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凤命?捡到的夫君是幼帝》 第1289章 第1289章 唐楚君抬眼看向魏采菱,“菱儿,如今你才是侯府主母。你是怎么个想法?” 魏采菱默了一瞬,回道,“母亲,侯府里都还留着他们原先住过的院落。暂时住一两天倒没什么,但这放妾书都给了,几个姨娘还住在里头就不合适了。” 唐楚君点点头,又听儿媳妇说,“三个妹妹倒还好。等年纪到了,寻个婆家从侯府嫁出去,也算有个显赫的娘家。只要不高嫁,想必日子不会太差。” 唐楚君拉着儿媳妇的手,“菱儿,你能这么想,真是个好孩子。这几个孩子,往年在温姨娘手上没少吃苦头,性子都还好。” 她话锋一转,“不过这人嘛,都是这样,性子会藏起来,也不知到底如何。你且多观察着,若是有人在底下搞小动作,把侯府弄得乌烟瘴气,整天勾心斗角,你就不用留情面,大张旗鼓撵出去。让他们都知道,侯府主母不是个软面团。” 魏采菱一向被魏忠实教养得诚实板正,把名声看得极重。听到婆母这般教她,倒有些不太适应,“可,可侯府的名声......” 唐楚君就知道这个儿媳妇家风过正,有心理包袱,“侯府的名声不会因为这些败坏,你也不用管外头人说什么主母容不得人。那些个虚名,咱不用费劲担着。可记得了?” 魏采菱闻言,笑了,“母亲疼我。儿媳记下了。儿媳想着,如今布匹成衣生意不错,铺子里还缺几个绣娘,也不知她们愿不愿意去。” 毕竟以前都是做姨娘的人,虽然不似主母管家,但都是有丫环婆子侍候的人。如今安排她们自己讨生活,也不知妥不妥? 唐楚君想了想,“不要大包大揽,容易惹埋怨。得让她们知道,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一切都得靠自己。” 魏采菱就觉得自己多幸运啊,遇上这样开明总为自己着想的婆婆,可遇不可求。她真心诚意道,“一切听母亲安排。” 唐楚君也觉得自己是时候唱白脸,让儿媳唱红脸,如此别人才能记儿媳的好。 这便道,“你把她们都带来见我。” 魏采菱依言将人带进了余生阁。 邱氏等人被少主府的气派震得差点失了魂,这可不是她们常年失修的破落侯府可比。 还得是主母啊! 命就是好,就没见过哪家和离的夫人能过得这般滋润。 几人跪倒在唐楚君面前行了大礼,都被赐了座,才敢堪堪坐个凳角,惶恐地看着曾经的主母。 只觉世事奇妙啊,短短几月功夫,主母已不是主母,姨娘也不再是姨娘。 唐楚君不多客套,直接问,“这一路,可想好了今后要如何讨生活?” 几人齐齐看向邱氏。 邱氏抿了抿嘴,只得硬着头皮,“夫人,妾身几个......离开二爷,是为着几个孩子着想。夫人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想必定能理解妾身的心情。” 第1290章 第1290章 还别说,这话说得极妙。看似在说自己离开二爷的原因,看似在说为着儿女考虑,其实内里是在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初姑娘赶父亲去甘州造成的。 她们都是被殃及的池鱼!其实这话从她们的立场来看是没错的。 时安夏在昏倒之前收到消息,说几个姨娘拿了放妾书带着儿女回京了。也是因着这个原因,她当时就表过态,说可以把这些人安顿好,毕竟这次在大是大非上,几个姨娘还是表现出了与蠢爹不同的睿智。 所以唐楚君才愿意坐在这跟几个姨娘斗智斗勇,“合着听你们这意思,是觉得走到这一步,都是我夏儿逼的?” 邱氏面色一白,没想到曾经温软的主母变得这般咄咄逼人,“夫人息怒,妾身不是那个意思。妾身只是想说,我们几个都能吃苦,也不怕吃苦,只求夫人给口饭吃。” 她们回京的一路,都在讨论以后要过的日子。 再找个男人当靠山?这个想法要不得。若是这个想法,那又何必苦巴巴从时成轩身边离开呢? 唐楚君赏了茶吃,还上了甜点,但难听的话还是要讲清楚,“你们有你们的立场,但我们也有我们的立场。当初夏儿让她父亲带着你们去甘州,也的确是因为他做错了事。至于你们也只能怪你们是时成轩的妾室,孩子是时成轩的孩子。你们不跟着他走,难不成能跟着我女儿,跟着我儿子?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妾室忙跪下。 文氏抢先道,“夫人息怒,妾身们以后再不敢这么想了。” 她也算聪明,承认这么想过,比一直辩解要好得多。 果然,唐楚君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不这么想问题,你好,我好,大家好。否则撕破了脸,你们也是怪不到我夏儿头上来的。要怪就怪你们二爷好了。” 几个妾室忙应。邱氏嘴快,“那就怪二爷!他要不是耳根子软,又怎会随时随地给姑娘添乱?” 这个也聪明,如此一说,那阵营就和时安夏唐楚君一路了呀。 妾室们纷纷表示赞同。 话到这里,算得上融洽,毕竟也没有扯破脸皮,针锋相对。 唐楚君又问了下一个尖锐的问题,“我听听,若是我帮不了忙,给不了饭吃,你们拿着这放妾书出去又当如何过日子?” 周氏心好慌,为什么主母能给韩氏一口饭吃,却不能给她们呢?但这话她不敢说出口,只抬眼去看邱氏,希望对方能把这层意思传达出去。 可邱氏也不傻,怎能当这出头鸟,也只埋头闷声不吭。 唐楚君哪还看不明白这些个眉眼官司,这便开门见山,把话说透了,“你们是不是在想,我能给韩氏一口饭吃,为何就不能行行好给你们一口饭吃?那你们要不要想想,我是你们什么人?” 文氏柔柔地回了一句,“您永远是我们的主母。” “前!”唐楚君写了几个月文,做了几个月的“楚笙先生”倒也不是白做的,逻辑顺得很,“前主母!你们听过哪个前主母会管妾室的死活?” 第1291章 第1291章 众妾室眼中不由得齐齐流露出惶恐之色。 若是主母真不管,她们一帮弱质女流在这繁华京城里又能做什么?有那么一刻,心里颇有些后悔就这么离开二爷。 可转念一想,最起码儿子女儿们都回了京城,也安稳回到了侯府。这,也不算亏。 周氏想通了这一点,神色就变得淡然起来。 她生的是个儿子,如今八岁,叫时云鹏。只要再熬个几年,若是有时云起这个哥哥亲自教导,没准也能有出息,还能为侯府尽一点绵薄之力。 到那时,她这个亲生母亲又能差到哪里去?这就很有盼头啊! 吴氏跟周氏想法几乎差不多,且她的儿子时云静已经十三岁了。再努力几年,等娶了媳妇分出去单过,她就能跟着儿子过好日子了。 这一想,就觉得日子美美的,眼睛里满是温柔之色。 另两个姨娘心里就没这么美了,毕竟生的女儿。女儿嫁出去,能自己过好就不错了,哪里还能管她这个娘? 可凡事也有例外,时安夏嫁了人,也一样能管母亲的生活,还管得越发滋润。 是以这么一想,心里头同样舒坦不少。毕竟,不舒坦也没有回头路。 这一舒坦,说话便随意。开口的是邱氏,“妾身是真心觉得和夫人有缘分。” 这话说来脸有些大了。可她脱口而出的时候,心里确实想的是缘分二字。至于缘分之外的小心思,自然也不少。 人到了这一步,求爹爹告奶奶,无非求个生存。在她们认识的人里,最尊贵最善良的,也就一个唐楚君。 但如今的唐楚君可不是那等烂好人,随口就能收留十个八个在家好吃懒做。 人心不足蛇吞象,人性经不起考验。还得一是一,二是二,掰扯清楚。 唐楚君淡淡一笑,笑容有些敷衍,“咱们之间这种缘分,天生就该对立。我当年做主母的时候,没让你们母子母女分离,没把你们害得死去活来,那都是我心善。” 说白了,妾室就是来跟主母抢男人的。也亏得是她不在乎那个男人,不然这一个二个三四个的女子,哪个不该是她恨之入骨的东西? 一席话,说得几个妾室无地自容。方想起自己的身份如此尴尬,到底是怎么认为唐楚君会帮她们的呢? 唐楚君悠悠道,“若你们非得抬出韩姨娘说事,暂不谈我看她顺眼,乐意帮她,就说云舒当初挑在我膝下做嫡子这层情意,就是你们几个远比不上的。” 经这一提醒,邱氏几人齐齐想起时云舒确实是被挑中养在唐氏膝下的嫡子,还改过族谱。细细想来,顿时觉得自己几人如同浮萍一般,心情沮丧。 第1292章 第1292章 就在这心情的起起伏伏中,又听唐楚君继续道,“再说,韩姨娘这人要强,并没理所当然靠我养着,或者靠我养她的孩子。她是凭自己的本事,在替侯府主母打理瓷器店。如今,她是侯府主母的掌柜,侯府主母是她的东家。侯府主母按月给她发月银,她按月给我交房租,自己挣钱自己养活孩子。” 一番话,说得几个姨娘目瞪口呆。 文氏抬起头问,“那岂非要抛头露面?” 唐楚君淡淡一笑,“是啊,不靠男人,就只能自己抛头露面了。这世道对女子苛刻,可女子也得自己想通,不惧闲言,不怕辛劳,才能过上自己说了算的日子。你们几个啊,刚刚说希望我给一口饭吃,那也得你们能有本事吃得上这口饭。对吗?” 邱氏听到这里,可算听明白了,“夫人的意思是,您是东家,请谁都是请。只要我们有本事,能过了考核的关,就能和韩姨娘一样,到您铺子里做工?” 唐楚君有点佩服邱氏的理解力,扬声朝屋里候着的魏采菱喊了声“菱儿”。 魏采菱现身,朝唐楚君行礼落座后,又受了邱氏几个的礼。 唐楚君指了指儿媳妇,“首先,东家不是我,是她。其次,得看你们会什么了,反正在外请人也是请,请你们当然也是请。只要你们胜任,考核过关,有本事挣下那份工钱,想必侯府主母也乐见其成。” 总归是坏话她已说尽,白脸戏唱完。红脸儿媳妇闪亮登场,便是让人把这份恩泽记在其名下。 往后她们就会对魏采菱忠心耿耿,这正是唐楚君希望看到的局面。 果然,邱氏等人看向魏采菱的眼神都变了。 魏采菱心头对自己婆婆说不出的感激。其实分明是她缺人手,在外头找人,不能知根知底,总是不放心。 她一直觉得自己婆婆并不精明,甚至有点憨憨的。尤其是小姑子宠婆婆,宠得婆婆跟个孩子似的,一点俗世尘埃都染不上。 魏采菱面上不显,紧挨着婆婆坐下,正色道,“在我这里做事做得好,我不会亏待大家。若是耍心眼子,玩手段,勾心斗角,可别怪我没把丑话说在前头。” 邱氏等齐齐应下。她们如今在唐楚君那里碰了壁,哪里还敢有什么小心眼子? 魏采菱又道,“我们的掌柜和伙计有的是签了身契,有的是签的契约。你们几个到底是我几个弟弟妹妹的亲生母亲,身契就别签了,也算是给弟弟妹妹留些脸面。” 邱氏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本来还想问一问,谁知人家自己就提出来了。 只要不是签身契成了奴籍,怎么都好说。 “不过,”魏采菱话音一转,“你们也别高兴太早,身契是可以不签,但也别想着就没有了约束。如今弟弟妹妹们都在侯府里头,我们会让他们读书,往后的路怎么走,可以慢慢规划。但你们几个作为他们的亲生母亲,若是做出什么有损侯府利益的事来,牵扯的可就是他们的人生。” 唐楚君赞同地点点头,“女儿们原本可以从侯府嫁出去,儿子们原本有大好前程。若是因你们行差踏错,侯府主母有权将他们通通赶出去,到时可不要呼天抢地,四处喊冤。可听清楚了?” 第1293章 第1293章 邱氏等人见婆媳俩一唱一和,也知对方怕沾上见利忘义的小人。想想,若她们几个里再出个温姨娘那样的害人精,岂非家宅不宁? 几人齐齐拜伏,“妾身必不辜负夫人和主母。” 魏采菱问,“说说,都会些什么?你们中可有人跟韩姨娘那样会算账?”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茫然,还真想不起自己会什么。 这不还得靠前主母?唐楚君记得时成轩总夸周氏泡得一手好茶,“听说周氏茶泡得好?辨茶识茶,是否也有一手?” 周氏这才想起来,“妾身的娘家早前是做茶叶生意的,后来货船遇了大风,茶叶全泡了水,赔个倾家荡产,才” 才沦落到给人做妾的地步,否则她也至少是哪个商贾人家的主母。 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些,不由心里难过,“妾身自小在家里便跟着兄长叔伯辨茶识茶煮茶,只要闻香便知产地及茶的种类。” 说到后头,难过的情绪竟渐渐转变成自信,眸里神采都多了几分。 魏采菱温淡一笑,“这就是你的长处了。不如你先去茶室,待考核过关,再安排具体的活计。你可愿意?” “妾身愿意。”周氏没想到,自己竟能凭着在娘家学的技巧混饭吃,着实有些欣喜。 唐楚君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望你有一日,煮一壶好茶,不为任何人,只为取悦自己。” 周氏听到这句话,只觉全身一麻,心肝都颤疼了。从没有一个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就连她母亲说的都是,“你学好这门手艺,以后嫁了人便能讨夫君欢喜。” 从没想过,有一日是前主母对她说,“煮一壶茶,不为任何人,只为取悦自己。” 这一刻,周氏热泪盈眶,深深匍匐在唐楚君面前,方知前主母是一个多么良善之人。 其余几个,也都纷纷说了自己想做什么,会做什么。 魏采菱道,“也不用急,各个工种你们都可以试试,看擅长什么,再行决定。” 最后,是落脚之处。 唐楚君道,“你们可以去韩姨娘住的宅子里头挑院子,挑屋子。院子有院子的价,屋子有屋子的价。” 好院子和偏僻院子自然价不同,屋子大小不同,当然价也不同。要选东西厢房的,那就得出东西厢房的价。端看你有无银子给。 这便是杜绝了有的人选到了合心意的屋子,有的人没选到就产生怨怼。 有多少家当就住什么样的院子,愿意节约点的,就住下人房。 唐楚君当天就带着人挑院子去了。 宅子是福双路的那栋。自唐楚君搬少主府去后,里头就只剩几个养护宅子的仆从,以及韩姨娘和时云舒。 韩姨娘租了一个偏院的其中一间房,屋子不大,但朝向好,明亮,晒得到太阳。 唐楚君带着众人过去时,韩姨娘正抱着儿子,边整理账册边跟儿子叨叨,“云舒,你瞧这行字记录的是什么?娘教你看啊” 时云舒如今也才两岁多点,倒是个坐得住的,窝在母亲怀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母亲手指指着的地方,也“吖吖哇哇”应和着。 那时,落日西斜,夕阳照在母子身上,令人看得眼热。 这才是世间生活应有的样子。母亲不急不缓,不为生活犯愁。孩子在其手中,慢慢长大。 第1294章 第1294章 那韩姨娘的变化也惊人,虽然人还是纤薄柔弱,可她脸色红润,神采奕奕。 时云舒被养得白白胖胖,黑眼珠又大又亮。 韩姨娘听到声响,一抬头见是夫人来了,又看到往日的姐妹,忙起身招呼。 众人叙了会旧,主要是唐楚君和韩姨娘在说。 邱氏等人都没忍住,一直打量着屋子的陈设。 里头家具虽简单,但布置得十分用心,处处透着主人的生活情趣和闲情雅致。 屋子里最多的,就是花儿。 红的黄的粉的,各种花瓶插满。甚至那些掉落的花瓣和花朵,也被五颜六色装在盘子里,摆放在桌上。 透过窗户一瞧,外头就开满了一丛一丛的花朵。屋里屋外,鸟语花香。 温一壶茶,插一束花,不为别人,只为取悦自己。原来韩姨娘离开二爷后,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啊! 我也要!邱氏等人暗自懊恼醒悟得太晚。还是韩姨娘人间清醒,早早实现了“只为取悦自己”的梦想生活。 韩姨娘听闻众人来意,也没有露出丝毫不乐意让别人住进来的情绪。反倒是抱着儿子,一路给姐妹们介绍,哪个院子朝向好,屋子的利弊,甚至每个屋子的价格,也都是随口而出。 邱氏等人走走停停,最后挑了同一个院子里的四间下人房。 下人房便宜,屋子全都挨着,院子也跟韩姨娘那院子离得不远。 价格谈定,先交了三月房租,还签了契约。 几人就算有了落脚之处,不必在侯府寄人篱下了。 唐楚君这个包租婆收了银子,就带着儿媳妇打道回府了。 韩姨娘往日不爱和人打交道,今日却破天荒地邀请几人到院里吃拨霞供,算是为她们接风洗尘。 到底以后是要在一个宅子里住着的,若是大家都友好,不必防这防那,日子过得能舒心些。 邱氏几人也不白吃,纷纷送东西给时云舒。 兔肉是现成的,一直放在井沿保鲜,肉质细嫩,还带着一丝井水的清凉气息。 院中石桌上已经摆好铜锅,锅下炭火微微跳动,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韩姨娘手法娴熟地将兔肉切成薄片,每片都薄如蝉翼,晶莹剔透。 她拿起一双筷子,轻轻夹起一片兔肉,放入铜锅里的滚水中。 只需片刻,那肉片便由红转白,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待肉片熟透后,再蘸上特制的酱料,入口即化,鲜美无比。 除了兔肉,桌上还摆满了各式时令蔬菜。 这一餐,众人吃得十分尽兴。 席间,众人问及在外头做工的秘诀和注意事项,韩姨娘想了半天,只道,“勤勤恳恳做人,安安心心做事。夫人总会看到的。” 甘州那头的时成轩还不知道自己这堆妾室,已经全部投靠了唐楚君。 合着他活了大半辈子,都是为前妻铺路? 第1295章 第1295章 还别说,唐楚君真这么想。时成轩在后宅折腾大半辈子,到最后替她做了嫁衣。 她观邱氏几人作派,从细节推人品。若是几人大手大脚选了正房,说明人有野心且虚荣。 倒不是说人家就不配享乐。说白了,就是先有生存,再有生活,得等站稳了脚跟,存够了银子,才能享乐。 要知正房一间的价,顶四间下人房的价。 在生活没着落的情形下,若是还不知节俭,只知享受,不懂收敛锋芒,大概率是要千方百计朝儿女伸手的。 朝儿女伸手习惯了,那还能好好做工吗? 且朝儿女伸手,实际就是朝建安侯府伸手。这样的人,很可能会为了利益出卖主家。 唐楚君见几人都选了下人房,心里便多了几分好感。 她叮嘱儿媳妇,“若是她们不会,找人多教教,多带带,只要肯学肯干,就不是事儿。” 魏采菱应下,衷心的,“母亲,若是主母都像您这般大度,这世间就没什么纷争了。” 唐楚君闻言,淡淡道,“无非是因着你不在意那个人,便难以对他后宅的女子生出厌恶之心。你不妨代入一下,若是起儿后宅的女子,你” 魏采菱脸上浮起一丝羞赧,“母亲,夫君说他往后不纳妾。您觉得可信吗?” 唐楚君笑,“这话倒该我来问你,你信吗?” 魏采菱是个通透的,脸羞得嫣红,“我信。起码我信他现在说这话时,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不会诓我。至于往后日子还长,得走着看,是么,母亲?” 唐楚君心疼地理了理儿媳妇耳边的垂发,“虽然我是起儿的母亲,但也当你是女儿看待的。你俩的日子过得好,我才开心。” 她顿了一下,正色道,“我也不敢跟你打包票,说我儿子肯定如何如何。可有一点,我得叮嘱你,就是把每一天都过好,开心些,别委屈自己。夏儿往常总和我说,宁可委屈别人,也不能委屈自己。我觉得这话好,所以我现在是一点都不委屈自己。” 魏采菱听得差点掉下泪来。这样的话,自己的母亲说说就罢了,但婆婆也叫她别委屈自己,那就不同了。 她低声道,“母亲,您真好。您放心,我会好好对夫君的。” 二人又说了许多婆媳间的体己话,竟有些恋恋不舍。告别话都说了三四五六次,愣没告别掉。 马车停在侯府门口,她们就那么坐在马车里聊得热火朝天。尤其两人说到时安夏的昏迷状况,不由得都犯了愁。 愁归愁,二人互相打气,互相安慰,直到时云起抱了一摞竹简和书册出来,放进唐楚君的马车里,她们才停下来。 时云起叮嘱唐楚君,“母亲,这些东西您交给妹夫。” 唐楚君不解,“这些是什么书?” 时云起小心翼翼把书放好,才抬起头答道,“都是一些关于人昏迷后苏醒的史书记载,里面全是真事。我是想,妹夫看了才会觉得有希望。” 唐楚君心道,你妹夫比谁都相信你妹妹能醒过来,整天有劲儿得很呢,哪里需要看这些? 但这是儿子一片心意,她可不能泼冷水,“起儿你想得真周到,你妹夫要是看了这些,估计就有信心了。” 时云起收罗这些记载费了不少功夫,得了母亲表场也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非常高兴地带着魏采菱进了侯府。 唐楚君这头回去后,就到时安夏的床边表功去了,“夏儿夏儿啊,你快醒醒” 后头有半个时辰诉说她的丰功伟绩,从邱氏等人来见她说起,重点突出自己斗智斗勇,如何层层递进拿捏人心,如何让人心服口服。 第1296章 第1296章 也不怪她急着表功,主要是以前无论是装神弄鬼吓唬朱氏,还是长篇大论怒怼亲爹,那都是时安夏提前写了稿子设好场景让她背,练习了多遍才有了一丝丝效果。 这一次,从头到尾,可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完成的,那还不值得骄傲一下吗? 可她女儿时安夏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也不能说完全不动,偶尔会皱眉,会抿嘴,可就是不醒。 唐楚君亲自为女儿细致擦了身才离开,离开的时候还特意看了几眼女婿。 但觉她女婿眉眼间浮着深深的忧愁,正在翻阅时云起找来的那些真人奇事记载。 唐楚君心里升起一丝愧疚,“鸢儿,你早点歇着。” “母亲慢走。”岑鸢恭敬送别,才回了屋,默默躺到了时安夏身边, 他习惯地拉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感受她的温度,也让她感受他的心跳。 岑鸢可以确定,不是他握着她的手,而是她握着他的手。 黑暗中,他忍不住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另一只手盖上她的手背。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她轻轻唤一声,“青羽。” 那一声在夜深人静时尤其清晰。 岑鸢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撑起半个身子问,“宝儿,你醒了吗?你是不是醒了?” 静夜,还是静夜,再无人应答。 唯床边趴着睡觉的夜宝儿支棱起耳朵,听到动静,身子立时抬起,爪子扒拉着床沿,发出“呜呜”的声音。 岑鸢想下床点个烛灯,却被小姑娘的手拽得紧紧的,脱身不得。 他便放弃了,重新躺到她的身边。 这样的情形时有发生,今日并不是第一次。 时安夏没醒,只是呓语。 有时唤“青羽”,有时唤“夫君”,声音平和,轻轻的,如羽毛勾挠着他的心。 岑鸢心绪再次归于平静。至少,他们都在对方身边。 他相信,她总会醒。 忽然想起件事,在暗夜中说起。 “有一次我被人追杀” 那是上一世,岑鸢身后有追兵,又身中数刀,满身是血,跌跌撞撞跑进杂技团的后巷。 他看到时安夏的时候,视线都已经模糊了。 他当时既没向她求救,也没跟她说后面有人在追杀他。因为那时,他已经陷入绝境,觉得不可能跑得掉了。 可她仅凭密集的脚步声,就判断出危险,沉着冷静地喊了北茴来。 两个半大小姑娘把他这么大个人,塞进一只破皮鼓里。 第1297章 第1297章 那只巨大的破皮鼓本来就只是个道具,一面是破的,另一面却完好。 时安夏和北茴将岑鸢塞进去以后,就直接将鼓推上台靠墙放置。 破的那面顶着墙,外头看起来完好无损。 那时观众已入场就座,节目马上就要开始表演,谁会想到装饰大鼓里还藏了个流血逃命的人呢?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是以这般狼狈的姿态出现。 舞台上被他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杂技团的老团长发现了,气得脸都青了,骂骂咧咧好半天。 跑江湖玩杂耍的,最忌牵扯上这种事。 时安夏双手合十跟老团长保证,马上把人送走。 事后,她和北茴两人不止给岑鸢止了血,还送他去医馆养伤。 岑鸢听到北茴问,“你上哪搞到的这些银子?” 时安夏说,“偷姜彪的赌资,反正他也没个数。” 北茴吓得脸发白,“天呐,小鬼头,你想死啊,惹上那个倒霉鬼!” 时安夏却满不在乎,“谁让他老欺负人,不偷他的偷谁的?” 躲过危险后,岑鸢拖着伤重的身子告别。 两个小姑娘也不敢多留他。 他临别时说,“大恩不言谢,姑娘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时安夏老气横秋挥挥手,“该谢还得谢。你那块玉佩挺值钱的吧,要不拿来当谢礼?” 岑鸢默默解下玉佩递给时安夏。 他走后方才发现,还没问过姑娘的名字,便折返回来,听到北茴问,“你拿他玉佩做什么?” “卖了换钱啊,总不能又出银子又出力,你说是不是?” 当时岑鸢就觉得这姑娘说不出的市侩,心道给了玉佩也好,不必再有牵扯。 仿佛是读了他的心一般,他又听小姑娘说,“我救他性命,他给我玉佩,如此心里便不再惦记,往后也不会有什么牵扯。不是挺好?” 岑鸢这才知,小姑娘也是个怕麻烦的人。只是那块玉佩算了,反正他也不会再回梁国,给她就给她吧。 后来岑鸢武举中了状元,横空出世,多少人眼热他,想要拉拢他。 他一一拒绝了。他是个武举散人,不属于任何学院。 这样的人很抢手,谁都想抢到自己阵营来。 唯她挟恩图报,云淡风轻出现在他面前。 岑鸢说着说着,忽然捏了捏时安夏的手,“坏姑娘,你还记得你当时跟我说什么吗?” 没有人应答他。 他清朗的笑声悠悠在寂静的暗夜里回荡,“你说‘状元郎,原来是故人呐?’” 那时正好五月海棠花开,她站在一树海棠下对他说,“状元郎,原来是故人呐?”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她就是杂技团里救他命的小团子。只是小团子又瘦又小,而她已经长开了许多。 他是从那双眼睛判断出套近乎的姑娘就是救命恩人,便拿话逗她,“不是索取了玉佩就不再牵扯?” 小姑娘便将玉佩递给他,“喏,还你。” 第1298章 第1298章 “送出去的东西,我从不收回。”岑鸢双手抱拳,站得笔直。 时安夏又将玉佩重新收起来,默了默,理直气壮,“状元郎,虽说大恩不言谢,但该谢还是要谢的。你说是不是?” 当日岑鸢说过,大恩不言谢,姑娘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现在就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了。 岑鸢便知,这姑娘挟恩图报,要拉他入阵营,有事要他帮忙办。 办就办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对于救命恩人的要求总是无法拒绝。 他甚至没打听过,她到底属于哪个派系,哪个阵营。终是认为,会对陌生过客伸出援手的人,总不会是什么大奸大恶的坏人。 在入伙前,岑鸢问,“你当时是怎么知道还有人在追杀我,就那么果断把我藏进破皮大鼓里?” 时安夏回他,“常年的逃亡经验。” 他竟听得鼻子一酸。 他遇到她的时候,她顶多十岁。 从叶家逃出来以后,她就过着艰辛的逃亡生活。 小小年纪,需要躲过各种人的恶意,逃亡成了家常便饭。她那么敏锐,可是太小了,最终还是被人牙子抓住。 人牙子把她卖给杂技团,是因为她感染了风寒,嫌她是累赘,懒得给她治了。 老团长见时安夏可怜,花了一两银子把她买回去打杂,还给她治病。 老团长对她是有恩的,可她最终伙同北茴杀了老团长的儿子姜彪。 那时,岑鸢没有告诉时安夏,后来他去杂技团找过她,发现她和北茴都不见了。 他又想起她说有个叫“姜彪”的,老欺负人。他便想拎出来教训一顿,结果那个姜彪已经死了。 当时他就莫名有种感觉,这姜彪的死肯定跟这俩姑娘有关。在他眼里,这俩姑娘都是狠人。 不狠,便活不下去。以那姑娘的性子,想必不会是活不下去的类型。 此后,北翼武举状元郎入了晋王阵营,悄悄为晋王侧妃办事,一办就办了好些年。 起初,岑鸢只是为了报答时安夏的救命之恩。 他看着她嫁入晋王府,心里没起半点波澜。要说有点意见,也是因着看不上晋王这厮,觉得这厮配不上小姑娘而已。 他们之间那会没有一丝涟漪,他单纯帮她办事,她给他银子。 每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岑鸢心里起了变化。这种变化的最初,是因为他发现小姑娘聪明得简直堪称“最强大脑”。 她一个住在王府里的女子,仅凭一些蛛丝马迹,就能把任何一件事推演得完完整整,与他所查出的真相相差无几。 若她生长在现代,一定是痕迹学高手。 他们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十分完美。甚至后来达到了她一个眼神,他便知她要做什么的地步。 她说上句,他转身便出去帮她办下句。 无须多言,从未出过差错。他从没令她失望,她也从没让他吃亏。 他们之间,原是最好的雇佣关系。 相处得越久,这层雇佣关系越单薄。他会默默帮她自主加单而不收费,也会悄悄替她解决障碍而选择不告诉她。 他终活成了她手里的万箭齐发。 第1299章 第1299章 他终活成了她手里的万箭齐发。 那是在一个黑夜,岑鸢悄然来找时安夏汇报某件事的发展情况。 临别时,她拿了月饼送他吃,“今日中秋,想必你是不过的,就吃个月饼应应景吧。” 他想说,我不爱吃月饼。 可因着是她的一番心意,他还是伸手接过去了。 在接过去的刹那,他撞进了少女发亮的瞳孔。 少女容颜生得明艳,在月光下清凌凌的眸子闪着光。她温温一笑的样子,让他无端想起: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他的心门,第一次失守。 便是从此,再也看不见别的颜色。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往后的日子,岑鸢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月下少女笑起来的样子,如一只修炼千年的狐,狡黠又明媚。 这一世重生回来后,岑鸢提前解决了仇人,自然就没有了在杂技团救命的经历。 当日他提醒时安夏,“杂技团,破皮大鼓。” 见她一脸茫然,他才知,她是重生没错,可她却对他完全没有了记忆。 是从那之后,他前世满腹的委屈就渐渐消散了。 他还是想跟她在一起。 他还是想要她做他的妻,那是他上辈子的奢望。 而那块玉佩是跟梁国玉玺一起传承下来的皇室至宝,前世一直在时安夏手上。 这一世,那块玉佩作为他们的订亲信物,最后也到了时安夏手上。 兜兜转转,终究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岑鸢安静躺着,嘴角微微翘起,“夏夏,我知道你累了。我允许你再歇歇,但是不能歇太久,听到了吗?” 时安夏没醒,却也不影响二皇子萧永和云兰公主被赐死。 大理寺终于查清,对明德帝下手的,的确是二皇子和云兰公主。 二人在大量的人证物证面前无法抵赖,终于承认了全部事实。 明德帝其实一直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就像当初他和时安夏推断下药的人,很可能是李清慧一样。 结果哪有什么误会? 上辈子就是皇太后以“二皇子非明德帝子嗣”胁迫两兄妹,下药害死了明德帝。 最后,他们又被皇太后灭了口。 今世仍旧没有改变,他们选择了向皇太后低头。不同的是,要他们命的,是国法,是明德帝,是他们叫了十几二十年的“父皇”。 静妃惊闻噩耗,不顾一切从冷宫中挣脱看管的太监,赤足踏过冰冷的青石板路,向明德帝的御书房奔去。 太监在后面追,大喊着,“抓住她,抓住她” 第1300章 第1300章 沿途的侍卫和宫女见状,无不惊愕,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因为静妃看上去像只受伤的野兽,双眼通红,眼珠外突。 静妃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见到明德帝,亲口为儿女求饶,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此时正是宫灯稀疏时,烛灯照着她孤独而决绝的身影。 她的发丝在夜风中凌乱飘飞,眼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臣妾愿以死谢罪。只求皇上饶了孩子们的命。他们,还只是孩子啊” 静妃这一路便是嘴里念念有词,每句话每个字都在颤抖。 终于,她来到了明德帝的御书房外。 门外守卫森严。 静妃顾不得许多,跪倒在地,双手按住冰冷的地面,额头用力磕在石板上。每一次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要将心中的恐惧和愤恨全部倾诉而出。 “皇上,请您开恩,听臣妾一言!”静妃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的额头已经渗出血丝,与地上的尘土混合,显得格外凄惨,“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臣妾愿以死谢罪。只求皇上饶了孩子们的命。他们,还只是孩子啊一切都是臣妾的错” 御书房里传出明德帝平静而威严的声音,“让她进来。” 门缓缓打开,静妃踉跄着起身,几乎是爬进了御书房。 她跪在明德帝的面前,泪如雨下,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太厉害,“皇上,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求您饶了孩子们,求求您了!” 明德帝原本正批阅奏章,闻言放下笔,锐利的视线落在披头散发的静妃身上,“那你说说,你错在何处?” 静妃被问得一愣。 午夜梦回,连做梦都不敢说出口的秘密,她又怎敢就这么宣之于口? 说出来,恐怕死得更透。 她不敢说,只能一再凶猛磕头。 明德帝看得心烦,目光不知投向了哪里,有一刹那的失神和怅惘,“朕给过你们机会” 静妃仰头望着明德帝,满眼痛楚的泪。 明德帝并不为之所动,只淡淡道,“在最剑拔弩张的时候,‘清尘计划’前夕,朕还特意提醒过永儿。朕会封他为瑞王,朕会允你和云兰公主跟他一起去封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静妃满是泪水的美眸里写满哀伤。她现在哪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她的一双儿女就要被赐死了。 明德帝倒也并没指望她能想明白,自顾自说下去,“朕暗示了他不要站错队伍,不要跟太后一党再有牵连。可他仍旧一意孤行要毒杀朕。” 静妃哭着摇头,“是臣妾,都是臣妾的错!永儿他,活得太难了,太难了” 明德帝平静地看向静妃,唇角浮起一丝嘲弄,“作为一个奸生子,别的皇子该有的,他都有。除了我北翼的太子之位,朕能给的都给了。你告诉朕,他能有多难?” 奸生子!静妃不可置信地看着明德帝,瞳孔里满是惊恐,“皇,皇上,您都知道了?” 明德帝冷笑,“萧永!这名字是你取的。当年朕并没发现你是为了纪念永乐王!那是朕的王叔!你告诉朕,永儿该是朕的儿子,还是朕的堂弟?” 一层遮羞布瞬间被撕个干净,静妃面色苍白如纸。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问点什么,声音却卡在喉咙一点都发不出来。 明德帝声音很淡,威严却平静,听不出一丝起伏,“混淆皇室血脉,静妃,你确实罪大恶极。” 第1301章 第1301章 闻言,静妃所有的力气都似被抽离,整个人无助地趴伏在地,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 完了,一切都完了。 皇上连这事都知道,又怎会放过她的儿子和女儿? 静妃的嘴唇微微颤抖,忽然抬起那张愤恨扭曲的脸,笑得森然可怖,“臣妾不愿意入宫为妃,皇上可知道?” 她以为这话会打击到明德帝的自尊心,谁知对方只是平淡地抿了抿嘴,“朕知道,就像朕也不乐意让你们入宫一样。你不钟意朕,朕同样不钟意你。” 静妃:“!!!” 明德帝掀眉,淡淡道,“你当初入宫时,但凡敢说个‘不’字,朕就有理由拒你入宫。你敢说吗?既不敢说,又有何脸面在朕面前叫屈?” 静妃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是!臣妾懦弱,臣妾不敢说不愿意,可” “可你为什么不像林妃那样跟朕说清楚?林妃告诉朕,她心里有人了,是因为家族原因才进的宫。朕,从没碰过林妃。你要不要想想,你当初进宫是个什么样子?” 静妃反被明德帝的话打击得胸口阵阵发痛。 她当时因为进宫后就发现自己已有身孕,百般害怕之下,一心只想着侍寝,如此好掩盖一二。 她穿得无比妖娆,还在宫里点了暖香,营造得十分温馨,只盼明德帝能多来临幸几次好蒙混过关。 如今这层窗户纸撕开后,静妃如同被拔了毛的鸡,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她知道,明德帝那句“你要不要想想,你当初进宫是个什么样子”已经算是很客气了。其实他想表达的是,“你要不要想想,你当初侍寝是个什么样子”。 静妃的脸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勉强挤出几个字:“皇上臣妾臣妾只是” “朕在你生完云兰以后,无意间知道永儿非朕之子。朕也知你心里有人,就再未曾踏足过你的寝殿。” 有的脸,不给也罢。 明德帝才是最委屈的人。前半生一心就想在帝位上做出点成绩来,为了在前朝多争得些自主权,在后宫里他得向太后妥协,任由其安排人进宫。 那几乎是安排一个人进后宫,就在前朝多争得一个自己人的官位。 也正因为如此,一方面他觉得那些女子要么是棋子挺可怜,要么是敌人站在对立面。 他对她们没什么感情,哪怕生儿育女,也谈不上半点柔情蜜意。 没有感情,又何来愤恨?他原本是不恨的。 哪怕一个帝王,帮人养了那么多年儿子,他也硬生生忍下了。 明德帝一直想着等他真正掌权,说得起话了,就将所有愿意出宫的人全放出宫去。 静妃呆若木鸡,绝望的眼神里满是破碎的泪光 明德帝竟然知道真相这般早吗?那!那!那他竟然真的容忍了永儿这么久? 她一直以为明德帝是因为她生完孩子恶露未尽,让他心里嫌恶,所以才不再去她寝殿。 后来无论她如何暗示,几次鸡汤都送到御书房外,结果连人都见不到。 第1302章 第1302章 静妃这一刻无地自容到了极点。 又听明德帝道,“朕念你也是可怜人,又育有子女,本想给你留几分颜面。但你竟来指责朕,跟朕说你不愿意入宫,早干什么去了?” 静妃委顿在地,只觉得尊严被踩在脚下。 但她现在已经彻底顾不上自己那点可笑的尊严了,深深伏跪在地,泪如雨下,“皇上,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臣妾愿意以死谢罪,云兰是您的亲生女儿,永儿也是您看着长大的。臣妾记得永儿的功课都是您亲自考较的呢。求皇上给他俩一条生路,臣妾愿以死谢恩。” 在她想来,明德帝既然早已知道真相,都容忍了这么久,那感情应该还是在的,便是又生起了一丝希望。 明德帝看着眼前几近颠狂的女子,“你以为朕真是因为他俩要毒杀朕,才将他们赐死吗?” 静妃听得心头一沉。 明德帝在御案桌上翻了翻,翻出一本审讯记录扔在地上,“自己看吧。” 静妃伸出颤抖的手,捡起面前的册子刷刷看起来。 册子里面记录着萧永兄妹二人给明德帝下毒的全过程,二人供认不讳。但这还不是他们被赐死的原因。 后面详细记录了萧永屯养私兵过万人,随时准备举兵起事。 这里头还牵扯了一件事,云兰公主看上了时云起。在时云起成亲当夜,她买通人给新娘子魏采菱下毒。 事情败露后,云兰公主十分害怕,火速把相关人员灭口。但时安夏还是抓住了银珠并送交官府处死,且处死之后将画像和事情的来龙去脉贴榜告示,昭告全城。 这让云兰公主完全不敢动弹,再不敢将魔爪伸向建安侯府。 静妃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云兰不会这么做。她” 忽然想起,女儿强霸了京城那家书店,只要有时云起在的地方,女儿都会去。 甚至女儿还在她面前暗示过,想让她出手阻止时云起成亲。 她亲耳听见女儿出主意撺掇许多大臣之女,找各自的父亲向魏忠实施压退亲她一直以为女儿是为了闺中密友才出此下策,结果竟然是女儿自己看上了时云起。 这还不止静妃看到后面时瞳孔陡然放大,“永儿要娶海晏公主?” 明德帝冷冷一笑,“你儿子野心勃勃,当然觊觎凤女。要不是倾天鼎覆灭,还找不到你儿子想杀驸马的证据。” 原来那倾天鼎当日接了两个杀人订单。 一方是洛英要杀时安夏,想嫁岑鸢;一方是萧永要杀岑鸢,想娶时安夏。 倾天鼎就准备一夜之间把这要成亲的两口子全杀了。 结果,岑鸢调动东羽卫和西影卫,把倾天鼎一锅端了,竟然翻出了有关萧永的证据。 明德帝轻轻问一声,“你还觉得你儿子和女儿死得冤吗?” 如果说弑君加弑父,看在明德帝没死的份上可以免去死罪。那造反,买凶杀人,这里面任何一项都是他们不可逃脱的死罪。 既然话都说得通透到这个份上,明德帝不介意更通透些,“佑恩,宣永乐王进宫觐见。” 第1303章 第1303章 一个时辰后,永乐王,也就是明德帝的王叔来了。 此人比明德帝年长不了几岁,偏居永乐郡。许是因着封地富庶,心宽体胖,他发福了不少。 永乐王身着精致锦袍,袍上绣着淡雅山水图案。他一进御书房就跪下行大礼,忐忑万分,“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往年,他这个做王叔的私下见皇上,一般无需行此大礼。可今年又怎能和往年相提并论? 已经有好几个王爷都在牢里等着生死判决了,他就感觉自己恐怕离死也不远了。 半月前皇上宣他入京时,他就整日惶恐。如今半夜宣他入宫觐见,更是令他心生不妙。 永乐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觉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曾经觐见时,明德帝还会起身相迎,甚至有时会亲自扶他起身,赐座详谈。 那时的他们,关系是何等的亲近与和谐。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明德帝目光如炬,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和距离。 明德帝冷冷扫视着永乐王,仿佛在看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未有任何要叫他起身赐座的意思。 “王叔,”明德帝开口,声音威严,“你可知朕为何深夜宣你入宫?” 永乐王心中一紧,连忙答道:“臣愚昧,还望皇上明示。” 明德帝淡淡道,“朕听闻,你与静妃早年是故人。” 永乐王大惊,连忙磕头辩解:“陛下明鉴,臣早年与徐家的确偶有来往。可,可是,臣也只与徐章熟识。” 徐章正是静妃的兄长。 “可朕怎么听说,你与静妃情投意合?” “是谁在胡说?臣与臣的王妃自小青梅竹马,又怎可能与旁人纠缠不清?” 站在屏风后的静妃听着永乐王言之凿凿的话,心如刀绞。尽管心里认定对方是惧了明德帝才如此应答,可仍旧无法释怀。 明德帝却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盯着永乐王。 此人不止是萧永的亲生父亲,也是静妃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人。 可永乐王否认了一切。 明德帝再问,“这么说,你与静妃不熟?” “臣,不止不熟,根本就想不起是哪个人了。” “是吗?”明德帝冷笑,“那萧永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永乐王如遭雷击,瞳孔陡然放大。 他一生中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暴露了。 他轰然匍匐在地,“皇上!臣”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 第1304章 第1304章 这可是欺君之罪! 试想想,他的女人进了宫,生下的儿子是他的这不是造反篡位是什么? 天知道,就是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会对那个位置生出觊觎之心啊! 明德帝依然面色不变,“所以王叔要重新跟朕解释解释吗?” 永乐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皇上,皇上饶命!臣早年一时糊涂,在徐家喝醉了酒,才与那做下不知廉耻之事。臣糊涂!臣糊涂啊!臣酒醒以后,就去求得王妃原谅。这事,这事,臣的王妃也是知情的。” 明德帝掀眸注视着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王叔,“你的意思是,永乐王妃也知道萧永是你的儿子?” “王、王妃和臣一样,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她只知臣醉酒荒唐一事。”永乐王忙答道,“事发后,臣是有打算纳,纳,纳那个谁为侧妃,谁知徐家却将她送进了宫。” 他当时的确有意纳其为侧妃,所以才放浪形骸,在徐家做客时与其无媒苟合。 他想着,无非就当洞房花烛夜提前了。可谁知徐家根本看不上他这王爷,野心大着呢。 “臣本想着,她已非处子之身,定是入不了宫的。谁知徐家那么神通广大,竟瞒天过海。臣这些年内心无一日不惶恐” 如同头上悬着把刀,时时都要掉下来,斩了他的狗头。好在这些年有王妃开解他,替他拿主意,否则如今永乐王已不是永乐王,早成了阶下囚。 明德帝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萧永是你儿子的?” 永乐王颤着声儿,“臣,臣,臣是有一年受徐章之约去徐家做客,徐章告诉臣真相时,臣差点,差点” 其实不是差点,而是真的直接晕死过去。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永乐王又哭了,“徐章拉拢臣入太后阵营,臣,臣与其虚与委蛇,却从未有实质接触。求皇上明鉴。” 明德帝对此倒是清楚的。永乐王这人生性风流不假,胆儿小也是真。 经查,永乐王确实以各种借口与太后一党疏离,且将封地打理得不错。 徐家早年办事出过一次岔子,被明德帝查到了,狠狠打压了一番,此后一蹶不振。而徐家的没落,也渐渐淡出太后的视线。 这让永乐王松了一口气。这些年更是以生病为由,拒不出封地一步,使得太后也拿他无法。 永乐王知,有些事撇清得越早越好,便道,“二,二皇子下淮州时,转道来臣的封地转过一圈,还劝臣有朝一日,助他一臂之力。臣当时就拒绝了他。臣的一颗心,都是向着皇上的啊!求皇上明察!求皇上明察。” 明德帝淡淡道,“若不是知你拒绝参与,你以为你还有命跪在这跟朕说话?” 永乐王一听此言,全身都是汗。他就知道,他身边一定有明德帝的人。 真就是不能走错一步啊!还好他听了王妃的话,斩钉截铁拒绝了二皇子,否则他永乐王现在也跟昌平王和安平王等人一样,抄家待斩,一夜倾没。 静妃却是心凉。这男人为了把自己摘干净,竟想都不想,就将永儿出卖。 他可是永儿的亲生父亲啊!虎毒还不食子呢。 她却不知,永乐王在意的是自己那几个明正言顺的儿女,根本不可能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奸生子,搭上整个永乐王府。 永乐王匍匐在地,“臣一心只愿为皇上分忧,臣绝不会做出与皇上离心的事。臣这些年,从未与那人有任何牵扯。” 他的立场很清楚,跟静妃早年的事纯是男女间的一夜荒唐,与处心积虑夺权是万万扯不上关系。 第1305章 第1305章 这就单看明德帝要怎么罚永乐王了。 永乐王妃跟着永乐王一起来的京城,一再跟他强调,明德帝这人重政不重情。 只要咬死了忠心二字,以及有封地治理业绩在手,想来明德帝就不会拿他怎样。 因为目前好几个王爷纷纷落马,全都是要么参与了太后谋反一案,要么是犯下了各种扰乱民生的大案,才会让明德帝对其动手。 再看看那些安然无恙的王爷,哪个不是循规蹈矩,将封地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永乐郡算是各个封地里的翘楚,百姓安居乐业,也没出过骇人听闻的重大事件。 永乐王妃当时就宽永乐王的心,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把二皇子推出去撇清关系,想必明德帝会高抬贵手。 这每一样,都踩在了明德帝的点上。 明德帝的确也是这么想的,帝王颜面没有百姓安居乐业来得强。 如今各个封地中,尤属永乐郡最富庶。 他若是动了永乐王,换个人上去,势必动摇永乐郡的根基,会带出一系列动荡。 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在他的认知里,百姓安居乐业比什么都重要。 明德帝淡淡道,“出来吧,既是故人,就叙叙旧。” 永乐王脸色骤变。 静妃也是白着一张脸,从屏风后走出来。 真就是故人相见,好尴尬啊。 永乐王的嘴脸,在静妃眼里已变得狰狞不堪。 多年未见,当年的翩翩少年郎已发福得如此圆润,连脸部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 再看看同是差不多这个岁数的明德帝,当真是肩宽腰窄,精壮英武。下颚线如此明显优美,目光炯炯,气质华贵。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静妃当时就一口难言的老血哽在喉头,差点吐永乐王脸上。 心里唯一句回荡:我眼瞎啊!还为这种人生了儿子!嫌弃! 永乐王见到静妃时,心里想的也没好哪儿去。 他不敢当着明德帝的面细看,只余光一瞟,就见着一个额头血糊糊的女子,发丝凌乱地站在那里。 那视线就只能投到地上了,这一投,看到了静妃露在裙外一点点的黑乎乎的脚丫子。 他是个爱美爱干净的人,最见不得这个,顿时就觉得早年一腔热血喂了狗,才跟这女人生了儿子。嫌弃! 现在可害死他了! 一时间,这屋里的气氛冷到了极点。 唯明德帝好整以暇,坐在椅子上表情云淡风轻,“朕原以为你俩怎么说也算得上苦命鸳鸯,朕还想着成全呢。” 别!那两个人都是齐齐一惊,心里无比抗拒,视对方为洪水猛兽。 这就是人间现实啊。明德帝冷眼旁观着。 最早时,他的确想过成全。他一再暗示萧永,可以带着妹妹和母妃去封地,便是打算不再为难这家子人。 后来从时安夏嘴里得知,前世静妃是被永乐王爷秘密接走的。 再后来他自己会做梦了,知道了更多的实情。 第1306章 第1306章 静妃确实被永乐王爷秘密接走了。但不是永乐王爷自己愿意,而是被荣光帝逼着接走静妃。 荣光帝正是以此来牵制永乐王听话。 事实上,永乐王将静妃带回王府后,并未善待。那时静妃已疯癫,根本认不得人,随时随地发疯。 那永乐王妃也是个大度的,就将静妃完全让永乐王照顾,差点把永乐王也逼疯。 到后来,永乐王对静妃不是打就是骂,反正没个好脸色。 倒是这永乐王妃聪明。既不让静妃舒坦,也不让永乐王安逸,就那么把这两人锁死,自己好落得清静。 这样,她就可腾出时间来治理封地,又能让两人迷惑荣光帝。 在前世那么糟糕的情形下,永乐郡竟是唯一相对安宁的乐土。 后来朝廷有难,缺银缺粮,是永乐王妃领着百姓将永乐郡的粮食送达边关。 此,巾帼女子,实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明德帝知道有一本《北翼山河记》,里面就记录着永乐王妃的丰功伟绩。 具体是如何记录的,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永乐王妃后来很得惠正皇太后赏识,且让她将永乐郡的治理方法写成文字,整理成册,分发至各州各郡各县,让官员们学习借鉴。 其实明德帝早年就认识永乐王妃,吴家长女吴曼霜。 他知,这些年要不是有吴曼霜在永乐王身边出谋划策。他这位王叔怕是早不知天高地厚死了几百次。 明德帝曾经就说过,此女若是男子,定是朝堂风云人物。 真正只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他那王叔实在配不上这位吴家长女。 闹剧到这儿,已是无味。 明德帝让永乐王退下时交代,“王叔,朕得提醒你!你娶了一位好王妃,你要珍惜。” 永乐王连连点头,“臣素来敬重她。”他这会子头晕,话说得快,便吐露了真言,“臣的封地就是王妃在操持。” 朕就知道!明德帝点点头,“以后你有什么事,要多和王妃商量着办。否则再行差踏错,朕不会如今日这般轻飘飘把你放过。” 永乐王如蒙大赦,心里便想起自家王妃诸般好处来,一时眼睛都热了。 尤其对比面前这个女子,简直只觉得自己当年眼瞎。 永乐王得了明德帝允诺离宫,便又表了番忠心,看都不看静妃一眼,滋溜就奔出宫门去。 一辆马车已等候在宫门前,永乐王钻进马车时,满额全是汗,一脸的惊恐。 永乐王妃清冷的声音响起,“王爷能全须全尾出宫,看来是过了这关,不必担忧了。” 永乐王情急之下拽紧王妃的手。 永乐王妃原本嫌弃地要将手抽离出来,感受到他的颤栗,便是压下心头烦躁,任他握着。 她知,经此一番,王爷会放心将永乐郡的治理权全数交到她手里。 如此,她才能大刀阔斧将永乐郡变得更好。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减少冤案的发生。就算晚上行走在永乐郡的街道上,一样不必担惊受怕。 总有一天,明德帝会看到她的成就。 只是不知,过去那么多年了,明德帝还记不记得她这个人? 第1307章 第1307章 永乐王妃少时就见过明德帝,深深为其心怀百姓疾苦的胸怀折服。 那时她还待字闺中,他还只是个皇子。 她读他的《北望》,看他写风土人情,写民生疾苦,写盛世憧憬。就觉得,他写的每个字,都跟她想的不谋而合。 她对他多少有点别样情愫,就像是发现了一个男版的自己。 他们都心怀天下。 可她是女子,后宅是一生的战场,每日就在闺房里转悠。 她无比憋屈。 她跟永乐王是自小由长辈订下的婚约,怎么说呢,嫁他也没什么不乐意。 永乐王爷这人性子软乎,好拿捏。他爱好写诗弹琴,作画交友,附庸风雅得很。 只是在永乐王妃眼里,这就是不务正业。 刚嫁进永乐王府的时候,她也手把手教他该如何用心治理封地。 但永乐王听两耳朵就走神,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找他喝酒,急! 人家酒都满上了,来不及了!说着就跑了,一切庶务全扔给永乐王妃。 永乐王妃一边治理封地事宜,一边看明德帝写的《允德笔谈》。 她就是参看明德帝写的治国心得,再结合永乐郡的实际情况,慢慢调整当地要务,才渐渐把永乐郡打理得越来越好。 至于永乐王弄出来的那些糟心人和糟心事,对永乐王妃来说,根本掀不起任何波澜。 相反,永乐王别来烦她,别耽误她处理正事就谢天谢地了。 永乐王妃这些年对永乐王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搞出杀头灭族的大事来,一切都好商量。其他的,爱怎样就怎样吧。 永乐王习惯了依赖永乐王妃,屁大点事都得找永乐王妃拿主意。 二皇子萧永屯私兵,有举事嫌疑这事,永乐王妃原本心里还在发愁,要怎么才能跟明德帝提个醒又能全身而退,谁知萧永就伏法入狱了。 永乐王妃待永乐王在马车里坐好,便将手抽了回来,还不经意间拿帕子擦了下手。 永乐王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被嫌弃,将头靠在王妃身上,心有余悸地说着刚才发生在御书房里的事。 永乐王妃深深看一眼紧闭的宫门,垂眸认真听着,不错过永乐王嘴里关于明德帝的任何字句。 她就知道他是那样一个人,为百姓可受委屈,为北翼耗尽心力,为创一个盛世殚精竭虑。 那样好的男子啊! 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想必,也只能将永乐郡打理得更好,才能让他偶尔一顾。 如此,安好。 次日,二皇子萧永和云兰公主因密谋造反,参与给明德帝下毒一案被毒酒赐死。 当晚,静妃在冷宫中得知消息,也万念俱灰上吊死了。 如此母子三人齐齐上路。 永乐王妃得到消息后,淡淡道,“我们可以回封地了。” 第1308章 第1308章 永乐王笑嘻嘻,“京城难得来一次,再待个十天半月,本王还没叙旧完呢。” 永乐王妃正在铜镜前梳理自己的垂发,闻言歪头问,“一个是你年轻时喜欢的女子,一个是你的亲生儿子,他们死了,你都不伤心吗?还有心情叙旧?” 永乐王脖子一扬,“本王喜欢的女子多了去了,哪里伤心得过来?再说了我跟你说,”他凑到王妃耳边,悄悄道,“昨天本王瞧见她赤着一双黑脚丫,啧本王真是瞎了狗眼。” 永乐王妃:“” 当我没问。 那不行,问都问了!永乐王忽然正色道,“凭他有个‘永’字,就是我永乐王的儿子?开玩笑呢!从头到尾,我就不信他是我儿子。所以也谈不上伤心。” 永乐王妃闭了嘴,不想回应什么了。她说一句,他得说十句不止。 她嫌耳朵疼。 她说正事,“那你晚十天出发吧。我带着冯嬷嬷她们先走一步。我得早些回永乐郡去,冬天很快就到了,若是像去年那样大雪压城,物价飞涨,百姓们这冬天就不好过了。” 永乐王顿时泄气,“十天!你就不能等我十天再走嘛,好王妃!十天又不耽误什么事,再说家里还有钱大人他们看着,不急你这一会儿。” “急!就跟有人等你喝酒一样,酒都满上了,你人还没到,你不急吗?”永乐王妃可不管他,吩咐冯嬷嬷,“收拾东西吧,明日一早出城。” 永乐王气得眼睛都红了,又是摔杯又是踢凳的,愣是没引来王妃的一次关注。 最后,麻了。呲!不等就不等!大不了我跟你一起走! “王风,收拾东西!准备回永乐郡!” 永乐王妃可算关注了,“咦,你不是不走吗?” “走走走,你是我祖宗行吧?”永乐王气呼呼,“你去外头瞅瞅,哪家的王妃不是得顺了王爷的意?怎的到我这,就调了个儿呢?” 永乐王妃想了想,悠悠道,“别人家的王妃好像也不需要帮忙治理封地啊。要不” “得!你是我祖宗!你是我姑奶奶行不行?”永乐王自己也清楚,这次能逃过明德帝的责罚,跟永乐郡有莫大关系。 换句话说,是王妃救了他一条狗命。 他又笑起来,“对了,皇上那晚说起你来着。” 这个话题有点意思啊!永乐王妃装得云淡风轻,“怎么说的?” 心跳忽然就不可控制地加速,连耳朵都支棱起来了。 永乐王学着明德帝的样子,很严肃,“王叔,朕得提醒你!你娶了一位好王妃,你要珍惜!” 永乐王妃眼底深处莫名湿意一片,连耳根子都红了。就觉得这些年的付出没白费,他真的看到她所做出的成绩了。 永乐王继续学明德帝的样子说话,“以后你有什么事,要多和王妃商量着办。否则再行差踏错,朕不会如今日这般轻飘飘把你放过。” 永乐王妃吸了吸鼻子,又笑了,向着东方轻轻一个万福,“臣妇定当竭尽所能,为皇上分忧。” 永乐王见王妃高兴,自己也高兴,“今儿本王跟你睡。” “不必!”永乐王妃意识到自己说话太生硬,怕以后不好忽悠这人,忙道,“一会儿我还要出门采购一些京城特产带回去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再说,你不去找你的狐朋咳,你的旧识好友告个别?” 永乐王一想,也对,滋溜跑出门喝酒去了。 无事一身轻,正是好时候啊。该死的人都死了,他这颗心,算是彻底放下了。 心一放下,就管不住自己,竟把好友的庶妹给睡了 第1309章 第1309章 对于永乐王把人家庶妹给睡了这事,永乐王妃认为,这是个美人局,又叫扎火囤。 这真的是,都扎到皇亲国戚身上来了啊。 永乐王却不这么认为,“王妃,宋世子那妹子是个可怜人,嫁过去才三年,她丈夫就死了。昨夜一时触景生情,说我长得像她死去的丈夫。我见她可怜,就跟她多喝了几杯,结果” 永乐王妃:“” 不必像!你完全可以做个死去的丈夫! 她掀眸冷睨,“所以她是个寡妇?” “嗯嗯,是个寡妇。”永乐王害怕呀。这事儿要闹大了,他那现在脾气比驴大的皇帝侄儿会不会收拾他? “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寡妇跟你们一帮大老爷们出去喝酒?还找了个地方睡觉?”永乐王妃一肚子火,倒不是气这货出去睡觉,而是气他耽误了她出发的良辰吉时。 永乐王摇头,“不不不,不是这样。你误会了。一开始我们是在外头酒楼里喝酒,喝着喝着,喝到一半,宋世子说他家珍藏有酒酿,趁着夫人回娘家了,赶紧挖出来喝,算是给我饯行。人家宋世子一番好意,我又怎推拒得了?” 这么一说,更像扎火囤。永乐王妃一边清点新买的瓷器样品,一边懒心无肠问,“王爷的意思是,要把宋世子的庶妹收作通房?” 永乐王有些难为情,“看来本王得重新跟你分析一下京城现在的格局。你知道那宋世子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不就是常山伯府的世子宋世光?”永乐王妃低头算着账,在纸上写写画画,写完了以后就交给冯嬷嬷,让她递给外头候着的黎叔去采办。 永乐王最不喜欢他家王妃跟他说话的时候还做旁的事,但又不敢闹别扭。毕竟,人家干活儿的都没说什么,他这吃闲饭的又有什么理由闹腾? 永乐王妃正交代冯嬷嬷,“一定要去‘明玉安瓷’照着单子采办,这单子递给那头的掌柜,人家就明白了。” 等王妃忙完,永乐王又转到王妃跟前去,“你可不知道,常山伯府现在可不仅仅是常山伯府了!” 永乐王妃行程被耽误,心情不太妙,爱怼人,“怎的,不仅是常山伯,还是常四伯了不成?” 永乐王也不在意被怼,“你知道宋世子的夫人是谁吗?” “谁?” “建安侯府原先老侯爷的嫡次女。” “那又怎样?” “怎样?怎样!可太怎样了!”永乐王昨晚翻来覆去被宋世子洗脑,已经对建安侯府有特别清醒的认识,“你以为建安侯府还是原来的建安侯府?早不是啦!来来来,我给你捋捋。” “不必!”永乐王妃皱眉,“听说护国公府家那小胖子,不是下嫁到了建安侯府?” 他们是半月前从永乐郡出发来京城的。到了京城才两三日光景,因着心里担心明德帝责罚,还没来得及去探这京城的各方消息,自然也就不知道护国公府家那小胖子唐楚君已经和离了。 永乐王妃吴曼霜比唐楚君大了好几岁,少时见过,对人家的印象就是小胖子。 第1310章 第1310章 每次见着的时候,她都忍不住去捏人家脸蛋儿玩。 小胖子不乐意,非要拧回来才算数。可个儿又不够高,每次都要蹦起来拧她的脸,没拧到就哭,说她欺负人。 后来吴曼霜远离京城,在永乐郡听说小胖子嫁给了建安侯府的嫡子。 她当时还有点可惜,“那小胖子长得水灵灵的,怎的嫁去当填房?护国公府的主母这是故意害人吧?” 不过,她也知时成逸人品俊秀,长得更是风姿卓绝。所以觉得小胖子嫁了时成逸,可惜是可惜了点,但也不算太亏。 谁知又过了一阵,打听回来的消息说,小胖子嫁的不是时成逸,是时成逸那继母生的儿子叫时成轩,做的是正头娘子。 当时吴曼霜就骂了句“眼瞎”,还不如嫁时成逸当填房呢。 时光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忽然提到建安侯府,她便想起了这个记忆里的“小胖子”。 永乐王挥了挥手,“不重要不重要!你那故人护国公府嫡长女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那一双儿女。哈哈,我跟你说,那叫一个逆风翻盘。” “怎么个翻盘法?”既是故人的儿女,永乐王妃便是也有了几分兴趣。 “你那故人的儿子,也就是现在建安侯府的世子爷。据说惊才绝艳,要不是他倒霉遇到丁忧,估计就是这届科举的文状元。” “确实够倒霉的,早不走晚不”永乐王妃觉得这么说过世的人有些不厚道,及时闭了嘴。 永乐王继续展开,越扯越远,早忘记自己在谈昨晚犯下的错,“他不是没参加殿试嘛?但也没削弱他在京城的影响力啊,对了,最近京城搞了个‘春风向北山河行’的征文。” “能不能说重点?” “重点重点,马上重点就来了,你别急啊!”永乐王喜诗文,爱八卦,没有一顿酒是白喝的,神秘兮兮,“我跟你说,这第一名可直接入北宣部和翰林院,不需要科考。结果你猜怎么着,报纸公布了第一名叫齐允石,愣没人去领奖。” “唐楚君的儿子叫齐允石?不对啊,建安侯府姓时。” “嘿!现在大家都在猜这个齐允石就是唐楚君的儿子。” “猜?还要靠猜?” “哎呦,急死我了,你怎么这么笨呢!唐楚君的儿子叫时云起,你倒过来念,那不就是齐允石?”永乐王好急,自己这般聪明,怎的娶个王妃这么笨?哼! 笨王妃冷冷一笑,“所以这跟你睡了人家庶妹有什么关系?听你这意思,做个通房还不乐意,这是要娶回王府做你平妻是怎的?” 永乐王爷满腔八卦还没倒完呢,“你先听我慢慢跟你说啊!放心,不做平妻,你的位置有保障,谁都越不过你去!” 王妃暗暗翻了个白眼。 谁稀罕!唉,还真有点稀罕。她要不是永乐王妃了,那永乐郡的百姓怎么办? 她真的就是为了一方水土一方人和一座城,生生忍了这蠢货十几二十年啊。谁懂? 第1311章 第1311章 永乐王妃其实基本听明白了,就是唐楚君一双儿女在京城大放光彩,带着建安侯府水涨船高,便又带着七拐八弯的破烂亲戚也水涨船高。 于是常山伯府宋世子的庶出妹子就做不得通房了呗,又越不过她去,那不就是想做侧妃? 呲!想什么美事!一个寡妇,还是庶出其实这两样都不打紧。若是个能干的,行事漂亮,给她个侧妃位置也不是不行。 靠着酒后乱性这般上不得台面的破事,还想做永乐王府的侧王妃,做梦! 她第一个不答应! 真当他们永乐王府是收破烂的吗? 她今日还真不走了,就要去问问小胖子,你们家就这般行事? 永乐王见王妃没言语,以为被说服了,继续喋喋不休,“你故人的女儿更厉害,被皇上钦封为‘海晏公主’,据说是这京城唯一见着皇族不用下跪的人。有一次,皇上直接在朝堂上赐她和驸马坐上摄政王的位置” 永乐王妃惊了,“这般荒唐吗?” 永乐王总算震慑了自家王妃,心里便有些得意,“所以啊,现在这建安侯府哪里是原先那破落的建安侯府,在京城横着走呢。” 永乐王妃却想的是,明德帝是不是受了萧永和云兰公主的刺激,才在外收了个女子当公主做女儿? 能弄出“清尘计划”的明德帝会糊涂吗?莫不是唐楚君这女儿确实有什么过人之处? 永乐王妃不动声色,“如此看来,确实要从长计议。” 永乐王不断点头,“对对对,从长计议。”他指望着自家王妃替他操持,这样一来,明德帝就会以为是王妃的主意,想必不会清算他再次犯这种错了。 永乐王妃岂能不知他心里打的算盘?站起身,吩咐下去,“备上薄礼,去建安侯府。” 永乐王爷一惊,“去建安侯府做什么?” 王妃淡淡道,“听你说起建安侯府如今这般气势如虹,那护国公府嫡长女又是我的故人,来京城一趟不容易,我又岂有不去探望的道理?” 永乐王一想,也是啊,以后大家都是亲戚。忽然灵光一闪,“咦,刚才你让黎叔去哪里买东西来着?” “‘明玉安瓷’,他们家的瓷器太美了,我打算入货,给咱们永乐郡的瓷器商会买一些回去,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好瓷器。他们掌柜给我的是批发价,我算了一下,加上运费应该也有很大利润。” 永乐王根本没听王妃后面那一串,只听到个“明玉安瓷”,便忽然灵光一闪,“对,‘明玉安瓷’,我想起来了,这就是建安侯府开的瓷器店。” “你确定?”永乐王妃一听,眼睛亮了。 “确定确定!这有什么不确定的?”没有哪顿酒他是白喝的,没有哪个觉他是白睡的! 永乐王妃道,“那正好,便以此理由登门拜访。” “我跟你一起去。”永乐王兴致勃勃。 “不用了吧。”带着嫌丢人,“我这是去见故人,王爷在场,恐有诸多不便。” 永乐王好生失望,“没有本王给你撑场面,你去行吗?” 第1312章 第1312章 呵!永乐王妃心里冷笑,你确定是去撑场面,不是给我丢人? 但话得这么说,“王爷同去,显得过于正式,反倒拘束。我以我自己的名义递拜帖,若是对方驳了我面子,王爷再出马。” 哦,原来我压轴?永乐王端了端略显肥胖的身姿,“也是,尊贵人物怎会随意就上门。王妃做得对,你打头阵,我压轴。” 一旁备礼的冯嬷嬷回头一言难尽地看了看正自得意的永乐王爷,微微摇了摇头。 就觉得她主子嫁给这王爷实在屈了才,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算了,鲜花也需要牛粪养土才长得好。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 主仆二人带了永乐郡特产上门,递了拜帖,很快门房进去通传后就出来相迎,说主母有请。 在永乐王妃想来,建安侯府两个老的离世了。唐楚君的儿子又是世子,那现在当家主中馈的就该是唐楚君了。 去到建安侯府的待客正厅,里头已有个年轻清丽的女子起身迎她,深深一个万福礼,“妾身见过永乐王妃。” 永乐王妃阅人无数,只一见女子便生了好感,“你是楚君的女儿?” 她唤了唐楚君闺名,一是拉近距离,二是脱口而出。来探访儿时故人,到底有几分亲切。 清丽女子行事有度,请人落了座,才介绍自己是唐楚君的儿媳妇,姓魏,也就是建安侯府世子之妻。 魏采菱说着让人奉了茶,上齐甜点果子,笑道,“母亲若得知儿时故人探访,想必十分高兴。您先坐一会儿,我让人去请她来。” 她说着,便转头吩咐,“花若,你去少主府请母亲来一趟,就说永乐王妃来看她了。” 花若应下,便匆匆去了。 永乐王妃没听懂什么叫“去少主府请母亲”,以为人家串门窜那去了,忙道,“不用麻烦,她若是今日不在府上,我改日拜访也行。” 魏采菱轻轻笑道,“没事,少主府就在隔壁,两步路就到了。您来了,母亲也高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拐了个话题,“王妃您买那么多瓷器回永乐郡?” 这是笔大单子,刚已有人来请示过她。这会子掌柜正派人去仓库点货呢。 说到这个,永乐王妃便与魏采菱热火朝天聊上了。聊着聊着,她才知,“莫大人是你外祖父啊?” 魏采菱笑着点头,“我们‘明玉安瓷’的瓷器,都是我外祖父严格把关的,王妃尽可放心。” 二人聊着的时候,唐楚君便盈盈进了屋。 永乐王妃但觉整个屋子都因她的步入而亮堂起来,这,这,这是儿时那个小胖子? 但见女子身着华服美裳,衣袂飘飘,行走间摇曳生姿,贵气优雅。与她记忆中那个圆滚滚、爱哭鼻子的小胖子截然不同。 永乐王妃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惊讶与感慨。岁月真是神奇啊,能把一个翩翩少年郎雕琢得面目全非,轮廓模糊,也能把一个女子雕琢得如此脱胎换骨。 那女子容颜美艳极了,眉眼间既有儿时的影子,又多了几分成熟与温婉。正是女子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多一分嫌老,少一分嫌小。 永乐王妃缓缓起身,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是你吗?小小胖子?” 第1313章 第1313章 唐楚君一愣,小胖子? 万万没想到永乐王妃竟然一开口就这么叫她。其实这在她小时候算不得什么好称呼,胖乎乎被人嘲笑,她心里还挺介意的。 每次大家叫她“小胖子”,她都不服气要还嘴,“你才胖,你全家都胖。” 可前阵子被明德帝叫过“小胖子”以后,唐楚君就奇迹般地喜欢上这名字了。 如今永乐王妃这句“小胖子”,刹那间就真的把她扯回少时记忆。 这个姐姐很好!很好很好! 每次大家嘲笑她的时候,这个姐姐总是笑着说,“小胖子多可爱”。唯一不好的一点是,姐姐总喜欢拧她的脸蛋儿。 她那时候有点好赖不分,以为姐姐也欺负她,就凶猛地蹦跳着要拧回来。 可她太矮拧不到,只能委屈得哭鼻子。 姐姐就会蹲下身子哄她,“小气包包,给你拧给你拧。啧啧,护国公府的嫡小姐呢,这么爱哭鼻子。来来,给你拧回来,省得你吃亏。” 唐楚君就真的伸手去拧回来,只觉姐姐的脸好软好滑。 此时,记忆如潮水,将两人同时淹没。 永乐王妃与唐楚君面对面站着。两人均心情激荡,却又克制。 唐楚君站在离永乐王妃一尺远的地方,深深行了个万福礼,“妾身见过王妃。” 永乐王妃伸手虚扶一把,上下打量了一番,“楚君,你真是长变样了。倘若在路上遇着,我都不认得你了。” 唐楚君抬起盈盈泪光的美眸,“可我还认得姐姐。” 二人这般说着,都是带了些哽咽的。因着激动,又隔了这么些年才见,一时半会不知要怎么聊下去。 魏采菱适时插话,请永乐王妃和唐楚君双双入座后,才道,“母亲,巧了,王妃在咱们‘明玉安瓷’订了好些货呢。你们先聊,我亲自去店里盯着,让人先紧着王妃备货,争取五日之内把货发出去。” 永乐王妃大喜,“楚君,你这儿媳妇我真喜欢,是个通透人。” 之前她好说歹说,掌柜才答应半月后发货,说是单子都排到明年了。 瞧,还得是有熟人走后门才好办事啊。论人脉的重要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家王爷这觉确实没白睡。 唐楚君瞬间眉飞色舞起来,“我挑的,我挑的儿媳妇。儿媳和女婿都是我挑的!” 魏采菱笑了,没拆穿母亲在旧友面前炫耀,盈盈告退。 永乐王妃顺着这话题叹了口气,“我儿媳妇和女婿也是我亲自挑的唉,没一个省心。” 唐楚君眨了眨眼睛,“有没有可能是姐姐你太能干了,所以他们才不让人省心。他们若是遇到像我这么废的母亲,立刻就支棱起来了。” 永乐王妃:“” 被绕得着实没听懂,这是在夸我?再说,哪有这么不见外说自己废的? 唐楚君很开心,“王妃要在‘明玉安瓷’订货,以后跟我儿媳妇打声招呼就是,保管给你弄得妥妥贴贴。”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家的瓷器真是别具一格。” 第1314章 第1314章 “那当然,国瓷!也就头五年是我们家的,五年后就归朝廷所有了。也不知道我儿媳妇的外祖父到底是当官好还是不当官好。”唐楚君笑起来,“不过,国强,大家才有好日子过。我倒是想得开的。” 永乐王妃挑眉,心道后宅女子能说出这话来,小胖子长进了啊。 在她印象里的京城贵女们,整天无非就后宅那点子狗屁倒灶的事儿。 两人聊了一会儿生意,末了,唐楚君顺口问,“姐姐啊,王妃您什么时候来京的?打算住多久?” 永乐王妃沉吟片刻,道,“来了几天了,你知道,王爷无诏不得回京。这次是回来办正事的,正事办完原本就该回去了” 其实这次她是打算悄悄进京,又悄悄离京。 朝堂如今有大变动,许多官位虚位以待。作为王妃,实不宜在这时候到各家走动,有拉帮结派之嫌。 所以她陪王爷办完正事就急着离京,只有她家那头脑简单的王爷才会刚从鬼门关上绕一圈就急着呼朋唤友。 唐楚君一听那话,立刻就品出味儿来了。 王妃姐姐原本是没打算来找她的,但因为遇着什么事儿才勉为其难找上门来。 “王妃今日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么?”唐楚君主动问出口,省得大家说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其实永乐王妃对着唐楚君,确实不太说得出口这种破事。实在太没脸了。 但话问到嘴边了,还得说,“是有件事,今日专门为此来拜访。” 唐楚君默了一瞬,“王妃但说无妨,只要能办的,我都尽力。” 永乐王妃有些感动。她常年不是和商贾打交道,就是和这官那官过阴阳招。这句“只要能办的,我尽力”,她耳朵都听出茧了。 有的人说这话,其实就是个拖字诀。但唐楚君不一样,她说尽力,你就真的能从她眼睛里看出她会尽力的真诚。 永乐王妃摇摇头,“谢谢妹妹。不需要你办什么,我今儿就是来跟你打听一个人。” 唐楚君疑惑,“什么人?” “你小姑子夫家的人,常山伯世子宋世光的庶妹宋平妍。”永乐王妃试探着问,“这人,你熟吗?” 唐楚君脑袋晃圈圈,晃了片刻才道,“宋平妍没听说过。”不过不要紧,有人知道,“王妃你等等,我给你找个人来问问。” 她吩咐钟嬷嬷,去把时婉珍叫过来。 钟嬷嬷应声去了。 唐楚君瞧着永乐王妃,一时不知道是该先问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先跟人解释一下,自己和离了,那已经不是她小姑子了。 最后,她选择问,“王妃,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永乐王妃略一思索,还是把家丑简要说了一遍,淡淡道,“见笑了。” “见什么笑?以前我家的丑无人能及,有空我给你细说。”唐楚君深知,只有用我的家丑换你的家丑,大家的悲喜才互通。 说着话时,时婉珍到了,“见过王妃,见过嫂嫂。” “叫姐姐吧,我已经不是你嫂嫂了。”唐楚君悠悠喝口茶,转头对着王妃一笑,“王妃姐姐,我已经和离了。” 第1315章 第1315章 永乐王妃拿着帕子的手一顿,透过袅袅茶雾,看着面前笑颜如花的女子,真真儿诧异了,“和离?” “是啊,和离。”唐楚君大大方方承认。但她此时不欲说自己的事,只道,“婉珍,你坐,我问你个事。” 她说完让人给时婉珍上了茶。 时婉珍忐忑坐下,连茶都不敢喝。 唐楚君原先当嫂嫂的时候也没这般礼遇过她,现在不是她嫂嫂了,忽然来这一出,就很害怕。 唐楚君开门见山,“婉珍,你是不是有个小姑子叫宋平妍?” 时婉珍被问得一愣,“嗯?嗯!是,怎么了?” 唐楚君抬头望向永乐王妃,“王妃您想问点什么?” 永乐王妃略一思索,“我想知道,宋平妍这人平时对人好吗?” 说起这个,时婉珍都不带犹豫的,“好,好得很,她好得撺掇我儿子女儿都不认我这个母亲!” 短短几个字,永乐王妃听出来了,建安侯府跟常山伯府矛盾大着呢,这就好办了。 基调一定好,她心情就好,淡淡笑道,“如此说来,宋平妍若是做了我永乐王府的侧妃,于你们建安侯府半点好处都没有吧?” 时婉珍听得连礼数都顾不上,差点发出土拨鼠的尖叫,“侧妃?就她?你们永乐王府图什么啊?是图她不守妇道跟下人通奸被抓,还是图她会偷东西?” 永乐王妃和唐楚君相视一眼,“这个宋平妍人品这般不堪的吗?” 时婉珍冷笑,“她哪里谈得上人品?早年我成亲那会,她还小,趁乱偷了我一个碧玉镯子,那是母亲给我的陪嫁。我都还没戴热乎,就落她手里了。后来我看见她戴了,却死活要不回来。她一口咬定那是她外祖母送的,呵,她外家都破落成啥样了,哪有那成色的镯子,不然怎会让女儿来伯府做姨娘?” 唐楚君眼睛一瞪,“那,最后碧玉镯子也没要回来?” 时婉珍憋屈地哭出声,摇头,“要不回来了!宋平妍虽是姨娘生的庶出,自来惯会讨好嫡母,也讨好宋世光。他们都向着她” 唐楚君瞧着时婉珍哭得窝窝囊囊,没好气道,“咦,合着你就一窝里横?你把对我和对夏儿那种泼天泼地的气势拿出来啊!还好意思笑话我?搞半天你在伯府还被一个庶出妹子拿捏了?” 时婉珍被前嫂嫂奚落也没敢还嘴,心道我是被拿捏了,我在伯府过得举步维艰。可我儿子没被换,女儿也没被卖啊。 这些话她倒也不敢拿来怼前嫂嫂,不然唐楚君当场就得炸。 不过永乐王妃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你说她不守妇道,跟下人通奸被抓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1316章 第1316章 时婉珍道,“她丈夫体弱,跟她行不了房。她那种人,哪里耐得住寂寞?就跟她丈夫的贴身小厮混上了。她丈夫是不是发现了这个被气死的,我不知道。反正彭家因为不想把事情闹大,押着她回伯府,那放妻书都是直接扔我婆婆脸上的。” 彭家顾着死去儿子的脸面,也顾着京城常山伯府那点子余威,没当场把宋平妍沉塘,也没休妻,只是给了放妻书。这茬就算过了,所以这事儿在京城几乎无人知道。 时婉珍说起小姑子就咬牙切齿,可见她是没少被这小姑子使绊子。 永乐王妃便是从时婉珍嘴里了解到,宋平妍前夫家是琦州通判彭大人家。 就宋平妍那样的身份,原是嫁不到这样的人家里去。可她厉害啊,趁着彭大人的儿子彭永康来京城看病,愣是有本事往人跟前凑,让人误以为她多好呢。 当初人家又以为她是伯府嫡女,就请了媒人来下聘。后来才知宋平妍其实是庶女,就不太想结这门亲了。 那宋平妍是个牛人,当下就扮成京城药房伙计去了琦州,进了彭家,把彭家少爷感动得非她不娶。 如此,彭大人两口子拧不过生病的儿子才松了口,重新下了聘。 “为了面子上好看,宋平妍便记在了我婆婆名下,以嫡女规格嫁到彭家成了正头娘子。”时婉珍撇嘴,“当初宋平妍一心嫁彭家,一是因为彭永康的确一表人才;二是彭家其实底蕴深,当今礼部尚书就是彭永康的亲伯父。” 永乐王妃听明白了,“看来你这小姑子,确实心思活络啊。” “王妃您可太含蓄了。她那叫心思活络吗?她那心就是一团火,她人走到哪里,就烧到哪里。”时婉珍不遗余力,“你们永乐王府要是把这种人弄进府里,就别想太平了。说得不好听,没准您儿子都得遭她的道!” “婉珍!”唐楚君见时婉珍越说越放得开,不由出言提醒,“别瞎说。王妃自有判断。” 时婉珍忙收了嘴,但显然不服气,就觉得自己还没说到点子上呢! 她肯定不乐意小姑子进永乐王府做侧妃,若是让小姑子得逞,那尾巴还不得翘天上去? 她这快一年没回伯府,一双儿女被小姑子撺掇得不认她就算了,还混得很。 永乐王妃本来就有自己的打算,如今听了这些话,心里便有了计较,“楚君,我今儿来呢,是想知道你们建安侯府的态度。这么看来,我若驳了宋平妍做侧妃的想法,是不会跟建安侯府结仇吧?” 唐楚君道,“这是哪里话?建安侯府是建安侯府,常山伯府是常山伯府。何来结仇一说?我虽已不是建安侯府的人,但侯府是我儿子当家作主。这个,我能说了算。” “那就好。”永乐王妃笑起来,就觉得小胖子确实长大了,说话做事干脆利落。不像小时候,腻腻歪歪光会哭。要不是长得好看,就那哭包相,真招人烦的。 她见时婉珍忽然脸色发白,便知对方想什么,“放心,关于宋平妍的情况,本王妃不会透露是你说的。” 时婉珍苦着脸,“可人家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我说的啊。” 唐楚君喝了一口新换的热茶,悠悠地问,“怎的,你都在娘家苟一年了,还不死心呢?是还准备回伯府被你那宋世子打死才舒坦吗?” 第1317章 第1317章 唐楚君本不欲在王妃面前让时婉珍难堪,可见她那没主见的样子,实在没忍住,“你要不怕死,就死心踏地回伯府去。” 且她刚才听永乐王妃一番话,几次将“建安侯府和常山伯府”连在一起说,这会子便回过味儿来了。 一回过味儿,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若是不想回去,就找宋世子和离,彻底断了念想。省得他常山伯府整天打着建安侯府的招牌在外头坑蒙拐骗,狐假虎威。” 王妃揭开茶盖,拂了拂茶沫子,垂着眉眼,笑容淡淡漾开。 看来小胖子是真听懂了这里头的弯弯绕,了不得啊。 瞧,有的人就没听明白。时婉珍问,“伯府又在外头骗什么?” “骗什么?”唐楚君没好气,“不然你以为王妃为何这么有空,坐你面前听你说那些破事儿?她有这功夫,干点什么不好?” “啊?”时婉珍这才反应过来,“宋平妍攀扯咱们建安侯府,想进永乐王府做侧妃?啊呸,这个不要脸的!王妃您别听她的,这个浪蹄子跟我们建安侯府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永乐王妃道,“她本人如何攀扯,我倒是不知道。但你家宋世子是攀扯得明明白白,跟我家王爷翻来覆去捣鼓你们两家的关系。” 时婉珍气得心梗,“自己儿女没见他上心,对一个庶妹倒这么关心!”她忽然想起件事儿,冷笑一声,“要不是当初夏儿把甘瓷赵家一锅端了,闹上官府,恐怕这会子小浪蹄子已经在赵家过上小日子了。” “哦?”永乐王妃明显很感兴趣。她虽不爱听家长里短,但掌握敌人越多线索就越有利,倒是颇有耐性。 于是唐楚君和时婉珍这对素来不对付的前姑嫂,奇迹般地站成了同一阵营。 你一言,我一语,将当初时安夏如何果断取下“明玉安瓷”的招牌,如何让甘瓷“只值一文钱”,如何把宋世子和赵重阳一脚踢进官府,又如何 永乐王妃听了半天后,对一切的兴趣都不如对时安夏的兴趣来得强,急切地问,“楚君,我能见见你女儿吗?这孩子行事风格哈,我喜欢,我喜欢得很。” 时婉珍怔住,不是在说伯府的事吗?您关注点是不是跑偏了? 唐楚君原本越说越神采飞扬,那是一个母亲说起自家女儿的丰功伟绩特别骄傲的神情。 可经王妃这一问,唐楚君顿时就眼圈红了。她家可怜的夏儿还没醒过来呢,这都多久了。日子越多拖一天,危险就越重一分。 她抿了抿嘴,用茶雾掩了泪光,垂眸道,“夏,夏儿她最近忙,一时半会见不了。” 时安夏昏迷的事情一直保密着,除了圈里人知道,外头都是封锁了消息。 王妃见状,便转了个话题。一个干脆利落的人忽然扭捏,必是有不能对人言的理由,何必追根究底? 几人又聊了会子话,永乐王妃就告辞了。马车刚出建安侯府,守在外头探消息的就报给了常山伯府。 宋平妍气死了,“永乐王妃真好笑,还真上建安侯府探虚实去了。时婉珍肯定说我坏话!她从来不盼着我好!怎么办,怎么办啊哥!” 第1318章 第1318章 宋世子心头也烦躁,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以为把庶妹送进王府当侧妃,能沾点光。且庶妹跟他保证,只要做了侧妃,每年给他八百两银子做报酬,至少连续给五年。往后随意,总不会亏了他这个当哥哥的。 换句话说,宋世子要把这事儿办好了,最少最少能纯赚四千两银子。 这可是无本生意啊! 当初宋平妍嫁彭永康的时候为了弄个嫡出身份,也是用这办法。每年给嫡母孝敬二百两银子,还给他这个当哥哥的孝敬二百两银子。 因为当年彭永康来京治病时,宋平妍那些小伎俩,宋世子可没少出力。 头些年,宋平妍还在彭家的时候,银子是真没断过。 后来宋平妍被赶回娘家还能站稳脚跟,也跟这些银子有关系。 总的来说,宋平妍骚是骚了点,但说话算话这优秀品质在宋家有口皆碑。 宋世子看在银子的份上,竭力安慰妹子,“或许你嫂子也不敢说你坏话呢,她那人你还不了解?对我服服帖帖。” 宋平妍抬起那双妖媚的丹凤眼横了宋世子一眼,“哥,她要服服帖帖,早就屁颠屁颠回来了。到现在都不肯回来,怕是起了和离的心思。这女人啊,我比你清楚。一旦起了和离的心思,加上娘家又有靠山,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宋世子却不信,“时婉珍离了我,她活不了。” 宋平妍现在没心情聊时婉珍,也就暂时让她哥做做白日梦。 兄妹俩正觉得入王府没戏的时候,谁知永乐王妃竟派人来通知,说永乐王府决定纳宋平妍为侧妃。 二人目瞪口呆,激动得全身发抖。 宋世子说话的声儿都颤了音,“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每年八百两银子。” “忘不了,忘不了!我什么时候失言过?”宋平妍只觉得跟做梦一样,“侧妃!永乐王府的侧妃!王妃答应了!她真答应了!哥,还是你最行,嫂子被你拿捏得死死的,她不敢说我坏话!哈哈,她不敢说我坏话!” 宋世子骄傲得很,“那是,我都跟你说了,你嫂子离不开我,根本离不开我!她离了我,活不了,哈哈,活不了!” 宋平妍略一思索,伸手摇了摇宋世子的衣袖,“哥,你得去把嫂嫂接回来才行。建安侯府这块招牌挺好用,关键时刻起大作用,咱不能扔了。” 宋世子心情好,笑道,“确实不能扔,晾了她这么久,也该接回来了。往常派人接她,都是下人去的,她不回来估计是觉得没得脸面。看来我需亲自去接她回来,既然建安侯府给脸,咱得接着,更不能落了他们的脸面。” “哥,你说得对。”宋平妍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她哥脸上了,“有些事儿,还得靠嫂嫂去张罗才行,她毕竟是海晏公主的亲姑母。” 第1319章 第1319章 宋平妍盘算着,到时看能不能让海晏公主也来给她送送亲,长长脸。 在北翼,藩王纳侧妃相对简单。只需报请皇上知晓,然后在封地宣诏即可,并没有特别繁杂的流程。 不似皇子们纳侧妃仍然要下聘,三书六礼,把该走的流程走完。 像宋平妍这种情况,从京城去往封地,娘家是要送亲的。送亲队伍越庞大,里面有头有脸的亲戚越多,就显得侧妃背景实力越雄厚。 哪怕往后正妃要拿捏侧妃,也得掂量掂量惹不惹得起。 不然去到封地上,山高路远,人生地不熟,王府里的人以为她是什么没背景的人,可着劲儿欺负她。 所以嘛,该借势的还得借。这势要如何借?就得靠她嫂嫂去张罗。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盼着嫂嫂回家。宋平妍兴致勃勃催促,“哥,你快去把嫂嫂接回来吧,宜早不宜迟,还有许多事没安排好呢。” 宋世光看了看暮色微暗,点点头,“我这就去,误不了事。” 建安侯府里,唐楚君这是第一次跟时婉珍平心静气面对面说话,“往日你虽对不起我” “我哪有对不起你?”时婉珍十分委屈,“若是瓷器店那次,我都赔了个庄子,这茬还过不去嘛?” 这!很难平心静气啊!唐楚君悠悠冷笑,“你早就知我起儿被人调换却不告诉我,你是不是忘记了?” “可又不是我换了你儿子!” 唐楚君:“” 好像也是这么回事!罢了罢了,言归正传,“若宋世子亲自来接你,你当如何?” 时婉珍摇摇头,“他不会来接我的。他顶多派个下人来接,就算了不得。” 唐楚君明白了,“所以他来接你,你还是要回去的。” 时婉珍眼泪珠子扑扑往下掉,“我不回去,又能怎么办?” 唐楚君点点头,站起身,“那好吧,你想好了就行。” 她绝不会替这样的人做主,省得事后落埋怨。 就在她转身离去时,时婉珍也不知怎的,一把拉住她,“嫂嫂,对不起。” “别叫嫂嫂,你一叫我‘嫂嫂’,我浑身难受。”唐楚君嫌弃得很,却也没甩开她的手。 她能感觉到时婉珍的无助。 时婉珍眼巴巴地望着唐楚君,“难道你以后真不和哥哥复合了?一个女人家和离了,日子过得多艰难啊。” “你看我像艰难的样子吗?”唐楚君没好气。 时婉珍彻底没话了,心道你那双儿女就跟金刚罗汉护法一样,当然不艰难了。 这一想,她便知,她哥哥嫂嫂是永远不可能重归于好了。怕是从来就没好过,又何来的重归于好呢? 唐楚君重新坐回椅子上,“婉珍,我听说你这大半年,都在书院跟着宫里请来的老嬷嬷学绣娘的精细活儿。老嬷嬷说,你手挺巧的,也不全废啊。” 时婉珍默然不语,泪溢满眶。她一个侯府嫡女出身,竟沦落到做绣娘,这让她情何以堪? 第1320章 第1320章 “你是放不下身段去做绣娘?”唐楚君轻声道,“你知道一个女子凭自己本事赚到银子,然后养活自己的那种感觉吗?我跟你说,就俩字儿:硬气。” 时婉珍抬眸问,“你赚过?” “那当然。”唐楚君并没告诉对方自己就是楚笙先生,写了文章赚了银子。 虽然那银子远不如她手里的产业赚钱,可快乐啊。 她是真心跟时婉珍分享,“我第一次凭自己努力赚到银子的时候,就给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各买了许多东西。我当时可高兴了,那种高兴,哎呦,简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时婉珍感受不到那种高兴,但看到唐楚君眼里有光。那种光是她从来没在曾经死气沉沉的嫂嫂身上见过的。 前姑嫂二人正叙话,门房来报,常山伯世子宋世光求见。据说是带着儿女带着礼物,亲自来接时婉珍回家。 这次,给足了面子。 时婉珍一把抓住唐楚君的衣袖,“嫂嫂,他来了,他来了,我怎么办?” 唐楚君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把她的手掰开,淡淡道,“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是回,还是不回,你自己看着办。听说你嫁妆也没了,还是你自己亲自卖掉当掉的。你说你,怎的这般糊涂!” 时婉珍捏了捏拳头,“要是夏儿在就好了。” 唐楚君摇摇头,“夏儿在,她也不会替你做决定。但她从前就告诉过你,侯府会是你的后盾,也会为你遮风挡雨。但,决不养坏人,也不养懒人。” 时婉珍默了默,深吸口气,“我知道怎么做了。”她说着就慌张跑出去。 转瞬,她又跑回来,什么都没说,跪在唐楚君面前磕了个头,然后跑回了自己居住的院子。 等她从院子里再次出来时,宋世光等人已在正厅侯了多时。 宋世光原本心里等得不耐,有点想打人。但看着时婉珍气喘吁吁跑进来,气也就消了一半,却还是板着个脸,“怎的,这是真不打算回家了?” 他摆着一家之主的谱,觉得亲自来接还有点掉价呢。 时婉珍怕得要死,可想起唐楚君的话,又想起早前夏儿跟她说的话,便是大着胆子将手里一张纸递给宋世光,“想接我回去也行,先把我嫁妆还来。” “什么?”宋世光觉得自己耳朵似乎坏了,不然怎么会听到这般荒唐的话。 这是胆儿肥了啊! 他瞪着时婉珍,“你再说一遍!” 时婉珍心儿一抖,“你先把嫁妆还我!这是我的嫁妆单子,不还我,我就不” 宋世光一巴掌打在时婉珍脸上,鲜血霎时从她鼻子里流出来,滴在锦衣罗裳上。 也是在这时,从门外进来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建安侯府世子时云起,身边是他母亲唐楚君,身后跟着一群府卫。 时云起是文人,不太会动手打人。 可一旦出手,也是雷霆万钧之势。 他那巴掌打在宋世子脸上,手还打红了,打疼了。 他冷着脸,一字一字道,“宋世光,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我建安侯府的地盘上,打我建安侯府的人!” 第1321章 第1321章 宋世光在家顺手打人打惯了,才会在建安侯府动手。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一向文弱的时云起竟敢打他。 他可是时云起的长辈啊! 他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时云起,“你!你你!我是你的长辈,你敢打我!你你!” 时云起挥开他指着自己的手,“你到外头去嚷嚷,就说我时云起打了你!影响我入仕算我的。” 真就是有恃无恐!宋世光气得咬牙,“时婉珍,你们建安侯府如此态度,你就永远别想回去。我休了你!” 时云起偏头问时婉珍,“小姑母,他打你,你还要回去吗?” 时婉珍拿帕子捂着鼻子,很快帕子就被鲜血打湿了。她泪眼婆娑,抬头对上侄儿坚定的眼神,就是心头一震。 她从没见过那么让人安定的眼神。 忽然心头就有了底气,“不回。” 她这两个字说出口后,就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一双儿女。 她的儿女都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既没因为她挨了打有丝毫动容,也没有因为她说“不回”而表现得难过。 时婉珍心里特别悲伤,比被宋世光打了更加悲伤。 宋世光道,“好,你硬气!以后你永远别回来!”说着就带着人走了。 从头到尾,那一双儿女没喊过她一声“母亲”。 时云起冷眼看着,直到宋世光等人完全消失,才淡淡道,“小姑母,你的一双儿女似乎也不亲你,到底是怎么养成这样的?” 时婉珍哇一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声震天。 另一头,永乐王万万没想到,王妃竟然松口了。哎呀呀,他的好王妃可太疼他了。 什么叫娶妻娶贤?看看他永乐王的王妃就知道了。绝对担得起贤妻二字,能帮着打理封地,还不善妒。 娶妻当娶吴家女! 永乐王一通马屁吹过来,永乐王妃只淡淡一笑,“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且咱们又在京城,这事儿还是先禀报皇上吧。” 永乐王有些心虚,“这不用吧?藩王纳个侧妃而已。等到了封地,写,写个折奏禀报一声就行了。当,当不得皇子纳侧妃那么隆重。” 王妃一边低头写请柬,一边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刚惹皇上生气,我想着,借着纳侧妃,也正好表明你根本从来没惦记过那人。” 永乐王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还得是本王的王妃通透!” 王妃头都不抬,只温温一笑,“既然要纳侧妃,不能白纳,自然得物尽其用。什么时候跟皇上表忠心都不晚,这就是个机会。” 永乐王喜滋滋,“还是王妃想得周到,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王妃将写好的请柬交给冯嬷嬷,“让黎叔把这些请柬送出去。”末了才转头跟永乐王道,“我打算在富贵楼包个席面,请旧友们聚一聚。” 永乐王猛点头,“应该的,我就说嘛。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你非那么低调,悄悄来还悄悄走。” 王妃道,“我们吴家,上至祖父下至叔伯子侄都是做学问的,需要静心,不宜过分张扬。过两日宴请旧友,完全是为了王爷您要纳侧妃热闹一番。” 永乐王感动极了,上前想抱抱王妃,被王妃手里那支毛笔给夯退了。 第1322章 第1322章 她用毛笔着墨那端指着他,“王爷莫要被笔墨染污了衣裳。” 言下之意是,滚远点,你个脏东西,莫来挨老娘! 隔了两日,礼部尚书彭大人的夫人钟氏从富贵楼吃了席回府,神情慌张,还没进院就开吼,“老爷!老爷老爷老爷啊不好啦!” 彭大人从书房里探出头来,不悦道,“夫人何事惊慌,跟被狗撵了似的!” “比被狗撵了还惨!”钟氏跑得额上全是汗,进了老爷的书房,拿起里面的杯子就自个儿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喝下肚,才喘着气儿道,“老爷,不得了!咱们彭家摊上大事儿了!” 彭大人虽知夫人一向咋呼,但是个十分有分寸的人,忙神色紧张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让你这般大惊小怪。” 钟氏问,“您知道我今天赴永乐王妃的约去了吧?” “知道。她是你儿时旧友” 钟氏摆摆手,“错错错,我们自小玩不到一起去。她清高,能力也强,从来瞧不上我们这种吱吱喳喳的人。这次请我,真是别有深意啊!” “你别卖关子。”彭大人急。 “我这不是跟你先铺垫一下嘛。永乐王爷要纳侧妃,王妃已经把这事儿报到皇上那去了。” “那又怎样?” “又怎样!我的天哪,你猜都猜不到那侧妃是谁!真的就是一步错,步步错。” “你想急死我嘛你!”彭大人恼火得想挠头。 钟氏终于不卖关子了,“你三弟那儿媳妇,记得哇?记得吧?那个浪蹄子啊,真的,我都不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她!竟然攀上了永乐王爷,还要做侧妃!” 彭大人惊得直接跌坐在椅子上,“你说真的?” “这还有假!”钟氏抹了一把汗,又喝了一口水,“我宴席没完就称病跑回来了,你说说,我哪次宴席会半路逃跑?最后散席我都还要再组一局的人,今次我竟然跑了!” 彭大人脸色差到了极点。 别人不懂王室宗亲的规矩,他一个礼部尚书,专门负责这些屁事,还能不懂? 藩王纳侧妃,天远地远,原则上皇帝是不爱管的。但藩王们大抵自觉,在纳侧妃的问题上都比较慎重。 那些个品行不端的,出身不好的,私下做个通房倒也无人管。 但侧妃不同,侧妃名字是要上皇室玉牒的啊。 明德帝要知道那么个玩意儿的名字上了皇室玉牒,污染了皇室血脉,不得龙颜震怒才怪! 谁能知道永乐王爷这般胡闹? 不是说永乐王妃识大体得很吗?怎的也跟着胡闹? 彭大人重重一拍书桌,墨汁洒了一纸,“快去阻止,别让他们再胡闹了!” 钟氏摇摇头,“来不及了,永乐王妃已经上奏给皇上了。” 彭大人心凉半截儿,“完了,咱们要被那婆娘害死了。常山伯府都是死人吗?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第1323章 第1323章 当初侄儿彭永康要娶宋平妍,彭大人夫妻俩就不同意,以对方是庶出为由,劝阻了一番。 当时见了成效,这门亲事退了。 谁知隔了几月,他三弟来了一封信,说儿子的亲事已简单办完了。就是单纯为了冲喜,没别的,新妇还是常山伯府家的庶女宋平妍。又说希望大哥不要生气,庶女如今记在嫡母名下,以嫡女身份嫁过去的。 彭大人当时看了信就气得冒烟,直呼“糊涂”。他当真是嫌弃庶女身份吗?他是嫌弃这个女子配不上自己那侄儿啊。 木已成舟,彭大人为此冷落他三弟好几年。 后来他侄儿彭永康死了,他亲自去吊唁,见三弟一夜白了头,才心软与其和好。 谁知没过多久,他三弟又来了信,将他侄儿彭永康被活活气死的事儿说了出来。 他侄儿是撞破了妻子和贴身小厮的奸情,一口血吐出来,当场气绝身亡。 彭大人只有四个字形容:家门不幸。娶了这种女子,绝对是家门不幸。 结果他三弟又干了一件错事,不止把这事瞒下来,没对外说,还发了放妻书。 当然,他也理解。他侄儿在当地算得上清雅才俊,要不是因为身子弱,从小就三天两头病倒,想必现在也能跟当今的时云起一样大放光芒。 他三弟不愿意儿子死后还背上污名,所以放过了宋平妍。 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 宋平妍这个祸害,虽然跟彭家已经没有关系,可她一旦入了皇室玉牒就有关系了。 在彭家发生过的事如果瞒着,就是欺君之罪。不瞒着,彭家当年的事就得暴露于人前。 尤其已经上奏到明德帝那里,又是在这么敏感的时期。明德帝肯定会要求礼部处理相关事宜。 礼部会先对侧妃人选进行初步审查,然后还要派专人查实其人际关系,以及品性,成长轨迹等等。 彭大人琢磨着,“按理藩王纳妃不至于查得这么细” 钟氏一拍彭大人的胳膊,“老爷您可别糊涂,我就说王妃请我吃席定有深意。我觉得她在暗示,这次纳侧妃会闹得很大,这是让我们提早主动去跟皇上坦白。” 彭大人素闻永乐王妃极有城府,“我就说嘛,这个永乐王妃怎的会这么糊涂,合着是想拿我当刀使呢。” 钟氏一听这话,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今日我在宴席开始前去净手。听到两个老嬷嬷在议论,说他们王爷喝醉了酒,跟一个女子酒后乱了性,还说酒醒后,那家人提出让女子做侧妃。嘿,合着是专门说给我听的呢。” “不然你以为怎就那么巧?什么都让你听完了。”彭大人闻言更加确定,永乐王妃拿自己当刀使。 钟氏点头,斗志满满,“对,老爷,咱们要当刀,就得当一把寒光乍现的利刀。老爷,您现在就进宫,去把这事儿对皇上和盘托出,先把咱们给摘出来。” 彭大人听话地站起来。 又听夫人说,“反正这事儿肯定是瞒不住的,永乐王妃敢走这步棋,就是要把常山伯府顶到风口浪尖上去。我猜,这宋家肯定是给永乐王下了套。” 第1324章 第1324章 彭大人一惊,“下套?” 钟氏白他一眼,“不下套,哪个正常人会把这种祸害弄回家里供起来,搞得家破人亡。这些个套路,明眼人一瞧就瞧出来了,也就永乐王那个傻子和你那好侄儿蒙在鼓里。” 她越想越是这样,“我猜王妃恐怕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才把事儿闹大的。否则完全可以先把人带回封地,再上折。到那时,皇上根本不会让礼部再查。正事都忙不赢,谁有功夫管封地上的侧妃?” 彭大人喃喃的,“那这,还是个大案呐。”赶紧回房换了官服,连夜进宫去了。 守在彭府外头的人远远跟着彭大人的马车,直至其进了宫门,才回去禀报永乐王妃,说彭大人连夜进宫去了。 永乐王妃点点头,“知道了。” 宴席未散,场上全是永乐王妃少时认识的女子。 如今都已儿女成群,聚在一堂。 众人都在跟唐楚君套近乎,从唐楚君走进来那一刻,便成了全场中心。 永乐王妃这才深切体会到王爷嘴里那句话,建安侯府逆风翻盘! 唐楚君是真的逆风翻盘了。她以和离身份现身,不止没遭到嘲弄,反而成了众人逢迎的对象。 这就很了不起。别管那些好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能在京城这种拜高踩低的地方,令人笑脸相对,就很不容易。 且,唐楚君看起来神采奕奕,自信,飒爽,举手投足间已脱去了京城贵女一贯的扭捏造作。 只眉间偶尔掠过一丝哀愁,淡淡漾开。就连那丝愁绪添在唐楚君的笑颜里,都显得格外特别。 常山伯府里,宋平妍正在整理嫁妆单子。 忽然门被宋世光一脚踢开,神情异常慌乱,“宋平妍,这次我们要被你害死了!” 宋平妍停下手里的活儿,诧异地问,“怎么了?” “怎么了!出大事了!”宋世光恼火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永乐王妃把纳你当侧妃的折奏送上去了。” “这不是好事吗?”宋平妍不解。 “好什么好?你什么情况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宋世光有点慌,感觉大祸要临头了,“礼部会调查你的各方面情况,还会记录在册。” “这不是说藩王纳侧妃没这么麻烦吗?就跟普通人纳妾是一样的。”宋平妍也慌,美梦刚开始做,就要碎了,“会不会是你听岔了?” “我怎么会听岔?”宋世光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听说永乐王妃不止上了折子,还在富贵楼宴请京城贵女,其中彭夫人也在。” 宋平妍张了张嘴,两耳嗡嗡的,“你是说钟氏?这个女人跟我八字不合!”但她还存在侥幸心理,安慰着兄长,“不要自己吓自己,当年的事,她可能不知道。” 宋世光指着宋平妍的鼻子跳脚骂,“你这个搅家精,我就说别朝永乐王下手,你偏不听。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跟你说,要出了事,你得一个人扛下来!” 第1325章 第1325章 宋平妍出言埋怨永乐王妃,“那个女人真多事,先是跑去建安侯府,然后咦,会不会是嫂子把我的事透给王妃听,王妃才上折的?” “你嫂子根本不知道你那点破事。”宋世光烦躁极了,起身,“我得去跟父亲母亲知会一声。” 宋平妍一把拉住他,“哥,再等等。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彭家人不会把那事给捅出去的。” “不捅出去就是欺君之罪,彭大人自己就是礼部尚书,除非他完全不知情。” 如今兄妹俩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彭大人不知情上,因为自来也没谁规定寡妇就不能做侧妃。 但他们忘了,寡妇可以做侧妃,那也得身家清白,而不是满身污秽。 彭大人知情,从而明德帝也就由彭大人嘴里知道,他那个蠢王叔又睡了个女人。 还真是有点让人一言难尽。 他拿起御桌上的折子,看着那清秀字迹,便知这是永乐王妃替王爷上的折子。 字如其人,字迹干净又坚定,看得出写字的人完全没被这件事所影响。 明德帝掀眸问,“彭卿认为,这很可能是扎火囤?” 呵,都扎到皇亲国戚身上来了,常山伯府可以啊。 朕还没腾出手来收拾这些于国没有贡献的好吃懒做之辈,他们就自己撞上来了。朕都没好意思说这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彭大人默了默夫人教的词儿,“皇上,当年此女就用过类似手段在我那体弱的侄儿身上。可怜我那侄儿无福消受,但内心也受到了深深震荡。他一个读书人,又因着体弱,和女子接触得少,哪受得住” 真就是每说出一个字,脸红就深一层。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尚书,一把年纪了,有朝一日还会跟明德帝说到这些。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呐。 亏得明德帝听这种风月事,脸色还那么正,“若是如彭卿所言,查实常山伯府扎火囤,意图混淆皇室宗亲血脉,朕必严办。” 彭大人全身一震,“微臣愿为皇上分忧,亲自带人彻查此事。” 明德帝道,“让东羽卫去查就行了。你的身份,还是避避嫌吧。” 彭大人忙谢恩,“谢皇上体恤微臣。” 感恩皇上,微臣确实不想亲自去查,老脸挂不住。 翌日,明德帝宣永乐王夫妇入宫觐见。 夫妻双双跪行大礼。 永乐王一脸茶色,心中忐忑,“臣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乐王妃低垂着眉,“臣妇见过皇上。” 明德帝眉头扫过永乐王,“还万岁万岁万万岁,朕有你这样的王叔,得少活多少年。” 永乐王匍匐在地请罪,张口就来,“臣罪该万死。” 到底啥事啊?大早上就召进宫。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又犯错了。 明德帝真是一点瞧不上他这王叔,“若不是你这次机敏,还知道奏请一下纳侧妃事宜。等木已成舟,污染了皇室宗亲名声和血脉,你万死难辞其咎。” 永乐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纳侧妃的事。难道这其中有问题? 第1326章 第1326章 他没敢问,也没敢说上折的功劳是王妃的,只喏喏重复一句最熟悉的词儿,“臣罪该万死。” 明德帝淡淡道,“起吧,赐座。” 永乐王一惊,还赐座。没听错吧?还以为要跪满好几个时辰呢。嘿嘿,还得是王叔的身份好用啊。 等二人落座后,明德帝道,“宣东羽卫。” 今次进来的东羽卫叫罗棠,一直跟着马楚翼立功来着。 这次他亲自立功来了,“叩见皇上。属下连夜提审了当日与王爷一起喝酒的人,他们都猜到宋世子想设个局,让王爷与其庶妹成其好事。” 永乐王脑袋嗡嗡响,设局?他跟宋平妍是被设的局?怎的这事儿也闹到皇上面前来了? 罗棠余光瞟了一眼满脸羞愧又羞红的永乐王,继续道,“且当日酒里还放了助兴药,以扰乱王爷心志。” 永乐王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十分委屈,“皇上,臣就说当日脑门子发热呢,原来是被下药了。” “你哪天脑门子不发热?”明德帝冷呲他。 永乐王妃低眉垂首,淡淡笑意漾在唇角。 明德帝对罗棠道,“你继续。” 罗棠便继续禀报,“据查,常山伯夫妇都是知情的。下们人说,听到常山伯亲口说,‘还好永乐王是个蠢的’” 永乐王猛一抬头,盯着东羽卫,记下这长相了。哼! 罗棠压根就不看他,“整个局的主谋就是世子宋世光,以及宋平妍。且查实,宋平妍早年因与下人私通,把丈夫当场气死。” 永乐王目瞪口呆,一时没缓过神来,“什么?她还,还,还” 永乐王妃实在看不得他那蠢样,“你没听错,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所以她觉得你跟她丈夫很像” 都蠢,所以迟早也能把你活活气死! 不过吧,她觉得就她家王爷这类绝对不会被气死。不出半天就能自我疗伤好全,压根不需要担心。 果然,永乐王拍拍胸口,“还是王妃你英明,给皇上上了个折子。这要是带回封地,上了玉牒,我可能真的要脑袋落地。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明德帝十分无语。 这就不装了?连折子是谁上的都直接说出来了。这个蠢才! 罗棠禀报完就退下了。 明德帝便是懒得再扯永乐王纳妃的事,有更重要的话题,“永乐郡去年似乎也遭了雪灾?是有什么秘诀,能这般平稳度过?” 被忽然提问,永乐王眼里是一片清澈的愚蠢,“啊?啊,那个”他微微转了个身,“王妃你来说,本王,咳,嗓子有点哑。” 明德帝简直没眼看。 就见永乐王妃面容沉静站起,微微欠身,恭敬回答:“启禀皇上,永乐郡去年确实遭遇了罕见雪灾,大雪封路,导致粮食运输受阻,百姓生活一度陷入困境。” 明德帝想起去年那场玉城雪灾,心有余悸,“王妃坐下说。” 永乐王妃又行了个礼,才侧身坐下,继续道,“永乐郡从早些年起,就着手规划水利设施的建设,以期通过改善灌溉条件,增强农田的抗灾能力。同时,还加强了气象监测,虽然做不到完全准确,但应对特定灾害十分有效。比如水灾,旱灾,还有皇上您刚才提到的雪灾。” 第1327章 第1327章 明德帝听得连连点头。 他心头莫名一阵动容。短短几句话,从永乐王妃嘴里云淡风轻说出来。 但他知,这里面任何一个环节,永乐王妃都不知努力了多少次,对抗了多少次,才有了现下的结果。 尤其一个女子,不知被多少不作为的官员恶意诋毁,阳奉阴违。 在这样的情况下,永乐郡这些年从来没上过有怨言的折子,全都自己解决了。 是眼前这个女子,拼在最前线,为北翼盛世增光添彩,逆风而行。 上辈子翻盘的鹿北一战,北翼几乎押上了所有兵力。可想而知,粮草的缺口有多大。 那时候令惠正皇太后最头疼的,还不是战略决策。毕竟是卫北大将军领兵出征,毋庸置疑。 她最头疼的就是粮草。每日有那么多人需要吃饭,但凡有一日跟不上,打起仗来绝对要命。 便是眼前这个女子,将永乐郡的粮食一路押送至边关。不止如此,她还以王妃之尊,亲自沿途向各城富人征粮,向百姓征粮。 她忍着质疑,向人以永乐郡的名义打借条,承诺战后一定归还。 鹿北一战,是北翼翻盘的转折之战,同时也是永乐王妃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时永乐王妃并没看到明德帝眼中的动容,只沉声讲下去,“去年雪灾,来势汹汹。好在我们永乐郡还是幸运的,不是所有地方都遭遇了雪灾。只有隆城,兴城等几个地方受灾严重。这几个地方,又几乎都是连着的。” 明德帝不知不觉已打开舆图,看了半天没找到地方。 永乐王妃没忍住,起身走近御桌,先行了个万福礼,才伸出莹莹玉指,指向隆城、兴城等位置。 明德帝定睛一看,便知,“那桔城、双城这边应该也受了灾。” 永乐王妃认真点点头,“去年气象监测还算精准,在大雪还没完全封路的时候,我们就开始采取了多项措施。首先,紧急调配了无灾区府库中的存粮,通过开辟临时通道,确保粮食能够及时送达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同时,我们也动员当地的乡绅富户,鼓励他们开仓赈粮,共同渡过难关。” 她没说的是,去年永乐王府带头捐粮捐物捐银子,这才带动了旁的富人。 “其次,我们组织人力物力,对受灾地区的房屋进行修缮加固,防止因积雪过重而导致房屋倒塌,确保百姓有安身之所。此外,还设立了多个临时避寒点,为流浪和无家可归的百姓提供庇护。” 明德帝仍是点头。 部分官员在灾难来临时身先士卒,积极抗灾,固然值得表扬,可歌可泣。但他们缺乏远见,这就是能力问题了。 能在灾害来临前就做好准备,这才是一个上位者应有的品质。 在这方面,永乐王妃无疑做到了最好。 平心而论,从帝王角度而言,明德帝在很多事上缺乏远见,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也觉得在这方面自己远不如岑鸢,也不如眼前的女子。 明德帝感叹道,“永乐郡实在值得所有官员学习。”他故意捉弄永乐王,“咦,这么说,王叔当时就一直在灾区坐镇?” 忽然被点名的永乐王,心好慌,猛坐直身体。正要胡乱应声“是”,却是转念一想,这些事儿都是明面上能查到的。 第1328章 第1328章 万一明德帝较真,给他来个“欺君之罪”不划算。 他便老老实实回话,“臣是想去灾区坐镇的,但临行前,臣因劳累过度病倒了。王妃心疼臣,就代替臣前往了。” 明德帝虽然早知事实就是如此,但听到王叔理直气壮的话,还是恨不得一脚给他踢过去。 劳累过度!呲,也不知在多少温柔乡里转!真好意思让一个女子去灾区。 永乐王见明德帝脸色有异,以为他觉得自己玩忽职守,忙补充道,“我王妃很厉害的,她去坐镇比我强” 废话!你个废物!明德帝懒得理他,宣了中书省官员,以及工部户部等各级相关官员到场,进行灾情应对的学习。 显然,永乐王妃对这种场面很熟悉。 她不止没怯场,还从容平静地讲述了各种有可能遇到的突发事件。她能写能画图,还能讲解。 很快从早上讲到了黑夜,中间也就简单吃了几口饭应付一下,又投入到紧张的经验交流中。 很多官员最初走了神,认为对方是个女子,没什么可听。但很快,大家就自动模糊了男女界限。 真正的好官,很容易承认别人的优秀。 顶多就是心里铆足了劲,认为一个女子尚能做到,堂堂七尺男儿还能做不到? 等到暮色降临,众官员已对永乐王妃很是熟悉和崇敬。 明德帝道,“永乐王妃辛苦了,朕希望你能在京城多留几日,将这些年永乐郡的治理方法整理成册,以后传至各州各郡各县,让他们学习永乐郡的经验。朕让中书省官员协助你。” 永乐王妃垂着眉眼从容应答,“是。”却是谁也不知她此刻心情如滚滚浪涛。 是那种努力数千日,终于被看见被肯定的激动,也是女子做事终于不被斥责的感动。更是因为,夸奖她的,是那个人! 众官员一一告退后,永乐王妃一转身,才发现她家王爷竟然靠着椅子睡着了。 在御书房睡着了!这心真是比海都宽。 永乐王妃正不知如何喊醒王爷告退,就听明德帝吩咐侍卫,“把永乐王押入大牢反省。” 永乐王妃:“” 还有这惊喜? 永乐王这会子刚被侍卫弄醒,一脸惊恐,“皇上,臣错了,臣不该睡着,臣不想去狱中待着。” 明德帝冷哼一声,“由得你不想!自己滚去牢里好好反省。先关你一年再说!” 永乐王大惊,“一!一年!” “朕要不是看在永乐郡治理有方的面上,朕能砍你脑袋!” “呜呜呜呜呜” “闭嘴!你说你能做什么?”明德帝已经彻底不掩饰了,“封地你全部扔给王妃治理就算了,还惹出这么多事情来,令皇室蒙羞!你自己说说,朕砍你脑袋,你冤不冤?” 第1329章 第1329章 冤!怎么不冤!永乐王就觉得自己也委屈,都是常山伯世子不厚道,才让他误以为自己真像极了宋平妍的丈夫。 他是带着多虔诚的心,去安慰人家啊。谁知一腔真诚喂了狗,这女人让人倒胃口。 但永乐王不敢说话,只垂着头听训。 明德帝跟训儿子一样训了半天后,终于拐到了重点,“既然你管不好封地,就全权交给王妃管。” 永乐王更加委屈,“本来就是王妃在管。” “朕说的是全部!你以后完全不许插手,将管理封地的所有印章交给王妃。” 北翼有一部分王爷虽有封号,却没有封地,被集中在京城,由朝廷供养。 但各藩王在封地的实权却很大。其中有一枚印章是放在官府保管,用于日常公务。还有一枚王爷私章,则由王爷自己保管。 当有重大决策时,必须两枚印章同时加盖才生效。 永乐王再蠢,也知印章的重要性。没有了印章,他这个永乐王连话都说不上了。 可有什么办法?他刚来京城又犯事。 惹怒了明德帝,会掉脑袋。 还好他对自家王妃信任,觉得王妃对自己生死一条心。 永乐王妃知,从这刻起,一切都不同了。以前办一件事有多艰辛,难以形容。 很多人知永乐王性子软,耳朵也软,都会从这里下手,将她想下达的政令拦腰斩断。 毕竟大多数利于百姓的措施,多少都会动到某些官员的利益,推行起来是层层阻力。 永乐王妃得耗时费力许久,才能说通王爷。这一耽误,又不知费去多少心力。 为此她事事都要哄着他,时时都要哄着他。 现在就不同了!谁哄谁还不一定呢。她能自己说了算,自己拍板做主了,永乐王形同虚设。 永乐王妃心头大定,上前一步为永乐王求情,“王爷也是被常山伯府下套才上当受骗,求皇上开恩。” 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虽然她心里希望最好把永乐王关一辈子别来烦她。 明德帝没打算真关永乐王一年,本来就留了余地给王妃求情。 不然还要管这厮一年的饭菜,不划算啊。 “既然王妃替你求情,朕便只关你一个月。这一个月,你好生在牢里反省,修身养性。反省得不好,朕会发配你去漠州流放。” 永乐王乐坏了。哈!还是得王妃疼我! 一年变一个月!能接受,太能接受了。 其实一个月,本来就是明德帝的期限。 如此永乐王纳侧妃的闹剧就此打住,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永乐王妃翻云覆雨间,轻描淡写破了这个局。 而王妃将永乐郡的管理经验整理成册,功劳显著,被明德帝封为理国夫人。 有安国夫人和凌云夫人的例子在先,且这两位目前已和男子一样入仕,众人皆习以为常。 那么再出来个理国夫人,就不会让人多难接受了。加之又有前面的铺垫,朝廷上下都是一派和谐,纷纷恭喜理国夫人。 只是因为永乐王现在还关在牢里,这恭喜便也没敢太大张旗鼓。 最让人拍手称快的,是常山伯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宋世光和宋平妍因心怀不轨,给皇室成员下套,对皇族不敬,纷纷下狱待判。 第1330章 第1330章 常山伯夫妇知情未尽阻止之责,对儿女管束不力,除了被罚银外,还被贬为了庶人。 换句话说,伯爷从此不是伯爷,伯夫人也不再是伯夫人。 原本这都算好的,可他们不甘心啊。一辈子高高在上惯了,一下变成庶人怎么接受得了? 宣诏那日,常山伯夫妇呼天抢地,撒泼打滚。便是又因其对皇上不敬,心生怨怼而传开后,明德帝火速降下一旨:夫妇二人流放边疆,即日起程。 常山伯府降为常山子爵府,爵位也易了主。明德帝将爵位给了宋世光的二叔宋承泽。 宋承泽是最新提拔起来的户部官员,自来不齿大哥一家,二十年前就分了家,早就不来往。 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自己莫名袭了爵。 宋承泽不知道的是,他的名字早在明德帝记录美梦的册子上。他只是觉得,只要肯努力,终有一天会被看见。 不得不说,明德帝这一波处置雷霆万钧,铁血手腕,却又令人信服。 他没有牵连宋家旁人,反倒是把爵位给了宋承泽。这就给了京城权贵一个信息,曾经的株连是真正过去了。 京城权贵更知,没有了皇太后制肘的明德帝,如今已放开手脚,要大展宏图。 大家最好都把心思放在政务上,夹起尾巴做人。否则常山伯府就是现世下场。 永乐王妃这趟来京城十分圆满,也很快要离京了。她启程前一日,应唐楚君邀请来了余生阁做客。 她已从各个方面了解到关于唐楚君一双儿女的逸事,心里很是感慨。 所以今日她做客的其中一个目的,是想见见唐楚君那个女儿时安夏。 竟然得知,这小姑娘昏迷多日不醒,如今还有太医就住在府里专职研究其病情。 永乐王妃方想起那日唐楚君为何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一时也不知说点什么安慰的话。 只是在得到允许,去看一眼时安夏后,永乐王妃惊了。 这姑娘面容怎的如此熟悉? 人有时候是这样,做个梦醒来就记不得梦里的事了。可当见到某个人,就觉得很面熟。 永乐王妃还有些不同。 她早年曾反反复复梦到一个无比尊贵的女子,在梦里她唤那女子为“太后”。 至于她和太后之间说了什么,统统不记得了。 此时一瞧,那女子除了比“太后”样貌年轻外,真就是一模一样。 她几乎脱口而出“太后”二字,幸好只在喉间滚了一圈,微微做了个口型而已。 但就是这个口型,也被站在一旁的岑鸢看到了。 他已经不惊讶,连明德帝都学会做梦了,旁人会点什么倒也不稀奇。 且他跟永乐王妃算得上熟悉。 鹿北一战时,永乐王妃押粮草入边关,被流民和敌人围堵。 他得到消息,怕是调虎离山计,不敢动用兵力,只带着拘无重夜袭长苇山,亲自去接的永乐王妃。 那一路,虽然交流得很少,但他也看出这是位非常能吃苦的奇女子。 毕竟那时,她已算年迈。 还是那句:其实都是故人呐。 第1331章 第1331章 既是故人,所以在永乐王妃探望完时安夏依依不舍要离开时,不爱说话的岑鸢破天荒地说了一句,“王妃用完晚膳再走吧。”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他岳母唐楚君,阿娘姚笙,大伯母于素君,大舅母郑巧儿,兄长时云起,嫂嫂魏采菱,太医申思远,包括那些个丫头们,屋里所有熟悉岑鸢的人,都不约而同怔了一瞬。 惜字如金的岑鸢竟然出言留人用膳? 且对方还是个女子,别管年纪多大,总归是个初次见面的女子。 连大伯母和大舅母都没这个殊荣呢! 永乐王妃察觉出众人的异样,倒是没深想,只是莫名留了下来,就觉得此人也怪熟悉怪亲切的。 虽然此子年纪轻,但那长相,那行事沉稳的作派,都让她心生好感。 就觉得唐楚君命好啊,儿子女儿都这么出众,连儿媳和女婿都同样出彩。 永乐王妃不知道的是,卫北大将军在鹿北时,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王妃吃完饭再走吧。” 那时王妃却摇头,“不,军粮珍贵。” 她和她的随从是饿着肚子离开的,就为了多留一口粮食给士兵吃。 他们一路行来,为了省粮就拼命喝水,导致全身都浮肿,手指按在腿上,一按一个坑。 没经历过那样残酷战争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一口粮食的珍贵。 他们少吃一口,战场上的将士们就能多吃一口;他们少吃一顿,战场上的将士们就能多吃一顿。往往这一顿的口粮,也许就是扭转战局的关键。 然而此时,人间烟火温暖,北翼山河无恙。除了时安夏还没醒,一切都温情脉脉。 桌上是待客的美味佳肴,精致而丰盛。 素来不善待客的岑鸢,也破天荒陪坐在桌上。 就在大家要动筷的时候,门房过来跟钟嬷嬷耳语了几句,钟嬷嬷脸色微变,赶紧过来跟唐楚君禀报。 唐楚君一听,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刷地站起身,就往外走。 众人都奇怪地看着她。 她顿了一下,才道,“大家都等等,府上来了个尊贵人物” 她后半句没说出口:恐怕是来蹭饭的。 她最近总觉得国库空虚,明德帝爱过来蹭饭。 一听是尊贵的人,除了永乐王妃外,在座的个个都知道是明德帝来了,纷纷站起。 永乐王妃诧异地跟着大家一起往外走。连护国公府主母都一脸凝色,会是谁呢? 岑鸢叹口气。真行,明德帝现在是三天两头打着看女儿的幌子在他少主府转悠。 他得考虑,什么时候开始收费。 他懒得去迎,只吩咐下人再备张桌子。 永乐王妃扭过身瞧了一眼,更看不懂了。 到底是什么人来了?护国公夫人需要急着去迎,而唐楚君的女婿却从容散漫不当回事。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永乐王妃那叫一个震惊啊。 明德帝出宫了!明德帝竟然带着个太监悠悠然来这里做客了。 但哪里像是做客?分明更像回家。 第1332章 第1332章 明德帝一进来,先是让大家不必拘礼,不用当他是皇上。然后就很自然地问唐楚君,“女儿今天怎么样?” 唐楚君也很有意思,起初一脸凝色,在见到明德帝的时候反而不凝了,答得也很随意,“还是老样子,就像是睡着了。” 明德帝便宽唐楚君的心,“还是老样子也算好消息。” 显然,这样的对话不是今天才有。 明德帝听说大家正准备用膳,便带着众人熟门熟路进了膳厅。一边走,一边随意和大家聊着天,丝毫没有皇帝架子,就像这里的男主人一样招呼大家入座。 正宗男主人岑鸢:“” 这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关键他还得站起身来行礼迎他,“恭迎父皇驾到。” 私底下他可以随意,在外人面前该有的礼数还得有。否则会被人说他没教养,污了他家小姑娘的名声。 明德帝朝岑鸢点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见永乐王妃也在,笑道,“理国夫人也来了。听说理国夫人明日启程回永乐郡,今晚就当给理国夫人饯行吧。” 永乐王妃压下心头的怪异,“谢皇上。” 如此,女子一桌,男子一桌。 男子那一桌只有四个人:明德帝,岑鸢,申思远,时云起。 动筷后,明德帝问时云起,“齐允石是你?” 时云起赶紧放下筷子,要准备起身行礼回话。 明德帝看得直皱眉,制止他,“坐着说,边吃边聊。家宴,没那么多礼数。” 时云起纳闷,家宴?但也没敢问出口,只承认了自己就是齐允石。 “那你为何不去领奖?你是不愿意进北宣部,还是不愿意进翰林院?” 时云起默了默,“我想留在云起书院当教谕。当时妹夫发起征文的时候,我担心没人参加,就想着凑个人头支持一下,没想过要拿名次进榜。” 明德帝:“” 要不是知道此子实力,还以为他在吹牛。要知黄万千等人评奖的时候,可不知道“齐允石”就是时云起。 齐允石完全是凭实力登上榜首,真就是应了那句话,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 明德帝道,“入仕也不耽误你在云起书院任教谕,待你丁忧期满,就来中书省任职。” 岑鸢抬眸,“父皇,我是打算让兄长接任北宣部尚书一职,您别和我抢人。” 明德帝:“” 你们都是我的人!唉,他多想岑鸢完全是他的人啊。 他沉吟片刻,又问,“若云起接任你的职位,那你做什么去?” 他曾问过岑鸢,什么时候准备回梁国。 当时岑鸢答他,八年后。 他一直认为岑鸢能任八年的北宣部尚书,没想到人家已经在找接任者了。 此时岑鸢答他,“我要等夏儿醒过来,然后带她周游列国。” 竖着耳朵听人聊天的唐楚君没忍住,“鸢儿,带着我和你们阿娘一起呗。” 岑鸢看着明德帝的眼睛,淡淡回应,“好。” 明德帝:“”这天聊不下去了。 你带着人全跑了,朕怎么办?饭蹭不了,人看不见,家也回不了。 第1333章 第1333章 席间,众人初时还稍显拘谨,后来因着岑鸢说要带时安夏周游列国,气氛就热烈起来。 姚笙难掩心情激动,更加努力尝试亲自用筷子吃饭。她刚正了骨,手还疼,拿不稳筷子,需得有人给她布菜,然后她自己再用勺子吃。 唐楚君低声宽慰她,“你别急,慢慢来。” 姚笙脸红地点点头,“夏儿很快就醒了,你也别着急。” 唐楚君温柔地笑,“有你在,我不急。” 永乐王妃对这两人的关系很好奇。一个是母亲,一个是阿娘,两人还住在一个院里,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儿时的小胖子并不喜欢交友,总是独自一个人在角落玩。如今是大变样。 此时,郑巧儿也心潮澎湃问,“鸢儿能带上我吗?我一直想去外头看看。” 于素君不能落后,“还有我。我也想出去走走。” 天大地大,走一圈,她能画好几本图呢。 岑鸢皆应:“好。” 永乐王妃忽然道,“要不,你们第一站来永乐郡做客吧。” 听到永乐王妃的邀请,唐楚君眼睛亮晶晶,拿眼去瞅女婿,待他拿主意。 岑鸢想了想,“永乐郡第二站吧。我们要先去唯那部落。” 这是时安夏早先就安排好了的,要带着小红鹊回家认亲。 永乐王妃笑着应下,“好,那我就在永乐郡恭候你们的到来。”她又对在场的其他人道,“也欢迎在座的各位,都来我们永乐郡做客。” 一时现场热烈得很,没有谁认为时安夏会醒不过来。 到了这时,永乐王妃忽然懂了。 一个是时安夏的父皇,一个是时安夏的母亲,这关系! 搞半天,明德帝钟意小胖子? 她在这席间已观察了许久,明德帝坐的那位置,抬眼就能看见唐楚君。 她发现明德帝已不动声色偷看了数次。虽然不明显,还有点欲盖弥彰之嫌,但这逃不过她的眼睛。 不过,永乐王妃感觉唐楚君完全没发现这一点。人家要么在埋头认真吃菜,要么在照顾旁边那叫姚笙的女子。 怎么说呢,小胖子终究还是小胖子,跟小时候一样傻乎乎。 永乐王妃有些诧异,明德帝竟然对女子上了心。 在她印象里,他的心思只在民生疾苦上。 当年她曾暗示过他,若他有意,她会去跪求长辈们解除与永乐王的婚约。 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明德帝的心思完全沉溺在民生上,丝毫未听出她的暗示。 后来她发现,只要聊正事,他就能好好与她说话。一旦偏离正事,他似乎就与她无话可说。 就像前几日在宫里,他召集官员们一起进宫交流治理经验。她就感觉得到,那时明德帝看她的目光就是温和又欣赏的。 除此之外,他就看不到她了。 永乐王妃忍不住笑笑。如此也好,男女之情最是伤神,耽误干正事。 这般一想,格局打开,换个思路,顿时眼前豁然开朗。就觉得其实自己对明德帝那点心思,也无非是觉得对方与自己一样务实,喜欢把一切都落到实处。 最初遇见时,她想得最多的也是:如果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携手让难民们有饭吃,有衣穿,有屋遮风挡雨,该多好啊。 第1334章 第1334章 忍不住微微笑起来,是她狭隘了。不在一起,也一样可以携手为百姓谋福利。 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少女时的那点心思也荡然无存。 正低头想着,明德帝就点她名了,“理国夫人,若是朕将如漳镇和桦水镇以及舟溪港并入你们永乐郡,你有信心治理好吗?” 永乐王妃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这几个地方若是并进来,他们就是封地最大的亲王了。 且如漳镇和桦水镇出产铁矿,向来是武器制造地。北翼几乎一大半的武器都出自于那里。 舟溪港也不简单,海运十分发达。同时,海寇猖獗,非常难管理。 见她沉吟,明德帝也不催促。 终于,永乐王妃应道,“臣妇愿为皇上分忧,可皇上不担心” “朕信你。” 武器制造业发达,海运发达,永乐郡又富庶。若是悄悄屯养私兵造反,那真是一造一个准,哪个帝王不忌惮? 其实不是明德帝信她,而是惠正皇太后信她。 这些地方都是惠正皇太后拨给永乐郡的地盘,后来成为北翼国力兴盛的标志。 最重要的是,永乐郡从来都是北翼皇室的支持者。 当然,现在明德帝也是信的。 他一直找不到好的人选来管理这几个重地,如今找到了。 早前他不是不知道永乐王妃的能力,但因着她是女子,他到底有太多顾忌。 如今做出这决定,也不过是将惠正皇太后的意愿提前实现了而已。 永乐王妃却是心头淌过暖流,有一种被信任且人生才刚刚开始的激荡,“臣妇定当竭尽所能为皇上分忧。” 明德帝垂下眉头,“辛苦理国夫人。你需要任何人力物力财力支援,都可以跟朕提出来。” 他一直唤她“理国夫人”而非“永乐王妃”,这是有区别的。一个是臣子,一个是臣妇。 很显然,他当她是臣子。 永乐王妃显然也听出来了,从“臣妇”改为“臣”以表忠心,“臣这就回去拟行治理方案上奏。” 明德帝甚慰,“理国夫人乃国之栋梁。” 永乐王妃知,从这一刻起,不,从王爷将印章交给她起,真正的永乐王就变成她了。 永乐王那个憨憨,彻底沦为摆设。以后表现好,不惹事,她能看在他是孩子们的父亲份上,让他余生过点养老的安稳日子。 若是再这么浑不吝,她能奏请皇上废了他,她一样能做永乐王。 永乐王妃回去后彻夜未眠。 朕信你! 理国夫人乃国之栋梁! 真是余音绕耳啊!永乐王妃带着明德帝的信任独自启程离京,没等那个拖油瓶王爷出狱。 永乐王得了王妃离京的消息,在牢里大哭不止。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害怕得不行。 在知道他如今是所有王爷里封地最大的亲王,尾巴翘上了天。又觉得他那皇帝侄儿还是心疼他的,打一巴掌给点甜头。 嗯哼,帝王制衡之术,谁还不懂吗? 第1335章 第1335章 如今宋世光就关在永乐王对面的牢房里,每日两人大眼瞪小眼。 早上一醒,永乐王爷就把宋世光祖宗八代骂一遍;吃饭前又骂一遍,晚上睡前也骂一遍。反正想起来就问候一圈人家的祖宗。 宋世光不敢还嘴。别说他现在的情形,够不上资格还嘴,就是以前他也够不上资格。 关键他还特别后悔。就忽然想起自己是个世子,前途一片光明,娶了建安侯府嫡女,好好过日子,其实也能过得很好。 他到底是怎么就在一夜之间进了牢里?他家爵位一夜之间怎的就变成他二叔袭爵了啊? 他不甘心,好不甘心。他想起发妻曾为他卖掉嫁妆,助他走仕途;想起上次自己在牢里的时候,是发妻四处筹银子把他接出去。 但他想不起他从牢里一出去,就把发妻打得鼻青脸肿赶回了娘家。 宋世光猛地扑到牢门上向外喊,“官爷官爷,求您给我妻子传个话,让她想办法救救我。只要救我出去,我什么都依她,什么都依她。” 狱卒坐在那,扔了几粒花生米进嘴里,斜眼看他,“妻子?大难临头各自飞,还救你!银子留着干点啥不好,救你这种人!” “不会的不会的!我妻子是建安侯府嫡女,她一向心疼我!她不会扔下我不管的!求您给她带个话,等我出去了,一定厚礼感谢您。”宋世光使劲用头撞着门的木栏。 狱卒站起身,手里拿了条鞭子,刷地抽在门栏上,抽得宋世光惨叫一声,手一哆嗦,全是伤痕。 这狱卒心情不好。 他叫周游,原先是东羽卫的羽左司,比马楚翼早先羽前司的职位还高一阶。 后来因站错队,受前羽卫长楼羽霄的指派去拦截海晏公主和驸马的马车,在“清尘”计划后被清算了。 也是因查实他只是受了指派,并未参与到谋反中,所以只是降了他职,成了东羽卫监牢的狱卒。 这是又要从最低处爬上去,心情怎么能好得了 周游掂着手中的鞭子,拖了个凳子坐下,翘着二郎腿道,“傻货,老子看你这半辈子是白活了。来来来,老子给你这傻货分析一下,你倒台了,你那些妻妻妾妾的去处。” 宋世光心头叫嚣不听不听我不听,快去给我找时婉珍啊。但他不敢得罪狱卒,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官爷,我是建安侯府的姑爷,他们不会不管我的。只求您通传一声,到时我必奉上百两白银。” 狱卒周游凉凉一笑,最讨厌这些人嘴巴一张就许诺,他就是被这些人害惨了。 他手里玩着鞭子,视线落在狼狈的宋世光脸上,“你犯事进了牢里,你那些妻妾,估计就只有建安侯府那位运气好,娘家实力足够大,能被遣散。其余的嘛,呵呵,长得丑的流放或发配为奴为婢,长得好的进教坊司。长相一般的嘛,就只能去那种地方了。哦,还有一途,几尺白绫吊死。所以,就你这么个玩意儿,还想建安侯府出面救你,死了这条心吧。” 第1336章 第1336章 宋世光越听心越慌,“不,婉珍不能没有我,她没我活不了。对,她活不了。她” 永乐王爷哈哈乐了,“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人家活不了?我看你是想多了。人家不知道活得多滋润,没准还能给你儿女换个爹。” 宋世光瘫软在地上,目光渐渐变得呆滞,摇摇头,低声重复,“不,她离不开我的。她没我不行她一直就怕被我休了。” 他想起来,在他打了时婉珍一耳光后的次日,侯府就派人来跟他谈和离。 当时他准备将休书拍建安侯府脸上的,但想到后续有可能还要利用这块活招牌忽悠永乐王才忍下了。 难道时婉珍真舍得不要这个家了? 其实现在时婉珍面临着比当初和离更艰难的选择。 她的一双儿女无家可归,要来投奔她这个母亲,却没得到侯府主母魏采菱的同意。 建安侯府。 夜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旋转、飘飞,更添了几分寂寥。 此时,魏采菱穿着加厚的锦衣罗裙坐在上首,小小年纪,严肃起来也自带一股威严,“不行,要住进侯府来绝对不行。” 时婉珍满脸泪痕站在堂下,小心翼翼求道,“起儿媳妇儿,算我这个做姑母的求您,就让我的孩子们住进府里来吧。他们没有别的去处,只有我这个做母亲的。您让他们去哪儿呢?当日夏儿曾说过,侯府将是我们这些没有依靠的女子的后盾,哪怕夫家没了,也能在侯府生活下去。” 魏采菱将手里的茶杯轻轻放在茶垫上,才淡声道,“小姑母,你莫要诓我。我虽入侯府不久,却也知夏儿的行事风格。夏儿如果在这,光听你说的这些话,早把你扫地出门了。你可以住在侯府没错,但你那一双姓宋的儿女,一个都别想住进来。” 时婉珍急了,“那你说如何是好?难道就让他们在外头流浪?” 魏采菱悠悠道,“你的孩子姓宋,本不可入我侯府,这点无需再议。据我所知,宋家二叔是个仁义之人,并未将他们赶走,还安排了院子和下人侍候。是他们自己嫌弃伯爵府降成了子爵府,还嫌弃院子偏远,且侍候的人少。小姑母,我建安侯府也是真供不起这两尊佛的。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嫌七嫌八,不知道夹起尾巴做人。” 时婉珍抹着泪儿道,“他们还都是孩子啊,慢慢教,总会教好的。我不放心他们宋家不放心” 魏采菱丝毫不为所动,“孩子?你长子宋瑞仕如今十三岁了吧。小吗?跟时云舟都一般大了。你要不要对比一下如今云舟在做什么?你儿子又在做什么?” 人比人,气死人的!时婉珍被扎了心窝子,脸色难看得很。 又听魏采菱道,“还有,你女儿也九岁多了,比咱们雪儿妹妹还要长两岁。你瞧瞧人家女儿多逗人喜欢,再对比一下你的女儿。你不放心宋家,还是宋家不放心你的儿女?” 两人正说着话,花若匆匆行来,“夫人,有个刚进府的丫头被姑奶奶的儿女用热汤烫伤了。” 第1337章 第1337章 魏采菱闻讯冷眼瞧了一下时婉珍,“这就是你说的孩子!走吧,跟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要么你跟他们走,自己出去单过。为母则刚嘛,自己的孩子自己养,不用想着我侯府给你养宋家的孩子。” 她起身走出门外,掠过时婉珍身边的时候,扔下一句话,“这样的孩子,我侯府养不起!” 时婉珍便是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含义,侯府不是不能养孩子,而是不能养这样的孩子。 她之所以异想天开觉得侯府能帮着养她的孩子,是因为大姐家的邱红颜,没什么血缘关系都能跟着夏儿享福。那她家这两个孩子,算来算去,还是时云起亲亲的表弟表妹呢。 魏采菱和时婉珍一前一后往膳厅行去,远远就听到十分暴躁的少年音,“滚!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就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们!” 少女的声音:“我说了我要吃肉,我们要吃肉!为什么上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打发叫花子吗?” 少年戾气很重,“等我们兄妹住进侯府来,再慢慢收拾你们!小爷把你们一个个全发卖了!” 魏采菱踏进门槛,冷冷一声,“好大的口气!什么时候我侯府由得你们这些外人做主了?” 那说话的少年正是时婉珍的儿子宋瑞仕,虽身量还没长成,但脸上已有了成年人才有的戾气和表情。 他变脸也快,见魏采菱进来,像是没听到质问一样,忙换上了一副笑脸,“表嫂,这些个丫头太没眼力见了,你快来管管。” 时婉珍的女儿宋欣莹也道,“表嫂,我困了。侯府这么大,我就不跟母亲挤一个院儿了,你给我安排个大点的院子吧。实在不行,夏时院也可以。” 他们刚在侯府走了一圈,她就看中了夏时院。里面都没人住,还打理得干干净净呢。 还有,她还看上了夏时院那片梅林。要不了多久,等再冷些,梅花就要开了。 嗯,她就看中那个院子了。想想能搬到那里住,就还是很开心的。 少女才九岁多,坐着椅子上脚都够不着地。 她见表嫂魏采菱不搭理,便跳下椅,站稳,亲热地摇了摇时婉珍的手,“母亲,我困了,我要住夏时院!快带我去!” 这还不够,她伸手一指魏采菱身边的花若,“我要这个丫头侍候我!别的我不要!” 时婉珍听得脸色发白,“你们闭嘴!” 魏采菱侧脸看向时婉珍,“这,就是你说的孩子?”下一刻,她便沉下了脸来问,“刚才是谁用热汤泼了我府里的丫头?” 兄妹俩这才察觉表嫂十分威严,互相指着对方,又缩回了手。 少女翘着嘴,“是她自己不小心!” 魏采菱看了一眼手被烫红的丫头璞玉,“你说,刚才谁泼你热汤了?别怕,你们来我侯府做工,就是我侯府的人。谁也欺负不得!” 璞玉听了,便怯怯地伸手一指宋欣莹,“她嫌汤里肉丸子少,就拿汤泼奴婢。” 魏采菱见桌上的汤碗里还有小半碗汤,伸手拿起碗就泼在宋欣莹的手上。 第1338章 第1338章 那汤已不热了,根本伤不了手。 但宋欣莹还是不敢置信地看着魏采菱,“你!你敢泼我!” 时婉珍也被魏采菱这一作法惊呆了。 她没想到魏采菱还真干得出把汤泼在女儿手上的事,顿时气得脱口而出,“你怎能这么对一个孩子?” 魏采菱淡淡道,“要不是看在她是孩子的份上,这汤我得让人煮开了再泼。”她顿了一下,沉声吩咐,“把这两个人给我赶出去!往后不许踏入我建安侯府一步!” 府卫们闻言便上前驱赶宋瑞仕,力气大的婆子则推着宋欣莹往外走。 两人顿时傻眼了,双双喊起来,“怎么回事?为什么赶我们走!母亲,母亲,你说话呀!表嫂为何容不下我们!” 这大抵是兄妹俩这大半年来第一次叫她“母亲”,往日这声“母亲”也是听不到的。时婉珍想到这些,心里一阵酸楚。 她其实也体谅魏采菱的难处,任谁家里养两个这样的人,都很难安宁。 她往日不知人与人有多大差距,但回娘家住了这大半年,已经适应了兄友弟恭,姐妹和睦,姑嫂融洽的场面。 就连唐楚君如今对她虽是没好脸色,说话总呲她,但为她好的心,她是感受得到的。 再看看自家这一双儿女怎的养成了这副嘴脸? 以前不觉得狰狞,今日她是真的从儿子身上看出了丈夫打人时的暴躁,也从女儿身上看到了早年自己自说自话且爱慕虚荣的模样,甚至还看到了当时她看不起刚回府的夏儿,当着许多人让夏儿难堪的刻薄。 心头漫过一丝绝望和无力,她也不想要这一双儿女。可能怎么办呢?她生的,她养的,她做母亲的还能怎样? 时婉珍私心里是希望把这对儿女接回侯府,让侄儿时云起带带,让驸马爷管管,让建安侯府这股好的风气也养养她的儿女。 她管不好,但她希望别人帮她管好。显然,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时婉珍站在侯府的阶前垂着泪。 宋瑞仕被府卫架出来就已经很火大了,看见母亲只会哭,屁都不敢放一个,更是来火,“哭哭哭,你只会哭!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 时婉珍抬起带泪的眼,“仕儿,你就这般跟母亲说话的吗?” 宋瑞仕斜着一双眼睛看母亲,“四姑母说得对,你就是个废物!” 宋欣莹在衣裳上擦了擦手上的汤,忙拉着兄长的衣袖,“你别这么说母亲,以后咱们还要靠母亲进侯府呢。” 宋瑞仕冷笑,“靠她!她都要被那婆娘赶出来了!” 宋欣莹走上前,拉着时婉珍撒娇,“母亲,你去求求二舅母和夏儿姐姐吧?她们一句话的事儿。我原先都听家里人说了,别看建安侯府的主母是这位不懂事的表嫂,其实当家做主的还是夏儿姐姐。这表嫂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一点不大气。” 时婉珍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女儿,不知怎的,一下子体会到大姐死时那晚的心情。 第1339章 第1339章 其实大姐时婉晴死的那晚,她们见过面。大姐半夜派了人来请她过去一趟,说是姐妹俩好久不见,想叙叙话。 姐妹俩见了一面后,她就走了。她没想到,那次见面成了永别。 当时大姐神情特别忧伤,“我言儿跟我说,人读了圣贤书,就会生出羞耻之心。婉珍,我现在就感觉特别羞耻” 时婉珍那时候体会不到大姐那份“羞耻”之心,可现在面对儿女尖酸刻薄攻于算计的样子,就觉得特别羞耻。 他们都还是孩子啊!怎就如此世故失了初心? 她沉了眉眼,轻声道,“仕儿,莹儿,你们回宋家去吧。你们是宋家的子孙,理该在宋家长大。你们二叔祖和二叔祖母安排什么院子,你们就住什么院子。今时不同往日” “说那么多废话做甚?”宋瑞仕又一个斜眼刀杀过来,“母亲的意思是,不打算管我们兄妹了?” 时婉珍面对儿子的逼问万般难堪,“我是你们的母亲,不会不管。”她猛地狠狠下了决心,“你们等一下。” 她转身重新跨进了侯府。 宋瑞仕和宋欣莹互视一眼,都觉得母亲又进去求人了。他们自从来了侯府,就没想过要回宋家。 侯府可是花大价钱刚修缮过,且里头主子不多。他们进去就是主子,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宋瑞仕早就盯上云起书院。在他们那个圈子,云起书院名声非常响亮。大家都知道那是宋瑞仕家亲戚的族学,很是羡慕。 还有人说,要通过宋瑞仕从云起书院的学子里挑府卫,让他帮忙牵线搭桥。 宋瑞仕都是一口答应的,说云起书院是他表哥表姐办的,也就相当于是他的。 当然,这些都是他四姑母宋平妍跟他灌输的想法。宋平妍总结说,只要是侯府的东西,就相当于是他宋瑞仕的东西。 宋平妍早前还说,不要对时婉珍太亲热,也暂时不要喊“母亲”。“母亲”这个称呼,要留到关键时刻再喊,才能起到好的效果。 显然,刚才就是“关键时刻”。 宋欣莹也在四姑母的撺掇下,开始做起了公主梦。她觉得表姐能封海晏公主,她也可以封个什么公主,就等着皇上封赏了。 现在父亲和四姑母都下狱了,他们却安然无恙,这说明他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趁着这个契机,他们必须入侯府。 两兄妹正打着算盘,就见一辆马车从侧门那头缓缓行来。 马车帘幔撩开,时婉珍露出一张憔悴的脸来,声音也沙哑着,“仕儿,莹儿,上马车。” 兄妹俩面面相觑,磨蹭了片刻,还是上了马车。 待他们坐好,马儿立刻跑起来,跑得离侯府越来越远。 时婉珍靠着车壁,深深闭了眼。 累了,一个字都不想说。 但不说还不行,因为女儿问话了,“母亲,咱们这是去哪儿?” 第1340章 第1340章 时婉珍疲惫地睁开眼睛,“早年我那嫁妆里头,有一个小宅子。当时你们外祖母在那里买了两个宅子,一个给了你们大姨母,一个给了我。宅子虽小,但能遮风挡雨。以后,母亲会撑起这个家。” 这是她唯一没卖掉的嫁妆,因为当时母亲担心她们没有后路,宅子虽然给她们,但房契没给。 还好没给,否则也没了。 后来母亲死后,魏采菱接管侯府整理财产的时候,才把这房契交到她手里。 时婉珍想通了,总靠着侯府不是事儿。 现在她也不是什么矜贵嫡女,不过是一个被遣散且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 她若不支棱起来,就没人可管束这两个儿女了。 时婉珍下了决心,要把儿女重新拧回正道。 不知不觉,便威严起来,“你们也不必想着沾侯府的光,我都沾不上,你们姓宋,就更不用想了。” 宋瑞仕听得脸都黑了,“母亲,你傻了吧。是不是表嫂把你赶出来的?我找她理论去!大不了一把火把侯府烧了,谁也别想住!” 时婉珍听得心头眉头都同时一跳,目色便凌厉起来,“仕儿,你在说什么?离开侯府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表嫂没有关系。临行时,你表嫂还给了我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呲!母亲,你是叫花子吗?你就这么贱吗?人家给你五十两,你就乐开花!四姑母说得对,你就是个眼皮子浅的东西” “啪!” 时婉珍一个耳光打在宋瑞仕脸上,气得胸口不断起伏,“谁教你跟母亲这般说话?啊!我是你母亲!十月怀胎生你下来的母亲!四姑母!四姑母!你难道不知道是你四姑母把你们害成这样?” 宋瑞仕被打了一耳光,也不恼,只斜眼看她,“那你别生啊!我求你生我出来的吗?最讨厌你把十月怀胎挂在嘴上!过个生辰,你还要抢功,说什么我的生辰就是你的受难日。” 时婉珍听了儿子的话,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针戳进她的四肢百骸,手指尖尖都发麻发疼。 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啊?生了这么个东西! 她强忍着泪意,也强忍着心里密密麻麻的疼痛,“我生你的时候,差点死了。这是事实。要不是你们外祖母找的接生婆手法好,你也死在我肚子里了。生你的那日,你父亲就纳了春姨娘。靠你们宋家,靠不住!” 宋欣莹见母亲和哥哥都言辞激动,忙打岔,问了个问题,“母亲,你离开侯府,准备拿什么养我们?” 时婉珍显然是想好了的,认真道,“你和仕儿都入学念书,仕儿去考科举,你学手艺,我做绣娘养活你们。” 宋欣莹几乎尖叫起来,少女音又尖又利,“你做绣娘养我们?你是要把我们的脸面丢尽吗?等父亲回来,看他打不打得死你!” 时婉珍的手又痒又麻了,抬起手就朝宋欣莹的脸上挥过去。 打在女儿脸上,疼在母亲心上。 可不打不行,听不得听不得! 女儿才九岁多,怎的就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她错了!她错了!她言传身教,把女儿教成了这副鬼样子。 她把头埋进手心之中,眼泪流了一手,“你们一个个的,这丢人,那丢人!你们知道吗?没有骨气,朝人伸手才是最丢脸的!” 第1341章 第1341章 宅子是个二进院,住他们一家子绰绰有余。 若主母是个会操持的,儿女是孝顺的,其实日子不会差。 时婉珍糊涂了大半辈子,如今总算是下了决心,要自立门户,养儿养女养自己。 马车是侯府的马车,车夫将他们送过来就回去了。 同行的,有一个小丫头叫翠珠,还有一个袁嬷嬷是她的陪嫁嬷嬷。 她被赶回侯府以后,袁嬷嬷也从伯府回来了,一直跟着她。 翠珠是魏采菱当家后,新配给她打扫院子的粗使丫头。 如今魏采菱瞧她艰难,许她暂时带走翠珠。说好了,等她站稳脚跟,自己会过日子了,就把翠珠还给侯府。 这翠珠的身契如今在魏采菱手里,月银也在侯府领。说白了,翠珠就是过来纯帮忙。 这黑漆嘛乌的大晚上,亏得有翠珠和袁嬷嬷在,否则院子里灰尘厚得都没法下脚。 宋瑞仕和宋欣莹进院不止不干活,一路抱怨,一路骂骂咧咧,发着脾气。 但他们到底还小,没有去处,又折腾了一天,也困了,闹着要睡觉。 时婉珍长这么大,没这么累过。 她让翠珠去烧水来给两个孩子洗脸洗脚,翠珠应一声,去了。 结果不多会,洗脚水就被宋瑞仕踹翻在地,湿了满屋。 “死丫头!你是要烫死小爷啊你!”宋瑞仕严重怀疑这丫头是在帮侯府里被热汤烫到的丫头出气。 翠珠眼里包着泪,“天气凉,奴婢就想着让少爷泡个脚,能暖和些。” “你还是为我好呢!”宋瑞仕把那张不知从哪里薅出来的抹脚帕扔翠珠脸上,“别动,给爷好好站着。” 翠珠虽是粗使丫头,可早前在侯府里也是被人善待过的。不止当家主母和气,她侍候的姑奶奶时婉珍待她挺好,还有侯府管事嬷嬷刘嫂也总是笑眯眯的。 换句话说,她自从卖身进侯府为奴,却从没受过气。如今哪受得了这个? 人家叫她好好站着别动,她就偏动。伸手扯下脸上的抹布,一扭身出了屋,却是下一刻就尖叫出声。 时婉珍赶到的时候,就看到赤着一双脚的儿子凶狠地抓着翠珠的头发,将其脑袋使劲往地上撞。 这一幕,何其熟悉!宋世光打她的时候就是这么往死里打。 “放开!快放开翠珠!”时婉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儿子手上把人救下,疾言厉色,“你干什么打翠珠?” “她想烫死你儿子我!”宋瑞仕张口就来,“对,她还是个狐媚子,刚对我抛媚眼。我没理她,她就想烫死我!” 翠珠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也还未经情事,被一个半大孩子这么说,顿时急了,“你胡说!” “你看你看!真没规矩!”宋瑞仕指着她,“你要表现好,我能收你做个通房。就你现在这样,真就给我洗脚都不要!” 翠珠羞红了脸,额头前已渗出血来。她朝时婉珍跪下磕了个头,“姑奶奶,您家的活儿,奴婢干不了。” 第1342章 第1342章 未等时婉珍回话,她拔腿就往外跑,生怕被逮着了。她连夜回了侯府,跪在主母房外等候发落。 魏采菱如今仍是独居,与世子爷分房住。她这几日忙,睡得晚。 翠珠跪在外头的时候,她还在灯下整理账目。 她抬起头,吩咐,“花若,让翠珠进来。” 谁知翠珠一进屋,见到主母就哭出了声,“夫人” 魏采菱一瞧翠珠那模样,鼻青脸肿,头发蓬乱,忙吩咐花若,“带她洗把脸,上点药,收拾停当再过来。对了,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弄点给翠珠吃。” 翠珠摇头哭,“翠珠不饿,翠珠有负夫人所托。姑奶奶家的活儿,奴婢干不下去了。” 魏采菱看她那样子,哪还有不明白的,抬眼示意花若。 花若便把翠珠带出去梳洗干净,又弄了些吃的让她吃,收拾停当后才将她带回主母房里。 这会子,时云起听到动静也过来了。 两人端坐在上首,听翠珠说起刚才发生的事。 末了,翠珠说,“奴婢亲耳听到宋公子说,‘大不了把侯府一把火烧了’,奴婢觉得他不是说说而已。他肯定干得出来。” 她那时候和袁嬷嬷一起,跟车夫坐在前头,隐隐约约就听到宋瑞仕说这话。 魏采菱与夫君相视一眼,才转头对翠珠点点头,“知道了。你今儿好生回姑奶奶之前住的那院子去歇着,等明日天亮了,我再给你调配。” 翠珠大喜,忙磕头,“夫人,奴婢不用再去帮姑奶奶了?” “不用了。”魏采菱道,“你往后留在侯府干活儿吧。” 翠珠又磕头谢了恩,才心满意足出去了。 待人走后,房里只有夫妻二人。 魏采菱抬眼问,“夫君可觉得我处事过于锋利,会给侯府招恨?” 时云起摇头,“侯府主母的行事风格,决定了整个侯府的命运。曾经祖母私心作祟,害苦了多少人。今日之事,我已听说了。倘若你抹不开面子,又担心旁人说你闲话,就把宋家儿女接进府里住下,恐怕咱们以后日子会过得鸡飞狗跳。所以行事锋利果断,虽然会招人恨,但至少咱们能防,比防不胜防要好多了。” 魏采菱一颗心总算放下,“夏儿总是鼓励我,说让我怎么想就怎么做,不必顾忌名声和脸面。夫君,你和夏儿就是我的底气啊。” 时云起站起身,准备回自己屋歇着,“你别多想,咱们加强侯府的守卫。对了,要不这几日把邢妈妈那状元郎侄儿请到府里坐镇?” 魏采菱眼睛一亮,“就不麻烦状元郎吧,我哥哥就行。” “我这大舅哥现在沉迷于跟马儿培养感情,他愿不愿来都两说呢。”时云起笑着往外走,“我过去了,你早点歇着。” “等等,我送你。”魏采菱忙起身挽着夫君的胳膊往外走。 时云起心疼她累,原不想让她送。可心里又着实想与夫人多待一刻,便是将手盖在夫人挽着自己胳膊的手背上,相依着走出去。 走到了他那屋,他又依依不舍把夫人送回来然后夫人再送他,他又再送夫人。 正是眉间眼底意已倾,柔情蜜意两相悦。依依不舍,花前月下,时云起忽然把魏采菱拉进游廊的柱后,俯身吻去。 第1343章 第1343章 提着灯笼跟在后头的花若发现夫人忽然不见了,赶紧要追上去瞧,被刘嫂一把拉住。 花若不解,“刘嫂,你拉奴婢做甚?” 刘嫂笑起来,“傻子啊,你追上去做什么?咱们主子成亲遇上孝期就够可怜了,你还不许他俩说说体己话是怎的?” 花若顿时羞红了脸,“啊,说体己话?奴婢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主子不见了,得赶紧去找。” 刘嫂从对方手里拿过灯笼,“行了,你不用跟着。灯笼给我,你先去给夫人铺床暖褥子。她畏寒,这天眼见着凉了。” 花若点点头,去了。她家姑娘自从去年落水后,身子骨就一直畏寒。吃了多少补药下去,也不见效果。 