” “后来,我听说玉清山主和虚清山主也去围剿阿恣,结果没杀成。不仅如此,阿恣还杀了回去,把三清山全给屠了一遍。” “这下好了,玉清、上清、虚清三座山,全都留不住了。” “我们的好师弟霸占了三山,跟山主们说是昆仑山的池水养人,定不会叫师兄你香消玉殒,要把你放在山底下的冰湖里……” 卫停吟:“……” 好耳熟的台词啊! 赵观停手托着腮:“他把其他三座山的人逼得只能出走,这件事又闹得沸沸扬扬。我也是那时听了传言才知道,大师姐居然把师尊不要的上清山主的位置继承了下来,在外人嘴里成了‘上清山主’。” “师尊都不要山门了,她却还要。”赵观停说,“那山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就只有空落落的一个名号,她拿去干嘛呢。” “守着那么个空名号,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卫停吟低头不语。 他撑着把伞,伞的另一边是絮絮叨叨把这些年发生的事说了个干净的赵观停。 两人并肩坐于伞下。 卫停吟抬起头,看着夜里的风雪。 “到头来,留下来的是从前最不讲情义的那个。”卫停吟自言自语道,“人这东西,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 “就是,无情道也不知道修到哪儿去了。”赵观停嘟囔。 “后来呢?”卫停吟问他,“三座山的人都出走了,都去哪儿了?” “听说都投靠到友好山门去了,大师姐……听说是去水云门了。” 刚刚跟着她来的商若就是水云门的。 三清门和水云门的关系是最好的。 “阿恣从雷渊里出来之后,雷渊魔气外泄,再加上后来魔修肆虐,早在师尊离山之前,凡世就一片乌烟瘴气了。”赵观停说,“我下山之后,四处卫道。” “我们三个再没有见过了,当年最后那一架吵得天地都失色,都说老死不相往来。所以呢,我再听到三师姐的消息,也是听的传言。” “他们说师姐到处找江恣,想要杀他。” “我去年偶然见了她一次。她变化很大,一身的戾气,脚步急匆匆的。”赵观停叹了口气,“师尊走了,我们这三个活得真是他爹的各有精彩。” “你知道就好。”卫停吟说。 “师兄,你打算怎么办?”赵观停问他,“你不去找阿恣吗?阿恣知道你回来了不?” “不知道,我自己爬出来的。”卫停吟说,“不敢去啊,我听人说现在疯魔了。一个弄不好,把我整死怎么办?” 赵观停苦笑:“不,我觉得他还没疯到那个地步……” “说起来,我的剑去哪儿了,你知道吗?”卫停吟说着,眼神漂移出去,有些心里没底,“不会是落在雷渊里了吧。” “没有,阿恣拿过来过。”赵观停说,“好像是放在他那边了,在魔界里。” 卫停吟:“……” 噩耗啊,我靠。 卫停吟扶住额头,深深地感到一阵无力。 “师兄,我真觉得你得去找阿恣去。”赵观停苦口婆心地劝,“知道你回来了,他那疯劲儿能收敛不少。没准你能给天下苍生换个和平回来!” “这确实,凡世都让他祸害成这样了。” 赵观停突然语气有些不对:“呃……” 听出他有所迟疑,卫停吟转头一看,就见他神色欲言又止。 卫停吟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怎么了?”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赵观停说,“其实阿恣没碰过凡世的事儿。”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赵观停说,“师兄,我刚刚不说阿恣杀了上一个魔尊吗?” “是啊。” “你也知道,上一个魔尊叫邱愁。魔尊这东西,就是谁能杀了座上的就是谁的。”赵观停说,“邱愁手底下,好像有个二把手,叫祁三仪。” “这祁三仪好像了不得的,活了百年多了,从前还和师尊交过手。他在邱愁手底下偷招学技,隐忍不发,就等着以后哪天能赢过他了,就跳起来把他杀了,当下一个魔尊。” 赵观停一拍手,两手一摊:“结果半路上,阿恣杀出来了。” “阿恣杀了邱愁,祁三仪也跟他交手了,输给他了。” “这祁三仪就心服口服地给阿恣当了二把手。阿恣当魔尊,说实话,就是想进魔尊城中,找所有魔修的术法邪术,看有没有能复生师兄你的。” “他根本就没想着什么让天底下都被魔修支配,更没想着祸害苍生。反倒是这个祁三仪,大张旗鼓地祸害世间,想让阿恣的威严遍布天下。” “可我看那样,阿恣好像根本就没过问过。” 卫停吟沉默片刻:“也就是说,上一个魔尊的二把手现在是江恣的二把手,凡世间这些破事都是这个二把手搞出来的,江恣只是完全不过问,而且他全然没兴趣?” 赵观停打了个响指:“没错!” 卫停吟半信半疑:“你打哪儿打听来的?” 赵观停啧了一声:“师兄你这话说的,你四师弟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杀的魔修畜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好歹曾经同门一场,阿恣变成这样我虽然痛心疾首,但也还是想打听打听嘛!是我逼问他们的,都是他们告诉我的!” 卫停吟一挑眉,战术后仰几分。 他有些信了。 他又坐直回去,面上仍是不悦:“可就算如此,也不能说那混小子就没错啊。他一个魔尊他不管底下的人,让这群人满天下地祸害人,他能没错?坐那个位置就做该做的事儿,不想管手下就别做老大。” 赵观停哈哈的笑起来:“说的有道理!” 忽然间,头顶有尖锐的鹰鸣声传来。 是信鹰的鸣叫。 赵观停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两人放下伞,抬起头。风雪之中,一只漆黑的信鹰俯冲下来,扑棱着翅膀,冲到他们面前。 赵观停伸出手,信鹰落在他的手臂上。 信鹰把他的手臂压得一沉,收起翅膀。 它张开嘴,嘴巴一张一合的,发出了水云门一位长老门下的亲传弟子的声音。 卫停吟见过她,所以识得这道声音。 女弟子惊慌失措:“赵师兄,请带着顾师兄速回水云门!” “魔尊江恣来了,来向萧山主讨要卫师兄尸身!” 10、水云门 赵观停闻言震惊,转而又立刻犹疑几分,大约是想到了他与萧问眉之间的破裂关系,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卫停吟则只是震惊。 信鹰还在说话:“赵师兄,我知道你和萧山主近些年关系不和!可是魔尊江恣此人行事极端,实力高强又不讲道理,你若不来……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请快些来吧,赵师兄!” 弟子都快哭了。 说完这些,信鹰闭上了嘴。 黑夜里,信鹰歪歪脑袋,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他。 赵观停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他和信鹰对视片刻,一脸难办地转头看向卫停吟。 卫停吟看了他一眼,直接将手里的伞柄塞到了他手上。 卫停吟站起身来,往自己的墓碑后面一探身,拿起他的纱帽,戴在了头上。 “走吧,”他朝赵观停一笑,“师尊教你的可是同门互帮互助,不是吵了架以后就见死不救。” 卫停吟平静得很,话说得十分理所当然。于是赵观停愣了愣,忽然想起他这位师兄就是这样,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法让他真觉得难办,他永远波澜不惊,永远面带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当然,嘴里也总是说不出人话来。 逝去的七年仿佛一瞬间如海浪似的复返了回来,赵观停想起许多往事,于是忽然就多了种“那也不是不行”的勇气。 他笑了声。 “大师姐如果要打我。” 赵观停顿了顿,声音却还是有些发抖,重复着喃喃说,“大师姐如果要打我……你可得帮我啊,师兄。” 卫停吟说:“那得看情况。” 赵观停立刻破防:“不是你有病啊!刚刚我把话说得这般感人肺腑你为什么要看情况啊,你不该说‘好的一定你放心吧’吗!帮都不帮我你算什么师兄啊你!” “废话啊你,我没剑啊!我如今是两手空空跟你去战场啊!我拿什么帮你啊你想让我再死一遍啊!?” “你不会帮我空手接白刃吗!” “你接得住她的剑!?” 风雪依旧,卫停吟墓前却不再萧条了。 两个人吵嚷起来,声音乘着风有了回声,连坟前摆着的那坛酒看起来都温暖许多。 * 天色阴沉,不见明月,风雪骇人。 事情紧急,不能耽搁。和卫停吟拌了会儿嘴,赵观停就把顾蓦摇了起来,两人以剑起了个传送的法阵。 三人入阵,一阵土火的法力交替后,他们来到了水云门附近。 水云门外有一层结界,传送不进去,三人便落在外围,提起剑来,御剑往里飞去。 顾蓦还是不太敢信,虽御剑飞在空中,但眼睛还是不住地往卫停吟身上飘:“你当真是卫师兄?” 卫停吟没有剑,他正站在赵观停的御剑上,按着他的肩膀,跟他共用同一把剑飞进去。 高处风大,卫停吟的刘海被吹得翻飞,露出了脑门来。 他横了眼顾蓦:“我该怎么做才能变成个假的?” “那万一是魔尊派来的,易容术高强的……” “你刚刚不也用法术测过我了么,我身上没用任何法术。” “那确实是没错……” 顾蓦嘟囔,“可这也太难以置信了,死人竟能复活。” “好啦好啦,应该是江恣找到了复生之法。”赵观停打了个圆场,又纳闷道,“不过若是如此,也真是奇怪了。既然他已经将人复生了,又为什么来找‘尸身’了?” “没准是我家方师妹太着急,把话传错了。”顾蓦说,“或许是你家师兄复生之后自己跑了,他找不到人,又知道这次成功了,就想着水云门里有萧山主,便前来讨人。” 顾蓦也是水云门的,而方师妹正是刚刚传信来的人。 她叫方见。刚刚信鹰说话的声音,正是她的声音。 顾蓦这话很有道理,赵观停点点头:“或许真是如此。” 穿过结界迷雾,三人进入了水云门的地界。 水云门是个位处幽静山谷之中的门派。 待迷雾尽散,三人进入了水云谷中。已是深冬,这四周还青山环绕,月朗风清,山谷之中的一池湖水幽幽。 原本幽静的山谷湖水,此刻水中倒映着的光景,却是被烧成橘红的山宫。 湖水中央,是水云门掌门柳如意的山宫。 而在湖水岸边四方,各有水云门其他长老们的山宫。 而此时此刻,柳如意的山宫一片黑色火光,轰隆隆地烧着火海。 顾蓦大惊:“那是师尊的山宫!” 有人惊声尖叫,有人大喊。 即使是在天上飞着,也能看见底下水云门的门外弟子们都在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漆黑的夜晚,几乎被烧成白昼。 顾蓦着急地就要往下俯冲而去,赵观停叫住了他。 赵观停把剑停在空中,对着地面上思索片刻,回头问道:“师兄,你想去见他吗?” 卫停吟眉心皱起。 水云门烧成这样了,他得去见。见到了他,这疯子才能收敛。 就算有风险,江恣也不会一刀把他砍死…… 【不能见。】 系统突然冒了出来,面板出现在他身侧。 生怕他感到不满,系统的话连珠炮似的往外冒:【宿主,经过调查,江恣目前的精神状态极其不安定。就算你出现了,他也会把你认成别人。】 【他真的会砍死你。】系统说,【而且……】 “去见吧!” 系统话没说完,顾蓦突然开了口。 他焦急不已,冷汗直冒,看起来快要哭了。他御剑飞近过来些,向卫停吟乞求着说:“卫师兄,他这么多年发这么多疯都是为你!如今水云门这样,只有你能做什么了!你……” “不,顾兄,你冷静点儿。”赵观停抬手按了按他的胸膛,平静道,“也不一定。” “为何!?” 赵观停朝他挑挑眉,朝地上指了指,让他去看地面上。 “易宗主在。”赵观停说。 顾蓦一怔,往地上一瞧。 他瞳孔缩了缩。 卫停吟极其自然地一手搭在赵观停肩膀上,另一手叉着腰,跟着往下看去。 “易宗主”是无生宗的宗主易忘天,卫停吟也知道他,更见过好几次。 无生门一向一身红衣。卫停吟往下一瞅,就看见了几身红衣服。 “这易宗主怎么了?” 卫停吟问,又抬眼一撇,瞅见顾蓦一脸情绪复杂,“怎么一看见他,你就这个表情?” 顾蓦踌躇:“呃……” 看他有口难言,赵观停无奈地替他解释:“师兄莫怪,易宗主这些年很是激进。” “他本就恨极魔尊,如今我们上清山还新上位一个魔尊祖宗,他看我们就越发不顺眼。当时师尊还在山上时,就属他来得最勤,恨不得拿唾沫把师尊淹死。” “也难怪,毕竟出过那样的事儿。”卫停吟说。 “我看这样,师兄你今晚还是别出来了。”赵观停蹲了下去,看着下面说,“你看看,那二把手都来了。” “在哪儿?” “山宫外头那个乌漆嘛黑的。”赵观停指了指地上的小点儿,“估计是听说江恣来闹事儿找人,他闻着味儿就来了。这死人可最喜欢江恣出来祸害人间了,今晚可热闹啊。” “易宗主一直事儿多,二把手还来添油加醋。这儿是水云门,虚清山主肯定也在。” 虚清山和上清山一直互看不顺眼。 “易宗主可是大乘,有他在,就能拦住魔尊,更别提还有虚清山主。我们再想想办法,就能把江恣赶回去。”赵观停回头看向他师兄,“师兄你要是这时候出来,跟在全仙修界面前宣布你复活了没两样。” “到时候啊,更麻烦。” 确实是。 【而且,宿主,经过调查,易忘天近几年内对上清门极其不满。即使门内如今已成了这般分崩离析的状态,他也要求上清门山主以死谢罪。】 【他一直在寻找谢自雪,想要让谢自雪为江恣的事谢罪。】系统说,【如果宿主在这时出现,可能会火上浇油。即使是宿主出面,了结了魔尊的事,易忘天在之后也一定会为难水云门与萧问眉。】 【或许,萧问眉会难逃死罪。】 ……好麻烦!! 虽然一直都是这样但你们修真文好麻烦啊!! 也就是说要解决的根本不是江恣本身,这地方除了发疯的江恣,还有很多别的人也是隐患! 卫停吟出面或许能让这个疯子停下来,可他这人的杀伤力只对江恣有效! 这儿还有几个重磅炸弹等着呢! 卫停吟要是出来,这几个炸弹不但不会停下,反倒会哐当一下子炸开! 卫停吟反倒会成为催化剂!到时候看见他还活着,这几个炸弹不知道会怎么发挥! 见来了这么多人,顾蓦也冷静了下来:“说得对,这么多人在……你瞧,连玉山的都来了。这八方来客的,你卫师兄出来了,怕是会更麻烦。” “总之,师兄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吧。”赵观停说,“我们下去看看。竟闹得这么大,大师姐怕是被为难了。” 三人御剑下落,卫停吟提前跳了下来。 他落在湖边一长老的山宫后面。 山宫前面,人群涌动。大伙儿都聚集在湖边,隔岸望着湖心中央的掌门山宫,忧心忡忡惊慌失措的,根本没人往他这边看过来。 连这山宫的山主长老都在前面,没在宫里,卫停吟听见有弟子害怕地叫他的名字了。 卫停吟趁机翻窗进宫。 “喂,”他说,“找找有没有放弟子衣服的。我这一身朴素的太明显了,给我找身衣服。” 系统这次还算给力,加载片刻后就立刻出现几个箭头,指引他往箭头的方向去。 【这山宫里有一个下间,用来放置弟子之物,其中便有弟子衣物。】系统说。 “干得漂亮。” 卫停吟脱掉鞋,赤着脚踮着脚尖,偷感十足地匆匆往里走去。 11、重逢 湖心中央,火光冲天。 火光是黑的,那是魔气。 落地以后,从火海里扑面而来的魔气让赵观停眉头一皱,咳嗽了两三声。 山宫在火里被烧得噼里啪啦,房梁断裂宫门倒塌,残骸落了一地。 “蓦儿!” 烧成火海的山宫外,有好几人提剑站立,正在僵持。 其中一人,便是这眼看着要烧的灰儿都不剩的山宫之主,水云门掌门柳如意。 听到她呼唤,顾蓦赶忙应了声“师尊”,朝她奔去。 “师尊”。 顾蓦从身边跑走了,赵观停身旁立刻空无一人。 他默然一瞬,下意识地抬头,刚想环望四周,才想起他师尊不可能在这儿。 于是他只能苦笑,四周环望了圈。 人真全,无生宗的易忘天和他亲传弟子吕寻,他大师姐萧问眉和魔界二把手祁三仪和几个魔修,水云门掌门柳如意和她三个亲传都在。 和萧问眉视线相撞的一瞬,萧问眉眼色一僵,立刻别开了眼。 赵观停也僵了下,装作无事地清了清嗓子,不禁有些尴尬。 