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草魏泽随山月》 第1章 死在了床上 曲源县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茶余饭后人人议论。 城南的魏员外娶了个小妾,这魏员外六十来岁,家中经营几家酒楼和丝绸布匹生意,在曲源县也是钱过北斗、米烂陈仓的门户。 按理说,这样的人家,老爷子娶个小妾并不稀罕,可偏就在洞房那一晚出了岔子,也不知是那小娘皮太糯牙,还是老爷子兴奋过了头,招不住那小妇人的厮缠,头晚就呜呼了。 下人们进去,地上散乱着衣裳鞋袜,魏员外一身赤裸,松沓沓的皮肉,面朝上仰着,半挂在床沿,嘴角挂着笑,眼眶里还残有未散的情欲精光。 那小妾蜷缩在床角的阴影里,拿衾被遮着光溜溜的身子,但露在外的肩膀头,白粉粉的像是悬在枝头的桃儿,让人口舌生津。小妇人一双眼汪着水咬着唇,在衾被下微微打着颤儿。 女人叫禾草,是魏家庄子附近的庄稼人,也是可怜,才值十六,开的花儿一般的人儿,嫁了这么个老树皮。 出生的时候,因是个女娃,生下来就没有姓,只随便取了个禾草,禾苗旁边的杂草,意思是这女娃无用,不该来到世上,本是要浸水缸,她爹想,不如贱养大,到了年纪卖个价钱,也是庄不错的买卖。 对禾草来说,别说吃饱饭了,只要不挨打就是好日子,就这么爹不亲娘不爱的长到十岁。 一日,夫妇俩过河,坐的船翻了,吃了水,连人都没捞着。 禾草就跟着她哥夏老大过,这儿子和老子一脉相承,都指望着卖人的那点儿钱,再说,少个人,还少口饭吃不是? 当哥的这样,外姓的嫂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家里外里,起早贪黑,生怕禾草手空下来,冬天井水洗全家被单、衣裳,两只手冻得红肿生疮,天没亮起床给哥嫂做早饭、熬夜做绣活换钱…… 她嫂子王氏还想让禾草下地做农活,被她汉子否了,倒不是做哥哥的多疼妹子,只因这禾草天生了一双小脚,走不快路,耽误农活,况且,男人有其他打算。 他这妹子,水灵灵的人儿,粉里透着白,白里透着粉,那腰身,那浑圆的胸脯子,哪个男人不爱?养好了,卖高价。 就连王氏瞥见禾草一双脚,禁不住酸两句:生这么双脚,就是个勾引人的货! 夏老大把他妹子装在一顶小轿抬进了魏宅角门,得了三两银子,喜得牙直龇儿。 魏员外死后,禾草被安置到偏院,无人照看,没人把她当回事,每日都是一个长脸丫鬟给她送吃食,丫鬟心情好,就按时送来,都是些剩饭剩菜,丫鬟要是忘记了,禾草可能一天只吃一顿,有时候一顿饭吃不上也是有的。 禾草嫁进来的头一天,魏员外就死了,全宅视她不详,她也不敢四处走动,终日在偏院蜗居着,只偶有夜半时分,宅中上下人歇息了,她才出来走走。 从嫁进来到现在已是三月有余。 “桂香姐姐,可否帮我带点绣活来?”禾草把腕间的玉镯褪到长脸丫鬟手中。 桂香打量一眼,那镯子成色一般,上面还裂了一条细缝,撇了撇嘴角:“你要那个做什么?” 禾草抿嘴笑道:“成日里无事,打发打发时间。” 她再不做点活计换钱,怕在这府里挨不下去,像她这样,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死了也就死了,大部分人早已忘了她这么个人,月钱都没她的,更别说一应生活细软,就是饭食那也是有一日无一日的送。 桂香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这女人天天焉菜剩汤地吃,又不施脂粉,怎的这面皮看着还白嫩嫩跟豆腐一样,怪不得老爷死在这女人身上,真是个祸害。 “等着吧!”桂香把镯子拢到袖中。 “那就劳烦姐姐了。” 桂香脾气刁钻,口舌不饶人,碰上禾草这么个绵软性子,小嘴一口一个姐姐的叫,让她心里舒坦。 “跟你提个醒儿,这几日你别到处乱走,咱们家大爷要回来了,别冲撞上了。” “多谢姐姐提醒,我晓得了。” 禾草出嫁前,她嫂子王氏不知是不是心虚,难得跟她解释,说这魏老爷有一子一女,女儿是庶出,早已嫁人,儿子和他关系不睦,当年不知什么原因,魏老爷休了原配,也就是魏大爷生母,没多久,魏大爷离开了魏宅,谁曾想,魏家大爷能耐,不靠他老子,在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父子间多年不曾来往。 王氏让禾草生个一儿半女,魏家家产就都是她们母子的。 过了两日,桂香送了针线布料来,脸上挂着笑,嘴上抹了红艳艳的口脂,容貌鲜艳了两分。 外间这两日也热闹,没有了先前的死气,不过这都不关禾草的事,对于一个没有子嗣的小妾,随时都会被主子发卖,她现在该考虑怎样在魏宅生存下去。 只要她不招惹任何人,自给自足,偌大的宅子不会容不下她。 掌灯时分,禾草用冰凉的井水擦了身子,上了榻,拿出针线做起绣活,后街巷子敲了三更响,禾草饧着眼,拨了拨灯芯,趿上鞋到桌边,拿起壶给自己倒一小碗隔夜茶,抿了两口。 女人揉了揉僵硬的肩膀,推开门走出院子,这间偏院连着宅子的后院,无人上夜,每到夜深人静后,她会到小花园里走走。 园中有个清水洼,是从附近山上引来的水源,先经过后园,再流至宅里各处,禾草坐到石头上,脱去鞋袜,把一双白绵绵的小脚放到碧清碧清的水里,凉爽透着脚心,滋漫到全身。 皎洁的明月倒映在水洼里,女人用脚一撩,那才成形的月色便荡开了。 禾草见池边的几株莲花结了莲蓬,伸手摘下一个,剥了嫩绿的皮,也不剔芯,就着脆嫩的白仁放到口里吃了,甜津中带着一点涩,刚刚好。 女人抿着嘴笑,水中的光华嵌进女人月牙一样的眼中,完全没发现背后不声不响站了一人。 “你是哪个院的?” 一道男声蓦地从身后响起,禾草慌张转头,只见假山影里走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男人华服玉冠,容貌英俊,威势压人,一双眼映射出清冷月华,眉尖微蹙,敛着眼皮,如堂上神佛向下审视人间蝼蚁。 第2章 月下戏水 jH魏泽得到管家消息,老头子死了,他便让管家发了丧,他本人三个月后,才从洛阳城回到曲源县。 从前几个和他关系好的官家子弟,知道他回了,在湖中包了花船,宴请他,又叫上春风楼的几个头牌妓女,侍酒唱曲儿。 “哥哥这次回,准备待多久?”提刑家的公子周镰问道。 “要我说,哥哥就别走了,这曲源县还不是咱们哥儿几个说了算,洛阳城虽大,却比不得在这小县快活自在。”说这话的是总兵家的公子谢方昭。 旁边一个面目清雅,身材修长的男子,笑道:“几杯酒下肚,就开始说浑话。” 男人是清源县令家的公子陆远,和魏泽岁数相当,也是从小玩到大的。 “话说回来,道卿,你这次回来是打算把曲源县产业卖了,以后不回了,还是怎的?” 几人看向坐在上首的男子,男人一身过肩蟒袍,擎着杯盏,修长的指上套着戒环,懒洋洋地歪靠着。 都道这魏泽从魏家脱离后,单凭他自己在洛阳城打下丰厚家业,万贯家财,心思深沉莫测,手段狠戾,黑道白道通吃,虽从商却能让官老爷惧让三分,心狠,下手更狠,任何事到他这里,没道理可言,全凭他心情。 当年他能一气之下脱离魏家,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逆风翻盘,可见其心性,如厮悍然! “不好说,不过打算在这边多待些时日。” “春风楼新进了个丫头,叫云仙,那妈妈还准备私藏着竞头夜,我说包了给你,她才忙不迭应下,今儿这云仙姑娘也来了。” 周镰给下人使了眼色,下人把云仙带了进来。 只见一个青衣水袖女子抱着琵琶款款入内,小脸粉白,樱唇鲜红,烛火辉映下别有神韵。 女人跪坐到魏泽身侧,半垂着头,脸颊微红,一颗心慌乱跳着,在来之前她还忐忑,怕头夜伺候的客人丑陋污浊,想不到居然是这般好样貌的郎君。 云仙见男人桌前的杯盏空了,执起壶斟上,双手轻缓缓递到男人嘴边:“爷……” 周镰忙凑趣:“哥哥快喝了吧,别酸了美人儿的手。” 魏泽也不喝那酒,用指抵开:“会唱南曲儿?” 云仙红着脸,声音细软:“奴家会唱。” 说罢,女人起身抱着琵琶落座到桌前,轻扶罗袖,摆动湘裙,开嗓轻唱,婉转多情。 一曲罢,船上众人纷纷欢呵,此时几人已有五六分醉意。 另一边的谢方昭醉眼说道:“哥不如今晚就梳笼了她,也好全了美人儿的心意。” 魏泽起身,掸了掸衣:“你小子怎的做起妈妈来,你们再闹会儿,我先回了。” 几人再三款留不住。 那云仙本想着今夜献身承欢,日后若能得这般人物庇护,她也就无忧了。 “魏家大爷瞧我不上,好没脸。”女人泣声道。 周镰哄了她几句,这云仙不知魏泽性情。 像他们几个,都是风月场上玩惯了的,除了陆远因丧妻迟迟未再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男人嘛,“食色”二字,没有不沾荤腥的。 偏魏泽不同,可以说在女人一事上清淡的很,后院无人,妻位悬空,有传这正室之位是为一个女人留的,这女子是魏母收养的孤女,容貌倾城,为了等她点头,魏泽才一直不曾娶妻。 魏泽,字,道卿,这名字起得都没有人味,有时候甚至觉得他走的不是人间道。 另一方面,魏泽老头子才死,即使魏泽跟他老子再怎么不对付,到底父子一场,不可能全然不在意,只是面上不显露而已。 彼边,魏泽纵马到了魏宅后门,翻身下马,摘了眼纱,看门的小厮立马迎上来,接过辔绳。 男人走入院内,一眼便看见月色下的人影。 女人乌云半坠,低鬟蝉影动,清浅的月光罩着她,弯弯的眉眼,淹淹润润的皮肤,恍如一个草木妖精,一道水声起,水里露出一只玲珑小脚,脚趾圆润剔透。 任谁看见,都会骨软筋麻。 魏泽面上无过多表情,脚下却不自主地放轻放缓。 跟在一边的来安奇怪主子爷怎么突然慢下来,抬头一看,心下了然,这些女人没新鲜招式了么? 在京都洛阳,还有比这更大胆的,有些仗着几分姿色,月夜下,袒胸露乳,衣着清凉,全身上下只靠一层纱衣护着,故意堵在主子来去的路上,假作偶遇。 可惜都没什么好下场,轻则调到外院重新学规矩,重则让家人领出去。 禾草想不到这个时候后院还有人来,连忙站起来,来不及穿鞋袜,慌忙把脚藏于裙摆下。 尽管女人反应迅速,还是被魏泽看清了,宽大裤管下玲珑无骨的小腿,再往下是一双白敷敷的小脚。 “你是哪个院的?” 男人的目光笔直望来,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太久,没有丝毫避讳退让的意思,禾草在这种迫人的注视下,感觉自己仿佛在缩小,一点点缩到衣衫深处。 他的目光实在霸道,仿佛下了命令,她被迫迎上去。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肩膀宽阔,腰背平挺,身姿丰逸,一身深色圆领瑞兽束腰长袍,锦衣之下,是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和直逼而来的威势。 “我……我在后院……”禾草如实回答。 “落锁了,你还在院中玩,谁教你的规矩?” 魏泽眉头微蹙,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闲心跟她说这些,不过一个小丫头,哪里不好,吩咐下去,让管事的处理。 禾草眯瞪着眼,脸上飞出两片红云,长长的睫毛像两片燕尾,随着眼睛眨动,灵动地扑扇着。 魏泽的目光再次在禾草的脸上停留,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前院突然火光窜起,隐隐约约传来叫嚷声。 “主子,前边好像走水了!”来安说道。 “去看看怎么回事。” 魏泽阔步去了前院。 起火的是书房,还好火势不大,火刚起被值夜的人发现了,下人们见主子都惊动了,铆足劲救火,一炷香的工夫,火被灭了。 夜已深,魏泽盥沐过后,只着一袭青水色寝衣,领口散着,腰间未系带,走入院中,花木掩映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说不听,恁的晚了,还不回?” 女人微笑道:“我喜欢这月色,郎君可喜欢?” 魏泽不着痕迹看了女人一眼:“喜欢。” “把鞋袜穿起,夜里寒凉。”他不知自己为何说出这句话。 女子故意将一双玲珑白皙的小脚在裙下跺了两跺:“郎君刚才是在生我的气?怪怕人的。” 见女人娇俏嗔怪的模样,魏泽心头像被羽毛拂过,有什么东西正在滋生出来。 “没恼你……” “天色太晚了,我送你回吧。” 女子咬着袖,侧过身,眸光轻斜:“郎君不要撵我走,记得千万不要撵我。我等你来……” 女人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带着月色的清辉,和溪水的湿润缥缈传来。 魏泽从黑暗中睁眼,四周寂然无声,他这是做梦了?趿上鞋,从桌上倒了杯凉茶,仰头灌下,清凉顺着喉咙一点点传到胃部。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他早已过了对男女之事冲动好奇的阶段,虽然梦中的情景已记不清,梦中之人也只是模糊的身影,但那种怪异的心绪仍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能驱散。 这种感觉很危险,他不喜欢。一切不受控的事物,都必须尽早掐掉! 那晚,禾草提心吊胆过了半夜,那年轻男子丰神迥别,气势迫人,心中对其身份隐约有了猜测,后来撑不住困,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见无事发生,才放下心。 她用了两日,赶了一幅绣品,准备拿到街上的铺子换些银钱,再买些食材,也不至于饿死。 禾草推开后院角门,见台阶上蹲了一个面生的小厮,这小厮她从来没见过,想是才调来的。 “小哥儿?” 阿召屁股上正在长肉,有些痒,正待挠,他原本是内院的人,自从那日内院起火被打了后,就被调到了外院,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声音轻软,回过头,愣在原地,屁股也不挠了。 “新进的丫头?怎么从来没见过?” 见过禾草的没几人,她实在开不了口,说自己是老爷的小妾,头一晚把老爷克死在了床上。 阿召见女人脸颊红粉,以为她害羞:“要出去么?” “是,我去街上买些针线。” “去吧,别耽误太久。” 禾草眼睛一亮,微微笑道:“我去去就回,不敢耽误。” 阿召挠了挠头,不自在地清了两嗓子,目送禾草离开。 曲源县说大不说,说小不小,也是合该有事,偏偏遇上了不该遇见的人。 第3章 狼兄狐嫂 到了金芙蓉绣庄,那绣庄老板认得禾草:“小娘子最近恁的忙,有一段时间没来拿货样了。” “我手里绣了个小样,掌柜的看看值多少,回头我再拿点样子回去。” 掌柜的接过手,正正反反看了看:“这布料倒是好,就是太小块了,不值多少,不过你绣得精细,咱们老来往的,也不唬你,五十文吧,再不能多了。” “掌柜是实在人,那就这个价吧,还要劳烦再拿些样品出来,我好带回去。” “前些时有几个富户家的娘子指着要你的绣品,你再绣个大点面儿来,价格都好说。” 禾草笑着应了,把银子装进荷包,拿好样品,出了绣庄。 曲源县的街市非常热闹,有卖瓜果的,鲜花的,陶艺的,还有小吃摊。 禾草一路逛来,个个都想买,但身上银钱有限,不敢乱花,只买了些果蔬和米面等主食,便开始往回走,好巧不巧,偏偏遇到赶集的王氏。 “嫂子……”禾草叫了声。 那王氏早就看到她了,本想装看不见的:“谁是你嫂子,别乱认亲!” 话音刚落,摇飐着步子走了,好像避瘟疫一样。 禾草被他们卖到魏宅,王氏算盘打得响,准备这丫头得了宠,他们来沾沾香边,毕竟魏员外家大业大,牙齿缝里随便漏一点就够他们小老百姓吃一辈子。 谁承想,老头子不中用,头一晚人就死在了床上,乡里乡亲知道都笑话他们,说禾草是狐狸精转世,吸光了魏员外的精阳,这才死了。 王氏一听就怕了,生怕魏家人来找他们麻烦,魏家哪是他们这些乡下人惹得起的,再者,魏员外死了,那丫头就成了没人依靠的,担心她再赖上来。 禾草回到魏宅后院,把今日的东西搁置,洗了一个香瓜,切好装盘,拿到后门。 “小哥儿,这个你拿去吃,这么热的天解解暑气。” “还是姐姐好,不像宅子里那些老油子,全拿鼻孔看人,我叫阿召,不知姐姐的名是什么?” “我姓禾。” “何……”小厮笑道,“只要是我当班,你随意出入,只是别让其他人知道了。” “那就多谢召哥儿了,这瓜我用井水浸过,冰凉爽口,放久了不脆生,你快吃了吧,我先进去了。” 她从小就学会忍耐,对谁都是一副笑脸。阿召觉得只要看禾草一眼,心里就舒服得很,说不出来的舒服,像是大热天的凉风。 …… 这边王氏回了家,把今天到禾草一事告诉了她汉子,夏老大一听,拍着炕沿直骂他媳妇“蠢妇!蠢妇!” “咋了,当家的?” 夏老大恨不得抽女人两大耳刮子。 “那魏员外若是没死,这就是一次性买卖,现在老头儿死了,咱们把人低价赎出来,再转手高价卖给其他有钱老爷,又能赚一笔,你倒好!” “魏家会让咱们赎人?”王氏问道。 “你懂什么!这些大户人家,买卖小妾是常有的事,人家哪有空管你一个奴才,说不好听的,禾草在魏家连奴才还不如,咱们只要给经手人一点好处,没有办不成的。” “今儿我没认她,到时候她会不会不认咱们,赎不出来咋办?”王氏懊悔起来,早知道这丫头还能再卖,说什么她也得装一装姑嫂情深。 夏老大鼻子里冷哼一声:“不认?她敢不认!我是她哥,我说什么她都得听着,她还能反了天?行了!魏员外才死没多久,这个事情现在也不急,等过段日子再办。你这几天去见见那丫头,买点东西,缓和缓和,也给她透个底,让她心里有个数。” “好,好,要不说呢,还是当家的厉害,我这猪脑子都没想到。” 王氏替她男人打来一盆洗脚水,把男人的脚放进水里,洗干净了,又给男人按脚底。 夏老大见婆娘殷勤,心情稍好,懒得和她再计较。 自从那晚以后,禾草再不敢乱走,大多时候就是关在房里刺绣,好不容易绣完,出了门,到芙蓉绣庄,拿出自己绣好的锦绣,掌柜的看了喜得眼睛没了缝。 “啧啧——这针脚、配色、明暗针线,齐齐整整,精致!小娘子的手艺没的说,这次的绣品,二两白银,我收了,怎么样?” “二两?”禾草想不到能拿这么多钱,够她几个月伙食了。 “嫌少?” “不,不,掌柜的是爽快人,说多少是多少。” 掌柜的哈哈大笑:“小丫头会说话。” 掌柜的让人称了二两碎银,又拿了几个样品给禾草,禾草打包拿好,出了绣庄。 街上还如往常一样热闹,街边的酒楼飘出酒菜香气,其中一间靠窗的雅间,传出筝瑟弹唱,伴着男女间娇音笑语。 禾草沿街走着,在一个首饰摊位止住了脚,看着一个个色彩鲜艳,造型精美的钗環,女子爱美是天性,她也不例外。 “小娘子喜欢可以试试。”商贩殷勤说道。 禾草拿起一根珊瑚珠攒的簪子,轻轻簪到发间,对镜自照,镜中一个娇娇小娘粉着脸儿,像是生了红霞,乌压压的鬓发上一点嵌宝珠。 女人左看看,右看看,俏皮地抿嘴儿笑了,掏钱买下,转身离开。 殊不知这一幕被楼上的男子看了个正着,不是别人,正是曲源县令家的公子陆远,字愈安。 今日,他本是应了周镰相邀,到酒楼喝酒,坐在窗口,一转眼就见一个小娘子在那里挑选首饰,只一眼,他就定在那里不得动弹,只见轻薄的阳光照到她的身上,氤氲出淡淡光晕,撞到他心坎上。 陆远见她插着珠環,对镜自照,像一朵刚开的花朵,不仅美还香! “看什么呢?”另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走过来。 “没什么,随便看看。” 魏泽探眼望去,对面只有一个卖首饰的:“不入流的便宜货,有什么可看的。” 话分两头说,王氏听了她汉子的话,拿了些东西,找到偏门,这偏门在一条小窄巷子里,只一个小厮守着。 “小哥儿,我来找人。” “你找谁?”阿昭见这妇人一身粗布衣,矮胖个头,像是乡下来的。 第4章 死床上……那个? 王氏踮起脚,抻着脖儿,眼睛越过阿召,望向门里:“找我家妹子,叫禾草的,就是你们魏员外才纳的小妾。” 阿召横阻着,插起腰:“你到前面问去吧,这人不在这边。” 王氏舔笑道:“奴家打听了才来的,她就住这后院里,小哥儿帮帮忙。” 阿昭不耐烦和这妇人紧说,正要哄她走,正巧碰上才从外面回来的禾草。 “嫂子,你怎么来了?” 王氏见到禾草,一改从前的态度,拉起女人的手,一口一个妹子地叫。 “你哥担心你呢,让我给你送些吃的用的来。” “多谢嫂子挂心,我在魏府吃穿都有人招呼,东西你们留着吧,别送了。” 禾草脾气好,但她不傻,大哥和大嫂是什么人,她心里最清楚,那日对面碰见了,避着她,这会儿又巴巴找上来,一定没有好事。 她不想再回那个家了,在魏宅还自在点,她只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这怎么行,一个娘胎出来的,你哥终归是你哥,哪有不担心妹子的,他天天吃不好睡不好,生怕你在这府里不好过,想着过些时候,把你赎出来呢。” 禾草掐了掐指尖,半垂着眼皮,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燕尾。 “哥哥既然把我卖到了魏家,我就是魏家的人了,哪能说赎就赎,今儿个你赎,明儿个他赎,把魏宅当成了什么,买卖人口的菜市场么?” 王氏先没反应过来,小姑以前在家时,从来不敢顶嘴,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如今居然说出话呛她,这还了得,真以为她在魏宅,就拿她没办法了,非得掐了她这个势头。 “哎哟,别拿魏家作威势,你算什么魏家人,不过是进来伺候人的,连个种还没怀上呢,就自称魏家人,人魏家认不认你还两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实话告诉你,你大哥说了,指定是要赎你出去的,让你心里有个数。” 禾草气得两手冰凉:“嫂嫂别逼我太甚,左右不过贱命一条。” “别想着拿命威胁,老娘不吃这套,你就是死了,尸首也是要抬出来的,到时候拿你配个阴婚,也是一样!” 王氏见她气得很了,缓和了语气:“听嫂子的话,好不好的,等把你赎出来,再卖个人家,还不是一样的享福,别想不开。” 一边的阿昭实在听不下去,呵斥道:“好歹毒,做人哥嫂,把妹子往火炕里推,死了也不放过,还敢在我们门前叫嚣,你们既然卖了她,她就跟你们没了关系,再者,她如今是魏家的人,咱们魏家哪怕一只猫儿,狗儿,也不是你们能欺负的。你再说话,信不信,我让人打你出去。” 王氏脸色不好看,却不敢再叫嚷,狠狠剜了一眼禾草,走到巷子口,又啐了一口:“等着吧,忘祖宗的贼小淫妇,我看你能好几时!” 阿昭才知道禾草原来是员外新娶的小妾。 “刚才多谢你。”禾草对着阿昭福了福身子。 阿昭忙担她起身:“区区小事,你放心,只要你在魏家,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两个乡里人,没多少能耐。” 禾草笑了笑,这事只怕不会就此作罢。 王氏回去后,把今日的情景添油加醋告诉夏老大,夏老大气得捶桌踢椅。 “哼!想摆脱我们,没那个道理!她生是夏家人,死是自家鬼,你再不用去找她了,我自有办法。” 过了两日,夏老大来到魏宅侧门,点头哈腰对着门子问好。 “这位爷,我找你们家周管事。” 那门子乜斜着眼,并不言语,倚着墙角有一下没一下地甩袖散热。 夏老大连忙递上一壶自家带来的黄酒:“一点心意,这位爷笑纳。” 门子这才把眼放正了,接过酒坛子,打开闻了闻,有了好脸色。 “你是何人,找周管事有何事?我好往里面通报。” 夏老大舔了舔唇,眯眼笑道:“我是禾草的大哥,想来赎她。” “禾草?咱们宅子里没这号人。” “您贵人事忙,记不住也是常情,她是你们死去的魏员外才纳的小妾哩!” 门子这才想起还有这号人:“行了,等着吧,看周管事见不见。” 夏老大站在树荫下等了好半天,后背的衣裳湿黏着,眼睛发花,树间的蝉吵个不停,也不知等了多少时候,终于出来一个衣着贵气的微胖男人。 夏老大一眼认出这人就是周管事,当初禾草被买进魏府就是经他的手。 “你找我?” 夏老大躬身上前,先道了万福,便把自己来的目的说了,又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钱袋子给那管事的。 “给她赎身这事我说了不算,这要是放在以前,我现在就能应下,不过嘛……咱们家现在是大爷做主,那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我还得先请示他,过几天你再来讨信。” “这是自然,还得您老人家多费点心。我这妹子只我这一个亲人,我得替她多想着点。” 周瑞看着男人假模假样地挤睛抹泪,心下冷笑,真要有半分良心,就不会把自家妹子送给一个半百老头。 不过,这些事和他没关系,有人托他办事,事情能办,他才接好处,办不了直接回绝,绝不给自己招惹麻烦。 魏泽回了,身上沾了几分酒气。来安让厨房备醒酒汤,又让丫鬟替主子宽衣,净手。 “爷,周管家有事回禀。” “让他进来。”魏泽揉了揉额角。 来安应下,出了门,片刻后,周瑞进到房里,先请了安,才说话:“老爷去之前,纳了个小娘,这小娘的兄弟前来,说想把他妹子赎出去,做哥的心疼妹子,想来也是不忍她年纪轻轻活挨日子,奴才不好私自做主,特来请示大爷。” “哪个小娘?” 魏泽半阖着眼,用手点丫鬟过来,那丫鬟立马上前替主子揉捏肩颈。 “就是……就是……最小的一个。” 男人会过意来,轻笑一声:“死床上……那个?” “就是她。” “这种小事不用跟我说,你自己拿主意。” “是。”周瑞应声退下。 丫鬟端了醒酒汤来,魏泽呷了几口,他总觉得有件什么事忘记了,一时又想不起来。 第5章 原来是她?! 又过了两日,夏老大来讨信,周瑞没出来,只让一个小厮出来传话,让他去角门处领人。 夏老大满面堆笑,交了赎身的银子,一个小厮跟着他一起来到后门交接。 禾草早已得到消息,收拾起行李,她的东西本不多,所有零零碎碎的东西装在一起,也就一个小包裹,看了看生活了几月的小院,终究是一场梦。 出了角门,禾草左右看了看,没发现阿昭的身影,他今天应该不当值,她在这里的日子多亏他的照顾,本想和他做个告别,看来是不能了。 夏老大领着人出了巷子口,拉了一辆驴车,让禾草坐到上面,刚准备走,被赶上来的阿昭拦住,阿昭并不知道女人已经被赎出来,只当是这男人把人偷出来的。 “你是谁?拉着她去哪儿?” “这是我妹子,我们去哪关你啥事,你拦我作甚!” 阿昭二话不说,上去拽着夏老大的衣袖往回去,夏老大哪里肯随他,两人便厮打一处,禾草在旁边急得拉这个不是,拉那个也不是,根本近不得身。 夏老大是庄稼人,别的没有,有一把子好力气,阿昭年少,敌不过。 “别打……别打……”禾草红着眼不停叫喊。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人群把路堵住,一辆双驾四轮的豪华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一道冷冷的男声从车里传出。 “前面好像有人闹事。”来安回道。 “去把路面清了。” 魏泽话一出,立时出来几个强壮的护卫,走向人群,把人呵斥退到路边,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也都住了手,不敢放肆,乖乖地退到一边。 马车从路中间缓缓行过,魏泽坐在车里,透过半垂的竹帘,一眼就见到路边立着的女人,一身素衣,红着眼眶,香腮上还挂着眼泪儿。 这女人……像是在哪里见过。 魏泽叫了来安:“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来安心道,爷什么时候喜欢管闲事了。想归想,主子吩咐下的事,不敢耽误。 不稍片刻,来安回来:“这事跟咱们家有些关系,打架的两人一个叫夏老大,一个是咱们府上的奴才,为了一个女的打起来,那女的是老爷新纳的小妾,她哥也就是那个叫夏老大的,花了几两银子,把她赎了出来,那小厮想岔了,便起了争执,原是一场误会。” “你说那女子是老头儿的小妾?”魏泽问道。 来安眼珠一转,从主子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便说:“她哥把人赎了出来,已经算不上老爷的人了。” 魏泽“嗯”了一声,倒是想了起来,这女人他在后院碰到过一次,原以为是哪个院里不安分的下人,居然是老头子的妾室? 他把心头升起异样之感摁下,却又多了一丝烦躁。 不安分之人,赎出去也好,男人收回眼神,指腹轻轻摩挲着戒环,耷拉着眉眼,一脸淡漠。 “走吧!” “是。”来安驱车驶离,不着痕迹看了眼那女子。 禾草最终还是被夏老大带回了家,自然逃不过一顿打,夏老大没打她脸,知道这张脸值钱,拿藤条往她背上狠抽了几鞭子。 禾草死咬着唇,愣是忍着没哭,她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忍忍就好了,这样的日子总会过去的。 王氏在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讥讽:“你不是说你是魏家人吗?不要脸的死贱货,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魏家是能让你沾染的?荒了的地,急着让男人开垦?主子死了,就找奴才,好让小厮替你出头,以为攀上个奴才就是魏家人了?” 禾草气得浑身发抖,心一横,死都不怕,她还怕什么呢,干脆一起死了,她算赚了,于是,抄起一根木头往王氏身上打,连一边的夏老大也挨了几棍,夏老大怎么也没想到,他这妹子会发狠。 那棍子左右挥舞,一时居然近不了她的身,王氏被几棍子打趴在地,瞪着眼不敢再吭一声。 女人身板小,力气很快用尽了,夏老大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棍子,抬起一脚踹去,禾草倒飞出去,撞到墙上,差点背过气,那一脚正正踢中她的肚子。 夏老大踢了一脚在地上装死的王氏:“把她带到柴房,用铁链锁了。” 王氏眼一睁,立马爬起来,拖拽着禾草出去。 等王氏回到屋里,夏老大说:“先关她几天,灭灭性子,她现在这样寻死觅活,谁敢要。” 王氏揉了揉腰,龇着牙点头,小蹄子下手真狠。 夫妇俩吃了晚饭,合计过两日跟人牙子打听打听行情,算盘打得噼啪响,一直说到蜡烛燃尽。 隔壁的柴房,只有墙上一个四方小口射进微弱的夜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霉气,禾草蜷缩着身子,捂住小腹,终于忍不住哼了两声,脸上一片冰凉泪渍。 从小被父母嫌弃恶侍,她不是没想过反抗,为自己争一番道理,然而,反抗只会让落在身上的拳头越来越重,她慢慢变乖,不多说话,只埋头做事。 她明白,从出生起,她的命就定了,这命就像一个漩涡,她逃脱不了,挣脱不开,至少乖巧温和能让她皮肉不再遭罪。 一切又回到原点,在极度的痛苦中,女人脑海里突然浮现白天的一幕,那个人瞥向她的眼神,漠然、冷淡,甚至带着轻视,那双眼很好看,如同深空里的星辰,烨烁着光华,高远且不近人情。 那眼神轻飘,却压得她直不起腰来。 在门里,她可以是他的小娘,在门外,她不过一个他看也不会看的低贱村妇。 禾草在疼痛中昏睡过去,眼睫上还挂着一两星的泪珠。 之后几日,她一直被囚禁在狭窄的柴房,王氏每日送一餐烂食,以防她被饿死。仿佛一个等待被判刑的囚徒。 “禾草!禾草!” 谁!谁在喊她?女人从沉钝的意识中苏醒,循声望去,只见柴门缝外现出一个人影。 那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圆头圆脑,一双眼睛滴溜溜格外灵活。是隔壁的小虎子,这小孩以前总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 “我的爷嚛,你还睡呢!你哥把你卖给了城南的苗员外,那苗员外染了麻风病,拿你冲喜哩!” 禾草瞬时打了个焦雷,夏老大全然没一点人性,把她嫁给麻风病人? 不!她不要冲喜,不要嫁给麻风病人,她必须想办法,可哪里有什么办法啊,真有办法也不会等到现在。 陡然间,女人双眼一亮,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生成,她要赌一把,只要能摆脱现在的困境,顾不了许多了。 “小虎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禾草,我虽想帮你,但真不敢放你出来,让你哥知道,还不打死我,再说,我娘让我少管闲事,就这还是偷着告诉你的。” “不用你放我出来,只需要你帮我递个话儿。” “递话儿?那成,什么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 男孩看了看周围,见无人,把耳朵贴到门缝间。 禾草附耳低语,那孩子听罢,眼睛瞪得老大,接着咧嘴一笑:“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第6章 您不见她,就是大不孝! 一书房内,四面留窗,窗外一池碧水,绿植茵茵环绕,阳光被窗棂剪碎照射到光洁的地面,形成了斑斓的水影,闪烁灵动。 房屋前后壁墙各悬挂着一幅泛黄的古字画,桌案上是账本书籍,笔墨纸砚,案角上一鼎紫金香炉,兽烟袅袅。 男子坐于案前,翻看着手里的账本,案的另一侧恭身立着一中年人。 “铺子里还有多少存货?利钱可都回了?”男人眼也未抬,依旧看着手里的账本。 “回大爷的话,利钱回了一部分,年底才能收回全部的账,茶庄那边又急等着钱哩,园子里的茶都耽误不得,延误了时候,茶就全部作废了,下头的工人闹了好几日,茶也不制了,各商铺没了货卖,也找到我们,如今已是青黄不接,一环套一环如何是好。” 中年人偷抬一眼,见男人面上淡淡的,仿佛听一见无关紧要的事情,安静的房内,只听到书纸翻动的声音。 “我父亲在时,你们是如何治办的?” 孙二是魏家商铺的大掌柜,手里管着几个铺面,都说魏家大爷手段了得,人面极广,在京都洛阳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孙二觉得传言有夸大的成分,一个年轻人再怎么样,能做出多大的营生。 绸缎铺子利钱没收回是事实,但并没那样严重,他故意把矛盾拉大,也是想探探这位主子的深浅。 看来他猜测得没错,若魏大爷真能耐,实力浑厚,在他说出铺面没银子时,就应该先调动银子补上,以解燃眉之急。不仅没有如此,反倒问老爷在时是如何做的? 呵!可见是个没主见的,这就好办了…… “老爷都是从放贷的那里先支借,等到账款回了,再连本带利还回去。” 魏泽端起茶盏,以盖抹去浮沫,茶烟细细升起,男人的眼在雾气里看向孙二。 “哦?孙掌柜可有信得过的放贷人,我初来,还不明白。” “自然有的,老爷在时,也常有来往,是个可靠的。” “几分利?谁做得保人?”魏泽不紧不慢呷着茶。 “三分利钱”孙二脱口而出,“常打交道的,是以没有保人,多年来一直如此。” “没有保人?这可是奇了!”男人将账本往地上一掷,账本滑到孙二脚边。 “这假账做得没有丝毫纰漏,连我也找不出错,真是难为你了!” 孙二强笑道:“什么假账,大爷说得我听不明白。” “做假账,暗中从铺子谋利,过一道手,把这些钱返还,放贷给铺子,从中再赚一道利钱,贪用我魏家的钱,再用我魏家的钱放贷,计划得倒是周全!” 孙二仍做不解:“大爷何故这样诬陷老奴,老奴在魏家兢兢业业几十年,谁人不知老奴的忠心,便是老爷在时,对老奴也没这等言语,大爷若是厌烦老奴,打发了就是,为何泼我一身脏水。” “前些时,那把火是你放的吧!”魏泽冷笑一声,从手边的亮漆黑匣内取一物,“你要烧的是这个?” 孙二瞪大眼,半张着嘴,定在原地。 只见男人手中拿着一本蓝皮褶皱的册子。 “我爹有做账的习惯,你自然知晓,但他老人家被你蒙骗过去,而这账本终究是隐患,让你如鲠在喉,你又进不到书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个干净,是也不是?” 魏泽将册子在手里翻动,孙二额上布满了冷汗,眼睛直直看着地面,一双手在袖管里紧了松,松了紧。 “泽哥儿,看在老奴多年侍奉的份上,饶了这一次吧。” 魏泽轻飘飘说道:“孙叔,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孙二眼中射出怨恨的目光,从牙缝中挤出:“不给我活路,你也别想活!” 说罢,手中突然多出一把寒光,朝男人面门刺去。 魏泽慢慢撩起眼皮,不见任何慌张,眼见就要得逞,锐利的尖端离男人的眼睫只差一厘时,孙二突然顿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缓缓低下头,不知何时自己的胸口被一把长剑对穿。 魏泽手握剑柄,一点点把剑从对方肉体中抽出,凉寒的剑身被赋上体温,反射出浓稠的红光。 转刀收鞘,孙二颓然倒地。 “来人!” 门外立时进来两个护卫。 魏泽一声不言语,以指点了点地上的人,护卫明白,迅速把人清出,一切恢复到原样。 “主子——”来安走了进来。 “何事?”魏泽捏了捏眉心。 “门外有个小儿,说要见你,赶也赶不走,问他什么事情,他也不说,吵嚷着非要见你本人,说有大事告知,若您不见他……不见他……” 来安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继续说。” 来安咽了咽口水:“小儿狂言,说您不见他,就是大不孝!” 来安说完,头也不敢抬,书房死一般的安静,好一会儿,魏泽说道:“带他进来。” 来安应声退去,不多时,一个胖头圆脑的男孩被领到书房,这孩子正是来送话的小虎子。 “你就是魏家大老爷?” “放肆,见了家主还不跪下。”一边的下人呵斥道。 男孩儿一个激灵,一点不含糊地跪下,膝盖和地面碰出沉闷的声响。 “小儿,你找我?”魏泽问道。 “是……是……”小虎子这会儿才觉得害怕,害怕中又胡乱想道:这男人像书本里的白马将军,英俊高大,禾草怎么偏偏嫁给一个老头子,要是嫁给这样的人就好了。 小虎子越想越觉得两人般配。 这孩子不知在想什么,魏泽悠悠喝着茶,也不催他,等他从太虚回神。 “咳——”一边的来安看不下去,清了清嗓子做提醒。 小虎子回过神,孩童清亮的声音在书房响起:“禾草说,就是你那继母,她说怀了你们魏家的孩子,让你们接她回来,还说,魏家大爷若置她腹中孩儿不顾,是为不孝,你爹在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 此话一出,先是一边侍立的来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转头看了自家大爷一眼。 神态自若,一点不见吃惊,不愧是他们的主子,只是茶水洒了些到桌上。 “这是她的话?” 男人带着一丝玩味的腔调,想到在街上遇见她时,她望过来的眼,那双眼里承载了太多。 男孩儿没察觉出任何不对劲,用力点了点头。 “你快去把你母亲接回来吧。” 魏泽慢慢摩挲着戒环,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眼中意味不明,这女人给他扣了好大一顶帽子,不孝?她最好不要骗他,如若不然,他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就手软…… 第7章 冲喜,麻风病! 魏泽吩咐道:“给这孩子拿些吃的,你和来旺带几个人随他去,把人带过来。” 来安应诺,带着男孩儿离去了。 禾草在小虎子走后,一直焦急等回复,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乡下住的是泥土房,房和房之前不隔音,她在柴房听到隔壁屋子里的笑语声。 “夏嫂子你好命,苗员外家虽不如魏家,但也是家底丰厚的,况苗员外也不介意你妹子嫁过,昨儿还遣人和我说,不如先把人接进去,一应床帐、被褥、衣服都是现成的,绝不会亏了她,吉日到了直接行礼。” 