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锦》 第1章 金都命案 明和十九年四月深夜,暴雨已将金都涮洗了十余天。 金都大明宫上的陈年白石砖块被泡成黑灰色,在电闪雷鸣下反射着复杂的微光。玄晖殿内烛火几夜不息,皇帝在等西北的消息。 宫门鼓声阵阵,几个红领太监以为是捷报到了,不等来报就急匆匆从监事处奔下台阶亲自去迎。 只可惜呈上来的不是从西北来的好消息,只有刑部送来的一份命案奏章。 刑部侍郎展青书衣袍尽湿,脸上全是雨水也顾不得擦,垂着眼睛毕恭毕敬汇报:“王公公,死者是陛下亲命巡察陇右道的钦差大臣王晋。他今日被发现死在了金都城外的云朋客栈中。臣等不敢擅自行动,特来请陛下的旨意。” 暴雨如天漏,大太监王云生后边一个红领太监烦躁不已,愤恨叫道:“陛下如今不看这个!” 一年派往陇右道的刺史那么多,哪个不是陛下点头的。死一个四品官员也不值得夜敲宫门,尤其是这样的时刻。 另一个太监也叫道:“刑部处理命案,自然有章程可循,又何必非要大半夜来求旨意!待恢复早朝,你再请旨吧!” 展青书追着道:“王公公!请您再细看一看。刑部大致已勘验结束,命案不难破。但王大人死前在胸前刻下一个“西”字与半个“竹”字。臣等唯恐与西林王有关,不敢耽误,这才星夜来求旨意。” 西林王李符的名字,近期频繁出现在陛下周围,但他的人,却切实消失了很久,生死不知。 这两个字的分量不轻。 王云生将奏章藏在袖内,道:“你且回去,若有消息,咱自会通知你。”说毕,仍吩咐关上宫门,疾步往玄晖殿中来。 明和皇帝嫌闷热,赤脚坐在玄晖殿的小阶上翻奏章。两个小宫女左右伺候摇着轮扇,额角边全是汗水,也腾不出手来擦一擦。 王云生向里头探了一探,为的是确定皇帝的状态。小太监急忙替他扒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上半旧的棉袍。王云生换了软鞋,又亲自端上一盆温水来,跪奏道:“陛下,深夜湿气太重,风吹太多容易头疼。让奴才为您擦擦汗吧。” 见皇帝不回答,王云生拧干了毛巾,替明和帝擦拭腿脚,不声不响示意两个宫女退下。 明和皇帝嗓子里吭了一声,问道:“我算着,捷报早应该在两天前就到了,怎么还没来吗?” 王云生道:“不仅是金都,开封夔州、江夏两广,全国都没有不下雨的地方,想来应该是大雨连绵,路上耽搁了。”他殷勤洗着巾子,又劝道,“陛下这么熬着,怕熬坏了身体。不如奴才伺候着洗个热水澡,明个醒来,或许雨也停了,捷报也到了。” 明和皇帝苦哼一声,道:“哪里睡得着!”又问,“适才是谁,什么要紧事值得夜敲宫门?” 王云生不敢欺瞒,将一封奏章呈上,道:“刑部遣人来送的,命案一桩。” 明和皇帝接过奏章:“什么命案闹这么大动静。”待看完奏章,他忽地站起身来,问道:“刑部的人呢?” 王云生仍是跪着:“我叫他们回去等候旨意。金甲卫已去接手了云朋客栈。” 明和皇帝点了点头,陀螺似的转了一两圈,道:“依你说,派谁去查这个事妥帖?” 王云生道:“奴才只管伺候陛下,也不了解外面的人和事。只是奴才觉着,家里的事还是家里人处理比较好。” “家里人?”明和帝抠着下巴上一个火痂子,道:“你说老大还是老三?” 王云生道:“大皇子师从凤翎大学士张秋梧,孝悌忠贞,样样都得陛下的满意。这张秋梧又本是刑名出身,大皇子颇得其传,在刑部办的几件案子很好,陛下亲自夸奖过。三皇子谨慎而机敏,从小和大皇子形影不离,学的、用的、听的、看的都一样儿。一对儿兄弟,都和陛下一样聪慧过人,奴才也不知说哪个好。” 明和帝微微一笑,心中一杆秤就上了秤砣:“王云生,你这老家伙!好啦,伺候沐浴吧。” 丑时三刻,电闪雷鸣,暴雨丝毫没有停的趋势,但昭王府的马车却已迎着风雨到达云朋客栈。 暗夜里,皇长子昭亲王李嘉世的斗篷下,炯炯眼神给这阴霾天气带来了一丝光明。 金甲卫少尉高瞻上前汇报:“禀王爷,客栈已被重重包围。刑部关押看守的相关人等都关在厨房间。案发房间内一切未曾移动,专等王爷前来勘察。”金甲卫便衣装扮,隐匿在客栈各处,若非仔细寻找,难以一眼就捕捉他们的身影。 昭亲王身后,一个略矮的少年开口问道:“你们可曾进屋去过吗?”一面说,一面将斗篷拿下,高瞻这才认出,这是皇三子李卿明,急忙道:“我疏忽了,竟没认出三爷。三爷恕罪。” 李卿明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注意到客栈太小,刑部已经来过一拨人。现在你们的人数量不少,蛛丝马迹总会在人来人往间被损坏。” 高瞻道:“来的金甲卫,只有我进去看过一眼,为的是确保屋中无隐患。其他人都只是防守在四处,不曾四处走动。金甲卫知道规矩。” 展青书急忙捧上刑部勘验的初步记录。 李嘉世只是顺手接过拿在手上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看。这位前刑部尚书的亲传大弟子,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并不想依靠刑部的判断。 李嘉世站在客房外,向内仔细观察了一圈,只见屋内设施十分简陋,一眼即可看尽。王晋是在书桌前方遭人一刀封喉,发现时尸体就跪卧在地,且并未有移动的痕迹。现在他的尸体放置在一旁担架上,一身血浸布衣也已被脱下,一方手巾盖着他胸前刻画的两个字。 嘉世启声道:“屋内竟是如此干净。” 皇三子李卿明进去转了一圈,回来汇报:“门栓没有被破坏,门下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窗户完好无损,且因下雨所以紧锁,凶手是叫开房门才能进来。王晋死前没有搏斗的迹象,且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书桌前受害。那么凶手至少是跟着王晋走到了屋内,极可能是他认识的人。死者衣物虽然被血浸染,可上下衣物都是干的,并未受到风雨影响。鉴于屋子里没有伞,可推断他是乘车来的才对。” 屋子里能一眼可以捕捉到的信息不多,嘉世也已经了然。对卿明的话,他表示认同。 嘉世又在书桌上看去——毛笔才润开,砚台上的墨也还没十分磨好,显然,他准备要写什么东西,但终究他没写成。 至于这个疑点,需要证人来解答。 第2章 金都命案2 李嘉世对外问道:“报案人在何处?相关人证可证实?” 展青书领了两个人前来,亲自禀报:“这是店家,那是跑堂小二。这店不大,客房只有一个小二伺候;余者厨子杂工二人。今日大雨无人来店,杂工告了假回家去,厨子在铁匠铺修刀去,都有人证。” 李卿明道:“小二,你可将所有关于这死者事,都顺序说上一遍,莫有遗漏。” 那小二弓着身子,惶恐回答道:“昨日酉时,小的正在擦地,就见这位客人已进到店里。因他进来时背着光,倒把我吓一跳。这客人说,雨太大,要在我们这里歇歇脚再走,开了一间大房子。这位客人还给了一个银锭子,说没事不要打扰他,有事会吩咐。” “你继续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店内实在暗沉,我便在四处掌灯。我向上一看,这位客人的屋子却还黑着。我怕他蜡烛不够用,于是上前去问了一声。没成想,怎么敲,里面都没声。我借着这门缝去看,雷电一闪,竟看到这客人已经趴倒在地,吓得我立即叫来了老板。老板把房门一开,就发现满地是血,客人就这样死了。” 卿明问:“这期间,死者再没下楼,也无任何人上楼吗?” 小二道:“因雨太大,老板吩咐一天黑就关门。前院后院,我都亲自去锁上,应当再无人进来。” 卿明问:“这院子前后,再无通道进出?” 老板想了一阵,道:“再没有了!除非飞出去,或是从地上打洞钻出去!” 卿明看了一眼嘉世,又问小二:“你一直都在大厅待着?哪也没去?” 小二道:“老板去内间之后,这里就只有我一人,伙房客房,都归我收拾。想来,期间应当有一炷香的工夫,我在客房忙活。” 卿明又问店家:“你呢?” 老板慌道:“我在内间算账,哪里也没去!这一向税务更改,我必得寻个静僻之处好好算。您瞧我那内间的账目,一笔笔算下来也得些时辰!” 李卿明又追问道:“你们这样的地方,居然也提供新的笔墨纸砚吗?” 店家听了这话,慌张到舌头打结,急着补充道:“小店来的,都是些过路的商人、歇脚的行人,书生不常见,故而小店从不额外备笔墨等物。这客人上楼之后,看了一眼没有笔墨,又给我一些钱,叫我去买。我见雨大,不肯出门,就把账房才买的笔墨砚台送上去。因不知他写什么字,我又问他纸要买什么样的。他似是不满意,后来又说无纸也可,就把门关上了。您瞧,这买笔墨的钱还在这里!这事,先来的那位官爷都问过,都记过!” 一粒银,大约有个一二两,也不算少。 那小二见小小店面里全是这些满身黑斗篷之人,早已吓得语无伦次,听见老板叫他,急忙跟上:“老板确实是送上去才回的内间。他那笔墨也都是新的。我可以作证!客人死了,我们立即就报了官,我跑着去,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后来县衙就来人了。” 李嘉世道:“这里应属通县管辖,怎么刑部的人来得这样快。” 展青书上前禀报道:“王晋本是通县人,县丞是他本乡本族本家。今日可巧县丞在堂,带人来一看是王晋,立即就上报刑部。” 李嘉世点点头,道:“怪道刑部来得如此快。” 说到这里,嘉世仿佛心中已有个大概,这才将手中的记录展开,迅速扫过一眼,对卿明道:“论勘验之术,刑部比咱们更专业。相关的证词,也与我们所审无出入。展侍郎亲自督办,谨慎严密,没有疏漏,和咱们判断是一致的。现在,我们要尽快推敲出凶手的特征。” 卿明道:“大哥,我有几个问题。” 李嘉世示意高瞻将嫌疑二人带下楼去,对卿明道:“你讲来。” 卿明沉吟:“王晋是三品大员,钦差大臣,来去西北,一路都有卫队护送,所到之处,前有报备,后有记录。他肩扛大任,回京后第一时间应该是面见陛下,而非车马停在金都城外,一身布衣混入故里市井。” 李嘉世点头道:“我也想到了。势必是有个极重要的事情,让他擅自更改了入京的行程。” 李卿明接着道:“这么大的雨,他浑身干净,并未湿透。这只能证明,他是坐车来的,多半是赁车,且此客栈就是最终目的地。那么我推测,他不是临时避雨,而是前来赴约的。” 李卿明又指着桌子上还未润开的毛笔:“他进门第一件事,是看有无笔墨,自然他们约定好的事情,是批阅一件什么东西。” 李嘉世点头:“什么东西非要在这偏远的荒郊客栈中批阅?” 李卿明道:“我想,东西是什么暂时倒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面的事情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或许,在京中认识他们的人太多了。” 李嘉世接着说:“又或许,这地方是那凶手最熟悉之所在。且这里来往人流杂乱,也方便他遁逃。” 李卿明又道:“凶手一刀就精准命中王晋的命脉,这说明,凶手会用刀甚至擅用刀。按刀口的形状来看,凶手比王晋矮大约三寸。但凶手显然也并不是专业杀手,这一刀下去,他便仓促逃出,竟忘了验证王晋是否已死。这给王晋留下了时间,写下了遗言。” 李嘉世总结了一句:“凶手认识王晋,常居通县,个子不高会用刀。” 李卿明又补上一句:“识字,甚至有和王晋共同批阅文字的身份和见识。” 李嘉世跟着问:“王晋弥留之际,既然有时间,为何不留下凶手的名字,却写上那两个字。为何不将遗言写在地上,那里明明更方便。他扒开衣服,用指甲刻在胸前有什么意义?” 李卿明沉思一阵,道:“通县的公差进门后,一眼就在血泊中认出了王晋,没有再动过现场。故此展青书进来时,王晋没有任何被移动的痕迹。也许王晋认为,写在地上有可能会被擦除,而刻在皮肤上,才会引起更大重视。” 李嘉世道:“他为什么觉得凶手会回来擦地?” 李卿明道:“他暂存的意识不会让他去做选择。我想,他笃定凶手一定会回来。” 李嘉世道:“凶手杀人在酉时二刻至三刻之间。小二发现命案是在戌初掌灯时。戌时一刻,通县就已经来了两名衙役及一名县丞。戌末,刑部到场。你的意思是……他笃定来人是……通县的公差!” 李嘉世猛地一震:“那县丞有问题!高瞻,速派两个人前去,将县丞拿下。” 第3章 金都命案3 高瞻脚程极快,去了一刻,立时将县丞拿下。 卿明讶然:“你来去的脚程竟然这样快?” 高瞻看了一眼展青书,道:“展侍郎已经叫人将公廨尽数包围,县丞早已押解在堂,严密看管。臣去,只是提人。” 嘉世看了展青书一眼,嘴角轻轻一扯。 那县丞五十来岁年纪,满身湿透,颤巍巍,如一个老鼠儿跪在地上,喊道:“微臣,微臣叩见昭王爷。” 李嘉世道:“你居然认得我吗?” 县丞道:“陛下去年秋猎在香叶山,通县有迎驾安防等职责,臣在那时得见天颜,也有幸面见昭王钧威。” 李卿明听他言辞并不如他的体态一般畏缩,倒有点纳罕:“叫你来,你可知为了什么事?” 县丞道:“知道。通县出了人命,死的是四品的大员,我是县丞,自然随时待命。” 展青书先训道:“你还不认罪吗?” 王昌听了,只是低着头否认:“下官不知犯了什么罪。” 展青书怒目相对,呵斥道:“无知的狂徒,还敢在此佯装无辜,你当我朝刑名之师是摆设么?”说毕,将几张纸扔在地下,那是当值衙役的证词,证实在案发期间,他不在公廨;小二来报案时,他也才回去不久。高瞻和展青书去捉人时,他正在收拾东西,似乎要潜逃。 “你孤身一人,没有房宇,吃喝住行,都在公廨。当值的衙役作证,今日午饭后就未见你人,戌初时分你忽而回到县衙,有作案的时间。因小二报案来得极快,你连梳洗的时间都没有,以至于你这头发间还沾染着杀人的血渍。不是你杀的人,你又心虚跑什么,还不速速将实情招来!” 王昌辩驳道:“连日雨大,我去河堤上转一圈,防着泄水,故而不在公廨。头发间有血,许是勘察现场时不小心碰到,这算不得什么证据。我在自己家,收拾收拾东西,也算潜逃吗?你们太强词夺理!” 正纠缠着,李卿明在旁缓缓开口,他心中似有一本王昌的个人履历似的,娓娓道来:“王昌,天丰十年武举中榜,供职于兵部,官至七品监事。明和五年,你因弹劾孟远川而获罪,杖责二十,愤而罢官回乡。明和十五年,当今陛下广施恩宠,兵部进你德行正直,故得县丞之职,任职到今。我说得可对?” 王昌抬眼看了一眼李卿明,眼神飘忽。他并不认识三爷,直觉上以为他只是昭王的一个护卫或侍者。只是无论是什么身份,此人竟对他一阶微末小官如此了解,让他有些震惊,他瞠目结舌:“对……一点没错,是的。” 李卿明又道:“你罢官之后,官衙收了你的公所。你无处可去,我猜那段时间,应该是王晋收留了你。” 王昌低下了头:“是的。臣那时候,做他家的教习。” 李卿明又道:“明和十五年,王晋也正巧才调任兵部,且荣升侍郎,也是他举荐你去做通县的县丞。” 王昌低哼一声:“是。” 李卿明浅浅一笑:“你二人,也是几朝的老臣了。”说着,他前去轻轻扶起王县丞。 王县丞借着力,才要起来,只看见李卿明那微笑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卿明要干什么,只觉得脖子一凉,上衣已被撕开,右臂处一枚刺青就暴露在人前。 小小的,蓝紫色的鸢尾花一样的刺青。 王昌慌不迭地穿好衣服,问道:“这位上官,你做什么这样抓着我!” 高瞻上前去一把绞住了王昌的手,使他不能动弹,呵斥道:“你乱叫什么,眼前这位,是三皇子三爷,不是什么官差。” 王昌一愣,反抗的力道小了些。他听过这位不受宠的三皇子,人前好似皇长子的跟班,实际上大有扮猪吃老虎的态势。有几个官场好友,曾提及三皇子读书过目不忘,做人藏锋于拙,甚至有些狡诈。后来他们一齐给出的评价是:或许势弱,绝非善类。 李嘉世看了一眼卿明,指着王昌道:“那是……” 李卿明道:“是的,大哥。那是马蔺花标。” 李嘉世轻抽了一口气。 当今陛下李筹为天丰皇帝第三子。二子李符曾领兵抗击齐国,一战告捷,守住了北边防线。后来天丰皇帝为褒奖他,就没有收回他这支军马。李符得胜归来时,正值马蔺花盛放。李符喜欢,此后这支队伍就以马蔺花为标记。除了那只队伍,有许多誓死追随李符的门人,就在身上文上了马蔺花标以示忠诚。 当今陛下李筹登基后,召李符回京,并加封亲王衔,分封在西北,马蔺军也就在那时候被分散收编。西林王消失后,逐渐再无马蔺花标现世。 今日王昌身上这只花标,显然与从前西林王的花标一模一样。 “你是西林王的门人?”李嘉世问。 王昌哼了一声:“是又怎样呢。一个刺青,这也不能作为我杀人的证据吧?” 李卿明与李嘉世对视一眼——这事不简单。 三年前,陇右道钦差、户部尚书蔡晟死于京中。那起案子比这一起更加简单,凶手作案后刚要潜逃,被迎面赶来的家仆撞了个满怀。凶手落网后,自述是孟远川指使,但他手中却丝毫拿不出证据。后来,此人自尽于狱中,验尸的时候身上也发现了马蔺花标。 这两起案子太相似了:都涉及到功高震主的兵马大元帅孟远川,以及神秘消失的西林王李符;死者都是在巡查陇右道后被害;凶手身上都有马蔺花标。 唯一不同的是,上个案子的凶手曾在孟远川麾下侍奉,而眼前王昌却从与孟远川并无交集。 “不,一定有交集。”李卿明想,“这两起案子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相似。他们的手法拙劣,并非精心策划,两个人虽然都似乎不愿认罪,但几乎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以命换命。假如他们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那么凶手的特征应该相似。” “年逾五十...当过兵...”李卿明想到了什么,对王昌笑道:“一枚刺青当然算不得什么,马蔺花标也并非你独有。想来你行为这样冒失,大概是因为儿子吧?” 第4章 金都命案4 卿明在各部学习的时间都有限,因此他比较喜欢先记住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例如在王晋这个案子中,“明和五年”就是一个关键点——那是他出生之年,所以他可以很快检索出这一年相关的人或事。至于其他的,他相对比较模糊。 每年弹劾孟远川的奏章数不胜数,明和五年王晋那一本比较特殊,他是用血写的,所以卿明才对他这样熟悉。 现在,他要来赌一赌王晋的心病——武举出身,又是京官,这样的条件,他必不可能没有子嗣。展青书已明确提出他是一人独活,那么他的儿子大可能就是他的心病。王昌的履历中没有与孟远川有交集,他的儿子未必没有。 果然,听到儿子的事,王昌一愣。 李卿明更加笃定。他脑中迅速链接着自己看过的档案,把当年的事情串在一起,又缓缓诈他:“明和五年,你弹劾孟远川四大罪状,分别是屠城无情、用兵无义、拥兵不忠、贪墨不法。条条罪状,字字血书,却因证据不足而被驳回。而就在当年,兵部来报秦远川麾下的一支队伍离奇失踪,那其中应该就有你的儿子吧?” 王昌双眼通红,默不作声。 李卿明又来刺他的心,故意将王晋说得十分伟大:“你悲痛欲绝,无处申诉。王晋见你老来丧子,辞官后又潦倒不堪,故而十分接济,后又荐你做了通县的县丞。你与王大人,有同族之亲,又有同窗之谊。他在你落难之时救你于危困,又在你不得志之时复你仕途。这样的人,该是你的恩人,你与他是什么样的仇怨,竟这样无情。” 王昌听罢,以手拍膝,仰天苦笑几声,笑得太过,竟将自己呛到。他来不及理顺气也要反驳:“也罢,我也五十了,活不多长时间。这个罪认不认,没多大区别。你既问起,我便告诉你,免得王晋那老家伙被你们捧得这么高,倒还成全了他的英名。” 展青书正要着墨来写,李卿明向他摇摇头,压下了他的笔墨:“暂歇。” 王昌道:“昭王、三爷,你们两个小儿太年轻,过去有些事不清楚。三爷你过目不忘,对记载在册的事情条条可陈,但你未必能保证你说的就是事实。” 李卿明瞧着他,脸上毫无波澜,他是一个不带感情的倾听者,不可能与王昌共情。王昌的眼神穿透了李卿明,好似回到了他的青年时代。 “天丰十三年,陛下立皇长子李策为皇太子,并授他监国之权。可六个月后,皇太子策就暴毙而亡。没过几天,老皇上去世,京城很快易主,咱们当今这位陛下继位。” “皇长子李策与皇次子李符都是贵妃范氏所出,为先皇最喜。李筹虽是中宫嫡子,可性格沉闷,先皇从不看重。到他继位时,他不过是个光头皇子。要说李策死了,那也应该是李符继位,怎么能轮到李筹?” “大胆!”李嘉世呵斥道,“小小臣子,竟敢妄自揣度宫中事,损伤陛下清誉!” 王昌呵呵笑道:“我是没有家的人了,死一次和死一万次有什么区别。你可以现在就把我砍了去,那你一辈子不能知道王晋和他背后的故事了。” 李卿明打断道:“就算皇室秘闻被你知晓,这些事也与你无关。” 王昌道:“宫中先死皇太子,又薨了老皇上,那时李符还奉命驻守开州。听闻噩耗,心焦之下,孝顺的李符未能先筹谋策划,就匆匆带着我等心腹几人奔向皇城。刚进城门,就被孟家的人拦住,关在天牢吃了几天的牢饭。孟家势大,孟远川在西北功勋卓著,孟家的女儿又是李筹的新皇后。他们里应外合,把持皇城,完全不将李符放在眼里。” “李符频繁表明身份,但天牢中人不闻不问,且以冒充皇嗣为由,将贵为皇子的李符打了一顿——何其讽刺!正当我们觉得命将丧于此时,外面传来李筹登基的消息。出狱后,李筹还假惺惺将孟家的人治了罪,以弥补李符被捕之冤。几个小子,挨了几棍子发配到边疆去,那也算惩罚?” “后来,李筹收了李符的兵权,将他踢到了西北,封了一个空壳子西林王。马蔺军就在那时候被打散收编,大部分,都被充到陇右道去,做了孟远川的敢死队。我的儿子也在其中,那时候他不过才十六岁。” “去了三年,我只收到三封家书,信中也无其他,不过就是报个平安。那时候,我用尽人脉,想将儿子调回来。他娘死得早,我一个老汉孤苦无依,实在经不得任何波折。可惜他们给出的答复很明确,若说其他人,倒也还罢了,马蔺军不行。” “没过多久,也就是明和五年秋。西北传来消息,我儿所在的那支军队被孟远川下令出征,但在半道上却因遇到黑沙暴而失踪,大可能已经丧于沙丘之中。这支军队的大部分成员都原属马蔺军——这哪里是失踪,就是被他害了!” “我求兵部复审,兵部却认为此事并无蹊跷,他们的人都没去西北看一看,马上就盖棺定论。我只得写了血书要告御状。我跪在大明宫前参他的血书,陛下连看都没看到。内史台原样打回来,扔在雪地上红彤彤一片。我四处碰壁无门,还被逼迫辞官,若非为我儿申愿的一口气在,恐怕我也随他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连尸骨都没有找回来——或许他们根本没有去找。我被罢了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求同族的王晋帮忙。可王晋只劝我斯人已去,不要固执。大约是见我可怜,他叫我在他家做了教习。在他家日子长了,我发现,王晋与孟远川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还要密切。” “好几次,孟远川那边的参军回京来,都必与王晋密室内交谈。从我探听之下,秦远川养着一支叫做‘九思营’的私兵。这只队伍不被兵部吏部所知,只听他一人管辖派遣。且这支军队,向来不在南楚土地上作战,反而是游离在月离或者北齐。” “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以公费养私兵,寻找月离的宝藏啊!” 第5章 金都命案5 听得这话,李嘉世与李卿明都愣住了。 月离是个神奇的国家,他们生活在沙漠中,几乎不与外人有交集。北齐铁蹄朝着西北进发谋划北凉的时候,才偶然发现了月离。 小小一国,鸡肋之地,北齐也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北凉——越过北凉,拿下西北四郡,那南楚就成了被砍断手脚的肥羊。 北齐与南楚在撕咬北凉的过程中,殃及月离,致使其亡国于南楚历天丰十三年。但后来,北齐也没能拿下北凉。北凉最终降服于南楚,如今改名凉都,就在孟远川的大军脚下。 没几年,月离遇到了史上最大的地动,皇城及周围建筑都塌入地下。祸不单行,一场百年难遇的黑沙暴又席卷月离,从此月离就消失在史书上。 盛传他们的月都,藏着数额巨大的财宝。 难道孟远川真的信了这个传言,派人去寻找宝藏吗? 王昌有些激动:“孟远川降服北凉后,几乎是坐在一座宝矿上,他怎么会缺钱花?朝廷每年雪白的银子划到西北去,他却还年年败仗,是为什么?——西北不能和平!西北和平了,他孟远川就没用了!如此他还贪心不足,要去找月离的宝藏,以我朝廷将士之性命,去填补他无穷尽的欲壑!我也曾是驰骋疆场的热血汉子,现在却只能在此苟且偷生。我的儿也是铁骨铮铮的少年英才,却做了不明不白的摸金鬼!如今,我的儿都不知葬身何处!叫我怎么能不恨!” 李嘉世听过,蹙眉问道:“这也只是你妄自揣测罢了。难道你有证据吗?这些和王晋又有什么关系?” 王昌道:“我在王晋家五六年,一直装作哀默心死的样子。王晋对我失了戒心,被我知道了他的密室。明和十四年的某日,我曾趁其不备,偷偷进去过一次。你可知,那巨大的西北疆域图就挂在墙上,细到村庄流水,甚至于高低丘壑,都展示于上,精密无比。尤其是月离的部分,虽未能增补完全,可虚实之间,似乎已有了框架——试问,月离早就降服于北齐,且一片大沙漠有什么好看的,他孟远川挂着人家北齐的地图——其心不难测吧!” “只可惜,不久后,王晋大约也猜到我曾私自进入过密室,故而他便将我荐出去,做了这个劳什子县丞,好摆脱了我这个累赘。” “去年十月,王晋奉命巡察陇西道,要去半年。这半年,我的身子也逐渐不行了,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儿子说自己死得冤枉。好巧不巧,就在王晋回来的前几天,有人找到我,给了我一封陈年旧信。这封信是王晋亲手写给秦远川,建议他完全清理马蔺逆党,以绝后患。我与王晋自小相识,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字和章。十多年,我的仇人竟就在自己身边,你问我杀人动机,我问你这够不够?” “你大可以以此为证,报官处理。”李嘉世问。 王昌呵呵一笑:“官官相护,是我朝官员的立身之本。我的血书从内史台扔出来,好似一堆废物,更何况这一封信?” “这信是谁给你?可还在你这里?”李卿明追问。 王昌冷笑道:“我不为你们办事,自然不会告诉你们。” 李卿明知道王昌走了绝路,自然不会出卖对他来说“有恩”的那个人,多问也是无益。天色不早,自然是先结这命案为善。故而又追问杀人细节:“你是如何哄骗王晋来此处与你会合?” 王昌鼻涕眼泪糊满了一张脸:“好就好在,我儿时失踪在沙漠中,无人知道他是生是死。王晋回京前一个晚上,卫队停靠在通县城外,预备第二日进京。我偷偷去找他,言说收到几张地图,好似我儿手笔,画的好像是西北某地。我言辞迫切,希望明日与他在云朋客栈私会一面,希望他帮我看看,到底是什么舆图。” 李卿明点头:“怪道他进屋先看有没有笔墨,大概是要点评那张舆图。” 王昌道:“可怜那老家伙在官场纵横几十年,还如一个孩童般无忌,竟真就一个人赴约前来。云朋客栈在官驿边上,二者都曾因地动塌陷,是我主持的重建。我知道地下有条废弃的暗道直通驿站,故而早就埋伏好了。不妨告诉你,凶器也在那条密道里。二位爷,这就是全部。” 李卿明又问道:“我有些好奇。你接到报案来到现场,立即就以三品大员死于非命的理由,将王晋转交给了刑部。按律,通县的案子,一般由通县处理后才上报刑部复核。明明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把王晋的尸体扣押几天后再转交,这也便于你潜逃。为什么你要急着报给刑部?” 王昌叹了一口气。他话说得太多,情绪又太激动,这口气,仿佛耗尽了他剩余的所有精力:“无所谓,我懒得再演了。” 话说完,天色都已略发白。 昭王李嘉世有些沉默。案子很简单,因怨复仇,人证物证俱全,凶犯也已认罪。可是牵扯出来的事情却又多又杂。 李卿明轻声提醒:“大哥,陛下让您来主审此案,想必是要低调解决。王昌所说的这些,只有杀人的过程可验证为真,其余不过是他一面之词。依我看,只以仇杀结案,剩下的,陛下自有圣裁。” 李嘉世点头,只得命人押解王昌先下去。 但只听得咣当一声,那王昌居然挣脱看押,以头撞柱,顿时血流不止,死在了当地。 第6章 金都命案6 王晋的命案一夜就告破。 殿外雨已变小,可终究未停。明和皇帝草草睡了一个时辰,大太监王云急促赶来,低声唤醒:“陛下,陛下。” 明和皇帝揉了揉眼睛,道:“什么大事?” 王云生颤抖着递上一封战报,道:“陛下,孟元帅的战报到了!” 明和皇帝从榻上翻起来,一把扯过战报,从头读到尾后,将战报狠狠摔在地上,喊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云生一点也不敢回应。 身后的林美人被吓得一怔,帐中如瀑长发与软纱寝衣混在一起,微微颤动。 “岂有此理!”皇帝又大喝一声。 林美人急忙掀帘出帐,将战报收拢了放在桌上,不敢听一词,踩着鞋就匆匆离开了寝殿。 明和皇帝不敢相信,把那战报拿起来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孟远川夸下海口的白石坡一战,五万精兵遭困,损失惨重。不仅如此,齐国更是因此下了战书,言说若不让出北凉故都,则十万大军进攻定西。 战败两个字在明和皇帝的眼睛里忽大忽小,终究把他晃晕了。他气愤地瘫坐在榻上恨恨咬牙,气得心血都上不来。王云生急忙上前拍匀皇帝气息,却又听闻昭王李嘉世求面圣,为的是来禀告王晋的案子。 压着心里的怒火,皇帝招手叫人进来,听昭亲王讲述王晋之死始末。 听到后面,燥烦难捱,皇帝一迭声骂道:“该死的奴才!风雨这么大!还不快把窗户关上!” 几个小太监进得来,匆匆将窗户关严。近来天气不好,皇帝的脾气也不好,为着这窗户开开关关的事情,几个当值的太监连着好几天都吃了板子。 窗户关上,大殿内更显寂静,唯有李嘉世的声音字句清晰,缓缓道来。 明和皇帝问道:“王晋和孟远川的信,可确有实事吗?”他又将战报递给李嘉世,“自打王晋出任兵部尚书以来,孟远川的仗打得是越来越古怪。钱没少花,败仗吃了不少!” 李嘉世道:“展青书即刻就去了王家搜查,暗室找到了,可里面所有书文,毁的毁,丢的丢,几乎没有可用于证物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那些龌龊东西带走了?” 李嘉世近前道:“父皇不必为这些细枝末节生气。孟元帅虽在西北吃过几次败仗,可说到底,也是寸土未丢,只是损了面子。兵部的钱虽然花,但总归没有超出过预算,寻不得什么过错处。至于王晋,人死灯灭,追究他无用。如今紧要的,是兵部尚书的人选。” 明和皇帝没有应声,想了一阵,问:“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嘉世笑道:“父皇既然问,就得容我直说。” 嘉世素来温和贤良,是皇帝的宽心宝。皇帝见他笑,原本为孟远川上的火消了一大半,于是他便也笑了一声:“你说吧。” 李嘉世道:“刑部侍郎展青书,是破获此案的主力。他忠于职守,才思迅敏,正是可培养的好苗子。” 皇帝摇头道:“兵部并不缺人,缺的是眼下合适的人。” 李嘉世道:“父亲,兵部从不缺人,只是缺骨气。” 皇帝沉默一阵,道:“我仿佛记得,展青书是明和九年的榜眼还是探花?” 李嘉世道:“明和六年的探花。当年前三十名您亲自点将,发配往州县候补,为的是振兴各县官僚作风。展青书虽然是探花,但是自请去了最遥远的庆州,三年后才调到户部。” 皇帝还是不同意:“青书太年轻了。且他一家三代,都是念书的秀才。当前齐国虎视眈眈,军务调度,必须要个老手。最起码,能应对得了西北那一大摊子。 李嘉世听出父亲言语中的无奈,又劝道:“父亲考虑的是。展侍郎从户部出身,又做到了刑部的侍郎,可见适应能力很强。父亲既觉得他年轻,将他调过来先做三个月的侍郎又如何呢?若觉得他不行,再找也来得及。” 皇帝思忖了一阵,因当下他也想不到十分合适的人选,只得说:“依你说的,就调他去兵部三个月。这期间,兵部的事情,就由你牵头吧。你可注意,兵部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 李嘉世喜不自禁,笑道:“儿子知道,且有父亲教导,相信很快可见进步。” 皇帝又烦着白石坡的败仗,摆摆手示意李嘉世跪安。但李嘉世却进前一步,说出了自己的下一步:“父皇容禀,三年前,派往定西郡的刺史蔡晟在述职前夜急病不治,死于官驿。