决裂以来,这是他和大师姐见的第一面。 “人来的很齐啊,”赵观停笑着问道,“你们尊主呢?” 祁三仪知道这话是在问他。 “尊主此刻就在这火海中,”祁三仪也笑着回应,指了指快烧成灰的山宫,“你若找尊主有事,就等一等吧。” 祁三仪黑发血眸,一身黑衣,耳朵上钉着一枚黑色耳钉。 他长得不错,一双狭长丹凤眼和一双剑眉,有些像卫停吟。 赵观停一直怀疑这就是江恣一直没对他下死手的原因。 不过祁三仪没那么嘴贱,跟他师兄一点儿都不像。 赵观停一挑眉:“他没事儿闲的进去干什么?自焚?想死?” “这你就要问问柳掌门了。”祁三仪说,“谁叫你们水云门没事找事,将尊主最宝贝的东西带走了。” “我都说了,没带走。”柳如意面露不悦,“这几日里,我从未去过昆仑山,如何带走?” “水云门这么多人,也不用劳烦掌门自己屈尊前去吧?随便派几个弟子去,不是轻而易举吗?” “……真是跟你有理说不通!” 柳如意气得满脸怒意,“若是他找不到,我看你们要怎么给我一个解释!今晚可是连我的山宫都烧了!” 祁三仪嗤笑回应,满脸轻蔑,并不把她这句威胁当回事。 柳如意瞪着他。 他俩话说到这儿,顾蓦明白了过来。他凑近到柳如意身边,低身弯腰下去,在她身边小声道:“那这么说,师尊,难道……” “是。”柳如意偏头看他,语气不好,“江恣怀疑是我伙同萧山主,偷走了他原本放在上清山山底的、卫停吟的尸身。” “所以他前来讨人,还杀了几个弟子,想逼我交出来。” “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柳如意说,“最后他气不过,烧了我的山宫,又怕我把尸身就藏在山宫里,便自己进那片火里面找去了。” 这混账真是…… 赵观停简直找不到话来形容他。 突然有人冷笑。 “萧山主,这就是你们上清山出来的好徒弟。”那人冷嘲热讽,“你师尊果真不愧他天下第一剑的名号,教出这样一个好东西来。若是上清山从前的仙祖仙宗知道了,怕是要在天上高兴得哭出声来吧。” 萧问眉拧起那双好看的眉来,并未说话。 赵观停往说话人的方向看过去。 易忘天。 易宗主长了一双上挑的三白眼,再加上脸颊边上的一道十字形伤疤,看起来极其凶恶。笑起来的时候,也看起来极其不怀好意。 这样的脸一旦开始冷嘲热讽,那恶意根本藏不住。 “教出了这么个混账,你师尊倒好,丝毫不管天下人死活,眼见着事情闹大了,管不了,便拍拍屁股下山跑了。”易忘天说,“对外说是请罪辞山,可真是个好理由!天底下谁都说不得什么,可他不就是看自己管不了,怕日后来问罪的越来越多才跑的?” “从前,我……” “如果易宗主来这儿是为了说些冷嘲热讽的话,不如即刻请回吧。” 易忘天正张嘴要继续说些什么。可他刚开个头,一旁就有人把他到了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易忘天立刻面露不爽。 谁不知道,如今这混账魔尊是上清山出来的?上清山欠了这天底下多大的麻烦,萧问眉还有脸把这天杀的上清仙人的名号继承下来,他自该说教她一二! 竟有人直截了当地说他冷嘲热讽,还叫他请回? 笑话,该请回的是上清山! 于是他不悦地转头看去,就见刚刚出言的正是柳如意。 “你说什么?” 易忘天不悦地眯起眼,“柳掌门,你可是怪罪我多嘴了?” “正是。” “师尊!” 顾蓦慌了,手忙脚乱地又不敢碰她,只能胡乱挥着手在她身后慌张,“师尊,这话说不得的呀——” 天底下四大仙门,曾是三清昆仑门、水云谷、无生宗和连玉山。 如今三清门支离破碎,天底下便就只剩下三大仙门。 水云谷坐落山谷,和这幽静的山谷一样十分随和,向来不参与什么纷争。 可柳如意显然和她师承的随和一脉不太一样。 她眼中不悦,张口就说: “如今是我的山宫被烧,是我的山门被打被砸。此事又非萧山主所为,易宗主不向魔修问罪,反倒问罪起了萧山主,这是何理?” “况且,教养出这魔尊的谢掌门并非坐视不管。他曾经提剑去剿过弟子,不敌之后便向山中其余人请罪,还让出掌门之位,收起了上清山,还了仙剑,自断了修为,愿做关山罪人,辞山而去后再不现世。现如今,易宗主不怪罪魔尊,反倒还对其下弟子咄咄逼人,这也算是师长所为?” 易忘天凛了双眸。 他青着脸,握住剑柄,朝她走了过去。 走到她面前,易忘天拔剑出鞘,将剑尖对准了她。 “你再说一遍。”易忘天声音低沉,眸子满是杀气,“柳如意,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几遍都行。”柳如意丝毫不惧,冷眼看他,“易宗主,如果你到我这儿来,只是为了朝上清门的山主说些冷嘲热讽的话,那即刻请您回去。” “请我回去?”易忘天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眉眼间露出讽意,“我来此处是听闻魔尊来找你麻烦,才来助你的!你可倒好,柳如意,你……” “那为何不向魔尊质问,反而质问萧山主?”柳如意打断他。 “因为那孽障是上清门出来的!她为何还要守着这罪山不放!她既要守着就得有挨弹劾的——” “无生宗三百年前难道不是罪山吗!” 易忘天猛地一哽,再说不出话来。 像是被人一刀戳进了心窝子里,他脸色愈发发青,眉角抽搐,难堪愤怒又羞恼。 易忘天牙一咬,抬起剑。 他心中气不过,本意是只想抬抬剑吓唬吓唬对方,再放两句狠话收手的。 可在他抬起剑的一瞬间,一道剑气袭来,水刃如风般击到易忘天的剑尖上。 他剑身连带着剑柄都猛地一震。 手中的剑险些被击落,但易忘天功力深厚,所以震动过后,他依然紧握着手中的剑。 他眼眸一偏。 萧问眉拔了剑,周身水光涌动,剑身上也缠绕着水气。 易忘天脸色发阴:“萧山主,你这是做什么。” “魔修在前,易宗主就向同为仙修之道的道友动手,我认为有所不妥。” 萧问眉说着,面目淡然地收了剑。大火烧得橘红的夜里,她耳上的朱砂流苏摇动着。 “请易宗主收手。”她说。 有那么一瞬,赵观停眼前幻视,仿佛看到了谢自雪。 易忘天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那全然不能说是一位仙修的脸了,一双眼仿佛淬了毒一般狠毒,看她的眼神像一只毒蛇在盯着一只兔子。 祁三仪突然笑出了声来。 易忘天又看向他:“你笑什么。” “看你们仙修每次狗咬狗,好玩啊。”他笑着说。 易忘天脸色又沉下来,还未等他说什么,火海之中突然有一扇烧着了的门飞了出来。 那门早已烧得变形,飞出来后摔在地上,立马摔了个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碎火。 宫门的门槛被踏碎,一个漆黑的身影从里面摇摇晃晃、完好无伤地走了出来。 他身上有一圈冒着黑气的结界,隔绝了所有火焰。 恰好,卫停吟刚偷偷换上了衣服,让系统把他传送到了柳如意的山宫附近。 他躲在一棵大树后,树边还有大片的草丛。 大树他离人群很远,但正对着山宫的门,所以看得清一切。 隔着刚被踹飞出来的碎门的碎火,卫停吟看见那人从火海里走了出来。 山谷幽静,明月当空,夜风习习。 那人不再穿着他记忆里的白衣,也不再像记忆里那样挺胸抬头。 或许是因为那座山宫已被烧成废墟了,连从那里走出来的他看起来都摇摇欲坠,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他一身黑衣,一头长发披散,竟已经消瘦得脱了相,比他还像一个死了七年的人。 看那身形,卫停吟怎么都无法把他和记忆里那个小孩连到一起了。 他形销骨立地走两步晃三步,佝偻着上半身。 从里面走出来以后,他微微抬头。 那真是张惨白无比,毫无血色的脸。 看见他的一瞬,卫停吟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连心底里都再没有一句话。 他只是揪心。 这人真是瘦了太多了,脸上也没有传言中的暴戾。那是一张极为疲惫无力的脸,卫停吟忽然想起别人说他在雷渊里呆了三年。 江恣额前的发有些长,盖住了眼睛。他抬起头,风一吹,卫停吟依稀见到,他的左眼被一个黑色眼罩所覆盖住了。 卫停吟低垂眼眸,眉眼暗沉下来。 “尊主。” 祁三仪走上前,向他作揖。 江恣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挥挥手,让他下去。 卫停吟缩回脑袋,背靠树干,有些神伤。 突然,他感受到了什么。 一股气息进入识海,卫停吟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烈火般灼热,又极具攻击力的气息。 这气息太熟悉了,卫停吟脑子一嗡,立刻辨认了出来。 见神!? 见神剑!! 见神剑在这附近! 剑修的剑都是认主的,会以血开光,辨认灵气,与剑主心有灵犀。 卫停吟没看见见神,但很显然,见神看见他了,所以向他发出了“提醒”。 怎么回事! 卫停吟慌忙看向四周,却没看见他的见神剑。直到他疑惑地收回目光,在婆娑的月光下,忽然看见江恣腰上一闪寒光。 卫停吟忽然发现了不对。 江恣腰上,有两把剑。 其中一把黑气缠绕,而另外一把洁白如月,花纹如龙似火,剑柄上镶嵌着一枚红玉石。 卫停吟呆滞片刻,噗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见——神——!! 你怎么在他身上啊!! 12、打斗 见神剑挂在江恣腰上。 不知道为什么,卫停吟的佩剑见神,此时此刻,挂在,江恣,的腰上。 见神剑在月下寒光闪闪,简直像在隔着数米远、此时此刻躲在树后的它久别七年的剑主,欲语泪先流,无言泪两行。 卫停吟脸色迷幻起来,大脑宕机,一时半会儿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那不是他的佩剑吗! 一般来说这种东西不该放在死人的棺里吗,跟他一起下葬那种! 为什么会带在身上,那不是他卫停吟的遗物吗! 是遗物就老实地放在死人的棺里啊! 带在身上就不会觉得睹物思人很难过吗! 卫停吟下意识地在心里吐槽一顿后,才想起来,江恣这些年为了把他复生都做了多少。 啊,那或许是因为用情至深? 卫停吟脑子一团乱麻地胡乱猜测,但他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随身带着。 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不太明白江恣,虽然他从前自以为很了解。 “找完了?” 柳如意向江恣开了口,打断了卫停吟的思索。 她向着江恣冷冷发问:“你可找见了?” “没找见。” 江恣回答,声音很是沙哑。他叹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根烟枪来,塞进嘴里,吞云吐雾了一口白气出来。 现在居然还抽烟。 小子越来越不学好了。 卫停吟一手撑着树干,在树后围观,用大拇指指腹揉了揉脑门,头疼地暗自腹诽。 “没找到的话,那能否请魔尊大人给我道个歉?”柳如意瞥向他身后的火海,“我的山宫,大人准备如何赔我?” 江恣没有言语。 他捏着烟枪,看着湖面远方的天,沉默良久。 火在身后烧得作响,江恣一直没说话。 一群人站成一周,等了他好久,江恣却连个屁都不放,就那么好整以暇地抽着烟看远方。 他沉默得久了,柳如意有些不耐烦:“你——…!” 柳如意瞳孔猛地一缩。 就见江恣缓缓抬手,手中黑气一聚。 站在萧问眉身边的商若突然整个人飞了出去,下一秒就到了江恣手上。 江恣拔出剑,把商若擒着后颈抓在手里,裹满魔气的剑尖抵住他的脖子。 柳如意大惊失色:“阿若!” 顾蓦也禁不住大叫:“师兄!” 商若脖子上缠了一圈魔气,可他却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只是脸色铁青。 是江恣用了他的血灵根,操纵了人血。 他的血灵根法术早已出神入化,能轻易掌控修为境界比他低下的人。受他掌控者,根本一动都动不了,只能在他手上等死。 “柳掌门,”江恣眼神灰暗,声音平静沙哑,“告诉我,人到底在哪儿。” 他抬抬手里的剑,剑尖点在商若的脖颈上,都点了两三粒血滴出来。 柳如意脸色扭曲。 “你是彻底疯魔了吗!”她说,“我都告诉你了,我也好,萧山主也好,这水云门的其他人也罢,根本都不知道卫停吟不见了!” “你也进我山宫找过了,亲自瞧过了!根本就不在我这儿!” “不在你这儿还能在哪儿。”江恣说,“这天底下,还对我藏着师兄尸身这件事忿忿不平的几个人,有一半都在你门中。” “柳掌门,天底下的人都恨我,但他们恨我的是我没死成。他们恨我不但爬了出来,还做了魔尊,恨我纵容天下变成这个乌烟瘴气的模样。” 他话语平静,说话听不出什么情绪,“早就没几个人恨我七年都扒着一具尸体不放手了,也早没几个人记得我是因为什么才变成今天这个人人喊打的样子了。” “你也知道自己人人喊打啊。”赵观停道,“知道的话……” 江恣置若罔闻:“如今还惦记着师兄的,也就只有那么两三个。师姐,上清门中除了你,另外两个可根本不再在乎我手上的尸身了。” “哎你说谁呢你!”赵观停嚷嚷起来,拔起剑,“别把人说得跟个白眼狼似的!我刚给师兄扫完墓过来的!再说——” “谢自雪倒是曾经热心得很,不过如今也成了废物了,根本再回不来昆仑山。” ……听人说话啊倒是!! 话虽如此,可比起江恣无视他,谢自雪在这混账嘴里变成“废物”的事,更让赵观停气不打一处来。 他还有脸说师尊! 赵观停脸色愤怒:“你……” 还未等指责的话语出口,萧问眉拔剑出鞘,一道剑风打了过来。 江恣侧身躲过,剑风直直袭来,擦着赵观停的脸边砍了过去。如一阵狂风过境,赵观停侧边的发被削去一半。 赵观停嘴中要出口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向萧问眉。 那是张愤怒到面目狰狞,几乎如同什么青面獠牙的妖物一般恐怖的脸。 额头青筋暴起,那双眼睛里凶光毕露。 是了,萧问眉是谢自雪的第一个亲传弟子,是他挑中的第一个剑修。 赵观停后背一凉,十几年里被大师姐教训的记忆洪水般返上来——师姐依然是师姐,血脉的压制还是刻在他骨子里,赵观停差点没跪下。 江恣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波澜不惊地看向萧问眉。 萧问眉抬起剑,剑尖直指江恣。 “把话收回去,”她说,“你没资格谈论师尊。” 江恣抬抬脑袋,居高临下地低眸看她,脸上尽是嘲讽之意。 他并不在乎这句威胁,只面带嘲讽地:“那就不谈了,我只要你把人交出来。” 江恣手中的剑的剑尖刺进商若脖颈,血珠顺着剑尖淌了出来。 眼瞅着商若面色扭曲,痛得闷哼出声,柳如意脸色也越发惨白。 “等等!我说了真的没有!”她忙道,“若真的有,你又烧我山宫又杀我弟子的,我会为了遮掩一具尸身,坐视不管到这份上吗!?” 顾蓦也着急得脸都白了:“江恣!你还不快住手,当真没拿过的东西你要我们去哪儿找!?快放开师兄啊!” 江恣置若罔闻,剑尖慢慢地深入商若脖颈里面,血越淌越多。 “住手啊!我说了没有!!”柳如意声音越发颤抖,逐渐撕心裂肺,“你疯了吗你——” 她伸手握住剑,想要硬夺。 卫停吟腾地站起来,再看不下去,一只脚迈出了草丛去。 他刚要叫出剑来咒来,突然,一道惊雷劈向江恣。 卫停吟止住脚步,停住身子。 而江恣敏锐一躲,躲开了那道雷。 易忘天迅速行至他身前。刚要挥臂斩出一剑,江恣却抬脚踩住了他握剑的那只手。 易忘天瞳孔一缩,握剑的手在对方脚底下用力得震颤,却怎么都砍不出去。 他怒目一睁,撤了手,回身一转,重新一剑劈了下来。 江恣及时地最后一踩他的手臂,借力跳出去几尺,躲过了这一剑。 剑落了空,易忘天面上青筋暴起,愤怒地歇斯底里:“江恣!!!” 他怒目圆睁,声音撕裂,仿佛和江恣有什么血海深仇。 他冲上去,剑身已裹满雷气。那雷气洁白如琼,厉如雷风。 江恣松开商若,还一脚把他踢开去,转身持剑和易忘天对打起来。 