王氏听了李媒婆子的话,喜不自胜,她也想早点打发那死丫头,但这事她说了不算,还得问过她男人。 “嫂子你不知道,她哥哥把妹子养大不容易,虽说嫁过一遭,却是个极干净伶俐的人儿,不怕告诉你,我偷摸着看了……”王氏朝另一边溜眼,递了个眼色,“那走路的姿态只怕还没破身子哩!” 李婆子面上作笑,嘴角却瘪了瘪,这王氏为了把人卖高价,连这等鬼话也编。 “是,是,要不说你有福气呢!” 王氏舔了舔嘴,谄笑两声,扭了扭身子:“妈妈,您看这价格能不能再往上抬抬,她哥哥昨还跟我哀叹,说舍她不得。” 李婆子脸上的笑收了两分,瞥了眼桌上浑黄的茶水,笑道:“二十两白银,够够的,不过夏嫂子这般说了,奴家少不得再跑一趟苗家,替你央告央告。” 当初苗家与这媒婆子五十两白银作买资,她分出二十两给夏家,自己贪下三十两,算好了夏家还会抬价,大不了再均五两出来。 王氏欢喜的要不得,连连道谢,李婆子起身:“我也不在这里久坐,还有事忙,你等我信儿。” 王氏应和着,留了两下,也不紧说,把人送出门。 李婆子走到村口,迎头碰见一群华服奴仆,头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在前面带路。 鸟不拉屎的地界,怎的来这样一群人。 王氏把人送走,抓了一把瓜子儿,踅到柴房,开了门锁,推开门,倚着门框。 “你也别想有的没的,这事就这么定了,赶明儿就把你抬出去,你的福气在后头哩!” 禾草理了理额前碎发,冷笑一声:“呸!福气?这福气我让给你,要不要?” 王氏吐出一口瓜皮,眯瞪着眼,讥讽道:“嫂子我没你长得好,就是想去,别人也瞧不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苗员外染了麻风病,你们为了这点钱,等着买棺材?” 王氏上前,对着禾草的脸就是两个耳刮,呸出一口瓜皮,拽了拽衣摆,乔模乔样道:“不是染了麻风病,怎会看上你?知足吧!” 禾草狠咬着牙,手紧紧攥住,一双眼死死盯着王氏。 “我不会放过你们。” 王氏将剩下的瓜子、瓜皮全掷到禾草身上,骂道:“小娼妇,老娘还怕你不成?老娘等着你,看你怎么不放过我?被麻风病人碰了,还想活着出来?” 正说着,门被叩响。 “啪——”的一声,王氏反手关了柴房门,走到院子里,打开门,只见门外站了几人,皆是短打装束。 “禾小娘呢?”来旺把妇人推开,带人走到院中。 王氏打量来人衣着,知道这些人是富贵人家的下人,讨好问道:“小哥儿们打哪里来,我们这里没什么小娘。” 来旺不比来安,来安性子稳妥,来旺性子正好相反,跳脱又顽皮。 “混账老婆,跟你爷爷面前卖口才,又不是问你,让你多嘴。” 小虎子朝院角扬手一指:“关那里在。” 来旺不等王氏反应,一个眼色,身后的几人朝院角直冲冲走去。 王氏只敢扒着门框狠,真遇上事,跟个蔫鸡子一样,眼看着一伙人在家中横行。 禾草早听到声音,再也忍不住涌出热泪,又立马用衣袖狠狠擦干。 和面对王氏时的嚣张态度不同,来旺走到禾草身边,微躬着腰:“给您备了马车,您先到车上歇歇。” 禾草点点头,福了福身子:“多谢。” 来旺立马侧过身,不敢受她的礼。 来旺转过身,看向王氏:“我们是魏家的,人我们带走了,过几日,让你汉子到我们家答话,自有答案给你。” 王氏连连点头。 一群人簇拥着马车驶出村子,禾草摸着手下滑溜的坐垫,侧位上摆着油亮敦实的矮案,案身镂刻山水,案上放了几碟精细的果品。 禾草抿了抿嘴,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噜声。 女人伸出纤纤素手,指尖染着脏污,在快要碰到糕点时停下了,心道,吃吧,一会儿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哩,就当最后一顿饱饭。 禾草不再犹豫,拿起碟子里的食物塞到嘴里,囫囵吞咽着。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停下。 “到了,请下车来。” 禾草下了车,随门子从角门进到魏宅,从前,她只在后院的偏房住过,这还是头一次真正进到魏家院子内部。 但见园开绿野,阁起凌烟,转过回廊,面前开阔一片,有四季之花应时不谢,接连一片,应接不暇,又有平平一片静湖,湖面如砥,三方结临水之轩,足下曲径逶迤,花树掩映。 一路走来,她慌张无底的心反倒平静了。 穿过月洞门,当值的将她带到一方院子,立在阶下。 “爷,人带到。” 安静了一会儿,从里面传出一道男声。 “进来。” 那声调凉凉的,无波无澜。 禾草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一只脚刚踏入门槛,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萦绕到她的鼻息间。 女人不敢张望,垂着颈儿,她的视线始终在脚下那一片,眼睛跟着脚走。 “姨娘请坐。” 男人让人上茶水,余光中,下人熟练地动作着,滚开的水冲烫着茶盏,发出汩汩声,升腾起热气,茶香四溢。 下人躬身退去,关上房门。 禾草这才敛裙坐下,局促地将双手叠放在腿上,盯着裙下半露的脚面。 “姨娘的话,我能信吗?”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从禾草进来,这位魏家大爷一直客气有礼,可禾草知道,这并不是他尊重她,只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而已。 禾草缓缓抬起头,她要赌一把…… 第8章 未亡人 翻手生,覆手死,她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 心跳声跑到了耳朵里,一下又一下地冲撞着,要从她的耳朵里跑出来。 魏泽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女人,视线移到她放在膝盖的手上,指尖已经被扣红了。 魏泽皱了皱眉,她再扣下去非把指头扣烂不可,也没了耐心跟她耗下去:“姨娘在外几日,又有了身孕,我看还是请大夫来把个脉,开些药剂用以调养身子。” “不用了。” 女人的声线轻柔,这轻柔中又杂着本不该出现的干哑,与其让人揭露,不如她自己坦白。 “我没有身孕。” “那你就不该出现在这里。”魏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话语冰冷而直白,“来人,送她出去。” 女人轻声一笑,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了起来,不见丝毫即将被驱逐的难堪和慌乱。 这张脸顶多算作中上之姿,还不如那夜月色下的朦胧之感,却更真实更清晰,拂去夜纱,一双眼坚定地生出力道。 女人檀口轻启:“都说魏家父子不睦,看来是真的,老爷才刚走,做儿子的就忙着清理旧人,不知老爷在九泉之下何等心痛。” 女人的话让魏泽起了一点想要谈下去的余兴。 禾草心里有了底,知道这一步走对了,魏家大爷没有立即撵人,她就还有机会。 “妾身虽只服侍老爷一夜,却也知道他老人家的喜好,最爱翟林风的字画,最喜食岭西的荔枝,只可惜妾身福浅,不能伺候长久,他老人家便仙辞了。” 那晚,魏员外非要吟诵,还拿出翟林风的字画洋洋欣赏,又拉着她一起欣赏,她也不懂,为了讨好这位大财主,她把人名牢牢记下了,至于他爱吃什么水果,当时桌上放了果盘,魏员外只吃荔枝,别的水果一概不碰。 “老爷临终遗言,让我守着他的牌位,别走远了,大爷倒好,一来便清理门户。” 魏泽差点气笑了,老头子那样不光彩的死法,还有力气交代遗言?谎话也不是这等说。 “你可想清楚了。” “生是魏家人,死是魏家鬼。” 魏泽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女人,在以后的日子里让他一步步失守,为她打破原则,而禾草也没想到,一句“生是魏家人,死是魏家鬼”成了她的掣肘,只是,她守着的不再是冰冷的牌位,而是眼前这个英挺凌然的男人。 …… 夏老大回到家,听自家婆娘说禾草被魏家人接走了,让他过几天去魏宅等话儿。 王氏一边摆着碗筷一边小心瞧着汉子的脸色,男人拿起碗,喝口酒,咂着嘴,锁着眉,思索着自以为的大事。 苗员外家虽有钱,但比不得魏家,他虽只是底层粗汉,不懂里面的关窍,也知魏家不能得罪,并不是只有黄白之物的门户,可是苗家的二十两银子,他已经收了,到手的钱财,没有往外吐的道理。 “当家的,这可咋办,苗魏两家都不能得罪。” 王氏口上虽这样问,心里却高兴,两家都想要人,不管最后哪家得了人,他们的好处是少不了的,还能借机再抬抬价,美得很!美得很! “明儿我去魏家打听一下情况,对了,她的卖身契你收好了,咱们以后能不能过好日子,就指着它了。” 王氏给他汉子斟满酒,心道,这人嫁对了,夏老大能算计,会搞钱,就是脾气大点,不过和钱比起来,这点子缺点不算什么。 “放心吧,收好了。” 两人心满意足吃饱喝足,天一黑就睡下了。 次日,夏老大特意换上一件破旧的衣衫,寻到魏宅门前,跟门子说了来意,门子向里通告,不一会儿,一个身板挺直,衣着靛蓝直缀的中年男人出来,正是魏宅的管家周瑞。 不待夏老大开口,周瑞先说:“你妹子留下了,卖身契可带来?” 夏老大轻捻着声儿:“今日不曾带来,不知……不知贵人打算出多少买资,周管事不知,苗员外家出了二十两要买了她,我这边已然应下,再出言反悔,那边不好交代。” 周瑞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懒得和他废话。 “与你五十两,你明日把契纸带来。” 夏老大一听,眼放精光,喜笑盈腮,一口一个“好勒”地应着,直到周瑞进了门里,他才兴兴转身离开。 回到家中,夏老大把此事告知婆娘,忙让她把卖身契拿出来,恨不得立马再跑一趟魏宅。 王氏眼睛一转,献宝似的:“当家的,我有个主意,咱们还能赚得更多。” “什么主意?” “明日你再去一趟魏宅,就说孙家指着要人,宁愿再加十两,也不松口,到时候,魏家想留下人,肯定会再往上加钱,魏家家大业大,不会在意这点钱。” 一语惊醒梦中人,夏老大一拍手:“这个主意好!让你机灵一回。” 待到第二日,夏老大见到周瑞,周瑞问他要禾草的卖身契。 夏老大照着昨日王氏教的话说了一遍,能在魏宅掌管事务的不会是笨人,周瑞自然知道夏老大打的什么主意。 这点小事,周瑞只想快点了结,以免被家主问责,正要再加些钱两。身后一个小厮叫住了他,在他耳边私语几句。 周瑞点点头,看向夏老大:“你先在此候着,我去去就来。” 眼看周瑞就要点头答应,不知发生了何事,夏老大开始忐忑。 周瑞急步往内院走去,一边走还一边问刚才传话的小厮:“你确定是禾姨娘找我?” “是。” 禾草早已在路边等着,周瑞上前两步,打了恭。 “姨娘有何事吩咐。” 禾草敛裙回礼:“周管家可是正在办我的事情。” “正是。” “周管事不知,我这哥嫂最是贪得无厌之人,他们必定会拿着我的卖身契做筹码,不停往上加钱,若管家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卖身契也是拿不到的,只会越发得寸进尺。” 周瑞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样的小事办不好,捅到家主跟前,他的损失更大,所以,只要能用钱解决,他也认了。 “禾姨娘有法子?” “周管事一会儿见了他,无论他说什么,别答应,找个理由把他打发了,不出几日,他会再来,那个时候主动权就在你了。”禾草说道。 “现在不应下,若契纸被孙家拿了去……”周瑞没再往下说。 “周管事放心,这件事情上,我比你更急。” 既然正主都发话了,他没有不应的道理,就算主子怪罪,他也有理由,只是不知这位禾姨娘有什么法子。 第9章 复仇 贪是人性不可避免阴暗的一面,然而,损害他人利益的贪婪,就是“恶”了。 夏老大在树荫下瘫坐着,不住拿袖扇风,终于,角门再次打开,周瑞出来。 “伙计,你先回,家主外出,这事我做不了主,等三日后,你再来。” 夏老大一腔欢喜落了空,心脏上不下地打摆子:“管事的,不是我催哩,孙家那边等着要人。” 周瑞笑笑:“回吧,三日后再来。” 说罢,转身进到门里。 夏老大想不通,才一会儿的工夫,说变脸就变脸,不由得心里开始发虚。 书房内,魏泽刚送客走,周瑞来报。 “她真这么说的?”男人疏懒地往椅背一靠。 “是。” 周瑞把今日禾草的话一一备述给魏泽。 “知道了,派人暗中跟着。” “是,如果苗家真得了卖身契,怎么办?”周瑞问道。 魏泽倒想看看她用什么法子替自己挣个生路,若失败了,男人薄唇轻启:“那便是她的归处。” 周瑞呼吸一滞,暗忖道,禾姨娘,您自求多福吧。 这日,李婆子从苗家回到家,屁股还没坐定,就有人来找。 她把眼前人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不是来人多奇特,而是这人不该出现在她家中。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禾草,女人一袭水色长衫,云发用一根簪子简单挽起,淹淹润润的白肤,一双眸子黑亮有神,往那里一站,就是风和日丽下绽放的初桃,好个脸衬桃花,眉弯新月的小娘子。 “这不是夏家小娘子吗,怎么到我这里来了?”李婆子吃惊道。 “我是特意来谢李妈妈的,为我说了一门好亲事。”禾草笑道。 李婆子心虚,讪笑道:“我这也是应了你哥嫂的嘱托。” 禾草不理她,走到内堂,坐下:“今日来是和李妈妈说件事,怕您还不知晓,我哥嫂又把我卖回魏家了。” “什么!”李婆子喊道。 什么叫卖回魏家,也就是说,苗家这桩买卖白做了?那她得的那些钱岂不是都要还回去!定是魏家给的钱多,那对狗男女便歪了主意,不守信,答应下来的事情又反悔。 “天下没有这样的事,钱都拿了,岂有反悔的道理。” 禾草跟着哎了声,接过李婆子的话:“谁说不是呢,连我也替李妈妈不值当,妈妈前前后后为着这事张罗,不知费了多少心神,我那哥嫂贪图眼前的富贵,完全不念您的恩劳。” “不行,我得去找他们。”李婆子一拍桌子就要起身。 “李妈妈去了也是白搭,先时,你们也没个契约或是保人,我那哥嫂是什么德性,您是知道的,何必去碰一鼻子灰呢!” 当时没立契约,也是量着夏家没有根基,那对夫妻不敢从中搞鬼,哪承想,这中间又杀出个魏家,真到了最后,夏家把钱退回苗家,还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可是,这样一来,她空手打巴掌,一点好处落不着。 李婆子悔恨,咽不下这口气,突然眼睛一转,看向禾草,女人不紧不慢地捻着瓜子,似红非红的唇下,皓白的齿把瓜子轻轻磕开,吐出瓜皮。 “小娘子前来不光是说这个吧?” 李婆子不知她在没在听,只见她又接连嗑了几个瓜子,好像吃瓜子才是她来的目的。 李婆子清了清嗓,女子一双大眼,终于看向了她,把没嗑完的瓜子放回,拍了拍手。 “自然不能让李妈妈白操持一场,我这里有个巧宗,让您不仅能留下钱,也不得罪苗家。” 李婆子喜道:“是何法子?快快说来。” 禾草嘴角噙着笑,招了招手,李婆子会意,附耳过去。 “这……能成吗?”李婆子犹疑不定。 “能不能成,这事不在您,也不在我,妈妈去告诉他,看他怎样说。” 李婆子思忖片刻:“成,我再跑一趟。” 人的软弱善良换不来尊重,只会让有心之人得寸进尺,善意不是廉价之物,应该用在真正需要的人身上,这是她悟出的道理。 禾草笑而不语,她的套已经设好,最后结果如何,都是个人的选择,而她嘛,这次要看场好戏。 …… 李婆子来找夏老大时,他正愁闷着,魏家现在态度不明,搞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孙家那边才给二十两,早知道不该加价,五十两就五十两,都怪自己那婆娘,不是她多嘴,现在哪有这些麻烦。 “夏家汉子——”李婆子见门没关,直接走了进去。 魏家那边还没着落,夏老大不想见李婆子, “李妈妈怎么有空来了,内人不在家里。” “我不找她,我找你,苗家那边催哩,你们钱也拿了,明日就去公府把契身过了,我也好给苗家回话,对了,你妹子呢,出来让我瞧瞧。” 夏老大踌躇着要如何回答,李婆子立马作势,厉眉倒竖,提高声调:“怎的,人死啦?!” “不是,人好好的,只不过出了点变故。”夏老大把禾草被魏家强行带走的事说了出来。 “好你个没根基的猢狲,得了魏家的钱,就把苗家不放在眼里了,你也不想想,苗家治不了魏家,还治不了你?你得了钱,也要看有没有命消受!” 李婆子声音又尖又厉,夏老大本就心虚,被唬得连连摆手,真怕苗家找他秋后算账。 “妈妈消消气,这事情还得您从中帮忙说道说道。” 李婆子喝了口夏老大端来的凉茶,缓下声调:“不是我说你,你老大的人,这事咋能这样办,让我也难做,苗家为的就是冲喜,这里面大有门道,方位、时辰、都有讲究,不然会花恁多钱,非要你夏家人。” 夏老大连声应着。 “算了,你这样老婆子我也不忍心,我有个法子,端看你愿不愿了,你那婆娘也算你夏家人,不如把她接到苗家,反正苗员外也没见过你妹子,白白便宜她了。” “这……我那婆娘粗鄙妇人,孙员外哪能看得上。” 王氏到底陪了他多年,还是有些情谊的。 “跟你实说,孙家只说要你夏家的女人,谁去都一样,真要美人,哪里寻不到。” 夏老大先时还疑惑,她妹子已经嫁过一道的人,怎么孙家还愿意出高价买她,原来是这个原因。 “怎的?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要么你把人交出来,要么你洗干净脖子等着,苗家对付你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李婆子斜眼道。 见汉子还在犹豫,李婆子又道:“你也不想想,你婆娘过去是享福的,跟着你个庄稼汉能有什么好,况且,如此一来,既不得罪苗魏两家,还能拿两家的钱,这样好的事,你还犹豫甚!” 这话在夏老大头上敲了一记,王氏去了苗家,他就不用退那二十两银子,魏家那边还能再拿五十两,一个妇人而已,大不了他再花几两银子买个。 李婆子把汉子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满意,两个各打着算盘,李婆子得了三十两,夏老大拿两头的银。 第10章 不吃荤腥? 人生前所追求的,死后一样也带不走,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皆不过是轮回,然而,人性亘古不变。 不出三日,夏老大一定会再来魏宅,乖乖奉上她的卖身契,她有这个把握,等了三日,前头没有任何消息,禾草疑心,难道李婆子没把事情办成? 她找到周瑞,周瑞见了禾草,先是一拜,表情和上次截然不同,多了两分认真。 “姨娘所料不错,夏老大果然拿着契纸来了,就是先前的价儿,交了契纸,颠颠儿拿着银子走了。” 禾草把眼一睁:“契纸拿来了?那契纸现在何处?” 她就说,以夏老大的性子,指不定第二日都等不及,原来早就拿来了。 “契纸自然是主子爷收着。” 魏泽? “魏……不……泽哥儿,可在家中?” 她既然是姨娘的身份,算起来也是魏泽的长辈,这样叫他没错。 “爷今日没出门,大约是在聚风亭。”周瑞礼回道。 禾草点头,她想试着从魏泽手中拿回她的卖身契。 绕过虾须垂挂的内院长廊,廊风吹着须帘轻打,正值夏季,阶下植被葳蕤,一片茵茵绿意。 穿过一处月洞门,一大片碧清的湖面映入眼前,三方曲径延伸至湖中的亭轩,亭檐罗绮穿织,垂垂挂挂,一溜排丫鬟垂手候立。 思巧见了来人,迎了上去:“主子爷正在休息。” 她是魏泽跟前伺候的一等丫头,主子爷一应生活起居皆由她照管,同来安、来旺一样,也是从洛阳城跟来的,连管家周瑞对她也是客气有礼。 能跟在魏泽身边伺候的人,都不简单,说话做事挑不出错,进退拿捏恰当,该问的问,不该问的绝不张口,从不过多揣摩主子心理。 就这样,她才从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多得了主子一分信任和看重,哪怕只是多这一分,也够了,暗处还不知多少人眼红。 她同批的大小姐妹,有的想要一步登天,爬主子床,最后怎么样了?还不是丢到外院配了小子,有的心思狠辣,行为失端,直接被拉去卖了,或让家人领走。 在主子身边,哪些事情可以想,哪些事情不可以想,心里没数是万万不行的。 一句话,主子多智,跟前伺候的人也要伶俐。 眼前女子她知道,虽然算作半个主子,她们这些大丫头也不必把姿态放得太低。 禾草点头:“那我在这里等。” 思巧看了她两眼,眼睛不着意瞟到女人裙下半遮半掩的一对娇娇翘翘的脚上,收回眼。 思巧朝禾草欠了欠身,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亭轩的飘飐的绢纱里。 “主子,那位禾姨娘在外面,要见您。”思巧说道。 “嗯。” 魏泽半阖着眼,知道她为何而来,故而不见,她等久了,自然就走了。 禾草寻了一个避荫地,扫了扫灰,敛裙坐下,安安静静等着。 她来时正是热的时候,太阳高挂,树间蝉声浩荡,虽在树荫下,坐久了还是燥热难当,女人拿袖揩了揩额汗,鬓边的碎发湿黏在脸颊上,从旁随手扯了一片芭蕉叶打风,这才好点。 “她还在?”魏泽问道。 “还等着在。”思巧回道。 魏泽嘴角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这女人看起来娇娇软软的,怎么是个犟种。 “我看她能等到几时。” 思巧错愕,从来没见过主子爷这副神情,这语气像是赌气似的。 记得从前,夫人想让大爷娶养女戴良玉,后来戴良玉以不想过早嫁人为由拒绝了,夫人也没再勉强,大爷后来知道了,表情也是淡淡的。 太阳西平,白炽的光线渐渐变红,霞映澄塘,此时的风不情愿地裹挟了一丝凉意,有些抠抠搜搜的意味。 禾草探着脖子,望见亭中隐约有了动静,侍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又有小厮抱着匣子躬身进出。 一华衣侍女端臂碎步走来:“主子请您。” 禾草道了谢,抻抻衣襟,理理鬓发,随后跟上。 两个侍女打起帷幕,禾草进入,舒爽的凉意瞬间袭来,只隔了一层轻纱,却里外两重天。 亭里设矮几、床榻、香鼎,角落之处放着匣子,里面盛着大小不一的碎冰,从其外观上看,应是才换了一轮。 魏泽身着一件烟色缂丝大袖直裾,头发以一根木簪束起,盘腿歪靠在引枕上,少了压人的气魄,整个人显得疏懒随性。 这算是第二次她正规正矩见他。禾草正想着要如何开口,男人先她一步发话。 “用过饭了不曾?” 禾草一怔,她一直等到现在,哪里用饭。 “摆饭吧。”魏泽说道。 禾草如果没听错的话,这语调中仿佛嵌着一丝无奈。 丫鬟们得到话,开始上菜,一道道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的菜肴端上了桌,最后上的是精致细果和美酒。 禾草见那个叫思巧的丫头,先净了手,然后跪坐在魏泽身边,安静地为他布菜,行止妥帖,细心周到。举止从容的样子,和小门户里的小姐没差别,连布菜也是赏心悦目。 食不言寝不语,禾草把话搁下,等饭后再说。 一时间,亭内只有筷碗磕碰出的清响,男人的声音打破这份安静。 “不吃荤腥?”魏泽随口问道。 禾草本来慢慢吞咽着嘴中的食物,差点呛住。 她要怎么回答,总不能说从前在夏家时,肉、蛋之类的食物只有哥嫂能吃,她不能吃,就是素菜也不敢吃多,几片叶子菜就着米汤就是一顿。 魏泽见这女人吃了半晌,只夹素菜,见她鬓发湿着,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指尖虽纤细,指节处却有几块颜色深红的疮斑。 魏泽从前到后一想,瞬间了然。 一只泛着油光的金黄羊排递到女人碗里,禾草猛地抬头,见到魏泽才收回手的动作。 “多谢。”禾草有点意外。 “嗯。”男人淡淡回应。 两人都没什么太大反应,反而是思巧,大睁着眼,如遭雷轰,在日常起居饮食上,没人比她更了解主子爷,口味刁,规矩大,又喜洁,尤其是碗具等一应私人用品,绝不能让他人沾碰。 曾有一次,来了客,她因出府办事,不当值,是紫鸳在大爷跟前伺候。 那丫头想在主子跟前显露她的茶艺,拿了爷珍藏的一套稀有茶具用来沏茶,爷当时没说什么,客人走后,那套珍藏多年的茶具一个不剩都拿去融了。 紫鸳费了好大劲才调到爷跟前,还没得意几天,就犯了爷的大忌,后来再没人见过她。 主子爷居然亲自给这女人夹菜?!如果不是那女人碗里多出一块羊排,她都要以为出现了幻觉。 魏泽见不得她这样,这妇人只吃素,不吃肉,拘谨小心的样子,看得魏泽直皱眉,显得他像个纨绔逆子,故意苛责她“老人家”。 第11章 想找男人再嫁? 饭毕,侍候在两边的婢女跪递上香茶,魏泽接过,漱口,禾草迟疑不定,看到这些穿衣打扮华贵亮丽的婢女,端着茶托屈膝在她身侧,觉得身下的蒲团开始发烫,让她坐立难安。 余光瞧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她像个稚儿,学着他如何含住茶水,如何吐出来,又如何净手,照着他有样学样。 气氛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风吹帘幔鼓作的声音。 “魏家哥儿……” 禾草纠结着要怎样称呼,在心里反反复复无声地念着,大爷?听着怪怪的,泽哥儿?有些上赶着巴结的意味,主子爷?她不是这家的奴仆,也不至于把自己放到那位置。 “姨娘既然是我父亲的房里人,又自愿替他守牌位,便算我半个长辈,唤我泽哥儿吧。” 禾草点点头,心道,果然是大家族教养出来的郎君,都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这金银窝出来的魏家哥儿不至于为难她一个势弱女子,她对讨回自己的卖身契多了几分底气。 “泽哥儿,给否将我的卖身契与我。”禾草在男人的注视下,赶紧补充,“我并不是要离开,说过的话绝不会食言,一定替老爷守好牌位,青灯古佛,烧香诵经,行善事积攒功德,唯愿老爷下世尽享荣华,高官厚禄,长命百岁,安享晚年……” 禾草声音越来越弱,她没办法不心虚,如果不是她,举许魏员外是可以长命百岁,安享晚年的。 “姨娘求得太多,不如祈愿他下辈子别太好色,自然能活得长久。” 禾草的脸一下子通红,男人轻轻看向她,像烟一样飘过。 “至于卖身契……姨娘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了?‘生是魏家人,死是魏家鬼。’这张纸对你不重要,又或者……姨娘只是随口说说,想拿到卖身契,过几年找个男人再嫁?” “怎会,泽哥儿大可放心,我说到做到。” 禾草在面对魏泽时,内心并不舒展,好像这个男人能洞察一切,她避无所避,他的一双眼如同深邃的暗夜,就那样直直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颤了一下眼睫,下意识拽了拽明显短一截的袖口,又挪了挪蜷麻的腿。 魏泽半眯着眼,换了一种语气:“我凭什么信你?可不敢小瞧姨娘,我怕落得和王氏一个下场,所以卖身契还是放在我这里吧。” 禾草猛地抬起头,圆睁着眼,他都知道? “泽哥儿不信我,所以派人跟踪我?” “姨娘可以让我信吗?” 禾草不再说话,如同他自己说的,她凭什么让他相信。 “姨娘守好我父亲的牌位,他在九泉之下才得安宁,说不定哪日高兴了,夜间上来逛逛,你二人还能再续前缘。” 魏泽端起茶盏,浅抿一口,嘴角挂着浅浅的弧度,双眼睨着一案之隔的女人,不知是不是在外面待得太久,烘热得她小脸粉腻,越发显得红馥馥朱唇,半垂着粉颈,柳眉微蹙,愁烦着什么事情。 禾草浑身一僵,仿佛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魏员外那日的死样再次浮现在脑海,她本来快淡忘了。 魏泽见她桃花一样的脸儿,瞬间血色尽退,变得煞白,双眼无神,身子发颤,望着虚空中的某处。 魏泽立马起身走到她身后,摆开衣袖,一手环过她的腰身,将她拉向自己,女人柔韧纤细的腰在他怀里找到依撑,缓缓软下来,魏泽一手屈指,顶向她背部的穴位,缓缓用力。 两人离得近了,他甚至能看到她侧脸上温柔细小的茸毛,手间的力道紧了紧。 男人身上好闻的青木香和着淡淡的皂香,夹杂着草木原始的微苦气息,拂过禾草鼻尖,她寒凉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回暖,一股涓涓暖流从某一处扩向她的四肢百骸。 禾草在一股股舒缓的暖流中回过神丝,身后温实的依托撤去了,但后背的某处仍残留有坚硬的余温。 他回坐到她的对面,替自己斟了一盏新茶,垂着眼,漫不经心地说:“姨娘若是无事,请回吧!” 先前她还认为他好说话,完全不是! 这男人就像一头匍匐的兽,或人或物皆是他爪下的猎物,他放任你在他爪下扑腾,完全不在意的慵懒姿态,可当你不知死活,让他的双眼看你时,便是利齿封喉的时刻。 禾草走后,思巧余光发现,主子盯着那杯刚斟满的新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指腹轻轻摩挲着杯身。 “让周瑞来一趟。”魏泽吩咐道。 “是。”思巧应道。 不一会儿,周瑞急忙忙赶来,先是磕了两个头,才起身。 “禾姨娘那边该有的都要有,我今儿见她衣服够头不够脚的,不像个样子,院子里人口不算多,不要事事让我提点。” 思巧和周瑞俱是一惊,主子居然为了一个姨娘亲自嘱咐,她何德何能! 难道是因为老爷在时,父子不和,老爷逝去后,大爷心中内疚,所以把禾姨娘看得重,想要弥补遗憾?这样一想就能解释通了。 最开始,周瑞见禾草先是被赎了出去,后来不知怎么又回来,其他几个姨娘全都遣送出去,心想,这个留下的定不受家主待见, 于是给她安排了个狭窄的偏房,生活一应用品也没来得及跟上。而且大爷在曲源县只是暂住,总要回京都的,这个名义上的姨娘必定是留下,守着老屋,如此一来,他便没怎么上心。 “是老奴疏忽,这就去安排。” “你先去她那里,看看她还有什么交代的。” “是。” 周瑞应下,正要离去,又被魏泽叫住:“多给她置办几身衣服还有头饰,虽是我父亲的妾室,她年纪还小,没有不爱美的。衣服首饰就按隔壁云姐儿和晴姐儿的份例来。” 魏宛云和魏宛晴是二房正正经经的官家小姐,二老爷现任琼州长史,居然给一个姨娘这样高的份例。 周瑞应声退去,看来要重新审视这位禾姨娘了,不光周瑞,连同思巧也是一样的想法。 第12章 木箱里的秘密 禾草回了偏院,喝了两口凉水,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倒入面盆中,把毛巾浸入水里,绞干,敷到面上、颈脖间,给自己降温,然后踢掉鞋子,上了床榻,刚刚那一场见面耗尽了她的精神,脑子昏昏沉沉,浑身疲沓,什么也不想,只想补个觉。 眼皮子刚合上,院中传来人声响动,她立刻挺起身,套上绣鞋,推门而出,就见到周瑞带着花花绿绿的一群人进到院里,小小的院子立刻变得拥挤。 这是做什么?禾草眼里还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睡意。 “姨娘莫要见怪,老奴这些日子疏忽了,现已给姨娘安排了新住所,请随我来。” 禾草就这么晕晕乎乎被一群人簇拥到了另一个地方,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院子,有一方小池塘,还有几棵芭蕉树,芭蕉树后的厢房朝南开了几扇窗,透过半开的窗户,隐约能看见房内的情景。 光洁如新的木质地面,一道道阳光透窗而过,照射到地板上,浮影轻晃。一架宽大的屏风横摆着,半透的纱面绣着精致的山水,还有雕镂着各色花式的桌椅家具。 “以后您就住这院子,他们都是这个院子的下人,往后有什么需要的您告诉我,姨娘可还有要吩咐的?”周瑞问道。 禾草缓过神,木讷地摇了摇头。看着院子里来来去去的下人,手伸到袖中,掐了掐自己,嘶——这是真的!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 “这两个是从外面新买的,以前也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留下来伺候姨娘。”周瑞侧过身,两个面皮干净的丫头走上前。 大点的那个,叫侍画,修长身量,眉眼秀丽,脸上几点微麻,看起来稳重含蓄,小点的那个,叫三月,瓜子脸,脸上嘟着肉,黑溜溜的眼睛,透着机灵伶俐。 她自己是从乡下来的,不习惯使唤人,本不想留人伺候,两个丫鬟听后,朝她“嘭——”地跪下,不住得磕头,央她留下她们,说她们比不得魏家的家生子,只有把主子伺候好了,在这宅子里才有一席之地。 她只好把人留下。 掌灯时分,侍画使人烧了一大桶热水,用来给新主子沐浴。 她任她们摆布,先是褪去旧衣衫,入到宽大的木涌内,她的皮肤在热水包裹下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慢慢地,全身松弛下来。 侍画和三月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大丫头,后来那户人家出了事,她们这些下人被发卖。 从前那户人家的小姐是个爱美之人,每日沐过,必要从头到脚涂抹上好的凝露香膏。 而眼前这位禾姨娘,出生乡野,除开一双手粗糙了些,通身上下白得没有一点瑕疵,一对锁骨如玉山横陈,胸脯膨隆出好看的形状,湿了水的皮肤泛着剔透的玉色。 侍画感叹,这副年轻的身子长得真好,每一个曲度都清晰柔和得令人吃惊。 可惜这样的妙人,本该有个相称的夫郎,护她一生,最后却只能守着牌位,孤独终老。 禾草看不到丫鬟眼中怜惜的神色,她在她们贴心的服侍下换上一身干净柔软的月白色寝衣, 侍画拿来毛巾把她的头发绞干,用小炉慢慢熏着绸缎般的乌发,三月则在一旁将凝露在禾草的手上抹均,接着又倒出几滴香露,在手心温过后,涂抹到禾草肉绵绵的小脚上。 禾草的脚没受过累,比她的手要精细,脚掌绵软有肉,指头圆润可爱,贝甲饱满呈现粉粉的光泽。 “娘子现在就寝还是再坐会儿?”三月笑问道。 “我再坐会儿,你们下去休息吧,辛苦你们了。” 三月给她套上一双青水袜,束上袜带,又套上一双荷香软底鞋,和侍画一同退了出去。 禾草走到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晚的空气比白日凉爽,这个时候大部分人已睡下,小院在月色下一片静谧,禾草走到一个秋千旁,缓缓坐下。 从前在河畔浣衣时,她为打发时间会哼唱小调。 女人唇瓣微启,自念自唱起来,女人的声音像抚石而过的泠泠河水,天然古朴,清柔多情。 禾草抬头见隔壁的院子还有灯光,那一片昏黄的光亮,让她在静谧的夜晚生出一种陪伴的感觉。 她有曲有调的又轻轻哼唱了一段,还没唱完,那边的灯火熄了,没有丝毫犹豫,禾草的嘴半张着,声音戛然而止,酝酿好的音节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烧的脸上火辣辣。 什么是丢人现眼,她觉得这就是。打扰到别人休息还不知,自以为是地沾沾自喜。 在禾草回到房中后,刚才熄灯的院里,一个黑黢黢的房内,隐有两个黑影。 “何事?”在感知到那个院子里的人歇下后,一个男声在黑暗中响起。 “回主人,庆王府那边有情况。”另一个影子说道。 “说。” “近日,庆王大公子在别院宴请宾客,闹到很晚,宾客散去后,别院的几个下人鬼鬼祟祟抬一个木箱离开,先时暗卫们并没在意,过几日又抬出个木箱,我察觉不对,跟了过去。” “继续说。” 黑影迟疑了一下:“属下不敢靠太近,隔着距离偷瞄过一眼。那箱子里面……是一只动物的尸体和人的衣物。” “说清楚点。”男人的声音平平没有起伏。 黑影想起那晚他跟踪庆府的下人,到了郊外,箱子打开时,他看到箱子里面的东西,诡异荒诞。 “箱子里躺着的是……穿着人衣的动物……尸体。” 魏泽单边的眉一挑:“箱子埋的地点记下。” “是,都记下了。” 影子回完话,静立着,等主人发话让他离开,可是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声音。 他微微抬起头看去,只见魏泽正盯着他。 主人的脸上虽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透着不悦,他甚至觉得这份不悦好像不是因为他办错了事,仅仅是他出现在这里。 “去吧,那边继续派人盯着。” 影子如蒙大赦,暗暗吁出一口气,他的身手已是不凡,但是这位主儿的深浅,他摸不透,曾有一次他用内力隔空试探,那人只一眼,他被震得内腑差点破裂,生生吐出一口血沫,调养了数月才恢复。 数日后,一条消息钻入曲源县的大街小巷,掀起的风浪比当初魏员外的死,更大更猛!这消息在禾草意料之中,却又是她意料之外…… 第13章 杀人夺财 :这日,禾草从金芙蓉绣庄拿了几件样品出来,正往回走,无意间看见前面匆匆忙忙走着一个人,瞧着有些眼熟,禾草疑心,提裙跟了上去,那人转过街角,走近一个胡同。 “站住。” 那人先是一怔,接着转过身,在看到禾草时,松了口气,此人正是李婆子。 “我的姐儿,你快吓死老妇了。” “李妈妈慌慌张张做什么去?”禾草见她手里抱着一个包裹,肩膀上还挎着一个。 李婆子左右看了看,拉着禾草到一边,悄声道:“我正要出去躲躲,你也躲躲吧。” 禾草不明所以:“这是为何,躲什么?” “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 禾草摇了摇头:“到底是什么事,李妈妈快说吧。” “夏老大死啦!” 夏老大死了?怎么会,她当然不会因为夏老大的死伤心,内心连一丝悲痛也无,只不过……当初她设计的是王氏,出事的也该是王氏,夏老大她并不打算放过,但这个时候死的怎么会是夏老大? “他死了,你跑什么?”禾草又问。 “邻居经过时,发现他家院子没关,推门进去,发现夏老大躺在院子里的地上,大瞪着眼,身体都凉透了,屋子里的箱柜全被翻过,桌椅板凳都散了架。夏老大死后,王氏就失踪了,现在外面都传是王氏伙同一个朱姓货郎谋杀亲夫,卷财逃跑了。” 王氏是个口舌利索的女人,夏老大外出做工时,王氏就会倚在村头一棵大树下,时常有村汉经过和她调笑,她也不恼,趁着夏老大不在和那些男人打情骂俏。 那个朱姓货郎,禾草有些印象,个头中等,皮肤黝黑,一对眼白泛着黄气,眼珠子不是很清明的样子,有这样一双招子的人,多半是狠的,身上很可能背着人命。 夏老大从魏宅得了一笔五十两的银子,如果真像外界传的那样,也许就是这笔钱,让王氏起了杀人夺财的心思,那这个王氏可隐藏得太深了。 “李妈妈是怕王氏报复?” “可不是嘛,王氏定是知道了夏老大要把她卖给苗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人杀了。”李婆子拿指对着禾草,又转向对着自己,“这件事咱俩也有份,她肯定知道。不和你说了,我先在这家避避,明日一早坐车出城。”李婆子闪身进到一个门里。 禾草转身出了胡同,已没了心情在外逗留,朝魏宅走去。 不知是不是李婆子的话,她总觉得有人在跟着她,无论她走到哪里,暗处总有一双眼睛,她身上细小的茸毛在这份不安中一根根立起,青天白日的居然觉得一阵寒凉。 她的步子越走越快,往魏宅赶,离得越近,心里越迫切,好像进到那宅子里,她就安全了。 另一边…… 春风楼三楼雅间不同于下层的喧哗。 这里是专为有钱人准备的,每间厢房都有专门伺候的歌舞优伶,连当红的妓女也是先紧着三层楼的客人先挑选,等他们选剩下了,才轮到下层的客人。 周镰邀了魏泽,让谢方昭几个作陪,有事相求于魏泽,他最近有一桩买卖。 京都庆王府要造园子,少不得方方面面要挑选置办,譬如园林山石、古玩字画、绢纱彩帐等一应,园林山石需得请师傅构造,再匠人领班修建,再说那古玩字画,这个行当获利最丰。 