这一次,时云起把羞红了脸的魏采菱送到屋门口时,就不许她再送自己了。 他站在廊下,目送她进屋,“我看着你进去再走。” 魏采菱刚被时云起吃了口脂的嘴唇还火辣辣的,这会子哪敢看他半分,只胡乱地点点头,赶紧回了屋。 时云起笑着转身,远远看见刘嫂提着灯笼等在不远处。他走过去,从刘嫂手里接过灯笼,交代了几句注意宋家兄妹的话便走了。 他太知道品性坏的孩子,一旦坏起来能坏到什么程度。不管年纪多小,都不能忽视。 宋家姐弟在小宅子里住了两日,便闹得不可开交。 “母亲,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母亲,我们回侯府去住吧。” “母亲,你看看这些东西,拿去喂猪,猪都不吃!” “母亲” “母亲” 时婉珍从来不知道被儿女们唤“母亲”这两个字有这么可怕。她脑子嗡嗡的,耳朵也嗡嗡的,吃不下,睡不着。 刚躺下,儿女就在喊“母亲”。她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好好睡过觉了,袁嬷嬷说她头发都白了一把。 袁嬷嬷也被折磨得不行,都这岁数了,还以为可以养老了呢。 结果苦难才刚刚开始。这宅子里现在就她一个下人,真就是一口气儿都喘不得。 万般无奈下,她麻起胆儿跟夫人提议,“实在不行,就把少爷和小姐送回宋家吧。” 其实早前时婉珍是希望儿女回宋家的,可后来儿子那句“母亲不打算管我们兄妹了吗”,彻底唤醒了她做母亲的心怀和责任。 儿女这副模样,简直是人见人嫌。侯府嫌弃,难道宋家就不嫌弃吗? 如今当家做主的是宋家二叔,都多少年不来往了。可以说两个孩子生下来,离得这么近,都没见过这门亲戚。 现在要让人家养这俩孩子,乖的话给口饭吃还能换个好名声。就这人家凭什么养着啊,怕是不出三天,就得给轰出来。 时婉珍心里苦,直垂泪。活了半辈子,竟然活成了这样,“嬷嬷,你先辛苦几日,我很快就去买几个丫头回来帮你。” 袁嬷嬷唉声叹气,连客套话都不想说了。她不怕辛苦,怕的是辛苦没个头儿。 第1344章 第1344章 宋家那边。宋老夫人趁着丈夫点卯的功夫,就把原先给两个孩子准备的院子稀哩哗啦全堆上了杂物。 “他们母亲若是个有骨气的,就别把孩子往我们宋家塞了。”宋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对各门房交代,“没有我的令,谁都不许把那母子三人放进府里来。” 门房们忙应下,各自如临大敌。 贴身嬷嬷低声问,“老夫人,您就不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影响老爷和几个少爷的仕途?” 宋老夫人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的茶渍,“建安侯府都不在意名声,咱们这半道袭爵的要什么名声?他们仕途若是不顺,那就是他们爷儿几个的能力问题,怎么怪也怪不到咱们深宅妇人身上。” 才说了几句,她觉得口干,最近上火得很,又端起茶喝了一口,“老爷嘴上不说,其实也不乐意沾这家的孩子。常言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可宋与宋还真就不同,不然为何这么些年大家都不来往?总之,有我在的一天,我就不允许家里放两个这样的危险人物进来。” 时婉珍也不想整日对着这两个危险人物,便是一狠心,去了少主府,求到了时安夏跟前。 她万万没想到,时安夏大白天的竟然在睡觉。哎呦,这好命的! 她也想睡啊!可她不止睡不着,根本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时婉珍坐在时安夏床边,喊了半天“夏儿”,也没见对方应她。 她便自顾抹起泪来,“夏儿,我知你装睡,不想理我这小姑母。可夏儿啊,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找你诉诉苦。” 时婉珍也确实憋坏了,一股脑把在侯府发生的事,一直絮叨到这两日。连她儿子要放火烧了侯府这种话,她也没漏掉。 她太难了啊,“夏儿,我跟你说,我有时看我儿子那眼睛,我就觉得他真干得出杀人放火的事。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时安夏睡得安稳,没回应她。 时婉珍继续道,“我就是想来找你取取经,讨要个法子,要怎么才能把我儿子和女儿管得像你和起儿这么好?不不不,不用像你们这么好,哪怕,哪怕再差点也行。可他们怎的那般混账啊!” 坐在一旁全程冷脸的岑鸢淡淡开口,“基因问题。” 时婉珍抬起带泪的脸,看向岑鸢,“什么鸡?” 岑鸢懒得理她,站起身,示意北茴盯好,自己去找岳母告状去了。 唐楚君一听,“你怎的把人放进来了?” 岑鸢道,“我想着,夏儿睡了那么久,肯定闲呢。她可能也想听听新鲜事儿,就把人放进来了。” 唐楚君哭笑不得,“那你又告什么状?” “听她说话烦,母亲您去招呼她吧。我出趟门,马楚翼在等我。” “去吧去吧,”唐楚君忍不住问,“是陈家的事儿?” 岑鸢点点头。 唐楚君又问,“那你要救他们出来吗?” 岑鸢摇摇头,“不。我的因果债还完了,这是他们自找的。” 唐楚君只以为是养恩的因果债,便道,“你自己不后悔就行。你是个果断的孩子,我放心。我就是怕” 第1345章 第1345章 岑鸢见岳母一言难尽的样子,替她说了,“你怕我把他们家那俩姑娘救下,然后接到府里来?” 唐楚君被戳破了心思,脸一红,嘴硬,“那倒没有。” 她这不是愁就胡思乱想么?夏儿躺着总不醒,这女婿万一心一软,想要给夏儿积福,就把陈家那俩犯事儿的姑娘接回少主府里养着,那不得闹心? 岑鸢淡笑,“母亲大可放心,我看到她们也心烦。不管夏儿躺多久,我都守着。”他顿了一下,又道,“而且我有种感觉,夏儿应该就这几日能醒。” 唐楚君点头应着,心想早前你也说“就这几日”。不过女婿打气儿的话,她总不好反驳,叮嘱他,“穿厚点出门,快要下雪了。” “知道了,母亲。”岑鸢应着,行礼告退,去换了件厚实的锦袄,坐上马车,跟着马楚翼去了东羽卫的牢房。 原来,这日关于陈家的判罚下来了。陈家财产充公,陈济康和姚芬,以及陈梦娇因参与谋反,斩首示众。 至于四姑娘陈梦苒因参与不多,判流放漠州。 他们一家原本就关在一个牢房里。官爷宣读完判罚书,陈济康第一个痛哭流涕,“冤枉!我冤枉啊!官爷,小的要见驸马!求您跟驸马爷递个话” 姚芬也眼神涣散,“对,对对,找渊儿!他不会不管我们的!找渊儿!” 陈梦娇倚在一个角落里,神色呆滞,喃喃自语,“说好的要让我侍候渊哥哥呢?说好的渊哥哥会瘫,我会照顾他一辈子嗯,一辈子” 东羽卫羽卫长马楚翼便是亲自来了一趟少主府,将陈济康的话带给了岑鸢。 牢里,陈济康见到岑鸢时,老泪纵横。 一年,不,大半年的光景,他就从云端掉落地面,还是头先着地那种。 他哭得眼泪鼻涕横流,“渊儿,我错了!你救救我,救救我们陈家!渊儿” 陈济康悔啊,悔得肠子都断了。 他好好的,为何要搭上李家一夜之间成了叛贼? 他一个行商起家的,叛啥啊叛? 他只是想攀附权贵世家,在京城站稳脚跟而已。他根本没想过要叛国啊! 姚芬以及陈梦娇陈梦苒等人见岑鸢来了,纷纷将头贴在牢栏上往外看。 一时,百感交集。 一时,恍然若梦。 岑鸢看着陈济康,表情冷淡,“窝藏叛党,绑架朝廷命官的母亲,威逼利诱朝廷命官,你觉得哪一项你冤?哪一项不是重罪?” 陈济康早就想明白这件事了,“当日陆大人是假装妥协?渊儿,你当时为何不告诉我?如果你告诉我,我会及时回头的。我真的会及时回头的。” 岑鸢负手而立,“你一心找死,我有什么义务非要告诉你?”他走近陈济康,隔着木栏,以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你们陈家,一直有我的人在。你做什么,我都知道。” 陈济康整个人的力气刹那间像是被抽干了,“所以你一直看着我死?” 岑鸢想了想,“有那么一刻,我是想要好好对你的。我想想,是什么时候?”他默了默,想起来了,“你刚来京城的时候,还很听我的话。当时我记得在处理黄家递来的书信时,你办得很好。” 陈济康也想起来了。当日黄万千的曾孙女黄思凝央她母亲送信至陈府,他那会子真是事事寻养子商议。 第1346章 第1346章 岑鸢又道,“后来我跟我家小姑娘许亲,需要你出面撑场子” 许亲用的聘礼都是岑鸢让人提前抬到陈府上,让陈济康帮忙送去侯府。 洛家的聘礼,加上陈家的聘礼,才显得他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他就是想为他家小姑娘把门脸子功夫做足,如此再有谁来干预亲事就得掂量掂量了。 后来岑鸢让时安夏清点聘礼的时候,发现陈家聘礼里多加了几箱,是陈家自己添的箱。 虽然东西不多,他也不稀罕,但毕竟是陈家的心意。他欣然接受的同时,也原谅了陈济康强将他留下收作“养子”的事。 且他确实有时也需要这么个身份行走。 岑鸢便想着,只要陈济康能保持不起别的心思,他便能护着陈家在这京城日子过得滋润。 后来因为他和时安夏定了亲,一切顺利,他高兴过头了。脑子一晕,他甚至想过因为离得近行事方便,成亲的时候,可让陈家帮忙操办。 他当时去了陈家,那话都在舌尖上滚了一遍。谁知被陈梦娇的出现给猛地泼了一盆冷水,把他泼清醒了。 陈济康听着岑鸢平淡的叙述,心头的悔意翻滚着。 原来那日养子是有让他操办亲事的打算! 如果陈梦娇当日不出现,他操持过养子的亲事,情谊自是大不同。又如何会沦落到搭上李家,走上一条不归路? 岑鸢摇摇头,“其实那只是你错误的开始” 他提醒过陈济康,要做个明白人。 结果陈济康转身把两个女儿送走,出了事就把这账算他头上。 在他未成亲前,姚芬就去恶心时安夏,让她把陈家姑娘收做妾室。 这才是岑鸢不能忍的!也是彻底和陈家闹翻的根源所在。 往事历历在目,陈济康跌坐在地。他想起来了,经岑鸢这一提醒,他真的想起来了。 他一直就觉得两个女儿的遭遇,岑鸢应该负责。所以才理所当然觉得可以让两个女儿过去做妾。 只要女儿做了妾,他从名义上的“养父”变成了“岳父”,岑鸢放在陈家的钱,他就理所当然可占为己有。 他是贪的!他一直都是贪的! 岑鸢淡淡道,“还有,我本来就姓岑,跟你陈姓毫无关系。” 姚芬忽然发狂,使劲摇晃着牢门,“渊儿,你狼心狗肺!你别忘了” 岑鸢侧过头,像看一只死物一样看着她,“忘不了,你那碗我一口没吃的糖水蛋!”他像是想起一件极小极小的事,淡淡道,“为了感谢你那碗糖水蛋,我还是告诉你吧。富国男爵的爵位给了陈三叔,所以放心,爵位还是陈家的。” 刹那间,整个牢房掉根针都听得见。 姚芬一声尖叫,“不!不不不!不行!不可能不可能!” 第1347章 第1347章 天塌了!姚芬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陈老三何德何能啊!陈老三分明在捡漏!陈老三不过是个庶出,不过是他们陈家分出去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分支,凭什么可以袭爵? 这个打击,让她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这比让她死更难受。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曾经看不起的人过得更好。 凭什么!凭什么啊! 像是知道她的疑问,岑鸢便是解答了,“当初在玉城我就提议过,让你们在玉城修建房舍,为朝廷分忧。可你们不肯,非要来京城送死。陈三叔便是听了我的话,选择在玉城搞城建。如今皇上看到了陈三叔所作的贡献,给他爵位,不是很正常吗?” 有罚,自然就有赏。 姚芬闻言,双眼涣散,脑袋猛往栏上一撞,便瘫倒在地,喃喃的,“玉城,玉城,我们也应该留在玉城的。” 陈济康猛然跪倒在地,朝岑鸢狠狠磕头,“渊儿,是我错了,我错了。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可以为北翼做更多的事,做牛做马都可以,求你救救我!你有本事,你有办法救我的是不是?” 姚芬忙拉着一双女儿,跟着齐齐磕头。 陈梦娇已痴了,只愣愣盯着岑鸢看,然后朝他诡异一笑,“你瘫了,我照顾你,好不好?” 陈梦苒却一言不发,默默被母亲按着磕头,然后直起身,再磕头。 她却知,大哥哥是铁石心肠,不会再帮他们陈家了。 事实也如她所料,岑鸢不再说什么,与马楚翼一起出去了。 从始至终,岑鸢都没看过陈梦娇姐妹俩一眼。转身的刹那,他听到身后传出鬼哭狼嚎的哭声和尖叫声。 少主府里。 唐楚君刚踏进房间,就听到时婉珍在跟时安夏提无理要求,“夏儿,我看不如把仕儿和莹儿全收进云起书院好不好?没准他们进了书院,就变好了呢?” 唐楚君一脸嫌弃,“变好!想什么美事?” 时婉珍见前嫂子来了,竟然心头涌出一股暖流,顿时眼睛都红了,“嫂嫂!” “前!”唐楚君很不耐烦,“提醒了几百次,你都改不过来,你是要膈应死我是不是?” 时婉珍不敢惹前嫂嫂,只能忍气吞声,“唐姐姐” 唐楚君弯腰给女儿掖了掖被子,“我们出去说,别吵我夏儿睡觉。” 时婉珍这才诧异地问,“夏儿怎的睡得这么沉啊?莫不是有什么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睡得沉总比睡不着好吧。”唐楚君一看她顶着两个黑眼圈,就知对方怕是很久没好好睡过觉了。 果然,时婉珍深深一声叹息,“姐姐说得对,睡得沉总比睡不着好。” 唐楚君心道真是各有各的愁。但她不会让时婉珍知道真相,便是岔开话题,“你想让你儿女进云起书院也不是不行,只要他们考过了门槛试,就能去读。” 时婉珍惊得嘴里像是塞了个鸡蛋,“还,还要考门槛试啊?” 她今日是专为这件事来的,以为就是一句话的事,哪里知道还要考门槛试。 “那当然。”唐楚君道,“门槛试过不了,就进不了云起书院。” 时婉珍为难极了,“就,就不能破个例吗?” 第1348章 第1348章 唐楚君果断摇头,“不能。” 时婉珍知多说无益,失望地回家去了。她在门口徘徊了许久,都不愿跨进门去。 一阵风吹来,吹得她透心凉。那种无助的感觉令她整个人阵阵发寒。 就算发寒,她也不想踏进门去。宁可在风中站着,也不想见到儿女。 天大地大,她竟没有一个像样的家。 门从里面打开了,是宋瑞仕开门见山问,“母亲,我是不是可以进云起书院了?” 时婉珍含糊地点点头,“嗯,啊,是啊!” 宋瑞仕眼睛一亮,“真的?我能进云起书院?” 他一心想进云起书院学拳脚,学会了拳脚,看他揍不揍得死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时婉珍不敢看儿子的眼睛,边进院边说,“是,是啊。我问过了,考过了门槛试就能进书院就读。” 身后忽然就没了动静,她心惊地朝后一看,发现儿子一双凶狠的眼睛瞪得老大。 他的声音听来也让人背脊发凉,“母亲,你说什么?门槛试?” 时婉珍硬着头皮答道,“对,有个门槛试,为娘相信你能考” 他打断她的话,冷笑,“母亲,你的脸,真不值几个钱。” 时婉珍紧紧一握拳头,指甲把手心都戳破了。好半晌,她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仕儿,你跟我进屋。” 她走几步,发现儿子并未跟上,便是扭头盯着儿子,“你不来,以后就别叫我母亲,你也不是我儿子!” 说完头也不回,往正屋走去。 袁嬷嬷瞧着夫人铁青着脸走来,一肚子告状的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下了。 只赶紧跟着夫人进屋,给夫人沏了一杯热茶奉上。 时婉珍双手捧着茶杯,丝毫感觉不到烫。 她冷,冷极了。她需要温暖,却发现铺天盖地的寒气向她迎面扑来。 她看着磨蹭进屋的儿子,偏头吩咐,“袁嬷嬷,你去把小姐也叫来。” 袁嬷嬷应声而去。不一会,宋欣莹来了。 时婉珍挺着背脊坐在上首,“你们准备一下,这两日我带你们去云起书院考” “一千两!”宋瑞仕打断她,老成地讨价还价,“母亲给我一千两,以后我们母子在街上见到也当不认识!” 时婉珍万箭穿心,“你!你说什么?你不认我这个母亲?” 宋瑞仕凶相毕露,与宋世光如出一辙,“既然你觉得我们是你的包袱,那就用别的方式了结好了。给我们一千两,从此你去侯府享福,我们是死是活你不必管。” 宋欣莹诧异地看了哥哥一眼,“那我也要一千两。” 时婉珍此时已不是万箭穿心了,麻木,心如死灰,不怒反笑,猛一拍桌子,“好大的口气!我拼了命把你们生出来,你们找我要银子!哪来的脸!” 却是下一刻,一个拳头带着刺骨的风朝她迎面击来。 第1349章 第1349章 宋瑞仕的拳头终于向着母亲面门而去。这一拳,并未经过深思熟虑。 在他印象里,母亲挨打不是什么稀奇事。他和妹妹之前就无数次看见父亲打母亲。 看得多了,他们也麻木了。 现在父亲不在,母亲又处处不遂他心意。他生气,就觉得自己也可以跟父亲一样打母亲出气。 袁嬷嬷惊叫一声,“天爷呐!” 时婉珍惨叫着躲避拳头,鼻子躲过了,到底没全然躲开,右边脸颊的颧骨正中那一拳。 一时,场面混乱。 时婉珍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敢动手打她。 她怕宋世光不假。 但儿子!她自己亲生的儿子!她不怕! 刹那间,满腔说不清的愤怒情绪将她淹没。手里捧着的茶盏豪无预兆地向宋瑞仕扔过去。 茶泼了宋瑞仕满身。 宋瑞仕一愣之下,怒气大发,更加肆无忌惮地扑向母亲,用平时父亲常用的手段,狠狠捶向母亲的身体。 袁嬷嬷慌忙来拉他,也没躲过他疾风骤雨般的拳头。 宋瑞仕捶疯了!只觉心头一阵阵畅快。 时婉珍不知全身哪来的力气,也狠狠向儿子打去。 母子相向,大打出手。 她见袁嬷嬷倒在地上不动了,慌忙大声喊,“袁嬷嬷” 这一喊,手上便松懈下来,又被宋瑞仕打了几拳。 宋欣莹见袁嬷嬷的鼻血流了一地,吓得不轻,“哥,袁嬷嬷会不会死” 宋瑞仕清醒过来,停下了拳头。 可面前的母亲已被打得鼻青脸肿,血糊一片。 时婉珍扑到袁嬷嬷身边去,哭声震天,“嬷嬷,嬷嬷,你醒醒,我去报官我这就去报官” 宋瑞仕闻言脸色骤变,拉着宋欣莹跑去时婉珍房里翻箱倒柜,只找到了五十两银子。 正是时婉珍临出侯府时,魏采菱送的那五十两银子。 宋瑞仕嫌弃地将银子揣进怀里,又翻找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只得将桌上首饰盒里的首饰一股脑全倒出来,从中拣了几件稍微值钱的揣进怀里。 宋欣莹怕极了,“哥,你要做什么?” 宋瑞仕道,“你没看出来吗?宋家把我们当包袱,侯府把我们当包袱,连母亲也把我们当包袱。他们没一个好人!我今天出去晃了一圈,听人说,父亲是因为不敬皇室,触怒了皇权,没准要被杀头,还会连累我们被流放。咱们,跑吧!” 说着,他就拉着宋欣莹趁着暮色离开了宅子。 等时婉珍把袁嬷嬷从地上扶起来坐好后,才发现一儿一女不见了。 她如今也没有力气到处找他们,拖着伤痛的心和身体,准备去拿银子请大夫。 谁知一进屋,见屋里像是被打劫了一般。时婉珍一惊,就着微微的暮色,探头一瞧,放在箱子里的五十两银子不见了。 她怔了一瞬,摸着自己被打得肿胀的脸,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第1350章 第1350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笼罩着屋子,四周安静得可怕。 时婉珍已哭不出来。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摆脱了丈夫的毒打,还会遭到儿子毒打。 她儿子只有十三岁啊! 一点亮光从屋外照进来,是袁嬷嬷忍着疼痛拿着蜡烛一瘸一拐进来了。 她声音还颤着,“夫人,夫人” 听到喊声,时婉珍骤然爆发出巨大的哭声,震得整个宅子都哐哐响。 但终究,她没再回侯府,而是安心留在宅子里,等来了朝廷发放的遣散令。 宋世光和宋平妍被判流放。 时婉珍不用和离,也自由了。但这时的她,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丈夫,真正的无依无靠。 不知为何,她却是从心底里真正舒了一口气。 她对袁嬷嬷道,“嬷嬷,我没有亲人了。往后,咱们相依为命吧。” 袁嬷嬷心疼主子,哭得不行,“要不夫人还是回侯府去。主母仁慈,不会赶您走的。” 时婉珍摇摇头,“不回去了。往日我理解不了夏儿跟我说过的那些大道理,这几日,我忽然就懂了。靠谁都靠不住,一切都得靠自己。” 袁嬷嬷又问,“夫人不去找找少爷和小姐?”她问的时候都心有余悸,带着颤音。 时婉珍仍旧摇摇头,心在这一刻,碎了,“不找了,找回来再让他动手打我们吗?” 隔了两日,魏采菱亲自登门拜访。 她送来了八十两银票,“这银子是早前祖母私库里的。夏儿说,等你脱离了伯府准备自力更生时就给你。一共一百三十两,上次给过你五十两,这次再给你八十两。” 时婉珍隔了好一瞬,才反应过来,魏采菱嘴里的“祖母”就是她死去的母亲。 她捧着银子,百感交集。 如今没有谁比她更需要银子!她已经当了好些东西。这八十两银子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魏采菱又拿了个花样子出来,“这个图,你能绣吗?” 时婉珍拿过样子图一瞧,上面是朵盛开的牡丹花,花瓣层层叠叠,色泽鲜艳富有层次,仿佛能闻到淡淡的花香。 深浅不一的粉色和红色展现着牡丹的渐变之美,金色丝线勾勒边缘,华贵之气尽显。 这一看,就不是普通刺绣。她一时也不敢打包票,“那我试试?” 魏采菱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视线没敢在时婉珍青紫肿胀的脸上停留,“小姑母,材料方面你不必担心。我早已备齐,都是上好的丝绸与丝线。你尽管用,多练练手。” 时婉珍瞧着花若递过来的一篮子丝线,咋舌,“拿这么好的丝绸丝线练手?多可惜。” 魏采菱摇摇头,“只要小姑母肯干,手上对这种丝绸丝线熟悉,能绣出好的绣品就不可惜。我们绣纺接了一批活儿,正需要人,你要是能绣出这牡丹图,就能胜任那批活儿了。” 时婉珍感激的,“起儿媳妇儿,谢谢你想得起我这小姑母。” 魏采菱一抹忧愁爬上眉梢,笑得酸楚,“是夏儿交代我这么做的。她说,只要小姑母愿意自己养活自己,就不愁没活儿干。” “夏儿真是个好姑娘。”这一次,时婉珍是发自肺腑羡慕唐楚君,有这么个好闺女。 可这个好闺女仍旧昏迷不醒,申思远终于找到了原因。 第1351章 第1351章 不是时安夏醒不来,是她根本就不想醒。 这结论一出,岑鸢就明白了。 再强大的人,心里都有过不去的坎。显然,时成逸这个大伯父就是时安夏心里过不去的坎。 她不愿醒来面对这个人。这是申思远用明德帝给他讲的话本子,一一推演出来的结果。 申思远向来不喜欢负责,“结果若是对的,那就是我的功劳。结果若是错的,那就是话本子提供的信息不准确。”他试探着问,“所以,驸马爷,你要不要重新再跟我讲讲那话本子?信息量越大,我推演得就越接近真相。” 岑鸢睨了他一眼,“我觉得这个结论应该是正确的。” “是吗?”申思远不死心,总觉得明德帝的话本子偷工减料,肯定里面还有别的内容,“你若是肯多告诉我一些线索,我后续治疗的方向肯定就越明确。对大夫,一定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公主醒来的机会才越大,你说是不是?” “你不用套我话。”岑鸢沉着眉眼,“我知道的话本子,对你没什么用。” 申思远正色道,“那可不一定。有没有用,我自会判断。你的任务是讲,我的任务是听。” 岑鸢:“” 总觉得这厮不正经!要不是看在他说的话句句有可能接近真相,是真不爱理他的。 窗外灰蒙蒙一片,让人一眼看不到头。 二人坐在一张雕花圆桌旁喝茶说话。 大多数时候是申思远提问,岑鸢回答。 几息之后,岑鸢反问,“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强制让我夫人醒过来?” “有是有”申思远含糊犹豫了,“但,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走那一步的。” “哪一步?”岑鸢心里隐隐升起了不妙的预感,“别跟我说蛊。” 申思远一言难尽地看着岑鸢,没说话。 显然,岑鸢猜对了。 申思远道,“如果公主还醒不过来,咱们固然可以等,但等多久?什么时候是个头?这都说不好。万一等着等着,身体出现了异常状况,到那时再醒过来,恐怕比现在情况更加糟糕。” 总而言之就是多躺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岑鸢当然也知道这些。在医学发达的现代社会,还可以用输液和仪器维持身体所需养分,更可以精准监测病人的心跳,呼吸,以及血压等等。 可现在真是两眼一抹黑。 他常常半夜惊醒,起来探她鼻息。有一次因为她鼻头冰凉,他便吓得心神俱碎。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如今时安夏躺了这么久还没出问题,已经不可思议。他若是现在不采取措施,就怕后面来不及了。 “你说,要怎么做?”岑鸢沉沉问。 此时梁雁冰在西厢房里给时安夏把脉,施针,运行气血。 银针轻轻触碰肌肤,手法娴熟,每一针都精准无误。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在与时安夏体内的气血对话,引导它们按照既定的轨迹流淌。 施针完毕后,梁雁冰被请到了正厅议事。 北茴探了几回头,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第1352章 第1352章 红鹊也探头望,“北茴姐姐,是不是咱们夫人” 北茴声音凝重,“别瞎想,都去做好手边的事再说。咱们夫人会没事的。” 红鹊应一声,却几次做错了事。她平时很少会犯错,实在是心不在焉。 暮色落下,岑鸢才与两位大夫从正厅出来。 北茴想上前问点什么,却到底压下了心头的慌乱。 岑鸢也无心留二人用膳,自己胡乱吃了几口就进了时安夏的房间。 他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把他们的前世今生都梳理了好几遍。 直到夜深,岑鸢像是下了决心,叫来北茴照顾好时安夏,便去了申思远的院子。 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并肩出了少主府,先是去了一趟卓府找卓祺然,后来几人又一起去了太医院。 连着几日,岑鸢都很忙,无暇看顾时安夏。 梁雁冰这几日跑得最勤,一脸凝色查看时安夏的身体状况。 姚笙整日在余生阁和听蓝院之间来回穿梭,忧心忡忡,悄悄找唐楚君说话,“楚君,我有些害怕。我觉得夏儿的情况,恐怕比想象的严重。” 唐楚君自己害怕,但还得安慰姚笙,“不怕不怕,能有多严重?咱们夏儿是个有福气的,你大可宽心”说到后来,就成了哽咽。 她也怕啊! 最初时安夏昏迷,她其实没当回事。也不是没当回事,只是没当成什么大事。 毕竟女儿早前昏迷过六天之久,也就是睡一觉,但总会醒的。后来也有昏迷过一天两天三天的时候,但都是很快就醒来了。 这一次,似乎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女儿就晕了。 唐楚君一直以为女儿很快就醒了,谁知这一觉从秋初睡到了深冬。 眼看就要冬至了,女儿还没醒。 要说唐楚君不害怕那是假的。可她心里仍然有个信念,就觉得女儿不是普通人,肯定会醒过来。 从女儿去年落水开始,她就觉得女儿不是普通人了。 此后许多人的人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里头都有女儿改动乾坤的手笔。 两个母亲抱头痛哭后,又互相打气,互相安慰,到底舒了心头的郁气。 越是颓丧的时候,就越要有精气神。 两人不止自己打扮得体,还让府里的下人们穿戴一新。 姚笙再次去听蓝院的时候,正好撞上岑鸢,“这是要出去?” 岑鸢瞧着变得越来越年轻的阿娘,先行了一礼,才道,“是,我进宫一趟。” 姚笙试探着问,“鸢儿,明日就冬至了。夏儿她” 岑鸢忽然淡淡笑了,“冬至是个好日子,夏儿会醒的,阿娘放心。”他顿了一下又道,“府里最近有些死气沉沉,不如明日摆个梅花宴?” “啊?”姚笙满眼疑惑,“梅花宴?” 岑鸢点头,“是啊,阿娘和母亲商量一下,尽管去操持。平日里往来的那些人,都请过来吧。” 他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份名单,上面列满了朝中相熟大臣的名字,“麻烦阿娘和母亲把宴帖写好,派人送到这些人府上。” 第1353章 第1353章 姚笙心事重重捏着一串名单回了余生阁。 唐楚君从上至下认真瞧了一眼名单,“这是女婿要请的人?” 姚笙点点头,“楚君,鸢儿这是要做什么?” 唐楚君眼皮也跳得厉害,“请了皇上就罢了,还请了太子?这是要让龙运护体吗?” 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就触摸到了真相。 宫里。 明德帝沉声问,“有把握吗?” 岑鸢默了默,“若有把握,我何必请真龙天子护体?” “胡闹!”明德帝听得脸都黑了,“朕不许冒一丁点险。” 岑鸢敛了眉目,没说话,只坐在边上的椅子里发起愣来。 好半晌,无奈的明德帝宣了申思远和梁雁冰进宫觐见。 等几人出宫之时,已然天黑。 少主府派出的梅花宴请帖,已送达各家。 城南一栋宅子里,时家正在用晚膳。 时云舟几口吃完,就要溜去书房用功读书了。 他想着今天多用些功,就能把明天去宴会的时光补上。 时成逸却把他叫住,“明日,你们就不必去了。” 时安雪诧异地抬起头问,“父亲,为什么?我想去看夏儿姐姐。” 时云舟刚抬起的脚也放下了,重新坐回桌子,同样的问题,“为什么?” 于素君与孩子们的神情如出一辙,等着夫君回话。 时成逸低垂着眉头,声音很淡,“据说,明日少主府的赏花宴请的都是朝中有影响力的人,咱们家去就不合适了。” 于素君没反应过来,“咱们是夏儿最亲的人,怎么就不合适了?” 时云舟也道,“明日是冬至,没准夏儿姐姐就醒了呢。”他忽然十分神秘地低了声儿,“我听说,这次连皇上和太子都会亲到。” 时安雪眨着大眼睛,“那就更要去瞧瞧热闹啦。” 唯时成逸眉头越皱越紧,终于道,“那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不太舒服,想在家里歇着。” 晚上,于素君见时成逸迟迟不回房,便亲自端了银耳汤过去。 “歇会吧,喝点银耳汤。”她见他近日消瘦得厉害,也不知到底怎么了,“忧思过虑伤神。横竖不用上朝操心,你多休息休息。” 时成逸听得有些烦闷,掀眸,“你在怪我?” 于素君一怔,“没有啊。夫君何来此话?” “你怪我降职救安心性命。”时成逸目光一错不错看着妻子的脸,“可我没有办法,素君,她是我女儿!” “夫君,安心也是我瞧着长大的。”于素君一脸茫然,“你救她,我没有不高兴啊。” 时成逸摇摇头,不再看于素君,“对不起,是我自己情绪不好。” 是他自己后悔了,不该轻易拿前程做交换,也恨自己在丁忧期间不能为朝廷效力。眼看那些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全被填满,他心急如焚。 时成逸前些日子不关心还好,两眼发黑,两耳不闻窗外事。即使从《翼京周报》看到一些人员变动,都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可自打跟明德帝打了照面后就不一样了。他发现,明德帝对他有敌意 早在许久之前,他就察觉出明德帝有敌意。 那时候,他还不明所以。直到发现明德帝对唐楚君起了心思,他终于知道对方的敌意从何而来。 被天子记恨上了,他往后还能有光明的前程吗? 时成逸敛下眉目和心头的苦闷,却不能对妻子宣之于口,只能埋头继续看书。 第1354章 第1354章 于素君见他没有回房的打算,便是提醒他吃了银耳汤,别熬太久,便走了。 夫妻二人一向关系和睦,加之儿女孝顺,自来和美,没有隔阂。 可自上次时成逸去看过时安夏回来,情绪就不太好。于素君也只当他担心时安夏,便是上床自顾睡了。 夫君不去,她可是要早早到的呢。 楚君姐姐没她不行,她得去帮忙招呼客人的。 翌日,于素君带着一双儿女早早就来了少主府。 已经好久门可罗雀的少主府,此时门户大开,门前车马往来热闹。 于素君便想着,夫君不来也好,省得看到一个个意气风发的朝廷官员心生羡慕。 今日来了好些重臣权臣,其夫人们也都来了。 少主府的梅花林那边本来就有好几个宴客的大厅,此刻更是被装点得格外华丽。 男宾一厅,女宾一厅。 厅与厅之间,便是由一个小梅林连接着,偶尔传来几声清脆鸟鸣,更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微风吹过,花瓣飘落,如同仙境一般。 文人吟诗作画,由黄万千牵头,话题自然逃不过“齐允石”到底是不是“时云起”。 问到嘴边,时云起便是含糊其辞,“你觉得是就是,你觉得不是就不是。” 武将们投壶,也切磋武艺,一时场面热闹。 而听蓝院里的气氛却紧张异常 时安夏被无尽黑暗包裹着。 她其实看到了出口在哪里,却不愿意动。 心里有些害怕黑暗散尽后的黎明,许是有更让人难以承受的痛楚。 是什么呢? 她忘了。 在跌入黑暗的刹那,她原本知道了答案。可后来被黑暗包围久了,她便慢慢模糊了记忆。 或者是她根本就不愿意回忆起真相。时安夏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一只大黑狗在远处冲着她汪汪大叫。 她下意识喊了一声,“墨宝儿!”却想起来,那可能不是墨宝儿,而是夜宝儿。 大黑狗从远处窜过来,用嘴咬着她的衣角使劲往光亮那头拽。 她对夜宝儿向来没有抵抗力,顺从地跟着它来到光亮的出口。 就着光线,她看见狗子头上有一朵白色小花印记。 刹那间,分不清前世今生。 时空交叠,浮生若梦,前尘如烟。 她笑起来,蹲下身子抱着大黑狗,“墨宝儿!你来找我啦!” 找她的,何止只有墨宝儿? 还有她母亲唐楚君,她阿娘姚笙,以及好多好多熟悉的面孔。 甚至她仰仗过的文武大臣,也都一一在列。 最后,明德帝带着岑鸢拨开人群走出来。 时安夏方想起,咦,自己似乎已经成亲了。 这就是她的夫君光亮照着夫君的侧颜,她便想起无数次站在檐下看着他去上朝,然后再在檐下等他回家 她喃喃喊了一声“夫君” 第1355章 第1355章 床前,岑鸢紧紧盯着时安夏的脸。见她一时皱眉,一时抿嘴,很不安稳的样子。 她喃喃自语的时候,喊出了一串人的名字。终于,最后叫了一声“夫君” 岑鸢笑着应她,却酸楚。 还以为这小没良心的,又独独落下了他呢。 连屏风外的申思远都紧张了一下,生怕时安夏喊了所有人的名字,只漏了岑鸢。 那就尴尬了! 因为他知道,这姑娘中祝由术的同时,还中过绝情蛊,脑子里是根本没有岑鸢的。 还好,她喊了一句“夫君”。 岑鸢却知,她喊的是“夫君”,而非“青羽”,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可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醒来就好了。 岑鸢起身避开,让梁雁冰给时安夏再次检查了身体,同时又施了一次针运气活血。 又过了三日。 齐公公每日都来问,“公主醒了吗?” 岑鸢日常答,“快了。” 齐公公回去复命也答,“驸马说快了。” 害得明德帝批折奏的时候,一不小心写了个“快了”。 他们却不知,时安夏久久不踏进光亮处,是一直在疑惑,为什么这些人里看不到大伯父? 她看了无数遍,找了无数遍,总找不见。 她纳闷得很,咦,大伯父去哪了呢? 时安夏想不明白,又重新坐在了黑暗里思量起来。 她努力想啊想,怎么都想不通。似乎在掉入黑暗深渊前,她就是因为大伯父的什么事而大受震荡。 是什么事呢? 大伯父一直待她如女儿,而她也一直当他是父亲般尊重。 时安夏抱着脑袋在黑暗里努力思索。 许久之后,一只大手拽着她,声音很低沉,“夏夏,歇了那么久,你该醒了。” 腿边似乎有夜宝儿,也有墨宝儿,全都扯着她往光亮处拖拽。 还有许多许多人,都在拉扯她。 她似乎也知,自己不该再躲在黑暗之中逃避。心头松了力道,一下就被人拽出去了。 眼前灼光一闪,她下意识用手挡在了眼前。 很刺眼! 她的手无比僵硬,全身都僵硬。 渐渐的,时安夏适应了刺目的光。 帐幔是放下的,挡着外头烛光。 其实并没有多刺眼,帐里光线朦胧。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立时撞见岑鸢英俊清冷的脸庞。 四目相对。 她眼神清亮,他满目血丝。 第1356章 第1356章 她看着他,细细声声喊,“夫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轻轻浅浅笑起来,“夏夏,你醒了。”话尾是长长的叹息。 时安夏这才发现,床幔隔开了外界,他俩躺在一张床上。 刹那间,红晕染上了她白生生的小脸,忙哑着嗓音问,“这一次,我昏迷了多久?” 岑鸢温柔地笑,声音带了一丝嘶哑,“冬至都过了好几日了。” 她心惊,“这么久吗?” 她记得晕倒时,还是秋天。 岑鸢抬手轻抚着她丝质般的墨发,“你这人,歇够了也不知醒来。是要急死人吗?” 时安夏很少听到岑鸢用这种语气抱怨,便是轻轻弯了眉眼,“我错了。我下次不这样了,夫君你别生气。” “生气!”他气鼓鼓地将她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口,“可说好了,以后再不许这样。” “嗯。”她乖乖的,耳朵贴在他的心房,听着他剧烈的心跳。 半夜,整个少主府就鲜活起来。 申思远得到消息,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听蓝院跑。这姑奶奶醒不来,驸马不准他成亲啊! 黎锦绣住西厢房,听到动静也起来了。 侍候她的丫头叫盈月,“姑娘,院使大人说了,天寒地冻的,您身子弱,不能凉着,就别跟着去了。去了也见不着人。” “那怎么行?”黎锦绣说着话,手里一点也没停下,三下五除二将外罩穿上,“你把那件蓝色狐裘给我拿来披上。” 盈月拗不过主子,只得照办。 主仆二人顶着寒风经过余生阁的时候,看见唐楚君和姚笙都激动得语无伦次。 “夏儿醒了!夏儿醒了!” “夏儿真的醒了!雁冰已经先去了听蓝院。你慢着点,别急别急。” 这几日,梁雁冰都没回自己家,一直宿在余生阁等信儿,连睡觉都和衣躺着。刚得了听蓝院传来的消息,就赶紧起床过去了。 她肚子已经很大,行动不太方便。原本岑鸢不让她这么辛劳,可给时安夏检查身体,唯她最合适。 且一直是她给时安夏施针活血,她最了解时安夏的身体状况。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她又怎能回家歇着? 见到时安夏那一刻,梁雁冰忍不住湿了眼眶,“夏儿,你可算醒了啊!你要再不醒,唉” 时安夏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辛苦你了。” “你这人!我是怕辛苦的人吗?”梁雁冰伸手一指她额头,“你个没良心的,自己睡得安稳,就不想想咱们这些等你醒的人?” 她可是听申院使说过,是夏儿自己不愿醒。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能让心思这般绵密又强大的人拒绝清醒? 她一边埋怨着,一边探脉,然后开始施针,“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吗?” 时安夏笑,“饿。” 一个“饿”字传出去,外头的人忙坏了。其实邱红颜得到时安夏醒了的消息,就开始在厨房忙活起来了。 大半夜搞得厨房哐铛哐铛,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她做的这款药膳粥,需要小火熬好几个时辰呢。 红鹊瞧得心急,“等你这药膳熬好,咱们夫人都饿坏了。” 邱红颜笑着安抚她,“小红鹊,这你就不懂了。我可是问过安国夫人的,越是饿的时候,就越不能吃急了,怕坏了肠胃。得让夫人慢慢适应,所以药膳粥熬几个时辰刚刚好。” “哦哦,是这样吗?”隔了一瞬,红鹊忽然抱着邱红颜边哭边跳,“夫人醒了夫人醒了夫人醒了啊啊啊” 邱红颜也抱着红鹊跳起来,“醒了醒了醒了!” 两个姑娘就那么在厨房里蹦蹦跳,又哭又笑。 唐楚君等三人齐齐来了听蓝院,见一众丫头们都紧张地在门外候着。谁也没敢高声说话,生怕扰到了刚醒来的夫人。 第1357章 第1357章 北茴见着唐楚君等人过来了,忙问安,“这天儿还没亮,外头又在下雪。老夫人们和黎姑娘先回去歇着吧。这会子见不到人的。” 唐楚君和姚笙齐齐道,“不冷不冷,暖和着呢。” 夏儿醒了,天冷也是热的,一点感觉不到冷。 北茴只得又道,“锦绣姑娘先回去吧,申院使说了,这一时半会还见不着人。大家都这么在外头干等着,到时等凉着了,他们还有得忙。” 黎锦绣觉得是这么个理儿,想了想,“楚君姐姐,姚笙姐姐,不如我们先回余生阁等。一会儿能见了,北茴会来叫我们的。” 北茴点头,“正是这样。几位主子先去歇着,保重身子要紧。奴婢但凡得了消息,就快快来禀报。” 唐楚君等人这才一路回了余生阁,但觉头上飘落的雪花都格外美。 次日,唐楚君迫不及待一大早让钟嬷嬷给于素君带了个信儿,说夏儿醒了。 于素君高兴极了,喜气洋洋把儿女们叫过来用早膳。 “菩萨保佑啊菩萨保佑!”于素君双手合十向着各个方向拜了拜,“夏儿可算醒了。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时安雪眼睛一亮,“真的?夏儿姐姐醒了?”她抬头问时云舟,“哥,你去看夏儿姐姐吗?” 时云舟想了想,“你们先去吧。我要上学,等下学后,我自己去少主府跟你们汇合。” 于素君点头,“也好,反正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那你晚些来吧。” 一个声音响起,“少主府那么多人,说得你们去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时成逸说着话就跨进了门槛。 于素君让人添了碗筷,心情好,笑起来也好看,“帮不帮得上忙另说,关键人得在,凑个人气嘛。夫君,你去吗?夏儿醒了,你不高兴?” 时成逸淡笑,“高兴,当然高兴。不过”他话音一拐,“夏儿如今贵为公主,有的是人为她高兴。她不缺我们。” 于素君一怔,总觉得夫君这段时日怪怪的。 时安雪童言无忌,“父亲说得不对。关心夏儿姐姐的人,越多越好啊。这好事还有嫌多的?再说了,夏儿姐姐就算贵为公主,她也还是我的夏儿姐姐呀。父亲,您说是不?” 时云舟也道,“夏儿姐姐对咱们家,比对她自己亲爹都亲。在外头要不说,人家还以为夏儿姐姐是父亲您的亲女儿呢。” 时成逸老脸一红,忽地沉声一吼,“胡说八道什么?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时云舟一怔,不明白父亲怎的生这么大气。 于素君却知,夫君是担心这种话落到旁人耳里,对楚君姐姐的名节不利,“这种话呢,在屋里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能口无遮拦张嘴就来。咱们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到时有损你夏儿姐姐和她母亲的名节。” 时云舟这才知道父亲在生气什么,忙起身行了礼,“儿子知错了。儿子只是想表达,夏儿姐姐跟咱们家亲,并不会在意咱们能给她带来多大助益。” 他就是莫名感受到父亲的低落情绪。那日少主府宴客,父亲竟然推脱没去。 他就发现父亲对前程和仕途十分在意,根本不像他嘴上说的早已看淡。 时成逸说不去看时安夏,最终还是跟着妻女去了。 他也是真心希望夏儿能好起来,只是每每想到明德帝借着探望夏儿去见唐楚君,心里就莫名不得劲儿。 他最近从妻子嘴里已经得知明德帝又去了少主府好几次,次次都留下用了膳才走。 时成逸心烦意乱。 第1358章 第1358章 是他心里还有唐楚君吗?不,并不是。 他自问对夫人于素君是真心的,尤其经历过侯府差点倾覆,是夫人一直陪在他身边。 风雨同舟,不离不弃的情谊,又如何是旁人能相提并论? 可终究他是人,心头的某个角落里,还住着一个唐楚君。 他希望有人爱护唐楚君,但不希望那人是明德帝。至于原因他说不清楚,也不敢去想。 这日下了第一场大雪。冬至后,也该下雪了。 相比于去年,这都算晚的。 马车在雪地里碾出了深深的印子,刚停在少主府门前,就有人上前来请他们进府。 少主府里,一片欢声笑语。 时成逸第一次有了格格不入的情怯之感。 唐楚君的笑脸撞入他的视线时,他的心像是忽然被撞开一个口子,冷冽的寒风就那么在他毫无准备之下吹了进来。 “她大伯来了。”唐楚君今日特别热情,“快进快进,外头太冷了。 女儿醒了万事大吉,见谁都觉得亲切。 时成逸刻意移开了目光,温润有礼,“听说夏儿醒了,我来看看。” 唐楚君笑成一朵花,“醒了醒了,托大家的福,我家夏儿终于醒了。”她热情地一手拉着于素君,一手拉着时安雪,“走走走,去看看我家夏儿,她可想你们了呢。” 几个女子走在前头,时成逸跟在后头,在檐下便脱去了披风。 红鹊等人接过披风,把上面的雪拍尽,才拿去挂好。 时成逸几人齐齐进了屋。屋里烧了地龙,暖和得很。 时安夏穿着一袭淡雅的青花瓷色锦袄端坐在椅上,说不出的清丽可人。 她梳的妇人挽髻,配着少女的唇红齿白,几缕碎发轻轻垂落耳边,更添了几分艳色明媚。 屋子里原是坐着几个妇人,见时成逸来了,都纷纷笑着打过招呼,移步去了别的屋。 时安夏抬眸见到时成逸的刹那间,脑子嗡的一响。 一直想不起来的事,忽然就想起来了。呼吸一滞,她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曾景仰崇敬的大伯父,陌生又狰狞。 中年男子的郁气和颓丧集在眉间久了,慢慢就落下了岁月的痕迹。 大伯父老了。 几月不见,竟老得不成样子,就好似青竹松柏被大雪压弯了枝。 两鬓起了斑白,连梳理整齐的发丝里都藏了白。最重要的是,眼里的清正淡了。 时安夏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带着情绪看大伯父才这样,还是对方真的心思起了一些什么变化? 四目相对,又赶紧齐齐移开了视线。 第1359章 第1359章 时安雪年纪小,并未察觉场面上的微妙尴尬,冲上来亲热地拉着时安夏上下打量,“夏儿姐姐,你可算醒来啦!我们都来看你好多回了!” 时安夏请大家落座,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抬手摸了摸时安雪的脸,“雪儿,谢谢你来看姐姐哦。” “不谢不谢,”时安雪小小年纪已经知道羞赧,“看望姐姐又不费力。就是见着姐姐总不醒,我还偷偷哭呢。” 时安夏就这么被小安雪抚慰了,笑着将桌上的糖果塞到时安雪手上,“你吃,吃了糖糖心里甜,以后就再也不哭了。” 时安雪眨巴着大眼睛偎在时安夏身边,“夏儿姐姐,人家都是大姑娘了,你还拿糖果来哄人家。” “大姑娘也是可以吃糖的。”时安夏又捏了捏她的脸颊,才抬眸温淡向时成逸等人解释自己没起来行礼的原因,“我睡得太久,腿脚僵硬,还不太便利,大伯父大伯母见谅。” 于素君其实也有一瞬感觉到了时安夏的疏离。可见对方亲热地塞东西给女儿吃,又摸女儿的脸,这分明是亲人之间才会有的动作,一时又觉得自己想多了,“都是自家人,别管那些虚礼。你先顾着你自个儿的身体才好。” “谢大伯母。”时安夏低头应着,余光投向时成逸时方发现,大伯父憔悴了很多。默了默,还是温温有礼道,“大伯父大伯母请坐,别站着了。” 唐楚君在一旁也道,“对对,都是自家人,拘什么礼来着。”她张罗着让人奉茶,又顺手塞了个汤婆子进于素君怀里。 于素君又把汤婆子塞进时安夏手里,“楚君你别招呼我,我又不是外人。夏儿刚醒,畏寒,紧着她些。” 唐楚君笑,“夏儿嫌地龙开得热,她已经扔好几回了。” 于素君也笑,“这个汤婆子不一样,夏儿得抱着。这可是大伯母亲自塞你怀里的呢。” 一时大家都笑起来,连时成逸都扯了扯嘴角。 时安夏抱紧汤婆子,“是是是,大伯母塞的必须要抱紧。” 于素君又一一问了许多关于身体方面的事,时安夏也一一回应了。 加之有唐楚君在里头插科打诨,几人时不时笑起来,气氛融洽。 时安雪偎坐在时安夏身边的绣墩上,一边听大人聊天,一边吃糖果。 唯时成逸如坐针毡,喝茶的手都莫名在抖。 他偏过头去,“夏儿,可还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吗?” 时安夏摇摇头,“还好。” “那就好。”他尴尬地应一声。热茶送入嘴里,只觉火辣辣的。 就连于素君都发现了他们对话的疏离,笑道,“怎的,你们叔侄平日不是说不完的话吗?如今倒像是陌生得很。” 时安夏笑道,“大抵是睡得太久,我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 时成逸继续喝着茶,茶香晕不开他心里的苦涩。 那是一种无比微妙的感觉。 以前他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时安夏对他的依赖。从他在她十二岁无意间把她找回来时,她就像依赖父亲一样依赖于他。 他一直因此对时安夏比对自己女儿更多了一层亲切。或者说,从心底里,他早已把自己当成了她的父亲。 因为是父亲,所以要为她撑起一片天地。只要他能做到的,他都愿意为她去做。 为她争取更多筹码,无条件信任她。甚至有一日若她需要,他又做得到,他能倾其所有之力护着她。 第1360章 第1360章 时成逸一直是这么想的。每每想及,都能把自己感动得心里暖烘烘。 他就觉得自己心怀坦荡,配得上“光风霁月”这个词。 那时,他从没分析过自己,是因为什么没放弃寻找这个失踪的孩子;也从来没分析过自己,为何找到这个失踪的孩子时的狂喜,比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时云舟更甚。 那样隐秘又微妙的心情。不去想,不敢想。 就怕一想,便会将阳光驱散。 而现在,他们可怕地疏远了。 时成逸虽然不看时安夏,却知她的目光也在躲避他。 他和这个侄女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心墙。 时成逸第一次觉得夫人于素君是个无比聒噪的人,笑起来声音过于尖利,语速又快,吧啦吧啦没个停。 整个屋子里都是于素君的笑声。 好笑吗?哪里好笑了? 有那么多话要说吗?说的全是废话! 时成逸几次朝于素君递眼色让她适可而止,暗示刚醒来的人需要安静,可对方正在兴头上,丝毫未觉。 “夏儿,你可不知道。你昏迷这么久,你夫君都不上朝了。他准备把北宣部尚书的位置交给你哥哥,哈哈,那日皇上还和他抢你哥哥呢。”于素君想起那日与皇帝同在一屋用膳,就觉得与有荣焉。 要不是需要保密,她能回娘家吹破天。 说给时安夏听,倒是不需要保什么密的。 时安夏便是问,“皇上也抢我哥哥?” 于素君瞧了一眼唐楚君,“说的是啊!你母亲真的生了个太优秀的儿子。” 她喝了一口茶,卖足了关子才道,“你哥哥拿下了那个什么‘山河行’的征文榜首,现在全京城都在传‘齐允石’是你哥哥。” 时安夏笑着点头,“那确实是我哥哥。” 于素君接着说,“那日,皇上就怼到你哥哥脸上问他到底是不是齐允石。你哥哥也不敢欺君,就承认了。那个榜首的奖励,你知道的,不用考科举,要么进翰林院,要么进北宣部。结果皇上是有打算的,想让你哥哥进中书省啧啧,起儿那个香饽饽!” 她说话是真的又快又密,但料足啊,三言两语就说清了好多事儿。 唐楚君分明那日也在现场,可再听一遍时还是觉得有意思,便是一直捂嘴笑,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我儿!我唐楚君的儿子!嘻嘻怪不好意思的! 她颓了一些日子,如今见女儿醒了,一下心情好了。就如那盛放的牡丹绚丽无比,娇艳欲滴。 时成逸的余光都不听使唤,不敢看,却又忍不住看。 于素君仍旧丝毫未觉。 时安夏一直就喜欢听大伯母说话,听着唧哩呱啦说得多,其实没一句废话,“后来呢?” 第1361章 第1361章 于素君小时候说话就是个炮仗,不容易停得下来。尤其是听者有兴趣,这会子就更加来劲。 她便学着岑鸢的语气说话,“后来你夫君就说‘父皇,我是打算让兄长接任北宣部尚书一职,您别和我抢人。’哈哈哈哈哈哈你听听,你听听,这像是和皇上在说话吗?那分明是和父亲在说话。恐怕比父亲还亲近,我们舟哥儿就不敢这么跟他父亲说话。” 她还特意看了一眼时成逸,“你说是吧?” 时成逸从来不知有这些事,如今听得心里那把火烧得更旺了。 这里面的每句话,几乎都成了他的禁忌。 首先是朝廷里的职位,在他看来是遥不可及的高山。其次是明德帝像“父亲”这个说法,令他听得心都碎了。 时成逸一生都在山脚下徘徊,好容易一次因为玉城救灾爬到了山腰,又哗啦一下滑到了山脚。 结果时云起呢?一会儿北宣部尚书,一会儿入中书省,这些地方不是所有官员穷尽一生都很难达到的高度吗?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廉价? 对,应该是从侄女婿岑鸢开始的。 北宣部尚书岑鸢!早前听说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这个侄女婿很厉害。 如今再听,已莫名变了样。 侄女婿定是讨好明德帝才得来的职位,否则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成了尚书? 如此年纪,既没参加科考,早前又没有任何卓越成就,凭什么就成了尚书? 这不让人奇怪吗?这个想法一旦冲上头,就莫名替侄女不值。 还以为岑鸢是个好的,谁知竟是如此溜须拍马之人。 他得找个机会跟侄女推心置腹好好聊聊正想着呢,明德帝驾到。 跟在明德帝身后进来的,还有岑鸢。 两人并肩走进来时,就在一路细语交谈。 时成逸等人跪了一地迎接,低头屏息不敢仰望。 明德帝一手虚扶唐楚君,一手示意岑鸢去扶时安夏,“朕微服私访,不必拘礼。都平身吧。” 但见明德帝身着一袭沉稳雅致的深蓝色锦袍,袍身以细腻的云水纹绣边。腰间束一条宽边玉带,玉带之上镶嵌着几块碧绿的翡翠。而玉带之下,则悬挂着一块精致的玉佩。 他发髻高挽,用玉冠固定。随着他缓步徐行,衣袂翩飞。 且,巧了不是?一屋子人,就唐楚君也穿着深蓝色衣裳。 两人站在一起,当真是风采卓然,般配养眼。 一样深蓝,一样耀眼。当然,也一样刺眼。 唐楚君还嘴快,脱口而出,“呀,皇上今儿怎么也穿这色调?早知如此,我就不穿蓝色了呀。” 明德帝宠溺的语气里哪还有一丝威严,“怎的我穿了蓝色你就不能穿?” 唐楚君敛下眉眼,说话比黄莺还好听,“冲撞了呀” 分明不是撒娇的语气,却酥,还随意。 明德帝视线落在唐楚君身上,只觉那深蓝色衬得她肤白如雪,艳若桃李。 他在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很肤浅,确实喜欢唐楚君这模样儿,仿佛长在了他的心坎上。 第1362章 第1362章 明德帝目光晦暗地掠过时成逸,最后看向时安夏,“夏儿,你醒来就好了,你不知朕多担心。对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时安夏被岑鸢按回了座椅里,坐好后才回话,“谢父皇关心。除了饿,没有别的不舒服。申大人不让儿臣吃太多,说要循序渐进。” 时成逸耳里听着两人的对话,胸口郁气难解,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快要爆了。 一口一个父皇,一口一个儿臣! 他特别想问,如果明德帝是你父皇,你考虑过你母亲的身份有多尴尬吗? 还是太年轻了,不懂事啊。 更让时成逸不能接受的,是刚才他分明也问过一模一样的话。 “夏儿,可还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吗?” “还好。” “那就好。” 这是他们早前的对话。所以夏儿已经不屑回答他这个大伯父的问题了吗? 心头一阵一阵失望,眼前一阵一阵模糊。 从始自终,岑鸢没叫过他一声“大伯父”。呵!攀上了皇帝做爹,自然看不上他这大伯父了。 时成逸没在少主府待多久,就借故离开了。 于素君原本追出来问,“夫君你是身体有恙么?” 时成逸摇头,“不是,我忽然想起族长拜托我办件事。” 于素君一听不是身体缘故,便放心地留在少主府了。 晚些时候,时云舟也来看望堂姐。 他们全家都留下用膳和明德帝一起用膳的感觉,简直想想都能乐死过去。 尤其明德帝说是家宴,不用拘礼。席间还顺口考较了时云舟的功课,并夸他颇有其兄时云起的风采。 他们一家三口玩得很晚才回家,想着要是以前,在一个府里住着该多好啊。 一路上,时云舟都处于极度兴奋之中,“母亲,您听到了吗?皇上夸我有云起哥哥的风采。皇上都夸我啦!我一定要更加努力,不给云起哥哥丢脸,不让皇上失望。” 于素君笑着应道,“听到了听到了,这话啊,我都恨不得满京城炫耀。不过云舟,雪儿,你们可记住了。皇上在少主府用膳的事千万千万不能往外说,听到了吗?” 两个孩子都很懂事,点头,“我们嘴都很严的。倒是母亲您,别出去说岔了。” 于素君捂嘴笑,“知道知道!还用你们两个小家伙提醒!母亲虽然话多,但在大是大非上可从没出过错。要说这一生唯一迫不得已做下过一件事嗨,都过去了。不说这些。” 那件事,便是找了曾经楚君姐姐喜欢过的人求救。那时,她实在不认识别的人,且不得不承认,心里也暗暗喜欢着时成逸。 这一直是她心里的一块心病。尽管夫君说他早已经只当唐楚君是亲人,可她到底觉得还是偷了别人一样东西。 直到楚君姐姐说认错人了,她才真真正正放下心里这块大石,才感觉这个家完完全全属于她。 此时的于素君带着一腔暖意回到家,却发现时成逸还没回来。 她不知道的是,她以为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家,即将顷刻间倒塌 第1363章 第1363章 于素君见时成逸这会子都还没回家,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 时云舟安慰母亲,“父亲是个有分寸的人。他应该是遇到什么事了,才没回来。母亲莫要多想。” 时安雪也点头,两只眼睛水汪汪,像葡萄一般水润黑亮,“如今咱们北翼海晏河清,安全得很。” 于素君听得心情顿时舒展开来,摸了摸女儿的脸,“哟,小丫头还知道‘海晏河清’呢,了不起。” 时安雪扬了扬下巴,“人家知道的可多可多了呢。夏儿姐姐那‘海晏公主’的头衔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大家都在猜,会不会还有个‘河清公主’,嘻嘻!” 如此,于素君在儿女们的抚慰下也就放心睡了一夜。 此时天蒙蒙亮,于素君已没了睡意。她刚坐起来摸黑穿衣裳,就见一束光亮了起来。 她撩开帐幔,探出头来看,“余嬷嬷,不是让你不必值夜吗?” 余嬷嬷是她的贴身嬷嬷,也是整个宅子的管事嬷嬷,“老奴年纪大了,眠浅,躺着也睡不着。听见动静就进来了。夫人这么早起来,是担心老爷一夜未归?” “老爷还没回来啊?”于素君穿好衣裳,从床上下了地。 丁忧期间,他们夫妻一直分房而睡。 余嬷嬷应她,“老奴一直守着,也是担心老爷忽然回来,黑灯瞎火的,磕着绊着都不好。” 府里一直过得节俭,散了好些个下人。如今晚上守夜的,除了门房,院子里是基本没人侍候。 于素君坐到铜镜前,喃喃道,“夫君一夜未归,又不差个人回来说一声。平时去哪儿,多久回来都是有交代的。” 余嬷嬷默了默,一边替主子挽了发,一边道,“夫人,老奴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嬷嬷讲就是了。”于素君转过身来,“你坐着说。” 余嬷嬷依言坐了下来,低垂着头,“老奴老奴” 于素君皱了眉头,“嬷嬷有什么话这么难于启齿?” 余嬷嬷又默了默,才从袖里拿出一张揉得满是褶皱的纸,递到了于素君手里,“这是老奴打扫书房时发现的,就,就藏了起来。” 于素君不知为何,心跳剧烈。 打开纸一瞧,是一幅随手画的画像。 寥寥几笔,跃然成像。 一开始,她脑子里想的是,夫君画的是夏儿? 画像上的少女容颜极盛,眉目传神。 但凡认识的人,都会以为这画像是时安夏。 唯于素君知,画像上的人,不是夏儿,而是唐楚君。 因为少女梳着朝月髻,这种发式就是二十年前京中最流行的少女发髻了。 于素君将画像揣进袖里,对余嬷嬷道,“这画像还有别人看过吗?” 余嬷嬷摇摇头,“老爷的书房一直就是老奴亲自打扫。老爷向来爱干净,从来自己都收拣归置得整齐。这团纸许是当时没扔进渣斗里,滚到了一边,被老奴发现了。”她十分为难,“夫人,老奴瞧着画像上是,是二” 于素君垂眸打断,“嬷嬷,不管你瞧着这画像上画了谁,都烂肚子里。” 余嬷嬷应了声,“是。”尾音处忍不住溢出一丝叹息,“老奴就是觉得夫人” 于素君抬眸,“嬷嬷,我有些渴,给我烧壶开水泡杯热茶吧。” 第1364章 第1364章 余嬷嬷忙站起身,“是,老奴这就去。” 待余嬷嬷走远,于素君眼里已是盈了一层泪光。 那层泪意很快就被她压下去,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当年初嫁入时家,就做好了假成亲的准备。 她当时是多么的满心欢喜,不用给老头子做妾。 原是她求着夫君帮忙跳出火海,如今又怎能去责怪夫君心里有楚君姐姐? 只是夫妻多年,儿女都大了。于素君曾经几次说过,不介意夫君心里珍藏着那么一个人。可夫君却是一再说起,往事如烟,一切都过了。 那么,如今画了画像,又该是什么心情呢? 于素君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她是那种别人待她一分好,她便想着要还人家十分好的人。 到底是她当年欠了夫君的人情,没必要总揪着不放。放过别人,更是放过自己。 于素君梳洗一番,神清气爽时,又喝了一杯热茶,方觉整颗心都暖和起来。 可这心没暖和多久,就等到了时成逸回家。 一夜不见,时成逸憔悴了不少。 于素君和平常无异,一边让人拧了热帕子给他擦脸,一边侍候他换了外衣,顺口问,“夫君昨夜都去哪儿了?歇在哪的?夫君喝了酒么?” 时成逸身体一僵,沉声反问,“夫人这是盘查我吗?” 于素君正为他整理衣服褶皱的手顿在空中,怔了怔,“夫君为何这般说话?” 时成逸提高了声儿,“难道不是?从我一进门,你就盯着我打量。然后问这问那,不是盘查又是什么?” 气儿都喘不了一口! 于素君:“” 她平时也是这样说话的,夫君不是还夸她快人快语,有什么说什么?还说这样的人容易相处,不用去猜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怎的今日就嫌她问这问那了? 她难道不是在关心他昨夜去哪了,可有休息好? 时成逸见于素君不说话,心里更加烦躁,“怎的又不说话了?赌气呢?” 于素君:“” 合着我不说话也不对? 若是没见到那张画像之前,于素君被怼了,估计不会以沉默应对。 可见过了画像之后,她心里虽然不会责怪他,但终究是隔了一层。 正是隔了一层,便有了旁观者清的清明。她皱着眉头问,“夫君是在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吗?” 时成逸脸上的表情一凝,有一种被抓包的慌乱,“能发生什么大事?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于素君管理后宅一向精明,且头脑十分清楚,“所以没发生什么大事,只是发生了点小事。你心情不好,就拿妾身出气?” 时成逸闷闷道,“没有。” 见时成逸不愿意说,于素君便不追问了,“那就用早膳吧。”她拿起他换下的衣服闻了一下,转身出去的时候扔下一句,“你昨晚喝酒了。” 还有一句话,没宣之于口:衣服上有脂粉香味儿 第1365章 第1365章 在北翼,官员处于丁忧期间的规定已经没有早年那么严苛。比如官员需吃住睡在逝者坟前,不沾荤腥,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这些规定已渐渐变得不那么明确。 但有几点是需要严格遵守的。比如夫妻不同房,期间本家不得进行婚嫁等喜事,以及不得饮酒,当然更不能寻欢作乐。 如果这里面有任何一点被人看到拿来做文章,这个官员的仕途也就基本到头了。 于素君在扔下那句“你昨晚喝酒了”后,心情便是格外沉重。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时成逸对仕途的在意。 他也是有满腔热情要报效朝廷,光宗耀祖。尤其去年时成逸作为右安抚使去玉城救灾,虽苦,但那时候多么意气风发啊。 就感觉他全身有的是力气要使,有的是热血要洒。眼里是有光的 可如今呢? 时成逸动不动就是“情绪不太好”,眼神晦暗,连身姿都不再挺拔。 夫妻二人对坐而食,清粥,馒头,酸酱菜。老三样,往常就这么吃。 平时这个时候,膳桌上都是于素君吱吱喳喳的声音。 她喜欢说给他听,他喜欢听她说话。 偶尔他会应答她几声,也是表示他有在认真听。有时他还会说起一些自己的见闻给她听,她也听得津津有味。 一天中,最好的相处,便是这一日三餐。 但今日特别安静。 她坐得笔直,细嚼慢咽。 膳桌上偶尔传来瓷器轻轻碰撞的声音,偏是没有人声。 这压抑的气氛,使得时成逸没忍住,清咳一声,“素君,刚才是我情绪不好。” 于素君仍旧没说话。 情绪不好这个借口最近用得十分频繁啊。 她不说话,并不是因为她在赌气。 而是夫妻成亲十几年,从没红过脸。最初是因为生分,后来是因为恩爱。 于素君以为他们之间没有隔阂。可现在才知道,但凡有那么一点点不愉快,当年她求着他娶便成了她理不直气不壮的原因。 她甚至都不敢问他一句,身上的脂粉香是谁的? 时成逸见自己都打破了沉默,主动递了梯子,结果于素君还是不言语,那股火便又冒上了头,语气沉冷得很,“怎的,你是因为我喝了点酒跟我置气?” 于素君将最后一勺粥小口咽下,拿帕子轻轻沾了沾嘴角,才语气平缓道,“昨晚夫君没回来,我很着急。舟哥儿叫我莫慌,他说‘父亲是个有分寸的人’。” 第1366章 第1366章 她抬眸看着他,“我也觉得,夫君是个有分寸的人,必不会闹出丁忧期间在外饮酒作乐的传言。” 时成逸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想说什么,终是咽下。 在于素君起身离去时,他问,“若我往后仕途再无寸进,你当如何?” 于素君闻言步子停下,缓缓转身,答道,“妾身当日嫁与夫君之时,夫君仕途也灰暗无望。但夫君许我一片遮身之瓦,妾身将终身感激不尽,不会有半句怨言。” 时成逸听了这话,心头郁气并未有任何疏解。 这话哪里又有半分往日的恩爱影子?她每句话都那么疏离。 索性破罐子破摔,他冲口而出,“那想必我要把黄嬷嬷和她的孙女接回府住下,你也不会有意见。” “你说什么?”于素君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 时成逸十分难堪,硬着头皮解释,“黄嬷嬷到底是我的奶嬷嬷,把我带大,又把心儿带大,情谊自是不同。她如今在外头生活得十分辛苦,还有她的孙女咳,总之,我已经决定了。” “既然夫君都决定了,又何必来问我?”于素君的腰背挺得更直了,忽然淡淡一笑,“所以昨晚夫君是去了黄嬷嬷家吃酒,尔后又与她孙女” 时成逸面红耳赤,“夫人莫要信口雌黄!我” 于素君狠狠压下泪意,声音平静得自己都不相信,“那夫君告诉我,不是她孙女,你衣裳上的脂粉香味是谁的?”她勾起了唇,溢出一丝嘲弄,“总不好是黄嬷嬷的吧。” 时成逸气得面色发青,“简直胡说八道!” 于素君转身而去,泪如泉涌。 跨出门槛时,她背对着他道,“黄嬷嬷是什么人,夫君若是糊涂,我便提醒一二。若非她撺掇心儿与咱们离心,心儿不可能一下子变化那么大。心儿不犯错,夫君你就无需降职请罪。如果夫君还是坚持要接她们回来,那夫君便要做好家宅永无宁日的心理准备。”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心儿!心儿喊了你十几年‘母亲’,而你呢?处处计较,事事推脱。但凡你用点心在心儿身上,心儿都不会走错了路。”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于素君豁然转身,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尽管极力维持着体面,但心刹那间就碎了,“你说我对心儿没用心?夫君你说话要凭良心!” “怎的就不凭良心了?这话我早就想问你。”时成逸仿佛找到个突破口,“我从玉城回来,你把关于心儿的所有事都如同烫手山芋扔给我,一概不愿沾手。这任谁都看得清楚明白!若是雪儿,你舍得这样不管不顾吗?” 于素君万万没想到有一日会和时成逸扯时安心的事,“夫君要这么问,那我必须得回答你了。若是雪儿像心儿那么浑蛋,我能下手打死她!她是我生的女儿,她走歪了路,我得管。管不住,我可以下手打,直打到她悔悟认错为止。可心儿!她不是我生的!我怎么管?我敢打她吗?我这还没动她一根手指头,你就指责我了。但凡我动了手,你怕不是得撕了我!” 时成逸点头,“你承认了!你就是没当心儿是亲生女儿!” 于素君想不通,时光能俘虏一个人的心,竟然还能让一个人变了模样。 曾经她跪在他面前请罪说,“妾身没教好安心,她走到这一步,是妾身的责任。” 他扶起她,还眼含热泪说,“你,已经做得很好。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妥之处,便是因着你不是她的亲生母亲,舍不得骂,舍不得打,事事顺着她,样样哄着她。盼她少年尽欢,愿她成年顺遂。而她,不值得!” 她以为夫君是懂她的,却是万万没想到有一日,他能这么信口雌黄指责她:你就是没当心儿是亲生女儿! 第1367章 第1367章 时成逸慌乱地看着妻子渐行渐远纤细的背影,猛地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脸上火辣辣的! 他这是疯了吗?竟然用那种话去伤妻子的心! 他分明不是那个意思!他心里分明不是那么想的。 当一个人做错事的时候,到底要变得多龌龊多卑鄙才能心安理得将错误变得理所当然? 时成逸双手抱着头,只觉得从脚底窜起一股一股凉意。 没错,他被人要挟了。他被他一直善待的黄嬷嬷要挟了。 早前黄嬷嬷收了陆家好处,撺掇他女儿安心走岔了路。他念她老迈,只是将她赶出府去。 那时夏儿就提醒过他,说这么轻飘飘放过了黄嬷嬷,恐有后患,让他三思。 最后他还是念了旧情,就此作罢。结果真的被夏儿说中了。 昨日时成逸出了少主府,郁闷难当,便独自上街逛了逛,竟然碰上了黄嬷嬷。 黄嬷嬷说,家中有一物,是时安心亲生母亲的遗物,一直想归还给他,却见不到面。如今碰上了,就请他去拿一下。 时成逸鬼使神差地跟着黄嬷嬷去了,看到她住在贫民窟里。 屋子斑驳老旧,大冷的冬天还四处透风。他竟想起了小时候黄嬷嬷护着他的事,一时感慨,便与之多说了几句话。 后来他喝了黄嬷嬷给他倒的水,便觉全身燥热。 他挣扎着准备离开,却见黄嬷嬷叫了自己孙女进来等他醒悟过来中了黄嬷嬷的圈套,已然来不及。 事后,黄嬷嬷就变了个样子,说事到如今,他若是不答应纳她孙女为妾,就要去官府告他。 时成逸还在丁忧期,最是出不得这种事。 他何尝不知道黄嬷嬷是个什么人?又何尝不知道他被黄嬷嬷祖孙算计了? 他知道黄嬷嬷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更知道一旦黄嬷嬷祖孙住进府里来,将家无宁日。 时成逸原是想着回来跟妻子商量一下,要怎么度过这难关。得先把黄嬷嬷祖孙接进府里安抚下来,横竖他在丁忧期不能纳妾,便是先稳住局面,再徐徐图之。 谁知他还没开口,就被于素君那审问的态度激怒了。 他从来不知道,语言才是最锋利的武器。他就这么伤了于素君的心。 时成逸只觉完了,一切都完了。 儿子说,父亲是个有分寸的人。 妻子说,夫君是个有分寸的人。 他失了分寸,更失了初心。他,终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这边少主府里正在扫尘,准备迎新年。 自时安夏醒后,府里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 “夫人,少主说今年过年的窗花贴您亲自剪的样式。” “夫人,今日您气色比头几日好多啦。” “夫人,安国夫人说了,这香要持续点着,安神。您可别再思虑过重啊,少主也说了,这府里的一切都不需要您操心。” 时安夏拿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半天也没动。她视线落在书页上,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在想上一世许多被忽略的细节。 别再思虑过重,又如何能控制? 第1368章 第1368章 当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无限放大后,时安夏额上背上全是冷汗,手脚也冰凉。 她记得大伯父离世的时候,已权倾朝野,甚至权势比舅舅唐楚煜更盛。 而王承佑等人是如何截获她给岑鸢的密信? 她虽然不记得这些事了,但能推理出来。 她和恒帝之间必是有条特别通道联络,这条通道恐怕就是她亲手交给大伯父掌握的。 所以王承佑等人不知道恒帝是卫北大将军,但大伯父应该是知道的啊。 细思极恐,难不成大伯父从头到尾不满意的,就是卫北大将军? 那又是什么原因,使得大伯父跟王承佑等人一样选择自尽呢? 其实大伯父待她,一向如亲生父亲一般。而她,也对大伯父十分依赖。 如今细细思之,大伯父因为与母亲唐楚君生生错过,又加之上一世母亲走得早,所以爱屋及乌。 这一世,许多东西发生了变化。母亲和离了,不止不再郁郁寡欢,且还一天比一天活得自在。 想必明德帝的心思,也被大伯父窥探到了如此,心思会不会起什么变化? 昨日她可是亲眼看到大伯父的眼神里,多了一些陌生的情绪。 时安夏想得头疼一双温暖的大手突然捂住她的眼睛。 耳边是那样低沉好听的声音,“我的小姑娘,又在想什么想得出神?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也不会再晕过去。” 她鼻子一酸,眼泪从他的指缝流出来,伸手将他扯过,便紧紧抱住他精瘦的腰,“夫君,呜呜呜我再也不会让你等了。” 岑鸢的视线落在小姑娘的头顶,心里被一种幸福的酸楚涨满,“好,那我当真了。” 小姑娘仰起带泪的眼,心里密密麻麻的疼痛,“那时,你很疼吗?” 岑鸢顿了一下,随即笑容漾开在嘴角,“是啊,好疼的。你不在我身边,我就很疼” “我不知道那时我不知道你中毒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放下所有的事来找你的” 岑鸢却知,有些事不说开,时安夏还是会纠结下去。 他缓缓蹲在她面前,伸手擦去她的眼泪,“夏儿,其实有些事,这一世还没发生,就不必太计较了。往后,我们得向前看。” 时安夏对上他隽永的目光,“你是让我你知道我” 岑鸢缓缓点头,“这次晕过去这么久,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不想提及,是担心触碰到祝由术。在申大夫没有完全替你解除前,我不想讨论这件事。” 他拐了个弯,“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不会找那些人报复回去,更不会找大伯父的麻烦。” 时安夏心头涌起深深的愧疚,“重活一世,谁不想把上辈子害了自己的人碎尸万段?你” “我不委屈。”他握着她的手,认真道,“夏儿,我想多积德,换下辈子也跟你成亲。” 时安夏瞪大了眼睛,“下辈子?” 岑鸢笑,“是啊,我这个人比较贪心一点。” 时安夏便跟着跑题了,“你就不怕咱们这辈子日子久了两看生厌?到时你看见我,都恨不得不认识。” 岑鸢瞧了她几眼,敛下眉目,轻扬起嘴角,“那不如,下辈子换你来找我吧?” “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因为这辈子是我先来找你的啊。” 北茴听着主子夫妻二人的对话,赶紧退了出去。见红鹊就要往里窜,笑着一把拉住,“退退退,都给我出去” 第1369章 第1369章 这日已是大年三十,说好了所有人都要回侯府团年守岁。 一大早,侯府便是忙开了。魏采菱却扔下一众庶务匆匆来了少主府找时安夏。 她悄声问,“大伯家派人来说,今年府中有事就不来侯府团年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看头一阵,大伯母不是恨不得住在少主府?怎的忽然就有事了?” 时安夏也诧异,方想起于素君已连着好几日不来少主府串门了,“嫂嫂,你先回府忙着。我们晚点过来吃年夜饭。大伯父那边,我找人去问问,你别管了。” 魏采菱确实也忙,就赶紧走了。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岑鸢带来个不好的消息,“夏儿,刚派人去打听了。大伯母这几日没来咱们府上,是因为黄嬷嬷带着孙女住进了他们家。” 时安夏心头一滞,“什么?黄嬷嬷?” 岑鸢点点头,“就是早前撺掇时安心被赶出去的那个黄嬷嬷,她又带着孙女回来了。” 时安夏登时暗叫不好。 她一直以为黄嬷嬷被赶出了府,以大伯父的定力,总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谁知命运又重走回头路。莫不是黄嬷嬷又想把孙女塞给大伯父? 虽然时安夏心里有无数种揣测大伯父上一世干了什么破事儿,但到底感情不同,一听说黄嬷嬷又进了府,便坐不住了。 她想去提醒一下大伯父,千万别着了这老货的道。 可又 岑鸢看出了小姑娘的为难,无奈地揉了揉她的额发,“操心命!走吧,我陪你去一趟大伯父家看看。” “不,不用。”时安夏被戳破了心思,却有些别扭。 人家岑鸢不找大伯父报仇已经很好了,哪还能让他送她去? 岑鸢让人备了马车,牵住她的手,“走吧,天天在家想想想。你这小脑瓜子,也不知歇着点儿。” 时安夏亲热地挽着他的手臂,“夫君,你是真心的?” “真心还是假意,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时安夏抬起清凌凌的眸子,认真看着他,“你要是不乐意,我就不去。我说了,再也不让你等,以后都把你放第一位。” 岑鸢很好哄,听到这话就心里暖烘烘的,到底还是把矫情的小姑娘送过去了。 但他不进府,说好晚点过来接人。 时安夏在北茴和夜宝儿的陪同下,敲响了时府的大门。 门房对她熟,没通报就放人进去了。 这一路走来,时安夏就觉得奇怪。 按理,府里现在应该贴春联,挂灯笼,到处喜气一片才对。 可放眼望去,时府冷冷清清,哪里有一丁点要过年的气息? 隐隐的,听到时安雪的哭泣声:“你骗人!骗人!父亲才不会纳你做姨娘!我听到父亲跟母亲说过,以后府里都不可能再有新姨娘!”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里,说不出的得意,“二小姐,我都住进来了,你还不信呀?要不是大爷如今丁忧,我今日就是府里的姨娘了。你放心,以后我也会对你好的” 夜宝儿最护孩子,尤其护跟它一起玩过的孩子。 一见时安雪,熟人! 咦,熟人哭了? 汪!汪汪汪汪!对着那女子就是一顿狂吼。 它个儿大,又通体黑色,窜过去就吓人一跳。 第1370章 第1370章 登时把那女子吓得直直后退,边退边骂,“哪来的野狗!” 时安雪哭着就扑上去,抱住夜宝儿,哇哇一顿嚎,“宝儿!宝儿!有人欺负你的雪宝宝!” 夜宝儿气得喉咙里发出骇人的低吼声,耳朵都支棱起来,一扇一扇的。 那女子连扑带爬,跑回了屋。 时安夏却是一颗心沉了下去。 黄嬷嬷祖孙这是得逞了?什么时候的事? 怪不得大摇大摆住进府里来了呢。 时安夏一扭头,对上了于素君憔悴又破碎的眼神。 这种眼神她上一世就在大伯母的眼睛里见过。一次出现在时安心死的时候,一次出现在大伯母临终前。 或许还应该有一次,只是被她忽略了。就是大伯父纳妾的时候,纳的还是黄嬷嬷的孙女。 于素君看到时安夏来了,刹那间眼泪盈满了眶,满眼的委屈啊,无处诉说。 时安夏急步走过去,将大伯母抱住,拍着她的背心,冷沉道,“大伯母放心,我必不能让她们如愿。” 于素君委屈的眼泪终究没忍住,簌簌落下,咬着嘴唇,“夏儿,我没事。夫君坚持要纳妾就让他纳吧,无非就是多一双筷子。” “那可不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儿。你看刚才雪儿哭得多伤心?这府里多个搅家精,就别想安宁。” 于素君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夏儿啊,我还能不知道吗?这日子没法过了呀。” 她这几日只要一想起夫君说的那些挖心挖肝的话,就觉得这日子过得特别没意思。 时安夏握着大伯母的手,温声道,“你瞧雪儿多可爱,你不想着自己也得想想她不是?” 时安雪正好蹬蹬蹬带着夜宝儿跑过来,嘴巴一撇,又哭了,“夏儿姐姐呜呜呜呜” 时安夏忙把小丫头拉进怀里好一阵哄。末了才问,“大伯母,大伯父人呢?我找他说说话。” 屋子里,小厮进去喊人,“爷,爷,您醒醒,安夏姑娘来了。” 时成逸已经睡了几天几夜,全身都睡散架了。闻言,也只是懒懒应一声,“就说我病了,让夫人招呼她吧。” 小厮道,“安夏姑娘说了,她是专门来看您的。” 时成逸胡乱挥挥手,“不见不见,我病了,我睡了,困” 他哪有什么脸面见侄女啊! 又有什么脸面见夫人、见儿女、见夏儿的母亲? 从没这么丢人过! 他只想沉睡,睡着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厮似乎走了,时成逸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却不知小厮搬了个屏风进来,挡着床。 屏风这边,小厮又搬来把椅子,放下,就退出去了。 时安夏走进屋,伸手将窗户推开,发现一枝红梅差一点伸进窗来。 她轻声道,“大伯父,您知道您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时成逸吓得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透过屏风隐隐的纱,看见少女婀娜端方坐在椅上。 一股热泪盈了眼眶,“夏儿” 第1371章 第1371章 时成逸哽咽地喊了一声“夏儿”,就再也说不出其他话。 时安夏便是自顾自说下去了,“我长到现在,有三个人于我有生养之恩。我母亲生了我,阿娘养了我。而大伯父,您把我从外面带回了侯府,恩同再造。”她平静的声音也忽然哽咽,“是父亲啊!大伯父,我一直当您是父亲” 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是一心当他是父亲一般的存在,尊敬着,信任着。 时成逸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挺直了背脊,心猛然疼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时安夏又道,“我当您是父亲,跟我母亲完全无关。” 时成逸一听这话,便知时安夏窥探到他内心微妙的心思。 那种心思是他自己平时都不敢碰的。甚至,他一度劝服了自己,将所有心思都放在爱妻身上。 毕竟以他的能力和行事手段,也干不出霸气抢人或者与人暗度陈仓之类的事。 “至于您和我母亲,曾经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您如今有了大伯母,一家和睦,是多少人羡慕的事。而我母亲如今和离了,我同样希望她过得开心。想必大伯父也猜到了,明德帝对我母亲有情。” 时成逸没想到时安夏会在自己面前,毫无遮拦地把如此隐秘的事说出来,“你想让你母亲进宫?” 时安夏坚定地摇摇头,“不,我母亲不会进宫。她不适合在后宫里生活。但她和明德帝有缘分,这是真的。” 时成逸的心像针扎一般疼,苦笑,“缘分本来就是个很玄的东西。” 他曾经又何尝不是认为自己与楚君有缘? 无份而已。 时安夏又摇摇头,“不,他们就是有缘分。或许大伯父有件事不知情,今日我不妨跟您说了吧。” 时成逸想听,却又不敢听。 他多少有些了解这个侄女的行事风格,今日能这么正襟危坐说这番话,看似闲聊,其实句句都像一座大山压下来,将他压得透不过气。 “我母亲这个人,少时受了继母的搓磨,又不得父亲爱护,从小就过得战战兢兢。别看她现在密友一大群,其实曾经最是个不肯向人敞开心扉的性子。在她心里,大伯母算是最亲近的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也被她心心念念了好些年。那个人” 时成逸的心猛然狂跳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便是听到侄女说,“那个人曾背着她,爬过报国寺九十九阶梯。” 时成逸呼吸一滞,只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他想起来,素君曾说小时候遇到过一个好人,背她上过报国寺九十九级阶梯。 那时她还问他,“夫君,那个人会不会是你啊?” 当时他回答她,“我母亲的长明灯供奉在大足寺,我只去过大足寺,没去过报国寺。” 原来! 原来不是有人背了于素君上报国寺,而是有人背了唐楚君上报国寺。 时安夏悠悠道,“那时候我母亲还小,记不得那人的长相,只记得他后颈有叶形胎记。大伯父,您说我母亲那人是不是太迷糊?” 时成逸没回答她,只觉全身的血都凝住了。 时安夏淡淡道,“我母亲一直以为,大伯父您是少时背她上报国寺的那个人。” 时成逸猛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唐楚君是在一个夏日的傍晚。 那日有个将领进京,排场很大,把整个官道都堵了。 唐楚君原是背着家里人出城,急着赶回家。谁知就这么堵在了路上,十分焦急。 第1372章 第1372章 更糟糕的是,眼看暮色沉了,还下起了一场大雨。 越是着急就越是出错,唐家的车夫竟在大雨中,一不小心把马车的轮子陷进了沟里。 当时,时成逸就在唐楚君后面一辆马车里。 见状,他就叫了自己的车夫一起冒着大雨帮忙把马车抬上来。 当时他衣裳打湿了。 唐楚君撑着伞站在雨中,与他道谢。 在他转身离去时,唐楚君忽然脱口而出几个字,“啊!叶子!” 他那时还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朝她微微一笑,便欲带着人离开。 当时,雨下得哗哗的。他没听太清,也没在意她说了什么。 如今“叶子”两个字,却是如同拨开迷雾,无比清晰地冲进他的耳鼓。 震耳欲聋! 原来唐楚君在他转身时,看到了他后颈窝露出的叶形胎记。 她以为他是小时候背她上报国寺的人! 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她才对他心生好感。否则便只是路人。 因为她分明道谢的时候,并不想知道他是哪家公子。而在说出“叶子”两个字后,她叫住了他,“敢问公子贵姓?” 时成逸目瞪口呆,如同死过去一般。 他曾以为的一见倾心,背后竟藏着这样的真相。 是唐楚君认错人了! “我无意抹杀任何人的美好回忆。但是,当这些回忆成了一个人的枷锁和执念,想必就不那么美好了。”时安夏在讲述的时候,抽丝剥茧,似乎也隐隐触摸到了大伯父上一世的心路历程。 越是表面上云淡风轻的人,内心里就越执拗。 平日不显,一旦遇到与他预期相悖的时候,就很容易钻牛角尖。 在上一世唐楚君去世后,时成逸便是一直在心里执拗地认为,唐楚君是将他珍藏在心里遗憾而去。 时安夏当时成逸是父亲,时成逸又何尝不是把她当成女儿看待? 唐楚君的女儿,便是他的女儿。 正因为是女儿,所以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任何人都配不上他的女儿。 尤其这个女儿还贵为一国皇后,贵为皇太后。 这天下,谁还配得上这样的女儿? 时成逸自以为是替唐楚君在守护这个女儿,尤其权倾朝野时,手中权利更是像锋利的尖刀。它有可能对准敌人,也同样有可能对准自己人。 时安夏忍着心头的酸楚,一字一字道,“大伯父,您在我心里一直是一束光,是个正直高洁的人。”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行差踏错,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她听到一屏之隔的大伯父,曾经在她面前山一般强大的男人竟哭得像个孩子。 第1373章 第1373章 时成逸泪流满面,“夏儿,我不配!” 正直高洁,这四个字像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 女儿学岑鸢说话的样子,也刹那间浮现在脑海,“读书让人知荣辱明事非,遇事善分析,拥有处变不惊的强大内心。” 他曾经何尝不是以“知荣辱明事非”来要求自己? 正直高洁,松柏品性。 读圣贤书,走光明路。 他甚至不屑用讨好谁的手段拉关系,所以仕途一直停滞不前毫无寸进。 因为他相信,有能力的人终有一天会被看见。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狭隘卑微?恶念一生,就变成了魑魅魍魉。 时成逸在这一刻,深深明白了女儿时安心为何会在乖巧了十几年后,忽然变得面目全非。 就是因为钻牛角尖,生了恶念,看谁都有恶意。 时成逸惊出一身冷汗。 醍醐灌顶。 他也差点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啊!他竟在心里对皇上都生出了怨念。 他是怎么敢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怎么敢在心里生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还好,在他没干出像女儿时安心那样的蠢事拖着全家赴死之前,被时安夏点醒了。 时成逸羞愧万分,沙哑着声儿,“夏儿,谢谢你。” 他看不到的是,时安夏早已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因为是她心目中一向“正直高洁”的亲人,向她的爱人射出了最锋利的箭。 整个北翼因他背上了过河拆桥不仁不义的骂名! 她的爱人到现在,提起往事都会痛到昏迷而她还得忍着悲痛,在悬崖边上拉他一把。 正如她所说,眼前的男人对她恩同再造。她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 人生最酣畅之事,便是快意恩仇。最两难之事,却是爱不得,恨不得,心怨之,却又无法坐视不理。 时安夏忍着满心的痛楚缓缓站起身,“今儿年三十,是家人团圆的日子。三叔四叔他们都会到。您是家里最重要的人,万不能缺席。大伯父,夏儿在侯府等您来主持大局。至于黄嬷嬷等人,先晾着吧。” 时成逸但觉一张老脸羞得无处安放。 他自己家里现在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还有什么资格主持大局? 又听时安夏道,“云舟弟弟和雪儿妹妹都一直以您为骄傲,还望大伯父不要让他们失望啊。” 说完,她便隔着屏风行了个万福礼,退出屋去。 高帽子一顶又一顶压下来,时成逸重重躺倒在床,盯着帐顶发呆。 时安雪探头探脑,隔着屏风喊了好几声,“父亲,父亲” 时成逸连忙擦了把眼睛,坐起身穿好衣裳,才道,“雪儿进来。” 时安雪闻言,绕过屏风就扑进了父亲怀里,一下子哇哇哭起来,“父亲,父亲,雪儿好难过啊。” 时成逸紧紧实实把女儿抱坐在腿上,替她擦去眼泪,“雪儿怎么难过了?” 第1374章 第1374章 时安雪仰起带泪的小脸,“柳枝说,她以后会做姨娘。像二姐姐的娘那样给父亲做妾!她还嘲笑雪儿笨,说雪儿无知父亲,雪儿不笨的。雪儿就是知道,她做不成姨娘。父亲您说是不是?” 如果女儿在时安夏进来之前问这话,时成逸自是心烦意乱。 可现在不同了。他心里已有了打算,十分肯定地回答,“雪儿不笨,我女儿聪明得很。父亲过两日就让她们离府,不许她们住进来。” 时安雪惊喜地提高了声音,“当真?父亲不骗雪儿?” “当然,父亲什么时候骗过雪儿。读书除了教人明辨是非,还教人一诺重千金。”时成逸伸出手指头,“打勾!” 时安雪伸出白嫩嫩的小指勾住父亲的手指,“打勾!雪儿一定努力读书,像父亲一样做个明辨是非还一诺千金的人。” 这高帽子!时成逸老脸通红。 门外的于素君沉默着转过身,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她作为大房主母,应该早到侯府帮忙的。 这是魏采菱一个新妇第一年操持这么大个家的团年夜,她本应头两日就过去帮忙。却因着家里这些烦心事,她消极躲了懒。 于素君其实脑子非常清醒,并不沉溺在情情爱爱里头。 得与夫君恩爱,自是美事。不恩爱,也不耽误她撑起儿女的一片天。 她想得非常清楚,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处理黄嬷嬷祖孙。 如果夫君一力护着,她没办法施展。但如今夫君松了口,她就有的是手段收拾人。 至于夫君的爱她从嫁进这个家就没真的奢望过。她本就只求一瓦遮身,是他给了她这一瓦,她便敬他为天。 往后,也就为天吧。 往日的恩爱如同烟云飘散,她再不奢望。 她非不能容人之人,就像对待姨娘丁香,她向来也是客客气气,从未苛待。 她只是不能容下黄嬷嬷祖孙这样不安分的搅家精而已。任何让她家乌烟瘴气的东西,都是她的敌人。 脑子里这般想着,手上丝毫未停。于素君收拾停当转过身时,便看见时成逸站在门口,一脸愧意。 他沉沉落下几个字,“素君,对不起。” 于素君默了一瞬,只道,“夫君收拾好了?早些去侯府吧,别让大家等。” 时成逸以为于素君听到他道歉,会哭成泪人儿,却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冷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觉得自己还应该解释一下,“素君,那日我说了浑话,你别放在心里。” 于素君利落点头,“好,我没放心里。” 时成逸:“” 这感觉真是要窒息了。 “你知道,吵架的时候,都是不过脑子的话。”时成逸继续艰难解释。 于素君抬眸,认真道,“其实有没有可能,不过脑子的话才是真心话?” 时成逸对于素君的疏离十分不适应,“不,不是这样” “既然话说到这,那我便与夫君多说几句。”于素君仍是快人快语,“对于时安心,我是拿她当亲生女儿对待的。但亲生,和不是亲生,养起来本来就有差别。这个想来不必我说,你也应该知道。” “我说了,我相信你” “不,”于素君打断时成逸的话,“可我不能对时安心的人生负责。我怕落埋怨,怕哪日时安心嫁得不好,你骂我,她的外祖家骂我,她也骂我”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不是自己的责任,少揽! 第1375章 第1375章 侯府过年,不能太热闹。 孝期不贴春联不放鞭炮不外出拜年,所有人的衣着也不能穿得过于鲜艳。 时成逸夫妻俩带着孩子们,还带了姨娘丁香和庶女时知雨一起回了侯府。 他们到的时候,其他几房的人全都到齐了。 于素君四处张望了一圈,皱眉问,“咦,楚君姐姐今日不来吗?” 魏采菱叹口气,“母亲说她和离了,不该来侯府团年。怎么劝都不来。” 三房主母尤晚霜道,“那怎么行?楚君姐姐不来,过年还有什么意思?” 于素君瞥了一眼尤晚霜,气鼓鼓,“你怎么也喊楚君姐姐?” 尤晚霜笑,“大嫂,你喊得,我就喊不得?” 于素君一抬下巴,“楚君姐姐跟我自来要好。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 尤晚霜偏气她,小声道,“这一年里,楚君姐姐跟我走得近呢。” 四房主母王可湘也凑过来,“有多近?楚君姐姐昨儿还亲自来我们家给棉儿送吃的,嘻嘻,棉儿可喜欢她了。” 于素君好气啊,“所以你们背着我,都跟楚君姐姐好上了?” 王可湘说话也酸,“我们好上了有什么稀奇?咦,他们二房那堆妾室都跟楚君姐姐好上了才稀奇!啧,以前也没见那群妾室贴主母啊。这下不是主母了,反而亲近了。你是没见那热情劲儿!” 于素君怄得伤心伤肝的,“你怎么知道?” 王可湘大大方方显摆,“我们昨儿就在一起啊。” 于素君一咬牙,一撩袖,“你们趁我府里忙,跟我抢楚君姐姐是吧?” 尤晚霜和王可湘齐齐行了个万福礼,“大嫂在上,小的们不敢,哈哈哈” 于素君没绷住,也笑,“啧!这才一年不到,你俩性子活泼多了啊。以前在府里,都感觉不到你俩存在。走走走,咱们一起去请楚君姐姐和姚笙姐姐。团年没她们在,还团个什么年?” 三个媳妇儿还咬耳朵,“反正碍眼的二叔又不在府里,根本不会尴尬。” 如此,几房媳妇儿就笑闹着,去把唐楚君和姚笙连拖带拽全弄回了侯府。 这就是住得近的好处,几步路的事儿嘛。 于素君拍了拍手,当着大家的面逼问,“楚君姐姐,你是不是跟我天下第一好?”问完还特意看了看笑成一团的尤晚霜和王可湘。 唐楚君无奈地看她一眼,“都多大了,还闹这出?” “多大了也要问清楚啊!”于素君不依,“你是不知道,三弟妹和四弟妹都怼我脸上了!这口气我不能咽!” 尤晚霜忙告饶,“错了错了我错了,嘿嘿,大嫂和楚君姐姐第一好第一好,我们谁都越不过你去。” 王可湘也笑着摇晃于素君,“越不过,越不过!根本越不过!” 于素君这才亲热地笑着一手挽唐楚君,一手挽姚笙,领着尤晚霜和王可湘进了峥庆园。 她眉眼间再无与夫君相处时的沉郁,只余少时争宠才有的天真烂漫。 连远处的时成逸都看呆了,方真正相信,于素君早前那般平静,并非带着多大情绪。 一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夫人似乎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在乎他。 这个认知出来后,他有些茫然。 “大哥?”时成允问,“你说是吧?” “啊?”时成逸并未听清时成允的问题。 时成允便是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时成逸敛了眉眼,答了,却又忍不住再去看夫人于素君。 第1376章 第1376章 他想起自己气急之下的信口雌黄:“你承认了!你就是没当心儿是亲生女儿!” 同时也想起有一次他罚做错事的时安心抄经书,那会子是个夏天。 天气热,时成逸为了让时安心长记性,把冰盘子全撤了。 结果转过身来,就看到于素君悄悄在给女儿打扇子。 一下,一下,女儿额头上的额发都被扇子的风吹起来了。 女儿仰起头,弯着眉眼对着于素君笑。 于素君伸手戳她额头,“别笑了,快抄,抄完一会儿给你吃冰糖杨梅。” “母亲,我现在就想吃。” “不行,你抄完了再吃。” “母亲,可我现在就想吃呀,口水都流出来啦。” 于素君便悄悄让人端来一碗冰糖杨梅放在桌子底下藏着,隔一会儿给女儿喂一颗,隔一会儿又给女儿喂一颗。 时成逸看得无奈,吼,“你就惯着她!” 于素君便笑,“我女儿嘛,我不惯着谁惯着?” 往事一幕幕掠过心头,模糊的画面忽然就因为早前那句“你就是没当心儿是亲生女儿”而变得异常鲜活。 时成逸眼眶润了,喉头哽了哽,连手指都有些发麻。 心,隐隐作痛。 悔意漫过四肢百骸,就觉得他和夫人之间的裂痕,再不是他说几句“我心里没有旁人,只有你”能填补上的。 一瞬间,无力涌上心头。 目及处,几个女子正在聊天,不知聊了什么就笑成一团。 夫人还拍了一下四弟妹,四弟妹躲去唐楚君身后。 整个侯府里,只有唐楚君和姚笙穿得鲜艳喜庆。旁人都因孝期穿得素淡。 也是在这一瞬间,时成逸福至心灵地悟到了一个真相:明德帝才是背唐楚君上报国寺的人。 怪不得时安夏一再提醒他,明德帝和唐楚君有缘份。然后给他说了一通后,却并未说出这两人为什么有缘份。 原来!原来是这样! 刹那间,时成逸真真切切感受到内心里有一个角落轰然坍塌了。 尘烟喧嚣四起,掩埋了岁月的痕迹。目及处鲜艳的颜色慢慢淡去,淡去,直至那张如花笑颜的脸落在他眼里,也消散成了云烟。 原来,他们不止无份,还无缘。 这些年的执念,也不过是一场错误奔赴。 当一个颜色黯然淡去,另一个颜色却变得异常耀眼。 她穿着淡雅的烟水色对襟小袄,袖口宽松,配以湖蓝色罗裙,裙身以细腻的银线绣着缠枝莲花图案。 她的发丝如瀑,简单挽成髻梳在脑后,发间点缀着几朵新摘的腊梅花。 时成逸的视线与于素君的视线交错,远远的,她转身就避开了。 避开时,脸上的笑容明显垮了一大半。 时成逸觉得这个年,恐怕会过得很难。 第1377章 第1377章 众人入座吃团年饭。 总共开了三桌,时成逸这个辈分的坐了主桌,然后是时安夏他们这些嫡出的子女坐了一桌。 另外的是庶出子女和姨娘为一桌。 往年,除了温姨娘外,庶出子女和姨娘不能一起上桌,都是在各自院子里团年。唯今年,时云起让他们另开一桌在同一个屋子里吃团年饭,已属格外开恩。 当然,时成轩那几个拿了放妾书的妾室,是肯定不能来侯府与子女同吃团年饭,只能往后子女们到他们母亲那边去团聚。 动筷前,作为侯府世子的时云起恭敬请大伯父说两句。 说啥啊!头个时辰才被侄女醍醐灌顶一番,然后又被夫人怼一番,他还能说出个什么来? 时成逸苦笑着缓缓站起身,“起儿,你是侯府世子,往后,这个家就要靠你牵头了。至于我德行有亏,实在无颜以对。往后,我修身养性,以期为家族出力。” 说完,他便下意识看了一眼于素君。 但见对方只端坐在椅上,低头望着面前的碗碟发呆。 往日在家的时候,他们用膳前,夫人总喜欢说,“夫君来几句话鼓励一下嘛。” 然后他便正襟端坐着清咳几声,从农民种粮食有多辛苦,讲到京城权贵的铺张浪费是多么可耻,最后跟儿女们总结说,“你们应该用感恩的心情去吃每一粒米饭,从小养成节俭的好习惯。” 所以至今,他女儿实在吃不完的饭,他儿子就算吃得再饱,都会伸手接过去吃完。 那时,于素君听他讲话,全程都仰着头,弯起眉眼,眸里有光。 如今她再不耐烦看他了。时成逸心里撕裂般疼痛起来,滋味儿无比煎熬。 众人只以为时成逸说自己“德行有亏,无颜以对”,是因为没教好时安心犯了错。纷纷表示“大哥谦虚了”,往事如烟,过了就过了吧。 尔后,众人又起哄让时云起说几句话。 时云起耳根子虽红,却也不卑不亢站起身来讲话。话里都是祝福和鼓励,也有要带着全族人走向高处的决心,已隐隐有了一家之主的风范。 末了,他道,“在这里我要特别代表全家所有人,欢迎阿娘成为家族一员。我希望往后余生,阿娘每一年都与我们一起过年。” 姚笙的手脚虽还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灵便,但比以前好得太多了。 她在木蓝和南雁的搀扶下站起来,向着众人端方一低身,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 姚笙抬头,眼眶微红,却笑得温婉,“我姓姚,单名一个笙字。我出身商贾,排行第七,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女儿。我素来不奢望亲情,只以为一生便这样了。现在才知,亲情对一个人有多重要。多谢各位的宽容接纳,能成为家中一员,是我姚笙的荣幸。” 她再次福身行礼,动作中不仅有着规矩与教养,更多了几分从心底涌出的感激和喜悦。 她也是做过主母的人,一言一行,端方有礼。 且她本就年轻,养了这些日子,天天被各种药物滋养。如今白发变黑发,皱纹淡去,模样原就生得美艳,与唐楚君坐在一处,倒也不相上下。 只是唐楚君到底少了些真正的磨难,看起来更清澈更简单。而姚笙却是历经劫难的人,自有一股凤凰涅槃看淡生死的从容。 众人听她说话,观她举止,脸上扬着微笑,心里都是肃然起敬。 唐楚君早已不喊“姚笙姐姐”了,也笑起来,“笙儿妹妹,说到底,有你是夏儿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其实这话的意思是,有姚笙在,才是侯府真正的福气。 这是一连串反应,没有姚笙,她女儿时安夏早已做了冤死的鬼。 若是时安夏不在,这破落的侯府还能剩下些什么? 连三房四房都感受得到“海晏公主”带来的光环。远的不说,就说四房家从小就有心疾的儿子阿棉,往日哪里能过上有太医诊治的日子? 是时安夏亲自请了太医院治心疾的圣手洪太医,专门给阿棉治病。 诊金都不让四房掏,时安夏说这是她对弟弟的一点心意。 第1378章 第1378章 四房心里对时安夏是感激不尽,连不爱套近乎的王可湘现在也总爱往唐楚君面前凑了。 三房这一年变化也大。他们分家分到的几个铺子和庄子,早前全被时安夏接管过去经营。 这两个月上路了,又逢过年,时安夏的夫君就把走上正轨的铺子庄子全还到他们手里。 且把早前调教好的掌柜和管事都送给他们,还帮忙把以后的路都铺好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铺子不赚钱的时候时安夏夫妻俩接手,经营好可以赚钱了,又把产业还给他们。 这说出去,搁谁信啊? 哪个不是见利忘义?就说他们自己,早先哪个心里没点小算盘? 如今呢?那是一点都没有了。心里暖烘烘的,只愿为侯府为家族尽点绵薄之力。 只认一道,那就是跟着小侄女有饭吃有钱赚,有强大靠山,什么都不用怕。 就连族里那些族老们都觉得,以前时安夏给他们画的饼,一个一个都在烙熟的路上。 时安夏两兄妹是真带着族人,正向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努力前行。 真就应验了那句,家族兴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振臂一呼,前仆后继。这才是真正大家族应有的风范和凝聚力。 这顿年夜饭是侯府有史以来最热闹的。 唐楚君讲完话,于素君讲。于素君讲完话,尤晚霜王可湘讲。 以前从不在这种场合说话的女子们,都笑着说起祝福语。 祝全家顺意,多喜乐,长安宁。 辞旧岁往昔,赴明媚山海。 人间烟火,敬此经年。 愿山高有路行,水深有舟渡。 看起来没有规矩吗?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讲什么规矩? 反倒是男人们集体沉默了。 席间推杯换盏,笑语晏晏。 桌上无酒,以茶代之。 桌上有肉菜,但都藏得很隐蔽。因着他们还在孝期。 但宫里来人了。 齐公公领着一众小太监,十分低调来送菜。 众人跪迎,齐公公笑道,“大过年的,都别跪了,赶紧起来吧。这是宫里做的菜,皇上让老奴送来给海晏公主的家人团年。” 说完,他还自以为很聪明地深深看了一眼唐楚君,生怕人家领略不到皇上的圣意。 嘿,人家还真没领略到!唐楚君笑嘻嘻,一脸的骄傲,坦坦荡荡的那种与有荣焉:“皇上对我夏儿,那是实打实的好。” 齐大聪明快哭了:“” 该说不说,一双儿女机灵成那样,怎的这娘唉,要不是长成一个模子,他觉得这娘仨不可能是一家人。 就感觉吧,心累,有力无处使,还不能明说。齐大聪明在大年三十这天憋屈得很啊。 第1379章 第1379章 时云起夫妻俩也敛着眉头笑。 自那次没理解明德帝口中的“家宴”后,时云起就留了个心眼,便是发现了其中的微妙。 之后他还拿来当个大秘密跟夫人分享,谁知夫人云淡风轻地看他一眼,“你才知道啊。” 姚笙也一言难尽地看了看没心没肺的唐楚君: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她一抬眼,看见于素君有些怔愣,就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确实,于素君是在想,总不可能明德帝后颈窝有个叶形胎记吧? 她一直没往这方面想,但这会子好似忽然就醒悟过来了。 时安夏将一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温温上前道,“齐公公,今日家宴,您留下一起团个年吧。” 齐公公摇摇头,暗示得很明显,“宫里人少,皇上这会子还在批奏折呢。老奴得赶回去,陪他过个年。不然,皇上一个人,怪孤单的。” 时安夏不接这个茬,“想必此时太子殿下和九皇子都承欢膝下吧,公公多虑了。” 齐公公:“” 不听不听老奴不听,主子他相思苦啊。又岂是太子殿下那个闷葫芦,九皇子那个“猪头九”能抚慰的? 但话得这么说,“公主殿下说的是。不过太子殿下昨日已出发去了玉城,想必能赶回来陪皇上过元宵节。至于九皇子嘛,他跟着林妃娘娘回娘家过年去了。” 总之就是我主子孤孤单单一个人! 时安夏仍旧温淡一笑,“可惜我还在孝期,实不宜这时候进宫请安啊。” 齐公公看了一眼唐楚君丝毫没句带口话的意思,叹口气,“公主不必挂心,老奴就先走啦。” 时安夏让人奉上一包碎银,打赏小太监们吃茶。 尔后又单独给了齐公公一封赏银,才道,“您等等,北茴马上就来了。” 说话间,北茴提着一个很大的食盒匆匆行来,递给齐公公,“干爹,我做了些月山菜,也不知有没有那味儿。您拿回去尝尝,转天告诉我哪里不对,我以后改进。” 齐公公一愣,心里暖啊,赶紧伸手接过食盒,“好孩子,你有心了。” 说完,他当着众人的面,拿了个红包出来,显然是一早就准备好的,“闺女,拿着。” 北茴迟疑了一瞬,还是接了,“谢谢干爹。”说着她就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祝干爹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齐公公亲手将北茴扶起来,“好闺女,改日我再来寻你。我们爷俩也好生团个年。”他转头跟时安夏道,“公主啊,哪日给我家北茴准个假?” 时安夏笑道,“准什么假?她随时都是自由的,您得空来寻她便是。” 齐公公十分开心,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带着太监们走了。 他们带来的宫廷菜式,做得十分讲究。食材上乘新鲜,装盘也精美绝伦。 一道道菜摆上桌,何止是味蕾盛宴。那是荣耀,来自帝王的恩泽。 就算送菜送得再低调,京城权贵世家们还是得了风声。都道海晏公主真是得了皇上盛宠,风头一时无两。 旁的,也不敢瞎猜,不敢瞎想。所谓祸从口出,自“清尘计划”后,权贵们都跟鹌鹑似的,屏息苟着,不敢瞎蹦跶,生怕一不小心就送了人头。 当晚,四房人都在峥庆园里围炉煮茶守岁。这是侯府自老侯爷时庆祥接手后,最齐心最融洽的一个团年夜。 第1380章 第1380章 唐楚君最先熬不住,要带着姚笙准备回少主府歇息。 她现在一到点就困,坐着都能入眠。 于素君道,“那我送楚君姐姐过去吧。” 时安夏一听这话,便知两人要说点知心话了。 几人回了余生阁,姚笙识趣道,“你们聊,我先去睡了。” 于素君拉着姚笙,“姚笙姐姐,我没有需要背着你聊的事儿,你若是不困,就一起说说话。” 姚笙一向知再亲再好的人,都应有适当的分寸。 这半年中,她感受过太多的温暖。这里头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她救了夏儿,大家对她的敬仰和怜悯。 但日子久了,光靠敬仰和怜悯维系感情自是不够的。懂分寸,知进退,方是长久相处之道。 她笑笑,“我是真的困了,你们聊。我还得回房吃药,这已经晚了好几个时辰呢。” 于素君心里暖融融,望着姚笙的背影,叹气,“姚笙姐姐是唯一一个我不嫉妒跟楚君姐姐好上的人了。” 唐楚君哑然失笑,“你这争宠的性子,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于素君理直气壮,“我这辈子唯一争宠的,也就是在你跟前嘛。” 唐楚君让人摆了茶具,亲自煮了壶安神茶,给于素君倒上,“你呀,都做娘的人了,还是一脸孩子气。怎的,跟大伯置上气了?” 于素君喝了一口茶,“呀,好好喝,有空教我泡这个茶。我好回去给咳!不,才不给他泡呢!” 唐楚君睨她一眼,“喝个茶你都能想起大伯来!说吧,有什么想不过的事儿?” “姐姐怎知我与夫君不睦?” “我有眼睛看。”唐楚君没好气。 于素君也睨她一眼,心道你有眼睛看,怎会察觉不出明德帝的心思? 所以她跑题了,家事男人都不重要,八卦才重要,“姐姐你告诉我,那个叶形胎记的人,是不是那个人?” 她说话的时候,眉毛往上一挑一挑的。 唐楚君见她猜出来了,鼻子“嗯”了一声。 她这头轻轻一“嗯”,人家那头就乍乍呼呼的“啊”一声:“那你莫不是要做娘娘了?” 唐楚君手指头一戳她脑门,“胡说八道什么呢。那是咱们能肖想的吗?” “怎么就不能了?”于素君不以为然,“你出身好,长得又美” “打住。”唐楚君悠悠喝一口安神茶,“我一个和离之身,想那些做什么?那人啊,最是清白清正,我又怎舍得在史册上成了他的污点?” 难道她当真不知那人的心思么? 早前那人来蹭饭是真不知,蹭得多了要再不知,那就是真的蠢。 她知的。可她只能装作不知。 第1381章 第1381章 初窥探到明德帝的心思,唐楚君也曾彻夜不眠。 在他总是有意无意间,把视线落到她身上时,她也曾涌上少女情怀才有的羞涩。 她红着脸避开他的视线,却又忍不住在他低头时,悄然远远回望他。 那样一个人,很难不让人喜欢。他是背她上过报国寺的人,也是她遇到困难时都想要拜一拜,求护佑的人。 他,是她心目中的明月青松。 可唐楚君只能把悄然生长的情愫压在心底,不敢有丝毫外露。 她知自己几斤几两,更知自己到了这个岁数,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失败。 帝王之爱,只能远观,不能近触。 更何况,她是真心认为自己会在史册上成为他的污点。 她舍不得。 他在她心里,就像一道月光,神圣而隐秘。 就这样吧。她前半生已经过得够糟糕了,后半生可得清醒着些。 于素君怔了一瞬,“姐姐真是宠辱不惊啊。” 唐楚君淡淡一笑,“年轻的时候糊里糊涂,岁数大了,是一步都错不得了。不为那人着想,不为自己想,难道还不为儿女着想吗?我不能让我的儿女被人戳脊梁骨。别说我了,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可记得了?不然,咱俩就不是天下第一好了。” 于素君闷闷的,“姐姐你怎的还威胁上我了呢!我是嘴上不牢实的人么?” “你不是嘴上不牢实,你是嘴快。”唐楚君严正叮嘱,“但这事儿,非同小可” 于素君掀眸,“我看也保密不了多久。那位一来就‘家宴’,谁还看不出来么?连永乐王妃都看出来了。” “永乐王妃?”唐楚君脸一红,“不会吧?” “不会?”于素君笑,“也就你觉得不会,当日在场的,谁不知道?” 她学着明德帝的样子问,“女儿今天怎么样?” 又学着唐楚君当日的样子答,“还是老样子,就像是睡着了。” 再扮着明德帝:“还是老样子也算好消息。” 于素君挑眉,“你品!你自己品!像不像老夫老妻?” 唐楚君又是怔愣又是脸红,一时不知说什么。 当真是那样?她都不记得了。 于素君又道,“那位还说,‘听说理国夫人明日启程回永乐郡,今晚就当给理国夫人饯行吧。’啧,你听你听,真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拿你家的饭菜给王妃饯行,还一口一个‘家宴’,是傻子也看出来了吧。” 唐楚君张口结舌,好半天挤出几个字,“这!我们都是他的子民,这不是家宴是什么?” 第1382章 第1382章 “啧!哄鬼呢你。”于素君一口茶喝尽,“反正永乐王妃走的时候,就是那种‘我懂了,我不说’的样子。” 唐楚君恼羞成怒,瞪她,“狗东西,不是在说你的事儿吗?怎的扯我身上就没个完?” 一听这话,于素君刚才还像只斗志满满的小母鸡,这会子就耷拉着个脑袋了,“唉,我没啥好说的,说来堵心。” “那你说不说?” “说。”于素君轰隆隆炸出一个惊雷,“夫君被黄嬷嬷算计了。” “算计什么?”唐楚君纳闷。 “黄嬷嬷逼着夫君纳她孙女为妾。”于素君面无表情,只低头喝茶。 唐楚君还真惊着了,“真敢想啊。” “不是敢想,是真做了。唉,睡了。”于素君说是说不在乎,可恩爱了多年的夫君做出这种事,又怎能真不在乎? 唐楚君默了,这种事不好在伤口上洒盐。就是想不明白,你要说时成轩遭了谁的道还说得过去,可怎的时成逸也 被人算计并不新鲜,前阵子永乐王不还被算计得轰轰烈烈吗?新鲜的是时成逸竟然也遭了道。说是说遭了道,若不给机会,又怎能被对方钻了空子? “你有什么打算?”唐楚君见于素君一脸萎靡,“需要夏儿帮帮你么?” 于素君摇摇头,“夏儿已经帮我很大忙了。别的事我自己可以处理。” 唐楚君拍拍她的手,“要帮忙就说话。咱们现在不是那等忍气吞声的人了。” 于素君道,“姐姐知道的,我这个人旁的没有,就是不服输不服命运。当年我嫡母算计我,我让她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她生气,就做主把我说给孙老头子做妾。我这才找了夫君,求他娶我。我当时跟他保证,会尽心尽力把心儿带大。” 这是她第一次跟唐楚君说清楚这事,往常没说,是怕说得不好留根刺。 如今便是无碍了。 “我是真拿心儿当宝的。”于素君来回叨咕了许多往事,心里委屈得很。 唐楚君静静听着,也不打断。 最好的手帕交,不是要帮人拿主意,而是做一个倾听者。 于素君说到后来,已经欲哭无泪,“夫君自己做错事,却先声夺人来质问我,说我对心儿没用心,说我没当心儿是亲生女儿!” 唐楚君抬手又为于素君倒了杯茶,掩盖着心里的诧异。就觉得时成逸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她斟酌了语句,“其实呢,夫妻间吵架,有些话当不得真。你也知道他做错事,要先声夺人,这样好压你一头。他应该也不是真的认为你对心儿不用心。” “但我心里这根刺算是种上了,还发芽了。”于素君气鼓鼓的,“我现在一闭上眼,耳边就是他质问我的声音,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伤得很!” 唐楚君柔声道,“素君,别钻牛角尖去伤害自己。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如果大伯是时成轩那号人,我就不劝什么了。但大伯总的来说,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人。出了这种事,他自然有责任。但你想想,日子还得过下去呢。” 于素君低着头,“是啊,日子还得过下去。我便是想,如果没有夫君,我现在就是孙老头子的妾,还活没活着都不一定。哪里能像如今这样,能半夜跟姐姐聊天呢?所以他是对我有恩的,便是这恩拿捏了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唐楚君如今已是人间清醒,“恩不恩的另当别论。你只问问你的心,还想和这个人过日子么?” 第1383章 第1383章 还想和这个人过日子吗?于素君愣了好一会,才道,“过!怎么不过?我有儿有女,能去哪儿?难不成我还要给那个贱人让位?美死她得了,看我不拿捏死她!” 唐楚君温柔地握了握于素君的手,“你能这么想就对了。你和大伯早前恩恩爱爱,和和睦睦,还挺让人羡慕的。”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嘛。”于素君委屈地撇嘴,“我分明对心儿比对雪儿都用心,我就想着,自己亲生的,少关心一点不会跟自己离心。唉!” 唐楚君笑着捏了捏她的腮帮子,“咽不下这口气,咱就不咽。让他受着” 钟嬷嬷进来报,“大夫人,大爷在咱们府外等着您,门房请他进来,他也不进。您看这大半夜的” 唐楚君拍拍她手背,“乖,快回去吧。年三十儿团团圆圆,有什么账往后再清算。” 于素君不是个矫情的,利落站起身,“行,那我不打扰姐姐歇着了。我明儿再来找您和姚笙姐姐聊十两银子的天。” “十两银子不够,起码得百两。” 于素君眼睛一瞪,“姐姐您是要聊穷我吗?我可不像您这么宽裕,我那俩娃都是吞金兽,还挣不了银子呢。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唐楚君笑着戳她脑门,要亲自送她出去。 于素君将其按在椅上,“行了,别送了,外头冷。我又不是不认路。”她转身出去,到了门口又折返回来,蹲下身子便一头扎进唐楚君怀里,抱着她紧了紧,低低道,“姐姐,我一直觉得,你才是我娘家。” 唐楚君也回抱着她,手轻轻拍着她的肩,“素君,我很庆幸,咱们从来没有因为男子在彼此心里扎下刺。往后,咱们都好好的,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谁也别想着让咱们受气,你说是不是?” 于素君哽咽着点头,“嗯,不受气。谁给我气受,我再气死他。” 她是带着这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出了少主府。 一出府,便见府外站着一个撑伞的青衣男子,披着一件同色狐裘站在大雪之中。 少主府不受丁忧限制,大红灯笼高高挂,春联的喜庆都快要从字里溢出来。 于素君一身烟水湖蓝色的装束站在春联面前,说不出的雅致,无端令人想起“家和万事兴”几个字来。 时成逸大步迎上前,见她没穿披风,便一手撑伞,一手解着自己的披风系绳,把披风一股脑披在夫人身上。 他将伞不由分说塞进于素君手中,然后替她整理披风,系绳。 于素君本不想与他说话,可还是忍不住开口,“我穿得厚。你把披风给了我,染了风寒,最后还不是得我侍候你?” 时成逸低声说着话,手里打结却没停下,“染了风寒我活该,你不必侍候。” 他系好了绳,退开一步,深深向夫人作了个揖,“素君,我在这给你陪个不是。那日是我浑蛋,口不择言,也是因为自己过于懊恼,急于想要解决黄嬷嬷祖孙的事,才找了个借口与你争吵。” 于素君撑着伞站在檐下,看着眼前郎君身姿端方,温润如玉,目光恢复了往日清明。 她心里五味杂陈。 于素君清冷而立,想说点什么,见他单薄地站在雪中,到底没说出口。只将伞重新塞进他手中,淡淡一声,“走吧。” “嗯。”时成逸应着,却莫名收了伞拎在手中,伸出胳膊揽住夫人的肩慢慢前行。 于素君不自在,侧目看他,“伞收了作甚?这么大的雪。” 时成逸仰起头,任冰凉的雪花落在自己脸上,轻声道,“许愿。” 于素君眉头皱得更紧,“什么?” 他不答,只伸手扶她,迎着风雪向前。 第1384章 第1384章 短短几步路,他们一路沉默,像是走了许久。 两个人相处久了,只一个动作便能窥视对方的内心。 她窥他悔悟,他知她心寒。 终于进了侯府,余嬷嬷早已拿着披风候在廊下。刚才主子不让她跟着就跑去少主府了,她正着急呢。 她见夫人身上披着老爷的披风,一时便无措起来。转瞬,心里也是一喜。 夫人和老爷吵架,她知道。当下人的,自是盼着主子们和和美美,这下可算放心了。 她见老爷和夫人走在一道,便识趣地自顾吊得老远随着。 他们回的是最早在侯府住了十几年的那个院子,院里陈设还和以前一样,打扫得干干净净。 时成逸将于素君送到门前,才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素君,你看我发上是不是覆满了白雪?” 于素君闻言借着廊下灯笼一瞧,果然满头白雪,不由嗔道,“让你打着伞,该染风寒了。” 时成逸听出了夫人话里的关心,压下眼角的湿意,轻声道,“你的发上也全是白雪。我听说,一起淋过雪,可以白头到老。” 许是二人之间从没说过这般情话,时成逸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去,独留于素君一人在廊下呆怔着。 这就是他许的愿?一起淋雪共白头! 于素君想叫住时成逸,让他把披风带走。 可喉头涩得很,终未开口。 余嬷嬷追上来,替夫人开了门。 里头烛光温暖,没有地龙,但燃了好几个熏笼,也很暖和。 余嬷嬷道,“夫人,老爷知错了,您就别再置气跟自己过不去了吧。” 于素君微微一叹,“我原也没打算置气。” 她受过时成逸的恩惠,这一生便是都矮了一头。又如何真敢拿捏他,使性子? 且她本就没奢望过他心里只装她一人,早前就告诉过自己,无非是搭伴过日子。 搭伴过日子,要求哪有那么多? 他赠她一瓦,她便想要撑起一屋报答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奢望起来? 是他说,“素君,我以后能让你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是他说,“素君,委屈你了。” 是她带着儿女与他一起跪在朝阳殿前等候发落的时候她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叫爱情的东西。 终究,她奢望了一把后,等来了失望。 失望之后便是身披铠甲,再无弱点。于素君思量着,要怎么收拾黄嬷嬷那祖孙俩? 第1385章 第1385章 次日大年初一。 时成逸看起来一夜未眠,虽眼圈黑重,但双目灼灼。 他一大早就过来找于素君,见里头没有动静,便是站在屋外等着。 余嬷嬷看不下去了,“老爷,可是有急事?老奴进去给您叫夫人起来?” 时成逸拦住她,“不用,让夫人多睡会。我闲得无事而已。” 余嬷嬷便道,“那老爷进这屋坐会,里头暖和。待夫人醒后,老奴便请她过来。” “有劳余嬷嬷。”时成逸便是进了隔壁屋候着。 没等多久,于素君便是梳妆妥当来了。她今日换了一身衣裳,是时安夏昨日送的年礼。 京城当下最流行的样式,缎面稀有,颜色是烟青水墨色,雅致而清淡。 时成逸眼前一亮,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见着夫人一般。当一个人的心思完全放在这个人身上时,哪怕看到一件布衣也能看出朵花来,更遑论是如此惊艳的款式。 时成逸压了压微快的心跳,开门见山问,“夫人,我想辞官,你有什么想法吗?” 于素君思索片刻,“夫君是因为黄嬷嬷祖孙的事儿辞官吗?” 时成逸点点头。 余嬷嬷适时端了汤圆进来,喜笑颜开,“老爷夫人,团团圆圆。” 碗端在手里,滚烫驱散冰寒,连带着心也热了些许。 汤圆入口,一口一个团圆。 于素君吃完,将碗放在桌上,用帕子沾了沾嘴角,“夫君想好了?” “想好了。”时成逸吃完,也将碗放在桌上,“只是,委屈了你和孩子们。” 于素君掀眸,“如此一来,夫君就与仕途无缘了。” 时成逸默了一瞬,“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他的错误不单单是被黄嬷嬷算计,而是以前心头总还是惦记着不该惦记的人。 尽管他自己都以为早已放下唐楚君,却是在知道明德帝对唐楚君起了心思,自己无力阻拦后便性情大变,看谁都恶意满满。 他错了。 一夜未眠,想得最多的,还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夫人和儿女。 他们才是他活在这世上的悲欢离合,至于夏儿,终究只是他的侄女,不是女儿。 拨开迷雾,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依然想做一个正直高洁的男子,行得正,坐得直,在阳光下,走光明道。 便是听到夫人说,“你自己做的决定,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于素君现在最怕的就是以后一吵架,这些事全赖她身上。她可不背锅! 时成逸听出深意来了,苦笑,“对,决定是我自己做的,主意是我自己拿的,与夫人无关。” “那你也不能到时怪我没阻止你。”于素君扬着头,眸里淡去了冷漠。 第1386章 第1386章 心里的冰山到底是化了一角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 “不怪不怪,全是我自己闯的祸。”时成逸见夫人松了口,一颗心堪堪落下。 他现在怕极了夫人以对待陌生人的口吻跟他说话,那滋味儿抓心挠肺。 在他面前温软了十几年的女子,忽然冷硬起来,实在让他难受极了。 于素君恢复了一贯当家主母的冷静,“既是这样,夫君且配合一下我收拾人。” 大年初一刚在侯府吃了中饭,夫妻二人便风风火火领着一众人回了自己的宅子。 他们宅子四处冷清,下人也少。 黄嬷嬷和孙女柳枝正生气呢。 “祖母,夫人真做得出来,把厨房的伙计全放回家过年了。他们倒是去侯府吃香的喝辣的,合着我们不用吃饭呐!” 黄嬷嬷现在可是把孙女当宝贝,哄着她,“别气别气,祖母这就亲自下厨给你做饭吃。等你做了老爷的妾室,以后也年年跟着回侯府。再怀上个一儿半女,咱们这地位就稳了。” “说得容易,哪那么容易怀上一儿半女?” “现在当然不容易,等老爷纳你为妾就容易了。你想想,丁香年纪大了,夫人到底端着身份。你只要把那些学回来的手段尽数施展在老爷身上,保管他从你身上下不来。别看老爷一脸清正的样子,男人哪,其实都一样。” 这要是早前听祖母说这话,柳枝自是羞涩。可自打认识了一个叫“媚姨”的女子,又从媚姨身上学会了许多侍候男人的招式,那点子羞涩早没了。 二人冷锅冷灶吃完团年饭,大年初一又吃了头天的剩菜剩饭,正窝火呢。就听见外头有动静了,是孩子们正在放鞭炮。 柳枝哗啦一声站起来,“走,祖母,咱们瞧瞧去。我还不信大过年的,老爷不给咱吃口饱饭。” 两人一前一后来了夫人居住的院子,准备借着请安探探虚实。 就听余嬷嬷喊了一声,“少爷小姐们,快回来领红包啦。” 孩子们高兴地在鞭炮声中,笑笑闹闹进了屋。 黄嬷嬷祖孙二人也猫着腰,探头探脑在窗户外头听信儿。 就听里面于素君在派红包,儿女有,庶女有,连丁香这个姨娘和余嬷嬷等几个侍候的下人也全都有。 屋里,一片喜气洋洋。时成逸夫妻端坐,面色平和,笑容可掬。 屋外,黄嬷嬷那颗心终于定下来了,“老爷夫人似乎和好了。这说明什么?” 柳枝不解,“说明什么?” “说明夫人不再反对老爷纳妾啊,老爷心情好,自然就和好了。呲!夫人自己就是个庶出,有什么资格拦着老爷享福?” “祖母说得有道理。”柳枝只恨不得再给个机会,把自己学的那些招式全用在老爷身上。 让老爷再不会如那日醒来,挥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还骂她“不要脸”,就好像她是个什么破烂玩意儿一般! 哼,以后他就能知道她的妙处了。 黄嬷嬷低声宽孙女的心,“老爷重仕途,最怕咱们在外污了他的清名,影响他的仕途。他以前被时老夫人害苦了,便是在这道上栽了。所以啊,只要咱们拿捏住老爷的软肋,这府里咱们也是主子。” 柳枝听得心花怒放,“嘻嘻,祖母英明。” 忽然屋里头传来一声惊呼,柳枝透过窗户的缝隙往里看去,一时呆住了,看得眼睛发直。 第1387章 第1387章 柳枝看见了什么? 天哪,好大一颗珍珠! 不止,还有明晃晃的赤金头面,翡翠步摇和玉佩,白玉簪子等等等等。 琳琅满目,眼花缭乱。 柳枝看见夫人拿起一支赤金蝴蝶簪子递给丁香,赏她侍候大爷有功,又拿起白玉簪子赏给了庶女时知雨。 就连屋中大大小小的奴婢婆子们都分到了金银首饰,柳枝怄气地回到冷冰冰的屋子里,和衣侧身躺下了。 黄嬷嬷哄着柳枝,“乖孙女,别气,等以后你成了老爷的妾室,夫人也会赏你的。 柳枝哗啦一声坐起,“祖母,你看看我这打扮,怪不得老爷伸手打我呢!全身仅有的一点首饰,还是包金的,看着就土气。祖母,我现在就要!” 黄嬷嬷眯着一双精明算计的眼睛,眼珠子转了转,有了打算。 隔了三日,于素君把儿女打发去了少主府,带着婆子府卫气势汹汹踢开了黄嬷嬷祖孙住的院子院门。 那会子黄嬷嬷和柳枝还正对坐着欣赏偷来的首饰,一脸的喜悦。 听到动静,两祖孙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四只手不约而同去护桌上的首饰。 两人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收好,于素君就已站到了她们面前,居高临下,冷眼看着金晃晃的首饰,“原来失窃物全在这里。不止这点,给我搜!” 婆子府卫们得了令,不由分说冲进屋子里,一顿狂翻。 黄嬷嬷惊呆了,跳脚吼,“住手!住手!都给我住手!” 谁听她一个老婆子的啊!余嬷嬷正在翻找东西,也没耽误她顺手一巴掌打在黄嬷嬷脸上,“吵死了!主子还在跟前呢,你嚷嚷个啥!” 黄嬷嬷万万没想到自己重新回到这个家,还能被一个下人打了。她可是回来做主子的! 她顺手就要给余嬷嬷打回去。 于素君一声令喝,“把这两个贼人抓起来!” 府卫得令,下手可轻不了,哗啦一拥而上,把祖孙二人压趴在地。 很快,婆子们从屋里搜出来所有失窃的饰物。余嬷嬷清点了一下,“夫人,数目对上了,全在这。” 于素君冷冷一笑,“人赃并获,拖出去,给我打!” 大过年的,凛冬极寒。 于素君抱着汤婆子,鼻头都冻红了。但她的心这会子正热乎呢。 黄嬷嬷祖孙被拖到院子里,半边脸贴在冰冷的地上。 柳枝大哭,“夫人饶命!夫人饶命,都是我祖母偷的,跟我无关啊!” 黄嬷嬷目眦欲裂,气孙女沉不住气,大喊,“老爷!我要见老爷!” 她就不信老爷不害怕,“我们祖孙二人只要在这府里出了事,我儿子儿媳定然会去官府报案!到时” 时成逸缓缓淡淡的声音传来时,人也随之进了院,“那就去官府报案!来人,去请官爷来拿人。” 黄嬷嬷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就不怕” 第1388章 第1388章 时成逸打断她的话,“哦,忘了告诉你,我刚递交了请辞书。” 他向朝廷递交了请辞书,书上言明自己“德行有亏,恐负圣恩”。没有了官职,就算再曝出丑闻来,也影响不了什么。 他亲手断了自己的仕途,这是他犯错的代价,怪不得旁人。 黄嬷嬷没想到时成逸做事能做得这么绝,大哭,“老爷,老爷,老奴错了!您饶过老奴吧!” 时成逸嫌恶地看着眼前老妇,“早前我念你老迈,已饶过你一回。你恩将仇报,算计于我。你是觉得我好说话,还是觉得我夫人好说话?” 黄嬷嬷忽然就想明白了,怒极,“是夫人故意摆弄那些首饰让我们来偷!她用这么脏的手段来对付老奴!老奴年轻的时候就进了这府里,老爷!老奴是一心向着你的呀!” 于素君笑容不达眼底,“再脏的手段有你脏吗?是我让你偷东西的?废什么话,打!” 板子打在祖孙二人身上,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待官爷赶到时,就收了两个血糊拉呲的人回去。 人赃并获,偷的东西里有御赐之物。且柳枝还亲口承认,确实是她祖母偷的东西。 这个案子几乎不需要怎么费劲审,完全就是送分题。 难点在于,“御赐之物从何而来?” 于素君恭敬答,“回大人,我侄女是海晏公主,她把东西放在我屋里,转天我要还给她的。” 官爷一听“海晏公主”,如雷贯耳,赶紧赐座,“原来夫人是海晏公主的叔伯母?” 于素君道,“我夫君是时成逸,他是海晏公主的大伯。大人您说我是不是海晏公主的大伯母?” 官爷这几日过年过得糊里糊涂,方想起时成逸确实是海晏公主的大伯父。 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权贵世家整治恶奴,甭管用的什么手段,恶奴偷窃是事实。 一拍惊堂木,斩! 为何判得这么重?依北翼的律法,偷窃罪的处罚有五种,罚金,体罚,监禁,流放和死刑。 其中死刑里就规定了,涉案金额巨大者,或偷马盗牛者,都在其中。 这个案子涉及了御赐之物,自然金额和价值都巨大。死刑合理。 黄嬷嬷见事已至此,恶从胆边生,“大人!草民告时成逸奸辱草民的孙女。” 她颤着手指,指着孙女,“就是她!她就是人证!” 柳枝也疾哭,“大人!大人明察!老爷他对我” 她是真不明白,说好的跟着老爷吃香喝辣的,怎就变了死刑? 这!官爷脑壳疼。 于素君却不慌,“大人莫急,我也有证人。带上来吧。” 堂上便来了个叫“媚姨”的青楼女子,一听黄嬷嬷祖孙俩被判了死刑,也就没什么好藏着掩着了,一五一十把黄嬷嬷算计时成逸的计划全吐了。 末了,媚姨哭道,“草民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起初草民只以为柳枝想要入青楼赚银子,便教她侍候男人的绝活儿。草民也不知道她们心比天高,要用这事儿来拿捏时大人。” 时成逸孝期破了禁,此事板上钉钉。但人家已递了请辞书,不过承了个污名。 事了,于素君神采奕奕,行走如风,亲自捧着一大匣子珠宝首饰来还给时安夏,老远就在喊,“夏儿夏儿夏儿” 第1389章 第1389章 时安夏笑着看了一眼岑鸢,“得,大伯母这风风火火的劲儿,想必是不会郁结于心了。” 岑鸢已是今日第五次让位。 南来北往的人都来找他家小姑娘,跟流水席似的,真忙啊。 他站起身,“我去申大夫的院子避避。” 时安夏拉他,笑,“别去,申大夫已经私下跟我埋怨你了,说你总去他们院子扰他清静。” 岑鸢冷哼一声,“他还敢嫌我!以后他想我去扰他,我都没空。” 两人说着话,于素君便站在了门口。 岑鸢向于素君行了一礼,“大伯母请进。” 于素君捧着个木匣子,眨了眨眼,“我没扰着你俩吧?” 岑鸢无奈道,“没有。” 于素君又向他还了一礼,“谢侄女婿帮忙寻媚姨来作证,这是帮了大忙。” 岑鸢轻飘飘一句“举手之劳”,便退出门去了。 于素君喜滋滋进来,见时安夏要向自己行礼,赶紧道,“别别别,夏儿你坐着就好。身子还没康健呢。” 说着,她就把手上的匣子放在桌上,推到时安夏面前,“夏儿谢谢你啦,这一仗,大获全胜。” 时安夏让北茴将匣子收起来,又让红鹊上了茶,才轻轻笑道,“恭喜大伯母出了这口恶气。” 她看着大伯母容光焕发的脸,就觉得这辈子的大伯母应该不会早逝。郁气在胸发不出来,才真的是要命。 上辈子她到底太忙了,又在深宫里行得步步惊心,根本腾不出手来管宫外之事。 想必从那时候起,大伯父就埋下了独断专行的种子。大伯母为了儿女,也因为当初赠其一瓦的恩情忍气吞声。 所以如今大伯父辞官也好,在家修身养性,磨一磨骨子里隐藏着的劣根性,不止对大家好,对他们夫妻俩也好。 “还是夏儿你的主意正,”于素君感慨地捧着温热的茶暖手,“我想着把她俩赶走就不错了,还真没想到能以此绝后患。” 一下刀了俩,嘿!痛快! 时安夏从没想过栽赃害命,“若她们不贪,这法子也用不上。说来说去,便是一个‘贪’字害了命。” 恶奴不除,随时随地都会跳出来咬人一口,简直防不胜防。 于素君神秘兮兮望了一下四周,凑近,“夏儿,不瞒你说。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忍气吞声让你大伯父纳了柳枝为妾。也奇怪,那梦里,你祖父祖母都还在,你大伯父根本不需要丁忧,还袭了爵。我在那个梦里啊,伤心得不得了” 时安夏敛了眉目,不敢看大伯母的眼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都是反的嘛。” “对对,梦都是反的。”于素君点头。 她看着时安夏这张精致明艳的脸,恍惚了一下。何止梦是反的,更荒诞的是,梦里时安夏竟然是宫里的娘娘。 而她自己在梦里也是忧思成疾,与夫君因许多小事吵架离心,还要在儿女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中就包括纳柳枝为妾,她极力反对。 时成逸恼羞成怒说,“你看看外头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我就纳这么一两个妾,你就指手画脚,简直是个妒妇。” 为了让她认清这个事实,他还夜夜宿在柳枝房里。 那柳枝更是数次挑衅,都快骑她脖子上了。别的都能忍,绝不能忍的是柳枝带坏她儿子,尽拿些香艳的册子给她儿子看,引得其正书看不进,整日神魂颠倒。 第1390章 第1390章 于素君无法,趁着时成逸离京办事,下手杖毙了柳枝。 等时成逸回来发现时,得知儿子被带坏了,倒也没说她什么,只拿了一笔银子,把黄嬷嬷给打发了。 于素君从梦里醒来后,一脸的眼泪,想起夫君说“一起淋雪共白头”都觉得无比讽刺。 她想起个事来,“你大伯父年后准备起程去漠州看看心儿。” “哦,”时安夏不置可否,“大伯母您也要去?” 于素君摇摇头,“不去。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以后再干就是个棒槌!” 伤着了!到时她去了,没准人家还会说,“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何必呢? 但于素君想去的,因为她在那个梦里,奇怪地梦到陆永华杀死了时安心。 那么多年的母女情谊,她多少还是想去提醒一二。 不过侄女都说梦是反的,谁能当真呢? 于素君只交代夫君说,陆永华不是个好的,让心儿千万要离那个人远着些。 于素君又和侄女说了会子话,便去找她的楚君姐姐玩去了。不到天黑不爱回家,反正她家俩崽子全在少主府里,一个跟夜宝儿疯玩,一个缠着时云起问功课。 这样的日子乐悠悠,男人什么的靠不住。以后呢,能过就过,真心就多说两句,假意就少说两句。 搭伴过日子嘛,不就是这样?谁会真信一起淋了雪就能共白头?嗯哼,忽悠谁呢? 她可不是那等无知少女!于素君的心境,到底还是被那个渐渐模糊的梦给影响到了。 她看时成逸的时候,也就少了许多自己想象出来的好。这么一瞧,嗯,也就那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 经一事,长一智。要以后哪天不能过了,她也不会像早前那样一想就难过得掉眼泪。 这日,时安夏正在看冯识玉和顾柏年的来信。 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 在吉庆皇太后伏法后,时安夏就给冯识玉去了信。 冯识玉得知皇太后这个老东西终于死了,忽然身上的劲儿就松了。一松,竟大病一场。 这几个月正养病,年关时便往京城来了信。 时安夏今儿才收到。信中说,顾大人把她照顾得极好,还认了她做“干娘”。如今两人母子相称,相处得极为融洽。 时安夏却知,顾柏年之所以把冯识玉认作干娘,实是因为冯识玉在漠州屡次救了他的命。 漠州那地儿,不止流放的人穷凶极恶。就连乡绅什么的,都是些狠人。 时安夏写了回信,一封给冯识玉,一封给顾柏年。 给顾柏年的信里,她提了一些治理漠州的独到见解和建议,仅供参考。 这些十分有实用价值的见解,全都出自前世漠州知府吴长林的《漠州微记》。 这一世,吴长林回归了御史之位,不会再去做漠州知府,就不可能写出《漠州微记》。 时安夏看中这书的价值,便以曾经看过相关孤本为由,写了几条主要的给顾柏年引路,让其少走弯路。 第1391章 第1391章 年初六,护国公府唐家正式在族谱上给时云起修正了名字,还举行了盛大的修造族谱大典。 唐楚君等人就在唐家住了两日。 郑巧儿的二哥年前让人提亲被唐楚君拒了,但哪肯死心,憋着股劲儿做痴汉呢。听闻唐楚君回了娘家,赶紧上门偶遇。 只是这会子的郑巧儿哪里敢再让二哥往上凑? 自从窥知明德帝对自己小姑子的心思,她便歇了让小姑子做二嫂的念头。 和皇帝抢女人,是嫌命长吗? 谁知她二哥郑涵煦根本听不懂妹妹的暗示,也看不懂妹妹的手势,还一根筋往里窜。 郑巧儿急得上火,还不敢明说。只得让儿子唐星河出动,把舅舅撵了出去。 最近这些日子,明德帝后宫空虚,世家们又在蠢蠢欲动了。 若是这时候传出唐楚君是明德帝心尖儿上的女子,不知得招来多少人记恨。 原本宫里加上九皇子的养母林妃,总共还有七位闲散嫔妃,皆自入宫以来,未承过宠。 明德帝在年前,也安置妥当各自的去处。 如今何止是后宫空虚,那是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是以林妃这次带着九皇子回娘家,得到了热情款待。 林家觉得林妃有做皇后的希望。 算起来,林家当初也算是太后一党,林妃才被太后安排进宫。 谁知林妃不听话,猫进后宫就跟那臭石头一般,你叫她往东,她不动;你叫她往西,她还是不动。 如此一来,林家渐渐被太后一党排挤。这些年,林家人没少埋怨林妃,更是让林妃的母亲受了不少窝囊气。 这次林家避过一劫,才后知后觉认为林妃选择坚定站在明德帝一边是正确的。 是以满府上下尤其热情,一个个都觉得林妃很快要做皇后了。他们林家要随之起势了。 唯有林妃闷声不吭,悄悄带着九皇子在外头去看明德帝送的宅子。 她是不打算回那冷冰冰的后宫,却又不愿和九皇子分开,便是问,“玖儿,往后若我们母子分开,你会想念我吗?” 九皇子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母子要分开?” “因为你父皇答应放我出宫了。” “他也答应放我出宫,我跟母妃一起吧。”萧玖想了想,“等我再大些,就能去封地了。到时母妃陪我去管理封地。” 林妃迟疑了一瞬,还是答应了,觉得如此甚好。 换句话说,曾经皇太后替明德帝打造的后宫已彻底坍塌。如今就该是明德帝自己打造后宫了。 礼部已经着手选秀事宜,世家大族的闺女们都在做好一切进宫的准备。 新一轮风起云涌,就在眼前。 初八,岑鸢被明德帝召进宫下盘苦棋。 岑鸢去了,不想下,“你心思都不在棋上,我不跟你下。” 明德帝苦闷不堪。 (/ht。 第1392章 第1392章 岑鸢见不得这人愁眉苦脸,逗他,“怎的,想着春天要选秀,激动得茶饭不思了?” 明德帝气得将手中把玩的棋子扔了一粒在对方身上,“闭上你的狗嘴!” 岑鸢没躲,淡笑,“其实你这人吧,做皇上心太纯良。上辈子死得早,也是有原因的。” 明德帝掀眸看他,“你就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呗。” “能把一个奸生子当成儿子养了十几二十年,还能让这个妃子活了这么久,这就不是一个合格帝王能干得出来的事。” “朕总想着,这些女子也不容易,都跟朕一样,是家族的利益牺牲品。” “心太软,所以我说你心思过于纯良。”岑鸢淡淡道,“否则在我告诉你,西影卫有我的人时,你就该直接杀了我。” 明德帝瞪他,冷笑,“那朕杀得了你吗?” “杀不了。” “那不就是废话?”明德帝没好气,“朕明知杀不了你,又知你护朕性命,还去杀你,你当朕傻?” 岑鸢淡笑,“可我也没叫你打不过就加入啊。你看看你现在像个帝王的样子吗?” 明德帝反问,“你若去了梁国为帝,会有皇帝的样子吗?” 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夏儿跟着去了梁国,受委屈怎么办?他到时鞭长莫及,想给她撑腰都没办法。 “我俩,是同一类人。”岑鸢敛下眉眼,“我也不会太有皇帝应有的样子。” “皇帝应该是什么样子?” “强大,无情,权衡各种利弊,制衡朝堂,擅帝王之术。现在......”岑鸢沉沉看向明德帝,“你的朝堂看起来确实还算清澈。可再过五年十年呢?人心是会变的,随着权利的增大,野心就会增大。咱们目前是按照前世忠臣的名单,一一把他们放在适合的位置上。可往后会是什么发展,其实谁也不知道。” 换句话说,自清尘计划结束,皇太后一党消亡,明德帝保住了性命。他和时安夏这重生的金手指对于北翼来说,就基本用完了。 明德帝最近也在思量这个问题。 人心无法用尺子量,多一寸良知,少一寸险恶,谁又知道呢? 时成逸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明德帝沉沉看向岑鸢,“你有什么好的意见?” 岑鸢摇摇头,“我只想带着夏儿过几年游山玩水的日子,远离京城的喧嚣。” “你说的是人话吗?”明德帝气结,“你把朕一个人扔京城?” 岑鸢:“......” 这怨气冲天的!你一个当皇帝的,不该好好待在京城吗? 明德帝蔫了,随即又抬起头来,“最近朕总在想个事儿,不知可行不可行?” “你说来听听。” “朕在想,既然太子能把一个满目疮痍的北翼治理得强大,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早一点历练,也没什么不好。太子是夏儿亲自选出来的,应该错不了。如今北翼算得上国泰民安,交到他手里朕也放心。” 岑鸢笑起来,“你想退位?” “朕可以监国。”明德帝的心思明晃晃,“太子为新帝,朕为太上皇监国,履行摄政王的职责。” 岑鸢挑眉,“算盘打得不错。如此一来,想把女儿们送进宫的权贵世家和朝堂重臣们,就只能把主意打到新皇头上。你躲过一劫,让新皇给你抗着。你既能娶了我岳母,还能为北翼继续发光发热,好谋算哪。只是你想过太子殿下的处境吗?就这么坑你儿子?” (/ht。 第1393章 第1393章 坑儿子的想法,已经在明德帝的脑海里转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倒不全是为了唐楚君,而是当皇帝其实并不能在第一线了解民间疾苦,无法真正感受百姓的生活。 他在皇宫里一步都迈不动,被帝王的身份束缚得寸步难行。 如果他能摆脱这层束缚,在民间行走,去往更多的地方微服出访。为冤案拨乱反正,了解百姓需求,且又有太上皇的身份掌舵北翼朝堂,把控方向,这不是很完美吗? 当然,他从没想过让太子做傀儡。 他自己身受其害,断不至于重蹈覆辙。他只是想做北翼朝廷的眼睛和耳朵,去看,去听,去感受。 如此,定下心来,明德帝在元宵之夜登门找上了唐楚君。 他知唐楚君这段时日以来,被提亲的人扰得烦不胜烦,且里头还有许多不好得罪的人。 这夜仍是飞雪漫天,明德帝脸上戴着面具,带着一个巨大的八角楠木宫灯来了少主府,直接送进了余生阁。 齐公公先进府开道,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但还是被眼尖的邱红颜发现了端倪。 邱红颜眼珠子瞪得圆溜溜,拔腿就往唐楚君屋里跑,“老夫人!老夫人!那个,那个,那个面具人......那个宫灯......” 唐楚君正埋头写风花雪月的小故事,放下笔,笑道,“红颜,你毛毛躁躁做什么?” 邱红颜喘着大气儿,用手指着外头,“面具人,宫灯,老夫人您去看,去看,保准吓您一跳。” 唐楚君不紧不慢净了手,用帕子擦干,才款款走出去。 远远的,八角宫灯在飞雪的夜里旋转。 光影交错间,一个男子负手背对着长身而立。 只一眼,瞧那身形,唐楚君便知男子是明德帝。 她缓缓走近,脸上漫起两朵红云,在离明德帝约有两尺的地方便停下来行跪礼,“妾身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缓缓转过身,见她跪着,上前虚扶起她。 宫灯还在旋转,温暖的光影打在女子脸上,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他的心,跳漏两拍,“往后,不必对我再行跪礼。” 唐楚君羞得满脸通红,抬头看向男子,发现他带着一个面具。 面具是个胖男娃......她心里忽然暗道不好,果然就见明德帝手里还有一个胖女娃的面具。 刹那间,羞什么羞?唐楚君狠狠闭了闭眼,气鼓鼓,“皇上,我现在已经不胖了!” “戴上就胖了。”明德帝显然是不懂女子的小心思,哪家好人希望自己胖啊? 他伸手认真为唐楚君戴上面具,末了,看得很满意,“好看。” 主要是不戴上面具,对着真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说不出口。 现在,各自都掩在面具之下。四下无人,只余他俩。 明德帝压下澎湃的心潮,如同一个赤诚少年,向着唐楚君深深一鞠,“君儿,这是我今日在元宵灯会闯关为你赢回来的宫灯。” 君儿!唐楚君羞红了脸,一时怔愣着不知所措。 果然面具好用,她可以直视对面那个胖男娃,好半晌才问,“不知皇上是何意?” 明德帝也是看着对面女娃娃面具,才说得出口,“我知最近上门提亲的人很多,希望你不要答应。等我,最多三年,等我迎娶你可好?” 唐楚君全身都颤了一下。 等我迎娶你可好? 这这这!这么突然的吗? (/ht。 第1394章 第1394章 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心无比乱,嘴比心快,“可我,不想入宫。” “是我没表达清楚。”明德帝在来前已经打了数遍腹稿的话,还是说得结结巴巴,“你不,不用入宫。我出宫就行。” 唐楚君仍是不懂,“我,不能做外室的。” 她脑子这下子可清醒得很。她要是给人做了外室,她儿女的脸面还要不要? 她心悦明德帝是一回事,可让她给明德帝偷偷摸摸做外室,她是肯定不干的。 明德帝却听得心花怒放。 不能做外室的意思,就是可以做正室啊。 他直接跳过了“你喜不喜欢我”的环节,多么英明。行事就要一针见血才行。 “不做外室,肯定不做外室。”明德帝保证着,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幸福那么近,“所以你答应等我三年了?” 唐楚君脑子有点蒙,“啊?” 她哪里答应了? 她只是好奇,“为什么是三年?” “我得先处理正事,安排好一切,才能出宫来,你说是不是?”明德帝心情十分激动,“你别急。” 唐楚君:“......” 我哪里像是急的样子? 心乱得跟草原上跑马一般,她根本没准备好要再嫁人啊。她一早就打算独身一辈子,跟着儿子女儿过。 可现在说要娶她的是明德帝,哎呀,那又怎能拒绝? 宫灯的光影在夜色下交错辉映,男子拿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成熟英俊的脸。 他的眼眸明亮而坚定。 唐楚君在明德帝走后,浑浑噩噩回了屋。 那盏八角楠木宫灯被齐公公指挥着人搬进了她的屋子。她摸着光影闪烁的宫灯,像做了一场美梦。 明德帝让她等三年。 话本子里都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全是三年又三年。 明德帝值得相信吗? 然后大半夜的,唐楚君疯了,跑听蓝院去找女儿。 听到北茴说,“夫人之前辗转反侧睡不着,这会子刚睡着。”她又默默走了。 然后去了姚笙门外徘徊,想进去聊十两银子的天。 唐楚君胸口有种洪荒之力,迫切需要打开缺口。其实别看她清醒,她素来就是在小情小爱里走不出来的女子。 她远没有于素君胆子大,主意多,敢说敢干。 唐楚君这一晚上,脑子里全是明德帝。 反反复复,把早前她和他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都默默想了一遍又一遍。 她睡在床上都笑醒。 笑醒后又想,明德帝让她等三年是什么意思呢?还说肯定不让她做外室。 天哪,明德帝不会是为了她要退位吧? 唐楚君猛然坐起身,脸垮了。那她不成了北翼祸国殃民的罪人? (/ht。 第1395章 第1395章 明德帝一边批奏折一边没忍住笑。 齐公公第九次凑到人家跟前儿问,“皇上,您给老奴吐个真言呗。唐大小姐是不是点头答应了?” “朕刚才不是回答你了吗?”明德帝抬起头敛了笑意,很正经的样子,“没答应。” 齐公公急了,“主子骗人!她没答应您能笑成这样?” “朕笑了吗?”明德帝不可思议地问。 “笑了!”齐公公很肯定,“您笑得可欢喜了。” “是吗?”明德帝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那还没归位的脸部肌肉,似乎,好像,是在笑啊。 他将右手的朱笔搁下,“佑恩,你坐。” “老奴就站着。” 站着都没能听到一句准话,还坐呢。皇上又想跟老奴扯闲,老奴不能上当。 明德帝仍是没忍住笑,“那你站着吧,朕不说了。” “诶?主子怎的还拿捏上老奴了呢?”齐公公叹口气,半个腚挨到一旁的椅上,“老奴听主子的话,坐下听。” 明德帝这才道,“她真的没答应朕什么。朕让她等三年,她没答应;朕说三年后会去迎娶她,她也没答应。” 那您笑什么?齐公公很是纳闷。 明德帝将视线落在窗外,也不知在看什么,只轻声道,“这件事,朕本就唐突。她没做好准备,不答应朕是应该的。” 齐公公就觉得不应该。他主子是何等尊贵的人,伸手一指,哪个女子不得争先恐后,诚惶诚恐? 又听主子说,“朕这一生,自小便不知男女情愫是何物,只当是生儿育女的过程。任何人对朕表达衷情,朕都觉得是浪费时光。如今方知,喜欢一个人,对方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只要朝着那个人,一步一步走近,这每一步都是快乐欢喜的。” 朝着那人走近的每一步都欢喜!岑鸢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艰难走近时安夏的啊!即使心里多少还存着恨意,也要艰难靠近寻一个答案。 那每一步的艰辛,有多苦涩,又岂是他这点子等待可以比拟? 齐公公却是听得很沉醉,两眼通红。 明德帝将视线收回来,“佑恩,你又哭什么?” “老奴老奴只觉主子总算开窍了,可喜可贺。老奴”齐公公忍不住抹了一把泪,“若是哪天老奴不在了,也有个人对主子知冷知热,能疼疼主子” 许是想起这些年,主子九五之尊呢,身边竟然除了他,真就没人疼过主子,齐公公又是心酸又是难过。 明德帝探过身,拍了拍齐公公的手,“佑恩身体好好的,比朕还活得久。” 他自然说的是上一世。他的佑恩可是等到惠正皇太后入土为安,才以守陵为由伴在皇陵里。 齐公公却不爱听,“不不不,皇上万岁万万岁,皇上才要活得长长久久。”他又抹一把泪儿,忽然放下心来,“想必唐大小姐不会轻易许人成亲了。” 怪不得主子想想就笑呢!那唐大小姐若是明知主子喜欢她,还敢许人成亲,那就是杀头之罪。嗯哼,主子高,主子高明啊。 第1396章 第1396章 明德帝哪里知道齐公公已经想得那么远了,“朕只是表达了朕的立场。至于她怎么想,那得走着看。” 齐公公神情自豪满满,“主子您是天下男子的表率,无论是样貌还是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若是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得上啊哈,没人,没人比得上了。