刹那间,火海前雷击不停。 场面电光火石,令人眼花缭乱。 卫停吟站在树后,一时看呆。 赵观停旁观了会儿战斗,感觉到了什么,回头一看卫停吟正要出来,吓得眼睛一瞪,慌忙给他使了两下手势,示意他赶紧回去。 卫停吟便只好缩了回去。 他躲在树后,看那两人打得电闪雷鸣,好不热闹。 易宗主那双本就瞳孔显小的三白眼,因为愤怒而缩得更小了,瞧着十分可怖。 江恣好似也打得上头,脸上笑意更甚,连刚才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一种癫狂的嗜血出现在那双血眸之中。 两个人打得很疯,也都不愿收手。 这怎么收场啊。 卫停吟一个头两个大。 雷灵根的大乘对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雷这灵根可是不管敌我一起乱揍的,波及范围还很广,想进战去一同战斗都没办法…… 突然,一道漆黑的身影嗖地从他藏身之处旁的宽阔大路上冲了出去。 卫停吟一愣,回头一看,没看见任何人。 月光皎皎,洒满大地。 他藏身处之外的宽阔大路,一派和谐。 而另一边,传来“铮”的一声。 雷声突然停下,卫停吟转头一看,竟有一人冲进了那两个雷修大乘的战场之中,一剑拔出,砍向了江恣。 江恣手出法术,以雷化盾,挡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剑。 他瞳孔微缩,脸上还带着嗜血的笑。那笑意恐怖,带着浓浓的兴奋杀意。 砍向他的那人,身着一身黑衣袍,脑袋都被衣袍的兜帽罩住了。 他身上雷法缠绕,但那不是他的灵根,是那两人的雷。 雷法将他袭击,那人却没丝毫退缩,仍握着手里的剑,咬牙切齿地往那雷盾上砍。 江恣嗤笑一声,刚想出言嘲讽,可刚一张嘴,他突然一怔。 卫停吟眼见着他脸上的笑意忽然间烟消云散。 怎么了? 卫停吟疑惑不解。 一阵风恰好吹过,吹落了那突然持剑入战的黑衣人的兜帽。 黑色落下,那人一袭火红的头发暴露在黑夜里。 卫停吟也跟着怔住。 恰好,方才在战中突然如云黯淡下去的夜色,忽然云破月明。 明亮的月色与阴影在所有人面上分割成那样黑白分明的两块,赵观停震惊到碎裂的眼眸在月下发亮。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袭红色,好半晌,才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憋出一声呼唤:“师姐?” 13、嘶喊 “师姐!?” 那人红发散落,一头长发血一样泼洒在夜里。 卫停吟瞳孔地震。 那是上清门第三位亲传弟子,沈如春。 这个世界里,灵根的属性会些微影响到人的外表。 比如萧问眉会有一双水蓝的灵眸,卫停吟的眼睛是仿佛真在燃烧的橙红。 大多数都是影响眸色,但有时也会例外。 比如沈如春,她有一脑袋张扬的红发。 沈如春手中那柄剑被雷盾所挡,阵阵发颤,被雷打得滋滋作响,分毫击不穿盾。 相互僵着许久,她松开手,歇斯底里地大喊:“江恣!!” 那声音是和易忘天几乎一模一样的怒吼,愤恨至极。 她身上雷电阵阵,肉眼可见地将她握剑的手都炸得皮开肉绽了。可她仿佛丝毫不痛,吼完这一声,又持剑砍了上去。 她握紧剑,剑身轰然遍布烈火,那是她的火灵根。 江恣收起雷盾,提剑一刀格挡。 两人刀剑相撞,烈火对惊雷,爆出一阵雷火灵浪,呼地炸向四方一股热风。 刀剑相撞间,两人也挨得极近。 近得沈如春能看见江恣眼睛里的踌躇和犹豫,江恣也能看见沈如春眼睛里滔天的怒火和恨意。 “去死啊!”沈如春朝他喊,“你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你这混账!畜生!!” “去死!!” 烈火猛然大过惊雷,江恣立刻抽身收剑,往旁一撤身。 沈如春的剑往前狠狠劈到地上,她踉跄一步,转过身,又向江恣冲过去,朝他接连劈砍而去,来势汹汹。 江恣一一挡住,而后再次格挡住重重最后一击。 他甩开攻击,回身一脚踹在沈如春身上,将她踹飞了出去。 赵观停看得一惊,心里一揪,张嘴差点儿喊出来。 但沈如春三年前骂他的情景突然浮现眼前,赵观停又闭上了嘴。 反倒是顾蓦,他怀里明明还抱着个刚被踹飞的商若,这会儿又着急忙慌地喊起来:“沈姑娘!” 他匆匆把商若塞给一旁的方见,又匆匆跑去看倒到地上去的沈如春。 他刚跑到跟前,沈如春就爬了起来。 她身上已满是雷光,站都站得摇摇晃晃。 她咳嗽两声,呸了一口血出来。 再抬起头时,她眼睛通红,两眼充血。那胸口气喘吁吁地剧烈起伏,握剑的手也好脸上也好,都已经被雷炸得血肉模糊,连站起来时,都瘸瘸拐拐摇摇晃晃的。 她恨恨地盯着江恣,喘出来的气都扯得肺管子疼。 江恣却还是那张没什么波澜的脸。他手中的剑暗雷涌动,微微照亮他的侧脸。 “师姐,”他淡淡道,“够了吧,你又打不过我。这些年你天南海北地找我,每次都伤不到我分毫。” “……那又如何,”沈如春哑声,“打不过你……我也会一直打。我会一直找你,杀你……你该死,你该偿命……我就算杀不了你,我也会……一直……” “一直杀我,直到也死在我手底下?”江恣笑出声,“行了吧,师姐,看看你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跟个疯子一样。你倒不如学学赵师兄,在凡世间四海为家,除魔卫道,对你们来说,不也算是对得起师尊么。” 一提谢自雪,沈如春也立刻瞪圆双眼,目眦欲裂地怒骂:“你有什么脸面提师尊!?!” “师尊有何处对不住你!江恣!……是,没错,你掉入雷渊以后,师尊是没有上前救你,可你难道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吗!?” “那里面是炼狱!是魔气!!若为了你出来,师尊去破了结界,那便是一己私欲,是置全天下于不顾!!” “师尊是天下第一剑仙,是苍雪仙人,是苍生道之尊!他要想天下众生,他不止要顾着我们!!” “你从里面破开雷渊结界,里面的魔气跑了出来,现在凡间就是这个乌烟瘴气的模样!师尊就是知道会这样,当时才没去破开结界的!” “你以为你永远是个小孩,师尊永远要照顾你吗!?” “你跟着掉进雷渊里面,师尊以为你死了,三年里也郁郁寡欢,山里为了你和师兄守丧了一年!一年!!” “师尊怕你们真的魂飞魄散,去玉清山主那里求了好几卦,想看你们究竟魂在何处!虽然卦象奇怪,可师尊也怕你们真的魂飞魄散,还破戒动了禁术,做了聚魂灯起了送魂阵,就想尽可能地送你和师兄好好地入轮回!师尊已经竭尽所能给你最好了,你非要他不顾苍生来捧着你吗?!” “你以为师尊为什么会输给你,你真以为你那破剑法比师尊厉害吗!?” “为了给你和师兄送魂,师尊把修为献给那混账邪术了!”沈如春破口大骂,“你这混账,你何来脸面痛斥师尊对你不管不顾!?” 江恣突然一僵,手上的雷光黯然了下去。 “师尊何时对你不管不顾了!你眼里就只有师兄!” “你以为我们所有人是对你见死不救吗!?是对师兄见死不救吗!?”她说,“你觉得只有你一个人抓住师兄,只有你一个人跟着师兄跳下去了,你真是对卫师兄最重情重义的了,是吗!?” “师兄是为什么跳下去的!” 江恣又一抖。 “你想没想过,师兄为什么跳下去!”她喊,“因为你飞升不成,你挂念他!他为了你能飞升才跳下去!!” “你呢!?” “你不顾师兄的一片用心,你放弃飞升落了下去!”沈如春声嘶力竭,“你辜负师兄,回来以后还辜负师尊!” “说到底,就是因为你是个废物!你修无情道不成,你对师兄有那般恶心的心思,天雷才往你身上披,天门才不为你开!!” “你不认自己废物,还觉得全天下都对不起你!?你从雷渊里出来,师尊从没说过再不认你,连你一身魔气地走出来的时候,师尊都还要你跟着回门去!!” “你呢!江恣!你却负尽众人!你就是个混账!!” “你对得起谁了!”她喊,“就算卫师兄真有一日回来了,你叫他去哪儿!?” “上清山还有他的地方吗!?” 江恣沉默不语。 他低下头去,手上的剑彻底没了光芒。暗雷散去,剑成了一把普通的剑。 “说话啊!” 沈如春朝他喊,江恣无动于衷。 “你说话啊!”沈如春突然崩溃了,声音喊得嘶哑,“你说话啊!说啊!!” “江恣!!” 两行泪顺着沈如春的眼角落了下来,她嘶喊着,“你还给我啊!?” “你把师尊……把我师姐,把我师兄……把上清山,还给我啊!?” 一片窒息似的死寂。 明月婆娑,火海轰隆。良久的死默后,不知哪根房梁烧断了,几声木头断裂的脆响后,传来重重一声木头砸死在地上的重响。 明月依然婆娑,忽然连风都不吹了。 月光粼粼地照在水上,卫停吟微微抬头,隔着仍然枝繁叶茂的树叶,透过细微的枝叶间的空隙,想起上清山还在时,江恣还没飞升时,那些烦人的、曾让他一遍一遍恼着,怎么还没到尽头的日子。 江恣受人欺负了,赵观停和沈如春又吵吵嚷嚷地去找那人打架了;打架打狠了,他俩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最后闹到了虚清山主那儿,师尊唉声叹气地又去接人回来了;人接回来了,卫停吟憋着笑凑过去,忍不住刻薄地嘴贱了两句,结果江恣就一脸不服地掉了两滴眼泪。 卫停吟不但没安慰,还扒拉着他的胳膊继续调笑,问他是不是真哭了。实在太贱了,所以他被大师姐狠狠打了两下脑袋。 师尊说了两句就放人走了,他一向冷脸心软。但大师姐不愿意,又拉着他们去舍院院外跪下,手拿着鞭子严厉训话,卫停吟在一边边喝酒边哈哈笑,然后又被大师姐养的一只灵鸟狠狠骑到脑袋上猛啄了两下。 他气得跳起来,抓住那死鸟的尾巴,捏着它去和萧问眉吵了起来。 他俩吵了半天,那三个看呆了。随后不知道谁笑了声,然后那三个就纷纷笑得直不起腰来。 可如今,尽成了回忆。 回忆真是个太残酷的词,它无时不刻不提醒着人,一切无法重现。 沈如春哭得撕心裂肺,又嘶吼着要冲过去。 江恣叹了口气,伸出两指,结成一印,手抬起又放下。 一道天雷轰然劈下,劈在了沈如春身上。 卫停吟一惊,就见沈如春倒到地上。那天雷聚作一团,在她身上轰轰作响。仿佛成了一座看不见的山,沈如春几次挣扎着试图起来,却都无济于事。 她起不来。 她趴在地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呜咽的声音。隔着老远,卫停吟都看见她眼睛里通红一片,恨意都要变成血流出来了。 萧问眉那双冷冽的眉眼难得露出几分愠怒和不忍,她下意识上前半步,但又停下了脚步。 江恣放下手。 雷团没有消失,还压在沈如春身上。 “三师姐,你可真是会说话。”他说,“在你嘴里,师尊可真是和个真仙人一样温柔至极的好人。” “不过或许对你来说,真是如此。可你别忘了,从前我的血灵根现世,师尊听了外界之言,可是真的犹豫过是否要把我杀了,以绝后患。” “我那时,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门中有人因我的血灵根欺辱我,师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后来即使是收我入门做了亲传,也还在我脖子上以法术绑了一圈看不见的锁链,禁止我用血灵根。” “门中人人说,那是条狗链。因着这个,又被嘲笑了许多年。”江恣声音淡淡,“我的血灵根,刚开始不也被三师姐和四师兄嘲讽过么?” “师尊的确在后来对我好了许多,但刚开始那段时间对我有所侮辱,也是事实。” “我和师姐可不一样。” 江恣低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的一笑,“师姐的命多干净啊,灵根也这么干净。” 话落,沈如春一僵,眼中那些恨意也冻结了一瞬间。 一旁,易忘天突然再次持剑刺来。江恣看都没看他一眼,抬手一剑,一道血色剑风被挥出去,一下子把易忘天劈飞了。 易忘天直直落进水里。 江恣叹了一声,低着脑袋,收剑入鞘,回身就走:“走了。” 祁三仪有些意外:“这就要走了么?尊主不是还没找到尸身……” “改天再说。” 江恣抬手,从下往上一挥,空中被他劈开一道漆黑的门。 门的边缘虚无缥缈,散着黑气。 看起来,是通往魔界的门。 江恣又拿出烟枪,叼进嘴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他走得这么决绝,祁三仪也没法再说什么了,便带着其余几个魔修,跟着他进了魔门。 易忘天从水里扑腾起来。他浮在水上,抹了把脸,一看江恣人没影了,急得朝着魔门大叫:“喂!江恣!!” 江恣没理他,最后一个魔修离开后,魔门化作黑烟消散而去。 易忘天连滚带爬地爬上岸,拎着剑气势汹汹地过去,连缕烟儿都没抓着。 易忘天气得头都炸了,抬脚一踢脚边的石头:“天杀的!” 14、出现 江恣走了。 易忘天很愤怒,脸上又爆起几条青筋,但柳如意松了口气——虽说事情还没解决,江恣说要改天再说,但好歹今晚是结束了。 她往商若那边走去,跪下身,低声细语地询问:“没事吧?” 商若正倒在方见怀里,脸色惨白,看起来很虚。 江恣人走了,商若也终于从动弹不得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了。他吸着凉气,动作略显僵硬地摸了摸脖子。 “有些痛,但应该没伤得很深,只是皮肉之痛。”他抬头说,“让师尊费心了。” 柳如意挥了挥手:“费什么心,今晚可真是无妄之灾……阿见,扶你师兄去找清衡长老,请她把把脉,上一些药。” 方见应下声。她把商若扶起来,离开此处,寻水云门中的清衡长老去了。 江恣人已走了,易忘天抹干净嘴边的血,顿觉没什么意思,于是收剑入鞘,臭着脸道:“既然事情告一段落,那易某也先告辞了,柳掌门。” 他眯了眯眼,语气并不友善地警告,“还望下次再见面时,柳掌门莫要再说些冒犯之语。” 柳如意眉头一敛,抬眸瞥了眼他。 易忘天脸上挂着明晃晃的警告与杀意,柳如意却波澜不惊。 她伸出双手,向他作了一揖,未发一言,但无言地请他离开。 她不说话,没答应也没否认,易忘天也懒得再与她说些什么。于是他仰头冷哼一声,也领着人离开。 沈如春身上那压着她的雷团,也跟着江恣的离去而消失了。她背后冒起徐徐的白烟,一大片圆滚滚的焦痕出现在她身上,离得近了,甚至能闻到人肉烧焦的诡异味道。 沈如春低着头,趴在地上。 她抽泣着,一抽一抽的哭泣声清晰可闻。 火声噼啪,夜风习习,沈如春的抽泣声显得十分悲哀。 顾蓦站在一旁,情绪复杂片刻,不知如何是好,回头看了看赵观停。 赵观停沉默片刻,又回头看了看卫停吟在的地方。 卫停吟已经站了起来。 两人视线刚刚相撞,一旁又响起声音来。 “真是丢人现眼。” 赵观停回头看去。 有人走近了过来,是刚刚一直在外围抱臂围观的虚清山主。 虚清山主名叫司慎,是一头发花白的老者。 他手握拂尘,缓步走来,脸色阴沉。 和谢自雪不同,司慎向来严厉,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不怒自威。 他走到沈如春跟前,停了下来。 “一招都接不住,受了压制,就在这里哭哭啼啼。”他说,“谢掌门教你那么多年,就教出这么个懦弱的性子。” 赵观停一皱眉。 “掌门也真是造孽,日日纵容你们。”司慎回过头,“纵容过了头,就教出来了个孽障,把凡间搞得乌烟瘴气,还这样到处惹是非……柳掌门,真是对不住。” “司山主也不必说这样的话。”柳如意面露不悦,“谢掌门为人正直,与我曾十分交好。如今他已不在仙界,即使教养出来的徒弟走了歪路,山主也不必背后这样说人是非。” “既然为人正直,做了错事,遭人议论也是料想得到的。既然行得正,那就不会怕人非议。”司慎笑了笑,“掌门不必为人说话,我家谢掌门的确做了错事。” “我家谢掌门辞别前,曾说要这几个孩子去往别山。入我或如今的玉清山主景掌门门下。可他们倒好,一个个地自作主张,全下山去了。” “沈如春,倒不如我今日就将你领走。”司慎回头低眸,眼神发冷,“你这到处发疯的性子,我来替谢掌门帮你掰直了。” 