要说这庆王府与别个王府不同,不论哪家高门贵族,自家园子或建或改,私下动工请人采买就完事了,可这庆王府却是直接下批文,再由衙巡下发到各地,全国内精挑细选,简直和修建皇宫有得一比。 而且还只是个别院。 这庆王是当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庆王之妹又是当朝皇后,帝后关系和睦,相敬如宾。 是以,庆王虽是异姓,权势却比那些个皇姓族亲更甚,连开府造园都是按宫中标准置办,这也是独一份了。 当初皇帝还是皇子时,并不如何出众,最后从几位皇子中荣登大宝,多亏了庆王支持,这才有了庆王府如今的烈火烹油之盛。 “你想做这买卖,在里面赚一笔?” 庆王府建别院之事,魏泽是知道的。 周镰狗颠颠地踅到魏泽面前,又是捏肩又是按背的,那意思不言而喻了。 魏泽一把拍开他的手,笑道:“你要说京中任何一户,我还能搭上话,这庆王府却是不能,我的手够不着,这顿酒你可是白请我喝了。” 没人注意到,周镰在提到庆王府时,魏泽眼底的冷意,他并不是不想帮周镰,也并不是没有庆王府人脉,只不过,他在庆王府中的“人脉”……是让庆王死的! 周镰立马亲自给魏泽倒上一杯酒:“哥哥误会了,人已经搭上线了,这个不肖劳烦哥哥,只是小弟手头不富裕,最开始的采买,处处不得花大钱。” “您老人家也知道,我那老头子俸禄就那些,饿不死却也撑不饱,我现在还不得趁这个便利,想办法多赚点。不过,哥哥尽管放心,事后连本带利,一并奉还。” 这倒也是,包揽工程前期要投钱,像庆王府这样的人家不担心后期回账难,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 “好滑头,你就认准我了,我没那闲钱给你,眼下各个铺子都还没结下账,不然你替我去讨,讨回来就是你的。”魏泽笑道。 陆远和谢方昭几个在旁边打趣:“快别玩他,你看他那个样子,只怕晚上都没心情干那行当。” 魏泽轻笑几声:“你要多少。” 周镰眼睛一亮,来了精神:“我自己凑了一万两,少说还得两万两白银,不过哥哥尽管放心,三分利,到时一分不少哥哥这份。” “支两万你,也不肖你利钱,只把我本钱还来。” “哥哥这等说,小弟还有什么可说呢,日后只要您一声,小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完,周镰把杯中酒仰脖干了。 几人知道魏泽的性子,事情谈完了,叫了云仙来唱曲儿,女人的嗓子是好的,可唱出来曲调,杂糅了太多不属于曲子本身的东西,失了本来的味道。 “家中还有事,先走了,你们再坐坐。” 魏泽走后,周镰说道:“家里又没个人管他,他走那么早做什么?” “你又怎么知道他家里没人。”陆远笑道。 “这么说有人了?”周镰和谢方昭齐声道。 “我可没说,下回你们问他。” 禾草急匆匆往前赶,不时回头看有没有人跟着,一个眨眼撞到一物上,“唔——”她捂住鼻子,疼从鼻子呛到了眼里,女人佝偻着腰。 “你这人怎么走路……” 第14章 新来的女人 禾草抬起头来,在看见眼前之人时,鼻子里淌下两股热流。 “泽哥儿?” 禾草堪堪齐到男人胸口,和他高大的身躯比起来,她显得格外娇小一只。 女人微仰着头,一双清盈盈的大眼看着魏泽,双颊上还残有未褪愠怒的红晕,唇瓣半开半阖,这个样子很难不让人心动,只可惜全被两行鼻血破坏掉了,不仅没有楚楚可人,反倒显得滑稽好笑。 “姨娘这是做什么,青天白日的,怎么跟见了鬼一样。”男人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禾草很自然地接过,拿着放到鼻下,堵压着,头微微向魏泽靠近,低声道:“我大哥死了!” “你不是想他死吗,正好如你的意。”男人眼神向下,狭长的眼眶中闪出一点光。 禾草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传言说是王氏伙同情夫谋财害命。” “你怕报复?” “是呀!万一那人混进宅子里,我一条贱命无所谓,关键是怕伤到了你。”说着瞥了眼魏泽。 魏泽怎会不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想让他派人保护她。男人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那姨娘自求多福吧。” 禾草嘴角一抖,转头进了院角门,见他一直跟在身后,掉过头,圆睁着眼:“就不劳烦魏家大爷送了。” 男人轻轻闷笑几声,指了指另一边:“没送你,我住这边。” 说罢绕过照壁,到了另一边院子。 禾草眨了眨眼,所以他和她的院落只隔一个照壁?那晚熄灯的院子主人是他? 她突然觉得脸上好痒,伸手挠了挠,然后保持这个动作,衣袖遮着脸,缩着脖儿,进了自己院子。 侍画和三月见人回了,立马服侍她宽衣,用凉水擦拭了身子,换了身清凉装束,又端上瓜果盘。 “娘子的脸怎么这样红,快吃些冰镇的瓜果,解解暑气。” 禾草抚了抚脸,拿签子插起一块鲜红的瓜肉,放到嘴里,瓜果的香甜和沙脆的口感,还有充足的汁水瞬间在她口舌间荡漾起来,刚才不好的心情也随之消散。 “你们也吃。”禾草把果盘往前推了推。 侍画和三月先是不肯,在禾草再三劝说下,两人相互笑看了一眼,又拿来两根木签,三颗脑袋凑在一起,欢乐吃起来。 午饭过,禾草躺到榻上眯着眼犯困,窗外蝉鸣声一阵儿一阵儿,偶有凉风进屋来,吹得帐幔飘飐,不一会儿眯睡了过去。 院子里的下人也都找了个地方躲懒。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院子里传来吵闹的声响,断断续续传来。 “大爷不在……” “我们不管这些……把人送到……” “京都那边……夫人……” 禾草撑起身子,揉了揉额穴,脑子沉闷闷的,系好衣衫,穿上鞋,推开门出到院中。 只见几个面生的短衣打扮的小子,正和侍画、三月说着什么,听到她这边的动静,都转过脸来。 侍画和三月忙过来欠了欠身,而那几个小子在看到禾草时,先是一怔,接着红了脸,不说话了,杵在那也不行礼。 “这是做什么?”禾草问道。 侍画低声回禀:“这几个人是京都那边来的,说是夫人让他们送人过来。” “送人?” “是,是个女人,正在外面的车里,大爷不在,这人怎样安置,安置在哪里,咱们也做不得主,婢子让他们去前厅候着,等大爷回,他们不听,直说要往回赶,让咱们把人先请进来。” “周管事呢?” 三月冷笑一声,插话进来:“没事的时候,能看见他,有事的时候,找不着。” “把人请进来吧,毕竟是京都那边来的,等大爷回来了,交给他。” “安置在哪里?” “先请到我们这个院子来。” 侍画应下,过了一会儿,响起环佩叮咚声,禾草最先看到的是一片鹅黄的轻纱,然后一个美人儿在四五个丫鬟的簇拥下走来。 女子上身着秋香色流云抹胸,下着鹅黄百花裙,外套一层挑丝广袖及膝长衫,梳着仙云髻,云鬓点缀几支花钿,在光下闪动着,修修婷婷的人儿。 难道此人就是魏母的养女?传言魏泽至今不娶,为的就是她,正妻之位也是为她留的,只等她点头, 在禾草打量女人的同时,女人也在打量着她。 眼前的女子只着一件浅色素衣,鬓发有些松散,半坠着,眉间带着几分倦意,丝绦随意束着脉脉杨柳腰,一双大眼映明月皎皎,娇憨中带着零星的风情月意。 干净和柔媚两种姿态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最冲击人也最抓人心。 涂莺莺掩下眸中不明的流光。 禾草把人迎进屋里,让下人准备茶水点心。 “长途而来,舟车劳顿,姑娘先在我院子里歇歇脚,等泽哥儿回来了,他给你做安顿。” 涂莺莺眼中生出疑惑:“泽哥儿?魏家大爷?” “是,我是他的小娘。” 女人听后,露出一抹笑:“京都城的夫人没说过,失礼了。” “京都城的周夫人是大娘,我是他的小娘,不冲突。”禾草笑道。 交谈过程中,禾草得知,这女子并不是那位养女,而是魏母担心儿子在外面身边没人伺候,私自替他纳了一房妾室,原也是官家小姐出身,后家中犯了事,被魏母买进府中,这些都是魏泽到曲源县之后发生的事情。 禾草心道,官家出来的小姐果然不一样,即使落魄了,这份礼仪教养还在,难怪魏泽每回看她时,总是蹙着眉,眉宇间传达出不满意、不顺眼的意思。 两人正说着话,下人传,大爷回了! 涂莺莺立马起身,探着脖儿朝外看去,只见一个衣着烟蓝色麒麟面袍子的高大身影,带着风,阔步云飞的消失在对面的院中。 虽然只一个背影,也可窥见男人凌人气度和伟岸身姿。 涂莺莺衣袖下的手不安地绞着,脸上生出可疑的红痕。 不一会儿,只见思巧从对面院子过来,行过礼。 “大爷说让涂娘子过去。” 涂莺莺辞了禾草,在两三个丫鬟的簇拥下跟着去了对面。 第15章 你得长肉儿 侍画发现那位涂娘子去了大爷的院子后,她家主子的神情就恹恹的,她在旁边连叫了两声都没听见。 “主子!?” 禾草醒过神:“怎么了?” “晚上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备下。” “你看着办吧,我都可以。” 禾草走到院中,坐到秋千上,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不开心,想来想去,她把这份不开心归结到自己年纪轻轻抱着一块牌位过活,于是只能自怜自哀。 掌灯时分,对面院子传唤一声:“多备菜,涂娘子在大爷院中用晚饭。” 侍画见自家主子面色有些难看,饭也只吃了两口,以为是病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婢子让人去找大夫来看看?” “无事,可能是白天热着了,缓缓就好。” 饭毕,早早收拾了桌子,下人们开始备水。她每晚沐浴过都有去院子里纳凉的习惯。吹吹晚风,再吃点鲜果,然后回房,漱口睡觉。 今天沐浴过后,直接就关上门,把灯掌到床头,拥衾刺绣,躁动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忽然传来铮铮琴声,缓扬清曲,响动钧天,有如天宫仙乐。 她的脑子不合时宜地冒出那晚自己曲不成曲,调不是调的小唱。 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啊! 叹过一口气,她也没了心情刺绣,吹熄了灯,躺下身,闭上眼,在优美高雅的琴曲中翻来覆去,草草睡了过去,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 侍画替她镜前梳妆时,吓了一跳,镜中的人无精打采,失了气色,眼下一层淡淡青痕。 “婢子还是请个大夫来吧。” “哪就那样金贵了。” “对了,那位莺娘子被安置在了荷院,昨儿晚上她从大爷院子离开时,过来了一趟,婢子说您睡下了,她就走了。”侍画停顿下来,从镜中看了禾草两眼。 正说着话儿,下人报,涂娘子来了。 禾草起身,将人迎了进来,经过一晚的休息,涂莺莺看起来比昨天状态好太多,嘴角抿着笑,眼睛里泛着光。 “用过饭不曾?”禾草问。 涂莺莺微笑,下意识看向对面的院子:“不曾用过,一大早起了,先到姨娘这边问过安,再去他那边。” 禾草怔了一下,回以微笑:“不用特意来请安,你院子里的东西都安置好了?” 涂莺莺点点头。 禾草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两三句话的工夫,眼睛不知道向对面瞟了多少次。 “那我就不留你了。” 涂莺莺辞去,带着下人依依出了这方院子,绕过照壁,进到那边。 “摆饭吧。”禾草对着侍画说道。 侍画应下,前脚才迈出院门,那边来了一个人,是大爷身边的思巧。 “去哪里?”思巧拦住她。 “我家娘子早饭还没用呢,传饭去。” “别费事,大爷让我来请姨娘过去,一起用早饭。” 禾草见侍画去不久又回,拿眼问她,侍画回说:“大爷让姨娘去那边用早饭。” “这不合适。” “大爷说早饭备多了,您不去,浪费粮食,可耻!” 禾草点了点头,她是穷苦出身,浪费粮食确实可耻,她深以为是。 “嗳——不对!怎么我不去就浪费粮食了,这个可耻怎么就扣到我头上了?” 那边又来催了一道,禾草最后还是过去了,从前只去过他外院的书房,这是第一次来魏泽的院子,比她的大些,院内布置和她的天差地别。 她随着引路的沿一条曲径往里走,路旁铺满青灰色的碎石,碎石中又栽着几棵天然古松,在青灰的碎石衬托下,显得绿森森,油翠翠的。 院中还有其他植被,但她发现魏泽院中全是孤植,他们不团簇在一处,孤傲着自成一景。 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涓涓流水声,来不及寻找源头,她已经到了阶下,屋里,魏泽和涂莺莺相对而坐,桌上摆了丰盛的饭菜。 魏泽看了眼禾草,问道:“你昨儿晚上去偷别人的了?” 禾草知道他在嘲讽自己,也不作声,随意坐下了。 用餐时,桌上没人说话,涂莺莺吃得细慢,但吃得少,最先放下碗筷,魏泽吃得快,也吃完了,禾草从昨天开始便没什么味口,一小碗饭,吃到了最后。 终于吃完,一边的魏泽对下人说:“再给姨娘添一碗。” “不用了,我已饱了。”禾草忙说道。 男人将她上下看了几眼,然后落到她的胸上:“你得多长些肉。” “泽哥儿,我真吃不下了。”禾草央道。 “你昨儿就没怎么吃,把这碗吃了,不多,不然我请大夫来瞧瞧。” 禾草心下一惊,他怎么知道自己胃口不好,难道是侍画说的?转念一想,侍画和三月都是他买来的,自然要听他的吩咐。 还好只盛上来一小碗粳米粥。 涂莺莺心中疑惑,这位禾小娘是先老爷的妾室,明面上算是魏家大爷半个长辈,可刚才两人说话的样子倒像是……她告诉自己想多了,应该是这位姨娘年纪小的缘故,所以魏家大爷对她多有照顾,毕竟是自己父亲留下来的人。 饭毕,禾草回到院子,魏泽仍是请了大夫来,把过脉,说是心火旺,脾胃受了影响,再加上天气炎热,造成了气血跟不上,胸闷气短,饮食不佳。 大夫开了一剂方子,一一交代过,侍画领大夫下去拿钱。 喝过中药,禾草眯了会儿,醒来后,发现身体轻松许多,头也不晕沉了。 她朝窗户外看了看,太阳已经西下,只留有霞光在天际。 她对着镜子,将垂顺的乌发随意挽了在脑后,只用一根玉簪固定着,她的发又黑又厚,堆起来乌鬒鬒,像是层层叠叠的云,柔软蓬松。 禾草独自一人出了院门,来到后院的园中,这片园子阔大,山石穿度,清流抚石而过,汇到一处,有那树花飘落到水中,随水溶荡。 她就这么慢慢悠悠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渐晚,见前面有一个木香棚,棚上垂挂着许多绿色的藤蔓,风吹过,它们开始打千儿轻晃。 走近了才发现,香棚中还有一人。 那人倚在栏杆处,衣摆撩在腰间,足蹬翘头粉底朝靴,屈起一条欣长的腿,踏在身下的长椅上,袖着马鞭,头偏向一边,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到来。 第16章 长大后,我来找你 天色将晚,光线不明,及至她看清时,人已走到木香棚中,若是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转头离去,未免失礼,今后她在宅子里的生活还得依靠这位继子。 而且,他确实也没亏待她,比之从前乡下的生活,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既然物质上满足了,其他方面也不能要求太多,譬如,他口口声声喊着自己姨娘,可那脸上没有半分真情,只有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和俯视。 “泽哥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魏泽的身边总是跟着几个丫头小厮,而她问出这句话后就后悔了,因为这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很显然,魏泽也想到了。 “姨娘觉得我应该和谁在这里?” “我的意思是怎么没人在跟前伺候?” “园子里的人我都打发了。” 禾草点点头,再一想,整个园子就他们二人,开始不自在起来,虽然当今民风比前朝开明,男女设防没那么严格,终归男女有别。 “身子好受些了么?” 禾草抬起头,发现魏泽正眼不眨地定定看着她,那眼神太过认真,把她整个人都圈固在那里。 “好些了。” “你不消害怕,夏老大死了,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魏泽语调平平。 禾草心头一震,脑子里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但她没有问出口。她看向他,他也在看着她,她忽闪了眼,他分毫不让。 她起身,福了福身子:“我先……” 话间未落,一条带着金属质感的鞭子缠上她的腰,鞭子上生出力道,一拽,她被带到他的领域,男人的一只手护在她的后背,她和他离得很近,近得她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温度。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她脸上通红,从耳后一直延伸到颈间,和夜色融合到一起,在男人霸道的气息下,她辨认不出他比夜还深邃的眸光里暗藏着什么。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好看的唇形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你看后面。” 禾草稳下心神,扭头,回望过去,只见刚才她坐的地方,有一条细如藤棍的花蛇,鳞片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光,一边扭动着无骨的身子朝爬行,一边吐着信子。 所以,是因为这个? 回到院子,禾草洗漱过后,侍画端来汤药,她喝下后早早睡下,不知是不是药的原因,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几更天的时候,禾草被冻醒了,院子里传来不明的响动,这么晚了,谁在外面? 她叫了两声侍画和三月,没有回应,估计睡得太沉,外面那个声音还在响,有股莫名的力道牵引着她打开门,走向外面。 深夜寒气重,地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雾,禾草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循着声响走,不知走到了哪里,前面出现一个人影,声响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一个小儿立在一个木桩前,小小的两只手攥得像石头,一拳一拳打在坚硬的木桩上,木桩上缠绕的麻绳把小儿的手磨破,出了血,血沾到木桩上,越来越多,小儿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禾草的心揪了起来,这才发现小儿的旁边还有一个人,手拿鞭子,面无表情地立着,在小儿动作停顿的间隙,那鞭子挥舞而下,落到小儿身上,拉出一道深深的血棱。 禾草猛地倒吸凉气,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大声喊着:“你别打他!” 那人像没听见似的,继续盯着小儿,小儿擦了擦头上的汗,腮帮紧咬,继续朝木桩上挥舞着拳头,其间又有三五鞭子落下,声响处,小儿身上就多出血淋淋的伤口。 无论禾草怎样喊叫,那人像没听到似的,她忍受不了,冲上去,想要阻拦,可是当她一靠近,那人就如同烟尘一般散了,连同那个小儿也不见了。 禾草一回身,周围的景象全变了,昏暗的屋中,一个成年男人坐在桌边,手边放着一碗浓黑的汤药,他背后的床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小儿,禾草认出了小儿,长大了些,也长高了。 男人看了床上的小儿一眼,背过身,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展开,把纸包里的粉末尽数倒入汤药中,那粉末融进药中发出“滋啦——”腐蚀的声响。 禾草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幕,朝男人身后的床榻看去,更让她吃惊的是,小儿的一双眼正看向这边,把男人的举动尽收眼底,又缓缓闭上。 男人端着药慢慢走到床前。 这里发生的一幕幕,禾草只觉得荒诞又压抑,照射不进一丝明亮的光线。 男人把碗递到小儿嘴边,关键之时,禾草大声喊道:“不要喝!” 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景象又变了。 她到了一个庭院,小儿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小小的背影显得倔强倨傲,禾草不知道他坐在这里干什么,刚才她还在担心他,怕他喝了那碗下毒的汤药,见他好好的,她松了一口气。 禾草看了看这个院子,觉得有一丝熟悉,好像曾经来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在院中信步闲逛起来,这时一个女人牵着另一个男孩进来,从她身边经过,女人拉着男孩走到小儿跟前,嘴巴一开一阖,无声地说着什么。 小儿的一双眼生出恨意,眼神一点点变得凌厉,冷漠。 这双眼…… 小儿推开女人,跑出了院子,禾草来不及多想,跟了出去,小儿独自在前面走着,她不近不远地跟在他的身后。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小儿止住脚步,回过头看向禾草。 “你看得见我?”禾草颤着声音。 小儿不答反问:“你是谁?为什么一直出现,在我练拳时,你就在那里,在我父亲喂我毒药时,你也在,还有刚才……所以,你是谁?” 禾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是怎么到的这里,越想心越慌乱,眼前的人和物隐隐有消散的架势。 “你叫什么,我记住你。”小儿又问了一句,他的语气有些慌,好像知道她会消失一样。 禾草摇了摇头。 在一切消散前,禾草听到小儿的声音从迷雾中传来:“不管你是谁,等我长大后来找你,我要娶你做新娘。” 第17章 小妾 禾草醒来时,曦光微露,窗棂上映照着淡淡的亮光,她已无法再睡,昨夜,她做了个梦,梦中有个孩子,她努力回想着,想记起更多的细节,却有个无形的屏障把两边的世界阻隔。 从她清醒的那一刻,梦里经历的事情,都留在了梦中。 夏季的天亮得早,下人们开始准备早饭。 吃过早饭,禾草拿起簸箕走到院子里的芭蕉树下,挪了一张藤椅,将簸箕中绣了一半的活计,捡起来继续绣,她的绣品在金芙蓉绣庄售卖得不错。 涂莺莺在魏泽院里用罢早饭后,瞥见在院中织绣的禾草,掉转步子,款款走来。 她来了几日,魏家大爷对她很好,她的早中饭都是在他院中,但是这份好太客气,太疏离。她本是小官之女,后来父亲犯事,全家被抄,那天起,她丢了身份,没了尊严,她知道,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后来,她被魏母买下,得知做她儿子的妾室,纵使心中有再多的不甘和屈辱,只能生生咽下。 再后来,她被魏母安排过来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她所有的不安在见到魏泽后,变成了期盼和惦念,跌到谷底的命运迎来了光亮。 他始终对她有礼,却从不去她房中过夜,涂莺莺陡然想起那日早饭时,魏泽看向那位禾姨娘的眼神。 “姨娘在做什么?” 禾草知道她才从那边用过早饭。 “绣点小玩意儿,打发打发时间。” 只见绣绷中的绢布上,绣着一丛菊花,色泽鲜明,栩栩如生。 “好手艺!这花枝明暗虚实、构造配色,太妙了!没有几十年功力绣不出这绝好的品质,姨娘年纪轻轻就能做到,果然是聪慧的。” 禾草抿嘴笑了笑,让她坐下,见她似乎还有别的话。 “怎么看着像有心事?” 涂莺莺绞着帕子,咬着唇:“不知是不是我哪里没做好……来了几日,他不曾去我那边……” 这种事情,涂莺莺一个女子,不好意思对魏泽开口,她把这个话告诉自己,多半是想让她到魏泽面前,提点两句,可是她在这宅子里还没站稳脚,哪有能力帮别人。 “我虽说是他父亲留下的人,也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妾室,他给一分颜面,唤我一声姨娘,不给我脸,把我当奴才使都行。” 涂莺莺摇了摇头:“我见他对您还是孝顺的。” 禾草笑了笑,并不接话。 禾草见她眼中的希冀渐渐变暗,脸上没了笑容,但她真没办法,即使去了也是自讨没趣,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打扰姨娘了。”涂莺莺不再多说一句,转身离开。 三月端着鲜果盘走来:“水果才切好,她怎么走了?” “没事,把侍画叫来,咱们吃。” …… 接下来的时日,涂莺莺没来找禾草。 有时,她在这边能听到那边清灵灵的女子笑声,或铮铮琴声,高高低低传到她这边。 宅中一干下人都知道这位新来的姨娘很得家主喜欢,全都开始巴结,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夫人是称呼正头娘子的,涂莺莺一个妾室,当不得这个称呼,但这里不是京都,下人们可不管这些,怎么叫着让人喜欢,他们就怎么叫。 涂莺莺很受用,不再是刚来那样谦和小心,她的脸上光彩粲然,像是反客为主后袒露出另一面。 这也在情理之中。 那样一个柔美且知情知趣的女子,相处下来,没人会不喜欢吧。在下人们的恭维议论声中,她这个守牌位的小娘自然就被踩下来了。 吃过晚饭,她有去内园散步消食儿的习惯,走累了就会寻个地方坐下休息,刚坐下一会儿,传来一道男声。 “我要出门几天。” 这个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可又不完全相同,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温柔的一面,因为角度的原因,从她这里能很好地看清两人。 涂莺莺微仰着头,满心满眼地看着身前高大俊伟的男子,淡淡的霞光勾勒出她美丽的侧颜,小巧玲珑的下巴仿佛能勾住任何一个男人的心魂。 男人迁就她微低着头,坚挺的鼻梁下,一张好看的唇说出轻柔的语调。 “大爷去几天,几时回?” “我尽量赶回来,这几日你在那边用饭,有什么事情找周瑞,我交代过。” “妾身会乖乖地等大爷回来。” 女人说罢,依偎进男人坚实宽阔的怀里,薄薄的衣衫下,她感知到那里的心平稳地跳动着,有力且温暖,她双手环上他紧窄的腰际。 禾草指尖不可抑制地一抖,不敢再看下去,背过身,悄悄离开。 魏泽眸光微斜,停顿了一下,又转到面前的女子身上,捉住她的手腕,把人拉离自己。 “有些话,我回来和你说。” 涂莺莺面色如桃,眼中春光流转,唇畔含羞带怯“嗯”了一声。 次日,周瑞领着涂莺莺到禾草院子里。 “禾姨娘,大爷临走时交代过,涂夫人在您这边用饭。” 宅子里目前在用的大灶只有两个,其他的小灶房是供下人使用的,魏泽走后,他那边的院子是不让人进出的,便把涂莺莺托付到她这里,可是,禾草想不通,为什么不再开个大灶房让涂莺莺专用。 涂莺莺的转变在禾草身上很能体现,才来时,她对禾草恭顺有礼,现在嘛,她的言语间,总是透着莫名的优越和傲睨自若。 这日,禾草从金芙蓉绣庄回来,侍画掣下帘幔,替她宽衣,打了一盆井水,把毛巾浸湿,擦干她身上的细汗,拿了干净的一身净色软衣,替她换上。 涂莺莺后一脚进来,身上带了汗,嘴角挂着略含深意的笑。她的一个丫头要了水和毛巾,另一个丫头回院子拿来更换的衣裳。 三月命厨房上菜。 不一会儿,几道颜色鲜亮,有荤有素的菜端上了桌,最后又上了两道甜品和一份凉饮。 两人更衣毕,落座。 先时谁也没说话,只有碗筷磕碰的清脆声响,涂莺莺最先打破这份安静。 “姨娘刚才去见什么人了?” 禾草放下碗筷,直直看向涂莺莺,女人用帕子捂嘴娇笑出声,一边的嘴角翘着,从绢帕下延伸出一个险恶的弧度。 第18章 私生子 三伏天是每年最热的时候,日头挂得老高,撒下来的光比金子还亮,园子里的婆子给没精打采的植木浇水。屋内,冰匣子里的冰化得很快,在没化完前,小厮们又替换上新的。 “你跟踪我?”禾草问道。 “姨娘不必恼怒,我没有别的意思,反倒同情姨娘,年纪轻轻守了寡,还不是正正经经的夫人,更难了。您是不知道宅子里下人的嘴有多毒,都说姨娘当初被大爷赶走的,在外面活不下去,又觍着脸求大爷收留,大爷一个是心善,另一个看在先老爷的份上,这才收留了您。” 涂莺莺眼眸横斜,又笑了一声,笑声恰到好处地从女人鼻息冒出。 “这些下人们,奴才做久了,比主子的款儿还大,我已说过他们了,姨娘不必在意。等大爷回了,我替姨娘说说情,放您出去,日后见那个小厮也不必偷偷摸摸了。” 禾草眼皮微微一跳:“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什么偷偷摸摸,什么小厮。” “也不是多大的事,大爷不会真让您守着牌位一辈子,我听下头人说,您还去找大爷要过卖身契,姨娘不也想着自由吗?等大爷哪日心情好,让他还您卖身契,您好和那小厮做一对长长久久的夫妻。” 禾草压下不快,她今日去了绣庄,换了些钱,在巷子口正好碰上了阿昭,两人说了几句,青天白日的,没避着人,就这样而已,涂莺莺却说她和小厮有私情,明显在给她泼脏水。 三月性子直率,她和侍画自从买进魏家就跟着禾草,禾草性子和善,待她们如姐妹,见她被人污蔑,一腔子火早就压不住了。 “涂氏,你瞎说什么!” “什么时候主子说话,下人也能插嘴了。”涂莺莺说完,她身后的两个丫鬟跟着讥笑。 这下连侍画也忍不住了,两人皆被禾草拦下。 涂莺莺错认为禾草脾气好,好拿捏,她却不知道禾草在她嫂子王氏跟前生活多年,王氏嘴头子厉害,耳濡目染下,禾草也得了几分真传。 阿昭对她有恩情,涂莺莺往她身上泼脏水不说,还把阿昭也拉下水,相当于说他们二人通奸。 禾草扬手挥袖,桌上的杯盏砸向地面,碎裂四溅,空气骤然凝固。 “涂娘子,泽哥儿走的那日,你跟着谁来的我这里?” 涂莺莺不明所以,问这个做什么:“周管家领我来的,姨娘不是看见了嘛,怎的明知故问?” “嗯,是瞧见了,可我只瞧见他带你过来,还有没瞧见的呢!” 涂莺莺颤抖着手指向禾草:“你是什么意思!” 禾草用手撑着下巴,一脸无辜:“我的意思是,我和别人说一句话就有私情,那你和周管事一路行来,相伴了这么长的时间,怕不止传情了,会不会在哪个假山里苟合了,也未可知!” “你……你……血口喷人!”涂莺莺脸色涨红,浑身颤抖,“我还是完璧之身!” “哦——还是完璧之身呐!来了这么些时日……啧!啧!”禾草一脸原来如此的神情,腔调中夹着不可思议的同情。 她的声音不低,让躲在暗处看热闹的下人们听了个清清楚楚。原来这个涂姨娘还没有被大爷收用过! 涂莺莺嘴唇哆嗦着,想要再说,但禾草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你再多说一句,别怪我说出好话儿来!” 涂莺莺气得脑子一片空白,走时还不忘狠狠瞪禾草一眼,禾草想不通,一个人前后怎能变化如此之大,明明看着还是那个人,可就是不一样了。 “主子,这样会不会把周管事得罪了。”侍月心细,想得周全,毕竟以后大爷处理完曲源县的营生,还是要回京都的,可她们还要守在这里生活。 “不相干,周瑞那个老瓜皮,滑得很,不得势的人,就算不招惹他,他也会给麻烦,得势的人,骂了他,他还往跟前凑呢。我也才明白,弱者的善良毫无意义。” 其实这样撕破脸也好,至少在魏泽回来之前,涂莺莺不会来她这边了,省得天天在她面前乔模乔样的。 果然,之后涂莺莺再没过来。 …… 京都洛阳,大周朝国都。 一队人马从城外驶来,当头一男子,身着海棠红骑装,脚踏蹬云靴,罩着眼纱,纵马扬鞭,十几个玄衣护卫紧随其后,烟尘四起,遮天蔽日。 他们进到城中,避开闹市,没有丝毫减速,一路朝城中纵马飞迎。 东兴楼的一雅间内,两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正喝着酒,其中一个注意到街上的骚动,探眼望去,然后给对面的锦紫衣男子使了个眼神。 “呵!杀神回来了!” 先说话的那个是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名公孙星,锦紫衣的那个是庆王家的老二,名段十风。 “他回来了,你注意一点儿。”公孙星提醒道,那人和段十风从小就不对付。 “小爷怕他?屈屈一个私生子。”段十风嘴上这么说着,可那眼神却并不轻松。 段十风从小性子就野,仗着他爹庆王,在京都就是一霸,恣意惯了,一干官家子弟唯他马首是瞻,直到一个人的到来,先时谁也没注意,毕竟只是一商户。 有一日,两个小郎君碰上了,谁也不服谁,男儿嘛,要么俯首称臣,要么打出个输赢来。 两人干架时,周围全是人,先时大家还起哄喝彩,后来就不作声了,安静得只有拳头落到肉上的闷响,段二郎被摁在地上打得人事不知。 当时所有人都傻了,看着拳头落下,落到段十风身上,而骑在上面的小郎君,根本没有停手的打算,谁能想到,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这么狠!一拳接一拳,真往死里打啊! 人们见势头不对,赶紧拉开,段十风半死不活地被抬走,小儿虽勇,不过打了庆王家的二郎,众人唏嘘,这孩子全家就要完喽! 一时间京都城都传遍了,段二郎被打,那个时候京都人一边忙着看段二郎笑话,一边等着看那小儿全家被报复。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小儿和他的家人没受到任何责罚,这个时候,人们才觉察到不对劲。 有关这个孩子的消息开始在京都城四起,小儿一战成名,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魏泽,宰相裴之涣的私生子…… 第19章 玉姐儿 整个洛阳城市区分五大片区,商业、居民、官署、杂市、人文,除此之外,另还有一些小市区。 魏府坐落在洛阳城东大街,街市繁华,人烟阜盛。门前值守望着前方人来,定目看了两眼,转身告诉旁边的小厮:“快!快!报夫人,大爷回来了!” 那小厮忙不迭地往里面跑去,在垂花门处,撞到周氏房里的大丫头琼华。 “小猢狲,你往哪里跑,后头有人撵你还是怎的?” 小厮喘着大气,咽了咽口水:“我的姐姐嚛,大……大爷回来了……快快去报夫人。” 琼华笑着一拍手,急忙忙往内院走去。 周氏正在厢房和人说着话儿,旁边坐了一女子,女子绝代姿容,恍如灯人儿,只见女子手搦笔管,螓首低垂,伏案抄写经文。 琼华掀帘进屋,声音比脚步还快:“夫人,大爷回了。” 周氏忙起身,一双眼往外望去,欢喜道:“他人呢?” “小厮们先来报,应该快到了。” 周氏欢得要不得,跟身边人叨念着:“也不提前写个信儿,怎么突然就回了。” 周氏身边的一个婆子,人称霞嬷嬷,是周氏的陪嫁,从娘家跟过来的。 “大哥儿这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呢!” “你让人去准备饭食,他一路赶回来,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好,定是又累又饿。”周氏不住地拿眼往外望去,恨不得亲自去门首接人。 “夫人放心,已让人去准备了。”霞嬷嬷笑道。 不多时,传来环佩摇曳之声,靴履飒沓之响,门帘被打起,一身骑行装扮的魏泽进到屋内,男人高健的身形压着影儿行到周氏面前,撩开衣摆,双膝跪下叩首。 “儿子离家多日,不能在母亲跟前侍奉,母亲身体可好?” “好,好,我都好,我儿快起来。”周氏说着说着红了眼圈,“怎么回来之前也不通个信,那边的事情都料理完了?” “事发突然,来不及写信与母亲。”魏泽说道。 周氏点头不再问,有些事情,她心里清楚,一定是那个人让他回的。 “丫头,你大哥哥回了,怎的还傻坐着。”周氏向旁边招了招手。 女子微笑起身,款款行到魏泽面前,福下身子:“玉儿见过大哥哥,一路上可还安好?” 魏泽颔首,虚扶她起身:“安好。” “可有礼物给你妹妹,自从你离家,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记挂着,哪儿也不去,整日盘在我屋子里,陪着我这个老婆子,抄写经文,为你祈愿。” 周氏嘴上嗔怪,但那语气却无半分责怪。 魏泽笑了笑,让人拿来礼物。 戴良玉接过一个黑檀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本泛旧的书籍,页角有些破损,女子一眼瞧见封面上的字,大睁着眼,嘴角慢慢扬起,这是前朝大家吴念生著的《笙月词》,都传这本古著已经流失,想不到居然仍然在世。 “大哥哥从哪里寻到的,这可是孤本!” “偶然一次遇上了,我同书主人有恩,他把此书给了我。”魏泽说道。 戴良玉知道此书宝贵,得之不易,他却随口说得那样轻松,他向来如此,轻淡的口吻,冷峻的神情,好像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的情绪,她升腾起的心又慢慢回落。 霞嬷嬷适时对着周氏笑说:“玉姐儿是夫人教养出来的,跟夫人最亲,待到时候,从那个门出,从这个门进,要陪您长久的哩!” 这话一出房内众人都笑起来。 周氏点着手,笑说:“老疯子,越老越不像样子,她一个姑娘家经得起你这样说,玉儿,咱别理这老货。” 说不多会儿,菜肴酒馔摆上桌,魏泽陪着吃了饭,席间亲自替周氏布菜。桌上周氏心中高兴,多吃了一碗。 饭毕,魏泽起身作辞。 “去吧。”周氏点头。 魏泽出了屋子,在前面走着,戴良玉从后面追来。 “大哥,等等……” 魏泽回过身,止住脚步。 戴良玉均了气息,微笑道:“大哥哥回来一趟准备待多久?” 男人看向某处,不知在想什么:“不清楚,视情况而定,怎的?” 戴良玉摇了摇头:“没什么,哥哥这次回来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在刚才,你的眼睛有了闪动,是因为那位涂娘子吧?” 魏泽看着戴良玉,笑一下,并不言语,戴良玉的心狠狠揪住,看来那位女子很得他喜欢,这是默认了。 魏泽走后,戴良玉就那样呆呆站着,脸上神情寂落。 “姑娘,回吧。人走了。”红芍劝道,她是戴良玉的贴身丫鬟,打小就在跟前伺候,比旁人知道的多一点。 戴良玉转身沿着小径往回走。红芍紧跟在身后,张了几次口,又生生闭上。 “想问什么就问吧。”戴良玉说道。 “奴婢有一事不明白,您对大爷的心意,奴婢是知道的,当初夫人有意把姑娘许给大爷,大爷并未反对,为何姑娘当时不应下?” 她家姑娘对大爷是有情意的,没人比她更清楚,却没想到她会以“不想太早嫁人”为由拒绝了。 戴良玉苦笑:“我怎会不想嫁于他,打小时候起,在我心里,未来夫君的模样就是他那个样子的,我在心里来来回回描画,都是他的样子。” “大哥哥从来没有真正渴望过什么,任何东西对他来说都可有可无,他的心,荒芜一片,没有活物,他明明那要强,可我却觉得大哥哥可怜,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样不存在的虚幻。那时我自负地想着,我要让他心中有我,而不是承接母命,是自愿求娶。直到刚才,我有些后悔了……” 戴良玉察觉出魏泽这次回来,哪里不一样了,她开始心慌,因为这份改变与她无关。 “姑娘多虑了,大爷这次回来给您带来了那么珍稀的礼物,这样用心,心里一定是有姑娘的。”红芍觉得自家小姐想多了。 戴良玉觉得可能真是自己想多了,她想象不到这世间什么样的女人能走进他的心,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城外一处山庄,山庄周围无一人把守,周围死寂一片,几只飞鸟从这片区域飞过,气浪波动,眨眼间飞鸟全部坠落。 “那边的事还没处理完?” 富丽明堂的房内一道黯哑浑厚的男声响起,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音。男人背着身,他身后的不远处站着才回不久的魏泽。 “快了。” “庆王那边你要注意。” “是。” “你母亲身体可还好?” “母亲一切安好。” 男人叹了口气:“泽儿,我是你父亲,你不必这样同我说话。” 第20章 他是否还愿意娶她? 男子说完这句话后,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看着眼前年轻出色的儿子,男人心中欣慰,他终于成长起来,独当一面。作为父亲,他是不合格的,他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儿子,但他有苦衷,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我儿,你是不是在怪我?” “不敢。”魏泽的声音无波无澜。 男人再次叹气,接着语调转变,沉下声,哪还有刚才的哀伤。 “听闻庆王在远郊又新建了别院?你如何作想?” “明着建别院,暗里私运赃款,将庆王府中的财物全都转移到他处。” “那当如何?”男子眯起眼。 “让他转,影卫已布控下,届时一网打尽。” 男人拈须点头:“不急,时候还未到,你把那边的事处理完,尽早回来。” “是。”魏泽回道。 “去吧。” 魏泽回府中歇息了一晚,次日,一大早。 “什么!这么快就走?”周氏惊声问道,“昨日才回来,那边不过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哪里就这样急?不行!再多待几天。” 房内,魏泽正陪着周氏用早饭,戴良玉也在一旁。 魏泽笑道:“早点料理完那边的事,也好早点回。” 周氏不言语,心中多少有点不快,儿子好不容易回来,她还没高兴几天,又要离开。 戴良玉却知道魏泽急着赶回那边,不是因为事情急,而是因为有人让他着急了。 周氏忽然想起一件事:“我给你送去的人,你用着可还称心?” 魏泽看了眼戴良玉,周氏明白其意思,给戴良玉递了个眼色:“你先下去吧。” 戴良玉应是,起身朝周氏和魏泽行过礼,退下。 “什么事,说吧。”周氏问道。 “儿子这次回来,还有另一件事,想向母亲要一样东西……” 戴良玉从屋中出来后并未离开,而是站在阶下等魏泽。终于,魏泽从里面出来了。 戴良玉上前问道:“现在就离开吗?” “嗯。” 戴良玉从丫鬟手里拿过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男人的鞋袜、护膝,还有玉穗荷包等物。 “哥哥离开的这些日子,我闲来无事,给你做了这些。” 魏泽看了眼布包里的东西,让随侍接过,点头谢过:“玉姐儿有心了。” 戴良玉看着男人离去,有一句话始终没敢问出口:等这次回来,他是否还愿意娶她? …… 魏泽星夜纵马飞驰,回到曲源县,翻身下马,把眼纱和马鞭交到来安、来旺手上。 周瑞得知魏泽回了,连忙带着一众下人出门迎接,魏泽挥手让他们散去,独自进了后院,脚下越走越快,在快要到达那扇院门时,旁边的小路突然迎出一人。 早有下人告知了涂莺莺,在得知魏泽回了,急忙忙上了妆,等在后院的路口。 男人止住脚步。 “大爷一路劳累,去妾身那边吧,妾身的院子里新开了灶,备下酒水,替大爷接风洗尘。” 涂莺莺和禾草闹脸后,周瑞没办法,只好在涂莺莺院子里新开灶房,一应器具重新采买。 “怎么回事?”魏泽蹙眉问道。 周瑞一直跟在身后,正思量着要如何回答,一个是新得的小妾,一个是小娘,哪个都不能得罪,不待他开口,涂莺莺已经开始泣诉:“大爷不必恼姨娘,都怪我,说了些话,姨娘才生我的气。” “你说什么了?” 涂莺莺用帕子抹着香泪儿:“妾身也是好心,想着姨娘年纪轻轻,又和宅中一个小厮走得近,便想着等爷回了,妾身少不得厚着脸皮向大爷求求情,给了她卖身契,放她出去,不知她是心虚还是怎的,反倒对着妾身口出恶言,大爷千万不要怪罪姨娘,只怨我自己好心用错了地方。” “因有了这一出,妾身也没脸再去她那园子,便让周管事替我新开了一个灶房,妾身心想,日子还长,借用别人的不如自己有一个。” 魏泽听罢,闭了闭眼:“还有么?” 涂莺莺呆愣了片刻,脑子有些没跟上嘴。 “没……没了。” “嗯,你跟我来。”魏泽调转方向,走向自己的院子。 涂莺莺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即使跑起来,仍然跟不上男人的步子。 “大爷,您慢些,妾身跟不上。” 魏泽的院子和禾草的院子相邻,这边有动静,那边立马知道了。 三月捉裙跑上台阶,进到屋里,见禾草正在窗下刺绣:“主子爷回了!涂氏跟着一起进了那边。” 禾草心里一咯噔,完了!完了! 女人手里正在绣一个枕头套子,枕头套子是净面的,在其两端,一端绣着福禄鸳鸯,另一端绣着鱼水和谐,算作送他们二人的贺礼。 她本来想先一步把刺绣送到魏泽手里,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就算涂莺莺向他告状,看在枕头套的份上,他也不会太难为自己。 谁承想,涂莺莺比她快了一步。这不妥妥恶人先告状嘛! 那日和涂莺莺争执过后,她想了想,要在宅子里生活,还得讨好这位继子,于是想着不如绣个什么送去,万一他回来,色令智昏,替自己的小妾出气,她吃不了兜着走,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主子,要不要把涂氏污蔑你的事情告诉大爷。”侍画看了看禾草的脸色,问道。 “不必了,说再多都比不过枕边人的一句话,说了也是白说,他不找我的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禾草放下手中的刺绣,“你们说我要不要装个病,先把这阵子避过去,指不定过几日他的气就消了。” 禾草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你们出去,把门带上,谁来都不见,就说我身体不适,下不了床。” 侍画和三月认为可行,退出去,闭上房门。 涂莺莺浑身冰冷,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上的纸,那薄薄的纸仿佛烫手,女人牵强地扯起嘴角,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但那表情比哭还难看。 “大爷是不是弄错了,妾身说的是禾姨娘的卖身契,不是妾身的卖身契。” 第21章 可有惦念我? 魏泽把身子后仰,松靠到椅背上,他昼夜兼程,不曾休息一刻,只为快些回来,这会儿才觉得疲乏。 “你道我为何要回京都,其中一件就是要你的卖身契,好打发你出去。记不记得我走时说过什么,我说回来有话同你说。”魏泽说道,“你领些银子,出去后自谋生路。” “不——大爷,妾身不出去,妾身是夫人给的人,大爷怎么能随便就打发了。”涂莺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留在魏泽身边,什么都会有,这个男人能为她挣来一切。 “涂氏,你要庆幸你没做过什么坏事,但你的那些话让我很不喜。念你是女子,我才没让人打你出去,勿再多言!”魏泽不想同她废话,“来人!带她出去。” 涂氏被护卫清出宅子时,正好从周瑞身边过。 周瑞这下算是看清了,心下暗忖,还是那位厉害,面都没露,涂氏就出局了,好家伙,难怪不给涂氏开灶呢,合着根本没打算留下她。 天空彤云密布,黑压压一片,云层深处不时传来轰隆隆雷声,如同野兽积在喉头的低吼,下一瞬就爆发。 明明还是白昼,却如黑夜一般,湿润的风把院中的植被刮得枝摇叶颤,哗啦啦作响。 禾草躺在床上左翻右滚,心中忐忑不安,外面安静得只有呼呼的风声,树叶沙沙声,窗户开阖的吱呀声…… 禾草撑起半边身子,想下床喝口茶水,然而,她的动作定住了,不远处的暗影里不知何时坐了一人,斜靠在椅榻上,看向她这边,禾草瞪大眼,就要惊呼出声。 “是我。”一道熟悉的男声从暗影中传来。 “泽哥儿?”禾草试探着问。 “嗯。” 男人应着,起身,走到桌边,动作无声,灯盏上亮起微弱的火光, 他拿起灯盏,一步步走到她的床榻边,他把烛火举到脸旁,方便看清她,她在昏黄的烛火里看清他略显疲惫的眉眼,那一点火光倒映入他的眸中,如清潭水月。 他的额间垂下一缕发丝,双唇殷红,温弱的光柔和了他凌厉的五官,有一种颓靡破败之感。 “姨娘可有惦念我?”男人的声音轻哑。 禾草半张着唇,一双好看的大眼在微光中忽闪。他回望过去,带着逼人的光华,他眼眸向下,微敛着眼皮,一点点游移到她的唇上,让她产生他在乞求的错觉。 外面狂风大作,屋内幽暗静谧,风把床前的窗吹开一条缝隙,凉风裹挟着雨滴窜入,女人的发丝随风飘起,零星的雨点打到脸上,他慢慢抬起手,粗糙的指腹轻轻碰上她的唇,摩挲着擦掉她唇上的雨珠。 她看到他关节上的疤痕,细小的、连成一片的,不知它们在这双手上沉淀了多少年。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将手缩回,自嘲道:“全身上下,我只有这张脸能看看。” 禾草的心狠狠一缩,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去碰那些疤痕,男人在她的碰触下,浑身一颤。 “不难看。”禾草轻轻说道。 她的手被他反手攥住,牵牵包裹,她挣脱不得,男人压低着声儿:“姨娘天天一口一个我儿,实是不心疼儿子的……” 他的眼在她的唇上睃着,好像思索着该从哪里下口。他呼出的气息扑打到她的脸上,俊梭梭发痒。她像喝了酒一般晕晕乎乎有了醉意,头脑一片空白,眼中生醋。 魏泽轻笑出声:“想什么在,我饿了,连夜赶路不得休息,快让人备饭,我在你这里用饭。” 禾草赶紧挣脱下榻,趿上鞋子,朝外叫人:“人呢?快去备饭!” 侍画、三月一直在暗里守着,刚才大爷过来,她们本想通报,大爷一个眼神,她们噤得不得动弹,浑身直冒冷汗。 直到人进去了,她们才能喘气。 她们就守在暗处,生怕大爷责怪禾草,她们好随时进去帮忙,等了半天,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最后听见禾草让人传饭。 下人们开始忙碌,四面点起烛火,房间一下子变得亮亮堂堂,饭菜还没上桌,魏泽先回了自己院子,沐浴更衣。 他过来时,已换上干净的常服,一身清爽,半湿半干的发丝随意披在肩上,那一处的衣料洇出湿渍。 禾草让下人通传厨房可以上饭菜了。 魏泽坐到桌边,把头发扒到身后,一会儿,那头发又跑到前面,魏泽“啧”了两声,烦躁得把那缕发丝再次扒到身后,偏那头发故意和他作对,又荡到前面碍眼。 禾草没忍住嗤笑出声,魏泽看过来,男人扬起一抹笑:“姨娘替我挽发吧。” 禾草摆了摆手:“我挽不好。” “无碍,来吧。” 禾草看了眼静立在一旁的巧思,思巧递上一根通体莹白的玉簪,笑着朝她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快去。 她走到他的身后,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一点点青木香混着皂角的香味,潮湿的气息中透着一点木质苦意。 男人的头发不算粗硬,拿在手里反倒有些软,滑滑的,因为他的头发还湿着,禾草替他挽了个半束发,一半披散在肩,一半用白玉簪松松挽起。 挽好后,她多看了两眼,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成果一般,怎么就长得这样好看呢,这眉眼,这鼻子,这脸……真是极好! 禾草回过神,发现魏泽正似笑非笑看着他,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脸。 菜已上桌,先是冷盘虾蜡、冻三鲜、卤鸭信,接着是荤素菜,炭烤羊羔,油煎鹿脯、清蒸扇贝、酒酿酱蟹、鲜豆腐、清抄小菜,脆拌碧笋,最后上了汤和甜品。 各色美味珍馐,尤其那甜品做得出色,糯香醇正,看着就想尝一口。 “这么多!两个人也吃不完呐。”禾草心想,必是厨房因为魏泽,才做了这么多。 魏泽看了看:“不打紧,在旁边支上一桌,分些给她们,让她们自在吃。” 禾草觉着好,下人们也高兴,赶紧在旁边支上一桌,房里立时热闹起来,又上了酒,下人们那一桌喝酒猜拳好不欢喜。 “你也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魏泽对思巧说道。 思巧欢欢喜喜去了那一桌,这边剩下禾草和魏泽两人,禾草觉得魏泽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第22章 惊世骇俗 同那边的热闹相比,他们这桌显得太安静了。 禾草一边吃着饭一边想,魏泽这人看起来生冷,但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虽然富有,也知道惜粮食,对下人也不苛刻。 魏泽皱了皱眉,轻轻叩响桌面:“吃饭走神不助脾胃消化。” 禾草回过神,见碗里多了许多菜,这是他替自己夹的?那她是不是也要夹点菜给他? 她拈起公筷,夹了一块鹿脯放到魏泽碗里,然后自顾自地吃起来,魏泽先是一怔,然后开始用饭,他吃得很快,却并不显粗鲁,禾草见他碗里其他的饭菜都吃完了,那块鹿脯却没碰。 “你不喜欢吃鹿脯?”禾草问道。 “不是,留着最后吃。”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魏泽会把喜欢的东西留到最后吃。 下人们开始一个个过来敬酒,禾草不得不一杯杯接应着,一轮下来,女人酒至半酣,酡红着脸,嘟着晶亮的唇,魏泽见她不胜酒力,巩她后夜难受,把剩下的酒拦了回去。 “告诉你一件事,我把涂氏的卖身契还予她,让她出府了。”魏泽说道。 禾草晕乎乎的脑子一下炸了:“什么?!” 她干脆挨坐到魏泽旁边,吞吐着酒香气:“我没得罪你吧!” “没有。” “这些日子我在宅中还算老实吧?” “安分守己。” “那你觉得我和她谁更好?”禾草醉醺醺说着,丝毫没察觉出这句话中的歧义。 “你。” “既然你也觉得我人不错,那为何你把卖身契给她,放她出府,不把我的卖身契给我?” 女人醉眼蒙眬摆出讲理的架势,开始振振有词地讨价还价。 此时,另一桌的下人们已散去,屋里只有他们二人。 禾草喝了不少酒,酒劲上来,胆子也变大了,她看着他的胸膛在眼中放大,一点点压了过来,然后,她被环到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中,周围的景物开始旋转。 她被他抱到床榻上,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叹息:“若有一日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想不想我死?” 她心里拉扯着疼,眼睛热出两行泪水:“不想……” 酒劲上来,她半昏半睡过去,次日醒来时,只觉得身子发软,昨晚魏泽什么时候走的?她下床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发丝慵懒得坠散着,衣领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上,露出里面水色小衣。 女人白透的脸上有着酒晕潮红后的娇媚,下唇有一道微小的伤,隐隐传来痛感,女人“嘶——”了一声。 她没想太多,唤来侍画。 侍画伺候禾草梳洗毕,从屋子里出来,正好撞到三月身上。 “怎么魂不守舍的?”三月问道。 侍画眼中忽闪,昨夜风雨电闪中的那一幕,太过惊世骇俗,她躲在暗处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这件事会烂在她肚子里,因为,一旦让人知道……她不敢再想…… 一场雨降下连日来的高温,雨后的空气中带着点点湿意。 “主子,今儿天气凉爽不燥热,咱们出去逛逛吧,听说街上好多花贩呢!咱们买些花草回来吧。” 曲源县这个时节,会有商贩们倒腾各种各样的花拿到街上叫卖,整个街面乍一眼看去,像是被花簇拥的城。 禾草把手中的刺绣放下:“你们俩替我拿点水来,我重新匀个妆。” 主仆三人出了门,街上果然人稠如粥,一派欢闹气象,五颜六色的鲜活气,花贩们不像菜贩子,喜欢嚷叫,急着把菜脱手,生怕留到明天卖不出好价。所以即使花市人多热闹,也不显嘈杂。 花贩们不用叫喊就有足够多的人在花摊前驻足。 禾草一路逛下来,觉得眼睛已经不够看了,她虽出生乡间,却有很多花,她见都没见过,叫不上名字,只觉得美。 出花市前,她挑了一盆小木槿,简丽可爱。 正值中午,各大酒楼都满了,三人找了个街边小食摊,要了三碗阳春面,并几个煎饼,吃饱了肚子,歇了会儿脚。 “你们再去逛逛,我到落月湖的风亭坐坐,你们一会儿来。”禾草见两个丫头正在兴头上。 侍画和三月对望一眼,显得有些犹豫。 “不用顾忌,这个时候人多,落月湖风景不错,我去那边歇歇脚,你们玩你们的。” 两人没有不应的,都是年轻小娘子,巴不得一声儿。 落月湖是曲源县内最大的活湖泊,上承洛阳下接同安城,湖面广阔,青波微荡,湖上还有许多游湖的船只,清风拂过,绮带飘飐,船行处波纹层层棱棱。 游船上笙歌悠扬,优伶伴唱,船中人华服锦衣,皆是富家子弟。 只见一艘双层豪船尤为打眼,此船朱漆兰棹,一层的船身,摆放许多桌椅,每桌都坐了客人,桌上摆着各色细果香食,船小二穿梭客桌间斟酒倒茶,前面又立一说书先生,声色并茂地说着故事,两边各站一小童打趣逗唱。 二楼与一楼不同,俱用彩屏围张数个雅间,隐约可见窗栏处妓女半抱的琵琶。 然而在最下层的船肚中,四五个粗衣蒙面人正低声商量着什么。 “那人就在上面,把人杀了后,咱们各自散走,老地方汇合。”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说道。 “老大,那可是县令家的公子,你真想好了?”右边的小个子说道。 “这次雇主给的酬劳够咱们挥霍一辈子的,把这票干了,咱们就隐姓埋名,躲一段时日,等风头过了,兄弟们再不用刀口上舔血,小三,你要是怕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小个子眼底一个忽闪,现在退出?只怕晚了,只要他敢说退出,连这个船舱都出不了,胡大一定会杀他灭口。 “小弟怎会想退出,老大说怎么干,小弟们就怎么干。”周三说道。 胡大点了点头,几人围在一处商议起来,谁能想到,碧青的湖水即将染成血色…… 第23章 杀人灭口 二楼的雅间内,陆远正和几个友人一边品茶一边赏湖光山色,桌对面一个阔脸华服男子开口道:“愈安,怎么这段时间没瞧见道卿兄。” 陆远眼睛看向窗外:“回洛阳了。” 陆远并不知道魏泽已经回了。 “走了?这边的事情办完了?我还想着置办酒席请他赏光。” 这阔脸男子是曲源县赌庄人称小秦爷的秦落普,此人不仅在曲源县有几家赌庄,连周边的同安城、祁林镇等几个城都有他的生意,皆是买码下注的营生。 不等陆远开口,另一边的一白脸男子笑说道:“秦爷不知道,别看魏家家大业大,但魏家大郎后院一个子嗣也无……” 那白脸男子还待要说,陆远轻飘飘看过来,眼中似笑非笑,男人立马住了嘴,讪笑几声,岔开话聊其他的。 秦落普示意下人倒酒,举杯敬向陆远:“愈安,等道卿兄回了,我再组个局,到时候你们可一定赏脸前来。” 陆远点头回应,喝下杯中酒,正想找个借口离开,门突然被踹开,屏风散架歪倒,四五个蒙面人持刀闯了进来,一句言语也没有,直直朝陆远砍去。 陆远会点拳脚,单个打还能勉强应付,但是面对四五个人的攻击,他绝不是对手,旁边反应过来的秦落普想上前帮忙,被其中一个歹徒一脚踹中心窝,霎时间喷出一口血,颓败倒地不起。 雅间外的地上倒了许多人,身下的血浸入船板,湿热的湖风立时混入了刺鼻的血腥味。 歹徒凶狠,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陆远身上已被砍了数刀,因他躲闪及时,只伤了皮肉并未见骨。 他被逼到窗户边,双手架住一个匪徒的刀刃,眼见后面又有一人直奔他来,不得已拼尽全力抬腿踢到另一歹徒身上,不想脚上的冲力将他推翻,从窗口翻落到湖里,被湖水淹没。 歹徒探脖看向窗外,水面哪还有半个人影。 “怎么办?”其中一个歹徒问道。 “身上中了那么几刀,掉到这水里,不死也废了,可以交差了,走!” 歹徒们迅速撤离,在他们离去后,倒在地上的秦落普缓缓睁开眼,望着大开的窗户,眼中暗着莫名的深意。 禾草走到落月湖,正午时分,湖边游人只零星几个,偶有几个垂钓者,懒在树荫下打盹,湖面的游船,有的正尽兴地表演着节目,有的安静幽密。 女人走到一个湖中央的亭轩,拿出绣帕扫了扫凭栏,坐下,拭了拭额上的细汗,好在湖上清风徐徐,一阵阵风吹来舒爽不少。 她在此处坐了一会儿,一边吹风一边若无其事地打量周边,发现湖中一船哄闹不已,转脸看去,船上似有打斗,忽然,有什么落到水里。 “有人落水了!”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惊呼。 碧波的湖水荡出血色,一片浅淡的衣袂忽隐忽现。下一瞬,那衣袂消逝在波光如油的水面。 她没看见还罢,没那个救人能力也罢,关键是她能救,却眼睁睁一个人被淹没,终是于心不忍。 女人脱下外衫,踢掉鞋袜,转身纵跃到湖水中。 禾草会水,还要得益于父亲的逼迫,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会把她当小子一样,赶她到河里摸鱼。 后来,她喜欢上了水里的安静,只要潜入水中,就到了另一个清澈的天地,她会翻转过身子,仰躺在水底,透过水波望向天。 禾草不仅仅是会水,称得上水性极佳,下了水就如同活鱼,经过一番搜寻,终于找到了那人,从后托住男人的下巴,游回岸边。 陆远以为这次必死无疑,他不会水,翻落到湖里后,任他如何挣扎,那水像是长了手脚,裹挟着他坠入深处,那一刻连身上的伤都无关痛痒了,只知道,如果不能呼吸上一口气,他就完了。 绝望时,一只滑腻的手环过他的颈脖,把他托起,带着他一点点游动。 男人趴在岸边的杂草上,猛呕几口,吐出胸腔中的水,好容易缓过气来,虚弱得转过身对着救命恩人抱拳。 “多谢兄……” 话卡在喉头,再说不出口,只因面前之人并不是男子,而是一个看起来娇软的女人! 居然是她!那个买头簪的女子,那日只看了一眼,他就再也忘不了。 女人只着一件小衣,素白的束脚裤被水湿透黏在腿上,一双修长的玉腿并在一处,裤褶处透出可疑的肉色,莹白的小脚蜷缩着,脚腕处还缠着一缕青色水草。 陆远滚了滚喉结,这分明是一只幻化人形的水妖,专用那双清透如水的眼,惑人心神。 男人的眼神太过放肆,禾草皱了皱眉头:“转过去!” 陆远自知失礼,忙别过脸:“多谢小娘子出手相救,娘子可否告知家住何处,来日必登门致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会为我记上功德,你就不必另谢了。” 禾草没读过书,但这句话是知道的,心想,这辈子只要一心向善,多做好事,下辈子投个好胎。 陆远先是一愣,接着哈哈笑出了声,一不小心牵到身上的伤口,嘶了一声。 “佛祖的是佛祖的,我的是我的,不能混为一谈,不然佛祖怪罪我借他老人家的光躲人情债。” 禾草轻笑出声,这人说话可真有趣儿。 这时,侍画和三月赶了过来,慌得把衣服披在她身上,替她穿好鞋袜,见被救的人就在旁边,还是个男子,这就有些不妙了,她们娘子衣着单薄,又湿了水,这不都被看去了,可怎样是好呢! 好在这处有崖石遮挡,没人瞧见。 侍画和三月把禾草搀扶起来,临走前狠狠瞪了男人一眼:“管好嘴。” 陆远笑了笑,看着几人远去,直到那人儿消失在视线里,才把目光收回,彻底冷下脸。 今日之事,他一定会查清楚,到底是谁,想取他性命。 三人回到魏宅,侍画让人烧水,先给禾草沐浴。 “刚才进来时没人看见吧?”禾草问道。 她们是从后门进的,后门是阿昭看守,他不会多嘴多舌。 那日之后,除了涂莺莺的离开,魏泽一如往常,他对她没有任何不同,甚至较以前更冷淡了。 彼边,花树掩映的园县衙后院,一四面帷幕的敞厅内,两男人席地坐于铺团上,前置一方形矮桌,桌上摆着一套茶具,盄着冒烟气的砂壶,屋角放了一个漆金兽鼎。 第24章 水妖 院中不时传来阵阵蝉鸣,嗞啦嗞啦—— 其中一男子着鸦青色团花纹缂丝交领长衫,腰系马匹嵌金蹀躞,坐姿疏懒,贵气凌然,另一男子湘色提花绸织锦春衫,金带钩束着腰身,清逸俊朗,只那胳膊上缠缚的绷带显得突兀。 “你这……”魏泽眼里闪过笑意。 陆远无奈摇了摇头,也觉得自己这样子好笑。 “知道是谁了吗?”魏泽问道。 “跟秦落普脱不了干系。” 他这些日子已查出些眉目,秦落普那厮以为这样就能瞒过去。 魏泽是什么人呀,陆远只一点,他就想到了:“你是说他当日故意引你前去,假意出手救你,再被歹徒打伤,如此一来,一举两得,既能杀你,又可趁机洗脱自身嫌疑?” “不错。” “你怎么他了,他要下杀手,居我所知,干他们这行的人,黑白两道通吃,一般不会轻易得罪官道上的人。你是不是拿住他命门了,不然怎么把他逼到这个份上。” 魏泽和陆远有一点很像,就是两人都挺骜的,魏泽是从内到外骜得透烂,无人敢招惹,而陆远则是内里憋着一股劲儿,不逼他就没事,一旦把他恼了,那你看他的。 陆远看了看胳膊上的伤:“秦落普不过就是一条冲在前面的狗,他身后之人才是正主,护府都尉韩鹏。” 魏泽眯了眯眼,一声不言语,等他往下说。 “秦落普每年的进账,三分都以各种名目进到了韩鹏的口袋里,二人暗处勾结,运了一种叫‘化神粉’的在坊间售卖,食之无不上瘾,犹如身在仙境。没有韩鹏在背后撑腰,帮其在中间打通关窍,他安敢如此大胆。” 陆远气急,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狠狠拍着桌案,而对面的魏泽不紧不慢地拿起杯子慢慢呷了一口清茶。 “叫我猜测,他们应该不担心你把此事告知你父亲,就算你父亲想要揭发,只怕文书走到一半就被压下来了,他们怕的是你这个国子监监生直达皇庭。” 陆远苦笑,什么也瞒不过他:“道卿,你可愿助我?” “你说。” “我要知道他们身后的人是谁。” 魏泽沉默半晌,再次开口多了两分认真:“不用查,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秦落普是韩鹏的牙犬,韩鹏投靠的是庆王的门庭。” 陆远一声不言语,庆王何许人,连当今圣上也要礼让三分。 魏泽半眯着眼:“怎么?怕了?” “比不得你,连他家段二郎都敢打。”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咱们做个交易如何?”魏泽望着远处,说的漫不经心。 “你说。” “这个仇我替你报,但你要应我一件事,日后,我需你使出全身本事,替我保下一人。” 陆远定定看着对面的好友,总觉得他的话在预示着什么。 “好!我应下。” 魏泽垂眼,替自己续上新茶,指尖缓缓摩挲着杯壁,把心思掩在指腹和杯壁间。 他担心自己下场不会太好,因为,他的存在就是为另一人铺路,替他在前方厮杀。 他深知一个道理,斩草需除根,杀人容易,难得是连根拔起,他要做的就是连根拔起。 “是谁?”陆远好奇,他这么个孤傲冷情的人也有牵绊? 魏泽笑而不语。 陆远把此事撂在一边,想起另一件事来:“这次我能活命还多亏了一女子相救。” 于是把他如何落水,又如何得救讲述出来。 魏泽听后点点头:“女子泅水,水性还这般好的倒是少见。想让我帮你找人?那女子长什么样子?” “眼睛大大的,汪着水,直隆隆的鼻儿,肌肤莹白,水下能视物……”陆远嘴角噙着笑。 魏泽打断他的话:“你说的不像人,倒像是水妖,不仅救了你的命,还勾了你的魂。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陆远的前妻是标致的官小姐,端雅温婉,陆远对她更多的是敬重,在世时两人算得上相敬如宾,女人离世后,他除了后院的几房姬妾,一直未再娶。 魏泽还是头一次见他对一个女人这样有兴致。 …… 禾草如今日子过得清闲自在,若是那日不出门,她也不施脂粉,净着白腻肤脂,松懒懒挽个髻儿,穿一身素衣长衫,每日晨间,到门前小院内侍弄侍弄花草。 侍弄好花草后,再拿起簸箕倚在树下做绣活。 这个时候,满院萦纡着絮絮灵气,空气里附着氤氲潮气,绿草花植葳蕤,叶片、花瓣上留有露水,精神鲜活。 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从外院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近,似是往这边来了。 三道俏丽的身影从月洞门中慢慢显现。 一位女子身着月白挑丝长裙,身量修长,清丽不俗,行止雅致;另一位枣红比甲,瓜子小脸,神态灵动,眼中拘着几分俏皮,骄蛮的金贵;还有一位落后那两人半步,眉眼与枣红比甲女子有几分相似,神色恬淡。 涂莺莺也是官家小姐出生,可是和这三位比起来,她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三人在看到禾草的一瞬,先是一愣,思巧上前把两人迎了进来,殷勤招呼侍候。 “好长时日不来我们这边,今儿怎么有空来了?”思巧拿来茶盘,取了新茶,亲自烧水煮茶招待。 “这不就来了,我怕来得勤了,思巧姐姐背后磨牙,说我人事不知的,天天往你们大房这边跑。”枣红衣衫女子俏皮说道。 “好个姣丫头,故意臊我呢,你不来我才磨牙呢,白瞎了我这好茶,伺候不了你一张利害嘴。” 枣红衣衫女子环眼四周:“我大哥哥呢?又出去了?” 这女子是魏家二房嫡出二姐儿魏宛姣,她下面有个胞弟魏秋。与她眉眼相似的那位是庶出的大姐儿魏宛晴。 据说,魏宛晴的生母是一戏子,当年把二老爷迷得连家也不回,后来执意要把人纳进门,结果在生魏宛晴时难产死了,之后魏宛晴就托养到正房名下。 可以说魏宛姣和魏宛晴都是大娘子教养大的,可性子却差太多,一个大方伶俐,一个小心内敛 魏家二房从政,二房家主,也就是魏泽二伯魏贺年,现任琼州长史。 “大爷事务多,一大早就出门了,回来这么些时日,没清闲过。”思巧说道。 “什么嘛,来了几次,几次都见不到人。”魏宛姣说这话时,眼珠子轻飘飘上下移动,打量着不远处的禾草。 在魏宛姣打量禾草的同时,禾草霎时就反打量起她来,并对她眯起一个笑眼。 这就是那个丧门星,害死大伯的女人?她听母亲叨念过,如果不是她,大伯就不会死,大哥为什么留着这个祸害。 不过也是,大哥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就要回京都,留下这个女人守大伯的牌位。 第25章 恶意! 如果说魏宛姣对禾草的打量没有善意,那秦夕儿对禾草就是全然无视了,这种无视是没有任何遮掩的。 “魏家哥哥一定有事务忙办。”白衣女子说道。 女子叫秦夕儿,父亲是琼州刺史,曲源县又隶属琼州,魏宛姣父亲便是在她父亲手下任职,她一早听闻魏泽回了曲源县,便借着来寻魏宛姣,打听魏泽消息。 魏宛姣知道秦夕儿的心思,也有意撮合她大哥和秦夕儿,便把人带了过来,不想,她大哥又不在家里。 “思巧姐姐拿副纸牌来,我们就在这院里等大哥回来。”魏宛姣说道。 毕竟是禾姨娘的院子,思巧看了眼禾草,禾草点了头,思巧才去拿了纸牌来,又上了瓜果、夏饮招待。 禾草见有思巧招呼,她们也不待见自己,正要进屋。 “禾姨娘,一起来玩牌。”魏宛晴说道。 “我不会玩这个,你们玩吧。”禾草微笑道。 “有什么关系,我玩得也不好,过来坐坐,咱们一起说说话。”魏宛晴起身走过去,干脆拉着禾草来到凉棚下。 魏宛姣撇撇嘴,嘟囔道:“装什么好人。” 这话禾草能听见,魏宛晴自然也听见了,但不见她有丝毫恼怒。 三人玩着纸牌,不时聊上几句,禾草坐在旁边无所事事,对她们说的话并不感兴趣。 “夕儿,听闻今年的‘桂花宴’在你们秦府举办?”魏宛晴问道。 说起这个秦夕儿来了兴致:“你们没收到帖子吗?” “收到了。”魏宛姣抢先道,又转头对着魏宛晴说,“姐姐不知,母亲那日让丫鬟送帖子到你屋里,偏你不在,便把帖子拿回。” “往年这个时候,各府早就收到邀请了,还是母亲想得周到,担心遗失代为收管。” 魏宛晴嘴头这样说,心里又怎会不明白,她这个嫡母孙氏就是处处掐着自己,帖子早就送到了,可就是不同她说,什么派丫鬟送过去时,她人不在,都是托辞,即使她不在,她的院子里就没有其他人了? 她若不问,孙氏能一直瞒到最后,生怕她多高兴一天。 秦夕儿又说:“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哟,为了那些树,我哥哥专门请了一班子人来料理,先是说土壤不行,找人来开凿翻土,还引了活水,又说叶长得不够肥,只好找园工施肥,这还不算完,还需让人天天守着,适时修剪,真真是长得肥了不行,长得瘦了不行,比仙女儿还难伺候。” 魏宛姣眼珠一亮:“云迟哥哥太厉害了,平日要忙公务,还要监工园工改造,一定很辛苦。” “确实辛苦,要不你到我们家来,帮帮他。”秦夕儿说道。 魏宛姣正想说只怕不方便,后来才反应过来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一下子飞红了脸。 “好没脸,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来,亏我拿你当姐姐,再不理你了。” 禾草把两人的样子看在眼里,跟秦夕儿比,魏宛姣还是太稚嫩了。 不难猜到,魏宛姣喜欢那位秦家公子,女孩们私下开开玩笑也没什么,但据她所知,魏家的这位姐儿,已被许了人家,秦夕儿再说这话就不合适了。 而一边的魏宛晴始终淡淡笑着,没有过多言语,似乎是察觉到禾草的注视,她看向她微微一笑。 “跟你们说个故事,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秦夕儿特意看了一眼禾草,说道,“从前有一户人家,家主是个有钱财主,正房娘子是个小官之女,日子过得富足顺心,后来那财主又纳了一房小妾,那女子家中并不富裕,但生了一副好样貌,女人进来后,财主满心满眼的宠爱,冷落了正房。” 秦夕儿接着说:“自从那女子进了家宅,财主的身体每况愈下,财主上了年纪,但那女人还正值青春,床事上没个餍足,财主精气亏损,最后,死在了夜里。” 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魏宛姣更是毫不避讳地对禾草投来鄙薄的目光。好像故事里的年轻女子就是她。 禾草笑而不语,她倒要看看,这个秦夕儿还会讲些什么。 “财主死了之后,年轻女子就守了寡,因财主在世时,年轻女子对正房娘子多有不敬,现在财主死了,女子怕被报复,于是乖乖收起性子。正房娘子因财主死前特意嘱托,让她不要为难年轻女子,正房娘子心地善良,应下了。谁知那女子水性儿,夜里没了男人相伴便如同抽了她的筋骨,吃不好,睡不着,最后居然与人私通,一年之后才被发现,正房娘子将她赶出门,女子这个时候才后悔。” “后悔也晚了,错已犯下。”魏宛晴叹道。 秦夕儿呷了一口菜,讥笑出声:“那女子后悔并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而是后悔没把事情做得更隐秘,不然就不会被发现,所以说,这些出身低微之人,只看私利,只顾私欲,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穷字当头,什么礼义廉耻都没了。” 魏宛姣接话:“要不说有些人连脸都不要,也要赖下来,原来还有后手哩!” 魏宛姣见禾草不言语,越发来了气性:“狐媚魇道,明明就是个祸害,这样的人怎么还有脸留下,若是我,一头撞死算了,哪还有脸活着。” 秦夕儿抿嘴笑:“你呀,嘴上没把门,你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也拿来比,这话连说都不该说出口,没得折了身份。” “姐姐说得是,不过就是个玩意儿,过不了多久,大哥哥就要回京都,任她在这老屋里自生自灭!”魏宛姣接过话。 秦夕儿笑着点了点魏宛姣的额,开始说笑。 前面禾草还能假装不知,后面这就是指名道姓地骂她了,她还能忍? 第26章 下流 魏宛姣和秦夕儿两人一唱一和,把故事在禾草身上做了结束,魏宛晴有心帮两句,又怕引火上身。 只见禾草不慌不忙地插起一块冰镇的脆瓜,放到嘴里,冰爽得眼眯起,又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轻笑出声。 “一个故事能说明什么,我从小在乡间长大,别的不敢说,故事听得不少,我也会讲故事,神的、鬼的、江湖的,你们想听什么样的,我都能搜出几个来,难不成我讲个鬼故事,这世间就真有鬼了?” 魏宛姣一时语结,秦夕儿则是冷眼看着禾草,只有魏宛晴点头认同。 这还不算完,禾草继续道:“刚才我听这位夕儿姑娘讲故事,十分不悦耳,什么‘床事上没个餍足’,‘精气亏损’,‘没了男人相伴,如同抽了筋骨’,这种露骨的话是知书识礼的小娘子们该说的吗?连我都说不出口,夕儿姑娘说出来却十分顺溜,想必私下没少说吧!夕儿姑娘说‘穷’字当头的人,没礼义廉耻,那我试问,姑娘说这些话时,‘廉耻’在哪里?‘礼义’又在何处?这世间多的是为富不仁者,上流人做的却是下流事!” 禾草一番话说得秦夕儿面涨筋浮,说得魏宛姣半张着嘴,说得魏宛晴恨不得拍手叫好。 她还待要说,一个声音从院外响起。 “都在聊什么?” 众人起身,只见魏泽顶着太阳走到这边院里,招手吩咐来安:“院子里上冰。” 来安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小厮丫鬟一溜排抱着冰匣来了。 与魏泽同行的还有一男子,衣着华贵,身姿挺拔,一副翩翩少年朗的模样。 魏秋是同魏宛姣她们一道来的,因为是内院,他大哥又不在家中,他便在外厅等着,直到魏泽回来,才跟着一同进来。 刚才里面的对话,他们一字不落地听了。 能说出那样一番道理,他很好奇那女人长什么样子。 只见那女子站在绿茵茵的树下,微垂着颈,映衬成墨绿色的发丝,连纤长的眼睫也染上妖冶的绿意,魏秋不免多看了两眼。 魏泽径直走向禾草,宽大的衣袖在风动中轻拂上她腰间的丝绦。 “为何不上冰?她身子才好,热出病来谁担着?”魏泽质问思巧,又道,“你服侍她和服侍我是一样的,把心尽到,不要差了。” 谁都没想到魏泽一回来就训斥思巧,思巧是他身边的大丫头,人前人后也是有脸的,哪怕主子小姐对她也客客气气,想不到他居然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姨娘训斥思巧。 “是,婢子日后定当注意。”思巧明白,主子爷借她敲山震虎,他给禾姨娘做脸,让人不要轻视她。 当场几人心思百转千回,再次看向禾草的眼神各有不同。 “大哥哥。”魏宛晴、魏宛姣上前福了福身子。 魏泽缓下脸色:“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凑一块过来。” “大哥哥总不在家中,来了多少趟,正好今日赶上了,哥哥是大忙人,连自家兄弟姐妹想要见一面也难呢!” 