主子放一万个心!” 他本来想说,也就海晏驸马能比得上。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这大逆不道的话可不敢瞎说。 如此,主仆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一个爱听,一个爱捧。说到结尾,连几百年后的美事都安排上了。 明德帝抚额,朕只是想成个家,不是想成精啊。 那头,唐楚君的洪荒之力用完了,只剩下惶恐。 她觉得自己有点像祸国殃民的妖姬,祸乱君王退位。 如此,那北翼不得乱吗? 天哪,她是喜欢明德帝没错,但她也热爱生活的这片土地,热爱北翼这个国度啊。 在写了这么久的小故事,又听夏儿说了许多话本子上忠臣良将的故事,她这个后宅女子多少是有些触动的。 尤其是那场马球,那几场箭赛,与列国比武带出来的深深荣誉感,她觉得只有北翼强大,家才能和美。 她又怎能因为一己之私,让明德帝退位呢? 唐楚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来到听蓝院找女儿求助。 她来的时候,正听到女儿说,“夫君,这个人我是不是雕刻得不好?脸上都没有表情。” 岑鸢拿过来一瞧,笑了,“你这也刻得太潦草了。我来雕刻,你涂颜色吧。” 唐楚君进去一瞧,那是一桌子栩栩如生的木头小人儿,还有一艘很大的木船,和配套的桌椅板凳等等。 她一眼就认出了桌上一个小人儿,“这这这,这是我吗?” 时安夏大喜,“母亲,您认得出这是您啊!”她朝岑鸢扬了扬头,“你看,我就说我雕得最好的,应该是母亲。” 唐楚君转瞬忘了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也不叫下人,自己就搬个凳子坐到了桌边,摸摸这个小人,又看看那个小人,“呀,这个是素君,这个是你大舅母。哈哈,红颜,红鹊,对吧?北茴是最稳重这个哟,起儿和菱儿还手拉手呢。” 时安夏把这些小人儿摆上那艘大船,有的放在船舷边上看风景,有的在房间里下棋,有的在甲板上用膳。 一船人生百态,满目世间悲欢。 唐楚君看得满眼亮晶晶,“你们这个船做得跟真的一样,好好看呀。” “我夫君手艺好着呢。”时安夏终于褪去那层坚硬外壳,恢复了十几岁少女应有的样子。 她扬着头,清凌凌的眼睛里荡漾着水波,嘴角微微翘着,真正的明眸皓齿,小家碧玉。 岑鸢宠溺的视线不遮不掩落在小姑娘脸上,声音比风还轻,“夫人能不能别太聪明?学得那么快,手艺快超过我了。” 时安夏笑,“先生在上,学生怎么也越不过你去。” 唐楚君听得心都要化了,她女儿女婿的爱好还真特别呢。 第1397章 第1397章 时云起和魏采菱也来了。夫妻俩一坐下,就分工明确,用浆子把那些散落的小人儿和桌子板凳粘大船上。 一个粘,一个找碎件,设计位置。 这考验的是耐性和审美。显然,夫妻俩已不是头一天干这活儿,手法十分熟练。 终究,唐楚君把明德帝抛在了脑后,跟儿女们一起兴高采烈做起了手工活儿。 唐楚君倒不是真忘了明德帝,只是忽然觉得不想什么事都找女儿解决。 她女儿好容易能放下其他大事,像个闺阁女子般宅在屋子里,跟女婿过得开开心心,有什么不好? 唐楚君悄悄走出屋子,回过头去看恩爱的儿子和儿媳妇儿,欣慰地笑了。 她又看女儿和女婿。 但见女儿执笔仰头笑,“夫君,我想把这个人儿的裙子涂成红色,你看怎么样?” 女婿低头宠溺地看着,“你想涂就涂啊,你涂什么颜色都好看。” 许是见她垂下的发丝沾上了颜料,便是用手认真为她梳理擦拭。 唐楚君莫名想起女儿成亲那日,明德帝送来的一幅画,画里题词:夏时鸢飞青云里。 她一望天际,看见一只鸟儿飞过,直冲云霄。 似乎,春天来了。 是啊,春天都来了,明德帝还能忍得住不去看唐楚君吗? 还别说,他忍得住,真忍得住。 自打表露心迹后,明德帝就很少往少主府去了。 一是怕给唐楚君压力,二是担心自己给唐楚君带来不必要的灾祸。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第三点。他忙。 一旦像他这样的帝王起了退位的心思,那可不是撂下挑子就走人。 他要整合出一个最优质最完整最齐心的朝堂,交到太子手里才放心。 为此,明德帝昼夜忙碌,只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干活儿。终于这日,累躺下了。 岑鸢进宫来探他,“你能不能顾着点自个儿的身子?我可不想你重蹈覆辙,走上早死的不归路。到时我和我家小姑娘白忙活一场。” 也就他敢这么跟一个君王说话了。 明德帝摇摇头,“没事,朕就是没睡好,才一时被风寒侵扰。” 岑鸢正色道,“我不怕你风寒侵扰,我怕的是命由天定。俗话说,阎王让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你,还是自求多福吧。不顾及自个儿身子,又祸害我岳母得了相思病,到时你俩双双咳!” 明德帝垂死病中惊坐起,“你!你你你!少胡说八道!” 岑鸢冷哼一声,“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有数。我岳母也是早逝的人。你非要选一个命格相同的人,还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到时出了事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第1398章 第1398章 明德帝怒极,朝外头喊,“传膳!传太医!传太子觐见!” 岑鸢慢条斯理喝了口茶,“保养身子在日常细节上,不是让你一口吃成个大胖子,也不是让你临时抱佛脚。按时用膳,按时睡眠,比吃什么药都好使。” 明德帝咬牙,“你披着少年的外衣,其实就是个老头子。啰哩八嗦!” 岑鸢用手捂着胸口,“你要这么说,那我的确是哈,活了很久很久了。久到看到谁死,都能用平常心态对待。当然,我家小姑娘例外。” 明德帝挑眉,“照你这个逻辑,你家小姑娘就不是小姑娘了。” 岑鸢笑着摇头,显摆得很,“不不不,她就是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在我心里也永远是小姑娘。” 明德帝被刺激到了,“我家君儿也是,我就觉得她还是个小姑娘。” 谁心里还没个人儿呢! 岑鸢收敛了笑容,“所以我打算带着我家小姑娘,还带着你家小姑娘离京。” 今日他便是来告别的。 明德帝眼皮一跳,“去哪?” “明家。”岑鸢回他,“明家的银子年前你不是用在了万州雪灾上?该给明家一个爵位了。” “明家朕查了。”明德帝道,“朕可不愿再出个陈家这号人。” 刚给个爵位,那人就能转头成叛党来对付他。这就是个笑话。 岑鸢点点头,“放心吧。我也查了。这次去明家,就是要肃清一下明家的毒瘤。能扶的拉一把,不能扶的,就快刀斩乱麻。” 明德帝呼出一口气,“那可行。是时候扶持几个得用的新贵与老牌权贵抗衡了。明家,算一个。” 次日,岑鸢领着一大家子人起程,连唐星河都告了假,带着弟弟们跟着一起去明家。 唐星河几兄弟可是明家亲亲的曾外孙。 临行前,马楚阳送人送到了码头上,哭了,“朝廷不准我的假呜呜” 唐星河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但还得安慰,“楚阳,别哭了。又不是个娘们,哭唧唧做什么?你不是明家的曾外孙,朝廷不准你的假,不是很正常吗?” “可我也想去啊!不是说好了,你去哪,我去哪吗?”马楚阳好难过,觉得进军中当差一点也不好玩。 以前他俩可都是绑得死死的,“你曾外祖,不就是我曾外祖?” 马夫人就怕儿子出来丢人现眼,一大早就跟着过来逮人,拎着儿子的衣领往后拖,“他曾外祖姓明,你曾外祖姓秦!能一样吗?蠢小子!” 郑巧儿虽然也想让马楚阳跟着去玩,但想起一件事就气得很,将马夫人拉到一边去,悄悄道,“马夫人,要不趁着这段日子,你把楚阳的亲事订了,先打个样!你不知道这俩浑猴子干了什么破事儿!傅家好好的那么多小姑娘,这俩货真就跟人家拜了把子!一个也没落下!” 说起这事,马夫人也是气,摆了摆手,“别说了别说了,一提起这个我就心梗。我已经看上了傅家一个姑娘做儿媳妇,都准备上门提亲的。结果我儿说那是他把子,不能提亲。” 郑巧儿点点头,可算找到知心人,“对对对,我也是这样。原本我以为他们说着玩,没当回事,结果人家真的拜了把子。” 在两个母亲的絮叨声中,唐楚君正笑得欢。忽然,她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闪进了船舱。 疑是眼花,怎的是那人? 第1399章 第1399章 明德帝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袍身以繁复的云水纹绣边,泛着淡淡的光泽,仿佛夜空中最遥远而孤寂的星辰。 他背对门站在船舱窗前,听着窗外哗哗的江上流水声。 声声道别离,离情布满眉间眼底。 “妾身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唐楚君站在门边就福身行礼。 春寒料峭。她穿一件白色对襟锦袄,襟上绣着细腻的云纹图案。靛蓝百褶裙,裙摆层层叠叠。 裙摆间露出绣鞋尖头,鞋面上隐隐可见绣着的细碎花朵。 明德帝转过身来时,便是看见打扮清新雅致的心上人俏生生跪在那里。 他大步踏前,伸手扶她站起,语气里带了些心疼,“不是说了,私下里不用跪?” 唐楚君低着头,不敢抬起眉眼,“您是皇上嘛。” 明德帝闻言,轻叹一声,“小胖子,你敢不敢抬头看我一眼?” 唐楚君依言抬头,撞见他脸上乐呵呵的胖男娃面具,顿时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尔后吓得掩面,“我不要带胖女娃面具了!” 明德帝这才将面具拿下,露出那张明朗英俊的脸,“嗯?为什么不戴?” “胖!还丑!”唐楚君捂着双颊。她发髻高挽,以一支精致的玉簪固定。簪头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闪烁着温润光泽,“‘小胖子’这件事是过不去了吗?” 明德帝算是发现了,只要搬出“小胖子”三个字,她就能去除拘谨,与他说话随意。是以今日他是专门带着这个面具来,果然好使。 他也笑,“过不去,这是你我缘分的开始。” 唐楚君霎时羞红了脸,眉眼却弯了。 哎呦,这人这人!说话这么直白的吗?怪不好意思的呀。 又听他说,“我也很想跟你们出行。但国一日不可无君,我在京城等着你的归期。” 他怕太子如今的能力压不住朝堂,且手头公务还十分繁忙。 终究,他先是一国之君,才能是其他身份。这一点,任何时候他都不敢忘记。 明德帝是看着唐楚君说话的,视线掠过她耳畔挂着的珍珠耳环,“不过,君儿你能不能应我一件事?” 唐楚君抬起明亮的眼睛,“何事?” 明德帝道,“做我的眼睛和耳朵,帮我去看去听去感受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记录百姓最想说的话,写我北翼盛世的大好河山。” 多新鲜的词儿!唐楚君琢磨着这几个字,“做皇上的眼睛和耳朵?” 明德帝道貌岸然地郑重点头。 总不能跟她直说,朕就是想随时读到你的信,怕你不好意思写,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沉沉道,“朕在宫里,若不是官员上奏折子,朕就是一个瞎子一个聋子。你说可不可怕?” “非常可怕。”唐楚君果然没想歪,点头,顿时觉得自己肩上责任重大,“皇上放心,妾身必常给您写信。” 不是“常”,是得空就写,最好是日日写。明德帝到底没把这要求说出口。 说话间,齐公公笑着端进来两碗热腾腾的清粥,两个白面馒头,几碟各式酸浆菜。 “主子们请用。”他说完就退下了,还贴心地顺手关了门。 唐楚君想说“我吃过了”,未出口,便听明德帝道,“和君儿一起用个早膳,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不知君儿可否陪我?” 帝王的愿望竟是这?还一直以来唐楚君脑子乱得很,浑浑噩噩坐到桌前。 窗边二人对坐,窗外江山烟波。 第1400章 第1400章 寻常百姓的早点,透着热气。 明德帝替唐楚君夹了个馒头在空碟里,然后自己也夹了一个。 其实他平时不吃馒头的,她也不爱吃。 今日都吃得津津有味。 他又用布菜的筷子替她夹酸浆菜,问她,“好吃吗?” 她点点头,吃相斯文,咽下去一小口才回话,“好吃。皇上觉得好吃吗?” 他嘴角噙满了笑意,“好吃。”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其实,我会做一种更好吃的酸浆菜,有机会做给你吃啊?” “好。我等着那一天。”明德帝的视线落到她晶莹白玉的手指上,想着那双手有一日能为他做羹汤,便觉心头火热。 船已开动,在烟波浩渺的江上缓缓移动。 唐楚君惊了一瞬,“船开了,您还不下船么?” “不打紧,早膳还没用完呢。”明德帝哪里吃的是早饭,分明吃的是离愁别绪。 吃一口离愁,就一眼唐楚君。 最后,满眼都是唐楚君。 这一餐,吃得极慢。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 明德帝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轻轻道,“早前我一直对自己说,远远看着你就好,不作他想。然后我又对自己说,把你放在心头就好,让你在我努力的盛世里喜乐安好,也是一种幸福。可” 他对上她的美眸,“我终究还是俗人,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嫁给旁人。” 唐楚君忙低垂着头,把这段日子的忧心说出来,“可是北翼不能没有你啊,我不想做北翼的罪人。” 明德帝已经彻彻底底明白了唐楚君的心思。她不是碍于皇权才与他周旋,而是真真正正考虑过这件事。 他自信满满,“我不会扔下北翼不管,也不会让你等我太久。” 明德帝起身,将放在桌上的一个盒子推到唐楚君面前,“这个送给你,一会儿再看。” 他和齐公公一起下了船。 看着明德帝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终于望不见人,唐楚君的心头也渐渐涌起了离愁。 她坐下,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是好几本册子,翻开一看,是她写过的文章。每一篇文章里,他都用朱笔给她润过色。 她写得好的地方,他也勾出来表扬。 他在教她,如何写出一篇更精彩的文章。换句话说,她写过的所有文章,他都看过啊。 他甚至还会在文末写出他的意见,说她哪个人物塑造得形象生动,又说哪个人物笔墨过多,有些喧宾夺主。 唐楚君关在船舱里,废寝忘食看了几天几夜稿子,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就觉得,人生才刚刚开始。世间一切美好,都与她有关。 幸福,也在等她去亲手拾起。 北翼最尊贵的男子,在她心里以见风长的速度生根发芽。 第1401章 第1401章 盒子里除了有唐楚君写的文章,还有明德帝写的《北望》《春山》《宿山鸣记》《经此流年》。 唐楚君这一路,一本一本认真读下来。 读一个人的书,从字里行间,就能窥知这个人的人品,甚至能知这个人的性格。 唐楚君便是在这一本本书里,看明德帝早年行过的路,感受他淋过的雨,吹过的风,以及他对百姓和北翼这片土地的至纯至爱。 心头便是大定:他绝对不会为了小情小爱,而放弃他所热爱的大好河山。 由此,他让她做他的眼睛和耳朵,就变得尤为神圣和重要。 她觉得自己能胜任的。 在她走出船舱时,方发现,已过去数日。 此时甲板上,聚集了许多人,十分热闹。 今次出行的,加上丫环婆子小厮以及府卫,共有六十余人。 其中郑巧儿带着几个孩子,于素君只带了女儿,都在其中。还有两个人,就是维那部落的瓦真王子和沐桑公主。 到达沐州江城时,已是两个月之后。天已经渐渐热起来,袄子已经穿不住了,所有人都换了轻盈的春装。 岑鸢的人先行一步,在江城安排好了所有事宜。 船上的人已经不惊讶了。这一路,他们真正见识了驸马的豪横和阔绰。 那是走一路歇一路,在各州各城逛一路,全程都有宅子住啊。 他们从没住过客栈。 在江城也如此,岑鸢先把人安顿在江城南岸东路的四进院宅子里歇了两天,才派人去明家递帖子。 如此,到了这日一大早,明家的外孙辈,和曾外孙辈们便骑着马或坐着马车缓缓往明家行去。 确切的说,是明贞的父亲明承远这一脉的明家。 一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有好事的百姓便跟在队伍尾上,想看看这浩大的队伍要去哪里。 于是行着行着,队伍更加庞大了。 为此,还惊动了当地官府。 那会子,官爷还在睡觉。听得心腹说,街上有动静,恐有大人物出行。 官爷连忙从被窝里爬起来,“带上人看看去。” 最近他们官不好当啊,到处风声鹤唳。 等官府的人到达现场时,时安夏等人的马车已到明家门口。 朝阳洒落,明府高门大开,从里到外,密密站满了人。 从家丁护卫总管,到小厮丫环婆子,再到二爷明承欣一家,三爷明承希一家,四爷明承谨一家,全都齐齐整整微笑驻立。 站在最前面的,是拄着拐杖的明老夫人关氏。 她已经老得直不起腰,可还是努力挺起胸膛。脸上的皱纹很深,满头白发在金色朝阳下泛起点点银光。 所有人齐齐跪下,“恭迎国公爷!恭迎明家人回府!” 唐楚煜是昨天才从京城赶来汇合的,他是明家外孙,这么重要隆重的场合,必须到场。 第1402章 第1402章 他翻身下马,心情激荡。 同时,各马车的车帘齐齐撩开,里头的人在丫环婆子们的搀扶下,纷纷下了马车。 所有人按辈份站位。打头的,是唐楚煜和郑巧儿,旁边站着唐楚君。 唐楚煜夫妇身后,站着唐星河三兄弟。 唐楚君身后站着时云起夫妇和时安夏夫妇。 唐楚煜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扶起明老夫人的同时,曲了双膝跪下,以大礼磕头,哽着声儿,“外祖母,不孝外孙唐楚煜回来了!” 他一跪,他身后的所有人都跪下行大礼。 明老夫人慌忙将唐楚煜扶起,泪水从混浊的眼睛里顺着脸颊滑落,声音颤抖得不行,“回来就好,就好。起来,都起来。我明家的好孩子们终于回家了!我们明家盼这一天盼了好多年” 唐楚煜见此更加心怀愧疚,“外孙不孝,早该回明家来看看的,求外祖母责罚。” 明老夫人拭干泪痕,亲自上前把不肯起身的孩子们一个个扶起,又是泪流满面,“活到老身这个岁数,只要看到家里齐齐整整,就是最大安慰。” 她忽然向着看热闹的百姓道,“这是我们明家的孩子们!他们回家了!他们终于回家了!” 话落,便有小厮出来放鞭炮。噼哩啪啦的声音,引来更多人看热闹。 鞭炮声中,丫环婆子们出来派发汤圆和糖果,意味着同沾团圆幸福的喜气。 百姓们吃着拿着,一堆一堆好听的话不要钱的往外蹦,场面说不出的融洽。 衙门当差的现在只知在场的人里有国公爷,一时没想起国公爷还是户部尚书大人。也不知其中有公主驸马,更不知这里面还有文举第一风云人物,以及武举新科状元郎。 这一众人的气质,无论男女,那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总之明家流落在外的外孙辈和曾外孙辈今日隆重归家,百姓同庆。 明家盼了许多年许多年,才盼来这一天。 在鞭炮声中,众人满心欢喜簇拥着明老夫人进了明家宅子。 进入福寿厅,唐楚煜才将来人挨个介绍给外祖母和一众明家人。明家各房也都上前介绍了自家的人。 此时大厅里人虽多,但谁说话都能让人听得清楚,没有人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待众人都介绍完毕后,终没忍住问出口,“云起可是名动京城的那个时云起?” 此人乃明家二房曾孙辈,名唤明思瑜,是个读书人。他参加过科考,未及第。但不妨碍他听说有个叫时云起的举子,冠绝京城。 时云起向着他作了一揖,“在下时云起,见过表兄。”这便是侧面承认他就是那个名动京城的时云起 这边还没聊完,那边又有人开始问,“星河可是今年武举状元那个唐星河?” 唐星河可不客气,忙点头,笑眯眯,拱手作了一揖,“对对对,那个‘拉长弓破长风’的武举状元郎唐星河,嘿嘿,就是区区不才在下!” 全场一阵喧哗。 便是又有人问,“夏儿妹妹可是‘海晏公主’?” 一直低调乖巧的时安夏站起身,落落大方向着众位端方行礼,“夏儿见过曾外祖母,见过各位长辈,见过各位兄弟姐妹。承蒙皇上厚爱,封我为‘海晏公主’,实乃夏儿之荣幸。” 说完,她又拉过岑鸢介绍了一番。 明家安静了好一刻,才沸腾起来。天哪,他们明家是烧了什么高香,出了一个户部尚书,一个曾经的北宣部尚书,一个公主,一个武举状元郎,还有一个名动京城的才子 族谱蠢蠢欲动:是时候开启新的篇章另启一页了! 第1403章 第1403章 江城百姓这几日最热烈的话题,就是明家在京城的外孙辈和曾外孙辈回来探亲。 “不过是外孙罢了,又不能上坟祭祖。” “女儿嘛,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外孙外孙女重点就是个‘外’字,都是外人,就算再尊贵显赫,也是隔了一层。” “你就不懂了吧。北翼权贵世家的族谱上,女儿嫁得好的,能分列好几页出来。” “什么,嫁出去的女儿也能上族谱?我们可没有这个规矩。” “咱们是没有这个规矩,寻常百姓家,嫁出去的女儿也当不了娘娘和皇后,自然不需要这规矩。” 有百姓亲眼看见,那一辆辆排着的马车,满满当当装的全是上门礼。一箱一箱往里搬,都搬了许久,摆得满院子都是。 明家缺的是礼吗?明家缺的是脸面。 据说明家这些从京城来的亲戚,全是显赫门第,真正的权贵世家。 在江城人眼里,明家有的是银子。而现在,明家也有了脸面。 许多人不知,其实现在的明家已是举步维艰。 时安夏在明家住了三日,基本了解了这一家子的所有情况。 如今她曾外祖父明承远和其兄弟姐妹,就是原先明家发家的主支。 明家其实不是江城人,也非祖上就积累了财富。 当年机缘巧合,明承远跟着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来江城做起了香料和茶叶生意。 明承远那会只是个跑腿的小伙计。 不过老头没有妻儿,孤孤单单一个人。 明承远一直把老头当父亲一样对待,给他养老,尽心侍候。 老头身体不好,见明承远对自己也算有孝心,便把手里的香料和茶叶门路真正交到其手里,不久后就离世了。 世道不好的那几年,多地闹灾荒。唯明家生意越做越红火,明承远也把自家的兄弟姐妹都接来一起做事,明家的主支就这样存在了。 后来明承远得知家里的堂兄弟姐妹们生活艰难,一时心软,就全弄到了江城安家,还带着他们做香料和茶叶的营生,这就是明家的旁支。 起初,这些堂兄弟姐妹的确是对明承远感恩戴德,个个“大哥大嫂好”,围着转。 久了以后,便各自起了心思。 尤其时安夏的外祖母明贞嫁入护国公府后,明家旁支许多人就以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心思活泛的等着去京城捡官做呢。 谁知护国公府不接招,只索取财物不办事。后来在明贞死后,护国公府更是视明家为洪水猛兽,阻止其见外孙和外孙女。 不止如此,护国公府还利用手中人脉对明家的生意也进行了围追堵截。 旁支们被祸及,怨声载道。但他们忘了,这些生意本来就是明承远分给他们的。而护国公府的冷漠,也纯是他们自找。 当年明贞嫁入护国公府,除了是明贞的姑姑明丽姝牵线,更有他们这些旁支推波助澜。 否则明贞如何会落到这个境地? 谁知事情没按他们预想的发展,反倒使得明承远从明家拿了许多财产出去,可把他们心疼坏了。 因为在旁支眼里,明家主支的财产也应该有他们一份才对。 第1404章 第1404章 明承远是大哥,大哥的银子,也就是他们的银子。 且时安夏的曾外祖母关氏自己也出身江南富贾,娘家不比明家差。明家主支的财产里还有一部分是明家主母关氏出嫁带过来的产业。 这也是明家旁支眼馋的根源所在,只恨不得主支死绝,好瓜分财产。 时安夏在纸上画了草图,把明家复杂散乱的关系理出个大概。 庆幸的是,主支这头大部分都是好的。且在她记忆里,也是这几家的子弟出了不少好儿郎。 如此,是时候把蝗虫一样的亲戚从明家分割掉。若是不下决心,明家主支会被全部拖进泥泞里。 且她曾外祖父明承远迟迟不现身,关氏说,明承远在乡下养病,很快就回来了。 结果岑鸢派人一查,明承远病是病着,却哪里是在养病?分明是被旁支把人藏起来了,以此威逼明家主支交出香料的渠道和配方。 这就是要把主支一脉赶尽杀绝啊。 时安夏翻看着岑鸢给的资料,眉头皱起,“夫君,咱们可能得在明家多待些日子。” 岑鸢应着,“也好,想不到你曾外祖家过得这般艰难。前世也这样吗?” 时安夏点点头,“应该是。好在有个明昭能扛起这个家。” 明昭是三房明承希的曾孙女,跟时安夏同辈儿。 前世明昭受了许多磨难,才保住了明家仅剩的财产,却没能保住曾外祖父的命。 在外界就传明昭为了钱,不顾家里老人的死活。 明昭一生都没嫁人,后来却成了北翼最有钱的女子。连朝廷都曾向她借过银子。 明昭后来被惠正皇太后召见,却称病未去,正是因为这些权贵世家亲戚对明家言而无信从而心中生出的厌恶。 但这也不耽误她给朝廷捐银借银,朝廷需要她,她仍旧会尽心尽力。 惠正皇太后有心给明家爵位,也被明昭拒绝了。 用明昭的话来说,“当年我们明家只是想见一见自家的外孙和外孙女,你们就像赶苍蝇一样赶我们走。现在也不必亲近。” 所以这一次,时安夏选取的这个节点刚刚好。 这个时候,她曾外祖父还在旁支几个老爷手里攥着,以此来跟明家博弈呢。 而明家如今也正是最艰难的时刻。 唯有同舟共济,共同守护这个家,才能消除一代又一代的隔阂。 岑鸢拿起时安夏画的草图看了看,“你别着急,我让唐星河带人去接曾外祖父了。” 时安夏倒是不急,但不放心,“你让星河表哥去接啊?他行不行?” “人家一个武举状元郎,接个人还能接掉了不成?”岑鸢想了想,又觉得夫人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我亲自去瞧瞧。” 时安夏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夫君你出马,我能放心。星河表哥嘛,去年我让他给肖长乐传个话他都没传明白。好在人家肖长乐自己领悟力强,不然”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岑鸢笑,“你星河表哥正在慢慢走向成熟。” 时安夏摇摇头,“我怀疑他这辈子成熟不了,不然怎么能跟傅家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拜把子?” 第1405章 第1405章 唐星河前世就没娶妻,时安夏觉得这辈子怎么也得让她舅母宽个心,傅家那些姑娘随便哪个拎出来都是良配。 结果 岑鸢笑得意味深长,“你不要乱点鸳鸯谱。你星河表哥怎么都还得隔几年才能娶妻。” “为什么?” “因为姑娘还小啊。” 时安夏顿时坐不住了,“谁?傅仙仙?” 岑鸢笑着起身走了,“别瞎猜,不是她。以后你就知道了。” 北茴正好进来禀道,“夫人,明昭姑娘来了。” “请她进来。”时安夏将画得奇乱的草图收好时,便见明昭由外走进来,立在门边屈膝行了个万福礼,低垂着头,“见过海晏公主。” 时安夏站起身,走过去伸手虚扶一把,“姐姐不必多礼,进来坐着说会话。” 明昭这才抬起头来。 时安夏眉眼舒展。啧!可算见着这位姐姐了! 上一世只闻其名,从未见其人。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明昭,但见此女怎么说呢?血缘这东西当真奇怪,明昭的长相跟自己有五六分像。 据说此女算账一把好手,旁人算盘打半天还没出个结果,明昭只心头默算便能说出准确数字。 换句话说,谁都别想在账上糊弄她。 时安夏在打量明昭,其实明昭也在悄悄打量时安夏。 明昭不敢直视贵女,只从老辈子口中得知,京城这些贵女不乐意跟商贾打交道。 反正就是既喜欢黄白之物,又看不上商贾的铜臭味儿。 明昭对于权贵亲戚的到访,不抱什么希望。 二人落座,时安夏先是拉了几句家常,才问到正题,“听说明家现在其实是姐姐在管家?” 明昭闻言,思索着,海晏公主问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低声答,“回海晏公主” 时安夏柔声打断,“这里没有公主,姐姐无需拘礼。咱们姐妹俩就当随意聊聊天。” 明昭着实有些意外公主这般平和,同时又在想,恐怕是贵女又想从明家捞银子,才态度谦和,有此一问。 她想通这些,便知道如何回话了,“明家虽是商贾之家,却也是重规矩的。我没有管家,家里一直都是大曾祖母在操持。我只是协助大曾祖母,替她跑跑腿,办些事。曾祖父和曾祖母年纪大了,有心无力。祖父祖母们身子骨儿也不好,总之” 总之明家没钱了,你们就别来吸血了,成吗? 时安夏岂有听不懂之理,见这位姐姐全身都竖起了刺,恐也聊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温温一笑,“那我懂了。” 二人话不投机而散。 又隔了两日。 时安夏每日都会把明昭叫来聊几句,然后散伙。也陆续到各家各院去吃了茶用过膳,言谈之中便是把各人的性情摸了个透。 到得这日傍晚,岑鸢带着明承远回来了。 明承远老得动不了,走一步要歇几步,只能坐着木轮椅推回来。 又是一番热烈相见,老头儿一辈子都在盼着京城护国公府有个信儿。 还以为到死都等不到那一天呢,结果京城真的来人了。 第1406章 第1406章 老头儿多次泪洒当场,回忆起女儿,有诸多愧疚。 待反反复复提起当年在京城所遭遇的不愉快往事后,关氏害怕惹恼了唐楚煜不好收场,便及时止住了话题。 许是老头儿憋屈了太多年,哪里肯就此打住,说到激动处,竟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府医!府医!”关氏慌了,“快去请张大夫来。” 一个管事婆子应声去了。 正在这时,门房来报,明家旁支的几位老爷带着一大群人上门来了。 关氏眸色一沉,“昭儿,你去拦住他们,就说府里有客人,不便招待。” “是。”明昭应一声,转身欲走。 却听唐楚煜道,“我去会会吧。” 时安夏摇摇头,“要去,也是我去。舅舅您是朝廷命官,别沾染这些家务事。” 关氏知几人要为明家这一脉撑腰了,眼含热泪道,“好孩子!你们别去,那些人很难缠,让昭儿去吧,省得污了你的耳朵。” 时安夏淡淡道,“没事,我就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她看向明昭,“走吧,姐姐。” 明昭这几日和时安夏相处过,虽然心防仍是很重,但多少对贵女的印象有所改观。 她很精明,其实正想借着公主的势压一压那些人,生怕大曾祖母几句话就把时安夏劝退了。 她也顾不得亲疏礼节,拉着时安夏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利落吩咐门房,“把人带去南院偏厅。” 时安夏故意放缓脚步,慢慢行走在铺满青石的蜿蜒小道上。 明昭见状也放缓了脚步。 是啊,这可是公主驾到呢!急什么,让那些人等着。 一行人一路悠哉悠哉走过去,半路上还赏了会子海棠花。 明昭难得主动说话,“大曾祖母最喜欢海棠花了。” 时安夏道,“喜欢海棠花的人,最是心软不过。” 明昭忽然乐意多跟这位贵女聊几句,“是啊,大曾祖母总说,毕竟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吃点亏,能换来和气,那也是赚的。” 这样的大智慧和大胸怀,在她看来,大可不必。 她只信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些年来,她没少劝说大曾祖母远离那些奇葩亲戚。 可大曾祖父和大曾祖母被生活磨得没了棱角,软了。 但听贵女冷笑一声,“贪得无厌的和气,不要也罢。” 明昭眼睛一亮,第一次认真朝着贵女望去。 只见贵女通身清冷,举手投足都透着尊贵。 明昭顿时有许多话想讲,“明家旁支从大曾祖父手里拿走了多少东西,却还是不知足。咱们越退让,他们就越蹬鼻子上脸。年前还想把东门那八间铺面和城西码头跑宿州的船队也占了去。那可是大曾祖母的嫁妆,他们手伸那么长,怎么好意思?” 时安夏淡淡漫出一丝凉笑,“那就让他们把东西全还回来。你有记录的单子吗?” “有。” 说话间,已到了南院偏厅门口。 时安夏微微扬起头,看了一眼北茴。 北茴会意,中气十足喊一声,“海晏公主驾到!” 第1407章 第1407章 南院偏厅里,一众明氏旁支忐忑不安起来。 这些年,他们在明家行事越发跋扈。可再跋扈,也没跟皇家打过交道。 接触过排面最大的人物,也就是沐州知府。 他们这两日知道护国公府来人了,可没听说来了个海晏公主。 这海晏公主又是谁? 众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有在外头行走,消息灵通的,搜肠刮肚把知道的说了说,“好像是现在的护国公唐楚煜的女儿,被封了公主。” “不能吧,唐楚煜不是只有儿子,没有闺女吗?” “谁说的,应该有。肯定是哪个妾室生的闺女!” “胡说八道,妾室生的闺女能被封为公主?你怕不是用屁股在想问题!” “我知道了,那就是护国公府嫁出去的那个嫡女生的闺女,好像是下嫁了一个什么破落侯府” 就没想明白,一个破落侯府的姑娘怎的就成了公主? 沐州江城到底离京城远了些,消息全靠猜,没个准信儿。 不管众人心里作何想法,但那声唱喏“海晏公主驾到”,着实吓了大家一跳。 那是商贾刻在骨子里对皇权的敬畏。 在丫环们和明昭的簇拥下,海晏公主尊贵端方,灼灼生辉,犹如天女下凡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明氏旁支们惊了。明贞! 那分明就是明艳美绝的明贞啊! 美人并不少见,但能美得如泰山压顶的极为少见。没错,在场所有人都有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沉重。 特有的矜贵和清冷,令人不敢直视。就连那句“海晏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都喊出了颤音。 时安夏无视众人惊异畏惧的目光,缓缓走到主位坐稳,也不喊“起”,便等着北茴递了热茶过来。 她素手揭开茶盏的盖儿,微微翘起兰花指,对着碧绿的茶汤用茶盖拂啊拂。 拂了半天她也不喝,这才缓缓抬起头望向众人问,“谁是当家作主的?” 屋里年龄最大的,有三个老家伙,跟时安夏的曾外祖父明承远同辈。分别是明承中,明承义,明承富。这几个人加起来都快三百岁了,头发花白,胡子老长。 闻言,三个糟老头子纷纷报上名讳,特别强调自己是承字辈,也就是跟明承远一个辈份的老辈子。 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受着老辈子的跪礼,不怕天打雷劈吗? 时安夏还真不怕。 立规矩就是给得寸进尺的人所准备。旁支既然全体出动,那就别客气了,先跪着吧。 她受得起! 第1408章 第1408章 时安夏看向面前黑压压跪着的人群,喝下了第一口茶。半晌,又问,“那么谁来跟本公主解释一下,我曾外祖父为何被你们扣留多日?” 明承中沙哑着嗓音,“公主明鉴,勿要偏听偏信。我们只是为了大哥身体着想,才留他在庄子里养病。说‘扣留’,实在是言重了。” 一个月前,明承远在商号里晕倒。他们几个老家伙当时都在场,以请到个半仙做法驱邪为由,把明承远强势带走了。 他们分明是为了大哥明承远的身体着想,才将其隐藏在松原镇的庄子里,还请了大夫随行。 那里春风花草香,特别适合养病。结果头两天主支不由分说,派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强势把人带走。 明昭担心公主受蒙蔽,冷笑出言,“我大曾祖父儿孙满堂,发妻尚在,兄弟们也在,轮得到你们旁支上窜下跳?” 他们数次找旁支要人,对方都以其正在养病不透露大曾祖父的行踪。 她一度怀疑大曾祖父是不是早已不在人间,还报了官。谁知官爷拖着不办,还让他们家务事自行处理。 还好,今日大曾祖父竟被找回来了。 明承义叹口气,一副老辈子的痛惜,“昭丫头,你大曾祖父怎么气倒的,难道你不清楚?何必在公主面前搬弄是非?” 明昭刹那间面红耳赤,忽然攥紧了拳头。 明承富也紧随其后,“分明是你自己在外面做了丑事,给明家抹黑,才把你曾祖父气得当场晕倒。你还有脸说!” 明昭再怎么强势凌厉,这会子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被老辈子当众指着鼻子骂,委屈的眼泪包了满眶,“我说过了,我没给明家抹黑!” 一个叫明如意的姑娘咄咄逼人,“你在沐州崇山被掳走是不是真的?你失踪一天一夜,又是不是事实?那有谁知道你在这一天一夜中发生了什么?” 明昭脸色发白。 沐州绑架案是真,失踪一天一夜也是事实。又有谁相信这一天一夜中什么都没发生? 其实这个世道真正的恶意在于,有谁会在意她是不是清白之身? 只要与自己利益相悖,就能对她泼出无数脏水。她行事过于强硬,挡了人家的道,明家这些吸血大虫早就恨不得置她于死地。 明昭目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仿佛被人卡住了脖子一般,脸色异常难看。 明如意见自己几句话便占了上风,颇为得意。 她与明昭年纪相仿,是明承中的曾孙女。从小就跟明昭不和,越长大越不和。 明承中假惺惺喝斥明如意,“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可说这些话,没得脏了嘴。我明家的家教岂能如此哼,传出去就是个笑话。回家自己去佛堂抄写家训一百遍!” “是,曾孙女儿知错。”明如意朝明昭投去一记蔑视,就算被骂了也十分高兴。 明如意的母亲刘氏见女儿被斥,心里老大不乐意,“如意说的都是实话,这还算好听的,那外头传得更加难以入耳。她不要脸还沾沾自喜就罢了,别影响我明家其他好儿女嫁娶啊!她自己的亲哥哥不也被周家退婚了么?” 时安夏冷眼旁观,并不打断。 只见旁支小辈一个个怒目圆瞪,好似自己寻不到好姻缘全都赖明昭一个人。 明如绯更是拿着帕子捂脸,抽泣不止,“林家二公子原本打算这月中就上门提亲,如今迟迟未见,只怕,只怕” 一个带着杀气的声音从门外破空而来,“只怕是看不上你!” 第1409章 第1409章 随着这杀气腾腾的声音,门也被踢得哐当作响,可见来人气狠了。 明昭心里暗叹一声,哥哥你轻点,那门是咱家自个儿的呀。 明昭的亲哥哥明焰快气爆了。 明家近年家道中落,生意场上屡屡碰壁。又因明德帝继位后几经调整,朝廷允商户后代考取功名。 明承远便让家里的小辈们转移了努力的方向,让他们读书,走科举入仕,如此来实现明家的阶层跨越。 所以他们自小不被允许碰商行的东西,倒是女子们一个个走上了行商之路,其中尤以明昭为翘楚。 明昭从十岁起,就跟着父辈,祖父辈行走在商路上。 明焰比明昭只大了三岁,跟妹妹自小感情就好。 两月前,他妹妹小小年纪遭逢意外,被山匪绑走。虽然很快被放回来,也没遭受凌辱。可毕竟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哪有不害怕的? 谁知在外担惊受怕,回到家来还要遭受难堪。这些所谓的家人有好处的时候趋之若鹜,一旦有难就落井下石。 明焰本就没指望旁支亲戚能护着妹妹,可也万没想到人家竟然指着妹妹的鼻子骂“不要脸”。 就那么挡在妹妹身前,仿佛是怕人家冲上来打了妹妹一般,连声音都气得发抖,“就你们也配跟我妹妹说要脸?你们家平时鸡鸣狗盗的腌臜事干得还少吗?要不要我随便摆几件上桌面,看看到底是谁不要脸!” 明昭拉住哥哥的衣袖,用力拽了拽,隐忍地摇摇头。她哥哥是要考科举的,不能毁在这些后宅之事上。 看在众人眼里,那就是理亏。 尤其是明如绯的生母齐氏顿时肆无忌惮,恨不得把胸中那口郁气都发泄掉,“瞧瞧,明家的家教都被你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这走出去,要说大家都来自明家,我都替你们臊脸子!” 刘氏见老爷子们没反驳,显是被明焰的目无尊长气到了,便也趁势加入战团,“要我说啊,昭姐儿失了清白,要想再找个好婆家定是不能了。说来也巧,我娘家远房侄儿前阵子刚死了正妻,昭姐儿要是嫁过去当个填房” 砰!一个茶杯划空而过,正正砸中刘氏脑门中心。 明焰动的手! 一时空气凝固得跟死了人一样。 全场怔了好一会,才听到明如意尖叫,“娘!娘,你流血了!” 刘氏很应景地身子一歪,两眼一闭,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明承中怒不可遏,“岂有此理!明焰!你老子来了见着我还得喊一声‘堂祖父’!你个黄毛小儿如此目无尊长,目无王法!你到底眼里还有没有明家的列祖列宗?” 明焰诚心邀请,“那不然您老下去找我家列祖列宗好好聊聊?” “你!”明承中一双老腿本就跪麻了,如今更是颤得跟片叶子似的,“你你,你们!大逆不道!我明家怎么出了你们这些个混账!” 这是连公主也骂进去了! 众人皆怒目而视。 明如意哭着喊,“大夫!快请大夫!我娘快不行了,流了好多血” 明昭凉薄一笑,“不必担心,死不了!” 明如意差点咬碎了牙,“明昭,你兄妹俩仗着有公主撑腰,欺人太甚!我娘要是死了” 第1410章 第1410章 “等死了本公主自会还你公道!”时安夏淡淡睨了一眼,“既然管不住那张破嘴,那就只能死一死了!”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明承中连喊三声“大逆不道”,砰砰将脑袋往地上砸,是要准备磕死在地。“明家当家做主的人呢!关氏哪去了?到现在还不出来,任由几个毫无教养的小辈肆意妄为!家门不幸!简直家门不幸!” 他不信公主就不爱惜羽毛,传出去公主逼死了外家的老辈子,只怕当今皇上也不会不管。 时安夏一抬眼,望见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口的曾外祖母关氏,盈盈一起身,“曾外祖母请上座。” 她话音一落,明昭和明焰双双上前迎着关氏进来。 扑通一声,两人乖巧跪在大曾祖母面前。 明昭垂下头,“昭儿得罪了几位堂曾祖父,还请大曾祖母责罚。” 明焰忙抢话,“人是曾孙儿打的,要罚就罚曾孙儿,不关妹妹的事。” 在场的一瞧,可算来了个能说话的人。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他们这老的老,小的小,都还跪着呢。 这转过头,关氏却要坐去上首。 合着皇家的规矩只针对他们啊,合着他们顺带连关氏也跪了?这也太欺负人了。 想到这些,几个糟老头子面色难看地同时望向明老夫人关氏。更打算趁着对方理亏,除了将东门那八间铺面和几艘跑宿州的船拿到手,定还要捞点别的才够本。 大家心照不宣,看着刘氏那血糊拉呲的脸,觉得血流得值。甚至众人已经在心里打起了小九九,要怎么分铺分船。 但见关氏将兄妹二人扶起来,一步一步走过来,向着时安夏正准备行跪礼,被对方一把扶起。 时安夏真诚道,“外曾祖母不必多礼,您是夏儿的长辈,礼应上座。” 糟老头子们:“” 我们也是明家的长辈! 明老夫人被时安夏扶上了主位坐稳后,脸仍旧阴沉得厉害,“看来,真是老身想错了。” 明承中等人听了这话,心里莫名一松。 他向来觉得堂嫂关氏是个识时务知进退的人,要不是这些年有明昭丫头从中作梗,哪用得着拐这么些弯子。 他倚老卖老道,“明家人多,偶有几个长歪的也正常。不过要是再不管管,明家的家风何在?威严又何在?” 明老夫人点点头,一脸正色,“说得不错,没得让几个不要脸的把我明家家风带歪了,外人还以为我明家所有人都是那副德性。” 齐氏附和,“老夫人明白就好,您瞧瞧大嫂额头上这血流得,若是传扬出去” 明老夫人打断,“传扬出去正好,也好叫外人知道,在我明家口出龃龉的人该是何下场。” 齐氏:“”是我哪里没说清楚,还是没听清楚? 明承中几个老家伙,“”怎么风向有点不对? 还得是明承中能屈能伸,“放心放心,这就是一家人的事,只要处理得当,便是再大的乱子都得烂在肚子里。” 明老夫人侧头与时安夏对视一眼,这才悠悠问,“照你这说法,老身东门那八间铺面和跑宿州的船队都应由你们接手,要不要把西门堆放药材的仓库也一并送你?” 第1411章 第1411章 明承中心里打了个突,摸不准关氏话里有几分真。 但知关氏自来极重名声,生怕有什么不好的传出去,遂老脸一红,顺水推舟道,“如此甚好。都是一家人,有个碰了磕了都好说。” 他转头板着脸对一众小辈训斥,“今日之事,哪说哪了,不得外传一个字,都听到没有?” 明如意哭着喊,“难道我娘就这么被白砸了?” 明承中双眼一瞪,吓得明如意不敢再说一个字。 却听明老夫人忽然哈哈大笑,笑声说不出的苍凉无力,却又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好啊,明家所谓的家风原来是这样。一个口出龃龉,叫家里小辈去给人当填房!一个贪得无厌,为了点家当物什就能息事宁人!好好好!老身活了一辈子,以为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如今真是大开眼界啊!” 明承义和明承富齐齐变了脸色,有种煮熟的鸭子飞了的感觉,“堂嫂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明老夫人收了笑脸,声音平静却沉重,“老爷早年说,荒年难过,族人温饱不济,能拉一把是一把。所以就把你们这些兄弟姐妹举家接到沐州来,手把手教你们行商,为你们置业,拉拔你们,照顾你们。” 明承中两眉耷拉,“陈年老黄历又说来做甚,我们又不是不记得。我们也常” 关氏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继续道,“后来老爷又常对我说,生意是做不完的,唯家族欣荣,才是真的欣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族人齐心,才能同舟共济。常嘱我与各位堂兄弟多走动,别薄了情义。” “大堂哥这话没错啊。”明承富恬不知耻,“若非” 关氏少有的强势,仍旧不理众人,只垂眉道,“我自问这些年来,对各家也算有求必应,维系着明家这点所谓情义。该给的好处,一点不少;不该给的好处,你们也从没跟我客气过。但显然,你们觉得还不够,恨不得把我家底掏空,连我的嫁妆都惦记上了。” 明承中几个老家伙脸皮虽然够厚,却也从来没在这么多小辈面前丢过脸。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个软弱且好说话的堂嫂会把一切事情都摆到桌面上来。老脸通红之下,莫名生出不祥的预感,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明承富恼羞成怒,“堂嫂说话别太难听!你们家做出如此羞人之事,影响了所有明家嫁娶的小辈们,难道不应该给予应有的补偿?” 明老夫人听其又拿曾孙女被掳说事,哀莫大于心死,也不再辩解,只是垂眸思虑着什么。 那流着血的刘氏见状也不装死了,坐直身子,不顾仪态厉声吼叫,“现在就算想补偿,我也不答应了!报官!还不信北翼王土没个说理的地方!把自家长辈打了,你家明焰名声尽毁!今后要想考科举求取功名,怕是不能了。” 明老夫人像是又听到好笑的事,并不作口舌之争,照旧扭头看一眼时安夏,又看一眼明昭和明焰,接触到自家小辈们坚定又明亮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了力量,对着门外扬声喊,“都进来吧。” 得了这声令,门口呼啦啦涌进一群人。 打头的,是护国公唐楚煜推着轮椅上的明承远,身后跟着郑巧儿以及承字辈的几位老爷。 其后则按辈分排列,虽是人员众多,但出场长幼有序。 小辈们男子身形挺拔,女子端方淑雅,齐齐对着明老夫人和海晏公主磕下头去。 就连方才站在主位两旁的明焰和明昭也自觉站进人群,隐在一众小辈中。 第1412章 第1412章 直到这时,时安夏才让跪着的人全站起来了。 实在是跪着占地方,已经跪不下了。 那些跪久了的旁支,此时歪东倒西,小声骂骂咧咧站起身来。 明承中等人扭头一瞧,忙佝偻着向明承远喊,“大哥,你来得正好,快来主持大局。堂嫂她” 明承远懒懒抬起眉眼,有种看透一切的苍凉,“怎么,没想到我能从庄子里出来吧?” 明承中急了,“大哥,我们只是听从云柳先生的话给你治病而已。没有别的意思这里面有误会。” “有没有误会,我心里有数。”明承远一辈子的心愿达成,见到了外孙,外孙女,还见到了曾外孙辈。又加上这一个多月被旁支关在庄子里,早把一切看淡,“夫人有事要说,就趁着人多,正好宣布了吧。” 明老夫人点点头,将手上的碧玉扳指从指上摘下,脸上从未有过的肃穆之色,“老身今日要将这个家交给昭姐儿,你们可有异议?” 她问的是自家主支那几房人。 主支一直没分过家,从承字辈那一代,就念着大哥的好。 没有大哥明承远,他们几房饥荒年间能不能活下去都得另说。 二房三房四房这几脉自来从承字辈往下传延便是:“唯大房马首是瞻,风雨共济。若子孙们存了异心,便不是明家人。” 而明昭其实是三房明承希的曾孙女,按理,管家权怎么都落不到她头上。 可众人似是完全没有意外,众口一词,“无异议!” 实在是小小年纪的明昭为大家做了太多事,扛下了太多风雨。没有她,主支恐怕早被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她为了守住明家的产业,在外与商会里老奸巨猾的老头子们斗智斗勇,不知遭遇过多少白眼和打压。 在内,与旁支这些老辈子们过招过了好几年,早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她从没说过自己的委屈,就连这次被绑架,她回来以后也只是淡淡回应,“不管大家信不信,我没受什么罪。” 明昭值得!这是明家主支众人共同的认知。其实早从三年前开始,明昭已经明里暗里做着当家人才做的事。 如今只不过是名正言顺而已,除了心怀不轨的明家旁支,谁会反对? 可话说回来,这又关旁支什么事呢?无非是旁支往后更难从主支再拿走什么东西了。 倒是明昭十分诧异。 她做梦都想踢掉旁支这群吸血虫是不错,但没想过当家。她毕竟是个姑娘,且如今名声有损,又怎能当得起这个家? 第1413章 第1413章 可只一瞬,明昭眼睛里的错愕就变成坚定,缓缓从人群里站出来,“昭儿恭敬不如从命!” 只要她当家,她就有决心把这些吸血虫清理得干干净净。 明家旁支轰然炸锅了! 明老夫人要让明昭当家! 这是什么意思?明家的男子都死绝了,需要一个待字闺中的女流之辈来当家? 还是大房的人死绝了?就是排队也排不上三房的人来当家啊! 这次三个老家伙都十分默契的态度强硬,“我们不同意!” 当然不能同意!明昭就是个绊脚石,是只挡道的祸害! 任何事情只要她搅进来,就休想做成。 明承中不得不摆老字辈的谱,向着一群“无异议”的明家小辈发话,“你们只要还叫我一声堂叔父堂叔祖父,我说的话,你们就必须听!” 咦,这个调调熟悉啊!时安夏淡笑启唇,“那以后大家就别叫了吧。” 明承中:“” 这要不是公主,他高低得骂几句。 旁支众人:“”这这这,这什么意思? 主支众人:“” 公主金口玉言,说的都对。 北茴等随行丫头低头笑:夫人的配方到哪里都适用,嘻嘻! 其实旁支不信主支会舍得拆分明家。明家如今在沐州江城也算是大户,他们旁支的影响力不比主支差。 一旦分散,明家势力就分薄了,对营生影响很大。这一点,一直都是旁支掣肘主支的一个原因。 甚至在商会里,若没有明家旁支的支持,主支也是势单力薄,又哪里说得上话? 只要主支还想继续做香料和茶叶的营生,那就少不得依靠着旁支的力量。这就是他们的底气。 明老夫人无视周遭陡然变得混乱的气氛,朝明昭笑着招招手,“昭儿过来。” 明昭乖巧走近,轻轻跪在老夫人跟前。 明老夫人拉起明昭,将碧玉扳指交到明昭手上,“老身年纪大了,耳聋目瞎。这些年总想着息事宁人,也想着钱财物什不过身外之物,若是能换来情谊和安宁,在危难时互相有个帮衬,倒也值得。只是昭姐儿你说得对,有的亲戚,根本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 她目光看向旁支众人,最后视线落在明承中几个老家伙身上,“各位欺人太甚!几次三番讨要铺面和船只,被老身拒绝以后,又拿昭丫头的清白挑事,以逼我就范。” 明承中梗着脖子,“胡说八道!” 明承义赤红着眼,“胡言乱语!” 明承富黑了冷脸,“强词夺理!” 明老夫人淡漠收回视线,再看明昭时,便多了几分期待和慈爱,“昭丫头,如今这个家交给你了!你身上的担子很重!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再来问我和你大曾祖父的意见。如今,他也想通了。” 说着,她远远朝丈夫望去,“你说是吧,老爷?” 明承远点点头,“正是。” 明昭跪地遥遥向着明承远磕头,“昭儿定竭尽全力,不负大曾祖父期望。”又转过头来跟关氏磕头跪谢,“昭儿必不负大曾祖母所托。” 关氏欣慰点头:“好孩子,有你,是我们明家之幸。” 第1414章 第1414章 让明昭当家,是唐楚煜和时安夏的提议。关氏已经考虑了两日,刚才还征求过丈夫的意见。 这可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所做下的决定。 旁支目瞪口呆,就觉得明承远也老糊涂了。早知如此,还不如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让让,让让,族长来了!” 明家族长来了。 族长明晋通是明承远的亲叔叔,也是明承中等人的父亲。他是晋字辈唯一还活着的人,同时更是明家如今的最高辈分了。 倚老卖老,他有资格,毕竟一百多岁了。 该说不说,他们明家男子在长寿这一点上称第二,估计无人敢称第一。 明晋通也是被人用轮椅推进来的,歪着头,眼睛浑浊,还肩斜手抖流口水。 一时大家就僵在那里了,互相都没问好。 时安夏是公主,代表皇家。 要讲礼数也得是明晋通先行尊卑礼,而时安夏后行晚辈礼。 但明晋通都老成这样了,又哪能行礼? 时安夏便也端坐着不动。 明承中见族长父亲来了,便是有底气了。其实他代替他爹行使族长权利已许多年,正要说点什么压制的话,却见关氏站起身,朝贴身许嬷嬷道,“乏了,回吧。” 许嬷嬷往前走两步,伸手扶住老夫人。 明昭行了万福礼,“昭儿恭送大曾祖母。” 这是连族长的面子也不给了,真正要撕破脸皮。明承中气得脑子嗡嗡的,“明家现在真是好规矩!” 时安夏淡淡道,“在本公主面前,讲规矩是吗?” 那就让你爹先跪下请安再说! 明承中:“” 骨子里对皇家的敬畏,使他又一次哑口无言。 可时安夏有话说,“曾外祖母,您留步。我有几句话要当众澄清一下。” 关氏停步,又重新坐回了座位。 时安夏扬声道,“两个多月前,我和舅舅商量回明家探亲,却又不知明家的态度。来前,我们需要了解和调查明家的状况,就派人把明昭姐姐带走了。” 全场人各有各的震惊。 尤其明昭,怎么都想不到公主会为了她的名声撒谎。想到自己头两天还暗自揣度过人家,一时心生愧疚。 时安夏可不管旁人信不信,总之就是要在明昭被掳这件事上给个明面上的说法,不许旁人再对明昭泼脏水。 她继续道,“后来把明昭姐姐送回来时,我的人又叮嘱她,让她先别透露我们要回明家的事,所以她三缄其口。” 明如意的父亲明天成第一个不信,“不可能!” 时安夏淡漠的视线落在明天成身上,“咦,你为何如此肯定说‘不可能’?莫非是你找人掳走的明昭姐姐?” 明天成恼羞成怒,却也不敢跟公主顶嘴,只得赶紧否认,“不,当然不是。” 时安夏凉凉一笑,“那就对了,既不是你找的人,你那‘不可能’就给本公主收回去,否则本公主治你一个造谣诽谤罪!” 第1415章 第1415章 行走的律法书时云起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朗声道,“依本朝律法,造谣诽谤罪,轻者杖五十,入狱三年起;重者除去杖责,还要发配边疆。一次性诬陷十人以上者,判绞刑死罪。” 全场安静明天成眼神躲闪,缩着脑袋退了回去。 只是他的异常举动,让时安夏留了心。习惯性抬头去望岑鸢,岑鸢也正在不远处望着她。 夫妻二人一对视,默契十足。 查! 若是查到明天成敢找人绑架明昭,就算不以这个罪名入他的罪,旁的也别想跑掉。 时安夏这么想着的时候,平静的眸色渐渐变得幽深莫测。 明天成打了个冷颤,头皮发麻。 时安夏视线扫过众人,“今日看到这么多明家人对明昭姐姐恶意满满,本公主真是失望至极!这样的明家,本公主觉得呵,不要也罢! 早在要准备回明家前,岑鸢就派人开始收集明家人的资料,如今是厚厚一册呢。 明承中仗着自己辈份高,年纪大,阴冷的声音响起,“公主不要明家,也洗不脱你是明贞的外孙女,明家的后辈。” 时安夏淡淡一笑,摇摇头,“本公主从没说过不认外祖母,本公主只是不要现在这样的明家而已。本公主这次回来,就是要清理门户。刚才你们口口声声说丑事影响了明家小字辈的嫁娶” 北茴适时递上一本册子,时安夏接过,随手翻了翻,“行吧,那咱们就从丑事说起。”说着,她抬起头,将手中册子递过去,“明昭姐姐,你现在是当家的,你来。” 明昭知公主在给自己出气,忙应一声,上前行了个万福礼,接过册子一目十行看了看。 越看,越是一言难尽。 明昭目光清冷投向刚才急急跳出来的明天成,这是明承中家的第三个孙子,“庆历十五年五月六日,明天成在桃花巷的燕花楼为争一名叫艳云的妓子,与望族徐家的四公子徐鹤林大打出手。最后以明天成赔了银子,又从徐鹤林胯下钻过去才了结。这算丑事吗?” 此乃明天成生平最恨人提起之事,“” 在场很多人都知道这“胯下之辱”,但因明天成性子蛮横,都不敢当面提一字半句,怕惹火了他。 明天成果然气得牙痒,像一只被拔光毛的鸡,恼羞成怒下根本忘了这是公主派人调查的结果,只看见明昭的嘴一张一合令他颜面扫地,就要冲上前来用拳头理论。 以明焰为首的小字辈儿郎们刹那间站成一队阵型,如铜墙铁壁般挡住明天成的去路。 明天成身子早被酒色掏空,本就是花架子。他看似来势汹汹,却是双手推在众儿郎身上,人家根本纹丝不动。 明昭瞧着兄长们如此护着自己,眼睛酸涩。 她压下心中翻滚的波涛,垂眸继续翻着册子。 再抬起头时,她把视线投向了明承义的第二个曾孙子明思齐,此人正是明如绯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明德七年,明思齐因赌输赖账,欠下顺心赌场三十七万两银子,被人追债上门。后其母齐氏用西街十四间铺面抵债,又凑足银两为儿子还账。所以现在你们家租用着顺心赌场的铺面,还得给别人交租,想必老辈子们对此事一点都不知情吧?” 晴天霹雳! 第1416章 第1416章 西街十四间铺面! 明承义只觉眼皮乱跳,扭头怒视齐氏,“可有此事?” 齐氏整日偷偷摸摸笼络管事,生怕被老爷子发现端倪,却怎么也想不到会猝然曝光。一时眼神闪躲,恨不得自己也被人打晕。 明承义一见她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捂着胸口倒在一旁的椅上,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北茴等人:这是腿站酸了蹭座椅吧? 明思齐忍不住破口大骂,“明昭你要是把我曾祖父气死了,小爷跟你没完!” 明昭可不背这锅,一记眼刀杀到,“气死你祖父的是你!还有你娘!是我叫你去赌的?还是我叫你娘用族产抵债?明思齐,你自己不是个东西,只会到处咬人!在我明家可不惯你这臭毛病!” 明思齐目眦欲裂,顺手操起桌上的茶杯朝明昭砸过去。 茶杯飞在半空被岑鸢用铜板准确拦截,哐当一声砸个稀碎。 众人却丝毫不知是谁出的手,只看到一地碎渣。 明昭神色丝毫未变,“还要继续听你们家的丑事吗?” 旁支众人不知为何心里全都一阵乱跳,就像脑袋上有把剑,说不清什么时候就砍了自己的头。 明昭的视线停留在册子的一页,随即又朝后翻了翻,这才将装订册子的线用手扯断,册子立时散落成片。 她随手一挥,页片纷纷扬扬洒向旁支众人。 一时间场上乱成一团,大家都条件反射伸手去抢。 抢到页片的人迫不及待低头看,看着看着又抬头想去看别人手里的,不知道有没有关于自己的黑料。 各人脸上呈现出五花八门的表情,显然册子上记录的东西已经让他们充满不可名状的惊恐。 其中有些记载不算秘密。 比如明承义的孙媳吴氏与管家苟且被发现。 当时为保住明家声誉,不让丑事外传,明承义用私刑处死了管家。尔后把吴氏逼疯,关在郊外一处宅子里。 再比如明承富第四个孙子明天佑娶的裘姨娘曾是淮州青楼妓子。却慌称其是淮州富贾之女,风风光光娶进门,处处压在正妻头上作威作福。 明承富一年前知道真相时气得卧床不起,直骂他丢了老祖宗的脸。 但也仅此而已,不止不能把裘氏赶出府,还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四处跟人说淮州有钱的亲家不错,三天两头送东西过来。 又比如明承富的孙媳妇杨氏不育,为巩固自己正妻的地位,在一个姨娘生产后,亲手将姨娘推下井,后收其子养在膝下。 此时那被养大的儿子明思凌握着页片的手微微发抖,“母亲,这可是真的?” 杨氏抓过那页纸一看,脸上顿时又青又白,“逆子!问的这是什么话!他们挑拨离间的把戏你也信!你,你当然是为娘亲生的!” 第1417章 第1417章 时安夏见北茴新沏了茶,便信手接过,一手端着茶盏,另一手仍旧捻着盏盖悠悠拨弄浮叶,“别慌,此事是不是真的,手上有没有沾染人命,官府一查便知。” 行走的法令大典时云起:“北翼律法有云,奴婢包括妾室犯了大错,主家需得呈报官府,获准后方可将其杀死,此称为‘谒杀’;私下动刑,草菅人命,未报官府存档者,轻者杖五十,重者除杖责外,处流放或死刑。” 杨氏心知肚明要完,慌了,“我没,没杀,没杀人!” “没杀人你慌什么?”时安夏居高临下睨她一眼,“放心,只要你没做过,本公主必不会冤枉你。但你如果做了,江城府衙若是能力有限,本公主自会动用东羽卫亲自审案。” 杨氏是后宅女子,哪经得住这么吓。她不知道东羽卫是什么,但听起来很吓人,不由害怕得全身发抖,“是,是她自己,自己不小心,不小心掉进井里” 时安夏轻轻抿了口茶,“你跟本公主狡辩不着,一切证据说话。不会冤了你,也不会漏了你。” 随着那句“也不会漏了你”落下,杨氏陡然晕倒在场上。 明思凌其实心里已明白了大半,但看着养了自己二十年的母亲,到底没忍住,“母亲,母亲” 且他自己暗自有了一番计较,生母是个妾,死了便死了,不重要。他若是责怪母亲,与母亲离了心,往后他这嫡长子身份怕是保不住。 如此一想,心里便恨上了海晏公主多管闲事,将这种事赤裸裸揭开,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这么想着,眼里泛起了阴毒仇恨的光,侧目去看时安夏,“这是我唯一的母亲!公主勿要多管闲事!” 时安夏凉凉笑开,“好个母慈子孝!可怜你死去的姨娘十月怀胎生了你这个孽障。” 明思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此时,场上的旁支们已经乱了阵脚。 明承义的二孙子明天阳与三孙子明天庆忽然打起来,一时场上充斥着妇人的哭泣和男子的怒骂声。 明承义的眼皮跳得厉害,“都住手,成何体统!” 但没人理会他的怒喝,只是那页记载这两人之间恩怨的页片最终被传到明承义手里:明天阳与明天庆的妾室宋氏有染,宋氏所生的儿子明思英实为明天阳之子。 这绿帽都戴到家里来了,怎能不动手? 明承义但觉两眼冒金星。这事儿别人不知道实情,他却了解得一清二楚。 归根结底,曾孙子还是他的亲曾孙子。至于曾孙子的父亲是二孙子还是三孙子,对他来说,都活到这把年纪了,也就没那么计较。 但家丑被堂而皇之掀到桌面上,终究还是太难看。明承义投向海晏公主的目光,犹如淬了毒的箭。 时安夏只是朝他微微颔首,莞尔,仍旧悠闲地闻着茶香,品着清茶。 着实越品越饿但场上的混乱远不止这点。 明承义还不知道,更扎心的还在后头。 有人尖声叫起来,那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的兴奋,“如绯,这纸上说你有孕在身了?” 犹如一颗惊雷,炸得众人四分五裂。说话的人是明承义家的孙媳妇毛氏。 第1418章 第1418章 她手里拿的正是有关明如绯的部分。 按理说,明如绯是毛氏的亲侄女儿,关系比旁人更亲近,这种事怎么也该藏起来才好。 可偏偏早前毛氏所生的姑娘明如琴因嫁得不够体面,明里暗里没少受明如绯和她娘齐氏的奚落。 这会子有机会讨点利息回来,毛氏又怎舍得放过? 那页片很快就因毛氏的宣扬在各人手里传了一遍,大家看向明如绯的目光都变得晦暗不明。 刚才明如绯还口口声声说林家二公子这月应该要来提亲,合着这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啊? 明如绯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又羞又急,眼泪哗哗忍不住往下落。 毛氏已经完全忘记这是海晏公主的诡计,心里有多爽,脸上就有多咄咄逼人,“咱们家五姑娘可不能光哭啊,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倒是说句话!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丑事呢?想当初还说我家三姑娘” 明如绯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哪经得起二婶毛氏的逼问,慌乱之中用帕子捂着脸冲到明昭面前,楚楚可怜地嘤嘤哭诉,“你为什么要害我!大家都是姐妹,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羞辱我!” 言下之意是看到这页了你就该赶紧收起来,为何还要将之暴露于众来害她丢脸? 明昭瞧着这梨花带雨的小模样,实在厌恶之极。 此女自小说话模棱两可,惯会扮小白花,碰瓷一把好手。 刚才还暗示受她绑架案影响,林家二公子才迟迟不来提亲。现在又哭唧唧指责,可真有脸! 明昭淡淡回应,“林二公子又不是我安排设计的,更不是我让你不知检点。” 齐氏护女心切,早忘了自己刚才还拿家教说事,更忘了拍着自己那张脸皮说“我都替你们臊脸子”。 说别人的时候兴奋得很,落到自己身上时却哪还想得起那张脸皮。 她瞧着明昭和海晏公主如出一辙淡漠的脸莫名发怵,只得转向明承义求救,“祖父,明昭自己毁了名声,就想把脏水泼到我女儿身上,求父亲为绯儿作主。绯儿待字闺中,又一向乖巧,哪里会做出这般有辱门风之事?” 刚才还打架打得满腔怒火的明如绯的父亲明天庆道,“纸上说的事未必就是真的。咱们岂能任人空口白牙,颠倒黑白?” 明承义点点头。人要脸,树要皮。他们这房就指着他作主,现在必须得拿出点长辈的样子来。 正好,明承中和明承富也是气得脸如锅底黑。手里翻着小辈们陆续送来的页片,一桩桩一件件,越瞧越心惊,越看越糟心。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站起身要对主支发难。 只是几人尚未开口,海晏公主便放下茶盏,朝北茴看了一眼。 北茴会意,将袖中单独放着的三页纸笺分别送到三人手中。 三人各自看后齐齐变了脸色。 这里头记录着的,全是他们几个老家伙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 三人同时惊恐地望向海晏公主,一腔悲愤指责全都化成一句话,“公主到底想怎样!” 第1419章 第1419章 公主想怎样?不止明家旁支想知道,连主支都想知道。 时安夏端坐,并不正面回应,却缓缓说起了明家家族史,“据本公主所知,追溯到祖上有记载的,是一个明阳村。那时还没有北翼国,明阳村里大部分人都姓明” 直到北翼国建立后的第八年,明阳村遇到一场史无前例的山洪暴发,整个村子的人所剩无几。而明阳村也变成一片沼泽地,无法居住。 这部分族史,已经鲜为人知。 北翼帝王仁慈,得知此事后,派人将明阳村的难民安置在东攀州万颐镇,开始了新的生活。 明承中脑子嗡嗡的,手里拿着的页笺千斤重,耳里听着家族史莫名涌起巨大的不安。 时安夏看着北茴递过来的纸笺,扫了一眼,仍旧淡淡道,“当时村里的几个年轻男子全都失去亲人,又经历了这一场患难,便决定结成一家人。其中一个叫明葵,另一个叫明贵。明葵是我曾外祖父的先人,而明贵则是你们旁支这一脉的先人。” “不,不不!不是这样!”明承中心里已经知道,恐怕今日要断亲。 时安夏今日确实要准备断亲。经过了那么多代明家人的融合,又哪里能真的分得出哪个是哪一脉的先人? 但不要紧,她说是就是,不是也得是。这亲必须要断得干干净净。 “当年东攀州闹饥荒,粮食不够吃,我曾外祖父这一脉的亲人活活饿死,才令得他小小年纪就出来逃难乞讨,遇到了我们明家的贵人钱焰昭老先生。我说得对吧,曾外祖父?” 明承远随着时安夏的讲述,记忆早已飘到从前那些苦难日子,“是啊,公主说的是” 他一路乞讨,碰上了贵人钱焰昭。 在钱焰昭临终前,明承远承诺让自己后代姓钱,却被拒绝了。 钱焰昭说他在这世间,来去无牵挂,不需要后代。 时安夏接下去,“我曾外祖父看你们过得可怜,派人将你们全接到了沐州江城落脚。而你们对外却口口声声说我曾外祖父是明晋通的养子。” “大哥本就是我父亲的养子!养育之恩大过天,你想否认也不可能!你是想将你曾外祖父陷入不孝不义的境地吗?”明承中声音颤抖,“族谱上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说这话前,你们能要点脸吗?”时安夏微微启唇,美眸平静淡漠,“想来平日里我曾外祖母少不得听你这些混账话,怪不得处处忍让。 我曾外祖父把你们接到沐州江城来时,已经成家立业,何来的养恩? 也就是那时,明晋通本从东攀州流落到万州,等来了我曾外祖父的好心,拖儿带女过来投奔,哭着喊着要给曾外祖父一个家,说什么当他是亲儿子一般对待。 而事实上,到底是谁给谁一个家?我只知道,我曾外祖父早年置下的宅子被你们住到了今日。试问旁支何曾养育过我曾外祖父一天?” 因着明晋通是老一辈唯一活下来的人,就顺理成章成了明家族长,管着族谱和明家大事。 明晋通又以明承远父母双亡很可怜为由,一把鼻涕一把泪非要将明承远当成儿子。 明承远以为那是亲叔叔疼爱他,便没有强硬拒绝,但也没真当回事。 结果明晋通其实不是他亲叔叔,只是堂叔,因着明承远父母去得早,当时年幼不清楚,以为是亲叔叔。明晋通擅自篡改了族谱,将明承远写成是他过继的养子,没少在外宣扬。 时安夏冷冷道,“从此我曾外祖父的任何家事,你们都要来掺上一脚,任何生意都要来分一杯羹。只是我家但凡遇到点难事,就会遭到你们落井下石。” 明承义等人凌乱着,谎言说了一辈子,自己都以为是真的。这也是他们敢一次次从明承远家一直索要财物的根本原因。 包括明承义等人的子孙,也一直以为明承远是明晋通的养子。 第1420章 第1420章 既是有养育之恩,那么从他家拿点要点怎么了? 直到此时,旁支后辈们才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止不是养子,还是恩人。 甚至连先祖们其实都只是搭伴过日子,根本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一时全体错愕,心里都慌得很。 明昭迎着几位长辈要吃人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所以刚才你们问公主想怎样,我想我猜到了,应该是断亲。”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断亲? 明昭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碧玉扳指,不疾不徐道,“当年先人因为共患难而结成一家人,如今既生龃龉,自然不能继续绑在一起。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我连累你们小辈婚嫁吗?在我看来,你们做下的桩桩丑事才更累及我明家的名声!” 二爷明承欣等人均是心潮澎湃。被一帮水蛭逮着吸血已经吸得麻木,只盼着对方能轻点吸就不错了,还能断亲? 三爷明承希立时附和,“断亲以后,就算落魄也好,被人嘲笑也好,那都是咱们明家自己的荣辱,不劳旁支人说三道四。” 有了明三爷的表态,明二爷和明四爷纷纷赞同。 他们身后的小辈们,更是激动得摩拳擦掌。 一直秉承“家和万事兴”的明承远也不再反对,只默默低下了头。 他很失败。 他一直想让明家团结壮大起来,想让明家成为真正有底蕴的望族。谁知剥开外衣,内里竟是这样不堪一击。 他沉沉道,“我同意断亲!” 原本歪在轮椅上流口水的明晋通闻言忽然激动起来,“勿!勿人万金!” 他口齿不清,却也急着表态“不能断亲”。 旁支众人有口难言。 明承中完全没了初来时的底气,强作镇定,苦笑道,“大家本就是一家人,何来断亲一说?小孩子不该拿家族大事来胡闹!” 时安夏轻轻勾唇,笑容不达眼底。 她看了一眼北茴,北茴会意,便是将几张文书送至明承义等人手中。 时安夏淡淡道,“这是苍州明家、宿州明家以及东攀万颐明家跟你们的断亲书!从此,我们只是碰巧都姓明而已,没有任何亲戚关系!” 所以并非如明承中所说,这是小孩子胡闹的把戏。 明承中捧着苍州明家的断亲书,“” 明承义捧着宿州明家的断亲书,“” 明承富捧着东攀万颐明家的断亲书,“” 第1421章 第1421章 断亲书上都是各家当家人以及最权威长辈的印章,如今欠缺的就是明晋通这房的印章了。 大家族一旦双方盖印后,各家会重新修订族谱,送至当地主管户籍的衙门备案。 时安夏准备充分,以雷霆万钧之势,义无反顾作断亲之举。 这一天,明昭等了多年盼了多年。 明昭扬声吩咐,“白术准备笔墨。” 她的贴身丫环白术应了一声,片刻后,笔墨纸砚齐备。 明昭一挥而就,然后在断亲书上盖了印章,按了手印。 她缓步而至,将断亲书放至明承中面前,“请吧,明老先生!” 明承中只觉天旋地转,下意识手捂胸口,惨白着面容大喘气儿,“我,我,我不行了” 明承义和明承富与之是亲兄弟,三人常年蛇鼠一窝不要脸,哪能不明白兄长的意思,都知道这亲万万断不得,齐齐围过去喊,“大哥” 旁支人这会子也不互撕了,一拥而上,哭着喊着,一时间场上混乱。 明二爷等人早知这家人无耻至极,见此情景不由得有些着急。如此场面,这亲能断得了吗? 旁支人一改刚才张牙舞爪的嘴脸,苦苦哀求中暗藏威胁,“公主,别的先放一放,先请大夫吧!大家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事说不开!真要有个好歹,您逼死老人的名声也不好,是不是?” 当今圣上最是重礼之人,要知他钦封的公主逼死老人,恐怕也不会让她好过。 时安夏冷淡得很,“为老不尊,不忠不义,毫无礼义廉耻!这样的人活着都是浪费粮食!想必父皇知我能果断清理门户,也很欣慰。” 明承义豁然站直身子,紫涨着脸皮恶狠狠咆哮,“公主,昭姐儿,今日是你们逼着老夫签下断亲书!只望他日你们莫要后悔!你们将是明家分崩离析的罪人!” 这些话听来可笑,但就是这些可笑的话让人作茧自缚一辈子。比如明承远,心心念念重振明家,要使明家成为望族世家,想要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他却不知,拖着一大堆害人的蛀虫延续下去的结果,只会使得家族越来越败落,越来越离心,没有凝聚力。 时安夏端雅温良一笑,“最好自觉一些,别让本公主动用武力逼着你们断亲。” 明昭看了一眼公主,才缓缓道,“此生不悔!明老先生,请吧!” 印章鲜红盖在断亲书上,本来就无血缘关系的明家人,再也不必强行捆绑。 明二爷等人再是沉稳持重,也不禁热泪盈眶。 旁支人却个个面如白纸,呆若木鸡。就忽然感觉自家断亲后像一只摇摇晃晃断线的风筝,很快会掉到地上。 海晏公主这是早挖好了陷阱,等着他们往里跳啊。 明昭低声吩咐白术,白术领命而去。 很快就回来了,白术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呈给海晏公主。 又是册子! 明承义等人现在看到册子,腿都在抖。 时安夏翻阅了一下,发现册子里正是被旁支前前后后拿走东西的记录。 记录很详细,时间地点人物,财物名称,价值多少,一一在列。 且里面的笔迹不一,前段中段后段,分别是三个人不同的字迹。 第1422章 第1422章 明昭低声解释道,“这是我祖母,我母亲,和我记录的。” 时安夏笑道,“有心了,就该这样。”她扬了扬册子,“从我明家拿走的所有财物,必须归还。” 明昭照章念了一大堆,其中包括金银珠宝,良田屋契,铺面及船只仓库,还有借走的货物等等。 明承义根本不承认,“可有凭据?” 陈年往事,又岂是随手记录就能作数?他就算拼了老命也不能归还。 这些财物可是他辛苦一辈子才到手的东西,他猛地高声威胁,“公主若要强抢,我几人今日就撞死在这里!” 时安夏见过比这更无赖的人,根本无惧,只淡淡道,“想死的不必客气!待你们死后,本公主必给你们安上相应的罪名,让你们死得其所。” 明承义等人见这讨厌的公主油盐不进,一时无比绝望,想死的动作便是生生停了下来。 门房匆匆来报,沐州知府到! 有人欢喜有人忧。这沐州知府不知收了明承义等人多少贿赂,这时候来明家,明家这亲怕是断不了。 就连明昭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低声道,“公主,那知府不是个好的” 时安夏笑笑,“放心,我让你星河哥哥去请的人。” 随着二人小声议话,沐州知府大步排众跨进屋来行跪礼,“下官见过海晏公主!海晏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明昭本站在海晏公主身边,忙侧身让了让。 时安夏微笑道,“吴大人请起,都是熟人,不必多礼,快坐下说话。” 明承义等人又惊得眼珠子快瞪爆了。 吴大人?沐州知府? 不是梁大人吗? 待其坐下,时安夏又让人为其沏了茶,才聊起了家常,“吴大人初来沐州可还习惯?” 吴大人笑道,“托公主的福,下官匆忙上任,幸得东羽卫一路护送,如今亲属已安置好,正在熟悉沐州庶务。”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曾在翰林院任职的吴长林,也是云起书院的教谕。 “吴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今日本公主给你添把柴。”时安夏伸手一指明承中等人,“你把这些人带回去审理,他们与上一任沐州知府梁永望的贿赂案有直接关系。” 吴长林闻言大喜。原本他还正愁明家人是公主的亲戚,应该如何跟公主开口才能秉公执法。 这不是巧了吗?公主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儿啊。 明承中等人才知原来的沐州知府梁永望竟悄然落马。完了,完了完了! 自来对官家和皇权的敬畏,令得他们眼睁睁看着公主和新任知府大人谈笑风生。 听得公主说,“在审案前,还望吴大人帮本公主速办一件事。” “公主请说。”吴长林一口应下。 他根本不怀疑时安夏会利用身份让他知法犯法,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觉得公主比任何人都懂法守法,且维护朝廷的公平公正。 但见时安夏递过来一张断亲书,“请吴大人先给本公主速理断亲流程,务必要快。” 第1423章 第1423章 吴长林接过断亲书,看到上面双方都已盖过印章签字画押,心头大定,“公主放心,下官定会特事特办。” 又不是让他徇私舞弊,流程上的这点小事,公主当然是有点特权的。 一切从速,于他办案也有利,合理合法。 时安夏又将手上一本册子交给吴长林,“这是他们侵占我们明家的财物,还请吴大人费心,强制其全数归还。” 吴长林瞧着册子上林林总总的财物,大件小件,贵的贱的,什么东西都有,不由得凝色,“下官查实每一笔财物的来龙去脉,还需要费些时日。待查清后,定当强制其尽数归还。” “有劳吴大人。”时安夏把这件事交到沐州知府手里,当然是最稳妥的。她自己动手,难免会让人觉得她以权欺人。 明如意是个人精,上前跪倒在地,“知府大人,江城头上有青天,还请知府大人为民做主。” 吴长林抬起清明的眼睛,“那是自然要为民做主。只要做过,一个都跑不掉!” 明如意:“” 莫名心虚,她不敢再看这青天大老爷的眼睛,忙低下头。 旁支所有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十分难耐。 这时,门房慌里慌张来报,“老,老老老老爷门口,门口有个公公,让,让,让全家上下出去接旨。” 明承远没听懂,“公公?接纸,接什么纸?” 时安夏与唐楚煜对视一眼,笑,“当然是圣旨! 主支上下皆惊,旁支上下皆惊。 时安夏站起身,“吴大人,本公主先出去接旨,其他事就拜托你了。” 吴长林拱手作揖:“下官定秉公执法,不敢遗漏半分。” 时安夏温声道,“吴大人办事,我放心。”说着便带着一家老小出门迎圣旨去了。 此时正是日中时分,阳光正烈。 齐公公微笑地领着一行人等候,如第一次给建安侯府宣旨一样,故意站在门前,引得左邻右舍及路人远远围观。 他可得给主子心上人的外家好好做脸呐。 唐楚煜扶着外祖父,时安夏扶着曾外祖母出来迎旨,身后按辈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明府门前都挤得站不下了。明家虽糟心事多,人丁却很兴旺。 齐公公瞧着一众好久不见的熟人面孔,微笑着展开圣旨唱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古商贾之道,乃国之大本,民生所系。商贾之中,不乏勤勉诚信之辈,其以货通天下、利泽万民之功,实乃国家之栋梁,社稷之福祉。今有沐州江城商贾明承远,秉持诚信经营之道,勤勉不辍,积累万贯家财,乐善好施,救济贫弱。其德行义举,实乃商贾之楷模,朕心甚慰。 鉴于此,朕依据祖宗之法,特赐明承远以“富润男爵”以彰其功,显其德,并示天下以商贾亦可为国之栋梁,民之依靠。望明承远受此殊荣后,益加勤勉,继续秉持诚信经营之道,广行善举,为国为民作出更大贡献。 此爵世袭罔替,子孙后代若能承继先祖之遗风,勤勉诚信,亦可享此殊荣。钦此!” 明承远双手接旨,老泪纵横。 他盼了一辈子啊!他的女儿明贞嫁入护国公府,也是为了这一刻。 第1424章 第1424章 只可惜,他的女儿没看到这份荣光。 众人一拥而上,都探头来看圣旨的模样。明家竟然迎来了圣旨,跟做梦一样。 接旨完毕,时安夏忙笑着上前,“齐公公,快请进,这回你怎么也要在我们明府住上个三五日,我才肯放你走。” 齐公公弯腰行过礼,也笑,“那老奴可不客气了。不过,您让老奴先把活儿干完。” 他命身后随从将御赐之物一箱一箱抬进明府,扬着嗓音把赏赐清单唱喏了一遍。 他唱的是物件吗?不!他唱的是光宗耀祖的荣耀。这是多少商贾梦寐以求的荣誉。 那一箱一箱御赐之物被抬进明家时,正巧遇上那帮旁支灰头土脸从里面出来。 众人眼如铜铃,嘴里似塞了个鸡蛋,眼见主支们一个个意气风发的模样,就连下人都喜气洋洋。 那会子明昭正在上下打赏,根本不在意某些人的恶毒目光,只面色冷淡地吩咐门房,“送客!” 门房恭敬走过去,“堂老爷,请!” 明昭凉声纠正,“从今日起,这几位不再是堂老爷,其他人也不再是堂少爷堂小姐。他日若再登此门,需得先呈拜帖,得到回应方可出入。否则,乱棍撵出去!” 明承中阴恻恻的视线如淬了毒,“你们就不怕有一日去了下面,不能跟明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吗?” 明昭冷冷回应,“这就不劳明老先生操心了。有这闲心,你还不如回去想想,家中会有几人下大狱!也猜猜,在把我们明家的东西归还之后,你们还能剩些什么。” “送客!”明承远手捧圣旨,连轮椅都不坐了。他一挥手,门房立时拿起大大的铁锁和长长的门栓,一副赶人模样。 旁支嘀嘀咕咕,终于灰溜溜出了明家。 身后沉重一声响,门重重关上。 关门的刹那,他们看见宣旨的公公与公主,以及沐州知府,户部尚书等一众人都聊得火热。 红漆高门,富润爵府。明家这支,跟他们再无关系。 富润男爵! 天啊!明家这支竟有了爵位!凭什么!凭什么啊! 有人怯生生问出了所有人的疑虑,“官府真的会来抓我们吗?” 随着这句话落下,一群官府当差的走过来,不由分说把所有人带走了。 门里门外,境遇到底已经不同。 傍晚,忙着打理家事的明昭终于得空来找海晏公主了。 她一进屋,就往地上跪去,“明昭谢公主处处维护。” 时安夏正在查看旁支所欠财物清单,忙站起身亲手将她扶起,“昭儿姐姐来坐,往后不必多礼。” 明昭依言坐下,欲言又止。 时安夏将清单收好,亲手为其倒了杯果子打出来的汁儿,“昭儿姐姐可是有事?不妨直言。” 明昭闻着果汁儿散发出来的清香味,羞红了脸,“我,我就是想跟公主打听个人。” 第1425章 第1425章 时安夏对比过明昭前世今生的表情和状态,发现这一世的明昭并没有被辱后的沮丧。 有些表情是藏不住的。 山匪绑架不假,失踪一天一夜也不假,可时安夏相信,在那场绑架里,一定跟上一世不同了。 时安夏试探着问,“你想问,救你的那人?” 被一语道破心事,明昭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幅画像,“公主认识这个人吗?他说,他是京城来的。” 时安夏抬眼一瞧画像上的人,何止认识,还熟得很呢。不由弯起眉眼,“熟当如何?不熟又当如何?” 明昭垂眸,红了脸,“我只是想跟他当面道谢。” 时安夏莞尔,促狭地问,“只是道谢?” 明昭忙收起那幅画像,“自,自然只是道谢。不,不然还有什么?” 时安夏端详明昭。 但见此女眉目清秀,干净却精明,不是京城世家养出来的那种贵女气质。又因着自小在外跟着行商,沉淀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睿智。 前世若没有此女顶在前头,明家定是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哪里挨得到后来为国奔走? 时安夏温声道,“这个人叫马楚翼,是东羽卫的新任羽卫长,也是淮安将军马立扬马大将军的儿子,人称‘马小将军’。” 明昭闻言面色微微发白。 家世这般显赫吗? 时安夏知她想听,便多说了些,“他是自小跟着马大将军在边关长大,后来马大将军被调去了别的地儿,却留了儿子独自磨砺。那时马楚翼才十二岁。去年入的京,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啊。” 明昭听着便歇了心思,“多谢公主解惑。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想道个谢而已。” 连“当面”都省了。 时安夏笑笑,“其实他现在就在江城,正协助知府办案呢。你若要谢,应该有机会。” 她并不想点鸳鸯谱,却愿意提供机会给二人。成或不成都得看造化,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岂非徒增烦恼? 许是听到她心声般,岑鸢从外头行来,“夏儿,我出去一趟。马楚翼传了信给我,说是有急事。” 时安夏眸色一亮,“不如你请他来府上一聚?晚上给齐公公洗尘,让马楚翼也一起来。” 岑鸢看了看一旁低着头的明昭,那姑娘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又见自家娘子对马楚翼从未有过的热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往日马楚翼有时一天来少主府两三趟,也没见娘子留人家吃过一顿饭呢。 他哑然失笑,“好。” 岑鸢是怎么也没想到,马楚翼找他是为了探知明昭的心意。 二人在附近茶馆里见面,靠窗的位置,四周无人,倒是清静。 马楚翼开门见山,“驸马爷,你帮我去问问明家那姑娘,若她有意,我这就书信一封,让我母亲派人上门提亲。若姑娘无意那就算了。” 这么随意的吗?岑鸢沉吟片刻,“你和明昭发生了什么?” 马楚翼也不瞒他。 原来,那日他护送吴大人来沐州就职,途中,在桐怀县崇山碰上一帮山匪,意图欺辱那姑娘。 第1426章 第1426章 姑娘机灵,一路跌跌撞撞藏进一个山洞。 那些假扮山匪的歹人便在洞口架起柴火燃烧,试图用烟把人熏出来。 当时马楚翼路过,发现异样,便派手下把山匪抓起来了。等他进洞找人时,才发现洞里七拐八弯,能藏身的地方很多。 无论他怎么喊,那姑娘就是不出来。 他无奈,又怕耽误吴大人的行程,便让人带着山匪先行一步。 他自己留下来找人,结果找到时,那姑娘的衣裳被划得破破烂烂,瑟瑟发抖地藏在洞内隐蔽凹处。 那姑娘谁也不信任,对他满是敌意。 二人僵持到半夜,那姑娘才信他确实是来救她的。当时黑灯瞎火,已不便行走。 且她那模样,也受了不小刺激。 马楚翼便脱下自己的黑色披风给姑娘披上,直到次日天亮,他才悄然送她回了明家。 岑鸢听完,皱眉问,“所以那些所谓的山匪在你手里?” 马楚翼道,“还在桐怀县的大牢里关着,怕影响姑娘清誉,我一直压着没办。” “那你提亲又是怎么回事?”岑鸢不可思议,“就因为你们待了一晚,你要为明昭负责?” 马楚翼抬眸,“难道不应该吗?” 他连山匪的案子都压着,不就是担心毁了姑娘清誉?若有人知道姑娘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个山洞里待了一晚,姑娘还有活路吗?还能嫁给谁去?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为姑娘着想,为姑娘负责。 岑鸢淡淡道,“你若不是对明昭有意,我是不会为你去探口风的。” “为什么?”马楚翼不明白。 “因为你不是真的喜欢明昭。”岑鸢也不乐意乱点鸳鸯谱。 可在马楚翼看来,他和那姑娘起码比在成亲前从未见过的人要好些。哪有那么多喜欢? 当初家里为他订的容家姑娘那门亲,他连人都没见过,不是一样应了? 谁成亲不是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岑鸢更不能容忍的是,“你不能因为她长得像你心里的某个人就想要跟她成亲,每个人都只是她自己。” 马楚翼顿时面红耳赤,“你!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岑鸢掀眸看他,“喜欢一个人没有错,这是你的权利。可是如果因此伤害到另一个人,那就是你错了。”茶水温润,话也温润,“那样的人生,会很糟心的。你不会过得快乐。” 马楚翼第一次听岑鸢苦口婆心说这么多,那样坦荡,连一针见血都显出了几分正直和温情,不由得低了眉眼,“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是对海晏公主动过春心,但也就是那一瞬。自得知对方已订亲,他就歇了心思。 他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一心都在建功立业上。只是家里催得紧,母亲心急,已为他订了日子相看别家姑娘。 他就想着,若是相看别家姑娘,还不如是明家那姑娘呢。 得知明家其实跟海晏公主还有渊源,隐秘的心思里就有两分窃喜。 此时被驸马拆穿,马楚翼那张向来公事公办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第1427章 第1427章 马楚翼在男女一事上,向来少根筋,且不甚在意。 他当日确实觉得那姑娘像谁,却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单单觉得姑娘瞧着很亲切,便有了印象。 又因家里催得急,他才萌生了与之成亲的想法。 此时被驸马揭穿,忽然想起那姑娘确有几分海晏公主的影子。 所以倒也没有把明昭当成谁,毕竟像他这种一心扑在功业上的人,很难浪费时光想那么多弯弯绕。 经此一解释,岑鸢知自己误会了。他尽了提醒的责任,往后的路怎么走,都看各人的造化吧。 两个男人坦荡的一番叙话,半个时辰过去了。 岑鸢看了看天色,“走吧,跟我回明家用膳,你自己去问明昭的意思。” 马楚翼也不扭捏,随即跟着去了。 明昭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刚找时安夏打听过,那人便来了明家,且还是冲着她来的。 岑鸢也顺着时安夏的意思,把明昭的失踪进行了粉饰。他说马楚翼先行一步,是为了替公主打听明家的消息。 换句话说,明昭那晚失踪是被公主的人接走了。而公主为断亲做了那么多准备,也是印证了这一说法。 明家众人闻言皆欢喜,尤其是明焰,之前每每想到妹妹遭遇了什么不测,就看不进书,整夜失眠。 虽然妹妹一再说自己没受伤害,可他就觉得妹妹是为了不让他担心,才独自咽下了委屈。 如今公主的话落到了实处,不是虚浮说辞。又见马楚翼与明昭确实是见过的样子,众人的心皆落了地。 宴毕,岑鸢特地安排了马楚翼和明昭单独见面。 马楚翼独自先去仰月阁偏厅等候。 一盏茶的功夫,明昭也到了。 她站离他较远的距离,深深一个万福,“大人请受小女子一拜,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马楚翼也远远拱手回了一礼,“姑娘不必多礼。” 偏厅窗户大开,一股凉风穿堂而过,窗外阵阵花香袭来,墨色天际明月高挂。二人几乎是同时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向那轮明月。 清辉迷离,花前月下。 夜半幽会,到底对姑娘的名声有损。马楚翼知自己不能墨迹,开门见山地问,“不知姑娘可有许配人家?” 明昭一怔。 在知道对方家世显赫后,她已经歇了心思。却不料,对方一来就问得这么直接。 她心跳加速,但自来在外闯荡惯了,胆识非一般闺阁女子所比,说出的话也带了一股子干练爽利,“回大人话,小女子未曾婚配。” 马楚翼心头一喜,自我介绍了一番,“在下马楚翼,是淮安将军马立扬的嫡长子,七月就满十八周岁了。我还有一个双生子弟弟在京城长大,另有一个庶弟一个庶妹都在边关。” 明昭听他介绍着家里情况,心头那团熄灭的火焰又跳动起来。 脸儿在烛光下绯红嫣然,如盛放的花朵。 第1428章 第1428章 又听马楚翼说,“如今我在京城任职东羽卫羽卫长。但留在京城非我所愿,往后或许会奏请皇上,请调边关守护国门。那里生活艰苦,风沙肆虐” 明昭听得一头雾水,“大人的意思是” 便见马楚翼拱手作了一揖,“若姑娘不弃,对在下无厌恶之意,也能接受在下往后的生活安排,在下就请母亲带媒人上门向姑娘提亲。” 明昭:“” 这人还挺新鲜! 见她半晌没表态,马楚翼又是一揖,“是在下唐突了。姑娘不必为难,在下就此告辞。” 他担心耽误太久,有损姑娘清誉,便是想速战速决。既然姑娘不愿意,他也能理解。 试问哪个姑娘生活得好好的,愿意去边关跟他过苦日子? “大人来得突然,提议也突然,总得让我考虑考虑?”明昭并非拿乔,而是脑子清醒,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且大人的家世门第过高,恐令慈看不上我们这种小门小户,大人有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马楚翼自然是想过的,“姑娘多虑了。家父家母当年也家世不显,家境贫寒,非权贵世家。” 这是真的,马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马立扬一生征战沙场,屡立军功,才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 马立扬常告诫儿子们不可忘本,不是权贵世家,就不要摆权贵世家的排场。 家里一向节俭,绝对清廉。偶得赏赐,也被他父亲拿去贴补属下伤病之用。 他们家若非母亲勤俭持家,早不像样了。 要说家里唯一一个养成京城公子哥儿娇骨病的,就是马楚阳。这也是他见不得弟弟的原因,见一次骂一次,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能让弟弟站坐都有士兵之姿,而不是那等歪东倒西的样子。 马楚翼苦笑,“在下还担心高攀了姑娘呢。” 明昭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放心不少。又见马楚翼双目澄明,本就芳心暗许下,刚歇了的心思又动摇起来。 只是,她有些疑惑,“大人似乎对婚配很急的样子?” 马楚翼实话实说,“母亲已给在下定了相看的姑娘,这次回京就要被安排了。我想着,与其被安排,不如先行自己安排。” 明昭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之人,也见过太多薄情寡义,口若莲花的伪君子,像这么实诚的人还是第一次见。 但凡他随口一句“初见姑娘,便是情根深种,夜不能寐”,哪个姑娘能抵挡得住这样的公子? 偏偏,他把一切都摆到了明面上。 这个作派,刚巧得明昭喜欢。且她发现马楚翼对自己并不是男女之间的情谊,又不由迟疑了半分,“大人可否容我考虑三日?” 马楚翼忙道,“当然。是在下唐突了。”他想起什么,又忽然补充,还想争取一把,“我不是个儿女情长之人,所以后宅不会有乱七八糟的妾室。就算你不愿随我去边关,我也不会在当地纳妾。” 他父亲当年在边关纳妾,把他母亲气得够呛。他就觉得,娶一个妻子生儿育女即可,别的女子嘛,只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 有那功夫,干点什么不好? 明昭考虑了三日。 这三日中,明家小范围炸了锅。 第1429章 第1429章 先是明昭的父母,对于这位京城的公子自是千百个满意。 其家世显赫,自身也努力,小小年纪已是正三品官员,这是多少人终其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度啊。 更重要的是,人,他们也见过。马楚翼一表人才,目色澄净,一看就是那种清正严明,从未被酒色沾染的男子。 明焰就算以挑剔的眼光看马楚翼,也不得不承认,此子若能做妹夫,定然相当不错。 妹妹嫁得如意,他自是不反对。 这跟当年明贞嫁入护国公府当然不一样。马楚翼自己来问的,明昭自己想应的,相当于郎有情,妾有意了。 不过明昭却知,恐怕这离“郎有情,妾有意”还有很长的距离。 她拿定主意后,最终还是去问了时安夏。不知为什么,她对公主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依赖。 时安夏观其色,不由自主漫出一抹温存的笑意,“昭儿姐姐心里已有答案了,怎又来问我?” 明昭不好意思,“想听听公主的意见。” 时安夏通常不会对旁人的姻缘指手画脚,尤其双方都是她认可且喜欢的人。 俗话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 她便是问,“我的意见能左右昭儿姐姐的决定吗?” 明昭摇摇头,“不能。”说完又补充一句,“当然,如果有我不知道的品行问题,我会重新考虑。” 时安夏嘴角的笑意再次缓缓漫开。 这就是明昭和时安心的不同啊。 一个分明意志坚定,却愿意听劝,且关注点在人品问题上。 另一个就是犟,执拗的叛逆。根本不管男方品性,一意认为所有人都见不得她好,挡她道。 时安夏并没劝明昭什么,只是跟她说起了马家的历史,说起马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马楚翼的双生子弟弟马楚阳是马夫人独自在京城一手带大,虽然带得比较娇惯任性,但大是大非上绝不容出错。 从儿子的人品推断母亲,也能窥其一二。至少马夫人应该是个心性慈善,爱儿护儿却又不允其行事跋扈的人。 这样的人起码不是那等心思阴沉,爱搓磨儿媳妇的婆婆。 后又说起马楚翼之前订过亲,对方叫容嫣。马楚翼与之并无交集,因女子品行不端退了亲。 时安夏讲述的时候,很少带有个人偏向,以极平实的语言陈述事实。既不粉饰,也无遮掩。 末了,时安夏道,“想来马大人在来前对你也进行过调查了解,知你能干,又能吃苦,才来问你意愿。也许他以后会调离京城,所以你若答应这门亲事,需得做好思想准备。” 明昭讶异,“他跟我确实是这么说的,说要奏请皇上,允他镇守国门。公主,你怎知他有这想法?” 时安夏淡淡一笑,“这就好比鸟儿应该属于天空,马儿应该属于草原,鱼儿离不开水。马大人注定是咱们北翼的将军啊。” 第1430章 第1430章 她将目光投向明昭,真诚而动容,“要做一个将军夫人,须得忍常人所不能忍。清贫,寂寞,没有锦衣玉食,只有风沙肆虐。环境艰苦,还危险重重。昭儿姐姐,你可想清楚了?” 明昭没有正面回答,须臾,才道,“马大人说,他不纳妾。公主,您觉得这话可信么?” 时安夏沉吟片刻,“我相信马大人说这话时,心里一定是这样打算的。可昭儿姐姐你要知,时光易逝,人也会变。若是有一天,他违了对你的承诺,也是人之常情。所以走着看,人生终归就是一场豪赌。有的人赌赢了,有的人赌输了,单看你愿不愿意下注。” “公主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任何人要先学会爱自己,才有能力爱别人。若是换得对方同等心意,也算值得;若是换不来,自己不亏,独美就是了,你说对不对?” 明昭看着眼前明媚的少女,分明是年少懵懂的年纪,说话行事却仿佛过尽千帆。她特别喜欢听公主说话,“公主说得对,得先学会爱自己,才有能力爱别人。” 明昭求得公主找马楚翼再次入府叙话。 今日不在偏厅,而是约在明府的朝夕亭里。 明昭煮了一壶茶,等着马楚翼到来。 下人将马楚翼领到朝夕亭便即退下。二人再次互相见礼,已是别样心境。 马楚翼竟莫名有了一丝小小的忐忑,“可是姑娘有了决定?不妨直说。” 明昭却莞尔,“大人请坐,先喝杯茶。” 马楚翼依言落座。 他瞧姑娘茶艺娴熟,动作流畅好看,便知对方虽是商贾出生,却也是生活极精致之人。 反倒是他,大老粗一个。甚至在边关时,他能与将士蹲在地上一起吃饭,啃窝窝头。 再看对面如花似玉的姑娘,手指匀称,晶莹剔透,当真是不比京城贵女差。 他忽然生出一丝怅然来,感觉这门自己找的亲事要黄。 思虑间,他见姑娘将一杯茶递过来。茶汤金黄澄澈,香气扑鼻。 明昭笑道,“大人请喝茶。” 他便接过,低头饮一口。但觉入口绵滑,香气醇厚,怪不得京城权贵这么多人爱喝茶,且爱喝好茶。 此茶确实好喝,就连他这个不喝茶的人都能喝出好坏来。 明昭也轻轻喝了一口,才娓娓道,“大人知我明家乃商贾之家。我从十岁开始就跟着父母叔伯南来北往,如今我已十七岁,几乎大半个明家的生意都掌握在我手中。若我嫁人,一时半会恐找不到人接手,不知大人可否等我三年?” 马楚翼掀眸看着姑娘,这是答应了? 又听姑娘道,“在这三年中,大人若是有了别的钟意的女子,也可与我退亲,我必不会为难大人。不知大人是否愿意?” 其实马楚翼之所以急着找人成亲,就是因着家里逼得急。他自己对亲事倒是不急,“三年,姑娘如今十七,到那时就已二十了。姑娘还允我退亲,难道不担心年纪大了不好许人?” 明昭垂眉应道,“不打紧。我原先并未想过成亲,只一心重振明家。得大人抬爱,我想着先订个亲,您好应付家人,我也好应付家人。如此,两全其美” 第1431章 第1431章 如此,两全其美。明昭打开天窗说亮话,“大人,我是个商人,所有事情我都算计过。您只管问您自己的意愿,倒也不必为我叫屈。” 其实这次绑架事件,如果没有时安夏为她作证,她原本也是不打算说得太清楚。 这样一来,家人就会以为她内心伤痛,不忍叫她嫁人。 但现在有更好的方法,既能拖着不嫁人,又能让家人放心,更能还救命恩人的情,为自己博一条未来的路,何止是两全其美? 毕竟马楚翼算是明昭见过最好的男子了。若非时安夏点醒明昭,让她先爱自己,才有能力爱别人,她想不出这个“三年之约”。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别人一个机会。若是三年内双方都没有别的打算,这算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马楚翼重新审视面前的女子,精明,睿智,果敢,连商人的算计都说得那么明目张胆,令他刮目相看。 他沉吟道,“姑娘若是不觉得委屈,我又屈什么?我这就书信一封,让我母亲上门提亲。” 明昭展颜一笑,“好。” 二人订下终身大事,许是因着三年之约,许是因着各自坦荡,皆将私下那点小算盘摆到明面上,反而生出许多亲近之意。 马楚翼连茶都多喝了两盏,少见的闲情雅致,“茶里似有桂花香?” 明昭点头,“是,江城别的不多,就是桂花多。再过几月,满城桂花香。不止桂花茶好喝,连桂花酒也是江城一绝。” “看得出姑娘十分喜欢江城。”马楚翼心里升起一丝不易觉察的怅然。 边关没有桂花,只有落日霞光,大漠孤烟,一望无际奔腾的战马,以及将士没日没夜的操练。 那里,很苦,连水都是苦的。他又如何舍得让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去受那样的苦? 明昭听出了他话里的话,伸手再为他添茶,淡淡道,“我去过很多地方,喜欢杏州的杏花,雅江的山水,北城的雪,南城的风,洛城的牡丹,漠州的仙人刺” 所到之处,无一不爱。 明昭便是这般渐渐成长,小小年纪扛起了大大的明家。一晃,她竟也到了谈婚论嫁之日。 眼前男子清澈直爽,很合她意。只是少了些情爱,其实也正合她意。 “希望姑娘同样喜欢边塞的日落,大漠的孤烟,也别有一番滋味。”马楚翼从不知自己有一日还能这么说话。 明昭便是听出了他的决心,镇守边关,保家卫国,才是他一生的志向。 她垂眸,轻启朱唇,“望有一日,与君同行。” 这是不介意去边关生活了。只是她没说,若她去了边关,定要把边关的贸易做起来。 去哪里都挡不住她赚钱的决心。 望有一日,与君同行。马楚翼听到这八个字,心里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情绪。 似乎,还隐隐有些期待。 他忽然想了解一下,“姑娘最大的乐趣是什么?” 明昭只愣了一瞬,笑答,“赚钱。”商人的铜臭味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很想看看他的反应,“这算吗?” “算。”马楚翼苦笑,“可我不会。” 他只会行军打仗,过清贫日子。 他们两人能成吗?越了解,越忐忑。 第1432章 第1432章 明昭笑颜如花,“我会赚钱就行了。” 她赚钱养家,他保家卫国好像也还不错。 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 心头渐渐安定,至少开局不错。以茶代酒,无誓盟约。 今日明府也挺热闹,正宴请远道而来的姚笙和于素君等人。 早前因时安夏回来清理门户,他们住在岑鸢安排的宅子里,每日游山玩水,日起而出,日落而归,很是尽兴。 马楚翼与明昭谈妥后,原是想直接从后门离开。毕竟还未成亲,与姑娘待得久了,怕于姑娘清誉有损。 谁知唐星河在门口把他逮到了,嚷嚷着叫他留下喝酒。 马楚翼无法,半推半就。 明府这个地方,他早晚是该熟悉些的。 再入宴席,所有人对马楚翼的态度都变了。这可是他们明家的姑爷啊! 众人心照不宣,但也没在口头上过问。毕竟亲事未定,马家又是高门将军府,这门亲最后到底结不结得成谁也不知道。 当晚,明昭将三年之约悄悄跟时安夏说了。 姐妹俩从最初的陌生抗拒,到如今无话不谈,可分享最隐秘心事的地步,中间不过短短几日。 明昭说话的时候,眼里闪烁着自信的光,“从现在起,我要多看塞外地理志,公主有没有什么书可以推荐?” 时安夏很喜欢明昭的行事风格,遇事不躲,从容做好一切准备,“《汶山经》、《入塞志》都可以看一看。哦,对了,《醒月笔记》也可以找来看看,这个挺好看。” 明昭一一记下。 时安夏笑,“看来昭儿姐姐已经做好了在边关生活的准备。” 明昭大大方方道,“多了解些风土人情总是没错,好过临时抱佛脚,两眼一抹黑。” 读过的书,行过的路,都是她自己的财富。她还打算学习兵书,万一真成了,她往后与丈夫也不至于无话可说。 她是那种一旦决定了的事,便会尽一切努力将其做到最好。 时安夏听着明昭的一一规划,就觉得眼前这个女子跟自己是同一类型。 她中了祝由术,忘记了前世关于岑鸢的所有事。这里面还掺杂了绝情蛊,令她无法对一个人产生爱意。 她从起初的慌乱,到现在的从容,也不过短短几月。 自成亲后,时安夏就从很小的事情开始严格要求自己。 比如坚持送夫君出门,迎夫君回家。为夫君置衣备食,记他喜欢的颜色,了解他喜欢的菜式。 她现在一有空就缠着夫君说话,聊正事也好,说闲话也行,总之就是尽一切可能用喋喋不休填满他们每一个日出日落的晨昏。 每天晚上,时安夏和岑鸢也会待在一起到很晚,或品茶,或下棋,或跟他学习做手工雕刻。 她聪明,学东西快。但他会的东西很多很多,每解锁一项技能,都能令她高兴很久。 她就是用这种办法,在艰难对抗绝情蛊带来的痛苦。 第1433章 第1433章 时安夏至今心如止水,却愣是用点点滴滴将岑鸢镌刻进记忆深处。 上一次昏迷很长时间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她喊了“夫君”。 她知喊“夫君”和“青羽”是不同的。可又有什么关系? 夫君和青羽是同一个人!时安夏并不纠结这件事,只是小心翼翼将岑鸢慢慢刻进心里。 在这一点上,明昭和时安夏是一样的。 她明知马楚翼娶她,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着到了婚配年纪。 可她自己其实是钟情他的。从救命之恩,到与他一步步浅聊深谈,从江城的桂花聊到边关的大漠孤烟。 第一次升起了要与一个男子共度一生的想法。那就先靠近他,再了解他,去学习他喜欢的东西,去感受他经历的风景。 如此,方对得起“钟情”二字。 两个姑娘在“钟情”二字上都下了苦功夫。其实还有另一个人,也在下苦功。 那就是时安夏的母亲唐楚君。 她原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可谁知峰回路转,不止有儿有女无后顾之忧,还得知了明德帝的心意。 她在纸笺上写下:三年,是一朵花开的时间。 她的诗作与传统的五字七字诗不同,更像是说话,以平实的语言,组成长短不一的句子。 像诗,又像文。 唐楚君是有天赋的,少时也曾妙语连珠,偶露才情。可朱氏的打压与父亲的漠视,使她渐渐迷失了自我,整日惶恐无助,便也丢失了这一技能。 如今不同了。她是明德帝的眼,是明德帝的耳,要替皇上见日见月见苍生,体民间疾苦,行大好河山。 眼界和心胸渐渐开阔。越开阔,就越喜欢读书;越读书,就灵感越盛,写出来的东西再非后宅女子那样的小情小调,隐隐有了潇洒不羁的韵味。 唐楚君如同一个新生的孩童,如饥似渴地学习,奋笔疾书。这一路,竟存了厚厚一叠稿子。 给明德帝的书信,她是三五日一次,通过帝王信件特殊通道发往京城。但写出来的稿子还从没发给明德帝看过。 这几日便是一直在整理,像一个学子要呈给先生过目一般,带着忐忑的心情,将稿子交给齐公公带回去。 齐公公住了几日,快要启程返京了。 北茴在江城给齐公公买了许多东西,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全是吃的用的玩的。 齐公公看着那一箱箱满满当当的东西,眼睛都笑眯了,“有个闺女真是不一样啊!” 走哪都有人牵肠挂肚,真好。 他又塞了一叠银票给北茴傍身,北茴不要。 齐公公生气,“爹爹给的,你也不要!那你买的东西我也不要了!” 北茴见他颇有些孩子气,无奈笑道,“干爹,您给的银子够多了,我用不完啊。” 齐公公理直气壮,“傻闺女,哪有嫌银子多的?我的银子不就是你的银子?拿着拿着!” 北茴只得收起了银票。 齐公公方转怒为喜,悄声道,“你呀,赶明儿回了京城去看一处宅子,买下来。银子不够,我给你补上。” 第1434章 第1434章 北茴老实,“我要宅子做什么?我有住的地方。” 齐公公怄得很,“你有住的地方,也不耽误你买栋宅子!” 北茴哭笑不得,“那不浪费嘛。” 齐公公叹口气,“我也想有个家啊,闺女!” 北茴心头一酸,“赶明儿我回去就买,干爹别急。” 齐公公这才转而欢喜,“我不急,我不急。只要你放在心上就成。”末了,又问,“你看那小舟子如何?看得上吗?” 北茴没想到弯转得这么陡,顿时羞红了脸,“干爹,说这些做什么?我还没打算嫁人呢。” 齐公公低声道,“小舟子丑是丑点,但身手好。人呢,也算可靠。我问过他了,他愿意为你放弃西影卫的职位,跟着公主和驸马。这样一来,你俩就能在一处了。闺女,你跟我透个底儿,对小舟子有想法没有?” 北茴垂着头,“干爹,我要问过夫人再做决定。” 如此便问到了时安夏跟前。 时安夏早看出西影卫的韦行舟对北茴有意,却是反问,“你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我听夫人的。” 时安夏哑然失笑,“那如果我让你嫁给他,你心里会反感这个人吗?” 北茴脑子里全是她家夫人,“夫人让嫁的,奴婢怎会反感?” 时安夏摆摆手,“不不不,不对,北茴你顺序弄反了。首先是你喜不喜欢这个人,其次才是我让不让你嫁。” 北茴不解,“奴婢记得当初您可是不管南雁的想法,都一意不许她跟陈妈妈的儿子有丝毫瓜葛。” “那能一样嘛?”时安夏嗔了她一眼,“陈妈妈的儿子是个烂人,我能让南雁跳进火坑?韦大人可不同啊,能力出众,加上早年出过事,如今想必行事更加稳当。他要能真心待人,你这辈子过得不会差。” 北茴试探着问,“夫人,我成了亲还能在您身边侍候么?” 时安夏握了握她的手,“北茴姐姐,你愿意来陪我当然好。但我也希望你能做个当家主母,往后儿女成群,与韦大人和和睦睦。” “我刚听干爹说,韦大人愿意放弃西影卫的职位,来咱们少主府做府卫。您允他来吗?” 那不是大材小用?时安夏哑然失笑,“其实西影卫很快就会分成明卫和暗卫。明卫主理皇城安危,管理禁卫军。韦大人这般出色的人,当保护皇城才对,在咱们少主府多少有些屈才了。” 但无论怎么安排,时安夏看出北茴对韦行舟已是心有所属,便是亲自找齐公公谈了一下。 却没想到,二人在谁给北茴备嫁妆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 双方都认为,北茴的嫁妆该由自己备才好,也都认为北茴该从自己的宅子嫁出去。 远在京城的韦行舟耳朵烫得很,被明德帝叫进了御书房。 明德帝生气地将一封折子砸韦行舟脸上,“你这《请辞表》是怎么回事?” 韦行舟低着头,“皇上息怒,属下想去少主府任职。” 明德帝:“” 巧了!朕也想去少主府呢!朕都还没去,你倒是先行一步。 做梦! 明德帝不批,韦行舟急了。 第1435章 第1435章 见到臣子如此自毁前途,明德帝痛心疾首,苦口婆心,正色道,“男子建功立业,仕途顺畅,才是光宗耀祖,扬名立万之道。有了业,家才稳。 尔身为朕之子民,当勿忘初心,方得始终。 朕望你能勤勉自励,为朕之江山社稷,为百姓之安居乐业,尽心竭力,共创辉煌。如此,方不负朕之厚望,亦不负尔等自身之才华与抱负。” 狗东西,想独自潇洒,做梦! 韦行舟:“!!!” 皇上您唱戏呢,之乎者也说那么多,我怎的不知道我这么重要?还共创辉煌!我就一江湖小混子,哪来的才华与抱负? 他单腿跪地,“皇上明鉴,臣有幸身为西影卫其中一员,实万分荣幸。只是如今海晏河清,盛世辉煌,贼人已除,且臣乃九代单传,若再无妻无子,实为不孝。故,臣请辞。” 做你的西影卫不能娶妻生子,心里没点数? “你九代单传,就更应该先立业再成家。你说你去少主府能做什么?做个府卫长吗?整日围着那么几个人转!”明德帝恨铁不成钢。 可韦行舟想的却不同,那边至少还能围着好几个人转悠,做西影卫就围着你明德帝一人转不是更寂寞? 早前还有活儿干,自从清尘计划结束以后,西影卫那是连活儿都没了,整日闲出个鸟来。 又听明德帝道,“朕计划将西影卫由暗转明,官员品阶参考东羽卫。” 韦行舟眼睛一亮,“皇上您的意思是,属下能正经做官了?” 明德帝冷哼一声,“你若急着去做府卫,朕也能成全!” 韦行舟忙磕头,“属下愚笨,得皇上指点,如醍醐灌顶,方懂达业兴家之理。臣必当不忘初心,竭尽所能,不负君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要当官,臣要娶妻生子,嘿嘿,吾皇英明! 另一头,齐公公依依不舍告别闺女,日夜兼程回京。 他急,知主子正在等他信儿呢。 来了来了来了!他进宫后一路飞奔进御书房,发自肺腑,眼含热泪,“老奴给主子请安,老奴想念主子啊!” 多日不见,如隔数秋。他从没试过离开主子这么久,嘤嘤。 明德帝亲自将齐公公扶起,笑道,“佑恩你可算回来了!你不在,朕还怪不习惯。” 皇上您真有良心!齐公公来不及说更多肉麻的体己话,就赶紧将身上的宝贝包袱解下,“主子,老奴给您带好东西回来了。” 唐大小姐捎的包袱,他可是时时刻刻都背在身上。为此他一路都在想,如果遇上贼人,人在包袱在。 所幸北翼如今山清水秀,人间太平。他小心翼翼双手奉上宝物。 明德帝凑过来一看,包袱里全是书和书稿信件,心头便是一热。 齐公公表功,“老奴吃饭睡觉,都包袱不离身呢,生怕毛贼把宝贝给偷了。” 为官为奴第一守则,忠心必须时刻让主子看见。他看不见的时候,自己得张嘴说出来。 明德帝不吝啬赞美,“佑恩最得朕心!哈哈哈!重重有赏!” 齐公公大喜,又能给他闺女攒下些御赐宝贝了。 这一主一仆自小便是如此相处。一个喜表功,一个擅夸奖,每次气氛都很热烈。 第1436章 第1436章 齐公公得了表扬,干活起劲,将包袱里的东西整整齐齐摆上御案桌,才眉眼带笑退出门去。 他知主子心急如焚要看信,出去便站在门边守着。嗯哼,谁也别想在这时候影响他主子澎湃的心情。 不容易啊,他主子一把年纪可算懂些小情小爱了。 此时明德帝压下狂跳的心,将稿子和信件珍重地放在一旁。 就,舍不得看,怕一眼看完就没了。 他要先看书。 这是唐楚君一路在停留的各州各城给他买的书。《云中集》、《晏州七寻》、《翼河素辞》、《苏氏浮生记》 他仿佛看到唐楚君一路为他挑选书籍的模样,做他的眼,做他的耳,帮他去听去看去感受。 伊人翩翩,如在眼前。那一颦一笑,便是将他心湖层层漾开。 每一本书里,都有唐楚君写下的信笺,记录着她买书的过程。 里面记录着一个个小趣事,也记录天晴或下雨。 他看着那些字字句句,就仿佛是和她一起买这本书,一起读这本书。 其中还记录了每个地方的物价、民风,以及一路所见所闻。甚至还记录他们路见不平,她家女婿岑鸢和侄子唐星河如何拔刀相助,她儿子时云起如何当一本行走的律法宝典。 字里行间,皆是人间烟火。 句句无关风与月,字字都是风与月。墨香轻染,纸上离情。 明德帝花了三日才看完唐楚君的信,连上朝都是唇角上扬的。 满朝文武皆知皇上心情愉悦。 既愉悦,那便有人站上前来添堵,“皇上,后宫不可一日无主!臣奏请” 明德帝的笑脸顿时垮塌了,一连三问,“玉城重建完毕了吗?芜城水患解决了吗?边关城防修缮了吗?” 上奏臣子周大人:“” 玉城重建不归臣管,芜城水患难道不是工部的活儿,边关城防修缮方案不是刚定下来? 可这些都不是臣的活动范围啊皇上! 明德帝端坐龙椅,扫视群臣,“有这闲功夫琢磨朕的后宫,不如多花心思想想要怎么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宛国蠢蠢欲动,贼心不死,在边境上多次试探,随时都会大举进攻。朕看你们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 群臣大气不敢出。 明德帝目光如炬,逐一掠过殿下的文武百官,沉声道,“朕自登基以来,一日不敢懈怠。朕希望众卿也能一样。朕知尔等各有才能,然则才能需用于正道,方能造福社稷。” 别没事找事,给朕添堵! 周大人额上满是汗。自来后宫与前朝就息息相关,他奏请充盈后宫,怎么就不是正道了? 他跪拜,声音铿锵有力:“臣定当谨遵圣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谋福。” 算了,咸吃萝卜淡操心!以后我要再为皇上您的后宫操心,我就自绝于金銮殿上。 明德帝第一次在朝上郑重表态,“太子已定,社稷安稳。朕的后宫朕自有主意,众卿不必再惦记。” 第1437章 第1437章 明德帝给了准话。谁再打他后宫的主意,他就让谁滚回老家。 散朝后,心里想送女儿入宫的官员们,各自回家大醉一场后心如止水,歇了心思,开始准备为女儿择婿了。 “老爷,我瞧着陆大人年轻有为,人品俊秀。” “老爷,您看晏大人如何?我瞧着斯斯文文,很得皇上重用,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老爷,魏家公子多俊啊!” “老爷” 一时间,京城未曾婚配的青年才俊都十分抢手,尤以去年文武举金榜题名的举子们人气最旺。 这可把马夫人乐坏了,逢人就说,“嘻嘻,连我家二愣子都有人看得上了!” 马家二愣子马楚阳听得好气啊,“母亲,您要不要听听您在说什么?我长得丑吗?我武举是落榜了吗?我人品不俊秀吗?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您要这么说我!” 马夫人气得一戳他额头,“你个蠢蛋二愣子!我倒希望你不是我亲生的!傅家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好姑娘,你跟人家拜把子!拜把子!现在只要有人肯嫁进我们马家给你当媳妇,我就把她供起来!” 马楚阳往椅子上一倒,没形没相的模样,“母亲,我有喜欢的人,您不用瞎操心!” 马夫人闻言一怔,“谁家姑娘?” 其实她对二儿子只有一个要求,对方只要是个女的就成,可千万别是唉,她担心了好几年。 唐星河再好,那也是个男子啊。 马楚阳竟然耳根子红了红,“她还小,您先别催。” 马夫人眼睛一亮,一下就猜到是谁了。 傅仙仙!那是傅家唯一一个没跟她家二愣子拜把子的人。 还好有个漏网之鱼马夫人乐开了花,那姑娘确实还小,急不得。 但她掐指一算。上邪,她儿子还得等五六年才娶得上媳妇儿!到那时,她儿子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以六年来算,二十四岁了啊! 马夫人又郁闷了。 所幸大儿子马楚翼争气,来信说自己在江城觅得好姻缘,望母亲立刻启程,带媒人到江城明家提亲。 马夫人一整天翻来覆去看信,乐得合不拢嘴。 江城明家!那不就是户部尚书唐楚煜的外祖家? 她等到傍晚,才等来丈夫马立扬归家,忙把信拿出来给他看。 马立扬看完信后,十分郑重,“商贾出身倒没什么,最主要得看品行是否端方。别再弄出个容家姑娘那样的,我马家丢不起这人。” 上次给儿子定亲,就是马夫人一手操办,被丈夫责怪了一整年。这次当然得谨慎,“我带着媒人过去,先不忙着上门,观察几日若合心意再提亲,你看如何?京城这头说好相看的,也不急着退。万一那头谈不拢,这头还得议。” 马立扬点头,“给翼儿选媳妇儿,就得多看看,还要看女子能不能吃苦。” 马夫人不以为然,“为什么要能吃苦?我又不是挑儿媳妇去挖煤。” 马立扬沉声道,“因为翼儿迟早要驻守边关,若儿媳妇不能吃苦,就跟我一样,得忍受长年两地分居。” 第1438章 第1438章 马夫人闻言,顿时炸了,“合着老爷你在阴阳我呢?我嫁你之前,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我家里人根本不同意我嫁你,这么些年,我都跟娘家无甚来往。你倒好,又是纳妾,又是阴阳我!” 马立场长叹一声,“为夫不是阴阳你。那件事是我错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把他们弄到你跟前来,我跟你保证,他们永远都不会进京。” 马夫人冷冷道,“爱进不进!反正我有两个儿子傍身,以后过不下去了,咱们就和离。” 马立扬无奈,“在说儿子的事,你扯什么和离?我只是想跟你说,边关太苦太苦了。翼儿若是也两地分居唉” 马夫人带着一肚子怨气,找了两个媒人就往江城而去。 马楚阳哭着喊着也要跟着去江城,最后死活告了假,开心得很。 他们行的陆路,马夫人和媒人乘马车。马楚阳骑着哥洛送的宛国高头大马,所行之处,倒也因马出了许多风头。 到江城那日,听说明家贿赂前任沐州知府,犯下一系列罪行,一众人被收监入狱。 百姓们议论纷纷,“明家倒台了!” “不是他们家京城刚来了权贵亲戚吗?怎的就入狱了?” “新任知府大人手腕很强硬啊,不惧权贵,敢动真格的,江城百姓有福啦!也不知知府大人会不会遭报复!” 马夫人闻言顿时天旋地转。 她未来儿媳妇家!她还没来得及上门提亲就塌方了? 忽然看到百姓们纷纷朝一个方向涌去,说是有明家的热闹可看。马夫人连忙叫车夫跟上,看看去,实在不行,当场调头回京得了。 马楚阳牵着高头大马先跑了,边跑边喊,“母亲,我找我哥去!” “回来!你跟翼儿说” “我不找你家翼儿,我找我星河哥!” “你!个棒槌!”马夫人心情不美妙,咬牙切齿。 马楚阳转眼跑没了踪影。城区不允骑马,他只得牵着马绳往前挤。 待马夫人赶到时,前头已挤得水泄不通。 她抬眼远远一看,牌匾上书“明府”。 就是这了!造孽啊! 有人正在拆牌匾,拆完后,宅子上方就空了一大块。 隐隐听到一个少女清脆果断的声音传出来,“不要乱,先按单子点数!点好数目的搬到这一侧” 马夫人眼尖,看到宅子里出来个人,那不正是她儿子马楚翼吗? 她赶紧挤进人群,却又不见了儿子。只见门前站着一个明媚端庄的少女,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正在指挥下人搬东西。 那少女身着素色襦裙,发色如墨,眉目甚是灵动,言语间自有一股霸气威严,“抬走,抬走,点好数就抬走!” 忽然又从里头哭着走出来一个少女,“明昭,你得意什么!你们南城欺负我们西城!害得我们西城家破人亡,你们会遭报应的!” 明家主支因为住在南城,在江城向来被称为南城明家。旁支住在西城,即是西城明家。 就在这时,官府的人拿着公文宣读:“南城明家与西城明家已签订断亲书,从此再无瓜葛” 第1439章 第1439章 官爷当众宣读了公文,众人除了知道南城明家和西城明家断亲,还知道原来西城明家住了这么多年的老宅,其实是南城明家所有。 官爷还当众展示了地契屋契。那屋契已然十分老旧,样式也是多年前先帝的先帝在位时特有。 根本不是现在才来更换的屋主。换句话说,这栋老屋原本就是南城明家明承远所有。而江城人一直以为西城明家才是主支,主支当然才住祖屋。 但见西城老宅雕梁画栋,气势宏伟,斑驳阳光落在其上,隐隐显出几分岁月的痕迹。 那满脸泪痕的少女闻言再也没忍住,哇的哭出声来,“这是我们西城明家的!是我们西城明家的宅子!我一出生就住在这里” 正清点财物的少女面容沉静,“所以你是在提醒我,向你们西城明家讨要这么多年的租金吗?” 围观好事者便是掰着指头算,这么多年应该要多少租金才合适? 可又如何算得清楚,物价高高低低,这么大栋宅子到底值多少,谁又知道?只知,南城明家是真能忍。 俗话说,亲兄弟还明算账。为何南城明家把宅子给西城明家无偿住了这么多年? 哭泣的少女见状脸色铁青,恼羞成怒,“你不干净了!你被山匪绑了去,折磨了一天一夜才放回来!你” 一个婆子上前就是一耳光打断少女的话,“信口胡言,造谣生事!” 挨了打捂着脸庞的少女正是明如绯。她惨,就见不得明昭好。 她不相信流言摧不垮一个人的意志和人生!只要流言一起,看谁还敢娶明昭! 她被打了,眉儿微挑,目光里却满是挑衅。 如她所料,围观群众纷纷将意味不明的视线投向明昭。 但凡明昭有一丝慌乱,这流言便会如洪水猛兽将她吞尽。 明昭面色不变,目光从容。金色阳光照在她精致秀丽的脸庞上,当真是眉目如画,神圣庄严,丝毫不惧。 就听一声厉喝,“东羽卫办案!” 那声音从宅子里头传出来,须臾,一个身着藏蓝色羽卫官服的男子现身。 正是东羽卫羽卫长马楚翼。他袖上绣有一个庄重的“羽”字,满脸锋锐表情,手执令牌,沉声道,“造谣一张嘴,当我北翼的律法是摆设吗?” 刚才宣读文书的官爷,是沐州知府吴长林从京城带过来的师爷,朗声道,“造谣诽谤罪,轻者杖三十,入狱三年起。” 马楚翼收起令牌,冷厉严肃,“当众造谣,毁人名声,证据确凿。来人,行刑,以儆效尤!” 明如绯大惊,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几个同样身着羽卫服的东羽卫押下。 此时已是春末夏初,身上衣裳穿得单薄。 行刑的板子打在身上,当真是要命。 才刚下去第一板子,明如绯就痛得尖叫。 西城明家此时并非没人,却跟百姓一样在围观,纷纷庆幸自己没当众胡说八道。 他们哪一个不想跳出来泼脏水?哪一个不是这么打算的? 家里出事了。因着贿赂官员,或是手上沾了人命,以及林林总总的罪名,下狱的下狱,财产也被强制执行归还南城明家。 这还不止,他们生意上也不干净,正在被官府审查。 第1440章 第1440章 西城明家原就打算不让南城明家好过,自然是从当家人明昭开刀。 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明如绯抢了先。 明如意更是慌得不行,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脱口而出。 要不是她慢了一步,此时趴在长凳上受刑的,就是她了。 还好,还好,吓死人了! 听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众人造谣的心思也渐渐如火焰熄灭。 唯有明如绯的母亲齐氏心疼女儿,猛扑到明昭面前大哭,“昭姐儿,求你说说情,快停,快停下板子,她一个小姑娘,受不住的!” 明昭依然面色不改,语气也很淡,“刚才她造谣生事的时候,你怎的不扑出来阻止?” 现在知道哭了? 砰!砰!砰!砰! 板子打人的闷响声节奏不变,官爷的唱喏声也冰冷无情:“五!六!七!八!” 明如绯也是从小娇养长大,哪受过这种苦楚,尖声大叫,“母亲,母亲救我!好痛啊!啊!母亲!母亲救我” 齐氏心如刀绞,咬了咬牙,向着明昭磕头,又向着马楚翼磕头,“我女儿知道错了!她知错了!求官爷饶命!求昭姐儿饶命!” 马楚翼不为所动。今日不打够,旁支那帮人不会消停。 他今日就是给未来媳妇儿撑腰来了。 但话说回来,还是海晏公主算无遗策啊,把一切都料到了。 头日,时安夏将马楚翼找去,“你们去收回宅子财物,肯定会有人向昭儿姐姐大肆泼脏水。咱们必须防患于未然。” 马楚翼最怕处理这种事,杀人放火穷凶极恶的还好办,反而是造谣生事的难办,“公主要如何做?” 时安夏道,“让明昭姐姐亲自去收屋清点财物,最好跋扈高调些。旁支自然就会有人跳出来拿绑架说事,估计最先跳出来的,不是明如意,就是明如绯。” 连名字都点出来了! 马楚翼又想起公主说,“唯有一切袒露在阳光下,才难以滋生黑暗的流言。”末了,公主还笑着调侃他,“马大人,你表现的时候到了。” 瞧,今日的情形便是和公主预料的一模一样。 显然,效果不错。 旁支那帮围观的,明显害怕了。目光躲闪,歇了心思。 打到了十六下,忽然有个人叫起来,“呀,出血了!” 经这一提醒,所有人都看到明如绯身下的裙摆被鲜血染红。 齐氏哭泣着扭脸一瞧,当真是撕心裂肺。一时惊慌下,脱口而出,“别打了,别打了!我女儿有孕在身!” 此言一出,东羽卫扬起的板子都顿在空中。 师爷皱眉,“莫要胡言!你女儿不是没出阁吗?何来有孕之身?” 齐氏见女儿痛得晕过去,也顾不得羞耻,扬声朝着人群里看热闹的一个男子喊,“林二公子,林二公子,我女儿怀了你的骨肉,你救救她!救救她!” 第1441章 第1441章 被点到名的林二公子闻言脸上有片刻惊慌,但很快就稳住了情绪,“胡说八道!你女儿不知检点,怎的胡乱攀咬?我林家世代清白,怎可能做出这般不要脸的事?” 男子身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子站出来,神情十分傲慢,“众所周知,我们林家最重礼义廉耻!你攀咬我儿,也要拿出证据来。刚才官爷说了,造谣全凭一张嘴,你也想当众挨板子吗?” 齐氏欲哭无泪。往日有多跋扈,此刻就有多卑微。她不明白,好好的,为何女儿就挨了板子呢? 明如绯迷糊中听闻哄她欢好的情郎拒不承认,更是心如刀绞,活活气醒过来。 说好的这月中就上门提亲!说好的要娶她做正头娘子!说好的一生只爱她一个,此生不会纳妾! 说好的,现在全都说不好了。明如绯一口血喷出来,万念俱灰,“林子栋,你不得好死!” 林二公子林子栋被骂了,恼羞成怒,正要骂回去,就被自己老娘一把拉住。 他登时醒悟过来,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个身败名裂的女子发生口角对骂。 那得多掉价! 马楚翼向着围观人群里问,“你们中有大夫或者稳婆吗?” 他就是要坐实明如绯是自己不检点,才向明昭泼脏水的事实。 人群里还真有,一个老妇上前行了个礼,“回大人,草民是稳婆。” 许多人都认出来了。 “那不是王婆吗?” “对,就是王婆,我家孙子就是她接生的。” “我儿子也是她接生的!” 王婆很有名,可不是滥竽充数之人。 马楚翼让她去给明如绯验脉。 王婆自然是懂的,一探脉即知,“此女是喜脉。” 马楚翼点点头,“稍后你去衙门领银子,此造谣案,会记录在册。你是证人。” 王婆笑眯了眼,没想到看个热闹还能赚钱,“是是是,民妇随叫随到作证。” 马楚翼便是吩咐,“此女有孕在身,杖刑暂停,先收押入狱。” 师爷便将那剩余的一十四杖记录在册,迟早得打完。 可明如绯还没消停,此时撑着带血的身子,将腰上挂着的一块玉佩向着林二公子砸去,“林子栋,你等着!我要告你强奸民女!” 你对我不仁,休怪我对你不义!既不承认咱俩的关系,那就鱼死网破! 事发突然,玉佩砸在林二公子身上弹到了旁人脚下。旁人捡起一看,还传阅开来。 玉佩上赫然刻着个“林”字,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二公子也慌了,冲口而出,“把玉佩还我!” 如此更坐实了他和明如绯之间无媒苟合的奸情,一时脸色阵阵发青。 早知就不来看热闹了! 林二公子的母亲也没想到看个热闹还被拖下水,且她一直看不上商贾之家,原就打算让儿子只纳明如绯为妾。 要不是还打着明家钱财的主意,她是压根没想过让这姑娘进门。 如今明家这副光景,她更是下决心要割裂得干干净净。谁知还是被咬上了,怎叫她不气? 更气的是,很快有两位官爷上前来抓林二公子,“走吧,衙门里走一趟。这位姑娘告你犯奸!” 第1442章 第1442章 林二公子当即挣扎,“我不去!她瞎说的!她造谣生事,打她打她!” “是不是造谣,待查实便知。” 此时又从宅子里出来几个英俊无匹的翩翩公子。 当中一人身穿白衣,口齿清楚,“北翼律法明文规定,犯奸作恶者比通奸者罪加一等。犯奸者,杖七十流放三千里;其中对有夫之妇犯奸者,处以斩刑;对十二岁以下女童作案,处以绞刑。” 这当然是行走的律法宝典时云起,向百姓普法,是一个臣子应尽的职责。 另一个身穿云纹蓝袍的贵公子唐星河朗声道,“沐州知府吴大人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众位有冤情的,可立刻去衙门告状。一经查实,绝不手软。” 时云起补充,“当然,诬告者,罪加一等。” 马楚阳:“”我也想说点啥,但我不知道说啥:“啊!对!就是这样!” 人群中的林公子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嚎啕大哭,“我没有犯奸,没有!没有!都是她勾引我!我一时没忍住才我顶多算通奸” 这是当众承认了! “带走!”马楚翼一声令下,属下动手抓人。 林母哭天抢地,拦在儿子身前,“我们就是来看个热闹!看个热闹怎就被抓了呢!” 东羽卫出手,顷刻间就将林子栋抓住。 林子栋哪见过这阵势,跟个稚童一般大哭起来,“母亲,母亲救我!我不想去衙门!我不去” 林夫人最是心疼这个儿子,见状慌得不行,“栋儿!栋儿!你别怕!我!我!我!对,我大伯哥是江城守备林雨城将军!我栋儿是林将军的亲侄儿!”她忽然又想起来了,“我姐夫是马大将军!淮安将军马立扬!栋儿,马大将军是你姨父!你别怕!” 看你们谁敢动!两大将军吓死你们! 马楚翼:“!!!” 马立扬!我好怕! 唐星河身边正在看热闹的马楚阳:“!!!” 那是我爹!我爹! 人群中正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马夫人:“!!!” 我谢谢你!这时候想起我这个早断绝联系的亲戚了? 马夫人秦氏,因父母当年看不上马立扬,一意孤行偷跑离家嫁了人,与娘家断了多年来往。 后来马立扬出息了,成了显赫的淮安将军,秦家又派人来示好。 马夫人深知秦家皆是见利忘义,捧高踩低之辈,便强势拒绝来往。 这位林夫人正是马夫人的亲妹妹,没少在外嘲笑她,说她坏话。 当年马夫人怀着孩子,肚子里装了两个,在路上偶遇时还差点被亲妹妹推得小产。 其实江城林家倒是不差,掌握着江城守军兵权。可那是林家长房,这位林夫人嫁的是三房。 三房不争气。林夫人的相公是个软骨头,在军中犯了事,被一撸到底,开除了军籍,早几年就是个混吃等死的东西。 林夫人便又为相公求到了胞姐马夫人头上,想让马大将军给自家男人在军中安排个好职位。 马夫人自然是不搭理。 那时候林夫人临走时还撂下狠话,“你若连亲妹夫都不肯拉一把,迟早成为下堂妇都没人帮你说句话!” 如今正是,姐妹相见,分外眼红。 第1443章 第1443章 马夫人已经看好半天的戏了。 两个儿子都上了场,她这个做母亲的岂能落后?这便拨开人群往里走,一脸笑意,“哟,林夫人怎的还攀上亲戚了?我家马大将军可最是铁面无私的人,休要打着他的名号在外头作威作福。” 哇,戏越来越好看了!马将军的夫人也来了!围观百姓好激动,从兜里摸了点瓜子嗑起来。 但见那林夫人脸色煞是好看,硬着头皮接下了马夫人的阴阳怪气,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姐姐,咱们姐妹一场,你快救救栋儿!” 其实,马夫人现身倒也不是想落井下石,“林夫人既然提到了我们家马大将军,那我替他在这表个态。查!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让坏人逍遥法外!东羽卫羽卫长,赶紧干活儿吧!” 马楚翼上前一步,拱手一礼,板正严肃,“马夫人大义灭亲,实乃北翼巾帼,女子典范!儿子以母亲为荣!” 林夫人:“???” 啥?儿子!母亲! 围观群众:“???” 咦,就吃个瓜,怎的还要动脑子呢?这里头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夫人却忽然醒悟过来,东羽卫这领头的,是她亲亲的外甥。 她必须把握住最后的机会,潸然泪下,“姐姐,咱们俩从小不合,可那都是姐妹俩关起门来的事儿。栋儿好歹是你亲亲的外甥!你救救他吧!” 马夫人摆摆手,“你要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件事儿来。”她伸手一指马楚翼,又伸手一指马楚阳,“喏,这两个托你的福,当年没被你推得一起死在我肚子里。你推我的时候,怎就没想起我肚子里还有你亲亲的外甥呢?” 林夫人:“!!!” 现在是算陈年旧账的时候吗? 围观百姓炸锅了。 甲:“啊,东羽卫的官爷是马夫人的儿子,也就是林夫人的亲外甥。” 乙:“咦?后面那个小公子也是马夫人的儿子,长得真俊!马夫人好福气哟。” 丙:“等等,马夫人的意思是,那两个公子是双生子?怎的一点不像?不止高矮不同,连长相都不同。别说是双生子了,都看不出是一家的娃。” 丁:“你们关注点是不是倾斜了?现在关注点难道不是官爷会不会放过自家亲戚吗?” 甲:“那官爷一脸正气,肯定会秉公执法。你真是挣着卖白菜的铜子,操着卖黄金的心。” 乙:“没听说吗?两家有仇。” 明府,正一起努力做手工摆件的夫妻二人齐齐停了手。 时安夏一边在铜盆里净手一边问:“什么?马夫人是林夫人的姐姐?” 北茴笑,“对,姐俩儿一看就不对付。” “这圈子还真小,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红鹊眉眼带笑吱吱喳喳把现场的盛况说了一遍,才道,“夫人,少主,你们没去现场看,可惜了。” 岑鸢不爱看热闹,但也不扫兴,只微微一笑,“你们去看了,不也相当于我们看了?” 第1444章 第1444章 时安夏也笑,“对,小红鹊现在越来越会讲故事了。” 红鹊得了夸奖,小脸红扑扑的,继续道,“后来马羽卫长把人全带走了,那个明如绯也被带走了。”她睁着大眼睛问,“夫人,明如绯是不是真的还要在牢里关三年?” 时安夏点头,“那是自然。否则谁都能嘴一张就扯闲,造谣生事,污人清白,这日子怎么过?”她转头问北茴,“对了,马夫人如今在何处?” 北茴答,“马夫人如今和姚老夫人在一处。姚老夫人听说马夫人和楚阳少爷到江城了,亲自来接的人。还让人打扫了个院子,安置他们。” 姚笙因着马楚阳的关系,跟马夫人已经很熟了。那马夫人与娘家断了来往,却和姚笙处得来。 早前马楚阳认姚笙做阿娘,也是马夫人的主意。 马夫人当初就是单纯觉得姚笙人好,膝下又无子。自家这蠢儿子虽不中用,胜在温软,没准能哄姚笙开心。 谁知相处下来,马夫人跟姚笙倒是情投意合。 这会子,某处宅子院里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花团锦簇中,便是那两个美妇坐在里头。 马夫人正跟姚笙打听,“我翼儿到底相中了明家哪个姑娘?” 姚笙为她倒了一杯桂花茶,茶香霎时就盈了满院,“你刚才不是看见了?清点财物那姑娘,又利落又精明的明昭啊。” 马夫人恍然大悟,“是她哟。”这会子只恨自己没多长两只眼睛多看看那姑娘,刚才只顾着瞧热闹,和瞧自家儿子,还真没看清。 只记得那姑娘长得与海晏公主有几分相似,是明家那模子。 可也不全然像。海晏公主看起来尊贵,那姑娘看起来洒脱。 在马夫人看来,她儿子若是娶个性子洒脱的姑娘,倒是比娶京城那些权贵世家的贵女要好多了。这便满意了三分。 她又问,“笙儿妹妹,你觉得那姑娘品性如何?” 姚笙喝了一口茶,满齿生香,才缓缓道,“那先说我自己的感觉吧。我第一次见到明昭的时候,就觉得她很清醒,是个主意正的人。” “什么叫很清醒,主意正?”马夫人好急,仰头一口喝尽桂花茶,解渴,“咦,你这茶真好喝。” “明昭送的。走的时候,你带些回去喝。”姚笙笑着说回正题,“主意正,就是她若对翼儿上了心,天涯海角都会跟着,还会一心一意对他好。可若是没上心,估计嫁都不想嫁。” 马夫人听得弯了眉眼,“我翼儿就需要这样的姑娘。我看人不行,早前给翼儿相中的容家姑娘,没想到是那种人,害我被我家马将军好一顿数落。” 听到姚笙如此说,她对明昭又满意了三分。 姚笙忽然凑近,“还有,你信我家夏儿吗?” 马夫人一愣,“信,当然信。” 京城流传一种说法,只要海晏公主看中的人,几乎都能金榜题名,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她家马楚翼就是这样,能一路高走,不到一年时光登顶东羽卫的最高职位,这里头少不了公主和驸马的手笔。 驸马爱公主,终究还是公主说了算。 姚笙笑得意味深长,“关键我家夏儿很喜欢明昭姑娘。” 第1445章 第1445章 姚笙说,时安夏很喜欢明昭姑娘。这话对马夫人来讲,无疑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便更满意了三分。 早前马夫人听唐楚君聊天的时候漏过一句口风,说她家夏儿当时就不看好陆永华和容嫣这两个人,所以才几次三番提醒时安心。 谁知时安心不领情,时安夏就歇了心思懒得管。时安夏不管的后果,就是时安心流放漠州,那姓陆的也流放漠州,过得都挺惨。 所以在她们这个圈子,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哪家娶儿媳妇和嫁女儿,都跟算命似的求到海晏公主面前问一问。 这姑娘娶不娶得呀,这儿郎嫁不嫁得呀,他们家爹娘兄弟姐妹好处不啦? 虽然海晏公主也跟那江湖术士般扯闲,常说,“不算不算,我不算命。命是越算越薄,天机不可泄露。” 但只要用了心,就能看出海晏公主对某个人的喜欢和偏好。 但凡是公主喜欢的,那就差不了。 公主喜欢明昭,马夫人当即决定等一下,得在当地再找个金牌媒婆上门保媒议亲,方显郑重。 原先三媒,其实指的是三个媒人,包括男方聘请的媒人、女方聘请的媒人以及一个中间媒人。 可北翼京城权贵世家若是重视这门姻缘,流行男方单请三媒上门保媒,以示诚意。 马夫人只从京城带了两个媒人,原本就是特意留了个名额要请个本地媒人,万一遇上当地风俗,也好补救。 次日一大早,马夫人便带着三个媒人上明家来了。 明家上下受宠若惊,没想到马家动作这般迅速。 议亲过程很顺利,明家不刁难,马家也没什么要求。如此双方一拍即合之下,竟在当事人那卡住了。 按理,议亲时,马楚翼和明昭都不该到场的。可两人齐齐都到了。 马楚翼先是对各位长辈行了礼,说明双方先订亲,真正成亲要等到三年后。 明家众人脸色都变了。这啥意思?你要干啥?拖三年,我家明昭都多大了?这不耽误事儿吗? 明昭知家人误会了,忙上前解释,“马公子不必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三年之约是我提出来的。我初掌明家,明家生意有大半在我手上,一时半会还无法交接。我” 门外偷听的明焰冲进屋来,“妹妹,你放心嫁人,生意上我来接手。” 外头一群明家小辈全冲进屋来,“昭儿妹妹,你放心嫁人,我们来接手。” 明昭向着兄弟姐妹们行了一礼,“多谢大家,但昭儿既接下大曾祖母的碧玉扳指,便要承担起这份责任,方对得起长辈的信任。” 那些复杂难理的人际关系,岂是谁想接手就能接手的?光是如今茶山上那一堆茶户,早前就被明家旁支得罪得差不多了。 她还得慢慢去修复关系,重新让明家茶叶的口碑逆转。仅是这一项,就不是她那些埋头读书的兄长们可以接手的。 关氏叹口气,“昭儿,当日事急从权。”她也没想到昭儿这么快就要嫁人了,“实在不行,我再顶几年吧?” 她却知,再顶几年,明家产业就要崩塌了。如今的光景要不是靠着明昭强硬的手腕支撑,再加上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早就无法维系这么大家子的开销。 第1446章 第1446章 马夫人心里有些失望,还以为立刻就能准备成亲事宜呢,谁知还要等三年。 唐楚君却想的是,怎的,他们也三年是一朵花开的时间? 她悠悠道,“我不同意。一年吧!三年太长了。”她抬头问,“马夫人,若是二人成了亲,你可会限制昭儿出行,不让她在外头抛头露面?” 马夫人怔了一瞬,“楚君的意思是” 唐楚君道,“你的为人我清楚,不是个搓磨人的婆婆。为人良善,待人友好” “有事说事,不用给我戴高帽子。”马夫人哭笑不得,“你怎的也学会了这一招?” 唐楚君笑起来,“我就是看明昭能干,明家一时半会也离不得她。你若是不介意她行商,估计就不用等这么久。” 自来权贵爱银子,却瞧不上商贾。不是每家都能容忍儿媳妇行商。 马夫人想了想,问儿子,“翼儿,你有把你要去边关的想法透露过吗?” 马楚翼恭敬答,“儿子跟明昭姑娘说过了,明昭姑娘回复儿子说以后愿意陪同一起去边关。” 马夫人叹口气,“明姑娘都能答应陪我儿子去边关,我有什么理由不让她行商呢?行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们马家没那么多规矩。” 她真诚地看向明昭,又看向儿子,“一年,行吗?三年太久了,我怕我会盼出病。一年时间,我可以先行准备起来,把三书六礼的流程走完。江城离京城又这么远,准备也需要些时日。” 话已说到这一步,明昭若是再坚持三年,反而显得成亲没有诚意。她抬眸去瞧马楚翼,用眼神问,一年行吗? 马楚翼也在用眼神问,一年行吗? 两人四目相对,随即笑开。 两人这一小动作,看在长辈们眼里,简直心都暖化了。 尤其马夫人,可从来没在这木头儿子眼里看到过一丁点青涩羞赧,当即拍板,“那就这么说定了。一年!我这就回京准备聘礼。看来这一年,我得来江城好几趟。哈哈!江城这地方好,人好,景也好。” 马楚翼从没见母亲这般开怀过,心下甚慰。 他自小不在母亲身边,和母亲总隔了好几层,彼此客气。他有时很羡慕弟弟在母亲面前粘得跟狗皮膏药似的,而自己却总无法让母亲开心。 如今母亲可算为他高兴了一回,他向着母亲深深一揖,“儿子让母亲费心了。” 马夫人摆摆手,“我呀,这辈子就指着为你和你弟弟费心度日了。” 言语间,是把马大将军排挤在外。倒非她善妒,容不得人。 但男人先斩后奏,都在边关生了一儿一女才告知她真相,这个坎她过不去。 且她为这个男人与娘家都不来往了,这些年当真是一心一意为马家操持。 是她怕苦不去边关吗?当然不是。谁都不知道,其实她私下也在悄悄行商。 不然马家凭什么能支撑到现在? 第1447章 第1447章 马夫人是个很要强的人。当初一意孤行跟着马立扬,与整个秦家都断了联系,就再没想过回头。 在她和马立扬最艰难的日子,也从没找秦家伸手要过一文钱。 她没有嫁妆,没有嫁妆就没有底气。她感念马立扬曾说,“你就是最好的嫁妆。” 为了这句话,她发誓要为这个男人活一辈子。事实证明,誓言就是年少无知时脑子进的水,日子久了,就变成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 马家原先就穷,家里还有兄弟姐妹需要拉拔。马立扬早年的俸禄多用于供养父母供养兄弟姐妹,银子到她手里时就不剩几个了,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马立扬也算争气,一步一步向上走,凭着显赫的军功,成了淮安将军。 俸禄高了些,赏赐多了些,可谁家日子谁知道,淮安将军府竟然还是过得无比清贫。 原因有两个,一是马家伸手要银子的亲戚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马夫人那婆婆也是很有意思,张嘴就炫耀,“我儿是将军,权利大着呢!什么都能解决。” 什么都能解决,亲戚不拿你当摇钱树当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反正没事就摇一摇,总能掉几个子儿。 二是马大将军收养的伤兵,和需要供养的伤兵家属也越来越多。 缺胳膊断腿儿的,半身瘫痪的,不计其数。这都不算什么,还有死伤士兵的家属,娘老子呀,孤儿寡母呀,等等等等。 大家都管马大将军叫活菩萨,有求必应嘛。 说实话,马夫人这些年过得很累。人累,心也累。 她但凡有点怨言,马大将军就问,供养父母是尽孝,难道不应该吗? 她敢说不应该?一个孝字压下来,她能怎么办? 可尽孝,也不用供养七大姑八大姨吧?家里的兄弟姐妹是没手没脚吗?这个伸手那个也伸手。 马立扬其实是家里的长子。其所谓家里的兄弟姐妹,包括了堂兄弟姐妹,也包括了表兄弟姐妹。 简直就是洒向人间都是爱。 马大将军说,“我们马家以前穷的时候,也是靠着你嘴里的这些七大姑八大姨接济,才有我马立扬的今天。能帮一把,就是一把,人不能忘本。” 一句“人不能忘本”,把马夫人堵得哑口无言。 还有那些伤兵,马大将军更是大包大揽,曾扬言,“有我马立扬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 马夫人苦。但凡她有半点反对意见,马立扬就说,“他们跟着我出生入死” 是!她也感动战场上那种生死情谊。 可他们是为国而战,为皇上而战,这不该是归朝廷安置吗? 你马立扬只是个将军,你不是皇上啊!朝廷不是没妥善安置,也不是没给恤银啊。 为此,马夫人提出异议。 马立扬义正辞严,说她一个后宅女子见识太浅薄,还说,“当初你嫁我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人。你热情,悲天悯人,善良大度,怎的现在变成这样小肚鸡肠了?成日里就算计,斤斤计较。” 直气得马夫人全身发抖,便拿出账本问他,“就这点微薄俸禄,够干点什么?” 一笔笔出账,全是这些乱七八糟。留给她家用的银子,真就没几个。 最早的时候,马夫人也是随军去的边关。两个孩子都是在边关出生,她在那种恶劣的条件下几乎是九死一生。 她不怕苦,也不怕穷。 第1448章 第1448章 她怕的是苦中没有乐,怕的是穷没有尽头。 皇上赏下的京城宅子,当初住的全是马家人和伤兵以及伤兵家属。 不知道的,人家还以为那宅子是个什么安济坊养济院,真就没人相信那是马大将军的府邸。 后来这宅子能收回来,完全是因为马家人和伤兵之间发生了巨大矛盾,出了大事,连先帝都惊动了。 先帝连夜召马立扬回京城解决,还喝斥他连家都管不好,何以带兵? 先帝一怒之下,连降他三级,还怀疑他屯养私兵。 这罪名一压下来,马立扬蔫了。 那一年,马楚翼和马楚阳两兄弟才四岁。马夫人以整理家宅为由,跟着马立扬回了京,然后就不肯再跟他回边关生活了。 且那时候马家人被赶回了老家,伤兵们也散了,将军府也不再是将军府,着实消停了很久。 马楚翼被马立扬带回边关,也是他自愿跟着去的。马夫人心疼儿子,却拗不过小小少年立志当将军的决心。 马楚阳却被她强制留在了身边。 因为马楚阳自小长得娇弱,跟个小姑娘似的,风一吹,皮肤就红一片,受不得风沙。 夫妻俩一人带一个。 马楚翼成了“马小将军”,马立扬逢人就吹儿子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言下之意,小儿子养废了,都是夫人的错。 马夫人真就是穷怕了,因为穷,在京城受尽白眼。她从不参加那些权贵夫人们的赏花会,也融不进那个小圈子。 只有郑巧儿不嫌弃她,没事常与她走动,也因此唐星河跟马楚阳从小一起玩到大。 明德帝继位后,就允官员家属合理行商。马夫人便是悄悄投入到这行列,第一笔本钱不是她丈夫马立扬给的,而是她找郑巧儿借的。 她不止借了郑巧儿的银子,还借了人家的势。总之日子慢慢好起来,她手里也有银子了。 可她从来不敢让马立扬和马家任何人知道,她手上其实有庄子铺子,还有银子。 否则马家那群吸血的,不得扑上来吸干才怪。 后来马立扬重新又成了将军,马家人故技重施,又想住进将军府,被马夫人强势阻拦了。 住进来可以,先和离! 有她在的一天,马家人休想再来长住。就算马立扬的爹娘也不行, 其实马家人本来就瞧不上她。说她没有嫁妆,吃的用的住的,全都靠他们马家的儿子。 就这样让他们住进来,马夫人恐怕会被逼死。与其被逼死,不如早和离。 马立扬当然不愿与夫人和离,最后以皇上的名义哄住了家人。 说当年马家人惹怒了先帝,皇上可记着呢。一旦他们马家人进京,皇上就会把他这将军的头衔撸下来。 如此,才把马家人的步伐止住。 马夫人最害怕的是,马家人吸了马立扬的血,还要来吸她两个儿子的血。 第1449章 第1449章 马夫人不担心小儿子马楚阳。 从小她就教导儿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当烂好人,不起烂好心。少大包大揽,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阳关大道。 马立扬一直就怪她这个做母亲的把马楚阳教废了。马楚翼也觉得马楚阳被母亲惯坏了。 可马夫人担心的是,大儿子马楚翼是不是也继承了其父烂好人的品质。 要知道,她丈夫马立扬路上捡个可怜女子都能带回去做妾,只为给人一个家。 当初马立扬回边关不久,就捡了个逃难的姑娘。据说那姑娘逃难的时候和家人走散了,可怜得很,没吃没喝没依靠。 带回去没多久,马立扬就纳了妾。待生了孩子才书信一封告知她。 晴天霹雳肯定是有的,但没想象的那么撕心裂肺。 两情相悦这东西,最是经不得消磨。这些年,马夫人早就被琐事一点一点消磨了对丈夫的感情。 丈夫没有银子实在。她有了银子傍身,便是对一切都不在乎了。 马夫人还在京城置了两处好宅子,准备留给两个儿子成亲用。 她并没真的打算和离。这辈子,她是要和马立扬锁死的。原因无它,只为将军夫人这个头衔。 谁也别说她势利和现实,她就是单纯为这个头衔才留在马家当这个马夫人。 不然她忙活这么多年不是白忙活了吗?她一让位,那小妾没准就扶正了。凭什么? 她还得让她丈夫给她挣诰命夫人的头衔呢。 如今正好,她享受一切荣光,小妾尽心伺候丈夫。各司其职,各就各位。 待亲事彻底敲定下来后,次日马夫人把两个儿子找来,开诚布公进行了一次长谈。 见母亲面色凝重,两个儿子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有些忐忑,连马楚阳这平时嬉皮笑脸的皮猴都坐得端端正正。 马夫人清了清嗓子,“叫你们兄弟俩过来呢,是为娘有些话不吐不快。” 她第一次把两个儿子当成大人对待,用平静的语气,讲述她这一路走来的艰辛。 末了,她道,“说这些给你们听,是不想我辛苦生出来的儿子像你们父亲一样,被马家人吸血。尤其是翼儿,你如今功成名就,便是马家人挂在嘴上的宝。” 一旦成了马家人挂在嘴上的宝,那就是新的血袋。新鲜热乎着呢,可以拼命让他们吸。 要不是马楚翼是东羽卫,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就被马家人抓去洗脑了。 前几个月马家人还捎信来,让马楚翼回老家一趟。 信被马夫人截了。如今她有的是眼线和人脉,专注拦截吸血虫。 马楚翼早知母亲不如表面上风光,却也不知曾经过得这般委屈,更不知马家已然把主意打到了他头上,“母亲,儿子记住了。” 