现如今,钦差大臣王晋又莫名遇害,且遇害之事,又涉及失踪多年的西林王和大元帅孟远川。或是孟远川,或是西林王,总归是西北的事情。且当前,齐国白石坡一战又是这样的败绩,实在令人扼腕!” 说罢,他单膝跪地,请命道:“父皇,请您下旨,准儿去巡察陇右道,为父皇拨开西北疑云。” 明和皇帝抬眼看了李嘉世一眼,闭着眼睛摇头。 李嘉世道:“父亲,西北不宁,朝廷不安。且当下,孟远川的功过是非,都已成了近来最大的议题。若要选一人前去辨明真相,儿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明和皇帝转过头去不看他,把头又摇了两下:“一夜劳碌,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说毕,自顾自回寝室去,没给李嘉世自荐的时间。 自然,明和帝也不是真去睡觉。——哪里睡得着啊。 北凉降后,齐国一直借故骚扰,非要夺回北凉故地。北凉是险要之地,更有矿之都美称,花了数年才降服,怎能拱手相让?但齐国如今国力大涨,铁骑精兵锐不可当。无论是军资还是人力,都远超南楚。 于是朝堂上分裂为两派。 主和派认为,北凉小地,如同鸡肋,只要能换来十年和平,相让何妨? 主战派认为,北凉是主动降服南楚,已是南楚不可或缺的领土,决不能让。 主和派认为,孟远川驻扎西北二十年,耗尽心力才守住边疆。如今国库空虚,孟远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守住就不错了。再让他去打仗,钱从哪里来? 主战派认为,孟远川据西北要害之地,如西北之王,一手遮天。国库空虚,有一半是他花了去。花这么多钱,还守不住北凉,要他干什么? 后来,北凉之辩也就逐渐变成了孟远川之辩。 为孟远川的事情,两派争得不可开交。甚至于有一天,礼部尚书满头是血来上朝,问起来,原来是两派在宫外甬道就打起来,他去劝架,结果挨了一砖。 第7章 王子出京1 幸而孟远川争气,他来奏章,声称从银州到北凉间的行军道已建成。银州的兵马昼夜即可赶赴北凉,这一战将形成包围之势,歼灭齐国一向引以为傲的先锋大军。到时候,齐国将被赶退在多伦大沙漠以北,从此防守有了天然屏障,西北安矣。 明和帝就停了早朝,一心一意等孟远川的捷报。 可西北的情况,比金都的天气还令人郁闷。 行军道倒是挖通了,但孟远川却并没有胜利。从银州准备增援的队伍很难适应沙漠行军,磁车的方向总是莫名其妙转动。大军行进到一半左右,发现才修好的路被一阵风过后就被埋得差不多。向导凭借着多年功力,好不容易将大军带到北凉,孟远川的五万兵马已被北齐大败。 可以说,孟远川这辈子吃过的败仗里,这一仗是最大的一次。他声势浩大,又是要钱,又是练兵,搞得好像是世纪之战,只是五万先锋才冒出头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剩下的兵马退回定西郡,都没敢再出去。 败在气候,败在无知,败在骄兵!——挖开沙漠去借道,真可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一夜之间,月离就被风沙埋了去,举国消失。新挖的一条道路怎能搭上全部的希望! 是他老了?还是他别有用心?——明和皇帝必须要找个信任的人替自己去探查一番。 可谁能堪此大任? 从前,他二哥李符被封西林王,与孟远川龙虎相踞,保持了相对的和平。后来,西林王莫名失踪,数年不见人影,这西北就成了孟远川的西北。派去的巡察官员,要么空手而归,要么死于非命,短短几年,孟远川叛国不忠、拥兵自重的流言如蜂涌入皇城,可证据却一点没有。 朝中已经没有另一位和西林王实力相当的皇亲,而几个皇子也都还没有长大。外姓的王侯信不过,皇帝的心中总感觉少个人。 难道只剩下李嘉世么?——嘉世不行。 嘉世贤名初具,百官也早就拿他当太子爷对待。但毕竟父皇母亲宠爱,丝毫没有出疆入营的经验。哪怕是去秋猎,明和皇帝都允许他与皇帝共用御驾,金甲卫左右不离。 也许明和皇帝爱子心切,宁愿自己头疼,不肯他染指其中。 次日复了早朝,战报的消息一经公布,两派官员又吵得鸡飞狗跳。李嘉世站出来,当着文武百官,又请命要去巡察西北。明和皇帝拂袖离去,留下李嘉世跪在地上,享受着他爹的兜头冷水。 在嘉世觉得,这是父亲对他的不信任。 他是中宫嫡长子,父母疼爱,弟妹尊重,这使他天然就生成一种宽宏的气量。他站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心中口中都是万民百姓,都是仁德礼仪,仅仅是听着他雄厚的声音,就给人一种安稳感。 但李嘉世也清楚知道,朝中有许多人不服他。他们暗地里评价他仁懦有余,惯会纸上谈兵,那起子嘴毒的,说他是南楚的漂亮花瓶。 李嘉世志向远大,他已经听腻了歌功颂德,他幻想自己能真正做出一番业绩来,叫那些俯首在地的臣子从心底里敬他、爱他,而非臣服于他那与生俱来的嫡长子光环。 朝堂上不行,李嘉世又来宫中缠。 皇帝干脆不见他。 孟皇后听说后,不得不赶来玄晖殿关切。看着自己的亲大儿,孟皇后压低声音说道:“你舅舅坐镇西北数年,多少风雨都安稳度过,哪里需要你去。你也分明知道,你父亲属意你为太子,不过就是这一二年的事情。母亲不是不让你去,是不希望你这个时候去。” 李嘉世眉宇间还交织着几分少年气,他说道:“母亲疼儿,儿自然知道。只是西北不定,父亲忧心,儿怎能袖手旁观?” 齐国垂涎西北四郡多年,大战小仗从未停息,西北的军饷一向是国库的重点开支。可今年暴雨下了半个月,中原的粮食势必要做好应急的预算。除了这些,其他地方要钱的折子也是纷至沓来,皇帝的耳边唱响了经济的楚歌。 孟皇后被噎了一口,转过话头又问:“你才大婚不久,你怎能撇下怜敷?” 嘉世道:“怜敷名门之后,深明大义,自然不会因儿女私情而阻拦我。况且她有母亲照顾,自然无妨。” 母子俩说话的声音也许大了些。明和皇帝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内殿走了出来。他的睡袍在夕阳光辉下散发出一种混沌的金黄色,笼罩着他的身子愈加臃肿疲惫,显露出与年龄不匹配的老态。 “陛下!”孟皇后要扶着皇帝坐在龙椅上,但皇帝只是顺势坐在了台阶上。 “请父亲允许我为您分忧。”李嘉世赶上去,“为儿的怎能闲享父母的富贵,而不分担父母的忧愁?儿愿意成为父亲的一匹战马,为父亲驰骋疆土!” 明和帝最怕嘉世说这样伟大的话,让人拒绝不得。 他仿佛天生一根出淤泥而不染的玉莲花,圣洁无私而又通透,让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可这是也是嘉世的缺点——在皇权的保护下,他可算天真无暇,若是出了关去,他简直就是琉璃瓶子——遍身都是弱点,一碰就碎。 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明和皇帝下定不了决心。 嘉世握着父亲的手,殷殷眼神让明和皇帝不敢面对。终究他敌不过儿子的虔诚,只得点头答应:“嘉世,你必须知道,这不是一场秋猎。你去,不是要猎杀谁,而是冷眼以待,去看清形势,摸清走向。” 李嘉世听后,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儿臣知道。巡查大事,儿绝不会擅做决定。” 明和皇帝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终究也没能说出来。末了,他问:“此去,你王宫中的护卫定然不足。既然是去孟远川那里,带个熟人总方便些。孟明山闲在宫中也没什么事干,就做你钦差卫队的队长。余诸随行人员,我一时半会没想到,你都拟出个清单来我看看。你只记住,此行人员在精不在多。” “谢陛下!”李嘉世咧着嘴,露出志气满满的笑容。 第8章 王子出京2 昭王府别院内,李卿明在焚香打坐。 整个世界在他闭眼之后,才会在黑暗中显露出真身来。每个人都会变成一个点,每件事都会变成一条线,他站在其中,像一只辛勤探索织补的蜘蛛。 嘉世出巡已得圣上首肯,卿明绝不能在京城坐以待毙。周遭都是刀俎,而他是一条活在浅水中的小鲤鱼,谁想来抓来宰杀都可以。若非这么多年他寄生在皇长子周围,恐怕早已不知投胎几次。 这不免要讲到卿明的身世。 卿明的母亲是沈氏。 陛下未登基,沈氏就身怀有孕,生下了南楚的大公主李蓁蓁。沈氏生育后,皇帝登基为帝。仰崔皇太后慈谕,迎召烈侯爷孟家的嫡长女为皇后。沈氏因生育有功,也被封为贵妃。 但沈氏不肯接受册封,且拒不出席册封礼。当日宫女敲门不开,好不容易撞开门后,发现沈氏吊在房梁上自尽了。 宫中自戕是重罪,德不配位的准贵妃没死成,自然活罪难逃。太后慈爱,将她拘禁在慈安殿后面的幽兰院自省。十几年来,沈氏没有主动出来过一次。宫中都知幽兰院有位皇嗣生母,可她的身份却很含糊,谁也说不上来。 沈氏德行有亏,公主自然由皇后亲自抚养。但太后显然对沈氏非常宠爱,即便沈氏有罪过,在沈氏生辰或是公主生辰时,太后也会令其母女相见。可惜公主对生母感情不深,勉强敬了孝仪,不过也是顾及皇后与皇太后的面子罢了。 明和四年,公主五岁。那时皇后已生育二子——皇长子李嘉世,次子李嘉戈。宫中二嫔五美都暂无所出,皇后与皇帝琴瑟和鸣,神仙羡之。 就在这一年,沈氏验出了身孕。若是其他人,也都罢了,可沈氏在陛下登基前就已经生育了公主,现在又怀一胎。若是用孩子的数量来验证陛下的宠爱分配,那沈氏几乎到了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地步。 皇后掌凤印,统后宫,以主母身份向陛下进言:沈氏自省多年,生育公主有功有劳,现下又怀龙嗣,复位贵妃正是时候。 皇帝思虑再三,不知想了些什么,终究是没有点头,只说:“叫沈氏搬到琼华殿去,和白芷住在一起。另外,晋白芷为良嫔吧。” 白芷原是皇后的侍女。皇后孕期内,白芷得陛下青睐,首封就是美人,可谓盛宠。可后来陛下来后宫,渐渐也就淡了白芷,不知今天又如何想起来。 皇后劝道:“就算陛下要晋白芷而惠及沈氏,那沈氏也不能无名无分哪。届时皇儿生下来,该如何自处?” 皇帝的回答就和他对沈氏的感情一样,云里雾里。哼了几声,到底也没明说什么,径直走了。以至于后来,沈氏就这样无名无分居住在琼华殿里,做一个身份不明的宫人。 若是沈氏不恋名位只受宠爱的话,倒也还罢了。偏偏沈氏对皇帝冷脸以待,从不温存。时间久了,皇帝没了耐心,那琼华殿也就几乎就成了冷宫。 卿明四岁时,太后去世。他被接出琼华殿,在皇后那里,和众位皇子接受一样的教育。皇子们欺他软弱,常常冷眼言语相待,尤其二哥性子差脾气大,心里略有不顺便拿卿明出气,哪怕师傅在面前也拦不住。 卿明十岁时,皇长子被封昭亲王,陛下为他新造了一所极大的王府。长期以来,卿明兢兢业业做好一个高级书童的本分,谦恭有加地侍奉着贤明宽厚的皇长子,这才让皇长子带他暂时远离这折磨人的深宫。 但同是沈氏亲生,长姐李蓁蓁却称得上千万宠爱。 小时候,就因为老二推了一下公主,陛下并不查问来龙去脉,立即罚老二在祠堂跪了整整一日夜。 十年一座公主府,不满意还要拆了重修,驸马待选名册算起来能绕皇宫一圈,只要长姐不愿意,父亲就不逼迫她出嫁,还赏赐她只有皇后可用的香风辇。盛宠如贵妃,要了好几次陛下都不肯给这待遇。 可卿明一直无名无分的住在皇长子的王府别院中,十三岁了都没人来问一问他的未来。卿明连日常出行,还得问皇长子借用马匹车辆。 诸如种种,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母同生的亲亲姐弟。 宫中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有一个宫中女官夏郁缤,仗着自己有些家世身份,又为孟皇后所喜,向来是嘴上不饶人。这一日孟皇后派她出宫去昭王府给皇三子李卿明送些东西,她便有些不放在心上: “我等何人?是皇后娘娘养在身边的亲信。若他日昭亲王登了大宝,我等不免也做个皇妃。如今派我给那晦气小子送东西,真是丢面子。” 这话被大公主听见,当场就被捉住赏了二十个耳光,打得牙都掉了。 那女官知道,倾乐公主虽深受陛下宠爱,但也和三爷一母同胞,不是什么尊贵嫡出。且公主是孟皇后亲自养大,按说都是皇后的人,公主打她未免有些拎不清。 夏郁缤抬起倔强的头,不免分辨起来:“公主娘娘,我是宫中女官,不是什么低贱奴婢。我若说错了话,自然有皇后娘娘教导我,公主娘娘下手也有些太狠。——更何况,您为了三爷来糟践我,不怕伤了娘娘的心吗?” 倾乐公主端坐在一旁石凳上,静如观音。 倾乐公主的奶母上来替公主训导:“我打你是为这个吗?——你妄议朝政,什么登了大宝,做了皇妃,难道天家之事,都由你这个丫头做主了不成?就为这一句,你身子脑袋就该搬家去。公主教训你,是帮你,还不快谢恩!” 那女官并不服,满口是血地辩驳:“我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也这么说!我姐姐是惠妃,一人之下的宠妃;我爹是江夏河道总管,功勋卓著;我大爷是夏国公,圣上倚重,有不世之功。公主娘娘上来就打我成这样,连僧面佛面都不顾了吗?” 公主这才移过双眼来,上下打量了这女官一番,嘴角边似笑非笑:“原来是你。小看了你。”说罢,对身边太监道,“捉到幽庭去,让她别开口了。这样子的蠢货,如何留在昭阳殿?我不免替母亲解决了她。” 那女官支支吾吾还要说什么,太监已经堵了她的嘴巴,一路拖着去了幽庭。 公主站起身来,瞧着那女官远去了,脸上一丝颜色变化也无,嘴上却不饶人:“听说她在一众女官中,容貌最是出色,和宋岚烟可并称昭阳殿的绝色双姝。只可惜,她的脑子比宋岚烟差远了。” 奶母道:“公主,此事是否闹大了些?” 公主道:“怕什么。夏国公该感谢我。” 奶母微微有些担心:“又夹杂着三爷的事,不免让娘娘觉得你为三爷出气,心里有了嫌隙。” 公主神色不变,依然好似一座无生机的观音玉塑:“我和母亲之间,论这些就生分了。你放心,只要母亲不明说,我们就从无嫌隙。” 第9章 王子出京3 公主打死女官的事情,在宫中掀起了一阵波澜。 为首的惠妃夏妙观先来皇后这里告公主的状: “郁缤是性子是张扬些,可大热天的,为着一句牢骚,公主就打死了人,实在叫我心惊。夏家女儿不多,郁缤自小也是掌上明珠,现在不明不白死了,到底该有个说法。” 皇后为公主开脱:“我待郁缤很诚心。你也知道,她与岚烟,都是我亲手教导。听说郁缤说了些实在过分的话,公主训导两句她没听。谁知幽庭下手重了些,那孩子就没了。” 惠妃冷哼道:“说上两句,就打死在幽庭,哪条律法哪条宫规是这样说?——我今儿来,必要皇后娘娘给出个说法,好歹公主也得出面道个歉。不然,我也劝不住夏家的叔伯宗亲们。” 公主正巧从外面来,一见惠妃,那冰冷似冬水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容,行礼来拜:“惠娘娘安。” “安?安什么?”惠妃的帕子放在眼睛上压着,好似为郁缤伤心,“公主如今是南楚最大的判官了。我夏家的人,公主审也不审,问也不问,就打死在那里,我还安什么。他日公主见我不顺眼,自然也要打死的,那今日也就不必多余问这个安。” “原来是为这事。”公主坐在一旁银丝春凳上,随手拿起皇后才剪了一半的牡丹来,晃了晃上面的花粉,惹得惠妃又捂了鼻子,“惠娘娘怨我打死了夏掌事,那是您听信了小人谗言啦!” 惠妃道:“你如今又不承认了?宫中那么多双眼睛,又不是没瞧见。你命人打郁缤的巴掌声儿,都传得老远!” 公主解释说:“近来陛下圣体不安康,总是上火。连王云生那样的精细虫,都拉着脸子不敢笑。谁知道夏掌事就坐在御花园嚷嚷起来什么‘他日登了大宝’什么‘不免当个皇妃’。我说了两句,她说是你教她的——哎呀,可把我吓一跳!” 公主说着,牡丹花应声被折断,花头立即掉落在地毯上,花瓣散落如烟花。 “放肆!”惠妃道,“你这是胡说!” 公主捡起花来:“我当时也是像您这样对她说。只可惜,她又搬出夏国公来,说她的大爷是陛下的恩人,有不世之功。这话,在场的太监和妈妈三五人都可作证,你若不信,拉了去问,若对不上,就算我错了,我去给她坟上磕头便是。” 