魏泽倒过扇柄在魏宛姣头上叩了两叩,笑道:“没事你也不会来找我,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 “哪有……” 大哥虽然和她不是一母同胞,但是很照顾他们兄妹,外界都传他手段狠厉,性子霸道,可大哥还是大哥,他待他们兄妹仍是亲的。 禾草一言不发地看着几人,眼底闪过一丝羡慕。 同样是大哥,为什么魏泽可以这样宠爱妹妹,夏老大把她卖了后,还嫌卖的钱不够多,如果魏泽是她的大哥,肯定没人敢欺负她,一点点羡慕从心底滋生,后又想,她现在是他的长辈,也不亏。 魏泽转眼看另一边的秦夕儿,秦夕儿端端正正朝男人欠身行礼,抬起头,露出一个明媚大方的笑:“魏家哥哥可还记得我?” “刺史府的小娘子,小时候见过,自然记得,不过长得有些变了。” “大哥哥糊涂,女儿家长大了哪有不变样的。”魏宛姣说道。 魏泽嘴角勾起,又多看了两眼秦夕儿,秦夕儿的脸便红了,那红不像拿不出手的羞涩,而是红得可爱。 禾草把两人的互动看入眼中。 “魏家哥哥,今年的‘桂花节’在我府上举办,届时你会去吧?”秦夕儿问道。 魏泽看向禾草,发现她眼神放空,不知又在想什么。 禾草就像猫儿,松松懒懒的,一旦把她惹毛了,尖利的小爪子会毫不犹豫对着让她不痛快的人出手,在你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得逞了。 “姨娘想去吗?若姨娘去,那我陪着一道。”魏泽问道。 禾草想不到魏泽会把她扯上。 秦夕儿听出话里的意思,笑道:“禾姨娘的帖子我也下了,可能晚些时候到,姨娘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赏吧。” 秦夕儿给她下帖?这脸变得也太快了,不得不说这些千金贵女们在人际交往上的功夫炉火纯青。 “姨娘去吧,那日特别热闹,一年只一次,正好今年轮到琼州,在琼州城的刺史府,离曲源县不远。” 这话是魏宛晴说的,她倒是真希望这位禾姨娘去。 秦夕儿对着魏宛姣递个眼色,魏宛姣明白其意,不甘不愿地说道:“咱们一道去,一道回,也方便。” 禾草觉得魏泽这人蔫坏,一定是他不想去,把她推出去做挡箭牌,不过,她还没见过权贵之家的筵席,正好去开开眼,看看是否真像说书先生讲的那样,褥设芙蓉,屏开玳瑁。 “既然夕儿姑娘给我下了帖子,这份好意,岂能辜负。” 说罢,禾草覤眼看魏泽,魏泽已转身离开,魏秋跟在他的身后。 魏秋随魏泽到他书房中。 “小三,你可认得秦落普?”魏泽问道。 “打过交道,交情不深,哥哥问他做什么?”魏秋父亲虽是官身,但他对读书不感兴趣,倒和坊间一些头目走得近。 “帮我约他出来。” “找他做甚,他的那些生意可都见不得光……”魏秋还要再说,魏泽一个眼神过来,立马闭了嘴,“是,我帮哥哥约他。” 一座阔大华丽的房内,地面散乱衣服鞋袜,帘幔后人影晃动,隐隐可见一条丰盈的腿儿翘起,细碎的娇喘从纱帐缝隙中传出…… 第27章 见色起意 纱幔被风吹起,掀露一角,隐约可见一个白花花的娇躯,曲折着,湿淋淋的,另一个粗壮的身体像一头正在进食的狼把那团白肉倾压着。 此时,房外有人回报:“爷,有人求见。” 下人回报完,躬身静立在门外,屋里没有回应,只有男女混杂的喘息带着湿意断断续续传来,下人咽下口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里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一声比一声重,终于,男人吼出压在喉头已久的畅快,屋内随之安静下来。 门从里间打开,男人阔脸,深目横眉,披一件外衫,披散着发,赤坦着胸,身上挂着未干的湿珠,从屋里走出。 “何事?”秦落普问道。 “是魏家的魏三。” “他亲自来的?” “是,人正在外厅等着,小的让人上了茶水伺候。” 魏三找他干什么?一个官老爷家的纨绔,是个不爱读书的,没个正经事,和道上几个头目走得近,他不记得和此人有什么牵扯。秦落普再一想,明白了,还以为陆远多大能耐,居然找了这么个人来。 “爷,见不见?”下人问道。 “见,怎么不见,毕竟是官老爷家的小公子,这个面子还是得给。” 魏秋正在前厅等候,想起那天他和大哥对话的情景…… “哥哥要宴请他,直接派个下人去,把帖子送到不就行了。” “不行,秦落普此人混迹江湖多年,生性狡诈,心性多疑,需得你亲自去一趟,有些话你要带到,不然这件事成不了。” 一道豪迈的笑声将魏秋从记忆中拉回。 “让魏三公子久等,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魏秋起身,二人相互叙礼,坐下。 “不知三公子所来何事?”秦落普问道。 “听闻,前段时间秦爷和陆愈安在游船上遭遇刺杀?” “确有此事。” “秦爷身上的伤可好了?” “区区贱身,劳魏三公子关心,现已无大碍。”秦落普喝了一口茶,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下句,“魏三公子不会只是来关心鄙人的身体吧。” 魏秋笑了笑:“近日我兄长回了,听闻了此事,秦爷知道,兄长同陆愈安交好,十分感动秦爷替他挡刀,让他有机会逃身,兄长说,想要摆一桌酒席,宴请秦爷,这席面设在我魏家家宅,请秦爷万勿推辞,一定赏脸赴宴。” “这……” 居然是魏泽,魏泽的名声没人不知道,他自己如今虽有些头脸,可仅限曲源县,那位可是混京都的!不是他能比的,如果能和此人搭上关系,只有好处没坏处。 不过魏泽一直和庆王一脉势如水火,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兄长说了,一直想结交秦爷这般人物,趁这个机会好好认识一下。” “还请魏三公子转告令兄,届时秦某一定赴宴。” 魏秋走后,秦落普的护卫说:“小的怕魏泽会对您不利。” 秦落普摇了摇头:“不会,魏泽摆的是家宴,他绝不会在自家下杀手。” “爷的意思是,所有人都知道您进了魏家,这个时候只要您出了事,他逃脱不了嫌疑。” “不错,魏泽不仅不会对我动手,反而希望我安全。” 三伏天已过。 这日,太阳西垂,天际映着红霞,白日的燥热渐渐退去,风中夹着清凉。 秦落普带着人马来到魏宅,周瑞早已在门前候着,把人迎了进去。 会客厅摆下茶水,秦落普在厅上坐了一会儿,魏泽就来了。秦落普见了魏泽,见其阔背狼腰,身姿矫矫,心里叹道,如此年轻,却走到高位,应该有几分能耐,不过……仅此而已。 两人见过礼。 “久闻魏家大爷远名,乃曲源县巨族,今日幸见。”秦落普抱拳。 魏泽还礼:“秦爷不必谦恭,某不过一商贾,做些买卖,混口饭吃。” 天已渐渐暗下,各处点灯,厨房开始上菜,各类酒食珍果罗列,丰盛至极。 魏泽命人把秦落普的下人、马夫请到偏厅,款待酒饭。 侍女满上酒,又有歌女从旁劝酒助兴,秦落普喝了几杯,这时,对面月洞门处出现一个身影,往这边来了,秦落普眯眼看去,是个极有韵致的女人,便大着胆将女人从头打量到脚,最后眼睛定在女人裙裾下若隐若现的脚上。 男人目不转睛,仰头将手里的酒喝下,目光从杯沿覤去,仍舍不得收回。 直到女人转过弯进到另一边,他才堪堪收回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魏泽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刚才那位女子是道卿兄的妻妾?”他若没记错,魏泽后院并无女人。 “不是。”魏泽说道。 秦落普眼中一转,又饮下一杯:“刚才那女子甚得我心,道卿兄,可否成人之美。” “据我所知秦爷院内已有多房姬妾,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那女子瞧着并无天仙之貌,不过一普通妇人,秦爷想再纳一房,我可为你再找一个更好的。”魏泽说得漫不经心。 秦落普回味刚才那一眼:“道卿兄洁身自好,不像我等人飘风戏月,所以,兄有所不知,此女样貌虽只中上之姿,却纤腰袅娜,冰雪肌,娇软软的花朵身儿,床帐间必是一种风流千百态……” 他还待要说,发觉魏泽面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这才觉着不对,只怕这女人身份不一般,难不成是他私养的外室?只是这女人他也爱,才一眼,拨弄得心痒,想个办法弄到手才好。 秦落普岔开话:“不知愈安兄的伤势如何,痊愈了没有?” 魏泽点头:“还要多谢秦爷挂念,他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可否讲讲当日情况。” “我二人正喝酒,突然闯进一伙贼人,蒙了脸,见人就砍,也不知愈安兄得罪了谁,非要取他性命。” “刚才秦爷还说那些人见人就砍,又蒙着面,怎么就知道他们的目标是陆愈安?” 魏泽和陆远走得近,这是要借机审问自己? 秦落普慢慢悠悠喝了一杯,笑道:“道卿兄这是在怀疑我?” 魏泽并不答话,只是看着他,那眼睛像把他洞穿一样,厅上,歌女们停了唱曲,静得针落可闻,忽然魏泽扬起一边的嘴角,笑道:“秦爷说哪里话,不是随口问问。” 秦落普也笑了起来,没人知道,他的后背衣衫已经湿了。 秦落普找了个借口,出去放水。 被风一吹,脸上哪还有刚才的醉态。 刚才魏泽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他直觉必须尽快离开,可又不甘心,那女子的身影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第28章 雷雨之夜 正在他踌躇之时,不远处隐隐传来女人的说话声,男人足下使力,纵身翻越,落到屋脊上,展眼望去,眼睛再也转不动了。 只见那小女人穿了件宽松的蜜合色软衫,纤腰束着,歪靠在院中的椅榻上,一头水亮的黑发披散着,估计才沐浴过身子,发尾还是湿漉漉的,水珠沿着发丝滴下,打湿胸前的衣衫,洇出里面可疑的肉色。 坊间传言,魏老爷新婚死在女人身上,难不成这女人就是那个小妾? 秦落普目中发红,不停吞咽着,若得此女,他死也无憾了! “主子,进屋吧,夜间有些凉了,一会下寒气冻了身子。” 禾草在丫鬟的扶持下缓缓进了屋。 秦落普的眼睛生在了女人身上,直到她进屋,他的目光被阻隔在外,恨不得立马冲进去,和女人颠鸾倒凤欢好一场,但这是魏泽的宅院,他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秦落普翻身而下,轻巧落地,回到待客厅,坐回原处,有些心不在焉。 “秦爷放了一趟水,怎的跟丢了魂一样。”魏泽问道。 秦落普笑了笑。 “听闻你最近有桩买卖,赚得盆满钵满,好像叫什么‘化神粉’。”魏泽说道。 “怎么?道卿兄也想做这营生?” 秦落普眼中闪着光,又说:“这买卖不是相熟之人,根本插不进手来,道卿兄不是外人,不过嘛……” “不过什么?”魏泽半眯起眼。 “我斗胆跟兄提个条件,若能满足我这要求,生意我分兄一半,如何?” “哦?说来听听。” “那女人身份我已知晓,只要道卿兄肯把那女子让与我,一切好说。”秦落普停顿下来,看向魏泽。 “一个女人换一桩买卖,听起来不亏。”魏泽把酒杯往桌上一撂,残酒从杯中倾出,然而,再次开口,腔调中已经完全没了遮掩,只有森森冷意:“不过……我最烦别人跟我提条件!” 都说魏泽此人心计深沉,性格霸道,手段狠辣,他并不以为然。传言魏泽是当朝宰相裴之涣的私生子,秦落普认定,魏泽能走到这步,离不开他那个宰相爹的帮忙。 这场饭局,魏泽的话并不多,大多时候是他在说,他在听,这突然的转变让秦落普措手不及。 “你那营生,我要了,我不是在问你,而是在告诉你。”魏泽站起身,走到秦落普身边,秦落普身量高壮,可他在魏泽逼人的威势面前仍抗压不住。 “魏家大爷说笑,我那生意只怕你拿不走……” “拿不走,我也拿了!”这话说得嚣张,让人没法招架。 魏泽话音刚落,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在秦落普身后,一道冰凉抵在他的脖颈上,他垂下眼,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还当魏家大爷有什么手段,不过尔尔,我可是从你家大门进的,如果我出了事,你逃不了干系。” “有理,大家都知道你进了我家宅,不过大家也会看到你安然从我宅子离开。” 魏泽说罢,打了个手势。 这时从暗影中走出来一人,秦落普瞪大着眼,额上开始直冒冷汗,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的命可能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眼前之人,仿佛和他共用一张脸,不光样貌,连身上穿的衣服都和他一模一样,魏泽居然来这一手! 所有人都知道他到魏家吃酒,然后安全离开,但没人知道,离开的那人已经换了芯。 “等等,你留我一命,我能为你所用。”秦落普完全没了刚才的镇定。 他不过一个小人物,跟谁都一样,魏泽没理由非杀他不可,但他不知道,他刚才的言行踩到了魏泽的底线,碰了他的逆鳞。 “杀了!”魏泽淡淡说道。 黑衣人正要动手,来安从前面赶来,附在魏泽耳边:“陆公子遣人来,要秦落普,他说,他欠您一个人情。” 魏泽不喜手上留活口,只要他盯上的人,必杀之,但一想到他和陆远的交易,如若有一天,他败了,还需要他帮他完成一件事。 “带他走。” 秦落普此时已被打晕,塞在一辆马车中,从角门驶出了魏宅。 而另一人端着和秦落普一模一样的脸,出了魏家大门。 …… 侍画服侍禾草睡下,打下半边床帐,只留了一盏灯,她守着坐了一会儿,脑中忽然闪现那个雷电雨夜看到的一幕。 那晚,禾草酒劲上头,躺在床上醉得人事不知,大爷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床上之人,就在大爷起身之时,禾草却勾住了他的手,嘴里含糊着什么,本要离去的大爷,忽然折过身,扬手挥落纱帐,进到帷幕内。 窗外一道电闪,照亮屋室,骤然的光亮下,纱帐上映出人影儿,男人撑在上方,慢慢向下倾覆,去够那片柔软,碰触着,轻研着,像一匹即将失控的野马,生生压着急迫、粗蛮,像在惩罚,像是不甘……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亦不敢再看,那可是大爷名义上的小娘,是他的半母,如果被人知道,世人的唾沫都能把禾草淹死,这一辈子就完了! 侍画叹下一口气,不敢再想,随手拨了拨灯芯。 这时门被打开,那人出现在门外。 “出去守着。”魏泽说道。 侍画犹豫了一会儿,魏泽一个眼风过来,她浑身一颤,低了头退出门外,却并未将门关严实,留下一道缝隙,她虽惧怕主子爷,但也担心禾草安危。 魏泽就那样坐在榻边,看着禾草,眼底的情绪和屋中的幽暗融在一起,分辨不清。 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眼皮,然后从她薄柔的眼皮上依依离开,魏泽起身,走出房门,侧目看向侍画:“照顾好她。” “是。”侍画应道。 在魏泽离开后,侍画重新掩上门,然而,在门关严的那一刻,床榻上的人轻轻颤了颤眼睫…… 第29章 她是谁? 次日一大早,禾草梳洗过后,吃过早饭,拿了绣好的成品到金芙蓉绣庄交货,她的绣品渐渐有了点名气,绣庄给她的绣品起名‘禾绣’。 她做绣活一来是出于喜欢打发时间,二来赚点银子存着,并没打算把它当成一门生意,再加上刺绣本就是个精细活,在绣活上她又比别人更较真,所以手脚就慢,偏这一慢,把众多贵妇们的胃口吊了起来。 甚至有人到绣庄指名要她的绣品。 禾草到了绣庄,掌柜的一看见她,忙迎上来。 “可算来了,那边几个客人指名要你的绣。” 禾草笑道:“知道掌柜等得急,特意赶了几日,好不容易赶出来的,掌柜的拿去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好的。” “你的手艺,我信得过。” 正说着,一个声音从后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禾草一个激灵,回过身,看清来人。 魏秋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来买帕子。” “我刚才可全听到了。”魏秋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下腰,身体倾向女人。 “听到了你还问?” 这个少年,有着和魏泽截然不同的气质,身姿修长,俊朗朝朝,却又带着些轻薄的痞气,像是一棵长势很好的青树苗。 “在府里钱不够用么?”少年问得认真。 “够用,我只是闲着无事,打发时间。” “大哥哥知不知道你在外面接活?” “秋哥儿,你别告诉他!” 倒不是别的,禾草就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我不告诉他。”魏秋声音干净清楚,“那你帮我绣个东西吧,正好省得我买了。” 她就知道,姓魏的男人没一个好对付。 “你想要什么?” “绣一副鞋面吧。”魏秋说道。 “要什么颜色打底,或是花样有没有要求?” “不拘什么,你看着办,我都可以。” 禾草答应下来,转身去了,在她离去后,和魏秋一起同行的一个男子问:“那小娘子是谁?” 魏秋笑道:“不好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 以前在乡下时,每年不同时节,禾草会酿些果子酒,譬如酸梅子酒,葡萄酒,莓果酒等,就连夏老大也夸赞她酿的酒好喝,口感醇香,不压喉。 做果子酒先要用烫洗过的瓮子晾晒,瓮里不能有一点水分,再把清洗过的果子洗净去核,果子晾干,分批放入干爽的瓮中,捣碎,最后放入糖块,密封好,搬至阴凉处。 禾草指挥着下人们该如何如何,并告诉他们,等酒做好了,再让他们一人分一瓮,带回去。 院子里的众丫鬟小厮干得越发起劲儿。 “好热闹!这是在做什么?” 禾草抬眼看去,是魏家兄妹三人。 “酿果子酒,放到冰水里湃一湃,每日晚间拿出来饮上一盏,既促进睡眠又能养颜,清香甘洌,比烧酒的口感更好。” 她将人请进屋,让人上了茶和果盘并一些小点心。 “等你弄好了,少不得厚着脸皮向你讨一瓮。”魏宛晴笑道。 “给我也来一坛。”魏秋说道。 “能有多好?难不成比外面卖的还好,我看姨娘就是没喝过好的,而且酒有什么好喝的,辣舌头,呛人。” 魏宛姣不喜饮酒,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酒这玩意儿,她曾尝试过,每次喝不了两口。 禾草并不在意魏宛姣的话,她这样的性子,也不知道魏宛晴是怎么忍受的,只怕明里暗里受了不少闲气。 像魏宛晴这样的庶女,如果嫡母为她找个好夫家还好,若嫡母不上心,或是有心使坏,她的日子不会好过。 据她所知,魏宛姣已经定好夫家,而魏宛晴年长,却还没有着落,这就很让人意外了。 “你们大哥早上出去了,估计等会儿才回……”禾草说道。 禾草话还没说完,魏宛姣开始在她房中四处打量。 “这里怎么有男人的鞋面?” 只见窗下的簸箕里,针线布料盖着一个男人样式的鞋面。魏宛姣这一声惊呼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瞧着姨娘手工好,央她帮我绣的。”魏秋赶紧说道,“怎的,姨娘疼我,你大惊小怪什么!” “你房里那么多丫头,不能给你绣?” “瞧不上,那些人都没姨娘绣得好。” 魏宛姣想反驳两句,看了看簸箕里的绣样,撇撇嘴。 不移时,魏泽回了,径直走到这边院子,众人起身。 “老远就听见你们两个吵,又吵什么?” 魏宛姣和魏宛秋是亲姐弟,都是从二房夫人肚子里出来的,两人年岁相近,脾气不相上下,谁也不肯让着谁,常常一言不合就呛。魏宛姣喜欢在她父亲面前打魏秋的小报告,魏秋因此受过不少责罚,所以魏秋一有机会就和魏宛姣对着干。 “我让姨娘帮我绣个鞋面,什么大惊小怪,她就嚷。”魏秋说道。 “我看看。” 魏泽看向禾草,禾草却避开他的目光,一边的侍画上前把鞋面双手递到魏泽面前,魏泽在手里翻看:“绣得不错,替我也做一双。” “我见你每日的衣衫不带重样的,又不少我这个,何必让我再费时费力。”禾草说道。 魏泽低笑了几声:“那不打紧,以后我只穿姨娘做的。” 禾草心脏漏了一拍,耳后生出一点点红晕。 “大哥哥也有求人的时候。”魏宛晴笑道。 “你们今日闲过来做什么?”魏泽接过下人递来的冷茶,一口喝了,又招了招手,让丫鬟过来打扇子。 “母亲说明日去青山寺祈福,禾姨娘既然替大伯守牌位,让她同去。”魏宛晴说道。 “那我明日派一队人马跟着,护你们周全。” “大哥哥不去?”魏宛姣问道。 “我还有事,你们去吧。” 偏偏魏泽没跟着一起,第二日寺庙上香真就出事了。 第30章 可疑之人 这日清晨,因为要去寺庙上香,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们欢喜地打点着行李。 禾草的头发光溜溜的,又黑又密,侍画将禾草头发梳了个云顶髻,也不用繁琐的装饰,只用一根通体莹润的翡翠簪住。 因寺庙坐落在青山腰间,要走一段山路,衣着不能太繁琐了,禾草着一套轻便常服,上身藕丝对衿衫,下着一条白纱挑花长裙,裙边露出一对三色水纹翘翘小脚,行动时,裙波下,露出月白色镶边撒脚裤。 侍画和三月伴着她同乘一辆马车,车后跟有十几人的队伍,魏泽又派了三个小厮贴身随护,一行人前呼后拥地走了。 人马在城门口集合,禾草下了车,走到一辆豪华香车边,车帘打起,里面端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妇人衣着富丽,虽有些年纪,可皮肤保养得极好,只是眼角有几条浅淡的尾痕。 这位就是二房夫人,也是魏宛姣和魏秋的生母娄氏。 娄氏的目光将禾草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眸中不讥,声音漫漫散散:“行了,见过了,去吧。” 禾草回过礼,魏家兄妹又来相互见过礼,各自分别上了车,两队人马合作一处朝青山寺出发。 车马轻快,一路行着,禾草掀开车帘,路上还有其他的赶路人,有商旅、有乡民,还有去寺庙上香的。 到了山脚下,人多了起来。 车马停当,小厮拿来垫脚凳,侍画和三月将禾草扶下车架。 青山是曲源县郊外的一片群山,山间树木繁茂,常年雾气氤氲,即便经验丰富的猎户进到山里也不敢走太深。 寺庙坐落在一处小山峰的半山腰间,庙门前修了一条上山路,路面宽大,阶梯全用石板铺成,平整好走。 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也是奴仆成群,像是等候多时,这时从车里下来一人,禾草定目一看,居然是秦夕儿,今日她穿了一身鹅黄窄袖长衫,外着彩色绉纱褙子,明净俏丽。 “夕儿姐姐,久等了吧!”魏宛姣上前亲热地打招呼。 秦夕儿微笑道:“我离得远,所以出发得早。” 秦府在琼城,和曲源县相邻,琼城和曲源县俱在琼州辖内。 秦夕儿上前见娄氏,娄氏担起她:“夕姐儿真是越来越出挑了,再看看我家那个,莽撞无礼,连你一半也比不上。” 魏宛姣嗔道:“娘——哪有您这样说自家女儿的。” “姣儿妹妹性子活泼,天真率坦,也是极好的,我母亲在家中还常念叨着她呢。” “你母亲今日怎么没来?”娄氏问。 “原本是要来的,这几日身子不适,在家中休养。” “上去吧,一会儿人多了。” 娄氏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拾阶而上,秦夕儿随伴身侧,禾草同魏家兄妹三人随后。 到了庙中,众人焚香叩拜,捐了供奉,除去香烛之外,添了几斤香油,放到大海灯里。 出了佛堂,沙弥引娄氏去了方丈禅房,理佛悟道,离去前交代下人:“寺庙人杂,千万看管好小姐少爷们。” 众人应下。 寺庙周围有卖红绳福结的、有挑夫卖小食饮品,还有卖香纸的。此时,寺庙的香客渐渐多了起来,几人走到后院,院里有一条小路通往后山,零零星星的香客烧过香后,从小路继续行往后山上。 “咱们上去。”秦夕儿说道。 “你们去,我在下面。”魏秋四面看了看,刚才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人群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再看时,那人不见了,总觉得那个背影特别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几人在小厮丫鬟的环护下上了后山小路,这条路长年有人走,已被踏出阶,一路上,偶能遇到上山砍柴的老人或孩童,应该是住在这附近的山民。 “贵人们要不要凉茶?自家做的。”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个穿着草鞋的小儿,衣服上打了不少补丁,裤腿明显短了一截,背后背着一个比他还大的篓筐。 小儿手里牵着一个更小的小丫,小丫扎着两个羊角辫,两个孩子瘦瘦小小的,穿着不合身的衣衫,衣衫已洗得发白,但很干净,两个孩子面目也干净,可以看出,家中大人一定用心照顾着。 几个婆子弹弹袖子:“去!去!什么腌臜货,拿远些,咱们娘子可不喝这些。” 小童仿佛习惯了,继续朝山下走。 禾草弯下腰,朝他招了招手:“小儿,你过来。” 孩子忙走过去:“贵人,你要饮品?” “这个多少钱?”禾草问。 “两文钱一份,三文钱两份,都是我娘做的,贵人放心,干净。” “篓子里面有多少?” “十五份。”小童记得非常清楚,目前一份还没卖出。 “这些我都要了。”禾草让侍画给钱。 “真的?!”小童扬起嘴角。 禾草笑着点头,让小儿到一个平坦地歇脚,卸下背篓,又让三月和侍画把冷饮分给十几个随从,随从们正值口渴,他们没那么多讲究,眼见有喝的,哪有不喜欢的。 小儿领了钱朝禾草打了个恭,小丫也有模有样地打了个恭,两个孩子蹦跳着离开。 秦夕儿和魏宛姣继续朝山上走着,并没停下脚步,魏宛晴则跟禾草慢慢走在后面。 “让她们在前面走,咱们在此处歇歇。”魏宛晴微喘着气,一手抚着胸,在丫鬟的搀扶下坐到一块路边的大石头上。 禾草也有些累了,于是敛裙坐下。 歇息了一会儿,禾草见魏宛晴没有起身的意思,知道她到了极限。 “是不是走不动了?” 魏宛晴笑了笑:“我身子一向虚,去哪里都走不远,你别管我,我身边有人伺候,听闻这上面风景甚好,来了一趟应当上去看看,你去吧。” 禾草见魏宛晴身边只有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从自己的随从中分了几个给她。 “你休息一会儿,如果还能走就上来,我在上面等你。” “好,你先行,我随后来。” 禾草带人继续往上走,越往上,路越不好走。前面的山路岔口,立着一个婆子,好像是秦夕儿身边的人。 “小娘子们抄了近路,特意让老奴在此候着,怕姨娘走错了道。” 禾草看了眼婆子身后的小路:“她们抄得这条近道?” “是。” 禾草点头,在丫鬟小厮的护拥下朝近道走去。 那婆子埋着脸,眼中暗藏算计,往四围看了看,跟了上去…… 第31章 受辱 魏秋的目光不时向人群中扫去,刚才那个人到底在哪里见过?他走到院中,又走回,就这样来来回回踱步。 这时院中来了两个上完香的男人,一面朝后山走一面说着话。 “你求得什么?”其中一人问。 “还能求什么,最近手气不好,求菩萨发慈悲让我赢钱。” 另一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钱庄!赌钱?! 魏秋头顶一个雷鸣炸响,他想起那人是谁了!他不是已经……怎么会在这里?完了!得赶紧告诉大哥。 山下的曲源县,一个护卫纵马打街而过,到一处大宅门前滚鞍下马。 “快去通报!我是县令家的,要见魏大爷。”侍卫递上帖子。 门子不知发生何事:“我家主人不在家。” 护卫急得身上衣衫全湿,这可怎么办,正要回去复命,不远处行来一彪人马,当头那人不是魏泽又是谁。 护卫急忙上前,双膝跪下,递上帖子。 来安上前拿了,躬身交到魏泽手中,魏泽展开看去,眉心皱起,暗骂一声:陆远搞的什么鬼!秦落普跑了?!连个人都看不住。 又一骑从青山寺方向驰骋而至,来人翻身下马,向来安耳中递上消息,来安眼大睁,赶忙跑到魏泽身边,附耳低语。 其他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主人听罢,加鞭纵马飞出城门,一众人紧随其后,一路尘起,遮天蔽日。 魏泽上半身近乎贴到马背,双腮紧咬,胯下腾起,衣袍在风中鼓烈作响,像一支射出的利箭,逆风而去。 禾草走入小路,路面越走越窄,两边树木杂丛。 “你确定是这条路?”禾草问那婆子。 “是这里,前面有一处房屋,两位娘子在里面歇脚,姨娘快去吧。” 禾草顺着婆子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确实有处木屋。 “我在前面歇息过了,不用再歇息,这条路太野,我还是走别处的好。”禾草说完,掉转头往回走。 婆子拦在禾草身前,躬下身子:“这样不妥吧,两位娘子已候了多时,姨娘不打一声招呼就走,未免失礼。” “满口谎言,还想骗我,你们小娘子若真在此处,屋前为何不见丫鬟小厮?分明是想把我诓骗进那屋子里,你安得什么心!”禾草呵斥道。 婆子心下慌了,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三月把婆子一推:“老货,你什么东西,拦我家主子的路,你们还杵着做什么,抓住她,回去审。” 几个侍从赶紧伸手抓人,不料那婆子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力,居然挣脱,跑了。 侍从准备去追。 “算了,咱们先离开这……” 禾草话音未落,一个黑影罩下,众人来不及反应,禾草已被那人挟持走,转瞬不见踪迹。 …… 魏泽摘了眼纱,袖着马鞭阔步云飞,魏秋已在山下候着。 “大哥,秦落普刚才出现……” 魏泽不待他说完,问:“禾草呢?” 魏秋反应过来问的是禾姨娘:“她去了后山。” 只见魏泽足下轻点,几个翻腾,消失在原处。 在魏秋的印象中不论遇到什么事,大哥总是能轻松面对,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从没见过大哥这样紧张正肃的神情,清冷淡漠的眼中甚至流露出震荡不安。 魏泽一路寻去,先时还有些许踪迹,追到一河流附近时,所有的痕迹在此处切断,河对岸有三个岔路口。 一滴汗从男人额角顺势滑落。 “去那边。”一个声音响起。 魏泽看去,是两个小童儿,其中大点的小儿指向一个路口,说:“他们走的这边。” “你是不是救她的,她是个好人,买了我的冷饮,还给了我许多钱,一定要把她救回来,好不好?”小童说道。 魏泽颔首,不再迟疑,朝那个方向点足飞去。 秦落普将女人放到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跟着了魔一样,逃出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宅,把那个冒牌货杀死,而是打听这女人的行踪。 禾草看着这个男人,她把脑子搜索了个遍,不记得认识这么个人。 秦落普见女人一双大眼机警地盯着自己,他稍稍一动,她立马跟着他转动。 见男人走了过来,禾草拔下簪子抵在颈上,喝道:“别过来!你知不知道我继子是谁,魏家主事人,你动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女人喉咙深处颤抖着,使她的呵斥显得气力不足,不仅没起到威慑,反倒想锁住她的喉咙,让她叫得更大声一点。 秦落普扬起一边嘴角:“你不过是他父亲的小妾,魏泽那厮不会来救你的。美人儿,你跟了我,以后我就独宠你一个,等我回去,向上递出消息,他就完了。你从了我,爷让你尝尝快活的滋味。” 看着男人越靠越近,禾草闭上眼,一滴泪无声地滑落,抬手把簪子用力刺向自己。 然而,秦落普怎么会让她死,她的动作快,他的动作更快,她被他钳制住手腕,簪子从手心坠落。 男人扯下腰带,将女人双手反绑在身后,一双大手探向女人的裙底,禾草双足乱蹬,不让他碰触,可是在男人眼中,连那一双发脾气的玉足也是他的猎物,可爱至极。 他把她娇娇翘翘的小脚捉在手里,慢慢揉捏把玩。 禾草挣脱不了,下唇已被咬出了血,忽然脚上一凉,男人竟扯去了她的鞋袜。 秦落普盯着那双白乎乎肉绵绵的小脚,还没他的手掌大,手指的触感软得跟豆腐一样,他咽着口水,喉咙发出的声响在破败的屋中异常清晰。 就在秦落普进行下一步动作时,门“嘭——”的一声四分五裂,墙壁裂开,屋顶震动,激起的粉尘在空中腾起,一个人背着光立在那里。 秦落普还没看清,一道充满煞气的力道破风而来,他已倒飞出去,撞到墙上,喷出一口血雾。 禾草朦胧着泪眼,那道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第32章 妒忌 他裹挟着一身肃杀而来,把光明隔绝在了身后,他走到她面前,一双猩红的眼将她从头看到脚,最后定在她的一双脚上。 魏泽全身蓄力,看向另一边。 秦落普从地上爬起,想不到魏泽这么快就寻来了。他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一个纵身朝窗外越去,魏泽哪会让他走,脚下轻转,将马鞭甩出,鞭尾勾住秦落普的脚,拉回。 “魏泽,只要你放过我……” 魏泽丢开马鞭,倏忽间,快如闪电,只见残影不见形,人已近到秦落普面前,一手将人顶起,又重重掼摔在地,地面炸裂,秦落普随着地面凹陷。 杀人,对魏泽来说不过是一种结果,死而已!但他今天要享受过程,虐杀! 这样的场面,禾草已不知作何反应,整个人都是凝固的,她看着他慢慢走来,在她身边蹲下,解开她的捆绑。 男人松开自己的护腕,撕扯下一截衣袖,在她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将衣袖罩在她的眼上,系住。 她的眼前雪白一片,她听到他在耳边轻声说:“去杀个人,等我……” 接下来,她听到骨肉撕裂的声音,一寸又一寸,清脆又湿腻腻的骨响声,夹着浓浓的血气扑鼻而来,还有不绝于耳的惨叫声。 禾草颤着声:“我不想在这里,泽哥儿,咱们回家吧。” 女人的声音在惨叫声中几不可闻,但他听到了,那边再没了声响。 魏泽终结了秦落普最后一口气,脱下染血的外衫,将手上的血擦干,走到禾草身边,单膝跪地,将她绵白的小脚托于掌中,把罗袜一点点套上,最后替她穿上绣鞋。 禾草起身,下意识要摘除眼上的白纱。 “别摘,出去再摘。”魏泽提醒道。 禾草停下动作,她的手被他牵引到他的胳膊上,带着她走出屋子。 “可以取下了?”禾草问。 “嗯。” 禾草发现他们身在一片荒野之地,四处全是杂丛,身后是那个破败的木屋。 “我们现在回去?”禾草问。 “好。” 女人朝前走着,男人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不知走了几时,她扶住一棵树,揩了揩汗珠:“是走这边吧?” “不知道。” “不知道?!”她一直以为他知道回去的路,他跟在身后是默认了。 她眯瞪着他,脑海中闪现他那双充血的眼眶,血色虽已褪去,他的眼角仍有淡淡的红痕,但那嘴角却绽出一点笑意。 老大的个儿,怎么方向感这么差,禾草嘟囔着就要往前走,魏泽一指勾住她的衣袖,把人拉回。 禾草被他拉到身前,靠得近了,他身上混着浓浓的血气。 “急什么!我不知道怎么走出去,但知道怎样飞出去,但你不会飞,如之奈何?”魏泽低下头看着她。 “捎带上我?” “可以,但你得抱着我,我担心姨娘不愿……” 魏泽话还没说完,禾草已经双臂张开,抱上他的腰身:“这样可不可以?会不会掉下去?” 魏泽一手环过她纤薄的背,把人更紧地拢在怀中,低声道:“抱紧一点。” 禾草紧紧抱住,眼前突然一晃,四周景物转变,她看到丛林在她脚下,一点点远离变小,魏泽足下轻点,又是一个腾跃,才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飘到另一个山头。 万物从身边退去,他们越过山川河流,她怕高,胆子小,但是,当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时,好像不那么害怕了。 “准备下去了。” 魏泽抱着禾草俯身而下,地面的景物一点点放大,他带她回了魏宅,侍画和三月赶紧上前,两人都哭过,眼睛红红的。 “照顾好,她需要休息。”魏泽抛下一句走了。 “奴婢们该死,没守好主子。”侍画、三月齐齐说道。 “当时那种情况,不怪你们。”禾草安慰,接着又说,“先不说别的,你们准备一桶热水,我要沐浴。” 两人应下,张罗着人烧水,不一会儿,热水已备好。 禾草把所有人打发了出去,不让人近身伺候,褪去衣衫,散开发丝,踏入浴桶中,将水慢慢撩湿身体,然后整个人浸到水里,直到憋持不住,才从水中冒出头,她仰靠在桶沿上,静静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 在被掳走之前,那个婆子的出现很可疑,她能肯定那个婆子是秦夕儿身边的人,她把自己引到另一条小路上,掳走她的男人和秦夕儿有没有关系? 当时听男人的口气,他和魏泽认识,又或者说,秦夕儿让婆子引她去木屋,别有所图,结果中间出了意外,被这个男人截了和。 侍画和三月一直在屋外守着,见里面没有动静,担心禾草出事,出声询问:“需要婢子们进来侍候吗?” “不用,我就好了。”禾草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拿起一条大巾,随意把头发绞了几下,用一根簪子半挽起乌发。 禾草走到对面的院子。 “你家主子在不在?” 来安回道:“在屋里,姨娘进去吧。” 禾草推门而入,魏泽盘坐在案前,穿了一件宽松直缀,衣领阔着,胸前一片水渍,想来也是才沐过身。 “坐。”魏泽看了眼桌对面。 禾草敛裙跪坐下,魏泽烧了一盄水,重新涮杯,烫茶。 “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她把那个可疑的婆子的事对他说了,又指明婆子的身份,是秦夕儿的身边人。 “你怀疑秦夕儿?”魏泽将沏好的杯盏推至她面前。 “有这个可能,当时我没有上婆子的当,婆子见事情败露,撒腿跑了,那个男人随后就出现了。” “不是她。”魏泽直接道出。 在禾草看来,魏泽连查都没查就否认,略有偏袒秦夕儿之嫌。 当初她设计害夏老大和王氏时,他可是毫不留情地点破,一点面子都没给她。怎么轮到秦夕儿身上,他就这样肯定? 还是说她出身太低,他就可以随意对她,不用顾忌她的颜面感受,而秦夕儿身份高贵,就值得他信任。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她?”禾草的声音有些低,那话不像在问魏泽,倒像在问她自己。 她直觉,这件事就算和秦夕儿没有直接关系,也有间接关系。 “不是她。”魏泽再次说道。 禾草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烧,拿起身前的茶一口灌下,忘记了那是刚烧开的水。 魏泽想要提醒已经来不及…… 第33章 勾引 禾草的动作比脑子快,一杯开水下去,脸烫得皱成了花儿,五颜六色,魏泽想要提醒已经来不及,立马用捻子夹了一块冰。 “快含在嘴里。” 禾草想也不想,接过冰抿在嘴中,只舒爽了一小会儿,舌头仍火辣辣的疼。 “嘴巴张开,我看看。”魏泽坐到她身边。 女人星着眼,乖巧地张开口,伸出舌头,湿软颤动的舌上殷虹一片。 魏泽从柜中拿出一个瓷瓶,打开:“上点药,不然一会儿起泡。” 禾草微张着唇,点点头。 