马夫人又道,“如今你也快要成亲了。我不希望明昭姑娘跟我一样受委屈,更不希望我的儿子大义凛然指责妻子只顾小家,心中没有大义。 什么是大义?能心胸坦荡把小家过好就是大义。翼儿,女子也不易,你自己选的妻子,便是要自己好生爱护。” 第1450章 第1450章 饭菜容易凉,心一样容易凉。凉过的心再想修复,得花千百倍热情补救,且还会留下裂痕。 马夫人就是这么把人生道理掰碎了,一点一点讲给儿子们听。 马楚阳听得眼睛都红了,“母亲,儿子以后一定不会让您再受委屈。” 可他自己却委屈了,呜的一声,像只小狗一样跪在了母亲膝前。 因为他想起父亲常跟母亲吼,“都是你,把儿子养废了!” “你看看你儿子像什么样子?纨绔子弟!” “我马立扬的儿子跟个软骨头一样!都是你惯的!” 越想越伤心,母亲为他扛下了所有啊!呜呜呜马楚阳将头抵在母亲的膝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若是往常,马楚翼指定会拎着弟弟的领子骂人,“又哭又哭,整日娘们唧唧,除了哭你还能干点别的吗?” 可今日的马楚翼听了母亲的述说,却是有了别样情绪,也自责自己曾和父亲一样,说弟弟是个废物。 其实他早就不认为弟弟是废物了。 从弟弟喊出“春风向北,马嘶蹄疾!楚阳愿迎战列国”开始,到皇上说,“马楚翼,你弟弟不输你啊,你要努力了”,再到弟弟一路擂赛到拿下武举探花,他就不再认为弟弟是废物了。 驸马爷曾说,“这才是娇惯出来的权贵子弟最好的样子。” 马楚翼嘴上不说,心里却是认同的。 他弟弟分明是天赋超群的人,不是他这种后天努力就能比得上。 他弟弟不止不是废物,还很有血性。 马楚翼抬手轻轻搭上弟弟的肩膀,温声安慰,“别哭了,你是母亲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 马楚阳的哭声戛然而止,扭过一脸泪水的脸看了哥哥一眼,哼了一声,又扑母亲膝头哭上了,“马楚翼你滚开,少来安慰我!你自来看不起我!呜呜呜母亲,以后我一定多多努力,为您拼个诰命夫人回来。” 马楚翼附和道,“儿子也会努力” 马楚阳又不乐意了,扭过脸恨他一眼,“你别努力了!你再努力,还让别人怎么活!哼!”然后继续把脑袋抵在母亲膝盖上哭起来,“呜呜呜,太欺负人了,本来就强,还要努力,你让我怎么办!” 马楚翼第一次觉得弟弟可爱死了,不知不觉红了眼。他沉声道,“母亲,您把弟弟教得很好。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拿我的标准来要求弟弟” “是是是,我够不上你的标准!”马楚阳烦死这哥哥了。 哼,还是我星河哥最好!星河哥才是我亲哥!你不是!我不要你! “我不是那意思!”马楚翼头疼。 马楚阳继续哭,“我不管你什么意思,反正母亲归我守护。谁要敢说母亲一句不好,我让他全家都过不好!到时就知道我的厉害了!哼哼哼!” 马夫人被那几个“哼”弄得心都化了,只觉自己这一生无比富足。 马楚翼一边抬手抚着弟弟的背,一边道,“母亲,其实我有件事没跟您报备过。我回京前,在军中受过处分。我把庶弟的腿打断了” 第1451章 第1451章 马楚翼和其父马立扬那会同时回京述职。在回京之前,两人所在边陲重镇相隔两座山。 他寻思着与父亲一起回京,便启程转个道拐过去了。 谁知到了以后,看到十岁的庶弟马楚源骑在一个伤兵的背上,拿着皮鞭一鞭一鞭抽在伤兵的伤处。 每抽一鞭,就喊一声“驾”。 伤兵本就有伤在身,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少年小小年纪大言不惭,说自己长大就是将军,能接管马家军,到时就是这里的王。 不听话的,他一个个全弄死。 他还让伤兵唤他“主人”。伤兵不肯,那皮鞭就一鞭鞭落下。 马楚翼撞上后,怒火中烧,上前一拳就把少年从伤兵背上打下来。 下手有点重,把少年腿打断了。 马立扬知道后,不分青红皂白给儿子马楚翼记了个处分。 那伤兵见着马小将军为自己背了处分,思虑再三,才拖着伤重的身体,将自己在马家养伤受到的对待一一道了出来。 他还将少年说的话,也进行了复述。 那些童言稚语作为一个将军的儿子说出来可大可小,关起门来没传出去倒还好,只当在家乐一乐。 若是传出去,那就是马立扬要谋反。 马立扬听完以后大惊失色,查看过伤兵身上的伤,又回家把其他伤兵也查看一番,发现所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 且所言如出一辙。 马夫人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翼儿,你怎的不早告诉我?” 马楚翼低垂着头,“不想让母亲听了糟心。父亲原本回京的时候,是要带那母子三人一起的,出了这事后,就不带了。据说还让人把那院子围了,不让他们母子三人从院子里出来。” 马夫人冷笑,“怪不得你父亲跟我说,他们永远不进京。呵,原来是这样!” 马楚翼道,“母亲不必忧心。如今已没有株连制,他们要作死就随他们,自有律法管束。以前株连制没被废,我就跟父亲说过,如果他管束不力,坏了家风,我就替他把人打死,省得祸及全家。” 马夫人咬牙切齿,“你别污了手,让他自己处理。一个将军,连家都管不好,还带什么兵?孩子能说出那种话,姨娘肯定没少在背后盘算。还称王!什么玩意儿,野心挺大!” 她忽然伸手一戳马楚阳的脑瓜子,“你眼珠子别乱转,离得山高水远,鞭长莫及。让你父亲自己去处理,是他弄出来的人,得他自己去操心。” 马楚阳一捏手指,发出喀喀的响声,“那庶子最好别出现在小爷面前,小爷现在脑子里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他。” 马楚翼睨了弟弟一眼,“轮不到你动手。我跟父亲长谈过,父亲心里有轻重。” 马楚阳冷笑,“他有屁的轻重!就只会说我被养废了,等我中了探花后,他又笑出一脸褶子,说我是他的好儿子!我都不爱搭理他。” 马夫人忽然喃喃道,“你父亲迟迟不回边关,怕是也烦了那母子三人?” 第1452章 第1452章 马楚翼没想那么多,“朝廷的‘清尘’计划,父亲是主力,得皇上看重。皇上有意要他留京去镇守京外的碧霞关,想必很快就要启程。” 马夫人悠悠道,“你父亲若是镇守碧霞关,那母子三人少不得随行,如此离京城就近得多了,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来。不如” 马楚阳笑,“送回老家去跟祖母祖父作伴。” 马夫人点头,“我儿聪明。我不搓磨人,有的是人要拿捏他们几个。这些年,各方人马的日子还是过得太舒坦了些。不如搁一块吧。” 她原本打算在江城多玩几日,和明昭多见几面,处出一些感情来。现在也没了心情,她得火速回京,去落实这事。 在马夫人临行前,明昭没避嫌,匆匆买了一大堆江城特产过来送行。 马夫人便是越看明昭越欢喜,拉着她的手道,“我没有女儿,等昭儿你嫁过来,我当你是女儿一般,咱们好好处。” 明昭原先以为权贵世家的夫人都是高高在上,谁知自己真的捡到宝。她走南闯北,阅人无数,自然分得清马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马夫人依依不舍,取下成色上好的碧玉手镯戴在了明昭手上。 明昭推辞一二后,便是大方戴上了,直将马夫人送出江城外好几里,才挥手惜别。 马楚翼见此莫名生出一种“一年也太长”的唏嘘,何况三年? 也不知那个楚笙先生是怎么想的,竟然写了一首“三年是一朵花开的时间”在《翼京周报》上发表。 弟弟马楚阳把报纸带过来的时候,马楚翼看了以后就觉得这个“楚笙先生”脑子有问题,谁家的花要开三年? 觉得楚笙先生脑子有问题的,不止是马楚翼,还有一大堆擅长诗词的文学大家,纷纷撰写文章讨伐楚笙先生。 他们认为楚笙先生的这首诗就是个四不像,诗不像诗,文不像文,简直有辱斯文。 最气的是,这种东西还登在《翼京周报》上。这是要带歪所有读书人吗? 可就是有一帮读书人被带歪了,纷纷模仿这种诗体,大有一种解放心灵之感。 五字七字诗固然好,可多出来一种打破旧体诗格律的新诗又有什么不好? 百花齐放,才是进步的标志。 文人们风起云涌,一帮人讨伐楚笙先生,一帮人维护楚笙先生。 总之,楚笙先生火了,比才子时云起更火。 所有人都在猜测楚笙先生到底是何人?坊间无人知晓。 知情人口风严密,如明德帝,黄醒月,陆桑榆。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楚笙先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京城已被推上风口浪尖,将成为开辟新诗风格的第一人。 她正在虚心向女婿讨教,“鸢儿,除了那首‘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还有没有别的?你多默几首给我学学啊!” 岑鸢哑然失笑,“母亲,这不是我长项啊。我能记得这么一两首已经很好了,你自己多去琢磨,多写就好。” 时安夏也鼓励她,“母亲,你写得很好,我很爱看。” 第1453章 第1453章 门外传来时云起的声音,“母亲,我也喜欢您写的诗。” 他带着夫人走进来,齐齐行了礼,才真心诚意道,“那跟我们平时读写的诗完全不一样,母亲真令人刮目相看。” 唐楚君得了名动京城的才子夸奖,笑得合不拢嘴,忙用扇子掩嘴,又伸手指了指女婿,“是鸢儿,鸢儿教我的。” 岑鸢不居功,“我哪有本事教您,不过是早前看过些孤本札记,发现有这种诗体。” 时安夏若有所思地看着岑鸢,不由得想,夫君见多识广,匪夷所思,到底上哪儿能懂这么多东西?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头滋生,难不成夫君不止有前世的记忆,还有前世的前世,或者更前世的记忆? 否则哪来那么多神秘孤本? 夫君是个谜。 此时屋子里聊诗作聊得十分热烈。 魏采菱也道,“母亲,您真是我们的骄傲。” 哎呦,这些孩子们!唐楚君被夸得红了脸,竟然不好意思起来。 心中翻滚的诗意,如同滔滔不绝的洪水奔涌。 与旧体诗相比,新诗的特点是简单直白,直抒胸意。登在报纸上,让人一看就懂,连没读过书的百姓,听到别人吟颂也能哼哼几句。 句子朗朗上口,冲击着曾经稳固的文坛,令人愤怒,又令人新奇。 一行人准备离开江城去往维那部落时,明家宅子已挂上了“富润爵府”的崭新牌匾。 明如绯因当众造谣,下狱三年。那剩余的十四板子还存着没动,只待她身子好些再来一轮,打到她不好,以此长记性。 那孩子是被打没了,一个见不得人的种,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林家二公子最终承诺娶明如绯为妻,以此来粉饰太平,换取对方松口不状告他。至少不算是犯奸,顶多是你情我愿,属于伤风败俗的道德层面。 明如绯还指望着三年后出狱嫁进林家,美梦能做一天是一天。 如此一来,西城明家是彻底败了。而南城明家却实现了阶层跨越,迎来真正新的开始。 明家读书的儿郎们也全跟着唐楚煜、时云起和马楚翼回了京城入云起书院读书。 其余人等跟着海晏公主夫妇去了维那部落。 唐楚君一路行往维那部落,一路诗作不停。 她三天两头给明德帝寄稿子寄信,明德帝除了处理政务奏折,便是拜读楚笙先生的诗作。 美妙,无以伦比。 唐楚君说,他是第一个读她诗作的人。 明德帝回复,君非池中物,落笔若生花。 唐楚君誓要以笔写尽北翼秀美河山。 明德帝誓与君踏遍万水千山,共赏世间繁华。 她笑颜如花,以越来越美好的姿态等待花开。 他正朝她奋力疾行,日夜不休。 明德帝不止读诗,还改诗。 改字,改句,然后告诉她,最好的诗作是言之有物。 从此,楚笙先生写出来的诗便言之有物,不止是单单抒发情绪。 她写江城,会写江城的桂花,写喷薄着桂花香的茶和酒,以及喝着茶和酒的人。 第1454章 第1454章 她写沧图河,会写两岸的垂柳,写渔民的丰收喜悦。 她写维那部落,会写部落百姓的草木皆兵,如同惊弓之鸟;也会写在部落首领那里得到的礼遇,以及部落里某些人的阳奉阴违。 北翼山河在楚笙先生笔下缓缓铺开,或波澜壮阔,或山川秀丽。 她以笔为舟,泛游于北翼山河之间。时而轻描淡写,勾勒出一幅幅宁静致远的田园风光;时而浓墨重彩,展现江河奔腾、峭壁耸立的壮观景象。 无论文坛巨匠们承认不承认,楚笙先生都在引导着众人走出自己那一方有限的天地。 这是明德帝早前就预料到的,楚笙先生必掀起一场文坛风波。 这是北翼文明的一大进步。 正如北翼此前迎战列国,掀起了一场各国重新站位洗牌的新格局。 在今年年初时,各国曾开了一场诸国会盟。北翼国是以陆桑榆为代表的使团前往。 在会盟上,宛国宣布二皇子失踪,要求各国出动兵力帮忙找人。 宛国使臣依然傲慢,逼着各国表态,让愿意帮忙找人的国家站起来。 当时几乎到场的诸国代表都站起来了,无非是找人嘛,找不找得到另说。 宛国其实也只是要一个态度。毕竟,当日死在北翼的,是不是二皇子,他们皇上难道不清楚? 可北翼使臣代表陆桑榆没站起来,稳坐如泰山。 诸国见状,又纷纷坐了回去,一时场面无比尴尬。特别是其中几个大国,包括梁国,赤国,乌松国,都坐回了椅子上。 这便说明,宛国颐指气使的日子过去了。一国独强的局面也已打破。 当时陆桑榆还指出,宛国与北翼皇太后勾结,试图篡夺皇位,实乃干涉他国内政之举。 北翼以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和手腕,震慑了所有人。 同时,北翼在边境上与宛国的几次点到为止的交锋,均未落下风。 时安夏等人也是在北翼一片叫好形势的大环境下,踏入了维那部落的地界。 瓦真王子提早两日先回去禀报,说北翼公主驾到,又说失踪的妹妹找回来了。 当时维那部落的首领,也就是他们的拙纳王上和王后,亲自率众而出,远远来迎。 小红鹊终于回家了。 维那部落代表月亮的沐苏小公主,终于见到了她的亲生父亲和母亲。 瓦真王子和沐桑公主带着妹妹跪倒在地。 认亲场面十分感人。 王后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一度激动得晕厥过去。 唐楚君和姚笙最有感触,也一起哭得不行。 可沐苏公主小红鹊却哭不出来。 她被母亲抱在怀里,不停扭脸去看时安夏,生怕夫人跑掉了。 真就是一步一回头,直到时安夏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把她扔下,她才乖乖巧巧地给王上和王后磕头,喊了“父亲母亲”。 沐桑和沐苏两人都长得像王后,一瞧就是一家子。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美酒佳肴欢聚一堂。 整个部落从未有过的热闹,就连那些亲宛派也表现出了热络。 原因无他,只因北翼如今强盛,可与宛国分庭抗礼。 第1455章 第1455章 维那部落的拙纳王上本就以北翼马首是瞻。如今北翼公主驾到,更是表明了北翼的一种态度。 无论亲宛派是否愿意,除非他们自请出族,离开部落投向宛国,否则他们就只能顺从拙纳王上臣服北翼。 亲宛派自来的倚靠就是宛国二皇子布思的势力。如今布思在他们眼里生死未卜,那方势力自顾不暇,哪有空来理他们? 如此,维那部落便是从上至下都显示出臣服北翼的姿态。 除了一个人,那就是官长卢格之妻古吉。 她的丈夫儿子皆死于瓦真王子之手,此仇不共戴天,她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她还以为瓦真和沐桑永远不回来了呢。 若这两人一直在外面混,她还不知如何下手,报不了这个仇。 谁知人家不止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小公主。 呵,古吉冷笑。进了部落,那都是她的囊中之物,盘中之餐。 她远远望着密林深处,眼里射出仇恨的目光,咬牙切齿道,“我要他们全都一起下地府,去给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做伴!” 在苍茫的古原之上,隐匿于葱郁林木与蜿蜒溪流之间的,是一片由青石铺就的广场。 石面光滑如镜,历经风雨侵蚀却依旧坚固。广场四周,古木参天,枝叶繁茂。 广场尽头,一座用原木搭建的宏大建筑巍然屹立,古朴雄伟。两根粗壮的圆木门柱,雕刻着部落的图腾和传说。 里面就是王上用来待客的地方。 火光在厅中跳动。 中央摆放着一张由整张兽皮覆盖的大长桌,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野味佳肴和散发着香气的果酒。 每个客人面前都有一张小方桌,由侍女将现烤得滋滋冒油的肉和果酒呈在桌上供客人享用。 拙纳王上身着部落特有的服饰,头戴羽冠,携王后起立率先举杯致意,迎远方的客人,迎女儿的恩人。 他们一起身,部落的官长们也起身。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时安夏身边无比安静的夜宝儿烦躁地吼了一声。 汪! 汪汪汪! 叫声穿透力十足,划破长空,引得拙纳王上养的烈犬也开始狂吠。 一时间,整个广场都充斥着狗叫声,此起彼伏。 时安夏伸手摸了摸夜宝儿的脑袋,悠悠地问,“王上介意本公主在食用美食前,检查一下厅中酒菜吗?” 拙纳王上的笑容一滞,敬酒的杯子也收了回去,坐回原位。 他一收,官长们也收回去。他一坐,官长们也跟着坐下。 一时间,整个大厅在噼哩啪啦的火焰声中,透着一种无言的冷寂。 公主的举动对维那部落来说,算是个巨大的侮辱。哪有客人一来就要求检查膳食的? 倒是王后通达,出来打圆场,“王上,在北翼,皇室用膳前都会让人先行检查酒菜,方可食用。” 时安夏点点头,“正是,王上莫要多想。本公主也是例行查验,方可放心食用。” 换句话说,本公主金枝玉叶,可不是来送人头的! 拙纳王上挤了个笑容在脸上,“请便。” 可陪同的官长们却有不同意见,尤其是亲宛派的官长们炸锅了。 “王上,所谓入乡随俗,海晏公主此举不妥。” 第1456章 第1456章 “王上,若传出去,有损维那部落王室的名声。” “王上” 瓦真王子黑沉着脸,实在没忍住,“各位这时候知道维护王室名声了?往日宛国布思随意践踏王室尊严的时候,怎不见你们喘口气儿出个声儿?” 要不是在座有女子,他那句“出个声儿”指定得改成“放个屁”。 官长们被怼得哑口无言。就连拙纳王上和王后都没斥责儿子出言不逊,因为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沐桑曾经遭受过怎样的痛苦。 是他们懦弱无能,才让儿女被欺辱。 厅中冷寂更甚。 沐桑公主自进入部落后,就一直低垂着头,变得沉默寡言。 部落虽是她的家,却也是她最伤痛的地方。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耻辱的见证。 她想着把妹妹找回来,见过父王母后,也算了却此生心愿。 她脏了,再也洗不干净了。她不想活了,人世间了无生趣。 若有来生,沐桑希望做海晏公主那样强大的人。 心里便想,若自己父王如北翼明德帝那般果敢睿智该多好啊。 她亲眼见过北翼跟宛国打马球,是如何将宛国尊严踩进泥里;她也见过北翼与宛国的箭赛,连箭神拘无重都甘拜下风。 北翼好强啊! 什么时候他们维那部落也能这么强? 沐桑在坊间的时候,听百姓说,“来生还做北翼人。”其实她想说:来生,我也想做北翼人。 沐桑公主低垂着头,泪水大滴大滴掉入面前的杯子里。 她听到父王再次沉沉发话,“公主请便。” 得了允诺,北茴南雁西月东蓠等人就开始干活了。 红鹊也连忙站起来,准备干活。 却听时安夏道,“沐苏小公主,你来陪着本公主吧。” 她看出小红鹊坐立不安,不断眼巴巴瞅她。 可小红鹊这下却没动,因为她完全忘记了“沐苏小公主”就是她本人。 空气凝固了一瞬,小红鹊见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自己,方想起她就是“沐苏小公主”。 这才站起身,欢天喜地奔向时安夏。 她一到时安夏身边,笑容就灿烂起来。 “夫人,你可算叫奴婢啦。”她说话很小声,又淹没在狗吠声中,却还是被一旁侍候的维那部落侍女听见了。 时安夏唤侍女搬了个凳子过来让红鹊坐下,柔声道,“要长记性。往后不可自称奴婢,你是维那部落的沐苏小公主。可记得了?” 小红鹊很乖,“记得了,可奴唉,可红鹊记不住。” 时安夏握了握她的手,“久了就记住了,用点心。” 红鹊瞧着北茴她们在利落查验酒菜,也好想去帮忙。 远处的马楚阳可算逮着机会了,窜到这边来,拿了一块红色精美玉佩递到红鹊面前,“沐苏小公主,送你的。” “啊?”红鹊仰头,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第1457章 第1457章 马楚阳当日跟马夫人说,母亲,我有喜欢的人。 他口中的人,正是红鹊。 红鹊是最早被时安夏派进云起书院帮忙的人。那时候马楚阳也刚从国公府族学转到云起书院来。 他早前就觉得红鹊模样生得可爱,笑起来好看,性子也好。 长得美的姑娘谁不喜欢呢?但马楚阳之前从没对红鹊有旁的想法,直到他武举中了探花,陆续有人来探他母亲的口风,想给他说亲。 他才认真想了一大圈,发现如果一定要成亲,那人若是红鹊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红鹊年纪小,还未及笄,并且因着身份方面的问题,他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敢跟人透露。 他想着,如果红鹊愿意,就得先骗母亲让他纳妾。大不了,他永远不娶正妻呗。 这是马楚阳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毕竟像他这种家世,不太可能娶婢女为妻。 总之早前他是有认真考虑衡量过。可现在小红鹊是维那部落的公主,身份到底又不同了。 且他也刚知道,他家那点家世真就不够看的。他要早知他爹以前也是泥腿子,出身农家,他才懒得算计呢。 马楚阳自小锦衣玉食,又出自将军府。他母亲娇养他,要什么给什么,读书不上进也从不严苛。 他就以为自己好歹出身权贵之家结果,他所谓的权贵全是他母亲负重前行得来的,也就没什么心理包袱可言了。 马楚阳将玉佩塞进红鹊手里,“你以为我跟过来做什么?就是在这样盛大的场合送你东西啊!这可是你认祖归宗的重要时刻,你收着,算贺礼!对,就是贺礼。” 红鹊看着手中的玉佩,一时不知所措,“楚阳少爷,奴婢” “还奴什么婢?”马楚阳咧着一口白牙,眼里星光点点,“你现在是沐苏小公主呢。” 远处的唐星河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默默把手上的玉佩藏进了袖中。 就,很无奈。 合着马楚阳也钟意小红鹊? 唐星河并不在意红鹊是公主还是婢女,于他而言,都一样。 他若要娶妻,总有办法说服爹娘点头。大不了,求求表妹和表妹夫想办法。 他观察了许久,发现表妹和表妹夫都很宠着红鹊,从不当红鹊是丫头,就像对待小妹妹一样。 想必他开口,表妹和表妹夫肯定会成全。 所以他跟傅家女子拜把子,确实就是为了断他母亲的念想。 唐星河想着等自己在兵部再历练些时日,也等红鹊及笄后,再考虑这件事。 他算来算去,独独没算到马楚阳也喜欢小红鹊。 还是他太大意了。分明他们都喜欢带好吃的给红鹊,也常一起逗红鹊笑得前俯后仰。 唐星河偷偷朝红鹊看去,换过装束的姑娘更美了。 一袭流光溢彩的织锦长袍,以部落特有的深蓝为底,上面绣满了繁复而精美的图案。 金色阳光穿透云层照耀大地,银色河流蜿蜒曲折,滋养着繁茂森林与丰收田野。每一针每一线都蕴含着对纯朴自然的崇敬与敬畏。 长袍的边缘,镶嵌着细密的珍珠与宝石。腰间束以一条镶嵌着绿松石与红珊瑚的腰带。 第1458章 第1458章 姑娘的发间佩戴着一顶小巧精致的银冠。冠上镶嵌着几颗璀璨的宝石,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映衬着她皎洁如月的面容。 这是部落公主特有的装扮,也是红鹊第一次惊艳亮相。 唐星河低下头,不敢再看红鹊。少年初尝苦涩滋味,清愁染在眉间眼底。 马楚阳兴高采烈回到了座中,问,“星河哥,你不送点礼物恭贺一下小红鹊吗?” 唐星河恢复了眼中清明,摇头,“不送。” 岑鸢冷眼旁观。呵!这傻子!感情这事是能随便让的吗? 场上依旧有条不紊在查酒菜。北茴西月等人拿着银针,手脚利落挨个查验。 尔后又拿着专制手帕,依次验杯碗筷子等用具。 拙纳王上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他发现自己想岔了,还以为人家是故意刁难,给个下马威。 看人家查验的动作,分明是经常做这些事。北翼人心眼子真多啊,他们部落确实比不了。 但拙纳王上相信,公主多虑了。 他从小生长在部落里,对毒性很熟悉。有没有毒,他一闻便知。且他宴请公主,自然是做了万全准备,不可能出现意外。 随着南雁对所有酒菜查验完毕,表示均无毒时,他笑道,“海晏公主可放心了?” 时安夏沉声答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谁也不会嫌命长,您说对吗?” 拙纳王上笑起来,“那当然!公主尽管查验清楚。” 官长甲站起来发问:“公主去到所有地方,都会如此大张旗鼓,大肆查验,不顾及东主脸面吗?” 他不是亲宛派,但也对北翼公主的行为感到不满。 时安夏据实以告,“那倒不会。” 官长乙脸色难看,“我们维那部落难道在公主眼里,如此不值得信任?” 时安夏点点头,“是啊,你们这里是重点查验地。” 官长乙:“” 官长丙:“北翼乃怏怏大国,公主此举就不怕传到北翼皇帝的耳里,有损他天颜吗?” 时安夏正色道,“总好过本公主的死讯传进我父皇耳里吧?本公主虽是异姓公主,非父皇亲生,却也代表着北翼的脸面。本公主若是折在维那部落,你扪心自问,负得起这个责吗?” 众官长气结。 时安夏指着唐星河跟马楚阳道,“这两位可是去年我们北翼武举状元郎和探花郎,皆是我北翼之栋梁。”又指着岑鸢道,“这位是本公主的驸马,也是我北翼北宣部的前任尚书大人。若是出了差错,你们维那部落担待得起吗?” 随着那句“你们维那部落担待得起吗”落下,北茴高声道,“公主,瓦真王子的酒杯上有‘千虫散’。”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光是听这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拙纳王上和王后更是惊得头皮发麻。 有人要害他们的儿子!有人要害他们维那部落的王子! 拙纳王上不死心,“验清楚了吗?呈上来让本王查验。” 第1459章 第1459章 酒杯呈上,拙纳王上闻了闻,又从袖中拿出一支专门验毒的银针亲自查验。 银针上没有任何变化。换句话说,在他这里就是无毒。 他又命人切下一小片赤木兑酒。那是维那部落特有的一种极珍贵的药木,不止可入药,还可解毒验毒。 因着珍贵,平日轻易不用。如今事急从权,方将赤木酒倒入杯中,静观其色。 若酒变成红色,说明杯中有毒。 须臾,杯中酒色不变。 官长甲忍不住出言阴阳几句,“这不是酒杯没毒吗?” 拙纳王上也有一丝纳闷,“难道赤木酒都验不出毒来?” 西月打开验毒的手帕展示上面的血紫色,恭敬解惑,“我们用以查验的工具,除了银针,还有这张手帕。这张手帕用特殊药水浸染,是北翼太医院申院使所制,可验世上最难发现也最难解的十种毒。其中一种,即是宛国秘毒‘千虫散’。” 言下之意,你验不出,是你工具手段不行。又特意提到是宛国秘毒“千虫散”,详细说明其毒性之烈之毒。 “就这么说吧,若非公主谨慎,瓦真王子三日后就会被千虫散毒吞噬得只剩下一张皮。” 全场哗然,而其中一个亲宛派官长的脸色变得尤其慌张。他听过此毒,但没见过。 早前布思来的时候,酒后吹给他们听过,说是此毒还在研制中。 当时布思傲慢地说,“此毒若成,你们王上对本皇子而言,不过是张人皮。” 万万没想到,千虫散毒已成,且还是用在他们瓦真王子身上。 但总有人不信邪,官长甲:“简直是危言耸听,胡言乱语!我们王上都查不出来的毒,就凭你们一张手帕就查实了?” 时安夏掀眸淡淡道,“既不信邪,那你就试试。”她问,“王上,您刚才入杯的赤木酒能喝吗?” “当然。”拙纳王上道,“不止能喝,还能强身健体,有诸多益处。” 时安夏凉凉一笑,“那就请王上将这杯酒赐给您这位不信邪的官长喝下吧。” 官长甲大惊,“” 打嘴仗而已,不至于这么狠吧! 拙纳王上其实也想证实一下,“来人,赐酒!” 侍女闻言端起那杯赤木酒,一步一步朝官长甲走过去。 她每走一步,官长甲的瞳孔就放大一点。 就在侍女刚走到桌前时,官长甲忽然抽搐一下向后倒去,竟生生吓晕了。 王后早看不惯这些官长,平时就对她屡有不敬。且她的女儿沐桑受辱,跟这些官长脱不了干系。 她悠悠道,“我们维那部落的官长们,平时说话挺大声,一到见真章的时候不是晕了就是病了。呵呵,让海晏公主见笑了。” 被波及的官长们气得咬牙。 时安夏坐在桌前,抬眸淡淡看了一眼在场的部落官长,“还有谁不信邪的?站出来!” 这时候谁还敢站出来?刚才官长甲乙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准备你一言我一语进行长篇大论。 结果公主只一招就把人吓晕了。 第1460章 第1460章 场上气氛无比森寒。 拙纳王上却是信了,沉下脸来,“小心驶得万年船!北翼公主的作法极对。感谢公主救了我儿性命!” 瓦真王子也上前单腿跪地,“谢公主救命之恩。” 时安夏倒也没打算在这时候对官长们进行穷追猛打,只静静坐在位置上,示意北茴等人继续查验。 很快,西月扬声道,“沐桑公主的碗碟内发现‘千虫散’。” 东蓠报,“沐苏小公主的筷子上发现‘千虫散’。” 红鹊小脸一白,紧紧揪着时安夏的袖子不放。我的天哪,她这公主才正式当了一个时辰,就有人要取她小命,这日子没法过啦! 南雁报,“海晏公主的碗碟上发现‘千虫散’。” “驸马的酒杯上发现‘千虫散’。” “唐大人马大人酒杯上发现‘千虫散’” 随着一声一声禀报,除了几个官长,满场人的器皿用具全部都有“千虫散”。 时安夏冷眼吩咐,“检查一下拙纳王上的器皿吧。” 西月应声而去,须臾回话,拙纳王上和王后的器皿上也有“千虫散”。 全场震惊。 “看来这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王位易主啊。”时安夏抬头看了看那几个器皿无毒的官长们,“说说吧,为什么你们的器皿就无毒?” 官长们:“” 拙纳王上醒悟过来,勃然大怒,“来人,把他们几个拿下!” 官长们齐齐惶恐跪地,“王上息怒!” 官长乙垂眸道,“王上,属下或许知道是何人所为。” “讲!”拙纳王上心有余悸地与王后互看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一种劫后余生的惶恐。 官长乙结结巴巴,“前两日,瓦真王子回来的时候,古吉就找过属下,承诺给出巨额报酬,让属下让属下配合她杀了瓦真王子和沐桑公主。” 官长丙满头大汗,“属下古吉也找过属下。” 官长甲悠悠醒来,“还有属,属下” 马楚阳讽刺道,“怪不得刚才你们百般阻挠我们公主查验呢。” 官长们齐齐匍匐在地。 官长甲颤抖辩解道,“王上,属下实在没想到古吉胆子如此之大。属下拒绝了她,以为她会就此作罢,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用‘千虫散’毒害王上。” 就在这时,拙纳王上的一个亲卫急急慌慌跑进大殿,“王上,王上,不好了!古吉领着鹿鸣部落的人把灵音广场包围了!” 灵音广场正是这座大殿外的广场。平日里是部落居民集会欢庆之地,此刻却成了兵戎相见的战场。 瓦真王子慌乱中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颤声道,“岂有此理!父王,事不宜迟,我们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古吉此举,显然是对王权赤裸裸的挑战,绝不能姑息。” 拙纳王上面色凝重,“诸位,鹿鸣部落向来与我维那部落和平共处。今日之事,必有蹊跷。瓦真,你速去召集王宫卫队,务必确保王室与北翼公主一行的安全;其余官长随我前往灵音广场,我要亲自质问古吉,为何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瓦真王子正欲领命,就听亲卫道,“禀王上,王宫卫队的官长苍隆反了,如今正跟古吉一起向我王逼宫。” 第1461章 第1461章 王后闻言刹那间脸色惨白,第一时间不是看向丈夫,而是看向她的小女儿沐苏公主。 她捂嘴哭泣,“早知如此,就不该将我的沐苏寻回!” 她已经有一个女儿被毁了。另一个女儿在北翼分明过得好好的,为何非得寻回来受罪? 虽说初听女儿为奴,着实让她悲痛欲绝。可现在一看,海晏公主对她女儿宠爱有加,根本看不出是主仆关系,反倒像极了姐妹。 王后那颗老母亲的心此时后悔极了。 拙纳王上也瞬间变得苍老,仿佛背脊被压弯了,喃喃道,“苍隆叛变,怎么会这样?” 他分明那么信任苍隆!他觉得就算儿子叛变,苍隆都不可能叛变。 他事事倚重苍隆,把最核心的事务都交由苍隆去办。 他们年轻的时候,是出生入死曾交付生死的兄弟。 他这些年,从未亏待过苍隆啊! 这时,官长甲眼珠子咕噜转着,“属下愿代表王上出去与古吉谈判。” 官长乙也眼珠子咕噜转,“属下也愿意。” 然后有七八个官长陆续站出来,纷纷表示愿意一同前往。 瓦真王子一针见血地颤声道,“你们!只怕是想临阵倒戈吧!” 见瓦真王子准确猜到了自己的意图,官长甲硬着头皮扬声道,“王子如此揣测,着实令属下心寒。” 说着,竟看也不看拙纳王上一眼,甩袖大步朝着殿外而去,跑得跟兔子似的。 官长乙紧随其后。然后是一堆的官长跟着狂奔而出。 拙纳王上目瞪口呆,听到外面官长甲高喊,“古吉饶命!古吉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自当效力!” 那些留下的官长面面相觑,有人羡慕,有人不忿,有人恐惧。 但听瓦真王子愤怒地问,“还有谁要临阵倒戈?趁早出来,我成全他!” 他那句“我成全他”听来咬牙切齿,竟是任谁也不敢再动。 倒是拙纳王上忽然沉痛开口,大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挫败,“出来吧,本王成全你们。来人,将殿门大开。要出去寻一条生路的,本王不阻拦。” 便是有几人出来,却不是要走,而是跪下,“誓与王上同生共死!” 拙纳王上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哽咽,“你们的妻儿都在外面,你们做任何决定,本王都理解。但机会只有一次,若留下,便不能再反悔。” 言下之意,留下恐是死路一条。 说话间,又有几人出来,对着王上磕了个头,便是结伴飞奔出了大殿。 广场上,喊声震天。仿佛下一刻,就要冲进来将人撕碎。 里面的人绝无生路,况且还有这么多女子。 古吉尖厉张狂的声音在外响起,隐隐传进大殿之中,“把瓦真和沐桑交出来,我要让他们血祭我的丈夫和儿子!” 随着她话音落下,便是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呐喊以及部落战歌吟唱声和战鼓声。 那是厮杀的前奏! 广场上聚满了人,如狂风暴雨前汇聚的乌云一般。 第1462章 第1462章 拙纳王上从王座上下来,对着海晏公主深深一揖,“连累公主,实在愧疚。”他转身吩咐,“瓦真,你速带公主一行从秘道离开。” 时安夏端坐着,纹丝未动,也不惊慌,“王上的王宫卫队官长都反了,王上确定那秘道口无人蹲守?” 拙纳王上默了一瞬,知道公主所言极是。 时安夏又道,“作为部落首领,王上护不住儿女,镇不住官长,让人公然作对而不严厉惩罚,何以为王?王上有今日,难道不是迟早的事?” 拙纳王上异常难堪,却无法为自己辩解。 时安夏平静的声音如同大石压下,“当王子被人打得无法行走,公主受辱时,你这个父亲却只知一味忍让。旁人便觉你可欺可辱,毫无尊严。当官长们公然与你背道而驰,你这个王上依然顾前顾后,视而不见。试问,王权何在?不挑衅你挑衅谁?” 拙纳王上眉目间又染上了一层沧桑,所有留下的官长也都对眼前的北翼公主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但见北翼公主分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说话行事却坚定从容。 她明眸皓齿,却也眉眼沉静。她贵气端方,却好似从尸山血海中走来,带着扑面的强大气场。 她万千仪态坐在其中,却仿佛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因着她这平静淡然字字句句对王上的责问,似将广场外的喧嚣呐喊都生生压了下去。 官长们这才发现,除了北翼公主,那一行人皆泰然自若坐在座上,无人恐慌。 就连他们带来的婢女和沐苏小公主,都是用一种景仰崇拜的目光望着北翼公主。 就好似下一刻赴死,只要跟公主在一起便足矣。 她是他们的魂。 维那部落便是缺少一个这样的魂。 忽然,本来表现得十分恐惧的瓦真王子,眉眼奇异地舒展开来。 他负手上前,一声令下。 一支二十人的精锐卫队身着铠甲,手持长矛,步伐整齐,气势汹汹从秘道走出来,齐齐跪在瓦真王子面前。 拙纳王上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留下的官长也是齐齐一愣。 那二十人的精锐卫队里,有场上这几个官长的儿子,也有这几个官长的侄儿外甥或是七拐八弯的亲戚。 但这一刻,他们没有互相问候。 他们只是瓦真王子的属下! 瓦真王子向着唐星河屈膝单腿跪下,“一切听凭唐大人指挥!” 他身后的卫队齐齐跪在唐星河面前,没有人因他是外人而有异议。 连官长们也都忘了质疑。很简单,生死存亡之际,谁强谁主导,这是人趋利避害服从强者的本能。 更何况,北翼公主一行人也被围堵在此,还被下毒,实为师出有名。 这是唐星河第一次从头到尾引导的战略。早在半月前,他便接下了指挥一职,部署下去。 他规划了许多个方案,如今发生的场景,只是其中之一。 换句话说,总有一场战斗要打响。不同的是,只看用什么方式打。 暗桩,接应之人,每一个环节都计算精准。就连瓦真王子提前两日露面,也是他所安排。 唐星河笑着站起身。少年负手而立,意气风发,“听令!” 第1463章 第1463章 唐星河迅速一项项命令安排下去。 二十精锐卫队将在场的侍从们全部捆绑押下,又从秘道抬出一箱箱准备好的弓箭,井然有序摆放在各处。 拙纳王上和王后这才带着儿女官长们踏出大殿,缓步走向灵音广场。 他没发现王后神情的怪异,更不知道一场比王位倾覆更大的灾难和真相在等待着自己。 广场上吼声震天,火把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手持火把的部落族人,个个邪恶张狂,神情亢奋。 拙纳王上身后,还远远跟着一群北翼人。 在古吉和苍隆眼里,北翼人男子纤瘦女子娇弱,无一有战斗力,根本不足为惧。 古吉忍不住发出狂妄轻蔑的长笑,肆无忌惮对身边的苍隆道,“过了今夜,你就是维那部落的王!那个女人,也是你的了!” 苍隆没理古吉,只将锐利邪恶的视线落在王后身上,如同当众剥开她的衣服,将她赤身暴露于人前。 他似笑非笑,目光似毒蛇吐信般缠上王后的身,将她吞没。 拙纳王上看着脸色苍白的妻子,又看着昔日情同手足的兄弟,忽然明白对方为何反了。 短短一句话,使拙纳王上震耳欲聋。 所有不解之谜,都不必多费唇舌。 唐星河安排的说辞,拙纳王上一句也没用出来,只震惊地望着妻子。他希望她否认,希望她撇得一干二净。 可王后却是全身颤抖着,几乎晕厥过去。她看着苍隆,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字字泣血,“卑鄙无耻!” 她骂人用的是维那语。 苍隆挑了挑眉,用北翼语言字正腔圆地跟她说,“我还有更卑鄙无耻的手段,你想知道吗?” 王后神情崩溃,连眼神都散乱起来,“滚!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苍隆邪恶地哈哈大笑,伸手一指拙纳王上,“你为何不敢告诉这个软弱的孬种,你在我身下有多兴奋?” 拙纳王上震惊而痛苦地看着王后,万念俱灰,万般毁灭。 他想问,可是真的?你们真的背着我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他多爱她啊。 为了她,他顶着层层压力让一个北翼女子做王后。 为此,他对族人心生愧疚。 他一心想在别的方面补偿族人。他一生兢兢业业,努力为族人打拼,让族人过上好日子。 为了证明他娶北翼女子为妻是对的,这些年他努力学习北翼对待百姓的宽厚仁策。 可以说,他算得上维那部落史上最仁慈的王。 因着他的仁慈和退让,反而被人步步紧逼。可最后,他的王后却和他的王宫卫队官长 拙纳王上的天塌了。 拙纳王后的天也塌了。这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这苦难的人间地狱啊,她终于可以告别了。 她想死,早就想死了。 试问一个人最可悲的是什么?是她想死,却不敢死。 她最恐惧的一天终于到来。 她一生中最害怕的噩梦终于惊醒。 王后泪流满面,看向拙纳王上,摇着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第1464章 第1464章 所有的遮羞布都在这一刻扯下,她猛然抬手将藏在袖中的弩箭射向苍隆。 苍隆何等敏锐,身形一晃,躲过。 箭矢射中苍隆身后手持火把的人,只听那人惨叫一声随即倒在地上。 火把掉在旁边人的脚上,人群顿时乱起来。 可那点骚乱又怎影响得到苍隆? 他喜欢这个女子,又恨这个女子。 他曾是王上忠心耿耿的王宫卫队官长。他和拙纳王上情同手足,他们曾是可以互相将后背交给对方、在危险面前交付性命的人。 直到这个拥有绝世容颜的北翼女子出现,打破了这份平衡和美好。 苍隆将视线锁在颤抖的王后身上,说出的话也淬着毒,“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你杀了我的孩子!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孩子!哈哈哈哈哈” 话落在王后耳里,如一声惊雷,轰然炸响。她绝望又震惊地看着苍隆,忽然明白过来,陡然尖叫,“我的沐苏是你弄丢的!是你!是你故意弄丢我的沐苏!” 苍隆阴阴一笑,“现在才知道?我以为你早该清楚。早在你杀了我的孩子时,就该清楚应该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他得意地指着瓦真王子,“还有他!”又指着沐桑公主,“和她!” 一个差点被打死,一个失了清白,全都是他的手笔! 他恨眼前这个北翼女子! 她分明怀了他的孩子,却不愿生下来,一碗药汁就轻描淡写打掉了他的孩子。 他本不想做得那么绝。 他原本只是馋她的身子。可后来是她做得太绝,他才故意扔掉了沐苏公主。 这是对她的警告,也是对她的报复。他就是要告诉她,他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在沐苏公主失踪后,这个女人果然乖巧了很多。只可惜后来再没怀上过孩子。 他是近年才知,这个女人故意吃了一种绝育的药。宁可毁了自个儿的身子,也不愿为他生一个孩子。 她无情,就休怪他无义。他便要让她仅有的两个孩子受尽苦难。 首先,苍隆千辛万苦搭上了宛国二皇子布思,里应外合让布思收买了几个官长。 其中之一就是卢格。 卢格向拙纳王上提出将沐桑献给布思为妾,以换取宛国对维那部落的庇护。 拙纳王上自然不同意,瓦真王子更是态度强硬反对。 苍隆书信一封,添油加醋将这父子俩不敬的态度报告给布思听,引得要强的布思震怒。 同时,他又跟布思形容沐桑公主如何美丽,又如何放荡。 布思听完便心潮澎湃地去了维那部落。那一趟,他做了三件事,把瓦真打得半死不活,当众侮辱沐桑公主,又让拙纳王上只能忍气吞声。 布思有恃无恐。 拙纳王上若为了族人不敢反抗,布思便达到了践踏其尊严的目的。若拙纳王上敢不顾一切反抗,布思正好大肆杀戮,灭了维那部落不听话的人。 从此,维那部落就是布思的狗。他指哪,狗就得咬哪。 这只狗,还是只猎狗。自然就是苍隆。 最终拙纳王上为了族人性命,硬生生忍了下来。 布思狂笑着扬长而去,留下一句“你们公主做妾都不配”。 苍隆用尽手段报复王后,直到今日取她丈夫的首级,夺她丈夫的王位。 终于,图穷匕见。 第1465章 第1465章 王后听着这男人用北翼语,一字一字淡漠说着他的报复,只觉凉浸的阴冷从脚底窜上头顶。 那是被毒蛇缠上的惊悸,毛骨悚然。 终于在这一刻明白,她的儿女所承受的苦难,全都来源于她这个母亲。 那一年,王后生了沐苏小公主,正沉浸在幸福之中。 丈夫很好,念她生产,一直忍着没有碰她。 王后原本想为丈夫纳妃侍寝,可被丈夫拒绝了。 拙纳王上说,有王后一人足矣。 当年他从北翼将她千辛万苦带回来时就承诺过,将来只有她一个女人。 拙纳王上一直信守着这个承诺。 谁知那日王后午憩,丈夫忽然来了兴致,用丝带蒙了她的眼睛。 她生产后恢复得很好,早有与他欢好之心,便也遂了他的意,蒙着丝带与其痴缠。 他全程没说过话,只以“嗯”或粗重的呼吸声应她。 她以为是长久未曾欢好,才惹得丈夫如此投入。 事毕。她扯下蒙眼的丝带天旋地转,地动山摇。 苍隆赤着全身,躺在她和王上的床上,“想不到你兴奋起来是这个模样!” 这是那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后来无数次他私下挑衅且挑逗她的话。 王后绝望地哭着要去告诉王上,可苍隆根本无惧,“去吧!他的王宫卫队在我手中,我要杀他易如反掌。杀完他,我再杀了你儿子瓦真,杀你女儿沐桑,还有你刚生下的女儿沐苏” 他根本不担心这个女人将他的暴行说出去,反而这成了此后他对她一再索取的倚仗。 一个女子有了这样的把柄,就相当于全家性命都捏在对方手上。 她此后活得像只蝼蚁,甚至和王上行房都行得心惊胆颤。 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苍隆的掌控之下。 她每次和王上行房后,都会被苍隆逼着用千百般屈辱的方式索取。 后来王后便找了诸多借口,不与王上欢好。可仍旧避不开苍隆的魔爪,甚至他觉得她是为他守身如玉。 他曾一度夸赞她有这个觉悟很好。为了表扬她,他变本加厉逮着空就对她索欢。 甚至天长日久没败露,更引得他作恶,故意在她身上留下诸多印记。 这使得王后必须小心翼翼遮掩,活得步步惊心,过得生不如死。 王后至此无比厌恶男女之事,却为了全家安危不得不忍辱苟活。 她也曾旁敲侧击,问王上可不可以强势收回苍隆的权利? 王上却是丝毫未听懂妻子话里的深意,只跟她回忆年少时两人情同手足的情谊。 他说,这世上,我最爱的是你,我最信的是他。有了你们,我的人生才富足。 王后便是听明白了,如果没有亲眼看到苍隆对她的索取,只怕丈夫根本就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只是万万想不到,她已经如此卑躬屈膝,随叫随到,苍隆的魔爪还是伸向了她的儿女们,最终伸向的是她的丈夫和她丈夫的王位。 王后艰难而悲伤地活着。 活到了小女儿失踪,活到了儿子差点被打死,活到了大女儿跟她一样被毁了清白。 王后无比心碎,眼泪流不尽,哭着跟丈夫诉说了这些年的委屈。 大庭广众之下,儿女面前,她卑微而屈辱,却也不吐不快。 红鹊在母亲喊出“是你故意弄丢我的沐苏”时,便吓得赶忙拉紧夫人的衣角。 她害怕!她好害怕啊。 第1466章 第1466章 原来她的失踪,跟夫人失踪一样是个阴谋。 红鹊原本对母亲没什么感情,可这一刻,泪如雨下。 她体会到母亲的艰难和不易,体会到母亲的生不如死。 她伏在夫人怀里,哭得无比伤心。 时安夏伸手温柔搂着红鹊发抖的身子,替她抹去泪痕,全程安静地看着听着王后和苍隆之间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了王后眼中的死意,心头一凛。 王后抬手,袖中的弩箭对准了她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岑鸢出手,一枚铜钱弹在王后的手腕。 王后的手应声垂了下去,手中的弩箭掉落在地。 拙纳王上惊呼一声,面色仓皇地紧紧抱住妻子。 心痛得无法呼吸,他从不知道心爱的妻子受着这样的苦难。 是怎样的失魂落魄啊!比知道妻子背着自己偷情更加痛苦。 北翼公主说得对,作为部落首领,他护不住儿女,镇不住官长,现在连他的王后也没护住。 他何以为王? 他毫无尊严可言。这么多年,苍隆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辱妻子,他竟丝毫未觉。 而他在知道女儿被布思侮辱后,为了族人的性命,仍然选择了妥协。 他在清楚某些官长倒向宛国时,也不敢轻易动摇他们的地位。 他担心动荡带来民不聊生,担心分裂带来族人血流成河。 可他忘了,王的懦弱将带来真正灭族的危险。 他不配为王! 他不配为夫,更不配为父!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拙纳王上抱着妻子,仰天狂哭。 陡然,听得一个少年在左侧高喊,“马嘶蹄疾,艳阳高照,本爷来也!” 他话音一落,就在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向左侧的同时,右侧箭雨袭来。 那不是三箭四箭五箭齐发,那是一片箭雨袭来。 大树上隐藏着的敌方射手应声而落。 众人惊得扭过头去,见射手掉落在地。 利箭不是正中眉心,就是穿透胸口。也有命不该绝的射手被一箭穿透身体,在地上哀号。 唐星河一捏拳头,骨节喀喀作响。 娘的,叫拙纳王上和王后吸引一下敌人的注意力,拖延片刻时间,好让他观察一下射手的位置。但没让他们爆这么狗血的伦理大戏啊。 他远远瞧着小红鹊哭成泪人,心都痛了。 少年第一次知道心疼一个姑娘的滋味儿,就还挺难受的。 难受之下,连口号都喊得气鼓鼓,“拉长弓,破长风,老子不想玩了!” 随着众人的视线投向右侧的同时,左侧数箭射向站在最前排的敌人。 苍隆到底机敏,猛然拎起身旁的古吉挡在身前,堪堪与死神擦肩而过。 但那一箭角度何等刁钻,力道又何等强劲,竟穿透古吉的身体,扎入苍隆的胸口。 第1467章 第1467章 苍隆胸口剧痛,一把推开古吉的同时,长喝一声,“杀!” 他要大举反攻,他要称王,他要永远禁锢那个女人。 厮杀声四起。 苍隆身后乱了,一声声惨叫响起。 他也再一次剧痛,一把冰凉的长刀从他身体穿过。 抽出,再刺;再抽出,又刺,是拙纳王上动的手。 仿佛不知疲倦,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苍隆这才想起,拙纳王上从来不弱,当年便是族内第一勇士。 切磋武艺,苍隆从没赢过拙纳王上。 所有人都以为是苍隆有所保留,不敢赢当时还是王子的拙纳。 可只有苍隆自己知道,他已拼尽全力。 四目相对,都红了眼。彼此将后背交给对方的那日,何曾想过有一日会兵戎相见? 少时情谊,已不值一提,再不复存在。 可笑的誓言,犹言在耳。 唯有仇恨,是今宵的诀别。 拙纳王上由始至终没对苍隆再说过一句话,哪怕半个字都多余。 带着温度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拿出帕子将其一一擦掉,然后才伸开双臂抱紧呆怔的王后,低声哽咽,“对不起,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王后像个孩子般,在拙纳王上的怀里放声大哭。 她看见苍隆这个恶魔死了,终于再也没人威胁她了。如同一根上吊的绳索,终于从屋顶脱落。 她挣脱桎梏,重获新生。 苍隆不甘心地倒在血泊之中,眼睛睁得大大的,闭不上眼。 他没能等到想象中的大举反攻,而是眼睁睁看着身后的人一片片倒下去。 他死去时,耳里充斥着自己人绝望的惨叫。 他的手下,竟那么不堪一击。 鹿鸣部落,竟也那么不堪一击。 苍隆死去时,费力地看了王后一眼。 他第一眼见到王后时,就喜欢上了。 分明是他先看到她。 北翼桐城,灯火阑珊处,女子幕篱被风吹起,露出惊世容颜。 他失魂落魄追了女子几条长街,看见她窈窕身姿没入百花深处。 潮湿的深巷中,她只是北翼普通人家的女儿,并没有显赫家世。 原本,他要上门提亲,也不该有很大阻力。 可他不是北翼人,这就是最大阻力。 那时候,自由自在的苍隆回去便兴匆匆跟拙纳王上说,“王上,我愿意做你的王卫官长。” 拙纳王上不解,“你不是不愿意受拘束吗?” 苍隆笑,“我想娶妻了,好像是应该做点正经事才好。” 拙纳王上隔日便封了他为王卫官长,并对他说,“正好,陪我出趟远门。” 他急了,“去哪?” 他还打算攒银子提亲呢。 拙纳王上说,“陪我上门提亲去。” 这么巧! 世事就是这么巧。不止提亲,还都要去北翼桐城提亲。 当然,也并不稀奇。因为桐城离维那部落最近,许多部落族人都去桐城赶集。 苍隆奇怪的是,“您是王上,提亲不用亲自去。” 拙纳王上却摇头,“不,我必须亲自去,方显诚意。”而且当时他还问,“你要去哪里提亲?” 第1468章 第1468章 苍隆便不好意思了,“属下,也是在桐城。” 拙纳王上并未多想,还怂恿他不如一起办了。 他摇摇头,“我要多存些银两,才敢上门。听说北翼嫁女儿,流程很复杂。什么三书六礼,我脑子一听就痛了。” “那你帮我办一遍就熟悉了。”拙纳王上笑着说。 于是苍隆按照北翼的规矩,为拙纳王上前后奔走。 谁知,拙纳王上提亲的那家,就是他想上门的那家。 他浑浑噩噩,三书六礼,流程走完。 最后眼睁睁瞧着一见倾心的姑娘成了王的女人。 后来拙纳王上问他,“你不是要娶妻吗?银两实在不够,我可以先给你。” 苍隆意兴阑珊,“不用了。我喜欢的姑娘已经死了。” 苍隆一生都未娶妻。 他把对女人的向往和爱恋,全部给了王后。 他坚信自己比王上更爱王后。 他这一生,做什么都是为了她。 而她的眼里,从未有过他。 就算他死的这一刻,那女人的眼里也只跳动着仇恨。 苍隆身体凉了下去,瞳孔里最后定格住那个北翼女子的惊世容颜。 在彻底断气的一瞬间,苍隆看见了自己本应不同的结局。 他将瓦真和拙纳王上的腿骨打断,囚禁在密室中。 他成了苍隆王上,王后依然是那个王后。 族人反对,他就杀族人。 王后反对,他就用她儿子和丈夫的性命威胁,令她听话,让她乖乖就范。 她随时随地想方设法要杀了他。当她一次次惹怒他时,他将她的女儿沐桑扔进了族人军营里,让她眼睁睁看着她的女儿被族人蹂躏。 从此,王后彻底臣服了。 她哭着求他善待她的女儿和儿子,放过她曾经的丈夫。 他成为了宛国的一把刀,大杀四方,最后死在一个北翼将军的手上。 那个人! 那个人! 他刚才还看到了那个人! 对!是那个喊着“拉长弓,破长风,老子不想玩了”的少年! 不同的是,一个稚气未脱,一个森冷阴狠。 但他知道,那是同一个人。 前世今生,哪一个才是他真实的人生?为何结局如此不同? 彼时,瓦真王子带着精卫从正面杀红了眼,长刀过处,血流成河。 他恨这些人!恨他们毁了他的妹妹们,毁了他的母亲! 他刚得知母亲的遭遇,胸中更添杀意。带血的长刀一下一下挥出,凌厉不带半点犹豫。 苍隆这边的人总共也就不到一百人,鹿鸣部落也来了一百来人。但他们如何是杀红了眼的瓦真王子的对手?如何是十二杀的对手? 十二杀雷霆万钧,如闪电般又快又狠,在黑夜中刀刀见血。 鹿鸣部落原本有两个势力,一个是王族势力,另一个是叛党势力。 古吉和苍隆暗中联合鹿鸣部落的叛党势力,答应事成后,助其夺权。 瓦真王子早在几天前便暗中去见了鹿鸣部落王族势力的松丹王子。对方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也知这是围剿叛党的最好机会。 苍隆在明,瓦真在暗。 这一场血的较量,人数,战力,瓦真一方都是压倒性的优势。 时安夏在前世的战报中,看到过“苍隆”这个名字。 她记得在鹿北一战之后,唐星河带领的唐家军与敌方联军在樟苍山对峙时,联军中的一个头领就叫苍隆。 第1469章 第1469章 早在时安夏对付布思时,岑鸢的人便查到维那部落有人暗中投靠宛国。 里面最大黑手,便是苍隆。 后来又因要带着红鹊来认亲,自不可能真的踏着层层危险而行。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苍隆和王后之间还有这一层血海深仇。 原本时安夏还想着要好生探查当年红鹊丢失的原因,结果得来不费吹灰之力。 而古吉到死也没想明白,当初被布思吹嘘得价值黄金万两的千虫散,如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被人发现。 她从刚才先行跑出去的官长嘴里得知,“千虫散”被北翼公主轻易发现。但她那时已不能思考,北翼人的餐具根本就没涂抹过千虫散,为何还被北翼公主污蔑千虫散遍布宴席? 千虫散那么贵,她哪有那么多千虫散致人于死地?她分明只让人在瓦真王子和拙纳王上的餐具上动了手脚。 这一仗,他们原也是想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却没想到给了北翼师出有名的借口。 这一战后,拙纳王上退位,瓦真王子成了新一任维那部落王上。 亲宛派大多在这一战中被杀死。没死的,也被押入大牢,抄家没收财产。 至此,维那部落族人便知,新王新时代,一切都是崭新的。 瓦真王上继位当日办了两件大事。 一是与北翼公主签订百年臣服的协议。作为北翼的附属,瓦真承诺每年进贡并派遣质子入驻北翼京城,以示忠诚与和平的决心。 二是正式迎接沐苏公主,让沐苏公主为质去北翼生活。 庆典无比盛大,族人载歌载舞。 时安夏笑着捏人家脸蛋儿,“沐苏公主,闷闷不乐做什么?笑一个。” 沐苏公主便趁势偎近,越发粘腻了些,“夫人,您还是叫我红鹊吧。” “那怎么行?无规矩不成方圆。”时安夏看着红鹊经过精心打扮与其母如出一辙的惊世容颜,好奇心起,“咦,你悄悄告诉我,如果让你选夫婿,你愿意嫁马楚阳还是我表哥唐星河?” “夫人!”红鹊不满,“什么时候了,您还拿我逗乐子?” 时安夏也是万万没想到,前世都不肯成亲的两个祸头子,这一世会同时喜欢上她的小红鹊。 冤孽啊! 就不能正常一点?那俩祸头子怎的连喜好都一样? 时安夏对此很是头痛。毕竟拙纳和苍隆就是前车之鉴。 这几日,她从拙纳王上那得知苍隆早前有一个想娶的女子也在桐城,便推测出那女子便是王后。 同一时刻,想夫人所想,急夫人所急的岑鸢也把这俩祸头子提拎过来敲打敲打。 他问,“假设你们跟拙纳和苍隆一样,同时喜欢上一个女子” 还没等他问完,马楚阳这二愣子便一口打断,“不可能!我喜欢的是啊!” 第1470章 第1470章 他忽然后知后觉,惊得头发都竖起来,“星,星河哥,你你你,你不会也喜欢沐苏小公主吧?” 他分明看见一向跟他同样乍乍乎乎的唐星河,出奇安静,还一脸沉色。 马楚阳跨步向前,从唐星河怀里掏了块玉佩出来认真一瞧,“嚯,星河哥,还真是!” 那玉佩也是一块红玉,上面同样精致雕刻了一只鹊。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刹那间,他一粉拳捶在唐星河的胸口,气得哇哇叫,“星河哥,你是不是看我送了红鹊玉佩你就不送了?” 那天他特意问了唐星河,不送点什么礼物恭贺小红鹊寻亲成功吗? 这货回他:不送。 唐星河也是被拙纳和苍隆之间的事所触动,这几日想了许久,说出的话比往日沉稳有力,“之前是我想岔了。我这就去送玉佩。” 说着就站起来向着岑鸢行了个学生礼,把红色玉佩一把抢过,大步流星往外走。 马楚阳石化了,还保持握着红色玉佩的姿势。好半晌,他也向着岑鸢行了个学生礼,跟窜天猴似的疯狂追出去,猛从背后扑到唐星河背上,让他背着自己走。 唐星河嫌弃的声音,“给我滚下去!” “我不!”马楚阳搂着唐星河的脖子,亲昵得很,“哥,咱说好了,公平竞争。小红鹊喜欢谁,另一个都不准生气。” “呵!”唐星河甩不掉这货,只能背着他往前走,“听你这话,很有胜算一样。这也是我想说的,小红鹊喜欢谁,另一个都不准生气。” “嘻嘻,不生气!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行。”马楚阳兴高采烈。 啧,他星河哥跟他眼光一样!真有缘分呐。 唐星河认真问,“如果肥水流了外人田怎么办?” “抢回来啊!”马楚阳理所当然,觉得那都不是事儿。除了星河哥,他可是谁也不怵。 连他亲哥都得靠边站! 唐星河停下脚步,把背上的马楚阳往上耸了一下,才认真反省一下自己,“我以前觉得我爹瞻前顾后,考虑事情前怕狼,后怕虎。原来我竟然也是这样。” 马楚阳搂着唐星河的脖子,将头探过去问,“怎么说?” 唐星河一脸沉痛,“我看见你喜欢红鹊,就退却了。然后我想着,如果红鹊喜欢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是别人。我第一个想法是,让我母亲把红鹊收为义女给她撑腰,不让她受欺负。我也可以兄长的身份给她撑腰,护着她。” 马楚阳歪着脑袋一脸沉思,然后狠狠得出个结论,“星河哥,你在这点上确实不如我。你这人还是太要脸了!我反正不要脸的,我才是不要脸第一人。” 唐星河一言难尽,“不要脸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人不要脸鬼都怕啊!自己开心,别人也休想左右我。”马楚阳继续兴高采烈地问,“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红鹊的?” 唐星河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第一次来云起书院的时候,看见她在洒扫院子。对了,你不是也在?我抢了她扫帚,还扔上房顶。我以为她会哭鼻子,结果她拍着手笑,‘哇,星河少爷这么厉害!’” 马楚阳笑起来,“对对,小丫头好好笑!她又跑去找了个扫帚递给你说,‘星河少爷,你能把扫帚扔到房顶上立起来吗?’” 第1471章 第1471章 两人又说了许多书院的趣事。还说到他们经常出去买东西吃,也会给小红鹊带一份。 小红鹊舍不得吃,又说要带回去给她们姑娘吃。 最后,马楚阳悠悠吐了句真话,“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小红鹊长得好看。不然换个姑娘让你把扫帚扔房顶上立着,你会骂她脑子被门夹了。” 唐星河被说中了心事,到底还是要脸,不由得两耳通红。 马楚阳便捏着他的耳朵笑。 唐星河的耳朵更红了,颇有些恼羞成怒之意,想把人从背上甩下来,却仍旧没把这狗皮膏药甩掉。 狗皮膏药理直气壮,更紧地扒拉着,“你都喜欢上了我喜欢的姑娘,你背背我怎么了!” “那你怎么不背我?” “你是我哥啊。当然应该是你背我。” “娘的,你要点脸,你比我还大一岁多呢。” “屁,那是马楚翼比你大一岁多。我还小!我不管,反正你是我哥!” “滚!” “不滚不滚就不滚!我又不是球,怎么滚!星河哥,我告诉你啊,以后有了媳妇忘了娘可以,但不能忘了我这个弟弟。”马楚阳笑嘻嘻地从唐星河背上跳下来,改成勾肩搭背。 待到了红鹊的住所一问,方知她去了时安夏的下榻之处。 二人又去了时安夏住的地方。 到了门外,马楚阳站定,“好了,你去吧。” 唐星河有些别扭,“你陪我进去。” 马楚阳摇头,“我母亲说,有些路她能陪我走,但有些路需要我自己去走。你也一样,我只能陪你到这了。往后有些路,就得你自己走了。” 许是他自己都把自己感动了,莫名眼眶就红了。 唐星河的眼眶也红了,默了默,才道,“所以明天我要跟瓦真王上进山打猎,你不打算去了?” 马楚阳眼睛一亮,“去去去!谁说不去的?” 唐星河眉儿微挑,“所以路还得一起走,少搞煽情戏码,小心变成马戏,你个戏精!”他伸手一扯,就把马楚阳扯了进去。 两人进去的时候,红鹊刚要从里面出来。 唐星河的耳朵又红了,将红色玉佩递了过去,“小红鹊,给你贺礼。” 红鹊原本坦坦荡荡,可刚才被夫人问过话,这会子便是刹那间羞红了脸,不敢像往常一样嘻嘻笑着喊“星河少爷”,显出一丝刻意的拘谨。 脑子乱得很,一时也不知这玉佩是接得,还是接不得? 却是这时,北茴匆匆进来,一脸凝色,“沐苏公主,快去看看,你姐姐寻了短见。” 红鹊“啊”了声,呼吸一滞,拎起裙摆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倒回来接过唐星河手中的玉佩,再往外跑,连“谢谢”都没说。 沐桑公主在一切尘埃落定后,选择一个人悄然觅死。 族中有条圣水河,据说犯了错的女子,在河中洗清这一生的污垢,下一世方能投得清白之身。 为了不惊动任何人,沐桑公主还特意支开了侍女悄悄跳河。 谁知就在她沉下去濒死之际,竟被夜宝儿拖了上来。 红鹊赶到的时候,正见母亲伏在姐姐的床边哭泣。 她心头凛然,眼眶一热,颤声喊,“姐姐” 一路而来,红鹊跟沐桑公主并不亲近。 她喜欢亲近时安夏,沐桑公主又是个闷葫芦。姐妹二人自相认以来,几乎没说过贴心话。 第1472章 第1472章 直到此刻,红鹊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差点失去了一个亲人。 她扑到沐桑公主床前,泪如雨下。 母女三人抱头痛哭。 这是第一次,她们感觉像一家人。 紧接着拙纳和瓦真也进来了。 如今已不是王后的海氏不敢看丈夫,也不敢看儿子。 她理解女儿,因为她也想死。 可真正到了这一刻,她方知一个人去死容易,可死亡带给活人的痛苦却才刚刚开始。 所以人啊,真难,活不能,也死不得。 海氏心里自责万分,“是为娘对不起你们” 拙纳的声音沉沉从她头顶落下,“你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我。” 他决心余生要用尽全力给妻子儿女最好的呵护,以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三日后,族内一个叫努尔的年轻人,向沐桑公主求了亲。 他是当日二十名精锐卫队中的一员,更是某个坚定支持拙纳和瓦真的官长的儿子。 红鹊跑来问时安夏,“夫人,您说姐姐应该答应这门亲事吗?” 时安夏反问,“你父亲母亲是怎么个意思?你王上兄长是怎么个意思?你沐桑姐姐的意愿又是什么?你是怎么想的?” 红鹊眨巴着眼,被一连串的问题问蒙了,“我,我不知道。” 她只知道凡事问夫人,夫人说好必然好。夫人说不好,她就觉得不好。 就像当日夫人问她如果选夫婿,会选马楚阳,还是会选唐星河? 她也不知道。她就觉得马楚阳好,唐星河也好。两个都是特别好的公子,人随和,会带东西给她吃,也不会欺负她。 甚至她还想得很远很直白,觉得唐星河是夫人的表哥,如果能嫁给唐星河,那就相当于成了夫人的亲戚。 如果是夫人的亲戚,那是不是就可以一辈子不离开夫人了?不过星河少爷家世太显赫,她不敢妄想。 所以嫁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跟夫人锁死。 时安夏一抬头,便见沐桑苍白着脸站在门口盈盈行了一礼。 却是唐楚君的声音在沐桑身后响起,“进去聊啊,站在屋外做什么?” 她不由分说就将怯怯的沐桑公主拉进了屋。 时安夏笑道,“你们来得巧,今日阳光正好,咱们去园子里煮茶聊天?” 唐楚君笑,“好,那自然是好。” 园子古朴,不如北翼京城的精致,却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石径蜿蜒,古木参天,枝叶婆娑,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连维那部落的花都生得大朵大朵,花容艳丽,肆意生长。 众人落座,侍女退下。 时安夏手法熟练地烧水、洗茶、泡茶,而红鹊在一旁整理着点心果子。 随着茶香袅袅升起,整个园子仿佛都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空气中弥漫着清新雅致的氛围。 四人对坐,茶香入鼻。 时安夏这才温温一笑,闲拉家常,“沐桑,你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第1473章 第1473章 时安夏这看似随意的闲聊,实则一针见血切入了主题。 被点到名的沐桑生得极艳丽,眉间浓重的哀愁又将这份艳丽冲淡了几分,便是艳而不俗,艳中带冷。 她看了一眼妹妹,又看了一眼时安夏,轻轻垂首,“自从妹妹失踪后,我就很难入睡了。” 整夜清醒,难以入眠。 实在困狠了,终于睡着,却噩梦不断。每个梦里都是在千辛万苦寻找妹妹的踪影,每个梦里都是自责。 醒来时,就仿佛行过万里寻找妹妹的路,累极了。 后来沐桑的噩梦变了,变成布思当众侮辱她的场景。每一个细节在梦里都被无限放大,挥之不去。 她常常从噩梦中尖叫着哭醒,更可怕的是在梦里醒不过来,便是一遍又一遍承受屈辱。 她从此惧怕睡觉,宁可整夜瞪着眼睛到天亮,也不敢入睡。 时安夏淡淡道,“所以沐桑公主你的当务之急,不是嫁人,而是好好睡觉。如今你妹妹找回来了,布思也死了,该睡得着了。” “布思真的死了?”沐桑颤声问。 时安夏点头,“死了,这个祸害再也不会来欺负你,也不会来欺负你们部落。” 她没说的是,更不会将北翼拖进风雨飘摇的境地。 沐桑得到了肯定答案,泪水不知不觉落下。她在梦里无数次想杀了布思,却没能做到。 在她心里,那个恶魔不可战胜。 红鹊拿出手帕替沐桑擦去泪痕,乖巧安慰道,“姐姐,夫人说布思死了,那就一定死了。我们夫人很厉害的,有她在,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 时安夏笑,“小红鹊,别吹牛。” 红鹊不服,“夫人就是厉害啊,我又没说错什么。”她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办法,“姐姐,你别急着嫁人,跟我们夫人一起出去散散心可好?” 唐楚君也道,“沐桑公主,人不能刚从一个坑里爬出来,还没看清楚,就选择另一个坑又跳下去。那样只能是从一种苦难,变成另一种苦难。然后你的人生,就是各种苦难叠加。”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当然,我不是说跟你提亲的努尔不好。我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他的家人。我只是想说,就算要嫁人,你也得开开心心嫁。” 其实这也是时安夏想要说的,“你在部落里经历了这些磨难,一时半会心里还有阴影。心不够强大,若是部落里有人落井下石,对你说一句半句你不爱听的话,你都会觉得生不如死。” 她这还是委婉的说法。 更有可能的是,如果那些不好听的话,终有一天从她的丈夫口中说出来,又或是从丈夫家人口中说出来,沐桑公主还有活路吗? 这会子努尔脑子一热要娶沐桑公主,可日子久了,谁敢保证偶尔争执时会不会冲口而出伤害她的话?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部落就这么大,沐桑公主受辱之事早前就被亲宛派大肆渲染过,几乎人人皆知,连小孩都知道“沐桑公主脏了”。 沐桑公主够可怜了,哪里能经得起比刀剑杀伤力更强的恶语相向? 第1474章 第1474章 红鹊不断点头,就觉得她家夫人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对的。 又觉得她家夫人的母亲也是无比睿智之人。在她想来,能提笔写文发表在《翼京周报》的女子,说话行事自是常人所不能比。 反正时安夏说话,红鹊跟啄木鸟似的点头。 唐楚君说话,红鹊也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拉着沐桑的手亲昵摇了摇,“姐姐,真的不要轻易嫁人哦,得认真想好了,才能做决定。” 沐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妹妹的关怀。这么久以来,她终于有一种真实的感觉,她的亲妹妹找回来了。 她也感恩时安夏和唐楚君。这是除了母亲以外,真正在替她着想,为她考虑,苦口婆心劝慰她的人。 沐桑站起身,跪地深深向时安夏和唐楚君拜伏,“沐桑谢恩。沐桑求公主收留,我愿做公主身边的奴婢,为公主办事,侍候公主起居。” 时安夏知她想通了,只应下带她离开部落,却不会让她真的做奴婢。 于是努尔的提亲被沐桑公主拒绝,成了部落好事者们的第一话题。 众人悄悄议论,“努尔那么好,怎就被拒了?沐桑公主都那样了,怎好意思拒绝努尔?” “是啊。原本我还可惜努尔娶一个咳!” “她都那样了,还能嫁个什么人啊?莫不是以为自己贵为公主,还高高在上呢。” 有时候闲言碎语远比刀剑杀人更狠,尤其那些话来自普通族人茶余饭后的闲聊。 就算瓦真是王上又怎样?他能因几句闲话就把族人全杀了为妹妹报仇泄恨? 其实努尔的父母也不赞成这门亲事。努尔是他们最优秀的儿子,能娶的姑娘多的是,凭什么要娶一个声名狼藉的公主回来使家族蒙羞? 族中一个喜欢了努尔很久的姑娘叫朵拉,得知提亲之事哭了好几场,更是恨上了沐桑公主。 现在沐桑公主拒了努尔的求亲,朵拉却更恨了。 凭什么?凭什么啊!沐桑有什么脸可以拒绝求亲! 她仗着自己父亲是官长,飞扬跋扈,四处抹黑,更是将沐桑受辱的细节添油加醋随口宣扬。 这些事又不是她最早说的,也不是她编的,她根本不怕王上治罪! 尤其她的父亲可是部落栋梁。那么多官长都倒台了,她父亲还屹立不倒。 再说,那日她父亲还跟着拙纳王上一起经历了灵音广场的叛乱。 此时王权更替,正是薄弱之际,也是用人之际。瓦真王上根本不可能得罪同个阵营跟着自己的官长们。 一句话,她有恃无恐。 红鹊听到那些议论,气得哭红了眼睛,却又束手无策,一路跌跌撞撞往回跑,碰上了马楚阳和唐星河,扔下一句带着哭腔的话,“星河楚阳少爷,收拾一下东西,我们现在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又风风火火一路扑进夫人的怀里,哭得十分伤心,“夫人,夫人,我们赶紧带着姐姐离开这个鬼地方好不好?我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我不回来了,呜呜呜我要回北翼!我生是北翼人,死是北翼鬼!呜呜呜呜我要回北翼” 第1475章 第1475章 这一刻,红鹊对维那部落已经失望到了极点。 她已非不知事的少女,跟着夫人这么久,又在书院里耳濡目染,使她内心里对人情冷暖有了新的认知。 说实话,姐姐遭遇的这些闲言碎语,在夫人身上也曾有过。 那时候刚爆出夫人失踪了整整十年,有多少脏水无情泼向夫人。 可北翼的正义之士“以吾之名”,他们北翼的皇上“以朕之名”证浩气长存,证人心公理。用天地良心,用强权律法,生生把这股歪风邪气压了下去。 如今谁还敢乱嚼舌根? 这些都是红鹊在北翼亲身经历过的事,如今想起来,还热血沸腾。就觉得身在北翼多好啊! 再看看维那部落,她姐姐分明才是受害者! 她父亲为了保护族人,生生忍下了女儿受的委屈。可换来的,不是族人的感恩,而是族人的嘲笑践踏和茶余饭后的消遣。 红鹊好气!没有对比,还不懂云泥之别。她知北翼好,但不知北翼有那么好。 现在她就是一门心思想回北翼,再也不想看到部落里的任何人,包括她那个当了王上的瓦真哥哥。 时安夏等红鹊一顿稀哩哗啦哭完了,才柔声道,“要有点耐性,要相信你哥哥会处理得很好。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咱们越是不能急着走。” “可是姐姐好可怜啊,呜呜呜”红鹊抹着眼泪。 “所以这个时候才能显出你的重要性啊。”时安夏抹去红鹊的眼泪,“你多陪陪你姐姐,她现在最需要亲人陪在身边才能不胡思乱想。你是她做梦都想找回来的妹妹,你如果对她亲近,她就会觉得那些闲言碎语不值一提。” 红鹊觉得夫人说得有道理,抹着泪儿跑去了沐桑的屋子。 拙纳和海氏都在边上寸步不离陪着,生怕女儿再想不开。 沐桑蜷缩在床上,闭着眼睛,不愿清醒。她已经睡了两天,足不出户。 海氏摸着女儿的头发,“桑儿,你先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沐桑喃喃回应,“母亲,我不饿。” “不饿也吃一点啊。”海氏愁死了,看着女儿瘦弱得像纸片一样的身子,心如刀割。 那分明是没了生存的意志。 红鹊推门走进来,依足礼数给父亲母亲先行了个万福礼,才道,“姐姐不想动,就先让她睡会。我来陪姐姐吧。” 海氏看着懂事的小女儿,就觉得幸好小女儿不是在部落里长大,否则还不知会遭遇什么磨难。这么一想,眼睛通红。 但红鹊不亲近父母,身上总有股子疏离的味道。 待父母退出屋去后,红鹊爬上了床,从身后轻轻抱住了沐桑瘦削的身子,在她耳边喊了一声,“姐姐” 就这一声,使得沐桑泪流满面,背对着她抽泣,“苏儿,对不起啊,是姐姐把你弄丢了。” 红鹊摇摇头,“姐姐,那不怪你,都是坏人的算计。你那会还小,不怪你。” 姐妹俩喃喃说了许多话,从沐桑背对着,说到沐桑转了身。 第1476章 第1476章 两姐妹四目相对,都从对方泪眼朦胧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模糊的样子。 从那日起,红鹊陪着沐桑睡觉,吃饭,两人形影不离。 便是在第四日,等来了她们瓦真哥哥以雷霆万钧之势,抓捕了朵拉与其大肆传播谣言的两个兄长,并召集部落族人在灵音广场集会行刑。 这是新王继位以来的第一次集会。 部落的族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议论纷纷,却都默契地压低声音。 瓦真王上站在广场的高台上,身形挺拔,目光如炬,沉沉扫过族人的面孔。 在他身旁,是几名官长和祭司。他们手持权杖,皆面容凝重。 在其身后,手持长矛盾牌的精锐王卫,站得笔直,威风凛凛。 随着一阵低沉的鼓声响起,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高台上。 瓦真王上负手而立,看着晚霞铺满了大半边天空。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浑厚有力,穿透长空,“各位族人,谁知道灵音广场是怎么来的?” 族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新王为何有此一问。更重要的是,灵音广场的由来,历来是维那部落不能提的禁忌。 只有王族和祭司能翻阅到古籍宝典的记载,因此许多族人并不知情。他们甚至不知道灵音广场这个“灵音”,其实是个人名。 但今日,瓦真王上决定公开真相。 其中一个年老的祭司从人群中走出来,“王上三思,灵音广场的来历实不宜宣扬。” 瓦真王上冷冷睨他一眼,“你是王上,还是我是王上?我们维那部落到了今日,为何是一盘散沙?为何没有感恩之心?为何养成幸灾乐祸的习惯?皆因王族不敢正视历史。本王今日便是要打破这层禁忌,让族人知晓,当下平静安稳的生活绝非易事。” 接下来,瓦真王上亲自讲述了这段王族不敢正视的惨痛历史。 那一年,狮王部落与维那部落争抢水源控制权。这是起因。 维那部落没抢赢,吃水用水都十分艰难。 在争斗过程中,狮王部落发现维那部落十分软弱,好欺负。此后便隔三岔五挑事,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尤其族中的女子们,一旦被掳,下场惨烈,无法细说。 后来狮王部落得寸进尺,又因别的事打过来了。维那部落节节败退,一度被逼到了这座长缨山上。 当时万分危急,维那部落面临灭族的危险。 勇士们冲下山与其厮杀,被活捉后,有的人被狮王部落的王上当成活靶子生生射死;有的人被活剐,用木棍穿过人体,架在火上烤,被吃得只剩骨头。 冲天的火光,滋滋作响的肉味飘散。那时,他们的妻儿父母都在山上眼睁睁看着,心如刀绞。 族人们一路哭一路跑,跑得慢的女子和孩子被抓走后,受尽凌辱和折磨。 由于瓦真王子将细节描述得过于详细,引得场下一片骚动。只光想想那场面就恐惧万分,此时人人面色惨白,发出阵阵唏嘘声。 瓦真王上眸色不变,只冷凝地看着台下,继续道,“在生死存亡之际,是一个叫灵音的女子挺身而出” 第1477章 第1477章 灵音是维那部落当时的第一美人,长得美若天仙,却也娇软柔弱。 她是维那部落许多勇士钟情的女子,更是当时立丘王上的未婚妻。 她娇弱,跑得也慢。王上和勇士们轮番背着她逃亡,就怕她落入狮王部落的魔爪。 可灵音看到族人们遭受着炼狱般的痛苦,面临灭族危险,终在一个黎明时分,远远拜别立丘王上悄然下了山。 她是自己送羊入虎口,主动以身取悦狮王部落首领,以换取族人的性命。 灵音实在太美了,除了美,她还天生妖娆。她使尽浑身解数,让人神魂颠倒,哄得狮王部落的首领退兵。 她跟着首领去了狮王部落,彻底沦为宠物,让族人得到了一丝苟活喘息的机会。 维那部落族人为了纪念这姑娘,自发将长缨山下这片广场命名为“灵音广场”。 后来,灵音以其艳绝妖娆的美色,在首领和其四个儿子之间周旋。 她成了他们父子共同的宠物。 柔弱女子以一人之力,使父子几个反目成仇,互相猜忌厮杀。 老王上被儿子们射杀,儿子们之间又互相角力,最终全死了,无一存活。 狮王部落元气大伤,战力大减。周围部落群起攻之。 最终,灵音趁乱逃回了维那部落。 她救族人于水火时,才十六岁。而回到维那部落时,已经三十六岁了。 她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终于回到生她养她的地方。 然而可笑的是,族人们竟嫌她脏了。 除了长缨山下的灵音广场,还记载着这位姑娘当年毅然决然的勇气和无奈,族人们却集体失忆。 一时议论纷纷,猜忌和嘲笑如洪水猛兽般向灵音袭来。 唯有立丘王上,灵音当年要嫁的男人,一直在苦苦等着她,一生未娶。 立丘王上准备迎娶灵音,被官长们齐齐反对,让他勿要让王族蒙羞。 当时一个官长的语言尤其犀利,“我们维那部落的王后,怎能是狮王部落用过的女人?” 言语何其侮辱!何其下作!何其伤人! 祭司们也进言,问维那部落史册上如何能记载这样一位失了清白的王后? 立丘王上迟疑了。 灵音不愿让王上为难,也不愿让王室蒙羞,忍着巨大的伤痛,和对族人的失望,来到圣水河一跃而下。 不带一丝留恋,就那么跳下去了。 这世间啊,人心如此肮脏!人性如此脆弱! 她活不下去了! 其实灵音不知道的是,立丘王上的迟疑,是因为准备退位让贤,物色新王继位,并非对她有丝毫嫌弃。 就是这一迟疑,令得事态急转。 伊人永逝,阴阳相隔。立丘王上悲痛欲绝,挥刀砍了所有反对的官长和祭司。 不止如此,受了刺激且万分悔恨的立丘王上性情大变,戾气扑面。 终在族人们继续纷纷议论“灵音脏了,是该跳进圣水河洗洗”的言论中,立丘王上挥刀相向,大开杀戒。 终酿成史上最无法言说的“大寒惨案”,因为那日正好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寒”。 第1478章 第1478章 立丘王上造成了“大寒惨案”后,在一个凄清的早晨,也一跃而下圣水河。 其实立丘王上自来是个兢兢业业,不沾女色,且心存仁爱的男子。 他曾忍着巨大悲痛,没日没夜演练武技,大兴教育,发展经济,就为了有一日等待心爱的姑娘回来。 这二十年里,他没用族人的性命发动过任何一次对狮王部落的袭击去抢回灵音。 因为他知道,以卵击石,平白赔上族人的性命,绝非灵音所愿。 立丘王上忍了二十年,终于迎来曙光。却没想到心爱的姑娘在狮王部落没死,却死在她用柔弱身体护着的族人们的流言中。 “大寒惨案”是维那部落史上的禁忌,从此封存。 不仅仅是因为王族出了位挥刀向族人的王上,还因为族人的忘恩负义,乃维那部落的耻辱。 故事讲到这里,在场的人,尤其是官长王卫们都已知瓦真王上的真正用意。 因为历史惊人的相似。 尽管沐桑公主没有灵音姑娘的故事那般荡气回肠,救族人于水火,但曾经的拙纳王上却是独自承受了所有。 他牺牲了自己的亲生女儿,选择忍气吞声。 他让女儿受尽委屈,就是不愿族人面临宛国的践踏。 在场的许多官长皆心知肚明,当时宛国二皇子布思就是赤裸裸的挑衅,想要找到一个借口开战。 一旦开战,宛国的铁骑将踏平维那部落,他们的母亲妻子女儿,全都将承受与沐桑一样的痛苦。 不,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的勇士将死于铁蹄之下,手无寸铁的老人孩子们将变成冰冷的尸体被野兽分食。 拙纳王上不敢赌。但凡他有一点意气用事,此时的维那部落便不是今天这样平静安详的样子。 朵拉的父亲,官长尼瓦便是心知,今日无论如何求情,恐怕儿女都难逃一死。 他从瓦真王上的眼里已经看到了熊熊杀意。 果然,瓦真王上一个手势。四名王卫押着朵拉和她的两个兄长步入广场中央。 几人皆面色苍白,眼中闪烁着恐惧与不甘。 他们被抓的时候,并未意识到今日就是死期。直到刚才也听了关于“灵音广场”的由来,心头才升起一阵阵的惧意。 朵拉一下扑倒在地,哭着喊,“王上饶命!父亲救命啊!” 她两个兄长也痛哭流涕,跪成一团,“王上!王上饶命!” 瓦真居高临下冷冷地问,“饶命?你们做了什么需要饶命?” 尼瓦混迹官场多年,对于这种松动的口气十分熟悉。 王上如此问,只要如实回答,尚能有一条生路。 他正暗喜,准备给儿女们示意,让他们勇于承认错误。 谁知他的儿女们蠢,见新王虽冷漠,却也耐心发问,便以为自己父亲是顶梁柱,连王上都不敢轻视。 这便心一横,竟齐齐高呼“冤枉”。 尼瓦心里一沉,狠狠闭上了眼睛。 生机一闪而过,再无转圜余地。 听得瓦真王上沉沉一声令下,“来人!斩立决!” 第1479章 第1479章 斩立决,朵拉兄妹在哭喊声中人头落地。 瓦真王上问,“尼瓦,你服是不服?” 尼瓦跪倒在地,“属下心服口服。” 你砍完了才来问我服是不服?那能不服吗?还好他儿女众多,蠢死了三个,还有五个。 论生得多的重要性。尼瓦心想还得继续生几个来补齐数量。 尔后,瓦真王上让人将人证物证一一呈上,当众审判。 那些被朵拉利用传谣的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流放到最艰苦的地方服最重的劳役。 事毕,祭司走上前来,进行一场简短的祈福仪式。祈求先祖之灵指引正义之路,保护部落免受邪恶侵扰。 瓦真王上花最长的时间讲故事,花最短的时间砍人。 判决在前,审判在后。便是这一刻,众人才想起,他们的新王原本就狂獌嗜血。 他曾在比武较量中,拿下维那部落第一勇士称号。 他曾挑衅过布思差点被打死;得知妹妹受了侮辱,他踩着自己的鲜血挥刀将措容拦腰劈成两半,再提箭射杀卢格。 强权下,维那部落的族人们除了停止不怀好意的传谣,还慢慢开始审视自身的良心。 红鹊欢快地在园子里煮茶,拿眼偷瞧了好几回正在看书的夫人,实在没忍住,“夫人,我哥哥是不是早前就跟您和驸马商量过?” 时安夏放下手中的古籍,接过红鹊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才道,“他一个部落首领,为什么需要跟我和驸马商量?” “那您怎就相信我哥哥会为姐姐报仇?嘻嘻,斩立决!一个喘气儿的功夫,坏人就人头落地了。看谁还敢再说我姐姐的坏话!这样的哥哥顺眼多了。” 时安夏哑然失笑,瞧着忙碌的红鹊,“你坐下,别忙了。你现在是公主的身份” “我不管是什么身份,也是夫人您的小红鹊啊。”红鹊嘻嘻笑着,美丽的小脸被阳光晕染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 时安夏一时有些恍惚。 想起上一世红鹊身居高位时,也哭着说,“主子,无论我是奴是妃,都是您的小红鹊啊。红鹊的心从没变过,从来没变过啊” 时安夏低头喝茶,掩了浅淡泪意,笑着说,“是,你永远都是我的小红鹊。” 红鹊打蛇上棍,蹲在夫人身前,亲昵依偎着夫人的腿,“我只要夫人知,红鹊离不得夫人。” 在夫人身边,她才感觉安全,可以肆意享受阳光。 若说这公主的身份给她带来的唯一好处,她觉得就是以前想亲近夫人时,总因为身份的差距望而却步。现在她可以随心所欲靠近夫人,无时无刻表衷心。 人人皆以为瓦真王上是在给妹妹沐桑报仇出气,时安夏却知,报仇不过是其中一个很小的原因而已。 第1480章 第1480章 作为部落首领,他此举的真正意义在于向宛国势力释放一个信息,维那部落背靠北翼,将与宛国彻底划清界线。 瓦真王上真比拙纳王上更强横吗?其实不过是如今内外环境都好而已。 于外,北翼强大,不惧宛国。维那部落正式作为北翼的附属,自然也无惧。 宛国若要将手伸进部落,北翼就有权出兵支援。 如今的宛国在北翼边境上来回试探,愣没打出一场像样的战斗。哪有功夫腾出手来收拾一个部落? 于内,刚刚经历过一场叛乱洗礼,亲宛派死的死,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剩下的都是拙纳和瓦真信任的人。 这就是瓦真王上在朵拉等人人头落地的时候,问尼瓦那句话的意义所在:你服是不服?服就继续做我部落的栋梁,不服就滚去开山挖矿。 尼瓦不傻,不会在这时候来挑衅王权。瓦真王上既是以此立威,也是在向北翼投诚。 所谓一箭好几只雕呢。为沐桑报仇反而是最小的原因。 但时安夏不会把这些告诉红鹊,因为直到此时,红鹊才真正与家人亲近起来,整天王上哥哥长,王上哥哥短。 瓦真王上对红鹊也是真正宠爱有加。虽说以她为质,却也是知北翼有海晏公主护着她,不会发生被欺辱之事。 又有个消息传出,那个叫努尔的王卫再次向沐桑提亲了。 这次代表他提亲的,是他的父亲。换句话说,他们是在以实际行动支持瓦真王上的斩立决。 红鹊得了最新消息,又风风火火跑来问时安夏,“夫人夫人,您说这次我姐姐嫁得还是嫁不得?” 时安夏答,“这就要看你姐姐的心意了。她若是不喜欢这个努尔,自然是嫁不得。若她喜欢,其实也嫁不得。” “啊!”红鹊傻眼了,还以为若是喜欢就嫁得呢。 时安夏道,“时光能冲淡痛苦,也能冲淡良心和热血上头。若你姐姐喜欢努尔,必怀着感恩的心情嫁过去,在心理上就矮了一截。又因由他父亲提亲,彰显着家族的宽容和大度,这就又矮了一截。加上她的经历,她把自己的位置放得低到了尘埃中,行事便会事事小心,诚惶诚恐,如此那点所谓的喜欢也就消磨得差不多了。” 过日子嘛,谁家都有磕磕绊绊。但当磕磕绊绊使人气急败坏时,人就会说出一些不顾后果的话来。 到那时,心灰意冷,一地鸡毛。这都是可以预见的事。 这样哦!红鹊还以为一切都解决了,所有事都不是事呢。 时安夏继续道,“反之,努尔家因为娶了你姐姐,在心理上就觉得自己在施恩,自然高高在上。可能刚成亲的时候看不出来,可久了,一年两年,八年十年,但凡族内有人搞事,必拿这件事做文章。就算不敢明目张胆说出口,那还不能用眼神说明一切么?” 红鹊听得脑袋快炸了,“那我姐姐岂非这辈子不能嫁人了?” 时安夏摇头,“那倒未必。等她内心真正强大起来,经历过的事变得微不足道时,什么都打不倒她了。那个时候再嫁人,她会幸福很多。” 红鹊把夫人的话转述给沐桑听,末了,好奇地问,“姐姐,你喜欢努尔吗?” 第1481章 第1481章 喜欢努尔吗? 自然是喜欢的。沐桑一直以为自己长大后能嫁给努尔为妻。 可这世上光是喜欢有什么用? 她摇摇头,回答妹妹,“不喜欢。” 红鹊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不喜欢拒绝起来就不用费劲了。”说完,还不忘夸奖,“这世上没有比我家夫人更冷静更聪明的人了。姐姐,你说是吧?” 沐桑第一次露出笑脸,顺着妹妹的话道,“公主的确是我见过最好的北翼人。” “那是当然!”红鹊与有荣焉。夸她家夫人,就跟夸她是一样的。 维那部落事了,时安夏带着一行人离开维那部落。 沐桑公主随行。 启程之际,她依依不舍将部落中的屋舍田园,熟悉的一花一草镌刻进心底。 也许,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了。 再次被拒绝的努尔赶来送行,红着眼眶,策马送了一程又一程。 沐桑公主素手撩开马车帘幔,轻声唤他,“努尔,请回吧。” 努尔沉声道,“再送公主一程我便走。” 沐桑公主轻轻叹息一声,放下帘子,不再说话。 须臾,她仿佛是下了某种决心,撩起帘幔,看向那张年轻朝气的脸庞,再轻声唤,“努尔!” 为了与她好生说话,努尔翻身下马,靠近车身。 她抬起清冷又艳丽的脸,不再迂回,“那晚,我看到你了。” 努尔一滞,刹那间方知这才是她一再拒绝他的原因。 沐桑继续道,“你见过我最不堪的一幕。你让我如何嫁你为妻?” 努尔心头悲伤,哽着解释,“当时,当时我不会在意的,这不是你的错。” 所有语言都很苍白。 那晚他尾随而至,亲眼看到布思如何欺辱沐桑。 他懦弱了,没敢上前去救。就算去救,也只是如同瓦真一样被打个半死。 他做了缩头乌龟! 努尔颓然,心中的裂痕愈来愈大,“对不起!” 沐桑惨淡一笑,“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所以我喜欢你就变得异常痛苦。 公主说得对,若是喜欢,也嫁不得。 因为一看见他,她就会想起那晚的事。 沐桑努力展颜微笑,一语双关,“就到这吧,保重!” 她死过一次了,不会再寻死。人生路还长,可她和他的交集却只能戛然而止。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她放下帘幔,泪水夺眶而出。心很疼,听到他在帘外说,“沐桑公主保重。” 她流着泪,隔着帘幔应他,“保重。” 两个字,便是他们此后不再交集的一生。 第1482章 第1482章 马蹄声渐远,努尔终于策马狂奔而去。 那一声略显慌乱的“驾”,带着哽咽和不舍。 沐桑公主的心仿佛被挖空了一块,却也知,从现在起,新的人生刚刚开始。 她有心靠近北翼公主,不为旁的,只为其在自己迷茫动摇时指点迷津。 接触久了她发现,时安夏才是真正清冷孤傲之人。 看着比谁都仁善和气,却很难让人近身。 她提问,时安夏也会认真解惑。可就是看着让人心生惧意,只余臣服。 对,就是臣服。仿佛是个天生的上位者,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谈笑风生。 这一路又遇见好几个部落,听说北翼公主路过,首领亲自迎接,都热情洋溢接待,尔后签订臣服协议。 时安夏手持圣谕,可代表北翼签下任何协议。众人皆知,这位北翼公主独享圣宠。 说得不好听,太子都没这么大的权利。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话说唐星河与马楚阳跟时安夏一行分道扬镳,先行回了京城。 两人骑马刚进官道,就被堵住了。 据说是因为傅小将军傅青松回京,得了圣谕,允他可以棺木把和宛国交锋战死的将士尸首运回京城安葬。 官道之上,所有达官贵人都不能乘轿骑马,须尾随棺木缓缓而行。 唐星河跟马楚阳跳下马,风尘仆仆排在队伍之中缓步移动。 马楚阳没耐性,低声道,“哥,咱们骑马走别的路绕行可好?” 唐星河正要答应,转念却摇了头,“不可,前面是傅家军牺牲的将士,咱们作为兵部的人,理应送人一程。” 马楚阳本来想笑着说,星河哥你变了,变得都不像那个上蹿下跳的皮猴子我哥了。 可他在听到“牺牲的将士”时,那笑便化成凝重沉在眉间,升起敬畏之心。 却在这时,后面有人在大声嚷嚷,“让开让开!都让开!” 那是一辆看起来极不起眼的马车,可马车里的少年却飞扬跋扈。 沿途侍卫过去制止他高声喧哗,他却斜着眼居高临下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年不知,京城里最近说过“你知道我是谁吗”这样话的,基本不是死了,就是被流放了。 可无知者无畏,少年勇于表达自己,“我说出来怕把你吓死!” 今日沿途当值的侍卫比较特殊,出动了东羽卫执勤,以示郑重。 那出声制止的东羽卫,正是刚从狱卒位置爬上来的原东羽卫羽左司周游。 他什么样的达官贵人没见过?此时看对方一脸土气的飞扬跋扈,便知是个蠢货,冷笑一声,“我管你是谁!今日若想从官道过,严禁高声喧哗,严禁乘轿骑马。不遵从,后果自负。” 其实这队伍中,连出城刚回来的凌云夫人都已从马车里下来,随着人群往城内行走。 但少年就是觉得自己被人轻贱,尤其沿途已用这一招无往不利,占了许多好处。 此时他勃然大怒,“你一个奴才拿根鸡毛当令箭,今日小爷还真就非乘马车进城不可!你管我是谁?我还管你是什么卫呢!小爷告诉你,老子是马家军的人!” 马楚阳和唐星河互视一眼,默契双双转身调头往那小子马车边走去。 马楚阳万万没想到啊,吃个瓜还能吃到自己头上。 他的马是宛国高头大马,本就耀眼,调头也不方便。 他顺手将马绳扔给唐星河,自己则飞快窜到那少年跟前,双手抱胸问,“你说你是马家军的人?哪个马家军?” “北翼有几个马家军?”少年皮肤黝黑,跟马楚阳的唇红齿白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当然是淮安将军马立扬!” 第1483章 第1483章 淮安将军马立扬!这几个字一出,人群里好几个准备出来收拾人的官员,齐齐将视线投向马楚阳。 那些官员有凌云夫人及其夫傅传意将军,还有工部尚书高品源,兵部尚书宋兆昌,礼部尚书彭大人,以及户部尚书唐楚煜等六部尚书全部到场。 这么说吧,凡是在京城呆着的文武百官,基本都穿了常服低调隐在队伍中,默默迎将士尸骨衣冠入陵。 在听到后面有喧哗声时,他们才全部皱着眉头扭脸去看。 大家心里皆猜出了个大概,那少年恐怕是养在边关的庶子来京了。 庶子遇上了嫡子! 那黑面少年高高在上站在马车驾位,一只脚踩在座位上抖腿,说出“淮安将军马立扬”几个字时十分得意。 这一路行来,他爹的名号十分好用。但凡他把名号打出来,无论是按时关掉的城门为其敞开,还是他找官衙索要银子都无往不利。 黑面少年从第一次知道他爹有如此排面后,就喜欢炫耀爹了。 只是这一次,久走夜路终遇鬼。在刚报出他爹的名号后,他就忽然身子一歪,从马车上直直跌落下来,“啊”的惨叫一声。 马楚阳踩断了黑面少年的腿! 马楚阳何等身手,这届高手如云的武举一路拼杀出来的探花郎,岂能真是花拳绣腿? 只是马楚阳没想到,这小子跋扈成这样,身子骨却这么弱。他都还没开始呢,就听得“喀嚓”一声腿断了。 少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娘,妹妹,救我救我救我!我的腿啊啊啊好痛!” 一直躲在马车里不露头的妇人,此时也慌了,带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从马车上下来。 脚刚沾地就哭声震天,“我儿!我儿的腿!” 她看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踩在她儿的腿上,那条腿本就被其嫡兄马楚翼打断过还没好全,现在又被精准无误地踩断了。 围观人越来越多,惊动了前面的傅小将军。 傅小将军脸色沉得能滴出血,从前面倒回来,大步流星排众而出,“谁人在此高声喧哗?惊扰英灵,按军法处置!” 那妇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只细细碎碎抽泣,“军爷,您瞧,是有人欺我们外地人。我们是马立扬将军的家眷,刚进京城,就被,就被” 她伸手一指,让将军自己看,这会子那只穿着羊皮靴的脚还踩在她儿子腿上呢。 在她想来,将军跟将军的关系必然好些,总该向着她的。 傅小将军的副将赶紧将刚探来的消息附耳报上。傅小将军正要开口,一群着男装常服的傅家女子齐齐挤进来。 傅仙仙昂着小脸喊,“小叔”然后跑到傅小将军跟前,踮着脚尖把傅小将军扯弯了腰,又唧哩咕噜在其耳边一顿念。 至此,傅小将军傅青松便明白了,抬眼看向马楚阳,“淮安将军马立扬的儿子!” 黑面少年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此时哀嚎声骤停,闻言忙大叫,“对!我是淮安将军马立扬的儿子马楚源!快抓住他,抓住他,别让行凶的跑了!” 那柔美妇人依旧抽泣出细细碎碎的声音,很是可怜的样子,“我夫君长年镇守边关,这一年余才回京为朝廷办事。我们几娘母在边关一直等着,直到两月前,我才收到夫君的书信,让我们进京团聚。这刚入京,就被欺负成这样。将军,您一定要替我们作主啊!勿要寒了我家马将军的心。” 第1484章 第1484章 听这妇人一通哭诉,官员们脸色皆是一言难尽。可不明真相的百姓们却被带歪了,好在马楚阳声名在外,倒也没有歪得太过分。 “原来是马将军的夫人和儿子!” “屁!马将军的夫人和儿子不是在京城?” “合着我们探花郎是摆设!这要么是妾和庶子,要么就是不要脸的胡说八道!” 探花郎便是扬起桀骜的嘴角,“抱歉,傅小将军!我清理门户呢。” 傅小将军点点头,“速清!”想了想,又道,“东羽卫,先把人抓回去!马将军那里我自会交代!” 一会儿就要进宫述职,正好告一状,把他那些妹妹侄女们的把子马楚阳给先摘出来。 马楚阳这才收回脚,收脚前暗暗用了点力道,把那庶子又踩得鬼哭狼嚎。 柔美妇人傻眼了,一时也没细品什么叫“清理门户”。 又以为只要搬出“淮安将军马立扬”这个名头,那行凶的少年必定会被抓起来,谁知被抓起来的是她儿子马楚源。 东羽卫利落把人抓走,为防止小儿叫唤,塞了布头在其嘴里。 妇人手足无措,低声哭泣。 她身边的小姑娘扯了扯她的衣袖,“娘,咱们快去找爹救哥哥,爹一定会为咱们出气的。” 听女儿这般说,柔美妇人却迟疑了。她其实心知肚明,丈夫若是知道今日发生的事,不止不会为儿子出头,还会怪她没把儿子教好。 在边关的时候,马立扬从不让人叫她“马夫人”,一板一眼,每每解释“夫人在京城,这是我纳的妾室”,都让她十分不痛快。 她担心儿子自卑,努力维持着儿子的尊严。她告诉儿子,要做人上人,必须先让别人知道你是淮安将军马立扬的儿子,亲儿子! 所以这一路,儿子搬出“马将军”的名头,她都默认了。她也很享受“马夫人”这一称呼。 这个小插曲,没掀起什么水花,迎灵队伍继续前行。 马楚阳和唐星河跟随着百官队伍,齐齐将英灵送入新修的陵墓。 这是明德帝下令修在城郊紧邻皇陵的第一个陵墓,专门纪念在与宛国交锋中死去的将士。 其实入京棺木里大多都只有亡人的衣物,这是在告诉世人,宛国贼心不死,绝不能大意。 同时,也是在告诉世人,幸福来之不易。 傅小将军想不到,迎灵队伍里隐藏了京城这么多举足轻重的官员,穿着百姓常服默默随行。 更想不到明德帝会亲自提前到达陵墓迎接,还请了寂元大师超度亡灵,傅小将军心潮汹涌。 待一切事宜进行完毕,太阳都落山了。 傅小将军向明德帝报告完边关事宜,便把刚才那场闹剧顺便提了一嘴。 明德帝吩咐下去,语气十分不悦:“立刻宣马立扬回京。” 第1485章 第1485章 马立扬去了碧霞关,要回来且还得等两天。 可那柔美夫人却找上了将军府,准备进门了。 马夫人已经听回家的小儿子马楚阳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如今正在气头上。 一气丈夫失言,说好了不让妾室庶子女入京;二气丈夫不同意将妾室庶子女送回老家,跟那堆吸血虫互相拱火。 前阵子马夫人回京后就跟马立扬吵了一大架,还脱口而出“和离”出府的话。 当时马立扬许是有点飘了,说自己得明德帝看重,迟早还得往上升一升,到时为她请个诰命夫人也不是不可能。 若她和离,损失的就是她了。她这个“马夫人”的含金量是很高的,可不是那等随手可扔的头衔。 这话说到了马夫人心坎里。她可不就这点指望吗? 她熬了半辈子,不就等着丈夫儿子多给她挣几个体面的头衔吗? 否则早跑了,还搁这吵架呢! 马立扬又开玩笑说,“你就舍得把这些荣光平白让给别人?你前脚和离,我后脚就能把妾室抬正,你信不信?” 马夫人信,所以被拿捏了,心里正不痛快。 这不是就撞上门来了? 马夫人吩咐管家,“去把大少爷叫回来,就说家里出大事了,需要他撑腰。” 管家得令去了东羽卫,找到马楚翼报告,“大少爷快回家,夫人需要您撑腰,老爷的妾室都打上门来了。” 马楚翼哪还有心思办公务,扔了手中的舆图,再点了几个东羽卫,就领着归家去了。 撑腰当然得多带些人,打不打架另说,这就是排面。 等马楚翼到的时候,嚯,将军府门前已经围满了人。 他那彪悍的母亲,哪需要他搞排面,人家自己就有排面。 但见马夫人坐在将军府台阶上的精致楠木椅中,端庄高贵,目光灼灼,自有一股子将军夫人的英姿飒爽。 她身后,站着一群老弱病残。但个个虎目生威,面色凌厉。 这些人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马夫人挑了些无家可归的养着当府卫。 就算伤了残了,他们身上仍旧透着战场上的杀意和凌厉。 伤兵们也是马楚阳和唐星河的启蒙恩师,射箭比武摔跤都教过,有时还当陪练。 否则唐马二人若没基础,也不可能在岑鸢的指点中迅速成长。 换言之,唐星河的状元,马楚阳的探花,都有这些伤兵的功劳。 而伤兵府卫们也知马夫人不易,且多年来住在将军府,对马家多少还是有些了解。 众人都清楚,养他们的银子其实都是马夫人自己出的。马将军那点俸禄根本不够用。 而此时,马夫人身边站着英俊少年马楚阳。 柔美妇人这才知,踩断她儿腿的,竟然还是丈夫的嫡子。 一时悲从中来,红了眼眶,一副隐忍的样子上前行了个万福礼,“妾身见过主母。” 第1486章 第1486章 马夫人伸手一挡,仿佛要挡掉那几个不合时宜的字,“主母不是你能叫的。你我根本不相识,今日你闹上将军府,实是不成体统。” 柔美妇人抬起泪盈盈的眸子,哽着声儿,口齿伶俐,“妾身吴氏,是将军正经纳的妾。主母没理由不让我们母女俩进门!”她拉过黑瘦的女儿,“这是马将军亲亲的闺女啊!” 京城权贵自来要面子,她就不信马夫人能担下善妒不容人的名声。 原本马将军给她的信里说的是,让她直接带着儿女去碧霞关找他。 可吴氏不甘心,路过京城都不能入将军府歇一歇,这算怎么一回事? 且她一日没进过将军府,就相当于外室。她必须要进去住上一晚,才能顺了心头这口气。 但她没想到,马夫人这般不讲究,竟不顾体面将她公然拦在府门外。 马夫人冷笑一声,“将军正经纳的妾?” 将军都不正经,还正经纳的妾! 马夫人双目威严地看着柔美妇人,“本夫人从未喝过你敬的茶,你算哪门子的正经妾室?我与马将军当年成亲时,马将军就说过,此生不纳妾!” 要么你在说谎,要么就是将军失言!马夫人想明白了,丈夫恐怕以后挣不来什么诰命夫人。 想要头衔得靠她两个亲生儿子! 既然这层利益关系都没了,她还给马立扬留什么脸面?她当年为他私奔,连嫁妆都没有已经够委屈了。 想不到马立扬还用头衔和妾室拿捏她。去他的!撕破脸得了! 吴氏从未见过马夫人,只听马将军说,夫人和善,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她就以为夫人是个软柿子,结果......早知这样,她就不来自讨没趣了。 吴氏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夫人,您容不下妾身不打紧,但您不能让将军下不来台啊!一切都是妾身的错,不怪将军......” 马夫人点点头,“你承认就好!是你主动献身于将军,生下儿女以此来要挟将军!” 吴氏:“......” 虽然但是!也不能说得这么直白,全赖我一个人啊! 围观群众议论纷纷,皆知这妾室还真不是可以进门的正经妾室,非主母不能容人。 北翼对纳妾有明文规定,起码要满足两个条件。 其一,需征得父母和妻子同意,方可纳妾。其二,正妻无所出,妾便是代替正妻开枝散叶。 其实马夫人并未故意刁难。未经她同意,先斩后奏确实不合规矩,算不得正经纳妾。 光这一个理由,她就敢不让其进门。否则随便一个人往门口一躺,说要进门为妾,那还得了?礼法规矩何在? 再说了,马夫人也不是无所出。人家生了俩好大儿呢! 吴氏被怼郁闷了,本想做出自己替将军着想的样子,却被说成这样,一时不知如何狡辩。 忽然,她看到了马楚翼,伸手一指,“大少爷!大少爷!您应该认得妾身!” 马楚翼带着东羽卫现身,还穿着官服未脱。他今日派了周游等人当值,自己去邻县办事刚回来。 他看都不看吴氏一眼,上前向着端坐在椅上的马夫人揖了一礼,“请母亲安。” 马夫人摆摆手,“安不了!阿猫阿狗都打上门来了,还怎么个安法?” (/ht。 第1487章 第1487章 马楚翼站在阶下,神情恭敬地劝解,“母亲不必理会。没给主母敬过茶,谁认识都没用,说破了天也就是个无名无份的外室而已。” 众人皆点头,认为东羽卫的羽卫长说得对。 于理于法,没给主母敬过茶的,那都是外室。如今外室还这么张狂找上门来,主母怎么做都不为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把吴氏说得抬不起头来。 吴氏原本打主意先进了将军府,再哭诉一番,求夫人去帮她把儿子捞出来。 毕竟那是将军的儿子,于情于面,夫人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但在看到马楚阳的刹那间,她就知道计划落空了。 其实吴氏不来闹这趟,十几年都这么过了,只要马将军承认下来,她的身份就跑不掉。 如今她有种感觉,马将军来了也不好使。那种巨大的恐慌将她深深包裹着,如同当年与家人逃难时失散后的心情。 那时吴氏被马将军救了,抓到一根浮木,千方百计往人跟前凑,只想让他收留自己。 后来马将军给了她银子,让她自行留在一个镇上,还给她找了个烧火丫头的活计。 可她不愿意就此离开马将军,因为这可能是她一生中唯一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就在吴氏离开军营的头天晚上,她亲自做了两个小菜,打了两斤酒,请马将军一叙。 叙着叙着,就叙到了榻上。结果次日马将军还是将她送走了。 不同的是,将军给了她更多的银子,足有百两之多。 若就此打住,用那百两银子做点小生意,日子再怎么都过得下去。 但吴氏不甘心,就觉得做了将军的女人,身份终究会不同。 七个月后,吴氏挺着大肚子来找将军,终于能留下来。 直到真正留在将军身边后,她方发现,并没能等到想象的荣华富贵。 而且吴氏还干了件蠢事,为了表示自己不图钱,她就把那百两银子一股脑儿还给了马将军。 马将军也是绝,真就把银子收回去了。后来她才知,这笔银子是借的,当然就还了回去。 渐渐的,吴氏发现马将军是真穷啊。 他之所以穷,是因为总把伤兵接家里养着,又是买药又是给伤兵制衣。 她一个女人大着肚子,还得帮他照顾伤兵。反正她可以饿着,但伤兵不能。 吴氏跟马将军哭闹过,说再这个样子,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马将军点头道,你来了,确实开支不小。言语中,是嫌她增加了他的开销。 这就伤人得很!吴氏气得牙痒。她便知,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她的依靠。 她必须要生个儿子才行,估计是老天都可怜她,真让她生了个儿子。 这些年,吴氏拼了命将儿子往“将军儿子”这个身份上引,就是盼着儿子能出息,像马楚翼一样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将军。 (/ht。 第1488章 第1488章 只要儿子成了将军,她哪还用在乎马将军给不给她家用? 如今瞧着马夫人那一派雍容华贵的姿态,她才真正嫉妒得两眼发红。 合着马将军天天哭穷,是把银子全给了主母啊! 她再瞧主母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伤兵,一个个也是穿着上好面料做的衣裳,比她穿得还好。 心头那个豁口,越裂越大,全是寒气。 就在两个女人的眉眼官司间,马夫人也是忽然明白过来。啊哈,原来这个女人也没捞着老马那抠搜人的多少银子啊! 也是,老马那点俸禄能有多少?留点给他娘老子,再留一丢丢给她做家用,其余全都花在伤兵和马家军的各方面置办上。 真落这个女人手上的,还有个鬼啊! 这一想,视线扫过母女俩的衣裳,全都穿着布衣,心情真就好得不行。没有对比,就不知老马这人......啊哈,是个妙人。 那种隐秘的心思里藏着难以言喻的高兴,就是她吃过的苦,怄过的气,总算让别人也经历过了,还挺有意思。 马立扬风尘仆仆从碧霞关赶回京,还没回府就进宫面圣去了。 明德帝瞧着正值壮年的老马,头发都发白了,就有些恨铁不成钢,“可知朕召你进宫何意?” “末将惭愧。”马立扬单腿跪地,低垂着头,“末将未能把儿子管教好,冲撞了将士英灵,末将愿意受罚。” 明德帝心里微微一声叹息,“那你是否又知这么多将军,朕为何独独点了你来守碧霞关?” 这个问题......马立扬还真回答不上来。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有勇有谋最忠心吧。 他答不上来,明德帝却必须告诉他。 而另一头,马楚阳低垂着头正在跟马夫人认错,“母亲,儿子愚钝,似乎好像也许办了一件错事。” 马夫人心情好,宠溺笑道,“我儿最聪明,能办什么错事?我儿一出手,就把那庶子制住了,做得对!” 马楚阳摇摇头,撇着嘴,“母亲,儿子说的不是那件事。”他迟疑一下,还是说出来了,“去年中了探花,当时皇上让我们六个人各自写了一个心愿放在锦囊里,说是奖励我们在列国赛上的精彩表现。” “哦?还有这事儿?”马夫人惊讶了。 马楚阳点点头,气鼓鼓,“儿子蠢,儿子写的愿望是,希望父亲能多回京与母亲团聚。” 马夫人:“......” 大可不必啊!就,很心塞。 她捂着胸口十分痛苦,“这么好的机会,你就写了这?哎呦我的蠢儿子!你就不能写个赏黄金万两嘛!上邪!” 马楚阳确实是娇养长大的,从来不知银子的珍贵,“母亲不是很富有了嘛,要黄金做甚?” “谁还会嫌钱多啊!蠢儿子咧!你可知道今年瓷器价格大涨,要不是咱们跟侯府亲近,哪里能赚那么多?这都是贴着老脸走后门才要得着货啊!” 马楚阳摸了摸后脑勺,“那下次我见着皇上,求他让我重新写个愿望吧。” 马夫人见儿子愧疚,不由得笑起来,“那倒不必,我儿子出息就行,出息就行。什么时候等你娶个媳妇儿回来,我这颗心就安定了。” 御书房里,马立扬看着锦囊里纸条上那几行狗爬字,内心百感交集...... (/ht。 第1489章 第1489章 马将军做梦都想不到,竟然是他最看不上的儿子马楚阳,许愿让皇上把他留在京城,并非他表现有多突出。 碧霞关是守护京城的最重要屏障。有句话说,碧霞关破,京城破。 马将军一直沾沾自喜,觉得是自己的才能在一众将军中过于优秀,才会使得皇上看重。 明德帝叹口气,“你啊!成也儿子,败也儿子!” 马将军低垂着头,想起自己口口声声指责妻子把儿子养废了,就老脸一阵发烧。 他之所以觉得小儿子马楚阳废,就是因为大儿子马楚翼太优秀了。可细想之,大儿子优秀似乎也是人家自己优秀,他几乎从未暗中帮过大儿子。 倒是吴氏生的马楚源,他是真的上手教养过的。可教着教着他就发现,马楚源不是那块料,连扎个马步都没有耐性。 心眼多,跋扈,小家子气,爱占小便宜,还好高骛远......马将军多次提醒,马楚源左耳进右耳出,答应得好好的,转眼就忘了。 后来他就不想管了,觉得看过大儿子马楚翼,看谁都不顺眼。 原先马将军是打算把闺女接来放在夫人膝下教养,可刚提个开头,就被夫人怼得灰头土脸。 夫人说,“你是觉得我生不出来,还是觉得我太闲,又或是银子太多没地儿放?我还给你养闺女,想的什么好事?亏你说得出口!” 马将军被怼了,自然不敢再提这茬。 但他好生恼火。他那姑娘肉眼可见地越长越像吴氏,爱算计,小家子气。 他不是不清楚这些,可那是他亲闺女,又能怎么办? 齐公公进来报,“皇上,东羽卫周游求见。” “宣!” 周游连夜赶往附近吴氏等人所路经城池收集证据,又日夜兼程赶回来。 他向皇帝请了安,才说了正事,“经卑职调查走访最近的城池,吴氏等人以马将军的名义,向官衙和富绅索取一千七百余两银子......” 强制开城门,吃饭住宿买东西不给钱,强取豪夺,威胁逼迫......周游一一罗列,将时间地点银两数都报得清清楚楚。 马立扬惊呆了,老脸羞臊,恨不得有条地缝好钻下去。 周游又道,“马楚源还向人许诺,可让父亲在军中给人安排职务。” 言下之意,这就相当于卖官了。 明德帝越听脸色越不好,待周游走后,才沉声道,“马卿若觉得东羽卫的调查不实,朕可给你半月时间,自己去查。” 马立扬双腿跪下,额头贴地,匍匐着回答,“臣没有疑义。臣......这就回去清理银两,把不义取来的银两全部归还。” 他心知肚明,那娘儿仨,唯一能摘出来的只有他闺女。这里面犯的事儿,吴氏和他儿子马楚源没有一个能跑得掉。 明德帝心情十分沉重,“马卿你是个好将军,朕也知你这些年的俸禄全都贴补了军营和伤兵。朕,十分欣慰。不过,朕想和你说的是,顾好小家,才能让大家安定。” 马立扬羞愧万分,“末将有负皇恩浩荡!” “能把马楚阳这样的孩子教养得如此正派,如此优秀,你夫人功不可没。”明德帝话中意味深长。 (/ht。 第1490章 第1490章 马立扬回到府中后,才知明德帝那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降职了,从正三品淮安将军降到了正四品昭远将军。 碧霞关也不用他守了,仍旧派去守边关。 换句话说,他现在职级还不如他儿子马楚翼呢。 那碧霞关由谁去守呢?自然是他那优秀的大儿子马楚翼。 那马楚翼的东羽卫羽卫长又由谁接呢?那就是去年的武举状元郎唐星河,而马楚阳为东羽卫左前司。 这还不止,随着一系列的职位变动,一道圣旨降到了将军府。 这道圣旨是给马夫人的,封其为一品诰命夫人。 明面上是马夫人教子有方,暗里却是马立扬这些年的俸禄实打实花在了军营里,换来了一品诰命夫人头衔。 马夫人捧着圣旨喜笑颜开,就觉得吾皇圣明,银子没白花。 也是这一刻,她觉得私奔有了实质意义。不然亏得慌! 但话得这么说,“我两个儿子优秀啊,给为娘挣了个一品诰命夫人回来。啊哈,靠你爹是靠不上的!还得靠儿子!” 马将军瞧着夫人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也是高兴的。但高兴中又带了些酸楚,就觉得当年若没招惹上那样一个女子该多好。 原本他也应该风光无限,也应该家庭和美,可现在夫人正眼都懒得瞧他了。 心伤了就是伤了。 以前还指望他为她挣下诰命夫人,现在人家不缺了,他就更没底气。 马将军还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些家里的伤兵府卫,一个个都是真心夸赞主母待人好,从未苛待。 越是发现夫人好,就越是看不得吴氏的小家子气。 马将军在客栈里逮着这母女两个,逼着她们把强取豪夺的银子交出来。 吴氏气得全身发抖,“将军不急着想办法把儿子接出来,却一来就问我要银子!将军,难道他们就不是你的儿女吗?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女人吗?” 马将军使了个眼色,让副将把闺女带出去。这才冷笑一声,“吴氏,你还敢提当年的事!你那点小心思暗算于我,我栽我认了。但你若想用那件事来绑我,你就打错如意算盘了。” 吴氏眼眶一红,“将军,妾身不是那个意思。” “你现在是哪个意思都不重要!”马将军叩了叩桌面,“先把银子交出来,否则死罪一条!” 吴氏猛将包袱抱在怀里,“不,这些银子都是我的!你不能拿走。” “那你就得死!”马将军一把抢过包袱,打开一看,心塞极了,竟然有三千多两银票。 吴氏不死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军,我分你两千,剩下的你留给我好不好?” 她穷怕了!将军给的那点家用,真就是刚够吃饱饭。她也想如主母那样穿金戴银,雍容华贵做人上人。 马将军的话如一盆冷水泼下,“这些银子我必须还回去,否则你死罪难逃。就算还回去,你也得服劳役蹲大狱。不止是你,还有你儿子马楚源!” (/ht。 第1491章 第1491章 马将军并非吓唬吴氏,才说得这么可怕。因为衙役已经在客栈外等着拿人了。 其实若真论起来,吴氏和其子马楚源理应处斩。因其涉及多项罪名,尤其是还跟“卖官”搭上了边。 皇上念及吴氏是个无知妇人,马楚源只是个十一二岁少年。二人也就是随口咧咧,还未实行实质性卖官行为,又加之马将军的军功,最后才保了两人性命下来。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二人均流放漠州服劳役,终生不得踏出漠州半步。 吴氏傻眼了,听马将军一项一项罪名罗列出来,越听越害怕,越听越绝望,猛然爆发出尖厉的叫声,跪倒在地磕头,“将军救我!将军救我啊啊啊啊啊我不能去漠州,我跟将军去军营。再苦再累,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迟了! 马将军任凭其哭求,无动于衷。这些年,他被所谓的妾室和子女压得心里慌。 妻子日渐淡漠,渐行渐远,昔日恩爱早已成空。他心里苦,是以从不敢将吴氏带回京城给妻子敬茶。 如同马夫人所说,未敬过茶的妾室,就不是正经妾室,顶多算个外室。 是以吴氏所生子女,如今均未上过族谱,还都算黑户。皆因妻子一日不松口,他就不敢私自越过去自行处理。 马将军的俸禄是直接从军饷里发放。有时,他故意拖上好几月不寄家用,只盼着夫人来信催一催。 可夫人就当他不存在一样,根本就断了联系。后来他便不敢如此,老老实实按月寄家用,却也没能盼来夫人的只言片语。 这一年余,马将军回了京城才发现,将军府已非往日那个破烂将军府。 如今那真就是富丽堂皇猛然,马将军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莫不是夫人也如吴氏一般,打着他“淮安将军”的名号四处敛财吧? 一想到这个,他额头冷汗冒出来。 院里那些花草树木无一不费银子,桌子板凳也都是用上好的楠木精雕细琢,连他这种大老粗都能发现家里的物什摆件,哪哪都是大户人家才有的。 马将军早前也问过,可夫人答他,“借的银子。” 他顺口又问,“跟谁借的?” 夫人答他,“护国公府。” 他便信了。夫人和护国公府现任主母自来交好,两家儿子更是好得穿一条裤子。 如今细细思之,怕是大有猫腻。马将军可以不管吴氏和那个教不好的儿子,但不能不管发妻的死活。 想到这,他顾不上吴氏的哭求,拔腿要走。 吴氏死死抱住他的腿,哭得梨花带雨,“将军!将军!求你救救源儿!那是你儿子,你亲亲的儿子啊!” 马将军心里无比烦躁,叫来等在外头的衙役将吴氏带走,风风火火赶回将军府。 他急坏了,问过下人知夫人在书房里,便匆匆赶至,推门就逼问,“家里的银子怎么来的?” 马夫人知丈夫那点心思。吴氏打着他的名义敛财无数,他便以为自己也是那等不要脸的,不由得心里有气,但不气自己,只气他,“你猜!” 马将军勃然大怒加大急,“糊涂!实在是糊涂!” 马夫人端坐在楠木椅上,抬头看着马将军,微微出了神。 这男子多陌生啊!她到底是怎么把他给看上了,为他义无反顾私奔的? 第1492章 第1492章 因着私奔,她永远回不去秦家了。虽然秦家早已没有她牵念的人,父亲母亲见利忘义,兄弟姐妹人情冷漠,可祖母是最疼她的啊。 祖母临死都没能再见她一面,嘴里念着她的闺名,落不下那口气。 她后来听堂姐用嘲讽的语气说起,每每想及心如刀绞。可她义无反顾热烈奔向的男人,最终背叛了她,寒了她的心。 这都算了,如今还来质问她,银子哪来的? 这是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那还过什么日子呢? 她清冷开口,单刀直入,“马立扬,和离吧。” 马立扬一怔,“你说什么胡话?” “没说胡话。”马夫人无比清醒,“将军可还记得当日你对我许过的誓言?” 马立扬现在一脑门子都是夫人有没有敛财,哪还记得年少时的誓言? 见他怔愣不说话,马夫人便提醒他,“将军许我誓言,此生不纳妾。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马立扬老脸一红,“那都是随便说的话,当不得真。” 马夫人淡淡一笑,“可我傻啊,我当真了。你违了此誓,老天忘了处罚你,可我过不了这坎,日子就没法过了。将军,你若不肯和离,我就闹上金銮殿,请皇上来评评理。我倒想看看,皇上是怎么看待一个言而无信的将军?” 马立扬这才发现夫人不是闹着玩,正要说话,就听到外头有个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 “爹爹”那声音怯怯的。 马立扬背脊一凉,这一声“爹爹”就像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 年少的誓言犹言在耳。 那时他是个穷小子,她是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 她的玉佩被小偷偷走,他为她追了几条街。他将玉佩还给她,她将芳心许了他。 她一无所有热烈奔向他。 他热泪盈眶许她诺言,“我马立扬此生不纳妾,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他没说的是,他与吴氏酒后缠绵的那晚,便是惊雷阵阵,雷鸣电闪。 这些年,马立扬刻意忘了这些。总拿着诸多借口告诉自己,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他已经够洁身自爱了。 他就算纳妾,也绝不会宠妾灭妻! 他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事实上,马立扬也是这么做的。他并不多喜爱吴氏,也不流连床榻上那点事。 他有时出征,一出去就是好几月,连吴氏的面都见不上几次。 他就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对得起发妻。 可马立扬忘了。一个敢为他私奔背叛整个家族的女子,性子是何等率真果敢,又岂是真正好相与的?又岂是能咽得下这口气的人? 马夫人将视线投向门口那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淡淡陈述一个事实,“将军,我后悔了。” 马立扬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心也慌乱无比。 第1493章 第1493章 历经半辈子,马夫人终于在曾经热烈奔赴过的男人面前,吐露了真心话。 将军,我后悔了。 后悔与你两情相悦,后悔义无反顾奔赴山海。 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一句忘了的誓言,和男子自以为是比草贱的深情罢了。 马夫人忍了这些年,真就单纯只为了诰命夫人以及正妻之位。 她占着位置,不让小妾扶正。 如今小妾犯错要被流放,她诰命夫人也到手了。她不和离,还等什么? 且她征求过两个儿子的意见,说自己和离也许会影响他们的亲事。 大儿子马楚翼说,“明昭姑娘和明家应该都不会介意这件事,母亲不必顾虑。若是真想好了,儿子以后愿做母亲遮风挡雨的伞。” 小儿子马楚阳说,“我一个探花郎,要样貌有样貌,要仕途有仕途,有的是人抢着要。母亲不必顾虑,您已经是诰命夫人了,老马唯一的用处都没了,还留着他过年吗?” 大儿子知母亲寒了心,小儿子是本来对老爹没有感情。两个儿子都站在母亲一边。 但此时马将军显然还未看清现实,只一味追问马夫人的银子从哪里来的。 他就想着,若是不义之财,得赶紧还了。若是有罪,他拼了所有军功,都要将嫡妻摘出来。 他正自我感动呢,就见他那外室的女儿马青青悄无声息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马夫人面前,“求母亲收留,青儿愿侍候母亲。” 这话说得! 连马将军都听得膈应,“青儿,起来。我自会安排你的去处。” 马青青不肯起,学足了她娘的柔弱眉眼,“青儿只想乖乖做母亲的女儿。” 马夫人一言难尽地看着马立扬,似笑非笑,一语双关:“将军,您看这算不算个笑话?” 她自己私奔是个笑话,面前跪着的外室女儿也是个笑话。 马将军一时无言,脸色极为精彩。他听懂了夫人的自嘲,再次想起年少许下的狗屁誓言,也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 他继续追问,“银子到底哪里来的?” 马夫人凉凉一笑,“合理合法赚来的。不过,那些银子都属于我自己,跟你没有半文钱关系。我和离了,这里的一花一草我都要搬走。放心,辱没不了你的两袖清风。” 说完,她叫来贴身嬷嬷,“把锁在库房里的账册拿来。” 嬷嬷领命而去。 片刻,府卫们抬着一箱箱账册进来,看了几眼将军,叹口气走了。 马夫人起身,将一个匣子里的银票拿出来递给将军,“这是这些年你给的家用,我一文未动,还给你造了册。点点吧。” 马将军木讷地接过银票和账册,果然见上面一笔笔记着数目。 马夫人悠悠道,“你给的这点银子,呵,还不够养府卫,就更别说我那探花郎儿子的开销了。” 她那探花郎儿子可是吞金兽,但凡京城流行的衣物,她必给儿子买。 她儿子就是要穿最好的吃最好的,在外头手也不能太紧,没了脸面。 第1494章 第1494章 光是早前国公府族学里,她打点上上下下的教谕都不知用了多少银子。 她是按照世家公子的标准来娇养儿子的,“事实证明,我养的儿子废不废,皇上有眼睛会看,不用你整天骂他是废物。” 马立扬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夫人,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那意思?你一年多前,回来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养废了儿子。”马夫人心头郁气难消,“我还以为你那外室多会养儿呢!我还以为你亲自教养出来的儿子多厉害呢。搞了半天,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坑蒙拐骗,还卖官!啧!马立扬,你是怎么有脸骂我儿子是废物的?” 马夫人还没说完,“我问过了,翼儿也不是由你亲自教养。他的启蒙恩师是忠武将军,我说得对吧?一是他自律,二是忠武将军用心,才有了翼儿的今天。而你马立扬,凭白得了两个好儿子,那都是我生的!” 她冷睨着地上跪着的小姑娘,“你呢,也别叫我母亲,我当不起。” 马青青低垂着头抹泪儿,却是心里盘算开了。若是主母跟爹爹和离了,她就住在将军府,到时她就成了府里的正经主子。 她指望不上她娘和哥哥了,一切只能靠自己。 她见主母将一箱箱账册打开,她爹便一本本胡乱翻看。 越看,她爹的神色越慌乱。 她想着,主母是不是跟她娘一样会被流放了?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马将军才放下心来,“这些年来,你都在行商?” “不然呢?”马夫人悠悠一口茶入喉,“等你那点家用不得饿死?现在才想起来问,合着这一年多你吃下去的山珍海味喂狗肚子里去了?” 马将军老老实实回答,“我以为你找你娘家接济的。” 马夫人讽刺地看着他,“你以为我还回得去吗?祖母走的时候,我都没能看上一眼。呵,马立扬,你是真对得起我!” 马将军被迫与夫人和离了。 如果夫人是那等柔弱无法自立的女子,他是怎么都不肯和离的。因为他觉得她离了将军府,没法活。 可在他看过那些账册后,才发现是自己占了夫人的便宜。 他不和离,倒好像是舍不下夫人的银子。 马将军忍着悲痛,签下了和离书,又让人把马青青送往老家,让她去给父母尽孝。 无论马青青怎么哭求,都没能改变马将军的心意。 和离完的第二日,马夫人就搬吉祥街去了。 吉祥街和如意街是连着的。她早在经常出入少主府时就置下了这处宅子,想和时安夏做邻居。 将军府是朝廷赏赐给马将军的,她不要。但里面的一草一木,连地皮她都铲干净移到了新宅。 当搬完最后一把凳子,将军府已空空荡荡。马将军心如刀绞,“夫人” 马夫人,不,如今已是秦姑娘,说话利落,铿锵有力,“将军保重。” 一如当年她英姿勃勃,笑看着他,“你晚上去城东等我,我回家取些银子就跟你跑。” 恍然若梦,马将军戎马半生,终落了个孤独终老。他不由得想,除了错上了吴氏的榻,他还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一个曾经愿意为他付出所有的女子,如今竟义无反顾,不带一丝留恋离他而去? 第1495章 第1495章 马将军十分悲伤。但人与人的悲喜总不相通。 他小儿子马楚阳兴高采烈,丝毫不掩饰,“哈哈,等我干娘回来,我走几步就能去看她了。父亲,反正你喜欢家徒四壁,你一个人过吧。我废,吃不了苦,只能跟母亲享福去了。反正打我记事起,你也没管过我,没管过我母亲。” 若在往日,马将军会操起家伙揍人。但自看到夫人记的家用账本,和那一笔并不多的银两,他沉默了。 他确实没管过儿子,也没管过儿子们的母亲。 他为人夫不称职,为人父也不称职。活该他活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马楚翼多少还有些心情沉重,“父亲保重。儿子咳,今后住在军营。” 马楚阳撇嘴拆台,“马楚翼你真虚伪!你分明让母亲给你留了最好的院子。啧!最讨厌你这种两头讨好的行为,还得是我,恩怨分明!” 秦氏,名芳菲,却在这时出言制止,“阳儿,不能这么说你哥哥。和离是我和你父亲两个人的事,但你父亲永远都是你的父亲,这一点你要记住。” 马楚阳立刻恭恭敬敬向母亲施了一礼,“儿子记住了。” 啧,他母亲格局真大啊。 马将军看着保养得宜的秦芳菲,依然在儿子面前维护自己做父亲的尊严,心头真正是百感交集。 又见她召集府卫,“今日我当着马将军的面问问你们,若愿跟我走,我自当欢迎。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毕竟这些府卫,都是马将军的旧部。 府卫们齐齐抬眼去看马将军,眼神里都透着一丝不忍。 马将军也不为难他们,挥了挥手。 府卫们便跟着秦芳菲走了。这些年,他们都早已当她是主子,是家人。 她不止从未苛待,对他们还十分尊重。 马将军和离之事如长了翅膀一般,在京城炸开了锅。 明德帝也是万万想不到,摇摇头,“朕前脚封她一品诰命夫人,她后脚就跟老马和离了。” 他的本意其实是想为马将军稳固小家,谁知起了反作用,直接把人小家给搞离了。 齐公公试探着问,“那这一品诰命夫人还作数吗?” 明德帝正色道,“金口玉言,圣旨都下了,岂能儿戏?朕只是没想到唉!” 齐万事通安慰主子,“您也别觉得过意不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老奴听说,马将军的两个儿子高兴得很呢。尤其是咱们的探花郎,简直人逢喜事精神爽。” “哼!”明德帝忍不住笑,“恐怕他现在最后悔的,是写了个想要老马调回京陪他母亲的愿望。朕得防着他些,省得他来找朕要求改愿望。” 他提笔给唐楚君写了信,顺口说起马将军和离之事。 刚到幽州的唐楚君收到信后,又给明德帝回了信。这一次,随着这封回信,还多加了一封给秦芳菲的信。 秦芳菲收到唐楚君的来信时,正在指挥人种植蜡梅。她早就眼馋唐楚君后院的蜡梅,风一吹,满宅子都是香气。 她也要!咱有银子在手,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遮遮掩掩。 晚间得了空,秦芳菲又反复读了几遍唐楚君的信。信中都是他们游历山川的喜乐过程,偶有惊险,也是一种别样人生经历。 总结来讲,就是天高地阔,非后宅那一天井所及,得空应该四处走走,方能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秦芳菲喜滋滋回了信,说我这里也有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事儿。 第1496章 第1496章 原来,马将军那外室吴氏和儿子马楚源被流放,心生不忿。吴氏哭闹无果,据说被押送离京当天,亲口扬言马楚源根本不是马将军的儿子。 现在满京城都在传这个事儿,不管是真是假,都羞得马将军老脸无处安放。 马将军又去边关了。临行前,他将空置的将军府还给了朝廷。 明德帝收回了宅子,又赐下另一所宅子给马楚翼做将军府。 换言之,马楚翼以后和明昭成了亲,明昭住进将军府就是当家主母。 且马将军家的那些吸血虫,已经没法认门了。 秦芳菲洋洋洒洒一大篇,还意犹未尽。要不是冬天已经寒下来,她都想直接去幽州找他们汇合呢。 她却不知道,时安夏等人游历了一大圈,连永乐郡都去走了一遭,就是为了拖到冬季来幽州办大事。 因为据时安夏的记忆,这一年的幽州,冬季会有一场史无前例的地震,震中便是幽州州府长安郡郡城。 因为长安郡城人口密集,地震又发生在半夜,简直死伤无数,惨不忍睹。 早在年初时,工部尚书高品源便接到明德帝旨意,派了大量工匠来到长安郡城加固房屋。 户部尚书唐楚煜派人准备了足够物资,屯在郊外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幽州驻军也被大量调到长安郡驻守。 总之,所有该做的该准备的,都已经完成,如今就等着那一场地震来临。 幽州长安郡之所以繁华,和其与梁国接壤有很大关系。 一边是北翼幽州州府长安郡,一边是梁国琛州州府东安郡。 这两郡有意思,中间隔着一条街,街这边是北翼,街那边是梁国。 两国互通有无,边贸繁荣。 长安郡忽然集结驻军和屯集粮食,自然引得东安郡上下震动。 梁国琛州刺史吓得赶紧上报朝廷,觉得北翼要和他们开战。 这时候的梁国墉帝还很管事,立刻效仿。 内阁首辅王易王大人主动请缨驻守东安郡,礼部尚书吴贤文也表示愿意一同前往。 两人等这一刻等很久了。 早在两人出使北翼时,恒帝就告诉过他们,据北翼有道行的风水师算出,幽州地界会发生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将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而东安郡也是受灾地区之一。 但二人一直将信将疑,毕竟地震能是风水师算得出来的吗? 可当初恒帝表情郑重,还是让他们暗里把此事记在心上。 就等琛州刺史把北翼的异动报上朝廷,他俩才能有理由请旨前往。 墉帝准奏,另外派了骁勇将军聂战带兵进驻东安郡。 两位大人心里怀疑归怀疑,但手上事务一点不懈怠。照葫芦画瓢,加固房屋,屯集大量粮食等物资,就等着所谓的大地震到来。 第1497章 第1497章 这日,两人在东安郡巡查了一遍加固的房屋后,便找了个茶馆雅间坐下。 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二人不由得神神秘秘嘀咕上了。 王大人一脸凝色,压低声音道,“贤文老哥,你说若是恒帝真要夺权逼宫,咱们应该作何选择?” 关于这个问题,吴贤文已经想了一年多,“自与恒帝一别,我就在想,恐怕迟早有一战。如果恒帝真有此想法,咱们唉!只愿战争能把死伤降到最低,不要过多祸及百姓才好。” 王大人闻言摇摇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但小皇帝有小皇帝的立场。我想过了,我俩本就是小皇帝的人。他若是真有心” 此时,房门被叩响,吓了二人一跳。 一细听,三长两短的叩门声,均大喜,这便慌忙起身开门迎接。 来人正是他们日夜牵挂的小皇帝岑鸢。 二人齐齐要跪,被岑鸢一手扶住一个,“无需多礼。” 岑鸢率先落座后,二人才坐到了对面。 听得小皇帝道,“二位不必焦虑,我不会选择在百姓安居乐业的时候夺权。若我哪日想要重回那个位置,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墉帝昏庸无道。” 二人知小皇帝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满脸羞愧。朝堂最忌忠于二主,他俩犯的是大忌。 岑鸢仿佛能读懂他们的心声,淡淡道,“二位大人忠的是百姓,并无错处,不用放在心上。今日我来,是想与你们共商,如何安排好百姓有序撤离的事宜。” 长安郡城公主府。 连日来风雪肆虐,唐楚君、姚笙和于素君齐齐感染了风寒,可把西月忙坏了。 红鹊等人也是一刻不得闲,几个屋里连轴转。 北茴接过药盘,对红鹊道,“夫人吩咐了,小红鹊你如今是公主身份,不用做这些。你和沐桑公主赶紧去歇着。” 红鹊道,“除了咱们夫人是公主,哪来那么多公主?北茴姐姐,你去照顾夫人。她那个身子骨,自落水后一直畏寒,我担心她别也感染风寒。”她说着利落抢过药盘,“我去给姚老夫人送药。” 她眉眼长开了,更显艳色,真真儿出落成一个大美人。她抬起头对沐桑道,“姐姐,你去歇着是真的。这些不用你忙活。我送完姚老夫人的药,就来端于大夫人的药。” 沐桑瞧着妹妹,温柔地笑了,“不打紧。反正我没事做,歇着会胡思乱想。我把药送去给于大夫人就好。” 这一路,她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变成一个会做很多活计的普通姑娘。她学会了做北翼的菜,北翼的京城方言也学得十分利落。 沐桑刚把药端过去,时安雪就从屋里迎出来。小小的姑娘已经隐隐能扛事儿了,“沐桑姐姐,我来我来。天儿太冷了,你快暖暖手。” 她接过碗的同时,也将手中的汤婆子塞进了沐桑怀里。 二人一起进了屋,时安雪笑着喊,“夜宝宝,快招呼客人呀。” 夜宝儿便是摇着尾巴,围着沐桑转了好几圈,还汪汪叫了一通。 沐桑顺手揉了揉狗头。她笑起来跟红鹊很像,十分得夜宝儿欢心亲近。 沐桑跟着时安夏一行人,渐渐变得开朗。从一言不发,到跟时安雪等人待在一处也不会觉得不自在。 时安雪是得了母亲吩咐,刻意对沐桑亲近了些。 第1498章 第1498章 于素君跟时安雪说,女子这一生,会遭受许多挫折和意外。沐桑姐姐就是遭受了意外,很可怜。 时安雪从来不问沐桑姐姐遭受了什么意外,小小年纪其实是一知半解的。毕竟在维那部落时,流言四起。她便是对沐桑多了几分友善,为人处世隐隐透着几分大家闺秀的教养。 夜里,时安夏从姚笙屋里侍疾出来,望着漫天大雪,便是想起重生回来已两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啊。 她一袭红色狐裘披身,缓缓行走在公主府的抄手回廊间。廊下红色灯笼被她用手指一拂,轻轻摇晃起来。 南雁从屋子里追出来,将汤婆子塞进她手里,“夫人,这冷的天,快别凉着。” 多么相似的场景,光景却已大是不同。 时安夏看着南雁,温温一笑,“南雁,阿娘体弱,劳你尽心照顾。” 南雁亲昵的,“夫人说的什么话?姚老夫人为人和善,待奴婢好着呢。奴婢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才能跟着夫人,跟着老夫人。” 时安夏伸出被汤婆子暖过的手,轻轻拉着南雁,“是你心地善良,守得住本心,才能有今时今日的好日子。” 南雁被夸得不好意思,忙道,“夫人,奴婢进去侍候了。姚老夫人身边离不得人。” 时安夏点点头,自言自语,“也不知过几日这风寒病症能不能好?” 南雁边走边扭头回她话,“能好能好,夫人,放心吧。” 北茴来接夫人回屋,远远拎着灯笼迎上来。 时安夏问,“少主回来了吗?” 北茴摇摇头,“少主临出门时有交代,让您早点睡,不必等他。” 时安夏默然不语,回屋坐在条凳上任凭北茴拆了发髻,梳洗停当后,便歪在软榻上看书等岑鸢。 热孝期早就过了,她和岑鸢游历山水的一路一直是住一屋。 她习惯了等他一起睡。他知她习惯,便也很少让她等。 今日是个例外。她心知岑鸢去见梁国重臣商议撤离百姓之事,想必会耽搁一阵。 屋里有地龙,倒也不冷。 时安夏穿着中衣,身上盖了单薄锦被看书,看着看着,书掉落到一侧,她也歪歪枕着那个扫尾子抱枕睡着了。 她梦到自己莫名写了一张和离书给梁国恒帝,还说,“我不想跟你去梁国,后宫的日子我过怕了。” 梁国恒帝却将和离书撕得稀烂,怒斥她,“你当朕是什么,想扔就扔?” 说着就将她一把抱住,抵在桌前。 她一惊,醒了,睁开迷蒙的眼睛。 岑鸢便是双手撑在软榻上深深看她,“什么意思?你要和离?” 时安夏结结巴巴,“没,没有的事。就,就只是做了个梦。” “做梦都梦到和离呢。”岑鸢眸色一深,“看来,果然是梦里啥都有” 第1499章 第1499章 岑鸢俯身,双臂撑在时安夏的身子两侧,暧昧又极具侵略的意图。 他声音低沉磁性,带着特有的蛊惑。微扬的唇角隐着笑意,更显得克制诱惑。 时安夏抬起美眸,水漾漾地看着眼前男子。 他也只穿了中衣,紧致的肌肉在薄薄的衣裳里若隐若现,散发着不言而喻的力量感。他身上还有刚沐浴过的清新味道,微压过来时,扑面而出一种杏花春雨的湿润暖意。 但时安夏知道,岑鸢不会真的向她索取。 因为她还小。 他总说,她还小,没长大。他要等到她十八岁的时候才圆房,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规矩。 其实平时他喜欢亲她,可总是浅尝即止。她便傻傻地看着他撤离,听他说,“等你再长大一点。” 时安夏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都及笄了,成亲了,怎的还没长大? 她想早点给岑鸢生个孩子。这是在得知上一世他满心欢喜要迎她为后,却被北翼臣子害得生不如死时起的念头。 她想着,这辈子就算拼了命,也要跟他圆圆满满走完一生。 哪怕她中了什么见鬼的绝情蛊!她不信自己连一个虚无飘渺的蛊都战胜不了。 热孝期过了以后,这一路时安夏暗示过好几次,都被岑鸢慌乱逃掉了。 她现在怀疑中绝情蛊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今日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应该可以了? 时安夏咬了咬水润的唇瓣,伸出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胸膛。 若有若无的指意,在他坚硬的肌理上行走。就那么玉指一勾,中衣便散开。 他眸色深了深,哑着嗓音问她,“坏姑娘,你想做什么?” 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他,“你说呢?” “别闹。”他握住她的手。 她美眸流转,横他一眼,直接堵上了他的嘴唇。 温柔软糯的湿意,她分明感受到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了一下。 只那么一下,她脑子便无比清明。 时安夏甚至有空去说服自己:我喜欢他亲我,这不是爱又是什么? 绝情蛊是什么鬼?她不信邪! 她重生回来,体内根本没有什么绝情蛊。凭什么要受控制? 时安夏脑子里这么想着,那个亲吻更加狂热。 仿佛杏花春雨洒落一身。她满身湿意,伸手勾住岑鸢的颈项,想要加深这个吻。 起初是她主动,后来却是他主动。 岑鸢全身紧绷,将时安夏压在软榻上,直到看见小姑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那眼神如此纯澈清明。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来,刹那间他也清醒过来。 他便知绝情蛊对时安夏的影响还是太深了。或许在她心里,他和北茴红鹊是一样的,没有多少不同。 可她对他却需要花一百个心思,尽一切努力把两人之间的时间和空隙填满。 她在完成对他的承诺:把他放在第一位。 他看出来了,小姑娘很努力。 第1500章 第1500章 可爱情,不是努力就有的。就如同于他而言,曾经也想过忘记她,与她不再有交集。 可他做得到吗?最终他还是一步一步向她靠近了。 岑鸢看得到小姑娘对他的努力。 她是那种无比自律又桀骜不服输的人。她在努力和绝情蛊留下的阴影对抗,越是如此,他越是心里不安。 至少,再等等,等她再长大一点。 岑鸢低沉好听的声音在时安夏的头顶响起,“夏夏” 他想问:我是不是成了你的负担? 可终究,他问不出口。 他还是太贪恋与她在一起的时光。 时安夏却捕捉到了他的心声,“夫君,我不辛苦。你也不是我的负担。我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日子,真的。” 她心里无比酸楚,笑着伸手捏他的脸,哄着他,“笑笑!我夫君笑起来最好看了。” 岑鸢笑了,一把抱起她娇软的身子,大步上了床榻。 红帐落下,他圈着她的身子,却再无多余的动作。 时安夏心里轻轻落下一个叹息:今晚孩子又没着落了好急。 岑鸢是知道怎么分她心的,“我想到了一个把人吸引到芸城的办法。” 果然,时安夏立马就忘了想要孩子的事,撑起身子问,“什么办法?” “明日开始,咱们在芸城举办一个低价年货节,吸引长安郡城的百姓去芸城置办年货” 芸城跟长安郡城相隔七十里,也算一个大城。把一部分百姓分流到芸城,到时再把剩余的百姓集中赶到一块没有障碍物的空地上,如此便能把死伤降到最小。 且工部除了加固长安郡城的房屋,周边几个城池郡县的房屋都有加固。 在芸城举办年货节,已经是岑鸢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天灾跟人祸还不同,人祸可以阻止,天灾只能尽量减少伤亡。 次日,幽州洛家来人拜会少主。 少主将任务分派出去,先印传单,单子上写明芸城正在举办低价年货节。 有的东西便宜得简直跟白送不要钱一样!传单一发出去,整个东安郡城的百姓沸腾起来。 沸腾归沸腾,但大风大雪的,从东安郡城去往芸城也不是一件易事。 好在公主驸马为了这个芸城年货节有安排,城外整齐排列着一辆辆马车,从早到晚无偿从长安郡城将百姓拉到芸城。 沿途一路都有驻守的将士铲雪开道,马车跑得无比欢快。 当然,百姓到了芸城才发现,无偿马车是单边的,不是有来有回。 但也不失望,因着芸城那边为了欢迎长安郡城的百姓,还无偿开放了客栈住宿。 据说,这笔银子由朝廷补贴。 百姓们都说,皇上宠爱海晏公主,连带公主的封地幽州也格外受重视。 总之长安郡城的百姓只要在芸城年货节上买了东西,就能无偿一日三餐,无偿住宿。 听说几日后,还有一批特别低价的年货从州外运来。加之吃住不成问题,许多百姓就安心住下来,等待那批年货到来好采购回家过年。 长安郡城百姓这个年过得格外火热,就感觉天大的馅饼掉自己头上了。 尤其海晏公主和驸马还亲自现身年货节,更是带来了一波又一波的热潮。 第1501章 第1501章 时安夏平易近人问商家什么货物最好卖,什么东西最便宜。又问百姓最满意年货节上的什么东西,价格是不是跟宣传单上的一样?是不是没骗人? 商家喜笑颜开,百姓乐开怀,都赞年货节好。 “草民长这么大,还从没一次买全这么多过年的好东西。” “公主,明年还有年货节吗?” “公主,年货节简直太合草民心意了!草民赚得盆满钵满!” 便是有人问,“卖这么便宜,你们还赚得多吗?” 商家答,“朝廷有补贴银两哦!换句话说,就是朝廷为你们付了大半银两。你们买得多,朝廷就给得多。你们占了朝廷天大的便宜呢!” “那还等什么?继续买买买!买得多,赚得多!” “对对对,买得多就是赚得多!这种好事恐怕不是年年有!” 时安夏笑着点头。 这种好事当然不是年年有。若是年年有,国库空虚得明德帝要发晕。 但话得这么说,“幽州是本公主的封地。今年是我第一次来封地上过年,愿与民同庆。” 众人喜滋滋齐呼,“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时安夏姿态端方,脸上盈着淡淡的笑意。 百姓们的看点渐渐跑偏了,就觉得海晏公主长得多好看多喜庆啊。 她一说话,就让人觉得寒风不冷,春天来了。她哪怕不开口,往那一站,就让人觉得喜气洋洋要过年了。 百姓们看完公主,再看公主身边的驸马,高大俊朗,无与伦比。 “嘻嘻,第一次看到活的公主驸马呢。” “小声点,不想要命了嘛?这么议论皇族。” “没什么的喽。公主驸马很平易近人的,你看,他们也在亲自买年货呢。” “哎呦,真的!他们买的啥?我也去买点。” 原本还有百姓早前觉得天上掉陷饼,肯定后面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如今见了公主驸马亲临年货节,也就打消了疑虑。 时安夏现身年货节,可不光是为了打消百姓的疑虑,也是在向各级官员施压,让他们办事尽心些,老实点。 朝廷此次拨了巨额救灾银,这里头可操作的环节就多了。 要是哪个不长眼的,被她逮到贪墨救灾银,无论数量多少,那都是要人头落地的。这个信息,早在救灾银到达时,她就三令五申。 如此过了三四日,长安郡城的百姓转移了一半去到芸城。 芸城压力陡然增大。 还有两日,地震就要来了。 时安夏又让人加大力度宣传,继续转移。如此又转移了一大半人。 芸城所有客栈都爆满,住不下的,就住百姓家里。 提供住宿的百姓也有银两补贴,这个年关过得不一般。 可到了最后这日,芸城只准进不准出,有百姓就察觉到不对劲了,纷纷闹着要回长安郡城。 有那坏心眼的,在城内试图引起骚乱,刚点了火,就被普通着装的巡防驻军抓了。 第1502章 第1502章 还有些煽动百姓闹事的,也是直接就被当街抓走,扔进大狱。 非常时刻,没有功夫跟人讲道理。 如此一来,百姓们便知人群里隐着无数巡防官员,一时心头更加恐慌,纷纷涌向城门,吵闹着要回家。 正在这时,一声“公主驾到”,使得众人纷纷停下。 随着这声唱喏,海晏公主身披红色披风,在驸马和随侍官员的簇拥下,缓缓走上城门城楼。 城楼上,烈烈狂风,掀起红色战衣。 鼓声四起,是那种沉重的战鼓声。 与人斗,与天斗,都必须斗下去。 时安夏俯瞰城下,面对聚集的百姓,深吸一口气,准备了一套既安抚又警示的说辞:“据钦天监精心测算,今日长安郡城可能会遭遇一场地震。” 她的声音清晰坚定,透过喧嚣的人群,传达到每一个人耳畔。 她身后一直半信半疑的官员虽然早就被告知,却在这一刻重新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庄重和肃穆。也是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地震可能真的会来。 百姓们闻言,一阵骚动。 时安夏继续道:“皇上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深知百姓安危乃国之根本。从年初就下令做好应急准备。大家也都看到了,朝廷派遣工部户部专使,携带救灾物资,加固各地房屋。以确保一旦灾情发生,能够迅速响应,救助受灾民众。” 她每停顿一下,战鼓就响一下。 每响一下,都像重锤敲击在百姓的胸口。 安排的舆论导向者在此时正发挥作用,起了个头,“我们北翼的皇上真好!” 百姓们跟上,“天哪,准备了一年!怪不得年初的时候,就有人来给咱们无偿加固房屋呢。” “生是北翼人,死是北翼鬼!” 有人振臂高呼:“来生还做北翼人!” 万千声音跟随,形成一阵阵声浪,与战鼓声融为一体:“来生还做北翼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千岁千千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千岁千千岁!” 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等城下山呼海啸完,时安夏目光扫过城下众人,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此期间,本公主恳请各位乡亲父老,务必提高警惕,勿听信谣言,保持社会秩序稳定。本公主坚信,虽天象示警,然上下一心,定能共克时艰。” 有人提高嗓音问,“公主,那要是钦天监算得不准呢?” 时安夏微微一笑,“钦天监已经精准测算到地震将发生在今夜丑时。如果没发生,普天同庆,难道不是更值得庆幸?” 城下百姓议论纷纷。 “是啊!咱们再等等,又没损失。” “朝廷好吃好喝好住地安抚咱们,咱们还要有什么怨言?” “难道真要朝廷不管我们死活才开心?” 有人哭起来,“公主,我父亲母亲和祖母都还在长安郡城的家里怎么办呀?” 这个问题,也是很多人心中此时最大的担心。 幽州刺史在公主示意下,上前一步,嗓门洪亮,“各位父老乡亲们,大家都不要急。如今还留在长安郡城的家人们,朝廷也派了驻军将他们转移至空地。你们只要安安静静留在芸城,保住性命,就是做出了最大的贡献。” 第1503章 第1503章 刺史大人讲完话,亲自带着随侍们下场给百姓分发早已准备好的防灾传单。 传单详细讲解了地震来临前的预兆、应急避险措施以及灾后自救互救知识,旨在提高民众的防灾减灾意识。 在之前不敢派发,是怕影响人心造成异动。 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老鼠大白天都不怕人了,成群结队在街上到处乱蹿。” “我头两天看到过蛇。我还纳闷呢,这大冬天的,蛇不是在睡觉吗?” “你们听,城里猫狗都在叫。平时不是这样!对了,我家的猪最近都不肯进圈。” “看来真的有地震!” “钦天监这么厉害,连地震都算得出来!” 时安夏心下宽慰,只要人心不乱,灾情就不可怕。 刺史大人在城下发完传单,又朗声道,“朝廷还设立了应急粮仓和避难所。若地震真的来临,大家也不必惊慌,要相信朝廷能保护百姓安全。” 说完,他抬头望向城楼上在黑夜中被火把照亮的公主。 但见公主轻轻点头,抬手朝守城门的将士示意。 城门大开,再不阻拦众人出入。 好话坏话已说尽,若是还有人不信这个邪,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确实有这么一拨人,根本不信钦天监能算得出来地震,结伴出城回长安郡城。 还有一拨人,因为放心不下家里的娘老子或娇妻儿女,也出城了。 