惠妃噌一声站起来,似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公主轻笑一声:“惠娘娘气不过,我与你圣上面前分辩。”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就要向门口走。 惠妃忍着气:“即便如此,也该三堂会审问清楚再论。” 公主懒洋洋道:“夏国公新盖的宅子覆了京城一条大街,听说椽料西南运过来,有些上好的金丝楠木。前几天玄晖殿因为暴雨塌了一个角,父亲说暂不用管,等夏国公的宅子改好了,借点木料去修一修。唉,你知道么,正在这时候,夏掌事又拿着江浙一带稀有的大珍珠来,整盒整盒赠给妃嫔宫中官吏,人情世故做得极好。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夏掌事贵人眼高,那幽庭的蔡妈妈是几代的老人了,她居然没照顾到。我说带到幽庭去,也是审问,并没说打死。也许是蔡妈妈不忿,惠娘娘该去查一查这些人。” 惠妃的脸抽动了一下。 公主上前来,瞧着惠妃眼睛,轻轻道:“惠娘娘,不用谢我。您是庶母,我是公主,替您教训她,实在是分内的事。” 真真假假不可辨,惠妃知道此事不宜闹大,吞下一口气,只得恨恨去了。 孟皇后一言不发地看完这场戏,嗔怪蓁蓁说话太阴阳怪气。 公主道:“她仗着新崛起的恩宠目中无人,她那个堂妹又是那样的蠢货。夏家那钱窟窿里出来的,一水儿都该丢进江夏的河道里洗一洗再捞上来。” 孟皇后道:“虽说你为我出了这气,可毕竟闹出了人命案子。以后夏家和孟家,不得更对立。” “哼。”公主一点也不在乎,“没人敢欺负到母亲头上来。母亲是一国之母,辱母之罪,虽死必报。” 午间用过膳,公主瞧着一本书,不免神思混沌,打起瞌睡来。正做着梦,有人来报说,三爷求见。 公主思索了一阵,颔首命人引进来,但她懒得坐正,就还斜倚在靠枕上,闭着眼睛养神。宫中人都知道,公主并不喜欢他这个亲生的弟弟,嫌弃他没有男子气概。 “姐姐可好?”卿明进来,垂手侍在一旁,问了一句。 李蓁蓁抬眼瞧了他一下,又闭上眼,连姿势都没动:“做什么来?” 卿明将手中一朵摩罗花簪举起来:“弟弟亲自选了一支中意的簪子来,以提前贺姐姐生辰大喜。” “呵。十五岁以后我不过生辰,这是满宫都知道的事情。”李蓁蓁挑了挑眉毛冷笑,“你们都是这样。嫌我岁数大了不出嫁,故意地来提醒提醒。” “弟弟不敢。”卿明十分谦卑,“我这只簪子,是亲手用梨花木打磨,摩罗也是用父皇赏赐的冷凝脂玉料子雕刻。全是弟弟一片诚心,没有一丝别的想法。” 掌殿宫女接了过来,李蓁蓁接过上下把玩了一时,仍旧放回盒子里去,问:“冷凝脂的料子,我记得父皇并没有赏给你过。” 卿明低头回答:“是,凉都新开的料子不多。大哥得了一对镯料,赏我一块镯心。” 北凉进贡的料子有限,圣上分配下来,皇后得了一尊玉佛,惠妃和新婚的皇长子各得了一对镯料。嘉世对卿明还算好,知道分他一块。可惜总是别人用剩下的,李蓁蓁也不怎么高兴。 “哼。”李蓁蓁眼睛瞥向别处,口气冷如寒冰,“你一片好意我收了。日快正午,别误了出宫的时候。去吧。” 李卿明点点头:“耽误姐姐用膳。啊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从腰间掏出一个香袋儿来,没经过宫女的手,亲自递上去解释,“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宫外很流行。女子用了这个香袋,听说可以去燥热。姐姐近来眼睛有些红肿,不如试一试。” 李蓁蓁看也不看,随手接过来放在一边。 “白芷降燥。”李卿明想着那香袋子里的重要。也没有多话,低头去了。 第10章 王子出京4 琼华殿内,寂静无声。 白芷与沈氏相对而坐,沈氏在绣一幅仙鹤披帛,白芷在熨一件月白底子祥云纹样的裙褂。 隔了一会儿,白芷直起身来叫沈氏:“阿遥,终于熨完了。这东西禁不住烫,一缕一缕温下来,我腰背酸痛得厉害!” 沈氏听罢,也抚摸着肩颈站起身来,拿过南瓜锤来替白芷捶背:“公主马上要到生辰,又苦了你帮我。今年料子送来得太晚。” 白芷把裙子捧起来,笑道:“这样的精工慢活儿,整个宫廷找不出一件来。公主必然喜欢。” 沈氏笑着微微叹气:“但愿吧。从前送去的鞋袜或是衣裳,从不见她穿。也不知是不是不喜欢。” 白芷劝道:“她有她的难处。”又喜滋滋说,“看时辰,公主快来了。你紧着把那羽鹤翅绣完,我的糕点也就摆好了。今年蓁蓁满十九,我多做了一盒松子脆,叫她带回去好好吃——上次她可是吃了好些。” 沈氏有些抱歉:“我是个笨人,只会绣花养草。每次蓁蓁来,都是你安排饭菜伙食,好好一个皇妃,叫我折磨成厨娘了。” 白芷笑着推她坐下:“我乐意。蓁蓁和卿明,我都只当我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我还要谢你替我生下他们。你快绣吧,别耽误。” 二人脚步匆匆,钗子滑落都顾不上捡起来。才收拾差不多,门外公主的香风辇已到。小宫女还未来得及通报,公主扶着一个老嬷嬷,信步走了进来。 琼华殿虽然稍显偏僻,但院落向南,阳光颇好,更以园林草木精细为妙。加之沈氏有些植草的天赋,故而院子里还常常能瞧见草虫花鸟,比御花园更多些细致韵味。公主每每来,虽对沈氏从无好脸色,但对庭中风景,总显露出赞叹之意。 越过庭院,廊下白芷安排好小小一桌晚膳。如鲈鱼羹、假豆腐等都是素来公主喜食之物,更追加了些小小惊奇点心,不叫公主觉得无趣。 白芷牵过公主的手,笑道:“今春,阿遥去花房选了些上好的春樱。阿遥手巧,你瞧现在就开花了,连宫中最好的花匠师傅都赞叹不已。今日咱们赏着这春樱吃生辰饭,一定更有意思。” 沈氏见了公主,面上有些不从容,只殷勤替公主布菜:“这假豆腐,是良嫔娘娘取了鱼脑来蒸成的。你爱吃鱼脑,快尝尝。” 公主微微尝了一口,算是给足了白芷面子:“不错。但这东西不好放在瓷碗里,须是放在鱼骨做成的碟子里头才有意思。” 白芷急忙陪笑:“是我没想周到。下次我记着。” 公主似乎不耐烦:“来也来了,吃也吃了。晚间还要去母亲那里,就不多留了。” 白芷笑着拍一拍公主的手:“能吃一口,我们两个就很高兴了。还有一件事——今春内务局贡献了些新料子,托皇后娘娘的福,我们也分到了。我和阿遥,慎重选了些好的,为你做了件春衣,你来看看。” 说着,两个宫女推过一衣架来。白芷上去介绍:“这是鹤影云风裙,上边的鹤是阿遥亲手绣了五日才绣出来,你瞧,栩栩如生,风一吹,真就好似要飞起来。最妙的是这云风裙摆,是以八色丝线纹出来,轻薄好似水墨。公主可喜欢吗?” 公主站起身来,前后看了一圈,果然精致无双,与内务局呈送的庸俗东西不可同一而论。她撩起披帛,见上面的线头都尚未好好修剪隐藏起来,可见才绣完不多久。 沈氏向来在公主面前少言寡语,见公主有喜欢的意思,方才开口陪笑:“想着你怕汗,所以衣裳放量大些。蓁蓁,你试试好吗?若太大,我即刻就可以修改好。” 公主翻看了一阵,难得露出满意神色:“虽然素些,但确实不错。试试也好,否则穿过去给内务局那帮人再改,倒是糟蹋了这衣裳。” 白芷替公主更衣,前后殷勤侍奉。公主神色淡漠,并不因庶母良嫔的前后忙碌而感到不自在,甚至对着良嫔谈起卿明的不好来:“说起生辰,不免说两句卿明——卿明的性格,我实在不喜欢,畏畏缩缩,白生了个男儿身。” 良嫔替公主整理衣摆道:“他就那个性子。宫中有你一个火爆脾气就得了,卿明文静些也好。” 公主又说:“今日他来,送我一个簪子。那簪子居然是李嘉世赠给他的废料。如是我的话,扔到李嘉世的脸上去。可他不仅接了,还刻成摩罗的样子来贺我的生辰。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虽是收了,也说知道他的心意,可到底也没给他好脸色。” 良嫔取过披帛来,沉默了一瞬,垂眼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三爷也没有多的心思,那孩子向来就是痴痴的。” 公主冷笑了一声,道:“谁生的像谁。连带着我也总是痴得很。我也懒得再说他,倒废了我的口舌。你们看着办吧。” 良嫔将衣裳整理妥当,牵着公主,出来对着沈氏笑道:“阿遥,快瞧瞧,这个放量正正好,不紧也不松。这个颜色也好,衬得公主越发清透亮丽,实在好看!” 沈氏一看女儿满意,自然也笑意盈盈,心里满足极了。 公主向来不在琼花殿多待。按她对妈子的话来说,若非太后开了这个口,皇后母亲又贤德,实在不想到沈氏这里来。来了也没意思,一个是扎了嘴的葫芦不肯说话,另一个却又专是生闷气。 沈氏从不劝公主多待,她愿意吃一口就吃一口,不吃沈氏也并不显露伤怀,只高高兴兴将女儿迎进来,高高兴兴将女儿送出去。 彼此再无言,公主也并没有换下衣裳,只淡淡致谢:“二位娘娘用心了。时候不早,我就不多留,衣裳我收下,只是以后不要太辛苦费功夫。二位还是要珍重身份,这些事情交代给下面人做就行。” 说罢,和从前似的,遮着夕阳余晖,上车去了。 第11章 王子出京5 公主穿着自己做的衣裳去了,阿遥兴奋极了。晚间收拾了东西,不自觉嘴边唱起了小曲。 白芷问:“怎么,你还会唱曲儿吗?” 阿遥笑嘻嘻整理着衣裳道:“从前我爹发达的时候,娶了一房姨娘。姨娘是唱戏的,别人不大看重,我却喜欢她唱。一来二去,也就听会了几首。” 白芷道:“我和你这么久,从没有听你唱过。” 阿遥扶着白芷的肩膀撒娇:“宫中规矩多,我怕给你惹麻烦。今儿瞧着公主高兴,我也高兴,所以唱一唱。这一首,唤作《橘梦》,讲的是橘果满树、一家团圆的美梦。” “呵。”白芷笑了一声,“我呀,只听过橘生淮南淮北的典故。有一层寓意是,人在不同的地方就会变成不同的性格。你这只橘子,好像在哪里都不会变,一直挺天真。” 阿遥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变什么也不能变心。变了心,橘子就坏了,人也坏了。” 白芷不和阿遥打哑谜:“人的心隔着肚皮,只要你自己知道没变就行了,何必总是放在明面上。咱们在深宫里又不是独活,总还要为别人考虑。更何况,那是你亲亲一双儿女。” 阿遥不笑,故意地躲避这个话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白芷低声劝说:“公主为什么对你这么冷淡,还不是因为你总惹陛下生气。别人都议论她的生母是个没名分的宫人,她心里怎么会好受。我再说一句犯忌讳的话,皇后娘娘虽然也是个母亲,可在母亲之前,她是个出色的政客。公主心窍灵通,耳濡目染下,岂能不生权衡之心?——到现在,她的婚事悬而未决,朝堂上多有荐她去和亲的意见。如今陛下还算是宠着公主护着公主,哪天被逼无奈点了头,你要公主去做个北齐的橘子吗?你放心吗?” 阿遥低声道:“公主自小很有主意,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白芷把阿遥推开,正色道:“公主也就还罢了。你再想想卿明,他虽省城一个皇子,但陛下总是不待见他,他没有舅舅扶持,更没有个叔伯鼎力相帮,一个人走着艰难极了,难免被人看轻。名义上,他是皇后养大,可是现在,连老五都封了郡王分府别住,他却还是个光头皇子。我平常瞧着他,总是低头不说话,总怕他妄自轻贱。好好的孩子有了心病可不成。” 阿遥不说话。 白芷又道:“这么多年,你也算是躲够了。在这等节骨眼上,你若不出力,两个孩子可就真真难过了。” 阿遥轻叹一口气:“姐姐,且不论我与皇帝之间的恩怨。只说陛下的宠爱,那不过是指尖微风——绝非永久。我若真去争宠,换来蓁蓁与卿明的刹那富贵,后面等着他们的,是比眼前更黑暗的万丈深渊。就好像你说的,皇后是个政客,不影响到她的利益,她不会妄自干涉。我倒是宁愿两个孩子一生平凡,那样又有什么不好?” 白芷站起身来,烛光下她的身影不似从前温柔,阴影把她塑造得更加立体:“生在皇家,就没有不争的时候。你还看不透么?——蓁蓁到了出嫁的年纪,一旦她的婚事联结了一方势力,那么蓁蓁会成为卿明的最大助力。同样地,一旦卿明分府别住,有了某一方的支持,以他的能力,不是没有争储的机会。蓁蓁和卿明,都在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你总是看不透孩子们的痛苦,所以蓁蓁这样恼你。” 阿遥觉得白芷有些陌生。她问:“卿明争储?” 白芷握着阿遥的手:“陛下迟迟不肯立储,是因孟远川把持西北一方,孟家势大,就难免有曹操之祸。老二生性蛮横,老四是个富贵虫,这两个虽有孟家相助,但绝非储君之选。若说除了嘉世之外,还有一人堪被委以重任,我相信卿明会是第一人选。卿明的天资,你不是不知道。” 阿遥摇头:“于公,他没有政治资源,孤身一人。于私,他谨小慎微,也未曾插手政务。即便我知道他天分不错,但或许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辅政帮手——他一个人,绝爬不上那条天梯。” 白芷道:“陛下登基前,前太子策是何等光辉!那时候,崔太后虽贵为皇后,但并不受宠,连带陛下这位嫡出皇子也一并被厌弃。太子策去世后,相比较手中有兵权的西林王李符,诗书精绝洛阳纸贵的齐王,陛下什么都没有。可是最后,到底是谁掌握了这个天下?——是我们收敛锋芒暗中生长的陛下!阿遥,眼下卿明才十三岁,你不能捆住他的翅膀。” 阿遥急了:“姐姐,你在说什么呀,你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你这是支持卿明去爬那条危险的天梯!” 白芷说:“卿明是皇子,又越长越大。一旦他稍有不慎显露光辉,显露出对嘉世的威胁,那就会招来灾祸。如今我能看透的,孟家也能看透,皇后也能看透。你能保证卿明一辈子不站起来吗?我问你,若他想站起来,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 阿遥背过身去:“他不会争嘉世的位置。” 白芷硬将阿遥转过身来,逼迫她认清现实:“皇长子马上就要出巡陇西道,卿明不能独自待在王府里——他也不想待在王府了。今天公主一反常态穿着衣服走了,是因为她来提醒你。” 阿遥低了头。 白芷道:“卿明送北凉玉料的簪子给公主,是求公主给他争取跟随嘉世去西北的机会。公主一反常态穿了衣服去,是因她要提醒我们卿明是非去不可的——嘉世是卿明的护身符。一旦嘉世离开王府,卿明如鱼离开水。王府周遭都是皇后的人,我们若要保护他,就必须为他争取去西北的圣旨。” 阿遥明白白芷的意思,但她有她的原则。 白芷又劝:“卿明蜗在皇后眼皮子底下,一直也长不大。他想去西北,除了要靠嘉世护身之外,也证明他绝不甘心安于一隅。也许你该看到他的野心,并为他谋划些什么才是。” 阿遥与白芷心意相通,白芷所考虑的,她为生母,不是没有想过。 卿明一向谦恭谨慎,他越是谦卑,越让人感到他的心思深沉。这一点,皇后看得很明白,阿遥也看得很明白。 “他一定要去吗?”阿遥抱着最后的希望。 白芷道:“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会去求公主,又让公主来找我。公主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我又曾是皇后的心腹之人。他只赌着亲情真心来走这条线,好比是踩着一条绳子去过河。难道这样,你还看不透他的心吗?” 第12章 王子出京6 今年北边雨水多粮食有歉收的风险,夏国公要去南边巡盐,早早做好经济上的准备。他是干这行的老手。无论是茶、盐还是丝绸或是矿产,经他一巡,好比炼化肥肉——总是能捋出油来。 陛下登基后,他在经济上大有功劳,于是从户部尚书一下子被提到国公,还以姓为号,令整个夏氏都尊荣无比。他的孙女夏妙观也进宫为妃,两年就晋位惠妃,成了皇后一人之下的后宫宠妃。 不难猜,这回夏国公回来,贵妃的位置也就离夏妙观不远了。 临出发前,陛下盛宴招待他,对其殷殷嘱托。夏国公也立下誓言,必不虚此行。 两个老头喝得多了,陛下送别夏国公后,坐着软轿回玄晖殿来。暗夜中,他看见几只萤火虫在长街里闪动。于是他问:“那什么东西?” 太监回答:“陛下,这里经过琼华殿,那里草木丰茂,后面又挨着湖,或许引出了萤火虫。” 明和皇帝李筹听了,思忖了一会儿,瘫倒在躺椅上说:“走。” 