他将微凉的指腹压向她的舌,先是轻轻点点,然后慢慢研濡,女人的舌尖尝到甜津津的滋味,像着了魔一般,丁香小舌不由得缠上那根恼人的指,想要汲取更多,男人的呼吸开始发沉,一双眼紧紧盯着那张水润半张的唇和那顽皮的舌儿。 她仰面迎着他,他居高临下半倾着身,他慢慢从那片润泽之地抽出指,带出一根旖旎晶透的银丝。 那两瓣微丰的唇染了胭脂,仍开启着,像是在邀请,像是不满足。 魏泽心底响起一个警音:她在勾引他!!! 男人背过身,吸入一口气:“姨娘如果没什么事,请回吧。” 禾草提起裙摆,蹬了蹬脚,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她承认,她在赌气,气他偏袒秦夕儿,她使了坏心,想要讨好他,厮缠着他,让他替自己出头,结果,魏泽根本不吃这一套。 没脸了! 禾草走后,魏泽大步走到沐房,一阵窸窸窣窣,随后水声哗啦,激荡好久,直到溢出一声压抑的喘息,水声才止。 魏泽从里间出来,身上湿漉漉的,敞着衣衫,把来安喊进来。 “让来旺去查的事,怎么样了?” 来安回道:“查到了,来旺说,那木屋中昏睡了一个男人,而且,屋中下了迷香,那男人醒后,问他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只说自己被人迷晕了。” 如此看来,秦落普的出现把某人的计划打乱了。 魏泽眯了眯眼,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去查秦夕儿,此女的所有事,全部查透。” “是。”来安应下,又道,“刚才陆公子来了,说要见爷,正在厅上候着。” “不见!他还有脸来。”魏泽气道,干什么吃的,连个人也看不住。 陆远得知秦落普逃走后,立刻遣人通知魏泽,怕坏了他的事,没想到探子回报说,秦落普挟持了魏泽的小娘,他知道这么个人,曾让魏父死在床上那个。 后又听说,魏泽大发雷霆,亲身往赴,前去救人,没想到这位姨娘如此得他看重。 他也派了人暗中各处搜索,得知人找到后,才松下一口气,马上前来魏宅请罪,怎料魏泽不见他。 只好等他气消了再治一桌酒席,叫上周镰、谢方昭几个作陪,他恭身下拜给他请罪。 侍画回过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禾草从那边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中,又看了眼坐在一旁吃食的三月,翻了个白眼。 “你怎么就知道吃,主子不对劲你是一点也不担心。”侍画说道。 三月咽下口中糕点:“嗳!她回来时,脸烧得火红,不知道是不是病了,要不咱们叫个大夫来?” 侍月回想刚才禾草的样子,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也像嵌着泪儿,又是从大爷院子出来,侍月心里一突,她是知道些事情的,只怕这不是病了,是羞的。 “算了,算了,估计和爷争执了两句,受了气,心里难受,让她一个人安静会儿,咱们守着就是了。”侍画说道。 三月白她一眼:“一会儿风,一会儿雨。” “对了,你的嘴没把门,但还要嘱咐你一句,这件事万不能让人知道了,不然咱们都别想好过。” 这次同往的几个小厮,全都清理打发了,二房那边一直以为禾草身子突感不适,提前回了。 三月点头:“我虽好顽,还是晓得轻重的,这事不用你交代,我心里有数。” 禾草蒙头在床上躺了一天,想开了,丢脸算什么,只要不丢命就行,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脸皮不厚点,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再说,魏泽总有一天要回京都城,那个时候她就不用再面对他,难挨只是一时的,挺过去就好了。 于是,她又恢复到能吃能喝的状态。 …… 曲源县下的清河镇,当地有一个孙家,家资万贯,奴仆众多,这孙老爷跟前有一得宠的侍儿,名玉童,两人时常关上房门厮混,这小童有了主子偏爱,行止就放肆了些。 下人中一个叫庆三的小厮尤为看不起这起子卖屁股的人,一日和几个人喝酒,酒喝得多了,就把玉童翻来覆去骂了个烂透。 “脏了心肝的玩意儿,也不怕屁股被捣烂了!” “咱们这等尽心尽力的还抵不过一个会撅腚的。” “糊涂老爷不怕寒了咱们下人的心,看这狗才能好几时。” 酒上了头,骂着骂着连带着把孙老爷也骂了,也是合该有事,被玉童躲在门后听了去,记在心里。 有一日,庆三在前面当值,孙家来了客人,叫后面上茶,当日正是庆三在前厅当值,庆三到后面让丫鬟沏茶出去,那丫鬟从前被孙老爷收用过,只嗑着瓜子说,让厨下的婆子沏。 庆三又到了厨房,厨房的婆子叉腰直骂:“好个做张做势的小淫妇,又要我备菜,张罗主子们的酒席,还要我沏茶,我也腾不出三只手来!” 孙老爷在敞厅款待客人,正等着茶来,一等等不来,二等等不来,又遣人去催。 庆三好说歹说,婆子骂骂咧咧胡乱烧了水沏茶,那茶也不好,水也不好,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油腥味。 孙老爷鉴于有客在场,按下不提。 当晚,孙老爷问起此事,玉童趁这个机会把庆三如何辱骂自己连带责骂主子的话学了一遍,再加上庆三今日当值差错。 孙老爷听后大怒,让人把庆三押了来。 一切祸因由此而起…… 第34章 恶奴庆三 孙员外见了庆三大骂:“你个贼囚,让你上茶,还让人三番五次去请,这点小事也做不好,要你有甚用!?” “奴才让小翠上茶来,她懒着不愿,奴才又跑到厨房让婆子沏茶,央告了好一番,这才了事。”庆三跪伏在地,为自己辩解。 孙老爷一拍桌案:“你的事情,拉扯旁人做什么!我看你平日就是个偷懒耍滑的奸贼,不打你一打,你认不得错儿,来人,先打烂他的嘴。” 从后来了两个人,一人一边把庆三押住,另一人拿竹板往他嘴上使力招呼,打得庆三嘴角烂了,口里鲜血直流,哀声讨饶。 有人把此事报给孙夫人,这孙夫人是个病身,不大管事务,这事闹大不好看,只好撑起精神骂道:“不过就是点小事,何至于动刑。” 那人又把庆三酒后骂玉童的事说出来,孙夫人才知道原来不是为倒茶,而是因为‘打碎了象牙’,老爷借机治庆三,于是走到前面:“老爷何必动这大肝火,把他打成个什么样,咱们得养他一辈子,这回他也长了记性,饶了吧。” “你不知这狗东西,恁地不像话,不打杀一番,他都忘了谁是主谁是奴。既然夫人说话了,饶他吧!” 自此,庆三便记下仇。 庆三这人生得野,体格高大,又自带一股浮浪,孙员外内宅有一妾室,原是青楼妓女,后花重金买回纳作妾室,两人走得近。 要说也是这孙老爷命中该有一劫。 这日,孙老爷接了北方一个大生意,预备北上,那庆三脑子灵光,得知后,撺掇着小妾,让她在家主面前替自己说个话儿,让他跟随着出去办事,这样的差事,能赚不少银两。 庆三身材高大,还会些拳脚功夫,孙老爷便同意了,带上几箱财货金银,一路乘船北上。 船行了几日,这晚,靠岸停歇,船夫也歇下了,庆三又喝了不少酒,在船头吹着风。 这次出行,玉童也随行,两人本就不对盘,先时在家里,一日也见不上几面,如今在这小船上,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此时,孙老爷住的船屋闹出动静,往日的仇怨霎时涌上心头。 庆三想到箱子里堆积如山的财物,一个歹念被酒意激发,从心头升起,一阵凉风吹来,把这念头凝成了实质。 男人抽出砍刀,渐渐靠近屋前。 孙老爷散着衣襟正和那小厮抱着咂嘴儿,房门从外被大力破开,孙老爷连人都没看清,就被庆三抹了脖子,玉童惊得往外跑去,被赶来的庆三从后砍中一刀掉入到湖水里。 自此,清河镇少了个孙老爷,多了个庆员外。 话分两头说,这日魏泽正在聚丰亭用饭,恰巧禾草来寻他,把前些时做好的鞋面拿来,给他看看,若有不合意,她再改。 下人来报,庄子上的卢管事求见。 禾草听罢,正欲起身回避。 “不用,姨娘坐在这里。”魏泽让人替她盛了一碗蛋羹。 卢管事将近四旬,是魏家老人,手里管着两个庄子,进到屋里先朝魏泽磕了三个头,道了万福。 “怎么突然上来,用过饭不曾?”魏泽让人给他搬了凳子。 那卢管事道过谢,只虚坐着。 “早在家中已吃过了,赶过来就到这里,来见大爷。” 魏泽命人在下面支了一张小桌,摆下几碟子菜并一壶酒与他吃。 原来庆三的妹子是这卢管事的续弦,前些时日,庆三找到卢管事,把孙老爷遇害一事说了。 当年他把孙员外的死讯带回到清河县,孙夫人遭不住丈夫去世的打击,卧床不起,没几日就病逝了,他强娶了孙老爷的独女,孙家财产尽落他手。 那时有人疑心,传孙员外是被庆三谋害的,只是没个确凿的证据,也说不得什么,再一个,时人都不愿多管闲事。 哪里想到,前些时冒出来一人,自称是当年孙老爷的侍儿,名叫玉童的,称当年孙老爷是被庆三所害,自己被庆三从后砍中,因掉落水中才躲过一劫,并写了诉状上呈到曲源县衙门。 庆三得知后,惊得一身冷汗,躲到妹夫家,喝过酒后,便把这事说了。 “这件事情也不是没有转机。” 庆三听得这话,眼中来了精神,连连说:“该当如何?只要能救我一命,万事好说。” 卢管事示意他别慌:“我家主你可知是何人?那可是连官老爷都礼让三分的人物,此事若能得他一句话,这件事自然就平了。” “还请妹夫在中间搭桥,只要成了,少不得重谢。”说罢拿来一百两银子递了过去,“些微小意,先收下。” “我们俩都好说,这银子我暂且收下,待我到宅子里先见家主,探探他的口风再做决议。” 卢管事看了眼坐在桌边的禾草。 “无妨,有何事你直说。”魏泽说道。 姓卢的便把事情经由备述了一遍。 “那庆三说,只要大爷能救他一命,届时他亲自登门把家中万贯钱粮进礼到咱们这里。” 魏泽玩笑道“你怎的和这人做了亲?” 卢管事红了脸,一时有口难言,偏就喜欢庆三那妹子。 “从前庄子做买卖时结识上了。” 魏泽点点头,睨眼坐在身侧的禾草,见她一手拿着羹匙,有一下无一下地搅着碗中的鸡蛋羹,那蛋羹被她戳得稀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魏泽一面同姓卢的说话,一面重新添了一小碗蛋羹,推到女人面前,把那碗搅碎的拿开。 卢管事心惊,主子爷居然亲手替一个女人盛汤布菜! 他进来时无意瞥了女人一眼,便不敢抬眼去看,只知道是个皮肤白皙的女子,就那样安安静静坐在主子爷身边,仿佛只看她一眼,便能循着目光嗅到一丝幽芳。 姓卢的一抬头,浑身毛发立起,主子爷正看着他。 “你先回去,让他安心。” 卢管事得了这话,终于吁出口气,只要大爷应下,这事就好办了,于是告辞而去。 禾草脸色不好,魏泽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恶人办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安敢如此! 第35章 他不是好人 禾草把此事听了个七七八八,这庆三妥妥就是个恶奴,谋害了主人一家,还强娶了家主的独女,侵吞孙家财产,说他十恶不赦也不为过。 关键这样天理不公的事情,只因庆三和魏家家奴有了亲联,求到了魏泽这里,许诺奉上家资,魏泽便不分是非对错,欲替恶人脱罪。 在她的认知里,官府衙门是为民做主的,可今日所见,并非如此。 禾草并没有真正见识过草菅人命,她只是一个乡野女人,这样大动干戈,费心力的暗黑手段,用在她身上不相称,她的苦难大多来自夏老大。 她对魏泽的能耐和手段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只知道他性子霸道,说一不二,让人捉摸不透,你看他嘴角明明噙着笑,那笑犹如尾冬时分将解冻的春水,看着清净,实则冰寒刺骨掠人生气。 “你那是什么表情?”魏泽放下碗筷,用香茶漱了口。 禾草亦放在碗筷,想了想,终是把心里的想法道出:“为什么要帮他?那不是个好人,难道就因为那点金银?” 魏泽先是一怔,接着撑起头,语调中带着轻飘的笑意:“‘那点金银’?那可是一个小富之家所有的财资,姨娘好大的能耐。” “我的意思是你并不差那点钱,何必做这样违背良心的事情?” “违背良心?良心是好人才有的,我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说到这里,魏泽把眼珠往下压了压。 即使相处一些时日,她仍看不全他。 一个从重围中杀出来的少年,而今,已是个完全成年的男子,他站得有多稳,脚下的根系埋得就有多深! 凭空吹来一阵风,拂过清澈的湖水,裹挟上点点凉爽的湿意,偷偷溜进罗绮垂挂的聚丰亭,亭周一排侍儿丽婢,透过细娟纱隐约可见正中间的一对影儿。 禾草把指尖放到杯盏壁上,茶温穿过杯壁生出烫人的凉气,直到烫意完完全全扎入迟钝的神经,才收回手。 “有话说?”魏泽见女人眼光忽闪,懒懒地问道。 “是。”禾草把细如葱白的手并拢交叠,轻轻搁置到腿上。 “说来。” “这个忙非帮不可吗?让那个人得到惩罚,杀人偿命,这样才公正。”禾草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檀口微张,凉风把湖波投到她的眼中,荡起一层希冀的光华。 魏泽拿眼看着女人,面上没有过多表情,两三息的工夫:“这个勾当没有不做的理由,姨娘就是心太善了,不必再说,此事我已有计较。” 魏泽看在她给自己绣鞋面的份上难得多说了两句。 “这里面的门道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斩了庆三,就能伸张正义?那孙家就一个姐儿,庆三死了,她焉能有好结果?孙家门户大,内里流肥油,这样的家宅,只一个女子万万撑不住门庭,不肖外贼惦记,家奴欺主的戏码会再次上演,没了庆三,还有庆四、庆五、庆六,而且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禾草倏忽起身,动作太大把桌上的杯盏带翻,茶水浸湿了桌面,她其实一直劝说魏泽,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孙家小姐,禾草怜惜她,好端端一个大家千金,不得不委身杀父仇人。 “不是这等说,我嘴笨,脑子也笨,但是再笨也晓得这话是在糊弄我。” “泽哥儿,我知道你眼里没我,你待我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我也自知身份低贱,不奢求那些,装乞扮怜,只望讨你一分庇护,但我亦知‘公理’二字,不是用高低贵贱评判的。” 禾草双颊泛起一丝愠怒的红:“你最该网罗的只怕不是金帛钱财。” “哦?那应该是什么,还有比金帛钱财更让人惦记的?”魏泽看着女人怔怔生气的模样。 “大爷该多买些高香,每日三跪五拜,口念偈语,也不用来世报了,只求别现世报!落得个……” “一无所有”四字终是没吐露出来,从舌尖打了个滚又咽回腹中,她到底不敢把话说得太狠。 “放肆!”男人把袖一挥,桌上的盏盘尽数落到地上,砸出脆裂声响。 魏泽额角跳动,这小女人居然敢对他龇牙。 禾草把话撂完,捉裙跑了,周围的侍从们皆是屏气敛声,下巴都快戳到胸上,生怕主子爷把气撒到他们身上。 禾草急急回到房里,拿起桌上的壶倒了一杯茶,咕噜咕噜喝了,侍画见她神色不定的模样,不知发生了何事,递眼问三月,三月把她拉到一边说了几句。 女人一颗心跳得欢脱,回怼魏泽过后,居然有那么一丝难以形容的畅快。 “走!” “去哪儿?”侍画、三月齐齐问道。 “街上逛逛,窝在宅子里怪闷的。” 三人上到街上,侍画在侧打伞,三月抱着毡包,逛了一会儿。 天上的日头散得白晃晃的光,街面的小贩们把摊位支到了屋檐下,歇了吆喝,一个个躲到角落歪靠着打盹,风在屋后的枝叶间来回穿梭,闹腾着树叶摇头晃脑,像纸片一样打着干响。 三人步入正街东头的金芙蓉绣庄,掌柜的不在,只一个白净的小童在隔间的桌子上支着脑袋,闭眼困觉。察觉到店里进了人,才极不情愿地睁开一只眼。见是熟人,忙打起精神接待。 “小娘子这么热的天还往外跑,日头毒,仔细落了暑。”一面说着给禾草让了座,一面倒了三杯甜水,递到侍画和三月手中,“二位姐姐的,喝了清凉清凉。” 三月接过道了谢,笑道:“小香童越来越伶俐了。” “掌柜的特意交代,禾娘子来了要小心接待,您可是我们绣庄的招牌,人美、心善、技艺好。”香童说。 三月又问:“你们掌柜还说咱们娘子‘人美,心善’?” 香童挠了挠头:“后面那是我说的……” 禾草几个听罢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说笑间,门外进来三人,背着光,有些看不清模样,等到人完全进到屋内才看清。 打头一人是个模样清秀女子,身量修长,从衣着面料及配饰上看,女子家境应是不错,身后跟着两个粗壮婆子,婆子面上敷了厚厚的粉。 这几人怪异得很,当头那女子面色苍白,眼中无神,后面的婆子分明奴仆打扮,却对女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女子也没有责备,更像是不敢! 第36章 求救 坈香童见这女人面生,不像县里人,上前招呼着:“娘子需要些什么?” 女人先是看了周围一圈,目光在禾草几人身上顿了顿,又转了回来。 “小哥儿,店里的‘禾绣’还有没?” 女人声调清平,像是燥热的空气里突出来的一阵凉风。 金芙蓉绣庄最出名的当属‘禾绣’,‘禾绣’在普通百姓人家名气并不显,但在权贵圈里,却小有名气,这女子上来就询问‘禾绣’,定是慕名而来。 “这位娘子要不看看咱们店‘金’字其他的绣品,‘禾绣’现在店里没有存货,后面还排了几位预定的人家,就是到了新货,也要赶紧送出的。”香童解释道。 禾草的绣品一个讲究精,不比市面上粗陋绣品,别一个她没太重的功利性,最开始刺绣只为了糊口,现下赚的钱也够用了,并不想把自己喜欢的事做成负担。 是以,她的成品比别人要慢许多。 女人面露遗憾,缓缓摇了摇头,正要转身离开,身后的一个婆子高声道:“你这伙计,做甚骗我们,那这是什么?” 婆子扬一指,众人望去,另一侧的柜面上摆着几叠绣品,绣品精美非凡,下角处隐隐金线攒着“禾”字,正是禾草刚才拿过来的。 那婆子探手过去把绣品拿在手里。 香童急得要不得,生怕糙婆娘把这精贵的织绣弄折了,上前两步要把绣品拿回,香童虽是个男儿,但年纪小,再加上那婆子体量比一般男人还壮,只见婆子匹手一推,香童哎哟一声仰倒在地上。 事情转变太快,禾草几人面色变得难看,三月性子直冲,再也坐不住,挽起袖子骂道:“怎的上来就动手?!人说了没有就没有,老花子,你还明抢?” 那两个婆子涨得脸成了猪肝色,但见嘴上厉害:“小娼妇,有你什么事?别惹急了我,当心抽你耳刮子。” 那秀丽女子见这般,急急道:“好好的出来陪我,怎么还生起事来?” 主子发话,奴才们理应闭嘴退下,可这两婆子反倒回呛:“大娘子太好性儿,爷们发话了,让护好大娘子,娘子别到时又赖咱们没周全您。” 三月趁机抄起一个茶杯就扔了过去,那婆子不防被砸了个正着,茶水泼了一身,婆子怒起,三月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对手,上去就和两人厮打起来,侍画本是个斯文人,这会儿也不得不加入进去,扭作一团。 你拉我的头发,我扯你衣衫,你扭我的手,我绊你的腿,酣畅间分不清你我。 禾草和那女人在后面劝也劝不住,都说劝架是危险的,果不然,不知是谁推了一把,那女人一下歪坐到地上,禾草在另一边拉劝,只闻得一声清脆的“啪——”,整个店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停下手,转过头,只见禾草偏着脸,嫩白的脸上赫赫显出一个红印,半张脸红印肿起。 秀丽女子从地上爬起,连连道歉:“罪过罪过,都是我们的不是,我赔些银钱与你,可好?” 三月气道:“打了我们家娘子,想赔点钱就了事?哪有那好的事!” “怎的?还想讹上我们?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清河县孙家是什么人家,几时怕过谁。”婆子嚷道。 禾草心中暗忖,清河县孙家……再回想刚才那两个婆子对这女人强横的态度。 想来这女子就是孙员外家的大姐儿,后被庆三强占为妻。 侍画走了过来,细细看禾草的脸:“这可怎么是好?肿起来了。” 侍画从没如此生气过,对着那两个婆子扬声道:“两个老狗才,你们也太张狂了些,你说你们孙家没怕过谁,记住你们今儿的话,瞧着吧,在这个地界,还没人敢跟我们耍横,打量有你们主子撑腰,便狗仗人势,翘尾巴,呸!等我们找你,别撅着腚哭瞎眼!” 侍画要么不开口,一开口绝不给人还嘴的余地,杀得那两个婆子直瞪眼。 禾草一行人原本好好的心情,被这一茬给毁了。回了宅院,她也没什么味口,经过刚才那事,身上早出了汗。 三月叫了热水备浴,丫鬟们打了水进来,沐浴过后,侍画服侍禾草换上干净的衣服,又从医匣拿出一瓶膏子药,用指腹温化了,轻轻涂抹到禾草半边脸上。 侍画心疼,禾草细嫩莹白的脸蛋上,刚刚还只微微肿起,现在竟肿得老高,那婆子长得高壮,这一巴掌可以想到力道有多大,怎叫她们不恨! 禾草反倒没多少情绪,怕侍画自责,反倒安慰起她来:“你们身上伤了没?让我看看。” 刚才她们二人和两个婆子掐架,身上只怕也挨了不少打,也是两个傻的,明知打不过还硬往前冲。 侍画红了眼眶,笑骂道:“都是这个小蹄子,不关她的事,梗着脖往上凑,也不知道她替谁出头,人家分多少银子她,还是她看上人家小厮了,要替她家汉子找场子。” 三月正在铺床,被侍画说得一声不吭,换作平时,她少不得回嘴两句,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回来后就乖顺得很。 禾草噗嗤一笑:“小蹄子,怎么不说话了?你侍画姐姐说你呢!” 两人见半天没回声,回头看去,只见三月背着身子,肩膀隐隐颤抖。 “都是我不好,才让娘子和姐姐受了委屈。” 侍画平时那么沉稳的人,又好体面,若不是为了帮她,怕她被欺负,怎么会搅到里面,她们家娘子怕她们二人被人欺负狠了,从中劝架,还捱了一耳刮。 她是主子,她们是奴,没尽到奴的本分,让她受了这么大的欺辱,事后她也不忍心责怪她们一句。 “今日要不是奴婢强出头,也不会有后来的事。害得主子……”三月说着再也忍不住,捂脸呜咽起来。 禾草给侍画使了个眼色,侍画会意把门掩上。 禾草把人拉到跟前,拿了帕子替她抹脸:“哭什么,我还要谢你,这一耳刮来得正好,原本我心里正愁烦,这下有办法了,而且,你们看这个……” 只见禾草手心躺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第37章 告状 三月睁着星眼,不明所以。 “你们可知今日那女子是谁?”禾草问道。 “是谁?”侍画和三月当时虽在场,并没过多留意。 “那女子姓孙,她说她是清河县人。”禾草说道。 “难不成是……孙员外家的那个?” 侍画和三月齐声道,回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女子纤薄的身形和身边两个壮实的奴仆形成鲜明对比,那两个婆子根本就不是伺候人的,倒像是监视看管的。 这张纸是刚才慌乱时,女子塞给她的,上面写着有关庆三的种种恶行。 “大爷回了吗?”禾草问道。 “刚才碰到来安,说是才回,在书房。”三月答道。 “让厨房做碗乳酪来。” 三月应声去了。 禾草让侍画替她随意挽了个半坠的发髻,描长眉儿,沾了口脂点到唇间,禾草的唇色将红未红,不抹妆时,淡淡的色泽,很合她的脾性,清淡到极致反而生出一抹妖冶。 上了妆容后的她多了一份世俗的情调,自然也是好看的。 禾草带着丫鬟走到前院,这里是魏泽会客议事的地方。 庭院中行人处铺着青石,石缝间长出厚厚的青苔,路旁的植园栽着几株修剪有致的青松。 院中的西南角凿了一方活水清池,泠泠细流抚石而过,缓缓流入池中,池边垒着大小不一的鹅卵石,碧澈的水中悠然游着各色肥硕的锦鲤,大多在水中游转一圈,就躲到绿植投下的阴影片歇息。 听闻这园子是魏泽儿时学习的处所,后来修葺过一番。 她走到门前,深吁出一口气,魏泽正在气头上,等会儿姿态一定要放低。 门前的小厮向里通报,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男人懒懒的声音,让进去。 禾草从丫鬟手中接过食盒,推门而入。 书房中摆着桌案,案上放着笔墨纸砚,案角一鼎香炉兽烟袅袅,墙面挂着几幅字画,她看不懂,不过观其形迹应是古物。 一边的矮几上放着一海棠花式雕镂茶盘,盘中放着一五彩金边小盖钟,并一小碟精致果品,齐整整码着。 这书房甚大,用绣屏隔出一内室,屏幕另一边的罗汉榻上,隐现一片白绫衣袂,榻下摆放着一双青缎粉底皂靴。 “做什么来?”男人声音暗哑,透过屏风传来。 禾草紧了紧手里的提盒:“天气炎热,我让厨房做了凉饮,带来给你尝尝。” “放下吧。”男人说道。 禾草把手中的食盒放到矮几上,又是一阵安静。 “还有事?” “是”。 禾草知道会受冷,但现在是她有求于魏泽,让他不要插手庆三的案子。 绣屏上隐隐现出男人结实劲阔的身形,伸展着臂膀,接着传来窸窣声响:“你进来。” 魏泽这是真气到了,平时还称呼她一声姨娘,这下直接称呼“你”。 罗汉榻上衾被折乱,男人散着发,赤着脚,屈腿歪坐着,敞着衣襟,露出胸前一片,墨绿色的腰带吊在床栏尾,一眼看去,柔和了往日的凌厉气势。 “没事你也不会找我,什么事,说吧!” 禾草微垂着头,抿了抿耳边的碎发,刚要开口,一道暗影压来,男人的指碰上她的脸颊,一点点轻轻摩挲。 “谁打的?” 这声音和他手上温柔的动作截然不同,凉森森的,听不出喜怒。 她刚才特意让侍画在脸上多上胭脂,那五个指印显得红红的,分外显眼。 “先前的时候,是我不好,不分青红皂白斥责你,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泽哥儿响当当男子汉,必不会同我一妇人计较。” 禾草挤出两滴泪,做足前戏。又把今日遭受的委屈细细说了,特意把那婆子的话一字不差地学来,讲给魏泽听。 男人听后默了半晌,静静看着禾草,似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他说她怎么这么快就认错了,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魏泽揉了揉额角。 “你想过没有,为何偏偏这么巧,你去绣庄正好就碰上孙家那个?” 禾草也觉得此事太巧,那张纸条分明是提前准备好的。 魏泽叹下一口气:“这件事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脸上可还疼?” 禾草指了指脸:“实打实地挨了一下儿。”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既然这件情另有隐情,我就不多言了,你主张吧。” 禾草说完起身,退了出去。 在女人出去后,魏泽披上一层单衣,赤脚走到外间,揭开食盒,拿出盖碗,把乳酪吃了。 “来人!” 门外立时进来一人。 “让来旺过来,我有事吩咐。” 那人应诺而去,不多时,来旺来了,魏泽交代几句,来旺领命退下,带着两个小厮出了宅门,直奔金芙蓉绣庄而去…… 来旺从香童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回来后一五一十报于魏泽。 魏泽冷笑一声,好个孙家,好个庆三,这边求他办事,那边却把他的人打了,一码归一码,不治办此人,他也不消混了。 …… 清河县,一宅院内,庆三邀了妹夫卢管事,置了一桌席面好好答谢。 那庆三二十来岁,体格高大,皮肤黝黑,着一身鸦色便服,束着袖口,即使过了几年尊贵体面的生活,骨子里仍透着压不住的野气。 男人摆手打发了侍从,亲自执壶为卢管事斟了一斛。 “这次的事多亏妹夫从中出力,我先自饮三杯。”说罢连干三大盏,又续上满杯。 两人就着桌上的猪牛羊肉,各色果品菜蔬,美酒醇酿叙叙而谈,不知不觉酒意有了七八。 “不是我说,这事你办得缺失,当时留下个活口,才招来今日麻烦。”卢管事夹一筷子鲜嫩生鱼脍,沾上韭薤、姜醋料汁放入口中。 庆三喝了酒,黑皮中透出红来,醺着眼,叹着气:“亲人有所不知,这事说出来只怕你不信,认为我为自己开脱,我亦难言,罢了罢了,左右这事能摆平,不说也罢。” 老卢头知道他这妻兄不简单,不然也不会拥占这大一份家业,并未把他的醉话放在心上。 两人又吃喝了好久,老卢头不比他年轻,精神不济,便起身作辞,庆三再三固留不住,让手下备轿,使了两个小厮跟着看路打灯,又让人装了两食盒金银随附。 送走人,庆三让下人收了桌面碗器,自己回了后院。 男人穿过花树掩映的石铺小道,散了散酒气,行到一处门前,窗纱上还映着微弱的烛光。 庆三拿过下人递来的茶水,漱了漱口,又让人拿香炉在身上熏香,闻着酒气淡了,抬脚上阶,入到那扇门内…… 第38章 爱恨之火 屋内光线昏暗,只亮着一盏微烛,随着房门被打开,烛火被蹿进来的风咬得忽闪忽灭,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迎上男人的鼻息。 庆三宽了外衣,走到床边,见妻子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自知身上有酒,怕熏到她,仍忍不住俯下身拿脸碰了碰她的额,正待起身时,一个冰硬之物抵在他的颈间,凉气瞬间激得他身上毛发立起。 孙元娘睁开眼,眸中清明,握着匕首的白皙手背上青筋浮现。 庆三不敢再动,面色难看,一只手撑着床:“娘子这是做什么?” 孙元娘倏忽一笑,秀丽的容貌透着一股青厉:“呸!什么娘子,谁是你娘子,猪狗不如的强人,杀我亲人,霸我家业,迫我委身于你,吾恨不能啖汝血肉。” 庆三默着脸,把手从床沿上放下,不退反进,根本不担心那匕首是否会穿透他的皮肉。 “霸你家业?元娘,说话要讲良心,有些话我以前不同你说,是觉得没必要让你知道,想不到,你平日装得毫不知情一派天真,暗地里把对我的怨念都积攒到心里,恨我至此……” “既是这样,我和你说个明白,你怕是不知道,你爹给你们孙家留了多大个窟窿,他说他要去北方谈生意,实是他赌光了钱财,把你们整个孙家都抵了出去,他却带着小情儿出去避难,若不是我回来接手,豁出这张脸从中求人,黑道上拿命换利,你早被卖窑子里去了!” 微光中,庆三盯着女人,把她脸上的情绪瞧得分明。 “早知你这样,那个时候还不如让你进窑子,我花点钱,你还得把我当大爷供着,不像如今,反过来要我的命,元娘,你说谁才是猪狗?” 孙元娘惨白着脸,嘴皮子止不住地哆嗦。 “你胡说!你胡说!定是你为了脱罪故意想好的说辞,你见有人指证,便怕了,老天有眼,杀人偿命,庆三,我父亲的命你拿命来还!” 男人咬了咬牙:“你父亲不是我杀的!我说多少遍你才相信!” “不是你杀的又是谁?只有你,这件事从头至尾受益的只有你,从前父亲责罚于你,你怀恨在心,好容易找到机会,下手将他杀了,庆幸那小厮大难不死,出来指证你,任你如何狡辩也是无用。” 庆三匹手夺过女人手里的匕首,把它扔到地上,掷出噌——的声响。 男人向下睨着床上的女人,解开腰带,露出精壮的上身,翻压到女人身上,打下半边帐幔。 任孙无娘在他身下踢打,等她打累了,男人举过她的双手绑在头顶。随后固住她的身子,腰上渐渐施力,慢慢融合,一颗滚烫地滴落到身下人儿隆起的玉房上,引得女人一阵战栗、轻吟。 “我伺候得不好么……你就当是我迫你的,这样是不是好受些?”男人气息不匀地说着,“大点声儿,我爱听……” 他看着她在他身下跌宕,娇喘,一点点迷离,他承认自己卑劣、贪心,如果得不到她的心,那就得到她的人,在她的身体里留下痕迹。 完事后,孙元娘香汗淋漓,紧闭着眼,轻吐出一声:“滚!” 庆三披上衣衫,回过头乜斜着眼,哼出笑来,这笑多少有点看不起和说不清的意味。 “你不信我,我再说也是无用,那就当是我杀的好了,不过娘子放心,我已找人上下打点,这案子会压下来,为夫绝不会让你守寡。” 说罢,男人甩袖起身欲离去。 孙元娘眼中的神光和幽暗的光线杂糅到一起,颓丧着纤弱的双肩,幽幽张开口:“我恨!恨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要收留你,就该让你冻死、饿死在街头……” “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家破人亡,那个时候我不该淘气,应该老老实实呆在马车里,不吵闹着让王伯带我看街边的杂耍,不去看杂耍,就不会碰见你……” 庆三听罢,指尖猛地一颤,把眉眼隐在暗处,不再言语,出了房门。 他走到石凳上坐下,酒意已去了大半,抬头望天,满天星辰点缀在穹窿上,那记忆很久远了,远在天际之上,可无论多遥远,他只一抬头就能想起,忘不了!忘不了! 那时的清河镇还是土路居多,连最热闹的正街还没铺上青石板,人马多时,烟尘滚滚。 那年他八九岁的光景,带着小妹跟班子常年四处游走街口卖艺,班子里加上班头统共四人,另两人,一个是班头儿子,比他大几岁,生得小牛犊一样,另两个就是他和小妹。 他们每日就是在街头杂耍,所有危险动作都是他来完成,班头儿子负责拿敲锣要钱。 赚了钱,他们父子二人便下馆子吃上一顿,给他们一口饭吃,却不让他们吃饱,用班头的话说,吃饱了就不卖力干活,可大多时候他们赚不到钱,他和小妹连一口饭也吃不上,只能喝脏水充饥。 他们到了清河镇,在街口敲锣叫喊,引人围观,不一时围上不少人。 他已经几日没吃过了,身上的皮贴着骨架子在破烂宽大的衣服里晃荡,脚腕在一场表演中伤着了,班头舍不得花医替他医治,就这么拖着,脚脖子红肿得馒头一样,走路都不敢使力,更别说一会儿的杂耍。 当人群越围越多后,他支起一根细长的木头,双手使力攀了上去,人群里爆出一片喝彩,接着他双腿绞着木棍,空出双手挥鞭接班头扔上来的火圈。 脚上越来越疼,疼得他睛目发花,紧咬腮帮,嘴里尝出铁锈味,他的额中不住地冒冷汗,汗珠流下,迷淹了眼,待想拿胳膊擦一擦,一个火圈已抛了上来。 他快速接住,底下又是一阵呼喝,火圈一个个扑来,等到第十个时,脚上的疼让他从棍上跌落,火圈散落到他身上,点燃了他的破旧的衣裳和头发,他吃痛地把火打灭。 围看的人们见表演失败,都戏笑起来,然后一哄而散,巴不得白看不给钱。 班头儿子拿着锣追了几步,无功而返,分文没要到,抄起木棍一下又一下打在他的腿上。 他埋着头,一声不吭。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点轻轻的抽泣,他抬头看去,一对清亮的眼正泪汪汪把他看着,香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居然还有人为他哭? 只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粉粉的面庞,鲜嫩干净地立在那里,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华服老头。 “王伯,这个哥哥好可怜,他的脚受伤了,咱们帮帮他吧。” 老头儿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只知道小丫头拍着手,笑得很开心。 那是他最爱的笑,从未变过…… 第39章 全城通缉 回说到现在…… 次日,孙家大门被狠狠拍响,门子嘟囔暗骂。 “大清早不得安生,哪里来的龟儿子,有甚要紧事急这一刻,再敲房子也塌了!” 门子刚把大门打开,十几个皂隶,一拥而入。 “庆三在何处,让他前来,县老爷传他。” 门子吓得直瞪眼,衙役见门子憨笨,一脚踹过去,门子哎哟一声仰倒在地。 衙役不再多说,腰携长刀直奔院里拿人。 孙元娘得知衙役捉拿庆三,一口气吊着不上不下,衙役们搜了个遍没见到庆三,有下人上报说,见他翻墙跑了。衙役们没拿到人,只好先暂时回去交差。 禾草刚吃过早饭,三月急急跑来,喘着气,咽着喉咙。 “什么事儿,急成这样。”侍画说道。 三月不理她,走到禾草身边,禾草递了一盏果子茶与她:“这茶酸甜刚好,特意给你留的。” 三月双手接过茶咕噜咕噜喝了,咂摸着嘴儿,忽地想起要说的话。 “我的娘子,刚才婢子听了个消息,孙家的那个庆三被通缉了,现在全城都张贴逮捕他的告示呢!这可是个大好消息,恶有恶报,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真的?” 怎么会全城通缉?难道她的话对魏泽起了作用? “大爷在家?” “出门了,听说一大早带着来安、来旺两个出去了。” 魏泽在家中时候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忙,就算在家里时,也是接客不停,议事室和书房时常有客在。 禾草点了点头,想他一时半会儿不得回。 过了两日,一清晨,门子传话,说有人来拜谢禾姨娘,来人自称是孙家娘子。 孙家娘子怎么来找自己?禾草忙让侍画前去迎接。 从一开始,孙元娘得知庆三走了魏家这条路子,而魏家现在的话事人是魏泽,她想要见一面比登天还难,多方打听之下,得知魏泽的小娘会去一家绣庄,她便时常在那附近徘徊,结果真让她碰上了。 明明是素未有过交情之人,却愿意出手相帮,这份情谊她不知如何回报,心里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她收拾打点一番,带着礼品寻到魏宅,报上姓名前来拜谢。 不时出来一个长脸高个儿丫头,那日她见过的,虽是下人扮相,但衣饰精美,不比一般有钱人家的小姐差。 “孙家娘子请随我来。”女子和声说道。 孙家在清河镇已算大户,宅子阔大,可到了魏宅,孙元娘才算开了眼,从外还看不出特别,越往里走,越不一般,但见桂殿兰宇层叠半现半避于高茂枝叶后,园中琼花闪灼,认不出的绿植拥簇在平整新翠的草地上。 长廊迂回,罗绮飘飐,不知哪里传来泠泠清水之声,清新悦耳,为这燥热的天添上一抹凉意。 不知走了几进,又过了一月洞门后,那丫头笑说:“就是这里了,娘子随我来。” 禾草早已在门前等候,见到孙元娘,两方相互叙过礼,道了安,禾草命人备了一桌果品、精细的小食并一些夏日熟水。 孙元娘让丫鬟递送礼品。 “此微小仪,万勿推辞,妾身已知是贵人好意相帮,若不是贵人,我这仇怨也不得昭雪,他虽还没抓住,料也逃不远。” 女人说着说着就要跪下,禾草连忙把她担住。 “孙家娘子不必如此,你这礼太重,我不好受的,现在人还未找到,你在家中定要多些防备,实是怜你多年与贼人为伴,想必也难捱得很。” 孙元娘带来的礼是一对榴红剔透的耳坠,这耳坠是祖上传下来的稀罕物,红玉中隐有光华流转,如大海星辰,一看就不是凡品。 孙元娘苦笑一声,敛下眼皮:“难挨也不至于,他并未待我不好,之前并不知情时,一日一日这么糊涂过了,直到事发,那个叫玉童的小厮出来指认他,这才把我从自欺欺人中惊醒过来。” 禾草看了孙元娘两眼,总觉得她脸上看似平静,但那平静并非真正的解脱,而是一片无波的死寂。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直到说起那个叫庆三的歹人时,她的眼中才闪过一抹微弱复杂的光亮。 送走孙元娘,禾草这一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到了晚间,便早早熄灯睡下了。 不知到了几更天,房中的残烛终于恹恹熄下,只留一室不明的幽蓝。 睡梦中的禾草被一道森森黑影缠上,她走到哪里,那黑影便跟到哪里,她的心越跳越快,越来越慌乱,如何也摆脱不得,陡然间,那道影子如鬼魅一般爬行到她脚下,绊住她的双足。 她从梦中瞬间惊醒,胸口止不住的剧烈起伏,呼喘着气,身上的小衣已被汗水打湿了,黏贴在身上。 原来是个梦…… 禾草慢慢撑起身子,眼角余光固定,掌心发冷汗,胸口的心跳窜到了耳朵,像要炸了一般。 一个黑影在床头伫立着,正一动不动注视着她,那黑影慢慢向她靠近。 又来!这个场景她熟悉,经历过一次。 …… 熹光微露,天边刃出弧形的白光,替换下夜晚的暗色,风中携着微湿的凉,孕育一晚的月华合着稀薄的晨光凝成圆滚滚的露珠,飞浮在空气里。 