无论是哪一种人,都在走前向着城楼上的公主磕头道别。 他们准备迎着风雪步行回长安郡城。 此时还在亥时末,离丑时尚有大约一个多时辰。就这么走回去,地震来时也应该还未到长安郡城。 可他们不知,路上飞石大树横飞以及地裂更危险。黑灯瞎火的,这就是一场赴死的行程。 守城将士忍不住再次进行劝解,“各位,无论是什么原因,这一路都十分艰险。何必呢?等天亮了大家再看结果不好吗?这时候回去,你们也帮不了家人。” 这便又劝下了一些犹豫的人。 最后只有十六个壮年男子出于各种想法,踏上了风雪之程。 他们不知,这一去就是不归路。 在后来许多人说起这不听劝的十六个人时,都是一阵唏嘘和感叹。分明可以不死! 芸城是安全的。 此刻的芸城城楼下,百姓们由官员引导,来到周围都没有房屋树木的空旷广场上静待地震。如此更加安全。 越来越多的百姓们聚集在此。 城楼上,时安夏站得笔直,手却被岑鸢的大手紧握。 他问,“夏儿,害怕吗?” 时安夏咬了咬嘴唇,点点头。怕见离别,更怕生死。 岑鸢用自己的黑色披风将她裹进怀里,挟她在臂弯,为她挡住风雪肆虐。 第1504章 第1504章 她仰头朝他笑起来,“这样就不怕了。夫君,只要有你在身边,也没什么可怕的。” 岑鸢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没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相守的每一刻,无论经历着什么,都甜蜜而安心。 这使他想起中毒后,每日在猜忌和愤怒中度过的每分每秒。 度日如年,不堪回首。 如今伊人在怀,真实又温暖。岑鸢早已无惧生死,唯惧别离。 风渐渐刮得猛烈,时不时发出呜呜的风鸣。气温骤升,尤其畏寒的人都能感受到手心开始冒汗了。 有官员来报,之前监测的井水忽然暴涨,还咕嘟咕嘟冒着泡。 又有官员来报一条一条的信息都在印证,地震真的快要来了。 待人离去,岑鸢忽然低头对时安夏讲起了故事,“有一个年轻人总深夜归来,进房就脱下鞋子重重一扔。哐当一声,把楼下老人从梦中惊醒。接着又哐当一声,扔了另一只鞋。久而久之,楼下老人每晚都得等到两次哐当扔鞋声后才能入睡” 时安夏的关注点跑偏了,“这人的祖父还是祖母脾气真好。” 岑鸢愣了一下,“不是祖父祖母的关系,是陌生人,邻居关系而已。” 任凭时安夏怎么聪明,也难以理解都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还是楼上楼下的关系,怎么可能是陌生人?又怎么会是邻居? 她暂且放一边,问,“然后呢?” 岑鸢继续讲,“这老人后来忍无可忍,找到年轻人抗议。” “那年轻人还扔鞋子吗?” “年轻人答应改正。当天晚上,他又夜归,还是哐当一声扔了鞋子。” “咦?他没改啊?”时安夏最讨厌言而无信的人。 岑鸢见小姑娘很入戏,已经肉眼可见地忘了地震要来的危险,笑道,“你听完啊。老人又被鞋子吵醒,等着另一只鞋子落地,不敢安睡,一直熬到天明。” 时安夏笑起来,“我知道了。那年轻人照老习惯扔下一只鞋子后,才想起答应老人要改,所以就没扔第二只鞋子,只轻轻放到地上,反而害得老人终宵失眠?” 岑鸢点头,嘴角噙着笑意,“是啊,长安郡的地震就是这第二只鞋子。” 时安夏忍不住问,“为什么楼上楼下住的还不是同一家人啊?” 这个问题岑鸢想了想,“有一个地方,跟我们这里有点不同。他们的房屋可以高达几十层,里面住着各家各户,都互相不认识。” “那怎么可能?”时安夏不能理解什么叫房屋可以高达几十层,那不是要住进云端? 岑鸢却道,“可能的。钢筋混凝土浇铸的房屋,高耸入云,在城市林立,四处可见。” 时安夏奇怪地侧目望他,“所以那里有‘活字印刷’,也有梁先生,还有梁先生的‘少年说’?话剧以及母亲写的那种新体诗,都是那里的吧?” 岑鸢默了一瞬,对上小姑娘清凌凌的眸,“嗯,那里有许多东西都是这里没有的。” “原来不是古籍记载,是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啊?”时安夏好奇,“还有什么东西是这里没有的?” 岑鸢想了想,给她举例,“咱们一路行来,坐马车对吧?” 时安夏乖乖地点头,洗耳恭听。 “你想象一下,马车飞上天空,从长安郡城到京城,也许只要一两个时辰。” 时安夏茫然极了,纵然见多识广,也想象不出马车怎么能飞到天空上,“是那里的马跟我们这的不同?马长出了翅膀?” 第1505章 第1505章 马长出了翅膀,这是时安夏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岑鸢十分耐心地解释,“不是马,是用铁皮做成的马车,再给马车装上两个大翅膀。” 时安夏笑了,“你在给我讲什么话本子吧?就是再给马车装上十个大翅膀,也飞不起来啊。” 岑鸢词穷,不知道要怎么跟小姑娘解释飞机。那就换个东西讲,“还有比如我们在这里,可以跟京城的父皇即时对话。父皇问,‘地震来了吗?’,你说,‘没呢,正在等。’” 时安夏终于笑出了银铃般的咯咯声,不是不信,是无法想象。 曾是一国太后的女子,见过再多的新鲜事,也想象不出她在这里说话,父皇能在京城跟她对话。 接下来,她问了一个犀利的问题,“那里应该没有地震吧?” “有。” “那既然都有会飞的马车了,地震应该不可怕吧?” 这话岑鸢有些无奈,“会更可怕。” “为什么?不都飞起来了吗?” 岑鸢哑然失笑。 两人一问一答,牵手往城楼下走。他们站到了百姓中间,一起等候那第二只鞋子落下。 到了丑时,依旧风平浪静,并未有地震来临。 众人见公主和善,便有人麻着胆儿问,“公主,可能地震不来了呢。” 还有人笑,“是不是地震被咱们北翼的气势吓到了,直接转道去了梁国,哈哈哈哈哈” 时安夏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了握岑鸢。 岑鸢低头一笑,并未有异色,扬声道,“梁国也有术士算出来丑时会地震,他们一样在等。” 众人七嘴八舌,“怪不得呢,我看他们东安郡也在固房驻军。” “要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最早知道年货节还是东安郡的奉城年货节,当时好羡慕。结果一回到家,才知道咱们也有芸城年货节。” “原来大家都知道丑时会地震啊!” 时安夏和岑鸢坚信地震一定会到来。人生可能因选择而不同,但大自然的灾难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改变而停止。 时安夏曾经并不在长安郡,而是在京城。 她当年所翻阅到的卷宗,记录的地震就在丑时。这一次地震,几乎将整个长安郡城震成了废墟。 夜色中匆匆行来一辆马车,从马车里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工部尚书高品源,一个是户部尚书唐楚煜。 二人从京城风尘仆仆赶来,以期在灾情来临时做出最好的部署。 唐楚煜刚喊了句,“夏儿” 陡然,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天旋地转。 大地在颤抖,天公发怒了。 百姓们尽管已做好了准备,却在这一刻,还是慌了。哭的哭,叫的叫,乱成一团。 时安夏没站稳,一下摔进岑鸢的怀里。 她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他忙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稳稳站立,用自己的披风紧紧包裹着她。 低沉的嗓音,从她头顶落下,“别怕,有我在呢。” 时安夏死死将脑袋扎在岑鸢的胸口,全身颤抖着。第一次亲历地震,方知比她想象的更加恐怖。 在天公面前,一切的算计手段都是徒劳。 人类那么渺小。 第1506章 第1506章 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生,其实只是很短的时间。 芸城中,一个修缮得无比坚固的院子里,唐楚君等人相互拥抱着,嘴里发出轻声尖叫。 时安雪哭了,“我们夜宝宝呜呜呜可别有事好害怕” 于素君抱着女儿,安慰着,“夜宝宝不会有事的,夜宝宝要留在长安郡城干活儿,你别担心。” “呜呜呜,它会不会死?”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红鹊也红着眼睛安慰着,却哽咽得不行,转过身就哭上了,“少主说夜宝儿要去当搜救犬,呜呜,不去不行吗?” 唐楚君一边搀扶着姚笙,一边答,“夜宝儿鼻子那么灵,它去了能救很多人出来。你们别哭啊,哭得人心慌。” 见她发话,大家这才止住了哭声。 芸城是安全的。 可长安郡城就算加固了房屋,也还是倒塌了许多屋舍。 天一亮,时安夏和岑鸢紧急赶往长安郡城。一路上,四面地裂,黑水涌出。 乱石遍地,树木倾倒。 马车过不去了,需要步行。 岑鸢看着娇滴滴的小姑娘,有些不忍心,“要不,你留在芸城等着?我先带人过去。” 时安夏从马车里拿起剪刀将披风剪了半截,扬起那张明媚的脸,“走吧,我能走回去。幽州是我的封地,我得回去。” 换句话说,她是幽州的主心骨。若她都躲在芸城龟缩不出,百姓和官员士气不足。 这就好比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会射箭,不会拿刀,却依然要御驾亲征。 因为她是主心骨。 她在,人心所向,士气大涨。 岑鸢自然深知这个道理,只是心疼她而已。 时安夏吩咐道,“北茴,你随马车回芸城等,不必跟着。” 北茴不乐意,“夫人,您身边总得有个侍候的人啊。我不回去,我就要跟着您。” 时安夏瞧她一脸坚决,无奈道,“长安郡城会很苦。” 北茴扶着时安夏走着,“您都能吃下的苦,我怎就吃不得?” 几人深一脚浅一脚走路赶到长安郡城郊外的空地时,那里炊烟袅袅,人声鼎沸。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哭声。 但烟火气十足,充满了生机,和卷宗上所记载“长安郡城一片死气”已大是不同。 有官员上前向公主驸马报告灾情,长安郡城依旧有小半屋舍倒塌,但与记载上“十万计”相比,已经很好很好了。 工部功不可没。 官员道,“附近村堡移位,地裂成渠。有的村子直接落入地裂中,消失了。” 当然,随之消失的还有鸡鸭牛羊猪狗猫,以及人。 时安夏翻着官员记录的册子,“这些村落有安排人去负责引导吗?” “有。”官员如实禀报,“听劝的村民如今也被安置在这片空地上了。可有的不听劝,强制把他们带出来,他们还玩各种心机,藏在床下或者地窖里,躲过我们的搜查。” 时安夏叹息一声,“行了,你们尽力了。辛苦!” “卑职分内之事,不辛苦。”官员欲言又止,“那个” 时安夏的心陡然一沉,“我的夜宝儿怎么了?” 第1507章 第1507章 据这位杨大人说,夜宝儿在搜救中受了很严重的伤,命在旦夕。 时安夏顾不得满身狼狈,和岑鸢匆匆跟随杨大人进到一个帐篷时,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她看见鲜血染红了床榻,夜宝儿歪倒在血泊中,闭着眼睛,生气全无。 时安夏的心猛地一沉,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那只平日行走如风,总爱跟在她身后的狗狗,此刻安静地躺在那里,周围是触目惊心的红。 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落下,哽声唤它,“夜宝儿” 北茴见到眼前情景,也没稳住,霎时哭出声来,“夜宝儿,你怎么伤得这么重啊。” 许是听到熟悉的呼唤声,许是夜宝儿本就撑着一口气在等主人的到来,费力摇了一下尾巴就摇不动了。 夜宝儿失血过多,累得连眼皮都无法掀开。可它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嘴角还是轻轻抽动了一下。 它是想对主人笑的。 尤其它的女主人最喜欢揉着它的狗脸说,“呀,我家夜宝儿会笑呢。” 它如今没力气笑了。它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点流失。 早在地震发生前三个时辰,各级官员就开始敲锣打鼓让百姓有序撤往郊外空地。 尔后驻军又进行了排查,但总有些人使技躲着不出,最后被倒塌的房屋掩埋在废墟里。 从地震停止后,官员们按照驸马早前的交代,带着夜宝儿等犬只重返长安郡城进行搜救查漏。 余震不断,救援不易,可夜宝儿一口气救出了五个人。 其中有三个是一家的,一个老人,带两个孩子。他们均躲在地窖里,地震时,房屋垮塌,将他们埋于一片废墟。 这几个人,完全是夜宝儿用爪子从泥土里刨出来的,因为人根本进不去。 另外,它还救了两只掉进河里的猫和一只被压在废墟下不能动弹的奶狗。 在杨大人冗长又抓不住重点的叙述下,时安夏心疼地看着夜宝儿血糊糊的前爪,忍不住泪水悄然滑落。 她伸手摸它的头,又握着它满是泥土和鲜血的爪子,泣不成声。 杨大人说,夜宝儿是在救第六个人时受的伤 岑鸢忽然沉声打断,“这是刀伤,或者是匕首划破的伤。” 时安夏凝目一看,从岑鸢手指轻轻拨开的狗毛里,看到了从耳朵直拉下的伤口,长长的一条。 伤口创面十分整齐。伤口的深度和角度,说明攻击者是从一个相对较低的位置出手。 如果是意外造成的伤害,比如被倒塌的房梁或掉落的尖石所伤,伤口的走向和深度通常会有所不同。 兽医手忙脚乱,也看着夜宝儿被血污覆盖的伤处,“对,驸马说得对。” 由于尘土鲜血糊了满身,凝在狗毛上,便把那道长长的伤口遮掩起来,连兽医一时半会都无从辨认。 时安夏看着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心疼得手指都有些麻木。 她紧抿着唇,双手不自觉握紧成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眼与岑鸢对视一眼,“我先救夜宝,你查它受伤原因。” 岑鸢目色阴沉地转身出了帐篷。 第1508章 第1508章 帐篷里,时安夏皱着眉头,“城内还有其他兽医吗?” 她就算不懂医,也看出这兽医比较外行,根本治不了夜宝儿这么重的伤。 兽医知自己被嫌弃了,呐呐道,“没,没了!” 就连他也不单纯是兽医,平时连人带兽都一起看的。换句话说,小毛小病,只要不治死,拖都能拖好。 厉害的大夫都在救人治伤,只有他这个半桶水,才被安排来给狗看伤。 这还是因着夜宝儿是公主的犬,若是普通狗受伤了,估计也就晾那了。 毕竟在官员们眼里,狗命没有人命值钱。谁会在这种时候在意一只畜生的性命? 就连人命也分了很多种,达官贵人被地震惊吓了,拍拍胸口说心悸,大夫们得重点照看。 然后是有钱的富绅商贾,摔了跌了磕破了皮儿都是大事儿。这一类是仅次于达官贵人的重点照看对象。 至于普通百姓,只要不死,都不是事儿。排着队等大夫吧。 而狗又有什么资格跟人比呢? 也难怪官员把夜宝儿送到这个兽医跟前后,兽医连刀伤都分辨不出来。 当然,兽医也不是没做事,起码用药给夜宝儿止了血。 时安夏压着火气,转头对杨大人道,“去把驻军守将请来,十万火急。” 杨大人没敢说,不就是一只狗吗?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 但他不敢置喙。毕竟公主的狗也比普通人高贵。 他似乎忘了,是公主的狗冲在最前面,干了他们都干不了的事。公主的狗救了人类,却不知发生了什么,还被人类伤害了。 杨大人匆匆离去,十万火急跑去请守将。 北茴出帐搬了个凳子进来,让满身狼狈的时安夏坐下,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双干净的布鞋给她换上。 由芸城步行来到长安郡城,时安夏的鞋子差不多是泡在水里过来的。 遇到湍急河流,岑鸢背她过河。可大部分时候,她都拒绝岑鸢背她行走。 她的一双脚浸在冰冷的鞋袜里,已经冻得麻木没有知觉。 北茴知夫人心里难过,却还是出声问了句,“夫人,您先陪着夜宝儿,我去找个地儿烧水给您泡个脚?” 时安夏摇摇头,“别忙了,北茴。这会子没这么多讲究,冷的不是我一个人。倒是你,也去找双干净鞋子换换。” 北茴道,“我不要紧。”她忽然又哭了,“夫人,咱家夜宝儿会不会” “不会的。”时安夏依然哽咽,但声音无比坚决,“咱家宝儿不会有事,它命硬着呢。” 她曾听岑鸢说过,夜宝儿应该是有一半狼的血统,体质非常好。 当初岑鸢在猎人陷阱里救下它的时候,也以为它活不成了。那伤口也是又深又长,触目惊心。 当时大夫都说,这狗子救不活了。可岑鸢不信邪,愣是用人参水把狗子的命救回来了。 时安夏便是忽然眼睛一亮,拿了自己的腰牌递给北茴,“找人带你回公主府去拿一支人参来,要最好的。” 第1509章 第1509章 公主府是整个长安郡城最坚固的房屋,若是公主府都塌了,那长安郡城的房屋估计无一幸免。 北茴接了腰牌,准备领命而去。 又听时安夏吩咐,“多带几个人护着你,危险来了,你先顾着性命,身外之物都不重要。” 北茴知夫人担心自己跟夜宝儿一样受伤,心里暖融融的,“夫人,知道了。” 被人放在心尖上,就是这感觉。北茴又看了一眼没有反应的夜宝儿,心里叹口气,走了。 她出帐的时候,正巧碰上守将雷将军。擦肩而过时,听到他在帐外朗声道,“末将雷万钧向公主请安。” 时安夏利落应道,“雷将军请进。” 在雷万钧踏入帐时,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时安夏制止了,“将军无需多礼。”她声音依旧沉稳,却很急,吩咐道,“麻烦将军立刻去找你们军中最好的大夫过来!” 雷万钧万万想不到,公主召他来是为了一只狗。 若是年初被召时,他必拖拖拉拉,阳奉阴违。 因为在他看来,皇家公主皇子都是些没事找事的货,纯添乱。 可此时,他一脸肃穆恭敬的神情,“末将立刻去办。” 雷将军几乎误会了海晏公主近一年,早前心头怨气滔天。 他一直不信会发生地震,更不信一个钦天监能算得出地震来。 他觉得公主是恃宠而骄。为了彰显她在皇上跟前的重要性,所以非得在封地上折腾。 甚至他认为这是海晏公主跟钦天监联手发动的一次阴谋。 试想,北翼的资源和军力严重向一个公主倾斜意味着什么? 往大了说,公主有可能造反。往小了说,公主就是在变相跟朝廷伸手要钱要粮要人要恩宠。 毕竟皇家那一套尔虞我诈,雷将军早就听烦了。 直到雷万钧亲身经历过恐怖的地动山摇后,才知自己格局小了,大错特错,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他对海晏公主佩服得五体投地。 虽说是明德帝的旨意,但一项一项部署却一直是公主殿下亲自把关。 就连他都数次收到公主殿下来信,让他务必要将“长安郡地震”重视起来。 他怨归怨,在接到驻军命令后,还是拨了部分守军前往长安郡城驻守。 之后离地震来临越来越近时,雷万钧又觉得地震是个幌子,真正的意图许是北翼要跟梁国开战。 他心里这么认为时,是真正上心了。这大半年的时间,他几乎都亲自驻守在长安郡城,对这里已有了很深的感情。 谁知,他想象的开战没实现,地震倒是如期而至。 据他目测,如果不是公主提早安排得当,长安郡城应该会整城埋于废墟之下。 哪里又能像现在一般人声鼎沸,即使是有人受了伤鬼哭狼嚎,那也是鲜活的人气啊。 雷将军雷厉风行,很快找来了军中最好的康大夫为夜宝儿治伤。 康大夫和他的药童提着药箱匆匆行来,被公主免了礼数,便投入到救治中。 第1510章 第1510章 药童拿起一盏油灯,调整火焰大小,确保光线足够明亮,以便康大夫能清晰看到伤口的每一个细节,检查头骨身体各方面隐藏的伤处。 康大夫先用温热湿布,轻轻擦拭掉夜宝儿伤口周围的尘土和血迹,动作轻柔又不失效率。 药童则迅速打开药箱,取出一系列器具和药瓶。 时安夏小心翼翼地问,“康大夫,有救吗?应该有救的吧?” 康大夫听出了公主的担忧,据实以告,“伤口很深,血流过多。不过庆幸的是,未伤及内腑。” 时安夏重重放下心来,“那就是有救了。” 康大夫沉下眉眼,“卑职尽力。” 北茴兴匆匆掀帐而入,鼻子冻得通红,“夫人,人参拿来了。” 时安夏接过人参,递到康大夫面前,“您看,这个能给我夜宝儿用吗?” 康大夫接过人参看了看,点点头,吩咐药童切片熬煮做成人参水,又在里头加了几味药材。 公主是真疼这狗子啊!康大夫心里想着,这么名贵的人参拿来给狗子吊命,只怕是史上第一遭。 先前那兽医实在没忍住,“大夫,我能跟着您家药童学学吗?” 康大夫抬头看他一眼,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手法精准地在伤口周围进行切割,去除坏死表皮和异物,“刚才是你止的血?” 兽医点点头,自己那点手艺,实在拿不出手。 “好在止血及时,否则神仙也救不回来。”康大夫对此给予了充分肯定。 兽医得了表扬,大喜,赶紧跟着药童干活去了。 处理完伤口后,康大夫从药箱中拿出一瓶特效止血药,轻轻洒在伤口上。很快,重新渗血的伤口又渐渐止住了血。 他清理创面,烈酒消毒,药粉止血,伤口缝合,一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 这才是真正治伤的好手。时安夏在一旁看着,手却一直握着夜宝儿的爪子。 她怕夜宝儿以为他们都走了,留它孤零零躺在这里。她得让它知道,她一直在它身边。 康大夫第一次见海晏公主,不敢直视。却也发现她是如此沉静,不哭不闹,只握着那狗的爪子,静立在旁。 甚至公主连呼吸都放轻了,似乎怕打扰到他。 康大夫心中有些动容。作为大夫,生命在他眼里是一视同仁的。 当然也分先后,将为先,兵为后,战马次之,犬再次之。这是他在军中治伤的顺序。 当然也分轻重缓急,比如将伤不重,兵伤不致命,而战马却命悬一线。 他会选择先救战马。 为此他在好几个将军那里背了处分,辗转到了雷将军这里。 他原先品级一直很低,到了雷将军这,就算连跳三级,也还只是副军医官。 刚才雷将军去找他的时候说了,今天必须好好表现,这可能是千载难逢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他本以为是公主驸马受了伤,结果是公主驸马养的狗受了伤。 康大夫忙活完,夜宝儿却一点都没动。包括刚才烈酒消毒的时候,本该反应剧烈,结果狗子仍是一动不动,可见是伤得狠了。 第1511章 第1511章 康大夫将人参水用勺子喂进夜宝儿嘴里,喂进去多少,就流出来多少。 时安夏见状,从康大夫手里接过了药碗,一边和夜宝儿说话,一边让北茴掰开狗嘴,然后一点一点用勺子喂进去。 “宝儿乖啊,张嘴,吃了就不痛啦。” “你闻闻看,这是人参水,救命的呢。” “等你好了,咱们就回京城啦。你别忘啦,小红颜还在京城等你回去呢。她那个爱哭包,要是知道你受伤了,肯定会哭死的。” 起初药水还是会从夜宝儿嘴里流出来,可慢慢的,它似乎会吞咽了。 伴着时安夏的喋喋不休和北茴的哭泣声,它每吞咽一口,都要拼尽全力。 所幸人参水终究起了点作用,在时安夏的轻声细语中,夜宝儿缓缓摇了一下尾巴。 喂完人参水,又喂药童熬的苦药。如法炮制,时安夏依旧如此站着喂药,耗了一个多时辰,只觉眼前星星点点,一阵黑似一阵。 她强撑着喂完最后一口药,坐到凳子上时,脸色已经十分苍白。 康大夫见状,十分动容。全程看下来,他一个大男人都眼眶通红。 能为一只狗做到这样的公主,对人会差了吗?便是这个认知,让康大夫生出一种看什么事都美好的暖意。 药童得了康大夫吩咐,熬制了姜汤进来,给时安夏和北茴一人喝了一大碗。 时安夏好容易缓过一点劲儿来,见康大夫又在给夜宝儿清理爪子上的血迹和异物。 她沙哑着嗓音道,“辛苦了,康大夫。” 康大夫手上一顿,又继续低头干活儿,“公主客气了。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 他家世代军医,祖上曾在战场立过大功。康家也是权贵世家,只是这一切跟康大夫都没什么关系。 因为他是庶子,为人处世又不懂变通,常得罪将帅,在家族中很不受重视。 只要他不给家族招祸惹嫌就不错了,家族也不指望他长脸。 他从十三岁进入军中,如今已有十二个年头。行医多年,多的是普通士兵跟他道谢,救治过的动物也亲近他。 但几乎从未有身份显赫的上位者一而再,再而三向他道谢,体恤他的辛苦。 此时康大夫心里漾着一层层暖意,就觉得学医行医多年,便是为着“辛苦了”这几个字。 至于飞黄腾达,他从未想过。悬壶济世,一直是他的愿望。能在战场上救治伤员,为北翼尽一份绵薄之力,他觉得此生很有意义。 先前那兽医也围在一旁看着康大夫治伤,间或打个下手,递个药瓶,递个刀子钳子。 他还会问一些问题,康大夫都一一耐心解答,也没有因为那些问题过于浅白而笑话他。 期间,各部官员过来跟时安夏汇报了地震救灾进程。 时安夏都冷静地一一安排下去,丝毫不见慌乱。 她唯一慌乱的时候,就是这期间夜宝儿几次抽搐,发出破碎疼痛的呻吟声。 第1512章 第1512章 后来陆续又送进来几只参与救援的狗,有的是被塌下来的房梁砸断了腿,有的是被尖石刺破了皮肤,还有的单纯就是累趴了。 有康大夫坐镇,所有狗狗都得到了良好的救治。这是第一次,狗的性命受到了重视。 若是往常定会流言四起,觉得海晏公主大惊小怪。但这一次,除了一些权贵私下里会议论和不满,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说什么闲话。 到了次日,西月红鹊和东蓠来了。 几人又哭了一场。 尤其是红鹊,平时带夜宝儿最多,加之年龄小情绪波动大,是看一眼哭一场,看一眼又哭一场,完全无法自控。 北茴只得把红鹊弄到帐外,“你看,咱们夫人都瘦了一圈。你不去想办法给夫人弄点吃的?” 红鹊经了一些事后,倒是懂事了许多。平日手脚就勤快,此时也确实觉得自己光会哭,顶不了事儿,便点点头,“北茴姐姐,我去弄吃的。你多看着点夜宝儿”话没说完,又哭了,“宝儿太遭罪了” 北茴柔声道,“你快别哭了,你这声音嚎得夫人听了多伤心。她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你不心疼心疼她嘛。” “心疼!”红鹊抹着泪儿走去了公主的专属营帐。里面备得有吃的,帐外也能烧火煮水煮粥。 时安夏被北茴劝进公主营帐时,刚坐下就歪头睡过去了。 红鹊端着一碗粥进来也就没派上用场。她将那碗粥塞进北茴手里,低声道,“夫人睡着了,你先吃。” 北茴也的确饿了,并不矫情,接过来就稀哩哗啦吞下肚。后面要忙的事儿还多,她得保存体力。 红鹊烧了热水给时安夏洗脚。在她替夫人脱了鞋袜后才发现,那双曾经的白玉美足被水泡得皱皱巴巴。足上有泥沙污渍,有几处还被磨破了皮。 红鹊边给夫人洗脚,眼泪边扑扑往下掉。 北茴看着也不是滋味儿,几口吃完放了碗筷,抢过红鹊的活儿,挤了她,“你去给夫人铺个床,暖和些,让夫人睡会儿。” 红鹊答应一声,净了手铺床。 条件有限,又能有多暖和?公主营帐尚且如此,又何况普通百姓? 如此在郊外挨了三日,不敢回城,担心余震造成伤亡。 不过因着粮食和保暖物资准备充分,尚能勉强度日。到了第四日,情况基本稳定,百姓在官员的有序组织下,回去查看自己家的损毁情况。 而康大夫和那个姓宋的兽医大夫也跟着公主一起回了公主府。 随着他们进入公主府的,还有夜宝儿救回来的两只猫和一只小奶狗。 那两只猫带着小奶狗也是很绝,头几日就围在夜宝儿的帐外喵喵叫个不停,赶也赶不走。 刚赶走,眨眼又回来了。后来得了时安夏的吩咐,众人也就把猫狗放进帐内。 那两只猫就再也不瞎叫了,带着那只站都站不稳的小奶狗趴在离夜宝儿不远的地方。 就这情况,时安夏只能带着这两猫一狗回公主府,反正不带它们,它们也会闻着味儿寻过来。 生灵有情,猫狗尚且懂感恩,会是什么人在被夜宝儿救了以后陡生杀意? 有些人真的连畜生都不如。那被救的第六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第1513章 第1513章 时安夏这几日忙,一心扑在夜宝儿身上,担心中途生变,一点不敢大意。 此时回府后得了空,时安夏便招来杨大人问,“被我狗救下的第六个人是什么人?” 杨大人回话:是洛家宅子里有一处柴房塌了,夜宝儿进去搜救,发现里头有人才造成的不测。 时安夏又问,“那人呢?” 杨大人恭敬答,“驸马把人提走了。” 洛宅。主君很生气,洛家人很彷徨。 洛家家主洛风领着一众洛家人跪在堂下,等候主君发落。 场上气氛冷得堪比户外的冰渣子。 晋七拎着一个女子进来,随手扔在地上,才单腿跪地汇报,“主君,此女嘴硬,什么都不肯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如洛家人所言已成痴傻。她神智清醒,异常狡猾。” 洛家人闻言大惊,纷纷向地上女子看去。 那正是被施以家法而应该变得痴愚的洛英。她浑身脏污,双腿被房梁压断,也没得到丝毫救治。 不止如此,她的手也被人用刑夹断了,身上的衣服看着是被带刺的鞭子抽得破烂。 可她一双眼却满是精光和算计,以及诡异的兴奋。 洛家长子洛游,即洛英的父亲,猛然失声脱口而出,“英儿!你怎的” 这是他最优秀的女儿!除此之外,其他子女均资质平平。 洛英的母亲冯氏也跪爬到洛英身边,一脸泪水,“英儿,英儿,你怎的伤成这样?” 她猛抬头看向首座上的岑鸢,“可是主君让人折磨我女儿?” 岑鸢冷眉微扬,带着狂风扑面的肃杀。他并未答话,只扫了一眼堂下,“洛风,所有人都在此吗?” 他问的“所有人”,只包括洛家核心知他是梁国恒帝的人。 总共应为四十三人,可如今只到了四十二人。 洛风跪着低头回话,“回主君,除了洛冰,都在这里了。” 岑鸢散发着一种不易亲近的冷峻之色,“洛冰哪去了?” 洛风抹了把汗,“地震前一天,洛冰就带着弟弟洛林去芸城避难了。前天得主君召唤,属下立刻召集所有人前来,但没找到洛冰。属下又让” 匆匆从外面行来的荆三一脸焦急,忍不住抢话,“属下去了芸城两趟,找遍了洛家所有宅子都没找到洛冰。” 洛冰和洛家旁人不同。她是解密高手,却不会功夫。平时做事都会派人保护她。 自从去年出了洛英买凶欲杀主母之事后,洛家就全面停下了在北翼的一切事宜,只把精力放在行商敛财上。 另外一部分洛家人,被派去梁国指导用活字印刷办报。如今年关,也是全部悄然回到了洛家老宅。 如此,洛冰已经很长一段时日在家,就只是绣绣花,看看书,做着一切普通闺阁女儿做的事。 换言之,如今的洛冰并没有被谁保护起来。 岑鸢也是刚知道洛冰没找到,心头隐隐升起个想法,目光投射到洛英身上,发现对方正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自己。 洛英没被家法的秘药毒傻,只因她老早就想到万一有一天被执行家法,齿内便藏了一颗解毒丸。 第1514章 第1514章 解毒丸虽存放得隐秘,可对她这样一个刺探情报的隐匿高手而言,实在不算特别难。 所以不是洛家人故意放她一马,而是她聪明自救,早早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洛英笑得癫狂,双眼通红,“主君不杀我,是因为不想寒了洛家的心吧?没有洛家帮你,你又如何能回朝归位?” 她原本买凶失败,自知死路一条。可主君竟放了她一条生路,允洛家自主执行家法。 她便笃定认为,主君倚仗洛家,离不得洛家。 此时,她仍旧这么想。她觉得只要扛过这一轮刑罚,总有一天,主君还得仰仗她和她身后的洛家。 岑鸢看着眼前女子,目色一片冰凉。 在其买倾天鼎杀手欲杀时安夏时,他选择自己覆灭倾天顶而终留了她一命,让洛家自行处置。原因是他念及上辈子洛英在他最痛最难的时候,曾替他试药,曾守在他身旁数年。 时安夏有一次问他,“你如何就相信洛英?她上一世值得信任吗?” 她问完后就转身走了,并没听他解释。因为她知道,他必然曾经是信任过洛英的。 岑鸢也知自己身中剧毒后,一度连时安夏都怀疑过,实则已痛得没有太多判断能力。 而洛英上一世的举动,在他心里便留了一丝温情。可后来在得知许多真相后才发现,其实洛英也瞒着他做了许多事,才使得他对时安夏误会深重。 这一世,洛英发现他深爱时安夏,便是提早暴露了本性。 这原就是个自私自利,心胸极窄的女子! 岑鸢一直不明白,洛英为何会对一只救她的狗挥刀相向。可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 恐怕就在他心念一动时,有人进来禀报,海晏公主到了。 主母现身,洛家人更加惶恐。 时安夏看着这一屋子人,又看了看地上满身血迹的女子,表情依旧平静。 她抬头对岑鸢说,“夫君,垮塌的洛宅柴房下,应该还有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唯岑鸢已了然,站起身吩咐,“带上洛英,去柴房看看。” 洛英陡然握紧双拳。因十指已断,握起来就异常痛苦。 她神色刹那间变得十分难看,瞪着时安夏,恨不得把对方给吃了。 时安夏幽深的美眸一片寒色,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疾言厉色,只是淡淡的语气,如同看一个死物,“洛英,你死期到了。” 敢杀我狗,拿命来偿。她话一落,洛家人便知,洛英没有活路了。 主君不会再给洛家机会,让他们自行家法处置。 一行人匆匆去到垮塌的柴房。 洛家因早就得到主君指示,加固了大多数居住的房屋。是以只几间柴房和厨房,以及一些没有加固的院子倒塌了。 而其中一间紧邻大厨房的柴房几乎被夷为平地。 洛风不解,“不知公主如何知道这柴房下还有人?” 时安夏淡淡道,“我家夜宝儿说的。” 第1515章 第1515章 这几日每当夜宝儿清醒一点,就会用尽力气狂叫几声。 起初时安夏以为夜宝儿是因为疼痛才嘶吼。后来次数多了,又见夜宝儿吼声急促,还用受伤的爪子不断挠她的袖子。她才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为何洛英被夜宝儿救了却要杀它。 因为柴房里还有人。而洛英不愿让夜宝儿示警救那人,就趁着狗无防备之际挥刀相向。 又因着洛英自己被房梁压得倒在地上,是以挥刀相向的角度就是从一个相对较低的位置出手。 在场的都是人精,是洛家精英。在公主短短几句话的解析中,立刻猜到了垮塌的柴房里面到底还埋着谁。 是洛冰! 恐怕不止洛冰,还有她弟弟洛林!因为这两人是同时消失的。 此时人群里洛冰的母亲并不在场,只有其父洛晨黑沉着面色,握紧了拳头,极力隐藏着不安。 他并不担心柴房垮塌会压到儿女,因为那柴房底下有个多年不用的密室,想必他的儿女就关在里面。 他只担心里面无水无粮,恐怕儿女已经没了生机。从儿女消失之日算起,已有六日。 六日没吃没喝,还能活吗? 洛家家主洛风立刻召集人手清理柴房的废墟,此时已是震后第四日,余震已经很小。 只是杂物过多,清理起来依然要花好几个时辰。 时安夏自然等不了那么久,也不欲掺和洛家家事。至于洛英对夜宝儿这笔账,她相信夫君会处理好。 只是她见过洛冰,且甚有好感,心思仍旧忍不住转了一下。 在时安夏的印象里,洛冰是个很懂进退,又极致聪慧的姑娘。 若她遭遇了不测,要么是武力值不够,要么就是遭了熟人的毒手。 那么时安夏正要说话,就听岑鸢道,“洛风,封锁洛府,严查所有人。” 岑鸢和时安夏想到了一块儿,洛府中定还有旁人在助洛英行凶。 时安夏见此准备离开了。离开之前,她吩咐北茴将带来的人参水留下。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时安夏先前并不知道柴房里埋着的是谁,只是觉得洛英害的人,她就想救。 所以她临来时就把夜宝儿的人参水装了一些备用,也不知能不能救到人。 岑鸢亲自把她送出洛府,低声道,“我忙完就回来。” 时安夏这一年多窜了一截个儿,长高了许多,只是仍需仰头去看岑鸢。 她抬手摸了一下岑鸢长出胡茬的脸,“别担心,夜宝儿没事儿。”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嗯,有你在,我安心。” 二人在风雪余震中道别,岑鸢没忍住,还是上了马车,亲自把时安夏送回公主府才真正安心。 然后他又去瞧了夜宝儿。夜宝儿一见岑鸢回来,立刻摇起尾巴,还费力狂吼几声,依然是很着急的样子要救人。 岑鸢摸摸它的头,“知道了,人救出来了。” 仿佛是听懂了,夜宝儿累极,放下心头一块大石的样子,尾巴不摇,眼睛不睁,睡了过去。 这边,如洛家人所料,清理完地面的废墟,柴房底下的密室完好无缺。 荆三心急,早已根据洛家人提供的图纸找到了密室口,率先下去。 第1516章 第1516章 里面的情景,让人观之心酸。 洛林年纪小,安静地依偎在洛冰怀里。他闭着眼睛,嘴唇上有血迹。 而洛冰靠在石壁上,手腕处有好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荆三一看就明白了,洛冰用自己的血延续着弟弟洛林的生命。 他心下窒息,轻轻一探洛冰鼻息,一片冰凉。又探洛林鼻息,也是一片冰凉。 此时他慌乱得不行,平日的冷静荡然无存,扭头朝密室门外喊,“找到了!来人!来人!” 洛晨率先从地面下来,看到儿女这模样,心头难受极了。 他本想抱着女儿上去,让荆三抱儿子。谁知荆三见他已经下来,直接抱起洛冰就往上跑。 他不信洛冰死了。 他要救她。 不过及时救活洛冰的,竟然是时安夏带来的人参水。 岑鸢再次回到洛家时,得知洛冰和洛林奇迹般有了活的希望。 尽管没醒,却是有了一口气在。如今城中最好的大夫以及洛府中的府医齐聚,全都在为救洛冰姐弟努力。 那边在救人,这边也没闲着。 洛府管家的儿子金贵被五花大绑压在堂下。据他交代,洛英承诺事成之后,除了会给他银子,还会将其贴身婢女润月嫁给他为妻。 金贵本来是赶马车送洛冰姐弟去往芸城的人。 他事先在马车里燃了无色无味的迷香,将毫无防备的洛冰姐弟迷晕。然后他绕了一圈,绕回了洛府后门,由洛英接应,将两姐弟转移去了久已不用的柴房地下室。 那时洛家因为地震,提前一天撤去芸城。宅内空空,无人看守,正是行事的好机会。 而洛英为何要对洛冰和洛林痛下狠手? 洛晨忍着巨大悲痛,上前狠狠一脚踢向洛英的胸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女儿对你多好,以为你痴傻了,还常去关心你,照顾你。我儿子也一直护着你,你为何要这么对他们?” 他是习武之人,这一脚用了足够的力道。 洛英被这一脚踢得霎时飞出去,撞在墙上,然后跌落在地。 墙上用来装饰的弓箭应声而落。若在平日,洛英反手就能拾起弓箭对准家人。可现在,她是个废人。 她手指断了,腿也断了,满身是伤,什么都做不了。 洛英猛然哭了,又笑了,破罐子破摔,“谁要她关心?他们姐弟俩最讨厌!” 她在普通人面前,只需伪装三分,就轻易能骗过人。但在洛冰面前却要伪装十二分,才能不露出马脚。 偏偏,这姐弟俩烦死了,总是给她送这送那,又担心她痴傻了被人欺负,常跑来陪她。 她要去做点想做的事,都愣躲不开这缠人的姐弟俩。 在洛英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洛家人集体沉默了。连她爹娘都没法再给她求情。 洛游痛心疾首,冯氏羞愧万分。 两人开始还觉得主君对他们女儿用刑实在有违常理,如今一看女儿这副嘴脸,只觉得老脸无处安放。 他们还曾专门拜托洛冰姐弟俩,说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多陪陪他们可怜的女儿。 第1517章 第1517章 公主府里,暖香袅袅。 一黑一白两只猫咪趴在夜宝儿两侧,小奶狗趴在夜宝儿脑袋前面,俩狗的鼻子相互对着。 红鹊见夫人又要亲自给夜宝儿换药,赶紧把药瓶抢过去,“夫人您去歇着,这些活儿我来干。” 西月又从红鹊手里抢过药瓶,“还是我来吧。” 时安夏看着她们,心里升起一丝暖意,“你们也要多睡会,尤其是西月,眼睛里面全是血丝。” 西月声音洪亮,神采奕奕,“夫人,我不碍事儿。比起救援的人和狗来说,我这真算不了什么。” 红鹊一听这话,气鼓鼓的,“夫人,我就不明白了。都挨家挨户清点人了,怎的还有那么多人被压在废墟里?” 北茴道,“长安郡城太大,家家户户人多。有些人不相信有地震,不愿走,躲着,谁又能找得到?再说了,我听说还有人已经出了城,后来又悄悄带着家人折返回去。说是要守着家里那仨瓜俩枣,怕被偷。” 东蓠也听得很生气,“救他们命都不知道,还跟官府驻军捉迷藏呢。” 红鹊最心疼狗子们,“要我说,他们爱死就随他们死得了。何必要让夜宝儿那些狗狗们去搜救?简直多此一举。”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时安夏默了,尽管有时候她心里也如是想,但终究不能这么做。 就好比有个人跳河寻短见,有三个人跳下去救人。最后寻短见的人活了,救人的那三个却死了。 她每次听到类似的消息,就心情不好得很。也觉得一个自寻短见的人,根本不配得到旁人帮助。 可总有那么一些人用自己的方式,付出沉重的代价,来守护这个世界的温暖和希望。 心有大爱,这或许是对生命的最高致敬和敬畏。 这种精神和力量,是任何代价都无法替代的。也是因为北翼有了这样的精神和力量,前世才会在国难面前,涌现出那么多可歌可泣的人,最终逆风翻盘。 但这些道理,时安夏不会对红鹊等人讲。让她们发发牢骚也是好的,因为她也很想发牢骚。 时安夏摸了摸夜宝儿的脑袋,转身出了屋。 北茴好奇地问,“夫人,您说洛英为什么要把洛冰姑娘和她弟弟关进地下室去?” 时安夏淡淡道,“还能是因为什么?必然是洛冰发现了洛英装痴傻,而她弟弟是个搭头。” 北茴显然不太听得懂洛英为何要装痴傻,但她知道一点,“洛冰姑娘应该赶紧来报告少主啊。” “许是没来得及,又或者是洛英求她”时安夏走进暖阁,脱去染着寒气的披风,用热水净了手,洗过脸,这才堪堪坐下,对忙碌着的北茴道,“北茴姐姐,你也来坐。” 北茴闻言放下手中的活计,侧身坐在凳子上。 时安夏想了想,问,“北茴,你知道少主是什么人吗?” 北茴疑惑,“少主?不就是洛家少主吗?许多人都以为少主姓陈,还叫他陈大人呢。” 时安夏摇摇头,淡笑,“少主其实是梁国人。” “啊!”北茴惊了,却是顺口说,“就算是梁国人,应该也是很显贵的梁国人了。” 在她眼里,少主很神秘,能调动许多人马保护夫人。他自己身手又出奇的好,还多金。 第1518章 第1518章 早前她就奇怪,少主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啊。光是打造如意街那个宅子,就不知费去了多少银子。 毫不夸张的说,少主府应该是京城所有宅子里数一数二的奢华大宅。 时安夏点点头,声音极低,“的确,很显贵。他是梁国曾经的皇帝。” 北茴张口结舌,不知说点什么好:“” 我想过显贵,但没想过这么显贵啊。 她不笨,立刻就明白了,“所以洛家其实也是梁国人?” 时安夏就知道北茴一点就通,“正是。洛家人是少主的属下。换句话说,是少主往后回朝归位的助力。” 北茴吓得赶紧起身,跑到门口看了看,又把门关上,拍了拍胸口,“夫人,我是听到了个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时安夏笑起来,“所以不定什么时候,咱们就得背井离乡去梁国定居了。” 北茴倒是不纠结,“夫人去哪我去哪。” 时安夏心里越发暖,“北茴姐姐真好。”她说回了洛英,将成亲当晚,洛英要杀自己,最后被执行家法成了痴傻一事说了个大概。 北茴听得惊心动魄,一时也不知应该在哪件事上发表一下感叹。 末了,时安夏脸色沉下来,“结果洛英装傻,想必被洛冰识破了,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洛冰姐弟关进了地下室。” 这是她从洛家回来后,将看到的场景和夜宝儿受伤的事反复推敲后,得出的结论。 时安夏猜得没错,洛英确实是因为洛冰发现了自己装傻的蛛丝马迹才痛下狠手。 洛英在听到洛冰说要告发她装傻时,跪下求洛冰放她一马,遭到拒绝后,她又说自己会主动去跟主君请罪。 被告发,和主动请罪,显然两者结果不同。 洛英当时痛哭流涕,跪在洛冰面前磕头保证,且诉说着自己的悔恨。 她说自己不该对主君起了心思,酿成大错。又说除了在对待主母这件事上起过异心,其他都忠心耿耿。 总之洛英当时成功稳住了洛冰。 洛冰虽然心思通透,却是低估了人性的恶,并且也并不是没去做别的准备。 她原想将这事先告诉父亲洛晨,可当时洛晨因为芸城年货节太忙,她根本找不着人。 这事就这么搁下了。这一迟疑间,就遭了洛英的道。 洛英其实比洛冰想象的心思更活跃,竟从地震预警推测出主君实则是要在东安郡发动起事,一路杀回梁国都城。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为他杀在第一线表现她的价值。 所以她在被撤离后,又偷偷折返洛家老宅。因着宅里空空,她三更半夜睡不着觉,就想去柴房里看看洛冰姐弟的情况。 谁知地震忽然而至,柴房垮塌,房梁顷刻间压在洛英的腿上使她动弹不得。 夜宝儿来搜救时,钻进废墟救人。并且由于夜宝儿嗅觉灵敏,显然发现了地底还有人,便是一直对着地面狂刨,这使得洛英大惊。 第1519章 第1519章 洛英原是准备在废墟里杀死夜宝儿,然后伪装成余震造成重物落下压死狗子的现场。 谁知夜宝儿太灵敏了,被那匕首划过后,立刻拖着伤重的身体快速从废墟里爬了出去,还汪汪叫着让人进去救人。 洛英被救出来,可夜宝儿还在狂吠。 它是在告诉救援人员地底还有人,可没人领会得了它的意图。 大家见它浑身是血,也只当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戳到了,便强行将它送医。 一路夜宝儿都在狂吠,直到声嘶力竭。 那晚被救的洛英一直在打听夜宝儿的伤情,众人只当她感激狗子救命。 其实她是想知道,这讨厌狗死没死。 洛英知道夜宝儿是主君的狗,是以尤为焦急。这狗死了倒还好,若是没死,恐怕会暴露地底下那两人,从而暴露她逃避家法的事。 她原本担心的问题,很快就一个接着一个暴雷了。 这夜灯火通明,主君在上,洛家人跪了一地。 岑鸢居高临下,声音极淡,“从今以后,北翼不会再有洛家。” 洛家人齐齐惊惶抬头去看主君,心神俱碎。 洛风颤声道,“主君是要我洛家所有人的性命?” 岑鸢皱眉,声音仍是不带一点温度,“我要洛英的命。至于洛家其余人,全部撤出北翼,回梁国去。” 众人面面相觑,没听懂主君的意图。 岑鸢问,“难道你们真的希望一辈子隐姓埋名,见不得阳光?” 这话问到了洛家人心坎里。他们到了这一代,早已没有了先祖那份莫名赤诚。 他们希望儿女像普通人一样,光明正大嫁娶,考取功名,有能力的走上仕途,将家族发扬光大。 更重要的是,他们本应姓岑,而不是姓洛。 他们曾是梁国皇族分支,理应享受真正的荣华富贵,却因着帝王的一己之私为打探北翼矿脉,费尽心思将他们这个分支放在北翼幽州。 到了如今,他们这支在梁国早已销声匿迹,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洛家如同老鼠,只能生活在阴暗中。不能正大光明嫁娶,更不能科举入仕途。 他们有的是银子,可银子只能滋生出内心的空虚和无尽的忧伤。 洛家人做梦都想回到梁国,哪怕做普通百姓也比如今见不得光好。 主君如今提出来让洛家归梁,却又使众人惊惶无措起来。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主君不要他们洛家了! 洛风怀着一丝忐忑,抬头问,“主君,您是让我们早回梁国提前部署?” 这是他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 “不,我只是让你们提前回梁国适应百姓的生活。”岑鸢的目光一一掠过众人,“你们自己选,是留在北翼向墉帝投诚?或是回梁国,等我他日复位,恢复你们‘岑’姓资格。” 洛风听懂了。 无论选哪一种,主君都不要他们这隐世幽州洛家了,甚至要将他们这颗埋在北翼的钉子连根拔起。 向墉帝投诚,就是站在主君的对立面。他日兵戎相见,主君将不再念及今日的君臣之情而大开杀戒。 而回梁国等主君复位,他们也不再有想象的从龙之功,只是恢复了“岑”姓而已。 第1520章 第1520章 简而言之,主君对他们这个历代君王当成至宝的幽州洛家失望了。 不再倚重,也不再重用。 这一切因为什么? 首先是洛英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主君的底线。 其次上一任洛家家主见主君过于年轻,便倚老卖老,指手划脚,想要对主君进行控制,埋下了大雷。 再有就是到了这一辈,许多洛家人心思太活泛,忠诚度降低。 这些念头在洛风心里一一闪过,再对上主君那双冷峻的双眼,不由有了成算。 他并不急着表态,而是对主君磕了个头,“主君可容属下与家人商议?” “可。”岑鸢语气仍旧没有一丝波澜。 洛风心里更加有数了。他是这一辈心志最坚定的人,也是主君一手扶起来的洛家家主。 他已经试探出了主君的心意。 主君定是要他挑选出最忠心的人回梁国部署,而不是真的放弃他们。 说白了,这就是清理门户。 除了洛风,洛晨也回过味儿来了。 主君不是要完全放弃他们,而是要挑人了。否则谁会放任他们去商量要不要背叛主君? 两人都是一样的玲珑心思,平日感情又最好,都对年轻的主君充满了信任。 可洛家旁人不这么想,尤其像一瘫烂泥趴在地上的洛英深深震惊了。 她不相信主君就这么放弃洛家。主君没有幽州洛家,能成什么事?他不倚仗洛家,还能倚仗谁? 洛英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将死之人。 她想说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因为她看见主君的眼神淡然沉稳,根本不是在说气话。 岑鸢给了洛家三日时间。临走时,让愤怒的荆三把洛英处理了。 此时的洛家无人再敢为洛英求情,都沉浸在被放弃的悲伤中。 洛家紧急议事,在场除了被荆三处理掉的洛英,与尚有一口气在却依然昏迷的洛冰,总共四十一人。 这里是洛家全部的知情人。 家主洛风问,“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到底是留在北翼,还是回梁国?” 这个问题抛出来,洛游和冯氏当即表态,“当然留在北翼。这是咱们洛家的使命。” 洛家许多媳妇都有个共同特点,就是从小被养在洛家。 她们皆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小婴儿,从有记忆之时就住在洛家长在洛家。 长得好的,能力强的,就被洛家人娶来做媳妇。没人相中的,就留在洛家做活计。 冯氏就是这么嫁给洛游的。她长得美,且能力出众。 若不是洛冰成长太快太优秀,以绝对优势盖过了冯氏,早前冯氏就是洛家情报分析第一人。 女儿收集情报,母亲解析情报。两人的优越感,是其日渐看不清自己位置的原因所在。 冯氏对于主君处死女儿本就耿耿于怀,此时更是义愤填膺,“主君犹豫不决,还娶了个北翼公主做妻子,根本算不得明主。且他一心向着北翼,对梁国哪里上了心?” 第1521章 第1521章 洛游听妻子说得头头是道,不由点头附和,“各位想想,主君这些年除了亮明身份,反杀梁国派来追杀的人以外,说过什么时候回朝夺位吗?” 有人附和,“自三年前,将梁国会庆王爷派来的杀手一网打尽后,主君就将所有精力全放在行商上。这哪里是一个要夺位的君王所干的事儿?” 又有人附和,“主君当不得大任。” “向墉帝投诚吧。”有人建议,“没准还能风风光光回到梁国做大官。” 洛晨问,“墉帝从不知有幽州洛家的存在。你觉得墉帝会轻易相信?若是反间计呢?如果我是墉帝,我就表面安抚你们,然后再派人将你们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冯氏情绪已经变得极端暴躁,“那你什么意思?主君都不要我们了,你难道真要回梁国去做那劳什子的普通百姓?” 洛晨淡淡道,“普通百姓有什么不好?我们在东安郡本来就有产业,分批安排过去,不知不觉就站在了阳光下。” 冯氏尖叫起来,“我不去!我不要做普通百姓。我要向墉帝投诚,我要寻明君去。” 洛风安静地看着场上吵得乱糟糟,方知主君早已预料到今日场景。 终于,一位一直负责活字印刷办报的洛家人说话了,“主君深不可测,诸位勿要意气用事。主君对幽州洛家说弃就能弃,难道诸位不觉得他是因为强大到根本不需要倚仗?” 这话一出,使得喧闹的堂下渐渐安静下来。 是啊,主君吩咐他们做事,哪次不是部署周密完整? 主君心存仁爱,爱惜他们的性命。常说,性命第一,任务第二。 这样的主君,难道不是明君? 所有在北翼亲眼目睹过主君与拘无重那场箭赛的人,齐齐想起当日主君是如何意气风发。 想起他们主君朝着宛国人那挥杆一击,是何等血性又热血! 想起他们主君作为教谕,带出来的学生包揽了整个武举前三,几乎是北翼将来大半栋梁将臣。 这样的主君,若是回朝归位,梁国将会是何等风光,何愁没有盛世繁华? 而他们洛家,终究伤了主君的心。 堂下窃窃私语,都在讨论主君在北翼一路走来的丰功伟绩。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百姓青云直上,连北翼的皇帝似乎都礼遇有加。 北宣部,活字印刷,翼京周报,哪一件没有他们主君的手笔? 《少年说》的话剧被黄醒月在主君的指导下,重新写成列国战剧本,在京城演了一场又一场,热潮居高不下。 这些都是主君的心血和本事啊! 包括这场地震,如果不是主君提早通知,他们洛家人不知要死伤多少在这场灾难中。 而他们知晓,梁国东安郡一样规避了地震风险。有些细节还是他们洛家受了主君吩咐,去到东安郡帮忙安排的。 主君娶了北翼公主,不止是因着他内心喜爱,还背靠大树好乘凉。 真相似乎渐渐浮出水面,主君的倚仗恐怕是北翼帝王风向便是渐渐偏了去,“我觉得主君不急着回朝归位,怕是在下一盘大棋。” “主君仁爱,担心一旦夺位引起百姓伤亡。他定是在寻求最合适的时机。” “誓死追随主君,就算主君不要咱们了,但只要咱们守住这颗赤诚之心,终有一天主君就能看见。” “对,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咱们可是洛家挑出来的精英,受过各方面训练。主君一定用得上。” 冯氏见众人渐渐拥护主君,急了,“我女儿为他出生入死,一颗芳心全系于他身。他却说杀就杀!他” 第1522章 第1522章 众人群起攻之:“你女儿死有余辜!” “你女儿上次买凶刺杀主母就该死了!主君仁慈,才留你女儿性命到如今。但她不知感恩却变本加厉!” “你女儿死不足惜!你还有脸提你女儿!” 众人吵得一塌糊涂,无果,不欢而散。 当晚,洛风主持家宴。 因着地震缘故,家宴十分简单。每人面前一碗面,一碗酒。 吃完,场上有五个人渐渐目光涣散,不再吵闹。这其中包括洛游和冯氏。 其余众人震惊地看着眉眼深敛着情绪的家主洛风,一时不知所措。 洛风默了好一瞬,才抬起头吩咐洛晨,“你把这几个人带去东安郡别院看守起来。” 洛晨没有迟疑,点了几个人连夜带人出城。 洛风看向一众惊呆的人,声音沉沉,“从此再无幽州洛氏,你们可有异议?” 剩下的人本就臣服主君,再加上刚才五人在无知无觉中被处了家法变得痴傻,那就是前车之鉴。 众口一词,“愿听家主之命。” 洛风道,“在座之人,都知主君是恒帝。这个秘密,就是做梦都要烂在心里,否则必引来杀身之祸,可知?” 众人到了这一刻,如何能不知? 任何能做帝王的人,哪个不是杀伐果断?主君难道会真的允他们投城墉帝?只怕前脚刚踏出投诚的一步,后脚就被暗杀了。 根本不需要主君亲自动手,他们家主就自行解决了。 院外寒风凛冽,地震后的苍凉一夜之间席卷洛氏家族。 三日后,洛风和洛晨来公主府求见主君。 北茴自从得知驸马是梁国曾经的皇帝,就总觉得驸马已不是驸马,看起来自带金色光环。 且还忧虑上了。驸马以后回梁国夺位,若复位不成功,那不是要陪上她家夫人的性命?若复位成功了,后宫成群,岂不是来陪她家夫人一夜,还得翻牌子? 北茴给客人上完茶,就退出门去了,还贴心把门关上。她正要走,想了想,又倒回去守在门口不让人靠近。 万一她家驸马爷的大事被人听见了可怎么办?北茴这么想着的时候,决定拒了韦行舟的亲事。 这家,离不得她。 一是她要陪着夫人去梁国;二是从此之后,她再也不能那么大意,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做夫人和少主的眼睛,盯着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她家夜宝儿那么可爱的狗子,尚且被人如此对待。更何况人心复杂,万一哪天有人再对她们夫人下手,她起码也要做那个率先挡在夫人身前的人。 嗯,就这么决定了。不嫁,陪着夫人走天涯。 韦行舟兴冲冲从京城赶来公主府时,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北茴拒亲了。 谈得好好的亲事,他连齐公公那个难缠的家伙都搞定了,北茴竟然拒亲了。 为什么啊?韦行舟顿时觉得四品西影卫官职不香了。 第1523章 第1523章 韦行舟都来了,明德帝当然也到了。 他以为一下马车就能在公主府里见到唐楚君,谁知却并不如他意。 一问,原来唐楚君这些天做他的眼做他的耳,帮他去看去听去感受民间疾苦了。 唐楚君是震后第二日跟着西月红鹊一起回的长安郡城,除了帮着照看了一会儿夜宝儿,就穿着男装跟着官员四处走动查看。 官员们也不知她是谁,只知公主敬她,户部尚书也护她,便不敢怠慢。 她只说,姓楚。 众人唤她楚大人。 唐楚君一个娇滴滴的内宅女子,愣是在地震废墟中适应了环境。 楚大人不叫苦不叫累,帮着官员派过粥和保暖衣物,帮着百姓救过生病的孩子,四处纠正过达官贵人的蛮横无理。 有楚大人在的地方,便是能见到“公平”二字。伤重百姓能先行得到救治,老人孩子能先行得到照顾。 总之,楚大人出名了。众人猜测,这可能是皇上派下来的钦差大臣。 明德帝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微服出访,带着齐公公寻唐楚君去了。 其实他这一路,也是狼狈不堪。 有很长的路,都是靠他用双腿亲自走过来。 可他一刻都等不了,想要见到她。 尤其听说她正在东市派粥,就更加无法停下脚步。 每靠近一步,心就跳得更快一些。 长街尽头,炊烟袅袅,受灾百姓排着长队。 官员们人手不够,今日唐楚君和于素君领着红鹊东蓠西月一起负责东市食物的派发。 那里有间没垮塌的门面,原就是卖早点的。如今被官府征用成了派发点。 除了做粥和馒头,西月还熬制了驱寒暖胃的药汁。 寒风阵阵,飞雪漫卷。 唐楚君的声音已经沙哑,听不出半点女子曾经娇娇的样子,“老人家,拿好。明儿再来,这里还会继续发放食物。” 老人家驼着背,连连作揖,“大人辛苦了,辛苦了。” 唐楚君道,“老人家,我们这里还有驱寒汤药,你要喝一点吗?” 老人家忙点头道谢,过去接了一碗药汁喝下。又连连道了谢,才转身而去。 后边是一个老婆子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唐楚君利落接过老婆子的碗,还特地多舀了些米粒。 于素君则将馒头包在纸里,放进她怀里。 唐楚君问,“孩子的爹娘呢?怎的不来?让你一个老人家带着孩子来领粥?” 老婆子红着眼睛答,“他们不听话,不听话,唉!偷偷跑回家睡大觉,被埋里头了。现在我那儿子倒是活着,伤得重。儿媳妇死了唉!” 唐楚君多舀了一瓢粥给老婆子,依例让她喝了一碗药汁。孩子哭闹,不喝苦药。 唐楚君便是笑,“良药苦口利于病,好孩子,你喝了就不冷了,不冷就不哭了。” 那孩子听了唐楚君的话,竟然真不哭了。被哄着喝了药汁,苦得撇起了嘴。 唐楚君见老婆子老迈,抱着孩子不便,准备招呼哪个闲人送一程。 第1524章 第1524章 就那么抬头间,喊了一嗓子,“那位好人,您可有空送” 后面的话卡住了。 飞雪朦胧中,那位好人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带笑,眉目敛着说不出的情意。 唐楚君的心陡然一跳,疑心自己最近疲累出现了幻觉。 她眨了眨眼,那人便是大步向她走过来,耳根红了,还克制地没敢正眼去看她。 只是听她话,接过老人怀里的孩子,低声道,“老人家,我送你回去。” 齐公公一瞧主子那一如少年的情怯模样,乐了,赶紧接过老人家手里的那碗粥和纸包着的馒头。 老婆子瞬间松快不少。她腿受伤了,走路一瘸一拐,走得慢。 明德帝和齐公公就站着等她。 明德帝扭过头等老婆子的时候,其实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唐楚君,凝声道,“我送老人家回去就过来。” 唐楚君被那目光灼到了,一下子有种想钻入地缝的冲动。 她身着男装,手上脸上都出现了一道道裂痕,早不是当初在京城那个整日抱着汤婆子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她嘴唇也干裂,现出一道道口子。风霜迷人眼,她觉得自己连眸色都变得浑浊。 因着忙,尽管谈不上蓬头垢面,却也是灰头土脸。总之,她最难以见人的一面都被他看到了。 唐楚君想躲,可后面还排着队呢。所幸明德帝转身走了。 此时锅已见底,馒头也还没熟,众人耐心等候。 于素君看着那高大的背影,拉着唐楚君进里屋帮忙烧火添柴。 听着火星子噼哩啪啦爆起来,她低声打趣儿,“楚君姐姐莫要慌,你什么样子在他眼里都好看。” 唐楚君脸色顿时红了个透,嗔道,“干你的活儿,话那么多!” 于素君说话归说话,手上的活儿一点没停,笑道,“也就这位爷配得上我楚君姐姐了。” “你还说!”唐楚君越发不好意思,生怕这些话被几个小丫头听到,那她这“老夫人”形象就彻底坍塌了。 于素君却是停不下来,感叹道,“早前你和离了,我就想着,世间原就没人能配得上你这样仙儿一般的人物。实在不行,就单过吧,如此我就能随时过来赖着你。” 唐楚君羞红了脸,伸手一戳她额头,“你本来就能随时赖着我。” 于素君却摇摇头,“若是这位爷,我倒是觉得极好。至少”她笑得狡黠,“你求他护佑苍生,直接开口就是了,不必再上香哈哈哈哈哈” 唐楚君一下子也气笑了,想起以前有事没事就想拜拜明德帝求护佑,不由得笑着瞪她一眼,端着煮好的粥往外走去。 正好明德帝也带着齐公公回来了。 唐楚君脚步一顿,迎上明德帝的视线。 二人眉眼交织。 她脸上的红润和笑容还没落下去,他脸上的笑容似乎一路都染在眉间。 重逢在这样的情景下,连句问候的话都无法出口。 她想说,大风大雪大地震,您贵为天子怎么来了这里?若有个闪失怎么办? 他想问,楚君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却都没问出口。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楚君,我能做点什么?” 第1525章 第1525章 明德帝走近唐楚君问,“我能做点什么?” 唐楚君低头不敢看他,“您回公主府歇着就好。” 明德帝笑,一语双关,“我歇不住。” 唐楚君面色更红,“那你来派粥,我去里头帮忙。” 明德帝应一声,“好。” 唐楚君扭头就走,很快就抱了一大笼蒸好的馒头出来。 热气腾腾中,她在他眼里宛如仙女。 齐公公也看得热泪盈眶。天爷嘞,这哪还是京城那个贵女啊?这哪还是他主子那个娇滴滴的心上人? 明德帝瞧着唐楚君憔悴的面容,发裂的嘴唇,冻得通红的鼻头,连皮肤都粗糙了不少。 他只觉心里发酸,却又忍不住想,这是他见过唐楚君最好看的样子。 就觉得,她瘦了。那张苍白的脸儿原先还圆润着,如今瘦得下巴都尖了。 早前明德帝就不同意岑鸢带着一众妇人和孩子来长安郡。可他说话不管用啊,一个个的都不肯回京城。 岑鸢也回信说,有能力护好这些人。让楚笙先生体察民间疾苦,才能写出更好的文章。 这一点,明德帝倒是赞同的。 从早前楚笙先生写出的文章来看,还十分矫情,风花雪月,小情小调居多。京城贵女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慵懒奢华,渗透在字里行间。 那时候的文字之美,登峰造极,连大儒黄万千都常说,黄醒月的矫情都赶不上楚笙先生。 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明德帝知道缺了点什么,这便是他在信中跟她提到的“言之有物”。 这一年中楚笙先生的最大变化,就在于“言之有物”。行万里路,如同读万卷书,人间百态,形形色色,拢于墨间。 这成就了楚笙先生如日中天的新诗体地位。她平实朴素的诗句,如同说话一般,却让人着迷。 楚笙先生被称为北翼新诗之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男子。 “别光站着看啊,快干活!”唐楚君见明德帝盯着自己的脸,颇有些恼羞成怒。 哎呀,这灰头土脸的样子有什么好看? “哦。”明德帝嘴角噙着笑,听话地派粥。可她娇嗔的模样宛如少女一般,在他脑海里挥散不去。 他便是想,灾情面前,自己如今却是满脑子情情爱爱,怎么对得起那张龙椅,怎么对得起那件龙袍? 他敛下眉目,为百姓舀粥。间或问一些百姓家里的情况,激动的心情才渐渐平息下来。 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总是那边派完了,这边还没熟。唐楚君寻思还得多架一口锅才行。 她也是敛着无法言喻的心情进屋添柴,然后净了手,帮忙做馒头。 只要想着那人在外面忙,她的心就如同小鹿乱跳。 唐楚君做馒头的手法已十分娴熟,显然这几日都在帮忙。 于素君见状,把派馒头和药汁的活儿交给了齐公公,自己也帮忙去了。 大约又忙了一个多时辰,这趟才算完事儿。 第1526章 第1526章 唐楚君歉意地看着后面还没领到食物的百姓,想叫他们去西街领。可话到嘴边却改成了,“稍等会,我们再煮几锅。” 瞧见累得不行的几个丫头,唐楚君道,“你们几个歇着,我们来做。” 红鹊登时瞪大眼睛,“那怎么行?老夫人上场,奴婢们全歇了。这传出去,怎么得了?” 她这话音刚落,时安夏跨进屋笑道,“都歇着吧,我带了人来接手。” 说话间,北茴和公主府的下人上场接管了这处供应点。 时安夏将一把伞递给明德帝,笑着调侃,“劳烦这位大人送楚大人回公主府吧。” 唐楚君脸又红了,嗔道,“夏儿!” 时安夏收敛了笑,可眉间眼底还是藏不住笑意,“一会儿我家驸马忙完也会来接我的。大伯母,您还得留下坐镇,不然这摊子我都铺不开。” 于素君点头,挽起袖子要大干一场,“那当然,这地儿没我不行。” 北茴正在跟齐公公讲悄悄话,“干爹,身子骨儿可还好?这一路遭罪了吧?” 齐公公瞧着闺女那双到处都开了口子的手,心疼极了,“我还好,你顾着点自个儿,别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北茴道,“我家夫人和老夫人,全都亲自上场了。我还能躲在背后吗?干爹,要不您来帮我添个柴?” “行啊!”齐公公跑出去准备跟明德帝报备一下,哪还找得见人。 嘿,合着是嫌他碍眼了呗! 风雪中,明德帝为唐楚君撑着伞,问,“累不累?” 唐楚君也不矫情,答他,“累啊。” 别说干活儿,就是啥也不干站在风雪里好几个时辰都累死人了好嘛。 她解释道,“粮食是准备很充分,不必担心。就是缺人手。驻军忙着救灾,还有的跟工部到处修缮房屋去了。天冷,外头的帐篷是住不得了。” 明德帝点点头,“派粥的点有几个?” 唐楚君摇摇头,“东南西北四条街市都有,但长安郡城人太多,还是供应不过来。”末了,她又道,“你别操心,夏儿已经在安排多加一些供应点。” 明德帝沉吟道,“先修缮百姓的厨房,直接放米发面。” 唐楚君点头,“鸢儿也是这么说的,工部正在修呢。灾情太严重,还好人撤得及时,死得不多。” 二人行走间,唐楚君便是把知道的灾情汇报了一路。 末了,她抬眼看见明德帝灼灼的目光盯着自己,忙用手抹了抹脸,“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 明德帝声音带着那样的柔肠百结,“君儿,除了这些,你就没别的要跟我说?” 这是第一次,他听着正事走神了。 唐楚君霎时脸红耳热,刚才说灾情时一点磕巴都不打,现在却是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皇,皇上,您,您瘦了。” “是吗?”明德帝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这也是我想说的。你这样,我还怎么叫你‘小胖子’?” 唐楚君忙低下头,“您别盯着我脸看吧。丑!” 明德帝却是忽然将伞横起,遮住两人的脸颊。他轻声道,“你看那雪” 她应声扬起头来,便觉一片阴影拢下。 他没忍住,低头倾身吻住了她干裂的嘴唇,唇间逸出一丝缠绵,“不丑,好看极了” 第1527章 第1527章 漫长思念堆积成勇气和冲动,仿佛场景、角度以及轻重,都演练过千百次,就等着重逢。 心头奔腾着汹涌的潮水,伊人入怀,连手指都在颤抖,直至发麻。 终究明德帝羞涩,也担心唐楚君怨他孟浪,很快便唇分。 唐突了!明德帝轻轻退了一步,看着女子刹那间面色艳若桃李。 唐楚君也没料到事发这么突然,一时羞得面红耳赤,心如小鹿乱撞。 却又觉得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两人在这一年的书信来往中,已经于字里行间反复确定过彼此的心意。 不是哪一方单相思,而是双向奔赴,情投意合。甚至儿时那一段的相遇,也仿佛被美化成了彼此的上天注定。 只是这一次,明德帝重新将伞罩在她头顶,诚心诚意把一切都坦露在明面上,“我会依照礼制上门提亲,还请君儿再等等我。” 唐楚君微怔了一瞬,忍不住想,怎么提?您是北翼的皇上,提了不得进宫?那日子要怎么过? 其实明德帝能说出“依照礼制上门提亲”,就代表他不止将后宫安排妥当,前朝也已经部署完毕。 没日没夜的辛劳,终于初见成效。他做的任何决定,都不会引来朝野震荡。 明德帝见唐楚君仍然不明就里,解释道,“太子已经开始监国,我这次出宫,就是考验他能不能坐好那个位置。” 可唐楚君仍旧十分担心,“没有皇上您的北翼,行吗?” 她就是笃定相信,有明德帝的北翼,才会有盛世繁华。她如何能以一己之私,将这个优秀的男子困于男女情爱中? 明德帝却是心道,太子是你女儿千辛万苦选出来的,能不行吗? 他沉声打消她的顾虑,“放心,我不会离开朝堂。”他走前一步,轻轻附在她耳边说,“等我做了摄政王,就迎娶你做摄政王妃可好?” 唐楚君眼睛一亮。摄政王! 又听明德帝说,“到时我们做太子的眼睛和耳朵,帮他体察民情。不至于像我一样,总在宫里听官员汇报。” 官员汇不汇报,是否如实汇报,直接影响皇帝对事物的判断。明德帝只要想到前年的玉城雪灾,就后怕不已。 唐楚君心头大定,第一次对未来有了明晰的规划。 三年是一朵花开的时间,看来是没错的。他依然信守诺言。 二人没有直接回公主府,而是撑着伞到各处看了看,走访受灾百姓。 渴了就去供应点讨碗水喝,饿了就跟百姓一样喝碗粥。 官员们不认得明德帝,却认识楚先生,给他们的粥都会浓稠一些。 两人站在风雪中端着粥喝,眉间眼底都是笑意。只觉风是暖的,粥是甜的。 明德帝斯文地擦了擦嘴角,“你这‘楚先生’的名号还挺好用,大家都很买账。” 唐楚君笑着摇头,“我是狐假虎威,他们以为我是您派下来的钦差大臣。” “是吗?”明德帝爽朗笑起来,却是正色道,“你何止是朕的钦差大臣,你还是朕的眼睛和耳朵。” 第1528章 第1528章 唐楚君看看面前男子,再看看排着长队的百姓,一时有些恍惚。 人生境遇已如此不同。 似乎在不久前,她还在为了嫁妆和时老夫人吵翻天。 她存了鱼死网破的必死决心,“谁敢动我的嫁妆,我跟谁同归于尽。” 她还得哄着时成轩站在她和儿女这边,“说到底,咱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那时候,后宅就是她的整个人生。现如今,她的人生是北翼的天与地,故事由她的笔墨来书写。 正说话间,工部尚书高品源来了。他也是灰头土脸,几日几夜没歇过。 他从供应点领了碗粥出来,忽然看见明德帝就在不远处,赶紧端着碗过来请安。 明德帝摆了摆手,“不必拘礼,你好好喝粥。” 高品源见皇上微服出访,也知此时不是讲礼数的时候,便是边喝粥边站在街边跟明德帝汇报了一下灾情,以及房屋修缮的进程。 明德帝听得认真,高品源讲得详细。 高品源的意思是,长安郡处于地震带上,没准哪天还会震。又说长安郡城有好几处地下室,用了特殊石材和特殊方法建造。在这样的地震中,上面塌得满目疮痍,下面地下室却能完好无损,简直是奇迹。 他低声请求,“不知皇上能否再给微臣半年时间,让微臣留在长安郡城研究,用那些特殊材质和特殊建造方法来加固百姓房屋。” 明德帝负手而立,沉吟片刻,“可!你需要的人手和这方面的人才,都可以从京城调用。” “谢皇上体恤。” “是朕要谢谢你。北翼百姓要谢谢你,长安郡城的百姓更要谢谢你。” 粥入喉,高品源胃暖。话入耳,高品源心暖。他诚心诚意,“臣必竭尽全力。” 喝完粥,还了碗,高品源又钻入纷飞大雪中。他这时想的不是正事,而是妈呀,夫人诚不欺我!明德帝真的心悦海晏公主的母亲! 这天大的瓜! 早前夫人悄悄跟他说时,他还不信。就觉得一个皇帝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满后宫都是美人,明德帝一个都不上心。 很显然,北翼帝王根本没有七情六欲啊。人家一心扑在国事上,哪来的心情扯这些男女情爱? 结果高品源刚才就发现,尽管唐楚君站在一旁,全程不曾参言,但明德帝的目光却从不曾忽视她的存在。 就算和他讨论正事,明德帝的视线也是若有似无落在唐楚君身上。 怪不得臣子几次三番要求充盈后宫,明德帝冒火连天。高品源忽然仰头笑了几声,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同行官员纳闷,“高大人笑什么?” “笑哈哈哈哈,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高大人又大笑起来。 同行官员与高大人最近同吃同住,知对方平易近人,说话便随意了些,“下官看高大人笑的可不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是笑天下有情人终成亲兄妹。” 高大人敛了笑,怒目而视,“本官是那等恶毒之人吗啊哈哈哈哈,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529章 第1529章 唐楚君待高大人走远后,才跟明德帝说,“明日我可以带您到高大人说的那些地方去走一走。” 要搁以前,她肯定听不懂高大人说什么。可现在她不止听得懂,且对高大人说出的地名都了如指掌。 一连几天,唐楚君都带着明德帝四处查看。井然有序的灾后重建,各方面都安排得很好。 劫后余生的百姓们也都在官府的组织下进行自救,人人都赞“北翼山河有明君”。因为百姓皆知,这次能活下来,都是因为皇上提早安排妥当。 整整一年的准备啊!若是百姓听话,死伤会更少更低。 北翼山河有明君,这是自玉城雪灾后,时安夏就开始为明德帝造的势。 如今这句话,从京城传到了长安郡城。一切,都是时安夏和岑鸢在幕后做推手。 他们太懂“民心所向,万众一心”这句话的含义。北翼山河有明君,才能有强大的凝聚力,使得奸臣收敛少作恶,忠臣甩开膀子实现心中抱负。 明德帝忽然心生愧疚,想起曾经有那么一刻,自己竟怀疑过时安夏和岑鸢是否联手做局。 庆幸的是,他悬崖勒马。因为他永远都忘不了时安夏说那句话时的表情,“信,可救吾皇性命;不信,臣女也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救吾皇性命。” 明德帝看着鲜活的长安郡城,人声鼎沸,心内百感交集。 有人在喊,“娘,我去东城领粥啦。” “咱们住西城,你为啥跑东城去领粥?” “东城那边的姐姐们长得美啊!” 又有人说,“祖父你进屋歇着,官府来查验过了,咱家的屋子不会塌。” 还有人说,“这是官府分派的棉被,有老人孩子的家里能多分一床。” 明德帝听着百姓们说的话,便是觉得,信,可救苍生性命。 还好,他信了时安夏,便可救苍生性命。 明德帝和唐楚君顶着风雪回到公主府,已是黑夜来临。 时安夏带着一众人迎出来,“父皇,母亲,你们这一整天去哪了?” 明德帝抖落一身雪,一边将脱下的披风递给小跑着出迎的齐公公,一边回应,“你母亲带我四处看了看。灾情控制得很好啊,我们夏儿真是了不起。” 时安夏不居功,“都是我驸马的功劳,他安排得好。” 驸马不居功,唇角藏着一丝笑,有点阴阳怪气,“得亏北翼山河有明君。” 明德帝:“” 你不酸我一下过不得!就不能在你岳母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齐公公:“” 驸马还是那个毒舌驸马!不过,主子想念得紧。 明德帝邀约驸马,“陪我喝两杯?” 第1530章 第1530章 驸马摇摇头,“我累了,要回房歇着。你陪我岳母用膳吧。明天还有得忙。” 公主府里如今是吃流水席,谁先回来谁先吃。厨房从早到晚没停过,这会子在外头忙回来的人全都用过膳了。 红鹊趁着大家都迎出去的功夫,赶紧去厨房安排热腾腾的饭菜。 明德帝经唐楚君提醒,知这是维那部落的小公主,便笑着问,“朕允你以‘和平公主’的身份,代表维那部落居于京城可好?” 红鹊闻言,忙跪下磕头,“谢吾皇隆恩。”顿了一下,她继续道,“求吾皇将这头衔赐我姐姐沐桑公主,至于奴婢此生只愿跟在海晏公主跟前办差。” 唐楚君看着小红鹊,喜爱得紧,“快起来,你不能再自称‘奴婢’了。” 她是有私心的。 在维那部落时,唐楚君便目睹过自家侄儿唐星河,跟那马楚阳两人都心系小红鹊。 她悄悄书信跟郑巧儿聊过这件事,有点担心嫂子嫌弃红鹊的身份。 无论是作为时安夏的贴身丫环,还是维那部落的小公主身份,其实都配不上护国公府的显赫门第。 谁知郑巧儿的回信大出她意外。郑巧儿竟担心小红鹊选了马楚阳,不要她儿子唐星河。 郑巧儿信中说,“谢天谢地,我儿媳妇只要不是马楚阳那货,谁都行!其实我跟他爹都已经有打算给星河安排个通房,生儿育女延续香火就成,别的懒得管他。嘻!这小子竟然喜欢小红鹊,有眼光啊!那姑娘一看就是个乖的。” 然后郑巧儿满篇的担忧,“如果小红鹊选了马楚阳,弃了我儿怎么办?我得在马夫人还不知情的时候,赶紧撺掇她给马楚阳订一门亲事才好。” 所以小红鹊以后大概率是要做唐楚君的侄儿媳妇,当然,前提是小红鹊喜欢唐星河。 唐楚君脑子里转了一百八十个圈,单纯的小红鹊哪知道这个,只当老夫人怜悯她不是正宗北翼人。 唉,怎的就不是正宗北翼人呢?好忧伤。红鹊最近十分羡慕众多百姓说,“来生还做北翼人”。 她连这一生都不是,还指望来生?红鹊忍着酸楚布菜,眼泪差点掉下来。 公主府里还有个人也想抹泪儿,“北茴,当时你不是都答应了亲事?为何忽然反悔?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还是我哪里不够好?” 北茴摇了摇头,“你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韦行舟一惊,“你看上别人了?” “没有没有。”北茴连忙否认,“没有的事。” “那是为什么?”韦行舟一路都很焦虑,听到不是因为别的男子,终于重重松了口气。 北茴如实告知,“我不想离开夫人,所以” “我也没让你离开你家夫人啊!” “可您已经是四品大员,娶妻回去是要做主母的。”北茴这些天也想得很清楚了,“做主母,就跟不了夫人。跟了夫人,就没法做主母。” 韦行舟万万没想到,他的假想敌,跟他抢人的,竟然是公主。 他深深向着北茴作了一揖,“怪我没说清楚。我原是个江湖人,家父是游英帮的帮主,我曾是游英帮的少帮主。是少主帮了我的忙,才把我送进西影卫。其实对于我来说,在朝廷任职,也只是想让你脸上有光。你既不喜,我来做个少主府的府卫又有何难?” 北茴听得动容,却又十分好奇,“韦大人既是什么帮的少帮主,想必见多识广。那敢问韦大人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第1531章 第1531章 明德帝和唐楚君欢欢喜喜用完晚膳,一个找女婿商谈国事,一个找女儿谈心事。 “摄政王?”岑鸢淡淡掀眸,“为了光明正大娶我岳母,你从皇位上退下来做摄政王?真是史上最恋爱脑皇帝啊。” 明德帝没听过什么叫“最恋爱脑”,却也知那不是什么好话。脸一红,清咳一声,“倒也不全是因为你岳母。” “那还因为哪个女人?”岑鸢喝着茶,似笑非笑,透过茶雾去看一代帝王。 散后宫,震朝堂,禅位,这真是铁了心啊。 明德帝瞪他一眼,“不许笑话朕!” 岑鸢笑,“好,不笑。哈哈哈” 明德帝:“” 准备了满肚子的好话,诸如感谢他对北翼的付出,现在一个字都煽情不出来了。 岑鸢敛了笑,也敛了眸底异色,“朝廷是应该有个权利大的人在外行走,方能不耳聋眼瞎。就算‘清尘计划’出来后,也只能短时震慑一些人。日子长了,总有人坐在官位上琢磨如何盘剥百姓。” 明德帝得了女婿鼓励,心头一暖,“我也是这么想的。御史言官们只在京城道听途说,闲着参一本,想着就弹劾一个。所以我打算,言官们每三年轮流从地方官里提拔上来行使权利。” 岑鸢一听,就知明德帝这一年里没少琢磨官员的职权。他眸色渐深,知有个惊天大秘密将不会再困扰他和夫人了。 他由衷且真心拍了个马屁,“难怪我家小姑娘总说‘吾皇圣明’。” 明德帝却没被这个马屁拍晕,倒是话锋一转,面色凝重,“其实朕真正退位的原因是” 暖阁里,时安夏已不知是第几次说这话了,“母亲,您别光顾着傻笑呀,也说来我听听好不好?” 她一边亲自给趴在软榻上的夜宝儿上药,一边陪母亲聊着天。 唐楚君捧着暖手的茶杯,脸红通通的,“我没笑啊。” 她是没笑,就是那笑自己跑脸上了,赶都赶不走。眸色那么亮,原本干裂的肌肤竟一日之间润了。 夜宝儿有一搭没一搭摇着尾巴,狗尾悠闲扫在一黑一白的两只猫脸上。 那只小奶狗将小小的身子团成团,恨不得把自己做成个脖圈,挂在夜宝儿颈项上。 唐楚君便放下茶杯,将小奶狗提拎起来抱在怀里。 小奶狗懒洋洋软呼呼,声音稚嫩地“汪”了几声。 唐楚君笑弯了眉,“哦哟,这小狗东西还嫌弃我呢。我偏不让你回夜宝儿身边,看你怎么办。” 小奶狗加足力气“汪汪”了几声,没能如愿回到夜宝儿身边,也就闭着眼睛睡去了。 时安夏好笑地掀眉看了母亲一眼。 人,还是那人。可某种脱胎换骨的美,早前的母亲不曾有过。 她就算对母亲再好,也不能让母亲如此容光焕发。 药搽完,时安夏净了手,摸摸夜宝儿的脑袋,这才坐在软榻一侧,笑问,“那人有跟母亲说,什么时候来提亲吗?” 第1532章 第1532章 唐楚君磨蹭了这么久,不就是憋得慌,想和女儿分享这个喜悦吗? 她低着头,抚摸着怀里软软的小奶狗,“他让我再等等。他说,要迎娶我做摄政王妃。”她有些忐忑,“夏儿,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拒绝?” 时安夏幽深的眸底,终荡起一层涟漪,“不,母亲,明德帝值得托付终身。女儿一直希望您真正过得幸福。” 她不敢看母亲的双眸,因为她的祝福并不纯粹。 她希望母亲过得幸福不假,可到底她利用了母亲。 有一个惊天大秘密压在时安夏心里将近一年,除了跟岑鸢说起,就再不敢向外透露分毫。 时安夏在“清尘计划”清理太后一党后,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可以高枕无忧时,荣升钦天监五官保章正的阳玄先生深夜神秘上门,跟她说起一件事。 他说,纵观浩瀚天象,璀璨的帝王星曾如日中天,光芒万丈。然而,如今它的光芒却日益黯淡,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所笼罩。 那天晚上,阳玄先生面色凝重,声音尤其沉重,“公主,帝王星气数将尽。” 时安夏初听这话时,被打击得几乎崩溃。她好容易为明德帝扫清障碍,以为让明德帝活得长长久久,就能让北翼免于灾祸战乱。 可钦天监却给她来了个当头一棒,告诉她:帝王星气数将尽。 有些东西尽管玄乎,但做过惠正皇太后的时安夏,却是怀着敬畏心而相信的。 钦天监作为负责观测天象、推算历法、占卜吉凶的机构,其地位在历朝历代中都举足轻重,不是没有道理。 时安夏深知天象变化莫测,人力难以逆转,根本不是靠她和岑鸢重生就能解决。更知预言一旦传出,必将引起朝野动荡,甚至可能引发一场腥风血雨。 她救得了明德帝的性命,却救不了象征明德帝的帝王星。 时安夏当时问阳玄先生,“可有法子延缓帝王星的衰败?或者有什么法子破解?” 阳玄先生沉默了许久,答,“有是有” 如果没有,他也不敢上门来找时安夏。 阳玄先生已不是曾经的江湖术士,为了混口饭吃就随意泄露天机。而这件事在他心里已深藏许久,连做梦都必须管住自己的嘴。 要不是他察看到转机,也不敢冒死跟公主说,“公主,自朝廷进行完‘清尘计划’后,帝王星虽黯淡,但旁边却有颗星子异军突起,越来越亮。这颗星子的光芒,似乎预示着新的希望与变革。其轨迹不同寻常,隐隐透露出一股不凡之气。” 时安夏当时一听就明白了。“清尘计划”后,北翼确定了太子。 唯太子才是北翼的希望。 她记得前世晋王继位后,钦天监根本找不到帝王星的存在。 荣光帝气得大肆杀戮,砍了近百人的脑袋。 直到其中一个专门负责更漏报时的五官司晨撒下弥天大谎,说帝王星闪烁,正是如日中天。 荣光帝这才放下屠刀,还将这个五官司晨提上来做监正。 时安夏信天象,也信阳玄先生。可她当真被这个惊天大秘密难住了。 第1533章 第1533章 明德帝还年轻,正当壮年。 时安夏和岑鸢曾经跟他信誓旦旦,说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北翼,为了保他的命而努力。 这才过了多久? 她若是进言让明德帝退位,让太子登基,很难不引起帝王的猜测。尤其明德帝早前就怀疑过,她和岑鸢是为了扶持翎王上位。 况且,还是她推荐阳玄先生进钦天监做了五官保章正。 这么巧,别的钦天监官员都没发现帝王星气数将尽,就你一个刚来的发现了? 时安夏从不会认为自己可以恃宠而骄,更不会认为自己就真能拿捏帝王心。 一个不慎,将满盘皆输。她前世如履薄冰,这一世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她所走的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如今时安夏身后有许多大家族盘根错节,还有许多官员皆因她活跃在朝堂上。 如果明德帝心思歪了一点,整个北翼便会陷入到黑暗漩涡之中。 且今世比前世更加凶险,因为宛国二皇子布思被他们杀死在了北翼。 宛国随时都会开战。一旦明德帝心思起了变化,不再信任她和岑鸢,北翼将会是内忧外患的局面。 时安夏不敢赌。不是不信明德帝,而是不信帝王心。 所以她又落一子入局。 这粒棋子,便是她的母亲唐楚君。 明德帝心悦母亲唐楚君,早前她是不赞同的。 她深知明德帝是一个以百姓为先的皇帝,不可能因为儿女私情退位。 不退位,母亲势必就要入主后宫,母仪天下。 时安夏不舍得母亲操劳,更不舍得母亲去面临朝臣的非议。 权贵世家的主母尚且背负许多责任,更何况一国之后? 若后宫只有她母亲一人,朝臣不会认为是明德帝不想选妃,都会认定是母亲魅惑帝王,独占后宫。 时安夏那会子不乐意看到母亲与明德帝有所进展。当然,她也做不出棒打鸳鸯的事,只能眼睁睁任其发展。 但自从得知“帝王星气数将尽”后,她却是希望母亲能抓住明德帝的心,以情爱为由,将他从那个位置上拖下来。 为此,时安夏和岑鸢商量带着庞大队伍出游。 去明家和维那部落是早前就定下的,但没想过要带着这么多人沿途游山玩水,走走停停。 这一局出游,重点不是明家,不是红鹊,竟是唐楚君。 时安夏不能让母亲留在京中,让明德帝想着想着就能来见一面。 第1534章 第1534章 她要让明德帝思念成灾,好好考虑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要想迎我母亲为妻,就得从皇位上赶紧下来。 除此之外,唐楚君的才华也在岑鸢的刻意包装下大放异彩。 这里面有唐楚君自己的努力,也有明德帝的权利加持,更有岑鸢在幕后推动,成就了如今独树一帜,另辟蹊径的“楚笙先生”。 美貌加才华的光环,再有儿时“小胖子”那段情意。明德帝绝对会因长久见不到心上人,而变得心急如焚。 在唐楚君写下“三年是一朵花开的时间”时,时安夏就猜到了明德帝退位的意图。 她在等,等明德帝安排好一切。等帝王星彻底暗淡之前,明德帝就从那个位置上下来,让新的帝王带领北翼走向更加繁荣的盛世。 而摄政王正是明德帝最好的选择。这个位置已空置许久,终于有了归属。 时安夏心存愧疚,轻轻上前抱住母亲,亲昵的,“我和哥哥都真心希望母亲余生能过得顺遂。” 唐楚君的心被幸福感填得满满的,就觉得自己如何能这般幸运。儿女都出色得让人嫉妒,以和离之身,还能得那么好的男子青睐。 哎呀,她又想烧香拜拜“北翼山河有明君”的那个明君了。嘻嘻,这个明君跟她还有点关系,怪不好意思的。 而另一边,明德帝说出真正退位的原因却让岑鸢大吃一惊,“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在报国寺见寂元大师吗?他告诉朕,朕的帝王星气数将尽,快则两年,慢则三年。” 岑鸢:“!!!” 就,不想说话了。瞒了这么久,有个惊天大秘密还藏着掖着不敢让你知道,怕你多想。合着你早就一清二楚? 明德帝见岑鸢呆怔,以为对方一时半会消化不了这消息,“你别不信,寂元大师说的话,多少还是有点道理。而且你也知道,三年后,不正是我前世丧命之时吗?” 他低低叹口气,“终究朕跟北翼的缘分少了些。不过寂元大师也说了,朕的帝王星虽暗淡,可旁边有颗星子异军突起,那不就是太子吗?” 岑鸢皱着眉头,“你就没想过,也许是我跟我家小姑娘买通了寂元大师,故意跟你这么说,让你禅位呢?” 明德帝冷笑一声,“想什么好事?寂元大师能是那等俗人?” “寂元大师是不是人?只要是人就有私心对不对?万一是” 明德帝打断他,语气少有的郑重,“原先是朕不对,怀疑过你跟夏儿,让你们心存芥蒂。但朕不是很快就悬崖勒马了吗?不要忘了,朕也是曾经做过梦的人。虽然梦境里的人和事,一天比一天模糊,但朕还没糊涂,朕知谁才是真正为了北翼好。” 他一字一句:“朕,信你,也信夏儿。” 信你们,可救苍生啊。 岑鸢哑然失笑,“倒是我们低估了你。”他站起身,深深揖了一礼,诚心诚意,“父皇心如明镜,是北翼之福,也是我跟夏儿之福。” 明德帝听得此话,观其色,陡然福至心灵,“你们早知难道是阳玄?” 他忽然明白了,时安夏在清尘计划后推荐了阳玄先生入钦天监。结果没多久,此人三天两头闹请辞。 若非知此人是惠正皇太后时期的监正,很有本事,他早就让人滚蛋了。 原来,原来阳玄先生也推演出来了。 明德帝苦笑,“你和夏儿担心提出让我退位遭到猜忌就选择了隐瞒?” 岑鸢正色道,“我们遭到猜忌事小,祸及身后与我们相关的人,仍算事小。可引发北翼动荡,让宛国有可乘之机才事大。父皇,我们不敢赌帝王心啊!” 第1535章 第1535章 一句“父皇,我们不敢赌帝王心”,使得明德帝心头一颤,一时五味杂陈。 这代表着两个孩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背负了多么沉重的包袱,必须绕多少弯路,使多少力气,才能达到目的。 他们才是负重前行。 而明德帝则是想着,两个孩子费尽心思护他性命,结果他却轻易就禅位了。这得多让人失望啊! 所以他也选择隐瞒下来。直到一切安排妥当,他才敢在今日对岑鸢吐露实话。 也是这一瞬间,明德帝忽然回过神来,“所以你们把楚君带走,目的是逼朕早下决心禅位?” 岑鸢却是换了个说法,“你也可以认为,我们把岳母带离京城,是为了让你看清内心,也是为了让一个更好的唐楚君站在你面前。” 对于明德帝这样的人来说,美貌固然重要,才情也不可或缺。 若唐楚君只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也只能赢得帝王一时的欢心。日子久了,再好的容颜也会变得平常。 唯交心一途,方可长长久久。那就要求眼界、心胸以及才情全都要跟得上。 如同一本好书,光是封面好看是不够的。内容要引人入胜,让人欲罢不能,才能令人时刻想着翻一翻,读一读,再没心思看另一本。 岑鸢知时安夏以唐楚君入局,牵动帝王心。但他从来不认为岳母是棋子。 本就两情相悦,不过是用一些手段加速一下感情进程而已。 这夜,时安夏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怕吵了岑鸢入眠。半夜起身,睡到旁边软榻上去。 刚一躺下,就被捞了个满怀。 “跑什么?”男子的嗓音带了些暗哑,“外头这么冷。” 时安夏娇娇的声儿,有浓重的鼻音,“总睡不着,怕吵到你。” 昏暗的内室,只燃了一支烛。 他重新将她抱回床榻,纱帐拢下,光线隐隐约约。 穿着素白寝衣的小姑娘,眼尾渐渐染起一丝迷离,“唔,好冷。”说着顺势钻入了男子怀中。 确实很冷,原本暖和的床榻因着这一通折腾又凉了些。 如今地震物资紧缺,整个公主府也就暖阁烧了地龙,让夜宝儿在那养伤,其他屋子都是冷冰冰。 岑鸢抱她在怀里,用体温暖和着时安夏。 她先亲他,轻车熟路的。 自热孝期过,他们就一直同房同榻,不曾分开。 没事的时候,两人能亲亲密密到半夜。但岑鸢总能在关键时刻抽离,理由是要等她再长大一点。 就连唐楚君都私下问她,“你们圆房了吗?若是得个一儿半女,我就放心了。” 是的,唐楚君一直都不太安心。女婿太优秀了,说是上门女婿那都是玩笑话。 越相处,越是发现女儿虽然聪明,但很多事都是交给女婿去完成。 甚至女儿还没想到的,女婿已经安排好了。 可以说,没有岑鸢的时安夏,就像一只没有牙齿和爪子的老虎。 时安夏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北翼的进程能发展得如此快,跟岑鸢脱不了干系。 她原本计划用三年时间接近明德帝,然后才能下手慢慢瓦解太后阵营。 第1536章 第1536章 哪里是如今这雷霆万钧之势,连多年后的新皇,如今都快要登基了。 西影卫是岑鸢早就埋好的,太后身边的暗卫也是岑鸢的人,北翼皇宫里各种职位上都有岑鸢事先落下的棋子。 北翼换新颜,说来说去,还是岑鸢的功劳。因为没有她,岑鸢也会完成这一切。 他分明和当时的翎王搭上了关系,只要处理得当,晋王一样会被踩在脚下。 时安夏早就有些焦虑了,今天看见岑鸢和明德帝站在一起,那丝毫不落下风的王者气质,才忽然深深意识到,恐怕离去梁国的日子也不远了。 未知可怕,陌生国度更加可怕。时安夏觉得不能再等了。 她扬起脑袋,看着他优美的下颚线,手指轻划着他胸膛的寝衣,低低说,“反正睡不着,夫君,咱们生个孩子吧?” 岑鸢眉心一跳,抓住她作恶的手,声音更加暗哑,还是那句,“太早了,等你长大些。” “不早了。”时安夏执拗地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继续在他胸口画圈圈,“成亲这么久了,热孝期也过了” 她仰起脑袋,与他对视。 在他漆黑的眸子里,隐隐倒映着她含苞待放的模样。 可那模样多么清冷又清醒。 岑鸢再次抓着她的手,却是眼神散乱了些,忙坐起身,靠在床头。 他身体冒火了。 可他得忍。 十八岁是底线,否则有罪恶感。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主要的是,他知小姑娘是发了狠,跟那劳什子的绝情蛊较上劲了。 另外,他还知,她是想试试,这辈子能不能有一个孩子。 岑鸢比谁都清楚时安夏的想法,越是如此,他越不能放任自己。 他便是在清冷的夜里听时安夏悠悠问,“如果我这辈子解不了那什么见鬼的绝情蛊,夫君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其实不是第一次问了。 以前的每一次,他都回答她,“解不了就解不了,又不是不能过。” 可时安夏比谁都知,岑鸢其实是十分炽热的男子。如今能克制,日子久了,他未必不会厌倦。 便是不等岑鸢回答,时安夏又颤声道,“夫君,实在不行,我给你抬个妾吧?” 岑鸢垂着眉眼,瞧了她半晌,问,“你想抬谁给我作妾?” 时安夏的心划过一丝疼痛,但不多,只回他,“你若自己看上了谁,也可以告诉我。我容得下的。” 岑鸢怔了一瞬,躺下,背对着她应和,“好,等我自己看上谁再告诉你。”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背对着她。 可背对着她的时候,他的心痛到发麻。就忽然委屈,比上辈子中了毒还委屈。 时安夏怔怔地看着眼前宽阔的背,方知当一个人背对你的时候,你不止看不到他的眼睛,还走不进他的心里。 她在他身后冷成一团,低低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划过夜的寂静,再没了后续。 不知过了多久,岑鸢问,“夏夏,睡着了吗?” 第1537章 第1537章 听到岑鸢的问话,几乎是立刻,时安夏就柔声回应,“夫君,睡不着呢。” “夫人还在琢磨给我抬妾,当然睡不着。”他便是少有的带了些怒,“夏夏可真是好夫人呐。” 时安夏鼻音更重,“夫君生气了?” 话落,她就主动伸出手,从他后背缠过去,轻轻抱着他。 他真的只需要一个台阶,只需要她这一伸手,便转过身来,紧紧抱她入怀。 陡然而来的温热,扑了时安夏一脸。 她的心原是冷的,也忽然一热。像一只小猫一样,钻入他怀里,贴得很紧。 岑鸢的声音在时安夏头顶响起,“知道我生气了?那你说说,我生什么气?” 她的叹息盈了他满怀,“你现在当然不乐意我说要给你抬妾。可日子久了” “日子还需多久?我已经等了你一辈子。”他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我在最恨你的时候,其实也在想,如果可以,我就把你锁起来,关在只有我能看到的地方,再也不让别人多看一眼。” 这就是他和她的不同。 他想的是锁住她,爱一个人,自然想要全部占有。 而她想的是把他送给别的女人,让他和别的女人在她眼皮子底下亲亲热热! 她还说她容得下! 他的心像是被这个古代小姑娘划了一刀,生疼生疼。 “我错了。”小姑娘乖乖的,“我是担心天长日久” “其实你担心的是,我去到梁国会充盈后宫。那还不如现在培养一些帮手和助力,以免日后斗得死去活来。”岑鸢毫不留情戳破她的心思。 你,这是亵渎我对你的感情!他到底没舍得把这句重话说出口。 时安夏心头一紧,把脑袋更深地埋进他怀里,“胡说,我才没那么想。” 指定不能认!其实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就该早一刻好好筹谋起来。既然注定要做梁国皇后,那就一定要做个能掌控全局的人。 没错,岑鸢的确答应过她不纳妾,说不会有旁的女子。可日子久了,当她已经习惯有他在身边的时候,他若是心里有了别人可怎么办? 时安夏从来都是精明又会算计的。却是忘了,只要把他掌控好比什么都强。 而他需要她掌控吗?他跨越了悠长岁月的奔赴,又哪里需要掌控? 夫妻二人闹了一夜,到了天亮才睡着。 时安夏也没睡懒觉,但醒来时,岑鸢已经起床忙去了。 她有些懊恼,晚上好好的不睡觉,瞎胡闹些什么? 红鹊端着铜盆过来替她梳洗。她顺口问,“少主早晨用了早膳吗?” 红鹊小心翼翼答,“没呢。少主有点不高兴,早上起来说没胃口。还叫大家手脚轻着些,别扰了夫人您的眠。” 时安夏鼻子有些发酸,轻轻叹口气。 红鹊小心翼翼问,“夫人和少主吵架了?” 时安夏摇摇头。没吵,只是被戳破了心思而已。 第1538章 第1538章 红鹊为夫人梳了个幽州时下流行的发髻,还戴了支簪花,“没吵怎的就不高兴呢?北茴姐姐也不高兴,从来不会这样,做事都走神。” 时安夏朝铜镜里的自己看了看,将头上那支簪花拿下,显得素净许多,才道,“北茴怎的不高兴了?” “不知道呀,问她,她又不说。”红鹊闷闷的,“听说她跟她干爹讲了,以后就当从来没议过韦大人这门亲事。” 时安夏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北茴人呢?” “她去东市供应粥了。少主说征集了一些没受伤的百姓来帮忙,所以就不让我们去了。北茴姐姐应该在那负责安排。” 时安夏这日还有旁的事要做。待忙完,发现北茴已经回了公主府,正怏怏走去西屋。 她唤了一声,“北茴姐姐。” 北茴抬眸见夫人站在门边,正朝自己招手,忙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又将头上的雪也拍干净,才迎上前来,“夫人,您叫我?” “等你半天了。”时安夏拉着她的手进屋,顺手将汤婆子递过去,开门见山问,“听说你真的不跟韦大人议亲了?” 北茴抱着汤婆子,一颗心终于暖和了些,“嗯,不议了。” “为什么?”时安夏不解,“你早前不是还说他很好吗?你该不是因为听我说要去梁国才拒的亲吧?” 北茴摇摇头,“不是的,夫人。”她咬了咬嘴唇,还是说了实情,“韦大人是因为我长得像他表妹才想娶我的。” 时安夏:“!!!” 真是震惊啊。她不甘心,“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你从谁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北茴摇摇头,“没有误会。是我问了,他自己亲口说的。” 时安夏:“” 见夫人无语,憋了满肚子委屈的北茴气呼呼地不吐不快,“昨晚我顺嘴问他,到底看上了我什么。他说,他看到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因为我长得像他表妹。” 时安夏:“!!!” 这是真坦荡呢! 北茴手暖和了,将汤婆子塞回给夫人,问,“夫人您说,这亲我还议得吗?” 时安夏摇头,“自然是议不得。” 虽然她家北茴嫁四品官员是高攀了些,可也不能给谁当替身啊。 她拉着北茴的手亲昵道,“咱不议了,等有合适的再议。” 北茴却是摇摇头,“夫人不必再为奴婢操心。奴婢只想一生守在夫人身边,陪着夫人去梁国,去天涯海角任何地方。一辈子不离开。” 时安夏知北茴被伤狠了,拍拍她的手,安抚道,“好,一辈子不离开。” 原本时安夏以为岑鸢会很晚才回来,却是下午时分就跑回家了。 时安夏亲自拧了温湿帕子给他擦了手,眼尾染了笑,小心翼翼带了丝讨好,“我以为夫君要很晚才回来呢。” 岑鸢凉凉睨了小姑娘一眼,“为什么?” “你不是在生我气嘛?”时安夏又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 “是啊,我在生气。”岑鸢没好气,目光凝在热气腾腾的白玉茶杯上,“那你不会哄哄我?” 小姑娘凑近他,俯下身,柔软顺滑的发梢像羽毛般撩拨着他的心,“夫君,你说,你喜欢我什么?你家里有表妹么?” 第1539章 第1539章 你喜欢我什么?你家里有表妹么?这两个问题几乎是一起扔出来的。 少女倾斜着身子,眸中闪着细碎明亮的光,眼尾泛着一丝慵懒之意,就漾在眼前。 岑鸢原是心里还有点气性的,可目光落在她精致明媚的侧颜上,就莫名心软了。只是说出的话少有的带了些邪气,“怎的,夫人是要从表妹里给我抬个妾?” 时安夏:“” 话都怼她脸上了!还记着昨夜的仇呢? 她端坐回椅上,清咳一声,“夫君还生我气?” 岑鸢掀眸,那双漆黑的眼里暗蕴了火,“难道不该吗?” 这是要秋后算账!本来要问问韦行舟的事也就只能咽下了。得先哄好夫君才是正事,时安夏侧头,黛眉微垂着,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圆眼,“所以生了气的夫君要怎么才能气消?” 岑鸢不答,只低头喝了一口热茶。 夫人亲手沏的茶顺了气,润了心,他站起身进了内室更衣 时安夏一怔,跟着进了内室,绕到岑鸢跟前,小心翼翼问,“夫君我帮你?” 到底没舍得让这么个矜贵人儿难堪,岑鸢便是张开双臂站在她面前,任由她温软玉白的手在他身上缠绕,取下他腰带,替他缓缓解了系扣。 往日时安夏也会替他更衣,却不如今日来得撩拨。他静不下心来,目光总在她瓷白如玉的颈项上停留。 她的手在他身上点染,引得他气息凌乱。 外袍放在了一旁,只余白色寝衣。时安夏再为他穿上干净柔软的常服,看见他一握再握的手青筋暴起。 她伸出手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低低地说,“我错了,夫君。以后我再也不算计你了。” 她一只手轻轻揪着他衣裳,摇了摇,“别生气啦?” 小姑娘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软软的声音,很让人要命。尤其她原是那么强的性子,低头认错的时候像极了夜宝儿身边那只小奶狗。 岑鸢没忍住,就着昏黄的光线,低头亲了下去。 浅浅淡淡的亲吻,从她嘴角漾到耳畔。 清甜的味道在唇齿间漫开,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难道不该多生一会儿气吗? 时安夏仰起脸,一脸娇态。闭着眼睛,眼睫忽闪。她原是要借着北茴的事来问岑鸢,也是想为昨夜之事低个头,认个错。 她深懂,夫妻之道其实也是一场博弈。 若让夫君心里那根刺深深扎下去,失了情分,往后就算补回来,也会留下一道疤。 她得趁着这气性还热乎着,给他抚平了去。 时安夏这么想着的时候,踮起脚尖,玉臂缠上他的脖颈,轻车熟路回应他。 过了许久,她还有些气息不匀,娇娇地问,“夫君气消了吗?” 岑鸢眼尾带着几分旖旎,闷着不答。就是觉得偶尔生个气也不是不行。 小姑娘没得到回应,轻咬唇齿。就在她一愣神间,他低头再次准确覆在她晶莹润泽的唇瓣上。 不够,上瘾。 那是真正的攻城略地。如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山雨急来,不带一丝犹豫。 不知过了多久,他忍不住轻咬了她一口,才哑声问,“真知道错了?” 时安夏抬起迷离发红的眼睛,可怜巴巴望着他,然后点头,细细声声回他,“错了错了,昨晚就知道错了。” 第1540章 第1540章 再不知错,她感觉他要吃了她。 “错哪了?”岑鸢顺势坐在床榻边,用手掸了掸袍角。然后一伸手,将她抱个满怀。 她轻盈的腰肢圈在他臂弯中,老老实实回答,“错在不该想着给你纳妾来着。” 岑鸢揉了揉小姑娘的额发,“所以那个什么表妹是什么鬼?” 说起这个,也是正事啊。时安夏立刻板正了身子,“夫君可知韦行舟有个表妹?” 岑鸢还真知道,“他表妹怎么了?” “长得跟北茴很像?” “我没见过。我只知当初韦行舟就是为了给他一个表妹出头,才得罪了四兴帮的二当家。” 夫妻在屋里又说了会子话,暮色便落了下来。 屋外灯火一盏一盏亮起,眼看就要亮入屋里来,岑鸢牵着时安夏的手打开内室的门。 红鹊等在门口提醒,“少主,夫人,该用膳了。”悄悄打量之下,发现少主眸色旖旎,夫人虽然耳根子红了,但眉眼舒展。 她用眼神问夫人,少主哄好了? 时安夏黛眉微挑,眼里跳动着喜色,不动声色点点头,表示哄好了。 红鹊喜滋滋,笑弯了眉。谁挡得住我们夫人的哄? 岑鸢没跟着去用膳,直接找了韦行舟问,“你说你是因为北茴长得像你表妹,才跟她议亲?” 韦行舟一愣,不明白驸马怎的知道了,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啊,哦,不是。” “到底是不是?”岑鸢有几分冒火。 韦行舟有点怵驸马,“北茴是有点像我表妹。” “那你怎么不直接娶了你表妹?还绕这么大个弯子?”岑鸢听得火更大。 韦行舟显然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北茴为什么听了一耳朵“表妹”,就立刻翻脸走人,怎么叫都叫不回来。 他老老实实回答,“我表妹都嫁人了,怎么娶?” 这理直气壮的!岑鸢有些恼火这个人,“所以你就拿北茴当替身?” “什么替身?”韦行舟还是没摸着头脑,“表妹是表妹,北茴是北茴!” “那你说北茴像你表妹?” “是挺像啊。”韦行舟没绕清醒,“我第一次见北茴的时候,就觉得她长得挺像我表妹。” 岑鸢:“” 心好累!就觉得这个人平时挺精明的啊,脑子也转得快。怎的在这种事上就转不过弯来? 尤其韦行舟还追着问,“北茴姑娘为什么生气?我喊她,她都不理我了,也不跟我议亲了。” “她是不该理你,更不该跟你议亲。”岑鸢扭头走人,扔下一句,“你活该到现在还单着!娶什么妻,你一个人过得了。” 韦行舟急了,纵身拦住岑鸢的去路,“驸马,求指点。我到底说错什么了?我表妹很有福气的,我妹夫人也不错。北茴像我表妹,怎么她就不高兴了?” 岑鸢算是搞明白了,“所以你想过娶你表妹吗?” 第1541章 第1541章 面对驸马扔过来的问题,韦行舟瞪大了眼睛,“那怎么可能?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猛地明白过来,“北茴以为我想娶表妹,爱而不得才选了她?不不不,不是这样” 究竟是怎样?岑鸢到最后也没弄明白。 反正无论韦行舟怎么解释,北茴也不再听了。因为听过去听过来,还是他喜欢表妹,却又不能娶表妹。 时安夏倒是听懂了,“韦大人应该是跟这个表妹很亲近,很爱护。他觉得像表妹那样的姑娘就很好,可他因着跟表妹从小一起长大,完全没想过要跟表妹有什么男女之情。所以他又觉得表妹夫还不错,他表妹是个有福气的人。” 北茴听得脑壳疼,“夫人您别说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跟这个人有什么瓜葛。” 她本就因着要去梁国不想议亲,现在被韦行舟这么一绕,原就不多的那点子好感也散得差不多了。 时安夏忍不住问,“可想好了?想好了我就让人彻底回了他,省得他惦记。” 北茴一脸毅然之色,“这亲不议了。” 议怕了! 隔天,被退了亲的韦行舟又灰溜溜过来找北茴。 那会子北茴正在派粥点,忙得不可开交。 韦行舟小心翼翼陪着笑脸,逮着空问,“北茴,咱们说说话吧?” 北茴既然想好了不跟这个人过,心里那点怨气就没了,只道,“韦大人,我这还忙着,就不和你说话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 韦行舟再灰灰地去找齐公公调解。他知道齐公公在北茴心里非同小可,说不定能说上话。 谁知齐公公一听前因后果,气得跳脚,破口大骂,“好你个小舟子!当日我见你人老实才愿意多看你一眼!谁知你转头就来欺负我闺女!你还有脸来找我!滚滚滚!” 这件事闹得很大,是公主府众人救灾闲暇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当然,那笑其实没什么恶意。不过是觉得韦行舟作为一个西影卫,那么精明能干的人,谁知在对待姑娘上怎的就缺根筋? 明德帝问韦行舟,“被北茴姑娘拒了亲,你伤心吗?” 韦行舟怔了半晌,“谈不上伤心吧。就是,就是觉得喜欢的姑娘明明都要议亲了,怎的就忽然变卦了?” “那你不是真的喜欢。”明德帝一锤定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跟着工部去救灾,完事儿后回京办差去,别在北茴姑娘面前晃悠。” 韦行舟无奈应下,路过的时候,见北茴正忙着指挥府里的下人去打扫暖阁,连忙上前远远一揖,“北茴姑娘,韦某唐突了。” 这一揖,从此就再无瓜葛。 北茴脚步一顿,转身看见月洞门下那人一板一眼,微微一福,“是北茴无福,韦大人慢走。” 韦行舟本就是江湖人,心里没那么多儿女情长。只是觉得应该娶妻生子了,又见北茴看着亲切,跟表妹一样有福气,所以起了心思。 这前后也耗了年余,说不伤心是假的。可要说有多伤心,其实又谈不上。 他长叹一声,转身而去。 瞧着韦行舟远去的身影,北茴收回了目光。 身后,时安夏温声问,“北茴,伤心吗?” 北茴摇摇头,有些失望,“都说一个‘情’字能让人失了方寸,可我感受不到。” “那是因为,你并不喜欢他,也没产生情愫。”时安夏说着这话时,想到了自己。 夫君生气的时候,她虽然不伤心,却满脑子都是要哄他的想法。 第1542章 第1542章 到底谁才是中绝情蛊的人啊? 忽然心里就有了力量,觉得自己和普通人一样,并未受绝情蛊多大影响。 这晚,终于所有人聚齐了,连一直住在芸城的姚笙等人也来了。 这是灾后第一次众人聚在一起用膳。 时安夏看着还少一个人,便问,“雪儿妹妹呢?” 于素君答,“别管她,小丫头哭饱了,不饿。” 唐楚君笑道,“这说的什么话!去把她叫来。” 红鹊应一声,跑得飞快。 过不多时,时安雪果然肿着一双眼睛就来了。尽管伤心,却还是依着礼数一一给各位长辈行了礼问了安。 她知道首座上那是皇上,心里敬畏着,不敢有出格之举。 明德帝十分亲和,“小丫头,你哭什么?” 被这么一问,小丫头瞬间委屈了,又哭得十分伤心,“夜宝宝好可怜!它好疼的!” 众人听了均不是滋味。 明德帝沉吟道,“你那夜宝宝若是被授封长安将军,领取俸禄,你还哭吗?” 时安雪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时没听懂,泪珠子还挂腮上,“长安将军?还领俸禄?是什么意思?” “就是夜宝儿当官了,还领了朝廷的银子。”时安夏笑道。 时安雪怔了半晌,“这皇上莫不是哄人开心?” 明德帝笑笑,“金口玉言,怎么能是哄人开心?” 转天,幽州长安郡城东市广场上,出现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嘉奖仪式。 齐公公宣读圣旨,凡是参与这次地震救援的狗子,均被授封不同称号。 这批狗子千里迢迢从京城到长安郡城来救援,也是驸马亲自挑选人训练的结果。 为的,就是这一场地震。 长安郡城的百姓受狗子恩惠,与狗结缘,早从心里将狗与鸡鸭鱼等物区别开来。 为此,当刺史大人宣布长安郡城从今往后禁止吃狗肉,百姓们也没有丝毫抗拒。 除此之外,各级官员在这次地震中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嘉奖。 整个长安郡城有条不紊进行着震后重建,一场史诗级的地震就这么算得上平稳度过。 春暖花开之际,夜宝儿的伤势已算稳定,时安夏等人准备启程回京了。 竟在这时,康大夫上公主府提亲来了。他很有诚意,请了当地有名的官媒,上门求娶海晏公主的婢女西月。 这一举动,令得康家闹翻了天。 只因他们这个康家庶子,在这次地震中连跳三级,很得海晏公主青睐。而康大夫早该娶妻生子,如今炙手可热,连康家那些拐弯抹角的亲戚都想把闺女嫁过来。 结果他没应,不声不响自己做主求娶个婢女,这让康家怎么受得了? 第1543章 第1543章 康家动静很大,公主府这边也没轻易松口。 别看西月只是个奴婢,可那也是公主的心头宝。 公主早就把身契还给了西月,在官府中也去了奴籍。 不止如此,她师承太医院申院使,还是太医院院判安国夫人的徒弟,更是孟娘子亲手教出来的女科大夫。 这么说吧,疑难杂症解毒她通晓皮毛,日常毛病不在话下,妇症也能看个一二三四。不说旁的,地震期间,她给难产的妇人接生都有好几例。 若不是她学了孟娘子的独门手法,在这么艰难的条件下生产,想听什么“母子平安”那都是奢望。 西月在地震救援中发挥了很大作用,没日没夜地救人。这次地震后嘉奖官员,其中一个特例,就是破格提拔西月入太医院为八品女官,任吏目一职,回京就要上任去。 别看只是八品职级,北翼女子早前入仕为官的总共只有两人,一是凌云夫人,二是安国夫人。 这两个女子都是对北翼有重大贡献才能入仕为官。西月算是北翼女子为官第三人,这已经是许多女子难以企及的高度。 西月虽非权贵出身,但总有一天,凭着不懈努力,她自己就有可能一步一步成为权贵。 且公主是她的后盾。公主说了,只要西月出嫁,嫁妆她出。公主府就是西月的娘家。 这隐藏的身份就算给权贵女子,也很让人羡慕。又哪里是康家那些拐弯抹角的亲戚所能比? 康大夫,名尘砚,乃庶出,早前很不得康家看重。到了二十四五岁,嫡母也没想着张罗他的亲事。 如今就算看重了他,也不过是嫡母想把远房亲戚的庶出女儿推给他而已。 所以康尘砚与西月的亲事从表象上来说,倒也没有什么门不当户不对。 康尘砚自己也说,“是在下高攀了西月姑娘。” 然而康尘砚很有诚意的提亲,不止受到了康家的阻止,还被公主府刁难了。 公主当时就两连问:“不知康大夫看上我们西月什么了?你家里有表妹吗?” 康尘砚被问得额头冒汗,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西月姑娘聪明耐心,心思缜密,手脚利落,仁心仁德,这都是西月姑娘的优秀品质。但这些数得出来的优点,却都不是在下提亲的原因。在下也说不清是何缘由,就是觉得若能娶得西月姑娘为妻,相伴一生,方为人生圆满。” 这话说得含蓄,其实就是被西月姑娘吸引,与她在一处就觉得心安,欢喜。 一次公主也是这么问驸马,“你喜欢我什么?” 驸马耐心答了她,说喜欢一个人,其实没什么理由。 就是你见着这个人,无论她是好是坏,是风光还是落魄,你都想跟她在一起。 只有跟她在一起,方能心生欢喜。 康尘砚的答案跟驸马不谋而合,公主很满意。 至于第二个奇怪的问题,康尘砚道,“回公主的话,在下家里表妹甚多,不知公主何意?” 第1544章 第1544章 公主便是多连问,“表妹甚多,就没个入得你眼的?有没有爱而不得的?有没有被棒打鸳鸯的?有没有藕断丝连的?有没有私下互许心意的?有没有与旁人成亲后,还想着把什么表妹纳为妾再抬为平妻的?” 康尘砚想过会被刁难,但没想过会被这么刁难。这都是什么奇怪问题啊? 康尘砚根本不用考虑,坚定答道,“回公主,没有。在下一心向医,与表妹或是旁的任何女子都从无瓜葛。” 军营里都是男子,哪来的姑娘?若是与异性稍有接触,那就只有雌性动物了。 初试,公主满意,西月身边的姐姐妹妹们也都满意。 复试,公主问,“京城康家与你们幽州康家是什么关系?” 康尘砚答,“我们幽州康家原是主支,世代军医。后来旁支入京后多位爷叔在太医院任职。因着一些家族矛盾,两支从上一辈开始已不怎么往来。” 公主点点头,“所以我的西月若是嫁你为妻,就得定居幽州入你康家?” 康尘砚显然还没想得这般长远,半晌都答不出来。他原也没这么着急,只是看着公主一行人启程在即才慌了。 西月已年十八,以她如今出挑的成就,回京后必是一些高门大户争抢的对象。若他不抓住机会,便是放过了一门好姻缘。 公主见他答不上来,便道,“本公主为你在幽州再留三日。三日后,你来公主府作答。” 三日后,康尘砚又带着官媒入公主府答疑。 这一次,康尘砚胸有成竹多了,“回公主的话,在下已取得祖父同意,可定居京城。”但后面这话就有些忐忑了,“以在下的职级,可两年轮换入京长休一次。就是得苦了西月姑娘” 他后面的话不敢说了。两年轮换入京,长休时或可入太医院任职。但打起仗来,他必须随时奔赴战场。 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职责。 公主长时间的沉默,使得康尘砚本就忐忑的心更加不安。 他只得硬着头皮额外补充,“在下无意纳妾,可许只娶西月姑娘一人的诺言。” “还有呢?”公主似笑非笑,就等着他多补充补充呢。 “还有”康尘砚在官媒的提醒下,又想到了一点,“在下所有俸禄皆交由嫡妻。哦,对,在下的姨娘早逝,父亲和嫡母皆在幽州” 言下之意,西月嫁过来就是当家主母,无需伺候公婆,无需被长辈立规矩。 公主再问,“本公主听说,你嫡母想把她的远房侄女嫁与你为妻,可有此事?” “在下三日前连夜奔赴虎口山军营找到祖父,得他亲口同意亲事可由在下自己作主,谁也不能干涉。嫡母如今正在气头上”康尘砚顿了一下,说话十分硬气,“却也奈何我不得。” 时安夏观康尘砚神采奕奕下却是风霜扑面,眼下黑青,衣袍染渍,鞋面带泥,十分狼狈。 当真是连夜赶路啊! “康大夫这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康尘砚深深作了一揖,“公主为了在下延迟三天启程,这就是给了在下天大的机会和恩情。在下自是要努力解决没有解决的问题。” 第1545章 第1545章 至此,时安夏对康尘砚完全满意。 此子有心,肯努力,不抱怨,还清醒。知道越过嫡母去找祖父做主想必不是个迂腐的。 目前,连她都没找到什么可以拿来做文章的点大肆发挥。 且时安夏是最早接触康尘砚的人。那时候,她真是把一切救夜宝儿的希望都寄托在康尘砚身上。 换句话说,康尘砚救了夜宝儿的命。光这一点,她就要高看几眼。 也因为这个原因,红鹊北茴南雁东蓠都支持康尘砚娶西月。 还有一个爱凑热闹的时安雪也是康尘砚的支持者,不为别的,就为他救了她的夜宝宝啊。 所以如今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西月,你自己的意思呢?” 这话没有当着康尘砚的面问,时安夏是把西月叫进暖阁,私下问询。 西月羞得一脸绯红,“西月全凭夫人做主。” 这话!时安夏正色道,“西月,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问问你自己,嫁这人是不是心安欢喜?你虽已十八,可往后人生一片坦途。你还是少有的京城女官,多的是可以选择的对象。你不用因为年纪来考虑亲事,你也不用将就着过日子,可懂?” 西月低垂着头,眼泪直掉。 她家里将她卖身为奴,就再也没来找过她。 她十岁就进了大户人家做丫头,因着年纪小受尽欺负。落唐楚君手里之前,还是因为帮小姐背黑锅诬陷她偷镯子,被主家卖给了人牙子。 人牙子为了把她卖个好价钱,就瞒着没说。后来她被唐楚君买了来给时安夏当丫头时,自己主动跟主子说了遭遇。 她担心哪天这事被主子知道,会生出什么误会来。 庆幸的是,时安夏不止没怀疑她偷镯子,反而念及她天生对草药敏感让她学习医理。 这样的主子,她是一辈子都不想离开其身旁的。 但时安夏跟西月说了,有天赋,能造福更多的人,能为自己闯出一片天来,那才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又说,只要心在少主府,就永远是少主府的人。 西月想着这些,眼泪簌簌往下掉。 时安夏握着西月的手,柔声道,“遵从自己的心意做决定就好,我永远都是你的底气。” 西月跪倒在时安夏面前,长久不肯起。 最终,这门亲事也没定下来。原因是西月终究没能拿定主意。 怎么说呢?北茴的亲事或多或少影响了她们的想法。这也是时安夏让西月自己真正考虑好的原因。 当初时安夏觉得韦行舟各方面不错,对北茴也很上心,连齐公公那么爱刁难的人,最后都点头同意了。 结果呢,韦行舟竟然在一个看似最不起眼的问题上翻船了。 这不起眼的问题能忽略吗?不能!往往小问题反映了一个人的内心。 当一个人压根认为这不是事儿,另一个却觉得是件过不去的大事,那矛盾终有一天会变得不可调和。 他会厌烦说她无理取闹,她会负气说当初瞎了狗眼。怨偶就是这么产生的。 西月拒了亲事,康尘砚败兴而归。 第1546章 第1546章 他嫡母袁氏冷笑,“真以为自个儿成了二等军医长就了不得!一个庶出的玩意儿!” 袁氏最气的不是自己远房侄女被拒,而是亲儿子如今职级在庶子之下。 她这几日吃不香睡不好,皆因这个庶子气人。 听闻庶子被拒亲,袁氏顿时吃了好几碗饭,把头些日子欠下的补回来。 谁知高兴早了 就在北茴等人暗自为西月可惜时,时安夏召见了驻军守将雷万钧,“本公主想跟你要个人。” 雷万钧心知肚明:我好容易培养的军医长要没了。 果然,时安夏开门见山,“听说康大夫还有两个月就该轮休了,能提前点吗?这两个月等下次再给你补上。” 雷万钧拱手一礼,“回公主,康大夫从十三岁进入军营已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来,他辗转多个军营,从未歇过。依军律,他可歇五年再入军营。当然,战事起,即刻召回,另当别论。” 时安夏笑道,“多谢雷将军肯放人。幽州有雷将军这样的将领驻守,定能安稳数年。” 雷万钧被戴了高帽子,心里十分熨帖,“末将镇守边关,义不容辞。” 他最近是公主府的常客,找驸马交流战术,切磋武艺,又得明德帝亲自召见,实在是风光无限。 如此,袁氏那头才高兴两三顿饭的功夫,这边康尘砚就要跟着公主上京入太医院升职镀金去了。 在北翼,三等军医长以下的职级两年轮休时都只能在地方任职。只有三等军医长以上的职级可往京城太医院去。 康家三等军医长以上者,有七人。如今有五人在军中,一人在太医院做医士,另一人就是二等军医长康尘砚了。 袁氏的亲儿子还差得远,根本没得比。 且以康尘砚的功绩入京,可不会从医士做起,最低都是七品御医。 袁氏听到消息气得砸了好几个杯子,跟嬷嬷说,“去,把那庶子叫回来侍疾。” 康尘砚是大夫,又是庶子,若是敢不来侍疾,一个“孝”字压下来,就能压断他的仕途。 袁氏觉得他不敢不来。 黄昏时分,康尘砚回了康家。 庶子出入不能走正门,这是规矩。马车从角门进入,躲在此处的嬷嬷见状,一路狂奔去报信儿,“主母,砚少爷回府了。” 袁氏冷笑,“还拿捏不住他?区区庶子而已。” 谁知康尘砚一路匆匆钻进自己的院子就再没出来。 袁氏还等着侍疾呢,左等右等等不来,又吩咐嬷嬷去唤人。 嬷嬷去了,很快回来报,“砚少爷正在整理典籍,要将所有书都带去京城呢。” 装病的袁氏将额头上的湿帕气得一甩,掀开被子下床,“反了他!那些书可是我康家的宝贝,他凭什么带走?” 袁氏浩浩荡荡带人闯进院子时,康尘砚还在小心翼翼清理典籍。 见到嫡母怒气冲冲而来,他心里早有数,先依礼给嫡母请了安才淡淡道,“儿子观母亲气色如常,不似有疾的样子,这我就放心了。” 话音刚落,未等袁氏发作,门房匆匆来报,一路唱喏:“公主驾到!公主驾到!公主驾到!” 第1547章 第1547章 公主驾到! “公主千岁千千岁!”袁氏铁青着脸跪在康府门前,与康家上下一起迎公主入府。 时安夏这次前来,浩浩荡荡,声势极大,身后除了跟着好几个官员,还跟着随侍们抬着许多箱子。 就在这时,从军营匆匆骑马赶回来的康祖之也到了。 此人正是康尘砚的祖父,一等军医正,也是康家人所拥有的最高职级。 康祖之脸色十分难看,跟公主请完安后,便将康家所有人全召到了正厅。 今日康家人聚得挺齐,就连往日常驻军营的医官们,如今都因地震灾后重建,全部留在了长安郡城。 此时已是黄昏,众人陆续回府后,便聚在了正厅内。 康祖之率先单腿跪地,向着公主请罪,“下官有罪!” 时安夏抬眸,扫视跪了一地的康家众人,“罪是有罪,但功也是有功的。康医正请起,赐座。” 康祖之却仍是跪地不起,“下官无颜坐下,还是跪着安心。” 时安夏也就不勉强了,只淡淡问,“谁是康靖安?” 从人群里站起一个四十几岁的男子,往前行了几步,再次跪地恭敬回话,“回禀公主,下官在。” 此人是康祖之的二儿子,也是康尘砚的二叔,二等军医正,在此次地震救灾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时安夏一个字:“赏!” 北茴指挥着随侍将装有白银、绮布、锦缎及纱罗的箱子一一抬进正厅,交给二房。 康靖安恭敬谢恩,面上难掩喜色。 接下来公主又叫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分别是康尘砚的三叔,四叔,五叔,以及尘字辈儿的好些儿郎们。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在长安郡城地震救灾中表现良好的,也已升过职级。 一一点下名来,几乎每房都有赏赐。 时安夏道,“各位医官辛苦,还望多多努力。灾后医事才是重中之重,你们也将是最劳累的。这些是本公主的额外奖赏,望众位再接再厉。” 众人齐呼,“公主千岁千千岁!” 被赏赐之后的呼声,可比刚才在康府门口的呼声要激昂多了。发自肺腑的喜悦将灾后的阴冷驱散。 众人原本见康祖之面色不好,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谁知却得到了公主的额外赏赐,一时整个厅中都溢满了笑声。 可袁氏没笑,因为他们长房中得了赏赐的,唯康尘砚一人。 这简直是狠狠打她的脸! 康家如今当家的,正是康尘砚的父亲康靖良,当家主母则是袁氏。 往日袁氏仗着是主母,处处压着二三四五房。 二三四五房不止前阵子刚升了职级,如今还得了公主的额外赏赐。那种喜笑颜开深深刺激着袁氏跳动的心脏。 之前就是康尘砚连跳三级为大房长了脸,才算是没在家族中落了口舌,但袁氏不痛快。 庶子越得脸,她就越觉得没脸。 可如今的额外赏赐,也是这庶子为大房争的脸。袁氏这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噎死。 她自己的亲儿子,分明也忙前忙后干了活儿,累个半死,却什么也没捞着。 第1548章 第1548章 这怎不让她生气? 那种一阵阵眼前发黑的窒息感,令她隐在袖中的双手握得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 但她不知道的是,眼前这点耻辱根本算不得什么,后面才是大房天塌般的灾难。 公主赏赐完后,目光变得冷沉凌厉,“有赏,便有罚。来人,拿下康靖良和康尘佑!” 随着她一声令下,早已侯在一旁的衙卫捕快,上前便拿下了二人。 此二人,一个是袁氏的丈夫康靖良,一个是袁氏的亲儿子康尘佑。 变故来得太突然,使得康家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脸上,唯康祖之例外。 他脑子十分清醒,知今日灾祸难逃。 公主能派人知会一声让他回家,已是极大恩典。 此时,被押着的康靖良和康尘佑满脸都是慌乱。 一个喊,“父亲救命!” 一个喊,“祖父救命!” 康祖之气得大骂一声,“孽障!” 他看着不成气的长子和长孙,心力交瘁。 说来好笑,康靖良之所以成为康家当家的,除了是长子外,还因为他最闲。 他的几个弟弟全都在军营任职,唯有康靖良吃不得苦,留在家里主持大局,成了当家的。 他受着家族蒙荫,当上了幽州太医令,主管医药医事。 近年,康靖良将精力全部放在了搞人际关系,发展人脉上。 在幽州还不是海晏公主的封地时,康靖良确实利用手中实权之便捞了不少银子。 可自打明德帝将幽州划拨给海晏公主做封地后,一切都变了。 首先是封地内各官员的人事调动,导致康靖良这些年费心经营的人脉打了水漂。 其次是远在京城的公主增设了监察官,一直在监察各官员动向。尤其是此次地震救灾银发放,每个环节都有监察官的身影。 不少官位都动了,而太医令没动,稳坐如山。原因是康家那块世代军医的招牌太响亮,且康靖良做事比较隐蔽,倒也安然无恙。 而康尘佑跟他老子是一路货色,也是个怕苦怕累的主。尽管出生军医世家,也学了些医术皮毛,但这货哪肯去军营磨炼。便是跟着他老子混了个医官长,负责百姓就医,协助太医令管理医事,最重要的是负责采买药材。 这职位好,油水多。看得出他爹对他的安排也是尽了心。 父子一条心,只想多捞银子。 药材商户们都知这父子俩黑心烂肺,却没敢往上告状。那可是世代军医的康家,谁敢告? 公主派的监察官来前,长安郡的医药市场那叫一个乱啊。后来风声紧,父子俩收敛了许多,怕被查,暗地里没少骂公主屁事多。 以康靖良的职级,早早得了消息,说长安郡会有一场地震,要早做准备。 他不当回事,且根本不信有地震。只觉得数额庞大的救灾银,一定是公主以地震名目把手伸向国库敛财。 公主敛财,他也想敛,简直心痒难熬。 救灾银用在医药上的份额十分庞大,大量的药材源源不断运往长安郡,这使得父子俩蠢蠢欲动。 第1549章 第1549章 公主早前发下话来,谁动救灾银,无论数额多少,当斩! 康靖良父子俩初时被吓到,老实了半年。可过手那么多救灾银不是自己的,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简直无法入眠。 日子久了,似乎觉得那个“当斩”也就是公主的口头禅,于是将魔爪伸向了救灾银。 他们做得隐秘,监察官费了许多劲才查到实质证据。就算公主离开了幽州,康靖良父子一样会被送往京城行刑。 时安夏就因为等了康尘砚几日,竟还等来了康家的罪证。正好,一并收拾清理了。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在这节骨眼上,还碰巧给康尘砚撑了个腰。 袁氏此刻瘫软在地,只觉惊雷一个个砸她脑门上。 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后宅作威作福,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听着监察官罗列康靖良二人种种罪状,尤其听到那句“无论数额多少,当斩”,当场就吓晕了过去。 康家的喜悦荡然无存。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观念是刻在骨子里的,甚至还有连坐的恐惧。 明德帝废除株连制尽管已写进了律法,但谋反除外,且推行到地方上还需要很长时日。 加之大家族里有人犯事,或多或少都会牵扯出一大串人,例如应家便是如此。 京城应家参与谋反,几乎被铲了个干净,就连宫里那位娘娘也没能幸免。 然后就是崎州洪县的应家,在当地只手遮天,搞得天怒人怨。 这些家族除了特别小的孩子,包括妇人都没几个是干净的。是以朝廷派下去的官员查完,处理的就是从上到下一大群人。 不明真相的百姓,则认为株连制实则依然存在。此时的康家也是这么认为,个个脸色发白,颤颤巍巍,甚至还有人哭出声来。 康祖之却是知道,株连是不可能株连的,尤其刚才海晏公主才给了赏赐。 他活了几十年,什么心眼子没见过,知海晏公主是在透露一个信息,该赏不会吝啬,该罚不会手软。 但那到底是他的长子长孙,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斩首?康祖之这时竟想起一个同僚说起过京中一件事。 那件事还跟海晏公主有点关系。当事人是公主的亲大伯,为了救女儿,向明德帝提出以降职为代价以换女儿性命。 当时明德帝念其护女心切,竟然答应了。 康祖之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效仿?毕竟他已升到了军医官的最高职级,且军功赫赫,用这些怎么也能把儿子和孙子的命保住。 他脸色颓败,心意已决,对着公主伏地磕头,“下官” 时安夏岂能不知他想什么?便是打断他要说的话,缓缓道,“康家世族除了在我幽州举足轻重,更是北翼栋梁。” 话锋一转,“本公主忽然想起了一个至亲。他有一女,犯了重罪,判杖刑四十,之后流放。四十杖下来,一个女子必死无疑,哪还轮得到流放?那至亲以降职为代价,替女儿受了三十杖,方保下了女儿性命。后来,我那至亲再也没上过朝堂,仕途一路,也就算完了。” 她抬起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老迈的康祖之,“康大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第1550章 第1550章 意味着什么?康祖之哪还听不明白,意味着他若是开口用军功职级保下儿子孙子,他康家便会被朝廷放弃。 “两颗老鼠屎而已。”时安夏悠悠道,“康大人觉得值吗?本公主三令五申,监察官员日夜奔忙,都没堵住你康家这两个祸害的缺口。康大人,你觉得你的职级和功勋够保得下两人的性命吗?” 康祖之明白了,公主要杀鸡儆猴,找个典型开刀,以正幽州官风。 无论他用什么,哪怕项上人头,都无法保下孽子孽孙。 长长一声叹息康祖之用叹息将所有欲出口的话堵回去了。 半晕不晕的袁氏却急疯了,“父亲,父亲!求您救救老爷,救救佑儿!天哪!天塌了!” 她刚才晕过去又醒转的瞬间,就已经想好了,要用庶子的功勋换丈夫儿子的性命。 她认为庶子的一切,她这个嫡母都有权做主。这算盘珠子还没拨弄完,公主就堵住了她的去路。 绝望深深涌上心头,袁氏跪着向前几步,对着公主砰砰磕头,哭道,“公主饶命!公主,会不会是搞错了?会不会是没查清楚?会不会” 她想说,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庶子康尘砚做的?因为康尘砚救灾有功,救公主的狗有功,就把他做的事放在她丈夫儿子头上? 但她心知肚明,这根本不可能。尽管她不清楚丈夫儿子具体做的事,但平日里的言语和出手阔绰,她并非一无所察。 她原本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家老爷和儿子聪明,懂得谋算,不像二三四五房的人那么蠢,老老实实进军营磨炼。 想到这些,袁氏怕得要命。 北茴上前来将袁氏抱着公主腿的手拉开,一脸冷凝,“休要冒犯公主!” 袁氏吓得退后一步又伏地磕头,“求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 时安夏凉声道,“几十个监察官查你康家,还能查错?你是在质疑监察官的能力,还是在质疑本公主正官风的决心?” 一声令下“带走”,公主浩荡离去。 幽州太医令和医官长双双落马,即日押往京城受审行刑。 幽州从上到下的官员齐齐一震。毕竟头几日受封的官员,康家就占了数个名额,一时风头无两。 这才几日,康家就出了两个给祖宗抹黑的东西。连街头百姓都知,康家这两个家伙要人头落地。因为公主早就说了,无论数额多少,都当斩。 那么数额有多少呢?百姓只知从康家地底挖出的银子都得以百箱来算,还有藏在别院的银子,也是出动了许多衙役搬得手脚酸疼,比救灾还累。 最可笑的是,康家的房子和别院修得特别牢实,地震都没震垮,却在灾后垮塌了。 康家大房塌房了。 康家家主由老二康靖安继任,袁氏也从主母的位置上下来了。 她看着一个一个的箱子从康尘砚的院子里往外搬,发疯似的冲上来,将箱子掀开,念念有词,“我要去官府告你!你贪了救灾银!你去死!你去死!你贪了救灾银!” 第1551章 第1551章 几重打击之下,袁氏几乎要疯了。 她疯叫着掀开箱盖,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医书。她眼神散乱着,想起那些一箱箱往外搬的白银都是砍头证据。 她希望康尘砚的这些箱子里也是白银黄金。 她不甘心地掀开第二箱,还是医书。 第三箱,仍是医书。 第四箱不,她觉得里面夹着银票。 她冲上前,随意抽了一本书出来使劲翻。没有!又抽出一本书出来翻,还是没有! 箱盖被全部掀开,里面都是康尘砚这些年来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用俸禄买回来的医书。 这是他的个人财产,不属于康家,他要带走。 他就那么冷冷看着这个女人边翻边念念有词,“银子,全是银子,全是银子” 康尘砚笑着向嫡母告别,退后一步,深深作一揖,“母亲保重,儿子要上京入太医院做御医去了。给母亲侍疾这种事,还是让您亲儿子来吧。” 袁氏听得目眦欲裂。 她生下康尘佑后身子受损就再无所出,是以尤其宝贝这个儿子。又担心庶子抢了亲儿子风头,便处处刻薄。 康尘砚若非儿时悄悄偷听叔叔们讲医理,又私下偷看医书,根本活不到现在。 他千辛万苦活到十三岁,就赶紧找祖父申请进了军营。从此除了将买到的医书搬回院子里存放外就很少回康家了。 他不是怕袁氏再对自己怎样,而是担心自己对袁氏下毒手而失了本心。 袁氏咬牙切齿,瞪着庶子,“你父亲被砍头,你以为你能在仕途上走得多远?你会永远被打上‘罪人康靖良之子’的烙印!” 康尘砚不怒不笑,仍旧温文尔雅,声音淡漠,“那母亲定要活得长长久久,看儿子一步一步高升,尽享荣华富贵。儿子会娶妻生子,教子女敬生命,畏因果。因为” 他拖长了尾音,抬头看天,“这个世界的规则,从来都是有报应的。” 袁氏的背脊猛然窜上一股凉意,瞪大了眼睛。 又听庶子用平淡冷静的语调说,“康家世代军医,母亲也出生杏林世家,竟让我姨娘死于‘七日风’。” 袁氏颤抖着嘴唇,“你,你姨娘自个儿身子弱,偶感风,风寒而死。所有人都知道。” 康尘砚眸底闪烁着酝酿许久的火焰。 那火焰起初只有一点星子,而后伴随着胸口的悲怆愈燃愈烈,声音却依然极克制,“我姨娘死了半日,不等父亲回家看一眼,你就急着让人葬了。” “她咯血,有温病传染”袁氏正是以这个理由将妾室草草葬了,未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是吗?”康尘砚掀眸静静地看着袁氏,“难道不是你故意诬陷我姨娘偷东西,罚她跪瓘玉?那瓘玉上,你早就涂满铁锈和污泥,待我姨娘跪上去后,你又在她小腿上压一盆水防她起来。如此她膝盖鲜血淋淋,伤口纵横。待罚完后,你逼她在寒风中沾水洗衣裳。如此,我姨娘没熬过七日。她死时面露苦笑” 他曾经一直以为姨娘苦笑是因为不想让他担心。后来他进了军营,上了战场,看见士兵们喜欢将箭头埋于马粪中,才知什么叫真正杀人于无形。 中箭不可怕,中的箭不干净才可怕。 第1552章 第1552章 她姨娘正是因为被罚跪致伤口感染,又被逼在风中沾水洗衣,致身体强直,口噤不开,手脚抽筋,四肢颤抖,骨髓疼痛,脸歪嘴斜,看起来像苦笑。 这正是“七日风”的症状。 康尘砚指了指天,“母亲做过的事,我姨娘在天上看着呢。瞧,报应已经来了。” 二人说着话时,小厮们已将箱子一一抬上外头候着的马车。 那时天色已微暗,春雨落下一身寒意。 康尘砚抬腿走出院子,想了想又倒回来,带着一种低沉温柔的意味,“这些年,我要杀母亲易如反掌。可我怕脏了手,沾上因果。所以我选择了别的方式,为我死去的姨娘报仇,母亲要不要猜猜是什么?” 袁氏在春雨中冷得哆嗦,嘴唇乌紫,心慌意乱。她看着庶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双酷似那个女人的眼睛,猛然退了好几步。 康尘砚直到这时,嘴角才染上一抹恶劣的笑。那笑在春雨中漾开,在暮色中漾开,化成风雪将袁氏掩埋。 公主府。 时安夏看着监察官呈上来的投书,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如果没有这封投书,监察官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日内,收集到康靖良父子贪污救灾银的确凿证据。 投书中不止列出了康靖良父子贪污救灾银的具体时间和金额,还附带了详细的账目记录以及相关的物证线索。 除此之外,投书中还列出了两人以往贪污的银两大致数额,详细描述他们如何伪造账目、掩盖罪行的过程。 甚至投书上还画有地图,标明藏匿救灾银的地点。老宅和多处别院,全都准确无误。 这要不是数年处心积虑的观察,根本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尽。 时安夏将投书递给岑鸢,“看看,这康尘砚也算是个能人。” 岑鸢看了许久,将投书放在一旁,“想来要不是咱们准备启程回京,他还会继续捂着这些证据。” 很明显,有些只是康尘砚的猜测,未有实质证据。此人的确是个逻辑性很强且强迫症极重的人,定是要将证据查到实处才准备交给监察官。 康尘砚分明是要一箭封喉,把父兄钉死。 这,是个狠人。 二人正说话时,北茴来报,“康大夫求见。” 时安夏眸光落在投书上,吩咐下去,“让他进来。” 片刻,康尘砚来了,行过礼后就开门见山道,“禀公主,禀驸马,匿名举报我父兄的投书,是下官所写。” 时安夏微微挑了挑眉,“既然匿名,你又何必来挑明?” 康尘砚沉吟片刻,答道,“下官还想努把力,求娶西月姑娘。下官愿意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袒露在公主面前,以示赤诚。” 时安夏用手指点了点投书,“何为最不堪的一面?大义灭亲?” 康尘砚点点头,低垂着眉眼,“我姨娘死于‘七日风’” 第1553章 第1553章 六亲不认,大义灭亲,康尘砚举报自己的父兄,终究在世人眼里是大逆不道。 他在这条路上,已经筹谋数年之久,早知后果。 康尘砚将自己亲生母亲的死一五一十说出来。他无意为自己辩解什么,但他在意西月,怕西月误以为他是什么心狠手辣之人。 亲事就算不成,他也不想在西月心里留下一个阴毒的样子。 因为他觉得以公主和驸马的聪明才智,恐怕会很快猜到这封投书是他所写。 康尘砚全程低垂着眉眼,神色冷静至极,“我自从知道姨娘是被害死,心里就想了百种以上的配方,要无声无息杀了嫡母报仇雪恨。” 他声音微沉,“可,我是个大夫。康家祖训,心怀慈悲恻隐,方为医者妙手仁心。我若以药杀死嫡母,手染鲜血,便是也沦为自己所厌恶的人。姨娘在天之灵,定不愿看到我因复仇而迷失本性,玷污了医者之名。所以” 他抬起头来时,看见公主和驸马表情平和,并未有惊诧厌恶之意。 那份平和给了他无尽的勇气和力量,“所以我从八年前,开始收集父兄的犯罪证据。我曾经不敢轻易将罪证拿出来,是担心那些官员与我父兄沆瀣一气。我一直隐忍到几日前,公主肯为我停留几日,我便也愿意相信有公主在的地方就有公理正气。” 时安夏到了这一刻,非常欣赏康尘砚。 从某个方面讲,他们是一类人。她也是尽量避免亲手沾染污血报仇雪恨。 图一时痛快,却在心里埋下阴暗的种子。 她喜欢康尘砚活在阳光下坦荡的样子。哪怕将心中的算计宣之于口,哪怕大义灭亲被千夫所指,也能无愧于心,傲然天地。 康尘砚前世不曾在《北翼山河记》里出现过,也无人在时安夏面前提及过这号人。 想来,他便是那些千千万万个、没有留下姓名的北翼士兵中的一员。 时安夏忽然笑着唤人,“西月,进来,别在外头偷看了。” 西月闻言红了脸,掀帘而入,低头行礼。 在康尘砚进入公主府的瞬间,就有许多人跑去叫她了。大家都希望西月答应康尘砚的求亲。 而西月自己在门外听到康尘砚亲手将父兄的罪证交出,又听到他姨娘的死因,早已一颗芳心泛起了丝丝疼痛。 原来这人活得这般苦,这般隐忍! 康尘砚发现西月姑娘可能已经听到了前因后果,心头不由得有些紧张。他向其揖了一礼,“西月姑娘可会觉得在下对父亲太过心狠?” 西月默了一瞬,答,“你姨娘得了‘七日风’,也就是有七日是可以得救的。你父亲出生军医世家,位及太医令,想必也不是不通医理之人。但凡他在这七日里能多关心一点你姨娘,就不至于让你嫡母得逞。说到底,你父亲与你嫡母,都是害死你姨娘之人。” 康尘砚眸底莫名染了一层泪意。 被人理解,尤其被心爱的姑娘理解,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这些年铸起的坚硬心墙,正在一点点消融。如同春风掠过,峭壁中也能开出艳丽的花来。 康尘砚确实是因为父亲的冷漠而心生恨意。据他所知,他姨娘的贴身婢女曾哭着求过父亲能去看一眼。可父亲那时候却急着寻欢作乐,与一个青楼女子夜夜笙歌,根本没把他姨娘放在心上。 第1554章 第1554章 七日风!整整七日才断了生路。 当时康尘砚还小,不懂得越过父亲去找祖父救人。又因着大房长年压着二三四五房,他去求叔母,叔母们也因与大房不睦,根本不理他一个孩子的央求。 他在那个家里,除了对祖父还心存一丝敬意,便是将其余人全都列为陌路。 康尘砚是在与西月一起救地震中的伤者时,渐渐生起了要成亲的想法。 他深深一揖,“在下求娶姑娘之心,尤如磐石坚定。还望西月姑娘再考虑一下。” 西月羞红了脸,瞧着公主和驸马在一旁笑着,扭头就跑了。 康尘砚三请官媒上门提亲时,成了。西月松了口,说愿意。 在提亲成了的情况下,在即将随公主一起上京赴任之前,康尘砚回康家见了祖父一面,自请出族。 康祖之急怒攻心,“连跳三级,你现在出息了!得公主厚爱,难道还嫌我康家的门楣辱没了你不成?哦,我知道了!你以为自请出族,就能洗去你是‘罪人康靖良之子’的名头!” 康尘砚不理祖父的口不择言,将一封投书草稿呈上,声音平淡,“这是孙儿八年来收集的罪证,是孙儿将父兄送上绝路。想必康家的列祖列宗不会想看到我这样的人。” 康祖之目瞪口呆,拿着投书看了又看,终于知道为何一向做事缜密稳妥的长子栽得这般彻底。 “原来,是你!” 康尘砚淡漠道,“祖父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知情,对吧?” 康祖之痛苦万分。他不止知情,还默默瞒了下来。 因为那是他的长子,是康家的当家人。 他虽未插手过长子的这些恶行,却也助长了其气焰。他只叫其不许再碰,却从未真正想过要大义灭亲,将其送到大狱。 如果早一点送进牢里,必然不会是如今砍头的结果。 “那是你的父亲!”康祖之好半晌才艰难吐出几个字。 他已经接受了长子长孙砍头的结果,但怎能接受得了自家人捅刀子? 康尘砚垂眸笑,“是啊,那是我的父亲。他让我姨娘孤零零死于嫡母之手。那些人是我的叔母,我去求她们帮忙看看我姨娘,谁都不肯来瞧上一眼。这个康家我从小到大,没闻到过一点人情味。” 康祖之心神俱震。 康尘砚又道,“康家祖训,心怀慈悲恻隐,方为医者妙手仁心。呵呵,敢问祖父,康家救人无数,却是怎么做到连自己家都没有一点温情?祖父您不好生看看吗?这个家里何曾有过半分亲情?” 他说着,将撰写好的《出族书》递上,上面写明放弃身为康家庶子所能继承的田产房屋以及财产。 他一文都不要,只求出族! 康祖之气得将《出族书》撕个粉碎,“你是想气死我!” 第1555章 第1555章 康家长房的子嗣本就稀少,除了嫡出的康尘佑,只剩庶出的康尘砚了。 而康尘砚却是整个尘字辈儿最出色的小辈。他若出族,长房这一脉就算是没了。 康祖之便是想起长房这一脉隐隐约约闹过的一些事儿,早先其长子康靖良陆续抬过不少妾,也传出姨娘们怀有身孕。 可这些年来,那些妾不是这个死了,就是那个没了。最后就剩袁氏一人,妾们的孩子也就保住了康尘砚一人。 刚才他听孙子康尘砚口口声声说袁氏害死了其姨娘,又说康家没有亲情,闻不到一丝人情味儿他忽然明白了。 这孙子哪里是真想出族,其实是要逼他将袁氏以七出的理由逐出康家。 想通这个,康祖之抬起一双疲惫的眼,“砚儿,你有旁的想法,应该与我直说。出族的话,以后莫要说了。” 康尘砚惨淡一笑,“旁的想法我自然有,出族也非儿戏,是我的真实想法。” “你受着康家蒙荫,方有了今日成就” 康尘砚冷硬打断祖父的话,“今日之成就乃我个人的努力所得,与康家没有一文钱关系。祖父是否想说,当初入军营全靠祖父提拔?那您可以回忆一下,您当初分明让我入傅家军,结果我还没去报到,就被嫡母弄进了冯家军。您知道了,也不当一回事。我进了冯家军,几次三番被害被罚,若非自小学了一身保命的本领,祖父怕是等不到我今日自请出族,也早就看不到我了。” 康祖之眉头紧皱,仿佛,似乎,好像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但他当时得知康尘砚入了冯家军,也没当回事。而秀城的冯家军却是唯当初的大将军洪扬马首是瞻。 冯家军这次在“清尘计划”中也被肃清,如今已没了番号。 康尘砚早就察觉冯家军对朝廷有异心,却不敢吐露半个字。 他只能经常故意犯错,让战马拉稀,误治冯家军,给人留下不堪大用的印象。 当然,同时给他父亲和祖父也留下了“此子已废”的结论。 他在康家从此便失去了为家族争光的价值。 康尘砚辗转了好几个军营,最后才得以投奔雷将军。这是唯一一次他自己选的军营。 雷将军疾恶如仇,他嫡母的手已伸不进来了。当初他嫡母还派人给雷将军送来银子,被雷将军大骂着撵了出去。 康尘砚将往事一一道来,“祖父,您现在还认为我如今的成就跟康家有一文钱关系吗?我能活着,是我的本事。我若死了,倒是真拜康家所赐。” 随着一席话落下,康祖之方知这个孙子是如何举步维艰,如履薄冰活到现在。 他面红耳赤。 又听康尘砚道,“祖父这次允我不听嫡母的安排,自行议婚,恐怕也是因着我连跳三级,有了卓著功勋。倘若我仍是当年的烂泥,祖父会允吗?您会说,‘休得擅自作主,一切听你嫡母安排。’” 这话很熟,康祖之记得早几年的时候,康尘砚刚入军营确实来找过自己提出一些要求。 他因为公务繁忙,便不耐烦,敷衍说休得擅自作主,一切听你嫡母安排。 有那么几次后,康尘砚就不来找他了。 康祖之忽然愧疚,“砚儿,祖父是因为因为” “因为在你眼里,我从来无足轻重。我比不上别人,我在军中总是犯错,我不会讨好将军,所以你不看重我也很正常。既是如此,就请从头到尾不要看重,我当敬您表里如一。待我功成名就时,您再来看重,我只能认为,被外人赞颂的康医正,其实只是个虚伪之人。” 康祖之被孙儿的话刺得心脏阵阵紧缩。 第1556章 第1556章 此时门外站满了人。 他们的对话无一例外落入康家子孙耳里,几个叔叔站出来,齐齐进了屋。 个个面色凝重。 二叔:“砚儿你言重了!” 三叔:“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祖父!” 四叔:“荒唐!” 五叔:“唉!” 二三四五叔母们也进来了。 二叔母柔声柔气:“砚儿休要意气用事。当初我们没出手救你姨娘,是以为那就是普通的风寒之症,并没想到会那么严重啊。” 三叔母眼睛红了:“砚儿,三叔母心里是有愧的。这些年想起你小小年纪跪在檐下哭泣,求我去看一眼你姨娘可是砚儿,当时我和你嫡母交恶,我去不得” 四叔母也是一脸愧色,“砚儿,若是早知你姨娘病得那么严重,我是拼了命也会去看一看的” 五叔母:“我唉” 一众康家小辈儿们也都齐齐出声,“砚哥哥” 所谓迟来的羞愧比草贱。康尘砚早已将心练得比铁还硬,视线缓缓掠过康家众人,忽然湿了眼眶。 委屈,又心凉,没有一丝温度。他的心再也不可能被康家人捂热了。 眼前这些人若真是大奸大恶倒还好办,就像他父兄,他能顶着“大义灭亲”“大逆不道”的名头算计。 偏生这些人康尘砚动不得。他动了,就是他恶。从此,他将永远活在阴影之下。 因为他知,帮是情分,不帮也是他们的自由。谁都有权力自扫门前雪。 可康尘砚就是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跪在他们的门前请求帮忙被拒绝的心碎。 康家于他而言,就是一个冰冷的牢笼。他在这里感受不到一点亲情。 他本是个阴暗的人,曾经发起狠来,也想过要将这家人全部毒死。可终究他只是想想,良知扼制了他的恶。 他想大步踏进光明之中。 终究康家没能留住康尘砚,却也没同意他出族。但所有人知,康尘砚此生不会再回这个康家。 因为他连他姨娘的牌位,都从院子里一个隐蔽的地方刨出来抱走了。 在康尘砚准备启程上京时,康祖之遣人来找他,让他再回康家一趟。 康尘砚道,“你去回他老人家,此后就当我死了吧。” 后有消息传来,康家以七出“善妒乱家”之名,将袁氏休弃,赶出了康府。 那日在袁氏哭声震天吊死在康家大门口时,康尘砚跟着公主启程回京。 第1557章 第1557章 寅时三刻,天边还凝着墨色。 康尘砚早早就来到公主府门前等候,想着这一路都能见到西月姑娘,便是仿佛有一道阳光照进他心房,驱散了阴影。 却是很快,公主府门前就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青石台阶下层层叠叠跪着布衣百姓,灯笼火把映得半条长街明如白昼。 有人认出了康尘砚,热情招呼,“康大夫,您也是来送公主回京的?” 康尘砚温和回话,“不,我是随公主一起回京任职。” “恭喜康大人高升啊!” “祝康大人步步高升,前程似锦!”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 康尘砚频频作揖,在这一刻,康家祖训“心怀慈悲恻隐,方为医者妙手仁心”这句话带来的结果已化为实质。 他救过的人,对他感恩。他施过的善意,化成春日甘露浸润心田。 他终于对往事释然了。此后,他将踏上属于自己的阳光大道。 紧接着,公主府门前又分批聚了几拨官员。 有长安郡本地官员,也有因地震从别地调过来救灾的官员。 众人齐聚一堂恭送公主回京。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公主府开门了。” 随着这句话一出,人群霎时齐齐向着府门看去。 檐角铁马叮当作响,天际墨色似晕染开来。 门房将大门打开后,一辆沉香木打造的八宝车打头缓缓行来,在火把照耀中泛着暗金光泽。 官员百姓自行散开,让出一条道来,齐呼,“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莲花纹地砖时,藏在车轴中的铜制机括便开始运作,将碾碎的白檀屑混着蔷薇露细细洒在车辙印里。 在场的人被风中飘来的冷香沁了心脾,便是想起地震前公主是如何骗他们去往芸城,是如何调集驻军将他们撵至郊外空旷的田野避灾。 他们的海晏公主为长安郡操碎了心啊! 镶着象牙透雕的车门微微掀起一角,北茴先下了马车,然后才扶着时安夏踩着马凳落地。 时安夏凝眸望去,跪拜人丛中霜鬓垂髫相杂,青衫荆钗交错,遂敛衽浅笑,“长安父老踏露相送,诸君盛意,感佩殊深。今虽辞长安郡,然观稚子拾穗于野,老丈荷锄于田,便知重振长安已在朝夕。” 火把照耀中,府前那颗发了新枝的柳树随风摇摆,公主笑音便染上春意。她素手轻抚垂发,声转清越:"天行有常,劫波渡尽自有时。诸君当信人定胜天,亦当信贤吏好官,信北翼明君。” “北翼山河有明君!” “吾皇万岁万万岁!”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时安夏重新上了马车,天边已渐渐泛起了白。朝霞旖旎,晨风掠过,惊起一片雀鸣。 十里长街两侧的屋檐下挂满了红绸,绸布上墨迹未干,写着“北翼山河有明君”,“未央月照长安郡,长乐钟鸣长安人”。 卯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响,长长马车队的车轱辘轧过青石板。人群如潮水般跟着涌动,绣鞋、草履、赤足踩碎了满地霞光。 不知从哪个马车里传来了狗叫声,先是一声,后来此起彼伏,吠声不止。 一个稚儿高喊,“狗!狗狗!” 忽然一个女子带着个稚儿从人群里冲出来,远远跪倒在车马前,拦住马车去路。 第1558章 第1558章 那女子十分柔弱,面色苍白,几步之下已喘得不行。 两人匍匐在地,泪流满面。 骑在马上的荆三眸色一深,利落跳下马,对马车中的岑鸢说,“少主,是洛冰和洛林。” 岑鸢吩咐道,“你去。” 荆三得了令,大步向着跪地的洛冰而去,“你怎么来了?” 洛冰仰起那张苍白的脸,虚弱得似乎随时都会倒下,“荆三,我想看看夜宝儿。它救了我,我想看看它。” 她昨日刚醒转,便得知主君要回京城了。今日一早便等在路上,想要亲自感谢为了他们姐弟遭了大罪的夜宝儿。 荆三瞧她那模样,心里发疼。