软轿往前行进了几步,又隐隐传来了丝竹之声。皇帝又叫停轿子:“这是什么?——笛子吗?也是琼华殿传出来的?” 太监道:“应当是的。” 琼华殿,平常和死了人似的冷清,今天居然大半夜响起声乐来。皇帝下了轿,在太监托扶下摇摇摆摆走到琼华殿,发现沈遥坐在院子里,摆弄一只玉笛子。可惜沈遥不是高手,吹得断断续续,实难入耳。 皇帝推门而入,沈遥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玉笛子藏在身后,好似一个受惊了的小兔子。 烦恼催人老,所以一国至尊的李筹的眼角满是皱纹。可沈遥却一如当年初见,宛若瑶池出浴般纯净。 白芷先反应过来:“陛下——您怎么过来了?” 皇帝盯着沈遥问:“深更半夜不睡觉,为什么吹笛子?” 沈遥不说话。白芷只得代为回答:“年节时皇后娘娘赏了些玩意儿,其中就有只笛子。过不几天,是皇后娘娘的生辰,阿遥想着,用俗物做礼物总是不能尽心,所以学一曲笛音为皇后娘娘祝寿。” 皇帝听了,微微一笑,顺势坐在一旁秋千上打趣他们二人:“你二人都不通音律,怎么能学好?” 他只当阿遥早死了心,不是个活人。但从这一曲笛音来看,阿遥的心活泛得很,也许她只是气他罢了。所以他来挑逗阿遥:“我比你强些,我来教你可好?” 阿遥脸色有些不自然,在白芷催促推搡下,也只得将笛子双手奉上:“请陛下赐教。”她的话说得又快又轻,好似极不乐意从舌尖上吐出来似的。 但皇帝新鲜劲儿上来了,哪里管这个,伸手接了笛子,吹了半曲《凤求凰》。 “从未见陛下摆弄这些,不想陛下是个这样的十全能人。”虽然皇帝吹得也不甚好,但白芷的奉承还是在笛音落下那一刻就接上。 “呵,老啦。”李筹快活地回应。 白芷道:“今日练得多,不知不觉就到了此时,不想还吵闹到陛下,实在是我们的罪过。陛下醉了酒,暮春风凉,也还请早早归去,别冻着了。” 沈遥还是缩在后面,一双眉眼如秋波蹙起,更显妩媚风情。李筹站起身来,问沈遥:“你不送送我么?” 沈遥犹豫了半日,把手伸出去:“陛下,笛子别带走了,我只有这一个。” 沈遥能开口说上一句话,都让李筹心欢喜。沈遥那别别扭扭,委委屈屈的声音,比豆蔻少女都显生涩。这最投李筹的心思。 李筹把笛子放在沈遥手上,却没有缩回去的意思。半晌他轻轻拍了拍沈遥的手,道:“皇后寿宴上,我可等着你表演。” 四月二十五,皇后盛诞。 宫灯高挂,彩绸飘扬。自晨曦初照,到日暮时分,庆典礼仪一桩接着一桩,朝臣命妇见了一波又一波,闹了整整一天。皇后在寝宫换下礼服,不免抽空让人伺候着舒经活络——生日没觉着什么幸福,辛苦倒是真的。 只可惜贵为皇后,外面的礼做完了,还得顾着里头的。皇帝亲自设下一桌宴会,来庆贺皇后的生辰。皇后更换了衣裳,又匆匆赴宴。 一妃二嫔四美,都换了常服来,笑吟吟贺喜皇后华诞。皇帝笑道:“白日里那些,都可算是些虚的。说来我也是许久没有来后宫团聚,今日借着皇后的好日子,大家不拘礼数,乐呵一番。” 嫔妃们祝了酒,也各自准备礼物,表达对皇后的敬意和祝福。别的也就罢了,惠妃献上一对儿小叶紫檀柳金双凤手串,真正是精致无双,惹得美人们惊叹:“这样的料子不多见,惠妃娘娘真下了苦心。” 惠妃笑道:“不是好的,怎好送给皇后娘娘。说起来,这还是太后娘娘去了泰山时祈福得来的。我命小福薄,只供奉在佛前,从未穿戴。日久生了佛心,拿来献给皇后娘娘再好不过,又虔诚,又相配。” 皇后推辞道:“这样的灵物,我怎么能夺爱。你收着,也是太后的一番心意。” 惠妃道:“这样的灵物,跟着皇后娘娘更有福。还请皇后娘娘勿要推辞。” 拉扯了一阵,皇帝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他瞅着白芷,问道:“你的礼物呢?” 白芷微微一笑,向皇后行礼道:“我的东西,都是皇后娘娘赏的,若是再回赠给娘娘,那必然不行。我也只有我一腔心意,希望娘娘不要嫌弃。”说罢,从袖子中拿出一方手帕,上面绣的是一只紫色祥云凤凰,配上荔枝色牡丹,倒也算是精品一件。 皇后亲自接过手帕,抚着白芷的手笑道:“东西是次要的,我见了你的真心。” 正是一片和乐之时,远远地,一个清丽身影走来,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说道:“妾身沈氏,来贺皇后娘娘千秋,祝愿皇后娘娘松鹤齐年,嘉仪福华,福泽永驻。” 众人见是沈氏,只得看皇帝的脸色。都知沈氏与陛下不睦,也不知是否要上前去扶。 还是皇后贤德,笑道:“你身子不好,还出门来贺我的寿辰。快来这里坐着,别在凉地上跪久了。” 沈氏又磕了一个头,握着笛子走上前来,对皇后道:“我练习了多日,但天资有限。如今我只为娘娘献上一曲《艳群芳》,请众位娘娘也不要笑话。”说罢,站在当地,磕磕绊绊,奏了一首曲子。 皇后执了沈氏的手,笑道:“你这一片心意,不比白芷的少,我听出来你的勤奋。你好不容易出门,既来了,就喝两杯水酒,和姐妹们也乐一乐。” 沈氏道:“我原本想着去娘娘殿里,独奏给娘娘听。到了那里,宫人说您在这里宴请娘娘们。不得已,才在大伙儿面前献了丑。我本意不来的,可是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后宫主母,我不能太不懂事。现在,我也吹完曲子,要回去了。”说毕,退后两步又磕了一个头。也不等人同意,一道身影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 “这沈氏!”惠妃的脸上先有些不满意,“后宫就算是她家后院,主母在此,也不能不经同意就擅自来,又擅自走。” 成美人也说:“虽听说了她惧外人不出门,可是这样的日子,她也太败兴了。” 皇帝的脸色晴转多云。 白芷也低头不语,不敢为沈氏辩一句。她彻夜不眠说服沈氏去略争一争皇帝的宠爱,甚至借着皇后生辰为她谋算机会。可惜沈氏对皇帝的感情甚淡,哪怕为了儿子,她都不肯打破她的原则。 白芷也没办法。 是夜,好好一个宴席不欢而散。原本皇帝是要去陪皇后过生,他心情不好,喝了几倍闷酒就回玄晖殿去了。 白芷回到琼华殿,阿遥正面对青灯坐着发呆。白芷叹一口气道:“你的性子,实在是难磨。” 阿遥道:“当年他强逼我为妾,又指你为质,言说我若死,你也得死。他用权利将我们的性命和自由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叫我屈就,我做不到。姐姐,你别怪我。” 白芷也坐下来,她内心的痛苦不比阿遥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和你,自打进皇宫起,就再也无自由可谈。你不为卿明去争,我也犯不上怪你。只是我必要向你说明我的心意——无论如何,我都要替卿明达成他的目的。” 阿遥握着白芷的手:“在这宫中,孩子从来不是我的软肋——姐姐,你才是。卿明绝没有到需要我们替他谋划的时候,我不希望姐姐你去做危险的事情。” 白芷笑了笑,脸上却如雾霭一般迷离。站起身来,她在地下踱步,思索半日,她安排下一步的计划:“今日就算了。明日是你和陛下初遇的日子——我不要你做什么,但只陛下来了,求你顺着他的毛,别惹他生气。但凡卿明张了嘴,你必得助力一把才是。” 阿遥道:“那我听你的便是。只是你又怎能确保皇帝能来,卿明也能来呢?” 白芷卸下簪环,轻轻梳着一头乌发,道:“陛下今日独宿玄晖殿,我会过去侍奉。” “可是皇后...”阿瑶抓着白芷的手臂有些担心,“到时查了出来,不免损了你和皇后的情分。” 白芷摆摆手:“我了解皇后。皇后也了解陛下。只要你出现过,没人会再怀疑凤鸾春恩的目的。拿我气你,也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我该好好用这个机会。到了天明,山来水挡,水来土掩,再说不迟。” 第13章 王子出京7 四月天,杨柳青青,小公主李阳阳早上学了几首放风筝的诗句,下午闹着要孟皇后陪着放风筝。 阳阳在御花园玩得十分忘我,蹦蹦跳跳,像个小仙子。孟皇后坐在凉亭里,以手支颐斜靠着粟玉绢枕远远瞧着看,一派慈母爱儿的景象。 青黛上前为皇后捧上一杯热茶,道:“娘娘,陛下新赐的神女茶到了。” 孟皇后纤纤玉手轻扣膝盖,一下,又一下,仿佛在算什么。 青黛不敢再唤,只端着茶,躬身等着。 过了一会儿,孟皇后启朱唇,轻轻发声:“前夜是我生辰,陛下却传召白芷去玄晖殿侍寝。白芷一向未曾承宠,前夜算是她的大日子。我倒不知道该如何贺她。” 青黛急忙道:“陛下传召,姐姐不敢不去。今早姐姐天不亮已来脱簪请罪,跪了一个多时辰。” 青黛的手腕轻轻颤抖,不知是惧怕,还是端久了疲累。茶杯晃晃悠悠,散发出清脆的声音。 孟皇后道:“可不是么。陛下传召,别说她了,我也没办法。”说毕,正身坐起,端起茶杯,微微抿一口又放下去。 青黛又代姐姐解释道:“姐姐就算得了恩宠,一辈子也以娘娘为先,绝不可能因宠生骄。” 孟皇后远远对着阳阳公主笑了一笑,那红宝石一样的嘴唇子看上去丝毫没有动,却可以清晰吐出音儿来:“向来,陛下为惠及沈氏,总加恩于白芷。同样,为了气沈遥,他也恩宠白芷。这不是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后宫的女人,若只是图个花枝招展、衣食无忧,倒还好。若要贪心谋别的,就不可爱了。” 青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带着茶碗儿叮当晃动,半杯茶尽撒在漆金盘子里,映照出孟皇后的线条分明的下颌。 孟皇后道:“现在白芷已是嫔位,她一夜恩宠,陛下居然上了心。依我看,陛下有给妃位的意思。有了妃位,她名下就可以寄养皇子。”说到这里,皇后看着青黛,道:“你倒是替我谋算谋算,封妃是封什么封号?让她养哪个皇子?” 青黛一声不敢再说。 孟皇后的手指节还在轻轻敲击着膝盖:“你不敢再为她分辩,我也只好给她个机会。今晚我贺她的喜。” 白芷与妹妹青黛自小服侍孟皇后,自府中又陪嫁到宫中,宛如双生,未曾分开。晚间白芷来到昭阳殿,青黛面色凝重亲自迎了进去。姐妹两个互相对一下眼神,一个坚定不移,一个忧心忡忡,彼此却未能说上一句话。 孟皇后夜深未睡,扶着额头在看一本书,白芷也不敢打扰孟皇后,只在孟皇后喝茶的工夫,抽空请安:“娘娘万安。” 孟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眼白芷,见她只穿着一身素缎绸衣,不免嗔了一句:“南楚的皇妃,也不该如此朴素。” 白芷低头道:“妾不敢以身外物衬身份。” 皇后放下书,近前来瞧着白芷,道:“你与青黛自小就侍奉我,可谓是我最亲近之人。我启奏陛下,为贺你承宠,要晋你的位分。陛下对你很是满意,已着礼部在选封号,不日圣旨就会下达。除了惠妃,满宫上下,咱们现在是最亲近的姐妹。” 皇后贤惠,数次举荐后宫诸人,提请皇帝以有德之女充盈贤淑德贵四妃之位。如已生育老五的纯嫔、已生育公主的成美人以及大学士之女张蕴檀等等,但皇帝看了名单,总觉不满意,数次推延。 不曾想,皇后一提晋升白芷的事儿,皇帝马上就“嗯”了一声。 白芷奴籍出身,是皇后娘娘一手调教。不多时又拜了礼部王大人为义父,现在又获陛下青睐,马上要与惠妃比肩,这可真称得上是尊宠无双。 旁人看来,都以为是皇后的精心谋划。 白芷这一步棋,走得又险又精。 听闻皇后进言要升她的位分,她低头道:“妾不敢与娘娘姐妹相称。” 孟皇后听罢,一双凤眼如湖泊深沉,婉转一笑,好似一个感怀的老姐姐:“从小你伺候我,事无遗漏,稳重得体,是我第一得意之人。你与青黛,虽是姐妹,可她就没有你这样灵性。有许多事,若无你在身边,都办不好。” 白芷低头,动也不动。 孟皇后又道:“你我虽说是主仆,可心里我早把你当姐妹。奈何你现在和我背了心,很多事,你也不大愿意和我讲。不讲就算了,你还自己做。做也就还好,只是你怎么总做些对我不好的事情。” “妾不敢。”白芷低头为自己分辩了一句。 孟皇后冷笑一声,握著她的双手悠悠道:“前夜你承宠,次日皇三子就得了旨意随嘉世出京。此事谋划得好。一来,脱离了我的掌控,有了他高飞的机会;二来,关西卓氏,是他外婆本家,他算是找着棉被窝了。你跟我一场,实在是学到了很多本事。” 白芷不敢接话。 孟皇后拍拍白芷的手,一双眼睛似乎是在寻找白芷脸上的表情,借此来验证她的判断。可白芷向来是个冷清脸色,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不说话,是默认咯?”皇后问。 白芷道:“妾不敢说。娘娘若认为我有异心,我解释也不会有什么用。” 孟皇后听过,蓦然一个巴掌甩将过来,玄色缂丝袍子上若隐若现的血红花样,好似岩浆涌动。白芷头上的簪子,瞬时飞将出去,磕在烛台上,摔掉了流苏。 “我说陛下怎么突然想到要和沈氏母子一家团聚,这其中怕也有你的枕边风功劳吧。”孟皇后的脸变得有些扭曲,烛火光影下,显露出一种狰狞。 白芷磕头辩解,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惶恐。奴婢不知内中实情,也不知陛下到底怎么想的。奴婢的心,总是在娘娘身上的。” 孟皇后冷哼一声,道:“凭它是谁出了这个鬼主意,我也要把它弄成个馊主意。” 白芷跪倒在地,一声不敢言语。 孟皇后望向烛火,跳动的火焰在她深黑色的眸子里宛若两团催命的符。她的眼睛似一面镜子映照着白芷的素颜,看不清情绪。而那双嘴唇,才代表了她此刻的态度,那双嘴唇下达了命令:“我向来不怕有对手,只怨恨背叛者。你有多少花花肠子,使出来才算真本事。你如今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必得饶你几天好命。现在,你只记住一件事——沈氏或者老三,只能活一个。” 白芷一震,一个头磕在地上,咣一声砸出了声音:“娘娘……” 孟皇后道:“自来我欣赏你是个无情之人。只是自打你和范氏住在一起,心肠就软了许多。自然地,人非草木,公主和老三又是你看着长大的,岂能没有感情。那么,怎么选,你自己应有个打算。” 白芷缓缓挺立身子,恢复了如孟皇后一般的冷峻神色。 孟皇后道:“我向来公道,你有一错,就拿一功来抵。这种事想必你做得也十分顺手。不必我提醒,太子策和范言女,你就做得很好!” 第14章 福安将军 明和十五年二月,梨花将开未开,天气煞冷,更比冬月寒。定西郡福安将军府内,现役福安将军云三丰休沐在家,老管家宝盛正在给云三丰汇报几件大事: 这第一件事,是大少爷云自成得了骁龙营左都事兼校尉的官衔,直属大元帅孟远川管辖。宝盛道:“少爷此前来家在祠堂磕了头。和您休沐之期错过,因而说再择日来家补上磕头。” 云三丰听了,闷声嗯了一下,再未有话。 宝盛又说第二件事:“瓜皮街的典当行日前送了一个镯子来,与您画的那个非常相似。典当行请您辨认辨认,看是否要追踪一下来主?” 云三丰原本熏着药香打盹儿,一听这话,忽将眼睛睁开,摊出手来道:“拿来我看看!” 管家将镯子奉上。 一盘上好的冰料翡翠,飘着两只燕子一般的靛蓝飘花。镯子碎过,因此他亲手以金银镂刻衔接,天下无双。这就是他夫人的镯子,他绝不会认错。 云三丰摩挲着镯子,半晌道:“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动这镯子,况且她又知道瓜皮街是我们的水铺。宝叔,你派人去……” 宝盛的牙都快掉没了,一把胡子微微颤着。他年过古稀,看着这将军府建成,看着云三丰长大,又看着他生儿育女。他把一颗心,全献给了云氏。 此刻见云三丰这样情深不智,他搬出自己老人儿的姿态,劝道:“佛都说,不涉他人因果。三丰,你该知道,她有她自己的命运。” 云三丰垂着眼皮,考虑了半晌,道:“她若不涉我的因果,那时我就死在蓝忘山下了。宝叔,既然命运叫我找着她,我再不能犹豫。” 宝盛知道云三丰的脾气,明面上看着不言不语,实际心里执拗得像头牛。年轻的时候是小牛,还能被鞭子制服。现在是一头老牛,死在当地都不得再动摇他的想法。 宝盛只好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接他们回府?” 三丰没说话。 宝盛道:“你执意要接回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有一件事,你务必要听我的:她母子三个,不能入族谱,不得明身份,不能住在将军府。