魏宅的下人们开始换班,值班的门子伸个懒腰,蹬了蹬腿儿,揉着眼,够眼望着某个方向,等接班的人来。 这时几个厨房最先发出响动,器具磕碰的高低声音、起油的滋啦声儿,隐隐伴着几句妇人的说话声儿,烟囱里开始升起炊烟,细如游丝,慢慢地变得浓郁,越来越蓬勃。 这个时候,宅子里大部分人都起了,准备好一切,等候着主子们起身。 厨房早已备下早饭,侍画立在门前候着,平日这个时候,禾草已经起身了,可是今日,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安静得不正常,她又等了一炷香,终于把门敲响,却无人答应。 空空的房间,兽炉里一丝余烟刚刚残烬,散乱的衾被,没了热气的床铺,衣架上搭着里里外外的衣衫,侍画知道,完了!! 第40章 女人,筹码 禾草迷迷糊糊转醒,脑仁一阵刺痛,看了看四周,黄土泥成的墙,破败的家具,还有结网的蛛丝。 这是哪儿? 正在她思考时,门被打开,刺眼的光亮拥挤射来,禾草拿手挡住眼,从指缝间觑眼看去,那是一个男人,他走到离她两步的位置,目光向下睨着。 禾草睁着眼回看过去,闭口不言,知道这个时候问也是白问。 男人身量高大,轮廓分明,剑眉下是一双无力的双眼,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的下颌冒出短小的胡茬,混乱又无序。 他丢下两个烤饼,饼子落到地面,沾上灰滚到禾草的裙摆边。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带上门出去了。 禾草看了看手脚上捆绑的绳索,艰难地挪到门板处,试着推了推,推不开,又猫着腰透过缝隙向外看去,那个男人就在屋前坐着。 这会儿是逃不掉了,瞥了眼地上弄脏的烤饼,伸手把它们拿在手里,吹了吹上面的灰,不带半点犹豫地吃起来。 目前来看,这人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敢冒着偌大的风险到魏宅劫人,不得不说这人有几分本事。 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这个时节,白天炎热,夜晚会变得寒凉,外面的太阳已经西沉。 那个男人从出去后就再没有出现,但禾草知道,他就在外面并未走远。 等天完全黑下来,门再次被打开,那人进来,这次只甩了一个烤饼到地上,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等!”禾草把人叫住。 男人顿住脚,侧过身。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绑我没用,他不会轻易受人挟制,况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亦不会受你摆布,贱命一条,你若想要拿去吧!只是……我劝你还是尽早到衙门投案为好。” “用你谈条件,够了。”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疲倦。 她猜得不错,这人正是庆三! 男人转身出去,又过了两日,这两日里,男人除了给她吃食不会多说一句。 禾草看着坐在角落的男人,只见他从腰间的蹀躞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匕,神情专注地擦拭起来。 淡淡的月色从破损的窗口倾洒下来,匕身在月色里泛着寒光,手柄处垂着一个小巧的璎珞,颜色太过鲜艳,显得有点女气,和锋利冷硬的匕身并不相配。 庆三收回匕首,抵靠着墙假寐,坊间有关他的传言很多,欺主恶奴、奸邪小人,写成本子,里面的人物换个名儿,稍改一改,然后在酒楼传唱。 恶名也是一种保护,让躲在阴暗地的人不敢轻易招惹,他就懒得解释了。 这时,屋角的蛛网颤动,梁尘簌落,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才一眨眼,那震动的声音就近在眼前,像是响彻天空的迅雷,头一秒还离得很远,下一秒就在头顶炸响。 来了!!! 庆三一把将禾草拉起,推门而出,不知从何处闪现数个黑衣蒙面人,快如残影,像凭空出现的一般,成包围之势拦住庆三去路。 这些人想必一早就埋伏在周围,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在发现禾草丢失后,侍月找到思巧,思巧不敢伸张,便写了信让人快马送到主子爷手里。 赶巧,信正要送出,在城门口碰到了魏泽一行人。 送信的小厮不知信里写的什么,只知道主子爷看完信后,脸色都变了。 一声令下,调动暗处的影卫,扬鞭喝马疾驰远去。 来旺和来安心惊,主子爷居然调动影卫。这可是主子爷精心培养的人马,不会轻易动用。 庆三警惕看着四周的黑衣人,黑衣人散开,魏泽身姿矫矫骑着马从暗影出到众人前。 他知道自己不是魏泽的对手,一把将禾草拉到身前,用匕首抵住女人纤细的颈项。 “把她放了,有什么和我说。”魏泽以鞭指着庆三。 庆三把匕首往下压了压:“您这样的大人,先前既然承揽下,怎的又出尔反尔,我比不得魏大爷手眼通天,可别把我逼急了!” 禾草看向马上之人,魏泽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丝毫不受庆三威胁,薄唇轻启,语气生冷得像是在说饭菜的咸淡。 “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她放了,我替你讨回公道,还你清白,二嘛……在你伤她之前,我先把你杀了。” 庆三知道他没开玩笑,魏泽给了他一个台阶,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魏泽最大的让步,不过肯定会有代价,他动了他的家人,魏泽不会就这样放过他。 庆三松开了对禾草的钳制,并推了她一把。 禾草往前一个趔趄,她的上身只着一件交襟半透明纱衣,由于衣领阔大,隐隐现出里面浅色的亵衣,下身着半长束脚裤儿,露出雪一般的小腿肚。 一阵夜风刮来,禾草打了个激灵。赤着绵白的小脚,往前踏去。 女人脚掌还未落地,魏泽扬鞭甩出,把人带离地面,拉到怀里,一手解开大麾将她裹住。 他把她紧紧按在怀里,为她环出一方温暖的空间,她感受到他的力量,禾草吸了吸鼻子,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一颗心才逐渐安定。 “双手打断!送去衙门看押。”魏泽冷声道。 他只说替庆三还清白,可没说要保他全须全尾,废他两只手算是便宜他了。 庆三听到后反而松了一口气。 魏泽不在此多作耽误,调转马头,挺腰纵马离去。 宅子早已落了锁,门子在侧房当值,门被大力啪响,门子慌张提灯前去开门。 当头一人正是外出几日的主子爷,只见他大步迈向门内,怀里似是抱着什么,他还没看清,主子经过他时,挥鞭打掉他手里的羊角灯,一言不发朝内院行去。 在外面过了两个日夜,禾草脸也脏了,头发蓬乱,像是哪里逃乱来的。 她心里还是感激魏泽的,不管怎么样,这两次多亏魏泽搭救,他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她。 女人赤脚站在卧房的地砖上,一双晶莹圆润的脚趾蜷了蜷。 “泽哥儿,这次给你添了麻烦,我心中过意不去。之前我说给你父亲守牌位,那个时候,我受制于人,其实内心总还盼着要回卖身契,能得自由,但是,这两次多亏你施救,我才能脱身,以后我会安心留于魏家老宅,再无二心,余生虔心烧香供奉,祈愿魏家蒙福,下庇远孙。” 魏泽把马鞭往桌上一甩,嘴角扬起一抹讽刺:“原来之前都是在做戏呢!” 第41章 继子 禾草并不辩驳,一开始,她确实有私心,他这么说也没错。 “你先沐身。”魏泽说完也不走,就端坐在那里。 禾草看了看魏泽,见他没反应,又看过去,他不走,她怎么沐浴,男人没有丝毫起身的架势,那意思很明显了,禾草只好进到沐房,拉开屏风。 因为外面坐着魏泽,禾草不像之前那样,一直泡在水里等水温凉了才起身,她加快动作,打湿头发和全身,用皂角揉出沫子,冲洗干净,然后从桶中出来。 拿浴巾时才发现,浴房中没有浴巾和换洗的衣裳。平时都是侍画准备的,她一时间慌手慌脚地没顾上。 她只好先套了一件纱衣,因身上有水,纱衣被紧紧吸附在身上,透出里面可疑的肉色。 魏泽见浴房半天没了声响,又不见人出来,正要询问,女人在那一头说道:“泽哥儿,可否让侍画进来,我没拿浴巾和衣物。” 魏泽走到衣柜处,打开,里面整齐码着各类衣物,他的眼睛在其中一层停留片刻又转开,那是女子遮羞的小衣,红的、粉的、黄的,上面绣着不同的图案。 他从下一层拿了一套素色常服,又从柜架上拿了干净的毛巾,走到浴房前,敲了敲屏风。 微弱的光线下,纱织的屏风上透出一道朦胧的女体,曲线清晰又柔和,膨起的丘山,落下的腰,圆展的髋,那影儿动一动,像是屏风上的人儿活了过来。 禾草伸出胳膊,去够衣服,在碰到时,魏泽的大手反握上她的手腕,衣服和毛巾掉落到地上。 “姨娘刚才说以后留在老屋,替我父亲守牌位,是真心的?” “自然是真的。” 禾草一颗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那双手攥住自己,灼得她全身发热,气血翻涌,魏泽眼珠往下压,见手里白腻的细腕一点点透出粉,挑了挑眉。 “你这女人惯会说谎,我是不信的。” 话音刚落,禾草手腕间的力道一松,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双手再次握住,一扯,禾草眼前一花,她已落到他有力的怀中。 男人一手抓住她圆润无骨的手腕,一手环过她的后背。 禾草惊呼出声,想要退出他的禁锢,却怕被看了去,一时间退不得进不得。 魏泽身上华贵的料子紧紧贴合在女人丰美匀长的双腿间,他将湿漉漉的人儿拢在怀里。 她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耳间传入他低沉的轻笑和有力的心跳声。 “你这是做什么,我可是你小娘!”禾草揪着男人的衣襟,紧贴着他。 她只着一层单薄的纱衣,穿了和没穿一样。 魏泽宽大的衣袖罩住她,低下头:“所以我说你满口谎言,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小娘,你摸着良心说,没有半点僭越的想法?甘愿做一辈子活死人?” “你什么意思?”禾草问道。 魏泽勾起唇,一双眼沉甸甸、黑压压的,直直逼向她:“姨娘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禾草纤长的眼睫一颤,眼里透出一分难堪和自嘲,扬手“啪——”地打在了魏泽脸上。 “竖子!” 男人蹙着眉,脸色并不好看,这一巴掌用了力的,魏泽偏着脸,舌尖顶了顶嘴角,安静了一会儿,笑出声来。 “是我多想了,以为你也有心,既然这样,打今日起,我把姨娘当生母尊重,那堂上牌位你便守着吧,百年后,魏氏族人看在姨娘虔心侍奉的份上,说不定还能让你进魏家祖坟,与我父亲同葬。” 说罢,魏泽一点点松开抱着禾草的双臂,一步一步往后退去,禾草感到护着她的力量在撤去,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衣袖,重新回到他的怀里,掩住白透透的身子。 魏泽心里有气,可那双臂膀仍不由自主地环紧了她,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忍心再说重话,将她抱到床榻上。 “我让人进来伺候,姨娘好好休息,儿子退下了。” 她两个日夜没睡好觉,眼下却没有半分困意,魏泽的话一直在她耳边震荡。 她也才花一般的年纪,面对一个比自己还大的继子,这继子不光年轻英俊,还有权有势,多少女子幻想着得如此郎君做夫婿。 她也曾对着他的背影恍惚,希望多得他一分看顾。 想归想,她清楚,她的身份再低贱,也只是被人看不起,可如果她和魏泽有了沾染,等待她的就不仅仅是看不起,她将被世人唾弃,乃至万劫不复。 所以,这一步,万万不能迈出。 一旦事发,他可以抽身,没人敢把他如何,但她呢?唯有一死。 禾草拥着衾被,外头硕大的太阳,她却觉着冷。 侍画走进来,替禾草穿戴好。见禾草神色颓靡,半吞半吐开口:“婢子进府一直跟在姨娘身边伺候,不曾有半分外心,平日姨娘从不拿我们当奴才,好得和亲姐妹一样,有些事,婢子看在眼里,知道的比旁人多点,今日斗胆说一句,有些路再坎坷,咬咬牙也能走下去,有些路,踏上就回不了头,前面是什么谁也不知,有可能是繁花似锦,亦有可能是悬崖峭壁……” 禾草自小没受过别人关心,侍画和三月对她悉心照顾,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知道她关心自己才有这番肺腑之言。 “放心,我心中有数,你去吧,我想要睡一会儿。” 侍画见她神色缓了过来,便放下心,打下半边床帐,退了出去。 彼边,黢黑的书房,魏泽默坐在桌边,脸上神色晦暗不明,他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说出那些话。 晚些时候,去跟她赔个不是,想来吓得不轻。 …… 魏泽看着对面的禾草,只见她怀里抱着一个坛子,睡了一觉后,眸间黑亮,双靥残着枕过的红痕,唇瓣回了气色,全然忘了刚才的事。 他觉得“禾草”这个名字起得有些道理,弱小纤细却秉性顽强,一岁一枯荣,不息不灭,就像她的人一样。 “泽哥儿,那个庆三真的是无辜的?” 第42章 雨夜闲话 禾草怀里抱着的是自酿的果子酒,特意拿过来让魏泽尝尝。 “我知道你舌头金贵,一般的酒喝不下,这是我酿的果子酒,你尝尝看。” 禾草说着替他满上一盏,问道:“你说替庆三还清白,不会是骗他的吧?” 魏泽请她坐下,替她夹了一小碟子菜,笑道:“老夫人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禾草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魏泽说道:“我既然亲口应下了,岂是儿戏,还他清白有何难!” “就算庆三真是无辜的,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孙员外的尸首都没找到,突然冒出的小厮一直咬着他不放,只怕难,除非……” “除非什么?” 女人看了一眼魏泽:“我说了你不恼我?” “在姨娘眼里,我的气量就这般小?说来。”魏泽说道。 “除非你以势压人,不讲证据,不讲事实,用见不得光的手段行贿,舞弊谋私,毕竟连官家老爷也要给你几分薄面,自然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摆弄一个庆三,像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男人先是一愣,笑着摇了摇头:“你当我朝律法是摆设,凡是县一级的卷宗都要落印递交到州府,再经由州府核实有无误判,最后才定案封存,州府之上亦有巡案察检,就是王孙子弟犯了法,也要一套套流程走完,该关的关,该杀的杀,况且皇城门还有鸣冤鼓,鸣冤鼓响,无论大小案一律撤案重查,只不过一般人不敢击打。” 禾草从前哪里听过这这些,只觉新奇的不能再新奇 “为什么不敢?” 按理说,鸣冤鼓应该很多人敲才对,人嘛,输了官司哪有真心服气的,总想着能翻案重审。 “去一趟京都洛阳,路途遥远不说,碰上山贼路匪丢性命,民间大多都是扯皮拉筋的小案,来去一趟不值当,大案子嘛,敲了也是白敲。” 窗外凉风阵阵,花枝叶影映在纱窗上,形成一副墨色剪影,被风一吹活了起来,轻轻摇曳着身姿,天空开始下起细雨,雨势慢慢变大,淅沥沥打在房瓦上,树茂间,落归于水里,屋檐形成一柱柱水流,成了水珠帘。 屋内灯火依旧。 禾草听明白了,鸣冤鼓对老百姓来讲是摆投,对当官的来说是威慑。 “鸣冤鼓是皇帝老爷让人弄的吗?难道还有人敢糊弄皇帝老爷?” 魏泽眼里光华一闪,笑道:“皇帝老爷?叫的新鲜,还从来没人这样叫过那老头儿,皇帝也有自己的不得已。” 禾草点点头,明白了,虽然那是她一辈子接触不到天神一般的人物。 魏泽觉得不对,反应过来:“姨娘刚才这样说,是在试探我?” 禾草抿嘴笑,她确实想知道魏泽会怎样处理这件事。 “且别让我回答,我考考你,如果是你,要怎样还庆三清白?”魏泽饮下杯中酒。 “我又不是官老爷,如何知道。”禾草吃了一口菜。 “姨娘现在就是官老爷,老爷说出来,小的无不尽心为您分忧排解。” 禾草先是一愣,接着咯咯笑个没完。 男人目中含笑:“别笑岔了气。” 屋外仍然淅沥沥下着雨,听这雨脚,怕是要下一整夜了。 禾草眼珠俏皮一转,肃了肃声音:“本大人润润嗓子,我儿,你替我沏盏茶来。” 魏泽马上接话道:“小大官儿,茶就别喝了,一会儿您浅睡,还是说案子吧。” “那我说了?你不准笑话我。” “嗯,说吧。” “这事已过去多年,想要找证据不太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抽丝剥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果庆三无罪,那么另一个人一定在说谎,只需要从他口中找出漏洞,便可不攻自破。” 她想起,卢管事来的那日,魏泽答应帮庆三,她还为此和他起了争执,那个时候,他告诉她,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想来他应该早有论断。 禾草说完,发现魏泽正嘴角含笑地看着她,然后起身,走到一桌案边:“姨娘可为我研磨?” 禾草不知他要做什么,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白莹莹的腕子,手执墨条,倒入清水,慢慢研着。 魏泽手搦笔管,摊开一册子,落笔,字走游龙,笔笔藏锋。 “泽哥儿的字真好看!写得是什么?”禾草语中羡慕,她没读过书,识不得字,可就算她不懂,也觉得魏泽的字是好看的。 “按姨娘的法子写了帖子,交给县老爷,明日有好戏看。”帖子上只简单几句,点明案中疑点,陆明章为官多年,审案经验丰富,一看便知关窍。 禾草眼中生出兴喜,嘴角咧着,觉得自己好像也不差。 其实这些陈年旧案,要审也审得出来,端看执权者想不想查,这也是为什么庆三情愿散尽家财也找魏泽帮忙。 庆三口口声声说自己无辜,却不敢赌,他自知名声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也深知人性,都说官字两张口,是清是浊,只在他们一念之间,却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这场雨果真下了一整夜,到五更时候才放晴。 吃过早饭,下人备了轿子请禾草前去县衙观案,魏泽早一步先去了。 轿子从衙门口经过时,禾草打帘觑眼看去,门外已聚集了不少围观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垒垒叠叠,都是来瞧热闹的,想看恶奴怎样得到制裁。 当年庆三从奴到主,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一夜之间得到丰硕的财富,多少人做梦都想不来,只能在背后嚼舌咒骂。 如今见他落了灾,全都拍手叫好。 好像庆三是他们所有人的仇人,终于大仇得报了。 一个个手里拿着瓜子,嘴里一面啐着瓜皮,一面同身边的人认认真真低语两句,比官差们还像官差。 路边还有叫卖瓜子水果的小童,不时有人买一把,然后加入到围观的男男女女中,开始“案前预审”。 轿子并没在衙门前停下,而是绕过一个弯,进到一条巷子里,那里有一个侧门,轿子在那里停下了。 来旺在这里候了多时,赶忙上前打起轿帘,把人引进门内。 “主子爷交待,这间是专为您准备的,他同县令家的哥儿在另一边坐着。” 禾草点点头。 这是一间侧室,不算很大,两边齐整整摆着桌椅,一排镂空雕花隔扇,帷幕另一边是衙堂,从这里望去不仅能看到堂上全貌,还能看到衙门前围观的男女老少。 在人群最前一排,禾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孙元娘,她也来了,只是她脸上的神情,禾草有些看不明白…… 第43章 谁是凶手? 堂上衙役排立两边,鼓响金鸣,在威武唱喝声中,一须发花白男子从内室行到正堂,但见绿袍鹭鸶官服,腰环白玉缕金宽带,威风凛凛,双目如炬,只站在那里,已是不怒自威。 “与此案相关人等,带上堂来!” 不多时衙役押着一人到了堂前,正是庆三,满身脏污,两臂无力垂摆在身侧,缭乱额发下的双眼却很清明,面上不见丝毫萎靡之气,挺腰直背跪于堂中。 他的旁边跪着一青衣裹巾男子,唇红齿白,修长身材。 禾草暗想,这人就是玉童了。 一声惊堂木响:“玉童,你说当年庆三杀了孙员外可有证据?” 青衣男子朝上磕头:“大老爷,小的就是证据,当年亲眼所见,庆三杀人,要不是小的跑得快,只怕也被他杀害了,焉能留命到现在,年年月月一日不敢忘,盼着替老主人讨债。” “放你娘的屁!挨操的玩意儿,没根子的王八羔子,这多年你怎的没死在外头!” 庆三和玉童当年相互看不对眼,怨恨老早就结下了。 玉童指着庆三:“老爷听听,他盼着我死哩!我死了,就趁了他的意。” 这时衙门前围观男女老少全都跟着议论起来,都说老天有眼,庆三这下必死无疑了,不过他过了多年富贵日子,死了也值当。 衙役立棍呼喝,嘈杂声渐渐息止。 “玉童,你说你是人证,庆三杀害孙员外,你亲眼所见,此话当真?” “当真,小的不敢欺瞒。” “那你把当晚事发经过,如实说来。” 玉童看了眼庆三,眼中快意一闪,便把当晚的情景还原,男子声音清灵细软,话说得不疾不徐,让人很愿意耐着性子听他讲下去。 多年前的凶案通过男人的讲述再次呈现。 那晚玉童正欲侍候孙员外就寝,浑身酒气的庆三突然持刀闯入房内,一刀抹了孙员外的脖子,又转身砍了自己一刀,幸好他跑得快,只伤在后背,并不致命,庆三在他身后追赶,他咬牙跳到水里,才逃过一劫。 “你说你被庆三从后所伤,最后跳入湖中,侥幸逃脱,此言属实?” 玉童又嗑了两个头:“句句属实,一句不实,任老爷处置,” 陆明章拈须点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从杯沿看向堂下诸人的动静。 另一边,两年轻男子面对坐着,一人手执黑棋一人手执白子对弈。茶壶里的水发出咕噜噜声响,小侍儿提壶重新续上茶,翻腾出带着香气的水雾。 “怎的插手此事,那庆三与你有交情?” 魏泽并不答言,反问一句:“你要找的那女子找到了?” 陆远看了看棋盘,他所执的白子已全被魏泽的黑子围堵。 “没找到,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难不成真是水妖。” 魏泽见他无精打采,完全没了往日的丰姿,这是真上了心,为了个一面之缘的女人。 “不过一个女人,这可不像你。” 陆远苦笑:“你别笑我,就看以后有没有人能治你这尊杀佛。” 魏泽落下一子,腔调恣意:“小情小爱而已。” 陆远之看了眼衙堂:“父亲说晚间摆桌酒席,让你不要走,留下来用饭。” 魏泽点点头。 陆明章看向庆三,男人两边的手被卸掉了,垂在身侧,腰背却挺得笔直,时不时回过头看向围观之人,不知在寻找什么,像只随时会炸毛的猫,最后眼睛定在一女子身上,停留了好久。 “本官审案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庆三,你来说说当日事发经过。” 庆三知道,这是在给他机会,那日,魏泽虽然亲口答应帮他洗清冤屈,他还是疑心他会食言,之后卸他两条膀子,他才松下一口气,两条膀子做投名状,知道此事魏泽管了。 庆三不再担心,一五一十把那晚的事讲了出来,只是他讲的和玉童说的完全不一样! 那晚,他在船头喝了两坛酒,晕晕乎乎靠在船板上睡着了,不知几更天的时候,被冻醒了,船头的灯早就灭了,耳边只有夜风呼啸的声音,风中夹杂着夜鸟哀怨啼鸣,声音拉得又长又细。 他虽不信鬼神,还是免不了起了一身疙瘩。便撑起身子,踉踉跄跄往下人房走去,经过孙员外房门时,门并未关严实,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一眼直接吓出一身冷汗。 孙员外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他的脖子上有一道非常深的口子。 “你发现时,他有无气息?” “不清楚,应是没了气息。” “什么叫‘应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陆明章肃穆说道。 “我没敢上前,当时跑出去忙着叫人,回来后老爷就不见了。” 陆明章点头,继而又问:“你看见小厮玉童没有?” “没有。”庆三想了想,补充道:“当时房里没看见其他人。” 青衣男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轻撇的弧度像是在说,你能奈我何! 衙门外的一众“热心百姓”嘘声一片,不时冒出几声放肆的讥笑,仿佛看一个将死之人的无用挣扎。 陆远章再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左右!把他的衣服扒下来!” 衙役应诺,走到庆三面前,开始扯他脏污的衣衫。 “蠢材!蠢材!谁让你们扯他的衣服,我让你们扒他的!” 陆远章把手往下一指,众人沿指看去,正是一身青衣布巾的玉童。 那玉童先是一愣,继而想到什么,面色发白,额冒冷汗,嘴角仍翘着,只那弧度变得牵强。 “大老爷这是为何?” “本官办案,还要向你这小奴表明原因?!左右何在,给我扒开他的衣衫!” “是!” 衙差听罢,往玉童身边靠近,男人显得非常抗拒,腮骨紧咬,一副死不从命的模样,一衙差上前压住他的臂膀,另一人衙役绕到他的身后,双手大力一扯,刺啦一声,青色软衣应声而裂。 原本嘈杂的周围瞬时安静下来…… 第44章 爱未终 玉童的上衣被衙役们扒下,原本嘈杂的周围瞬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全盯在他赤裸的背部,有些人甚至揉了揉眼,想要看得更清楚。 男子的皮肤比大多数女人还要白净细腻,赤坦的背部刺了几行字,百姓中有识字的人,念读出声: 可怜玉小童,微笑摘兰丛。 剪袖恩虽重,残桃爱未终。 这首诗出自《繁华应令诗》,字句浅显,连没读过书的七旬老汉也懂其意,安静的人群开始骚动,议论声渐起。 又是一声惊堂木。 “据你所说,你在逃跑时,背后挨了一刀,无论过去多少年,伤口好了,刀疤总归还在,可你身后平滑不见半寸疤痕。” 不知谁喊叫了一声。 “他背上没刀印!” “原来他说的是骗人的。” “他是孙员外的男宠,孙员外不会是他杀的吧!” “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儿,真恶心人……” 跪在堂下的玉童低垂着头,双拳紧握,额前的发丝遮挡住眉眼。 “好大胆刁奴!谎话连篇,欺到本官面前,依我看,就是你杀了孙员外,庆三同你有旧仇,你便顺水推舟把罪责抵到庆三身上,速速招来!” 玉童身侧的拳头死死攥着,忽然发出一声轻笑,知道自己再说已然无用,本来他有七成把握扳倒庆三,今日一看,庆三一定事先打点过了,不知找了哪个厉害人物。 “人是我杀的,他不死,我一日不得好过啊!”男人说得轻松,全然不在意被揭发。 “刁奴,为何弑主?” 玉童一手撑住眼,先是轻笑,接着狂声大笑,笑着笑着,咳嗽不止,吐出一口血来。 “那年,我六岁……” 他是从外面买来的,进来时才六七岁。 管家见他伶俐便把他放到了孙员外身边贴身侍候,孙员外见他生得清秀,肌如白玉,给他取名玉童。 孙员外有好男风的癖好,在外面包占的有一两个男倌。 随着他年岁渐长,模样长开,孙员外看中了,在书房里以威施压他,乖乖听话他便疼他,若不从,便拉出去卖到倡馆。 他只好屈意从了,完事后,那老猪狗用朱红染料在他后背刺上词句,并念给他听。 从那时起,他便有了杀心! 孙员外有个恶习,一直瞒着所有人,就是嗜赌,他会带着他出入各大赌庄,起先输赢只是几十两白银,后来越赌越大,几百两的输赢,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几乎没有。 输到身上没钱了,就把他抵押给赌场放码的玩弄…… 他本就想杀了这老棍儿,终于让他等到一个机会,只要他死了,他便自由了,隐姓埋名再不受胁迫。 那晚他趁孙员外不注意从后抹了他的脖子,不赶巧庆三从此经过,他连忙躲藏起来,等庆三离去后,本想就此一走了之。又担心仵作从尸首上验出什么线索,当时没敢多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尸体投到江里。 围观众人一阵唏嘘嗟叹,可怜玉童,恨孙员外人面兽心,该死该杀。 “你既然想得自由,为何这个时候又冒出来?只要你不现身,这案子就牵扯不到你头上。” 陆远章问出了一个大家都疑惑的问题,毕竟当年孙员外的尸首并未找到,真要追查起来并不容易,再加上过去了许多年,早已落灰结网的事情,根本无人追究,为何这小厮又突然出现,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这些年我躲在暗处,像老鼠一样,不敢见人,生怕被官府捉拿,庆三那厮却光明正大做了孙家家主!如今,我时日无多,死之前就想把他拖着一起。” 原来这玉童已身染绝症,这么多年过去,对庆三一直怀恨在心,终不能释怀。 偶有一次得知,庆三得了孙家财产,还娶了孙家大姐儿,心中不平,新仇旧恨一齐涌现,便以身入局,想让他陪葬。 既然他已经承认杀人事实,差不多可以定案了,陆远章命人将玉童收押,把卷宗发往州府审批。 庆三当堂无罪释放了。 禾草见庆三出了衙堂,径直朝大门前的孙元娘走去,不知女人说的什么,庆三低着头静静听着,然后女人开始抹眼泪,男人附到她耳边,说了两句,女人破涕为笑,跺了跺脚走了,男人跟在她身后离开。 魏泽同陆远从偏厅出来,说笑间,陆远突然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魏泽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女人上着藕色窄袖对襟小衣,一身蜜色绉丝齐胸拖泥襦裙,越发衬得肤若凝脂,腮如新荔,一头乌云压鬒鬒,簪一根点青玉簪,不是禾草又是谁。 陆远讷讷吐出三个字:“找到了。” 他并没深想,为何这女人从衙门的偏厅出来,见她就要走远,怕又错过,正要上前,从旁伸出一只胳膊拦在他前面。 他转过头,发现拦住他的是魏泽。 “你拦我做甚?” 陆远这才发现魏泽神色不对,后知后觉,那个偏厅是给魏泽小娘准备的,难道……那女子是他的小娘?! 魏泽的小娘他是知道的,之前因为他的疏忽,那女人让秦落普挟持过,魏泽亲自去追的人,因为这件事,魏泽有一段时日都不侍见他,连他上门,都拒之不见。 …… 陆家后院摆了一桌丰盛酒席,旁边站了几名侍酒美婢,又有几名唱者随风送曲。 陆远和魏泽打小认识,那个时候,陆明章并不十分赞同让儿子和这小子混在一起,一个行商之家,终是上不得台面,谁承想,这魏家小儿居然自己闯出了名堂。 魏泽脾性霸道强硬,连庆王二子都敢打,各路官员对他也是客气。这样的人物绝不会盘卧太久,终有一日,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酒过几巡,陆远章离了席,回房歇息。陆远挥去了一众下人,此时桌上只有魏泽和陆远两人。 两人谁也没说话。 陆远想不到,一心牵挂的人是找到了,却有一个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他,如果是其他任何人,他有能力摆平,可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魏泽! 无论如何,他要搏一搏,只要魏泽点头…… 第45章 求娶 禾草回了魏宅,人懒懒地不想动弹。 之前孙元娘来找她,只有谈起庆三,枯败的眼才有一丝动人的光辉。 她一定是痛苦的,以为庆三是杀父仇人,却又不可遏制地爱上这么个人,那样的爱太难了。 今日真相大白,孙元娘才真正露出笑来,庆三就那样看着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妻子,两人低头私语的画面一直断续闪过她的脑海。 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何尝不想有一份独属于自己的真情,可终究是奢望,她告诉自己,不能贪心,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 陆远亲自替魏泽斟酒,魏泽嘴角始终淡淡笑着,但那眉眼却耷拉了下来。 那女子是魏泽的小娘,也不过是他父亲留下的旧人,名头上只是一个妾,他来曲源县不过数月,不至于对一个妾母有多深厚的亲情。 他们二人从小便相识,只要他开口,言辞恳切一些,他应当会松口。 “道卿,你知我寻那女子已有多日,为找她,整日茶不思饭不想,没想到她居然是你魏家的。” 魏泽笑了笑,仍是一声不言语。 陆远不知他是何意,魏泽心思太深,他看不透。 “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将她让于我?” 魏泽嘴角渐渐回落:“你想纳了她?你后院已有几房姬妾,难道还不够?” “不是纳,是娶,娶她为妻,我心里有她,自会给她应有的体面。”陆远明白,只要过了魏泽这一关,其他的都好说。 “为妻?她那样的人又是那种身份,你父母会同意?”魏泽说道。 “这个不消你担心,我自有安排,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魏泽摩挲着指环,缓缓开口:“既然你诚心一片,我这做兄弟的怎好阻拦,但是,那女子虽是我小娘,我却十分敬重,所以这个事情,我还需问过她,若她点头,我自然无话可说。” 陆远暗暗松下一口气,只要魏泽不阻拦,这件事就成了一大半。 “天色已晚,我该回了。”魏泽说罢起身,桌上那杯陆远亲自为他斟的酒动也没动。 陆远将魏泽送至大门处,又招呼了两个提灯的小厮:“你们送魏大爷。” 小厮们在前面开路,后面还有一排青兵跟轿。轿子到了魏家门前,下人们将魏泽迎了进去,又打赏了小厮一人一两银子。 金风淅淅,玉露泠泠,天气渐渐转凉,晚夕时分,下起寒露。 魏泽去了禾草院子,问了才知道,吃过晚饭后,她去了内园消食,还没回,他一路寻去,终于在湖中央的亭轩处看见她。 女人一身轻薄的丁香色素软缎,屈膝倚在栏杆处,裙下露出一对红鸳嘴绣鞋,翘着脚尖,没有半刻斯文。 “喝酒了?”魏泽问道。 禾草一个激灵,回过头发现是魏泽,不知他何时站在身后,一点声响也没有。 “嗯,你身上也有酒气。” 魏泽笑了笑,挨着她坐下,禾草往后退了退。 “真是看不出来,姨娘居然会泅水,水性还如此了得,看上去娇怯怯的,还有如此野性儿,姨娘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出身乡野,会水并不稀奇,我们那里的孩儿们都会泅水,我小的时候还救过人呢。泽哥儿说这个做什么?” “姨娘小时候救的是谁?那人长什么模样,可还记得?” “许多年过去,记不得了,只记得是个穿衣甚好的小郎。” 魏泽冷笑一声:“姨娘前些时候是不是又救过一个人?” 禾草的心漏跳了一拍,讪笑道:“好像是有这么个事情。” 那日,她确实在落月湖救了一名男子,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魏泽怎么知道了。 “那儿子要恭喜姨娘了,不仅救了人,还为自己找了一段姻缘。” “什么姻缘?” “你救的那名男子是县令家的公子,名陆远,字愈安的,他对姨娘一见倾心,一直派人探听您的下落,今日终于见到了,一再恳求我,让我从中牵线,全你二人情缘,姨娘意下如何?” 禾草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她当日出于好心,救了那人,怎么还有后续?而且那名男子竟然是县令公子,这可是官家子弟! 那人容貌不差,家世也好,若是真能嫁得此人,不失为一桩幸事。 但是这话从魏泽嘴里说出来,她觉得不可信,她的出身先不说,还是个寡妇。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嫁或不嫁,也不是我能决定的。”禾草掉过头,伏在栏杆上,手里抓着一根藤条,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 “姨娘若真想嫁人,我还能拦着不成,况且这样好的机会,我只有替姨娘高兴的份,哪会阻拦,你找个好人家,我也高兴。” 魏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和这深夜的湖泊一样,罩着一丝烟雾,幽暗不明。 禾草坐直身体,看向对面之人,想从他的眼中辨别出什么。 “我走了,您父亲的牌位谁来看守?” 魏泽笑了笑:“姨娘不必把自己看得过重,没有你,自然有其他人替上。” “姨娘不必现在立马回答,可要想好了,这是一门不可多得的亲事,陆远其人文采灼灼,人品上佳,家世贵乘,这样好的郎君,错过可就不再有了。” 魏泽看了眼衣着单薄的禾草,皱了皱眉,瞬时又展开,轻笑一声,起身离去,走了两步,禾草从后叫住。 “泽哥儿,你这话说得可是真心?” 魏泽只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待他走后,忽然一阵微风吹来,禾草打了个寒噤,抱着手臂搓了搓,也走了。 次日一早,侍画伺候起禾草,下人传陆家公子来了,说是要见一见姨娘。 因要见客,侍画便替她上了妆。 禾草的肤脂细腻,淹淹润润能掐出水来。粉上重了反倒遮了皮肤本身的颜色,侍画只在她面上匀了一层香膏,轻敷上些许薄粉。 一对眉形弯弯的,又细又长,如远黛青山,纤长的眼睫下,秋波灵动,都无需过分涂描,只让她保持天然。 像禾草这样的形貌,总能一眼把人的目光抓取,没人逃脱得了。 侍画深知这一点,禾草的美只需点缀而不用修饰,呈现出来就是动人的,挠人心肺。 禾草对陆远有些印象,毕竟那日太过惊险,收拾过后,禾草便去了前头…… 第46章 心意 魏宅书房,来安替香炉重新压上香粉,点燃,盖上紫金炉,细烟依依生起。 不知自家爷怎么想的,真就放心让那两人单独相处?你说他放心吧,拿在手里的书看了半天,也没见他翻一页。 来安看了眼自家主子:“爷,陆家的来了,禾姨娘过去了,您不去看看?” “那是她自己的事,我去做什么。”魏泽叩了叩桌案,来安立马续上茶。 “下去吧。” “是。”来安应声退下。 门外,来旺见来安出来,连忙凑上前,把他拉到一边,觑声问:“哥,咱们大爷什么时候这样好性儿,好不容易弄回来的人,说让就让了?” 来安摇了摇头:“我也看不明白,不过依我对爷的了解,只怕不会这样简单。” 来旺点了点头,他们从小就跟了主子爷,就目前来看,这绝对不是他的脾性。 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最后谁会倒霉,是禾姨娘还是陆家公子。 禾草到了会客厅,透过屏风,能观到一个身量修长的影儿,应该就是陆家公子了。 陆远听到声响,抬眼朝屏风看去,手心甚至起了一层薄汗。