扶起她,想说“跟我来”,见她走一步喘三下,又咽了这句话,便是道,“你等着。” 他大步跑回岑鸢的马车窗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然后朝着后面的马车而去。 帘子一掀,夜宝儿雄纠纠气昂昂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仰头长长嚎了一声。 时安雪忙从马车上跟下来,用绳子牵着夜宝儿,是少女独有的清脆,“夜宝宝,你别乱跑,会吓着人呐。” 夜宝儿欢快地摇着尾巴蹭着时安雪的手,围着她转了几圈。 夜宝儿一嚎,后面马车纷纷开了车门。皆是一人牵一狗下了马车,秩序井然向前走。 一只只毛发亮泽的狗子早不是地震期间那样灰头土脸。它们被照顾得很好,如今都神采奕奕,眼睛晶亮。 这些可是长安郡地震的大英雄! 百姓们纷纷赞狗子,有的还伸出手来摸狗头。 场面十分热烈。 洛冰姐弟俩终于见着夜宝儿了,蹲下身子抱了抱它。 夜宝儿一下就嗅出这是地底下那两人,发现他们被救出来,尾巴摇得更欢了。 开心!转圈圈! 百姓们都指着它,“呀,狗子在笑!” “它真的在笑!” “我第一次见狗会笑呢。” 人群中又出来好些人,都在找救自己性命的狗。 马车队走走停停,走了两个时辰,都没走出长安郡城的长安街。 马车行至东道口,前头突然传来震天响的铜锣声。但见广场上一群人正在敲锣打鼓,红布盖着十二个石雕像。 公主马车堪堪停住时,檐角鸾铃犹自震颤不休。红布齐刷刷被揭开,露出十二座青金石雕就的瑞犬环立如仪。 巧匠们用这种方式,纪念在地震中穿梭救人的瑞犬。 一位鹤发老者儒雅温润,上前将手中之物让人呈进公主马车。 时安夏接过一瞧,那是一封请愿书。书中的意思是,希望将犬只列为长安郡的吉祥物,后面是层层叠叠的百姓指印和手写签名。 北茴感慨,“我们夜宝儿和那群狗子们没白忙活。” 时安夏心头也是一阵暖意,“拿我印章来。” 北茴递上印章,时安夏郑重盖在那封请愿书上,吩咐下去,“交给刺史大人,从今日起,犬只列为长安郡吉祥物。” 第1559章 第1559章 刺史大人当街宣曰:“犬者,列为长安郡之瑞兽,亦为幽州之吉兆。” 时安雪高兴坏了,摸了摸夜宝儿,“夜宝宝,你是吉祥物呢。” 夜宝儿仿佛是听懂了,嚎了一嗓子,汪声传远了去。其他犬只随后跟上,汪声混在锣鼓声中,热闹而喜庆。 又步行了一截,时安雪霸气指挥着夜宝儿,“快上马车,你伤没好全呢。” 夜宝儿听指挥,窜上马车。其余犬只瞬时也都上了马车。 行至十里亭,十八个汉子抬着万民伞踏尘而来,金漆伞骨在朝阳下灼灼生辉,垂下的流苏是用百家衣的布条编成。 伞面缀满密密麻麻的红指印,风一吹,像极河堤上插满的万盏祈福灯。 后面跟着长安寺僧人,手持鎏金铜磬,梵音如潮水般漫过十里长亭。 为首的大师手持九环锡杖,杖头悬着的铜铃与檐角风铎相和。 时安夏忙领着众人掀帘而下,素手合十。 少女领头站在霞光中,宝相庄严,端方温婉,明亮的瞳孔里映着初升的朝阳。 她今日未着华服,只一袭月白襦裙,裙角绣着淡青莲纹,随风轻扬时,恍若观音座下玉女临凡。 远处钟楼忽有白鸽惊起,掠过公主头顶,落下一片洁白翎羽。 “公主殿下请看。”大师指向伞面,阳光透过红指印,在地上投出斑驳光影。 那些光影竟渐渐凝聚,化作一朵巨大的莲花形状。莲花中心,隐约可见“慈悲”二字。 时安夏瞳孔巨震。 她震惊的不是大师精心设计的莲花光影,而是“慈悲”二字。 和书字体,慈悲二字的最后一笔因心中悲沧而落笔悲壮。 那分明是惠正皇太后在御驾亲征的前一夜,执笔在御案台上写下。 前世今生,亦如幻境。 时安夏原本平静的瞳孔里,波澜乍起,口干舌燥,“敢问大师,这‘慈悲’二字是何人所写?” 大师一愣,没想到公主会问这么刁钻的问题。只思考了一下,便诚实作答,“老衲也不知。此二字自来就奉于长安寺。” 时安夏只觉天地奥妙,一如她重生的秘密,无法用言语解释。 远处,长安百姓手捧莲花灯缓步而来。灯芯虽未点燃,却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与伞面上的红印交相辉映,恍若河间万盏祈福灯点点绽放。 大师双手合十,声如洪钟:“佛经有云,‘一念慈悲,万缘具足’。公主殿下身俱大功德大智慧。此乃幽州之福,北翼之福啊。” 话音刚落,远处钟楼传来浑厚的钟声。 抬着万民伞的汉子们轻轻跪倒在黄尘里,霎时间,长亭内外跪成一片,晨露沾湿的鬓角贴着黄土。 霞光漫过远处的长安寺时,公主车队终究变成了天际的一个墨点。 百姓们仍站在原地,望着官道上深深浅浅的车辙,那里面盛着地震后连日的雨水,晃悠悠映出漫天朝霞。 时安夏终是没将“功德”二字的奇妙之处说出口,正如她很少将重生的秘密挂在嘴上一样。 第1560章 第1560章 世间万物,终有法则。她知自己能重来一世,定是行善积德的因果。 而站在长安寺对面的观音山上有两人,正在长吁短叹。 “唉,咱们恒帝可真委屈,竟成了北翼的驸马。” “叹什么气?做北翼的驸马有什么不好?你看海晏公主多受百姓爱戴?” 隔着老远,王易和吴贤文都能看到万民伞和莲花灯交相辉映出的绚烂景象。 “北翼的百姓只记得公主的功德,不记得驸马的辛苦。” “心酸啊,干活儿的是咱们恒帝,功劳都是北翼公主的。唉唉唉” “算了,别唉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王易收起那点酸劲儿,垂下眉眼,“如今我二人在东安郡攒下功绩,受百姓爱戴,恒帝不也是深藏功与名?” 东安郡和长安郡一样,都是地震中心。要不是驸马安排得当,东安郡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便也是和长安郡相仿,死了一些不信邪的,大多百姓都活着,正在重建家园。 吴贤文想到这些,不由感叹,“是啊。若恒帝还是恒帝,咱们梁国应该也比得上北翼的强大吧?” “如今能牵制宛国的,只有北翼。”王易遥望着公主马车队终于消失在眼前,“宛国拿捏不住北翼,已经把爪子伸向咱们梁国。宛国使团下月来访,若墉帝不能扛住压力,恐起战事。咱们当速速回京应对。” “墉帝”吴贤文忽然迟疑道,“不知王兄可注意到,皇上身体抱恙,常面色如蜡。我听来一个秘闻,说皇上正寻人炼丹。” 王易紧锁眉头,心头一颤,“神灵诅咒!” 他们梁国君王和大臣大多不长寿,如他们两人这般岁数的,还十分少见。 “对了,”吴贤文拿出个锦囊来,“恒帝给的,说让咱俩回京再看。” 王易瞄了一眼,十分嫉妒,“嗯哼,恒帝对你终究不同。” 吴贤文一巴掌拍在王易肩上,“老小子,这你也能酸!恒帝说了,这是给我和你的!” “那还等什么?回京!”王易心里终于舒坦了,又远远望一眼,连公主车队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这才与吴贤文转身离去。 而此时,康尘砚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凝神静气。他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在极力掩饰着内心波动的情绪。 刚才在十里亭时,有人来送了个口信儿,说袁氏因被休弃,今日一早吊死在康家大门前。 终于报仇了! 他筹谋数年,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姨娘在天有灵,想必会非常欣慰。 他未沾血腥,却逼得袁氏走投无路。 康尘砚想大笑出声,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仿佛轻舟已过,往事如烟。 他再也不用因往事画地为牢,日日夜夜惦记复仇之事。 他前程大好,未来可期。 他所热爱的北翼正变得越来越好。他身处盛世,正好大展拳脚,编撰出医书流芳百世。 他与西月姑娘已订亲,成亲后必当相亲相爱。 康尘砚没有大笑,只是内敛地漫出一丝淡笑:命运待他终是不薄。 第1561章 第1561章 忽然有人在外头唤康尘砚,“康大人!康大人!” 他卷起车窗竹帘,探头一看,是龙行镖局的镖师,“刘镖师,何事?” 刘镖师默了一瞬,还是道,“在下想跟康大人报备一件事。” “你说。”康尘砚皱眉。 刘镖师道,“到达十里亭时,我们镖局临时接了个镖活” 原来,康尘砚自打得知要上京赴任,就想好了要彻底断绝与康家的联系。 他把这些年来买下的医书装了满满三车,又还有一些舍不得扔的物什以及之前公主的赏赐,总共四车。 虽然他跟着公主车队出行,但他不愿意麻烦别人,所以请了龙行镖局来押镖。 而他自己乘坐的这辆马车,也是龙行镖局的。 行到十里长亭时,龙行镖局又接了两车活儿。那两车是康家送给康尘砚的东西,当时康家人叮嘱龙行镖局,此事待入了石城再报知康尘砚。 如今已在石城郊外,很快要进城了。刘镖师便把实情告知给了康尘砚。 康尘砚连忙下车一瞧,果真多了两辆马车。 掀帘一看,里头满满当当都是字画医书,以及一些尚算值钱的东西。 马车案几上,放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有地契田契和铺面屋契,以及康尘砚在康家本应分得的银两。 其实不止,他分到了更多的财产。 大房的产业,除留了一部分给康尘佑的妻儿外,几乎全给了康尘砚。 康祖之书曰:“砚儿,无论汝愿归康家与否,此皆汝所应得。闻汝已议亲,此物或为聘礼,或为家资,悉听汝便。至京师,购宅安居,处处需财。汝可粗衣淡饭,然汝妇当随汝享福。勿固执己见。” 康尘砚揉了揉酸涩的眉眼,将家信折好重新放入檀香木盒中,与那些屋契田契放在一起。 心墙轰然倒塌,他手里抱着一堆产业,泪流满面。 当晚,康尘砚寻了个机会找到西月,默默将檀香木盒递了过去。 西月迟疑了几分,还是打开木盒,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听到康尘砚问,“西月姑娘,你说,这些东西咱们要留下吗?” 西月听他说“咱们”,刹那间脸儿羞得绯红。她想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便是抬眸看他,“康公子等我片刻,我去问问我家夫人好不好?” 康尘砚早已习惯了西月说公主是她家夫人,微笑着点点头。 西月抱着木盒子去找时安夏,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康公子问我,这东西要不要留下?夫人,您说,这些东西能不能留下?” 时安夏看着西月笑了,白了她一眼,“傻子!他那是问你能不能留下东西吗?他是在告诉你,他有家底儿。到了京城,他给的聘礼也不会少,让你答应了的亲事千万别变卦。” 西月怔了怔,“啊,是这样吗?” 时安夏叹口气,“那人心眼子多得很。还好其人算是心正,但凡心思歪一点,这世上不知会起多少祸端。”她拉着西月的手,“你啊,就是心眼子太实。以后定会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我不是有夫人您么?您心眼子比他可多多了。”西月脸上染起一丝红晕。 第1562章 第1562章 时安夏气笑了,“我心眼子多!我都分辨不出来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帮你未来夫君骂我呢。” “夸您夸您!”西月亲昵地摇了摇夫人的衣袖,“夫人永远都是西月的夫人。” 顿了一下,她忍不住又问,“夫人您说,他心眼子这么多,我到底是嫁得还是嫁不得?” 时安夏笑,“我要说嫁不得,你就不嫁了?” 若是以前,西月定是果断点头。现在却迟疑了,迟迟无法点下头来。 时安夏诚恳的,“心意随时都在变,就像之前,你也不会果断想要嫁他。可现在,你已是心意坚定。人生是一场豪赌,咱们不知道最后结果,就只能看眼前。眼前这个人好,你就果断抓住。” 她前世没接触过康尘砚,自然也就无法得知他最后的人品走向。 “那若以后不好了呢?” 时安夏沉沉吐出八个字,“君若无心,妾当自解。” 西月得了时安夏的指点,笑着跑去将檀木盒子还给康尘砚,“还你,全是你的心眼子!” 康尘砚被戳穿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被西月的笑容感染,“我总担心你毁亲。” 西月看着眼前直率又诚恳的男子,“该担心的是我吧?我出身不好,配不上康公子。你出身显赫门第,功勋卓著,有大好前程。待你一入京,想必就会有许多权贵世家向你招手。到那时” “到那时,我康某亦惟愿娶西月姑娘一人。” 西月满面娇羞,却也清醒,“亲事定了就是定了,我不反悔。我只请公子应我一件事。” “你说。”康尘砚虎躯一震,忍不住挺直了背脊,总觉得会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实在是因为有韦大人的前车之鉴,临门一脚,被毁了亲事。 韦大人就常在他耳边说,“没成亲前,千万少说话,多做事。心眼别太实诚,否则吃亏在眼前。回答姑娘的问题,要三思而后行,可千万别脑子里想什么就答什么。” 这是韦大人泣血的经验之谈。 康尘砚如临大敌。 但听西月正色道,“若公子往后心悦了旁人,当早日与我明说。别到了所有人都知道,唯我不知的境地。” 康尘砚听得心咚咚跳,三思而后问,“若我明说了,你又当如何?” 西月想了想,缓缓吐出八个字,“君若无心,妾当自解。” 康尘砚看着眼前这北翼的第三个女官,一时分不清是欣喜还是惆怅。 太有主见!太有底气了啊! 想来也是,她有她自己的前程,有俸禄,能养活自己,根本不会像别的女子那样依附着夫君而活。 更可怕的是,普通女子嫁了人和离以后要再想回娘家,得受多大的白眼。 可西月不同。她娘家是公主府想到这些,康尘砚方才想起,自己到底是要娶一个怎样的豪门贵女啊! 比刚才更担心了!康尘砚脸色苍白,终三思而再三思,遂深深一揖,“卿若有情,吾必当倾心相待。再多的誓言也多说无益,待日子长了,姑娘便能看清康某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第1563章 第1563章 康尘昭算不得清高矫情之人。他已经表明态度自请出族,但康家不同意,那这份财产他便堂堂正正拿得。 原本他还在愁聘礼太过寒酸,喜欢一个姑娘,总想给她更多更好。如今他有银子了,就想着买个好一点的宅子成亲。 总不能听公主说,给西月一个宅子做嫁妆,就真的安心理得住进姑娘的宅子吧。那成什么体统? 康尘砚一路盘算着手里的银子,能买多大的宅子,能买几个下人侍候,买什么样的摆饰才像样。 盘算的时候,少不得要请教同行的韦大人,京城的宅子贵吗?怎么卖的?在什么地段能离公主府近点? 韦行舟听得心酸,瞧得心酸,“康大人命好啊,被问了夺命问题还能一切安好。” 康尘砚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问题能毁了一门亲。他早前想问,又觉得人没那么熟,不好意思问。 如今行得一路,熟了,可以揭人伤疤了,便礼貌真诚问出了口。 韦行舟也没瞒着,主要是憋坏了。明德帝和少主不理解他,齐公公又骂他,他无处伸冤啊。这便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你说姑娘的心思,怎的这般难琢磨?” 康尘砚听完像看个傻子似的看韦行舟,“人家没甩你两巴掌在脸上都是涵养好!还难琢磨!” 怪不得当日公主咄咄逼人“关于表妹”几连问,原来出处是在这啊。 好险!好险!差点被这狗东西害了! 岑鸢远远瞧见这两人坐在客栈楼下的酒馆里唠呢,走过去提醒康尘砚,“你离他远点,别被传染了。这人是个傻子。” 再唠下去,小心媳妇给唠没了! 傻子韦行舟:“” 康尘砚吓得豁然起立,忙跟着驸马跑了。 韦行舟好不凄凉,仰头一口愁入喉。 片刻,岑鸢二人又笑着回来了。坐下,倒酒,陪傻子消愁。 三个男子碰着杯,又等来了第四个男子明德帝,畅饮到深夜。 间或听到旁桌的人在聊天,“听说了吗?长安郡大地震,简直可怕极了,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我们这里都摇得厉害,更何况长安郡!估计,那已是一座死城。” “天怒人怨,凶兆!凶兆!” “为什么天怒人怨?” “你简直孤陋寡闻!”一个男子口沫横飞,神秘地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天上,“那位道貌岸然!搞了个什么计划,不止弑母,诬陷嫡母通敌,还嗜杀将军和王爷。”他低了声儿,“洪将军和应将军,这些北翼的英雄,哪个不是被他以叛贼的名义处死?” 有人附和,“我也听说了。我有亲戚在京城,听说那日血流成河,血腥气散了几天几夜都散不完。老百姓都不敢出门呢!” 一人猛拍桌子,酒碗跳三跳,“天子不仁,怪不得天道不容,长安郡地震就是上天的惩罚。” 另一人忙将那人按下,吓得脸都白了,“嘘!小声点小声点!说不准就隔墙有耳” 就那么目光一扫,发现几个外地人在角落边上喝酒,个个穿着布衣,倒也不惹眼,方放下心来。 第1564章 第1564章 康尘砚气得想起身辩驳“我就是从长安郡出来的”,可对上明德帝的眼睛,又见驸马微微摇了摇头,忙沉住气继续喝酒,听人散播谣言。 从长安郡城出来的时候,公主马车倒是看起来富丽堂皇。这行了一路,尘土飞扬,故意不清洗马车外壳,就显得十分普通不惹眼,无人知有显赫大人物进了城。 这里已进入宿州地界,离长安郡已半月余车程。 一年多前,宿州是端谨王爷的封地。 端谨王爷跟安平王爷一样被清算后,宿州就重新由朝廷直接掌管。 一行人在宿州秀城停留数日,终于查清谣言的源头,发现是端谨王爷的孙子孙女勾结一群山匪,欲打着端谨王爷旗号造反。 明德帝一番雷霆手段肃清后,端谨王爷的余党彻底消亡。 这期间,时安夏与宿州明家来往密切。早前她就与宿州明家有联系,还让其出过与西城明家的断亲书。 离开秀城时,时安夏又带走了一拨愿意读书愿意跟她回京寻出路的明家人。 如此在路上走了四月余,到达京城时已八月中,正是热得要命的时候。 公主的马车要进城,早在两个时辰前已遣人先行报了城防。 宫里秘密来接人,各家迎各家人,场面十分热闹。 时安雪率先带着夜宝儿跳下马车,向着城楼下的两个男子奔去,“父亲,哥哥!” 那两个男子正是时成逸和时云舟。 时安雪出门两年余,回来长高了许多,眉眼渐渐融合了时成逸的文秀,又性子跳脱,兼具了于素君的干练。 于素君乍见夫君,心头一阵恍惚。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想起时成逸了,每日忙出忙进,绘画也得明德帝指点,精进不少。 于素君擅谐画,天马行空,以连环形式,简单几笔勾勒出画样,很考画功。其笔触生动鲜活,通俗易懂,有时还配以文字,让谐画中的人物进行对话。 她将旅程中发生的趣事用谐画的形式记录下来。她侄女婿岑鸢说这又叫“漫画”,回京要给她出几册画本。 且这一路宣传长安郡地震的真实情况,于素君竟然成了主力。 大多老百姓不识字,全靠她用生动的画技笔触,将长安郡里可歌可泣的事迹画出来。让世人知晓“北翼山河有明君”,知晓长安郡如今依然欣欣向荣。 连明德帝都赞她:“雪舟夫人下笔有魂。” 没错,于素君用了“雪舟夫人”作为自己的绘画笔名。 她的世界,除了有儿有女,还有画笔。 唐楚君便是笑,“与你一比,我那‘楚笙先生’倒是落了下风。” 她当初取名“楚笙先生”时,就是刻意隐藏了性别,生怕被人知道她是女子。 而于素君直接以“夫人”作名,是已然不惧世俗目光。她是这趟旅程里,除唐楚君外,成长蜕变最快的人。 她周围的人和事,已经变了,再不是后宅那方天井。她的世界很大,看过了人间太多冷暖,便已修得如侄女一般对待人事不疾不徐。 第1565章 第1565章 于素君下了马车,向时成逸行了个万福礼,没有久别重逢的热烈,也没有当初吵架时的疏离。 她情绪稳定,语气淡而随意,“夫君何时回的京城?” 当初夫妻二人吵完架,时成逸就去漠州看时安心了。历经艰难险阻,他去而归京,人沧桑不少,“回来已五月有余。” “哦。”于素君是个快人快语的,如今竟找不到话说了。本想开口问“心儿怎样了”,却又想起对方那句“你就是没当心儿是亲生女儿”。 这话入了心,生了根,伤了人。算了,问啥呢?自讨没趣罢了。 于素君已然不在意,心头也没什么纠结和不快。她和儿子说了几句话后,就转头去跟众人告别。 此时,时安夏和岑鸢也下车来与大伯父见礼。二人均表现了良好的教养,行了个晚辈礼,“见过大伯父。” 时成逸回了个君臣礼,才温润笑道,“夏儿鸢儿回来了,这一路可好?” “还好,一切都还算顺利。”时安夏已不会像早前那样,看到大伯父便心生痛意,呼吸不畅。 岑鸢也不会再看到时成逸时会起应激反应。 行千里路,疗百处伤。夫妻二人离京是办事,是游乐,更是疗愈前世的种种恩怨。 只因这一世有许多事还未发生可终究回不到从前。 时安夏曾经本以时成逸为父,心中满是孺慕之情。如今能把心头恨消减得不露痕迹,已算是尽了最大努力,“那我们先回府,隔日再请大伯府过府一聚。” 时成逸敛下眉目,应一声“好”。 他抬眼时,余光瞥见未下马车的唐楚君正面带笑容,跟马车窗外的男子低语着什么。 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男子宽阔挺拔的背影,直到男子离开时,他才知那男子是谁。 明德帝!其实第一眼时就该想到了,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又觉得那位应该在宫里才是,怎的能与他们一途? 于素君见时成逸的目光盯着明德帝的背影,淡下了眸色,招呼一声,“夫君要上马车回家吗?” 时成逸一阵恍惚,与儿子一同上了马车。 又听得夫人扬声喊,“雪儿快上马车,把夜宝儿还给你夏儿姐姐。你已经霸一路了!” 时安雪哭唧唧,抱了又抱狗子,“夜宝宝,我明日就来看你!你等我哦!” 夜宝儿用头拱着时安雪的脸,一人一狗亲热得很。她又转头跟红鹊交代这样那样,把红鹊乐坏了。 红鹊笑着接手,“知道啦知道啦,姑娘放心吧。” 时安雪终于一步一回头气鼓鼓上了自家马车,眼泪珠子还挂腮上。 时云舟逗妹子,“小哭包,我送你一只狗狗可好?” 时安雪把脸撇向一旁,“不要!别的狗狗又不是夜宝儿!” 她对夜宝宝可是很忠诚的!不要别的狗! “夜宝儿是你夏儿姐姐的,”于素君忍不住捏了捏女儿的包子脸,“不听话,一路喊也喊不听,整日霸着不肯撒手。” 第1566章 第1566章 “我要照看夜宝儿的伤嘛!”时安雪理直气壮,便是吱吱喳喳说起夜宝儿受伤的过程,说起长安郡地震,也骄傲说起自己母亲“雪舟夫人”的丰功伟绩。 时云舟惊了一瞬:“雪舟夫人是母亲?” 他当时听这名字就觉得巧,一雪一舟,不就是他们兄妹俩?可他万万不敢把如今炙手可热的画师“雪舟夫人”跟母亲联系在一起。 如今京城的许多学堂,已经刮起了这股谐画风,就是因着有学子从外地带回来一些画稿。 于素君面色一红,“画着玩的。” 时成逸其实知道夫人原先在家就喜欢随手作些谐画,早前还将二人间的趣事画出来给他看。 他当时看了好笑,倒也不觉得夫人能有什么作为。听夫人说“画着玩的”,也觉得确实是“画着玩的”。 可时云舟却知,恐怕“雪舟夫人”要引领谐画热潮了。如同“楚笙先生”一样,引领着北翼新诗风潮。 另一头,来接时安夏等人回府的是时云起和魏采菱。 二人在两个时辰前得了消息,早早就等在城门口迎亲人归京。高兴是高兴,可表情总是有些一言难尽。 原来,他们的父亲时成轩又回来了。 时安夏早在途中已得到了消息,并不惊讶。这几年时成轩在甘州已经很老实了,自上次几个妾室离他而去,又遭遇了女儿的恐吓,且还断了几月银子补给,他便整日猫在宅子里不出门不招摇了。 那甘州毕竟只是时老夫人的娘家,时成轩也不算熟,回京是迟早的事儿。 时安夏安排了浩荡队伍里各人的去处,就和母亲夫君哥嫂一道回了少主府。 回京后的三日里,少主府的来客络绎不绝。 时安夏庶务繁忙,尤其是雁行山的温泉庄子,根据她早前留下的图纸已经挖出来了。 里头的大事小事已经堆了一案头,都等着她处理。 就在这么繁忙的时候,她那讨债蠢爹亲自上门来了。 自家亲爹也不能不见啊,时安夏放下手头事务,来了正厅,远远就见蠢爹俯身靠着那冰盘子散热呢。 时安夏向时成轩行了一礼,才坐下说话,开门见山问,“听说父亲穷了,又找嫂嫂拿银子使,可有这回事?” 时成轩:“” 这一来就算账啊!都没点过渡!他准备好的满腔腹稿没派上用场,恨死那多嘴的儿媳妇! 简直家门不幸!娶妻取贤,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就知道告状。 他现在一点都不敢惹毛女儿,陪着小心回话,“有是有” “那以后记得别有了!”时安夏吃着北茴递过来的冰银耳,咽下后,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嫂嫂嫁进来时候,这侯府就是个空壳子。要银子没有,要人也没几个人。如今嫂嫂千辛万苦,靠着她祖父的瓷器才把府里弄出点样儿来,。您可别一回来就给她添乱,更别找她伸手要银子。” 时成轩不服气,“你哥哥不是位居北宣部尚书吗?同时他兼着云起书院的教谕。哦,对了,他还是翰林院的编修。你说侯府没银子,全靠你嫂嫂?” 时安夏一瞧父亲那算盘珠子噼哩叭啦响得好生烦燥,一点没惯着,“北宣部尚书一年俸禄一百五十两,匀入月份也就十来两,教谕二两,韩林院编修三两,总共二十两左右。哥哥所有俸禄加起来,够父亲吃顿酒吗?” 第1567章 第1567章 二十两银子吃顿酒,时成轩往日还真干过。有时在青楼里点歌姬舞姬什么姬,这个数还拿不下来。 他知女儿并不诓人。他自己曾经就在朝廷里任过职,官员俸禄有多少其实是心里有数的。 一时老脸一红,还好今日不是冲着儿子那点吃不了一顿酒的银子而来。他另有目的,“那我自食其力,你总得支持一下我这老父亲吧?” 时安夏眼尾微挑,“说来听听,难得父亲一把年纪还懂有个词叫‘自食其力’,只要不过分,女儿自是要支持一下。” 时成轩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只盯着一盘冰鉴看,“我听说雁行山的温泉庄子正在筹备,你安排为父进去” 话没说完,时安夏便似笑非笑打断他,“是你那通房小娘子让你来的?她姓什么来着?” 如今留在时成轩身边的就两个通房,一是王氏,另一人就是小娘子。 王氏人老实,不会瞎出主意。父亲这人能躺着不站着,也根本想不到要找活干。 唯那小娘子心思活络些,但不多,否则不会在她一回京就让父亲来试探。 “姓郭。”时成轩目光闪躲着,就觉得女儿是成精了还是怎么的,一下就猜出来了。 难怪来前郭氏千叮万嘱,说别让女儿知道主意是她出的。他下意识就否认了,“不,不是她,是我自己。” 时安夏慢条斯理笑起来,“我不信。” 时成轩见女儿笑了,心里那点子忐忑倒平稳了,“你就当老父亲歇烦了,想干点事儿又怎么了?你都让时家远近那么多人进温泉庄子主事干活,让我去管着他们,也有个自己人不是?难道我这个做父亲的还会害你不成?” “父亲害我还少了是怎的?”时安夏无情毁灭了时成轩想象的父慈女孝父女一条心的美好画面,“你要不要回忆回忆,你是为什么离开京城去的甘州?你要不要再想想,我两岁被卖了,是谁的错?哥哥被换了,又是谁的错?” 时成轩急了,“这都老黄历了,你怎的还学会翻旧账?过去了过去了,别翻!” 时安夏接过北茴递过来的凉茶,悠悠喝一口,去火,“对于父亲,这些是老黄历,是旧账,翻过去了。但对我和哥哥,对母亲来说,这些是永远都翻不过去的。” 时成轩长叹一声,有些自暴自弃,“过去的事,我又不能重来一遍。若是早知道,我就不会沾染上温慧仪这种人,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夏儿,我是真的想做点事儿了。你就说,让不让我去温泉庄子吧?” “不让。”时安夏的确从时家挑选了不少人参与温泉庄子的筹备,算账的,管银子的,安排进程的,找工匠的,都是他们在做。 她也丑话说在了前头,谁若中饱私囊,欺上瞒下做手脚,往后别怪她心狠。这事得到了族老们的一致支持,早就放下话来,说要是谁不按规矩办事,到时不止要报官府,还会作除族处理。 众人进去干活前,都是知晓的。而时安夏确实也没亏待自己人,给的工钱比外头翻了个番。 拿着高工钱,往后还有利润可分,谁也不会在蝇头小利上动歪心思。 要是派了时成轩过去管这些人,指定大好局面得乱成一团。 时成轩见女儿油盐不进,心头有些生气。 他也不是那么想出去干活儿,日晒雨淋,东奔西跑,谁爱去受那罪?只是觉得十拿九稳的事儿被女儿拒了,脸面上有点过不去。 第1568章 第1568章 可女儿真就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这个做父亲的啊! 时成轩气鼓鼓,“不让就不让吧。你对外人总是比对我好。你就看不到我一颗心都向着你和起哥儿。” “那确实没看到。”时安夏悠悠的,“我只看到你和你的妾室算计我们。也别说什么一颗心向着我和哥哥,不过是放眼一望,能给你兜底的冤大头只剩我俩了。但凡祖母还在,你就不是如今这态度。” 时成轩低下头,颓丧得不行,“随你怎么想吧。我这父亲做得,也是很失败了。” “嗯,女儿十分同意父亲的观点。”时安夏认真点点头。 时成轩:“”这丫头真气人呐! 他默了默:“温泉庄子去不得,那我去你的茶楼酒楼也行啊。” “郭氏的目标应该是‘素膳楼’吧?”这是时安夏跟安国夫人梁雁冰一起开的。 她离京前就安排下去了,图纸,选址,整体规划,人员配备等,前期需要使银子的地方都算她的。 食谱食材,都归梁雁冰管。 去年就开业了,起初生意不太好。后来时安夏趁着母亲写信的时候夹带了点私货,让明德帝微服私访去素膳楼品尝了一下。 然后明德帝闻弦歌而知雅意,御笔一挥给题了词:素心若雪,膳德如玉;民安国泰,天下归仁。 那“素膳楼”的牌匾也是明德帝送的,题词就在牌匾之上。如此一来,素膳楼成了京城权贵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素膳楼本就走的上品路线。普通百姓喜肉,有钱了谁会来吃素?只有权贵们平日大鱼大肉吃惯了,才会想吃素食。 素膳楼以素仿荤,菜式别致精美,味道更是口感细腻,滋味悠长。 里面的摆设布置,也一应精致到令人惊叹。一句话,银子堆出来的低调奢华,奢是真奢,雅也是真雅。 这就注定素膳楼里的东西便宜不了,且位置更是十分紧俏,需预约排位。 多的是富贾权贵眼红素膳楼生意好,但谁都不敢起捣乱的心思。 毕竟素膳楼的靠山是上头那位。后来又得知此楼其实是海晏公主和安国夫人联手合开,那点子捣乱的心也就彻底绝了。 也难怪她蠢爹把主意打到素膳楼去!时安夏凉凉一眼扫过,“郭氏胃口不小,想必我这是又要添弟弟妹妹了。” 想来要不是肚里有了货,一个通房又怎有胆子撺掇她蠢爹来找她提要求? 时成轩老脸一红,清咳一声,“祖宗保佑,她怀上了。” 若非如此,他才不管郭氏的碎碎念呢。 时安夏淡淡道,“这个孩子留不得。” 第1569章 第1569章 听女儿说这个孩子留不得,时成轩怒,“怎的,你要插手父亲后宅之事?” 一个孝字压下来,哪怕她是公主,传出去也有损名声。这种名声和一般的名声还不同,尤其她现在贵为公主,史官在记她时一旦写她“不重孝道”,定会遗臭万年。 却见时安夏风轻云淡摇摇头,“父亲后宅之事,我断不会插手。”她眸色无半分波澜,“父亲是不是忘了,你还在三年孝期内?虽说父亲已不在朝为官,但你怎么说也是建安侯府的一分子,是时家一分子。” 时成轩额头冒汗,怎的把这件大事儿忘了?他在甘州的时候就跟妾室同房了,压根不记得守孝这回事。 时安夏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不孝’乃十恶之一。” 这也就是为何总有句话说,一个孝字压下来,能压断一个官员的仕途,能毁掉一个女子的名声。 平日吵吵闹闹,传了闲话就传了,毕竟空穴来风,能扭转风向。可孝期生子,那是掰着手指头能算得出来的。 时安夏继续道,“按律,孝期所生子女,不得参加科举。而父亲你不止仕途尽毁,还会被罚银,影响恶劣的,会被流放漠州三年。除此之外,你还有可能被族老们逐出时族。敢问父亲,你做好一切准备了吗?” 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做女儿的插手父亲后宅之事?来自律法、宗族及道德各方面的压力,就能把她这蠢爹给收拾了。 时成轩额头持续冒汗。他虽蠢,但脑子里已经绕了好几圈。 孝期育子,实为不智之举。原本他若真想要这个孩子,要么弄外头去生,然后偷摸改小年龄再带回来。要么压根就别说是他的子女。 可这件事既然被女儿知道了,郭氏这胎要再想入时族就难了。 好在他时成轩子女成群,子嗣繁多,倒也不在乎这一个,便挥了挥手,“打掉就是了,不重要。” 时安夏瞧着时成轩淡漠的态度,半晌才缓缓吐了几个字,“你,真的不配做一个父亲。” 时成轩恼了,“不是你说不能生吗?现在又来说我不配做一个父亲!” 时安夏意兴阑珊,揉了揉眉心,“父亲自便吧。” 懒得说了!这哪是一个做父亲的态度?哪怕养只小猫小狗,也不至于这么随便。 但凡他说把郭氏弄远点生,或者他自请出族也要保住这个孩子,也能让她高看一眼,起码有担当。如今就是这般轻飘飘一句“打掉就是了,不重要” 在这个问题上,时安夏不欲多谈。她不是救世主,不可能分心去想办法保住一个妾室肚子里的孩子。 尤其这个妾室还不安分。 她正想下逐客令,却见时成轩抬头吩咐北茴,让她去把唐楚君叫来。 北茴不动,只看着时安夏。 时安夏皱眉,“父亲又打扰母亲做甚?” 时成轩心里十分紧张,却是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就想亲自问问你母亲,她如今是个什么意思?还能跟我复合吗?” 时安夏气笑了,“父亲觉得你们之间还有可能?” 她母亲好不容易摆脱眼前这个人,是有多想不开才要回头呢?就算没有明德帝出现,她母亲也过得滋润得很。 不知她蠢爹哪里来的脸和勇气,觉得前妻要跟他复合。 第1570章 第1570章 这大白天的,做什么美梦! 时成轩却是信心满满,“闹一闹就行了,她迟早还得回” “长得丑,想得美!”唐楚君抬步跨进屋来。 她在外头听好久了,知道时成轩这货来了少主府,就担心他用“孝”字压女儿,这不就撑腰来了嘛。 谁料还能听到这话,啧!手都痒了,想甩个大耳刮子在他脸上。 时成轩一抬头,眼睛就发直了。 这!是唐楚君? 那真叫一个风姿绰约! 她发髻高挽,珠钗摇曳。一袭华丽雪绸长裙勾勒出她曼妙身姿,衣袂轻扬间,幽香扑鼻而来。 她再非往日那般木讷,眉目流转间,既有少女的灵动鲜活,又有成熟女子的优雅与从容。 真真儿是眸色潋滟,面色红润。可以说,就算唐楚君出嫁那日都没这么好看。 这怕是吃了什么仙丹不成?时成轩情不自禁站起身,搓了搓手,以一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姿势负手而立,“楚君来了。” 唐楚君本就对他一向不客气,如今是更加不客气了,“你可以叫我唐大小姐,也可以唤我唐老夫人,唯独不能再唤我闺名。” 她沉了眉眼挨着女儿坐下,气呼呼的,“就知道你一来便不安好心!” 时成轩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俗话说,一日夫妻” “百年仇!”唐楚君接下话来,“时成轩,能不能让我稍稍高看你一眼?做点事能像个男人吗?别尽想着让我儿子和女儿给你收拾烂摊子!是你欠他们,不是他们欠你!” 时成轩被骂得灰头土脸,方想起正事来。 他看着美艳不可方物的唐楚君,心头颤了一阵又一阵,“楚君,我再问你一次,最后问你一次,你同意与我破镜重圆吗?你要不同意,我就,我就要娶别的女子了!” 这才是他今天来此的真正目的。 唐楚君忽然眉目染了笑,一笑,更加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好啊!你就赶紧娶别的女子吧!我唐楚君就是嫁狗嫁鸡,也不会再嫁你时成轩了!” 时安夏偷偷捂脸。明德帝到底是狗还是鸡呢? 时成轩见唐楚君如此果决,只当对方在说气话,急得眼睛都红了一圈,“我怕你后悔,楚君,你要想清楚再答我。我这次不是和你说玩笑话的。等我真娶了妻,到时没了你的位置,你要再想回来,就,就,就没办法了!” 他还挺自我感动,舍不得让唐楚君做妾。 唐楚君目瞪口呆瞧着时成轩,觉得这货怕是疯得不轻。 时安夏起了八卦之心,悠悠地问,“不知是哪个女子这般有品味,想要嫁给父亲呢?” 时成轩还没来得及答话,却见门房匆匆进来对北茴耳语了几句。 北茴脸色微变,又忙走近时安夏贴耳汇报,“夫人,黄大人上门提亲来了” 第1571章 第1571章 “黄大人是谁?向谁提亲?”时成轩耳朵尖,这会子不蠢了,机灵得很。 时安夏不答,和母亲交汇了一下视线。 唐楚君很无奈,心道黄醒月凑什么热闹? 她之前离京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躲避上门提亲的人。 提亲的实在是太多了,且一个个家世还好,不乏俊才。她若一直闭门谢客难免得罪人,还不如离京远行,落得清静。 这才刚回来三日,昨个儿定国公家的又上门提了亲,让她头疼。这一次,她是直言自己已有心上人,才把人打发走。 谁知黄醒月又来了! 二人都不答,可时成轩却明白了。 能上这门提亲的,肯定是冲着唐楚君来的。 此时唐楚君利落站起身,对着时成轩道,“话我搁下了,你娶妻随意。但有一条,这人若是给我起儿和夏儿添堵,别怪我收拾人!”她风风火火抬步就走,“夏儿,我出去处理一下。” 时安夏点点头,起身恭送,“母亲慢走。” 等唐楚君走远了,她才重新坐回位置。 时成轩眼眶发红,执拗地问,“黄大人是谁?” 时安夏悠悠答道,“黄大人您应该很熟啊,早前还在您手下任职。” 时成轩经这一提醒,想起来了,面露鄙色,“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他!” 黄!醒!月! 一副“不如我”的样子! 时安夏又道,“黄大人进士榜第六十二名。” 时成轩又呲一声,“我儿要不是丁忧,都状元了!他一个进士,不够看的。” 时安夏不理蠢爹,继续道,“我哥哥对战裴钰那场斗试,乃黄大人亲笔录之。呈于御前,皇上览之大为惊艳,赞赏不已。他如今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 时成轩听得直翻白眼。 没我儿子,他黄醒月能有什么作为!呲!呲呲呲! 时安夏对于给父亲添堵,总是不遗余力,“此后,黄大人所撰文字遂为记录之典范。至此北翼所有重大赛事,皇上都钦点黄大人亲自记录。” 时成轩持续翻白眼。 记记记!朝廷官员就那么几两银子!穷死他得了!呲! 时安夏平静的语气落在时成轩耳里却变得刺耳,“再后来,礼部将其任职期间所有公开记录辑录成册,刊行于世。朝中官员几近人手一册。终至流传民间,争相传阅,至今未有能破其书售之记录者。光是我哥哥与裴钰那场斗试的记录,连民间诸多小儿都能背诵。” 她笑着转头问父亲,“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时成轩偶尔也不蠢,精明的目光里透着浓浓的嫉妒,“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靠我儿子赚钱了呗!” 时安夏点头,脸上洋溢着笑意。 没错,黄大人因此从一个两袖清风的穷官员,肉眼可见变富了。 据说,他换了宅子,换了马车,还把家里的老娘接到了京城过日子。如今正是有头有脸的京城才俊,仕途亨通。 第1572章 第1572章 时成轩酸得腮帮子都疼,“说白了,黄醒月就是靠我儿子发家致富,讨皇上欢心!哼!有什么了不得!还不是得靠我时成轩的儿子!” 时安夏又被蠢爹气笑了,“那您怎么不靠靠您儿子?不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吗?人家靠我哥哥发家致富,您呢?被打了板子,还被罢了官!怎的好事都轮不上您,糟心事儿一桩接一桩?” 时成轩气得两脚一蹬,斜倚在椅子上,“说得这么好,看来夏儿你是想让他来给你当后爹!” 时安夏垂眉看了一眼蠢爹,“单看条件来说,黄大人也是京城贵女的争抢对象啊。他玉树临风未娶,仕途一片光明,家中人丁不复杂,哪个嫁过去不享福?” 时成轩彻底闭上了眼睛。不听不听不爱听! 但又忍不住生气,“所以你也看好他做你后爹!” 时安夏真诚答疑,“其实上门提亲的,比黄大人条件更好的大有人在。比如都阳王爷,定国公府的公子,新晋户部侍郎,御林军总管楼家公子” 她嘴里数了一串名儿,越数,时成轩的脸越黑。 他这才知道,原来他前妻跟他和离后这般受欢迎。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时成轩早前那颗自我感动的心,如今碎成了好几瓣。 又听讨嫌的女儿说,“这些人真就是各有各的好,母亲不急,得慢慢挑。” 时成轩冷哼,颇有点气急败坏的意味,“挑!挑了也是后爹!” 时安夏怼回去,“哪个后爹都比亲爹强啊!” 亲爹:“” 这死女怎的敢当面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她就不怕传出去,一个“孝”字压死她。 仿佛是读懂了他的腹诽,时安夏微微摇头,“父亲不必跟我谈孝道,也不必想着用‘孝’字来压我。你尽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我必‘孝’你。你既无能,无法尽到父亲的责任,又何来资格跟我谈孝道?” 时成轩一口气上不来,梗在喉头,败兴而去。 出了少主府,他看到好几辆马车从门口出来,隐隐听到黄醒月在说话,显然是提亲不成。 时成轩竖着耳朵听到了一个关键句子,“唐大小姐有了心上人”,还听到了一个人名“楚笙先生”。 他明白了!他明白了! 唐楚君钟意楚笙先生!所以连黄大人都提亲失败了。 其实马车里的黄醒月并不是跟谁在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他刚被“楚笙先生”拒了亲,人家明确跟他说了,已有心上人。 这确实是楚笙先生的行事风格,不含糊,不拖泥带水。 人如其诗,鲜明又直率。 黄醒月笑了,此乃奇女子啊! 能喜欢上这样的奇女子,何憾之有?倒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入得了她的眼? 黄醒月想不出来,就觉得这世上再没什么人能配得上这样的女子了。 他忽然意识到,唐大小姐并没出言诓他,更没敷衍他。 那首“三年是一朵花开的时间”早显端倪。想必唐大小姐和心上人已有三年之约他很想知道,那位幸运的郎君到底是谁? 第1573章 第1573章 关于唐楚君的心上人是谁,不止黄醒月想知道,连时成轩也感兴趣得很。 他回家鬼鬼祟祟问儿子,“‘楚笙先生’是谁?” 时云起那会子正在审批下一期《翼京周报》,闻言抬起头来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父亲,“楚笙先生就是楚笙先生,您问这做甚?” 时成轩那颗心真是酸涩得紧。原来儿子也知道楚笙先生呀!看来唐楚君跟楚笙先生早就好上了! 他又气又急,出言不逊,“你知道这楚笙先生跟你母亲有染吗?” 时云起:“!!!” 染你个奶奶的腿! 他不怒反笑,“父亲不要忘了,母亲与你已经和离。她就算嫁人,也碍不着你什么事。可对母亲的污言秽语从父亲嘴里说出来”他手痒,一握拳头,手背青筋冒起,“就别怪儿子不客气。” 时成轩见儿子女儿一个两个的全站唐楚君那头,一点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心上,心里委屈极了。 胸口的郁气和眼里的酸意模糊了视线,他踉跄着出了儿子的书房,正好碰上儿媳妇魏采菱捧着托盘款款行来。 魏采菱屈膝同他行礼,“见过父亲。” 时成轩泪痕未干,赶紧一抹脸,“哼”了一声,甩袖而去,留了魏采菱一个人站在原处。 魏采菱进了书房,将香茶和冰果子放在一旁的圆桌上才道,“夫君歇会,先过来吃口茶。” 时云起用湿帕子擦了手,放下案头上的公务,走过来陪媳妇儿坐着说说话。 魏采菱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从来不会随意进来打扰。就连端进来的茶点,也从不摆放至他办公的书案上。 她掀眸问,“刚才进来的时候碰上父亲,他似乎哭了?” 时云起确实渴了,吃了口茶,又吃了一口冰果才道,“他的眼泪不值钱,不用理他。”想起来又忍不住笑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楚笙先生与母亲有染。” 魏采菱扑哧笑出声,“他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谁知道?”时云起喂了一颗果子入媳妇的口。 魏采菱小口嚼着冰果,吃相极雅,“‘楚笙先生’这名字那么明显,他想不到是母亲本人?别人不知唐大小姐闺名猜不到情有可原,他怎的也猜不到?” “因为他蠢。” 魏采菱被夫君逗笑了,“父亲还想着跟母亲破镜重圆呢?” “他想的事儿多了。”时云起讽刺道,“他一边肖想跟母亲破镜重圆,一边又让通房怀了孩子。可见这人丝毫没有长进。” 时成轩去而复返,站在门外,刚好听到儿子这句“一边想破镜重圆,一边又让通房怀了孩子”,第一次升起了羞愧之意。 脸烧得慌,他现在怕前妻,怕女儿,还怕儿子。 失魂落魄间,时成轩跌跌撞撞回了自己的院子。 小娘子郭氏挺着个大肚子,眉飞色舞迎上前来,“老爷老爷,咱们儿子又踢我啦!” 时成轩如今瞧那大肚子十分刺眼,一是想起孝期生子会出大错,二是对唐楚君的愧意此时达到了顶点。 他冷冷拨开郭氏的手,“让开,莫要挨我。” 郭氏委屈得翘着小嘴儿,“老爷,怎么了嘛!是姑娘不让您碰温泉庄子,还是不让您进素膳楼?” 时成轩往日不觉这些话刺耳,此刻却是瞧着郭氏那算计的样子十分丑陋,“那是我女儿的产业,你少打主意!” 第1574章 第1574章 郭氏一愣,“您女儿的产业,不就是您的产业?她手指漏点缝,都够咱们吃香喝辣了。” 时成轩冷睨着她,“我一月给了你十两银子,你有什么不满意?还伸手要这要那,吃相这么难看!” 他儿子在翰林院做编修,辛苦忙一月才三两银子。他随便就给了她十两银子第一次觉得,这钱花多了。 郭氏以前确实不敢伸手要,给多少是多少,温软又听话。可自从怀上孩子就不同了,她觉得应该要给孩子打算起来。 说话声音便大了些,“老爷,妾身也不是为了自己呀!妾身有了老爷的骨肉,往后” “打掉!”时成轩说干就干,扯一嗓子喊来王氏,“你去药房拿点滑胎药,隐秘些,别让人看见。” 王氏:“” 为什么这种事要让我干? 郭氏大惊失色,“老爷!使不得!老爷,妾身,妾身” 时成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朝着王氏吼,“去啊!愣着做甚!难不成这种事情让我亲自动手?” 王氏应一声,一扭腰去了。 身后隐约传来小娘子的哭声,嘤嘤的,娇娇的王氏早看不惯小娘子的作派,此女总霸着时成轩不让她靠近。 小娘子怀了孕更是不得了,在王氏面前常以主子自居。 王氏懒得搭理,该干啥干啥。 时成轩不与她同房,她也不惦记。倒是小娘子防她跟防贼似的,生怕她得了便宜。 王氏就觉得,还是以前的主母端庄大气。可惜她们老爷没这个福气,好好的夫人弄丢了。 当晚,郭氏哭声震天。 王氏觉得最造孽的是自己,好好的犯下杀业。 她家老爷就是这么不负责任,快活的时候自己上,下杀手的事就让她上。 小娘子揪着王氏的手,“姐姐,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王氏半晌才讷讷道,“我倒想,但我做不了主啊。把药喝了吧,别让我难做。”她到底善良,从袖中拿出一粒糖来,“就着这个,没那么苦。” 小娘子哭得不行。她越哭,时成轩心里就越烦。 他甚至觉得是小娘子耽误他跟唐楚君破镜重圆。 一直以来,时成轩都没从和离的阴影里走出来。他总觉得和离是暂时的,终有一天,唐楚君还会回到他的身边。 一个成过亲生过孩子的女子,下半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 他深信唐楚君就是介意他后宅妾室多,所以但凡愿意走的,他都大大方方给了放妾书。 终究是他的一腔深情错付了! 唐楚君!你对我无情,就别怪我不给你留位置了。 是你逼我的! 转天,时安夏得了个惊人的消息,“夫君你说什么?我父亲要跟谁成亲?” 第1575章 第1575章 岑鸢在外忙了一天,刚回来在铜盆里洗了手,伸长了双臂,任妻子给他将繁复的外袍换成了柔软常服,这才坐下接过她递来的茶喝一口,喘了口气儿,“甘州首富顾娘子。” 时安夏脑子迅速转了一圈,“你听岔了吧?那么好的人,怎能看得上” 要把“父亲这个窝囊废”几个字咽下喉,还怪费力的。 岑鸢笑道,“你父亲那皮囊很能惑人,只要他不犯蠢,就坐那不动,还是赏心悦目的。” 时安夏气笑了,“他哪天不犯蠢!” 甘州首富顾娘子!这人她见过一次。 前世北翼大获全胜后,朝廷论功行赏,所有在战时捐钱出力的大户齐聚一堂。 当时惠正皇太后封甘州首富顾娘子为玉光夫人,实因顾娘子把全副身家尽数捐给朝廷,然后带着家人回乡下种地种花去了。 后来又成了养花大户,真就是做一行成一行,干一行爱一行。 这是甘州的骄傲。 当时惠正皇太后单独接见顾娘子的时候问她,“还有什么要求吗?” 老迈的顾娘子问得天真,“玉光夫人算爵位吗?” 惠正皇太后一愣,遂点头,“当然算。” 得知顾娘子在意,或者说,行商了一辈子的顾家在意爵位的名头,她才悄悄让人把玉光伯爵位后补上去。 说白了,也就是战后国库空虚,拿不出更多的银子来补偿,才会封些虚位表示朝廷记得他们对北翼做出的贡献。 就算这样,顾娘子也是欢天喜地,一腔赤诚,并不在乎自己曾经捐掉的财富能得到多少补偿。 也因为如此,惠正皇太后每每想及,心里越发愧疚。 时安夏喃喃道,“顾娘子看上了我父亲,我想,我知道她真正要的是什么了。” 岑鸢不解,“是什么?” 他只以为顾娘子就是单纯看上时成轩那副好皮囊。毕竟他这岳父吃穿不愁,伤不入心,双眼一股愚蠢的清澈,还真是透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气。 时安夏解释,“我父亲虽不是侯爷,但也是建安侯爷的父亲。” 她哥哥时云起在孝期满一年后,就自动袭了爵。如今已不是世子,而是真正的建安侯爷了。 岑鸢有些诧异,“你是说顾娘子想通过嫁你父亲,实现阶层跨越?” 时安夏觉得这个猜测应该最接近真相,“也就陈济康不珍惜,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在北翼从商贾实现过阶层跨越的就两家,一是陈家,二是明家。士农工商的等级,使得商贾有钱以后,做梦都想往上爬。 岑鸢道,“陈济康是根本不知道晋了爵以后要如何自处,总以为京城盘根错节就该站位。谁知站位也不擦亮眼睛。” “陈三叔怎样了?” “陈三叔比陈济康踏实得多,又回玉城了。他说过年的时候回京城,到时来拜访你。” 陈三叔顶替了陈济康,袭了富国男爵的爵位。 “他是长辈,该我去拜访他的。”只要长辈不作妖,时安夏不介意给足面子。 给夫君看重的长辈面子,就是给夫君面子。记得陈济康刚入京时,她也是给足了尊重的。 时安夏忽然想起来,“对了,父亲要成亲这消息你从哪儿得来的?” 第1576章 第1576章 蠢爹还在孝期,总不可能现在就谈婚论嫁。 “我路过侯府的时候碰上了兄长,他应该很快就来找你了。” 话刚落,北茴就来报,说侯爷夫妇上门来了。 时云起正是来商议如何处理老爹这出新戏。 原本父亲成亲,轮不到他们小辈置喙。可时成轩例外。这货若是弄个搅家精回来,家无宁日,最后还得他们兄妹俩收拾烂摊子。 魏采菱只坐在一旁垂眸听着,不插话。 却听时安夏问,“父亲这是认真的,还是随便说说?” 时云起看向媳妇儿。 魏采菱思索了一下,“我瞧着有八分认真,今日人已经上门来拜会了。但父亲孝期,倒也没明说成亲之事。只留了赏花宴的帖子,邀请侯府过去走动。” 她说着,从怀中取了一张帖子递过来,“这是给夏儿你的。顾娘子说了,您贵为公主,她不好冒昧来府上打扰。夏儿,你要去吗?” 时安夏接过帖子一瞧,默了默,“去看看。” 倒不为别的,就单纯想走动一下,别让自家亲爹把人家顾娘子给骗了。 魏采菱迟疑着,还是说了自己的想法,“我倒是觉得,那顾娘子是个行事利落光明之人,只不知怎的” 后面半句没说,但大家都懂:只不知怎的,眼睛瞎了把父亲看上了。 岑鸢瞧着这些人吞吞吐吐,不由得好笑,“我早说了,父亲这人别的不行,但生了副好皮囊能惑人。只要坐着别动,看上去” 他也没说完。 时云起云淡风轻接了四个字:“人模狗样!” 四人齐齐笑出声来,还有一个北茴正站边上奉茶,闻言也是一脸染笑。 时云起又继续笑着道,“不过我觉得父亲赌气的成分居多,还有就是好面子。他要抢在母亲和楚笙先生的前面成亲,如此才能保得住颜面。” 说着他把时成轩误以为楚笙先生是别个男子的事说了出来,又惹得大家一堂轰笑。 时安夏悠悠道,“一旦母亲成亲,曾上门提亲的人都必然输得心服口服,又何况是父亲?他再怎么蹦跶,又能蹦跶出多大个颜面来?不过,既然顾娘子送了赏花宴的帖子,咱们还是得上门去瞧瞧。” 时云起和魏采菱均诧异,“要去赴宴?” 时安夏将帖子一收,“去,去看看顾娘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隔了两日,到了赏花宴的日子。 时安夏兄妹的马车一前一后来到了顾府门前。二人均低调,乘坐的马车都十分普通,看不出规制来。 顾府坐落在离富国男爵府不远的地方,同一条街,都属于富贾大户才买得起的宅子。 门前早有婆子小厮等候,极有规矩地站成一列。 见到马车停靠,众人齐齐眼睛一亮,迎上前来。还有门房立刻飞奔进去通报。 在时云起夫妇和时安夏夫妇齐齐下了马车时,甘州首富顾娘子就领着一众人迎了出来。 “恭迎公主驸马!” “恭迎侯爷、侯夫人!” 第1577章 第1577章 顾娘子此时还年轻,看起来比唐楚君似长上几岁。容貌虽不如唐楚君美得惊艳有攻击性,却是另一种精明中磨了棱角的温润雅致。 时安夏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四个字:和气生财。 怪不得能坐到甘州首富的位置。 顾娘子迎上前来,向几人躬身行了万福礼,一脸得体的笑,口中直言贵客临门,蓬荜生辉。 时安夏本以为赏花宴还有旁人,毕竟亲事未摆明面上,怎的也要多几个作陪的客人。 谁知待他们进去后,在门口迎客的婆子小厮们也都进了府。 后来又以为天气炎热,赏花只是个名头。谁知那顾娘子是真带着逛园子啊。 当真是别有洞天,几乎夏日所有能盛开的花,在顾府里都能找到。即便是稀有品类,在此也是大片大片盛开。 莲花紫微花木槿花凌霄花合欢花石榴花,这些尚能叫得出名字。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朵艳丽,花团锦簇。 特别是其中一种花,粉的紫的红的白的,一团一团,远远看去,白的粉的像云朵,红的紫的像火焰。 枝条肆意伸展,攀上墙头、垂下屋檐,将一间一间屋子包裹起来。 此花开得尤其热烈,且,少见。 远看是花,其实走近了看,方发现那不是真正的花朵,而是苞片。 女子哪有不爱花的?魏采菱看得一脸陶醉,忍不住赞叹,“这是什么花?简直太美了。” 时安夏却知,那是霓裳花,正是后来顾娘子主要培育的品种。 顾娘子靠着这花,不知赚取了多少银两。想必这时候,她还没想过要做种花的营生。 顾娘子答疑,颇有些骄傲,“这是霓裳花,又名绯云蔓。我故去的夫君年轻时遍游多国,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种子,慢慢就种成这样了。” 魏采菱爱不释手,弯腰捡起几朵红色小花,“怕是不好养吧?开这么多花。” 光是掉落地上的花朵都不知有多少,一眼望去就像铺在地上的绒毯。 “侯夫人有所不知,霓裳花一年四季,只要有充足的阳光照耀,就会一直开放,特别好养。” 时安夏也赞道,“真好看。恐怕北翼只此一家啊。” 顾娘子为人大方,“若是公主和侯夫人看得上眼,移植些去府上种如何?” 魏采菱岂敢轻易接受旁人的东西,却听时安夏不见外道,“好啊,有劳顾娘子了。恐怕到时还要劳烦您派些人来帮着打理。” 上位者拒绝下位者的礼物,便是拒绝与对方往来。她受了对方好意,便是给其一个信息:她愿意与之交好。 顾娘子万万没想到公主这般平易近人,大喜,“当然,当然!瞧我,光顾着拉你们赏花,实在太失礼了。顶着这烈的太阳,哎呀,失礼失礼!” 时安夏和魏采菱齐齐表示,花太美,顶着烈阳也值。 两个男子见自己夫人高兴,自然也都是一脸笑意。 第1578章 第1578章 赏完花,入席,没有旁的客人。 宴席也精致用心,又好吃又好看。花瓣点缀的佳肴散发着淡淡花香,花茶在杯中舒展。 时安夏一瞧,扑哧笑出声,“顾娘子不是要开个酒楼跟我素膳楼打擂台吧?” 顾娘子消息灵通,自然知道素膳楼是公主和安国夫人所开,“不敢不敢,我这纯纯只是为了好看,跟素膳楼不能比。” 瞧瞧人家这情商!真就让人如沐春风。 顾娘子又道,“素膳楼的位置太难排了,我去吃过几次,好吃,养胃,还调理病痛。不瞒公主,我这胃疼的老毛病,就是吃了素膳楼的东西慢慢养好,很久不疼了。” 有这般神奇?魏采菱觉得顾娘子说的是客套话。 顾娘子也反应过来,自己像是在刻意吹捧素膳楼,便是摇摇头,“还真不是胡说,我虽然订不到素膳楼的位置,但不妨碍我打包回家吃啊。当时安国夫人就在场” 原来安国夫人与她一见如故,顺手替她诊过一次脉,就开了一味菜。对,不是开了一味药,而是开了一道素膳楼里的菜,坚持吃了一月有余,就明显好转了。 众人听她这一解释,都明白过来,更觉顾娘子为人真诚,做人坦荡。与权贵结交,并非一味拍马屁。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好的顾娘子到底瞎了什么眼,能相中时成轩? 总不能真是因为长得“人模狗样”吧? 宴席完毕,时云起和岑鸢与顾家子弟下棋饮茶去了。 顾娘子陪着时安夏和魏采菱在屋中坐着聊天。 聊天内容当然是:“顾娘子,听说您有与我父亲成亲的打算?” 时安夏没有拐弯抹角,而是选择单刀直入。 跟明白人说明白话,弯弯绕反倒显得虚伪。 顾娘子少见的红了耳根,只一瞬,又恢复了常色,“是有这个打算。或许是民妇高攀了” 时安夏真诚笑起来,“顾娘子误会我的意思了。我那父亲唉,我也不好当着你面说他坏话。我就想问,顾娘子了解我父亲吗?” 顾娘子听明白了公主的言下之意,迟疑了一瞬,才垂眸道,“不瞒公主,民妇守寡十年有余,从未想过再嫁。在甘州时,民妇遇到过一桩不平事,得时大人出手相助。民妇心怀感激” 说到这,她话锋一转,“士农工商,商排最末。顾家虽然有钱,却也时常遭遇不公。民妇不想儿女们一辈子在最末的地位生存,想要改变命运当然,时大人人品俊秀,我也心悦一二。” 时安夏只差掩面,第一次从旁人嘴里正儿八经听到说她蠢爹人品俊秀,这是对“俊秀”一词有多大的误会啊? 顾娘子瞧着公主一言难尽的样子,心里有些忐忑,“公主可是不同意?若是时大人家里不愿意,民妇不会强求。” 时安夏知对方误会了,“那倒不是。如今我父亲还在孝期,成亲之事尚不宜宣扬。至于我父亲的为人我觉得顾娘子还是应该从多方面考证,到底这是人生大事。” 对着顾娘子这样的人,时安夏愿意多说几句,“至于你所说的改变命运,我倒有别的法子,不一定非得以嫁人一途来实现。毕竟你可能还不知,我父亲现在已经算不得‘时大人’,他在朝廷已被罢官,又无爵位傍身。对了,还有一点” 他穷! 第1579章 第1579章 “他穷!”随着时安夏这两个震耳欲聋的字落下,整个金碧辉煌的厅堂都似乎抖了一下。 名贵字画,墨香风雅。色彩斑斓的地毯,柔软精美。紫檀木的雕花桌椅,连椅背上都镶嵌了价值不菲的玉石。 珍奇古玩,陈列在博古架上。以时安夏的眼光,有些不用仔细赏玩,都知道其价值连城。却随意放在架上,当个摆饰。 一句话,这家有钱!太有钱了! 一个穷,一个有钱以时安夏对蠢爹的了解,多半他是瞧上了人家的银子。 谁知顾娘子竟忽然起身,退了两步,朝着时安夏跪下深深磕了个头,“民妇欺瞒公主,罪该万死。” 时安夏和魏采菱互视一眼,均露出诧异之色。 “顾娘子起来说话。”时安夏柔声道,向北茴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忙上前扶起顾娘子。 顾娘子满脸羞愧重新坐回了椅上。 她一生经历无数风浪,能屈能伸,看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原本她已做好了被公主刁难的准备,毕竟她是要去做人家的后娘。 哪知公主不止没对她发难,反而友善得出奇。 顾娘子分辨得出时安夏态度的真诚。在她明确说出自己嫁给时成轩有所图时,对方不止没嘲笑她,反而是真的在给她支招。 且还将时成轩的真实情况一一吐露,听起来像是想拆散一对有情人,却让她莫名听出了一种公主怕她吃亏的意味。 顾娘子此刻只觉面对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万分窘迫,“民妇早知时大人已不在朝中为官,还知他手中已无产业。更知他曾经后宅妾室成群,如今还有一房小妾刚落了胎。” 时安夏:“!!!” 不是吧!什么都知道还犯傻?她老爹哪里值得让人飞蛾扑火? 魏采菱:“!!!” 她婆婆唐楚君往后要嫁明德帝,就已经够让人震惊了。谁知她公公也一样让人震惊,竟然能让一个精明的商人死心塌地到这个份上? 果然她夫家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一般人哪! 但见顾娘子将桌上早已准备好的一个檀木盒子呈上,“公主,这是我顾家捐给长安郡地震作为灾后重建的银子。” 时安夏打开一瞧,里面整齐叠着一摞银票,粗略一算,整整十万两银子。 十万两啊!出手如此阔绰。 顾娘子直到这时,也还没说出自己如何欺瞒公主,又绕到了别处,“这些年朝廷政令日趋完善,尤其对商人的扶持,我们顾家得到了诸多优待。朝廷为鼓励行商,还大量减少税赋。民妇从心里感激不尽,早就想尽绵薄之力,却又不知应该将这么大笔银子捐到谁手头好。” 时安夏明白了。 第1580章 第1580章 顾家想捐银子,却又怕银子落到贪官手里,所以迟迟未动。 她诧异地问,“您是看到了陈家捐银子” 顾娘子点点头,“民妇不止看到陈家捐银子得到了爵位,还派人去查实银子的去处。民妇知,那些银子实实在在都用到了玉城灾后重建上。从那时起,民妇就起了结识相关官员的打算。” 时安夏大为震撼。一个富贾心怀良善,懂感恩,知国泰民安才能赚更多银子,过更好的生活。 且,如此严谨,还派人去查银子有无落到实处。 这就很了不起,如此她对顾娘子更加有了好感。她没打断对方的话,让其继续讲下去。 一口茶入喉,沁人心脾。她忽然知道为何前世顾娘子能义无反顾,将全副身家捐出。 顾娘子有些赧然,“或许公主会笑话我们商贾,事事求回报。民妇确实是起了用银子换爵位的心思” 时安夏正色道,“不,人做事有目的才正常。我岂有笑话之理?” 人家是实打实出了白花花的银子,谋点好处再正常不过。 顾娘子又红了脸,目光却是更加清澈,“民妇常年居住甘州,京城宅子是前年才购入。民妇正愁没有门路认识京城达官贵人,就结识了时大人。并且,时大人的出现,也确实解了我顾家的燃眉之急” 原来,那年顾家商船遇上水患,本就在路上耽搁得久。后来商船急急忙忙赶到甘州准备下货,结果船只连货带人被扣了。 船上是丝绸茶叶,都是名贵之物。 说到这,顾娘子解释了一下,“我们顾家的货物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按律上过税,税单等各项手续都齐备,原本是不该被扣那么长时间。眼看着交货期要到了,商船还被官府扣着。那会我就急了,一查,才知是甘州宋家眼红我们顾家的生意,贿赂了甘州知府下的黑手。宋家就是想让我们血本无归” 那会子,时成轩心情不好,才刚跟温家撕破脸,误打误撞碰上了这事。 经顾娘子这么一说,时安夏想起来了。当年她爹在甘州谎称自己是钦差大臣,被明德帝派下去暗中查访民情。 为此,她和母亲唐楚君气得要命,准备把时成轩找个地方关起来。 谁知派过去的人回来汇报说,时成轩忽然老实了,还做了件好事。他利用自己是海晏公主父亲的身份,以及自封的钦差大臣身份,揪出了甘州知府受贿一事。 后来朝廷派人下去查证,发现确有其事,就将原甘州知府下了狱,换了个新知府上任。而相关涉案人等,也都纷纷按律判了刑罚。 但时安夏并不清楚,时成轩是帮顾家主持了公道。 自那之后,时成轩没闹出什么妖蛾子,于是时安夏也就没找人将他圈禁起来。 顾娘子道,“我们顾家自来把信誉看得比命还重要,那日就是交货的最后一日。当时我已经做好了翻倍赔偿的准备。谁知时大人出现了” 当真是柳暗花明!天无绝人之路! 而那日的钦差大臣“时大人”,多么风流倜傥,光芒万丈。 “民妇感时大人援手之恩,常邀其过府,品茗赏花,间或小酌,以表谢忱。”顾娘子说这话时,目光清透明净,“一来二往间,民妇与时大人结为知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1581章 第1581章 时安夏便是相信,顾娘子说他们是“知己”,那必然就是“知己”。 因为若是有旁的私情,顾娘子会说“我与时大人情投意合”,而不是强调“知无不言的知己”。 陡然,时安夏回过味儿来了,“所以,我父亲说要和你成亲,其实是假成亲?” 顾娘子绕了这一大圈,总算回到了原点,垂眸默了一瞬,才答非所问,“公主也可以这么理解。在甘州的时候,时大人就常跟民妇提起您的母亲。每每说起,尤其喝了点酒以后,他就会痛哭流涕。有一次,他跌跌撞撞摔倒在地不肯起来,嘴里一直喊‘楚君我错了,你原谅我’” 时安夏:“” 魏采菱:“” 就,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好。 顾娘子道,“自那之后,时大人许是觉得他最丢脸的样子已被民妇瞧见,除了当民妇是知己,也算是亲人。我甘州的府上,还有时大人居住的院子。”她顿了一下,又道,“其实这处宅子里,我也给时大人留了院子。他愿来住两日就住两日。” 时安夏:“” 怎么说呢!一个人的运气得有多好,才能一辈子做对了一件事,就得到了这么大的福报? 她看得出,顾娘子是真心待人的。 顾娘子轻声道,“前几日,时大人心情十分糟糕,过来住了一晚,央我陪他饮酒。他说,公主您的母亲要与楚笙先生成亲了。他必须要赶在您母亲之前先成亲才能挽回颜面,所以央着民妇假成亲。” 魏采菱:“” 挽回颜面!又被我夫君说中了!果然,蠢爹还是那个蠢爹,干得出这种蠢事。 时安夏心累,“难为顾娘子了。” 可真是好脾气啊!这么任由她那蠢爹瞎胡闹。 顾娘子却摇头,“其实民妇猜测,时大人或许不止是为了挽回颜面,真正目的许是想要逼您母亲回心转意。而他并不知道要如何挽回一个人,所以出此下策。民妇劝过他,莫要弄巧成拙。唉,时大人执拗起来,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事已说到这个份上,顾娘子不介意说透,“时大人既然执意要假成亲,民妇便是遂他意,帮他一次。当然,民妇也有自己的打算。” 她抬起头,对上公主温和的视线,“大家称我为‘顾娘子’,都以为我娘家姓顾,未曾成亲。其实是我夫家姓顾” 一个女子撑起一个家,而且撑起的是一个大家,其中的压力和艰辛可想而知。 顾娘子的夫君早逝,遗下孤儿寡母。 昔年顾氏族人几欲逐他们母子于门外,图谋霸占其先夫所遗家业。 顾娘子眸中不经意掠过一道狠戾,“民妇亦非善类,略施手段,震慑族中不轨之徒。” 若她真善,怕是早已尸骨无存。如今哪里还能坐在这,与一个公主诉说度日的艰辛。 在这一点上,时安夏深深觉得,自己的母亲唐楚君是不如顾娘子的。 第1582章 第1582章 魏采菱却是在这句“民妇亦非善类”后,才真正升起对顾娘子的好感。 顾娘子的声音沉静有力,“自此,顾氏族人虽心怀叵测,却不敢轻举妄动。然民妇深知,顾氏族人处心积虑,仍伺机谋我家产,害我子女。民妇日夜惕厉,未尝敢有片刻懈怠。” 这才是顾娘子做梦都想要爵位傍身的原因。为母则刚,她要用银子为她的儿女铸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 时安夏和魏采菱双双肃然起敬。 顾娘子坦然吐露心迹:“妾身思忖,若时大人执意与民妇成亲,民妇愿将错就错,改嫁时大人。如此,民妇便可与侯府结缘,借公主之势。至少,顾氏族人不敢明目张胆把主意打到我儿女头上。如此算来,倒是民妇占了时大人便宜。” 说完,她目露胆怯地望一眼时安夏,“公主会否因此看轻民妇?” 若时安夏没有前世记忆和印象,自然不会听顾娘子说什么是什么。可她如今只看得到一个一心为了儿女,撑起一片天的好母亲。 她淡淡笑了,“怎么会?顾娘子为人坦荡,原是我父亲胡闹。”她话锋一转,敛了笑,认真道,“顾娘子与我父亲之间的事,我不插手。但本公主的势你尽管借,有事我给你托底。” 顾娘子怔了一瞬,眼眶倏地一热,“初次见面,公主竟如此信任民妇,实在是让民妇羞愧。民妇不该欺瞒公主才是” 时安夏摇摇头,只温柔一笑,“那我就替长安郡收下你这十万两救急的银子。“ 翌日,户部尚书唐楚煜于朝堂之上,将甘州首富顾娘子所献十万两白银之事,奏禀明德帝。 明德帝龙心大悦。说实话,他梦里并没有顾娘子这号人,或者说,那些记忆越来越模糊,根本记不得了。 他按照时安夏的嘱托,封了顾娘子为玉光夫人,并增设了玉光伯爵位。 至此,京城多了一个有钱的伯爵。 顾娘子又将爵位给了长子顾盛霖,明德帝允其不降爵。为此顾娘子又再捐了十万两银子给长安郡进行灾后重建。 甘州顾氏族人得知这个臭婆娘宁可把钱捐了,也不拿点银子来孝敬他们这些老辈子和族人,一个个气得跳脚,破口大骂。 有人欲毒害顾娘子留于甘州之子女,当场被擒,下狱问斩,悬首示众。 自此,顾氏族人再无人敢生歹心。玉光伯府亦与甘州顾家大多断绝往来,割裂亲缘。此乃后话,暂且按下不详表,免得多费笔墨。 如今是时成轩得知顾娘子被封赏,成为玉光夫人,很为她高兴,又来找她痛饮几杯。 他举杯向她邀饮,“玉光夫人,哈哈,这下你不用担心顾家那些吸血虫了。” 玉光夫人见他杯空,又为他斟满,小心翼翼问,“时大人,您不介意我借了您女儿的势?” 时成轩眼中依然透着清澈的愚蠢,“不介意不介意,你能借她的势,是你的本事。我都借不了她的势!她现在看见我不呲我几句,她都过不得。” “我觉得您女儿又可爱又温和” 时成轩就忽然有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酒入愁肠愁更愁啊。 他猛地朝天大吼,“楚笙先生,我跟你没完!要是被我知道你是谁,我!我!我呜呜呜你要对她好点,她以前是真的被坑苦了啊” 第1583章 第1583章 时成轩吼完就伤伤心心哭了一场,边哭边饮酒,抬起猩红的眸子问,“顾娘子可还要嫁我为妻?” 顾娘子迟疑一瞬,反问,“继续用假成亲气你前妻?我早说了这法子不行。再说,公主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 时成轩长长叹口气,又一杯酒入喉,“我就说嘛!我就说嘛!无论什么人,只要到了我女儿面前,都会被剥皮拆骨。你就算把心思隐藏到骨缝里,她都能给你揪出来。” 顾娘子温软回应,“公主是个心思玲珑的人,时大人该高兴才是。” “我高兴什么?高兴她整日里骂我是个窝囊废?”时成轩一想起来就觉得糟心透了,指着自己胸口,“她啊,就挥着匕首,往我这里扎。怎么狠,她怎么扎。她说我不配做个父亲,还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顾娘子没回应这话。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她虽与时成轩交好,却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对别人的家事指手划脚。 且她也不是个张家长李家短爱嚼舌根的长舌妇。于商道风水而言,搬弄是非会坏了家宅风水,败了运势。 顾娘子一向是个极克制的人。 她只是静静听着,听时成轩发牢骚,控诉儿女对自己不亲。其实这些话她都听出耳茧了,可以倒背如流。 终于,在这夜顾娘子问了一个曾经从来没问过的问题,“时大人作为父亲,可为儿女做过什么吗?” 时成轩愣了一瞬,不答,仰头饮酒。可这杯酒却从他嘴角流出来,湿了衣裳。 他哽咽着朝顾娘子吼,“为什么你也来质问我!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了!为什么才跟他们见了一面,你也变了!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顾娘子:“” 好吧。我站您一边,谁叫您是我顾家的恩人呢。 “我一个做父亲的,还需要为儿女做什么?允许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我对他们最大的贡献。我还要做什么?”时成轩吼完又颓了,重重放下酒杯,像个无助的孩子趴在桌上哭起来。 好半晌,他哭累了,神色也恢复了一丝清明,“唉,其实你问得对,我作为父亲为儿女做过什么?我女儿也曾这般质问我。我想啊想啊,想了好几年,都没想出来任何一件对他们好的事。” 顾娘子沉默着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眸光复杂地看着面如冠玉的男子。 她顾家何德何能啊!竟让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在顾家危难之际伸出援手,救之于水火。 这怕是他平生唯一做成过的一件好事和大事吧? 又听时成轩继续嘟囔,“好事没有,但破事倒没少做。我差点因为目光短浅害了整个侯府” 这是第一次,他能正视自己的问题。他将当初皇太后借他另一个女儿之手,把观音像和通敌卖国证据放在侯府之中,一一说出来。 顾娘子听得惊心动魄。一个不慎,那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她虽是个商人,却对时事尤其关注。知当时朝廷动荡,太后一党与明德帝博弈,只是不知当初的建安侯府也牵连其中。 第1584章 第1584章 时成轩到现在提起还吓得不行,“要不是我夏儿机灵,恐怕真的会着了太后的道。”他想了想,又继续道,“我还跟我父亲一起,准备拆了我儿子的姻缘。当时有个郡主看上了我儿子,我那叫一个高兴啊” 时成轩絮絮叨叨,把内心深处那些最不堪且拒不承认做错的破事儿,全都借着酒劲儿吐出来了。 其实他知道错了。他早就知道错了。 可他不知道要怎么挽回这一切啊。他想夫妻恩爱,他想父慈子孝,他想家宅安宁,他想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唐楚君就不可能是他时成轩的妻子。这是他饮到最后咕咚一声趴桌上不动时的最后想法。 顾娘子显然习以为常,叫来侍候的小厮为他梳洗更衣。 这屋子里,有时成轩的衣物鞋袜,应有尽有。 侍候的人里,有时成轩自己的小厮常五,也有顾家专门调配来侍候他的其余三个下人。 小厮们熟门熟路配合得当,将其七手八脚弄上了床榻。 顾娘子见其歇下,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大女儿顾如珠早已等着,见母亲来了忙起身请安。 顾娘子诧异地问,“珠儿有事?如何这半夜还不去歇着?” 顾如珠咬了咬唇瓣,鼓起勇气问,“母亲,您当真要嫁时大人?女儿今日出去打听了,时大人在京中声名狼藉,不堪入耳。” 顾娘子面色不变,示意女儿坐下,缓缓道,“时大人是咱们家的恩人。” “母亲,报恩的方式有许多种。您万莫一时冲动” 顾娘子沉吟片刻,抬眸看向女儿,肃然问,“这话为何不在朝廷封赏之前与我说?”她不等对方回答,便自己答了,“因为那时候咱们出身商贾,高攀了时大人,你们便默不作声。如今我顾家有了爵位,于是你们心思又起了变化。我说得对吗?” 顾如珠刹那间面色变得赤红,“母亲” “平日我教你们审时度势,却也教你们勿要拜高踩低。”顾娘子只觉心头一股火窜上头顶,“时大人声名狼藉不假,对我顾家有恩也是真。” 顾如珠硬着头皮,“报恩方式有多种,母亲何须以婚嫁为代价?且与时大人假作连理,岂非累及母亲的名节?女儿并非拜高踩低,而是觉得,觉得”她的声音渐渐变得细小,“不必把两家关系弄得这般复杂。” 她说完,目光闪烁了一下。顾娘子却是恍然大悟,瞳孔巨震,“你!看上了谁?建安侯爷?还是驸马爷?” 顾如珠显然没料到母亲一下就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时面色如同蒸熟的虾。 顾娘子气得想打人,终摆摆手,目光幽深凌厉,转了个话锋,“珠儿你和离回家已达半年之久,我从未拘你在后宅,可知为何?” 女儿答不上来,她仍旧是自问自答,“是想让你走出后宅这方天井,去看一看外面的天地有多大有多宽。而不是让你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和离了,就应该做人妾室。” 第1585章 第1585章 顾如珠被母亲一通说教,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和廉耻使她张口结舌,一时脸烫得不行,“母亲” 她想起了当初和离时,母亲是花了多大代价,背负着顾氏族人多大的指责才把她从夫家带回来。 那时,她遍体鳞伤,差点死在前夫手里。本以为没有活路了,可母亲愣是如天神下凡般再次给了她生路。 顾娘子生气极了,“今日我便是把话放下,无论是建安侯爷,还是海晏驸马,你都不许动了作妾的念头。” 她心念一转,便分析出来,“是建安侯爷!本朝不允许驸马纳妾,所以你选择了建安侯爷。他年少有为,且只有正室,后宅空置呵,我还不知我女儿这算盘珠子都快崩到人家脸上了。” 顾如珠的头垂得更低,张了张嘴想要辩解点什么,却难以开口。 顾娘子这是第一次在女儿和离回家后如此疾言厉色,“你是我生的,你就算转一下眼珠子我都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对方人中龙凤,万里挑一,你心生欢喜,那都是你自己关起门来的事儿。可你若莫名起了心思,千方百计往人跟前凑,那便是下作。可记得了?” 顾如珠被斥责得面红耳赤。 什么都逃不过母亲的眼。 每一样,都被母亲猜中。 她确实因着一见倾心的隐秘心思,不欲让双方关系变得更加复杂。若是母亲嫁了时大人,她和建安侯爷就成了兄妹,便永无可能。 顾如珠忙垂首跪下,“母亲别生气,是女儿想岔了。” 往日女儿一跪,顾娘子就心疼了。今日她却硬了心肠,“你想想,为何和离回家?不就是因为你夫君三天两头往后宅塞人惹你不快?他又因妾室不分青红皂白打你,可你为何又要想着去给别人做妾?” 顾如珠低声道,“母亲以为,以我如今的身份,还能嫁进谁家做正头娘子么?” “不嫁人又如何?我顾家养得起!”顾娘子皱眉,“若你是存了做妾的心思,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和离回家。你回去歇着,禁足自省一月,想得通就跟着下月的商船去长安郡。若是想不通,我自会遣你回甘州,任你自生自灭。你,别带歪了弟弟妹妹们!” 顾如珠闻言红了眼眶,对着母亲磕了个头,泪眼盈盈退出门去了。 站在屋外的老嬷嬷进来侍候顾娘子梳洗,忍不住道,“时大人的儿子确实是万里挑一,怪不得大小姐一见倾心。倘若大小姐” 顾娘子抬眸瞥了一眼老嬷嬷,“珠儿是你看着长大,你疼她,我理解。但咱们顾家绝不能做那等忘恩负义之事。” 老嬷嬷叹口气,“时大人原先妾室成群,他的儿子往后迟早也是要纳妾的。咱们大小姐也存个念想不是?” 顾娘子生气地将头上珠钗扔在梳妆台上,“先不说侯爷目色清明,并非酒色之徒,又爱重妻子,不可能纳妾。就算他要纳妾,也必不能是我顾家人。” 老嬷嬷诧异,“为何啊?” “为何?”顾娘子掷地有声,“我辛辛苦苦挣这么大份家业,可不是让女儿去给谁做妾的!和离回家我养着都不要紧,就是不能给人做妾!尤其不能给侯爷做妾!” 那侯夫人看着性子软,却是个厉害角色。且一看就是那种恩怨分明的人,但凡让人知道她女儿顾如珠存了这档子心思,往后便是再也无法来往。此为其一。 其二,人家夫妻二人年轻恩爱,逛个园子都眉目传情。那侯爷的视线就几乎未从媳妇身上移开过,这样的男子,谁往跟前凑谁自取其辱。 她顾家虽是商贾之家,却也是按照礼义廉耻来教养儿女。 老嬷嬷却更不解,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 第1586章 第1586章 顾娘子也懒得再费唇舌。她知道老嬷嬷是想问,顾家挣下这份大家业,她为何又要委屈自己与时成轩假成亲? 她想起那日,时成轩救顾家于水火。 她送上白银千两答谢,时成轩却拒绝了。 她于心不安,数次试探他缺点什么,她好寻来以作谢礼。 时成轩在一次饮酒时倒真说了,“你若真想谢我,那就在我某一天众叛亲离时,给我一片安身之所。” 顾娘子永远记得他说那话时的颓丧和绝望。 后来她知道了大概,时大人的女儿和儿子都因为种种原因而不亲近他,不原谅他,所以把他从京城赶到了甘州。 顾娘子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特意打听了一下,方知时大人家里曾经出过许多震惊京城的大事。 她自然不会去做和事佬。她永远知道一个道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时大人的儿子和女儿对父亲不亲近,那是他们之间的因果。 而时成轩对于顾家,是实打实有过恩情。 时成轩那日过来找她问,可否兑现当日承诺,给他一处安身之所? 顾娘子几无踌躇,答曰:“若时大人不弃,顾家永远有时大人遮风避雨之瓦。” 其实她对于逆境中施以援手之人,皆怀感恩之心,非独时成轩一人而已。无论男女老幼,凡曾援手者,皆在其感恩之列。 只要她做得到,不违背她所认知的道德,她都会尽心尽力回报对方。谁没个难的时候呢? 顾娘子将霓裳花的苗子送去了侯府和少主府,还带了花匠帮忙种植。 两府少不得与顾家走动,颇为亲近。顾娘子偶尔也会带着儿子同往,唯独自家女儿一个不带,生怕再冒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来。 唐楚君和顾娘子互相也见了面,双方均奇妙地生出了好感,说好往后要多走动。 得知消息的时成轩一怒之下,就絮絮叨叨,“她唐楚君真有意思!还要跟我抢女人!” 常五听得好笑,“爷,您要不要听听您在说什么?传出去又要挨公主骂了。” 时成轩躺成咸鱼状,“骂就骂吧,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骂我。我怎么做都不对,做什么都不对。” 常五压低声音,“爷,我得了个消息。听说今日万岁爷去了少主府,您若是去了,恐怕会有大惊喜。” “能有什么大惊喜?” “咦,万岁爷说不定看在海晏公主的份上,恢复您的官职?” 时成轩想想,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活力满满,“走,看看去。哪怕不恢复官职,在万岁爷面前混个脸熟总是好的,出去吹牛也有谈资” 第1587章 第1587章 回京时是最热的夏季,如今已入秋。 今日少主府迎来两位贵客。一是明德帝,二是太子萧治,也就是曾经的翎王殿下。 时安夏夫妇领着时云起等一众人在门口迎这父子二人,说说笑笑进了少主府。 明德帝和太子殿下虽是微服私访,却没刻意避开耳目。 爱分析的权贵们便知,海晏公主和建安侯的圣宠至少将会持续数十上百年。 真是五味杂陈啊,早知当年在建安侯府没落时便与之交好,如今尚能借点光。 不管外间怎么议论,少主府里无比融洽。 茶香,酒香,花香,果香,香飘四溢。 太子萧治感叹,“皇妹这府上才是真正的人间美景。” 时安夏真诚应道,“太子哥哥若喜欢,常来游玩便是,小妹必当扫榻相迎。” 萧治目光澄澈,“那我可当真了,皇妹别是随意说说。” 时安夏抿嘴一笑。 两人此前虽曾见过,皆是行色匆匆,未得闲叙。那时清尘计划方行,大局未定,难得如今日这般坐下聊闲。 此刻真可谓,来之不易的岁月静好。或许大家都想到了这一点,一时恍然若梦。 尤其是明德帝,早前还怀疑这几人结党营私。 直到翎王府的管事金海呈上岑鸢与萧治的书信往来,他才真正得知所谓的结党营私,就是岑鸢指挥萧治四处奔波。 哪里有灾,哪里就有当时的翎王殿下。那会子萧治长年不在京城,却是在为北翼修修补补。 那一年大大小小的灾情被翎王解决,有的甚至报都没向朝廷报过。 明德帝看着时云起,看着岑鸢,再看自家儿子,心道总算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否则全是窝囊废,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众人一起饮茶,用膳,如家人一般。正其乐融融呢,就听到门房来报,时成轩来了。 唐楚君眼皮跳了跳:他来做甚? 时云起:肯定是听到皇上驾到的风声,来混脸熟了。 时安夏:肯定是想见过明德帝和太子殿下,以后出去好吹牛。 人都来了,也不好撵出去。 时成轩入内,听门房说,不止万岁爷来了,连太子殿下都来了。 他跪于阶外叩首,言辞吞吐:“微臣,不,下官,呃,也不对,草民叩见皇上,叩见太子殿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明德帝没喊他起,他便不能起。 堂内正用膳,他跪在堂外喝西北风,好不凄凉。于是他又提高了声音再喊一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明德帝终于有回应了,“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时成轩一时没琢磨出味儿来。 里面又没声儿了,继续用膳。 外头也没声儿,时成轩纳闷。 隔了好一会,时成轩饿了,跪得腿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明德帝的声音又传出来,“还有呢?” 时成轩有点后悔来这一趟,渴了饿了腿疼了,还带猜哑谜的。 常五忍不住低声提醒,“爷,是不是还要给海晏公主请安来着?” 时成轩一扬脑壳,“那有什么必要,自家女儿请什么安?”可还是死马当活马医了一下,“海晏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明德帝冷哼一声,“这才想起还有个公主在场呢。” 第1588章 第1588章 时成轩:“” 还真是这意思啊。呵,吾皇,可真英明。 明德帝声音缓和了一些,“起吧,进来用膳。” 时成轩大喜,忙从地上爬起来。跪得久了,老胳膊老腿儿站不住,差点摔倒在地。 幸得常五一把扶住,“爷,小心着些。” 时成轩站稳了,一把甩开常五,颠颠往里跑。嘿嘿,万岁爷叫他一起用膳呢。 他刚踏进门槛,就见明德帝从里出来了。 明德帝走在最前头,身旁约半步之后是齐公公。身后三步跟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身后是唐楚君和姚笙,唐楚君和姚笙身后是公主驸马,公主驸马身后是时云起夫妇。 时成轩:“!!!” 不是用膳吗?怎的全出来了! 齐公公笑眯眯道,“时大人不不不,如今您已不是时大人了。嘿嘿,应该怎么称呼您呢?还把咱家难住了。快进去用膳吧。” 一行人就这么从时成轩身边掠过。 时安夏在他身边停下,温温道,“父亲请用膳吧。” 时云起在他身边停下,缓缓道,“父亲请用膳吧。” 众人说说笑笑走远,剩下时成轩呆在原地。 常五安慰他,“爷,咱们来晚了些。” 时成轩委屈的,“咱们来得不晚,跪得长了些。” 跪了一顿饭的时长呢。 抬腿进了膳厅,见桌上残羹冷炙咦,就一个桌子用膳吗? 弄得跟一家人似的!时成轩往空位一坐,正想说话,就听下人道,“二老爷,您等着,公主给您留了膳。” 时成轩冷哼一声,还算这女儿有点良心,没让他吃剩下的饭菜。 可他是来吃好饭好菜的吗?他分明是来混脸熟的啊!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儿,匆匆扒了几口,带上常五继续寻帝王踪迹去。 他想到了,必须要重新谋个职位,否则磕头的时候,连“下官”都没资格说了。 他以前并不觉得“时大人”这个称谓有多珍贵,可现在觉得很珍贵!听起来特别悦耳。 少主府太大,没人领容易迷路。 时成轩跌跌撞撞四处晃荡,终于在一处花海中看见了明德帝的身影。 他心头一喜。 但见青石栏边层层叠叠的秋牡丹,在阳光下红似火粉如霞白如雪。微凉秋风过处,牡丹摇曳多姿,尽显雍容华贵。 时成轩正要过去给明德帝请安,就听一个熟悉的女声从花海中传来,“允德要去多久?” 时成轩两耳轰鸣。 那,那,那不是唐楚君的声音? 明德帝下意识朝时成轩这个方位看过来。 时成轩吓得躲到了一棵大树后。天哪,他听到了什么? 他听到唐楚君喊明德帝喊“允德”? 不对不对,一定是他听错了。啊,花海里一定还有旁人!允德一定是旁人! 就听旁人明德帝回应道,“少则一年,多则难讲。还请君儿耐心等等我” 第1589章 第1589章 时成轩瞳孔剧震,耳朵的轰鸣声,一阵大过一阵。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少主府,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往侯府而去。 他听到了什么?君儿! 明德帝唤唐楚君“君儿”! 明德帝说,还请君儿再等等我! 天哪,常五这个狗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真是个大惊喜呢! 为什么会这样!唐楚君一个和离的妇人!成过亲,生过娃,分明已是半老徐娘,昨日黄花,凭什么跟天子扯上了关系? 天子竟然连“朕”都不舍得用,直接用“我”字。她唐楚君何德何能啊! 时成轩的天塌了。 他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对,一定是听错了。 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他做了一场梦而已。 唐楚君分明还是他的妻子,是他儿女的母亲,是他庶子庶女的嫡母。 他以后会对她好的,一心一意那种好,再也不勾三搭四用别的女子来证明他风流倜傥了。 时成轩的脚步打着飘飘,全身僵硬着,颤抖着,自己哄骗着自己。 却是从后方追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常五,还有一个人是齐公公。 齐公公阴沉着面色,一挥拂尘拦住时成轩的去路。 他喝退常五,见四下无人了,这才尖细着嗓音恐吓,“可知听到了不该听的,会惹来杀头之罪?” 时成轩:“!!!” 瞳孔再次震了震,一口气就那么堵在嗓子眼里。他退后两步,万分警惕,“齐,齐公公,你要做什么?” 齐公公冷冷逸出一丝笑,“杀人灭口!” 时成轩:“!!!” 他又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惧地望着齐公公,“皇,皇上派派派你来的?” 齐公公又是一声冷笑,“这还需要皇上派咱家来?听到了帝王的秘密,你觉得你还能活得下去?” 时成轩:“” 和自己的小命相比,唐楚君爱跟谁跟谁,真没那么重要。 他也算个人才,顿时眼里一片迷茫,“我听到了什么秘密?我什么也没听到呀!” 齐公公缓和了些神色,狐疑地问,“真没听到?” “没听到。”时成轩见齐公公好糊弄,忙不迭保证,“我要听到我就是狗!” “呸!别污了狗!狗可是瑞兽!长安郡城的吉祥物!”齐公公跑题了。 时成轩忙点头如捣蒜,“那就猪!猪猪猪!”他哭丧着脸,“我是真的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齐公公拂尘一扫,“咱家今日就把你这人头先放你项上,但凡这个秘密传扬出去,咱家就来取你人头!” 那拂尘的尾子扫过时成轩的脸,只惊得他全身又起了一层冷汗。 看着齐公公扬长而去,时成轩瘫倒在地,再也不想动弹。 常五跑上前来,“爷,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竟然摇不醒,一时急了,“爷,您等着!我去少主府喊人来。” 第1590章 第1590章 一只手扯住常五的衣裳,声音弱弱的,“你个棒槌!老子好好的在家睡觉,你非说有惊喜,让我来少主府!吃了顿冷饭,受了顿惊吓,你还要去少主府喊人。你他娘的是想要老子的命啊!” 常五苦着脸,“爷,小的错了!虽然小的也不知道哪错了,反正就是小的错了。您能起来吗?咱回家去。” 时成轩摇摇头,“不回。我要去顾府,现在就送我去顾府。” 那里才是我的家!呜呜呜往后我没家了。 顾娘子迎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时成轩要死不活地被人搀下马车。 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来了,别赶我走,我没家了”说完咕咚一声就倒在常五的肩上。 这回,是真的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时成轩就像换了个人,沉静地坐在窗前想事情。一坐就坐了好几个时辰不动弹,这在以往根本不可能坐得住。 顾娘子十分担心,“常五,你们爷这是怎么了?” 常五摸了摸脑袋,“不知道啊,就去了一趟少主府,吃了顿饭,回来就这样了。” 夜深,顾娘子提着一壶酒过来找时成轩,“喝两杯?” 时成轩摇摇头,深沉吐出两个字,“戒了。” 顾娘子笑,“不信。” 时成轩怒目而视,“戒了就是戒了,难道老子说话像放屁?” 顾娘子轻轻倚在门框上,挑了挑眉,“时大人何时说话变得如此粗鄙?” 时成轩忽然想起这可是顾家,自己寄人篱下,没有资格吼人了。 瞬间敛下眉眼,喃喃道,“我已不是时大人。我早就不是时大人了。”他抬头望向顾娘子,小心翼翼问,“若我什么都不是,你还会让我住这里吗?” 顾娘子怔了一瞬,柔声回应,“时大人永远都是我心里的时大人,不管您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但在我眼里,在我顾家,您永远都是最尊贵的人。” 时成轩瞬间红了眼眶,声音带了哭腔,“当真?你不诓我?” 顾娘子点点头,“当真!我从不诓人。” 时成轩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那好,我就陪你喝两杯!” 顾娘子:“” 说好的戒酒呢? 几杯酒下肚,时成轩话多起来。但他记得齐公公说过,一旦明德帝的秘密传出去,项上人头不保。 于是他只能哭着说,“明明她已经有了楚笙先生!她还呜呜呜怎么能这样呢!” 他现在可以接受唐楚君嫁给任何人,楚笙先生也好,黄大人也好,什么定国公府的公子,什么王爷都好,就是不能接受那个人是明德帝! 天哪,凭什么啊!那是天子!那可是他们北翼的天子!这般尊贵的人竟然跟他前妻唐楚君 时成轩宿醉不醒,醒来便得知一个天大的消息,天子要去镇国门! 明德帝正集结三十万大军准备御驾亲征。这是北翼第一次出动兵力,向宛国挥军北上。 他一直想要把历代被宛国占据的城池土地收回来。在退位前,他必须完成心愿,把一个完整的北翼交到儿子萧治手里。 这一消息出来,整个京城炸锅了。 朝野内外,一片震荡。 时成轩终于知道那两句对话是什么意思了。 “允德要去多久?” “少则一年,多则难讲。还请君儿耐心等等我” 第1591章 第1591章 自“清尘计划”后,明德帝定下了对外“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的原则。 收复历代北翼所失城池,乃明德帝一直以来的夙愿。但这只是主动出击的一小部分原因。 钦天监算出天象凶险,在劫难逃。这一仗迟早得打,只是看早打还是晚打。 明德帝退位之前,若不一次给宛国打服,必将成为新皇登基的隐患。到时再集结兵力抵抗,终究落了下乘。 宛国二皇子布思死在了北翼。这件事虽然未摆在明面上,但宛国皇室自是心知肚明,至今耿耿于怀,千方百计要找借口向北翼发难。 即使如此,时安夏和岑鸢也从未后悔将布思杀死在北翼的土地上。此人万恶,若是放虎归山,必将是天下苍生的祸端。 当然,布思这厮死了,也一样是个祸端。 相较而言,时安夏觉得此子还是死了的好。至少心头这口恶气是出了。 只是,战争或会因此提前了。 北翼表面看着国泰民安,一片欣欣向荣,实则隐藏的暗流早已汹涌。 宛国兵力正在暗中集结,斥候频繁出现在边界。若非其国内风起云涌,恐怕上半年就大军压境打过来了,而不是像如今一点点在边界试探北翼的底线。 但宛国的试探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真正的战争一触即发。 岑鸢分析,宛国皇帝深信北翼君王不敢开战,才如此肆无忌惮。 北翼历代君王一向主和。 所以宛国的目的,并非真正开战。而是逼迫北翼割地赔款求和,以换来北翼暂时的宁静。 北翼若同意割地求和,答应和亲赔款,那么宛国就会一步一步蚕食。最终,便回到上一世国之濒危的地步。 傅青松当时带着将士棺木归京,便在朝堂上主张过“打回去”,却遭到了大多文臣武将的反对,纷纷上奏“请皇上三思”。 哪怕傅青松的父亲傅传意将军,也不同意主动开战。 和平如此来之不易,怎可轻言“打回去”? 当时明德帝将平日不用上朝的官员,全部召上大殿,来了一场言辞激烈的交锋辩论。 “傅小将军到底年轻,一腔热血令人敬佩。可轻言战事,非明智之举。”主和派基本都是一些上了点岁数的臣子,性子沉稳,做人行事顾全大局,皆奉行三思而后行。 “臣认为宛国兵锋依然强盛。我军粮草不足,战马不精,武器不良,贸然出战,恐难取胜。待我朝休养生息,再图后计。” 听到这种言论,明德帝就有些心凉,自以为的盛世原来在臣子眼里,竟然是“粮草不足,战马不精,武器不良”。 当然,也有人驳斥。 陆桑榆出列反对,“此言乃误国之论!宛国贪婪无度,历代割我北翼城池七座有余。据臣所知,彼城百姓,日子过得猪狗不如,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日夜盼王师以解倒悬之苦!若再退让,岂非坐视黎民涂炭,国土沦丧?微臣以为,傅小将军所言极是,如此可振国威,以安民心!” 主和派:“如今国泰民安,宛国也不敢真正轻启战端。若我朝贸然兴兵,反成挑衅之举,恐失天下人心。” 主战派:“正因如此,更当索回历代失地,拯我北翼子民于水火!所失城池,乃我北翼之痛,亦我北翼之耻!若不雪此辱,何以立国于天下?何以告慰列祖列宗?” 第1592章 第1592章 主和派里有赵立仁。 赵立仁是不想打仗的。他考虑的同样是:粮草储备够吗?武器战马能跟宛国有一拼之力吗?将士操练得行不行啊? 打仗需要热血,但光靠热血是不够的。 明德帝端坐龙椅没表态,只听臣子们辩论。 唐星河没忍住,早就想直言了,“若北翼屡屡退让,每待敌至方行抵御,恐宛国得寸进尺,终至兵临城下,国将不国。若不奋起反击,我朝威严何在?民心何存?难道要坐视宛国铁蹄践踏我大好河山吗?” 此言一出,立时又遭到主和派官员一致反对。 唐楚煜斥儿子,“无知小儿,休得妄言!朝堂大事,岂容尔等轻率臆断!光喊几句‘战战战’,你知道要死多少人吗?可知刀兵一起,生灵涂炭,白骨盈野,苍生何辜!” 他就想上前一把捂住儿子的嘴,不让他出声。 唐星河就知他老爹会骂人,平时在家就总叮嘱他要行事稳妥,收敛锋芒,不要时刻出风头。 他已经憋屈坏了。 他一个东羽卫羽卫长,就不能有点自己的主意和行事风格? 尤其明德帝纵容,“唐卿教子,当归于家。此乃朝堂之上,百官皆可直抒胸臆。此子位列三品,进言乃其职分所在。卿勿以私意压之,阻其尽忠报国之志。” 唐楚煜忙拱手称是退下。 “吾皇圣明!”唐星河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啊哈哈哈,看老爹吃憋的样子真是太舒心了! 得了明德帝的鼓励,马楚阳自然跟随他星河哥。 他默了默词儿,上前一步,“皇上,观今北翼之势,表面似一片大好,边境亦未有大损。然宛国所见,乃我北翼每遇其进犯,仅能固守边界,一步不敢逾越。长此以往,宛国必以为我朝软弱可欺,愈发肆无忌惮。若不改此态,恐国威日损,疆土难保,终至不可收拾之境!” 傅小将军见自己有了帮手,朗声道,“吾皇若能决断,臣等北翼将士,必当以死捍卫疆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邢明月语气坚定:“宛国以为我北翼软弱可欺,却不知我北翼将士的血性从未泯灭。若战端一开,必让他们有来无回!” 魏屿直,赵椎,吴启程纷纷上前表达请战意愿也难怪,武举六强,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状元榜眼探花全是两个的,更未有六人出自同一书院的先例。 他们意见统一,战意盎然,像朝阳一样冉冉升起。 他们力挺傅小将军。 文臣中,时云起主战,陆桑榆也主战。 放眼一望,主战的全是云起书院那一拨。 这还不止。 云起书院那堆教谕,除了吴长林去了沐州任知府,其余以朱羽贤为首的,全部主战。 众臣就觉得,云起书院有毒。 第1593章 第1593章 更有毒的是,云起书院那两大挂名教谕黄万千和方瑜初,早已不挂名了。他们常下书院,倾心指教。 二人虽不上朝,但私下有官员问及主战还是主和。 二人在公开场合均发表了言辞激烈的言论:主战! 不战,就得被动挨打。 为何主战呢?二人主战,当然不是如唐星河等少年意气。昔年列国来北翼比武之时,他们才有了前所未有的信心,遂觉可一战而胜之。 在这场辩论中,主战派虽人少,却以绝对优势压着主和派。 其中还有一人主战,意义非凡,竟是北翼史上第一个兵部女官凌云夫人。 她是傅传意将军的正妻,傅小将军的母亲,如今为兵部郎中,负责兵部骑兵训练营。 她支持儿子,在家里已经跟丈夫傅传意将军吵了好几架。 更妙的是,傅家那些马球队的女子们也全部主战。 气得傅传意将军甩袖而去,扔下一句:“无知女子和小儿懂个屁!” 其后《翼京周报》数周以大篇幅,宣扬因宛国多年侵扰而殉国将士之生平事迹,以励军民之心。 不管这场仗打不打,反正北翼将士已然蓄势待发,只待皇命一下,便以雷霆之势,捍卫疆土,震慑四方。 无论是主和派还是主战派,不管圣意如何,都在暗里做着准备。 当时明德帝迟迟未定,傅小将军就先回了边疆待命。但不管怎样,宛国得知北翼动向,原定发动的卓南河之乱,生生压下了。 诚如驸马岑鸢分析的那样,宛国皇帝深信北翼君王不敢开战,才如此肆无忌惮。一旦北翼动起来,宛国人也同样心生惧意。 直到时安夏和岑鸢归京后,明德帝与其商量,决定挥军向宛。 这消息一放出来,宛国慌乱之下,至少还能消停半年。 半年,足够明德帝筹备军资补给。 大殿之上,金碧辉煌,群臣肃立,气氛凝重。 明德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眉头紧锁,目光如炬,扫视着殿下群臣。 昨日朝堂已定挥师向宛,不必再议。 今日朝堂的重心则是:“吾皇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若有不测,国将何依?臣请皇上三思!”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如今无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已然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云起书院那帮有毒的也齐齐附议,战归战,但吾皇别去,让咱们小将去! 太子萧治立于左侧的储位上,神情肃穆。 他知,此战凶险,若能胜,则国威大振;若败,则国本动摇。父皇此举,究竟是福是祸? 无论如何,他不希望父皇出征。 要去,也是他去。 第1594章 第1594章 萧治早年觊觎皇位,是因为他查到母亲珍妃惨死乃吉庆皇太后的手笔。 他想报仇。 如今大仇得报,他对于皇位并不执着。 父皇还年轻,在位几十年根本不在话下。 他愿意冲锋陷阵,保家卫国。若他阵亡,后面还有九弟。 九弟宅心仁厚,定能做个好皇帝。想到这些,萧治上前一步,神情肃然:“父皇,儿臣愿带兵出征,以尽孝道,以报国恩!” 他是太子,就算不是御驾亲征,也是储君出征,代天巡狩,同样能起到振奋人心的效果。 明德帝深深看一眼太子,眸底翻滚着不可言状的慈父柔情。 这个儿子好样的!目光坚定,凛然正气。 不愧是惠正皇太后历经半生,挑选出来的北翼君王。 明德帝抬手,将萧治请战之奏压下,沉声道:“朕意已决,御驾亲征,毋庸再议。太子留守京师,监国理政,朕方能安心出征。” 次日,《翼京周报》几个大字:北翼君王御驾亲征,誓雪国耻,收复失地! 报纸一出,举国震动。 百姓争相传阅,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有人振奋,有人忧虑,但无一不为明德帝的决心所震撼。 百姓纷纷自发组织起来,为大军筹集粮草,缝制战衣。街头巷尾,孩童唱起战歌,老者焚香祈祷,为即将出征的将士祈福。 据传,报国寺那九十九梯,都快被磕头的百姓挤满了。 主和派傅传意将军召集众将,传下令去:“吾皇亲征,乃我北翼将士之荣!此战只许胜,不许败!众将听令,整军备战,誓死捍卫疆土!” 众将齐声高呼:“誓死追随吾皇,收复失地,雪我国耻!” 宛国皇帝得知明德帝御驾亲征,先是一惊,随即冷笑道:“北翼皇帝亲征?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传令下去,加紧备战,朕要让他有来无回!” “皇上三思!”宛国主和派进言,“博拉氏王族蠢蠢欲动,如今实不宜与北翼为敌。” 宛国主战派怒,“非我宛国欲与北翼为敌,乃北翼今欲挥师渡河,犯我疆土!岂能坐视不理?” 主和派:“北翼的旗号是收复失地!彼所求者,乃几座早已荒废的城池,还之何妨?何必因小失大,徒增兵祸?” 主战派煽风点火,厉声斥责:“无知!懦弱!谁那么天真,竟以为北翼皇帝仅为几座荒城,便举国之力,御驾亲征!彼所图者,非城池也,乃我宛国精良之战马,更觊觎我宛国养马之沃土!” 主和派:“若将荒城归还,北翼便无挥军之由。彼若再犯,则成不义之师。天下大势,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谁据道德之高,谁即为正义之师,何惧之有?” 主战派鄙夷:“收起那套仁义之辞!此世之道,无非强者为尊,力者为王!尔等莫不是忘了,二皇子如今生死未卜!其实皇上比臣等心里更清楚,二皇子殿下早已为国捐躯。此等屈辱,怎可忍得下?” 主和派声泪俱下,叩首泣谏:“陛下三思!北翼历来未越我边境,反倒是我国中有人,先遣细作扰乱北翼,复以福寿膏毒害其朝堂,更干涉北翼皇族内务。此等行径,实乃自取其祸!若再执意挑衅,恐招致北翼雷霆之怒,国将不保啊!” 宛国皇帝听得恼羞成怒,“此乃奸细,拖下去,斩!” 宛国未战,先斩了大臣。后又传,此臣乃博拉氏王族的人。 博拉氏王族以此为由,向皇族发动进攻,形成南北僵持之势。 北翼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值此紧要关头,出征前夕,西月与康尘砚匆匆成婚。 夫妻二人即将同赴沙场,共赴国难《翼京周报》载楚笙先生之文曰:“此乃世间至美之情。” 第1595章 第1595章 此乃世间至美之情。 同时西月也是时安夏第一个出嫁的丫鬟。这是时安夏没料到的。 西月果真就是那种不声不响闷声干大事的人。 如她所料,康尘砚一入京,就受到了京中待嫁女儿们的追捧。 年轻有为,平步青云,家世好,长得也清正。 康尘砚一一婉拒了,真诚礼貌地直言自己有婚约在身。 众人当时就好奇,是谁啊?配不配得上?长得美吗?多大了?家世如何? 康尘砚当时答,他要娶的女子,整个北翼也挑不出几个来。 坊间还有人以为他吹牛。后来才知,那真的就是放眼北翼,能强过他娘子的,也就两个人。 一是凌云夫人,二是安国夫人。他娘子是史上第三个女官:钟西月。 西月原就姓钟,有别的名儿。她不爱用,坚持用她家夫人给取的名儿。 时日仓促,大战在即,二人只得简化成亲流程,连宅子都是现成的。 康尘砚花银子买了韦行舟原本为成亲备下的宅子。里头家什齐备,添置几个下人就能住人了。 韦行舟亏了银子卖的。一是留着宅子没用,看着触景生情。二是跟康尘砚这一路行来,也算成了可以互相打趣的至交,亏的权当交了份子钱。 康尘砚拍了拍他的肩,“要不你再努把力?少谈表妹,不会说话少说,别拿事儿不当事儿,姑娘是要哄的。” 再坚持坚持,像他,光上门提亲都提了好几回。这不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 韦行舟却摇了头。 不是他灰心,而是他见过西月看康尘砚的眼神,就知那是真正爱慕的样子。 他从未在北茴眼里看到过那种眼神。 就像当初北茴放弃他的时候,不是心碎,只是生气而已。 见过了男女真正心悦的样子,他就知,就算他和北茴成亲,顶多也只能算是搭伴过日子。 这心思就歇了吧,没缘份。因为他自己看北茴的时候,也没有康尘砚那种连眸底都染着笑的模样。 就,很像傻子。 韦行舟大大咧咧,当不了傻子,歇了心思,但不妨碍他跟北茴说,“妹子,以后有人欺负你,跟我说一声,我揍他。” 北茴笑着应他:好。 他看不到的是,北茴转过身去时,红了眼眶。 北茴也知,那不是像西月跟康尘砚那种男女相悦的欢喜,而是 是什么呢?是浅浅的怅然,是淡淡的遗憾,是一声叹息,转瞬就忘的经历吧。 时安夏给了西月许多陪嫁,包括一座三进院的宅子。 陪嫁单子没有张扬,只悄悄给了西月。 时安夏说,你收了我给的嫁妆,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娘家,你的亲人。成亲后与夫君归宁,也是要归到我们少主府才行。 西月拿着单子哭了很久,抱着时安夏不撒手。她不知道自己是积了几辈子德,才能成为她们夫人的亲人。 第1596章 第1596章 西月收了旁的嫁妆,可宅子怎么都不肯收,说太贵重了,自己因着夫人逆天改命,一辈子都是夫人的西月。 时安夏笑,既然一辈子都是夫人的西月,那就把宅子也收了吧。 那是女子的退路。 西月说,我唯一的退路是夫人。 时安夏板着脸,把屋契硬塞给了她。 出嫁那日,西月是从少主府被康尘砚接走的。 西月跪着拜别夫人时。哭得不行。 时安夏也哭,许是想起了什么,跟嫁女儿似的,有诸多不舍,又饱含着说不尽的祝福。 北茴等人也哭得稀里哗啦。 红鹊原就性子跳脱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加之她如今是维那部落的小公主,说的话也就显得没那么突兀:“康大人您可不能负了西月姐姐,我们都看着呢。若是西月姐姐受了委屈,我们定是不依的。我们夜宝儿也是不依的。” 那日夜宝儿也扎了红绳送亲。它知道,命是康尘砚救回来的,亲得很,全程跑上跑下,尾巴摇欢了,咧嘴笑。 康尘砚便是对着一众西月的娘家人深深作揖:“各位兄弟姐妹们都一同作个见证,我康尘砚爱重西月姑娘,一生只娶她一人,绝不纳妾。” 这话他在提亲时就说过,成亲时又郑重说了一遍。 其中观礼之人,不乏想起年轻时的丈夫也曾如此承诺。只是岁月匆匆,话语随风而逝。又有几人当真呢? 西月为人通透,不当真,只在心里说:那便走走看。君若无心,妾当自解,日子长着呢。 至少此刻,她欢喜。 康尘砚从夫人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八个字,只低头浅笑不作声。再多的誓言都苍白无力,唯路遥知马力,岁寒知松柏。 其实康府离少主府就一条街,还跟秦娘子家挨着,大家都主打一个离少主府近。 那秦娘子不是别人,正是秦芳菲,原先的马夫人,马楚翼和马楚阳他俩的亲娘。 自打这一行人归京,秦娘子可没少跑少主府,三天两头串门,反正离得近。 西月的亲事,她也帮着张罗。 主要是这套流程她熟啊,今年上半年她家马楚翼刚娶了媳妇嘛。 那会子时安夏等人回不了京,人未到但礼到了,送的东西不少,还给明昭添了箱。 明昭成完亲,就随夫马楚翼去守碧霞关了,要到年底才会回京。 原本康尘砚以为自己孤家寡人,不会有亲人到场庆贺。 谁知成亲时,还真来了康家人。 京城康家,也就是那支素不来往的旁支康家。当家人是康祖贤,算起来应该是康尘砚祖父康祖之的堂兄弟了,如今也在太医院任职,与康尘砚是同僚,比其职级高一些。 康尘砚刚入太医院那日便与这堂祖父见过,浅浅打了照面就过了。 他原就不擅经营人脉,加之与京城康家从不来往,也就歇了亲近之意。 万万没想到,康祖贤得知康尘砚这日成亲,在未发请柬的情况下,带着一众的康家人来撑场面了。 康家礼物送得实惠也厚重,有名贵药材,家具摆件,甚至还有医书。其中有本医术孤本,是康尘砚一直寻而不得的。 无论康祖贤出于什么目的,这份礼物可说是用了心思。 第1597章 第1597章 康尘砚推托不过,只得收下,堂祖父这门亲戚算是认下了。 他领着西月一一见过康家人,见大家都友善,也并未带着功利心,这才放下心来。 不怪他多疑,实在是过往经历太惨痛。 忽然发现,当一个人功成名就时,身边的人也就慢慢变得友善亲近。 忍不住想,若是当年他一滩烂泥扶不上墙,堂祖父家还会与他走动吗? 没有答案,他也不需要答案。 康尘砚夫妻双双准备奔赴战场,跟着明德帝出征。 西月在这次地震救援中,也积累了许多经验。平日更得康尘砚不厌其烦点拨讲解,手把手教。 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进步实在很快。 明眼人都知,夫妻俩皆非池中物,只要不死,经历一场战争洗礼,回来必将跨上新台阶。 尤其西月,女官啊!令多少女子羡慕。 这其中,就有人借着女官的风向,跟明德帝请罪去了。 晏星辰手捧《北翼山河记》手稿,垂头耷脑跪在御书房外。 明德帝终于等来了这位官员,看来他女儿时安夏千方百计从他这薅走的免死金牌可以省下了。 他让晏星辰进了御书房,问,“晏卿何罪之有?” 晏星辰继续跪着,头低垂,声儿小,是女子特有的细润,与她平日刻意压低声线不同,“臣犯了欺君之罪。” 明德帝瞧着他北翼这一个个新起的栋梁,心里就乐开花,但声音却沉,“哦?既是欺君之罪,那晏卿可做好了被砍脑袋的准备?” 晏星辰将《北翼山河记》的手稿举过头顶,狡黠的,“在微臣诉罪之前,先请皇上过目。” 齐公公忙上前将手稿呈到主子面前。 啧!晏大人竟是个姑娘!世间奇事千千万,今年北翼特别多。 手稿是《北翼山河记》的中部,只是初稿,还未最后修订,里面有修改的痕迹。 明德帝一页一页翻看,入了神,过了许久才道,“你先起来,赐座。” 说完又看入神了,没理她。 晏星辰哪敢起来,继续跪着。 齐公公小声指了指椅子,“晏大人,去坐呀。皇上都赐了座。” 啧!晏大人竟是个姑娘!世间怪人异事多,今岁北翼更胜昔啊! 晏星辰取下官帽,捧在手上,摇摇头,继续跪着。 齐公公偷偷一瞅,怪不得原先就觉得晏大人长得过于阴柔,嘻嘻,原来是个姑娘。 好在她身材高挑,站在一众男子中也不矮,才让人一直没往别地儿想。 齐公公见晏星辰不肯起来,也不勉强,自己忙去了。 啧,欺君之罪啊!不过主子爱才,估计不会追究。 明德帝确实不会追究。 上部《北翼山河记》,从金池销烟拉开帷幕,简述某国以福寿膏阴谋荼毒北翼朝堂,后以安国夫人研制解药为主线,记录了北翼这一段历史。 其书还生动鲜活又客观地记录了列国到来北翼的前后大事件。其中从武举比武开始,一直延伸到列国来战,马球比赛,以及后来京城阅兵,与列国的各方面对战。 这本册子在列国流传甚广,北宣部一印再印。各国民间朝堂,四处散发。 第1598章 第1598章 此书基本成为列国了解北翼的一个窗口。 尽管没明确指出某国是谁,可大家都心知肚明。 马球赛和箭术比赛宛国输给北翼,更是实打实,没有半字虚言。 这也是宛国恼火的原因,那是把宛国的脸面一次又一次踩在地上摩擦。 包括高度还原现场,宛国输不起,挥杆打向九岁孩童,然后反被北翼驸马以牙还牙,霸气挥杆打回去。 全篇连形容词都没有,记录得十分简洁。 但那是世间最要命最可怕又最有力量的文字,从头到尾不带一个脏字,就把宛国骂得猪狗不如,脸都不要。 宛国人恨不得将此书尽数销毁。 如今明德帝手里这本中部《北翼山河记》,则记录的是太子萧治这些年四处抗灾救灾的过程。 笔触依然很平实,几乎都以事实和数据来说话。 例如在某地的水患上,用了多少银子修坝筑堤,用了多少银子解决百姓日常用度,都记录得十分清楚。 其中相关的官员也都是有名有姓,有据可查。而非凭空想象,胡乱捏造吹捧。 晏星辰自进入北宣部后,发现文字记录和传播有着相当大的力量。 笔下文字若有灵魂,可比得上刀剑,直指人心,撼动乾坤。 一字一句,皆可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亦可如雷霆万钧,敲醒沉睡的心灵。 她深知,文字不仅是记录历史的工具,更是塑造未来的利器。 所以晏星辰也离京一年多,挨个走遍了太子殿下所走过的地方,去搜集当时还是翎王的太子所攒下的光辉。 可以说,《北翼山河记》的中部,基本算是太子养成记。 明德帝瞧着晏星辰笔下深沉冷硬又力量强大的文字,爱极。 他爱这种客观又冷静的文笔。这与楚笙先生那种温暖灵动的文字完全不同。 殊途同归,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力量。 他更爱儿子默默无闻对北翼的付出,看见里面数个场景,百姓十里长街送翎王,就心里忍不住骄傲。 那是他的儿子! 那是北翼未来的君王! 这样的人,将来一定可以让北翼变得更好。北翼百姓有福了! 明德帝抬起头,瞳孔里俱是温暖笑意,“所以晏卿欺了朕什么?” 晏星辰匍匐在地,细细声声,“微臣实为女子,一心报效朝廷。为了避过科举搜身,钻了斗试的空子。” 明德帝丝毫不惊,“既然钻了空子,就该永远瞒下去。只要朕一日不知,你就还是大家口中的晏大人。” 晏星辰仍旧低眉顺目答道,“吾皇圣明。因为罪臣看到了女子为官的希望。罪臣自认才学不逊男儿,却因身为女子,人生只余嫁人一途。罪臣心有不甘,亦欲成就一番惊天动地之业。” 明德帝闻言,眉梢微挑。 又听晏星辰道,“罪臣自知欺君之罪难逃所以罪臣想用这上部《北翼山河记》的成就,换取写完中部《北翼山河记》” “仅此而已?”明德帝冷哼一声。 晏星辰硬着头皮继续提要求,“再,再换取跟随吾皇出征的机会,罪臣,罪臣愿戴罪立功,写完下部《北翼山河记》” 明德帝忽然哈哈大笑,“朕的臣子出息了!朕还没治你的罪,你倒是不客气,自己提上要求了!” 第1599章 第1599章 晏星辰闻帝王笑声爽朗,其中并无半分恼怒责怪之意,心中大定,声音亦恢复往日沉敛:“实则,令罪臣鼓起勇气向吾皇自陈者,乃是此物” 她从袖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双手呈于头顶。 齐公公忙走过去,弯腰将木盒接过呈给主子瞧。 余光仍旧落在晏星辰脸上:哎呦,嘻嘻,晏大人竟然是个姑娘! 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在心里感叹了。亏得他主子是明君啊,否则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就要被砍头啦。 可晏大人真的娇滴滴吗? 不!齐公公离得近,用余光都瞧清楚了。 姑娘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容颜间尽显风霜之色。肌肤因日晒而显黝黑,斑驳点点,犹如岁月之痕。双眸虽清澈明亮,然眼周泛黑,显是久未安眠,疲惫之态难掩。 她身形颀长单薄,藏在官服里尤显空荡。太瘦了! 想来这一年多,她遍历四方,昼夜不息,奋笔疾书,已入废寝忘食,几近忘我之境。 看得齐公公都好想去御膳房,弄点吃的来给晏大人补补身体正想着呢,就听见他主子吩咐,“佑恩,去摆膳。到点了,朕要和晏大人一起用个膳。” 齐公公笑应,“是。”心里暖洋洋,轻快飘出御书房。 嘿,咱家和主子一条心啊! 晏星辰忙跪地磕头,“罪臣不敢!” 不杀头还一起用膳?莫不是最后一顿? 明德帝也发现他的臣子比早前瘦了一大圈,想必在外奔波搜集材料时废寝忘食,劳心劳力,以致形销骨立。 他从晏星辰呈上来的木盒里,拿出一方砚台。指尖轻抚砚台边缘,但觉触手温润如玉,细腻如脂,隐隐透出一股清凉之意。 砚台之上,墨痕犹存,似有岁月沉淀之香。 再低头凝神细观,见砚面纹理如山川起伏,又如江河奔流。山水云雾缭绕其间,墨色深沉,仿佛蕴藏着天地灵气。 即便他是一代帝王,也不禁心生感慨:“此物实乃难得至宝。” 晏星辰恭敬答道,“回吾皇,此砚名为‘红案秋白’,从我太祖爷爷手里流传下来。罪臣前日回京时,忽见此物惊现于罪臣的书案上。罪臣方知,早已有人窥知罪臣的真实身份” 这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来自告,不然牵涉甚广,她不敢赌。 少主府,听蓝院。 时安夏正翻着书页,等夫君回来一起用膳。 夜宝儿趴在她脚边打盹,还发出了鼾声。 它怀里蜷着一只白狗,脑袋前方团着一黑一白俩猫,全都在睡觉。 不一会儿,岑鸢挟裹着秋意进来,打破了一屋静谧。 雨丝绵绵,沾了衣裳,半湿不湿,润了。 “夫君回来了。”时安夏起身相迎。 第1600章 第1600章 夜宝儿被吵醒,懒洋洋看主子一眼,尾巴象征性摇了摇。小白狗也跟着摇了摇尾巴,不动。 猫儿“喵喵”两声,算是请了安。 北茴跟进屋来,笑着招呼,“快,几位猫狗小主都给我出来。” 猫狗小主们懒得理她,动都不动。 时安夏笑,“现在是真喊不动了。” 北茴在铜盆里倒了热水,给少主洗了手。 时安夏怕他着凉,让他赶紧换下润了的衣裳。 她从柜中取出一件新制长袍,料子乃上等贡缎,触手生温,光泽如月华流转。缎面织以暗纹,贵气逼人。 袍身剪裁得体,肩线流畅,腰际略收,下摆宽大。内里以柔软丝绒加衬,既显尊贵,又添几分暖意。 岑鸢是不在意穿什么的,但夫人在意。这几年走到哪买到哪,给他添置了不少行头。 夫妻二人就在听蓝院用膳,吃得简单。 岑鸢带回来一个消息,“晏大人去自告了,你那‘红案秋白’把她吓得不轻。” 时安夏道,“其实我原先也没想起来,晏大人跟霍十五家还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上一世,晏星辰是在北翼战后才恢复了女官的身份。她是北翼史上的第一个女官,真名丁咏雁。 晏星辰是她恩师取的名儿。习惯使然,即便后来惠正皇太后免了她的欺君之罪,让她成为女官,所有人也依然叫她“晏大人”。 且她从来没透露过自己与淮阳伯府主母丁咏梅的关系,是以时安夏也不知道实情。 直到这一世,霍十五过早出现在时安夏生活里,又挨打无意间牵扯出丁家一系列的秘事。时安夏才忽然由丁咏梅和丁咏珊这两个名字上,联想到晏星辰叫丁咏雁,很可能也是湛州丁家的后人。 且“红案秋白”上一世最终落于晏大人之手,已经是实证。 那时候,晏大人为了寻找家族传承的“红案秋白”,费了很多年的功夫。 这一世,时安夏没花什么力气,就把“红案秋白”找回来了,实因“红案秋白”其实落在方瑜初手里。 时安夏拿了好东西跟方老爷子换“红案秋白”,又说尽了好话,终于替晏星辰提早完成心愿。 时安夏觉得时候到了,早前薅来的免死金牌基本用不上。如今明德帝开明,废除了株连制,又爱惜人才,断不会因为欺君责罚晏星辰。 晏大人在北宣部任职,时安夏便让哥哥时云起把“红案秋白”砚台拿去,悄悄放在晏大人的书案上,以此提醒她赶紧去跟明德帝自告。 御书房内,晏星辰躬身禀道:“罪臣本名丁咏雁,乃湛州丁氏之后,家祖乃文学大家丁承恩。” 明德帝闻言,神色肃然,不禁正襟危坐,问道:“丁老先生?” 须知,明德帝早年习文,多从丁承恩之作启蒙,对其文章推崇备至,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丁咏雁面颊滚烫,羞愧难当,低声道:“正是。惭愧至极,我丁家自曾祖父一代便日渐衰微,族中人才凋零。然因家祖为文学大家,族人皆自视甚高,目无下尘,却徒有虚名,手低眼高,终致家道中落。” 明德帝闻言,微微颔首,了然于心:“族中男子无才,更禁女子有才。” 丁咏雁见皇上顷刻间便道破其心中辛酸,不禁热泪盈眶。 第1601章 第1601章 丁家主支尚且难以立足,将“红案秋白”当出去维持生计,旁支更是穷。 然而丁家族中并非无人才,实在是长偏了。 男子皆平庸,反倒是出了好几个文采斐然、才情横溢的女子。然而女子均遭打压,终嫁为人妇,困于后宅,再无出头之日。 甚至到后来,丁家不许女子习字研文,认为是女子坏了风水才长偏。 明德帝听到这里,心里暗骂了一句:人笨怪刀钝! 齐公公听得直翻白眼,心里也暗骂了一句:拉不出屎怪茅坑! 晏星辰哽咽道:“罪臣自幼偷习诗文,东躲西藏,终为家父所察。家父不仅请出家法,将罪臣鞭笞至体无完肤,更将罪臣许配给当地一纨绔子弟。罪臣不堪受辱,于成亲前夜离家出走,隐姓埋名。后得遇恩师,即仲夏书院山长张基瑞先生。” 仲夏书院山长张基瑞,一生致力于教育,桃李满天下。其学识渊博,德行高洁,深受学子敬仰。 张先生爱才,见其虽为女子,却心怀壮志,才华出众,遂为其取名“晏星辰”。 晏,取自丁咏雁之“雁”字谐音,暗喻其如雁南飞,志向高远;星辰,意为亮光,喻其才华如星辰璀璨,照亮四方。 张先生为她伪造了身份,让她在仲夏书院女扮男装学习,继而参加科考,钻了斗试的空子。 晏星辰是仲夏书院那一届唯一杀入斗试的学子,且以优异的成绩,成为当年金銮试第四名。 若不是那届斗试神仙打架,出了肖长乐,又出了时云起,以晏星辰的实力能进前三。 上一世,她就是继陆桑榆和顾柏年之后的第三名。 张先生惜才如命,不忍见到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埋没于世。他冒着欺君之罪、杀身之险,也要把她推入仕途,为朝廷效力。 盖因晏星辰不仅诗文卓绝,更兼对时事的洞察与敏锐,实在是朝廷所需的栋梁之才。 晏星辰匍匐于地,含泪叩首:“罪臣不敢妄求吾皇宽宥,唯愿竭尽己力,书尽北翼风土人文,大好河山。秉笔直书忠臣良将,使之流芳百世。更愿独担欺君之罪,恳请吾皇体恤罪臣的恩师,莫因罪臣之过而累及于他。” 明德帝看着面前一脸坚毅的臣子,心道天下人若皆如她这般坚忍不拔,何愁国不兴、民不安? 他若是教谕,也会忍不住想要推她一把。 但无规矩不成方圆,沉声道,“朕准你以戴罪之身随朕出征,降至七品官阶,恢复女儿身。” 其实朝廷上下本就对女官的看法褒贬不一,议论纷纷。 凌云夫人官拜兵部郎中就算了,当时马球赛上所有人都极度热血,没人对此有异议。 后来安国夫人入太医院任中院判一职也算了,毕竟人家研制出福寿膏的解药,利国利民。 可那第三个女官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啊?据说以前还只是海晏公主身边的一个婢女,斗大字不识一升,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史上第三个女官。 本来大家就不服,尤其听说此女还要随军出征,就觉得她去能做什么?不就是离不得刚成亲的丈夫么? 闲言碎语起来的时候,申院使第一个不乐意:“什么叫摇身一变?那是本官教出来的徒弟!” 安国夫人也不乐意,“什么叫摇身一变!那也是本官的徒弟!对了,人家还是孟娘子的徒弟。以后啊,她的成就将远超于我。” 第1602章 第1602章 为了平息议论,太医院举行了伤口包扎的比赛。 而钟西月很争气,赢了除丈夫康尘砚以外的所有人。无论是伤口包扎速度,还是处理后的效果,都远超众人。 所以她不是去拖后腿的,是真的要去干活的。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次日朝廷又震荡了一下,平地惊雷起:晏大人是女子! 这是第四个女官了! 不,以她进朝廷的日子来算的话,晏大人其实才是北翼史上真正的第一个女官。 百官上下都麻了!尤其男子心有隐忧,就觉得长此下去,女子们恐怕都不会安于后宅。 不过晏大人降职了。原先是五品官员,如今降至七品。但谁都知道,明德帝轻拿轻放,摆明了要保晏星辰。 对于外间的纷纷扰扰,明德帝充耳不闻。 当他第四次翻阅《北翼山河记》中部手稿时,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傍晚,起风了。 太子被召觐见。 父子两人一起用了晚膳,还逛了会园子。一路讨论着出征事宜,相谈甚欢。 太子仍不甘心,上前一步,拱手恳切道:“父皇,儿臣始终以为,此次出征当由儿臣领兵,方不负父皇多年教诲。” 明德帝并未立即驳斥,只是负手而立,目光深远,“朕年少时,亦曾有一梦,梦想身披铠甲,手持长戟,挂帅出征,驰骋沙场,为我朝开疆拓土,立不世之功。” 太子闻言,神色一凛,低声道:“父皇雄才大略,儿臣望尘莫及。只是父皇身系天下,岂可轻动?儿臣愿代父皇出征,以全父皇昔日之志。” 明德帝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领着太子步入御书房。 夜色如墨,烛火摇曳,映照出满室书香与威严。 明德帝坐于龙案之后,目光沉静。片刻后,他徐启匣屉,从里面取出一卷明黄色诏书,轻轻置于案上。 太子见状,心中一震,隐隐猜到几分,却不敢多言。只是垂手而立,静候父皇开口。 明德帝抬眸,目光深邃:“此乃传位诏书,朕刚拟好。召你前来,便是要与你细说此事。” 太子闻言,连忙跪下,“父皇春秋鼎盛,何须急于此事?儿臣年少,恐难当大任,还请父皇三思。” 明德帝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虽年少,却已显仁德之姿,朕心甚慰。今日将此诏书交予你,并非即刻传位,而是望你以勤勉修德,早日担起江山之重。当然,这也算是朕的遗书。他日若朕有不测,你需即刻继位,稳住朝局,不可有半分迟疑。” 将军出征前,都会写下遗书,以备不测。此乃军中旧例,亦是将士们对家国的最后一份牵挂。 而一代帝王出征前留下的遗书,便是传位诏书,如此朝堂方能不乱。 而另一封遗书,他不敢给出去,怕挨骂 第1603章 第1603章 明德帝除了怕挨骂,还不敢死。 曾经不敢死,是为着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如今不敢死,还因为多了一人。 或者说,在他安排好传位诏书以后,便是单单因为那个人了。 那人原是他曾经发誓要放在心里的人。 说好了只是偶尔看一眼,绝不打扰,又说好只要让她生活在自己努力的北翼盛世就够了。 然,说好的归说好的,只要一碰上那人,所有说好的,就说不好了。 明德帝原是个极克制的人,很少让自己失控。只是当遇上唐楚君后,他忽然就羡慕普通百姓过日子。 想与她一日三餐,想与她闲话家常,想与她分享悲喜,也想与她床头吵架床尾和。 所有他曾经不想的事,都想与她来一遍。 甚至单单想听她叫一声:允德! 允德这个称呼,是他要求的。 唐楚君一开始不愿意,后来拗不过,喊了。 最初是在信上喊的,后来当面也喊了。 明德帝第一次见唐楚君喊“允德”时,耳朵根都红了,指尖也麻了。 哪怕那只是在信中,他笑得像个傻子,好几次从梦中笑醒。 明德帝出征,准备带晏星辰去见证和记录北翼这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却不愿带唐楚君。 怕她吃苦,虽然他知道她不怕吃苦。 也怕分心,怕护不住她,怕关心则乱,对许多事失去冷静的判断。 所以明德帝不会让唐楚君跟着一起出征,尽管他知,她去了会写出更好的诗篇。 秋意浓,快入冬了。 时安夏在余生阁里,刚同东厢房的阿娘说了会子话,又来西厢房同唐楚君饮茶。 她问,“母亲您要随父皇出征吗?” 她母亲和明德帝的事,在他们兄妹这里已过了明路。是以私下提起的时候,不再遮掩。 唐楚君脸一红,用茶杯遮了半面,“他出征打仗,我去做甚?” 时安夏笑,“我以为您会扮成随侍跟着帝王出征,话本子里都这么写。” 唐楚君伸手戳女儿笑起来的梨窝,“话本子!”她瞧着女儿又圆又亮的眼,“我跟着去,他会分心。他会总想着照顾我,做事放不开手脚。我若真去了,就是他的负担。” 她也想去的。 若不是这层关系,她会以楚笙先生的名义,由北宣部提请随军出征。 她回京后,才知“楚笙先生”的地位已如日中天。她如果要写一本关于北翼出征的诗篇,以此为由,想必朝廷不会阻止,甚至还会为她提供便利。 可唐楚君想嫁明德帝。 她想等他出征归来成为摄政王的时候,能堂堂正正与他一起站在阳光下。 她愿意等,把后方等成前方的一种牵挂。他就会时刻惜命,记得回来与她重逢。 时安夏托着腮,好奇地问,“母亲如此克制,平日想念他的时候,会做什么?” 唐楚君美眸微闪,还真答了,“写诗,看信问这么多,你要有这功夫,不如跟女婿生个孩子。” 时安夏继续托腮闲聊,“您女婿是个神人,到现在也没跟我圆房呢。” 第1604章 第1604章 唐楚君咋舌,“平日不是瞧着你们蜜里调油?怎的还没圆房?” 她老早就怀疑,可每次问的时候,女儿都吱吱唔唔岔开话题。 今日倒是老实交代了。唐楚君很愁,“成亲那么久了,孝期也过了,他怎的不急?” 她像女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生了孩子。 “他那人固执,非要等我满十八岁。”时安夏坐在桌前,换了只手托腮,平静应道,“这次他也随军出征,想必回来的时候,我就十八岁了。” “那孩子莫不是身体咳”唐楚君想说岑鸢会不会是身体有问题,又觉得这话从一个岳母嘴里说出来,总有些不太好。 时安夏摇摇头。 站在门外来接人的岑鸢:“” 好像听到点误会,耳根子热了起来,一时也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钟嬷嬷声音大,道少主来接人啦。 时安夏母女对视一眼,都有点尴尬,像是被抓了小辫子。 唐楚君缩了一下脖子,小声道,“完了,我的话被女婿听到了。我得去解释解释。” 时安夏笑得无奈,“您怎么解释?” 唐楚君抚额,“那你替我去解释清楚,我就随口一说,不是怀疑他什么。我女婿多好!” 最后那几个字,还故意提高了点音量,生怕外头听不到。 时安夏站起身,也忍不住抚额,“母亲您别找补了。”又挑眉笑,“往后背地不能说人闲话。” 唐楚君伸手戳了一下女儿的眉心,“是你先问我的,你要负起责来,不能让女婿跟我这岳母起了嫌隙离了心。” 她可是从头到尾都说女婿好的亲岳母!打着灯笼都找不着那种。 时安夏:“” 母亲甩锅本事见长啊! 她撩起珠帘出屋,见岑鸢立在廊下,影子被灯笼的光晕拖得长长的。 她拉他的手,带了些讨好,试探着问,“夫君,你来很久了?” 岑鸢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反正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尤其他耳力好,没法听不到。 就有点委屈,但大手还是将她的小手包裹起来,牵着离去。 走出一截儿,时安夏没忍住,又问,“夫君你都听到了?” 岑鸢故作不知,终于应她,“听到什么?” 时安夏脸一红,“你明知故问。” 她解释着前因后果,“我问母亲是不是要跟父皇出征,她说不去当负累。后来不知怎的就拐到咱们圆房的事情上了你也知道的,她平时就总问我,怎的成亲那么久还怀不上孩子,是不是身子有恙?上次还说让孟娘子来给我瞅瞅呢” 她一反常态,一路吱吱喳喳说不停,反反复复解释话赶话,就赶到那了。 时安夏就是觉得,不能让岑鸢心里不好过。带着憋屈出远门,他难受,她也难受。 今日必须要说清楚,可越描越黑,“我说不用孟娘子来瞅,我身体好着呢,是夫君你的问题” 这话! 岑鸢猛然止了步,就着廊下微红的灯笼看她的眉眼,声音沉哑出一种隽永和缠绵,“今晚。” 时安夏心一抖,睁圆了眼,“什么?” 第1605章 第1605章 今晚! 就在今晚! 屋中烛火摇曳,映得时安夏眉眼如画,白皙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粉色。 她仰起头,修长的脖颈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青丝散落在锦被上,像泼墨般晕开。 岑鸢身着柔软月白里衣,衣襟微敞,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 眸色幽暗,眼尾微微上挑,晕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夫,夫君”时安夏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却又像是掺了蜜。 糟了,今晚真惹到了这男人!是要圆房了吗?她竟紧张,可更多的是期待。毕竟缠了他许久,总被他晾着,不是滋味儿。 岑鸢瞧着小姑娘眼神迷离,不由得喉结滚动,只觉口干舌燥。 他的脑子忽然有片刻清明,小姑娘还没到十八岁啊。 可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肩,指尖冰凉,带着几分强势,又带着几分试探。 “是你惹我的!”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甩锅给她! 话音未落,岑鸢已经俯身吻住了时安夏的唇。 唇瓣柔软,有着淡淡的茉莉花香,那是她最爱用的口脂残留的味道。 他的吻起初是克制的,可她的回应却让他彻底失了理智。 一年多的同床共枕,对于亲吻互相都已轻车熟路。 他能清晰感觉到她的心跳,与他的心跳重合成相同的节奏。 她的手攀上他的后背,指尖隔着单薄的寝衣,能感受到他结实的肌肉。 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烫得她心尖发颤。 帐中的温度陡然升高。 岑鸢的手顺着她的腰线缓缓上移,指尖所过之处,带起一阵战栗。 她的寝衣不知何时已经散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他的吻落在她的颈间,带着几分急切,却又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生怕弄疼了她。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衣襟。 “夫君”时安夏轻声呢喃。 这个称呼更令岑鸢疯狂。 已经听了几年的称呼,忽然就变得特别耳热。连心都酥了一下。 那是一种专属,也是一种鼓励。 前世等了一辈子的身份! 今晚,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天知道他盼这一刻盼了多久。 岑鸢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压抑的欲望,“我会轻” 尾音被时安夏的气息吞掉。 烛火忽明忽暗,在帐幔里投下交缠的影子。 岑鸢眸色愈发深沉,低头再次吻上她的唇,这一次,少了克制,多了放肆。 他滚烫的手掌贴在她柔软的腰际,将她拉得更近,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亲吻落在她身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时安夏仰起头,任由岑鸢的唇一路向下。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薄茧,温柔抚过她的肌肤时带来一阵震颤。 当晚,北茴喜极而泣。 老天有眼,屋里可算有动静了! 少主和夫人晚上叫了水,终于圆房了。这颗悬了好几年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第1606章 第1606章 北茴一夜未眠,值夜时笑得像个傻子,还让人燃着炉子烧了好些热水备着。 万一要叫好几回呢?就怕冷锅冷灶搞不赢,刚才就手忙脚乱没侍候好。 她也措手不及呀,就觉得活儿来得如此突然。 北茴还去把东蓠叫醒了,让她在屋外守着好生侍候。 东蓠喜笑颜开,抖着肩,也笑得像个傻子,低声贴耳问,“主子们终于开窍了?” 北茴眉眼弯成月牙儿,忙点头悄悄回应,“开窍了开窍了。”双手合十,“老天保佑,赶紧给咱们赐个小主子吧。” 几个丫头在时安夏出嫁时,都被嬷嬷专门教养过主子成亲后的闺房之事,一直摩拳擦掌,等着学以致用。 可等了好几年,感觉学的东西都快要忘得差不多了,主子们仍旧没动静。 能不急吗? 尤其是北茴,一直觉得她们夫人在对待少主的问题上不够从容,有点像赶鸭子上架。 她们夫人太冷静了,少主在跟前儿还好,看不出什么来。但凡少主一走,她们夫人就像是泄了劲儿,还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 北茴怕极了,总担心二人出点什么状况。这下好了,她放心了。 在她想来,只要圆了房就算是板上钉钉,是以这夜她尤其激动。 老天保佑啊! 屋中帐内旖旎,岑鸢掐着时安夏的小腰问,“还怀疑我身体有毛病吗?” 她媚眼如丝,声音绵软得不成样子,“我没怀疑过啊。” “你向岳母告我状!”男人有些生气。 不知好歹的小姑娘! 他忍了好几年,破功了。 她今年十七,算上在娘胎里的天数,四舍五入,姑且就当十八吧。他成功说服了自己。 时安夏有些委屈,“我跟你解释了呀,没告你状” “我都听到了。”岑鸢捏了捏她的下巴,“你抱怨我不和你圆房。” 她在他怀里如猫儿一般,娇娇的,“那你是没跟我圆房呀!” 现在圆了!可还满意? 男人最不能忍受旁人质疑自己身体有问题,岑鸢自然也不例外。 说他克制,说他性子怪异都可以,但不能质疑他身体有问题。 这不能忍。 出征在即,原是不该如此放纵。可一旦开了头,哪里刹得住? 前世今生,洪荒之力。岑鸢已经很克制了,可哪里克制得住? 开了荤,又这般名正言顺。食髓知味,不知餍足。 唐楚君本来心虚,这几日总打听听蓝院的消息,担心小两口吵架拌嘴。 谁知 钟嬷嬷笑得褶子都深了好几条,“据说这几日那屋动静大得很,北茴几个都不得闲,在外侍候得勤。有时候一夜叫水两三回,有时候叫水四五回。” 唐楚君又喜又忧,怄个半死,“他想要我女儿的命呐!” 急了,起身准备去找女婿说叨说叨。可脚步一抬,又收回去了。 不能去! 祸是她闯的! 她女婿肯定是听到怀疑他身体有毛病,才可劲儿证明给她们母女看呢。 唐楚君好愁,悄悄招来女儿问详情。 时安夏面若桃花,眼尾藏不了初尝人事的风情,“母亲又来问闺房事,小心您女婿站门外呢。您说话省着点儿。” 唐楚君:“!!!” 她不放心,当真蹑手蹑脚跑到门外左右瞅了瞅,发现没人,才坐回原位,瞪女儿,“你又吓唬我” 第1607章 第1607章 唐楚君欢喜。 宝贝女儿跟她钟意的女婿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阶段,值得高兴。 时安夏脸上漾着笑意。她也欢喜。 她觉得自己并未真受绝情蛊控制。 她查过秘典,知绝情蛊这种秘术断情断爱,再无半分爱人的能力。 可她分明有这个能力。 她喜欢岑鸢,也喜欢跟岑鸢在一起的每一天。 她认真把跟他在一起的每一件事都做好,做到无比完美。 可以说,一个完美妻子应该做的,她都做了。 时安夏又去申思远的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没提绝情蛊,只闲聊家常。 申思远主动提出替她号脉。 她拒绝了,“我没病。”仿佛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告知他,“离京一年多,我从未再晕倒。” 其实这话在时安夏刚回京时就说过,还不止说过一次。 申思远默了一下,顺从她,以坚定的语气得出病论,“公主其实本就无病,所谓的祝由术和绝情蛊一直是微臣的猜测而已。可事实上,公主从未被施过祝由术。” 时安夏心口陡然一松,听到了想听的话,心情舒畅,“嗯,对,就是这样。” 申思远主动揽过责任,“那就是微臣诊治错了。” 时安夏点点头,“嗯,是你错了。” 我没病。我从来就没病。时安夏得到了满意的结论,微笑着走了。 申思远一言难尽。 他夫人黎锦绣亲自端着茶点过来时,愣了,“公主走了?” “嗯。”申思远心情不好。 “怎么了?”黎锦绣坐在申思远对面,关心地问,“公主可是有哪里不好?” 申思远摇头,“她没有哪里不好。” 就是好得太过分了,让人忧心。一个人的心志要强到什么地步,才能把所有可能的病症压住? 不压住又有什么办法?反正又没有法子可解。实在不是他无能,解毒解蛊,首先要有毒蛊存在,才谈得上解。 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他能解什么?申思远被难住了,“绣绣,收拾东西搬家吧。那边宅子也差不多布置好了,赶紧搬过去。” 再不搬,他感觉自己医德不保,整天昧着良心说瞎话。 他夫人还有点舍不得,“搬走了,跟姚姐姐和唐姐姐就疏远了,想找她们说说话都难。” 此时,岑鸢在御书房里跟明德帝对着展开的舆图研究战术。 说着说着,明德帝就觉得不对,“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岑鸢板着脸,严肃着呢。 “你笑了,”明德帝很肯定,带着狐疑,“你在嘲笑我!” 岑鸢没好气,“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他将羊皮舆图一卷,“今日到此,我回家了。” “用完膳再走。”明德帝准备跟女婿喝两杯。 女婿没空,“我要回家陪夏儿用膳。” “你一天不陪能怎的?”明德帝不准他走。 女婿拗不过,叫来齐公公,让他去府里通知一声,“就说我今日在宫里用膳了,让她别等。” 齐公公笑着应下走了,可以顺便看女儿,美差一桩。 明德帝纳闷,“夏儿每日都等你回家用膳?” 第1608章 第1608章 “嗯。” “为什么?她没你不下饭?”明德帝笑了。 分明只是随口的一句笑话,却让原本轻松的气氛染了凉意。 岑鸢笑着的脸渐渐敛了丝凝色,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茶水微凉,隐隐映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容。 半晌,岑鸢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因为夏儿在努力对抗那劳什子的绝情蛊。” 话音落下,御书房里一片寂静。唯有秋阳浅浅淡淡穿过窗棂,映得四周光影斑驳。 他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几上,指尖微微发白。 他知道。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尽管申思远没明说过,但岑鸢自己查遍了所有典籍记载,“夏儿在拼命对抗压制断情断爱的绝情蛊毒。” 说出这句话,他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明德帝心里泛疼,也笑不出来了,“就没有什么解药?” “有。”岑鸢喉头一滚,哽咽出声,“这辈子来找她的时候,我不知道她中了祝由术” 他如果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就是最好的解药。 或许她断情断爱,对任何男子都不必上心。只要不上心,就不存在对抗压制一说。 甚至,以她的强大,根本不必成亲。 她会过得很好。 是岑鸢出现后,打破了一切平衡。他在不断唤醒上一世她付出了惨痛代价才忘记的一切。 明德帝也心情沉重,抬手揉了揉眉心,“其实就算你知道,难道就能控制自己不找她?” 喜欢一个人,时时想着热烈奔赴。哪怕山海阻隔,哪怕刀山火海,也忍不住想要靠近。即便知道前方是深渊,也会义无反顾跳下去。 他自己便是如此,更何况是岑鸢跨过悠长岁月寻着踪迹而来。 岑鸢闻言心里又是一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从未有过的无助,“不能。” 他不止不能,还跟她圆房了。他狠狠闭上眼睛,连日来的欢喜陡然触手成冰。 明德帝心头不忍,“申院使怎么说?” 岑鸢摇摇头。 能说什么?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还是上一世的,根本就没存在过。 “申院使无能为力。”岑鸢从未有过的颓色,“夏儿她并不爱我。” “胡说!”明德帝怒斥,“她不爱你能爱谁!” 万里挑一的人!除非她眼瞎了。 可上一世她真的瞎了一次啊!到底是怎么看上他那不成器的蠢儿子? 明德帝大手拍了拍岑鸢的肩,“我有些想法,说你听听?” 岑鸢鼻酸,低着头,“嗯。” 明德帝让人摆膳,倒了酒,然后遣退旁人,才道,“有些人性子过于沉静内敛,也许本来就不会喜形于色,也不会把喜欢挂嘴上。夏儿许是这样的人。” 岑鸢沉默着,回想上一世不,越是沉敛的人,热烈起来会比火焰更灼人。 他看到过她热烈的样子。 不是对晋王,是对他。 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细究起来,那是对他吗?只怕是惠正皇太后对为了北翼出征的卫北大将军。 她心里藏着更多的人,藏着整个北翼。她热烈,是因为她把所有拯救北翼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第1609章 第1609章 岑鸢仰头,烈酒入喉。 明德帝琢磨着措辞安慰女婿,“夏儿好强,性子坚韧又执拗。她得知绝情蛊以后,先入为主,就觉得自己生病了,便一心扑在与绝情蛊对抗上,反而分掉了对你的感情。” 这是他唯一想到可以宽女婿心的说法。不然能怎么办? 反正他每次见到时安夏和岑鸢在一起,就觉得这对少年夫妻恩爱得很,让人好生羡慕。 岑鸢继续喝酒,没吭声。 “别瞎想。”明德帝亲自给女婿倒了酒,却是忽然明白:这位卓绝出色的梁国恒帝愿意随他出征,根本不是为了带领那帮小将。 他真正的目的是,远离夫人,给夫人喘口气的机会。 如此,时安夏方能过得松快一些。 岑鸢带着酒意回到听蓝院已很晚了。 书房里还透着亮光。 北茴喜滋滋迎上前,“少主您回来了。夫人一直在等您呢。” 岑鸢酒意甚浓,今日放纵,喝得多了,脚步有些踉跄。 他推开房门,立在门边,看见小姑娘睁着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目中分明带笑。 就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忽然想问:若当初卫北大将军不是北翼的救星,惠正皇太后会不会对他那么好? 这念头一起,他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猩红的眼睛里,满是痛色。 她的声音因圆房后连日来的润泽染上一丝娇媚,“夫君,你回来啦。” 她说着便站起身,迎上前来。 岑鸢心头一热,酒意上涌,脚步不稳地朝时安夏走去。 他勉强稳住身形,目光却始终未曾从她脸上移开。 她脸颊微红,见他步履蹒跚,忙扶住他的手臂。 “怎的喝这么多?”她皱眉,眸色里有嗔怪。 岑鸢低笑一声,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嗅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心中稍显安宁。 他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告状,“父皇灌我酒,你改天说说他。” 御书房里正批改奏折的明德帝,忽然感觉一阵凉风掠过,冷嗖嗖的。 时安夏很少见到岑鸢会喝醉,在他怀中轻轻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她无奈,只得任由他抱着,柔声道:“我让北茴给你煮碗醒酒汤,免得明日头疼。” 岑鸢却不肯放手,低头在她耳边呢喃,“你就是最好的醒酒汤。” 酒味儿在鼻端漫开,时安夏闻言脸颊更红,捶他的胸口。 嘶!手还捶痛了。 岑鸢低笑,握住她的手,放至唇边亲了一下,才将她打横抱进卧房床边坐下。 他双臂圈着她,目光迷离,醉话说得一本正经,“这几日辛苦你了。” 时安夏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话中所指。她本就坐在他腿上,闻言更是羞得脸红,又轻捶一下他。 岑鸢一把握住她的手,心头愈发柔软。 是带了一丝疼痛的柔软。 他伸手抚上她如玉的脸颊,指尖轻轻摩挲,“夏夏很辛苦吧,对着我这样一个人?” 他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良久,声音哽咽,带着浓烈灼热的酒气,“我明知你辛苦,可我还是要赖在你身边。我不想走” 第1610章 第1610章 她身子一僵,却是抿了抿唇,笑颜如花,“夫君你在说什么醉话?” 岑鸢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对不起,夏夏,我不该来找你不该不该来找你” 声音沙哑而破碎。不找你,你就不会这般辛苦了。 时安夏被他紧紧拥在怀中,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心中莫名涌起一阵酸楚。 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背,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头哽住,发不出声音。 仿佛心里有一根紧绷的弦,快要断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是在他们圆房后最情浓时,被他发现了端倪。 她一阵虚脱,差点软倒在他怀里。 忽然感觉到颈间一阵湿润,抬手一摸,竟摸到了他脸上的泪水。 时安夏心头微痛,指尖发抖。 她从未见过岑鸢流泪。 他初见她时,狂放不羁却也少言寡语。 后来相处久一点,他总剥栗子给她吃,带了些霸道和执拗,还总板着一张冷脸。 再久一点,他提出成亲,她答应了。他就会悄悄踩着月光半夜来找她,替她梳头,带她出去玩。也会跟她说很多话,甚至还撩拨她。 再后来成亲了,他反而克制。 不管她如何撩拨,他都会一脸正经跟她说:再等等,等你十八岁。 时安夏不知道岑鸢为什么非要等到十八岁,却知他一定是为她好。 因为他说,十八岁才算长大。 他不止一次跟她提到可以在天上飞的马车这让她分析出,这个男人恐怕还不止是梁国恒帝那么简单。 他是谁? 其实不管他是谁,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真的喜欢她,愿意为她付出性命的那种喜欢。 岑鸢次日宿醉醒来,头痛欲裂。 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似是霍十五的声音,“妹妹,你说怎么可能呢?晏星辰明明是个男的,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我拐弯抹角的小姨。天哪,这是什么世道啊!” 时安夏道,“那不是很好?你有个这么能干优秀的小姨,半夜都笑醒。” “屁!”霍十五气得跳脚,“她比我大不了两岁就不说了,关键各方面都比我强得多。那不是衬得我很蠢?” 岑鸢开门出来,伸手按了按隐隐胀痛的太阳穴,嫌弃得很,“你蠢不蠢自己心里没点数?你的蠢泾渭分明,还需要别人衬托?” 霍十五:“!!!” 妹夫这张嘴! 时安夏瞧见岑鸢依然欢喜,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夫君醒了?快去梳洗,早膳摆好了。” 岑鸢还没应,霍十五跳起来,“我也要吃。” 时安夏看着他,“霍世子,你们淮阳伯府是穷了吗?大早上跑来赶饭点。” 霍十五去年已被他爹奏请皇上请封为世子,不情不愿不爱搭理他爹娘,但家还是要回的,爵位还是要袭的。 毕竟这可以让他躺着数银子,一辈子不用努力就能活了。 他本来就没什么大的抱负,各方面资质一般,不是读书的料,拳脚武艺头脑都不堪大用。 简单一点说,就是文不成武不就,干啥啥不行,玩乐第一名。 可今日他来,还真有事,“妹夫,你能带我上战场去玩玩吗?” 第1611章 第1611章 上战场去玩玩!岑鸢这么板正的教谕,听到纨绔说出如此欠揍的话,只能有一个反应,拎着他的衣领扔老远。 霍十五吱啦哇啦鬼叫着喊“妹妹救命”。 时安夏凉凉一个眼刀,力挺夫君,夫唱妇随,“你喊小姨救命都没用!霍十五,你不小了,该懂事了。战场不是儿戏,更不是你玩乐的地方。你以为那是戏台子,上去唱个戏就能下来?” 霍十五嘴里不服气嘟囔,“我我就是想去见识见识嘛。” 头几日他在书院里,见到唐星河等人。 以前一起嬉笑打闹的哥们儿经历了武举后,人生就变得不一样了。 起初他们还会回书院玩会儿,但渐渐的就不来了。 因为忙,在朝廷有了职务,就忙公务去了。 哪怕偶尔来书院,也是奉了岑鸢的命令,到云起书院客串一下教谕。 从前大家都是学子,现在霍十五还是学子,唐星河等人已经成了先生。 这种心理落差,起初霍十五是故意不在意,后来没法不在意。 特别让人难受。 他替他们骄傲不假,却也开始羡慕嫉妒。 这种想法早前还很淡,但头几日知道了晏星辰是他小姨时,头皮都麻了。 他和晏星辰不算太熟。 直到云起书院跟仲夏书院合并以后,张基瑞老先生就来了云起书院当教谕,还兼了副山长一职。 此人言必谈晏星辰。霍十五虽学武,也逃不开文课,耳朵常受荼毒。 