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也是危如累卵。” 云三丰点点头,道:“我知道——她必然也不肯。我想着,先将她母子安顿在马蹄街的别院中居住。她一来,我就递辞呈。一二年卸下这些杀气,就安稳带着孩子们去庆州养老,远离官场。” 宝盛道:“从小你就厌恶打仗,不得已做了这些年的将军,没有一天高兴过。也罢,功名利禄都是泡影,人活一世,总也要有个自我圆满。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云三丰站起身来,双手扶着老宝叔的肩膀,道:“宝叔,庆州那边的宅子,还得你前去盯着。大小事,你可尽情去安排,都由你做主。我这边,最多不过一年。” 宝盛老了,将军府这边的大小事,他也操劳不动。他虽舍不得云三丰,但毕竟身体年龄情况放在这里。回庆州去,好歹他身上不缠这么多的事。 临走前,宝盛压着云三丰的手,浑浊眼睛里带着星点泪水:“三丰,你放心,我一定把庆州的宅子拾掇好。你不要太拼命,既然说退,就要坚决些。” 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才把老人家送走。长女云自如宽慰父亲:“老宝叔只是先去一步,父亲你怎伤怀成这样!” 云三丰叹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岁数大了,总是容易想多。你爷爷是个忠君报国没有家的人,从小只有老宝叔带着我。他岁数这么大,为云家操劳一生,我也没能腾出手来好好给他养老。你弟弟承你爷爷衣钵,非要拼个功勋出来,几年都不曾好好见一面。家里事多,又耽误你到现在不曾嫁出去。为父不是伤怀,是愧对全家。” 自如道:“自古难有忠孝两全的人。父亲你虽厌恶杀戮,可自小从军,保家卫国不曾懈怠,儿女都以您为自豪。” 云三丰摇着头,一步一步回卧房去了。 洗漱过后,他的身心略有放松。芳姨娘来送了晚安盅,他也没承人家的好意,只说自己今夜要独眠。借着窗外月色,他的思绪回到十年前。 那时他才升了三等奖军,奉命去开州送一封极要紧的信。信的内容他不知道,上官说,不许走官道,但是要快,要很快。 他一路钻山越岭,专走山路。到了蓝忘山的时候,已经跑了近乎五百里。天色将黑,人和马也都极疲劳,于是他顺着一条小溪停下来,喝了几口水,卷着行李准备稍作休息。 忽然,不知从哪里穿出一支暗箭,从他的耳边擦过,飒飒有风。 多年的打仗经验让三丰很快判断出杀手的位置,他迅速躲藏在山石后面,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只是那杀手好似并不急着要他的命。他远远喊道:“小兵。我并不想伤你性命。那封信留下,你自可离开。” 说罢,又是三支箭来,在山石左右,狠狠嵌入土地几寸许,可见此人气力不凡。隔着这么远,又是这样暗的光线,杀手还是瞄清了他的躲藏地。这三箭,都是威胁。 他知道,他打不过这杀手。 但他忠诚,说要送信,就得送到。于是他拆开了信,匆匆看过拼命记住,然后把整张信囫囵塞到嘴里,吃了。 三丰举着双手出来,道:“侠客,信给你就是。”他抖着空空的信封,搞兵不厌诈的把戏。 杀手一箭将空信封射穿在地,喊道:“滚吧。” 三丰连马儿也顾不上拉,迅速往山林中跑去。也许那人发现了空信封,背地里又是一箭袭来。这一箭狠绝,射穿了他的胸膛。 他跌入山谷,顺水而下,不知所踪。 醒来后,他朦胧中看见一个极漂亮的仙子正在替他整理伤口。仙子风姿绰约,肤如凝脂,似一丛才盛开的梨花。 她青丝丈许,如乌云,如细雨,打湿了他的心。 他色字当头,沉沦其中不可自拔,呆呆发问: “我死了吗?我这样的人,没去地府,却来到了天庭吗?” 这仙子桃花瓣一样的嘴唇动了动,伴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你真怪。你的心脏,长在右边。这一箭不要紧,你会很快好。” 第15章 福安将军2 仙子在蓝忘山中尽心尽力照顾三丰,逐渐三丰明白过来她是个真人,不是虚无缥缈的仙女儿——因她的天衣也是有针脚,她端过药碗来时也会烫得呲牙。 仙子极通药理,又懂治伤,不出五天,三丰就能下床行动。 仙子对自己的来路从不说明,也并不好奇三丰的事情。每每她开口,只是聊日出日落,花开草盛,聊溪冷山空,白驹过隙。 仙子再美,三丰也没忘了自己的任务,他要去送信。走时,他对仙子说:“你若觉得山空,我带你去我的故乡庆州看看。那里四季分明,每天的景色都不一样。” 仙子未置可否,只笑着摆摆手,祝他一路平安。 三丰就一路从乡间小路跑出去,买了马,继续他的信差活儿。 他跑得更快活,他心里有了劲儿。 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做主,他娶了大他十岁的曹家大姐为妻,生下自如和自成两个孩子。二十多岁,他又不得已来做了这个福安将军,天天面对生生死死。 他骨子里是个极朴实的人,他想他应该是个农民或者猎户。他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命令中,乖巧得像一头牛。他极其听话,听父亲的话,听妻子的话,听上官的话。 有时候他骂自己昏庸。 他对自己的职业认同感不强,但这并不表示他不好好干。功绩簿子上三丰的名字也很靠前。前面说了,他很听话,所以得了命令,没有别的心思,只知道勇往直前。 自然,他对大姐的感情不浅。父亲去世,二哥走了,大姐已是他在家里的唯一的亲人。没有大姐,这个家就总是不温暖。 可惜大姐已是弥留之际,她的身子骨一直不行。生完自成后,大姐就很难再下床。为了云家开枝散叶,大姐天天嚷嚷着要给三丰讨个续弦。可三丰总也不同意,他依赖大姐,热爱大姐。 可是遇到这个仙子后,他一直跳动在右侧的心终于动起来。仿佛世界有了颜色,仿佛人生有了意义,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对生活有了些许期待。在马背上,他快活地想,这次回家去,我要告诉大姐,我想娶这个仙子。 信终于在第三天的晚上如约交到指定地点。他没有在开州停留,立即就按照原路线返回。只是他在蓝忘山中寻找了好几天,总是找不到遇到仙子时的路。 于是执拗如牛的他就住在了蓝忘山中,借着一个猎户遗弃的草棚来取暖避寒。他给自己的时间是十天——十天为限,若是找不到仙子,他就当缘分已尽,准备回家去。 这十天来,他在蓝忘山中四处游走,希望能找到当时那个地方。他甚至故意跑到山涧中去,随水漂流。只可惜,漂多远他都能找回草棚,独独就是找不到仙子的屋子。 终究,他放弃了。也许天意如此,他极听话——有时候老天爷的话,他也听。 他从蓝忘山中出来,站在官道上,向蓝忘山挥手,告别自己这一场有颜色的短梦。日头正浓,光线斑驳间,他好像从指缝中看见了仙子的身影。等他揉过眼睛,发现站在对面的确实是仙子的时候,他激动地扔掉了马,跑过去将仙子捞起来,转了好几圈。 莽汉有莽汉的浪漫。 仙子说,她怕他进山后迷路,所以一直站在官道上等。不曾想,天有缘,真给她等到。 后来仙子就跟着他回了家。那时他连仙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路线向着定西郡去,仙子问:“我们不是回庆州去吗?” 三丰这才记起来,忘了给仙子解释,现在他住在定西郡。仙子一听,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定西郡也好,随便哪里都好。 直到进了家门,三丰这才记起来要问仙子的名字,仙子的眼睛飘摇了一阵,说:“兰...楼,我姓楼。前尘尽忘,此生未晚。贱名——楼未晚。” 大姐见了仙子也欢喜。只是问了生辰八字和祖籍等问题,仙子都回答不上来。大姐有些疑虑:“不清不楚的人,我们家可要不得。” 三丰不行,哪怕这是个妖精,他也笃定要娶她。 过了一日,未晚前来,话说得直接:“三丰,我并非良人,不堪配你。我也无意卷入你家庭纷争。今日缘分至此,我们各自安好吧。” 三丰抓着未晚的衣裙,说:“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个有家室的人?我不瞒你,大姐从小对我极好,虽是妻,但也是母。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你若嫌弃,我可另为你赁了房子,直到我风光迎娶你那日。” 未晚摇头道:“我不在意身份,大姐也是个好人。只是不瞒你说,我其实是逃出来的罪人。我的腹中,还有一个遗腹子未出生。我不该贪图自由,骗你带我出来。如今我们彼此实在是不适合,不如就此别过。” 未晚说完,转身就要走。可是三丰牢牢抓着她的袖子。 “露水情缘而已,你大可不必较真。”未晚的眼睛如同珍宝,闪耀着水波的光辉。 三丰道:“孩子尽可说是我的。你的身份我从此绝不再问,家中也绝无人敢问。从此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放心我。” 他的手攥着未晚的一丝儿袖子,表现出固执的本性。其实未晚一抽身也可以离去,但她莫名其妙转身扑入三丰怀里哭了。 听闻二人都有了孩子,久卧病榻的曹家大姐只得依了三丰。 未晚却也懂事,每日侍奉曹家大姐,如同侍奉母亲。且她向大姐指出,既然孩子已经有了,不如生下来后,再办婚礼,双喜临门岂不更妙。 日子逐渐平静下来,三丰和未晚的感情也稳定下来。胎儿他当做自己的亲生一般疼爱,可惜至此他不过只是拉一拉未晚的小手罢了。 某一日,未晚突然提起:“大姐说,你膝下单薄,我这个情况,也不能给你开枝散叶。我看大姐身边的茱萸就很好,不如你再娶一房。这样,大姐也放心,我心里也好受。” 三丰的脸色就变了。他总觉得未晚这样说,是不在意他。 未晚道:“姐妹们在一起,也更热闹些。再说,我和茱萸很能聊得来。”软磨硬泡,终究这事就提上了日程。 未晚还未大婚,茱萸先摆酒做了姨娘。 第16章 福安将军3 枢茱萸的脾气不大好。 按说,未晚推荐她做了姨娘,从此脱了贱籍变成半个主子,她应该感谢未晚。但茱萸似乎并不领未晚的情义,时不时地,她还要挑未晚的刺儿。 例如,八月十五,本是中秋佳节。茱萸是月离人,有月圆禁食的习惯,故而宴席上不动筷子。她非要在席面上嚷嚷几句未晚的身份,说她身份不上不下,不该坐在这里,把大肚子的未晚气得离席。 再比如,未晚即将临产,她吵嚷着进了产房,乌鸡眼似的盯着孩子。见双生子顺利产下,她不但不高兴,反而撇着眼睛,恨恨去了。 闹得最大的一次,孩子病了,满身红疹,药石无医。京城最负盛名的青莲太医来看,都指出孩子可能活不下来。茱萸居然叫嚷着孩子是短命鬼,会给家里带来灾难。这天,茱萸吃了三丰一个嘴巴子,脸红了好些天。 曹家大姐见孩子出生之后,就含笑病逝。未晚作为续弦的准夫人,在看完了曹家大姐的上半场葬礼后,趁着人乱,永远地离开了将军府。 自此后十年,三丰再也没有未晚的消息。 按说,未晚带着两个孩子,有一个又是那样的病症,她应该跑不远。三丰差人在蓝忘山,在庆州,在定西郡的每一个药铺子,在每个他觉得未晚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寻找,可惜一无所获。 未晚好似人间蒸发。 宝盛叔是负责寻找未晚的主力。其实一向他对未晚很有意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外怀上身孕回来,实在太可疑。可是三丰是他亲手养大,他见不得三丰悲伤,于是倾力去找。 宝盛戎马一生,是定西郡有名的高寿之人。他用自己毕生的人脉倾力去找,谁能想到,找出来的结果,他自己都吓一跳。 他把自己查来的事情和三丰汇报。 其一,月离降于齐国之后,国主被齐国皇帝封为阴西侯。阴西侯的夫人,也就是原来的月离国主的王后,不知所终已好几年。虽然侯府报了丧,可是盛传夫人是带着家族有预谋逃跑的。 有人算过,王后逃跑的时候,年不逾二十。且月离皇室多是孕育双生血脉,推算王后若是有孕,多半也是双生。 其二,月离国灭后五年,一场黑风暴席卷月离,从此月离消失在沙漠中,举国覆灭。灾难来临时,阴西侯正在齐国国都贺齐帝的生辰大喜,故而的他至今仍住在齐国国都。 其三,阴西侯一直在秘密寻找自己的夫人、曾经的月离王后。甚至于,他们已经有所发觉,在南楚各地搜寻消息。 宝盛倒吸了一口气,现在他对比着未晚的种种反常行为,大概已经确定未晚的身份。他如实将这些消息告知三丰,并劝说三丰不要再寻找未晚。这个女人的身上捆绑着太多的利益纠缠——况且,双生的龙凤胎很可能是月离王室最后的血脉——她简直生了个靶子。 三丰良久地沉默着。 作为枕边人,他曾承诺过她,绝不在意她的身份,绝不追问她的来处。现在她有难,他不能做个沉默的鹌鹑。 宝盛知道三丰犯了呆病,又劝说:“她能从重重包围的月离皇室逃出来,能避开齐国那些监视月离的军队,又能在蓝忘山那丛林迷绕的地方生存,你该知道她的本事有多大。她若不想让你找到她,你就算把定西郡或者南楚国都翻过来也没用。” 三丰还是沉默。 宝盛无奈,只得以毒攻毒,以情说情:“你若自信你与她的情分,就不要去找她。我相信,但凡她心里有你,事情结束了,总归她会回来给你个交代。” 三丰这才哀哀垂下眼睛,似乎是无可奈何。最终,他只能停下寻找未晚的计划。因为他深爱未晚,他的每一次寻找,也是给未晚的敌人帮了忙。 深爱让他沉默。 十年后,未晚的手镯现世。 那样大本事、那样缜密的未晚,忽然在自家的水铺当了唯一一件信物,他有预感,未晚想回来——或者至少,她需要他的帮助。 三丰派人去打听齐国的情况,斥候报,阴西侯病逝于半年前。这几乎侧面印证了宝盛叔的推测。 三丰沉默叹了一口气,向宝盛叔建议:“府中的老人儿也不多,知道未晚事情的人就那么几个。现在也不是绝对平安的时候,该放回庄子里去的就放回去,该恩赦卖身契的也帮一帮。府中上下换一批新人儿来侍奉,或者也不要那么多人,精简了倒节省些钱。” 宝盛叔道:“我懂。咱们家一直清俭,下人本不多。这些人我早换过几遍了。”宝盛叔办事非常缜密,将军府内外,他操持得顺顺当当。连三丰自己都承认,正是因为有了宝盛叔,他才能一生保持天真。 三丰又道:“未晚一定心不宁。要铮姐辛苦些去寻才好。”他了解未晚的性格,绝不肯惊吓了她。 云铮是宝盛叔唯一的女儿,早年嫁给黄家,后来守了寡,在黄家不受待见。云三丰做主将云铮接回来,做了女儿自如的干娘。从此云铮就一直帮着宝生叔管家,底下人都叫她黄妈妈。 宝盛叔说:“知道了。”又提醒,“你既知她的身份,切莫以情迷心。要过好日子,去庆州过,那里我安排得很好。” 说到底,作为云家最小的儿子,宝盛叔总是逞着三丰,到老都纵容他。 黄妈妈从瓜皮街开始追踪,一直追踪到黑虎峡,三丰才拍膝愤恨:“她就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真是灯下黑!从没有想过去黑虎峡看一看!” ——齐国南楚虎狼相争十多年,定西郡的黑虎峡背靠沙漠,贫瘠无用,匪徒肆虐,危如累卵。但也正因为纷争不停,这里倒停留了些许身份不明的人口。这些别处不肯收留的苦人,在这里贩些他国的药材,换些未见市面的宝贝,将黑虎峡当做故乡。 这里官府不管,兵马不来。匪徒就算劫掠,也不过好比吃个烂果子。 三丰确实是想不到,他奉为仙子的人,躲在这样一个污秽地方。 第17章 福安将军4 黑虎峡内,阿珩在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猎物。秋老虎流火一样的太阳晒焦她的身躯,此刻她宛如一条黑皮山猫。 终于,哥哥精心编织的兔网网住了一只野兔,阿珩迅速跳起去收回猎物。 兔子扯起来还没有阿珩的手臂长短,这丁点小东西的生动眼睛,让阿珩动了恻隐之心:“算你今天好运气遇见了我,快回家去找你阿妈吧。” 说毕,两手一撒,放走了兔子。 天已见晚,太阳斜辉照耀云彩,如火如锦。今日阿珩毫无收获,只能先回家。空着两手,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倒行着和自己的小影子说话。 太阳一落,秋风就起,寒气逼人。