沈如春浑身一抖。 “司山主说些什么话!”顾蓦听不下去,“山主好歹也是……” “这是三清门的事。”司慎挖了他一眼,“顾弟子是水云门的弟子,请别插手外山的事。” 顾蓦噎了一下,哑口无言,看向柳如意。 柳如意也皱起好看的眉来,似乎也觉不爽,但依然沉默,看起来在思考该如何应对。 “你在山底下跑来跑去这么多年,一次都没碰着过江恣!” 司慎转头斥道:“今日这么丢人现眼,想必从前更是在凡世间丢了许多人了!以后再放出去,若在个人多的地方再发疯丢了人,丢的可就不是三清门的脸了!” “还趴着做什么!我可不会让你再跑出去丢三清门的脸,起来!跟我回去!” “这也是你师尊说的,叫你们去别山!” “……我不去。” “你说什么?” 沈如春用血肉模糊的手撑住地面,哆嗦着爬起来了些,仰起头,一双橙红的眼睛里灼灼地闪着光,眼角边上还有泪痕。 “我不去,”她说,“除了师尊……我不会,再认任何人做师尊。” “呵,”司慎冷笑,“你那好师尊,早就不修仙了。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你认别人,你连他的遗言都不听?” 沈如春瞳孔一缩,气得目眦欲裂:“你……” “再说了,你的名字再留在上清山,还有什么用?”司慎道,“萧山主可早就不管你了!你这几个师兄师姐,还有谁管你?” 萧问眉表情复杂,她看了看沈如春。 沈如春也看了看她。 两个人视线交叠,却都沉默不语。萧问眉有所犹豫,又看了眼赵观停。 他们早已决裂。 可这种时候,是否…… 她犹疑着是否该说一两句,毕竟沈如春刚刚喊的话让她道心动摇了。他们又不是血海深仇,萧问眉实在不忍心看她这样被逼迫。 于是她看向赵观停。结果赵观停可好,完全没在乎沈如春,反而回头看着身后那片草,还挠了挠后脑勺。 白眼狼。 萧问眉心里骂了句,又看看沈如春,终于是眉头一敛,做出什么决定一般,她的表情坚定下来,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赵观停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是有谁从后面那片草木丛之中走出来了的声音。 “——这么大的人了,还需要师兄师姐看着不成?” 很熟悉的声音。 那人很快走出树影婆娑的阴影,走进月光底下。 看到他的面容,萧问眉那张冷冽的脸瞬间裂开,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她甚至张开嘴巴,吓得嘴都合不上了。 沈如春也瞪直了眼。 司慎不屑回头——虽然声音耳熟,但他觉得,反正说话的肯定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水云门的人。 地位不会比他高,让上清山留下的几个弟子去别山的也是谢自雪自己。 这事儿无可撼动,根本没有谁能让司慎收手。 又不可能是卫停吟从土里爬出来了。 谢自雪辞山的时候卫停吟身死,事到如今,只有他出现,才有可能光明正大地说服萧问眉,和她一起把沈如春留在上清山里。 可这想想就是个笑话,卫停吟怎么可能—— …… 思考还没落地,司慎一回头,卫停吟身披月光,向他走来。 司慎笑意一僵。 那不屑的笑,就那么水灵灵地僵在了他脸上。 不屑变成了难以置信,司慎的笑容一瞬消失。他张开大嘴,下巴都快要脱臼了,眼珠子也像要活活瞪出来了。 卫停吟摘掉头上沾上的叶子,走到赵观停旁边。 “七年了是吧?”他叉着腰自顾自说,“阿春如今多大了?” 沈如春被吓得又惊又愣,趴在地上,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 赵观停只好勉为其难地代替她想了想,眼神飘向天上,拧紧眉算了一会儿,一脸纯真地转头:“师兄,师姐二十有五了。” “哦。”卫停吟自然地抬起胳膊搭在他肩上,“都二十五了,还找什么新的师尊?又没残又没傻的,又早就进返虚境界了,司山主还有什么想教的?说来我听听?” 司慎张着大嘴,满脸惊吓,眼角都直抽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只是他,除了赵观停和顾蓦,所有人都是如此的一脸惊吓。 卫停吟说完话,一手搭着赵观停,在所有人看怪物似的目光里站了半晌,没有一个人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卫停吟脸上的笑意也散去了,沉默片刻后说:“能回答我不?我刚问问题了,一个人都不说话的话,我很尴尬的。” 终于,不知道哪个弟子开口:“是鬼吗?” 卫停吟面无表情:“不是。” “赵师兄你疯了?你思念成疾了吗你居然造出卫师兄的幻影……” “我也不是幻影。” 赵观停也无语:“哎刚刚那话哪个混账说的啊?!谁思念成疾啊!” 没人理他,甚至有人颤颤巍巍地:“我好像中魔尊的术法了掌门,我居然看到了魔尊要找的尸身水灵灵地站在这里……” “也不是术法!!” “难道我们是中了这片魔火生出的瘴气……不愧是魔尊,好强的法力……” “……” 有病吧!! 卫停吟真是要疯,心里怒骂一句后,转头气哄哄地甩着袖子,看向柳如意:“柳掌门!劳烦照我一下!” 柳如意看起来脑子也烧了,瞪着眼睛眨巴了两下:“?” 还是赵观停在后面提了一嘴:“对啊,柳掌门有冰鉴镜,一照便知此人是真是假是幻。” 柳如意如梦初醒,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法宝。 15、留门 大水倾盆。 卫停吟两手叉腰,仰着头。 头顶高空上,有一巨大的水玉冰壶浮于空中。 那是柳如意的法宝之一:掌水壶。 一旁的湖水受它感召,飞向空中,跃入壶里,而壶嘴里正吐出着湖水。那湖水呈一条漂亮的弧线,倒在火海熊熊的山宫里。 犹如一泻千里的瀑布,溅出来的水都带着凉意。 山宫的火海很快被浇灭,烧得漆黑的废墟冒起徐徐的白烟。 顾蓦走进去,他踢开漆黑的房梁木头,找了一会儿,从地底下双手拽出一面镜子。 那镜子整个儿如冰般透亮,四面雕冰花,拿在手里,就像拿着块精雕玉琢的冰。 这就是冰鉴镜。 法宝一般都是放在山宫里保管,好在真金不怕火炼,法宝更是,放了一把火也烧不了什么。 顾蓦用衣袖擦掉冰鉴镜上落的黑灰,跑了出来,把冰鉴镜交给了柳如意。 柳如意拿过冰鉴镜,面向卫停吟。 所有人立刻屏息凝神。 柳如意也有些紧张。 卫停吟面向她,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照自己就是。 柳如意面色凝重地也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运起了功力。 一缕灵气进了冰鉴镜,那冰透的镜边冰花上逐步亮起水色的光。 柳如意抬起镜子。 镜子里,映出卫停吟的脸。 一瞬间,全场哗然。 冰鉴镜就是一个照妖镜,本体如何,照在里面就是如何的。 若是鬼,照在里面就是青面獠牙脸色惨白的死人鬼样;若是妖,照在里面就是妖那猫猫狗狗花花草草的原形;若是修士做出来的幻影,照在里面便是什么都没有,毕竟那就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可卫停吟出现在了镜子里,还和镜子外面别无二致。 那也就是说,他的确是这个样子的。 他是个活人。 柳如意震惊无比。 她看了看镜子,看了看卫停吟,震惊道:“你……” 早知如此的卫停吟无比淡定,他凑身过去,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刘海,顺便摘掉了肩膀上的一片叶子。 他淡定得很,周围的人却更震惊了。 一群人又张着下巴震惊好半天,不知谁爆出一声惊叫:“真是卫师兄!?” “怎么活了啊!?!” “我靠!不是死了七年了吗!” “到底发生什么了啊!?为什么——……” 一说起为什么,那弟子就突然卡了壳。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件事,他表情扭曲了一会儿,才终于:“为什么又活过来了!?” 卫停吟觉得他刚刚可能是想说“为什么又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你问我为什么……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卫停吟对着柳如意的法宝镜子捋着头发,纯纯把这万年法宝当成了个梳妆台。 “一睁眼我就在棺材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就自己偷溜出来了。” 人群突然诡异地沉默下来。 片刻,卫停吟突然发觉不对,抬眼四周一看,就见围着他的人神色各异。 有人表情复杂,有人表情幽怨,有人面露凶光。 干嘛这样看我? 卫停吟莫名其妙,片刻,他突然反应过来了。 “啊。” 他发出了一声很呆滞的声音。 柳如意放下手中法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所以,是因为你乱跑跑掉了,魔尊才以为是我把你偷了,才跑来烧了我的宫?” “……” 卫停吟尴尬地哈哈干笑两声,“抱歉,柳掌门。” 柳如意叹气:“算了,又不是你的错。归根结底,是那魔尊不讲道理。” “可是既然来了,刚刚卫师兄怎么不出来?”有水云门的弟子语气幽怨,“若是卫师兄出来,那魔尊也不会……” “他没出来是对的。” 柳如意反手一挽冰鉴镜,镜子立刻消失在了她手上。但并不是消失了,是收进了她系在腰上的那储物用的法瓶之中。 “方才易宗主在。这么多年了,易宗主一直对上清门和魔尊心怀怨恨。他若方才出来了,必定会被魔尊强行带走。” “虽是能解我们水云门的燃眉之急,可若看见卫停吟真的复生了,易宗主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到那时,他再拿此事做文章,说不准就要萧山主以死谢罪了。”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皆是一惊,不由得齐齐看向萧问眉。 萧问眉沉默无言,面色有些许难看,隔着人群看向卫停吟。 卫停吟扬扬嘴角朝她笑笑,没说什么。 “毕竟那时卫停吟不在,魔尊这些年杀天杀地,身上背了无数人命,早已罄竹难书,从前就一直想要谢掌门谢罪。”柳如意继续说,“他不出来才是最好。反正这山宫烧都烧了,他出来也没什么用。” “竟是如此……” “山宫修缮的事,我若有能帮上掌门的,自会帮忙。” 卫停吟对柳如意说。此话一落,他又回头,笑意吟吟地,“不过我得先解决一下别的事情。虚清山主,还打算把我师妹带走吗?” 司慎那张老脸难看极了,又扭曲又抽搐。 他看看卫停吟,又看看其余众人,一句话没说,狠狠咬了咬牙,带上几个虚清弟子,一言不发地回头离开了此处。 望着他那逐渐离去的背影,卫停吟吹了声口哨,笑着道:“还真是没变。” 司慎打以前开始就这样,说不过了就告辞,还很爱为难上清山。 听说是和谢自雪有些过节。 “从以前开始就这样的啦。”赵观停也附和。 柳如意收回目送司慎的目光,对卫停吟说:“总而言之,今晚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你既然能复生回来,也算是件好事……只是可惜,你师尊无法知道了。” 说起谢自雪,柳如意眼里闪过一丝惆怅。 她阖了阖眼,又叹了一声:“总之,之后该如何,还得从长计议。你且就和你大师姐一样,留在我这儿吧,我叫蓦儿去给你寻间舍院住。” 她又看向沈如春和赵观停:“你们二人,也暂且留在我门中吧。” 赵观停和沈如春一僵。 俩人不约而同地侧头,互相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什么,但两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自在。 卫停吟也回头看过去。 沈如春和萧问眉都站在很远的地方,她们动都没有动,萧问眉甚至往后退了许多。卫停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他身边聚满了看热闹的水云门弟子,而他的同门却站得那样远,不敢靠近他。 * 月朗风清,明月星稀。 坐在柳如意为他安排的舍院门前,卫停吟眼瞅着系统面板上的时间过去了足足一个小时——他三个同门都来到了他的院子里,可这仨人站得那叫一个天南海北,全站的对角线,一个比一个站得远。 而且都不说话。 站得远又不说话也就算了,偏偏一个个还都在偷偷打量彼此。 卫停吟终于受不了沉默了:“我说。” “能说点什么不?”卫停吟坐在门槛上,端着小酒杯,眉角都直抽抽,“你们仨在这儿站半个时辰了,谁能说句话?”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三人别着脸依然不愿对视,又用余光偷偷去瞟旁的两人。 卫停吟简直替他们肾疼。 他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你们能不能心疼心疼我?再这样我回去睡觉了,我没空跟你们在这儿熬鹰啊。” 说完,卫停吟干脆利落地一拍膝盖站了起来,真的要回屋睡觉去了。 他一站起来,这仨人却立刻都一慌:“等等!” 三人异口同声。 卫停吟停下迈进门槛去的脚步,回过头。 突如其来的异口同声让这三人不得不尴尬地对视,于是场面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干嘛,又不说话。”卫停吟说,“你们又不是被毒哑了,有话不能说吗?我还是个坟的时候不是噼里啪啦妙语连珠地可爱说话了吗?什么叶公好龙的具象化啊你们,真人真跑出来又不敢说了。说话啊,别只盯着人不吭声!你们仨又不是合欢宗的,没法光看你的眼眸就了解你的一生的!” 赵观停大骂:“你闭嘴啊!怎么你那张嘴还是这么欠啊!” “啊我不能说话的吗,好的我睡觉去了,你们仨熬鹰吧。” 卫停吟回头就欲走。 赵观停急了:“回来!!” 卫停吟又回过头,朝他挑了挑眉。 赵观停放下手,硬着头皮回头看了看他两个师姐。 他沉默片刻,咬咬牙说:“你们……没什么,想说的?” 卫停吟:“……老四,你真会找话题。” “你少管我!!”赵观停羞恼地红了一整张脸,转头对他两个师姐喊,“快点!说点什么!不然师兄要走了!” 沈如春不情不愿的:“说点什么……你突然让我说点什么,我能说点什么啊?” “我管你说什么,反正说点什么!师兄都复活了,你就没点什么情怀要抒发吗!?刚刚不是在那里喊天喊地撕心裂肺的吗!” 沈如春也腾地红了脸:“那又怎么了!” “我什么怎么了,我叫你说点什么!师兄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说点什么!!” “我都说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卫停吟听得头更痛了,他抬脚把鞋脱了下来,一抬手就精准无误地砸到了赵观停的后脑勺上。 赵观停噗的一声,痛得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够了,烦死了。”卫停吟走过去,把地上的鞋捡起来,重新套到脚上,“要么就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叽哩哇啦地烦死人。” “你们仨现在跟一屋子貌合神离的中年夫妻似的,我都替你们几个憋得心窝子疼。我这刚活过来呢,都要被你们这一出整得喘不上气儿了。说吧,一个个把想说的都说了,行不行?” 16、明月依旧如昨日 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呢。 