晏星辰在京城的时候,会被张先生叫来临时给学子讲课。 学子们叫他晏先生。霍十五也必须叫人家晏先生。 最后,晏先生变成了他小姨不说,还被皇上钦点上战场。 这件事给了霍十五极大刺激,但还没到顶点。 昨日又发生了一件令他泣血之事,是因为邱红颜。 说起邱红颜,就得展开说说她的近况。 去年邱志言到汇州处理了母亲的遗产后,就回了云起书院读书。 他没住进侯府,而是去了母亲早前去世的那个宅子住。 不止他自己住进去,还把妹子邱红颜带过去了。 邱红颜当时就是为了等哥哥来京城,才没跟着时安夏等人远游。 于是邱红颜就打理着哥哥邱志言的一日三餐。虽然有下人婆子们在,但她还是事事亲力亲为。 毕竟他俩如今也算是相依为命。 邱红颜总担心兄长读书辛苦,常从家里弄了食盒,做了糕点还煲汤带到书院里来。 她给兄长带吃的,也会顺便给霍十五带。 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她和霍十五这几年情意不同。 且霍十五的母亲丁咏梅为了讨好儿子,承诺给他请媒人上门向邱红颜提亲。 霍十五是不想这么早成亲受管束的,但想到邱红颜是庶出,担心她兄长会随便把她嫁人,也就默认了。 谁知亲事遭到了邱志言拒绝,理由是红颜还小,暂时不准备议亲。 但霍十五知这是借口,心里恼火。 不就是嫌弃他没出息吗? 第1612章 第1612章 不就是嫌他文不成武不就吗? 霍十五封了世子,也没能在邱志言眼里多半分筹码。 他曾亲耳听邱志言告诉邱红颜,“你的亲事不急,待为兄考完科举,自会悉心为你安排。” 这件事本就令霍十五不快,心里扎了根刺。 结果昨日邱红颜又来书院时,碰上了唐星河等人也在书院里。 那武举六子所到之处,熠熠生辉,连马楚阳那货都变得阳刚了几分。 当时邱红颜备了好些糕点吃食,看到武举六子后,就全招待这几人吃了。 她哥邱志言没得吃,霍十五也没得吃。 邱红颜说了,“几位哥哥要征战杀敌,是红颜心目中的大英雄。” 往日邱红颜也喊唐星河等人“哥哥”,可霍十五那会子愣是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就觉得邱红颜拒亲,恐怕是为了这六子中的其中一个。 霍十五生气了。 邱红颜没发现,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大英雄”。 若是往常,她早就跑来问,十五哥哥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是不是饿啦?是不是渴啦?是不是凉着了? 她那会子眼里哪有他?分明只装得下她的大英雄! 合着他霍十五不是她的大英雄呗! 霍十五为此彻夜难眠,决定走后门找妹夫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带他出征。 在他认为,小将出征无非是镀金去了。等身上带着军功回朝,便是大将军。 往后,大家更是殊途,却不能同归了。 他如果跟着去,哪怕不能混成将军,只要肯拼肯搏,英勇一点,起码到时别降爵。 但霍十五人傲娇,不肯承认自己走后门,就状似不经意说了句“带我上战场去玩玩”。 这话触了时安夏夫妻俩的逆鳞。说别的可以,但大战在即,拿战场和将士性命开玩笑,那是万万不行。 岑鸢把霍十五赶出了少主府,还说,“你是不是觉得做了世子就稳当了?等你袭爵,就不是伯爵,而是降为子爵了。你若不努力,往后你的后代连爵位都没有了,只能做普通百姓。” 时安夏也说,“你不努力,哪怕上了战场,也会误入敌军圈套,成为俘虏。到时你不止拖累主将,还会连累你的兄弟们。” 如今所有人的嘴脸都变得面目全非,霍十五怄死了。 他人都还没去,妹妹就咒他误入圈套成为俘虏!嫌他拖累主将,连累兄弟。 他在世人眼里就这么浑吗?真就一点用处没有?霍十五走后门失败,灰溜溜回了书院。 他第一次坐下来认真审视自己的前程。 冯免来找他出去玩。 他马着脸喝斥:“就知道玩!你不努力,就算上了战场,也会误入敌军圈套,成为俘虏。到时你不止拖累主将,还会连累你的兄弟们。” 冯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又不上战场。” 霍十五更气,“你不上战场,那你能干什么?混吃等死,还是继续做纨绔?” 他推了一把冯免,自己去习武了。 一套拳打下来,软绵绵,可他还气喘吁吁。 一扭头,发现邱志言远远瞥过来,霍十五脸红耳热。 但邱志言只是路过,根本懒得多看他一眼,就好像他不值得一看似的。 霍十五有点慌神,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 第1613章 第1613章 这头,时安夏和岑鸢因着霍十五的到来站在同一阵线,齐齐忘了昨晚那点子伤心事。 两人都默契地没提起昨晚说的醉话。 时安夏依然和往常一样,替岑鸢更衣,送他出门,站在檐下叮嘱一声,“夫君早些回来用膳,我等你。” 岑鸢温润一笑,应一声,“好。” 就这么雨过天晴,他带着夜宝儿出门去了。今日狗官们集训,夜宝儿和那一群去长安郡救灾的狗子们也是要上战场的。 霍十五得到消息,更气了。 他连狗都不如。 半下午时,霍十五又来磨时安夏,求她想想办法。 他还是想跟着出征。他想做邱红颜眼里的大英雄。 时安夏这次不惯着他,也不跟他谈什么“胸有丘壑目存山河”的至高境界,只问,“你随军出征,能干点什么?端茶倒水,还是上阵杀敌?” 一个伯府世子端茶倒水肯定是不能的,至于上阵杀敌嘛霍十五想起自己那套没打完的软绵绵的拳,就哽在了喉头。 他想了半天,说,“我能去打探消息。” 时安夏心头一颤,指尖都发了白,断然拒绝,“那更不行。你以为打探消息是什么轻省的活儿吗?那是要深入敌营,随时可能丢了性命的差事。你一个世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去了岂不是送死?” 她话语很直白,不绕弯,不修饰。 霍十五被打击得哑口无言,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他知道时安夏说得对,自己确实没什么本事,可他不愿意就这样被看轻。 他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衣角,心里翻涌着不甘和羞愧,眼眶红了一圈,“原来我在妹妹心里,就这么没用吗?” 时安夏静静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平日不用心,也不刻苦。你为了对抗你的父母,故意让自己没出息,惹你父母生气。” 霍十五坐在椅上,低着头不说话。 时安夏继续数落,“你的家事,我没有立场评断。但有一点我得说,光阴易逝,容颜易老。很快,你就面临成家立业。你耽误的不是你父母的时光,你耽误的是自己的前程。” 霍十五本就慌乱的心更慌乱了,抬起头时,眼神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执着,“我学!我可以在战场上学兵法,学一切需要的东西。我不怕吃苦,也不怕危险。妹妹,教谕们不是总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我去了战场,一定好好学。” “学?”时安夏皱眉,“你以为打仗是儿戏吗?等你学成,黄花菜都凉了。战场瞬息万变,哪有时间等你慢慢成长?” 前世若非万不得已,山河破碎,烽火连天,连老人和孩子都被迫拿起武器,上了战场,又何至于让京城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们亲历生死? 前世没得选,今生却无需如此惨烈。 这一场仗,北翼必胜,且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天时地利人和,北翼势头正盛。这是一场明德帝完成夙愿收复失地的战争,更是一个磨炼小将的机会。 但这些小将里,不包括霍十五。 他不具备上战场的素质。他去了,还得让专人护他生死。 且以他现在急功近利的心态,更有可能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到那时,死的可能不是他一人,还有更多无辜将士的性命难保。 时安夏不否认霍十五前世的气节,但当时误入敌军圈套,会不会是能力有限造成的? 第1614章 第1614章 那时唐星河将军没明说,惠正皇太后也没细问。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去追究逝者能力大小,有损军中士气,更会令人心寒,动摇军心。 但如今,时安夏不可能卖这个人情。她赌不起,也不能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霍十五不能如愿,再次灰溜溜而去。他知道,时安夏这几年对他失望了。 他分明最初与唐星河等人是一样的起跑线,可走着走着就掉队了。 责怪岑鸢给唐星河等人开小灶加任务吗? 不,他怪不着别人。 他那时也被加了任务,是他自己偷奸耍滑,利用眼疾各种借口逃避训练和学习。 别人在努力,他躺在舍院里睡大觉偷懒。 忽然就脸红耳赤起来。他怎么对得起妹妹曾说过的那八个字:心有丘壑,目存山河。 天子要出征。整个京城都处在一种紧张的气氛之中。 户部尚书唐楚煜却在这当口有徇私的嫌疑。 几年一换的皇商名单需要趁着明德帝出发前定下来。这关乎着北翼一部分重要的经济命脉。 原本唐楚煜自己可以定,但这份名单实在是让人看起来很碍眼。 名单上一共十二家,但他属意的四家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明家,顾家,时家和魏家为一体,另外还有一个陈家。 唐楚煜为了避嫌,干脆将名单呈给了明德帝。 明德帝问他的意向,他如实禀报。 明家这两年给朝廷捐了不少,且明家大刀阔斧把旁支砍掉,专营茶叶和砚台墨笔,做得风生水起。 但明家是唐楚煜的外祖家,唐楚煜得避嫌。 时家和魏家自不必说,这俩是一体,做国瓷,还有七七八八旁的营生。 其背后是海晏公主和驸马,还有个国瓷之父莫老爷子在那摆着,其潜力深不可测。 但这两家,跟唐楚煜也有七拐八弯的关系,仍然得避嫌。 至于顾家看起来没什么关系。只是最近他们护国公府跟顾家来往密切,不为别的,全因他夫人郑巧儿花了银子买人家的花苗子,要种霓裳花。 说什么少主府有,建安侯府有,她护国公府也要有霓裳花。 唐楚煜更得避嫌。他这个户部尚书很难做。 至于陈家玉城灾后重建,全靠陈家。这是有功勋的,还是驸马岑鸢的关系。 驸马是唐楚煜的外甥女婿这,还是得避嫌。 他真的很难啊。 明德帝笑,“所以你不愿落了骂名,就让朕落骂名?” 如今谁不知道他偏爱海晏公主?这几家一定,全是时安夏的关系。 他这皇帝一世英明,也得为此落下口实。 唐楚煜决定不让明德帝为难,试探着问,“那不然从名单上另挑几家?” 第1615章 第1615章 明德帝闻言抬头看着唐楚煜,“唐卿心虚了?” 唐楚煜心头一凛,“回皇上,微臣无愧于心。” 明德帝淡笑着用御笔勾了几家,“只要无愧于心,就光明正大。朕知唐卿正直,太子迟早也会知晓。有唐卿管着朝廷的钱袋子,朕放心。” 唐楚煜听得胸口一片火热,有种要为明德帝肝脑涂地的决心。 他还不知道明德帝有心成为他的妹夫,只是觉得被皇上看重和信任,是毕生莫大的荣幸和光荣。 皇商的皇榜次日就张贴出去了。明家,顾家,时魏同为一家,还有最后一个名额没给陈家,给了汇州盛家。 朝野内外议论纷纷,都在暗里怀疑户部尚书偏袒。 后来明德帝亲自在朝堂上说,皇商是他亲自审阅后所定。这才将这股邪风压下,算是让唐楚煜喘了口气。 北茴兴冲冲去看了榜后回来报喜,少主府里已经喜气洋洋坐了好些人。 大房三房四房都在,时家的老辈子们和有空的小辈们也都来了。 族长笑得见牙不见眼,“托夏丫头的福,咱们时家竟有一日成了皇商。哈哈哈哈我可算有脸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有族老提醒,“那可是公主,别‘夏丫头夏丫头’挂嘴上了,恐有不敬之意。” 族长不以为意,“咦,她就算封了公主,也是我时家的‘夏丫头’。”他抬头笑眯眯看过去,“夏丫头,你说是不是?” 时安夏温温笑,施了一礼,“太爷爷说得对。” 族长更加心花怒放。 一时气氛热烈,众人纷纷称赞公主平易近人。 光是平易近人吗?她早前给众人画的饼都烙熟了。 短短几年光阴,时安夏真的带领时家一路繁花似锦,风光无限。 分至各家各户的银钱亦颇为丰厚,时家在外行走时,更是昂首挺胸,底气十足。 如今皇商的头衔尘埃落定,时家的财富和地位必将更上一层楼。 往后,只要不犯大错,至少能让三代人吃穿不愁。 时家既是皇商,又是勋贵,北翼独一份的殊荣。 有人感慨,“跟做梦一样,就感觉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些。” 另有人正色道,“你只见今日风光,自然以为得来轻易。然时家能有今日,全赖夏丫头运筹帷幄,其间辛酸,你又何尝知晓?” 众人又纷纷赞时安夏。 时安夏谦逊不居功,淡然道:“时家有今日,非我一人之力。乃众人齐心,方得此大好局面。”言罢,略顿片刻,又道:“我只愿我时族众人,皆能爱惜羽毛,莫要辜负来之不易的荣光。” 众人闻言,皆敛容正色。 时安夏目光缓缓扫过堂内众人,丝毫没有因皇商头衔而忘乎所以,反而更加冷静,“伴随荣光而来的,还有流言。所谓树大招风,如今外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稍有不慎,便会授人以柄。故而,我时族上下,更需谨言慎行,莫因一时得意而忘形,亦莫逞一时口舌之快,徒惹是非。” 第1616章 第1616章 堂内一片肃然,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又坐了片刻,皆起身告辞。 来的时候,恨不得敲锣打鼓,脚踩祥云。离去时,但觉脚步踏实,双肩沉重。 荣光也是重担,稍不留神,便会被人诟病。 人人心头不复初来时那等飘忽,甚至有人起初还想着,往后天天躺在皇商的名头上睡大觉都不缺吃穿。 从少主府回去,众人皆利落干活去了。 族长感叹,“夏丫头是怎么做到宠辱不惊的?我活了一辈子,都比不过她沉稳。” 族长老妻道,“时家好运道,生了这样的姑娘。若非他们侯府早前出了个那等主母,拖了后腿,只怕时族早就兴旺起来了。” 族长老神在在摇摇头,“若没有那等主母啊或许,咱们时家也没有这好运道。唉!成轩这小子不珍惜!可惜了!可惜了!” 他是隐隐听过温如琴算计唐楚君的,只是具体怎么算计不太清楚。但有一点很显然,不算计,唐楚君看不上时成轩,也就不会阴差阳错生出时云起和时安夏这么优秀的兄妹。 这头,时安夏将大伯父时成逸留下来,请到了偏厅议事。 这么多人,独独把他留下。时成逸心头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拿着茶盏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竟,有些紧张。 时安夏还没说话,时成逸先说了,“我以为夏儿跟我生分了呢。” “怎么会?”时安夏已经很好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大伯父永远是夏儿心里最好的大伯父,夏儿不会忘记当年大伯父将我寻回的恩情。” 时成逸忍不住握了握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低头抿了一口茶,掩饰内心的波动:“夏儿今日留我,可是有事要商议?” 时安夏微微一笑,颔首,“正是。”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册子,轻轻推到时成逸面前:“大伯父,这是夏儿近日所拟的时家未来三年发展规划,请您过目。” 时成逸放下茶盏,翻开册子看起来。 时安夏并不扰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渐暗下的天色,压下心头微微的疼痛。 北茴进来点了灯,室内亮起来。 时成逸一目十行翻着册子,越看越是心惊。 册上详细列明了时家在商业、朝堂、乃至坊间的布局和人员安置,每一步都环环相扣。其条目清晰,布局周密,从商贾之道至朝堂权谋,无一不精,无一不细。 时成逸抬起头,眸色震撼:“夏儿,你太了不起了。” 时安夏转过身,重新坐回椅上,语气平静:“计划做得再好,还得落在实处才算厉害。所以大伯父,您愿意做时家这个掌舵人吗?” 时成逸心头一震,“夏儿还愿意相信我?” 时安夏一如当年那个纯澈清灵的小丫头,就算如今眸色多了一分复杂的情绪,却也依然对他有着孺慕之情,“愿意啊。” 愿意啊!仅这三个字就让时成逸激动不已。 时安夏道,“如今时族成了皇商,外头多少人盯着咱们的错处。有大伯父掌舵,我就放心了。” 第1617章 第1617章 时安夏说着向北茴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让人抬来一个箱子,打开,里面全是账本。 时成逸随手翻了几本,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夏儿,大伯父感激你。” 他因为黄嬷嬷断了仕途,一蹶不振。他以为自己从此废了,谁知柳暗花明,又能大展拳脚,怎能不喜悦? 他起身,向着侄女深深作了一揖,“大伯父在此给你立誓,必倾尽全力做好一切。” 时安夏回了一礼,二人重新坐下商议。 她当然不会真放任时成逸在时族呈一人独大的局面,“我嫂嫂魏氏乃魏家嫡长女,掌握着时魏两家的经济命脉。她年轻,考虑事情不如大伯父周到。还望大伯父多担待。” 这是在说,两人若起冲突时,得以魏氏意见为准。既需大伯父体谅包容,又需大伯父提点,以免偏了方向。 时成逸其实从册子上的职责范围就发现了,表面看起来是他掌舵,实则魏氏长女才是真正掌权之人。 尤其国瓷原就是她魏家的,时家只不过是沾了大光而已。 尽管如此,时成逸依然感激,并未因有人掣肘他而不快。 朝堂上尚且需要平衡,互相压制。他身居朝堂多年,这点道理能懂。 其实魏氏掣肘他,反过来说,他也掣肘魏氏。并非是谁的一言堂。 时安夏走了神,想起前世过分依赖信任大伯父。当时也是这样,委以重任。 连她舅舅唐楚煜都排在了后面。 她从来没想过要让人制衡其手中的权利。好处是时成逸确实能干,在外行走办成了多件大事,堪当大任。 坏处则是滋养了时成逸自以为是的控制欲。其权势过盛生出骄矜之心,甚至屡屡越权行事。 这一生,时安夏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她不止会把嫂嫂推出来,还会在时家立下各种完善的规矩,以绝后患。 待时成逸走后,时安夏便吩咐北茴将一卷新拟的家规送去族长手中。 族长看完,长叹一声,“得此女,何愁家族不兴!传令下去,自今日起,时家上下皆需依此行事,违者严惩不贷。” 无论如何,时成逸又重新活过来了,回家对着妻儿,话也多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他说了一件事,“安心成亲了。” 于素君眉心微跳,却没接话,依然低头吃饭。 倒是时安雪嘴快,问,“父亲,安心姐姐嫁了谁?” 时成逸本来就是借着和女儿说话,跟于素君示好,便耐心答了,“是陆永华。就是” 时安雪立时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就是黄嬷嬷一心想把安心姐姐嫁过去那个。” 时成逸:“” 能不能不提黄嬷嬷? 时安雪人小鬼大,这里头的事儿她听得多了。以前她还年幼,大人说话也不怎么背着她。 现在她就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了,“安心姐姐是真不听话呀!母亲千方百计不让她跟那人议亲,她偏不理解母亲的苦心,还以为母亲害她。依我看呀” 于素君皱眉打断女儿的话,“吃你的饭!话那么多!” 时安雪噘着嘴儿,“本来就是嘛!母亲对安心姐姐比对我好,她还不领情!” 不爱说话的时云舟难得接话,“有她吃苦受难的时候。” 第1618章 第1618章 于素君听儿子女儿为她抱不平,只得淡淡开口,“这件事,是母亲做错了。倘若当初我不反对安心嫁给陆永华,她或许不会走错那么多路。”她始终没抬头给时成逸半个眼神,“我以为的对她好,闹了半天倒成了棒打鸳鸯。” 她说完,放了筷子,起身走了。 时成逸想追出去安慰几句,可夫妻间的隔阂如山一般横在中间。 自打两人分别多日再见面,于素君看起来还是那个于素君,家里家外料理得井井有条,对夫君也温婉客气。 可他就是感觉到了她的疏离。 她并未原谅他早前说过的那些冲口而出的凉薄话语。 他深深伤了她,伤口未曾愈合。 甚至刚才于素君说她错了,也不过是心灰意冷后的淡漠而已。 夜深了,时成逸睡不着,披了衣裳出门,发现于素君的房里还亮着灯。 他敲了几下门,没听到回应便推门而入了。 里头没有人,只是桌上散落了许多画稿。 那是于素君早年画的,全是时安心小时候的趣事,也是母女俩之间的温馨点滴。 画稿上有湿润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泪痕。 于素君哭过。 时成逸心头蓦然大痛,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拿着手稿的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吱吖一声门响,是披着件外衣的于素君从外头进来。 她眼睛红红的,愕然看着时成逸,一时有些窘迫,“你,怎的来了?” 时成逸放下画稿,转身大步跨前,抱紧于素君,“夫人是我错了。” 于素君身体一僵,一时不好推开。 好半晌,时成逸才放开她,低声道,“陆永华人品不好,跟安心成亲后总打她。你当初是为安心好,她已经知道错了,她现在已经知道你是为她好了” 可惜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那长女原本可以有平安幸福的一生。可她不听话,一身反骨,总觉得继母要害她。 时安心哭着跟他说,“父亲,请您转告母亲,是女儿错了!当初女儿不该对她有诸多揣测。女儿浑噩至极,愧对母亲养育之恩。” 于素君一颗麻木的心,隐隐蔓延着疼痛,“知道错了,又能如何?” 她泪流满面,终于在夫君面前不吐不快,“她以为我阻她姻缘!她被黄嬷嬷的花言巧语蒙蔽得不认我!我当初找人查过的,姓陆的痴恋一个姓容的姑娘,根本看不上安心。陆母一心想攀附咱们侯府,这才想拿捏安心。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安心跳入火海?” 时成轩拍着她的背,温柔安抚,“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于素君扑在时成逸怀里嚎啕大哭。 她一手养大的女儿,终究跳进了火海 次日于素君来了少主府,跟唐楚君和时安夏说起了时安心与陆永华成亲的事。 时安夏并不惊讶。早在陆永华犯事发配漠州时,她就感觉到命运的齿轮,终将转到那些不知好歹的人面前,重复前世的噩梦。 不过,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于素君缓缓道,“安心亲手把陆永华杀了” 第1619章 第1619章 时安心亲手把陆永华杀死了。 且手段隐秘,让人查不出任何端倪。 二人从成亲到变成怨偶,只花了三个月。 最初的起因是陆永华为了做些轻省活计,将时安心药晕,让负责派活的吏役来享受他的妻子。 谁知有一次药的剂量不够,时安心半道醒了。 她到底是娇养出来的高门贵女,羞耻心比旁人更重。当时就闹起来,被吏役打了一顿,又被陆永华打了一顿。 二人威胁她,若把此事闹开,就弄死她。 吏役其实很怕丑事暴光,皆因漠州知府顾柏年看着文弱,却是做事雷厉风行。 时安心这才看清陆永华的真实面目,整日以泪洗面。 于素君边哭边说,“我一手带大的姑娘,非要撞了南墙才死心。” 唐楚君也陪着哭,“何苦来着?当初大好局面,她再忍忍,定可嫁个好郎君。真是天罚啊!不听话的姑娘!” 时安夏没哭,但内心五味杂陈,“后来呢?” 于素君用丝帕擦了眼泪,刚擦完,眼泪又流出来,一双眼睛肿得跟桃一样,“后来,后来陆永华那天杀的,见安心老实了,干脆光明正大把那吏役带回家中,让安心侍候” 时安心怕挨打,不敢闹,屈服了。 但陆永华又嫌她脏,一言不合,还是打她。 于素君说,“有一次,陆永华都把她打恍惚了。她跟她父亲说,被打晕过去后,竟然还做了个梦” 时安夏眸色一深,手指忍不住颤了一下。 就听于素君继续说,“她梦到自己被陆永华给毒死了” 据说还梦得有模有样。梦里面,陆永华和时安心都没被发配漠州,全在京城,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 他们恩爱了好些年,育有一女。 后来陆永华想娶容姑娘,嫌时安心挡了道,就把她毒死了。 她的陪嫁丫环木蓝发现了真相,差点被灭口,九死一生跑回侯府揭发了陆永华。 于素君苦笑,“安心把这梦当真了,日日警惕吃食饮水,生怕被毒死。谁知那陆永华真有杀人于无形的药” 时安心和陆永华都被派在同一处矿山做开采的活儿。 当中有个犯人与陆永华起了冲突,隔日就发高热死了。 在那种地方死个把人,根本不叫事儿。但时安心多了个心眼,发现陆永华把一种药粉藏在床底的破罐子里。 她原本只是想试试那药粉。一想到那个梦,她就加大了剂量,把药粉倒在了稀粥里。 陆永华饭量大,平日就不让时安心多吃。那日也一样,一个人吃了一锅不说,还把时安心碗里的粥全吃了。 吃完他就睡了,半夜起高热,没挨到天亮,断气了。 于素君哭,“安心原先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哽,忽然想起当日时安心使计差点害死黄思凝。 哭不出来了!只怕她对这个女儿一直都是一知半解。 唐楚君安慰她,“别多想,你已经做了该做的。当日我们一再说起这个姓陆的有心上人,安心觉得我们诋毁人家,死活不信邪。” 第1620章 第1620章 时安夏却道,“那个梦,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的因果。” 前世他杀她一次,今生她杀他一次。很合理。 但这堵南墙撞得也太惨烈了,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 据说陆永华的母亲得知儿子的死讯,也疯了。 陆家九代单传,这是彻底完了。 世上,少了一门祸害。前世起码还留了个血脉,今生那是真的断子绝孙。 但时安心这条漫长的路还没走完。她选择跟了那个吏役,寻得一些轻省活儿。 吏役一辈子生活在底层,见时安心这种京城贵女主动贴上来,自然心花怒放。 然,那地儿高热频发,吏役也死了,没起一丝水花。此乃后话,日后不表。 于素君到底没开口,求时安夏母女找明德帝赦免时安心的罪,让其回京。 她来说这些事时,心里充满着痛苦和悲伤。 那怎么说也是她养大的女儿。听说在漠州受那么多苦,她心里难过得紧,当时是打着主意舍下脸皮来求一求的。 可把事儿说完以后,于素君却平静了,也理智了,还惊出一身冷汗。 人情越用越薄是其一。人和人之间须懂得分寸,不是什么事都好开口索取的。 正如当年她慌乱之下,求了时成逸救自己于火海。尽管她一再说服自己,楚君姐姐已经嫁人了,而她又不认识别的外男,只能求到时成逸跟前。 可事实上,她是暂时脱离了苦海。然而在她内心里,一直藏着偷了楚君姐姐东西的卑微。 且那些相熟的姐妹,但凡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不赞同。 尤其是郑巧儿早些时候一直不待见她。究其原因,正是因着天下男人那么多,你非得选一个唐楚君当初心仪的男人来嫁,让人膈应。 于素君对于这件事无比后悔,特别是在经历过时成逸口出恶言之后,她就彻底心凉了。 另一个原因,则是于素君讲着讲着就毛骨悚然起来。 若时安心大赦回了京,见着侯府风光无限,如日中天。见着她母慈子孝,对小女儿时安雪宠得不行,会不会心思一歪,让他们全体发高热,一窝端了? 这个念头一起,于素君不哭了,连眼神都凌厉了几分,“不说安心了。咱们该做的都做了,也没什么好后悔。” 时安夏:“!!!” 我连拒绝的说辞都准备好了大伯母真是好生通透的人啊。 唐楚君:“” 还真怕于素君开口让她找明德帝办事儿。她从答应等明德帝那日起,就给自己立下个规矩,绝不开口求他办私事儿。 尤其她现在才知道,明德帝其实早在当初处理时安心的时候,已经是网开一面,让时成逸降职代时安心受了过。 否则搅乱科举那么大罪,凭什么还让时安心活着? 于素君利落回家去了。 那会子时成逸正在教女儿看账本,见到于素君红肿着眼睛回来,便知她去了少主府。 他放下账本,让女儿先出去,这才抬起头道,“素君,不必去求人赦了安心” 第1621章 第1621章 于素君静静立于屋的中央。 那时暮色沉沉,暗影四合,将她笼罩在幽幽的阴影里。 她的声音凉得可怕,“夫君说与我听,难道不是想借我的嘴,去求一求夏儿吗?” 差点就着了道儿,还好反应过来了。 时成逸涨红了脸,“胡说八道,我岂有这个意思?” “没有最好。”于素君从未有过的淡漠,撂下四个字,转身就出去了。 时成逸静静望着妻子的背影,说不出的委屈和难过, 原来失去一个人,真的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往后再怎么捂,也捂不热了。 他其实真没想过让于素君去找门路求情。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女儿安心能活下来,明德帝早就已经网开一面。 时安心原本不该活着的。 最早他以为明德帝是因为时安夏的面子,后来他才知,也许更多的是看在唐楚君的面子上。 昨夜于素君听完时安心的遭遇,问他,能把实情告诉夏儿吗? 时成逸想了想,回她,“可以。” 分明是她自己提出来的事,现在却认为他是想借她的嘴,去求夏儿想办法救安心。 时成逸的心像被人划开一条口子,渐渐渗出血来。原来,被人冤枉是这样痛苦的感受。 他就忽然理解了,当初他那句“你就是没当心儿是亲生女儿”的杀伤力有多狠,有多扎心。 万般苦果,只能自己吞咽。时成逸坐在椅子上久久未动。 黑暗彻底笼罩下来,将他笼成一团黑色。 时云舟从书院回来了,进屋点了灯,恭敬唤他,“父亲,母亲让您去用晚膳了。” 时成逸努力扬起笑容,“好,这就去。” 隔日一个重磅消息传遍京城,云起书院一棵梧桐树底,另有乾坤。 树底为入口,底下是坚固的地底石室,里面埋着大批金银珠宝和玉器。 这个宝藏据史料考证,应该是前朝一个武将把搜罗的宝贝藏匿在此。 那时,国都不在这里。是后来因着碧霞关天然的屏障,才使得帝王迁都于此。 再后来,武将造反被诛族。这处宅子就分给了建安侯府的祖上。 直到如今,这地底乾坤终于被发现了。由如今的建安侯时云起和长房时成逸一起将宝藏献于朝廷,以充国库,助皇上治国安邦,收复失地。 这消息一出,那些质疑时魏两家为皇商的人就通通闭了嘴。 试问这么多财富,搁谁家也不愿意上缴国库充公啊!时不时拿出来一点用,谁发现得了? 啧,要不说建安侯觉悟高,受皇上重用呢! 明德帝也在朝堂上表示“爱卿忠心可鉴”,不止封了建安侯时云起为“翰林学士”,还允其可自由出入四墨阁。 另外,明德帝还重新启用了时成逸。这也是时安夏所期望的。 她大伯父有能力,只要心不生歪,路不走偏,一步一个脚印,终究会为朝廷发光发热。 尽管职位低下,只是个典史,但还能入仕就很令时成逸惊喜了。 来之不易的仕途,他侄女重新给他铺好了。以后的路,要靠他自己走好。 第1622章 第1622章 除此之外,云起书院并入国子监,成为中央官学,也是北翼最高学府。 而国子监祭酒正是时云起。 纵观北翼整个历史,这个年纪的文臣有时云起如此成就的,绝无仅有。 他是北宣部尚书,是国子监祭酒,是翰林学士,是所有学子心中的向往,是纨绔子弟的榜样,是逆风翻盘的传奇。 京城百姓口口相传,京城世家集体麻了。 “时云起如同鬼魅一般乱窜。” “这是什么形容?时云起也是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好吗?” “屁!他都没正经读过几本书,忽然就冒出头了,忽然就惊才绝艳了,忽然就声名鹊起了。” “人家读没读书你能知道?都说了早年他被换的时候,是他帮那个死了的庶子代笔。人家一直很有才。” “不不不,光时云起有才是不够的。他真正强在有个好妹妹。他那个妹妹才是个人物,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他妹妹,他还是一团泥” 整个京城,议论时云起的话题几乎要盖过明德帝出征。 唐楚君坐着马车出行,一路都听到百姓说起她一双儿女。 马车里,还有女儿时安夏和儿媳妇魏采菱相随。 唐楚君回娘家,据说老国公唐颂林回来探亲。 唐颂林在乡下住了两年,老了,瘦了,像个粗野村夫。尽管他想摆长辈的谱,但如今护国公府没他说话的份。 巧的是,今日明家也上门来了。 郑巧儿亲自带人出去迎,丝毫没有护国公府主母的架子。 唐颂林牙酸,觉得郑巧儿没排场,上不得台面,堕了他护国公府的威严。 他那外孙女时安夏不是个好的,就跟透视眼一样把他看穿了,说,“外祖父是觉得大舅母不讲排场,上不得台面?那可是定国公府的嫡女,人家要什么排场?人家本身就是排场。” 唐颂林怄死,不想和外孙女说话。 但外孙女偏要和他说话,“咦,明家如今是‘富润男爵’,外祖父肯定也是觉得不够看的。没关系,明家不止有爵位,还有用不完的银子。对了,外祖父,明家还是皇商,您知道吗?” 唐颂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今日很热闹,明家留在京城的所有人都齐齐上门来做客。 唐楚君几人帮着郑巧儿热情款待明家人,无人在意角落里那个糟老头子唐颂林。 唐颂林原以为女儿是专来看他的,搞了半天,是为明家而来。 他很生气,却也没有办法。这已经不是他可以生气的时候了。 不止不能生气,连他女儿唐楚月的亲事,他也做不了主。 唐楚月拖了这几年,已然拖成个老姑娘。自从京城出了大事,那些早年她看好的勋贵一个个落马,连昌平王府都被抄了。 她那些昔日好友家里,也大多数因站队原因,或多或少受了牵连,全都被贬出了京。 唐楚月大受打击,彻底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不嫁人的准备,觉得以后跟着大哥大嫂猫在国公府过日子也可以。到时去慈幼院里领个孩子养在膝下,就当是自个儿的孩子,用来养老。 谁知这日明家是为着一个叫明思君的小辈,上门来向唐楚月提亲的。 第1623章 第1623章 唐楚月听到明家上门提亲的消息时,正坐在闺房窗前,手中捏着一卷未读完的诗集。 诗集合上,封面上赫然写着楚笙先生的名字。 “姑娘,夫人请您去前厅。”丫鬟莺儿兴冲冲来禀。 唐楚月微微一愣,手中书卷险些滑落。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明家?提亲?为我?” 莺儿点点头,脸上染满喜色:“是啊,姑娘,听说公子叫明思君,上次在前厅见过一次。您说有些眼熟,记不得在哪里见过。” “那个人啊。”唐楚月想起来了。按辈份论,她算得上是那位公子的长辈。 她提不起劲,出于礼貌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人未到,就听到父亲唐颂林高昂的声音传出来,“我护国公府的姑娘是要嫁高门大户的!你们明家就算封了爵,也一样门不当户不对!” 没有人回应。 又听唐颂林指责郑巧儿,“你安的什么心?就知道你当家以后,会趁机拿捏你妹妹的亲事!这亲事我不同意!” 唐楚月听得心头一滞,微微皱了眉。她不愿意大嫂因自己背负莫须有的骂名。 大嫂郑巧儿的声音:“各位见笑了,别往心里去。父亲这几年远离京城生活,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 这是在指责唐颂林像村野老头,说话不讲究,没有礼数。 唐颂林暴跳如雷。 时安夏安静看戏,和嫂嫂魏采菱相视一笑。二人吃着茶点,不打算掺和。 她也不知明思君为何看上了唐楚月,两个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人明家这是跟护国公府扛上了呢。 唐楚月拎着裙摆走入正厅时,屋子里一片尴尬的寂静。 唐颂林见小女儿进屋,神色傲慢得很,“月儿来了,让她自己表态!她自小锦衣玉食,娇养长大,岂可嫁商户!” 他这次回京,正是因为昔日旧友梁大人去了信,说要跟他结亲。想让他的小女儿,嫁给梁大人的小儿子。 虽然梁大人也退下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都好过商户明家。 况且唐颂林都已经口头允了亲事。现在明家横插一杠,他这老脸放哪里? 话说到这份上,连媒婆都插不上嘴,就感觉这桩亲事得黄。 唐楚月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一位年轻公子身上。上次匆匆一瞥,她还有点印象,且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不知在哪见过。 公子一袭青色锦袍,眉目清朗,神情温和,并未因唐颂林的无礼现出半分恼色和焦躁。 别的不论,明家在长相这一块是真优越。 唐楚月立于一旁,目光微垂,心中却暗自思量。她虽对婚事无甚期待,但见明思君如此气度,倒也生出几分好感。 她向各人行礼问好,才坐在了唐楚君身边。 那个空位,显然是留给她的。 唐颂林气呼呼,“月儿不要怕。你不想嫁,拒了就是。为父给你做主!” 第1624章 第1624章 郑巧儿也开口,意思相同:“楚月,你的亲事,你自己想清楚。没人可以阻拦你,也没人可以强迫你。” 唐楚月原本是不想嫁的。并非因为提亲的是明家,而是她已心灰意冷。 换句话说,她觉得外面的世界非常可怕,只有护国公府才是净土。 大嫂待人好。只要她不作妖,吃穿用度大嫂都不会苛待她。逢年过节出去玩,也会带上她。 家里侄儿们懂事。她买东西送他们,他们同样会回礼道谢。 尤其是唐星河,以前经常跟她对着干,现在也好言好语喊她“小姑姑”。 护国公府如今上下一团和气,再也不是以前那等勾心斗角的地方。 连丫环婆子们都没人拜高踩低,并不因她失势而有半分不敬。想必都是大嫂特意叮嘱过,连最不待见她的玉嬷嬷也对她和颜悦色了几分。 但唐楚月也知,一旦嫁人,与大哥大嫂离得远了,本来不多的感情也就淡了。毕竟她和他们中间隔着个血海深仇的朱氏。 她嫁了人,往后又以什么理由来亲近他们?唐楚月对这个家生出了微微的贪恋之情。 可此刻情况不同。父亲看不起明家,如果她说“不嫁”,势必助涨父亲傲慢的气焰,更是给明家难堪。 也是在这会子,唐楚月忽然想通了一点。明家是大哥的外祖家,如果她嫁到明家,才是跟大哥大嫂亲上加亲。 目光倏地变得有了神,声音也清脆高昂,“我愿意嫁。” 四个字一出,媒婆眉飞色舞,“哎呦,姑娘好眼光!我们明家这位公子啊,如今正在云起书院就读。他品端貌正,才学出众,家境咳富得流油啊!” 明思君闻言,起身踏前一步,向着唐楚月深深一揖:“谢姑娘厚爱。” 就在前一刻,他以为她会拒亲。没想到峰回路转,她竟然答应了。 唐楚月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回了一礼。 唐颂林坐在主位上,手中捏着一杯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抬眼看了看女儿,眉目阴沉,语气冷硬:“楚月,你可想清楚了?明家是商户出身。” 唐楚月抬起头,目光带了些挑衅:“父亲,女儿想清楚了。” 唐颂林冷哼一声,放下茶杯,声音里透出几分讥讽:“好!好好!” 若是倒退回去两年,唐楚月的亲事还真是唐颂林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决定。因为郑巧儿压根不会去插手唐楚月的任何事。 但近一年多,她们姑嫂亲近不少。主要是唐楚月听话,乖多了,性子也沉敛许多。 亲事是一个姑娘一辈子的大事。郑巧儿打算管一管,“我知道,父亲属意梁大人家的小儿子。前些日子,梁家上门求娶,被我拒了。” 唐颂林脸色难看,“你为什么要拒?梁家不比明家强太多了?” 郑巧儿沉吟道,“梁家强不强,我暂不置评。只说梁家那小儿子,前阵在青楼闹出那么大的丑事。但凡不瞎的权贵世家都不会把女儿嫁过去。不止梁家那小儿子不成器,就说梁家后宅也是一团乌烟瘴气。这就是父亲所说的强?” 唐楚月吓得果断摇头,“我死也不嫁梁家。” 唐颂林:“”脸涨得通红,好半晌迸出一句,“不嫁梁家,那也不能嫁明家!” 第1625章 第1625章 媒婆听到了权贵秘辛,脸色突变。她久经世故,十分有眼力见,管你吵死吵活,权当这桩亲事成了。 她唯恐生变,眼珠一转,笑容堆满面,脚底抹油告辞。临走撂下一句,“明家自当备厚礼前来下聘,绝不敢耽误良缘。” 她心中盘算,明家出手阔绰,此番保媒金定然丰厚,岂能因一个糟老头子生出风波误了自家财路? 待媒婆离去,厅中气氛一时沉寂。 唐颂林眉头紧锁,手中茶盏重重搁在几上,“旁的不说,单论辈份就不合适。你们差着辈儿呢。算起来,你还是明公子的长辈。” 外头传来一阵笑声,是唐星河来了,“自然是各论各!明家的辈份跟小姑姑何干?” 郑巧儿点头,“我家星河都明白,这辈份算不到楚月头上去。的确该各论各的,不然这京城里辈份难理清的,多了去了。” 唐颂林眉心微跳,气的! 他还想挽回颓势,做最后挣扎:“楚月,你可想清楚了?此事非同小可,莫要因一时意气,误了终身。梁家百年世家,底蕴深厚,到底不同。” 唐楚月垂眸回应,“我对明家原也不了解。可看大哥和长姐的人品,便知明家错不了。明家虽非显赫,却也清白,明公子品性端正,女儿愿嫁。” 唐颂林见女儿油盐不进,好半晌狠狠迸出一句,“有你后悔的时候!” 见唐颂林口口声声看不上明家,唐楚君没忍住,“父亲对明家到现在都恨之入骨,莫不是怕旁人议论您当初污了明家的银子?” 唐颂林气得脸色铁青,拒不承认,“我几时污过明家的银子?” 唐楚君可不惯着他,“您没污过明家的银子,那是怎么保住爵位不降爵的?又是怎么从这爵位上退下来的?父亲记性不好,要不要我当众给您回忆回忆?” 时安夏补了个刀,温温一笑,“外祖父,人要看开些才活得长久。您总惦记着头两年掏空护国公府捐掉的银子,不利于长寿啊。” 郑巧儿也冷冷道,“拜父亲所赐,如今的护国公府不过是个空壳子。也就您口口声声自以为是高门大户,要我说,还不如人家富润男爵府呢。最起码,明家有钱,前途不可限量。” 唐颂林见众人不理解他的苦心,十分怄气。 他分明知道长子唐楚煜仕途如日中天,怎可能如这些个妇人嘴里所说“护国公府是个空壳子”。 唐颂林气病了,卧床不起。 唐楚月尽孝侍疾,彻夜不眠,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只是,她趁着没人的时候对唐颂林说,“父亲莫装病,就算装病,在护国公府里也赖不了几日,您还得回乡下去养老。” 唐颂林一口恶气差点从头顶冲出来,“逆女!逆女!”他说着要抬手打她。 唐楚月没躲,反而凑近低声问,“我梦到母亲七窍流血来找我。我母亲是您害死的吧?” 唐颂林怒极,“胡说八道!” 唐楚月悠悠道,“我母亲做错了许多事,对不起大嫂,也对不起姐姐。以前我少不知事,我浑蛋,帮着母亲口出恶言。” 现在她知道错了。沉下心来,重新审视后,才知母亲的恶毒,以及自己当初想毁了夏儿是多么下作。 大嫂郑巧儿和姐姐唐楚君都讨厌她母亲朱氏,她认了,没什么可说。 第1626章 第1626章 她质问,“但我母亲没有对不起父亲您吧!” 这是她心里的疑团。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无声无息。 她一直怀疑母亲的死,跟父亲有关。 唐颂林一噎,“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杀了你母亲?”他抬手打了唐楚月一耳光,“你可真能想!我告诉你,她是气死的!她被活活气死了!” 唐楚月不信,耳光火辣辣的,也全然顾不上。 她就是觉得母亲是被父亲害死的,“就算气死,也是您气的她!” 唐颂林翻身坐起,目光阴沉,“还真不是!要真细究起来,她是被你们这几个不成气的东西气死的!也是被你那些个太争气的外甥和外甥女,还有你那出息的侄儿唐星河给气死的!” 他没说谎。 朱氏的确是被气死的。她自己生的儿女没出息,眼睁睁瞧着先夫人生的儿女,以及其后代一个比一个厉害,生生被气死了。 唐楚月想了想,信了。 她觉得要这么一说,就合理了。以她母亲的心性,还真有可能是嫉妒先夫人的后代强,而她和她的亲哥哥们全都是烂泥扶不上墙。 久久留在心头的谜团解开,唐楚月松快了不少。她懒得再去给父亲侍疾。 从小到大,父亲对所有人都冷漠。他其实只爱自己。 如此,也不配儿女给他尽孝。唐楚月心里丝毫没有负担。 郑巧儿来找唐楚月,将一份单子递给她。单子上面是朱氏的陪嫁,一直放在国公府的私库里没动过。 早先唐楚月的几个哥嫂来闹过,想要分掉朱氏的陪嫁,被郑巧儿强势打发了,只说早败完了。 如今她是一样不剩全给了唐楚月,另外还理了个单子也递过去,“这是我和你大哥给你的添箱,望你嫁人之后,能过得和和美美,一生平安顺遂。” 唐楚月手里握着单子,忍不住哭了,双膝一软,跪在郑巧儿面前,“大嫂,我舍不得您。” 郑巧儿笑,“舍不得,你就回来看看。院子都给你留着,什么时候回来都行。往后,心要摆正,别走歪了道。” 唐楚月的眼泪一直没断过,拼命点头,“我听大嫂的话。” 郑巧儿抬手想摸一摸唐楚月的头,终究缩回了手,“起来吧。” 唐楚月起身,有些患得患失,问,“大嫂,您说明家公子看上我什么了?只见过一面,他不会反悔吧?” 还没下聘,一切都有变数。她早前不想嫁,现在害怕父亲得罪明家,人家反悔不娶。 郑巧儿挑眉,“哪里只见过一面?你每月去的日月慈幼局不就是明家开的?明思君已经见过你许多次面了,你捐的银两,最后也到了他的手里。不然你以为他为何忽然上门提亲?” 唐楚月惊了半晌,总算想起明公子面熟的原因。确实在慈幼局见过,但她不敢盯着外男看,只远远匆匆一瞥。 却是这日傍晚,唐颂林遣人来叫她过去,“我想起来了,你母亲确实死得蹊跷,死因有疑” 第1627章 第1627章 岑鸢这几日军备忙,起得早。且天不亮,夜宝儿就在外头刨门喊起床。 时安夏也跟着起来。 岑鸢无奈将她按回温暖的被窝里,“天冷,你再睡会儿。” 时安夏顺势攀着他的胳膊不撒手,“我不困,想陪你用个早膳。” 岑鸢低头看着小娇妻,眼中带着几分宠溺,“天寒地冻的,哪怕再睡一个时辰也好。” 时安夏笑,“夜宝儿不允。” 许是听她这般说话,夜宝儿摇着尾巴拱开门进来,爪子刨开帐幔,半立趴在榻边摇头晃脑。 夫妻俩相视而笑。 岑鸢板着脸立规矩,“去!坐姿要端正!你又不是宠物犬,这般谄媚做什么?” 夜宝儿忙夹紧尾巴,退了一步,坐姿端正,令行禁止。 时安夏像个宠孩子的母亲,忍不住拍了一下丈夫的手,“现在又不是训练时间,你吓唬我宝做什么?” 她招了招手,“宝儿,过来,摸摸。” 夜宝儿左边歪头看了看岑鸢,怕! 右边歪头看了看时安夏,想! 到底没忍住,瞥着小眼神,贼兮兮地一步一步挪过来,坐姿还是端正,狗头却伸老长让时安夏摸。 时安夏揉着狗头,哈哈笑倒在榻上。 岑鸢无奈,也忍不住指着夜宝儿笑,“成精了你是!” “我们夜宝儿除了不会说人话,什么都懂。” 夫妻俩逗了会儿狗,双双下榻。 岑鸢替时安夏拢了拢衣襟,温声叮嘱,“你多穿些,莫要着凉。” 二人梳洗停当,用过早饭。 时安夏便站在檐下目送岑鸢带着夜宝儿出门,仍是那句,“夫君,我等你回来用膳。” 岑鸢站在晨光中应下,与眸色明亮温柔的小妻子道别。 行了几步,他又倒回来,走到檐下,当着北茴等人的面,低头亲吻妻子的额头。 北茴等人羞得都转过脸去。 时安夏也羞红了脸,却不像早前那样推开岑鸢,反倒大着胆子踮脚轻吻了一下他的脸。 他说,这叫早安吻。 她记下了。 待岑鸢走远,北茴才红着脸过来禀报时安夏,“夫人,护国公府那位姨小姐天不亮就来了。我安置在偏厅侯着。” “谁?”时安夏一时没反应过来,“唐楚月?” 北茴点点头。 时安夏想了想,“再摆个早膳吧。” 等唐楚月被领过来的时候,热气腾腾的桂花糕已端上了桌。 “先吃,省得你说,到我府上,我亏待了你这长辈。到时出去告我不敬老可怎生是好?”时安夏笑着端坐椅上。 唐楚月:“” 满肚子的话,被那抹笑,和这句“不敬老”给晃糊了。 她摇头,“我不饿。” 时安夏淡淡道,“你饿。”又补充了一句,“早膳有毒,你不敢吃。” 唐楚月:“” 这个坏姑娘啊!不怼我你能死是怎的? 第1628章 第1628章 她赌气拿起桂花糕吃起来,就着软糯小米粥,吃得香香甜甜,热热和和。 一肚子的话不止糊了,都快要忘了。 唐楚月吃了一整个桂花糕,才发现时安夏没吃,就那么坐在对面盯着她吃。 她忍不住顺口问了一嘴,“你怎的不吃?” “说了有毒啊,我为何要吃?”时安夏歪着头,笑得像只狡黠的扫尾子。 唐楚月:“” 又伸手拿一个桂花糕,反正都中了一次毒,也不介意再中一次。 时安夏见她吃饱了,起身道,“走吧,消消食儿,多走几步死得快。” 唐楚月站起来,半弯着的身子僵了一下,闷闷的,“夏儿,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说话?” “不能。”时安夏眸里闪烁着细碎温暖的光,分明是笑着的,“你大早上跑来我府上质问我,还指望我跟你好好说话?” “我还一个字都没说!”唐楚月气鼓鼓。跟这外甥女打交道,她从来没占到过便宜。 “你倒是想说来着,这不是被桂花糕毒哑了么?”时安夏走在前头,手里揣了个汤婆子。 入冬了,还没下雪,冷得刺骨,但瑞香花开了。她领着衰头耷脑的唐楚月去赏花。 瑞香花是西月前年就要求种植的。冬季开花,小花一团一团,紫色一片,粉色一片,白色还有一片。 远远看去,配上晨冬迷雾,极美。 除了美,它还香。未曾走近,一种很神秘的香味就飘过来,令人精神一震,顿时神清气爽。 西月之所以要种瑞香花,是因为它的花和根能入药,可活血散瘀止痛。除此之外,此花还能做香料和香囊。总之瑞香花全身都是宝。 时安夏一路给唐楚月介绍着,不知不觉已身在瑞香花的包围之中。 她扭过身来,似笑非笑看着唐楚月,“饭也吃了,花也赏了,要问就问吧。” 唐楚月:“” 她一路被时安夏牵着鼻子走,脑子里早就空白一片,几乎快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想了半天,才憋出几个没有意义的字,“那个,嗯,就是” 时安夏反问,“你信我说的,还是你父亲说的?” 唐楚月咬了咬嘴唇,“我自然是信你。父亲说,你给我母亲下了药。他肯定是骗我的,对吧?” 时安夏淡淡几个字,“他没骗你。” 唐楚月:“!!!” 眼泪忽然流出来,不知道是为了母亲,还是因为外甥女这般有恃无恐。 外甥女太嚣张了,哪怕骗她一下说没做过呢。 时安夏等她哭完了,才缓缓道,“就只会哭?难道你不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问问我下的是什么药?” “呜呜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下的是什么药?”唐楚月抽抽着问,眼泪又流出来了。 时安夏转过身去,声音极淡地反问,“如果我把你设计到梁大人小儿子床上去,你一觉醒来,天都塌了,整个人生都毁了。你恨我吗?” 唐楚月心头陡然一跳,“不,你不会这么做!” “你只需回答我,你会恨我吗?” “会。” “你会恨得想弄死我吗?” “会。”唐楚月拳头都握紧了,从骨头缝里生出了惧意,“夏儿,你不会这么做吧?” 她还有大好的姻缘,明公子就要来下聘了。可她相信,以她外甥女如今的权势,想要设计她易如反掌。 她就是那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一刀拍下去死了还好,怕就怕只是拍晕了,一刀一刀凌迟。 一想到那场面,唐楚月怕得忘了哭。 第1629章 第1629章 晨雾袅袅中,瑞香花影斑驳。 淡紫色的花朵簇拥在枝头。时安夏驻足花前,伸手轻抚一朵半开的花,触手生凉。 她声音冷而淡,“你母亲,就是这样对待我母亲的。那时,我母亲心里有人了,和你现在一样,等着心上人来议亲。可你母亲受你表姐朱熙瑶的唆使,设计了我母亲。” 唐楚月惊得不知说什么好。但她知时安夏没诓她。 她虽少不知事,但有些刻意忘记的片段此时还是隐隐约约想起来了。 那时她还小。母亲和表姐说话也不怎么背着她。 表姐朱熙瑶常在母亲跟前撒娇说,“还是姑母疼我!” 后来又在母亲面前生气抱怨,说,“那个死人木头就是不上钩!” 再后来,她还听到朱熙瑶哭着说,“姑母,那个死人木头又娶了别人,怎么办啊!” 母亲安慰朱熙瑶,“反正啊,该做的都做了。你就歇了心思算了,世间男人又不止这一个。” 时安夏伸手摘了一朵花,转过身来,“我母亲嫁我父亲,是你母亲一手算计。你说,这仇,我该报吗?” 唐楚月张了张嘴,想为母亲辩解几句。可话到嘴边,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该。” 怪不得长姐和离了。 怪不得这么多年,长姐轻易不肯回护国公府。 只因她母亲狠毒,以一种极度毁人又羞耻的方式,把长姐嫁给了不爱的人。 时安夏温柔地将紫色小花别在小姨的发间,声音也是温柔的,“光这一件事,与你母亲之间,我们就是不共戴天。更别说,她还吞了我母亲许多值钱的嫁妆。” 唐楚月知道那些嫁妆。当初有的藏在母亲私库里,有的送人了,有的当掉了。 其中那两把叫“日梭月梭”的古琴,还是被她送了人。 一件件,一箱箱,字画孤本,珠宝首饰,名砚名笔,玉石玉器,长长一串单子罗列得清清楚楚。 当时母亲急得跳脚,说,“那镇宅鬼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叫我把所有东西照单还回去。” 是的,一个月时间听来宽裕,其实是要人命的煎熬。那一个月,她母亲跟疯了一样,到处找人,把送出去的东西索要回来。 包括日梭月梭的古琴,唐楚月也被母亲逼着去要了回来。这是她当初算计想毁了外甥女的直接原因。 总之该得罪的人,全得罪了一遍。她母亲按单全部还了回去,怕得要死。 唐楚月的眼泪再次无力地流下,却不知道是为谁流,“所以,你下毒把我母亲毒死了?” “外祖父这么告诉你的?”时安夏摇头否认,“不,当然不是。下药毒死你母亲,那得多便宜她啊。况且我不愿意沾染杀业,会有因果报应的。” 唐楚月哭着不说话,继续听时安夏说下去。 她信时安夏不会说谎,也不屑说谎。 “我只是跟你母亲实话实说,我会让她今后的每一天,都活在恐惧之中。我还跟她说‘我们,不死不休’。” 唐楚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又忘了哭。 第1630章 第1630章 冬天,真的来了。 刺骨的!寒到了骨头缝里。 又听时安夏平静的声音响起,“我让我母亲扮成我外祖母的样子,向你母亲索要嫁妆,也向她索要孙儿的命。你知道的,你母亲给我大舅母用了碎骨散。我大舅母的孩子死的时候已经成型了,那是个男婴。” 唐楚月听得喉咙干涩,快喘不上气儿来了。 “你只是听听,就受不了了吗?”时安夏冷冷地问,“你可知,我大舅母当时是什么心情?” 唐楚月便是想起,昨日大嫂拿着母亲的嫁妆单子递给她的样子,又想起那些丰厚的添箱。 但最可贵的,是大嫂温柔的祝语,“望你嫁人之后,能过得和和美美,一生平安顺遂。” 唐楚月猛地蹲在地上,伤伤心心哭起来。 哭大嫂,哭大嫂肚子里的孩子。也哭自己,哭自己为什么有这样一个恶毒该死的母亲! 唐楚月知道大嫂昨天想摸摸她的头,可手伸出来又缩回去了。 她当时心里很失望。她一直想要亲近大嫂,想像外甥女那样依在大嫂跟前撒娇。 可她的母亲杀了大嫂的孩子。其实大嫂每次看到她,就会想起那个被下了碎骨散的孩子吧? 大嫂当时该多心碎啊!大嫂看到她,其实心里很难受吧?唐楚月的哭声漫出了一股莫名的悲凉。 时安夏的眼睛也红了,扭过头去,背对着唐楚月,声音仍旧冷淡凉薄,“我跟你母亲讲,那个死去的孩子托梦说全身都痛。中了碎骨香的人骨头寸寸都痛,你母亲知道的。 所以我也要让你母亲尝尝碎骨香的滋味儿。我要让她夜夜不成眠,亲耳听到自己的骨头喀喀作响,直至动弹不得。 我并不想你母亲死得太快,我只是想让她日日夜夜受碎骨之痛。 可她命好,没多久就死了。 其实,我还挺惋惜的。她,不该死那么快啊。我这仇还没报爽利呢。” 唐楚月惊恐万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继续嚎啕痛哭。 时安夏再次转过身来时,眸色已经十分平静。 她蹲下身子,温柔地撩起唐楚月散落的碎发,“小姨,我的解释你还满意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得这么清楚?” 她顿了一下,自问自答,“因为啊,你怂,又笨,不是我对手。就算让你报仇,你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唐楚月:“” 坏姑娘!你这个坏姑娘!看不起我! 时安夏又柔声道,“更因为你懂得明辨是非,不会听外祖父几句话撺掇,就嫁给梁大人家的小儿子,继而与我为敌,给我使绊子。” 唐楚月:“” 坏姑娘!你这个坏姑娘!好话坏话都被你说完了! 时安夏用手帕替她擦去泪水,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行了,冤有头,债有主。与你母亲的恩怨就到此为止。至于你,以后无论是我小姨也好,是我远房表嫂也好,只要你好好的,日子总归不会过得太差。” 唐楚月抽抽着站起身,脚麻了,一个没站稳,扑在时安夏的肩头,顺势抱紧,眼泪糊了人家衣裳,“夏儿,呜呜,夏儿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第1631章 第1631章 为什么会对一个仇人的女儿好?唐楚月百思不得其解。 她这次来也并不是理直气壮问罪,只是想亲自找外甥女问个清楚。 因为父亲说,她的母亲其实是时安夏下药给毒死的,还说她大哥大嫂也脱不开干系,不值得她信任。 为此,唐颂林列举了朱樱樱一系列反常行为,来证明这个结论。更说手里有证据,可以证明一切。 大抵唐颂林也没想到,唐楚月如此信任时安夏,会亲自跑来问一遭。 唐颂林恐怕更没想到的是,早在他被撵去乡下那会,唐楚月就被时安夏敲打过一番。 也是因着时安夏,唐楚月才彻底看清昌平王府的嘴脸,歇了嫁过去的心思。 若唐楚月当时不听话,嫁了昌平王世子为妻,如今应该是在流放地过着悲苦不堪的日子。 能对仇人的女儿做到这个地步,没有宽广胸襟绝做不到。唐楚月识好歹,记恩情。这一年多修身养性,夹着尾巴做人,反而沉敛端方了许多。 只要一想到嫁去昌平王府的后果,她就在心里把外甥女当神顶礼膜拜。 唐楚月问外甥女为何对自己好,倒也不指望对方回答。 毕竟她那外甥女一张毒嘴,开口就能噎死她。 但这一次,外甥女不止没呛她,还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外祖父误导你,无非是希望你与我们离心,顺带恨上明家,拒了这门亲。” 唐楚月不傻,“嗯。” 拒了这门亲,自然就会听从父亲的安排嫁去梁家。 她不明白,“梁家到底要干什么,这么大张旗鼓从乡下把父亲请回来?我大嫂都拒了这门亲,他应该知道咱们护国公府的态度啊。” 时安夏解惑,“梁大人的小儿子在青楼争风吃醋,惹了江湖上的人。结果人家二话不说,直接切了他的命根子。” “啊!”唐楚月面色一白,又一红,然后怒了,“那他梁家还敢上门来求娶我!真不要脸!” 这是想让我守活寡!这句话到底没说出口。羞! 早前那些污眼睛的图画可不是白看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时安夏忍着笑,说起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梁家老的虽然跟唐颂林一样被迫退了,但小的还有许多在朝堂走动,就把这事报了官。 报官归报官,但对外只说受了重伤,要官府捉拿凶手归案。 谁知凶手来无影去无踪,到现在官府也拿不了人。 这事拖着就拖着了,小儿子的亲事却迫在眉睫。越往后,伤情浮出水面,恐怕小儿子的亲事就越难了。 还不如趁早,一来二去,放眼京城,梁大人就把主意打到了唐楚月身上。毕竟像他儿子这种情况,往后是不能有孩子了,必须得有个体面家世的女子撑门楣。 梁大人对护国公府很了解,知唐楚月如今处境艰难。更知护国公府主母跟小姑子不和,恐怕早就想一脚把小姑子踢出门。 在梁家想来,他们的立场是为护国公府好,替对方解决了一个包袱。 () 第1632章 第1632章 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亲事,却是万万没想到被护国公府主母拒了。 梁大人气不过,才连着几封信去请唐颂林回京办事。 时安夏总结,“这其中梁家定是许了诸多好处,否则以外祖父那雁过拔毛的性子,不会如此积极。” 唐楚月听得脸色更白了,心也慌,“那父亲铁了心要把我嫁去梁家,夏儿,你说怎么办?” 时安夏笑,“再多的好处,都是建立在根基不毁的基础上。你回去试试毁他根基,说要把护国公府搅和到外伯祖父唐颂月手里去。” 唐颂月,唐楚月......光听听这名字取的,就知唐颂林有多糟践他二哥。 二人在瑞香花丛中说了会子话,套了词儿,又默了词儿,唐楚月就走了。 唐楚月回到护国公府,去见唐颂林时开门见山说,“父亲,要不咱们去告大哥大嫂和公主联手下毒害死母亲吧?如此一来,大仇得报,大家都落不着好。连星河那小子的前途也会受影响,呵......” 正装病的唐颂林闻言就是眉心一跳,眼皮也跟着一跳。 又听小女儿贴心地说,“父亲也不必忧心唐家就此没落,反正二伯就要回京述职了。没准二伯还能把唐家支棱起来,爵位也能给二伯。” 唐颂林听得脑子轰然炸开,继而怒意滔天,“这是什么狗屁话!” 他奋斗了一辈子,靠着长子唐楚煜和长孙唐星河,才把他二哥唐颂月的风头压了下去。 他一生讨厌的人很多,但他二哥唐颂月必定居首位。 唐颂林自小就在二哥唐颂月的阴影下长大。二哥有多优秀,就衬得他有多蠢,人家还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 他心里还有个结没解开,这也是他憎恶明家和先夫人明贞的原因。 因为一开始,明家就是冲着他二哥唐颂月来的。是因为得知唐颂月已娶了正妻,明贞才落他头上。 也是因为娶了明贞,唐颂林才成为世子,尔后袭了爵。他二哥因此气得离京去地方为官。 唐颂林晚年得女时,给小女儿取名唐楚月,就是为了恶心他二哥。 这一行为,一直被族人诟病。但他偏不改,心里暗戳戳爽。 反正上头没人压他,他想怎样就怎样,偏要这般取名。族老们又能拿他如何?他可是护国公,有正经爵位的。 如今唐颂林虽被皇上撸了爵位,但爵位好歹还在他亲儿子身上。 他和亲儿子的内部矛盾,说白了也是关起门来的账。若是他们自己打起来,没准皇上真会把护国公的爵位给了唐颂月。 这一想,唐颂林整个人都不好了......也不对,是整个人都好了,不生病了,利索下床。 唐楚月越发看不得老父亲这作派,又加一把火,“父亲,您要是不方便出面,我亲自去报官。您只要准备好证据,趁着皇上还在京城,一举把大哥全家拉下马。就算告不倒他们,母亲去世,大哥也需要丁忧。这一闹开,他就得回家来待着......” 一举把大哥全家拉下马!唐颂林一噎,那叫一个气啊。 他一直没对外公开老妻离世的消息,就是担心丁忧会把长子的职位给丁没了。 现在不止是丁忧,女儿还要去告状......唐颂林听得手都痒了,想打人。 () 第1632章 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亲事,却是万万没想到被护国公府主母拒了。 梁大人气不过,才连着几封信去请唐颂林回京办事。 时安夏总结,“这其中梁家定是许了诸多好处,否则以外祖父那雁过拔毛的性子,不会如此积极。” 唐楚月听得脸色更白了,心也慌,“那父亲铁了心要把我嫁去梁家,夏儿,你说怎么办?” 时安夏笑,“再多的好处,都是建立在根基不毁的基础上。你回去试试毁他根基,说要把护国公府搅和到外伯祖父唐颂月手里去。” 唐颂月,唐楚月......光听听这名字取的,就知唐颂林有多糟践他二哥。 二人在瑞香花丛中说了会子话,套了词儿,又默了词儿,唐楚月就走了。 唐楚月回到护国公府,去见唐颂林时开门见山说,“父亲,要不咱们去告大哥大嫂和公主联手下毒害死母亲吧?如此一来,大仇得报,大家都落不着好。连星河那小子的前途也会受影响,呵......” 正装病的唐颂林闻言就是眉心一跳,眼皮也跟着一跳。 又听小女儿贴心地说,“父亲也不必忧心唐家就此没落,反正二伯就要回京述职了。没准二伯还能把唐家支棱起来,爵位也能给二伯。” 唐颂林听得脑子轰然炸开,继而怒意滔天,“这是什么狗屁话!” 他奋斗了一辈子,靠着长子唐楚煜和长孙唐星河,才把他二哥唐颂月的风头压了下去。 他一生讨厌的人很多,但他二哥唐颂月必定居首位。 唐颂林自小就在二哥唐颂月的阴影下长大。二哥有多优秀,就衬得他有多蠢,人家还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 他心里还有个结没解开,这也是他憎恶明家和先夫人明贞的原因。 因为一开始,明家就是冲着他二哥唐颂月来的。是因为得知唐颂月已娶了正妻,明贞才落他头上。 也是因为娶了明贞,唐颂林才成为世子,尔后袭了爵。他二哥因此气得离京去地方为官。 唐颂林晚年得女时,给小女儿取名唐楚月,就是为了恶心他二哥。 这一行为,一直被族人诟病。但他偏不改,心里暗戳戳爽。 反正上头没人压他,他想怎样就怎样,偏要这般取名。族老们又能拿他如何?他可是护国公,有正经爵位的。 如今唐颂林虽被皇上撸了爵位,但爵位好歹还在他亲儿子身上。 他和亲儿子的内部矛盾,说白了也是关起门来的账。若是他们自己打起来,没准皇上真会把护国公的爵位给了唐颂月。 这一想,唐颂林整个人都不好了......也不对,是整个人都好了,不生病了,利索下床。 唐楚月越发看不得老父亲这作派,又加一把火,“父亲,您要是不方便出面,我亲自去报官。您只要准备好证据,趁着皇上还在京城,一举把大哥全家拉下马。就算告不倒他们,母亲去世,大哥也需要丁忧。这一闹开,他就得回家来待着......” 一举把大哥全家拉下马!唐颂林一噎,那叫一个气啊。 他一直没对外公开老妻离世的消息,就是担心丁忧会把长子的职位给丁没了。 现在不止是丁忧,女儿还要去告状......唐颂林听得手都痒了,想打人。 () 第1632章 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亲事,却是万万没想到被护国公府主母拒了。 梁大人气不过,才连着几封信去请唐颂林回京办事。 时安夏总结,“这其中梁家定是许了诸多好处,否则以外祖父那雁过拔毛的性子,不会如此积极。” 唐楚月听得脸色更白了,心也慌,“那父亲铁了心要把我嫁去梁家,夏儿,你说怎么办?” 时安夏笑,“再多的好处,都是建立在根基不毁的基础上。你回去试试毁他根基,说要把护国公府搅和到外伯祖父唐颂月手里去。” 唐颂月,唐楚月......光听听这名字取的,就知唐颂林有多糟践他二哥。 二人在瑞香花丛中说了会子话,套了词儿,又默了词儿,唐楚月就走了。 唐楚月回到护国公府,去见唐颂林时开门见山说,“父亲,要不咱们去告大哥大嫂和公主联手下毒害死母亲吧?如此一来,大仇得报,大家都落不着好。连星河那小子的前途也会受影响,呵......” 正装病的唐颂林闻言就是眉心一跳,眼皮也跟着一跳。 又听小女儿贴心地说,“父亲也不必忧心唐家就此没落,反正二伯就要回京述职了。没准二伯还能把唐家支棱起来,爵位也能给二伯。” 唐颂林听得脑子轰然炸开,继而怒意滔天,“这是什么狗屁话!” 他奋斗了一辈子,靠着长子唐楚煜和长孙唐星河,才把他二哥唐颂月的风头压了下去。 他一生讨厌的人很多,但他二哥唐颂月必定居首位。 唐颂林自小就在二哥唐颂月的阴影下长大。二哥有多优秀,就衬得他有多蠢,人家还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 他心里还有个结没解开,这也是他憎恶明家和先夫人明贞的原因。 因为一开始,明家就是冲着他二哥唐颂月来的。是因为得知唐颂月已娶了正妻,明贞才落他头上。 也是因为娶了明贞,唐颂林才成为世子,尔后袭了爵。他二哥因此气得离京去地方为官。 唐颂林晚年得女时,给小女儿取名唐楚月,就是为了恶心他二哥。 这一行为,一直被族人诟病。但他偏不改,心里暗戳戳爽。 反正上头没人压他,他想怎样就怎样,偏要这般取名。族老们又能拿他如何?他可是护国公,有正经爵位的。 如今唐颂林虽被皇上撸了爵位,但爵位好歹还在他亲儿子身上。 他和亲儿子的内部矛盾,说白了也是关起门来的账。若是他们自己打起来,没准皇上真会把护国公的爵位给了唐颂月。 这一想,唐颂林整个人都不好了......也不对,是整个人都好了,不生病了,利索下床。 唐楚月越发看不得老父亲这作派,又加一把火,“父亲,您要是不方便出面,我亲自去报官。您只要准备好证据,趁着皇上还在京城,一举把大哥全家拉下马。就算告不倒他们,母亲去世,大哥也需要丁忧。这一闹开,他就得回家来待着......” 一举把大哥全家拉下马!唐颂林一噎,那叫一个气啊。 他一直没对外公开老妻离世的消息,就是担心丁忧会把长子的职位给丁没了。 现在不止是丁忧,女儿还要去告状......唐颂林听得手都痒了,想打人。 () 第1633章 第1633章 唐颂林苦啊。他只是想把女儿嫁到梁家去而已,哪里是想追究老妻是怎么死的。 他就不明白,梁家哪里不比明家好呢?人家百年世家,虽然梁家现在没几个有出息的,都比不上他儿子唐楚煜能干。 但人家底蕴在那摆着,错不了。况且梁家许诺他丰厚的谢礼,十分可观,单子都好长一串。 唐颂林沉着面色,想了想,安抚女儿,“莫要沉不住气。这件事,需得从长计议。” 唐楚月如今只惊奇,为什么她老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跟外甥女预估的一模一样? 果然啊,不能与外甥女为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唐楚月压下嘲讽,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女儿没法沉住气。既然父亲言之凿凿有证据在手,那还担心什么?身为女儿,我自要为母亲讨个公道,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说着,她就要出门报官去。 唐颂林脑子嗡了嗡,慌了,“回来!” 唐楚月驻足,却不回头,带着哭腔,“父亲别拦着我!我就是拼着不嫁人,也一定要让害死母亲的人付出代价。” 唐颂林没好气,狠狠闭了闭眼睛,“我没有证据。” 唐楚月这才回头,疑惑看着父亲,“您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 唐颂林恨不得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蠢女儿忽然变得不好拿捏也是很伤神的事。 但如今不是打人的时候。万一他这小女儿任性起来去官府一闹,自己这一脉可就真得给老二让位了。 他听说了,老二在外为官政绩不错,回京述职是要高升的。 唐颂林头几日还在得意,再高升能高得过户部尚书? 没错,只要他长子唐楚煜在那高位上坐着,唐老二就越不过去。 如此,他唐颂林始终就能压老二一头。在压老二一头上,唐颂林总是不遗余力。 且这件事比获得丰厚谢礼更加重要,绝对不能让小女儿出门报官。唐颂林拿定了主意,长叹一声,跌坐在椅上,“你母亲的确是被气死的,你也不要多想。” 唐楚月悠悠漫出一丝嘲讽的笑,“合着我母亲的死因,全凭父亲心情了?” 唐颂林:“......” 又见女儿忽然沉下眉眼,语气冷冽,“父亲究竟收了梁家多少好处,才舍得卖女儿?口口声声为我好,您去打听一下,梁家的小儿子到底伤在何处,伤有多重!但凡父亲能对女儿有一丝疼惜,就不会狠心推我入这火坑!” 唐颂林涨红了脸,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颤巍巍站起身,却因怒气攻心,摇了两下又跌坐回去。 他指着女儿,声音颤抖:“你!你!反了你了!” 唐楚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中泪意,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父慈,子方能孝。父亲难道还没察觉,您早已众叛亲离?您自私成性,处处算计,如今还有谁会敬您?谁还会在意您的死活?” 唐颂林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 他的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指节发白,仿佛在极力压抑内心的震动。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 一个!两个!全都忤逆他! () 第1634章 第1634章 唐楚君是这样!唐楚月也是这样! 没一个是好的! 唐楚月见火候差不多了,方敛了眉目,放出最后的狠话,“父亲最好不要再搞小动作!否则鱼死网破,我就是死,也不会嫁去梁家。还有,您也要保重身体。毕竟,我急着嫁去明家,不想再等一年的热孝期。” 唐颂林:“......” 这到底是咒他死,还是咒他不死? 望着小女儿头也不回的背影,唐颂林觉得......这是有高人指点。以他对唐楚君和唐楚月的了解,这两个女儿都不怎么聪明。 昨天唐楚月还一副头脑简单,两眼愚蠢的样子,怎的一夜之间变聪明了,就很不可思议。 他叫来侍候的王伯,让他去查查唐楚月的行踪。 王伯去了,很快就回来报,说据马车夫交代,小姐天不亮就去了一趟少主府。 唐颂林总算咂摸出味儿来,呵!果然是他那好外孙女啊。 他那蠢女儿唐楚君一向唯唯诺诺,当初也是忽然变得能说会道,性子凌厉起来。 从头到尾,包括他从高高的云端掉落泥潭,全是他那好外孙女的手笔。 唐颂林在乡下的日子一直在反复分析,自己一个护国公,好好的怎就一夜之间成了普通百姓,被放逐去乡下度日。 一夜之间,总是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唐颂林回了乡下。 不想斗了,斗不过。不能再贪恋梁家的好处了,徒惹一身骚。 他要保重身体,还想多活几年,至少能偶尔收到长子的来信,进一讲长孙唐星河的事。 他长孙唐星河才是他这一脉真正的传承,很快就要随皇上出征去了。 旁的,他不想再操心了,也操心不动了。 他怕再操心一点,就得去见祖宗了。 郑巧儿这日带着唐楚月来少主府玩,跟唐楚君道,“老头儿颓了,走的那日行将就木,整个人精气神都没了。” 唐楚君凉薄一笑,“他可撑着点吧,好歹等月儿出嫁再说。” 唐楚月是第一次跟长姐近距离接触,还有些胆怯,偎在大嫂身旁不敢搭话。 不过听长姐叫自己“月儿”,心里是暖烘烘的。一时想起母亲对长姐做过的事,心里难过极了,却也只沉在心里,不敢露在面上。 唐楚月是近日才悟,有些事虽然过去了,被人揭伤疤还是很痛的。哪怕她是心疼长姐,也切不可显露出来。 郑巧儿见她木讷,怕她拘谨,让她出去找夏儿玩。 待唐楚月走后,郑巧儿才低头对唐楚君笑语,声音极小极小,还用手捂了半边,生怕秘密传出去,“不知老头儿等不等得到你嫁给皇上,哈哈,我都迫不及待想看那一幕。天晓得,我从没那么盼着老头儿能长命百岁。” 唐楚君脸红地瞪她一眼,“你别到处宣扬。” 郑巧儿闻言美眸一瞪,“我是那么大嘴巴的人吗?我跟你说,你那木头哥哥都不知道这事!你说我嘴严不严?” () 第1635章 第1635章 姑嫂俩没说上几句话,唐楚君就被北宣部派人上府来请走了。 同时被请走的,还有于素君。 那会子于素君正眼睛通红,伏案画稿。 原本时成逸重新入了仕途,还等着跟妻子好好庆贺一番。 谁知人家日日没空,夜夜也没空,熬好几宿了。 时成逸跟个游魂似的,老在于素君跟前晃荡。 可没啥用。于素君偶尔抬头会敷衍地问一句,“夫君积食了?” 只有积食不消化才这么老晃荡,不然有毛病吗?要散步也去外头散啊。 时成逸有点小气闷,但没敢发作。 以前是于素君在他跟前小心着,如今反过来,换成他小心翼翼了。 但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啊? 当初不是她求着他娶的吗? 他对她有恩。以前相敬如宾时,他还光风霁月,脑子里不会冒出这种想法。 近日这念头如妖怪一般,时时窜出来,让时成逸心头窝火,又不敢发作,憋屈。 连时云舟兄妹俩都看出他的不对劲,郑重提醒,“父亲别去扰母亲,母亲在做正事。” 时成逸不以为然,觉得画画玩也不该影响吃饭睡觉,更不该影响夫妻间的交流。 哪怕是吵个架呢。 人家现在连架都不跟他吵了,没空。 时成逸摇摇头,忙自己的去了。 等他忙完,就听说北宣部来人把妻子请走了。 他就不明白,一个女子不在内宅操持,整日瞎忙什么。 时成逸如今既要忙家族的事,又要忙朝廷的事,才是真的需要忙的那一个。 为了修复夫妻感情,他每日都早早回家。结果......妻子比他还忙。 唐楚君和于素君去到北宣部时,里面许多官员才知,不止“雪舟夫人”是女子,搞半天“楚笙先生”也是女子。 且北宣部已不是当日才十几个人的北宣部。如今抽调了大半翰林院的官员,还从各书院抽调了有能力的学子进行编外辅助。 上下合计,在北宣部任事者,竟已达两百人之多,直逼最鼎盛时期的户部人数。其中不乏楚笙先生和雪舟夫人的推崇者。 看着两人被领去议事厅,大家纷纷议论开了。 “那真的是楚笙先生?不能吧?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子。” “迂腐!听人家叫‘先生’就先入为主认为是男子,你不长眼睛看文章的吗?那笔风分明就是女子,哪个男子写文会那么细腻?” “有,黄大人。” “黄大人雌雄难辨,不算。” 更惊的是,有人认出来了,“那,那,那个......不是咱们北宣部尚书的母亲吗?” 集体沉默一阵后,有人补充,“咱们尚书大人的母亲,那不就是户部尚书唐大人的妹妹吗?” “你们是不是眼睛花了啊!怎么可能是咱们尚书大人的母......”话没说完,就见他们尚书大人亲迎出来。 “母亲,大伯母。”时云起匆匆行了一礼,“今日要紧急定一部分稿,所以急着请你们亲自来一趟小作修改。请跟我来。” 原来,二人的文稿和画稿会合作单出书册,负起宣传明德帝出征的责任。 楚笙先生现在行文简单朴实,言之有物,百姓一看就懂。相较于晦涩难懂的诗,她的文风最适合做宣传。 另外,雪舟夫人更是重中之重。她的画风简洁明快,线条流畅。 能引人发笑,又能让人深思。 () 第1636章 第1636章 画宛国君臣的丑态和残暴无能,也画明德帝的英明神武,北翼王军的威武雄壮。 画北翼少年唱着“少年说”,也画北翼将士奋勇杀敌的英姿。 画北翼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景象,也画宛国统治下失地百姓的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悲惨生活。 即使百姓目不识丁,也能一眼看懂画中要表达的意思。若有人识字,读一读画作的配文,更是倍受鼓舞,心潮澎湃。 书册定名为《北翼天子镇国门》。 楚笙先生和雪舟夫人,双剑合壁,成为北翼出征的先锋利器。 待北宣部尚书大人领着二人进入议事厅后,外头炸开了锅。 “所以......楚笙先生是尚书大人的母亲,雪舟夫人是尚书大人的大伯母。” “有才能的人全聚在了一家。” “时家烧了什么高香?” “时家祖坟冒青烟啊!” “青烟冒了一半,灭了。时家老二没出息,把媳妇儿弄丢了......” 众人议论归议论,活儿没少干。当然,忙起来也就闲话不了多久。 闲话就是闲话,闲话终归是要长翅膀往外飞的。只是飞得不多,隐隐约约。 但楚笙先生有多重身份,且每个身份都尊贵,传得少,仍旧隐秘。 倒是雪舟夫人被传得更多,且传言多是温和善意,赞她才华出众。更有甚者猜测,这可能是北翼又一个被委以重任的女官。 当天晚上,于素君让人回家知会了一声,说,忙,会在北宣部通宵赶画稿,就不回来了,勿念。 时成逸憋了一肚子气,彻夜难眠。次日当值时,许多官员都用莫名羡慕的目光看着他,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还有人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仁兄好福气。” 时成逸:“......” 莫名其妙! 然后他就让小厮去打听了一下。 小厮回来禀报:夫人跟楚笙先生昨夜呆了一宿。 时成逸登时脸就绿了。 心头翻江倒海,怒海波涛拍岸。 怪不得对他这般冷淡! 从未有过的愤怒和伤心,对,从未有过。 比当初知道唐楚君嫁人还要伤心的一种痛。 这女人是要让他蒙羞啊! 分明当初是她求着他娶的啊,怎能这般对他? 但见打听消息的小厮露出了一个卖关子才有的诡笑,“爷,您猜楚笙先生又是谁?” 我管他是谁!时成逸铁青着脸上了马车,直奔北宣部,把小厮扔在当场。 小厮的笑凝在了脸上,似乎,好像,妈呀,闯祸了? 他是费了很大功夫才打听到的秘密呀,那楚笙先生竟然是曾经的时二夫人。 难道这不值得卖个关子吗?小厮发足狂奔,“爷,爷,等等小的!小的有话说啊啊啊......” 追不上了。 马和时成逸一样,火急火燎,跑得快。 时成逸到北宣部门口时一问,方知夫人走了。 还是和楚笙先生一起走的!两人同乘一辆马车! () 第1637章 第1637章 时成逸一向缥缈淡定的性子,崩碎了,此时扛起大刀杀人的心都有。 “追!” 马车夫继续赶马狂奔。 小厮捂着肚子好不容易追到北宣部门口,只看到他们家马车的屁股。 不行了,他跑不动了。扶着墙根蹲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就感觉自己抖个机灵很有可能抖马腿上了。 那会子北宣部门口又来了一辆马车,正是时成轩。 他也不知道从哪听来一嘴长了一半翅膀的谣言,大抵几个关键词,就是“时云起的母亲”,“时云起的大伯母”,还有“楚笙先生”以及“云舟夫人”。 得,四角关系构成!但凡时成轩有点脑子分析一下,就不至于产生任何误会。 但他哪有脑子?他只有一个想法,担心前妻受骗上当。 那些一肚子酸文腐诗的文人坏起来,可比他这种胸无点墨,头脑简单的人坏多了。 他那前妻脑子也简单,根本不是坏人的对手。 时成轩听说楚笙先生来了北宣部,也火急火燎要来会一会。 至于为什么要会一会?他的想法很单纯,就是仗着他儿子是北宣部尚书,来敲打敲打楚笙先生:离唐楚君远点! 时成轩一来,就亮明了身份,“把你们尚书大人叫出来,我是他父亲。我有重要事情找他。” 尚书大人的父亲驾到,守门侍卫还是很给面子,当即就为他通传了。 但没一会儿,里头出来个官员回复:尚书大人没空,正忙得脚不沾地。 时成轩灰头土脸,只得黑着脸问,“那楚笙先生呢?” 官员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一板一眼回答,“楚笙先生与雪舟夫人一起走了。” 时成轩心头炸了,替前妻不值。这个楚笙先生绝不是个好东西,又和雪舟夫人搞上了,还不如他这个纳小妾的呢。 最起码,他都是明着纳妾,可不像那个人背地里乱搞。 他绝对不能让他孩子的母亲深陷泥泞,就算要找也找个比他好的吧? 官员还补充了一句,“他们的马车刚离开一会儿,您可能还追得上。” 他们!他们的马车! 所以这俩贱人是乘一辆马车离开的?嗯,好样的!时成轩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让前妻看清楚这厮到底是什么狗模样。 追! 时成轩这辈子可能是第一次,跟他哥时成逸向着同一个目标狂奔而去。 且,哥俩都是炸了毛的。 当时成轩的马车追上时,楚笙先生的马车正被时成逸的马车逼停在官道上。 哥俩一前一后,把楚笙先生的马车夹中间了。 马车是北宣部的马车,车夫是北宣部的马车夫。 这马车夫叫刘广,虽然不属于正式官职序列,但大小也是北宣部雇佣的吏员,领的也是北宣部的俸禄。 刘广起初以为遇到了匪人,心里有些发怵。 想着车里坐着的可不止是两个普通女子,还是他们北翼的宝贝。他必须舍身保护,不让她们出一丁点差错。 但又想着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京城官道上,哪来的匪人? 刘广这边做着心理准备,脑子里已经翻滚了好几个方案,猛地把车停下,正准备让两个女子先跑。 就看见前面马车帘撩开,一个男子在马车几乎未停稳的时候跳下,大步而来。 刘广不认识时成逸,自然上前阻拦。又见对方是斯文人,倒也放下心来。 () 第1638章 第1638章 他自认单挑的话,能打十个这样的。不由得底气足了些,扬声问,“来者何人!” “走开!”时成逸几乎难以维持住平日的风度,越不过去马车夫,只得厉声喊,“于素君,你出来!我都看见你了。” 马车里,唐楚君和于素君起初也是吓了一跳。 马车毫无预兆骤停,使她们心生不妙。 她们也以为遇上了匪人,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抱在一起。 于素君还低声叮嘱,“姐姐,一会儿我出去应付,你跑。” 唐楚君瞪她一眼,“鬼话!你孩子还小,又有夫君。我孩子都大了,孤家寡人一个。我应付,你跑。” 两个女子在生死面前正上演催泪戏码,就听见那声“于素君你出来”,生生逼退了两人的眼泪。 面面相觑......时成逸? 不,还不止。又听到时成轩的声音传来,“大哥,拦住他们!看这俩贱人往哪里跑!” 于素君气得脸都黑了,一撩车帘,探身而出。 时成逸也气得脸都黑了。他是来抓妻子没错,但也听不得时成轩这货口口声声喊“贱人”。 大家齐齐诡异不动了,就像被凝住一般。 于素君和时成逸不动,是因为两人正对视呢。 目光滋滋的,冒着火。 一个冒火被吓一跳,且丈夫大庭广众下连名带姓喊她,实在是太不尊重她了。 另一个冒火妻子真的在里头......还发梢微乱,衣服都是皱的。 车夫不动是因为发现这两人认识,且看那架势,很可能是夫妻。 他不掺和了,但拦着的手没放下来。 时成轩不动,是因为忽然后知后觉想起来:啊呀,大哥在捉奸! 原来和楚笙先生在一起鬼混的人,竟然是大嫂!天啊!他时家的祖坟果然在冒青烟呐。 青,就是绿...... 也几乎是同一时间,三个人齐齐开口。 于素君居高临下问,“夫君何意?质问谁呢!” 时成逸质问,“你和谁在马车里,你心里清楚!” 时成轩掀老底:“大嫂和楚笙先生在马车里鬼混!” 现场那叫一个乱。 正准备出来看个究竟的唐楚君听到这几句话,又坐回去了。 呵!好玩! 她现身北宣部就知道“楚笙先生”这个身份捂不住了。 北宣部人员众多,口口相传,定会传得人尽皆知。但她怎么都没想到,会出现时家兄弟前后夹击的情况。 这会子是正午,官道上的行人和马车来来往往。就算没有围起来看热闹,但很显然,许多马车都停下不走了,遣了小厮们过来打探八卦情况。 如今有几个重要信息都传回各主子那去了,总结起来有几条。 一是时大人正在捉奸。 二是时大人的正妻与楚笙先生被堵马车里了。 三是时大人的弟弟帮着捉奸,兄弟俩感情很好。 唐楚君风姿卓绝撩开车帘,清冷的声音响起,“时成轩,我就是楚笙先生,你说谁鬼混呢?” () 第1639章 第1639章 唐楚君探身出马车的模样,配上那句“我就是楚笙先生”...... 惊艳之至。 熬了夜,未曾梳洗,略显疲态,连衣服都有褶皱。绝非她最美的样子,可偏生,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夺目。 时成逸惊愕,且不信。但他到底没好意思上去掀帘,看看里头还有没有旁人。 他要脸。只是好像现在脸也没有多少了。 时成轩惊愕,更不信。他冲过马车夫的防线,越过大嫂于素君,靠近马车将半掩的帘幔掀开。 用力过猛,车帘脱落。 马车里一览无余,连离得不远正瞧热闹的旁观者都看得清清楚楚。 里面除了这两个女子,再没别人了。 时成轩哭丧着脸,“原来,原来......楚君你自己就是楚笙先生啊?” 他那声音不大不小,足够打探现场八卦第一手资料的小厮们发挥想象,去给各自的主子复命了。 “我就是楚笙先生”,这句话迅速在京城发酵。 最妙的是,在场有一个专业散播八卦二十年的女子,正是礼部尚书彭大人的妻子钟氏。 她一向认真吃瓜,且严谨吃瓜,常利用手中资源还原瓜的真实原型。 是以当日,她就将“我就是楚笙先生”这句话进行了展开:北宣部正在紧急做一册叫《北翼天子镇国门》的宣传书画稿,绘画的是雪舟夫人,配文的是楚笙先生。 两人废寝忘食在北宣部忙了一宿,谁知被一个的丈夫及另一个的前夫误会了......可以说,钟氏基本完整还原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楚笙先生是时云起的母亲,这个话题瞬间席卷各大书院。 天呐,可算找到时云起才华横溢的出处了。 尽管传统文学的老学究们根本不承认楚笙先生的地位,各书院也不教新诗体,但这些都不影响楚笙先生如日中天,开创新诗体的文坛地位。 很多学子背着夫子悄悄看新诗,就觉得新诗很上头。 新诗看起来很简单,但要写好却不易。众多学子哪个没暗里模仿过? 更重要的是,《翼京周报》常刊登楚笙先生的文章。这算官方力推的方向。 新诗只是楚笙先生擅长的其中一种,更多的是人物小撰,百姓故事,以及踏遍北翼山河的风土人情。 很多人都是通过楚笙先生的笔墨,了解北翼各地风俗,人文趣事。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楚笙先生已经是众人心中高不可攀的存在。 而她,竟是时云起的母亲。母子传承,家学渊源啊! 整个京城都在热议唐楚君。 那些曾上门向唐楚君提亲被拒过的,尤其与有荣焉。 “看,我是被楚笙先生亲自拒过亲的!” “拒亲的是楚笙先生,那我就没什么好遗憾了。” “我确实配不上她。” “她是天上的月,我是地上的狗,只能仰头望啊。” 时家族长捶胸顿足:这个老二,怎的把如此光宗耀祖的媳妇弄丢了? 时家族谱:本来我能更亮一点,唉...... 黄醒月走出了一种六亲不认的步伐,就好像他提亲被允了一样。 () 第1640章 第1640章 定国公府次子郑涵煦,也就是郑巧儿的二哥,跑到少主府门前转了一圈又一圈,终究没有勇气敲门进去看一眼。 且在门口转悠的,又何止他一个? 大家都转悠,谁也不敢敲门。 终究那个女子活成了众人心头的白月光。 明德帝也刚熬夜从军营回宫,没歇两个时辰,一觉醒来,就听说......他家君儿的隐藏身份曝光了。 全赖时成逸两兄弟! 时成轩干点浑事,他能理解。怎的时成逸也这般浑? 齐公公绘声绘色,讲得口沫横飞,就好似他也在场亲眼所见。 他笑弯了眉,尖细着嗓音尤其喜感,“嘻嘻,听说时家两兄弟当时脸都绿了!” 小树子正侍候明德帝梳洗,没忍住插了句言,“脸绿了打什么紧,脑袋又没绿。依奴才看,雪舟夫人应该好好收拾收拾她那小心眼的夫君了。” 小树子可是顶顶迷雪舟夫人的画,那画能讲故事,他看得懂。 可爱看了!很上瘾。 明德帝听了只是笑。 光有胎记顶什么用?还得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那点少时情意的光环估计也弄没了。明德帝心情暗戳戳好,对此事不予置评。 另一头,于素君回家就睡下了。 时成逸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也没敢去敲门,最终还是回了书房。 那抖机灵的小厮跪在书房门口,哭丧着脸求罚。 时成逸没罚他,是他自己要跪。 时成逸并未责怪小厮。 他知是自己的问题。 他独自坐在书房里反省,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爱重妻子,才会忽然失控。 抑或是他一直觉得妻子应该爱他,应该顺他敬他,是以有恃无恐。 当这份倚仗变得薄弱时,时成逸就愤怒了。 尤其发现妻子已不止是在后宅转悠,而是行过山河万里,看过最美世间风景,后宅已经关不住了......这个发现令他更加慌乱。 再加之早前犯错,心里本就生了乱子,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绝境。 妻子才华横溢,并因此为国效力大放光彩时,他还在默默无闻做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时成逸内心很慌。越慌,越怕失去。 而另一头唐楚君也去歇着了,懒得理跟屁虫时成轩。 此刻时成轩正在女儿的院子里诉苦加埋怨,“都怪黄大人!是他误导了我!” 没得到女儿的应和,他又气鼓鼓道,“还怪你哥哥,上次我跟他说‘楚笙先生跟你母亲有染’,他就不会张嘴跟我解释一句,说你母亲自己就是楚笙先生?” “嗯,出了事,都怪我哥,怪黄大人。”时安夏没好气,“反正怪天怪地怪冬天太冷怪夏天太热,就是不会怪自己。” 时成轩冷,抢过女儿手中的汤婆子抱着打哆嗦,“不是呀!我也怪自己不该掺和时老大捉奸,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们兄妹事事瞒着我!我要是早知道......” “你要是早知道,只怕‘楚笙先生是你前妻’这个话题早就安排上了。”时安夏瞪他,“坐好,别抖腿!” () 第1641章 第1641章 时成轩坐正坐好,不抖腿了,却委屈,“夏儿,我是你父亲,你不能用这种口吻训我。” 跟训儿子似的,到底我还是不是你爹? 你还知道你是我父亲?时安夏看着蠢爹气笑了,“多余的,你耳朵没听起茧,我都说烦了。你呢,日后少在母亲面前转悠,她看见你心情就不好。” 时成轩耷拉着脑袋,“我是担心她吃亏嘛。” 他要不担心前妻吃亏,能闹出那么大笑话吗?能掺和时老大捉奸吗? 他如果不掺和,这会子他能亲自上门去看时老大的笑话呢。 时成轩偷瞄时安夏,“其实你大伯父那人,也没那么好。” “管好你自己,少说旁人闲话。他再不好,也比你好。”时安夏沉了眉眼,“至少你把我弄丢了,是大伯父把我找回来的。他这份恩情,我记一辈子。” “怎么是我把你弄丢了呢?”时成轩一哽脖子。 “温慧仪不是你的妾?”时安夏闭了闭眼,手上事情还多,哪有功夫坐在这陪她蠢爹唠家常,“你赶紧走,晚了母亲要打人。” 时成轩一想起前妻现在那彪悍模样,打了个冷战,“走走走,我这就走,汤婆子我带走了啊。” 时安夏不再回话,也不送他出门。 时成轩一步三回头,坐着马车出了少主府。马车经过侯府门口而不入,直接去了顾娘子那里。 当晚又喝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顾娘子陪他喝酒,好生羡慕,“你说你哭什么?放眼京城,不,不对,放眼北翼,还有比你更幸运的人吗?前妻,儿子,女儿,每一个人放在别家,都够光宗耀祖好几辈子。你一个人,集齐了全部。” 她真就没见过比他运气更好的人了。傻人有傻福,说的就是他。 时成轩哭,“可她不要我了!你也会说那是‘前妻’,前!懂吗?呜呜呜......她真的不要我了!” “她不要你是应该的。”顾娘子淡淡道,“你配不上她。她在你跟前过得不好,明明是颗明珠,到了你手里就蒙了尘。你束缚了她啊。她是因为离开你以后,才光彩照人。你应该庆幸,她没有因你而埋没。” 时成轩一哽,“你到底是哪头的?” 顾娘子一笑,“我不是哪头的。但我这一年多,总看楚笙先生的诗文,早已倾心。” 从一个人的诗文,倾心这个人的人品。这是顾娘子对楚笙先生的迷恋。 对,是迷恋。她能背诵楚笙先生的每一遍诗文,包括写唐星河的小撰。 她喜欢楚笙先生笔墨下的世界,如万千繁花绽放。她也喜欢楚笙先生笔下的人物,鲜活而胸怀大义。 顾娘子集齐了楚笙先生所有发表过的诗文,那是属于她心灵的慰藉。 顾娘子可以没有男人,但不可以没有楚笙先生。这一两年,她就靠着楚笙先生的文续命呢。 她一直觉得自己早已是行尸走肉,在金银的世界里染了满身铜臭。 她重新活过来了,是因为那些诗文净化了她的心和人生。她感觉自己无比富足。 顾娘子早前不知道唐楚君是楚笙先生,现在知道了,心头已经热了一整天。 就是忽然发现高不可攀的神明,原来就是身边的人。激动之情,不可名状。 她感谢命运让她认识时成轩。没有时成轩,她哪里能认识楚笙先生? 顾娘子高兴地仰头一饮而尽,泪盈满眶。 时成轩看着顾娘子开心,又哭了。这一次,他哭的是前妻跟他抢女人。 对于顾娘子,早前他是起了心思的。这种心思,无非是露水姻缘。 () 第1642章 第1642章 顾娘子美得精明,跟唐楚君不同。他也喜欢的。 但顾娘子跟普通女子的确不可同日而语,放任他,放纵他,对他的小心思视而不见。 却是一直真诚待他。在他最失意时,也一直是她陪在身边。不为别的,只因他在她最难的时候伸出过援手。 他和她,从未逾越过。 不是他不想,是她有分寸。 当初时成轩一直想把顾娘子拐上床,她却一直如一面镜子映出他的丑态。 顾娘子早年辛苦,在外做生意,练就深不可测的酒量,更练就圆滑应付各种男人的手段。 她从不委身于任何男人。这才是顾家强大的地方,因为她就是自己的后盾。 时成轩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才慢慢歇了龌龊心思,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变成一张干净的白纸。 他可以在顾娘子面前,肆无忌惮谈起前妻。 如今,是顾娘子在他面前肆无忌惮谈起他前妻。 听起来是同一个话题,又好像不是同一个话题。 时成轩醉得不省人事,被小厮扶入卧房。 顾娘子摇摇头。这男人酒量不行啊! 她比他多喝许多杯,都丝毫不见醉。 她回了自己的屋子,翻开楚笙先生写过的诗文,轻轻读出声来。 听见老嬷嬷进来,顾娘子合上诗文。 老嬷嬷说,“夫人,今日大小姐出门,按照您安排的引导,她碰上了驸马。大小姐躲了,未曾上前问安,绕道而行,没生出任何事端。” 顾娘子点点头,“珠儿是个聪明人,想通了就好。让她收拾一下,明日随商船去往长安郡。” 老嬷嬷应声是。 顾娘子又道,“我记得库里还有几匹最好的雪绒缎,全给我找出来。我要送人。” 想了想又道,“寒霜锦也要。” 寒霜锦最适合做官服,楚笙先生迟早会被朝廷封为女官,她应该早早预备起来。 既然常服礼服都备了,那配套里衣也做起来吧,“对了,冰蚕绸也要。” 冰蚕绸不冰,轻薄保暖,采用特殊蚕丝织成。整个北翼都没几匹。 所有好东西,都给楚笙先生备上。顾娘子内心一片火热。 唐楚君收到顾娘子的厚礼时,正跟姚笙及女儿时安夏在暖阁里叙话。 “顾娘子这是什么意思?送这么好的东西。”唐楚君看着桌上一摞价值不菲的稀有布匹。 姚笙猜测,“莫不是替时二爷道歉来的?” 时安夏摇头,“顾娘子不是那种没有边界感的女子。” 虽然她不知道顾娘子的用意,却仍是觉得顾娘子断然不可能因为时成轩送上厚礼示好。 几人没琢磨出味儿。时云起来了,带来一个消息,“顾娘子捐了十万两白银入北宣部,专门印制《北翼天子镇国门》......” () 第1643章 第1643章 印制一本《北翼天子镇国门》这样的画册,先是需要唐楚君和于素君定出画稿样式,再由大量的雕刻师在木板上进行细致的分版雕刻,然后上墨印刷,最后晾干装订完成。 这听着容易,其实非常耗时耗物耗人力。 尤其这本册子是作为先锋武器使用,数量和速度都要求极致,更是增加了难度和预算。 如今朝廷到处都是用银子的地方,粮草兵器战马无一不耗资巨大。这也是历代北翼皇帝不愿打仗的原因,明知失地百姓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也只能装作看不见。 是以留给北宣部的资源和银子就少之又少,时云起为了筹款印册,已经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筹过一轮款了。 但终究填不满这大窟窿,时云起很急。 顾娘子这笔捐款无疑是及时雨,雪中送炭,解了北宣部的燃眉之急。 岑鸢回来后得知消息,随口出了个主意,说不如在册子上给顾家商号冠个名,当作回报。 饶是时云起聪明,一时也没听懂什么叫“冠个名”。 时安夏同样没听懂。但岑鸢常出些奇怪又实用的主意,她就觉得肯定行。 比如芸城那次的年货节,就是岑鸢的主意。事实证明,获得了很好的成果。 她积极地问,“夫君,你细说看看。” 岑鸢继续说:“比如在册子的扉页,添上‘此书由顾氏云裳香坊鼎力题名付梓’的字样。如此一来,凡是看到册子的人都知道,这书是由顾氏云裳香坊出资印制。既能为商号扬名,也能促使大家优先购买云裳香坊之物。” 时云起和时安夏眼睛同时一亮。 唐楚君却是一抚掌,“怪不得,咳,那人总馋鸢儿这脑子。” 顾家主营丝绸和香料,云裳香坊就是他们家的招牌。相较而言,茶叶乃顺带,不如明家茶叶有名。 如果打上“云裳香坊”几个字,那顾家商号的名声就能随着册子传遍四方,甚至流向列国。 册子是由北宣部出的,这就相当于给商号加了一层官印。往后谁还想刁难,那就得看他是不是想造反。 时云起自从坐上了北宣部尚书的位置,就学精了,懂精打细算,举一反三,“那不如咱们时魏两家的皇商也出十万两吧。” 如此一来,“明玉安瓷”几个字也能打在扉页上。 两家皇商都上册了,明家不上册不好吧? 时云起立刻遣人把明家人请过来,说了一下想法。 明家当即表示,十万两银子明日就能入北宣部的账册。 皇商四家入了三家,抱团不好吧?把人家汇州盛家撇一边,显然不合适。 做事还是要一碗水端平,方显为官者正道。时云起次日一回北宣部,就派人去请盛家驻京城的负责人商议。 其实不用多说什么,盛家都会出银子。毕竟皇商头衔落他们头上实属意外。 但时云起还是耐心地跟盛家人说了北宣部的难处,又耐心地跟他们解释,这个所谓“冠名费”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若跟普通百姓说几个字要花十万两银子,人家肯定说他坑钱。 但他跟皇商谈这件事,直喜得盛家人连夜奉上十万两,生怕掉了队。 “冠名”的作用有两个。一是皇商之所以区别于寻常商贾,盖因与朝廷相连。 如今朝廷欲收复失地,皇商自当鼎力相助。此番作为之后,过三年再选皇商,盛家商号大抵仍可上榜。 那能是十万两银子的事儿? () 第1644章 第1644章 且以前的皇商要拿到皇商资格,需要花费数十万两打点相关权贵。他们汇州盛家,就因不贿赂官员而从未上过榜。 二是商人更知宣传之要义。尤其在这么重要的册子上,印盛家商号之名,既可光耀门楣,亦可掀起商贾之风潮。 一举几得之事,盛家不能错过。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这些考量,人家皇商里有三家都捐了,就落你一家不捐。 你盛家还要不要脸面? 盛家非常感谢北宣部尚书亲自知会一声,不然掉了队,盛家老爷会认为他们办事不力。 北宣部尚书时云起自己也是很震惊。 这就行了? 四十万两银子到手? 这么容易? 还得是他妹夫那脑子好使啊!怪不得洛家生意遍地开花,那才是真正隐藏的有钱人。 时云起觉得,自己还是好好做学问吧。像这样的好点子,就是再给他十个脑子也想不出来。 明德帝听闻此事后,宣时云起觐见,叮嘱他断不可因银子紧缺就朝皇商伸手。 实在不行,他准备动用自己的私库。 时云起就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还特别强调,“皇商出的这点银子,很快就会因册子的发行翻倍赚回来。” 明德帝放心了。 时云起又道,“这是妹夫出的主意。” 明德帝一听......呃,那更放心了。 谁都有可能坑百姓的银子不当数,但他女婿不会。这个认知也不知什么时候种下的,反正在他心里就是很笃定。 大家还在处于捐银子的热潮中,时安夏却窥探到了顾娘子送她母亲厚礼的心思。 从外到内,一应齐备。全是上等稀有布料,比如寒霜锦也分许多种,顾娘子送的就是最极品的寒霜锦。 以前这种料子基本都送进宫里了,且宫里也只有太后皇后这样级别的人才会用,旁人只能看看而已。 如今后宫无人,空着呢。好料子自然就留在了商贾自己手上,顾娘子是绸缎大户,好东西尤其多。 时安夏很肯定地跟唐楚君说,“我明白了。顾娘子倾心的是楚笙先生,所以知道母亲您就是她倾心的人,她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好东西都奉上。” 唐楚君:“......” 这画风转变得有点诡异啊。 她想着时成轩后宅那堆妾室,如今全住在她的宅子里,正相亲相爱一起带着小云舒过日子。 她前阵去福双路宅子里看过,女子们个个精神面貌都不同了。 自己赚银子养活自己,底气足。 不用争风吃醋,不用总想着靠侍候男人生存,心情一宽,自然好颜色。 时家多的是营生需要有人做,请谁都是请,用她们还放心。 这就是个双赢的局面。 () 第1645章 第1645章 唐楚君早已不是当年的唐楚君,行过万里路,眼界开阔了,还懂得百姓都是那人的子民。 她为子民出一份力,就是对那人用自己的方式尽一份心。 呃,思绪飘远了。唐楚君觉得那堆妾室跟了她就算了,连顾娘子都......时成轩怕是要恨死她。 唐楚君摸着那些名贵料子,触手生温,真是好啊。 她想了想,让人备了一套明玉安瓷最名贵的碗碟送去顾府做了回礼。 她道,“有来有往,往后日子才处得长久。” 顾娘子收到回礼,高兴坏了,恨不得供起来。 她家楚笙先生送的呢! 时成轩来找顾娘子,看见她平日的精明没了,稳重没了,手舞足蹈,脸色通红,简直快乐得像个孩子。 他从未见过顾娘子这个模样。 时成轩便多余顺口问一嘴给自己添堵,“有什么好事发生,高兴成这样?” 顾娘子没瞒他,喜滋滋,“楚笙先生送了我回礼,嘻嘻,我家楚笙先生送了我回礼呢。” 时成轩:“......” 我家楚笙先生!到底是谁家楚笙先生? 合着你俩好上了! 所谓回礼,肯定是顾娘子先送了礼......也就是说,他又一个女人被前妻收了。 时成轩忽然想起了韩姨娘当日给他使劲磕头,说,“二爷的大恩大德,奴必记在心里。奴无以为报,定会忠于夫人。” 呵,可忠了呢。 又想起后来那几个得了放妾书的姨娘,如今全部跟着唐楚君,过得滋滋润润。 他回京城后去看过那几人,本以为离了他,她们会苦死。 谁知那几个女子简直换了副颜色!脱胎换骨那种变化。 加之侯府主母待人宽和,从不阻止庶弟庶妹与亲娘来往。这些人一个个都再没了半分忧色。 尤其是韩姨娘,以前跟着时成轩的时候,每次房事都跟要了她命一样,随时能咳断气。 现在不咳了,脸圆润了......真就是扎他的心。他甚至坏心地想过,若她快死了,他就把放妾书收回来,允她死回他府上。 至少,他能给她收尸。 算了,她不需要他收尸。 时成轩再看如今顾娘子那眉目泛彩的样儿......所以他时成轩活着的作用是给唐楚君招揽人啊! 气得很! 他恨死楚笙先生了!他前妻就是来专门克他的。 时成轩猛然黑着脸抓住顾娘子的手腕,“你选她还是选我?” 顾娘子正欢乐,冷不丁被抓住,一声痛呼,“时大人,放放放,放开,疼疼疼......” “你还知道疼呢!”时成轩气,“你到底站哪头?你选她还是选我?” 顾娘子听明白了,腹诽一声,当然选楚笙先生啊,这还用问? 但话得这么说,“时大人......” 刚起了个头,时成轩就听得非常不爽。 觉得以前听“时大人”几个字听得很顺耳,今日一点不顺耳。 又听顾娘子继续道,“我都说了,假成亲没用的,气不了你前妻......” 时成轩跟顾娘子在一起久了,其实很了解这个女人。他知道她不是听不懂,而是擅于顾左右而言他。 他真的生气了,生顾娘子的气。他觉得顾娘子不止倒向了前妻,背叛了他,还用对付别的男人的手段来对付他。 () 第1646章 第1646章 他再也不是她真诚以待的那个人了! 伤心极了,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时成轩陡然放开她,大踏步走了,头也不回出了顾府。 常五心累,不知他家爷又耍什么脾气。得罪了顾娘子,以后他主子日子可怎么过啊? 唉! 时成轩回了侯府。 他先是把郭小娘子撵出了府。 一纸放妾书砸她脸上,十两银子也砸她脸上。 滚! 郭小娘子失了肚子里那块肉,本来还想借此机会找老爷闹闹,如此一来,老爷才会更疼惜她。 谁知还没开闹,老爷撵她出了门。 郭小娘子气得不行,想走几个妾室姨娘的老路找前主母赏口饭吃,她想着离得近,总有回转余地,竟又被少主府的门房撵了出来。 门房说了,有事找你家老爷,前主母管不着。 唐楚君知这女子心思不纯,若好心收了她,恐会留下祸端,自是撒手不管。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郭小娘子碰上个十来岁的少年,样貌凶狠,双眼带毒。 那是侯府某个沾亲带故的人,郭小娘子遂跟着去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说回这头,时成轩把郭小娘子撵出了府,就只剩下通房王氏一人。 那王氏从小长在侯府,比时成轩还大几岁。 她是陪时成轩最久的人,也是对时成轩最一心一意的人。 可这些年,时成轩还是只让她做了个通房。又因她年纪大,样貌粗,就不怎么让她伺候了。 如今主母没了,一干妾室全出了府......王氏慌了。 其实时成轩这会子是想把她抬为妾,以后就猫着跟她好好过日子了。 外面的女人心太野,一个个跟前妻跑掉。他真是伤透透的,再也不想在花丛中过了。 可时成轩还没开口呢,王氏先跪下求恩典。 她慌慌张张磕着头,“二爷,奴有个请求......” 时成轩一噎,有种不好的预感,“说!” “奴想跟那几个姐妹一样出去做工......” 果然!果然。时成轩面无人色,“你也想跟唐楚君跑?” 王氏人笨,听不太懂这咬牙切齿又绝望的问话,只是道,“前主母仁慈,给了几个姐妹安身立命之所,又给她们派活计。奴看着......” 眼热,也想赚银子。 “我亏待了你吗?”时成轩几乎暴跳如雷。 王氏吓死,又磕头,“没,老爷待奴很好。一月有一两银子......可是......” 可是平时您叫我办这办那不给我银子,还是我自个儿用私房银填进去的呢。 比如给郭小娘子喝的滑胎药,他就没给她银子。类似的大小事极多,这种事不好找侯府主母要银子,她只能自己默默咽了。 王氏缺银子,更缺那种干活能赚银子的快乐。她见过其他姐妹几次,不止见她们神采飞扬,且一月多的时候能赚到三四两银子。 好羡慕啊!三四两银子,那是多大的数目。她就觉得只要跟着前主母干活儿,肯定能过好。 原本王氏没有胆子说出口,可看到二爷把郭小娘子赶出府,她忽然就想通了。 留在二爷身边没保障,她得替自己重新寻一条路。 时成轩听着王氏吞吞吐吐之言,恼羞成怒,疯了,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砸她脸上,“钱钱钱!给你钱!滚!全给我滚!没一个好的,全给我滚!” () 第1647章 第1647章 时成轩发疯,王氏拿着五十两银票被赶出侯府。 王氏虽是家生子,但她娘老子被侯府主母调去安州瓷器坊做了管事。 王氏举目无亲,站在侯府门口不知何去何从。 最后实在没办法,她去了福双路,在门口徘徊好一阵也没敢敲门。 正要离开的时候,邱氏从外头回来。 邱氏瞧她一脸泪水,什么都不问,直接带她进了院子。 这还有什么可问的啊,二爷又犯浑呗。 就凭着当年王氏送行的情谊,邱氏说什么也要领她进门,暂时安顿她住下。 旁的几个姐妹也都热情留她,把好吃好喝的都拿出来款待。 王氏的泪,流得更加汹涌。 邱氏安慰她,“为二爷有什么好哭?他就是个没心的,你对他好,他觉得理所当然。还得是咱们主母活得通透,早早合离了。” 文氏附和,“就是,离了二爷,咱们主母成了楚笙先生。这是多大的荣耀啊。一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跟这样的人物接触,就觉得值了。” 自从得知楚笙先生是她们前主母,哪个不是与有荣焉?个个都发誓,要一辈子跟着前主母,绝对不走错路。 周氏也道,“咱们为二爷生儿育女,最后没落一点好。他这人整日作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咱们作进去了。我才不要陪他死,我要跟着前主母,死都要跟着。” 王氏还是哭。 几个姐妹倒也没笑话她,实在太理解这种无助的感受。 她们刚离开二爷那会,跟王氏一模一样。如今可不同了,自己赚银子自己花。 想怎么花怎么花,还没人管束。 有时候心情好,几个姐妹约着出去吃个茶。手头宽裕了,谁请客都无所谓,大家都抢着付账。 姐妹们越处越亲,比从前在侯府勾心斗角的日子美多了。 几个女子都换租了宅子里的单间房,没挤一块。花费上去了,但人家赚银子的能力也上去了啊。 邱氏道,“姐姐你安心住下,你跟我睡。过两日禀报了主子,你再自己租一间屋。” 她嘴里的主子,自然是唐楚君。 唐楚君得到消息的时候,是两日后了。 她放下话去,让邱氏几个多带着点王氏,又交代管事安排王氏活计。 如此,王氏跟邱氏几人一样,就租住在了福双路。她节俭,虽然手里捏着笔巨款,但跟邱氏她们最开始一样,租住的是下人房。 时成轩不知前妻又在给他收拾烂摊子,自己还气病了,在榻上卧床不起歇了几日。 这几日,他一直在回想这一生自己做过的荒唐事,回想他的母亲以前说“你就是振兴侯府的希望”。 他也一直以为自己会是振兴侯府的希望。 但拿什么振?他从未想过。 不,他想过的。他以为是请客喝酒,所以有时候喝到吐,也要努力建立一些人脉。 后来发现他的那些所谓人脉,除了喝酒吃肉,拉他去青楼找乐子,真就没起过什么作用。 时成轩早前回京时,因着侯府如日中天,他的儿女都是人中翘楚,那些狐朋狗友又常唤他出去,但都被顾娘子以各种手法挡掉了。 顾娘子跟时成轩说,那些人都是为了吸他的血才靠近他,都断了吧。 他听话,没出去,条件是让顾娘子随时陪他喝酒。 顾娘子同意了,所以常陪他喝酒。 () 第1648章 第1648章 他一直以为顾娘子待他不同,是芳心暗喜他的。 像他这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男子,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肯定是顾娘子的首选。 现在才发现,顾娘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恩。 他那日从顾娘子脸上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喜悦,竟然是为了唐楚君。 楚笙先生! 如果楚笙先生是男子,时成轩毫不怀疑,顾娘子是奋不顾身都要嫁的。 时成轩就不明白了,写那么几个文字,能有什么攻心的魔力? 时成轩衰衰地唤来常五,让他去找侯府主母索要楚笙先生的诗文。 他想看看,他前妻如何了不得。 魏采菱那会子正在看账,听了常五的要求,很是讶异了一番。 她这公爹认字儿能认得全吗? 时成轩认不全字儿,也不影响他看文,毕竟以前还到翰林院去镀过金。 诗的寓意看不懂,别的故事总看得懂。 特别是其中有个故事,里面的主人公是个破落勋贵的世家子,原先妻妾成群,最后落得晚景凄凉,众叛亲离,无人养老送终。 时成轩觉得这个故事肯定写的是自己。他前妻真毒啊,就这么明晃晃咒他不得好死。 他第一次认真看书。看了几日唐楚君写的书,时成轩想找儿子好生聊聊。 结果儿子没回家,据说忙,直接歇在了北宣部。 他又鬼使神差去少主府找唐楚君,想好生聊聊。 唐楚君忙,没空搭理他。其实搭理了一句,说:“滚,少来烦我”。 时成轩大晚上又去闺女那坐了会。 但他闺女是漏风小棉袄,说,“很好,父亲终于走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连顾娘子这么好的人,你都得罪了。哦,还有王氏,她原先叫春桃吧?从十几岁就陪着你,结果到现在,你二话不说把人撵走了。记得把身契还给人家,好歹侍候了你一场。做人不能太没良心,小心遭报应。” 他女婿更是直接撵人,“岳父大人还是回去吧,我明儿还要带狗出去集训。你不要影响夜宝儿休息。” 夜宝儿对着他一顿汪汪狂吠,撵他走。 过得不如狗的时成轩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转回了顾府。 这一次,他是悄眯眯去的。 在顾府他有院子,门房没拦他。 时成轩灰溜溜叮嘱,“不用去报你主子。” 门房应下。但人家怎可能听他的? 他分明只是借住在此而已。 顾娘子得了消息,只佯作不知,不像早前那样陪他喝酒解闷。 顾娘子想,人到中年,还有成长的机会。这得是多大的福分啊? 其实时成轩就是单纯觉得天大地大,只有顾府才是他栖身的地方。至于顾娘子......他已不敢肖想。 换句话说,他现在不想女人了。 他发了个狠......要写文。他要赶超楚笙先生,让大家都知道,他也是有能力的。 更得让顾娘子知道,他时成轩可不是草包。 () 第1649章 第1649章 时成轩就不信了。他儿子才情冠绝京城,他女儿也是万里挑一,他这个做老子的还能差了? 时成轩写了不到一段话,已经费去不少纸墨。这还不打紧,里头竟有好些字不会写,都用圈圈代替了。 常五瞧得一言难尽,“爷,要不您先去书院学认字儿吧?只有把字儿认全了,才能写文不是?” 时成轩瞪他一眼,“我一个翰林院出身的,能认不全字儿?我这是考你呢。” 常五继续磨墨,哭丧着脸,“爷,要不您出去喝酒吧。” 翰林院待了几天您心里没数?您根本不是读书写文这块料啊! 时成轩跟文卯上了,文也很无奈。 其实时家老大时成逸日子也没好哪去。出了那等闹剧,他一直担心于素君会跟他提和离。 毕竟雪舟夫人翅膀硬了嘛,没他庇护也能过得很好。 时成逸不愿和离,连多个方案的措辞都想好了。谁知于素君回家只伏案画稿,并未有丝毫情绪波动,甚至连那天发生的闹剧都只字不提。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连句重话都不曾有。 于素君繁忙之余,逐渐将府中庶务交给姨娘丁香主事。 丁香老实本分,得主母厚待一直心存感激,办事细心周到,把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条。 于素君得以闲暇,专心作画。 女子成事当真是比男子难了不知多少。 男子若忙,可置诸事于不顾。可女子若是忙起来,后宅一乱,便遭人诟病,谓其不务正业。 好在于素君没有这个烦恼,丁香是个能扛事的。 为此,于素君给丁香涨了月例,还给庶女时知雨按字辈改了名,唤时安雨。 她又精心为时安雨挑选好了一门议亲对象,是个家境殷实的落榜秀才。 那秀才叫周元良,没大抱负,也没恶习,喜欢弄点花草,养了许多小猫小狗。 周家有远房亲戚在开挖的温泉庄子做管事,跟学着管账的时安雨打过几次交道。觉得这姑娘稳重能干,是个会持家的,就跟周家提了一嘴。 周家遂请媒人上门提了亲。 于素君当时没有答应,只说会好好考虑。 她虽然在时安心的亲事上受了挫,但没有因此放任时安雨不管。 她知一门好亲事对于一个女子的重要性,便是百忙之中抽空找人多方面了解周家状况和周元良的人品。 她跟丁香说,“我想着,一个对猫猫狗狗都有耐心的男子总是错不了。周元良虽只是个秀才,也没能力在朝中行走。但只要他人品好,想来雨姐儿嫁过去也能过上好日子。这个人呢,我特地找夏儿问过,她也说妥。如今单看你和雨姐儿的意思。只要你们满意,我就应下这门亲事。” 丁香自己没主意,只是觉得既是主母觉得好,公主也觉得好,那定是个不错的人。最终,她还是去问了女儿的意思,时安雨说亲事全凭嫡母作主。 如此亲事就很顺利地定下来了,只等着男方年后下聘。 于素君这个当家主母忙,但该做的事儿一样不拉。 时成逸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觉得夫人好像没变,又似乎变得面目全非。 他终日惶恐,往日做事妥帖的风格荡然无存,已经出了好几次错。 () 第1650章 第1650章 尽管那些错已被侯府主母魏采菱及时纠正,却使得时成逸的自信心大受打击。 他甚至希望出错以后,魏采菱能说一说他。 但魏采菱作为一个小辈,是不会指责他的。尤其时成逸这人在时家的地位多少有点特别。 首先他是时安夏尊敬的人。其次是他主动把爵位让出来给时云起。 否则如日中天的建安侯爷,如今就该是时成逸了。 能将名利看淡的人,多少还是受人尊重。魏采菱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盯着各个环节而保证时魏两家的生意不受影响。 时成逸又指望时安夏能骂一骂他,可这侄女见到他,依然是只字不提,恭敬如常。 时安夏是觉得,如今这个阶段正是大伯父煎熬自省之时,能不能修身正己,端看他的心性能不能持稳。 任何外力,都不能使得他真正认识到自身的短处。 大伯父跟她父亲烂泥扶不上墙不同。大伯父实有才学,惟心性有所偏颇。 或可说,时安夏素来待大伯父时成逸的宽容,远胜其父时成轩。 仍是那个理由,他对她有恩。也是这样,时安夏忽然理解了顾娘子对时成轩的宽容。 世事皆有因果,人和人之间,尤是如此。 这日,时成逸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终究没忍住,鼓起勇气找妻子说话,诚恳认错,“素君,那天是我不对。你生我气是应该的。” 于素君头也不抬,仍旧埋头作画,“我没生气。” 这让时成逸不知如何继续下去,沉默许久后,才道,“素君,你若想和离,也等儿子女儿长大些。儿子还未考科举,女儿还未出嫁......” 说那么多,他只是不想和离而已。 于素君闻言终于放下画笔,想了想,起身在时成逸面前郑重行了个敛衽礼。 这是一种很正式的礼节,常在庄重场合使用。 时成逸的脸色变得惨白。 礼毕,于素君缓缓淡淡道,“妾身感念夫君当日恩情。您那个‘可’字,对于妾身而言,恩重如山。成亲那日,妾身曾在心里发过誓,此生夫君若欲娶平妻,妾身也认了。只要夫君不休了妾身,妾身就不会主动离开这个家。” 时成逸准备好的所有措辞和语句,在于素君这段话后都派不上用场,也起不了作用。 但他知,往日的浓情蜜意不复存在。 他们之间剩下的,只是过日子。 有时候失去了,才知可贵,才会怀念。 其实于素君没那么多闲功夫纠缠在情情爱爱里。她与唐楚君数次出入北宣部定稿。 终于在年关之际,《北翼天子镇国门》惊艳问世了。 因得皇商捐献银两,此书以迅猛的势头席卷了各州郡县,乃至列国。 北翼几乎所有明里暗里的驿道,都在为此书让路。 这是史上唯一一次,战役还没打响,就已经闹得诸国皆知,轰轰烈烈。 () 第1651章 第1651章 书坊书局一夜之间在北翼大地上如雨后春笋,遍地发芽。时安夏这一年打着游历的幌子,于各地筹备书坊,为的就是这一刻。 在这件事上,她没跟明德帝打过招呼。她只是觉得,北翼和宛国迟早有一战,早布局,比晚布局好。 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所谓泼墨写春秋,挥毫退万敌。攻心配合攻城,方能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胜利。 时安夏自“清尘计划”后,从未有一刻懈怠。 她怕逃不开宿命,更担心设计杀了布思这个祸害,终究会引得宛国来战。 明德帝早前不敢轻启战端,但时安夏不得不预作筹谋。如今明德帝愿意御驾亲征,书坊之设,正得其用。 广设书坊,广开驿道,甚至所有商船都被征用。 书册车载而出京城,舟运而出京城,络绎不绝。 这日是除夕,万家团圆之际。 这一年的北翼,有许多人都无法归家与家人团聚。 今日无法团圆,是为了往后更好的团圆。 时安夏立于码头,寒风凛冽,卷起她鬓边碎发,吹红了她的鼻端。 此时,天刚蒙蒙亮。 远处,一艘艘船只正缓缓驶离港口,船上满载书册,在晨光中溢着淡淡墨香。 “公主殿下,今日最后一船已启程。”调度船只的巡检司上前禀报。 时安夏微微颔首,“大人辛苦了。” 巡检司拱手一礼,告退。 北茴领着一众忙碌的仆从过来回话,“夫人,饺子和汤圆已全部分发完毕。” 今日半夜就来了码头,是为了让远行的人,能在除夕这日吃上一口热乎乎的饺子和汤圆。 时安夏点点头,缓步走向低调的黑色平顶马车。 马车里有两猫一狗,眼巴巴蜷缩着。 时安夏上车坐好,摸了摸它们的脑袋,闭目养神。 白猫儿娇气,伸个懒腰,试探地往前走了几步,用爪子刨了刨主子,然后喵呜一声钻入她怀中。 时安夏只得将汤婆子放下,将猫儿抱在怀里。 一样,都能暖手。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时安夏掀开车帘,望向远处巍峨的城墙。 途经闹市,人声鼎沸。 菜市口早已人头攒动,灯笼高挂,映得街市一片暖黄。 小贩们挑着担子,菜篮里堆满了新鲜的韭菜、白菜、萝卜,还有刚从地里挖出的冬笋,水灵灵的菜叶上正沾着晨露白霜。 吆喝声四起。 “新鲜的韭菜嘞!长长久久,吉祥如意!” “白菜!白菜!百财进门,来年发财!” 时安夏叫停了马车,对北茴道,“咱们也买些韭菜和白菜回府,讨个吉利。你再看看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一起买了。” 也让百姓们早点卖完回家过年,天冷。 北茴应声下了马车,买回来几大捆,由车夫搬上马车前座。 () 第1652章 第1652章 侯府的团年饭照常进行。但时云起回不来,就连唐楚君和于素君都在北宣部连轴转。 概因新的任务又来了。 《北翼天子镇国门》其实总共设计了六卷。分别为《铁血卷》、《烽火卷》、《山河卷》、《龙腾卷》、《万民卷》、《四海卷》。 如今问世的,是《铁血卷》。于素君和唐楚君这会子正在忙《烽火卷》。 换句话说,两个女子至少近两年都会很忙。当然,这也可能是她们一生最辉煌的时刻。 另外,岑鸢回不来,夜宝儿也回不来。 已经好久见不着夜宝儿的时安雪蔫了,但没明显表现在脸上。 小小年纪的她,已经明白一个道理:母亲不能回来团聚,是因为北翼需要她。 夜宝儿不能回来陪她玩,也是因为北翼需要它。 她偷听过兄长与学子间的对话。 有人说,“世上的岁月静好,皆因有人负重前行。” “你以为的现世安稳,不过是有人一路披荆斩棘。” 时安雪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她的母亲就是负重前行的人,父亲不该总找母亲吵架。 时安夏上前抱了抱时安雪,让人塞给她一只小白狗,“给你,这可是夜宝儿的宠物。” 小白狗温顺摇了摇尾巴。它已不是小奶狗,但仍旧体型很小,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时安雪很好哄,笑着抱起了小白狗,用小脸挨了挨狗子的脸。 众人都赞时安雪是个可爱又听话的姑娘。 时安雪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可爱又听话的姑娘。 今年族老们对时成逸一家尤其关注,又纷纷赞时云舟读书用心,往后定能如堂哥时云起那般光芒四射。 时云舟谦虚,“不敢跟堂哥比,他是天上星,照亮千万学子的路。”又拉过邱志言说,“志言哥哥也有惊世学问,值得云舟学习。” 邱志言原本不想来侯府过除夕,但时安夏和侯府主母魏采菱盛情邀请,他若不带着妹妹邱红颜来倒显得小气矫情。 他拱手一礼,“志言惭愧。” 他不欲多言,更不欲在这种场合锋芒毕露。因为他看出来时家众人的风向,显然是向着时成逸一家。 他也知道原因。 二舅时成轩跟二舅母和离了。时家已经沾不上楚笙先生这份光了,自然得沾上雪舟夫人的光。 也不能说时家人市侩,家族里谁能光耀门楣就夸谁,自古以来都如此。 确实,众人除了赞时云舟懂事,又赞时安雪乖巧。连改了名字的时安雨也被赞了,说她沉稳,有其嫡母之风。 这话! 时安雨倒也落落大方,“嫡母待安雨如同亲生,也常教导安雨做事不可急躁。” 众人又纷纷赞于素君教子有方,族老们这才得以拐上正题恭喜时成逸,称其得此贤妻,光耀门楣,实乃家门之幸。 若在往常,时成逸心里必因妻子这番成就而生出酸涩之意。可经过了这段日子的自省,以及与妻子日渐疏离所生出的莫名敬重,竟也能慢慢品出些荣耀和喜悦来。 又由最初害怕妻子提出和离,后得知妻子不会离开他,也不会离开孩子,时成逸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一旦吃了定心丸,自省数日,似又恢复了曾经的松柏之姿,连目色都清明不少。他由衷回应,“是成逸之幸。” 时安夏观大伯父神色,知他终越过心里的那道坎,想必往后心性能持稳,也为他高兴。 只是还有一颗惊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响。 () 第1653章 第1653章 这颗惊雷来自于素君。 她的画技之所以突飞猛进,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得了明德帝指点。 在从长安郡回京城的途中,于素君因着某些禁忌,刻意回避了明德帝。 除了因为他是高不可攀的帝王,更因为他是唐楚君的心上人。 于素君这一次尤其小心翼翼,不欲有任何逾越,哪怕是远远见个面,她也是能回避就回避。 可说是边界感十足了。 然而于素君才华横溢,于画技一途上极有天分,被明德帝看到了。 明德帝当着唐楚君的面夸了几句,又说了几点要义。唐楚君觉得自己转达得不够清楚,就亲自把于素君拉了来。 于素君起初不自在,后来因明德帝的指点,画技得到了极大改善,才渐渐自如起来。 换句话说,明德帝算是于素君的师父。 这也是为何雪舟夫人和楚笙先生到了如日中天的地位,却仍旧没得明德帝封官的原因。 因为一个是徒弟,一个是心上人,都属于自己人,不用太客气。 就不知道时成逸若是知晓这件事,会不会再次钻牛角尖,连时安夏都无法预料。毕竟前世她大伯父不动则已,一动就来个大的。 且明德帝是于素君师父这事,同行的很多人都知道,包括时安雪。 时安夏更不好叮嘱时安雪:你千万不能说漏嘴。 本来光明正大,倒显得大家都背着时成逸干什么似的。 就顺其自然吧,时安夏想着,神色如常与大伯父聊起了温泉庄子等生意。 时成轩也来了,见闺女仍旧跟时老大相谈甚欢,十分不悦,默默喝着闷酒。 他现在很凄凉的样子,后宅散尽,孤家寡人。 但没人同情他。族老们看到他就心梗,觉得他没把唐楚君留住就是他能力不行。 唉!本来族谱可以更辉煌一点。 如此,一个除夕夜过去了,喜的喜,忧的忧。 书册的免费发行,掀起了各地关于失地的狂热讨论。而北翼天子还在皇城里过年,日日歌舞升平,到现在都未有出征迹象。 宛国探子报:北翼雷声大,雨点小,天子出征也就说说而已。 宛国皇宫。 宛国有大臣疑心重,“明德帝向来诡计多端,莫不是......” 宛国皇帝哈哈冷笑,“明德帝怕冷,怎敢冬日出征?” 的确,但凡明德帝有点脑子,都不会真的选在冬日开战。他必然会在开春后才发动进攻。 宛国皇帝大手一挥,“趁他们大军未到,先给个下马威!” “皇上三思!”兵部尚书跪伏在地,"如今正值寒冬,风雪肆虐。此时用兵,实非良策!” “哼!”宛国皇帝一拍龙椅扶手,“北翼小儿,也敢在朕面前耀武扬威!” “皇上......”兵部尚书着实不想在冬日作战。 不利北翼,难道就利宛国吗? 尤其博拉氏王族虎视眈眈。 宛国皇帝怒了,撤掉兵部尚书的职,换上主战激进派。 那是个文臣,从未带兵打过仗。 () 第1654章 第1654章 宛国皇帝狂,“朕派个文臣就能把北翼收拾了!先打个胜仗,就能吓得明德帝龟缩不出!还天子镇国门!” 殿内群臣面面相觑,皆不敢言。 近日宛国皇帝情绪不太稳,尤其再三确认了儿子死于北翼人之手,更是悲痛不已。 布思是最像他,也最得他心的儿子。 他一直以来的打算,就是让太子顶在前头吸引所有注意力,而布思隐在后面布局。 布思的每一个计划,都深得宛国皇帝的心。 他们要扩张版图,要奴役他国。 原本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在他国推行福寿膏,然后收买朝堂官员,进而干涉朝堂政务......先搞乱他国,然后一举吞并。 只要拿下北翼,他就准备废了太子,扶正布思。 可忽然布思就死了,早先的布局也功亏一篑。 宛国皇帝原本还报着一丝侥幸,认为布思是假死,总会回来的。 因为他的使臣坦鲁说,布思早在事发前几日就先行离开了北翼,死的人根本不可能是布思。 但这个说法显然没有说服力。且当日死在北翼的那几个宛国人,遗体没被带回来。北翼明德帝以奸细的罪名将几人碎尸万段。 皇帝知,他的儿子布思是真的死了。 这口恶气他还没出呢,结果北翼天子以收复失地为由先行宣战。 他不打何以慰他儿子的亡魂? 他要用文臣打一场胜仗来羞辱北翼,一次打服,往后看北翼还敢不敢叫嚣。 坦鲁见皇上执意出兵,大急,上前一步,“皇上三思,北翼明德帝是个思维缜密之人。臣以为,他先以书册攻心为上,诱我宛国冬日出兵......” 他其实是最怕北翼的人,出使北翼的阴影至今未散。他知北翼有许多厉害的人,血性,睿智,甚至连女子都深不可测。 坦鲁怕了。 且他几乎可以预见,宛国会输。 如同那次马球赛,他以为会赢,结果输了。后来他想箭神出马总能赢,结果箭神也输了。 对,北翼的驸马也深不可测,实在太可怕了。 坦鲁大急,“皇上三思,咱们把那几个破失地还给北翼吧。否则......” “住口!”皇帝勃然大怒,阴恻恻地看着坦鲁,“你们在北翼的事,朕还没来追究你!来人,拿下坦鲁,彻查!勾结北翼,暗害皇子!” 坦鲁被拖出大殿时,还在哀号,“臣冤枉!臣冤枉!臣乃宛国重臣,没有通敌的理由啊皇上......” “皇上,北翼深不可测!不可轻举妄动!会输的,会输的啊......”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回荡。他居高临下,“还有人阻止朕出兵北翼吗?” “皇上圣明!”臣下齐颂。 第一场战斗打响,宛国冬日出兵作战,十万大军越过卓南河,欲打北翼一个措手不及。 这边北翼天子未到,大军看似未集结。 可傅青松早就等得不耐烦。早在他提出“打回去”时,明德帝就与他进行了缜密布局,研定了作战方案。 原本傅青松还很纳闷,如何能诱使宛国主动在冬日出兵,自投罗网。 原来是天子出征的噱头加上一本宣传书册,使得宛国皇帝自乱阵脚。 元宵节这日,火树银花,捷报传来:北翼以少胜多,大捷! () 第1655章 第1655章 京城的元宵灯会和往年一样热闹。不同的是,整个灯会主题都跟祈福北翼收复失地打胜仗有关。 花街灯如昼,风雪凛冽挡不住盛世欢歌。 游人如织,街边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茶肆酒馆内,宾客满座,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正是太平盛世之像。 远处高台上,伶人轻抚琴弦,曲声激昂高亢,与风雪交织。 是战歌!琴声如金戈铁马,铿锵有力。 台下人群纷纷驻足聆听。 琴声愈发激昂。伶人的手指在琴弦上飞快拨动,仿佛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奔腾。 火树银花,人头攒动,人手拿着一只代表北翼的小旗子挥舞。 满目的红! 花灯摇曳生辉,或为莲花,或为瑞兽,光影交错间,恍若仙境。 就连面具也大都做成了北翼万千将士的模样。仿佛那些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英雄们此刻就站在人群中,与百姓同庆。 军中特派信使由城外骑马而入,东羽卫开道,锣鼓喧天,一路高喊:北翼初战大捷! 北翼初战大捷!北翼大捷!北翼大捷!百姓一片欢呼,纷纷站至长街两旁,让出道来。 整个京城沸腾了。 一群特殊的战士,身穿特制铠甲,迈着豪迈的步伐走来了。 那是一群真正的瑞兽狗官,整整齐齐由街心穿过。 打头的,是一只大黑狗。威风凛凛,昂头挺胸,步伐板正。 人群里有个戴着面具的小姑娘激动地喊了一声,“夜宝宝!” 那大黑狗闻言朝人声处望了过去,微微顿一下,却继续往前走。 忽然有人小声说,那狗......好像某一年晋王殿下想抢的那只狗! 另一人说,大黑狗不都长那样? “不不不,这只大黑狗不同,真的不同。” 仿佛是回应,那大黑狗仰天狂吼。 它身后的一群狗子们全都跟着仰天狂吼,仿佛在为北翼初战大捷庆贺。 有礼部官员出来解释,这些狗子们很快要跟着皇上出征。 百姓们肃然起敬。 人群中有个戴着老婆婆面具的妇人,手中抱着一只小白猫,始终安静站立着没出声。 恍然若梦啊。 她似乎看到跟在瑞狗队伍后的那人,依然戴着老翁面具。 他朝她看过来,她向他遥望着。 目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她隐在面具下笑了。 那一年,他的小心思就藏不住。 他也隐在面具下笑了。 那一年,他就没想过藏住自己的小心思。 心头微微潮湿一片。 我想和你到白头。 好,那就到白头。 出征在即。夫妻二人心头火热,与前世的生离死别完全不同。 这一世,他们不会再用“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以作告别。 她只想跟他说,“夫君,早点回来,我等你用膳。” 他似乎应她,“娘子放心,我定会早些回家。” 那夜,灯谜闯关的时候,有人认出了其中一个是某一年出现过的卖炭翁。 “哇,卖炭翁消失了好几年,又来了!” () 第1656章 第1656章 “会不会只是相同的面具?” “不不不,不可能。这样子的卖炭翁就这一个,别人学不像。” “哇哇哇,前年那个闯关成功的小胖子也来了。” “对对对!那个小胖子!哈哈,一看到那个面具就想笑!” 谁也没注意另两个陪跑的,一个戴着阎罗王面具,是太子殿下。 另一个戴着猪头面具,已经窜高了好长一截,颇有些身长玉立的样子。这当然是九皇子。 他跑过去拉着卖炭翁,“嘻嘻,卖炭翁卖炭翁,我是猪头九!” 卖炭翁嫌弃地甩开他的手,“我还能不知你是猪头九!” 猪头九不依,抱着人家胳膊,“你想我吗你想我吗?我在封地上这些日子可想你了。” 卖炭翁高冷,不回话。 阎罗王道,“猪头九,人家卖炭翁只想他媳妇,你一边去。” 猪头九仍旧抱着胳膊不撒手,摇啊摇,“我又不妨碍他想媳妇。卖炭翁,你说你想我吗?” 卖炭翁快被摇晕了,只得违心答,“嗯。” 猪头九立刻就开心了,“嘻嘻,我就知道你想我。” 阎罗王抚额。 小胖子抚额。 小胖子跟卖炭翁商量,“一会儿灯谜闯关让我赢。” 卖炭翁声音凉而懒散,“凭什么,我也有媳妇要哄。” 小胖子怕阎罗王和猪头九听到了,一把将卖炭翁拉到一旁,低声道,“你媳妇已经跟你成亲......”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卖炭翁阴阳怪气,“合着成了亲以后你就不哄了?好呀,我得回去告诉我岳母,让她永远别嫁你。” 小胖子面具笑哈哈,面具下那人却笑不出来了:“......” 又是被女婿拿捏的一天。都要出征了,也不让我高兴一回。 仿佛看穿了他,卖炭翁凉凉道,“别忘了,出征的不是你一个人,我也要随军开拔的。” 这边,猪头九悄悄问阎罗王,“你知道小胖子前年赢的花灯到哪去了吗?” 阎罗王答,“不知道。” “你就不好奇?” “好奇。但不敢问。”阎罗王伸手揉了揉猪头九的脑袋,“劝你也别问。” “为什么?”猪头九很好奇父皇散尽后宫,心里会有谁。 他母妃跟他说,父皇心里藏了个人,藏得很深很深。 “不为什么。”阎罗王淡淡道。他确实不知父皇心里那人是谁。 他只知,父皇明日就要带兵出征了。而他自己身上的担子很重,一刻不能懈怠。 这盛世的繁华交到他手上,他要如何守得住啊。阎罗王太子深深叹口气。 一声鼓响,灯谜闯关开始。 前面的题都简单,大家一路齐头并进到了五十题。 今年还多了几个厉害的,都戴着普通士兵面具,没什么特色。 随着那几个一路杀到五十题,岑鸢至少认出了两个人。 一人是邱志言,另一人是时云舟。 到了七十五题,时云舟落败。 第七十六题时,猪头九败下阵来。 邱志言此时还在。 到了八十题时,阎罗王也撤了。 到了九十八题时,卖炭翁不答,弃了。他走过去,跟邱志言耳语几句,邱志言也弃了。 该说不说,这女婿堪当大任啊。明德帝心里乐开了花,别看女婿平时总怼他,关键时刻还是向着他的。 绝对的亲女婿! () 第1657章 第1657章 这届闯关成功的花灯又落到了北翼帝王手里。这是花灯的事吗?这是他对唐楚君的心意。 明德帝高兴地拍了拍岑鸢的肩膀,“你也别觉得委屈,赢下的花灯不都是送到你府上?” 岑鸢“呵”一声冷笑,转身就走。 背上忽然一沉,是猪头九扑上来了。 岑鸢一时竟施展不开,甩不下来,“滚下去。” “我不!”猪头九笑嘻嘻,“明天出征我骑马跟着你走。” “我是去打仗,不是去带孩子。”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要保家卫国,当大将军。”猪头九信心满满。 而这夜赢下的花灯,又悄悄送到了余生阁。 余生阁里,格外安静。 钟嬷嬷十分歉意,准备入屋叫醒主子。 她跟明德帝解释说,主子实在太困,回家倒头就睡了。原本说只睡一个时辰,谁知睡过去就醒不来,欠眠太多了。 明德帝手里拿着小胖子面具,朝着那屋深深看了一眼,“别叫醒她。等她醒了,把这个交给她就是。” 他在光影交错的宫灯前站了片刻,万般离情在心头,喉头竟有些哽咽。 他知她醒着。 只是不愿意见他。 须臾,明德帝摸了摸贴身戴着的平安符,大步流星毅然离开。 平安符是唐楚君替他在报国寺求来的,他一直贴身戴着,就好像她一直陪在他身边一样。 满肚子的话,也不过是染着离别的愁。也好,千言万语留着回京再与她说。 西厢房里,唐楚君拿着小胖子面具泪如雨下。 她不见他。 她不想跟明德帝道别。 听人说,将士出征前,如果没见到想见的人,没说完想说的话,他就算憋着一口气都要活着回来相见的。 唐楚君就是要他活着回来与她见面。 她双手合十,祈求神明保佑。忽然想起来,往日都是求明德帝保佑,明德帝向来就是她心里的神明啊。 多么不舍。唐楚君拿着面具满脸泪痕追出去,风雪肆虐,吹起她的长发。 她跌跌撞撞奔出大门。 外头人群熙攘,这夜将会通宵热闹。 唐楚君忍不住掩面哭泣,见唐星河等人远远过来,赶紧戴上面具躲进了门里。 她已经不年轻了,如何能让小辈们看见她这副可笑模样? 会让人笑话的。唐楚君匆匆回了余生阁,让人把花灯搬进屋子。 她在迷离光影中,想起明德帝的笑脸,忽然也哭着笑了。 如果他能平安归来,他愿意叫她小胖子就叫吧,又不掉块肉。 他跟她说,收复失地就回京。这是他在这个位置上最大的梦想。 他要把那些散落在外过得牛马不如的子民,全都带回来。让他们生活在盛世阳光下,有饭吃,有衣穿,安居乐业。 这个男人心里装着天下! 也装着她! 唐楚君挥墨写下:愿候君归,共话桑麻。 () 第1658章 第1658章 唐星河等人结伴而来余生阁与阿娘道别。 姚笙红了眼眶,却笑,“你们都要好好的,万事都得先护好自己,定要全须全尾回家。” 唐星河拍了拍膝盖,“穿上了阿娘做的护膝,又暖和又轻盈。儿子定能凯旋。” 时间紧迫,众人一一告别,只留了霍十五一人。 霍十五坐在一旁,心里难过。 姚笙从柜里拿出一双绣有“十五”的护膝递过去,“你也有。” 霍十五闷闷的,不接,“我又不打仗,不配用阿娘亲手做的护膝。” 姚笙温柔笑笑,掀开霍十五的衣袍,蹲下身子,亲自将护膝替他绑上,“傻孩子,护膝就是保暖用的,跟打不打仗没关系。” 霍十五忽然鼻子一酸,一头扎进姚笙怀里哭得像个孩子,“阿娘,我也想上战场!可他们嫌弃我,不要我!呜呜呜......我后悔了!我不努力,害的不是我亲生爹娘,是我自己。阿娘......我好难过呀。” 他看着往日一起嬉笑玩闹的小伙伴,一个个都不一样了。 他见过他们身穿铠甲在阳光下夺目的样子,真的好羡慕啊。呜呜呜......他也想保家卫国,他也想身穿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出征去。 姚笙一下一下拍着霍十五的背,“傻孩子,你现在开始努力也来得及。” 她从袖里拿出一个平安符,认真戴在霍十五的脖子上。 霍十五忘了哭,眼睛瞪老大,“平安符我也有?” 姚笙笑道,“我去报国寺给儿子们求平安符,怎么会少了你?这些日子找不到你人,才一直没给你。” 霍十五挠了挠头,“我躲去冯免亲戚家了......” 他日日买醉,麻痹自己,就是不愿面对这些场景。 他早知阿娘在亲手缝制护膝。他想,阿娘缝的护膝一定只给上战场的儿子们,他这个没出息的,没有资格拥有。 可那护膝上分明绣着“十五”二字,说明阿娘没有糊弄他。 因为他听说唐星河等人的护膝上,也绣有“星河楚阳屿直”的字样,说明每个人都有专属。 霍十五是个很敏感的人,生怕自己没有,所以才躲出京了。 最初,唐星河等人是因着姚笙没有儿子,在各家的母亲叮嘱下,来宽姚笙的心才认的阿娘。 而霍十五纯是为了热闹,凑数来的。 可认了阿娘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柔。 尤其此刻,姚笙亲手做的护膝和亲自求的平安符,深深治愈了霍十五的心。 他跪在姚笙面前发誓,“儿子以后再不蹉跎光阴,定要好好混出个人样来。” 姚笙笑道,“尽力即可,你找你自己擅长和喜欢的做就好。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走同一条路才叫有出息。” 霍十五听得心头火热,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擅长和喜欢做什么,但在阿娘心里,依然有他一席之地。 这就足够。他很开心地走了。 路过听蓝院时,见时安夏还在檐下张望。他走进去,顺口问,“咦,妹妹,先生还没回家?” 时安夏惊道,“咦,奇怪!今天改口喊‘先生’,怎不叫‘妹夫’了?” 霍十五正色回话,“他教过我一日,就一日是我先生。往日是我浑蛋,辜负了先生的教导。往后看我的,我定要让先生刮目相看。” 时安夏笑着看他。 他心很慌,“妹妹你不信我?” 时安夏却是认真点点头,“信。你从来就是一个胸有丘壑,目存山河的人。我一直信你。” 霍十五心头一热,恨不得又哭一场。 一抬头,就见先生带着大黑狗回来了。吓得霍十五脸色发白,“先,先生回,回来了。那我,我走了......” () 第1659章 第1659章 岑鸢看着霍十五慌张的样子,眼睛还红着,忍不住皱眉,“跑什么?我能吃了你?” 夜宝儿对着他一顿汪汪:我也不吃你! 屋子里的时安雪惊喜跑出来,身后带着两猫一狗,“夜宝宝,我等你一晚上啦。” 时安夏喜欢这个妹妹,知她想见夜宝儿,便特意留她在听蓝院里过夜。 她宠溺地摸摸妹妹的脑袋,“你带夜宝儿去玩,别玩太晚,它明日要起程出发。” 时安雪乖乖答,“夏儿姐姐,我知道了。” 她带着猫猫狗狗们进屋玩耍,一时狗声猫声人声传出来,十分喜乐。 霍十五却是满脸窘意。这大抵是懒学生忽然想学好,结果碰上先生后心虚的表现吧。 他挠了挠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再无往日的嬉皮笑脸,只余青涩。 他也再说不出那话,“脸是什么?咱要那东西干啥?” 霍十五忽然变得要脸了。 在小伙伴们纷纷起程出征,与他渐行渐远,拉开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时,就忽然想要脸了。 且他知道,这种差距如今还不是最大的。如果他不努力奋起直追,等将来这些小伙伴们凯旋,全部都会变成北翼的中流砥柱。 那时的他,恐怕再见他们时,连头都不敢抬了,更遑论勾肩搭背。一想起那画面,霍十五就忍不住带着哭腔,小心翼翼问,“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 站在一旁的时安夏,“......” 这不该是我说的话么? 她知岑鸢还饿着,遂让人摆了膳,都是简单清淡的菜式。 岑鸢要了壶不上头的桂花酒,让霍十五陪喝。 霍十五受宠若惊坐下,第一次乖巧听话。 他知先生肯定有话要说,不然不会让他陪着。 先生向来看他碍眼。 果然,刚喝两口,岑鸢就拿了一本《青羽阵法图》递给霍十五。 霍十五眼睛一亮,却不敢接。 这是件宝贝。 尽管他一事无成,在科举中还落榜了。但他也清楚知道,这本阵法图对于北翼而言有着怎样的价值。 “在我回京前,你要把每一套阵法都研习清楚。并且把每个阵法都推演出更多可能性。”这是先生布置的作业。 霍十五的手微微颤抖,目光紧紧盯着那本阵法图,声音有些发涩,“给我?先生,这......这太贵重了,我......” 岑鸢神色平静,目光深邃,“知道贵重,就莫负光阴。熟读阵法图,将来有机会在军中推行,能出奇效。” 霍十五全身一震。 先生这话含义颇深。首先是信他能读懂阵法图,其次是信他能科举入仕,在军中推行阵法。 重担压下,双肩下沉。 惊喜刹那间涌上心头。若是以前,霍十五肯定觉得看书还不如多睡睡觉。 可现在,他只想把辜负的光阴全部追回来,颇有些饥渴。 霍十五一直觉得先生不怎么看得上自己,忽然得了器重,简直难以置信。 岑鸢几口吃完,放下筷子,淡淡道,“若想别人瞧得起,得拿出真本事。先这样,你退下吧。” 霍十五赶紧起身,将阵法图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这才退出门去。 还未等岑鸢站起身,他又进来了。 () 第1660章 第1660章 一个隆重标准的师生礼,满心满眼的虔诚。每一个动作都做到了极致,发自肺腑。 他从未对教过他的先生,如此感激过。 因为他忽然在这一刻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喜欢什么。 岑鸢端坐,受了他这礼。 一直以来他都在磨炼霍十五的心性,从未真的放弃过。 早前训练时,岑鸢就发现霍十五对阵法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 无论多复杂的阵法,霍十五总能一眼看出其中的薄弱环节,甚至能在短时间内推演出变阵相克的方法。 然而那时,霍十五吊儿郎当,只想偷懒取巧,连科举都当儿戏。 这样的心性,又如何配得上他用了半辈子推演出的青羽阵法图? 阵法图里那些对应的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等等等等,无一不是他思念回不去的故乡的证明,也是记录着他前世推演这些阵法的季节。 阵法天赋固然重要,但心性才是关键。一个心性不稳的人,即便天赋再高,也难以在关键时刻扛起重任。 阵法之道,讲究的是心静如水,心乱则阵乱。早前的霍十五达不到岑鸢的要求,后来处处碰壁,想要上战场的要求也被驳回。 打击之后,要么是觉醒,要么是沉沦。 岑鸢觉得霍十五应该是前者。 他愿意在这个时候给此子一个机会,毕竟此子是娘子看重的人。 时安夏却是在霍十五走后,一直盯着夫君看。 岑鸢忍不住用手抹了抹脸,“好看吗?” 时安夏笑,“好看。我夫君最好看。” 其实她原本想跟夫君说声‘谢谢’,却又觉得太见外。毕竟他是北翼的女婿。 那本《青羽阵法图》对北翼来说,是比金矿更重要的宝藏。 那是无价之宝。他就这么随意交出来了。 且她知,他还交了一份入兵部。 这位梁国恒帝就真没想过,往后梁国和北翼万一开战,这对梁国来说,是多大的损失。 岑鸢淡笑,牵她的手,“那让你看个够。” 他又如何能读不懂她眸中的深意? 他不需要那声“谢谢”。他是北翼的女婿,这里,也是他的家。 北翼是家,梁国是责任。 如果有一天,梁国也变成了家,那么梁国和北翼要么合二为一,要么世代友好。这是岑鸢美好的憧憬。 二人分别在即,无尽温存。 却十分克制,不再如早前那样初尝滋味,索欢无度。 半夜,时安夏比岑鸢醒得早,也起得早。 她在他怀里一动,他就醒了。 他的气息很好闻,仍旧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酒香味。 她按着他的身子,“夫君再睡一刻,我去给你准备包袱。” 他却不舍地抱着她的纤腰,“还早,你也再睡会。” 她无奈,哄着他松了手,从床上爬起来。 北茴等人已经在外头忙开了。 () 第1661章 第1661章 天蒙蒙亮时,岑鸢起了床。夜宝儿也威风凛凛站在院子里,与时安雪玩成一团。 时安雪一看就哭过,眼泪汪汪不舍地看着夜宝儿。 夜宝儿跟她亲,用脑袋拱她的手心,哄着。 离愁别绪蔓延着整个听蓝院。 时安夏进屋,为岑鸢穿上新缝制的战袍。 布料厚重,针脚细密,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 岑鸢伸长双臂,任由时安夏为他整理衣襟,系紧腰带。 战袍剪裁得体,肩线挺拔,衬得岑鸢愈发英姿勃发,眉眼英俊。 他忽然抱紧她。 前世今生的出征,在这一刻忽然重合。 她也抱紧他,生出许多不舍来。 自成亲后,夫妻二人几乎从未分开过。 她习惯了有他。 就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千言万语,昨夜讲了许多,如今汇成一句,“你要好好的。” “你也是。”时安夏仰头看岑鸢。忽然退一步,拉他的手放在她腹部,羞了眉眼,“也不知,有没有怀上一个孩子。” 岑鸢默了一瞬,“希望没有。” “为何?”她有些失望,“你不想要咱们的孩子?” 岑鸢抬手,用指腹轻轻描摹妻子的眉眼。 他的小姑娘还小啊!可他仍旧没忍住。 被她一激,就投了降。 岑鸢柔声解释,“这仗预估得打个一年半载。我希望你怀着孩子的时候,我能日日陪在你身边。” 他舍不得让她一个人受罪,所以房事的时候,他都比较注意。 时安夏听了眉眼染笑,“我以为你不喜欢孩子呢。” “喜欢。”他又抱紧她,依依不舍。 低头,一个轻轻浅浅的吻,落在她娇艳的唇瓣。 香甜,如蜜。 她也是回应他的。 他恍了心神,想把刚穿好的战袍再脱掉。可是当视线触及到她清醒的目色时,他也清醒过来。 指尖颤动一下。也只是一下,他轻轻扯动唇角,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 窗户透进光亮,岑鸢带着夜宝儿要走了。 时安夏领着一众人送出门。 如往日一般,她脱口而出,“夫君,早些回来,我等你用膳。” 岑鸢嘴角噙了笑,扭过头,“好。等我回来。” 时安雪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时安夏也忽然红了眼眶,却到底隐忍惯了,看着一人一狗上了马车,消失不见。 马车里准备了包袱,里面吃穿用度,以及药,都一应齐备。 还有一把匕首,是他当年所赠。 削铁如泥,寒芒乍现。 他说,如果他负了她,就请她用这把匕首杀了她。 她应下了。 如今还他,是信他永远不会负她吧。岑鸢将匕首收进袖中。 时安夏吸口气,看了看天色,吩咐道,“去请母亲,我们还要跟着皇上去祭天。” () 第1662章 第1662章 很快,北茴来回话,说唐老夫人不去看祭天。 意思就是不去送明德帝了。 时安夏了然,也不强求,带着人赶过去时,皇城内外已是旌旗猎猎,鼓声震天。 明德帝御驾亲征,十万大军整装待发,气势如虹。 宫门大开,金甲侍卫分列两侧,肃穆威严。 明德帝身披龙纹金甲,头戴紫金冠,腰悬宝剑,骑在一匹雪白战马之上,目光如炬,威仪凛然。 他的身后,是文武百官和太子殿下,皆身着朝服,神情肃然。 明德帝先是登上城楼祭天祈福,尔后在群臣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中,骑马从长街上缓缓而过。 他身后跟着海晏驸马。但见其身披铁甲,腰悬长剑,英气勃勃。 再无人会说一句,海晏驸马靠吃软饭上位了。 驸马 ******后面还有1109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后面还有1109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 第1662章 很快,北茴来回话,说唐老夫人不去看祭天。 意思就是不去送明德帝了。 时安夏了然,也不强求,带着人赶过去时,皇城内外已是旌旗猎猎,鼓声震天。 明德帝御驾亲征,十万大军整装待发,气势如虹。 宫门大开,金甲侍卫分列两侧,肃穆威严。 明德帝身披龙纹金甲,头戴紫金冠,腰悬宝剑,骑在一匹雪白战马之上,目光如炬,威仪凛然。 他的身后,是文武百官和太子殿下,皆身着朝服,神情肃然。 明德帝先是登上城楼祭天祈福,尔后在群臣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中,骑马从长街上缓缓而过。 他身后跟着海晏驸马。但见其身披铁甲,腰悬长剑,英气勃勃。 再无人会说一句,海晏驸马靠吃软饭上位了。 驸马 ******后面还有1109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后面还有1109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 第1662章 很快,北茴来回话,说唐老夫人不去看祭天。 意思就是不去送明德帝了。 时安夏了然,也不强求,带着人赶过去时,皇城内外已是旌旗猎猎,鼓声震天。 明德帝御驾亲征,十万大军整装待发,气势如虹。 宫门大开,金甲侍卫分列两侧,肃穆威严。 明德帝身披龙纹金甲,头戴紫金冠,腰悬宝剑,骑在一匹雪白战马之上,目光如炬,威仪凛然。 他的身后,是文武百官和太子殿下,皆身着朝服,神情肃然。 明德帝先是登上城楼祭天祈福,尔后在群臣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中,骑马从长街上缓缓而过。 他身后跟着海晏驸马。但见其身披铁甲,腰悬长剑,英气勃勃。 再无人会说一句,海晏驸马靠吃软饭上位了。 