秋日的天气,冷热交替就在刹那,真叫人琢磨不透。 一阵凉风从墙壁的漏洞中吹进来,吹得哥哥阿珏直打颤。阿珏的身子自小就不好,自打阿珩记事以来,阿珏就卧病在床,极少外出。尤其季节交接更是气喘如沸,几次差点背过气去。 阿珩从外面寻了些干草,糊了些泥巴,跳到梁上修整墙壁上的裂缝。母亲楼氏从篮子里摸出几个地豆,放在火盆上烘烤。这一阵烟熏又把阿珏呛个不停。 地豆子熟了,阿珩跳下来,先给哥哥剥开一个,自己吃那焦黑的皮。楼氏坐在门口,借着傍晚还没有黑的光亮,用拙劣的手法缝制一件兔皮的马甲。 楼氏把家安顿在黑虎峡这人间地窟中,过着这有一日无一日凄惨的生活。近来齐楚两地不太平,她再无能力供养儿子的药,她需要帮助。 这日清晨,阿珩又早早出门去。这几日在附近都没能逮到野味,今日势必要换个地方。 阿珩听闻远处有个龙泉山。那山上山下全是坟墓,远看阴森无比,好似一个黑色的结界立在那里。人们常说那山上白日有野兽伤人,晚间恶鬼作祟,不是什么好地方。阿珩不信这些,她非要上山去。 行至山脚下,正遇一群人发丧。一枚纸钱伴着呜呜咽咽的乐声随风吹来,阿珩顺手就捉住。路边一个老瘸子背着竹筐,摇摇摆摆上前来好心提醒:“晦气的东西拿在手里做甚,还不快弃了去!” 阿珩不在意:“一张纸,分什么晦气福气。” 老瘸子道:“你抢了逝者的钱,不怕他晚上变了鬼来找你!” 阿珩道:“人死就死,哪有什么鬼。若来,我倒要问问他阴间地曹长什么样子。” 老瘸子似是讥笑:“你这娃儿,十分不懂事。可知不敬神明,会有大罪过。” 阿珩歪着脖子,面无表情:“你敬天,他敬地,我敬我自己。我的神就是我自个。”她语气平平,却带着几分认真,好似并不为争个口齿高低,只是说明自己的态度。 老瘸子见阿珩不听,讪笑一下,背着箩筐兀自往山上走去。 那箩筐比瘸子还高,压住了他的头。眼看山路这样长,阿珩发了善心,走上前去替他扶着箩筐,道:“你这老爷子,腿儿瘸成这样,却还上山去。住在山下得了!” 老瘸子不高兴:“你这娃缺教养,怎能直接说取笑我瘸。” 阿珩道:“谁有闲心取笑你。你若背不动,我替你背着吧。” 老瘸子笑道:“你个垂髫小儿嘴大!我这竹筐比你还大许多,你怎能背得动?” 阿珩道:“我再小,总比你壮实些。两条腿,也总比你一条腿好使。” 老瘸子见她又呆又实在,有意耍一下她:“小家伙,你可知我这一条腿,可比你四条腿好用哩!” 阿珩心想,你这老儿,走一步歇三步,尽说大话,因而直言:“我才不信!” 老瘸子也是顽童心态,比着这高山,激阿珩:“小童儿,你可愿意与我赌一赌?——咱们以山顶老庙下的观云亭为终点。我说,我必定比你先到,你信不信?” 阿珩仗着自己身轻年纪小,又看他筐子里许多的炊饼,便欺负老人家:“好!我就和你赌。只是要赌十个炊饼,不知你给不给?” 老瘸子笑哈哈道:“有的是有的是!我的赌约我却还没有想好,等咱们在观云亭相见,我再告诉你吧!” 二人说定,阿珩就如猴一般,窜上了山道。回头看时,那老瘸子却还搭着手张望她哩! 三四炷香的功夫过去,阿珩虽然气喘吁吁,脚下却不肯停,抬眼一看,观云亭就在眼前。只是待她走到观云亭,却见那老瘸子端着个酒葫芦,气不喘脸不红,正靠着柱子喝酒。 阿珩揉了揉眼睛,看清那确实是瘸子后,惊得下巴都收不回去。好一会,却才反应过来,上前去问:“老爷子,你可是神仙,登着云上来的吗?” 老神仙哈哈一笑:“现在你相信有神仙啦?哈哈,登云两个字倒是好听。” 阿珩认输:“你说吧,要赌什么?” 老神仙微微呡了一口酒,道:“那你就连着十天都来给我打酒喝?可行?” 阿珩点头:“我认输,自然做到。只是我并没有钱给你买酒。” 老瘸子站起身来,从竹筐中翻出数十个炊饼来装在布袋子中,又拿一些钱来,笑眯眯道:“每日清晨卯时二刻,我必在此处等你。你把酒来送我,换我十个炊饼。此事十日为约,你可认?” “认。”阿珩的肚子咕咕叫,她心急母兄也还没有吃饭,那盯着炊饼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老瘸子将布袋子递给阿珩,又道:“我还要和你有约——你不能告知别人咱们之间的事情,连家人也不行。否则,我便白交你这小友。你可愿意信守承诺?” 阿珩点头道:“你放心!” 白面炊饼拿回家,阿珩只说替山上的老和尚背东西赚来的,约定背十日。楼氏倒也并未放在心上。 次日,阿珩果真早早起床,奔到早酒铺去,打了酒,背着葫芦,吭哧吭哧上山去。 山路难行,阿珩若要卯时二刻到观云亭,寅时二刻就得起床,三刻就要打到酒,否则必然不能准时到。阿珩不愿迟到,那样显得自己局促惫懒,因而爬得十分快。 老瘸子仿佛有天眼似的,无论阿珩什么时候到,他都能提前待在观云亭等她。老少二人相见后,就着炊饼,以山色晨曦为菜,糊弄早饭。 第18章 福安将军5 第十日,阿珩还是准时送酒去。 老神仙笑哈哈道:“你这小童儿,很是实在。今日咱们十日之约已到,不知你可有什么愿望?——我老头子看能不能帮你实现哩。” 阿珩只有吃饱的愿望,可也不能日日来要炊饼。想来想去,还是找份活儿干来得踏实。她说:“我哥哥打小一直病着,家里艰难。我想学一门手艺,若学好了,找份工给家里补贴点,好过我阿娘一个人辛劳。老神仙,你教我做炊饼,我卖炊饼也算有个活儿干。” 老神仙道:“炊饼?炊饼还用学么?——我问你,你可愿意学我这登云的功夫?” 阿珩道:“学你这功夫,也只够爬山。爬山能赚钱吗?” 老神仙笑道:“这登云的本事,只是其一,我还有些其他武艺哩。若你学了,不说赚大钱,防个身总是不错。” 阿珩转念一想,嘻嘻笑道:“那倒也是!但不知你有什么本事,我且先看看!” 老神仙微微一笑,劈手向前,做出一个正经功夫的样子,微微笑道:“三招之内,我必取下你头顶发带。” 阿珩摸了摸头上发带,系得结实——她不会梳头发,向来都是乱打结,而每每去溪边梳洗的时候,徒手解开也要很多时间。 阿珩自然不信。 老神仙跃起一步,劈手来夺,阿珩以手遮挡,顺势后退。 只在忽然间,好似东方日头忽然跃出,又好似微风吹过树叶,总之,阿珩感觉眼前什么东西稍恍了一下,头上的发带就已然飘落在脚边。一阵风过,散落的发丝遮挡着阿珩的眼睛,却遮不住老神仙那得意的笑容。 好快。 他手中捏着一片新叶,虽有锯齿,可软似羽毛。就是这小小的新叶,竟能将粗布发带割开。阿珩知道,要是这片树叶再微微向下,此刻她的脖子就要留一个伤口了。 这一招,不仅唬住了阿珩的神,也勾住了她的心,她当即就愿意随老神仙学习。 老神仙道:“若要拜师,也必得有个仪式。我小老儿厌恶这世间礼法,不愿牵绊其中。你喝我葫芦中一口酒,磕三个头,咱们便算是师徒盟誓。你可愿意?” 阿珩当即就跪下,道:“老神仙,我愿意拜你为师。”说毕,恭恭敬敬磕头三次,拿起那酒葫芦,咕噜噜喝了一大口下去,直把自己辣得脸红心跳直咂嘴。 老神仙紧着扶起她来,只是忽然,他好似发现了什么似的,口里说道: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阿珩搓着自己的眼,并未发现不适。 老神仙错愕一阵后,只敲了敲她的脑袋说自己看错了。他对她也并无别的要求,只拍着手道:“好徒儿,从明日起,你还是每日卯时三刻来,我一边教你武艺,一边教你做炊饼。只是一件——我避世已久,除了炊饼这件事,你不得向外人透露我们之间的其他事情。若有人问起,你可直说是在这山上学做炊饼就是。” 阿珩点头,又问:“师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老神仙吹着风,喝着酒,悠悠道:“十几年无人问我名姓了,大家都只叫我老瘸子。” “那不行,我总不能叫您老瘸子。”阿珩很懂事。 老神仙喝了一口酒,笑道,“若有一日我死了,幸能得你送终,你在那墓碑上,就写‘破尘’二字吧!” 阿珩道:“姓氏呢。” 老神仙反问:“你姓什么呢?” 阿珩道:“楼。” 老神仙想了一阵,笑道:“我姓陈。” 阿珩却也再不多问:“记下了!” 陈破尘住在山上的破庙里。破庙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座寺的主营业务就是给人家做白事。两个和尚,有事就下山去,没事就在庙里呆着。陈破尘就负责替老和尚们做饭或者做些杂活。 破尘却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套路去教阿珩。在做饭时,就顺手教两招刀法,在下山时,就教两招轻功。大部分时间,陈破尘都在睡觉和喝酒,然后随意指挥阿珩去练些枯燥无味的动作。 阿珩却也听话。她从心底服了陈破尘,自然拿出十二分的尊敬。陈破尘叫她往东,她绝不可能往西。叫她原地跳一百下,她绝不会跳九十九。 以陈破尘来看,阿珩果真是少有的奇才。 她的骨头异常柔软,可于窄缝中迅速脱身;她的速度灵巧如山猫,须臾之间可攀爬至树梢,且树干树枝毫无动静;最妙的是她擅用刀,尤以短刀匕首为长,虽不以真刀练习,木棍都能用出花儿来。她对武艺之道的悟性极高,陈破尘自创的天罡近身术,只是闲来摆弄几招,她就照猫画虎学得差不多。 陈破尘暗暗纳罕:这小丫头是个难得的奇才,我算没认错这个徒弟。 数月后,在龙泉山林间,陈破尘靠肉眼已无法分辨阿珩之身影。有时风吹草动,他都觉得是阿珩在捉弄他。 阿珩由陈破尘之天罡近身术转化,自创了童子功法“七步杀”,十步之内,指哪打哪,七步之内,可破咽喉。 陈破尘心里却也暗暗担忧:“天罡手,手手是刺杀之招。我教她时,删减了不少,为的是只让她学会防身与自卫。但阿珩武学造诣高,由我近身天罡手转化,如今已得出七步杀之技。她虽无杀人之念,我却怕她年纪尚小,若哪日性起,不慎伤了人,岂非是我的罪过。我老陈在佛前许愿不杀人不吃肉这么多年,可不要被这童儿破了誓才好哇。” 除了练功,阿珩还有额外的功课——陪着老陈做炊饼去街上卖。这是他们师徒的经济来源。 从前老陈自己做炊饼,囫囵团成球,能卖就行。阿珩一来,大小也非要统一,火候也必须相同,连劈来的柴长短粗细都长一样。这就算了,寻常卖饼的钱,也都是阿珩管着,老陈日常喝顿酒都得和徒弟好好念叨念叨。 学了四五个月,炊饼也卖了四五个月。有时阿珩也推着车回家去,尽情诉说自己小生意的好处。铜板些些,交给楼氏,笑嘻嘻说自己长大了会孝敬人。 问起炊饼师傅,她说师傅住在龙泉山,再过几年,他们预备要开一个炊饼铺子,这是他们师徒的梦想。 楼氏见过老师傅一两次,知道他确实是常年卖炊饼,又见阿珩确切炊饼做得好,逐渐也就不疑心。 第19章 福安将军6 这日春来,自龙泉寺往下看春日定西郡,白云恣逸,晴空郎朗;清风徐来,杨柳曼曼。若没有战争,定西郡真也可算是世外桃源。 阿珩牵着驴站在坡上,拿下毡帽用水打理。 她师徒二人炊饼卖得奇好,半年不到,竹筐已换成了驴车,方便走街串巷。 携着酒葫芦的老顽童陈破尘从板子车上坐起来,一看就知他是宿醉才醒。他道:“阿珩,我睡了多早晚了?” 阿珩用水清洗了面庞,露出如玉的肌肤和平滑的脖颈。这半年,她吃得比从前好些,自然长得也快。她一边洗脸,一边回答:“一天了。” 陈破尘道:“怪道肚子饿起来。拿几个炊饼来吃。” 阿珩收拾着东西,埋怨道:“哪里有剩下的炊饼,都卖光了。” 陈破尘道:“也罢,擀面条来吃罢。” 阿珩瞥了陈破尘一眼,道:“不会擀。” 陈破尘知道宝贝徒弟在闹别扭。 师徒两个靠卖炊饼为生,陈破尘负责前期来做,阿珩主要负责后期去卖。陈破尘做炊饼,果真是有一手。他做出来的炊饼,扎实扛饿,久嚼不粘,虽是粗粮所做,但口感非常好。走街串巷之间,总能倾售一空。 炊饼的绝活,在于深厚功夫。 陈破尘喝醉的时候曾说过,他有三样厉害武艺。一是天罡手,已被阿珩学了去;二是拈花坐佛,便是这炊饼做得好的秘诀;三是君子至止,别说教给阿珩,他都不肯给阿珩去看。 阿珩抓耳挠腮急不可耐地想从陈破尘手上学到另外两门功夫,可陈破尘却不愿意教。 虽然做炊饼的时候阿珩也偷着学,可做出来的炊饼总是不好,这些炊饼不拿去卖,只得自己吃。 半年了,阿珩除了反复琢磨天罡手,其他两门连个皮毛都没学会。因此她就闹脾气,饭也不好好做给师傅吃,时不时还苛扣师傅的酒钱。 陈破尘向徒弟赔笑道:“不是我不愿意教,实在是你不适合。” “怎么的不适合呢?”阿珩插着腰,非要陈破尘给出个答案。 陈破尘无奈,道:“你如今是大姑娘了,腰膀子逐渐要出肉。天罡手关窍在于灵活,七步杀更是要轻。可拈花坐佛需要力气,需要下盘稳定扎实,需要长肉。我直说——要么,你放弃七步杀,吃肉涨力气;要么你就还练你的七步杀,不要搞拈花坐佛。这又不是一个篮子里的炊饼,你个个都吃得下去。” 阿珩道:“我怎么没有力气?这炊饼车加上水、炭、面粉,有时候你还睡上去,我都拉得动!” 陈破尘道:“放屁,那多半还是驴出了力。” 阿珩见师傅说得有理,但又不愿意放弃,只好换上一副好脸色:“好师傅,你就教给我吧。行还是不行,都得练了才知道。” 陈破尘道:“你扎个马步我看看。”阿珩当即就蹲下来,深深扎一个马步。陈破尘一看,阿珩小腿如锥,上身如柳,扎个马步,倒好似一只鹤。 陈破尘不满直摇头:“不行不行不行!风但凡大点儿,你就被吹走放风筝,你还想着坐佛哩!佛祖你没有见过?就得那样的重量,那样的力量才坐得安稳。” 阿珩倏地一下站起来,道:“说白了你就是不肯教。你不教,从明天起,我就把钱收起来,再不给你买酒喝。” 陈破尘道:“你这丫头,谁教给你的欺师灭祖?我不教你,是你天资不行,与我有什么干系?” 阿珩从板车上拿出两袋面粉,直扛在肩膀上,道:“我这可有重量?我这可有力量?我从此天天带着这二十斤麦子过日子,早晚练出力气来!” 陈破尘撇嘴道:“力气是次要的,拈花才是重点。你自小练习速度,出如箭,收如梭,为的是精准快速打击。拈花,是要四两拨千斤,是要稳中求准,是要回力。” 说罢,师傅一根枯枝将柳树截断,随手将柳叶抛洒在空中。柳叶纷纷扬扬,陈破尘一只脚稳扎于地,如一棵扎根地面的老树。他两手稳而生风,以气引之,柳叶不随风散,却被他的气震开在外,片叶不曾沾身。 师傅教阿珩:“天女散花见过吗?这样多的花瓣,要接到你想接到的那一朵而片叶不沾身,需要强大的气功和心力。”待到柳叶落地时,他手中却已拿着一片挑好的柳叶,如佛祖之塑像,拈花一笑。 “天天用这功夫做炊饼,真是浪费啊!”阿珩情不自禁说了一句。 “不浪费。”陈破尘站起身来,道:“学功夫的目的,大家确实各不相同。但抱着一颗敬畏之心,做炊饼和做皇帝,都是一样的。” 他还没有说完,肚子已是饿得咕咕叫唤。 阿珩心疼师傅饿肚子,无奈道:“现做是不可能了,我才把水都用来洗了脸,没水做饭。不过,师傅今日也算让我开了眼。师傅,我请你下馆子去吧。”她一边说,一边在荷包里抠出几个铜板来。 “好好好!你这贼丫头!今天总算是铁公鸡愿意拔毛了!俗话说,炊饼就水,饿成干鬼,你天天给我吃炊饼,把我老头子都饿没形了!”陈破尘笑嘻嘻往车上一坐,道:“快走吧!” 阿珩的炊饼生意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可惜师傅每日都有限量,只做那些,卖不完就带回去吃,卖完再不补货。且他有个规矩:霜降之后,绝不营业,直到来年迎春花开,方才下山。 他说他极怕冷。 霜降之后,阿珩每日早上去山上练功,中午连顿饭也混不上就被赶下山。楼氏听了,道:“他要如此只得罢了,他一个老人家,腿脚不好,寒冬凄苦走不得多少路。只是近来卖不出什么好货,无钱过冬了。” 家中家计艰难,母亲会卖一些山货药材,但凡赚来一点点钱,都得去给哥哥买药吃。 霜降以来,天气逐渐冷。远方孟元帅的兵马又动,折腾得城外已经没有了人声。楼氏三口几乎已经绝了口粮。 这天夜里,楼氏把随身珍藏的镯子拿出来,叫阿珩去瓜皮街当了。阿珩道:“这镯子,你那样珍藏,当了多可惜。” 楼氏只轻轻摇摇头,苦笑了一声。 就在阿珩当了镯子后没几天,一个妇人穿过这脏乱不堪的黑虎峡,见人就打听阿珩母子三个。待其问到阿珩时,妇人这样说:“娃儿,我问问你,你可知这里住着一个妇人,带着一对双胞胎过活?” 阿珩警觉,仰头问:“你是何人?” 那妇人上下打量了阿珩一番,讶然:“你莫不是……哎呀呀,你这样子,和楼夫人真是像啊!” 第20章 福安将军7 妇人放眼打量了一番这里的环境:窝棚堆叠,屎尿满街,腥臭不已,蚊虫四起,实在难以下脚。周遭又有许多蓬头垢面之人,盯着她窃窃私语。 妇人露出怀中的镯子,对阿珩道:“你母亲必然认得我。我专是替她来解困的。你带我去找她可好?” 阿珩见那镯子,确是母亲的无疑,方才放下五分戒心。