沈如春喉头发哽。 她望着死了七年的卫停吟,望着他那张即使没在笑瞧着也好似在嘲讽他人似的一张脸,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真奇怪,明明心中该有千言万语,可此刻心里却处处一片空白,令她四顾茫然。 过去三年多的时间里,她疯了似的四处找江恣。 上清山支离破碎,她变得一无所有。纵使清楚这一切似乎谁都没错,可她也忍不住地想要抓住一个人去用尽全力地怪罪怨恨。 不这样做,她实在面对不了自己往后一无所有的前路。 本不该如此的。 她不该一无所有的,她原本有最好的一切……那里曾是天下第一的上清山。 而在那些疯了一样向江恣寻仇的日子里,她当然有想过卫停吟。 她每天都在想。 因为一切的起端,始于卫停吟突如其来的自刎。 三年里,她每晚辗转反侧,都在疑惑不甘。 ——为什么要死。 师兄,为什么要去死。 问题就在嘴边,可看着卫停吟这张阔别七年的脸,她却说不出话来。她做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梦了,梦里卫停吟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 她问过许多许多次,向她梦里的卫停吟——为什么自刎? 卫停吟不答,只是笑。 他笑着,身形消散而去,沈如春抓不住他的衣袖,她扑过去时,指尖只留一片烟尘。 最后梦醒天亮,破晓的晨阳或落雨或大雪洒在身上,而周围空空荡荡。 她看着卫停吟,又沉默了很久。 那年以后,她梦见过许多许多次卫停吟。 可不知是因为怨恨,还是时间真的过去太久太久,卫停吟在她的梦里逐渐变得模糊,再也看不清面容。 但眼前这个卫停吟,真是清晰。 也和梦里那些不说话的不一样,说的话也真是难听。 沈如春半点儿生不起气来。卫停吟已经七年没说过话了,她只觉得怀念。 她沉默地望着卫停吟。 或许是她神色不对,卫停吟也看着她。 他还朝她挑了挑眉。 “师兄,”沈如春鬼使神差地问他,“师兄明早……还在吗?” 这个问题有点太莫名,卫停吟愣了下,露出莫名其妙的目光:“啊?” “就是……”沈如春哽了哽,“师兄不会突然就消失吧……?” 她低下头,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真是奇怪。 卫停吟这次却没出言嘲讽。沈如春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她却不敢抬头。 她有些尴尬,心里却又真的害怕——无数个梦里,卫停吟都走了。 “还在。”卫停吟突然说,“我剑都没有,能去哪儿。” 沈如春也愣了下,笑了声:“那也是。” 她放下了些心来。 萧问眉转过身,走向院外,似是要离开。 卫停吟见她要走,道:“师姐去哪儿?” “与你无关。” 萧问眉这样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我并无什么想说的。你既然复生了,我就来看看你罢了。” “我没想跟你说什么,也没有什么话和旁的人说。活过来就好,往后别再寻死了。” 她离开了这间舍院。 沈如春看着她离开,随后收回了目光,转回头来。 她说:“师兄说,要我们把想说的说出来,可我们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师兄可能是觉得……现如今物是人非,好好的山门突然就支离破碎了,所以师兄无法理解,觉得我们其实又不恨彼此,或许能冰释前嫌。” “可是师兄,回头路是走不了的。”她说,“我没想要同门的原谅,也没想要再回到从前。我知道回不去了,我没指望。” “但师兄,有一件事,我真的想问你。” 沈如春顿了顿,问他,“师兄,当年为什么要自刎?” 卫停吟沉默了。 风吹过来,吹动院子里那棵老树的树叶,冬夜里响起一阵寂寥的哗啦哗啦声。 沉默了很久很久,卫停吟看了看天上,答:“因为我以为那样最好。” 沈如春没说话。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轻轻提了口气,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她也没有开口说话。 良久,她向卫停吟低了低身。 “明早我再来找师兄。” 她放下这句话,也离开了这间舍院,没有对卫停吟的答案继续追问。 卫停吟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他也没有追问,只是目送她离开。 夜月明亮,卫停吟看着她。月亮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走路一瘸一拐地,后背上还有大片的焦痕。 待她也走了,赵观停才走过来两步,一屁股坐在卫停吟旁边。 “看起来我们仨还是心有灵犀。我们今晚全来这儿啊,才不是因为三师姐喊了那些话,三个人想过来冰释前嫌呢。”赵观停说,“只是来看师兄而已。” “我以为你们仨顺便能和个好,毕竟阿春话都喊到那份上了。”卫停吟说,“从前咱家山门,还算挺和睦的吧?” 赵观停哈哈笑了声:“你活着的时候是这样。” “我死了怎么就不能继续这样了。” “不行了呀,很多事都会变的,师兄。”赵观停说,“言语是把刀,越亲近的人捅得会越深。” “当年争吵的时候,拔剑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回不去了。” “怎么回去呢。”赵观停轻声说,“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师尊弃山而去,也不要我们了。其实互相没那么恨这种事儿,或许我们都清楚。” “但更清楚明白的是,一切都完了。” “谁都回不去了。” 赵观停仰头看向天上的明月,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只是叹了一声。 “明月依旧如昨日。” 他这样说。 卫停吟偏头看着他,赵观停眼睛里亮晶晶的,好似盛着天上那轮月亮。 之后,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一大清早,卫停吟和赵观停被水云门弟子请到了清衡山宫之中。 水云门的清衡山宫,是清衡长老所有。 这位长老是位药修,山宫院中一片绿茵。 哪怕如今是冬日了,院子里也还有一片叶子繁茂的药草丛。 柳如意的山宫昨晚被烧了,如今她没地方住,也没地方请人来说话,便暂时征用了清衡长老的这间山宫。 入宫之后,卫停吟见到了柳如意。 柳如意坐在主位上,那是一张大凤纹水玄木仙椅。 柳如意请他和赵观停坐在对面的两张水紫木仙龙椅上,还让顾蓦为他们两个倒了茶上来。 萧问眉也在,她坐在一旁,而她身边就是虚清山主司慎。 柳如意拿起手里的茶盏,抿着茶,开门见山:“卫停吟,你能复生这件事,我很高兴。” “魔尊如今最大的执念就是你。你既然能回来,那凡世间的状况或许也能有所改变。” “毕竟这几年魔修遍地横行,魔尊坐视不管,随着手下的那个祁三仪乱来。你若出现,魔尊应当也会有所让步。” “现如今天下大乱,最重要的便是先与魔界交涉。不论如何,都要先将凡世间的魔修们加以管制,才能天下太平。” “我准备传讯与他,提出交涉。很抱歉,我希望用你与他交涉,你意下如何?” 卫停吟心情复杂。 居然有人要用他和江恣谈交易,这事儿实在太魔幻了。 但柳如意所想的丝毫没错。 事到如今,也只有卫停吟能让江恣别再发癫,干点儿正事。 于是他点了头:“我自然同意。” 说罢,他又补充:“若是交涉,恐怕他得将我带走。这倒没什么,他不会杀我,要带我走,那带我走就是,只是柳掌门心里得有个底。” 柳如意有些为难,她显然想过这一层。 “若要交涉……自当是得把你交给他。”她说,“你可……愿意?” “为了天下太平,自是愿意。” 卫停吟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牙齿发酸——真是一句有点那个的话,他感觉自己像被送出去和亲的男公主。 “你有这觉悟就好。” 柳如意长舒一口气,“交涉的事,我自会处理,不必担忧。那你……刚活过来,不如让清衡长老为你把把脉罢,瞧瞧身体如何。” 卫停吟站起身来,向她作了一揖,道谢辞别。 他起了身,赵观停便也跟着起来,一同向柳如意辞了别。 两人转身,跟着水云门的弟子,去找了清衡长老。 清衡长老为他把了脉,给他开了几味补血的药方,道了句没什么问题,好好休息就好,就让人把他送出了山宫。 赵观停愁眉苦脸地跟着他离开山宫。 看他这样,卫停吟莫名其妙:“苦着张脸干啥?” “柳掌门的这个决定啊,”赵观停愁眉苦脸道,“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妥啊。” “为何不妥?” “她想与阿恣交涉,就是想和魔界求和啊。”赵观停说,“虽说现在凡世间苍生受苦,请魔尊出来管一管,确实是个好办法。可是在别人眼里看来,就是和魔尊同流合污了啊。” 赵观停叹气,“现在外面那么多人要杀江恣,柳掌门这么做,瞒得住还好,一旦瞒不住了,被外界知道,还谈什么判,那帮人得一窝蜂冲上来把水云门屠了,尤其是易宗主。” 魔修横行霸道于世间,这种高强度的“统治”下,就算是仙修界的其他仙门,脑子里也没那么多仙风道骨的清心正道了,满脑子都是排除异己。 所以,赵观停这个说法虽然激进,卫停吟也不觉得荒谬。 很有可能。 他皱紧眉头:“还真是麻烦。” “很麻烦的。”赵观停说。 卫停吟愁眉不展。他吹着从湖面上吹过来的清风,看见湖心中央的那黑乎乎的山宫废墟。 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原本和和气气的仙修界,如今分崩离析成这个样子。 江恣啊江恣。 卫停吟又在心底里对他叹息。 卫停吟心中惆怅着,望着湖里倒映着那片山宫废墟。 废墟的黑灰残骸倒映在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的湖水里,那般格格不入,像个潜伏在水底下目光灼灼的黑色妖魔。 卫停吟忽然觉得那片废墟便是如今这个世界的缩影。 从前的往事忽然袭上心头。 17、桃花 “血灵根!你知道什么是血灵根吗,贱东西!!” “混账玩意儿,你个奴才命,听不懂人话?小爷不告诉你很多遍了吗!” “血灵根就是狗才有的!” “你知不知道血灵根脏死了啊,那是魔修才有的灵根!我们这里是仙山!” “这里是上清山啊,你还有脸在这里待着!?” “滚下山去!” “滚下山去继续当你的蠢狗啊!继续流浪去吧你!” “你亲爹娘死了,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就是魔修啊,是你这破烂灵根引过来的魔修畜生,是你克死了你亲爹娘!” “怎么还有脸活着的啊你,我要是你啊,我早就下山去,找个小角落去死了!” “滚下山去,继续跟狗抢吃食吧你!” 怒骂声中,一团一团的泥巴朝江恣身上砸过来。 他一声不吭地蹲坐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头,缩作一团,身体发颤,丝毫不反抗。 脸上身上都黏糊糊的,触感恶心极了。那些泥团里面还包裹着碎石子,江恣额头被砸烂了一块,变得血肉模糊。 手背上也被砸伤了,鲜血混着泥巴黏腻地淌下来,痛得他头昏脑涨。可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像上次被摁进水里时那样挣扎。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活该——因为他是血灵根。 他们说,这是魔修的灵根。 江恣也恨魔修,他的亲生爹娘被魔修害死了。 周围的骂声一声叠着一声,像一把把刺进耳膜里的刀。 江恣一声不吭地受着,牙根被他自己咬得咯咯作响。他浑身都痛,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沉重地嘶喝起来,心里像有头野兽在撕咬。 他快疯了。 血灵根被唤醒以后,他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有人在他耳边刺耳地笑起来,又要出言嘲讽——突然,那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一声惨叫。 连其他嘲讽怒骂的声音,都突然一并消失了。 “干嘛呢,”有道不算太陌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嚷嚷了,嚷什么呢?” 江恣愣了愣,抬起头。 卫停吟那张脸出现在他视线里。 江恣那时被堵在一片林子里,背靠着一棵老树。那时已经又过了一年,再次到了春日,桃花开了满地,春阳高照。 卫停吟踢开他前面的一个弟子,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低头看他。 他背对高阳,整个人陷在一片树影的阴影中。可他有一双火一样橙红的眼睛,那双橙红正灼灼地望着他。 江恣怔怔地望着他,脸上还有泥血淌下来。 周围一圈弟子都停下了对他扔泥巴的动作,不知所措地握起双手,乖乖地站到了一边去。 “二师兄。” “二师兄。” “卫师兄。” 他们声音低低地恭敬地叫。 卫停吟没回应,他很显然是被抬起脸的江恣吓了一跳。 他愣了一下,笑出声来:“我亲娘嘞,又是你啊?上回当水鬼,这回当泥猴?” 江恣嗓子一噎,眼角抽搐了下,撇了撇嘴,抬起衣袖抹掉嘴角的血泥,转头瞥向别处,不想和他对视。 “师兄,我们是在给他教训!” 突然有弟子说。 江恣偏眸看了眼说话的那弟子。他一脸正气,大义凛然,十分有底气,是真觉得自己做的是和为民除害没什么区别的正事。 弟子指着江恣说:“师兄也不是不知道,上月宗门遭魔修袭击,一道天雷劈下来,这厮竟觉醒了血灵根!” “血灵根那可是魔修的灵根!” 话说得掷地有声。 卫停吟却反应稀薄平淡:“哦,哇塞。” 江恣愣住了。 这一个多月里,门内净是对他目光仇恨杀气腾腾冷眼相待的了。虽说卫停吟这也不是什么极好的脸色,但反应如此平平的,卫停吟也是头一个。 说话的弟子一时间都愣住了:“卫师兄?” “……卫师兄,这是血灵根呀!”旁人难以置信,“卫师兄怎么这般平静?掌门难道没有处置之心么?” “那是师尊的事,他还没说什么。”卫停吟道,“行了,怎么处置是师尊说了算的,你们上赶着做什么热心判官。怎么,不想修道登天做仙,改了志愿,想下去地府做判官了?” “……我们并无……” “管你们有没有。”卫停吟走过去,抓住江恣的后衣领子,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好了,你站起来。” 江恣已经被他揪着衣领子提起来了,不想站起来也得站起来。 卫停吟松开他,江恣就背贴着大树,撅着张不服气的硬气脸,不情不愿地站着。 卫停吟打量他片刻,噗嗤笑出了声:“我天哪,惨不忍睹啊你,都看不出人样了!你瞅瞅,脸上这黄泥呀——我把你扔到泥猴堆里,都没人认得出来你是个人形啊!” 江恣被他损得臊红了脸,又不敢出言反击,只能气得瞪他,牙咬得直痒痒。 卫停吟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笑够劲了,他抬手抹了抹眼泪,终于说:“好了,小泥猴,跟我走了。” 他转身,又顿了顿,要走之前停了下来,和这一群弟子说:“还有,闲着没事儿就去练剑。上清山的剑法都搞不明白,别闲着没事做这种事儿。” “上清山留不留,那是师尊的事儿。连剑法都没练到最后一页,还想替师尊做主了?闲的吧你们。” 一群人立刻面红耳赤。 “走了。” 卫停吟回身就走。 一群面红耳赤的弟子转头恶狠狠地瞪向江恣,气得眼里直烧怒火,一道道怒意满盈的视线像要把江恣烧死。 江恣心里犯咯噔,不敢久留,连忙追上了卫停吟。 走远了些,江恣就忍不住在他背后嘟囔着说:“我才不是泥猴。” 卫停吟又乐,没回答。 他不回答,江恣却越发羞恼,提高声音强调:“我不是泥猴子!” “知道啦。”卫停吟笑说,“小泥猴子。” “都说了我不是泥猴子!你听不懂人话啊!”江恣烦躁,“我虽然很谢谢你又救了我,可你能不能别给我起外号!虽然我很谢谢你!” 卫停吟又噗嗤笑起来。 “你感谢人的方式挺特别的。” 他说,随后回过头来,瞧见他身上的惨样,又是一阵忍不住笑,“可真的好丑啊。” “你——你不许再说了!你了不起吗你,你你你——你以为你自己很好看吗!?” 卫停吟轻飘飘地:“我很好看啊。” “……你才不好看!你最丑了!!” 江恣气极,开始呜呜嗷嗷地挥着双手吵嚷个没完。 卫停吟听得越发好笑。正巧,他带着江恣走到了一棵桃花树边。 卫停吟抬手,随手摘了一枝桃花,回身就别到了江恣的耳边。 江恣吵嚷的声音一顿。 “行啦,”卫停吟说,“这下看起来干净点儿了。别吵了,我不叫你小泥猴了。” 江恣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张着嘴呆了片刻,很不自在地抽了抽嘴角,“嘁”了一声,别开脑袋:“你知道就好。” 傲娇啊。 嘴硬。 江恣摸了摸耳朵上的桃花,把它往耳后用力怼了怼。或许是卫停吟别得有点松散,他怕掉下来。 “今天怎么又挨欺负了?”卫停吟随口问他。 “应该的。”江恣嘟囔,“我灵根不干净。” “你自己都这么想啊。” “……嗯。” “那你觉得你该怎么办?” 江恣茫然了瞬。 “我不知道。”他说,“我好像真的得下山去……血灵根,不是说,不是个好灵根吗?” 江恣转头,看向山外的天,喃喃着说,“我……他们说,这是魔修的根,我,我不想跟那群魔修同流合污。” “不想的话……那还是直接不修仙了,比较好吧?” 卫停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上没有笑意。 江恣收回目光,回望向他。 俩人四目相对,忽的,卫停吟又一笑。 他走近过来,慢慢悠悠地走到江恣身后,又腰一扭,转身面向他。 “魔修吧,跟仙修一样,什么灵根都用。”卫停吟说,“天底下还有成千上万个用火的魔修呢,难不成我也不干净?”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我是这个意思。小崽子,世上有人用刀杀猪,有人用刀杀人,有人用刀做菜烹肉,有人用刀路见不平就拔出来相助。那你说,刀这东西,就因为能杀人,便是不干净的?” 江恣怔住。 “灵根和刀一样。他们说血灵根不行,是因为古往今来这玩意儿就没几个人能有。这是异灵根之中的异灵根,仙修界千万年,觉醒了这么好的东西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卫停吟说,“偏偏这几个心性邪,都走了歪门左道罢了。刀是好是坏,不看刀,看的是拿刀的人。” “你是屠夫,那便是一把屠刀;你是杀手,那便是一把杀人刀。” “但你若是修士侠客,那便是一把能护天下苍生的侠刀。” 卫停吟从怀里掏出来个什么东西,朝着江恣扔过去:“接住了啊。” 他扔得突如其来,江恣吓了一跳,赶忙伸出手,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卫停吟扔过来的东西。 他接住了,定睛一看。 是块玉佩,如雪般白透,上刻“上清”二字。 他把玉佩翻过来,背面还有个“江”字。 江恣愣了愣,抬头:“这是?” 卫停吟从腰上解下来一块一模一样的上清玉佩,抬起手,亮给他看。 “亲传弟子手持玉佩,”卫停吟笑意吟吟地对他说,“欢迎加入上清门。” 江恣这下是彻底傻了。 “师尊把你收进亲传了,小崽子。” 卫停吟收起玉佩,伸出手,在他沾满黄泥的脏脑袋上乱揉了一通,哈哈笑着道,“以后别当魔修啊!” 以后别当魔修啊。 以后别当魔修。 四周漆黑,骨烛燃烧。 江恣坐在榻上,手里的烟枪悠悠地飘着烟气儿。 那日的春风好像还在身边,他仿佛从血味儿里又闻到了桃花香。 他眼神麻木,双目无神地望着不远处那血红的法阵和地上滚落一地的骨头,一言不发。 远处,这屋子的那扇雕着一巨大鬼面的黑漆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祁三仪走了进来。 “尊主,”他行了一礼,说,“柳如意说要让您过去一趟,她要谈卫师兄的事儿。” 江恣麻木无神的那只眼睛立马一抖,一抹光在其中亮了起来。 18、幻觉 江恣眼里有了光,但没动。 他捏着烟枪,沉默片刻:“她说要谈什么事儿了没。” “没有。”祁三仪说,“柳掌门说,时间太晚了,请您明早再过去。” 眼下已是深夜子时,外头天早黑了,天上那轮血月红彤彤地照着大地。 江恣却没心思去想现在晚不晚。 一说出卫停吟,江恣便心神不宁。往事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连带着在雷渊里那些不堪回首的人间炼狱都一同返了上来。 他又想起在那炼狱里爬都爬不起来的往事,想起那里面的刀山火海,想起他是怎样从那吃人的深渊里面爬出来的。 他是抓着一把又一把带着灵气的刀刃,两手流血地爬上来的。 江恣沉默地坐了须臾,就立刻站起身:“现在就去。” 他把烟枪往一旁的小桌台上一丢,抬脚就往外走。 祁三仪并不意外,江恣总这样,一提到卫停吟就什么都不管不顾,必须马上去见,马上去接回来。 可江恣刚往外走了两步,突然身形一顿。 他停在原地,僵了会儿后身形一晃,噗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尊主!” 江恣身子一歪,往旁一踉跄,眼看就要倒下去。 祁三仪发出一声惊叫,连忙过来接住了他。江恣堪堪被他接住,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连带着脑袋都现出要生生炸开了似的剧痛。 他一把推开祁三仪,自己捂着脑袋,缓缓跪了下去。 他猛烈地咳嗽两声,又生呕出一口黑血。 江恣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捂着头,浑身却像被冰冻上了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又来。 又来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 江恣恨得直咬牙,却丝毫没有办法。他捂着头的手气得发抖,指甲抠皮肉里,却丝毫无法缓解欲裂的头痛。 眼前一阵阵发黑,令他痛得欲死,耳鸣声都嗡嗡作响起来。 剧痛之中,他又闻见了桃花香。 他抬起眼,已经发黑的视线里,他又看见卫停吟站在他面前。 他还像往常一样,向他笑着,一身白衣,衣角上沾着桃花。 师兄。 师兄。 江恣伸出手,用力一抓,抓到了什么东西。 他一惊,连忙抓紧,却听面前有人叹息。 “哎,尊主,”祁三仪无奈道,“今晚还是算了吧,您这老毛病又开始了。” 江恣眼里一暗。 他松开手,又把祁三仪推开。 “知道,”他低声道,“今晚就算了。” 他偏头,看向他处,却看见卫停吟又出现在视线里。他站在远处看着他,依然笑意盈盈。 江恣神色晦暗。 “我扶您起来吧,尊主。” 祁三仪说着,把手递给他。 江恣再不愿意,眼下也确实是起不来。他只好把手叫出去,让祁三仪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远处,见神剑剑身微震,发出细微的剑鸣声。 那颗镶在剑柄上的火灵石,烧起惨淡的光芒。 但没人注意到它。 * 一轮明月下,水云门的夜晚安静祥和,湖面上吹来微风。 一舍房里,烛火摇曳,门窗紧闭,烛光温暖。 卫停吟狠狠打了个喷嚏。 然后又接连打了第二个,第三个。 他吸了吸鼻子,抓起床榻上的外衣,往自己身上披了两三件。 “怎么搞的,我不会要感冒吧。”他嘟囔。 这世界没感冒这个词儿,赵观停一愣:“你说啥?” 卫停吟只好换词儿:“我说我不会要染风邪吧。” “哦哦,”这次赵观停明白了,“可能吧,你说你活过来也没赶上个好时候,一爬上去就是大雪封山吧?这么冷的天儿,你复生的时候身体肯定也不好,染风邪也正常。” “明个儿去谈判之前,让清衡长老给你先开点儿药吃着?防风邪的那种。” “不必。” 卫停吟随口应着。 一说这个,卫停吟就愁眉不展。几个时辰前,白天下午的时候,水云门的弟子就来找他,跟他说柳如意安排好了,明天就请魔尊过来谈判。 等卫停吟应下,关上了门,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 他现在的任务好像是防止各方势力围剿江恣。他如果被柳如意谈判塞给了江恣,此事爆出去,惹起众怒,让仙修界众人又对江恣群起而攻之的话,岂不是就糟了? 卫停吟现在在思考明天要不要继续装死。 【劝你不要。】 系统突然出现,卫停吟瞥了它一眼。 这系统能读心,有时候卫停吟自己在思考,它都能插嘴。 有外人在的时候,卫停吟不必说话,心里默念就能和它对话。 他又瞥了眼赵观停。 赵观停晚上留在了他这屋子里,卫停吟这会儿没搭理他,这货就开始一边自己泡茶一边自己瞎唠叨,唠叨的就是这些年他在外面都干了什么。 赵观停自己聊得挺嗨,卫停吟心说无视一会儿也没事,顺便就跟系统开始对话。 【为什么不要?不是你说的,要我去阻止其他人杀江恣吗。】 【是的。】系统说,【但是宿主,你就算不去主角江恣那里,也没法同时深入各大势力内部,阻止他们刺杀。】 【现如今,想刺杀江恣的人,满仙修界都是。】 【而且,“卫停吟”这个身份能起效的,就只有在上清山内部和与上清山友好门派的小圈子里。对其他势力来说,“卫停吟”并不重要。】 【经系统测算,如果要阻止刺杀,宿主不如直接深入主角江恣身边,在他身边护卫,反而能阻止更多刺杀可能。】 【毕竟在那里的话,您能第一时间对刺杀做出反应。】 【如果留在外面,您反倒不能第一时间知道谁去刺杀了。况且就算被再次大范围围剿,您也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再加上还会有柳如意与玉清山主的协助,事情并不会发展到很糟的地步。】 这话很有道理。 虽然玉清山主她到现在都没露面。 卫停吟松口了:【好吧,你说的有道理。】 “师兄,说起来,你明天真的打算跟阿恣走啊?” 赵观停突然话头一转,开口问他。 “嗯。”卫停吟应下声,“现在这个情况,我跟着去最好吧。” “也是,如今也就只有师兄说话,他才能听得进去了。”赵观停点点头。 “说起来,阿春知道这件事吗?”卫停吟突然想起来,“午前说要谈判,午后柳掌门就弄好了事情,可这一整天阿春都没出现。怪了,她昨天还说今日要来找我的。” “阿春的话,水云门的弟子说,伤得太严重,今日上了药,床都下不来了。”赵观停说,“此事也先别告诉她最好吧,她要是知道了,又得跟阿恣打起来了。到时候,更乱了。” “这倒确实……只是不告诉她,感觉也不太好。”卫停吟说,“我们都瞒着她,她该多伤心。” “哎,这倒也是。”赵观停说,“那不如师兄你明天谈判前,找她去说说?她如今,也是只听你的话了。” 赵观停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卫停吟接过来,喝下半杯,点点头:“也是,我明个儿去寻她,说一两句吧。” “去吧去吧。” “柳掌门说明日什么时辰约了魔尊?” “不早,我记得是午时,正是用午膳的时候。”赵观停啧啧舌,“真会挑时候。” 卫停吟轻笑一声,正要回答,忽然一阵气息入了识海。 他一怔,转头看向窗外。 他脸色突变,赵观停跟着一怔:“怎么了?” 卫停吟没答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外头万籁俱寂,湖面上风平浪静,了无人声。 卫停吟纳闷地眨巴眨巴眼。 赵观停跟着来到窗边,跟他一起往外头看了几眼,疑惑道:“到底怎么了,师兄?” 卫停吟犹豫着:“我好像感受到了我那把剑……” “怎么可能啊,”赵观停笑着,“师兄你也不是没看到,你的那把见神剑不是在阿恣手上吗,怎么可能会跑到这里来。” 卫停吟心说也是,于是关上了窗。 他从窗边走回屋子里,边走边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儿忘了,你不是说那把剑在魔界吗?怎么会跑到他腰上?” “我哪儿知道他随身带着了,我这几年都没见过他,就只记得他最后一次回山来的时候带着你的那把剑。” “是遗物就好好放在棺材里啊……害得我现在跟个花瓶似的,什么也干不了。” 赵观停哈哈地干笑。 *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 魔界之内,天上高挂一轮血月。死城之中,满地尸横遍野,寒风猎猎地吹。 江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层薄被。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他枕着枕头,怀里抱着一柄洁白如月的剑。 剑柄上的火灵石还和活着一样运转着火光。 脑袋隐隐作痛,江恣还睡不着。他抱着“亡人”冰冷的剑,在黑夜里无边无际地越陷越深。 祁三仪站在他门外,守着门口。 跟他一同守着的,还有另一位魔修。 “尊主的老毛病又犯了。”这魔修说,“你怎么不趁他犯病的时候,捅死他?” 魔尊这位置,谁杀了就是谁的。 “趁人之虚赢的仗,多没意思。”祁三仪笑了笑,“再说了,他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哪儿有意思了,”魔修嗤笑了声,“他每天跟癔症了一样,总盯着没人的地方发呆。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那眼睛里边天天瞅见幻觉,这几年里,都不知道把多少人错看成他那死人师兄了。” “总瞧见幻觉,也没碍着他见谁杀谁。”祁三仪说,“少说废话了。你再说这些没用的,我就先把你杀了,图个清静。” 那魔修很是不屑,又嗤笑一声,摊了摊手以表无奈,往墙上一靠,不再说话了。 “你守着吧。”祁三仪说。 他回身离开了。 19、灵性 入了深夜,赵观停才离开了卫停吟的舍房。 他很是舍不得,临走时苦着张脸,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卫停吟到了江恣那边也千万小心。 卫停吟又无语又好笑,连哄带送地把他送出去了。 “你就别瞎操心了,他又不可能把我弄死。”卫停吟说。 “那不一定啊师兄,阿恣早就不是阿恣了。”赵观停说,“阿恣从前的确是个好的,虽是有点心性急,但是个重情重义的。可如今不同往日了,师兄别忘了,阿恣是从那吃人的雷渊里爬出来的。” “听人说,他似乎在那雷渊里面落下了什么毛病,好像是个疯病,时不时就发疯,一疯起来就人畜不分的,动不动就杀几个,如今身上不知背了几条命了。” “这要是犯病了,没把师兄你认出来,把你当成旁的了,一剑劈死你也不是没可能。”赵观停苦着脸说,“你还是小心点儿吧师兄,阿恣就算无心杀你,也抵不住有疯病。” 江恣竟有疯病。 卫停吟心头一咯噔,听得流了冷汗,呵呵笑着:“说得也是,那我小心些。” “就是啊,小心些。哦对了,这个给你。” 赵观停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玉符,那是传音用的法器。 赵观停塞给了他。 “师兄才刚出来,想必身上一个法器都没有。