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在酒楼上,她在摊位上挑选发簪,只一眼他就上了心,后来,她又救了他的命,他知道他再难逃掉。 之后,他派人四处打听,却没有半点消息,如今,她与他只一屏之隔。 禾草缓缓从屏风后走出,朝着男人侧身行礼,陆远哪里还敢坐着,连忙起身还礼,陆家小厮心道,公子从来行止从容,清风有度,何曾这样手脚生乱。 两人隔着距离,对坐下。 陆远看着对面的人儿,心道,是他日夜思念之人。 上次只顾着救人,那样的情况下,禾草并没太注意陆远的样貌,今日相看,和魏泽不同,陆远的长相偏文弱清雅一些,嘴角始终带着温和的笑。 “那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陆某说过,这个恩情定会还。” “陆公子不必在意,不过是举手之劳。”禾草笑道。 陆远被女人的笑闪了眼,端起手边茶盏,呷了一口,停顿了一下:“在下的心意,姑娘可知晓?” 禾草没想到他一上来就说明来意,一点不含糊,不免有些难为情。 陆远又道:“是我草莽了,你心放宽,我不迫你,过两日,不知姑娘可得闲,落月湖有赛舟,我带你去看看?” “多谢陆公子相邀,我还是不去了。” 陆远一怔,笑说:“一同去吧,那家伙也会去。” 魏泽也去?那她跟着同去,想来是可以的。 送走陆远,禾草正待回房,来安传话,说魏泽要见她。 禾草来到魏泽书房,坐到下首侧位,上一次来,她也是坐在这个位置,那次她生死一线,抛开尊严,恳求魏泽留下她。 “见过了?”魏泽看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抬。 禾草“嗯”着应了一声。 “姨娘瞧他可还满意?” “陆公子年轻英俊,身世清贵,是我高攀了。”禾草放在膝上的手相互绞着。 魏泽终于从书中抬眼,看向她,慢慢踱到她跟前,向下睨着:“别绞了。” 禾草停下动作,想起一事:“陆家公子邀我去看赛舟,你去不去?” “姨娘无须问我,他既然邀了你,你想去便去。” 禾草扬起下巴,和魏泽对上,笑道:“那我到时候去凑凑热闹。” 魏泽逆着光,一双眉眼隐着,看不直切,只听他说:“去吧。” 从书房出来,禾草深呼出一口气,慢慢走下台阶,往后院走去。 这一日,是曲源县民间自发组织的赛舟节。 街市上人流如粥,各大酒楼全都预订了满席,街道旁全是商贩,有卖赛鼓的、彩幡的,还有卖响锣的,沿路下去,到了落月湖附近,一溜排的生意,各式各样的都有,还有那挑着担子卖吃食冷饮的。 时下正值淡暑新秋,晚上虽放了凉,白日依旧炎热。 湖边已聚集了不少人,乌泱泱一大片。 普通百姓都是提前在湖边守着,抢占一个绝佳的观望地点,而那些有钱的人家都是包下楼船,所谓楼船,就是酒楼,只不过是在湖边做生意的酒家。 地面上的酒家,讲究的是高、大、宽敞气派,而这些依湖做生意的酒家则有不同的讲究,个头大的船反倒失了意趣,楼船讲究一个精致,环境精致,吃食精致。 更有上等的楼船会请来青楼名角,当然,能请青楼名角,那也一定是客人身份不一般。 同样一片湖光,楼船的客人和岸边的百姓看到的却不一样。 陆远单独包了一艘精小楼船,小二层,雅间环境清幽别致,房内还熏了香,靠窗的桌上摆着几盘子细果和甜点。 禾草没想到陆远单独邀她。 因今日游人众多,人员掺杂,出门前侍画特意替她戴上一顶幕篱,水色的轻纱垂挂至胸前,上了二楼才将幕篱摘下。 禾草今日打扮的清爽,一袭鹅黄长衫,露出葱绿抹胸,细腰款款,束着慵懒风情,外套着一屋挑纱月白绉丝褙子,臂腕上缠着暗花祥云彩绘披帛。 距此不远的另一条船上,二楼雅间内,曲乐盈耳,隐有女子娇笑的声音传出。 船内笙箫盈耳,舞乐清扬。 “陆愈安怎的没来?”谢方昭问道。 周镰就着美人儿手喝了杯中酒:“来了,在另一条船上,我看着他上去的,后面还跟着一女子。” “什么女子?”另一个方脸男子问道。 “戴着纱儿呢,看不见脸,不过那身段,啧!你们是没见到,就我多年的经验,此卿大有意趣!”周镰咂着嘴。 “他有些不像样,哥哥都来了,他却撇下我们,独会美人儿,哪有这样的道理,不行!咱们去闹闹。”谢方昭向窗边递了个眼色。 众人会意,只见魏泽歪靠在椅榻,一边喝着酒,一边听云仙清唱弹曲,对他们的谈话完全不感兴趣。 周镰几个立马指使着艄公转舵。 他们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小娘皮恁会缠人…… 第47章 他的态度 陆远正在同禾草讲述那天遇险的经历,禾草听得认真,脸上不时给出惊讶的反应,好像陆远的话比赛船更吸引她。 男人见她喜欢听,继续往下讲,说到秦落普是如何被魏泽设计抓获的,最后因他疏忽,导致秦落普逃走。 听到魏泽宴请秦落普一节,禾草屏住呼吸,听得更认真了,虽然陆远几句带过,但她知道一定是极其凶险,一环套一环,每步都不能出差错。 陆远叙叙讲着,但他发现禾草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停顿下来,静静看着她,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本不想唐突禾娘子,但这件事我还是想亲口对你说,吾之心意已经很明白,想娶汝为妻,不是纳妾,而是明媒正娶将娘子娶进我陆家大门,不知禾娘子可愿为吾之妻?” “能得郎君青眼,何敢愧当,但妾之身份不敢高望公子,有如云泥,怎敢心生贪恋。”禾草心想,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 “当初我从狠心哥嫂手中得救,多亏了魏家哥儿,他怜惜我身世凄苦,将我留在魏家,与我有恩。另一个,魏员外才过世不久,我也没有再嫁的道理……” 正说着,船身外传来吵闹。 “陆愈安,你小子忒不厚道,有了美人儿也让咱们哥儿几个掌掌眼,藏着做什么,你是那刘彘儿,金屋藏娇还是怎的?” 这是周镰的声音,只有他敢这样犯浑,除了魏泽,这小子谁也不怕。 陆远探脖望去,几人居然直接跳到他这条船上,要上来,被他的小厮拦着,正在下面闹呢。 禾草慌了,这样的情况下,她是绝不能让人看了去的。 时下男女私会不是什么大事,但私会中被几个男人围堵打趣,性质就不一样了,那和外面卖唱的青楼姐儿们没区别,一旦起了头,她会被人轻看了去。 陆远安慰道:“别担心,我下去打发他们几个。” 禾草点点头,把幕蓠罩到头上。侧耳听着下面的动静,陆远下去后,动静非但没有减弱,反倒闹得更大了,恍若下一刻几人就要冲上来。 禾草走到二楼廊上,发现这条船的不远处停着另一条船,应该是楼下那几人的。 对面躺椅上倚着一个人,旁边还有个青衣美人儿唱曲儿,她越看这身形,越觉得熟悉。 那人似乎觉察到注视,侧过头。 魏泽?!太好了,他轻功了得,翻山越岭都不在话下。 “泽哥儿?”禾草试着叫了声。 魏泽不为所动,继续听曲,禾草以为他没听见,提高调,又叫了一声:“泽哥儿?” 青衣女子抬眸,疑惑地看向她这边,得!禾草算是明白了,他不是没听见,是懒得搭理她。 零碎踢踏的脚步声,正往二楼上来,禾草急得红了眼眶,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腰上缠上一道力量,眼前景物一花,再次落脚,她已到了另一边。 只听到耳边一道熟悉的男声:“开船。” 艄公得令,撑船转舵,船朝另一边驶去。 等周镰几个上来,发现二楼雅间内空无一人,怎么会无人呢?朝窗外一看,发现他们的船已经开走了,几个顿时傻了眼。 陆远觑眼望去,却看见魏泽回给他一个凉凉的眼神。 同那边的清雅不同,这边船房内的酒桌上珍馐堆叠,奢贵华糜,又有伶人舞女增香解趣,这些贵胄公子们的生活果然铺张。 禾草看了眼魏泽身边的美人儿,半垂着颈儿,挽着云髻,朱唇皓齿,一身轻透的鲛绡层叠如雪,款指轻弹,声悠悠,曲漫漫。 魏泽半阖着眼,并不说话,但禾草看出来了,他心情非常不好,她把原本要说的话咽回。 “一会儿船靠岸,让人送你下去。”魏泽说道。 禾草点了点头,经过方才的慌乱,身上起了汗,于是把幕篱摘下,见旁边有一杯没碰过的茶水,端起来正要喝。 “别碰那个。” 魏泽把杯子从禾草手里拿走,杯里放了些给男人助兴的药,那几个家伙常常喜欢玩些手段,又爱胡闹,至于女人喝了会怎么样,还真不知道。 “喝这个。” 魏泽亲自烫了一个杯子,又用拈子夹了几块冰放到凉水中,斟了一碗茶,推至禾草面前。 禾草谢过,看着面前的茶水,晶凉,又有茶香气,杯壁上还起了一层细小的水珠,一口下去,心肝脾胃都舒爽了。 船在水面上回荡了一下,艄公的声音在下面响起:“到岸了。” 禾草起身,朝魏泽福了福身:“我先去了。” 魏泽颔首,在禾草走后,招手对来旺吩咐:“去,护着些。” “是。” 来旺领命去了。 “大爷对那女子倒是贴心,奴从来不曾见爷这样过呢!”云仙说道,语气中有些嗔怨的意味。 魏泽笑了笑:“你说的是什么醋话儿。” 云仙放下琵琶,洗手斟了一盏茶,送到男人面前:“奴家说错了话,爷赏个脸,喝了这杯茶,不计较罢。” 魏泽接过喝了:“你下去,歇歇嗓子。” 云仙欠身,敛裙退下。 禾草从船上下来,没了心思再玩耍,径直回到魏宅。 下午的时候,魏泽也回了,禾草走出院子,细细想了片刻,此事她还是和魏泽通个气,虽说他从头至尾表现得无所谓。 魏泽正在湖亭中歇息,记得上一次她来,为了讨要卖身契,足足等了一个下午,才见到他这座真神。 “姨娘去吧,主子爷有请。” 思巧过来将她引到亭中。 魏泽正在下棋,自己同自己对弈,禾草坐到他的对面,犹豫着要怎么开口。 “泽哥儿,我有话说。” “嗯。”魏泽眼也不抬。 禾草看了眼周围,男人仿佛头上生眼,一挥手:“都下去吧。” 立在周围的人依次序退到了湖亭边,幕帘围出一方私密的区。 禾草见人已退去,开口道:“今日陆家公子表明心意,想娶我为妻。” 魏泽将指尖的一枚白子落下,哗啦啦又从棋盒中捻起一枚,根本不在意女人说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魏泽才轻慢慢开口:“姨娘真觉得以你的身份能嫁进陆家?” 禾草脸上一白,手指紧紧攥着裙衣,看着对面之人,她配不配自己心里清楚,但这话从他口中说出,让人不好受。 魏泽从棋盘中抬头,往后仰靠,双手交在胸前,眼珠向下睨着。 就是这个神情,永远的高高在上,她第一次见他时,他也是这个眼神,一双眼映着清辉月华,让人觉得他超然事外,相处久了,她才发现,他不是超然事外,而是冷情! 仿佛所有人在唱一出戏,而他只是一个看客。 禾草心里来了气,质问道:“你就这样肯定我嫁不得陆家?” “是。” 魏泽的语调不带任何起伏,而他接下来的话,让她更加难堪…… 第48章 挣扎 魏泽丝毫不遮掩语调中的轻视,禾草却被他的话刺痛,原本一颗淡然的心生出执拗。 魏泽又道:“姨娘心里明白,何必再问我,无论从你的出身又或是身份,都配不上他,陆愈安虽承诺娶你,但陆家可不是他当家,他说的话没分量。” 禾草僵着身子,声音也有些发直:“既然是这样,这话为何你不早点说。” “我为何要说?这是姨娘自己的事,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现在看来……” 男人言语说一半留一半。 禾草怔愣片刻,讥讽道:“陆家公子说要娶我,我也只是听听,就算最后嫁不了,我也没所谓,本就不抱希望,但是,刚才听我儿一番言语,我改主意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定要嫁他陆家郎!” 她并非真要嫁陆远,只是觉得魏泽说的话也太可恶了些,这人怎么这等可恶呢。 禾草说罢起身离开,离开前还把魏泽的一盘好棋全糊了。 魏泽嘴角抿出一条刚毅的直线,暗骂一声,冤家! 次日,禾草想着气话归气话,还是决定同魏泽把话说清楚。 走到那边院子:“你主子可在家中?” “主子爷一大早就走了。”来安回道。 “走了?去哪儿了?还回来吗?”禾草问道。 “大爷没交代,只让小的留下,帮您安排出嫁事宜,想来是不回了。”来安说道。 怎么就走了,走得这样突然?昨天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失望、有责备,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暗涌。 …… 接连几日天色阴沉,彤云密布,天上开始下起冷雨,院中土润苔青,竹影参差,窗棂处吹来微寒的风。 禾草倚在床头,把窗扇推得更大一些,有几点微雨飘进来,落到她的脸上。 那晚,也是这样的天气,魏泽在灯下问她,姨娘,你会永远陪着我吧?! 很难想象,他那样一个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明明语气那样轻,那样小心翼翼,那一下,她的心被狠狠攫着,呼吸间都是疼的,为什么会心疼呢,他那样强悍的人,有什么值得她心疼的。 也不知几更天,她实难睡着,披了件外裳,撑着油纸伞慢慢往内园走去,内园中有一片池塘,塘里的荷叶开始有了枯败的迹象。 她沿着塘慢慢走着,听着雨打荷叶深深浅浅地响,不知不觉脚上染了泥水,泥水浸透到内里,湿了袜子。 她走到木香棚内,将油纸伞放到地上,理了理衣衫和打湿的鬓发,雨下大了,交织的雨幕让她有些看不清路。 一阵冷风吹来,带着苦意的青木香随风轻轻拂过她的鼻息,禾草转过头,只见魏泽身着月白长衫,领间解开几颗扣子,靠在棚架下,一头乌发用小银冠束着,看着她。 “什么时候回的?”禾草向前走了一步。 魏泽偏了一下头,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把她看着。 禾草也捂着袖笑了,再抬眼,哪还有人,只有空落落一片被风吹扬的青藤。 …… 魏家二房。 二房夫人娄氏正在房中看账本,几个管事候在阶下。 “咱们府上看着光鲜,但上下打点一样也少不了,进账多,出账更多,内里早已捉襟见肘,光靠老爷那一点子俸禄哪里够用。” 娄氏眉头紧锁,他们这样的人家,胳膊断了往袖子里藏,阖府上下,一应吃穿用度还不能缩减太过,恐被人笑话了去。 “夫人这是放在眼前的不看,望那没有的。”娄氏的陪嫁蔡嬷嬷说道。 “怎么说?”娄氏问。 蔡嬷嬷挥手让其他人下去:“大房的哥儿总要回京都的,夫人何不将大房的账务接手,咱们也不要半分好处,就是代管账务,到时候,进账多少,出账多少,咱们只要把账面做平了,谁又能说什么,还能得大房一个人情。” 娄氏觉得这是一个办法:“泽哥儿会同意?” “有什么不同意的,大房又没个正经女主子,只有一个妾室,若夫人怕她坏事,找个理由把她清理出去就是了。” “说得容易,那么大一个活人,如何说打发就打发了,那是大房,也不是我说了算的。”能管着大房账务自然好,能捞不少好处。 “若是大老爷在,处理那小妾确实不容易,现在那小妾守着寡哩!”蔡嬷嬷眼珠转了转,又说,“婢子倒有个法子,听说那女人有个嫂子,只要把她嫂子找到,就好办了,让她灰溜溜走人,连曲源县都待不下去。” 蔡嬷嬷附到娄氏耳边细细说了,娄氏连声称妙,随即又担心:“哥儿会不会因此对我生怨?” “您是他的长辈,帮他清理门户,他谢您还来不及呢,区区一个妾,哥儿不会为这动肝火。” 这日,禾草午睡了起来,二房那边来人说要见她。她同二房不怎么来往,这个时候传她过去做什么? 她收拾一番,带着侍画和三月去了二房。 二房和大房坐落在一条街上,当年又是同时建的屋址,内部构造大同小异。 引路的丫鬟将她带到娄氏房中,侍画和三月被拦在屋外不让进。 娄氏端坐于正中间,左右侍立,下边还坐着几人,一个是魏宛姣,一个是魏宛晴,魏宛晴看向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担忧。 禾草走到堂下,对着娄氏行了礼。 上面一片安静,娄氏不说免礼,只让禾草跪着。看来今天是场鸿门宴了。 “你抬起头来。”娄氏说道。 禾草依言正起面目,看向她。 “好个楚楚可人的样子,可不知道成天做这样子给谁看。” 禾草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贵妇:“夫人今日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娄氏冷笑一声:“把人带上来!” 只见下人带上来两人,一男一女,那男子她不认识,那女人四十上下,胖头圆脑,就算化成灰禾草也认得。 正是失踪许久的王氏! 第49章 通奸 王氏的出现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使得她全身发冷。 “王氏,你可认得眼前这人?”娄氏问道。 王氏低眼看了看禾草,点了点头:“是我小姑子,禾草。” 娄氏转过眼,看向禾草:“这妇人你可认得。” “认得。”禾草眼也不眨地回道。 “那你可认得旁边这个男人?” 这男人进来时,她就看了,五短身材,小眼方唇。 “不认得。” 娄氏一掌拍向桌案,腕间的桌子嗑得哐啷响:“你不认得?呵!他可认得你!” 男人看着禾草,一脸深情:“妹子,就别隐瞒了,咱们俩的事情被发现了。” 禾草转头把男人一瞪:“我不认识你,你不要浑说,毁我清白。” 一直没说话的王氏开口道:“不是嫂子说你,既然已经是魏家的人了,就该一心一意把心放在魏家,就算他是你从前的相好,你也不能偷跑出来与他私会。” 这下禾草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来唱得这一出啊! “你还有甚话说?”娄氏问道。 禾草还是那句话:“我不认得此人。” 王氏朝上面磕了头:“夫人,我这小姑子在嫁魏员外之前和这个货郎就认识了,两人常常躲着没人的地方干那没羞没臊的事,谁想到,她嫁到了魏家,同这男人还有往来,幸亏那日被我看见了。” “现在你还有何话可说?”娄氏问禾草。 禾草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膝盖:“我无话可说,还是那句话,我不认得这男人,还有,夫人是二房的,怎么手伸到我们大房来了,就算我有错处,那也是魏家大爷处置,不该劳夫人费心。” 一旁的蔡嬷嬷呵斥道:“好个嚣张的人儿,不过一个奴才,还敢质问夫人,魏大爷一个爷们,外头的事还忙不过来,他会管你这些?大房既然无人主事,咱们二房代为管教再合适不过,轮到你发问。” “现在人都在你眼前了,你还敢狡辩。”娄氏端起茶来,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 禾草看了眼在座的众人,魏宛姣一脸幸灾乐祸,魏宛晴一脸担忧,却又不敢言语,堂内的婆子丫鬟们全都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这种污蔑清白的事情,是很难自证的,她总不能说,她还是处子之身,魏员外还没碰她就死了,然后为了这平白的是非,脱光了衣服让人验身。 她不愿! 禾草走到王氏面前:“王氏,我问你,你既说我同这男人私下相会,可有证据?又如何证明我同这男人有染?” 王氏缩了缩肩膀,她有些怕这个小姑子:“这还需要什么证据,我看见了,我就是证人。” 禾草咯咯笑出声,看向娄氏:“夫人,我同我这个嫂子一向不睦,在我们村都不是秘密,随便一问就知,而且,夫人有所不知,魏员外去世后,王氏还准备将我卖到苗家,那苗家老爷得了麻风病,这不是盼着我死嘛,她说的话能信?” 王氏张了张嘴,面皮涨红,憋不出一句话来。 禾草接着说道:“还有,你说我在婚嫁前,就同这男人有了往来,做出那不知羞耻的事,既然如此,你们还敢把我嫁到魏家?” “那是因为……因为……”王氏头上开始冒汗,喉咙发凉。 娄氏对蔡嬷嬷使了个眼色,蔡嬷嬷会意,声音尖厉地说道:“小娼妇,不必狡辩,做出这种下作的事,还扯带旁人,此等德行有污之人,魏家岂能容下你,夫人心善,放你一条生路,你该感恩戴德。” “王氏,把你这小姑子领回去,教养好了,以后再嫁也不是难事。” 看来这是要把罪名给她坐死,无论她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罪名扣到她头上。 从旁出来几人,将禾草推搡到了后门,又拿绳子捆住她的手脚,塞到马车内,然后嘱咐王氏和那男人:“看管好,别再让人跑了。” 王氏哈着腰,连连点头。 马车从魏家二房后门驶离。 侍画和三月在外面等不到人,便问看门的小厮,小厮先是说不知道,后来又说人已经走了,等她们回到大房,才知道禾草根本没有回。 此时,云层传来雷声阵阵,禾草在马车中不得动弹,身体施展不开,不知车子行了多久,突然停下。 王氏揭开车帘钻了进来,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不是我要害你,我也没办法啊!我现在放你走,你别找我啊!” 王氏并非什么好人,对禾草就更不用说了,突然转变态度也是和夏老大的死有关,夏老大早不死晚不死,偏偏禾草被魏家下人接走没几天就被杀了。 这事绝对和禾草脱不了关系,所以她怕被报复,就卷了包袱躲到别处去。 王氏一边将禾草的手脚解绑,一边说着:“小姑子你别记恨我呐,我也是没法子,那户人家找到我,我也不敢说个‘不’。从前得罪了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计较了罢。” 王氏把禾草放下车,随着那个男人驱车离开。 这是一条山野小道,看不见人烟,禾草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朝一个方向慢慢走去。 车马是从这条路上来的,那只要顺着路往回走,就可以了。 她的脚上穿的是一双软底鞋,不适合走远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脚一沾地就疼,应该磨起泡了。 好在已经能看到些许人烟,证明她的方向没有走错,只要继续走,一定能走回去。 天色已晚,乌压压的云里掣闪,嗡嗡沉雷,荒草摇摇,老树沙沙。 天上开始落雨,先是一滴、两滴,越来越多向下砸来,在地面形成深深浅浅的水洼。 女人拖着步子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前走着,衣服已全部打湿,狠狠地贴在身上,一双绣鞋塌湿,雨水冲刷着脸,她抹了一把,把脸上的妆揉掉。 深夜的雨水中,她的脚步缓缓的,却没有任何迟疑。 滂沱的雨雾下,传来哒哒声,那声音不徐不疾。 禾草抬起头,一人一马迎面而来,那人和她一样,全身上下都滴着水,那匹马看着倒是油光泛亮的。 第50章 疼么? 众人面前被侮辱,她没有哭,被强行绑走,她没有哭,独自走在这山野道间,被风雨冲刷,她没有哭,可是他出现了,她就想哭一哭。 他纵马慢行,踅到她的身边,围着转了两圈,雨幕把时间定住。 男人额角紧绷,雨水不停从他头脸上滚落。 他朝她伸出手,她将手搭在他的手心,再抬眼,她坐到他的身前,他双手环过她的身侧,握住辔绳,挺腰纵马,驰骋风雨中。 禾草闭上眼,任雨水拍打在脸上。 侍画和三月回了院子,就丧着脸不说话,她们本来送禾草去二房,结果人却不知去向。 她们求管家周瑞找人,他却说得了二夫人吩咐,禾姨娘行止不端,不许留在魏家。这就是不打算找人的意思。 来安见这两人怪有趣的,给她们提个醒:“好好的,怎么了?” 三月横了来安一眼:“你们怎么不去找人,是不是怕二房,怕得罪二夫人,好歹相处过一段时日,怎的恁没人情味,她平日有什么好吃的,也想着你哥儿两个,你们两人倒好!” 来安来旺对看了一眼。 “三月妹妹,你这性子也太急了,咱哥儿俩也才回,还没开口,你上来就噼里啪啦一大串的话儿,叫我怎生作答。”来安笑道。 三月急了:“呸,坏心肝的,谁是你妹妹,你还笑哩!” 来旺顶了顶来安的胳膊:“你逗她做什么,看她急赤白脸的。” 侍画抹了抹眼泪,侧过头问:“安哥儿,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来安待要开口,来旺抢在前面,嘻嘻道:“侍画姐姐,你问我,我哥知道的,我也知道。” 侍画又问来旺:“旺哥儿,那你说。” “姐姐别担心,咱家大爷去接了,哪儿真能让姨娘宿在外头。” 侍画,三月齐声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话儿还能有假。”来旺看了前窗外,雨脚仍没有放缓的意思,“姐姐快让人备下热水,一会儿要用。” 侍画破涕为笑,“嗳”了一声,和三月一起开始指着人张罗,又是让人烧水,又是铺床熏香,只等人回。 侍画和三月举着伞在门首等着,终于见到期盼的身影。 魏泽将人带下马,却并未将人交到她们二人手上,抱着径入到宅中,两人反应过来,赶紧从旁撑伞遮雨。 回到房后,魏泽交代:“一会儿熬碗姜汤让她喝了。” 说罢转身离开。 热水早已备下,禾草进到浴间,在侍画和三月的服侍下褪去湿衣、鞋袜,放到水中,浸入热水中的一刹那,浑身打了个激灵,皮肤上起了细小的疙瘩。 慢慢地,热气回暖到身上,体内的血液开始流动。 沐毕,侍画将她身上的水分拭干,换上软缎寝衣,把禾草扶到床榻上躺下,将头发绞干,又拿了烘炉将头发烘至半干。 “你们下去吧。”魏泽走了过来,看样子也是才沐浴过,身上还带着湿热气,一头发丝半挽半散着。 侍画和三月退去,房中只剩下二人。 魏泽从桌上拿着烛灯,走到床边。 “拿着。” 禾草怔怔接过他手中的灯火,见他又返回点了一盏,拿在手中走来,放到床头案上。 “怕疼么?”魏旁问道。 禾草拥着被坐在床上,摇了摇头。 外面的雨仍淅淅沥沥下着,雨滴落到屋檐、落到窗台、落到枝叶上,发出深浅不一的哒哒声。 昏黄的灯火中,在她的注视下,他慢慢蹲下,轻轻开口,又问了一遍:“真不怕?” 腔调中有些哄趣的味道。 禾草揪了揪被褥,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她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撩开被角,她自觉地从被子中伸出一只脚来,连带着一截玲珑无骨光滑的小腿。 男人的目光在那只粉粉的玉足上定了定,然后撇开眼,把灯烛放得进了些。 他将她的脚搁放在膝上,从旁拿出一根银针放到烛灯上燎过,将其中一只脚抬起,只见原本光滑的脚底起了两个一大一小的泡。 禾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半跪在身前的魏泽。 “那天我说的是气话……” “我没想嫁陆公子……” “你当时说的那些话也太可恶了……” 女人正心不在焉地说着,忽然脚上传来刺痛:“啊……轻些……疼……” 魏泽下意识捏了捏她的小脚:“不是说不怕疼么?还有心思说其他的。” 禾草就不说话了,脸上有些泛红,烛光照壁影,女子垂首在上,男人屈膝半跪。 魏泽的动作娴熟,没让她遭罪,两只脚上的水泡处理好。 “早些睡,今天的事,不会白白让你受着。” 魏泽走出门外,将房门反手掩上,院中传来男人远去的声音:“去二房。” 娄氏心情甚佳,一想到钱财有了着落,多日来的愁闷得到解决,等泽哥儿回了,她去一趟大房,商讨代管账务的事,另一个,今日老爷从琼州城回了。 娄氏接过丈夫的衣衫,挂起,把今天的事情大概说了。 魏贺年听罢,眉一扬:“简直是胡闹!” 魏贺年是魏泽二伯,在琼州城做书吏,合中身材,面留短须,看着有几分儒雅之气。 “我每月俸银,都交于你管,怎的还短缺?” 娄氏撇了撇嘴:“老爷不当家不知这里面的难处,您一个文官有什么大钱,咱们府上迎来送往不知搭进去多少,两个姐儿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嫁妆都要事先备着,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能怎么办。” 魏贺年来来回回踱步,叹气连连:“你把主意打到大房,就不怕他来找你,他是什么性儿,你不知道?我那大哥在世时都管不住他,他要是找来了,我是拦不住的。” 娄氏觉得丈夫大惊小怪,不以为意。 “那不过就是个妾室。” 魏贺年一拍桌面:“不过一个妾室?那可不是一个妾室,那是他的脸!” 忽然一道掣闪,屋室白炽,又骤然沉入黑暗,接着雷声诈响,有如裂石之声。 魏贺年觉得今夜不会太平…… 第51章 打上门! 娄氏心里开始发慌。 “这是怎么说?一个妾而已,怎么就是他的脸了。” “这女子当初被她哥嫂领走的,后来我那侄儿又将人接回,你不经过他的同意,把人赶走,是不是打他的脸!你怎的如此蠢笨,肯定又那个蔡嬷嬷从旁撺掇。” 正说着,下人慌张来报,把门拍得啪啪响。 魏贺年心一突,知道还是来了。 “你随我去,总得让他把这口气出了才好。” 娄氏心想,再怎么样,她也是他的长辈,就算心中恼怒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于是,两人换了衣,下人从旁撑起伞,走到前面。 只见会客厅两排烛火高燃,亮如白昼。 魏泽坐于堂侧的椅子上,两边左右侍立,见了来人也不起身,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这般晚了,侄儿来我府上可是有什么事?”魏贺年一脸和善问道。 “深夜到二叔府上叨扰实是不该,侄儿是来接人的,听下人说,我家小娘被请到二叔府上,这个时辰了,也该把她归还于我。” 娄氏心有不甘,认为丈夫言过其实,便端出长辈的架子。 “泽哥儿,你那小娘德行败坏,身心有污,同外男私会,我已让人将她赶了出去,这样的人不配留在魏家。” “二伯母好大的威风!我大房的事几时轮到你插手了?既然你说她身心有污,总要拿出证据来,证据在何处?”魏泽问道。 娄氏暗道失策,应该把王氏和那人留下,这会对质起来,也有个说辞。 “不打紧,二伯母看看这两人你认不认识。”魏泽招了招手,“把人带上来。” 下人带上两个浑身滴水的人,正是王氏和那名货郎。 娄氏一看,挺了挺腰板,眼中亮起:“不错,就是这二人。这王氏是禾草的嫂子,那男人就是和她私通的奸夫,王氏是人证,这男人也承认了,泽哥儿,二伯母这是替你清理门户哩!” 魏泽起身,走到王氏身边,拿马鞭压了压妇人的颈脖,王氏浑身一抖,差点撅过去。 “王氏,你说。” 王氏哪还敢有半个字的假话,恨不得连心肝都吐露出来。 “是一个嬷嬷拿了钱给我,让我诬陷我那小姑子,不关我的事啊!大爷饶命呐!” “你呢?说!” 那货郎只见一双青底皂靴走向自己,连连磕头,只说自己是拿钱办事,没有私会,没有奸情。 娄氏颤抖着手指向王氏和货郎:“你们……你们怎么……” 她本就心虚,说半天说不成句。 魏贺年知道,他再不做点什么,今天怕是不好收场。 “把蔡嬷嬷带上来!” 那蔡嬷嬷本是躺下了,突然被叫到前厅,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问了一旁的带路小厮,那小厮闭口不谈。 厅上明晃晃的,站着许多人,还没等她一一认清,一个声音嚷道:“就是她!” 蔡嬷嬷认出这是王氏,又看到立于不远处的魏家大爷,心道一声,坏了! “侄儿,你二伯母也是受了撺掇,现在人已经带到了,要如何处置全都随你。”魏贺年说道。 “来人,把这狗奴才的舌头截了。”魏泽的声调平平。 蔡嬷嬷吓得面色惨白,软着腿跪下,膝行到娄氏脚下:“夫人,老奴伺候您多年,您替老奴求求情。” 娄氏心中不忍,蔡嬷嬷毕竟跟随她多年,有主仆情分。 “能否饶……” 娄氏话没说完,魏泽一眼看过来:“伯母别慌,处置了她,就到您了。” 魏泽的护卫把人拖了下去,不一会儿,雨中传来刮耳的惨叫,娄氏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跪在地上的王氏和货郎,更是抖若筛糠。 护卫施过刑,进到厅间,脚下踏出血水。娄氏看着那血印,眼睛发直,又见魏泽朝自己走来,忙躲到魏贺年身后。 “侄儿,看在二伯这张老脸上,算了罢。”魏贺年说道。 魏泽停下脚步:“既然二伯求情了,那我也不好相逼太甚,但是……我小娘还没回,就让二伯母带人去找,找到了把人送回,这件事就算了了。” 娄氏刚才被吓到,这会儿听说让她找人,倒松了一口气,心想,把今晚应付过去再说,等他回了京都城,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来,就算把那女人找回了,又怎么样呢?他走之后,那女人还不是任她搓圆搓方。 然而,魏泽接下来的话,让她算盘白打了。 “曲源县的产业,我会尽数变卖,下人该发卖的发卖,侄儿马上要回京了,我家小娘,我是要带走的,还请二伯母一定要将她找回。” 魏泽离开时留下两个护卫,说是漆黑雨夜,看护娄氏安危,实是监督她亲自找人。 娄氏养尊处优惯了,哪里经历过这些,把一双脚磨出许多泡来,天色将晓之时,大房传来消息,说是人找到了,此时的娄氏只剩下半口气,才在下人的搀扶中回了府。 次日,禾草迟迟没有起身,昨天魏泽替她挑了水泡,又上了些膏药,现在脚还有些疼,并不想下地走动。 帐幔中,女人散着乌发,衣衫松乱,双腿夹着被褥,左边翻一下,右边翻一下。 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那日淋过雨,男人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 “还没起?” “回大爷,还没起。” 男人“嗯”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开时,房门从内打开,禾草披了件外衫站在门里。 “泽哥儿,你一会儿出去吗?我有些话儿同你说。” “不出去了,我在家中。”魏泽皱了皱眉,上下打量女人一眼。 男人闷咳了两声,抚了抚嗓子。 禾草见他唇瓣将红未红,气色苍败,说出来的话也不连续,中间总要顿一顿。 “你……病了?”禾草问道。 魏泽也不答她的话,转身就走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身子看起来轻薄了些。 “哥儿病了?”禾草看向侍画。 “听来旺说,大爷回来一直烧呢。” 禾草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出了会儿神,不知怎的,心里有些难受…… 第53章 出发京都! 魏泽起身,朝外点了点手,丫鬟会意,立马打来一盆凉水,把毛巾浸湿了,叠成条,搭在魏泽额上。 男人身子后仰,靠在太师椅上:“姨娘想说什么?” 禾草等丫鬟退下,抿了抿唇:“我想……能否跟你去京都城?你放心,我绝不给你添麻烦,随便找个小院子就好,我身上也攒了些银两,只是不知够不够……” 禾草说完,见他没有一点反应,心里打起鼓。 “我也是怕了,如今你还在,暗地里就有人想害我,等你走了,再没人给我撑腰,哥儿,你好歹看顾看顾我。” 男人双眼半阖,双臂搭在扶手上,衣襟被拉出几道褶皱,绷出衣底下强劲的流线。 她已经把姿态放到最低,不知还要怎么说,禾草咬了咬唇,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还未碰到地面,男人的臂膀将她托起。 “不要跪,我带你去。” “真的?”禾草双眼亮出神采,“哥儿是头戴布巾,胳膊上能跑马的男子汉,可不许哄我。” 魏泽轻笑出声:“嗯。” 禾草就是这么个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脸上还愁云密布,现在就雨过天晴了。 颠颠行到魏泽跟前,取下他额上的湿巾,重新用水打湿,叠好,又放到他额上。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不参加刺史府的桂花节了?” “不去了,料想也没什么意思。” 她不喜秦夕儿这个人,那次因为秦落普的出现,打乱了计划,秦夕儿原本是想将她引到木屋中,那屋子里燃了迷香,只要她一进去,再没有回转的余地,当时周围一定蛰伏了其他人,就等她落入圈套中。 秦夕儿想让她生不如死,仅仅因为她看不惯她,就要除掉她,还是用这样恶毒的方式。 有那样的人在,就算满院金桂香,那香味也被她熏臭了。 “秦夕儿设计害你,也不想报仇了?” 禾草摇了摇头,她因为要去京都城,满心欢喜,不想让这些事影响心情。 魏泽点点头,她自己不愿意的事,他便不再多说。 “三日之后,出发京都。” 禾草从魏泽院子出来,走路都是飘的,她想着,京都城如何如何繁华,有钱人一定很多,她可以开一家小绣庄,也能凭本事养活自己。 接下来的两日,禾草担负起煎药的任务,魏泽年轻,喝了几剂药下去,已痊愈得差不多。 阖府上上下下开始打点行李。 眼下已进入金秋,天还未亮,魏家大房门前聚集七八辆马车,在黑影幢幢中,向这个小县的城门驶去。 出了城门,四野茫茫,雾气浓郁,车马慢行。 因路途较远,侍画在车内的座位上铺了厚厚的褥子并几个引枕,车上备了水果、甜食和一些薄皮瓜子儿,闲来无聊时吃着打发时间。 “起得早,娘子要不要再眯一会儿。”侍画将一个引枕放到禾草腰下。 禾草笑着摆摆手,掀开车帘,一双眼滴溜溜望向外面,一片幽蓝清影,丝雾袅绕,再抬头看那天,树枝头还挂着眉月。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出过曲源县,现在她要去京都了,高兴了一宿。 “你们去过京都吗?”禾草一手拉着侍画,一手拉着三月。 侍画和三月对视一眼,也咯咯笑起来:“婢子们哪有机会去京都呢!” “我想过了,等咱们安定下来,开个铺子,你们俩都来店里帮忙,一个管事、一个管账,咱们一起赚钱,可好?” 她之前做绣活,赚了不少钱,在京都城找个铺面应该不难。 “那婢子也成管家了,三管家!” 三月笑嘻嘻说罢,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来旺骑在马上,对来安说:“听到没,笑什么呢,这样高兴。” “里面有三个,你问的是哪个?”来安说道。 来旺咧嘴笑了笑,不说话了。 队伍缓缓走着,外面天已大亮,秋风凉爽,树上的枝叶不再是单一的绿,黄红杂糅着,和高远的太阳相互映衬。 高兴过后,禾草倚着靠枕眯了一会儿,再醒来,掀开车帘,不知走到了哪里。 “咱们走到哪儿了?”禾草揉了揉眼,看了半天没看见魏泽的身影,想来在前面。 来安驱马进前:“走了大半日,前面有一空旷的地界,大爷交代在前面歇脚。” 禾草点点头,坐了一日的车,是要到外面透透气,伸展活动一下。 又走了一柱香工夫,车马停下,侍画将禾草扶下马车,已有下人开始生火,搭帐篷。 来安走了过来,打了个恭:“大爷说,头回赶路,怕姨娘不习惯,先在这里休整一晚,咱们车马行李多,走得慢,还要走上两日才到下个驿站。” “你主子呢,怎么不见他的人?”禾草朝周围看了看。 “主子先行一步了,走得另一条路,把拉货的车带到官道上,他就来。” “咱们走的不是官道。”她没出过远门,只知道官道。 “不是,走官道更远了,等走到京都就到下月了,大爷说怕姨娘受不得远路,让抄小道。” 禾草点点头:“安哥儿,你忙去吧,我这里有人招呼。” 来安应了声,躬身去了。 下人们支起干柴,架起火,又拿出锅碗等器具,煮了热汤,拿出提前备好的干粮。 禾草等几人随着吃了,出门在外,也不讲究,有什么吃什么,填饱肚子最重要。 日落平西,用过饭后,禾草便坐在树下休息,天色渐渐变暗。 “娘子,进帐篷吧,一会儿要下露水了。”侍画说道。 “你进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侍画也不进去,就远远坐着,三月拿了一件外衫披到禾草身上,然后走到侍画旁边坐下。 听得前方有响动,禾草立马站起身,踮脚望去,发现什么也没有,又缓缓坐下。 夜深了,三人回了帐中休息。 次日,又是天未亮就出发赶路,禾草一晚上没好睡,上了马车就开始困觉。 昏昏沉沉中,听到车外有人说话,是她熟悉的那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