正巧楼氏出门来找阿珩,与那妇人对上了眼睛。 见了那妇人,楼氏面上先露出些尴尬之色。 妇人来至家中,左右看了看居住环境,对楼氏道:“夫人简朴至此,却从来不求家中帮助,果真刚强。这么多年,夫人隐匿此处,着实受了大委屈!若非夫人主动当掉了这镯子,恐怕家下还寻不到夫人的踪迹呢。”说着就拿帕子压一压眼角,表示对楼氏的关怀和同情。 楼氏默默无语。 那妇人又道:“将军得了镯子的消息,亲自追查蛛丝马迹,方才定下夫人行踪。今日我来,不是凑巧,是将军有令,带夫人离开这苦寒之地。” 楼氏低头,声音微弱:“当初是我自行断了与云家的情分...” 黄妈妈紧接着劝:“夫人如此聪慧,早该知道瓜皮街是将军府的铺面。若夫人没有回府的心,何必又多此一举呢?——哎,其实说到底,夫人有心,将军有情,天大的难过,只要二人一见面,没有什么说不开的!” 楼氏低声道:“黄妈妈,我当初...我走得坚决...今日回去,心中着实有愧。” 黄妈妈牵着楼氏的手,软语劝慰:“当年,大小姐初掌家事,三夫人又是那个尖酸性格,才使夫人赌气离家。如今,大小姐已宽于往事,三夫人也抱憾离世。夫人大度,又怎能被往事困扰。数年来,将军一刻也未曾放弃寻找夫人,其情义比从前未曾减少半分。难道夫人竟为当年一时赌气,放弃与将军之间的情分吗?” 说来说去,总是一个“情”字。楼氏别着脸望向别处,似乎在考量什么。 黄妈妈又补充说明:“夫人,来时将军再三嘱咐我,绝不可以逼迫您,或走或留,全凭您的意愿。将军说,他知道您的难处,所以另寻了一处清净的住所,叫你母子三人好度日月,绝不与将军府有半点联系。这样,您可愿意回去吗?” 楼氏脸上坚决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一些。 黄妈妈趁势又道:“夫人在外十年,孤身一人将两个孩子带大,实在伟大。可自念公子的病,打小儿就难缠。尤记得他幼儿时,是青莲太医亲自为他配制神药,才使他发病时不至痛厥。那药方如此繁杂,药品又十分金贵,夫人再有天大的本事,当前这个情况,怕不能那样宽裕。夫人不为自己想,也该替自念公子想一想。” 原来这一对苦命的孩子,男孩阿珏名唤云自念,女孩阿珩叫云自在。 说白了,楼氏本就是经济窘迫,不得不求助于将军府。既然云三丰考虑得这样周全,又这样体贴,她借这个台阶顺坡也就下了。 楼氏母子三个,也无甚行李,背着一个包袱,就住到了城中马蹄巷去。 这马蹄巷是将军府后街新改的一条民巷,环绕一条盘山路,状似马蹄。马蹄巷中民众不多,且因山在其中,故而院落相隔较远,十分安谧。 楼氏本也满意这地方,只是两个孩子却闹腾起来。 自念虽沉疴在身,可不愿吃嗟来之食,不白受他人施恩。要是楼氏说不出个被接济的原因来,他宁愿一死也不住在这里。 阿珩更荒唐,住进来第一日就不见了踪影。她与师傅有约定,每日都要去练功。如今住在城中,她不晓得城门关闭有定时,山上贪练了几个时辰,下山来时,城门已经关闭。 楼氏心焦,不得已只好求将军派人找寻,二人见面,顾不得说那多年相思之苦,只得先找孩子。 云三丰闻言,四处撒人去找。闹腾了一晚上,到底还是守城门的老友送了来:“晚间城门紧闭,这丫头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要爬上城墙。戍守兵将活捉了她,若不是我打探消息去得快,只怕要被动刑。” 闹了一夜,母子三人各怀心事,都不曾睡着。尤其自念,苦苦熬着母亲说出真心实话,逼着自己又吐口鲜血出来。 楼氏不得已,只得道出实情来。 她说,自己曾是福安将军的侧室夫人。原是说孩子落地后就扶正,只是三夫人嫉妒挑唆,大小姐掌家势大,所以生活总是不如意。楼氏性子刚烈,灰心丧气,就趁乱带着两个孩子跑了出去。如今,自念身患重病,而楼氏无力养护,只得回将军府来,以求庇护。 楼氏道:“你们切不可怪将军府中任何人。我趁乱跑出来时,将军远赴前线,并不知情。大小姐也并非心狠,只是初掌家事,乱中未能劝阻我。如今,我也不愿回那深宅大院去。我们三个,就在此处好好过日子。” 自念听闻,直问道:“我们难道竟是将军的孩子?” 楼氏擦了眼泪,望着烛火,良久才回复道:“是的,你们是将军府的孩子。” 阿珩有些不满:“说到底,那不是个好地方。她们既然欺负阿娘,我不会叫他们好过去。我定要替阿娘出了当初那份气。” 楼氏盯着阿珩,正色道:“我最怕你闹。我不愿再重提那些旧事,也不愿与将军府有任何瓜葛。你们虽是将军府的孩子,可我已发誓不会回去。我的话说在前头——若你们与将军府有半分私自的联系,就是不认我这个亲娘了!” 阿珩撇嘴道:“哼。阿娘要是当初有这个气魄,哪里还用四处躲藏,早在将军府分半边天也!” 楼氏戳着她的脑门儿,道:“尤其是你。” 阿珩兄妹听了这些话,倒也再没闹事。只是阿珩依旧每日都要出去卖炊饼,她说不受将军府的接济,卖炊饼是与师傅之间的约定,不得亵渎。楼氏无法,只得答应,只是要她承诺无论走多远去,总在城门关闭前回家来。 阿珩快活回应,自此也就和平无事不题。 第21章 月离迷情1 春日来临西北多栽的杨柳开始飞絮,丝丝点点,搓绵扯絮,不肯停歇一日。大批的春草鲜花逐些盛开,花粉四溢,香味满城。 只是这些看上去美好的东西,随时都可能要了自念的命。 楼氏躲在马蹄巷内,为自念亲自钉好纱窗,日夜不离守着他。 一日,自念睡醒了问:“阿珩怎么不见?” 楼氏端过药碗来回答:“早起卖炊饼去了。一般,酉时前应该回来的。” 自念面色灰白,推过药碗,道:“怎么又去?我曾说过的,不许她再去做这种营生。” 楼氏叹气道:“我也是这般说,只是我拦不住她。你们兄妹,都是那样的性子,不愿意寄人篱下。但话说回来,她自己爱这门手艺,连带着人也比从前活泼了许多。我倒觉得她学这门手艺,以后做个普通的手艺人也挺好。” 自念挣扎着站起身来:“我去找她!我亲自同她说!女孩子家,怎好四处游荡。” 楼氏拉了自念回来,压在床上,哽咽道:“你们两个,太叫我焦心!你且先度过了这阵子再说吧!阿珩乖巧,不会有事的。” 自念沉疴在身,听楼氏这样说,只得罢了,囫囵喝下一碗药,懵懂又睡去。 他与时间抗争,在有限的清醒时间里,只愿家人平安。 次日醒来,楼氏不在,阿珩大约也卖炊饼去。倒是那接他们回来的黄妈妈,坐在一旁收拾着家务。 黄妈妈见自念醒来,笑道:“夫人说要出门去一趟,只得我过来照看公子。哎,这要紧的时候没有人不行,就是买两个新的牙子也方便些。一向我想挑两个人过来伺候,但夫人总也不同意。” 自念问:“阿娘可说出去做什么?” 黄妈妈道:“不晓得。或许,是出去买些东西吧。”又捧过一碗药来,“公子,夫人吩咐这药要趁热吃。” 一日三顿,顿顿不差。一碗药下肚,病没见好转,专是昏睡。 “过些时候再喝吧。”自念下得床来,摇摆着身子,想去外头透气。 黄妈妈拦着:“夫人说,外面飞絮多,公子还是不出去的好。” 自念听了,透过那新糊出的纱窗往外看去。天色倒是晴好,但只定西的春日光阴,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色,不鲜亮。更何况,再好的景色,隔着这囚笼一般的窗户,也看不出什么好处来。 自念不免自叹自怜:“药炉烟起昼如夜,心寒不觉日偏长。病身难起望春光,柳绿桃红皆惆怅。” 黄妈妈没听清楚:“公子,你是背诗吗?” 自念知晓黄妈妈不懂,再问无益处,便在书桌前坐下,专心抄一本自己极喜欢的诗集。 黄妈妈端过药碗来,笑道:“这字写得极好。公子小小年纪,笔力倒是很强。” 自念只得应付夸奖:“闲时无事,聊以慰藉罢了。这字都是承于我母亲。” 黄妈妈道:“夫人秀外慧中,是个女强人。咱们女人,向来无才便是德,就连大小姐,不过也是认得几个字儿算账用。从前在府中,大夫人和三夫人都不识字,唯有楼夫人能与将军说上话儿,说的那话儿一套一套的,听着和唱歌似的。” 自念听了,不免心生疑问,眼珠一转,笑道:“才黄妈妈说要挑两个人来伺候,我觉得很好。母亲一个人照看我,不免有些疲累。黄妈妈不如就送个妥帖的姐姐过来帮忙,我自会说服母亲。” 他心中关于母亲、关于将军府有太多的疑问,可黄妈妈不是自己人,他需要个陌生的帮手。 黄妈妈笑道:“那自然是好。我极心疼你们,从前你们过得苦,现在又不愿去将军府享安乐。有个人伺候着,也免得老身时刻挂心。至少,没有说让夫人自己洗衣做饭的道理。” 自念又笑道:“黄妈妈挑来的人,我们自然都是满意的。只是我和母亲,总是更亲近于您。黄妈妈要挑好人时,只得是您自己带出来的老人儿才好。你放心,我们母子二人的脾性很好,姐姐们过来不吃苦。” 黄妈妈道:“这也是公子疼我。咱们两个府上,都是靠我调停物资人员,来往间,我总是力不从心。我手里正巧有个好丫头,明儿送来了,您细看。” 黄妈妈是个实在人,又耿耿忠心,凡是对将军府好的,她都愿意办。次日,果然送了大丫头过来,名唤春莹。 楼氏连连摆手:“府中为我置办了这些屋产,又调停了这许多东西,万万再不能使人来用。我也用不惯。” 自念笑着打断母亲:“哪里是用,这位姐姐到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人了。母亲,收下这个姐姐,我日常也有个说话的人。再说,你不在时,我总要有个臂膀,不见得回回叫黄妈妈来——黄妈妈年纪大了。” 自念坚持,楼氏虽有些疑虑,但也只得罢了。 晚间春莹伺候自念吃过药,正告了别要去睡,自念故意地叫春莹:“姐姐,白日饭咸了些,现有些渴了。你倒一碗水来我吃吧。”母亲已睡去,现在是最好的探听消息的时间。 春莹点头,披着衣服倒了一碗水来。 自念一面慢慢喝着水,一面笑着奉承:“黄妈妈要姐姐来伺候我,实在是屈才了。姐姐这样的身份地位,便是伺候大小姐也是足的。” 春莹憨厚,实话实说:“我本也是伺候大小姐的,但只是在外房做些粗使。公子不要嫌弃我笨才好。”一面说,一面低下头去红了脸。 自念道:“再怎么,从那府里来这马蹄巷,也是委屈姐姐。或者,他们会不会因你来这里,就短了你的月钱?” 春莹回答:“不短。甚至因我来这里,还额外给了些贴补。我本是外面买来的,伺候谁都是分内的事情。更何况,公子身份尊贵,只是出了将军府来这里养病。我伺候公子,没有委屈。” 自念点头,把茶碗递过去,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来。春莹抵死不肯收。自念道:“不是为了给你!我瞧着你的手时刻有顶针,自然是会裁缝手艺。春莹姐姐,明日你替我去街上裁剪些布料来。你替我给阿珩做几身衣裳,我谢你。再者,你把这钱收着,我这屋子有时短了香,有时缺了茶,必得你帮我操办。你放心,我和夫人说好的,你就是这屋里主事人。” 春莹这才肯。 这些日子,春莹见自念这样信任她,自然万事也就上心了许多。楼氏见自念和春莹谈笑,似乎性情也开朗许多,她本不是什么死板人,自然也就不在意。 第22章 月离迷情2 熬到了春六月,下过几场雨,终于天朗气清,连空气都明朗起来。 自念只觉自己在院中关得太久,想出去逛一逛。楼氏不肯:“你身子不好,又走不得多远。这马蹄巷弯弯绕绕,费神。” 自念道:“我又不是那笼子里的鸟。该出去时我也得出去,总不见得,一辈子我就守在这里。”他说得算是客气,没说楼氏“软禁”或是“囚禁”他。 母亲对阿珩的自由甚少干涉,但对自念非常在意,仿佛他是一见光就死的什么品种。从前春莹没来的时候,楼氏出门时甚至将自念锁在屋子里。 见自念动气,楼氏也不好太强硬,只道:“你要出去时,也不是不行,我带你去佛寺逛一逛,也好求一求你身体康健。” 自念听了,只得点头。 次日楼氏果真带着自念出门来,二人在拈花寺礼佛观赏。楼氏拜了又拜,十足虔诚。自念四处游览观看,倒也心情舒爽,只是身子虚弱,走不几步,就坐在一处休息起来。 自念正无聊着,一转身见拈花寺外大榆树底下有个测字的,一时兴起,他便凑过去。 那人须发尚青,看着还不足三十。见自念来,上下一打量,问:“一两银子一个字,怎么,你要测吗?”他大概觉得自念是个孩子,所以不大重视。 自念笑拿出一两的银子来,却并不给他,故意地要测一测他的本事:“一两银子一个字,也不算便宜。你这招牌上写不开口就知姓氏,若你猜中我的姓氏,这一两银子归你。” 那先生哈哈一笑:“我说你姓李,你若不承认,我岂不是亏了口舌。你若测字,就交这一两银子来测,若是来寻我的晦气,可尽早离去吧。” 自念囿于病体许久,见这先生与他赌气,他倒是觉得有趣,因而款款坐下来,将一两银放在他的桌上,持笔写下一个“珏”字。 先生收了银子,胸有成竹笑意吟吟问:“测什么?” 自念想了想:“测青云之志。” 那先生掐着指头算了算,笑道:“一王一玉。王者,主运,贵不可言;玉者,主命,多磋磨,恐有摔落。贵人来测青云之志,依我看,不能走仕途。” 自念哼笑道:“不走仕途,怎么上青云?” 那人笑眯眯道:“那是第二个的问题。须另外一两银子才行。” 念伽从袖子中拿出一两银子,却并不给他:“好歹你该说出个头绪来,我才好给你。若说得好,十两我也是有的。” 忽然一阵风过,树上忽然飘下来一枚小小的榆树叶子,遮住了玉字的点。那先生一拍手,道:“瞧,天有兆,二王并立。看来,贵人必有个兄弟姐妹——或者双生也说不定——汝二人之命运,捆绑在一起。” 自念本不信他这些,谁曾想他竟真猜出自己的事情来,霎时间变了脸色。那人见自念变色,笑呵呵道:“一两银子,你可服气?” 自念也是少于世俗,将那一两银子拿出来,呆愣愣就要递过去。谁知楼氏忽地奔来,将银钱拿走,骂道: “你这挨刀子的神棍,好大的胆子来骗我的儿子!”一面拉着自念走,一面又对自念道:“你个傻子,听他说些什么鬼话,什么王不王,双不双的。他是个骗子,他家几口人都在拈花寺周围窜着,专门打听人家的私事,然后再骗人家来测这什么字。你还真信他的!” 那人依然笑呵呵,将纸上那枚榆树叶拿起来,递给自念:“小友,小小草木之叶,藏住了玉之光辉。但你别急,总会有风来的。” 楼氏一手将那叶片打落,拉着自念就回去了。 自念少于世俗。拈花寺那测字先生的话,总是萦绕在自念耳边。他觉得,那先生并非是测出了他的字,而是看破了他的命运。 这日正在发呆,春莹端来药碗道:“夫人亲自煎了送来。公子,到了喝药的时辰。” 自念轻轻挥手,春莹会意,只把药碗放在一边凉着。 自念的手指在纸上轻轻描画,他想把一切梳理清楚。 春莹说:“公子,要写字,怎么不用墨呢?”说着,上前来轻轻研磨砚台,又饱蘸墨汁,刮得细密才递给自念。自念就势接过,在纸上写了一个“珏”字。 “这是什么字?”春莹笑问,“王和玉,这两个字我都认得,可是放在一起就不认得。” 自念道:“一种玉。” 春莹笑说:“这个字倒是奇。公子写这个字做什么?” 自念道:“这是我的小名。母亲总是叫我‘阿珏’,你不曾听见?” “啊。”春莹明了,“原来这个字是这样写。那夫人又总是叫自在小姐为‘阿珩’,这个字可怎样写呢?” 自念又写下“珩”字来。 春莹在掌心跟着写:“这也是个奇字。两个字我都认得,放在一起又认不得。这个字,横和竖这样多,远远看上去倒像是咱们将军府的大院子。” 大院子?自念心里有了些想法。 春莹又笑:“夫人真是好文采,公子和小姐的名字,又好听又文雅。” 自念轻轻一笑——是啊,流浪在黑虎峡的一个孤苦女人,自称自己是农户人家,却能读书识字,实在罕见。他又问春莹:“府中公子小姐的小名,你可也都记得?” 春莹摇头:“下人要避讳主子们,哪敢轻易问名姓。只是黄妈妈喊大小姐的小名,我听着好似‘敬敬’,听说是孝顺前辈的意思。别的,就不知了。”说罢,顺势把药碗端过来,完她自己的任务:“夫人说,这药须尽快喝了,放凉了,药效可就不好了。” 明明是一家人,可小名却完全不相干。 自念接过,却并不尽快喝掉,只是又问:“夫人上哪里去了?” 春莹道:“想是出去拜佛。” 自从搬到马蹄巷来,母亲拜佛的频率一下子提高。现在几乎是隔一天就要去一次,什么要紧的问题,需要这样频繁地打扰佛祖? 春莹哪知自念的心事,只管催着自念吃药。她来扶着碗,他又推着不肯喝,两只手错了频,一碗药被打翻在地。春莹吓得啊呀一声:“夫人说,这药金贵着呢,这可怎么好!” 自念摆手道:“无妨,我日日吃这药,少喝一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悄悄打扫了,不叫母亲知道便是。” 春莹听了,只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