这个传音玉符,师兄拿着,反正水云门这里有许多,我回头托顾兄再为我寻一个来。”赵观停说,“师兄去了阿恣那儿,若有事,就拿这个与我传音。” “好。” 卫停吟握紧手心里的玉符,收下了它。 “师兄到了阿恣那里,无论如何,一定先把见神拿回来。”赵观停仍是不放心地嘱咐着,“有了剑傍身,师兄也就安全许多。” 卫停吟嫌他烦,朝他不耐烦地摆手:“知道啦,这种事儿用不着你提醒。” 赵观停嘿嘿乐了两声,离开了他的屋子。 卫停吟关上舍门,回身用力伸了个懒腰,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吹灭烛台,上床睡觉。 深夜丑时。 明月之下,水云门夜深人静,人人都已进了梦乡之中。 湖水四方,皆是安宁。 魔界却并不安宁。 大半夜的,魔界死城里,这座魔尊坐镇的主城——生死城中,突然吵闹了起来。 祁三仪本来都睡下了,可有人来叫,他也只好顶着一脸不爽,起来披上件披袄就出来了。 进入城楼中,就见城中几个魔修慌慌张张上上下下,一个个急躁无比,出出进进,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祁三仪疑惑,他走上楼,正巧有俩人从左右两侧跑到梯阶前。 “有了吗?” “没有啊!”那人急躁,“怎么搞的,这怎么还能丢……” “什么丢了?” 两人闻声一顿,转头看来,见是祁三仪披着披袄走上楼来,便连忙低身行礼。 “摧明修者,”他们毕恭毕敬地叫他的魔号,又急忙说出事情,“见神剑突然不见了。” 祁三仪一拧眉:“剑不见了?” 他知道,见神剑正是那把魔尊江恣一直随身带着的、他那早死的死人师兄的佩剑。 “尊主一直带在身上,睡觉都放枕头旁边的那把,是吧?”祁三仪说,“他不是刚刚上榻的时候都握在手里吗?怎么就不见了?” “属下也不知道,”面前的魔修回答,“只是尊主刚刚突然大发雷霆,出来就把守门的那前辈杀了,说见神剑不见了,叫我们去找……可城中找遍上下,都不见那把见神剑的踪影。” 祁三仪:“……” 他面无表情片刻,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两下,没憋住,笑了声,挠了挠脸,看向上面。 “哎,算了,你们继续找吧。” 祁三仪笑得无奈,一双眼睛里又带着毫不掩饰又毫无来由的嘲讽与鄙夷,语气随意:“我上去看看。” 两个魔修连忙称是,转头各散左右,继续去找了。 祁三仪面带着不善的笑,往上走去。 * 卫停吟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见神剑,和谢自雪——更准确的说,是谢自雪帮他得来见神剑的那时候。 那年大雪封山,卫停吟成功突破了金丹期,凝结了体内金丹。谢自雪见此,就说卫停吟也结了金丹,是时候该有一把自己的佩剑了,便将他带进了秘境之中。 这世界里的秘境,就是打怪拿奖励。怪的等级越高,奖励越好。 谢自雪很给他面子,直接把他带进了这世上最顶级的万年秘境之中。 在那同样大雪封山的秘境里,谢自雪带着他击败了秘境之主,得到了见神剑。 谢自雪助他为见神开光认主。 卫停吟扎破指尖血,滴入见神剑剑柄上的火灵石中。 见神剑便从卫停吟手中浮起,立于半空,剑身立即裹满橙红的火光。 见神剑嗡鸣阵阵。在大雪纷飞的秘境里,它烧得像一轮太阳。 “这是万年的仙剑。” 谢自雪突然说。 卫停吟转头看向他。 大雪之中,谢自雪白发纷飞,眉间一点朱砂,一双眼一如既往的淡漠,看向卫停吟的目光认真又疏离。 “剑过千万年,便自通灵性。”谢自雪说,“方才你杀死的这秘境之主,可是曾在天上仙神手下当过差的灵物,此剑更是见过神佛,自然一身傲骨。” “但它如今认你为主,就算一身傲骨,也是对你所服气的,无须担心它会反抗你。不过你这把剑,毕竟见过真神,所以想必会比别的剑更通灵性,更会与你相通灵识,共通心神,与你并肩而战。” “这不算坏事,也不算好事,这会是把双刃剑。你会更容易与这把剑实现人剑合一,但……这把剑灵性太强,也会很有自己的想法。” “说不定,它会想到什么就要你做什么。”谢自雪语重心长,“它或许会给你安排一些麻烦,让你做一些它要你做的事。” “到那时……你,自己看着办吧。” 卫停吟:“……” 谢自雪有时候真的有毛病。 比如,谁会跟自己徒弟说“你自己看着办”啊!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好像有许多人在门前跑来跑去。 脚步声听起来焦急烦躁,没一会儿,又响起翻箱倒柜的动静,那声音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动静大得卫停吟在睡梦里迷迷糊糊皱起眉来。 梦里,见神剑铮鸣的声音更响了,比外面那些声音都更大些,剑鸣声烦躁不安,仿佛是在催促他赶紧做些什么。 “砰”的一声巨响炸在耳边,卫停吟吓得浑身一哆嗦,从梦里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见神剑和谢自雪在眼前消失不见。 面前,是一片血红的天花板。 卫停吟坐了起来,他敏锐地察觉到情况有所不对。 他环顾四周。 果不其然,四周的一切都变了。 原本布置幽静雅然的房舍,此刻变成了阴森恐怖四面血红的小屋。小屋四面不透风,除了一扇紧闭的黑门就没有任何出口,四面一扇窗户都没有。 小屋中央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木桌上面点着一支蜡烛。烛火是血红的,烛身惨白,烧着的时候发出咔咔的声音,如同骨头在碎裂。 卫停吟不敢深想这玩意儿什么做的,又往旁去打量。 屋子四周,都是一张张顶到天花板那么高的木头书架,里头塞满了各式的经书。 卫停吟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睁眼,就躺在地上。 他又打量两圈四周,看见书架与书架之间的些微间隔里,镶嵌着和桌子上同样的惨白烛台,用以照明。 整个屋子被红烛照成血一样的猩红,把他身后那扇黑门上狰狞的鬼脸都照得栩栩如生。 情况太诡异,卫停吟头皮发麻,甚至笑出了声来。 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但很显然。 这里,不是水云门。 20、无常 卫停吟站在原地,一时间不太敢动。 他没再动,跟他隔了一面墙的隔壁倒是一直在翻箱倒柜。看起来这破屋子隔音不太好,卫停吟把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忽然,隔壁的声音停了下来。 卫停吟听见他叹了口气。 隔壁小声嘀咕着抱怨起来:“真是个疯子……不过一把死人的剑,丢了便丢了呗。大半夜自己弄丢了,还把一群人叫起来找……” 剑丢了? 死人的剑? “死人”卫停吟立刻明白了什么,脸色一青,低低“我靠”了一声。 “系统。” 卫停吟叫了一声,系统的电子面板浮现出来。 无需他说,系统自己就道:【宿主,你遇到了麻烦事。】 “很有眼力见嘛。”卫停吟脸色难看道,“是我想的那样吗?” 【根据检测到的能量波动,事实和宿主所想的并无出入,全然一致。】 系统的电子声音不急不缓,徐徐道出真相:【在水云门见到您后,见神剑的能量出现了波动。】 【它表现出极其迫切的思念能量。这种能量,现在在此处有了显著提升,并且持续上涨。是它利用自身的灵力,将您带到此处,想让您带它离开。】 卫停吟一脸绝望:“那这里是?” 【魔尊江恣的地带,魔界死城主城,生死城。】系统顿了顿,又补充,【江恣此刻就在城中。】 卫停吟好悬没吐一口血出来。 见神!! 你有病吧!! 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啊小破铜烂铁!你想家也不能这么想吧,有毛病吧你!! 那可是江恣啊!你知不知道现在江恣跟你老子我什么情况!你把你老子手无寸铁一个单蹦儿地拉过来会怎么样,后果你考虑过没有!? 你没有!你就只考虑你自己!你这把自私自利的混账剑! 我回头一定把你扔进剑炉里烧成汁儿炖鸡—— 心里骂得正酣,外面突然响起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卫停吟立刻在心里闭上嘴,四周环视一圈,最后快步踮脚跑到门后,藏了起来。 他提心吊胆,心脏在胸腔里跳得碰碰响。 可那脚步声却直直路过了他,打开了隔壁的屋子。 ……搞什么,是找隔壁那个啊。 卫停吟松了口气,又听隔壁响起人声。 那两人交谈起来:“怎么样,找到没有?” “没有啊,翻遍了都没有。真奇了怪了,一把剑罢了,怎么还能自己跑了?” 另一人听到这话,哑然片刻:“你不会不知道那把剑是什么吧?” 说话的人满不在乎:“还能是什么,不就是一把剑吗?虽说尊主挺宝贝的,可我听说那不是他的剑啊,是那个死人的。又不是尊主的,那剑能名贵到哪儿去?” “你真是个白痴……那死人是尊主的师兄,卫停吟!以前可是跟着苍雪剑仙一同名震天下的,他那把见神剑是苍雪给他找的,灵性得很,说是里头住着个剑灵都可信。” “啊?竟是卫停吟!?” “你竟真不知道?真是个蠢货。”另一人骂他,“那剑已是万年的了,跑来跑去的太正常了。快些找吧,方才上面的人传音下来,说尊主气上了头,又杀了好几个了。也不知道哪天就要轮到我们头上了。” “说不准一会儿又要犯疯病了。哎,谁来赶紧把他弄死得了。” “摧明修者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动手。赶紧换个人当尊主算了,至少别把我大半夜弄起来找剑。” “就是。哎,这里我找遍了,都没有。前辈,西边那些屋子里可都找过了?” “找过了,也没有。” “隔壁书房我也找过了……看来这层是没有的,我们往上去一层,找找看吧。” “也好。” 两人打开门,离开了隔壁,又从卫停吟门前穿过,离开,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耳畔。 卫停吟偏着头,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二人的脚步声,才松了口气。 听起来,见神剑是自己跑了。 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这下可怎么办?本来说好的明日谈判,卫停吟到那时才会见江恣的……那时候柳如意和司慎都在——虽说司慎他沙比,但好歹也是个山主仙人,往那儿一坐是自带威严的。 有这么多人看着,就算谈判时出了什么事儿,也在可控范围内。 可这下完蛋了,卫停吟居然单枪匹马地被拉进了魔界里面。 这要是被江恣撞上了,他只有一个人…… ……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而且卫停吟这样投怀送抱,江恣要是今晚直接无痛得到了他,柳如意就没了谈判的砝码,事情只会变糟。 这样不好啊。 非常不好啊。 卫停吟越想脸色越差。 身上虽然有赵观停给他的传音玉符,可是这大半夜的,赵观停早睡成死猪了。就算能把他叫起来,他也来不了魔界。 魔界与凡世隔着结界,赵观停找都找不到魔界来的。 传音玉符没用。 赵观停更没用。 思及至此,卫停吟慎重开口:“我觉得,江恣今晚不能见到我。我该找到见神,把它带走,然后让你把我传送回水云门。等到明天,我抱着见神去见他,他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的确如此。】系统说,【那么方案来了,宿主,你的隔壁是法器房。】 【里面有一件隐身衣袍。】 卫停吟给它比了个大拇指。 * 卫停吟转身握住身旁这扇黑门凹进去的门把,轻轻拉开了门。 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在门后停驻了片刻。开了个门缝以后,卫停吟偷偷在门后等了片刻,侧耳倾听走廊上的动静。 过了好半晌都没有声音,卫停吟才拉开了门,背贴着墙,小心翼翼地跟个爬山虎一样偷溜出去,拉开隔壁的房门,溜了进去。 顺利地根据系统指示找到隐身衣袍,卫停吟把它套在身上,推开门就出去了。 他大大方方地走在过道里,问道:“见神剑在哪儿?” 【还需要一点时间锁定方位。】系统说,【您需要等候三十分钟。】 “我靠,那么久啊。” 【这城楼里的能量波动太杂乱了。】系统说,【太多人在这里出入,检测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您怕什么,都能隐身了,又没人看得见你,毫无风险。】 “那虽然确实是这样……可是这衣服好重啊,好闷,好热。”卫停吟嘟囔着抱怨。 【忍一会儿吧你。】系统说。 卫停吟朝系统翻了白眼,在墙边找了个地方,蹲坐下来,准备等上个三十分钟。 * 生死城外,魔界天上,血月红彤彤地挂在苍穹之中。 江恣站在窗前。 他破天荒地打开了窗,一手拿着自己的无月剑,一手拿着张帕子,正在沉默地擦拭着剑刃上的血。 他身边,已经倒下了五六个尸身。 周身一片血泊,江恣沉默不语。 站在门口的魔修战栗不已,脸都吓白了,根本不敢进去。 祁三仪赶到门口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江恣站在里面擦剑,整个屋子里面都是尸骨。看起来,他已经一言不发地杀了很多个。 这人就是这样,你跟他报告什么的时候,他不会让你看出任何他不高兴的端倪。往往是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就拔剑送你归西了,而且往往这种时候他脸上还是那样的面无表情。 你甚至都不知道哪句话惹他不高兴了。 但总之他是不高兴了,所以就拔剑送你上青天。 江恣慢吞吞擦着自己的剑。 祁三仪给守在门边吓傻了的魔修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退下。 魔修接收到他的眼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转头连滚带爬地赶紧退下了。 他跑得直踉跄,还急得原地摔了个跟头。他吓得爬都爬不起来,手脚并用地消失在往下去的台阶处。仿佛只要慢一秒,江恣的剑都会追出来,一剑捅死他。 祁三仪看得好笑。 他转身进入屋内。 江恣依然头都不回,只是默默地擦拭着剑上血。 “尊主,”祁三仪站在他身后,开口,“那把剑,还没找到。” 江恣没吭声。 “如今整座城都被翻遍了,也没有。大约是那把剑是知道我们在找,所以在四处乱跑,躲避我们的耳目。”祁三仪不卑不亢地继续说,“尊主也知道,卫仙人的那把剑很有灵性,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 “大门一直紧闭,就算它有灵性,不被人握在手上,也是无法破门的。它是跑不出这生死城的,这样一直找下去,恐怕也只会让它越发警惕,跑得越快。” “倒不如今晚停手……!” 话音未落,江恣突然回身扬手一剑。 无月剑飞来。 那把剑冲向祁三仪,祁三仪立刻出剑格挡。无月剑来势汹汹,剑尖裹满雷光,光是格挡这一下,祁三仪就已经冷汗涔涔,两手发抖,剑身震颤不停。 突听一阵咔咔声,祁三仪立刻瞳孔地震。 这是剑身碎裂的声音。 一声炸响,祁三仪手里的剑炸开,碎成两半。 碎裂的下半部分剑身掉落在地。 祁三仪没受住冲击,被剑碎与江恣的剑袭击中。他往旁踉跄两步,堪堪接住了这一击。 他半张脸被雷刃划过击中,留下一片焦痕和数道划伤——他的剑方才炸开时,碎裂的碎屑也划伤了他。 他抬手摸了摸,一手心的黑血。 祁三仪蹙眉。 无月剑在空中环绕一圈,飞回到江恣手中。 江恣反手一挽,无月剑雷光尽散。 祁三仪利索地跪到地上,在他身后,向他沉沉地跪伏下去,头都没有抬起来。 江恣又拿起帕子来,慢吞吞地擦起了剑。 “那就别找了。” 江恣突然说。 祁三仪怔了怔,抬起头。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 江恣不是生气了吗? 那他不应该逼着人继续找下去吗? “我说,那就别找了。” 江恣又重复了一遍。 他放下了手里擦拭着的剑,头也没回。 “时候不早了,都别找了。”江恣说,“你把我的话传下去。” 祁三仪有些发蒙。他本以为江恣这句“别找了”是在阴阳怪气,可现在听起来,他是真的让人别找了。 江恣这人真是太莫名其妙了。大半夜的,把所有人轰起来找一把剑的是他,因为找不到剁死了好几个的也是他,现在突然不找了的还是他。 江恣喜怒无常,祁三仪虽然懵逼,但也早已习惯。他失笑一声,应了声是,站了起来,把自己碎成两半的剑捡起来,转身边抹掉脸上的血边走了。 真疼啊。 他背过身去,离开时,龇牙咧嘴地从伤口里揪出一片剑的碎片。 江恣站在窗边,望向魔界地面上的尸横遍野的安详,一言未发。 21、重逢 有阵阵阴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吹在江恣脸上。 风很冷,江恣穿得少,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里衣。风像刀子似的阵阵刮过,冷得他想缩起来,浑身骨头都在打颤。 真冷啊。 他忽然想起那些年在昆仑山上过的冬。 他想起他进了亲传门内之后的第一年冬天。 那时候,他不习惯昆仑山的大雪,每天冷得抖成筛糠,也不知道防风雪的结界怎么放。 江恣又是个太要面子的人,脾气硬的像头驴,不好意思低下脑袋向人询问求助,就自己那么硬挺着。 是卫停吟某天突然跟个鬼似的飘了过来,脸上带着讳莫如深的笑,得意兮兮地问他,怎么了小鬼,怎么都抖出残影了,冷啊? 江恣硬着头皮说才怪呢,我才不冷。 说完,他还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他被冷得流涕,但不想在卫停吟跟前流下来,太难看了。 卫停吟就哈哈的笑,随手扔给他一本经书。 他真会扔,那本书啪一下子糊在了江恣脸上。 江恣小脸一痛,气得抓下经书骂他:“你干嘛!有病啊!?” 卫停吟却转身走了,他头也不回,语气里有着调笑的轻快调。 “送你了!”他说,“回去加两件衣服吧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癫痫呢!那书你帮我扔了吧,我早八百年前就看完学会了!” “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恣嘟囔着骂他,鼻涕又要流下来了,他又用力地深吸了一鼻子,揉了揉通红的鼻尖,把书翻过来一看。 是有关结界的一本经法之书。 他怔了。 再后来。 再后来,他无师自通了那书里一半的结界法术,但也只能学完基础。 大雪里的一天,他一大清早就立在卫停吟舍院跟前,敲响了他的门。 卫停吟开门来了。他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嘴里还塞着刷牙用的杨柳枝,满嘴膏沫子,十分衣衫不整。 他上衣都没穿好,胸前坦坦荡荡一大片,给江恣看得脸腾地红了。 他臊红了脸,大叫:“你怎么这样衣衫不整地就出门见人!?” “废话,我知道是你啊。” 卫停吟满不在乎地直起身,又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往门框上一倒,捏着嘴里的杨柳枝问他,“大早起的干嘛?” 江恣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胸口。明明时节入了深冬,他却莫名感觉已经春暖花开,周围都生机盎然了。 他支支吾吾片刻,红着脸抬抬头,声音都含糊了:“我……那个,你上次给我的书,我没扔……” “哦。”卫停吟乐了,“不扔留着干嘛?” “我还没……修过结界。”江恣嘟囔着,“师尊……不曾教我。” “这么说也是啊。”卫停吟偏偏眼睛,看向别处,“师尊都不怎么搭理你,前两天还给你上了把锁。” 江恣不吭声了。 “他竟然连结界之法都没教你?”卫停吟又看了眼江恣,“这都入冬多久了,他也不怕你冻死。” 江恣低下脑袋,沉默得更用力了。 “行啦,我懂了。”卫停吟笑起来,“那你找我干嘛?” 江恣抽了抽嘴角,手指紧紧扣着卫停吟给他的经书,心里纠结难堪得要疯了,颤抖个不停。 他嘴唇都直哆嗦,脸红得像关公,怎么都开不了口。 “干嘛,跟要和姑娘表明心意似的,你是要给人送爱慕书信的小少年啊?” 江恣被说得脸上挂不住,红着脸大骂:“才不是啊!” “不是的话就大大方方说话啊,红着脸憋着什么劲儿。”卫停吟说,“人要不耻下问,赶紧的,有话就说出来。” “你这不是都知道吗!?” “我就算知道,你也得说出来嘛。”卫停吟抬手握住杨柳枝,刷起了牙,声音含糊起来,“用不着觉得不好意思。这世道吧,就是越不要脸的越过得好。人如果要长大呢,就是要学会把脸丢掉。” “死守着那点儿没用的自尊,就只能画地为牢。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要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明白自己的确是弱,也有求于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这时候,你就要丢掉脸面,鞠躬低身地去不耻下问。只有这样,你才能从别人那儿学到东西。” “懂了没有?” 江恣撇了撇嘴,点了头。 “那你现在该做什么?” 江恣咬紧牙关,又憋了好久,终于从牙缝里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一句:“我……这个,这本经法……我学到第三十页就……就不会了……想请师兄……” 他越说声音越低,跟蚊子嗡嗡似的。 江恣听见卫停吟开始憋不住地笑出声,还看见他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他一脸很欠揍的笑,还很欠揍地把脸凑过来,耳朵对准江恣,更很欠揍地用那种调笑的声音明知故问地说:“哎?你说什么?” 他真是欠揍啊!! 江恣咬牙切齿地提高了些声音:“所以说……我是说,请师兄……教我。” “再说一遍?你大点声,我真听不清。” “所以说请师兄教我……” “哎哟,今天这风真不小啊,再说一遍?” 江恣快炸了:“所以我说请你教我啊?!!” 他喊得撕心裂肺,估计住隔壁院子的萧问眉都听见了。 卫停吟憋不住地哈哈大笑出声,点了头:“行行行,我教你。不就是师尊不教你嘛,我教你就是啦。这么瞪我干什么,生气啊?生什么气啊你?” 卫停吟笑着去扯他的脸蛋,江恣一把拍开他,气得两眼挂泪:“你这人怎么这么混账啊!?” “哎哟你什么话,真混账就不给你开门了。”卫停吟还是笑,又伸手过去捏他,“再说,我混账又怎么样?这山上你找遍了,估计也只能找我了。我再混账,你不还是得靠我?” 江恣说不出话,只能愤愤地瞪着他,脸气得都鼓起来了。 可卫停吟说得没错。 江恣只能靠他。 那时候他虽进了谢自雪门下,有了亲传弟子之位,可谢自雪对他并不上心。 收他入门之后,也只是让他从门外弟子众多的舍院搬进亲传弟子的舍院,再让他和亲传弟子一同上日课而已。 不仅如此,怕他惹出祸端,谢自雪听了旁人谏言,为江恣上了一把锁,锁住了他的血灵根。 有很长一段时间,赵观停和沈如春也不敢接近他,甚至有时会冷言冷语几句。 虽说门外弟子们终于是都不敢欺辱他了,江恣的日子好了许多,但门内仍然没人正眼看他。 甚至有几次,谢自雪听了门外弟子们的编排,还对江恣打过骂过把他关起来过。 萧问眉也总是对他皱眉,不止一次地当着他的面,对谢自雪进言说,该把他赶出去,血灵根实在太晦气。 也就只有卫停吟把他当个正常人看。 卫停吟虽然说话嘴贱,可他是唯一一个认真听他说话的。 江恣总是在说话的,他总在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为自己辩解。可往往他才只说了一个字,那些人就会打断他。 没人听他说过话,除了卫停吟。 卫停吟从来不打断他,他甚至比谢自雪还像他师尊。 谢自雪收他入门,却没说什么,只是为他上了把锁,就再不过问,除非传来他欺负门外弟子或用了血灵根的传言。 卫停吟却对他说,别做魔修。 卫停吟对他说,刀怎么样,是看拿刀的人怎么用的。 卫停吟说,你得不耻下问啊。 整座上清山,卫停吟看起来对他最不上心,时时刻刻损他笑他,可却是江恣唯一的仰仗。 江恣呼了一口气出来,气息化作圆乎乎的一团白气,飘荡着消散在空中。 他想起那天,他堕入雷渊里。 他抓住了卫停吟。 而这向来话多得烦人的混账师兄,却再也没说过话了。 雷渊闭合,一片黑暗。江恣叫了他好几声,那双橙红的眼睛再也没睁开。 血从他脖子里往外流,江恣扯断袖子堵住伤口,可堵不住。 卫停吟再也没睁开眼,身上的温度慢慢流失,最终在他背上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骨。 他守着尸骨守了好几年,把他的剑带在身上,带了好多年。 那是他师兄的剑,是卫停吟的剑,是他的遗物。 剑上的火灵石还在运转,江恣可以靠这个骗自己。他知道他在骗自己,可这也没关系。 他抱着卫停吟的剑,过了许多个晚上。 可如今尸骨没了,剑也没了。 他不知道柳如意明天要跟他说什么,可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尸骨就算是被人带走的……可剑,也会被偷不成? 那剑不会被偷的。 它自己跑掉的。 【你呢!江恣!】 【你却负尽众人!你就是个混账!!】 耳边不合时宜地响起沈如春的声音,昨晚她歇斯底里的怒骂声涌上心头。 【你对得起谁了!】 她喊,【就算卫师兄真有一日回来了,你叫他去哪儿!?】 江恣深吸一口气。 他缓缓背过身去,往旁边踉踉跄跄走了两步,靠住一面墙,咚地滑落下去,坐到了地上。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吧。 卫停吟也会恨他的。 江恣捂住半张脸,长呼出一声颤抖的嘶哑气息。 卫停吟如果活过来,根本不会感恩他……看见他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卫停吟只会…… 大约只会,也觉得自己瞎了眼。 卫停吟也会恨他。和别人一样,恨他成了这个鬼样子,死也不好好去死。 剑是知道的,他的剑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跑,才会消失……见神和卫停吟一样,都会觉得他恶心,觉得他疯了,觉得他就是个有癔症的疯子,所以…… ……才会消失。 外面好像又下雪了,江恣又听见了风雪声。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不会做结界防风雪的那时候,想起那时候边笑话他边教他的卫停吟。 他再也受不住了,他把自己缩成一团,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嘶哑。 * “不找了?” “当真啊?你这要是传假消息,咱们全都得被尊主的雷劈死啊。” “当真当真!是摧明修者从尊主那屋子里出来之后说的,说是尊主突然改主意了。反正时候也不早了,都散了睡了吧,要是出什么事儿,就说是摧明修者传下来的话,跟我们没关系。” “也是。”一魔修应下话来,张嘴打了个哈欠,“这大半夜的……真闹腾。行吧,那就算了,都回屋睡去吧。” 一群魔修打着哈欠,在卫停吟跟前儿散开了。 卫停吟拽着自己的隐身衣袍,等到所有魔修都走远了,才谨慎开口:“看来江恣是不找了。听起来是还没找到,但是放弃了?” 【是的。】系统说,【我方也找到见神剑的所在处了,即将为宿主开启导航。】 “赶紧开。” 系统开启了导航。 卫停吟立马跟着导航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夜深许多,外头的阴风更甚。 城楼之上,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坐在地上的江恣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肿胀通红的眼,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居然睡过去了…… 他凄然地想。 他扶着柜子,站了起来,咳嗽了几声。 江恣身形摇晃,还没站稳,突然识海里闯进一股气息。 他一怔,看向门外。 他直起身。 …… 不知为何,有一股来由不明的气息冲入了他的识海。 气息的指向性极强,指引他走去某个方向。 江恣思索片刻,跟着指引的气息,走向门外。 生死城大得离谱,卫停吟披着衣袍左躲右躲,终于摸到了见神剑在的房间。 还没回到屋子去休息的魔修也有好几个,卫停吟不得不一路东躲西藏。不过等他走到见神剑这边的房间时,走廊上已经没人了。 生死城很大,卫停吟走到这门前时,已经花去了一刻钟。 卫停吟偷偷摸摸地开门进去。 这屋子是个杂物间,很小,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别的房间不同,这屋子里没有那种红烛照亮,整个屋子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里面还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像是铁锈味儿,又像是血味儿。 味道很冲,开门的一瞬间,卫停吟好险没被熏哭。 他捂住口鼻,走进房间,关起门来,捏着鼻子唤了两声:“见神?” 一柄银白仙剑从黑暗之中飘了出来,剑鸣嗡嗡,声音很大,剑气忽高忽低地在剑身上忽闪着,简直像在向他哭诉。 “行了,死过来!”卫停吟不耐烦,“你还哭呢,我比你还想哭。” 见神剑在原地一动未动。它左右摇摆两下,像在转着头打量四周,瞧着十分茫然。 “你有病啊你……” 刚骂了两句,卫停吟才反应过来,现在他身上穿着的是件隐身的衣袍。 见神剑看不见他。 卫停吟无可奈何,只好把隐身袍脱了下来。 只露一个脑袋浮在空中也有点太惊悚,怕吓到见神这把剑,卫停吟把整件隐身袍都脱了下来。 反正门关上了,外面也没人。 卫停吟把整件衣袍解下来,随手放在脚下,拍了拍手:“见神!” 见神剑转“头”过来,看见他,立马上蹿下跳了一阵,剑鸣声更大了,兴奋地朝他飞了过来。 卫停吟把它接进手里——在摸到它的那一刻,不得不说,卫停吟也有点想哭。 他满腔的不满和怒火突然烟消云散了,他摸着自己的剑,有一种心酸之感。 老天爷,他拿回他的剑了! 他拿回他的见神剑了!! 他再也不是废物花瓶了!! 卫停吟几乎要流下两行面条泪,他喜极而泣—— 可忽然,他感觉身后不太对。 仿佛被什么人看着,仿佛有视线落在身上。 有昏暗的光线突然从背后投射进来。刚开始是一小条细线,后来慢慢拉长变宽,方方正正地投射进了这屋子里。 有人把门拉开了。 卫停吟瞬间一口气倒提到喉咙眼里,惊悚感化作凉气,一瞬便从后脚跟升到天灵盖。 他僵硬地回过头。 门大开着。 门后,江恣身着一身单薄黑衣,头发凌乱,露出的那单只眼睛通红。在看清他的一瞬间,那只血眸瞳孔骤缩。 江恣看着他。 卫停吟浑身如坠冰窖。 他呆滞须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鬼都难看的笑。 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