驸马 ******后面还有1109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后面还有1109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 第1663章 第1663章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岑鸢正立于营帐外,望着远处的群山,眉头紧锁。忽然,他眉心猛地一跳,想起娘子那句“也不知,有没有怀上一个孩子”的真实含义。娘子定然对避子汤做了手脚,要么是换了,要么是倒掉了。她根本就没喝下避子汤!这个想法一起,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家去问个究竟。明德帝走出帐来,轻拍一下岑鸢的肩膀,“怎的,还在纠结她是不是假装爱你?你要知道,中了绝情蛊的人就算无法爱你,也无法爱旁人。”岑鸢摇头,苦笑,“我是担心她。”“放心吧,她比你想象的更强大。”“是很强大。”岑鸢承认。小姑娘把日子过成了公式。像个机器人一样,时刻警醒着要按时按点做什么,说什么。那很辛苦。他不想让她那么辛苦。可他又无能为力,做不到放弃。所以申院使建议岑鸢找一个合理的名目避走几月,让时安夏喘口气。否则长此以往辛苦下去,那根绷紧的弦会在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候断掉。这才是岑鸢跟着出征的主要原因。他娶时安夏,是要跟她开开心心过一辈子。他就是奔着一生一世去的,却不料终究成了她的负担。申院使说,公主其实已病入膏肓。那种莫虚有,找不到病根的病,才是真正可怕,令人束手无策。岑鸢想起以前常听说有人从什么山上毫无预兆一跃而下......心理疾病往往比身体疾病更为难缠。岑鸢原想着避走几月,让时安夏松口气。等战事不那么紧张时,他再回家守着她。可现在一想到,他的小姑娘有可能怀了孩子......岑鸢整个人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好在有事做,去前方探路的唐星河等人披星戴月回营来了。......京中。孟娘子连夜赶到少主府,为时安夏仔细诊脉。片刻后,她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公主大喜,确是喜脉。只是月份尚浅,脉象微弱,寻常大夫定是探不出来的。”正在太医院值守的寻常大夫申思远,觉得一阵冷风吹过,没来由打了个喷嚏。时安夏闻言,眼中顿时闪过一抹喜色。连日来无力的身子似乎都有了点劲儿,“孟娘子,我这几日身子不适,全身无力,骨节还带些酸痛,可是因这喜脉所致?”孟娘子并不确定,却是顺着话说,“正是。夫人体质特殊,孕初期反应较大,加之忧思过度,才导致脾胃失调。我开一副安胎调理的方子,夫人按时服用,静心休养,自会好转。”北茴一听,顿时放下心来。按照夫人早前吩咐,奉上百两银票。孟娘子一瞧,吓一跳,“哪要得了这么多银子?公主折煞草民了。”时安夏道,“孟娘子,收着吧。你肯收西月为徒,我还没答谢于你。”提起这个,孟娘子面露喜色,“西月那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她早就跟我磕头敬过茶了。”徒弟成了女官,她脸上也有光。怎能不喜?且她一个民间大夫,竟能跟当朝太医院院使和安国夫人同为西月的师父,这是何等荣耀?她有时候都觉得是自己烧了高香,才得了这么个好苗子徒弟。 第1664章 第1664章时安夏温温一笑,“她敬茶是她的事,我谢你是我的事。你先收着,我才好往下说呢。”孟娘子听公主说话有趣,不禁莞尔,“公主放心,您有孕这段时日草民绝不出京,随叫随到。”时安夏正是这意思,“不知孟娘子能否在我孕期住到府上来?”她不敢大意。她前世就没有子嗣。那会子跟着晋王那厮,没有就没有吧。可如今这是岑鸢的孩子,她宝贝得很,怎么都得挨过去,要顺顺利利生下来。孟娘子答应着,说晚些时候就收拾东西住过来。北茴赶紧安排人去准备屋子,选了间最好的,原是府中招待贵客所用。其坐落于府中东南角,布置得清幽雅致。北茴命人打扫一番,又添置了日常用品。这才满意点了点头,还亲自去库房取了些上好的茶叶和熏香来。她最后细细检查了一遍屋内的布置,确认无一疏漏后,才转身去回禀夫人。时安夏放下心来,“有孟娘子在府中,我这胎象是有了成算。”北茴柔声应,“夫人且放宽心。孟娘子说了,您脉象稳着呢。”时安夏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窗外的梅树上,神情有些恍惚,“也不知夫君到哪了?行军顺不顺利?可会遇上宛国细作?”北茴连忙宽慰,“夫人莫要忧心,少主英明神武,天下无敌。”时安夏扑哧一声笑得骄傲,“这倒不是吹的。”北茴也笑,“我可从不吹牛。”她又道,“夫人如今有了身孕,更需保重身子。等少主回来,见孩子都生下来了,定会欢喜不已。”时安夏笑意更深,有种少女的倔强,“说得对,等他回来,吓他一跳。”唐楚君和姚笙双双携手来看女儿。唐楚君又欢喜又纳闷,“女婿不是说,要让你晚几年再生孩子吗?”她之前问过,知道女儿一直在喝避子汤。时安夏苍白的脸上染了一丝笑,“趁着夫君没注意,我把避子汤倒掉了。不然他会闹我。”“你呀!”唐楚君一戳女儿的眉心,“现在好了,他这一走,都没人陪着你。”时安夏撒娇,“我不是有母亲和阿娘吗?”这一想,还真觉得自己过得滋润。没有婆婆搓磨,母亲还跟着自己住,又有个全心全意宠她的阿娘。“那怎么能一样!”唐楚君可是知道女婿有多紧张女儿的身体,“要被鸢儿知道你私自倒掉避子汤,他那是要生你气的。你还知道会闹你呢!”姚笙笑,“女儿主意正,鸢儿生气归生气,照样不耽误他宝贝夏儿。”唐楚君一想也是,转了个话题,“夏儿,从今天起,我搬过来和你睡。”姚笙忍不住插言,“楚君你有公务在身,忙不过来。我闲着,我搬过来照顾女儿。”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两个人,忽然就为了这点小事争执起来。 第1665章 第1665章一个说女儿小时候她就没尽过做母亲的责任,如今若是再不出点力,会很愧疚。另一个说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十几日连轴转,任谁都吃不消呀。就这,还要肩负起照顾女儿的责任,这不是闹吗?唐楚君知姚笙担心自己的身体,姚笙知往事是唐楚君心头的一根刺。时安夏从床上坐起来,阻止道,“余生阁这么近,走几步路就到了。你们可别都搬过来,平时来瞧上我一眼就够了。这边不是有北茴吗?孟娘子也会住进府里来。”几人七嘴八舌商量着。姚笙最后拗不过女儿,“那就把南雁和木蓝都调过来帮忙吧。”她现在好手好脚的,用不上那么多人。就这么说定后,南雁回了听蓝院,木蓝继续留在余生阁侍候姚笙。可听蓝院哪里会缺人?红鹊听说夫人怀了孕,立刻喜滋滋从维那部落的驻京使馆里跑回来。这下可算找到借口了。她自己回来不说,还拖着姐姐沐桑一起来了。沐桑害羞,本不肯来,拗不过妹妹,来探望一下公主后又回去了。她觉得自己不祥,还是少去给别人添堵。尤其是在公主怀孕期间,万一有点什么闪失,她负不起那个责任。邱红颜也得了消息,一溜烟跑回了听蓝院,一撩袖子,干劲十足,“该我红颜上场了!我早就在为今日做准备啦,寻了好多适合孕期吃的食谱。我挨个做给夫人吃。”北茴已经很久没见听蓝院这般热闹,高兴之余,却仍持重细心,“食谱得拿给孟娘子过个目再做,可别出了差错。”她家小少主或者是小公主,可宝贝着呢。邱红颜没有丝毫不悦,笑着应下,“是,北茴姐姐说得对。我这就去整理好食谱,拿给孟娘子看。”这边正热闹。侯府那头的邢妈妈也来了,先是向着几位主子请了安,才眉眼弯成一条线报喜,“公主有孕可喜可贺,咱们侯府主母也有了身孕,可谓双喜临门啊。”此话一出,唐楚君喜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你是说,菱儿也怀孕了?”邢妈妈点点头,“是是是,老夫人您好福气呀。”唐楚君不知怎的,忍不住鼻子酸了一下,却是笑着,“是啊,我好福气。”又一把拉着姚笙的手,“你也好福气,咱们的女儿和儿媳妇双喜临门。”姚笙眼泪一下就滑下了面颊,赶紧拭了去,“是啊,我以为我永远都享受不到这样的天伦之乐呢。”“傻话!”唐楚君盈着热泪,“你人那么好,福还在后头。”她对钟嬷嬷道,“你去准备银锞子,少主府和侯府两边从上到下都按级打赏下去,谁也别漏了,都沾沾喜气。”钟嬷嬷忙笑着应下,“是,老奴这就去准备。”姚笙问邢妈妈,“菱儿有几个月身孕了?”邢妈妈答,“大夫说,刚三月。”姚笙想了想,吩咐道,“那就以菱儿有孕的名目打赏下去,夏儿有孕这事先不往外宣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唐楚君明白过来,“对对,你说得对。” 第1666章 第1666章三个月未满,胎象不稳,怕冲撞了。邢妈妈得了令,出去了,在院中碰上东蓠,一时眸色有些复杂。东蓠倒是大大方方上前行礼,喊得还挺亲热,“师姑母!”邢妈妈伸手一拍她,没好气,“你啊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东蓠嘻嘻一笑,“师姑母莫要生我气,往后我会替师父在您跟前尽孝的。”邢妈妈板着脸,“我是让你尽孝吗?我是想让你做侄儿媳妇!”东蓠知邢妈妈最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上前挽了她的胳膊,低声哄,“师父那么好的人,自然要配更好的姑娘。仙仙很快就长大了,您再等等。”原来,当初邢明月中了武举状元,议亲说亲的人差点把他家门槛都踏破了。可邢家人清醒,深知高门权贵沾不得。一沾,基本就跟入赘差不离了。概因邢家乃寒门,且寒得还不一般,甚至家里这个姑姑是侯府的下人。这使得邢明月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有钱有权家的姑娘,他娶不起,也养不起。他甚至都没银子买宅子。邢家一合计,要不找个身份相差不多的,如此日子过得平静些。邢妈妈琢磨半天后,看上了东蓠。东蓠可是公主的一等大丫鬟,又深受公主器重,往后日子亏不了。邢妈妈就把这想法捅到了公主跟前,想着自家侄儿是武举状元,配高门配不上,配东蓠怎么都算低娶了。谁知公主并不当下应承,只说可提供两人近前来往的机会。状元郎不是需要银子买宅子吗?公主就出高价请邢明月教东蓠武艺。如此日日教习,总能生出点感情来。可万万没想到,这一切,被傅家那小姑娘傅仙仙给搅和了。那傅仙仙日日都来缠着邢明月,后来就缠着东蓠。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小姑娘和东蓠好上了。东蓠便常出卖她师父邢明月,把行踪透给傅仙仙。最后经常是三人行,一个严师,俩徒弟。就连偶尔出去喝茶吃酒,都是三人一块。傅仙仙还教东蓠打马球。东蓠悟性高,现在也能混入傅家女子马球队充当后备队员了。总之,邢妈妈的侄媳妇梦破碎了。她不是不喜欢傅仙仙,可那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啊。等那姑娘长大了,她侄儿邢明月已经二十好几,都老了呀!东蓠想起件事来,“师姑母,您等我一下,我有东西送您。”她说完就跑开了,再出来时,手上捧着一件狐裘,“师姑母,这个送您。早先就要给您送过去的,听说您去庄子上派活儿了。这冬天都要过了呢,穿不了几日了。您明年穿也成。”邢妈妈瞧着眼前这水灵灵的姑娘好得哟,直叹自己没福分,“快拿回去,多贵重啊。你看我像穿狐裘的人吗?我就是干活儿的命。”东蓠直把狐裘塞进邢妈妈手里,“不干活儿的时候,咱也穿。暖和,还贵气。您是状元郎的姑母,本该贵气的,穿得!” 第1667章 第1667章 时安夏自得知腹中有了孩子,肉眼可见地恢复了往日神采。 她嘴里寡淡,却也强撑着吃了些膳食下肚。就觉得她不吃,孩子也要吃啊,如今可由不得她随着自个儿性子。 时安夏又急着去报国寺还个愿,因为早前在佛祖面前许了愿的,祈求今生能得一孩儿。 那时她想得还挺多,跟佛祖交心,说不求孩儿上进,只求孩儿健康,能平安顺遂过一世就好。 可时安夏暂时去不得报国寺,光是行那九十九梯,孟娘子就不允。 时安夏便歇了心思,惦记着待胎象稳妥了再去还愿。 孟娘子笑着应了,说到时愿意陪着去。 孟娘子搬来了少主府,一应汤药膳食安排下去。她不止管着时安夏,还管着旁边侯府的魏采菱。 好在离得近,两头跑也不累,走几步就到了。 侯府那头也是将之奉为上宾,出手阔绰,直喜得孟娘子走路都在飘。 孟娘子以前接触权贵极少,都是给穷人看病接生,挣的都是碎银。 加之她心善,有时候看人家穷,不止不收银子,还得往里搭点。 就是忽然有一日,公主找上了她。她也不知道公主是怎么知道她的,反正自从与公主搭上线后,她手里就宽裕起来。 孟娘子早年丧夫,家里还有个瘸腿的儿子叫常贵。 常贵小时候被人打残了,也是苦命,在外做不了什么活计营生。 孟娘子张罗着给儿子娶了房媳妇,是京郊外的,姓王。 王氏刚成亲那会还好,日子久了,见丈夫是瘸的,婆婆又总往外搭银子,就露出了本性。 在家跟丈夫吵,跟婆婆吵,后来王氏干脆扔下一双儿女跑了。她前脚刚跑,后脚公主就找了过去。 孟娘子这两年水涨船高,因着公主的原因接了不少挣钱的活。 她攒了点银子,打算换新屋居住。那跑掉的王氏是一点福没沾上。 孟娘子觉得只要把手头这两个活财神给侍候好,明年初指不定就能买个像样的二进院子居住。 她一身干劲。整个少主府也都忙碌又喜悦,人人脸上溢着笑。 这日时安夏用了膳本想在府里逛会园子,听孟娘子说三月前要多歇少动,便又准备去暖阁看账。 实在是账册堆积,且每日多的是来汇报各项事宜的管事和婆子。 开春了,一年的总计和预算该安排下去。她再不管不行了。加之各个庄子上事务繁杂,如牛毛纷至沓来,实难置之不理。 北茴强势把账册从她手里抽走,理直气壮道,“孟娘子说要少思多歇,不能劳累。” 时安夏哑然失笑,却也听话地不看了。 姚笙跟唐楚君从侯府回来,刚走进听蓝院,就听北茴抱怨说夫人需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账册都堆成山了,根本静不下心来好好养胎。 北茴觉得自己见识短,怕做了错误决定,不然她都把那些活儿接了。 姚笙思量再三,有了计较。 她跟时安夏商量,“要不让我试试?实在处理不了的,再找你商量。你就别在这些琐事上伤神了。” () 第1668章 第1668章 她虽多年未曾沾手市易,但出身商贾之家,自小便耳濡目染,对这些事情并不陌生。 唐楚君第一个赞成。她太清楚一个女子若是有了正事做,会变得多么自信。 就拿她自己来说,自从成了楚笙先生,就算熬夜受累,也是神采奕奕。 哪怕面上偶显憔悴,可她精神上十分富足。方知前院与后宅的区别。 时安夏原是不想让姚笙劳累的,可细细一想,有点事做日子才有乐趣,就欣然同意了。 姚笙得了鼓励,先熟悉了一应庶务,摸清营生条目,又去侯府那边与魏采菱说了说话,了解市易行情。 她每日端坐于暖阁之中,翻阅账册,核对数目,安排开春的各项事宜。 姚笙行事干练,条理分明,不过几日,便将堆积如山的账册理得清清楚楚。婆子管事们见状,皆心生佩服,肃然起敬。 “账目倒是清晰,只是几处开销有些多余浪费。”姚笙唤来管事,细细询问。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管事不敢怠慢,一一作答。 姚笙问明了银子的出处去向,抬手划掉了,在旁边另取一数,“按这数目去账房支银。” 也不解释缘由,管事却抹了抹汗,应声下去了。 时安夏得知了前因后果,找姚笙说,“阿娘,您若要换人也可自行换,不必顾忌我。” 姚笙摇头,“不用,换谁都有可能吃点边角余料。只要不是太贪心,把事儿办好了,其他都是小事。我是要让人知道,我心里清楚市价行情,不可随意糊弄。” 时安夏笑,“阿娘在行商一途上,比我厉害多了。” 她单看账册,是看不出什么行情市价来的。 姚笙倒也不谦虚,“所以夏儿不必忧心,我现在常出门,对许多行市都有数的。” 她自己承了叶家产业,早前虽是全交给岑鸢打理,但这一两年走南闯北,却也让她重新燃起了对于行商的兴趣。 平日便多有留心行市,此刻就派上了用场。真就是没有一点心思是白费的。 姚笙知女儿最厉害之处并非行商,而是在于权谋官场。能把生意铺得这么大而不乱,全赖用人得当。 所以姚笙暂时不准备动原先时安夏招揽的人,只敲打几番再作观察。 毕竟总有些人是怀了侥幸的心思,一年不动两年不动,不代表三四五年都不伸手拿自己不该拿的。 敲打后,清醒的人自会引以为戒。至于糊涂的人,终是做不长久。 唐楚君见姚笙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更是叹服,“我一看到这些数字,就觉得脑仁疼。还是你厉害。” 姚笙却笑,“我一想到你写出来那么多美妙文字,也觉得不可思议呢。” 两个女子相视大笑,互吹得十分愉快。 时安夏眉眼弯了起来,就陪在一旁当看客,小口吃着东西。 姚笙忽然叹口气说,“夏儿,你父亲别的不论,运气倒是一等一的好。” 时安夏微挑了一下眉,“此话怎讲?” 姚笙将一本账册轻轻推到时安夏面前,温声道:“你粗略瞄几眼,我与你细说。” () 第1669章 第1669章 时安夏接过账册,低头翻阅,目光在纸页间快速扫过。 账目整洁干净,进项罗列清晰,条理分明,一目了然。时安夏也不由得感叹一声,“韩姨娘真是个人才啊。” 她去年就知韩姨娘打理的那几个铺子和庄子,是盈利最高的。但没想到人家还有这么多想法,在账册末尾罗列了几条中肯的建议,条条切中要害,实在难得。 “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竟有这般本事。”时安夏合上账册,“法子可行。” 姚笙点头,“按她的法子调整,进项还能再增三成。先试行一段时日,打个样,到时再推广至其他庄子铺子。” 时安夏笑起来,“我父亲这人,确实运气好,就是人品不行,留不住人也留不住财。” 姚笙见她这么说时成轩,倒也习惯了,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母亲离了他,成了楚笙先生。韩姨娘离了他,锋芒皆露。我听说那几个姨娘......” 她转头问唐楚君,“有个姓什么来着?茶艺非凡啊,如今在茶庄里也干得出色,听说年前提了管事?” “周氏,周玉瓶。”唐楚君不无感慨,“那人闻香便知茶的产地及种类,是个有本事的。只是以前拘在后宅里蒙了尘,如今放出去......呵,年前贺氏商行的还来挖角,许了重金。” 提起这个,时安夏便笑,“母亲也是个奇人,谁见过和离出走的主母,还能把一群妾室带走?我听说了,那周氏拒了重金,跟人说,她生是我母亲的人,死是我母亲的死人。” 几个女子忍不住笑成一团,北茴在一旁也笑得不行,心道我也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死人呢。 唐楚君呸了好几口,“这个周玉瓶,也不知在外头瞎说了些什么。什么死不死的,都给我活着,要好好地活。活出点人样来,给那男人瞧瞧,没了他,看看有没有活路。” 正在练字的时成轩只觉两耳一热,不由得淬了一口,“不知道是谁又在想我了,哼!我可不是那等谁都能肖想的人。” 常五:“......” 爷,后宅都散光了,您现在寄人篱下,能不这么自信吗? 显然不能,时成轩扬了扬头,“常五,你看我这和体字是不是写得潇洒劲道?有没有我家夏儿的风骨?” 常五:“......” 主子能不能不问这么犀利又难答的问题? 听说一直昧着良心说谎,会犯妄语业,下辈子投胎要继续当奴才。 顾娘子从院外进来,问时成轩,“我要去趟侯府,送点东西过去给侯夫人。你要一起去看看吗?” 时成轩摇头,“不去。” 继续认真练字,不想理顾娘子。哼! 顾娘子也不在意,转身走了。 常五送顾娘子出门,到底寄人篱下嘛,该有的人情世故他主子没有,他这个做奴才的总得有。 唉...... 顾娘子顿了脚步,问常五,“你们爷怎么了?瞧着有些不高兴?他儿媳妇怀了时家子嗣,这么大的事他都不回去看看?” 常五如实回话,“爷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顾娘子:“......” 常五又解释,“我们爷还不能接受自己要当祖父的事实。他说他都还没长大呢。” 顾娘子:“!!!” () 第1670章 第1670章 亏得这是她恩人呐,要是旁人,她早拿起鸡毛掸子挥过去了。 几十岁的人了,还没长大! 顾娘子心梗,“好生侍候你那没长大的爷吧。依我看,他不止要当祖父,还很快要当外祖父呢。” 常五把这话拿去说给了时成轩听。 时成轩当晚就出去喝了顿酒。 就觉得,再不喝酒就老了!但没喝醉就回了顾府,忽然连喝酒听曲儿都没了兴致。 他想,他果真老了。都有孙子了呢。 如此过了好几日,申思远得了风声,也亲自来探脉。 他仍旧没探出什么喜脉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回去后闷闷不乐,还喝了两杯闷酒。 他夫人黎锦绣问,“夫君因什么事发愁?” 申思远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次日去太医院找了安国夫人梁雁冰, ******后面还有777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后面还有777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 第1670章 亏得这是她恩人呐,要是旁人,她早拿起鸡毛掸子挥过去了。 几十岁的人了,还没长大! 顾娘子心梗,“好生侍候你那没长大的爷吧。依我看,他不止要当祖父,还很快要当外祖父呢。” 常五把这话拿去说给了时成轩听。 时成轩当晚就出去喝了顿酒。 就觉得,再不喝酒就老了!但没喝醉就回了顾府,忽然连喝酒听曲儿都没了兴致。 他想,他果真老了。都有孙子了呢。 如此过了好几日,申思远得了风声,也亲自来探脉。 他仍旧没探出什么喜脉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回去后闷闷不乐,还喝了两杯闷酒。 他夫人黎锦绣问,“夫君因什么事发愁?” 申思远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次日去太医院找了安国夫人梁雁冰, ******后面还有777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后面还有777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 第1670章 亏得这是她恩人呐,要是旁人,她早拿起鸡毛掸子挥过去了。 几十岁的人了,还没长大! 顾娘子心梗,“好生侍候你那没长大的爷吧。依我看,他不止要当祖父,还很快要当外祖父呢。” 常五把这话拿去说给了时成轩听。 时成轩当晚就出去喝了顿酒。 就觉得,再不喝酒就老了!但没喝醉就回了顾府,忽然连喝酒听曲儿都没了兴致。 他想,他果真老了。都有孙子了呢。 如此过了好几日,申思远得了风声,也亲自来探脉。 他仍旧没探出什么喜脉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回去后闷闷不乐,还喝了两杯闷酒。 他夫人黎锦绣问,“夫君因什么事发愁?” 申思远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次日去太医院找了安国夫人梁雁冰, ******后面还有777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后面还有777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 第1671章 第1671章梁雁冰到太医院的时候,申思远和卓祺然都在。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申思远见梁雁冰进来,立刻起身问,“可探到公主的喜脉了?”梁雁冰迟疑片刻,仍是谨慎,“我其实不如孟娘子擅妇症。她说有喜脉,那必然是有喜脉了。”这!说了等于没说。申思远闻言,脸色更加阴沉,颓丧地坐回椅子上,“若不是呢?若不是喜脉,而是......逆命子母蛊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投向了卓祺然。卓祺然沉默。半晌后,才道,“莫要瞧我,当日是驸马自己找上我的。”原来,那年公主昏迷数日,一直不醒。众人用尽所有办法,都没能唤醒公主。最后驸马亲自来问他,可有法子?卓祺然开始说没有,后来在驸马的逼视下才改口说有。有是有,但他一生中,只用过一次。那次也是因为一方昏迷数年不醒,后来另一方以母蛊唤醒子蛊的方式将人唤醒。他向驸马详述了原理。母蛊和子蛊是通过特殊蛊术炼制而成,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灵性上的共鸣,类似于心灵感应。母蛊可通过子蛊感受载体的些许变化,包括喜怒情绪以及身体状况。驸马听完后只说了一句,“用过就好,至少说明能成功。”卓祺然又说,那东西很贵,不是仨瓜俩枣能打发的。炼制一对蛊虫,不止数万金。卓家祖上也是富得流油,谁知到了卓祺然手里,就被他败穷了。卓家无人不怨他。他早年被家人骂疯了,逼不得已才出手了一对子母蛊,换了不少银两回来,这才平息了卓家人的怨气。后来他没忍住,手痒,又炼了一对,舍不得出。仅此一对。他发过誓再也不炼了。驸马答他,银子不是问题。卓祺然再问,“母蛊载体用谁?”驸马没犹豫,“我。”卓祺然继续问,“你是想用生死子母蛊呢,还是逆命子母蛊?”所谓生死,即母蛊载体死,子蛊载体亦死;反之,一样。而逆命子母蛊不同。子蛊载体若死,母蛊载体必死。但母蛊载体死,子蛊载体却不受影响。当时卓祺然怕驸马听不懂这弯弯绕,特意解释了好几遍。驸马说,“我听得懂。就是我死,公主不会死。但公主死,我必死。是这意思吧?”卓祺然从这话中便知,“驸马要选逆命蛊?”驸马颔首,还开了句玩笑,“合着这还能随便选?”卓祺然在这方面一向骄傲,“别人做不到,但我做得到。”可这个世上,谁会去选逆命蛊呢?只利人,不利己。越是爱,越希望对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第1672章 第1672章卓祺然是这个时候才真正对驸马刮目相看。曾经就算驸马在马球场上挥竿向宛国人复仇,又或是在箭赛上赢了箭神,都不如这一刻震撼。是怎样感人至深的神仙情谊才能让人选择“我死,她活”?且,大多数情谊都会随着时光流逝而变得淡薄,不复最初面目。正如他早年卖的那对子母蛊就成了人家夫妻同归于尽的手段。这让卓祺然愤怒,又无奈。他曾发誓,再也不给人炼子母蛊了。可驸马令他无法拒绝。是驸马如王者般的威严气场,也是驸马爱妻情深的人品,令他答应下来。尔后逆命母蛊入了驸马体内,子蛊入了公主体内。然后公主被成功唤醒。这件事,知情人一共五人:驸马,卓祺然,梁雁冰,申思远,还有明德帝。当初明德帝是反对的,因为子母蛊实在太危险。一个人的生死系在另一人身上,这个秘密一旦传出去,简直不堪设想。甚至明德帝还担心卓祺然会不会在蛊上做别的手脚,直言要求卓祺然以身作保。卓祺然尽管很伤心明德帝不信任自己,但也接受了申思远给自己下毒。那毒平日无甚影响,可一旦公主驸马被卓祺然用蛊控制,申思远就会用毒控制他。卓祺然不明白明德帝为何那么在意驸马和公主,又那么信任申思远,更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信任一下自己?他永远记得明德帝看他的眼神,分明一言难尽。就好似他曾做过多大的恶事一般。梁雁冰此时沉沉道,“就算中蛊者脉象与怀孕无异,那又如何呢?现在孟娘子一口咬定公主有孕,至少公主是高兴的。”“迟早会露馅。”申思远抚额,心力交瘁,“以公主的敏锐,她定会猜疑。”“既会猜疑,那就干脆把实情跟她说了吧。”梁雁冰并不认为这是大事。“不可。”申思远无法解释公主未中绝情蛊,但可能受绝情蛊影响的状况,“总之公主现在情绪看似稳定,那都是她靠着自身意志强大才勉强度日......”一旦知道自己的每个举动,都有可能决定驸马的生死,那她每日得多小心翼翼?她已经很累了,再加一条会不会压垮她的意志,申思远不敢赌。卓祺然捕捉到了一丝异样,冷不丁问,“为什么?她还中过别的蛊?”“没。”申思远额上冒汗了。明德帝跟他讲的话本子,他必须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漏出去。卓祺然意兴阑珊,起身,目露冷色,“既不信我,又要找我。往后大可不必!”他离去时,又驻足交代,“中蛊者脉象与女子怀孕相似,又怎么了?我不知道你们在慌什么,大不了就跟公主说,是孟娘子误断了。无非是没有孩子呗,急什么?我那蛊,不会因为女子怀孕而吞噬女子和胎儿的精血。不止如此,它还会护着他们度过危险。”申思远闻言,终放下心来。没错,他一是担心子蛊吞噬胎儿精血,豢养自己。二是担心万一根本没有胎儿,公主得多失望。公主本就如一条断掉的弦,如今靠着胎儿好容易恢复一点精气神。到时告诉她,误断了。这不得让公主直接倒下?公主要一口气没上来,驸马不就得......这是一连串反应,申思远作为知情者,能不紧张吗?反正有没有喜脉,他都忧心忡忡。 第1673章 第1673章好在这会子,申思远得了卓祺然的保证,说子蛊不会吞噬胎儿精血,微微缓了口气。他走过去拍了拍卓祺然的肩,“我没有怀疑你蛊的意思,更没有怀疑你的人品。我只是......”“不用解释。”卓祺然目露悲伤,默了一瞬,想说“皇上不信我”,又想说“真不怀疑我,又何必给我下毒”。可他终究没说出口。因为没人敢赌人性。他挣这份银子,就该承担相应的后果。卓祺然语气软下来,“放心吧,我炼制的蛊没问题。如安国夫人所说,公主若有孕,正常生下来就是了。若只是假象,那就是误断,公主顶多失望,不会有旁的。”三人又商议了一阵,散了。孟娘子还不知道,一旦公主没有怀孕,背锅的就是自己。然而时安夏却敏锐发现,今日安国夫人神情有异,瞒下了许多事。难道是自己肚中的胎儿有问题?还是自己根本没孕?时安夏不露声色,只在用过晚膳后唤来孟娘子,让对方再给自己探探脉。孟娘子指尖搭上她莹白的手腕,须臾,眉开眼笑,“好着呢好着呢,公主放心,脉象平稳。”时安夏闻言,心中稍安。但仍有些不放心,轻声问道,“孟娘子,你再探探脉,会不会有别的异象?”孟娘子虽不明白什么叫“有别的异象”,但还是再次搭上了她的手腕。这次,她探脉时间长,时安夏也不敢打扰。不知过了多久,孟娘子长出一口气,“公主的心情我明白。初为人母,难免紧张。你还是得放宽心才对,事事忧虑,对母子都无益。”时安夏诧异地问,“一切安好?”“安好安好。”时安夏只得问一个常见问题来掩饰自己的心虚,“我就是担心到时会难产。”孟娘子沉吟片刻,温声反问,“公主,你可信我?”“自然信你。”时安夏没半点含糊。孟娘子笃定道,“或许公主还不知,这难产也是可以控制的。您需按我的方子调养,保持心情舒畅,莫要过度忧思。平日多走动,也莫要劳累。饮食上多注意,少食寒凉之物,多吃些温补食材。只要提前做好准备,调理好身子,再辅以适当的助产之法,难产风险便能大大降低。”她自然不敢打包票,可该做的只要做了,她也是有极大把握的。梁雁冰没经通传就直接从外头进来了,笑道,“孟娘子说得对,公主切记,莫要忧思,旁的都不是问题。”时安夏本就因梁雁冰才生出忧虑,如今见她眉眼带笑,没有忧色,不由真正放下心来。孟娘子见安国夫人为自己说话,很是荣耀,“平日里,我也会用特殊手法为公主推拿,以正胎位。不会到了生产之日才发现胎位不正,手忙脚乱。公主尽管放心。”她说完就退出去了,留了安国夫人梁雁冰和时安夏叙话。梁雁冰倒也没别的要聊,就一条,“我也要住进你府里来。”时安夏忍不住问,“安国夫人是在担心我吗?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梁雁冰瞪她一眼,“当然担心。你千金之体,身子骨又畏寒。这孩子从现在到出生,还不知得多折腾你呢。虽说府里有孟娘子看着,但我也不太放心。我要亲自守着你,一直到你生产。”时安夏直觉对方没说实话,可又挑不出错儿来。且她不想再琢磨了,怕忧思过度伤了胎儿。她没有拒了梁雁冰的好意,概因相信对方不会害自己。 第1674章 第1674章在时安夏看来,除了生死,都不是大事。如此,梁雁冰就住进了余生阁里的空房间。少主府集齐了北翼最顶尖的医者,官方的,民间的,汇聚一堂。魏采菱因此笑弯了眉,过来陪时安夏说话,“夏儿,我是托了你的福呀。”就她一个侯夫人,要想出动太医院两大高官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申院使和安国夫人为了不露出马脚,基本探过时安夏,就要去探一下魏采菱。可不就是托了小姑子的福?时安夏过了一段重生以来最悠闲的日子,不用担心明德帝的生死,不用忧虑北翼朝堂。凭着记忆记录下的新一年各地灾情,也都提前安排了下去。连家族生意都不用她管。唯独需要想的,就是这一场仗会打得如何?可有她夫君在,还担心什么呢?时安夏真正放宽了心,一心一意期待孩儿平安生下来,到时好给夫君一个大大的惊喜。且因为夫君不在,她又彻底放松下来,不用总在意自己是不是表现出一个妻子应有的样子。她知绝情蛊绝情断爱,唯有习惯方能对抗。再大的情情爱爱,也没有天长日久的习惯来得牢固。每次醒来时,她都习惯去薅一把身旁的空位。发现空了,才想起夫君远行出征去了。然后是到点该送夫君出门时,她依然习惯站在檐下,看看天色,方发现夫君不在家。那时,时安夏会想起有次夫君跟她开玩笑说的一句话: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是啊,她习惯等他用膳。好像他不回来,饭就不香似的。最近饭确实不太香,一个人用膳很无聊。她喜欢边吃饭,边听他讲外头的趣事。就发现,夫君虽然不在身边,却处处都有夫君的身影。这大抵与爱也差不离了。若这都不是爱,又什么能是爱?时安夏确信,她是爱着夫君的。她抚着依然平坦的肚子躺在帐里,想着想着就笑了。屋子里,烛火跳动。床头上,放着一套木娃娃,全是她的样子。烛火将木娃娃们的影子映到墙上。时安夏的笑容更深了一层,很骄傲的炫耀,“那是爹爹想娘亲的时候,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哩。”刀刀相思,线条流畅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岑鸢也摧动了母蛊,探知到妻子极安宁的喜悦。便是想起有一日岳母问他,女儿跟着他会有危险吗?他当日是这么回答岳母:“我护得住时姑娘。我活着,她活着。我死,她也活着。”逆命子母蛊!正是岑鸢对那句承诺付诸的行动。山风拂过,吹来了一个唐星河,“妹夫妹夫,你又在想我表妹了?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1675章 第1675章 唐星河有一个大胆的作战计划。 自以为天马行空,惊世骇俗,无人能敌。 以月光为烛,大地为纸,意气风发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画出一个简易舆图来。 泥土上布满了各种符号和线条,有的代表山川,有的代表河流,还有歪歪扭扭的小人代表士兵。 少年摇头晃脑,侃侃而谈,得意扬扬。熟读过的兵书在胸腔里奔涌,恨不得把每一个技巧都用上。 最后,他用树枝在泥土上划出一道弧线,“这里,这里,各布下一支千人奇兵,就可在黄岩山打个出奇不易......” 岑鸢看着唐星河满脸求表扬的样儿,嫌弃地问,“这就是你想了好几天的方案?” 唐星河瞪大了眼睛,“表妹夫,难道这方案不可行?” 这可是他熬夜磨出来的呢,现在眼下都还是乌青。 岑鸢随手扯过他手里那根树枝,从中画出一条道来,“如果这里有敌军埋伏呢?” 唐星河难以置信,“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埋伏?不可能有路啊,舆图上都没标注。” 岑鸢扔了树枝回营帐,月光拉长他修长的身影,“敌军根本不会选择在黄岩山设伏。” 唐星河不服气,“为什么?” 岑鸢不再回他话。 唐星河跟马楚阳次日领命出发探路,隔了两日回撤时,大批兵马即将度过黄岩山盘口。 两人均是一脸崇拜,“表妹夫什么都知道,黄岩山真的有条险峻无比的小路。” 且,敌军确实没在黄岩山设伏。 大军兵马齐齐通过黄岩山盘口,在暮色将落时进行安营扎寨。 唐星河和马楚阳一左一右围住岑鸢,“先生......” 岑鸢掀眉看着二人,“怎的不叫表妹夫了?” 唐星河收敛了嬉皮笑脸,一脸正色,“先生在上,学生有惑。” “问!” “先生怎知黄岩山西北有条险峻小道?舆图上并没有标注,看起来分明就是悬崖峭壁。” “我曾走过。” 唐星河:“......” 原来这就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意思。好吧,认了。 还有一问,“先生又如何判定敌军不会在黄岩山设伏?” 要知,黄岩山地势开阔,确实不适合大军埋伏。 可如果是由斥侯组成的细作,就另当别论了。其中身手矫健者,只需数人,便足以在山间设下陷阱,或是在关键时刻发动奇袭。 重点是,敌军的目标不是大军,不是粮草,而是明德帝。 早在离京之时,大捷传来,北翼就探得确切消息,说宛国集结了北翼境内所有细作,务必要对明德帝一击击中,方能雪耻。 “清尘计划”已剿杀了部分宛国奸细,但仍有数量庞大的细作隐在境内,以行商等名义进行各种破坏行动。 明德帝御驾亲征,确实能起到振奋军心的作用。可同时,一国天子在外行走,也是一个移动的活靶子。 () 第1676章 第1676章 所以敌军的目标如果是明德帝,黄岩山才是最适合设伏的地方。 偏偏最适合设伏的地方没人设伏,好没天理啊。唐星河仍是不服气,唧哩呱啦把自己的想法如竹筒倒豆子,全倒了。 阳光将树的阴影投在岑鸢冷峻的面容上,显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邃睿智。 他看着唐星河,淡淡道,“你都能想到对手会在黄岩山设伏,对手又怎会真的在黄岩山动手?” 马楚阳听得脑仁疼,眨巴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难道不是因为我星河哥聪明才想得到吗?” 岑鸢的目色扫过两个发光的少年,“制定方案前,你们都不探查敌军的指挥是谁?” 说完翻身上马,打马而去。马蹄声在寂静的山道里格外清晰,扬起一阵轻尘。 陆桑榆看着马背上渐行渐远的背影,对唐星河道,“指挥是乌容的亲兄,叫格多。此人阴狠,擅揣摩人心,常反其道行之。” 唐星河一言难尽,“你怎知得这般清楚?” 陆桑榆是文官,也是随行出征的记室,负责撰写军报、记录战事、传达命令,处理军中文书。 他答,“驸马说的。” 唐星河:“......” 马楚阳:“......” 陆桑榆一手拍一个,“有的东西不是光靠聪明就行,也不是纸上谈兵就能成功。驸马在京中时就把对手查得清清楚楚了。” 唐星河与马楚阳相视一眼:呃,你先生还是你先生啊! 又隔几日,唐星河不敢再说“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只将挑灯夜战做出的作战计划呈给岑鸢看。 当时,有许多人在场,明德帝也在。 岑鸢看过,说有进步,但......仍旧不能用。他语气肯定,“你这个计划必胜。” 马楚阳摸了摸头,“既然必胜,为何不能用?” 岑鸢耐心回答,“因为这是以不计将士性命为代价取得的胜利。这样的胜利,看似胜了,实则败了。可听得懂?” 用人命堆出来的胜利,是最无奈的胜利。如同上一世,多少血肉之躯铸就一场久违的胜仗,却是令人痛哭流涕,痛心疾首。 这一世,他绝不愿再经历这样的伤痛。 战争不能避免死亡,却不能用人命堆砌。在场的人齐齐心中一凛,包括明德帝在内。 所有人都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动情绪在心里流淌。驸马真的是爱兵如子啊。 明德帝的眼眶微微红了:我女婿确实是北翼之光...... 唐星河服气了,“学生明白。” 尔后,三稿四稿五稿六稿,直到一个月后的第七稿出炉。 这期间,几个小将率领精锐军作为先锋,数次深入探明敌情。 营帐里,唐星河画了张地图铺陈开来,“如果宛国细作倾巢而出,最有可能的,就是在这里动手。” 唐星河解说,马楚阳立刻就勾画出地图上的标记:峻洞山。 二人当真是互为影子,一个起头,另一个会意。 有时唐星河还没说,只抬了一下眼,马楚阳也能知对方会讲解哪一块,早早就用炭笔勾画出来。 马楚阳等唐星河讲解完,又进行补充,“峻洞山地势险要,只有一条狭窄山道可通达,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 第1677章 第1677章 峻洞山是个设伏的好地方,这人人都知晓。早年匪祸严重,来往商贾镖行常受其害。 后来经朝廷整治后,匪患消弭。但山势险峻,地形复杂,依旧是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地。 以往历史上的战役,十有八九都在此有过埋伏。 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按理格多就不会在此动手了。但他反其道而行之,偏要在此设伏。” 且,前面一路通达,到此北翼大军警惕心已降到了最低。 唐星河猛然单腿跪地,“皇上,末将愿率一千精兵打乱敌军部署。” 马楚阳立刻紧跟其后,“皇上,末将也请战。” 邢明月等人纷纷请战。 全是小将。 明德帝和岑鸢互视一眼,沉声问,“一千精兵?你们知道敌军数量最低有多少吗?” 唐星河这次是真正做了功课,“少则五千,多则五万。因为他们的主帅,不止是格多,还有早前打了败仗的宛国文官。” 没错,这就是宛国文人的迂回打法。 先用十万人攻打卓南河,能打胜仗当然好。若是打不过,立刻撤退,让北翼人放松警惕,先高兴一阵子。 其实宛国早就另派了五万人从其他地方绕行,拆整为零进入北翼境内,然后再与细作汇合,目标直取明德帝。 帝王出征,线路都是明路。 且祭天活动,出征礼仪,也都是明晃晃的,没有半点可以隐藏。 明德帝的行程,全在敌军的掌握之中。 只要杀了明德帝,北翼军心涣散,便不足为惧。 岑鸢淡淡问,“唐星河,你确定要用一千精兵打五万人?” 唐星河默了一瞬,眸底闪动着细碎光芒,“先生,我的目标不是要用一千精兵打五万人,而是......水淹敌军粮草,切断其补给。” 五万人!没有了粮草要怎么活?吃树皮草根吗? “怎么个水淹法?”明德帝也来了兴趣。 唐星河一抬下巴,手指点着马楚阳圈出的那块地方,“这里有个山凹,敌军粮草就藏在此处。我们探过,山凹四面环山,山顶有积雪,如今春暖花开,积雪融化成水,形成了瀑布。” 马楚阳兴奋接上话,“我们悄悄摸上去看过了,只要在上面筑坝蓄水,不出两日所蓄之水破坝之后,就能将凹谷变成一片汪洋。” “好计!”岑鸢终于露出了一个欣慰笑容,“是做了功课的。” 唐星河与马楚阳双双拱手一礼,“是先生教得好。” 邢明月等人:“......” 这时候跟上,会不会显得我们太刻意? 但还是跟上了,是魏屿直起的头,“谢先生教诲!” 众人齐齐拱手行礼,“谢先生教诲!” 岑鸢淡淡八个字,颇有先生之风,“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唐星河眉飞色舞又来了:“学生还有个大胆的想法......” 刚训诫过“戒骄戒躁”的先生岑鸢:“有多大胆?” 要是不够大胆,揍你! 唐星河又开始了天马行空,“既然粮草毁了,不管宛国是来了五千人还是来了五万人,咱们都能让他们魂留峻洞山。” () 第1678章 第1678章 谁埋伏谁还不一定! 北翼从京城出发的大军号称十万,其实不足,也只有五万人。 五万对上五万,在对方粮草被淹,军心涣散的情况下,胜算极大,且伤亡会降至最低。 唐星河指着舆图上另一个黑点道,“明月可带少量精兵从正面佯攻,不济则败走,将其大军引到此处。尔后两头堵截,形成合围之势。” 马楚阳闻言眸色一亮,“学生也有个大胆的想法。” 岑鸢心里好笑,面上不显,“说!” 马楚阳激动坏了,“屿直兄可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伏,用箭射杀对方主帅。粮草被淹,主帅被射杀,谁还会作困兽之斗?” 那便是不战而降。如此,不到边关,北翼又可迎来一次大捷。 岑鸢目光扫过舆图,语气平静,却是真正认可了这几个大胆的想法,“计划不错,但如何实施是个大问题。你们自己去部署,细节要做好。需考虑多方面因素,环境、时机、敌军的反应,甚至是天气变化,都不能忽略。” 这是要放手让他们自行处理了。 可还是不放心,便多说了几句,“比如主帅身边都有无数护卫高手,想要射杀其实比面对千军万马更难。” 谁不知道擒贼先擒王呢? 马楚阳成竹在胸,“末将愿带兵制造混乱,吸引主帅护卫。到时他们必定以为我的目标是主帅,慌乱之下,掩护主帅撤离,屿直兄则可远距离射杀。” 岑鸢颔首,“我要看结果。” 小将们高声回应,“定不辜负先生期望!” 军中有老将无比担忧,“都是些毛孩子,从没上过战场。这才出来没多久,就让他们独自行动,到底行不行?” “有驸马在,你怕什么?且皇上祥瑞庇佑,定能成功。” 这些话传到了明德帝耳里。他笑,“现在朕算个搭头,只能祥瑞庇佑。” 岑鸢挑眉,“那不如你来教?” “别!”明德帝笑着拱手一礼,“先生在上,朕甘当绿叶。” 岑鸢还了一礼,“岳父在上,小婿定当竭尽所能。” 这话很好地取悦了明德帝,不禁怅然又开心,“你说夏儿怀孕了?会有危险吗?” 逆命子母蛊,带来的是一串可怕的后果。 岑鸢却无比平静,“我以母蛊感应到夏儿内心十分喜悦,这就够了。” 他原本是不赞成这么早生孩子的。除了是因为担心时安夏太小,无法承担生育之痛,还有一种隐隐的情绪,就好似一想到孩子就莫名悲伤。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想法,前世就如此。 可如今探知时安夏那份喜悦,他又觉得有个孩子也是不错的。 岑鸢不敢常摧动母蛊感应子蛊,怕时安夏发现。 然而时安夏还是发现了,就觉得心头隐隐一动,像是被人窥探到了内心。 其实从那次昏迷醒来,她就偶有所感。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有孩子了。 是岑鸢的孩子呢! 这日战报传来,峻洞山大捷!整个京城沸腾了,不,是整个北翼都沸腾了。 其实何止,分明是宛国震荡。列国震惊。 北翼强得可怕! 第1679章 第1679章 宛国五万大军被我军围困数日投降,俘虏全部被关押在离峻洞山最近的欣州枣城。 北翼强得可怕!这个认知第一次从曾经的口号“战战战”落到实处。 并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于打仗一途上,宛国几乎从未败过。 长久以来,宛国霸道蛮横,不止立自己的傀儡以操控他国事务,还在列国中形成了一种霸权和傲慢。 若说这几年卓南河胶着之态是宛国刻意为之,又或说早前那一战也是宛国战略上的故意退避以麻痹北翼将士,那么峻洞山之战就是一场彻彻底底智慧之战。 赢得漂亮,胜得干净,有勇有谋。 且是宛国人在北翼境内伏击北翼帝王,光从立场上就输了。 北翼人狠狠出了口恶气。但叫你有来无回! 也是向列国展示,入我境内伏击的后果,除了是几万将士的性命,更有宛国的尊严。 那宛国带兵的文臣和细作格多,被魏屿直分别一箭射中眉心。 箭是同时射出,精准射杀。 据说二人死时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死不瞑目。至于他们临终在想什么,看到了什么,不重要。 反正他们死了。 宛国文臣和格多的尸体被挂在枣城的城墙上示众,直至风干。这是北翼的反击,因为宛国曾经一直就是这么干。 更何况在宛国铁蹄下的失地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家园破碎。他们是牛马,是宛国最下等的动物。 他们的孩子一出身,就打上了贱民的烙印,生死如蝼蚁。 长得好看的姑娘,只要被宛国人看上,甚至可当街凌辱而不犯王法。 更有甚者,宛国将失地百姓当成随时可用的活靶练习射箭。 所以宛国士兵们的活体箭术比其他人都要强,也是因为他们惨无人道的恶行。 同战报一起传来的,还有陆桑榆毫无修饰的官方记录,以及晏星辰的战地记录。 关于峻洞山之战的记录原稿存于兵部,尔后由人誊抄了两份。一份给了黄醒月,一份给了楚笙先生。 这是明德帝交代下来的,让两人分别以不同角度,将峻洞山之战的场面发挥想象写出来,发在最新一期的《翼京周报》上。 朝野再次震惊,峻洞山之战带兵出战的全是小将! 唐星河等人一战封神。 做母亲的看到儿子立功,哪里还能矜持?郑巧儿为此又激动地哭了一场,拉着时安夏的手连说“都是夏儿的功劳”。 要不是时安夏及时改了她儿子的赛道,她能有今天的炫子荣耀吗? 时安夏只温温笑着应,“这是表哥自己努力的结果。” 她表哥原就是极出色的人。只是父母的宠爱,让他性子跳脱,天马行空,随心所欲。 这未尝不好。没有天马行空的想法,又何来神出鬼没、独一无二的唐将军? 郑巧儿只觉外甥女才是她的贵人。护国公府的人参补品流水一般往少主府搬,每一根人参须都在诉说着感谢。 () 第1680章 第1680章 秦芳菲也一样,恨不得把家底掏空,想要送礼送到公主的心坎上。 这礼里面,除了是因着马楚阳,还因为她大儿子马楚翼。 她这一两年梳理下来才发现,两个儿子都是因为公主和驸马才一路高走。 秦芳菲做梦都要笑醒。她一辈子就生产了一次,一次得俩,俩都出息。 大儿子才二十出头,年纪轻轻就做了东羽卫羽卫长,那可是正三品职级,如今又当上了从二品的镇关将军。 老马奋斗了一辈子,原本也只是个正三品的淮安将军。如今降了级,成了正四品昭远将军。 现在小儿子又一战成名,上邪!老天待她也太好了吧。 秦芳菲心花怒放,约了郑巧儿等人去报国寺还愿,回来后几个夫人拉着时安夏聚在余生阁一起吃茶聊闲。 众人便是议起当日时安夏说的那几句话:星河表哥属于天赋过人那一类,其变数极大。稳定发挥即是状元,不稳定发挥就是个棒槌。 此时再忆,心境已是不同。 郑巧儿又哭又笑,眼睛红通通,“那皮猴子棒槌啊,可算是走上了正道。他这每一步,都是鸢儿在引路,否则早就一脚踏空了。” 自己儿子自己知道,没有引路人,得偏到天上去。她儿子就是那种需要拉线牵引的风筝,断线就会胡乱跑偏。 秦芳菲深有感触,连连称是,“我家楚阳也是这样。” 她有句隐藏的话没说。她儿子马楚阳之所以容易跑偏,完全是被唐星河带偏的。 倒也不是责怪唐星河,但她儿子小时候像个小姑娘,文文静静,是跟着唐星河一起玩才变得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 有一阵,秦芳菲还勒令马楚阳离唐星河远点。 那是马楚阳第一次忤逆她,说,“我不!我就要跟我星河哥玩。” 秦芳菲这人有个好处,就是儿子不听话,也就随他去吧。她想着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儿子愿意跟唐星河玩就玩吧。 还好她如此开明,真就是一念之差毁儿子的前程啊。如果不是跟着唐星河,她儿子也没这番际遇。 所以有时候选择很重要,跟谁玩,怎么玩,都能决定人生的际遇和走向。 秦芳菲喜笑颜开,“昨儿我还收到了马将军的书信,夸我把儿子养得好!呵!早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总说我养废了儿子。现在嘛......晚喽!儿子出息了,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哈哈哈......” 姚笙笑着插言,“马家祖宗的棺材板要盖不住了。” 秦芳菲冷哼,“我都还没狠心给儿子改姓秦呢!马家祖宗多保佑保佑我儿吧,不然哪......哼哼......” 唐楚君悠悠道,“马家祖宗们齐齐打了个颤。” 女子们笑成一团,都为孩子们高兴。 梁雁冰指着姚笙怀里的小千鹤道,“你呀,快快长大些,也给你阿娘挣下脸面,不然你在她这些儿子中就变成了最没出息的一个。” 大家这才想起,这些立功的孩子,可全是姚笙的义子呢。 姚笙笑着,泪意莫名上涌。 她和义子们的母亲都处得极好,亲近张弛有度,似亲似友。 她声音温柔,发自肺腑,“子若有成,必远游四方。子若无成,则承欢膝下。都好。” () 第1681章 第1681章 魏母不常参加茶会,今日是因着去了报国寺回来正好一起。 她还带着魏娉婷。 小姑娘喜欢自己亲姐姐,也喜欢时安夏。几个人粘成一团,在开自己的小会。 魏母从不知道女子们在一起可以如此惬意欢乐。 她不是个聒噪的人,一直在旁边听着不说话。尤其听了姚笙之言,就觉得此女心思正。 魏母早前让儿子认干娘,是因着姚笙不能生了,际遇又可怜,生了同情之心。 可现在一瞧,她觉得姚笙比她想象的更好。不是那种整天拿凄惨往事挂嘴上博同情的人,反而如阳光一般和煦。 怪不得儿子总“阿娘长阿娘短”,有好吃的都会想着给阿娘备一份。 魏母点头附和,“正是,荣耀自然好。但我对屿直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堂堂正正做人。屿直能有今日,全靠驸马栽培。否则走偏了道,又哪里来的这番成就和荣耀?” 姚笙颔首,“屿直胜在听劝,是个好孩子。不像有的人,那根筋弯不过来,一条道走到黑。” 她没有暗意所指,纯是有感而发。于素君却因此想起了一条道走到黑的时安心。 不由得想当初若是心儿也能及时回头,何至于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呢? 于素君忽然发现了一个奇妙现象。但凡听从了时安夏建议的人,都走上了坦途。 反之,则是绝境。 她又想起偶有一天做的那个梦,梦里丈夫位高权重,似乎也是因为这位侄女的提拔。 梦已模糊,她记不清了。且梦就是梦,本来混乱不堪,大多都是她和丈夫反反复复怄气的画面,反倒忽略了被称为“娘娘”的侄女。 于素君心思一动,伸出手向时安夏,悄悄说,“夏儿,听说你会看手相,给我看看呗。” 时安夏笑,“我哪里会看手相?不过偶尔胡诌几句,当不得真。” “那你给我胡诌几句。”于素君不依。 众人见此,便纷纷围了上来。 郑巧儿打趣,“就给说几句呗,我家夏儿金口玉言。来来来,排队啊,素君看完轮到我看。” 众人大笑,时安夏抚额,倒也装模作样看了看于素君的掌纹。 她面色平静,很有些江湖术士的深沉,“大伯母是个敢想敢做的性子,却也好强,容易伤神。有时候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肯让人知道自己的难处。似乎三十八岁是个坎,该有一劫,若能度过,当长命百岁。若不能......” 大家均敛了笑意,莫名就信服了这话。 于素君心头一紧,“那要如何化解?” 她可不想死! 时安夏想起夫君曾说过的一句话,觉得很合适,“与自己和解,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扔掉。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唯取悦自己,方能化解。” 说白了,就是保持心情舒畅,不生思郁。 于素君前世就是思郁而终。一个人默默咽下了许多苦果,因着在姻缘里矮了一截,事事隐忍,又无从梳理。 于素君听得很认真,当大夫的话一般听了进去。恭恭敬敬,怀着一种虔诚的心情。 她就觉得自己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大好的日子在后头呢。怎能就此死去? 时安夏末了又说,“我也只是看手相走势胡说的,当不得真。” 毕竟这一世,一切都不同了。 () 第1682章 第1682章 可时安心的悲苦,大伯母有没有暗自神伤,谁能知道?大伯父这一世不再如表面上那样光风霁月,早早就露出了内心的弱处,大伯母又岂能如面上那般平静? 终究是在深夜独自伤神,暗自忧思。若不能化解,恐走老路。 这也是时安夏特意点出“三十八岁是个坎”的原因,想让大伯母时时注意着些,别犯傻。 男女的情爱在生死面前,又能有多重要? 时安夏继续给旁人挨个看了,似是而非胡说几句,大家都说准。 到了姚笙,她指着时安夏道,“我不用看,我的命运已经摆在明面上了。” 夏儿就是她的命运。她早年的悲惨,是因为夏儿。她现在的幸福,仍是因为夏儿。 唐楚君怔了怔,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那我这手相到底是看还是不看啊!我的命运也是夏儿呢。” 时安夏拉过母亲的手,认真看相,“你一生中,所育一儿一女......” 众人轰笑。 真准! 时安夏没笑,很正经,“你会活得长长久久,前半生吃过的苦,都是为后半生积的福。你会幸福美满,无忧无病,平安顺遂。” 唐楚君眼眶通红,一把抱住女儿。 这哪是看相,这分明是女儿对她的心愿啊。 时安夏也抱着母亲,温温染了笑意在脸上。 所有人的人生都不同了。而她自己当然也已不同。 前世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活过三月,如今稳稳的,已度过了危险期。 申思远和梁雁冰也常来给她请脉,都说脉象极稳。 连早前不适的无力感也消失无踪了,就好似有神灵在暗中护佑她一般。 茶话会热烈散去。 小将出战的热潮,将曾经热度退减的武举风云轶事再度翻炒起来。 北宣部联合多个书局把武举时擂赛和列国来战的官方记录,以及楚笙先生写过的人物小撰重新一起编录为《北翼小将》发行。 大街小巷都在传唱《少年说》,掀起了一波少年狂欢,也令得黄醒月笑开了眼。 因为他又有银子赚了。 但这次他和楚笙先生商量,将这本书的银两所得全部捐给了正如火如荼的战事。 购粮购衣购战马购武器以及药品,所有消耗的都是银子。 黄醒月十分高兴,用这种方式与他喜欢的女子站在一起。 不能做亲密无间的夫妻,就做志同道合的伙伴。 一样的。还少去了柴米油盐互看生厌的环节,挺好。黄醒月如此安慰自己,顺便议了个亲。 对方是翰林侍读学士的女儿,观其父便知家风清正,倒是黄醒月自己有些狂放不羁。 时成轩得了消息,还跑去唐楚君跟前讨嫌,“那个黄大人早前还跟你提亲来着,这没多久,就跟人议亲了。”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前妻,言下之意是,看我看我,我才是对你一心一意的人。 () 第1683章 第1683章 时成轩眨了半天眼睛。 唐楚君看他跟看个傻子一样,连名带姓骂他,“时成轩,你有毛病吧!钟嬷嬷,把这人给我赶出去。往后再不许他踏入余生阁半步。” 简直浪费光阴! 再多待一刻,感觉头发丝都要冒烟了。 时成轩心里不甘得很,语气十分颓丧,“不用赶我!我去看看夏儿。” 唐楚君厉声喝道,“等一下!” 时成轩心头一喜。 又见唐楚君那张悍妇脸恨不得吃了他,“不许去看夏儿!她怀着孩子本就辛苦,你去给她添什么堵!” 时成轩垮了脸,“这话说得!我做父亲的,关心女儿还错了?” “你那叫关心?”唐楚君冒火连天,“来回就那几句酸话惹人烦。她哪次不得为你操心?这么大个人了,一点正事不干。” 时成轩忍不住劝,“楚君,我跟你说,你要少发火,哪个女子会像你这样?你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唐楚君怔了一瞬,就发现一遇到时成轩,心里就窜着一股鬼火,压都压不下去。 确实面目全非了。她原不是这样的人。 时成轩又问,“你要当祖母和外祖母了,难道心里不难过?” 唐楚君没听懂,“为什么心里要难过?” “因为这显得咱们老了啊。”时成轩理直气壮。 唐楚君:“......” 她想起了早前女儿的一句话,就照搬过来,“你若是不愿意当祖父或是外祖父,也可以不当。往后,孩子们不认你就是了。” 时成轩从前妻眼里看到了和离时的决绝,心里喟叹一声,“其实我找夏儿真有事。” 时安夏早就在门外听半天了,款款进屋,对父母亲行了一礼,才道,“父亲有什么事?说吧。” 时成轩瞧着出落得越发明艳的女儿,面上带了丝讨好,赶紧从怀里掏出本册子,“夏儿你先坐下,站着累。你看,我在练和体字。你瞧瞧我写得好不好?” 时安夏怀着孩子不敢久站,也没客气,坐下后随手接过册子一翻,须臾道,“父亲若能沉下心思来练练字倒是挺好。暂且不论这字好与不好,至少练字练心,养性养身,对您也是有诸多益处。” 唐楚君坐在一旁吃茶,哭笑不得。这话不是应该长辈跟晚辈交代的吗? 现在倒过来,也就时成轩能有这福气了。 时成轩眼巴巴地问,“怎么就不论字的好与不好呢?夏儿,你还是论一论呗。难道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 时安夏淡淡一笑,“父亲要听实话吗?” 时成轩就感觉这实话不是什么好话,心里又叹口气。 就听女儿道,“父亲若非儿时被祖母娇宠,认真习字学文,断不会是如今这般。父亲是有天分的,只是缺了耐性。假以时日,父亲若是专心练字,定能写得一手好字。” 时成轩听了半天,就听懂了最后四个字:一手好字。 顿时大喜过望,“我就说嘛,我女儿都能成为和书字体第一人,我这个做老......咳,做父亲的还能差了?” 唐楚君:“......” 你是会抓重点的。 时成轩开心站起身,拿过册子一阵风走了。走时扔下一句,“我练字去了。” 唐楚君抚额,“夏儿你这饼够他吃一阵了。” 时安夏道,“后宅清空,寄人篱下,父亲如今也少出去吃酒惹闲,能拘着他练练字也是好的。” “就是难为了顾娘子。”说起这个,唐楚君忍不住问,“昨儿顾娘子又给我送来了一篮甘州蜜果,你说我回点什么礼好?她三天两头给我送东西,我都不好意思了。” () 第1684章 第1684章 时安夏想了想,“你若约她吃盅茶,比送什么都管用。” 唐楚君颔首,“理当如此。” 母女俩正说着话,有人风尘仆仆进了少主府。 那人恭敬行过礼,才将信件珍而重之呈上,“主母请过目。” 时安夏认得此人,是十二杀里的晋七。 前世刺杀过她,骂她“背信弃义”,被擒后吞毒自尽。 时安夏知道了上一世的许多事后,就知此人是全心为主的,便是温和道,“辛苦了,晋七。” 晋七有些诧异。 他知主母一向不喜十二杀,而他们十二杀后来也甚少在主母跟前当差。 但主母却还是一下就点出了他的名字。 有点受宠若惊,他赶紧单腿跪下,“属下份内之事。” 时安夏问了晋七一些关于岑鸢的事,对方都一一木讷作答。 问什么答什么,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时安夏听说岑鸢一切都好,便是觉得万事大吉。她让北茴领晋七下去休息,还叮嘱安排好他在府里的衣食住行。 晋七退下后,才跟北茴讷讷道,“我走了。我们在外面有宅子落脚。” 北茴问,“夫人是你主子吗?” 晋七答,“自然是的。” “主子让你留在府中歇息,你走什么?”北茴驻足看着面前这人,“还是说在你心里,主子只少主一人?” 晋七人笨,不善言辞,慌忙解释,“不,不是。少主曾下过死令,如果少主和夫人同时遇险,我们十二杀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救夫人。” 北茴缓和了神色,“所以你到底当夫人是主子呢,还是只是你的一项任务?” “这!”晋七被难住了,“我,我我我......” 北茴也不难为他,“得了,夫人让你歇在府里,是信任你。再有,夫人今晚定会写信让你带去给少主,你就好生歇着等令。” 说着就领他往前走,不再多说。 晋七闷头跟在北茴后面走,默默用了膳,去院里歇下。 不知为何,在这院里就生出一种对家的眷恋。 他咧开嘴,莫名笑了。次日他带着主母的书信起程前往战前,日夜兼程将信送到主子手里。 岑鸢诧异,“你这次歇在少主府?” 晋七惶恐,“主母安排下的。属下也知不该......” 岑鸢打断他的话,“听主母的话就对了。” 他拆了封套,里面又有两个小的封套。 一封信是时安夏给他的,一封信是唐楚君给明德帝的。 岑鸢拿着信去了明德帝的营帐。 二人各自坐着看信,互不打扰。 然后岑鸢起身,来回踱步。 漂亮的字迹一看再看,看了又看,总看不够。 果然,娘子有了身孕。 () 第1685章 第1685章 明德帝被女婿晃得眼花,“坐下啊!你这么来来回回,朕头晕。” 岑鸢只得止步坐下,一时五味杂陈,“夏儿真的有孕了。”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做父亲了,高兴吗?高兴。 愁吗?也是愁的。 早前只是猜测,如今真正得到答案时,又是别样心情。 “楚君说,夏儿除了刚开始的时候病倒过一阵,自从知晓有了孩子,就再也没病过。你想回去照顾夏儿吗?” 岑鸢想。 可他有些迟疑,写了封信让人送回京城给申思远。 另一头,申思远几人在开小会。 梁雁冰松了一口气,“还是孟娘子厉害,我是今日才真正探到喜脉。” 虚惊一场。那是真正的喜脉,脉象平稳有力,绝非误断。 梁雁冰笑申院使,“医术不精,还敢质疑孟娘子。” 申院使那口气却没松,闷闷的,“你不也没探到喜脉吗?” 梁雁冰笑得更开心,“我就是医术不精,所以才要活到老学到老啊。我准备跟孟娘子好好学几手,有备无患。” 卓祺然悠悠接话,“说了子蛊能护她母子平安,还不信。” 他炼的蛊他最懂。自从早前那对子母蛊害得宿主两人同归于尽后,他炼起蛊来就存了几分谨慎与温和。 换言之,他炼的蛊以滋养为主,既能护住母体,又能温养胎儿,绝不会伤及宿主分毫。 卓祺然目光转向窗外。 他隐瞒了一点,当初炼子母蛊时,他滴入了自己的血。 一旦时安夏真到了危机时刻,他是可以想办法护住其心脉以徐徐图之。 可他不想说。 一是这些人根本不信他,还随时怀疑他有异心。 二是若他说出来,别人会以为他留了一手,以此要挟。 算了,吃力不讨好,懒得说。 养蛊这门技艺,已是很难了。他以前想教给侄儿的,但看明德帝的意思,似乎也很反感这东西,列为禁物。 总之这些人就是,既要用,又嫌弃。 他好难啊。 申院使却问,“你相信一个人的意志力,能把孕期的所有症状都压制住吗?我不否认你炼的蛊起了重要作用,但你想想,子蛊能让她不产生呕吐、头晕、乏力这些孕期常见的症状?” 卓祺然愣了半晌,“不能。” 子蛊顶多能让一个人头晕乏力时微微好受些,却不能使其消除症状。 梁雁冰没听明白,“不管是什么起了作用,现在公主不是看起来很好吗?” “面色红润,脉象平稳,看似无恙。可越是平静,就越是暗藏凶险。”申思远就是张苦瓜脸。 梁雁冰不同意,“照你这么说,莫非公主日日呕逆,几欲垂危,方为吉兆?” 申思远眉头深锁,沉声开口,“你自己是大夫,难道不知小疾反为福?譬如江河,水势平缓,则泥沙淤积;波涛汹涌,则河道畅通。公主之体,亦是如此。今看似康健,实则内里隐患重重。一旦危险......” 梁雁冰和卓祺然也齐齐脸色微变。 () 第1686章 第1686章 申思远忧思成疾,时感脑仁疼。自从种下子母蛊后,他是早担心,晚担心,就怕出点岔子承担不起后果。 其实就算时安夏没怀孕,他也被那劳什子的祝由术和绝情蛊困扰,没一天安生过。 现在又加了个逆命子母蛊,真是要了他的老命。 申思远写了封信给岑鸢,一时也不知要怎么送出去。后来想了想,又烧掉了。 子母蛊的事,是绝不能在信中透露半分。 谁知却有人亲自找上门来,竟是驸马的人。 申思远直到看见信套上有驸马和他之前约定好的记号,才敢相信这确实是驸马派来的人。 驸马在信中问申思远,时安夏生子是否有风险?务必要做好一切应变准备。如果遇到危险,舍小保大,这是基本原则和底线。 还问,他可以回来照顾怀孕的妻子吗? 申思远便是又写了封密信交给来人,让他送去给驸马。 蒙在鼓里的时安夏完全不知,自己一点小小的任性和不理智,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初她倒了避子汤,一是真的想要个孩子,二是想给夫君一个惊喜。 或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她对抗绝情蛊胜利的一种证明。 她哪里会知还牵涉到什么逆命子母蛊? 时安夏只知道,夫君为了她,上辈子和这辈子都在奔波劳苦,为她付出所有。 该给的,不该给的,都给了。 而她,似乎还没为他做过什么。想来想去,唯有给他生个孩子,方能算是圆满。 又怎知,这会是个令得申思远等人日日忧心的祸根? 这会子时安夏确实脉象平稳,胃口也好。今日按照孟娘子开的食方用完了膳,又喝了些汤药就歇下了。 睡了个午觉起来,精神奕奕。 孩子乖得很,整个孕期都没闹过她。她不呕吐,不头晕,不乏力,甚至手脚都不肿胀,全然不似寻常孕妇那般辛苦。 唯独就是肚子大得惊人。才六个月,便已显怀得厉害,行走间需得双手托腹,方能稳住身形。 秦芳菲怀疑公主跟她一样,怀的是双生子。因为她怀马楚翼兄弟俩的时候,就是肚子特别大。 可孟娘子很肯定,肚子里只有一个孩子。 孩子大了不好生,梁雁冰心慌得不行,却又不敢表露出来。 她住在少主府,整日猫在孟娘子的院子里想办法,如果遇到危险要怎么应对。 女子生产之事,她不好找申院使这些男子商量,还得她自己上心。 孟娘子也是从没见过几个月的肚子能这么大,一向信心满满的她迟疑了。 她皱着眉头,“公主这肚子,实在大得有些反常。若是再任由她这般吃下去,怕是生产时会更加艰难。” 孟娘子狠下心来,吩咐厨房缩减了公主的膳食。每日饭菜虽依旧精致,却分量大减,连点心也几乎全撤了。 时安夏本就因孕期胃口大增,如今骤然减了膳食,顿觉腹中空空,日日喊饿。 她坐在软榻上,摸着肚子,委屈地问,“我饿,能不能再添些点心?” 姚笙和唐楚君瞧着女儿那副可怜模样,心中疼惜不已,却又不敢擅自做主,只得悄悄去问梁雁冰。 梁雁冰如履薄冰,横下一条心,“听孟娘子的。今日饿一点,总比日后生产时受苦强。放心,孕妇所需养分是够的,不必担心。” () 第1687章 第1687章 外院,邱红颜坐在阶梯上扯着花瓣玩。 一瓣两瓣三瓣,好无聊呀。她精心研制的所有孕妇进补食谱全部被停掉了,心头满是失落。 一直以来,她都想做点什么报答夏儿姐姐收留她,宠着她,放纵她。 她想做什么,夏儿姐姐都说好。 可夏儿姐姐什么都不缺,她根本不知道这“报答”二字要如何入手。 邱红颜觉得自己很幸运,能遇上这样的神仙姐姐。 可她住在这里方知,夏儿姐姐其实是个很严厉的人,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好。甚至可以说,姐姐的手段非常凌厉。 头几年,她在外面碰上过时婉珍的两个儿女。那两兄妹虽然年纪小,却十分恶毒,也看不起她。 还跟她说,“蠢猪,你以为时安夏是什么好的?她养着你,无非是以后生不出孩子来,就拿你当便宜肚子生孩子。你看着吧,你以后落不着好。” 邱红颜觉得这种话不可能是小孩子自己的想法,一定是大人教出来的。 但有一点,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她跟夏儿姐姐非亲非故,又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庶女,为何夏儿姐姐就对她这般好呢? 这个世上,怎有无缘无故的好? 她问过兄长邱志言。 邱志言笑她,“许是你长得可爱?” 又真诚答她,“夏儿表妹非一般后宅女子所能比,她心胸比男儿更宽广。母亲曾起过那样恶毒的心思,可她对我这个表哥依然心无芥蒂,允我入书院求学。” 邱志言总结时安夏这个人:“心地纯善,不以世俗之见待人。却又善恶分明,对待真正的恶人恶事从不手软。有些人或者天生就带着光,照亮他人,不求回报。夏儿表妹应是这样一个人。” 不管怎么说吧,邱红颜时刻都想为时安夏做点什么。这次以为有机会了,可是还没真正大展拳脚,又没戏了。 唉...... 北茴端着汤药路过看到了邱红颜,就把汤药交给南雁,让她端进去侍候夫人服用。 北茴也坐到阶梯上,温声道,“红颜姑娘,要不您先回家吧,这里有我们照顾夫人,您可以放心的。” 邱红颜倔强地摇摇头,“不,我想守着夏儿姐姐。” 北茴打趣她,“您如今身份不同,议嫁的人都排着队呢。” 邱红颜顿时急了,“哪有什么不同?红颜永远都只是夏儿姐姐的小红颜呀。” 事实上,她身份确实不同了。 因为这年又到了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不出意外,时云起拿下了状元。这是太子监国钦点的状元郎。他没参加斗试,也没重新参加会试,直接以往届会元的身份参加了殿试。 另外,邱志言拿下了斗试金銮试第一名。殿试时排在时云起之后,是为这届榜眼。 深扒下来,这俩是表兄弟,还都出自云起书院。 建安侯府赢麻了,时家整日喜气洋洋。而邱家也因邱志言抬头挺胸了。 邱志言的父亲邱宏远,再不怀疑他是不是自己亲生儿子,日日都将“我儿是榜眼”挂在嘴上。 不止如此,庶妹邱红颜的身价也在京城涨起来。榜眼的妹妹,哪怕是庶出,也一样令得许多人家开始走动。 () 第1688章 第1688章 娶了榜眼的妹妹,往后这家里在朝堂上就多了一份助力。 二人的父亲便是准备要插手邱红颜的亲事,想与太常寺卿卢大人家结亲。 倒也不是卢大人本人,而是卢大人的幼弟。 媒人说卢大人的幼弟长相英俊,还熟读圣贤书,邱红颜嫁过去能做正头娘子,这门亲事极好。 邱宏远就把这话说给邱志言听,试图得到回应。他现在对儿子极敬畏,说话都小心翼翼。 谁知邱红颜听到了,就真诚发问,“父亲您不是把我以三千两银子卖给了公主吗?” 言下之意,哪里有资格做主? 邱宏远脸皮厚,“都是亲戚,什么卖不卖的,那闹着玩的怎能作数?” 邱志言无甚表情,只道,“若是签字划过押,那就不是闹着玩的。父亲做好吃官司的准备,就尽管安排吧。这事我不管。” 邱宏远气得不行,又毫无办法。 说到底,他现在惹不起海晏公主,更惹不起他这个光宗耀祖的榜眼儿子。 邱家老爷子发话了,下一任家主要直接交到孙子邱志言手里,往后所有人都得仰他鼻息过日子。 可卢家上门提亲这事,最终还是传到了淮阳伯府跟霍十五耳里,可把人急坏了。 淮阳伯夫人再次带着媒人为霍十五上门提亲,这一次邱志言给了个准话,说他妹妹要等今年武举结束再议亲。 霍斯梧便是明白了邱志言的意思,武举上榜就能娶邱红颜,落榜就失之交臂了。 换了以前,他肯定是一通埋怨。这一次嘛,他跑到时安夏跟前说,“你帮我守好媳妇,让她等我金榜题名。” 时安夏笑着应下了。 霍十五明确心意,又能努力备战武举,且淮阳伯府并不在意邱红颜的庶出身份,这些都是时安夏乐见其成的。 她知淮阳伯府就是单纯想补偿这些年对儿子的亏欠,是以愿意事事遂了儿子的意。 邱红颜嫁过去,日子必然过得不会差。 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北茴知晓得一清二楚,所以拿来逗邱红颜开心。 可邱红颜的心思并不在这些小事上,就想为她的夏儿姐姐做点什么。 跟她一样的,还有一个人,也赖在少主府不肯走了。那就是沐苏小公主红鹊。 自打知道时安夏怀孕后,她就住进了少主府,再也没回过维那部落的驻京使馆。 明德帝对维那部落很宽厚,拨了宅子做维那部落的使馆,还封那两个姑娘为“和平公主”,允她们以公主身份生活在北翼京城。 投桃报李。维那部落瓦真王上带领族人,以及周边数个臣服部落共同组成的族人友军,均表示愿意随明德帝上战场,为北翼出一份力。 他们跟宛国一是有仇,二是为了表忠心,鲜明站在北翼一边。 原本这是不明智的,战火一起,部落最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唯恐殃及池鱼。 但维那部落坚持随战,别的又怎好落后?一旦落后,往后在北翼的亲疏待遇就不同了。 然而,明德帝拒绝了部落出兵参战的好意。 () 第1689章 第1689章 明德帝拒绝部落出兵,出于几个方面考虑。 首先是收复失地乃北翼内政。若允外部势力介入,恐有损朝廷威严,亦使局势复杂化,难以掌控。 二是周边部落虽表面恭顺,然其心难测。若允其参战,恐战后难以约束,甚至反客为主,威胁北翼边疆安定。 三是明德帝深知民心所向,收复失地乃北翼百姓多年夙愿。若借外力,恐失民心,难以凝聚全国之力。 至于第四嘛,自然是自信了。他北翼天子,御驾亲征,有女婿在手,更有北翼万千热血儿郎,何愁大事不成? 部落首领们不过是为了表达立场,被拒了心头也高兴。谁愿意好好的日子不过,真的出生入死? 还真有!维那部落的瓦真王上是真正想上阵杀宛国人,以报私仇,以雪前耻。于是他跟父母和族人说要去京城看妹妹,一个人单枪匹马入北翼军营,做了一名御前小卒。 他有一半的北翼血统,且模样随母,除了长得高大猛壮些,倒也不会特别打眼。 如今已是七月,北翼王军在桂城外扎营。 桂城是在先帝的先帝手里丢失的,距今已近百年。然这百年间,北翼帝王均未兴收复失地之念,任其沦于宛国之手。 或因国力衰微,无力征战;或因安于现状,不愿再生战乱。桂城百姓在异族统治下苟且偷生,过得无比艰难。 百姓心向北翼,然年复一年,希望渐灭。直到明德帝广宣御驾亲征,收复失地,桂城百姓那颗死寂的心终于又活了。 卓南河大捷,峻洞山大捷,将桂城百姓的热血点燃,同时也将宛国帝皇之怒推向顶点。 他们打不过北翼军队,还压不倒桂城百姓吗? 五月时,宛国决定屠城以泄愤。 可今日之桂城,哪里是那么好屠? 《北翼天子镇国门》此书早就被秘密送至失地,在百姓中传阅。 他们有救了!明德帝亲自带着北翼王师来救他们了! 再坚持一刻,黑夜之后就能等来黎明。 往日可随意践踏的桂城百姓,上至白眉先生,下至黄口小儿,皆血脉觉醒,奋起反抗,形成对峙之局。 宛国人愣没占到一点便宜。 这日,岑鸢派唐星河跟马楚阳带几个精锐先锋兵化整为零,扮成百姓入城探听虚实。 二人领命而去。 唐星河跟马楚阳悄然入城后,见桂城内风声鹤唳,宛国守军戒备森严,街巷间巡逻兵丁络绎不绝。 唐星河刚打听过,桂城太守乃宛国武将午勒。 此人残暴不仁,滥杀无辜。 原本他以为屠城是件极简单的事,谁知数日无进展。不止如此,他如今还不敢在城内肆意行走,担心被北翼箭手一箭封喉。 这给了桂城百姓喘息的机会。 午勒在等宛国援军。 唐星河跟马楚阳说,“等援军,做梦呢。咱们先不攻桂城,直接打援军去。” 马楚阳狠狠点头,“我看行。弄死狗日的宛国人!” 唐星河睨他一眼,就觉得唇红齿白的小伙伴变得不一样了。 这样子,也挺好。他拍了拍马楚阳的肩膀,“跟紧我,别走丢。” 马楚阳已不是当日喜欢勾肩搭背的马楚阳了。风吹日晒后,不止皮肤黑了,裂了,还到处是伤痕。 更醒目的是,他现在腰背也挺得直了。即便穿得衣衫褴褛,却也说不出的英气逼人。 唐星河不得不提醒他,“你佝偻着些,显不着你英挺是怎的?” 马楚阳忙“哦”一声,刻意弓了弓背,便是矮了一截。 二人转了几条街巷,看到一个破旧的高台。 那高台附近围满了百姓,人潮涌动。 高台上站着一位白眉老先生,瘦骨嶙峋,咳嗽不断,却用尽力气朗声道,“桂城父老乡亲们!宛国暴虐无道,视我百姓如草芥,屠城之政,天理难容!然我桂城百姓,岂是任人宰割之辈?北翼明德帝仁德昭昭,王师大军已至,我等只须耐心等待,必重回北翼怀抱!” 台下风起云涌应和,“北翼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正激动时,马蹄声至,突生变故。 () 第1690章 第1690章 宛国衙门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指着台上白眉老者,大喝一声,“抓住他!” 语落,宛国人大刀即随意挥向围观百姓。 却是下一刻,一支箭矢从人群中破空而出。 不,应该是两支。 一支来自唐星河,一支来自马楚阳。皆是随身隐在袖中的小弩所射之箭。 唐星河的箭矢直直插在那领头人的咽喉,马楚阳的箭矢正中对方眉心。 一上一下,鲜血喷出。 宛国人惊惶,不敢妄动。 唐星河和马楚阳所带的先锋军本就隐在百姓中,见此护着百姓撤退。 领头人应声落马,其余人等见势不妙,有的慌忙掉头逃跑,有的则更加疯狂噬血,拍马提刀冲上来。 唐星河一声厉喝,“列阵!” 先锋队迅速集结,各自站位,临危不乱。虽只八人小队,却似铜墙铁壁,牢牢挡在百姓前面。 同一时间,阵法口诀频出,队型变幻神出鬼没。 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人人小弩在手,精准射杀。 宛国人倒地哀号。 唐星河如鬼魅般夺下宛国人手中的大刀,挥刀相向,鲜血四溅。 用你的刀,杀你的人。 先锋军人人效仿。 手起刀落。 百姓目瞪口呆,忘了撤退。 唐星河跟马楚阳都是第一次近距离杀人。上次还是在都城,以箭远距离杀敌。 那次回去之后,二人至少半个月手都还在发抖。 而这一次,大刀砍向血肉,在耳边发出沉闷的撕裂声,震耳欲聋。 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们一脸一身,腥味冲天,几欲作呕。 但这一刀,他们必须挥出。 他们要让百姓知道,北翼王师来了。 宛国敌人并不强! 更要让宛国人知道:你们的末日到了! 少年已非昨日少年,再不是那等必须先喊了口号才能出手的儿郎。 战意在胸中翻滚,燃烧。 战战战!用刀说话,而不是嘴! 每一刀挥出,都是对宛国的痛恨。 占我国土,虐我百姓! 我必让你千百倍还回来!唐星河抬手用袖子抹去脸上血迹,目光冷峻如铁。 他提起染血的长刀,刀尖还有鲜血滴落。 他缓缓指向剩余的宛国士兵,声音如寒冰般刺骨,“北翼王师在此!尔等还有谁想试试?” 宛国士兵被他的气势震慑,纷纷后退,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宛国人逃了。 唐星河收阵,不追。只八人,却要护百人千人。 少年终已成熟,懂进退,不再轻狂。 第1691章 第1691章 夕阳如血,染红了长街。 不,是宛国人的鲜血染红了桂城长街。 这是近百年来的奇迹!自来只有桂城百姓的血浸润过桂城土地,谁敢奢望还能用宛国人的血来书写篇章? 百姓们先是爆发出一声欢呼,然后就是哀嚎痛哭。 哭声凄凉,又激昂。 他们等来了王师! 高台上的白眉老者领着百姓跪了一地。 长跪不起! 唐星河哑声道,“宛国衙署很快就会派人来,立刻撤走!” 百姓们听他吩咐,在宛国人搬救兵来前,齐齐退走翼光书院。 翼光书院是桂城最大的书院,而那白眉老者正是翼光书院的山长,名唤顾长青。 他的父亲曾是北翼的落第秀才,而他是在宛国铁蹄下长大。 顾长青自小便被父亲耳提面命,让他永远记住自己是北翼人。 这些年,翼光书院明面上教授宛国文字礼仪,暗地里却始终薪传北翼文明的火种 翼光书院的学子白日里被逼着背诵宛国规定的经文,修习篡改的历史,可桌案下却藏着北翼先贤的竹简。 教书先生们手持宛国教鞭,却在衣袖里暗扣着北翼玉圭。 就连书院檐角悬挂的宛国铜铃,其内壁也刻满了北翼山河图。 他们夜晚偷偷临摹古籍上北翼文字的每一个笔画,指尖因常年握笔而生出茧子,比那些拿刀的手更加坚定。 就在《北翼天子镇国门》之书流向桂城的刹那,书院的教谕们颤抖着摘下宛国颁发的冠带,露出内衬的北翼旧袍,带着学子们纷纷走上街头。 血脉觉醒,热血点燃。他们必须高声明确地向百姓传达这一消息:北翼王师要来了! 有的被宛国人当场杀死,人首分离。有的被当众活活折磨而死,却在死时也高声喊出“北翼万岁”,喊出“绝不当宛国走狗”的豪言壮语。 生是北翼人,死是北翼魂! 是每一个不甘的桂城学子和教谕先生,唤醒了百姓抵抗的决心。 可以说,没有这些胸有大义之人的高声呐喊,那些已经逐渐麻木的百姓在面对屠城时,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刀挥向自己,连躲都不会。 可分明,百姓有时是成百上千,面对的宛国人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 他们却忘了反抗。 心灵沉睡过去,无法被叫醒。他们已经默认自己是待宰的羔羊。 桂城!北翼曾经的边塞重镇。他们曾是北翼抵抗宛国最重要的关口。 桂城百姓分明是人人都能放下刀进厨房,拿起刀上战场! 整个桂城苏醒了。 这一刻,街角的铁匠砸碎为宛军锻造兵器的模具,从地窖取出尘封多年的北翼军刀式样;就连总低着头走路的卖茶翁,也突然挺直佝偻的背,哼起了北翼童谣。 这就是如今的桂城。 顾长青今日便是存了死志,走上街头呼吁百姓不要放弃。 他临出门时留了遗书,没想过还能安然无恙回来。 他老泪纵横。 大批百姓纷纷抹泪散去。 () 第1692章 第1692章 顾长青和书院的其他先生学子,带着唐星河等人进了翼光书院的藏书阁。 阁里陈列着各种宛国书籍。这是翼光书院可以保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翼光书院,在宛国人眼里叫夷光书院。 阁底,另有乾坤。顾长青移开书柜,打开机关,露出通向地底的石梯。 进去以后,里面有成排的书架,上面陈列的全是北翼典籍。 顾长青轻抚过书册,指尖微微颤抖,“近百年来,我们秘密收集保存了三百二十卷左右的北翼典籍,一百多件北翼文物。” 唐星河指尖触碰那些泛黄的纸页,内心震撼。 他自来是不爱读书的。 可这一刻,他奇异地被典籍吸引。内心渴望着,仿佛自己也是桂城人,为了学会几个北翼文字而冒着杀头的危险。 身在京城的他,曾逃课出去玩。对夫子扯谎,躲避夫子的抽查。 这一刻,唐星河泪流满面。 他有一种冲动,就是回到京城一定要向教过自己的夫子磕头认错。 是这一刻,他忽然也像觉醒了某一种血脉,深深懂得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 只要文字还在,历史还在,记忆还在,桂城就永远是北翼的桂城。 唐星河拿起一本舆图册。那是完整的北翼疆域图,上面标注着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比他在京城看到的舆图还详细十倍不止。 顾长青咳嗽不断,目光却精亮,“这是王将军留下的手稿。” 王将军全名王屿伦,是沦陷前的桂城守将。 他带着将士们守城,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顾长青咳得更厉害,因为提到王将军就泪流不止,“如今宛国桂城太守的衙署里,还挂着......” 他说不下去了。 唐星河等人的心沉得不行。 就听一个年纪稍轻的人上前接话,“当年王将军的妻儿全部被宛国人抓了,以要挟王将军投降。王将军眼睁睁看着妻儿在城下被凌辱而死......” 他妻儿的牙齿被一颗颗拔下,打磨好串起来做了桂城太守传承的项链。 马楚阳听哭了,不能自抑。 周围一片死寂。然后是先生学子们的抽泣声渐渐响亮,最后哀声四起。 在场的很多人并未经历那场战事,他们的父辈祖父辈早已死去,而他们每一个人却都知道桂城太守戴着的人牙项链。 因为桂城太守的那串人牙项链,从来不是秘密。 宛国人将它视为战利品,视为权力的象征。每一任桂城太守上任时,都会戴着它站在城楼上,向所有人宣告:这就是反抗者的下场! 桂城的百姓,被迫记住了。 他们从小听着长辈们的低语:“那颗带裂痕的门牙,是王将军妻子的......” “最小的那颗乳牙,是他六岁幼子的......” “太守府的地牢里,至今还留着拔牙的铁钳......” 那是宛国人的傲慢和嗜血! 唐星河的拳头捏紧,青筋暴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有人忽然高声道,“远不止这些!还有桂城衙署挂在墙上的舆图!是,是,是......” 是人皮!是王屿伦将军妻儿的人皮所制! () 第1693章 第1693章 最里面的石室门轰然洞开,昏暗的烛火下,数百个乌木牌位森然陈列,像一支沉默守卫桂城的军队。 正中央三座鎏金牌位格外醒目,是王屿伦将军与其妻儿的牌位。 牌位前的青铜祭器中,盛放的并非香灰,而是数百颗锈迹斑斑的箭簇......正是当年宛军射杀王将军的凶器。 石室四壁上写满密密麻麻的血字,全是当年阵亡北翼将士的姓名。那些字迹像刚刚书写般湿润,顺着石壁缓缓流淌,最终在地面汇聚成北翼疆域图。 这不是普通密室。这是北翼桂城人用了近百年时光,以血为墨、以骨为砖,在桂城地下筑造隐藏的英灵殿。 桂城人从来就没屈服过,一直在等北翼王师带他们回家! 唐星河与马楚阳领着先锋队悄然从秘道离开翼光书院地下室时,已是一个时辰后。 翼光书院被包围了,搜查无果。桂城全城封禁,大力搜捕北翼王师。 城门增设了数队人马守卫,个个凶悍。 唐星河等人出不了城,只得暂时折返了桂城落脚点。 马楚阳面色阴沉,双目猩红,晚饭都没吃就蜷缩在简陋床上。 唐星河也一改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脸色难看至极。 但他到底比马楚阳要能扛事儿些,忍着心里的悲愤坐在床边拉拨对方,“起来,哭什么!受不了咱就打回去!光哭有什么用?” 马楚阳显然是受了很大的打击,闷闷道,“谁哭了!我没哭......呜呜呜呜......” 他长这么大,锦衣玉食,备受宠爱。毫不夸张地说,就在他出征前的头一晚,还是母亲秦芳菲帮他整理的出征行囊。 母亲叮嘱他,“儿啊,凡事莫逞强。保命第一,打仗第二,听到了没?” 溺爱之情,简直要把军纪淹没,就恨不得拎着耳朵跟他说,打得赢打,打不赢跑。 他是多么幸福的孩子啊,生活在北翼的京城,不愁吃不愁穿,整日惦记着玩。 可桂城人过着怎样牛马不如的日子! 王将军的妻儿当年是有多痛!王将军本人是有多心痛啊。 马楚阳泪流满面,一头扑进唐星河怀里大哭,“星河哥,我要杀了宛国狗贼!” 唐星河拍着马楚阳的背,喉头也哽咽着,“嗯,咱们一起杀了宛国狗贼!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也有!”马楚阳咬牙切齿。 翌日,宛国依然全城搜捕北翼王师。几乎每条街道,每个巷口都加派了人驻守。 所有出入的行人,都被严格搜身盘查。 桂城太守午勒在衙署里暴躁不已,“几个区区小儿,还能翻天不成!废物!奇耻大辱!简直奇耻大辱!” 他昨日派出去抓捕夷光书院山长顾长青的人,还是手下的精锐队,结果如丧家犬一般爬了回来。 “大人,夷光书院的山长顾长青和学子们一夜之间不见了。还,还......”属下来报时,声音都在发抖。 “还什么?”午勒皱眉。 “还一把火烧了藏书阁!” 午勒脸色瞬间铁青,一掌拍下,案上的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 他们宛国是马背上崛起的民族,本就没有多少文化底蕴。这些书册,是宛国想要取代北翼的根基。 那些被焚毁的,是各任太守耗费数十年心血,绞尽脑汁凑出来的珍贵典籍。 一把火,烧没了! () 第1694章 第1694章 午勒突然想起上月视察夷光书院时,那个白眉老者恭敬奉茶的模样。 当时顾长青信誓旦旦,绝不效仿其他文人学子。他用的还是双手礼,现在想来,那分明是北翼士大夫觐见君王时的礼节。 午勒极为得意,以为顾长青是不一样的北翼人。谁知这个北翼人转眼就上街煽动百姓反抗,还烧了藏书阁。 “搜!搜搜搜!挖地三尺也要把顾长青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午勒双目赤红,暴怒的咆哮声震得厅堂梁木簌簌落灰。 可又有坏消息传来。“报——!”一名亲兵抖着声儿报,“大,大人!军械库失窃!” 午勒一脚踹翻案几,茶盏碎瓷迸溅,“混账!丢了什么?” 亲兵面如土色,“八张精铁硬弓,上百支箭矢!还有十把玄铁匕首。” 午勒全身一抖。 想起峻洞山的战报上记录着,两支箭同时射入两个主帅的眉心。 午勒莫名觉得喉头发紧,眉心发痒,“来人!加强衙署守卫!” 精兵被调了多支回衙署戒备,他在等,等援军到来,然后屠城。 他的人手忽然就不够了。 每个桂城人如今都能与宛国人对上几招,全都不畏死,全都是拼命的状态。 午勒反而不敢动了。 夜色如墨,桂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 唐星河披着宛国士兵的皮甲,头盔压得很低,遮住了他锐利的眉眼。 他的长相与宛国人截然不同。宛人多为高颧深目,而他眉骨挺拔,眼尾微挑,是典型的北翼人相貌。 若在平日,这副容貌定会引来盘查。但此刻,他刻意在脸上抹了血污与尘土,又在颧骨处用炭灰画深了阴影,乍看之下,倒真像个久经沙场的宛国伤兵。 更妙的是,他走路的姿态也变了——宛国士兵常年骑马,步伐外八字,腰背微驼。 而他此刻故意拖着右腿,肩膀微耸,连呼吸都刻意粗重了几分,活脱脱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溃兵。 守门卫兵举着火把凑近时,唐星河适时咳嗽起来,肩膀剧烈抖动,右手却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若真被识破,他能在瞬息间割断对方的喉咙。 “哪一营的?”卫兵粗声问道。 唐星河哑着嗓子,用刻意学来的宛国口音答,“黑骑营第三队,我们遇上北翼王师了。就是昨日当街杀人那几个我,我有重要事情禀报太守大人。” 说着,他晃了晃身子,像是随时会倒下。 卫兵皱眉,火把的光映在唐星河沾满血污的脸上,却只照出一片模糊的阴影。 他正要再问,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来者全身是血,还没到门口就高声喊,“北翼王师!我们遇上北翼王师了!” 说完就从马上栽倒在地。 唐星河便知,马楚阳得手了。 混乱中,唐星河低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拖着“伤腿”,一步一步走进了这座吞噬过无数北翼人性命的魔窟。 北翼讨债来了! 第1695章 第1695章 守卫一边察看从马上掉下的宛国士兵,一边扭头看正拖着残腿一步步走进衙署的唐星河。 唐星河用匕首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他走过的青石板上。 守卫再无怀疑,任他去了。 唐星河低着头,步伐踉跄,缓缓向衙署内堂靠近。 “站住!”又一队宛国守卫厉声喝道,长矛横挡。 唐星河佯装虚弱,咳嗽几声,哑着嗓子报,“我有紧急军务需面呈太守大人”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枚染血令牌,那是他从一名死去的宛国斥候身上取下的。 守卫接过令牌,狐疑打量着他。但见他浑身是伤,气息奄奄,又瞥见远处的伤兵个个狼狈不堪,终于打消了疑虑,“你等着,我立刻去禀报太守大人。” 唐星河低头称是,垂下的眼底淡淡闪过一丝冷芒。 须臾,守卫拿着那枚令牌出来还给他,“进去吧。太守大人要见你。” 唐星河穿过衙署大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 府内守卫森严,但大多神色疲惫。 他一瘸一拐,在衙内守卫们的视线中进入一条侧廊。 廊道幽深,烛火摇曳。 一间屋子里传来暴躁的怒骂声,“废物!一群废物!连个小小的北翼逆党都抓不住!” 唐星河唇角微勾,手已按上腰间的短刃。那是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见血封喉。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大门,似腿脚不便,并不跪地,只低头急报:“大人!援军被北翼王师拦截在五里坡,死伤无数。” 午勒心头一抖,脸色铁青,“什么?” 他抬眼看见对方皮甲上沾着泥浆和血迹,并没生出怀疑。 自来北翼人在他眼里就怯懦弱小,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都不会相信有北翼人敢在众目睽睽下,单枪匹马闯太守衙署。 而这一次,他判断有误,走上了一条黄泉路,“详细说说援军情况。” “是。”应下的一瞬间,唐星河骤然抬头,眸中杀意迸现。 他踏前两步,手腕一翻,匕首寒光乍现。 刀锋如电,直刺午勒咽喉! 午勒瞳孔骤缩,本能后仰,却仍被划破颈侧,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他踉跄后退,嘶声怒吼,“刺客!有刺客!” 到底是武将出身,有几分真本事。刹那间,午勒忍着巨痛,任凭颈项鲜血打湿衣领,招招凌厉,向着唐星河攻来。 然伤口剧毒发作,所攻招式极弱。 唐星河冷笑一声,步伐轻巧灵动,闪避一息后,身形如鬼魅般欺近,匕首再次递出。 这一次,直取心口。 门外守卫闻声冲入,纷纷喊着“大人”。 却见他们的太守大人午勒已经捂着心口,缓缓倒地,双目圆睁,满脸不可置信,“你你是” “北翼唐星河,特来讨债。”唐星河神情桀骜,一脚踹翻桌案,阻住冲上来的卫兵。反手掷出三枚袖箭,精准命中最近的三人咽喉。 然而守卫们举着盾牌层层堵在了门口,嘴里吱哇乱吼。 唐星河并不急着逃跑,而是当着守卫们的面,用匕首一刀割下午勒的头颅。 所有守卫目露惊惧,纷纷后退一步。 就在这一瞬,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有人应声而亡。 箭如雨。 七个北翼人踏阵而来。 他们穿着宛国士兵的服饰,手持宛国制式的黑脊长弓。 第1696章 第1696章 用宛国的弓,杀宛国的人! 七人训练有素,步调统一,就连举弓的弧度都一样。 七张弓同时抬起,弓弦绷紧的嗡鸣合成一个音。 烛光流过他们拉弦的指节。 七人突然变阵。最前两人跪射,中间三人平射,最后两人竟腾空而起,在空中完成搭箭拉弦的动作。 七支箭同时离弦,却在飞行中诡异相互碰撞,最终化作七道不同轨迹的流光,将试图举盾的守卫们钉死在门廊立柱上。 箭矢破空之声如鬼哭狼嚎,每一支都精准贯穿一名守卫的咽喉。 为首的男子抬起那双寒星般的眼睛,正是马楚阳。 烛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也照亮他嘴角那抹冷笑,“当年你们宛国人用箭雨屠我北翼妇孺,今夜” 他反手抽出三支箭,“便叫你们尝尝一箭封喉的滋味。” 三箭齐发之际,太守府最高处的望楼突然传来一声鹰唳。 那分明是活物的鸣叫,却诡异地合上了箭矢破空的节奏。 当最后一个守卫倒地时,唐星河从里屋踏尸而出。 所谓太守衙署守备森严,也不过如此。 不堪一击! 不足为惧!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新一批守卫正在赶来。 唐星河从容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指尖轻捻间,火苗倏地窜起。 他点燃手中那支特制火箭,箭头缠绕的油布浸透了松脂和硝石粉。 遇火即燃,爆出一团妖异的青白色火焰。 “嗖——” 火箭离弦的刹那,整支箭突然在半空中解体,化作几道拖着焰尾的流光。 “第一把火,祭我北翼将领王屿伦将军!” 嗖! 箭再离弦! 火光四起! “第二把火,祭我北翼万千将士亡魂!” 八个北翼人齐齐射出手中火箭,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第三把火,祭我北翼枉死的百姓!” 太守衙署,火光冲天。这是一场献给北翼人的火祭。 一炷香后,桂城的城门楼下来了一队脸上涂得乌漆嘛黑的宛国士兵。 他们用板车推着一具尸体过来。 为首的唐星河喘得不行,说话断断续续,“快,太守衙署遇袭,太守大人要求你们立刻前去支援。” 他手里握着太守大人的项链。 此物,太守从不离身。 城楼下的领头官员名唤戎赫,既是午勒的副将,也是他的亲弟弟。 此时再无怀疑,立刻调动人马前去太守衙署支援。 临出发时,他问,“这板车上是什么?” “尸体。”唐星河仍旧喘个不停,“穿,穿着宛国士兵服的北翼人,冒,冒充宛国人刺杀太守大人,被太,太守大人杀了。太守大人让我们把这具尸体吊上城楼,给北翼人一个下马威。” “好。”戎赫再不疑有诈,吩咐守卫给唐星河等人放行,让他们推着板车去向城楼。 第1697章 第1697章 唐星河几人大摇大摆,将没有头的太守尸身搬上城楼,用绳索吊在上面。 只是,所有人都没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还吊了个头颅。 那正是宛国太守大人午勒的头。 却听城楼下一声厉喝:“抓住他们!他们是北翼奸细!” 去而复返的戎赫因对方出示人牙项链起疑,越想越不对劲。 他大哥对这人牙项链可宝贝得很,轻易不让人碰。 早前他想拿过来看看,还被喝斥过。 又怎可能随手拿给几个小兵来传令? 是以他不止折返回来,还调来了重甲营,把整片城墙围得铁桶一般。 这会子抬头一看,目眦欲裂。 那上面吊着的,不是他大哥的头,又是什么? 随着戎赫一声厉喝,宛国守卫将众人团团围住。 唐星河知道这次玩大了。 他原本计划将午勒的尸体吊上城楼后,趁着夜色悄然撤离,却没想到戎赫竟然这么不好糊弄。 “有意思。”唐星河眯眼望着城楼下越聚越多的火把,突然笑了,随手脱掉染血的宛国士兵服,露出里面北翼王师的战袍。 其余几个也纷纷效仿。 “杀!”一声令下。 袖中弩箭如蜂群倾巢,守卫们接连倒地。 最后一支弩箭射穿第三排士兵的咽喉时,戎赫阴冷的声音骤然撕裂夜空,“他们没有箭了!给我活撕了这群北翼狗!” 宛国士兵如潮水般涌来,沉重的铁靴踏得地面震颤。 直到此时,唐星河才以先锋使的语气命令,“我垫后,马楚阳你带着他们立刻撤出桂城。” 马楚阳一愣,呸了一口,“屁话,我能扔下你跑了?” 唐星河火大,“我是先锋使!你只需要服从!” 马楚阳气极,“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你们几个先走,我和我星河哥断后。” 另几人竟也不肯走,“誓死追随先锋使!” 他们是从军中经过万里挑一选出来的箭手,从出征前就跟着唐星河。 箭阵刀枪,都是早晚一起训练,早就有了深厚的默契和感情。 此时陷入困境,岂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唐星河见撵不走人,只得沉声吩咐,“既如此,那就杀出一条血路来!” “是!”随着这声“是”,几人已经齐齐出手。 走有走的打法,留有留的打法。 走可迂回,可玩手段,声东击西。留下,就只余拼命。 第一个冲上来的宛国百夫长刚举起弯刀,喉间就已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未来得及发出声音,整个人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唐星河眼中精光暴涨,招式凌厉,手中短刃寒芒乍现,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 刃上淬了毒,见血封喉。 “列阵!”唐星河冷沉开口,“七星照我开生路,一剑横天万骨枯。” 先锋队七人闻声而动,瞬间背靠背结成七星北斗阵型。 阵成。唐星河不在阵内。 他陡然腾起,踩着七人的肩膀掠出。 七名先锋队员同时沉肩发力,将唐星河送向更高处。 第1698章 第1698章 他身形如鬼魅般突入敌阵。短刃所过之处,宛国士兵的喉间被轻易切开。 刀光剑影间,血花不断绽放。唐星河的战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的左臂被弯刀划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右肩插着半截断箭,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手中利刃每一次挥出,必带走一条性命。 戎赫在远处看得真切,厉声喝道,“耗死他们!” 北斗阵且打且进,一路逼近唐星河所在的敌团。 终于,再次将他接住。 唐星河又隐入北斗阵中,暂歇几息,重新投入新一轮战斗。 每个人都挂了彩,鲜血染红了战袍。 体力随着敌人一片片倒下而渐渐不支。 宛国士兵就像是永远打不完,倒下一批又补上来一批。 车轮战打得差不多时,宛国重甲卫才现身。 唐星河陡然一个踉跄,竟被其中一个重甲卫打得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去 他重重倒在北斗阵里,但觉两眼一阵黑似一阵,冒着金星。 “星河哥!”马楚阳抬手扯掉肩头的一支箭矢,半点眉头不皱,只关切地看向唐星河。 唐星河挣扎着站起,看着同伴们已成血人,哀叹一声承认,“我们,终究意气用事了些。” 先锋队只探查敌情,不允许擅自行动。 但他实在没忍住! 人牙项链!人皮地图!王屿伦将军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这一切深深刺激了他,使他忽发奇想要先端了太守的老窝。 可他搭进来七个同伴的性命! 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会再这般鲁莽。 马楚阳却是咬牙切齿,“我不后悔!” 其余人等也是猩红了双眼,狠狠道,“我们不后悔!” 唐星河刹那间又激起了战意,“好!开弓没有回头箭!多杀一个敌人就赚一条命!” 众人战意高昂,“开弓没有回头箭!” 又一轮疯狂厮杀! 这才是真正的战战战! 血雨染花了眉眼! 那年杏花春雨中的白衣少年们,终成了修罗战神。 唐星河的刀尖再次挑开一个敌人的咽喉时,忽然想起云起书院那株梧桐树下,几碗热腾腾的鸡汤摆桌上。 是红鹊笑颜如花,用双手做成喇叭形喊他们,“星河少爷,楚阳少爷快来喝鸡汤呀!喝了补身体,你们都太瘦啦!” 是先生岑鸢沉着眉眼训话,“光是会喊口号,到时真上了战场,有你们哭的时候!” 是表妹时安夏激励昂扬的话在云起书院回荡,“心正之,方成大器!” 是父亲追着他打,嘴里喊着,“兔崽子,你给我站住!” 他回过头笑,“略略略!来追我啊来追我啊!父亲,你老啦,追不上我啦!” 是母亲哭红了眼睛,“星河,你上了战场也得想想我,想想你爹,别不要命” 一支箭插入唐星河的左肩,只要低一点,就能插入他的心房。 他忍着痛,陡然拉弓,射向戎赫。 然而体力不支,箭力绵软,根本没到盾牌面前就已掉落。 戎赫哈哈大笑,“北翼懦夫,花拳绣腿!” 打嘴仗,咱必不能输,马楚阳狂笑,“花拳绣腿也把宛国狗午勒杀于衙署!哈哈哈!” 第1699章 第1699章 戎赫用半生不熟的北翼语讽刺,马楚阳用半生不熟的宛国语回应。 原本还有许多宛国士兵,没来得及仰头仔细看城楼上挂的是谁。 经这一提醒,都纷纷去看吊在城楼上的尸首,心下皆大骇。 桂城太守!午勒! 那本是个多么强悍又噬血的人!如今竟人首分离! 死得如此潦草吗? 北翼人何时变得这般凶残? 马楚阳素来擅攻人心,人家刀都递他手上了,岂能轻易放过? 少年依然轻狂桀骜,“跪下喊爷爷吧!狗日的宛国人!没进化好就跑出来丢人现眼!” 唐星河吐了一口血沫,笑声张扬,“咱哪有这么畜生的孙子!” 马楚阳纵声,“对对对!我星河哥说得都对!一把火烧了你们的太守衙署,快看,现在还火光冲天!” 远处,红光闪动,正是太守衙署的方向。 宛国人看着火光照亮天际,一个个猩红了眼。 生了怒意,更生惧意。 北翼人强得可怕!这个念头一旦生起,心抖手也抖。 要知太守衙署层层守卫,这几个少年是怎么做到在里面杀了人,然后放火烧了衙署,最后还能将午勒的尸首悬挂在城楼之上? 宛国士兵手里的刀绵软下来。 马楚阳笑骂着,手上却未停,又杀了几个怔愣着看火光的宛国人。 夜风起,吹动城楼上的绳子。 尸首随风摇曳。 戎赫没占到口头便宜,看着亲哥哥死不瞑目的头颅,暴跳如雷,气恨得嘴都歪了,“杀!杀了这些北翼狗!” 马楚阳捡起一把宛国士兵掉落的长刀,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张扬桀骜的弧度。 刀尖过处,是宛国士兵的哀嚎和鲜血。他笑得狂傲不羁,“来啊!爷爷教你们做人!” 瞬息之间,八个北翼人都长刀在手。 唐星河一声厉喝,“雁行临霄汉,长刀照雪寒。” 雁行阵成,呈倒人字形。 八人身影骤动,刀光如雪,在夜色中交织成一张凛冽的杀网。 顶在最前面的,仍是唐星河。他长刀横扫,刀锋所至,血溅三尺。 胸口重新燃起了战意,他的狂笑在夜风中传送:“让宛贼见识什么是北翼儿郎!” 八柄长刀同时铮鸣,刀光如银河倾泻,将扑来的宛国士兵硬生生劈开一道血浪。 声震四野,寒光染血。 刀阵骤合,八人一体,倏忽交错,刀锋过处血浪翻涌。 一会儿是个人字,一会儿是个一字。 宛国士兵的火把已连成一片赤潮,却见雁行刀阵锋芒更盛。 不知又战了多久,不知又死了多少人。 北翼先锋队的刀,终于慢了。 刀锋不再凌厉,呼吸粗重如裂帛。握刀的手虎口崩裂,血与汗混着往下淌。 北翼儿郎不是铁打的,血肉之躯终究会力竭。 站在最后的那名北翼儿郎,膝盖一软,轰然跪地。 他的后背早已被砍得稀烂,箭矢、刀痕,层层叠叠,凝结的血痂又被新涌出的热血浸透。 他死死攥着刀,刀尖插进土里,撑着身子不倒。 北翼男儿可以死,但不能跪着死。他又撑着刀柄缓缓站了起来。 众人听到动静,扭头看他。 见月光下的血人已然快到了尽头,唐星河心头大恸,泪水滑落脸颊,猛地提了口气,高喊一声,“北翼唐星河!” 要将自己的姓名,烙进这片土地。众人随后跟上。 () 第1700章 第1700章 “北翼马楚阳!” “北翼杨断岳!” “北翼林碎甲!” “北翼江风!” “北翼谢砚尘!” “北翼段开影!” 那最后一个北翼儿郎原本已摇摇欲坠,膝盖半曲,刀尖拄地。却是刹那间猛提了一口气,脖颈青筋暴起,吼声炸裂夜空,“北翼——池越!” 嘶声竟压过宛国人声,比战鼓更烈,惊得面前敌兵动作一滞。 池越不止是提了一口气,更是提起了全身最后的热血。 他反手撩刀,刀锋自下而上劈出,将最近一名敌军自胯至肩斩成两段。肠肚尚未落地,染血的刀光已横削向第二人咽喉 “锵!”兵器相撞的锐响。 “噗!”刀刃入肉的闷响。 池越的刀卷了刃,却用刀背砸碎了第三个敌人的面骨。他的虎口早已撕裂,握刀的手白骨森森,可指节仍如铁铸般紧扣刀柄。 唐星河一边杀敌,一边扭头看向池越。 口中再喊出阵语,变幻成防守阵,欲护住池越。 池越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却咧嘴笑了,染红的牙齿在火光中森然刺目。 “先锋使......我要先走一步了。”话音未落,一柄弯刀自暗处突袭,寒光直取他腋下空门。 唐星河瞳孔骤缩,右手短刃已然脱手。 “铮!” 短刃后发先至,精准撞偏弯刀轨迹。刀锋擦着池越身体划过,血衣又碎了一片。 池越浑若未觉,反而借势旋身,手中残刀狠狠劈进偷袭者的锁骨。 “噗嗤!”刀刃卡在骨缝里,他竟不拔刀,而是合身撞上,用额头猛砸对方面门。 鼻骨碎裂的闷响中,池越踉跄后退,胸前赫然插着半截断箭。 原来那偷袭者垂死之际,竟折箭捅入他心窝。 池越吐着血沫大笑,反手拔出断箭掷向敌群,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惊得齐齐大喊,“池越!” 池越倒下,再未应声。 唐星河却急道,“池越!听,什么声音!快听!” 他是想叫醒池越,也是在叫同伴们听。 三长一短的号角声! 是幻听吗? 众人也在听。 池越已不能应声,但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分明听到三长一短的号角声。 是驸马来了! 但他睁不开眼,只想长眠而去。 太累了!太痛了!感觉身体全散架了! 他听到唐星河在喊,“池越,坚持住!是我们先生来了!” 马楚阳也在喊,“池越不要睡,你坚持住!先生来救我们了!” 池越隐隐地想,驸马在这帮云起书院的学子心里,何止是“先生”,分明就是神明! 是踩着祥云而来的神啊! 可是神也救不了他。池越想努力睁开眼睛,却终是睁不开了。 他渐渐沉入黑暗,耳畔的厮杀声越来越远,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纱。 他感觉自己正在不断下坠,可嘴角却挂着笑。 “来生......”池越的喉结微微滚动,鲜血从嘴角蜿蜒而下,“还做北翼人。” () 第1701章 第1701章 来生还做北翼人!这话,池越没说出口。 唐星河却用心听到了,泪流满面。 来生还做北翼人!来生,我们还做兄弟! 对不起,我再也不这么鲁莽了。你再等一等,先生来救我们了。 城外三长一短的号角声撕破夜空,是北翼主力军才用的“铁骑凿阵”调。 马蹄声如闷雷滚动,裹挟着桂城风沙的粗粝,震得城墙上的火把忽明忽暗。 城门被撞响。 第一声:咚! 门上铜钉旋转着掠过宛国守城卫兵的铠甲,瞬间擦出火花。 宛国卫兵大惊,嘴里喊一声“报”......人首已分离。 城门撞响第二声:轰! 裂缝中透出城外火光。木刺飞溅中,可见无数马蹄在火把中扬起的尘土。 城内卫兵仓皇往里跑,“报......北翼人打过来了!” 宛国人大惊,军心涣散。 城楼上桂城太守的尸首还在摇晃,北翼几个小将在城楼上抵抗了两万人的轮番攻击。 这本来就极大打击了宛国人的信心,如今听见城门轰响,北翼人进攻的号角一声强似一声,只觉恐惧蔓延,死意席卷。 战,败。不战,亦败。戎赫令下,“通知狼灼速来城楼抗敌!” 桂城有一主将,两个副将。 主将兼任桂城太守,正是午勒。 如今主将已死,桂城能说得上话且手里有兵的,除了戎赫,还有一个就是狼灼。 卫兵扑爬跟斗去报信。 但戎赫不知道的是,狼灼不止派人在城楼处观望,且属下传回了城外援军的消息。 宛国援军中了埋伏,被北翼铁骑截杀在五里坡。 狼灼知大势已去,带兵从后山逃跑。 前去通知的卫兵扑了空......然后他也不想再回城楼送死,直接从后山跑路。 宛国人所谓的血性狼性,也无非是欺软怕硬罢了。关于这一点,在晏星辰战后《北翼山河记》中的《收复失地篇》里有详尽描述。 此时,城门第三声:咔嚓!整扇城门斜斜倒下。 戎赫慌忙下令,“杀!” 他的声音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 原来,宛国畜生也怕死啊! 城门已破。烟尘碎沫中,北翼铁骑踏月而来。 领头的是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似黑夜化形,玄铁重甲上凝着未干的血霜。 他眉弓处一道新伤还在渗血,却衬得那双深邃的眼眸愈发锐利如刀。 月光流过他冷白面颊,在颧骨上投下森冷的阴影。 唐星河口中的先生岑鸢来了!带着大军来救他们了! 城门撞开时,岑鸢一声令下。 “杀!”果断,肃杀,不带一丝犹豫。 随着这声“杀”率先冲进城门的,不是铁骑营,而是风驰电掣的战犬。 战犬身披锁子软甲,甲片上密布倒刺,在月光下泛着森冷寒芒。 其所过之处,一片哀嚎。 城楼上箭手慌忙就位,弓弦还未拉满,战犬却化作黑色旋风蜿蜒盘旋。 每跃三步便急转方向,绵软羽箭纷纷落在它们身后的石板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宛国士兵退让不及,被羽箭所伤。 () 第1702章 第1702章 阵型乱了!骂骂咧咧,哀声四起。 几息之间,数条战犬已横冲直撞到了城楼之下。 有存了死志的宛国士兵挥起长刀劈向战犬。战犬旋身而扑,咬破其喉管。 宛国士兵再生惧意。 怕北翼人,怕北翼犬!怕......死! 城楼上的弓箭手一方面不敢随意放箭伤了自己人。另一方面唐星河等人再摆“雁行阵”,一会儿呈个人字,一会儿呈个一字,上前怒杀弓箭手。 他家先生来了!这个认知使得唐星河等人再次燃起了生机,战意滚烫。 陡然,战犬领头的夜宝儿突然人立而起,前爪重重拍在城墙砖缝处。 这个看似无意义的动作,却为后续战犬提供了借力点。四条黑影接连踩着它的肩膀腾空而起,竟跃上两丈高的城垛。 宛国箭手们惊恐发现,这些北翼战犬的猎杀竟带着可怕的战术智慧。 战犬竟然能协同作战。一只负责撞翻箭囊,一只专攻箭手下盘,一只专挑箭手控弦的右手拇指下口,还有一只守在城楼阶梯入口处专门截杀援兵。 一名年轻箭手刚搭上箭支,整根拇指连带着牛筋弓弦就被战犬利齿精准切断。 鲜血喷溅在箭羽上,那支永远射不出的箭无力地坠下城楼。 战犬们甚至懂得轮换休整。四只犬在完成数波攻击后即退至阴影处喘息,由预备队接替攻势。 一条条战犬如法炮制,很快全爬上了城楼,与唐星河等人一起控制住弓箭手。 没有了宛国弓箭手,北翼铁骑营从门外冲进来,杀声震天。 杀!杀!杀! 为枉死的桂城百姓!为当年战死的北翼将士!为那些从未放弃要回家的北翼人! 北翼铁骑来了!踏月,碎光,血染桂城! 用宛国人的血祭奠北翼的历史,书写光辉的篇章。 宛国人败了。 桂城大捷。 北翼战旗终于插上了桂城城楼,旗面猎猎翻卷,随风飞扬。 北翼在近百年后,从宛国人手里夺回了第一座失掉的城池桂城。 那一夜,唐星河搭弓拉弦,瞄准......竟找不到戎赫了。 就在前一刻,戎赫那身玄铁重甲还在敌军阵中闪烁寒光。 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唐星河瞳孔骤缩,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此人狡猾,绝不能放虎归山。 唐星河不甘,弓箭在手,从高高的城楼纵身跃下。战靴踏碎一具宛国士兵的胸腔,碎骨与血浆在脚下炸开。 他踩着遍地尸骸疾奔,踩着宛国人带血的尸体四处寻找戎赫。 却是下一刻,刚当完梯子的夜宝儿伏低身躯,喉间发出警戒低吼。它风一般冲入乱军之中,咬住一个身着普通士兵服饰的尸体拖拽。 那装死的宛国人被叼住小腿拖出丈余,竟仍闭气僵卧。 直到夜宝儿的利齿穿透其小腿上的盔甲,那人才暴起发难。 袖中寒光乍现,匕首直取夜宝儿眼球。 夜宝儿偏头闪避的刹那,唐星河的箭已离弦。 五箭齐发。 正中眉心。 正中胸口。 正中咽喉。 正中肺腑。 正中要害。 戎赫这次不是装死,是真的死了。 唐星河摸了摸夜宝儿的狗头,轰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 第1703章 第1703章 唐星河倒在宛国人的血河中。 他力竭,晕了,又感觉没晕,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同伴们说过的话。 马楚阳说,“我要让老马看看,我马楚阳到底养没养废!哼,还有我哥!他总看不起我!” 杨断岳说,“唐羽卫长,回京以后你把我调去东羽卫吧,我必不给你丢人。” 林碎甲说,“先锋使,你那年擂赛,我场场都看。嘿嘿,当然,你们云起书院所有人的擂赛我都看。那会我就想,我上我也行。” 江风说,“我们江家没爵位了,就靠我振兴。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重振江门。” 谢砚尘说,“我家乡就在边境上,宛国人要是打过去,我爹娘就惨了。保家卫国,就是保护爹娘保护家中的兄弟姐妹!” 段开影说,“我从小在暗巷长大,没想到还能成为先锋军。等回去,我还想成个亲......” 池越说,“我的命不值钱,只是我有个长姐,心里放不下。” 唐星河的手指在血泥中抽搐。他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他悠悠睁开眼,眼睛里的泪水就毫无征兆流下眼角。 有卫兵大声喊,“先锋使醒了!快去请康医正。” 很快,康尘砚掀帐而入,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药草气息。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唐星河榻前,粗糙的手指已经搭上了他的脉搏。 “别动!”康尘砚低喝一声,制止了想要起身的唐星河,“你这条命是阎王爷嫌血太多不肯收,不代表你就能折腾了。” 唐星河这才注意到自己胸前缠满了棉布,稍一呼吸就牵扯出钻心的疼。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康尘砚从药箱里取出个陶罐,用竹片剜出黑漆漆的药膏。 帐内顿时弥漫起苦涩的腥气,混着薄荷的清凉。 “忍着点。”他说着就把药膏往唐星河伤口上抹。 剧痛让唐星河眼前发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恍惚间听见康尘砚对帐外吩咐,“去熬四物汤,再加三钱血竭。” “康医正......”唐星河终于费力挤出声音,“他,他们呢?” “马楚阳还活着。”康尘砚头也不抬,忙着换药。 “还,还有呢?”唐星河的心揪成了一团。 康尘砚深深看了一眼唐星河,“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唐星河的心沉了下去,眼泪不受控制夺眶而出,“除了马楚阳,都,都死了?” 康尘砚敛下眉目,“那倒没有。” 唐星河只觉一颗心忽上忽下,“那池越呢?” 康尘砚深深一个叹息,“就他死了。” 唐星河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又庆幸,又悲伤。 所幸,大多数都活着。悲伤,池越没了。 他以为有奇迹的。 池越那口气终究没能吊到大军来救时......唐星河热泪奔涌出眼眶。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完了。 桂城大捷,是史上以最少伤亡取得的胜利。 尤其在桂城内,只死了池越一人。 这个结果,是唐星河先锋队的功劳。 明德帝犒赏三军,论功行赏。 先锋队里个个被封赏记功,唯唐星河被罚了,作降职处理。 军中议论纷纷。 () 第1704章 第1704章 “我以为唐星河会连升三级!没想到被降职了。” “唐星河本就是海晏公主的表兄,也就是咱们主帅的表兄,确实万万没想到,他还被降职了。” “他队里的人都被大力封赏了呢!” “因为那是人家用命拼来的封赏!可做决定的是唐星河。你知道一个先锋使临时起意,会捅多大的娄子吗?” “这不是没捅娄子吗?还立功了呢!” “这就是唐星河运气好啊!” 主帅营帐内。 岑鸢被封为卫北大将军,总领北疆七道军事,是整个战事的主帅。明德帝亲赐虎符,桂城一役的每一道军令皆烙着他的印信。 “你服是不服?”岑鸢眸色冷肃。 唐星河全身是伤,被卫兵扶着,单腿跪在岑鸢面前。 未等唐星河说话,马楚阳等人一拥而入,齐齐跪下请罪。 马楚阳哭,“主帅,都是我的主意!是我想报仇!” 段开影哽咽着,“任谁听了人皮地图和人牙项链都忍不了。我们都赞成先锋使的作法。”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马楚阳更是直言,“如果没有先锋队,这次桂城大捷不会这般顺利。” 江风低声应和,“正是如此。” 众人皆应和。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没有唐星河带领的先锋队,桂城大捷不可能只有这点伤亡。 马楚阳满脸泪痕,“主帅,我愿意用我的功勋换星河哥的惩罚。” “我也愿意!” “我也愿意!” 岑鸢待众人说完,一杯茶也喝完了,“看来,在你们眼里,这并不是军营,而是过家家的地方。来人,记下,待伤好后,每人杖二十,让这些目无军纪的人都给我长长记性。” 唐星河豁然抬头,“主帅息怒,是我唐星河一个人的责任,跟其余人无关。” 马楚阳还想说话,“我星河哥......” 唐星河锐目扫过,“闭嘴!” 马楚阳只得闭嘴,委屈的眼泪在眶里打转。 岑鸢再问,“服是不服?” 唐星河哽咽,“服!” “哪里服?” “心服!口服!”唐星河咬牙。 可时光重来一次,他还会如此鲁莽去杀桂城太守吗? 答案是会。 但也许会进行得更周详些,不会让池越因此而死。 岑鸢看着唐星河,岂能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你不服!你到现在想的,仍然是把方案进行得更周详些再杀桂城太守。” “桂城太守不该杀吗?”唐星河咬牙问。胸前的伤口因激动而隐隐作痛,绷带下渗出一点猩红。 “该。”岑鸢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可若是那夜我北翼大军不攻城呢?你当如何?” 唐星河一口腥甜在嘴里漾开,泪眼模糊。 马楚阳低声回话,“不可能!我们相信先生一定会来救人,不会让我们死在里面。” 岑鸢无奈气笑了,“一定?” 这几个天真的少年啊! () 第1705章 第1705章 帐内烛火猛地一晃,映得岑鸢半边脸如铁铸般冷硬。他指尖敲在沙盘边缘,桂城的木雕城楼应声而倒。 他碾碎那截城楼模型,木屑从指缝簌簌落下,“你们真当本帅会为几个卒子乱了大局?还是以为我选择在那时攻打桂城,是为了当神明去救你们于水火?” 他一盆冷水泼熄了几人的幻想,“那不过是,正好作战计划调整,需要攻城。” 马楚阳踉跄后退,撞翻了兵器架。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岑鸢,“先,先生,不,主帅是说,如果不是正好需要攻城,您就弃我们于不顾?” “那不然呢?”岑鸢无比冷血,“你以为你们是谁?” 马楚阳哭得伤心。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先生心里的地位是不同的,却不料原来都是卒子而已。 烛火忽明忽暗,岑鸢半边脸隐在阴影里。他从袖中甩出一卷竹简,砸在众人面前。 竹简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这是你们的原定计划。”岑鸢拿起桌上剑鞘,点着其中几行,“你们是先锋军,任务是探查城内布防。可你们到桂城的第一夜就改变主意,自己给自己加了任务!” 布防没传出去,自己打嗨了。 还自我感动得要命,祭将军祭将士祭万千百姓! 倘若魏屿直和吴启程也似他们这般擅作主张,未等主力合围便先去烧宛国援军的粮草,此刻恐怕早已曝尸荒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倘若邢明月和赵椎也目无军纪,未按原定计划回营禀报援军敌情,那么攻打桂城便只是痴人说梦。 届时宛国东西两路铁骑合围,把他们北翼王师包了饺子,莫说攻打桂城,便是想突围都难如登天。 到那时,明德帝的王师一城未收复,便全死在桂城郊外。 岑鸢一掌劈裂案几,木屑飞溅,“历史会记,‘明德二十年夏,王师十万儿郎未取一城,先葬身桂城’;史官会写,‘卫北大将军贪功冒进,致北疆门户洞开’!” 这才是历史上真正的大笑话! 所有人齐齐脸色骤变,皆屏息凝神,冷汗涔涔。 他们焉能不懂,为将者最忌临阵变计。 先锋军是一盘棋里的卒子,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岑鸢起身,抓起沙盘上的红旗狠狠插进桂城一片狼藉的沙盘模型,布帛撕裂声令人牙酸,“然后呢?宛国使者会趁着这股势头,带着我军帅印走遍并拉拢列国,直接打上京城。” 北翼将万劫不复。 唐星河听得心都碎了。 还没完,岑鸢冷冷地问,“等列国联军打到碧霞关,你们猜——北翼将会怎样?” 他抓起唐星河的手按在沙盘上,少年掌心立刻被城垛模型刺出血珠,“擅自行动的代价,你们扛得起吗?” 以为是一个小小的错误和决定?有时候关乎整个战局。 什么是军令如山?什么叫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岑鸢气得坐回椅子,顺手将那张带血的布防图直接扔唐星河脸上,“你说,你的布防图还有用吗?” 唐星河被布防图打得脸侧到一边。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再次转头,死死盯着岑鸢,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是......属下错了。” 那是来自心底深处的一种恐惧。 如果不是因为“攻城需要”,他会害死先锋队里所有成员,包括他自己。 () 第1706章 第1706章 他知岑鸢说的都是实话。一个主帅要考虑的是全局,而非几个跟主帅关系不一般的人。 他更知,若是主帅手下派出去的人个个擅作主张,那将导致多可怕的后果。 这次运气好,他们立了功。 下次若是运气不好,整个北翼大军都得吃败仗。 “败仗”二字好写,可那场面将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如岑鸢所说,全军覆没都是轻的。更可怕的是,列国打入京城,致北翼山河破碎。 唐星河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错了。 待几人走后,明德帝才带着齐公公从里面的营帐走出来。 齐公公眼角泪光闪动,“驸马爷嘴硬心软,又何必吓唬这几个小子?如果不是攻城需要,您分明也会孤身去救人。” 且,有驸马爷在,又怎会真的让局面危重到列国打入京城? 明德帝道,“不吓唬吓唬,不知天高地厚。”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呢,倒是误打误撞立了大功。你训训就行了,别太为难他们。都有伤在身呢。” “这就舍不得了?”岑鸢没好气。 明德帝揉着眉心,“倒也没什么舍不得。就是......看着本该是在京中招猫斗狗的儿郎们,如今能为桂城百姓拼命,也算是成长。” “这是两码事!”岑鸢气得拿起空茶杯喝茶,继而又放下,“活下来叫成长,死了的叫教训。” 差一点,全死了! 齐公公赶紧给驸马爷续了热茶,忍不住问,“那二十杖要真打?” “自然是真打,”岑鸢铁面无私,“待他们伤好全了再打。” 如此,唐星河先锋队在主帅跟前领了罚,二十军棍,待伤好全就执行。 最恼火的,是康医正,心道,还不如不治呢。要不打完一起治吧,省得费药。 邢明月等人一一进去找主帅求情,全部被罚。 一人赏了十军棍。这是现场打,不往后延的。 康医正心累:又来活了! 西月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们家少主是这个样子的。 狠起心来,是真狠心啊。 军中原本流传一些谣言,说这次收复失地是为了给云起书院出来的人攒军功,往后好升职。 这通军棍罚下来,谣言灭了不少。都道主帅面前,人人平等。 战报军报传回京城,桂城大捷,朝野震动。 几家大族却心惊肉跳。 差点儿人没了! 秦芳菲扎在余生阁里哭得不行,“我儿,我儿啊!这只蠢猴子差点没了啊!” 郑巧儿也想哭。可她儿子唐星河是先锋使,是差点害了别人的罪魁祸首......她哭不出来了。 且,她哭不出来还有另一个重大原因,“池家那闺女到底多大了?星河让我找池家下聘,这这这,开的什么玩笑?” () 第1707章 第1707章 时安夏也得了夫君的来信,抚着肚子倚在软榻上反复看。 夫君说,此战是他平生打过伤亡最少的战役。除去突袭援军时死了几十个士兵,杀入桂城后,就只死了池越一人。 这在战争史上简直堪称奇迹。 八人小将对抗两万人在先。如何对抗,先锋队靠的是站位正好在城楼上,没受到箭雨扫射。 其次,城楼位置有限,挤不下那么多人。所以是杀了一批人,又补上一批人,车轮战,并非两万人齐上。 这给了八人便利,也发挥了他们的长项。 他们平日练的阵法起了作用,能以一敌十,甚至能敌百。手上功夫凌厉,箭法刀法都精准。 尤其唐星河跟马楚阳本就天赋异禀,在箭法和刀法上也都万里挑一。 这样的人,只要给他们机会展示,必是万众瞩目的存在。 且,八人小队全凭一股信念在厮杀。是宛国人杀害王将军妻儿的卑鄙手段,人牙项链和人皮舆图激起了小将们的执念和怒火,成就了生命不止战斗不息的信念。 八人小队的战力把宛国人打怕了,还把桂城太守午勒的尸首挂在城墙上,从心理上摧毁了宛国人的战意。 北翼王师撞开城门,又有战犬突袭在前,王师铁骑凶狠扫荡在后。 没有援军的宛国人溃不成军。有的跑路,有的当场投降,连对方在场的唯一一个指挥官都装成尸首倒地不起。 这才是这场极少伤亡战役的真相。先锋队临时起意杀死桂城主将,扰乱了整个桂城的布防,使得宛军群龙无首乱成一团。 而北翼王师在五里坡突袭了宛国援军后,立刻攻打桂城。 这才铸就了一场可以名垂青史的战役。这场战役使得宛国京城大乱,朝中震荡,宛国各门阀王族纷纷混战夺权。 这场战役更使得列国对北翼的战力刮目相看,闻风丧胆。 唐星河等人立了大功,令岑鸢这个主帅引以为傲。 可他不止不能透露一丝喜悦,还得罚,狠狠罚。 不罚得乱套。个个都争当英雄,个个都不顾军纪,擅自行动如何得了? 那会酿成怎样的大祸? 不罚,北翼王师从这场战役之后就得乱。于是,先锋队的少年们得了赏,也受了罚。 可赏,其实没赏到位。避重就轻,委屈了少年们。 功劳被掩在军报最末,除了亲人们关注,鲜少人提及。 世人都道,桂城一战,王师所向披靡,天子威德庇佑。又怎知这一战实是如此惨烈? 捷报传回京城时,街巷欢呼。 酒肆里的说书人已编出“天子红光护将士”的传奇。说伤亡少,概因天子的红光化成护盾罩着将士们冲锋杀敌。 那些敌人的箭矢射过来时,碰到那层红光,纷纷掉落,连箭头都直接断裂。 说书人说得兴奋,百姓们听得喜悦。可谁又知道,那夜桂城的城楼上,少年们以骨为盾,以命填壑,以万千风华喊出自己的名字,把宛国人吓破了胆。 是儿郎们用血肉之躯震慑了素来以杀为名的宛国人! 宛国人不是畏惧王师威名,而是被这几个少年疯子吓怕了! 这一战,没有神机妙算,没有天佑奇谋。有的只是临时起意,血肉横飞。 () 第1708章 第1708章而对先锋队少年们的罚,却明晃晃落在众人眼前。伤未愈,刑已至。军棍砸下,旧痂迸裂,新血浸透战袍。几个少年趴在榻上,三日未能起身。打在少年的身,痛在主帅的心......时安夏合上信笺,思绪万千,眼眶湿润,指尖微微发颤。她懂岑鸢的不得已。高位如刃,行差踏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军令如山,岂能儿戏?不是每个人都是如唐星河马楚阳之流的天才少年!天才少年可书写传奇,普通人有意模仿,急功近利,那就只是单纯送人头。坐在那个位置上,考虑的东西很多,自然不能随心所欲。主帅不能偏私,不能纵情,甚至不能露出一丝破绽。他必须克制。喜怒皆不形于色。时安夏又一次展开信笺,指尖抚过墨痕。夫君写到池越的时候,心情十分悲痛。那几行字写得极重,比旁的字要多用力几分。墨也极浓,如人思绪。他说,可惜了,我如果能早到一刻或许救得回来。时安夏几乎能想象岑鸢写下这句话时的神情。那双执笔如执剑的手,必因懊恼而青筋暴起。可她知道,这已是夫君的极限。战场从不等谁。他说,桂城大捷,满城张灯结彩,可北翼军中却无人饮酒庆贺。池越的死像一把钝刀,生生剜去了胜利的滋味。——太惨烈,太悲壮。岑鸢赶到时,只寻回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一张至死仍带笑的脸。“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人人都这么说。可当那些名字变成故纸堆里的一笔,当那些血肉化作史书上轻飘飘的“折损若干”,唯有亲历者才懂得,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北翼人未寒的忠骨,未冷的魂。信纸在掌心渐渐洇湿。这样的事,时安夏在前世经历过太多太多。每次战报冰冷数字的背后,必是这般可歌可泣。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可这一世,她依旧为那些永不熄灭的魂灵泪落如雨。北茴见状,赶紧过来把信从主子手里抽走,又拿来软帕替她擦泪,“夫人悠着点,您怀着孩子呢。太伤神的事,别去想了。”“嗯,我注意着的。”时安夏调整了坐姿。身子愈发沉重了,挨过了饥饿,却并未阻止肚子的发展。申思远仍旧怀疑是双胎,但还是被孟娘子给否了。孟娘子用特制的木听筒听过胎心,说只听到一个,不可能是双胎。好在时安夏仍旧没有孕吐之症,除了累点,倒也没有旁的不适。她喝了碗汤药,就见舅母郑巧儿来了。刚想起身行个礼,就被她舅母喝止了。“得得得,你别起来。都这个时候了,还讲什么礼数?”郑巧儿瞧着外甥女那费劲的样儿,愁眉不展,“夏儿啊,舅母也不想来扰你,可我又不得不来。你是舅母的主心骨。” 第1709章 第1709章时安夏眼睛通红,却笑得温温软软,“舅母说的什么话?我正闲得发慌呢。您是有什么事儿被困扰住了?”郑巧儿将唐星河的信递了过去,气鼓鼓的,“你瞧瞧吧,你星河表哥这是唱的哪出?”时安夏看信的时候,秦芳菲也双眼通红来了听蓝院。她同样递了一封信过来,“公主您要不劳神,也看看吧。”唐星河在信里说,希望母亲去池家提亲。马楚阳也在信里说,希望母亲去池家提亲。时安夏揉了揉眉心,“他俩步调是真一致啊。实在不行,他俩单过算了。”“那倒不必!”郑巧儿和秦芳菲齐齐应声。要搁往日,二人必相视而笑,今日都没了心情。郑巧儿推心置腹,“倒不是我看不上池家闺女,而是星河的心思分明在红鹊身上。出征前他还说呢,等打完仗,攒了军功回来就成亲,让我看着点红鹊。这忽然改了主意,若是因一时意气用事,毁了一生幸福,那得多糟心?”秦芳菲其实并没有郑巧儿这般纠结。在她看来,她儿子要跟唐星河抢亲......那必是抢不过的。倒不是她觉得自己儿子不如唐星河,而是她儿子自得知唐星河也对红鹊有意就生了退意。他出征前还安慰母亲来着,说,“等我军功攒够,在老马家祖宗面前横着走的时候,再看有无合意的姑娘可议亲。母亲不必担心。”秦芳菲从那会就知,儿子已经退出了争夺红鹊的战列。所以,儿子想求娶池家姑娘......也不是不行。可听到郑巧儿的说法,她又迟疑了。儿子分明是因为池越的死,才想求娶对方的姐姐。这样的亲事,如何能幸福?又听郑巧儿说,“池越死了,星河心里过不去,觉得是自己任性造成的后果。”秦芳菲默了一瞬,叹口气,“我儿是副先锋使,也有责任。而且他说这事主要是他撺掇起来......他啊,还以为自己是在京城打闹玩耍呢,就知道胡来。”这提亲,也是胡来的。时安夏没接话,想了一会儿,抬头吩咐北茴,把岑鸢写的信拿过来。北茴应声。时安夏道,“这信,你俩看看就好,别往外说。”郑巧儿和秦芳菲头挨着头一起看了,眼泪哗哗往下掉,方知身为主帅的岑鸢是这般为几个儿郎骄傲。她们还以为自家儿子胡闹拖了后腿呢。时安夏温声道,“这次是委屈了他们八个人。明明是极大的战功,却不能过于张扬,否则军纪成了摆设。但他们以一己之力,生生将桂城大捷的伤亡减至最低。他们,是真正的大英雄。”两个母亲泣不成声。她们的儿子是真正的大英雄啊!都差点小命不保!时安夏将信轻轻折好,递还给二人,指尖在信笺上停留了一瞬,“池越明面上本该有更隆重的封赏,但眼下看是不能了。夫君特意传信回来,就是希望在别的方面予以关照和补偿。”顿了一下,又道,“所以议亲之事先别急。我先派人去池家打探清楚,看看池越的姐姐如今是个怎样的景况再作打算。能帮的,咱们私下帮衬着些。不一定真要用亲事来捆绑。天长日久的,绑成了怨偶,到底是苦了所有人。池越在天之灵,也不能安息。”郑巧儿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对,夏儿说得对。池家有什么困难,咱们从旁搭把手就是了。至于亲事,还得是两情相悦,日子过得才顺心。我猜星河定是觉得只有娶了她,往后才能护得住她。可真要护她,哪里非要用娶的?我把那闺女认作义女,不也一样护吗?”“舅母说的是。”时安夏同意,且觉得没提到池家旁人,想必池家内里也是有一番算计。 第1710章 第1710章先多多打听了再作盘算,总之必不会让池越所牵挂的人没了着落。秦芳菲却想着,若是池家姑娘是个好的,做儿媳妇也不是不行。就,先看看吧。有了池越这层关系,或许能让马楚阳行事不那么胡闹。且,好歹是个姑娘不是?毕竟红鹊只有一个......想谁,谁就到。红鹊在外禀了声,端来了汤药给时安夏服用。“这不是刚喝了汤药?”时安夏蹙眉望着那碗黑褐色的药汁,碗沿还冒着丝丝热气,苦涩的气味已钻入鼻尖。红鹊做事细心,相貌出落得愈发水灵。最可贵的,是她成了部落公主后,与之前的勤快利落没有不同。她还是那个人人喜爱的小丫鬟。她口齿也伶俐,“孟娘子说,这是补气血的,跟安胎药不一样。”她将药碗搁在小几上,又从袖中取出个鎏金小匣,“孟娘子特意嘱咐,这药虽苦,但配着蜜饯梅子服用便好。”时安夏用银匙缓缓搅动药汁,瓷匙碰着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药气氤氲中,一个喝药,一个喂蜜饯。郑巧儿在一旁看着,没忍住,装作打趣儿问红鹊,心里可有人了?红鹊脸上飞起红霞,笑着应,红鹊心里有人,那人是她们家少主夫人。众人因她的话笑起来,吹散了一丝阴霾。红鹊两颊生艳,不敢看郑巧儿,匆匆退出了屋。她在等唐星河。以前她不敢妄想。其实她知唐星河心意时,已经恢复了公主的身份。可她还是不敢妄想。她这样公主的身份,是不够分量的。一个小部落的公主,又如何配得上北翼护国公府的嫡长子?可唐星河跟她说,他不看重身份。马楚阳跟她说,星河哥喜欢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丫鬟身份。所以喜欢与身份无关。唐星河又说,我等你长大些,你等我攒够军功,我们就成亲好不好?她没应他。可她心里是应了的。就觉得这辈子除了星河少爷,许是再容不下旁人。情窦初开的年纪,又遇上那样张扬如花的少年说喜欢自己,谁经得起如此撩拨?一颗芳心就此沉沦,看见护国公府当家主母时,她从来都不敢往前凑,生怕对方看不上她。可红鹊刚才在门外听说了,星河少爷要娶池家姑娘...... 第1711章 第1711章 时安夏待郑巧儿和秦芳菲走后,唤了红鹊到跟前。 见她眼眶微红,便知她必是听到了些风声,柔声问:“怎么,我家小红鹊伤心了?” 红鹊摇摇头,嗓音低低的,“没有。” 时安夏拉过她的手,指尖轻轻抚过她手掌上因常年做事留下的薄茧,“有就有,在我面前,不必撑着。” 红鹊低着头,不吭声,只把唇抿得紧紧的。 时安夏瞧她这副模样,心里微微发酸,却又故意逗她,“说来,我家红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早前我就在想,这满京城里,有谁配得上我家小美人?思来想去,竟觉得谁也配不上。” 红鹊被说得耳尖微红,鼻音浓重地嘟囔:“夫人别拿我打趣,我哪有那么好......” “怎么没有?”时安夏捏了捏她的指尖,笑意温软,“我家红鹊是最好看的姑娘。当时听说星河表哥中意你,我还想着,若是他,倒也算勉强入了眼。” 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过—— 她顿了顿,语气微沉,“他这个人,重义气,容易冲动,做事顾前不顾后。眼下他脑子发热因为池越的死要娶池姑娘,等冷静下来,未必不会后悔。” 红鹊听着夫人一字一句的安抚,眼眶愈发酸涩,泪意漫涌,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时安夏拍拍她的手背,“你且别急,先晾着他。若他冷静不了,我亲自给你挑一门更好的亲事,如何?” 红鹊低声应着:“夫人,红鹊不急。只要还能跟着夫人,红鹊永远都心安。” “那就好。”时安夏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泛红的眼尾,柔了声儿,“那你就跟着北茴去探探池家的底,看看池姑娘处境如何,池家又是个什么境况。咱们先把唐星河的后顾之忧解决了,再来——” 她眯了眯眼,笑意里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好好收拾他。” 红鹊一怔:“收拾他?” “自然。”时安夏轻哼一声,“明明与你有了口头之约,转头却要娶别人,这还不该收拾?” 红鹊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嗓音微哑,“夫人......我不想嫁人了。我想永远跟着您,您赏我一口饭吃,让我一辈子做您的小丫鬟,好不好?” 时安夏也不驳她,只笑着应下,“好。不想嫁,就留在家里,我养得起;若日后想嫁了,我就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红鹊鼻尖一酸,眼泪终究还是滚落下来。 她轻轻跪在时安夏面前,前额抵着她的膝头,声音哽咽,“夫人......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时安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宠溺得很,“傻丫头,哪有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红鹊破涕为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她想,这一生无论遇到什么,都没什么可怕的。 因为她有夫人呢。 桂城军营。 马楚阳一身伤,龇牙咧嘴窝在唐星河的床边,手里捏着个干硬的窝窝头啃了两口,皱眉问:“你真写信让你母亲去池家提亲了?那红鹊怎么办?” () 第1711章 时安夏待郑巧儿和秦芳菲走后,唤了红鹊到跟前。 见她眼眶微红,便知她必是听到了些风声,柔声问:“怎么,我家小红鹊伤心了?” 红鹊摇摇头,嗓音低低的,“没有。” 时安夏拉过她的手,指尖轻轻抚过她手掌上因常年做事留下的薄茧,“有就有,在我面前,不必撑着。” 红鹊低着头,不吭声,只把唇抿得紧紧的。 时安夏瞧她这副模样,心里微微发酸,却又故意逗她,“说来,我家红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早前我就在想,这满京城里,有谁配得上我家小美人?思来想去,竟觉得谁也配不上。” 红鹊被说得耳尖微红,鼻音浓重地嘟囔:“夫人别拿我打趣,我哪有那么好......” “怎么没有?”时安夏捏了捏她的指尖,笑意温软,“我家红鹊是最好看的姑娘。当时听说星河表哥中意你,我还想着,若是他,倒也算勉强入了眼。” 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过—— 她顿了顿,语气微沉,“他这个人,重义气,容易冲动,做事顾前不顾后。眼下他脑子发热因为池越的死要娶池姑娘,等冷静下来,未必不会后悔。” 红鹊听着夫人一字一句的安抚,眼眶愈发酸涩,泪意漫涌,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时安夏拍拍她的手背,“你且别急,先晾着他。若他冷静不了,我亲自给你挑一门更好的亲事,如何?” 红鹊低声应着:“夫人,红鹊不急。只要还能跟着夫人,红鹊永远都心安。” “那就好。”时安夏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泛红的眼尾,柔了声儿,“那你就跟着北茴去探探池家的底,看看池姑娘处境如何,池家又是个什么境况。咱们先把唐星河的后顾之忧解决了,再来——” 她眯了眯眼,笑意里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好好收拾他。” 红鹊一怔:“收拾他?” “自然。”时安夏轻哼一声,“明明与你有了口头之约,转头却要娶别人,这还不该收拾?” 红鹊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嗓音微哑,“夫人......我不想嫁人了。我想永远跟着您,您赏我一口饭吃,让我一辈子做您的小丫鬟,好不好?” 时安夏也不驳她,只笑着应下,“好。不想嫁,就留在家里,我养得起;若日后想嫁了,我就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红鹊鼻尖一酸,眼泪终究还是滚落下来。 她轻轻跪在时安夏面前,前额抵着她的膝头,声音哽咽,“夫人......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时安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宠溺得很,“傻丫头,哪有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红鹊破涕为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她想,这一生无论遇到什么,都没什么可怕的。 因为她有夫人呢。 桂城军营。 马楚阳一身伤,龇牙咧嘴窝在唐星河的床边,手里捏着个干硬的窝窝头啃了两口,皱眉问:“你真写信让你母亲去池家提亲了?那红鹊怎么办?” () 第1711章 时安夏待郑巧儿和秦芳菲走后,唤了红鹊到跟前。 见她眼眶微红,便知她必是听到了些风声,柔声问:“怎么,我家小红鹊伤心了?” 红鹊摇摇头,嗓音低低的,“没有。” 时安夏拉过她的手,指尖轻轻抚过她手掌上因常年做事留下的薄茧,“有就有,在我面前,不必撑着。” 红鹊低着头,不吭声,只把唇抿得紧紧的。 时安夏瞧她这副模样,心里微微发酸,却又故意逗她,“说来,我家红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早前我就在想,这满京城里,有谁配得上我家小美人?思来想去,竟觉得谁也配不上。” 红鹊被说得耳尖微红,鼻音浓重地嘟囔:“夫人别拿我打趣,我哪有那么好......” “怎么没有?”时安夏捏了捏她的指尖,笑意温软,“我家红鹊是最好看的姑娘。当时听说星河表哥中意你,我还想着,若是他,倒也算勉强入了眼。” 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过—— 她顿了顿,语气微沉,“他这个人,重义气,容易冲动,做事顾前不顾后。眼下他脑子发热因为池越的死要娶池姑娘,等冷静下来,未必不会后悔。” 红鹊听着夫人一字一句的安抚,眼眶愈发酸涩,泪意漫涌,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时安夏拍拍她的手背,“你且别急,先晾着他。若他冷静不了,我亲自给你挑一门更好的亲事,如何?” 红鹊低声应着:“夫人,红鹊不急。只要还能跟着夫人,红鹊永远都心安。” “那就好。”时安夏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泛红的眼尾,柔了声儿,“那你就跟着北茴去探探池家的底,看看池姑娘处境如何,池家又是个什么境况。咱们先把唐星河的后顾之忧解决了,再来——” 她眯了眯眼,笑意里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好好收拾他。” 红鹊一怔:“收拾他?” “自然。”时安夏轻哼一声,“明明与你有了口头之约,转头却要娶别人,这还不该收拾?” 红鹊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嗓音微哑,“夫人......我不想嫁人了。我想永远跟着您,您赏我一口饭吃,让我一辈子做您的小丫鬟,好不好?” 时安夏也不驳她,只笑着应下,“好。不想嫁,就留在家里,我养得起;若日后想嫁了,我就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红鹊鼻尖一酸,眼泪终究还是滚落下来。 她轻轻跪在时安夏面前,前额抵着她的膝头,声音哽咽,“夫人......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时安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宠溺得很,“傻丫头,哪有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红鹊破涕为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她想,这一生无论遇到什么,都没什么可怕的。 因为她有夫人呢。 桂城军营。 马楚阳一身伤,龇牙咧嘴窝在唐星河的床边,手里捏着个干硬的窝窝头啃了两口,皱眉问:“你真写信让你母亲去池家提亲了?那红鹊怎么办?” () 第1712章 第1712章“不是有你吗?”唐星河微微翻了个身,牵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马楚阳气得抬手就想给他一巴掌,可转念一想——自己手也疼,打下去唐星河更疼,只得悻悻收回手,怒骂,“屁话!我咋不知道你唐星河是这种人?红鹊又不是物件,还能由着你我安排来安排去?”唐星河没吭声,脑子里乱糟糟的。池越的死日日压在他心上,像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一个快要窒息的人,哪配有资格考虑什么情情爱爱?他顾不上红鹊了。他也没脸再见红鹊了。沉默良久,唐星河才闷闷开口,“我闯了祸,害死了池越。你也知道,他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长姐。他说过,家里情况复杂,他姐姐会被逼着嫁去做续弦......”他思来想去,唯有娶了池越的长姐,才能护得住她。起码把人放进他护国公府去,这才放心,才算对得起池越的在天之灵。马楚阳咬一口窝窝头,费力咽下后才端坐起,拍了拍唐星河的后背,“这事儿,我觉得要这么看——池越死了,咱们都难受。可他不是你害死的,是宛国人害死的。”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咱们擅自行动是违了军纪,可出发点是好的,结果也是好的。表妹夫嘴上骂得凶,罚得狠,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其实他心里指不定多为咱们骄傲呢。”唐星河扭过头,瞪着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表妹夫恨不得揍死我们!池越死了,连真正该有的封赏都没给!”马楚阳压低声音,“我说了,是做给外人看的!你想想,咱们这次虽然莽撞,可确实立了功。表妹夫若真觉得咱们该死,早把咱们军法处置了,哪还会让军医尽心治伤?”唐星河沉默。马楚阳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再有,明面上的封赏没有,暗地里呢?表妹夫肯定给表妹写了信,那两口子自来无话不说。你想想,以表妹的行事风格,她还能亏了池姑娘不成?”唐星河听得渐渐坐直了身体,伤口虽痛,却能忍。马楚阳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急着娶池家姑娘,不止不能解决问题,还增加了问题。”“为什么?“因为......”马楚阳冷笑,“你这行事风格,有点像我爹老马。”唐星河:“......”这就着实心塞了!马楚阳越聊越溜,压根忘了自己也写了封信回去要提亲,“当烂好人,是不是像我爹?你心里有人,却要娶池姑娘。池姑娘不委屈吗?池越在天上看着不想揍你吗?红鹊呢,她不伤心吗?不偷偷哭吗?唐星河,你要娶池姑娘的事儿若是被红鹊知道了......嗯哼,你就完了!”唐星河:“......”伤口更痛了!看着唐星河吃瘪的样子,马楚阳更溜了,“一切交给表妹出手,必会安排妥帖,指不定红鹊这会子都被安抚好了。” 第1713章 第1713章夜风掠过营帐,烛火摇曳,映得唐星河眉目沉郁。他沉默良久,终于重重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在桂城这一战不算鲁莽,也不后悔。但在娶亲这事上......才是真的昏了头。好在你没跟我一样,也写信求娶池姑娘,不然家里那几个母亲得愁死。”马楚阳:“......”互相伤害来得这么快吗?他战术性地抹一下眼角。这细微动作没逃过唐星河的眼睛,“怎的?你也写信......求娶池姑娘?”“咳咳咳——!”马楚阳猛地被口水呛住,咳得面红耳赤,差点从榻上滚下去。好半天才顺过气来,瞪着大眼,“我跟你不同!”他抓过水囊灌了一口,闷闷的,“我本来心里就没人......自打知道红鹊钟意你,我就没旁的心思了。”唐星河一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比我强。”马楚阳一听,嘴角忍不住翘起来,得意的,“那是,毕竟我比你年长几岁,脑子自然清醒些。”唐星河轻嗤,“那我还是不是你‘星河哥’了?”马楚阳立刻狗腿凑过去,笑嘻嘻,“是是是,你永远是我星河哥!”两人相视一笑,方才的郁结似乎散了几分。可笑着笑着,又同时沉默下来。夜风卷着远处的更鼓声传来,唐星河望着跳动的烛火,喃喃的,“可信已经送出去了。”马楚阳挠了挠头,“要不......咱们再写一封信?就说你重伤昏迷,胡言乱语,那封信不作数?”唐星河掀眸一睨,“你当我母亲是傻子?”马楚阳颓了,“那完了,你等着被红鹊拿刀追着砍吧......”真砍还好,怕的就是不砍。从此当作不认识,找她也不理,跟她说话也不应。然后......嫁给了别人。完了完了,他星河哥完了!唐星河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脸色变得极差,心头七上八下。帐外,巡夜的士兵脚步声渐远。两个少年并排躺着,望着帐顶,各怀心事。这世上最难的,从来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少年人一腔热血,却不知该如何收拾自己亲手搅乱的一地狼藉。京城,池家灵堂,这是挂丧第三日。青灰色天幕低垂,细雨如丝,将池家门前新挂的白幡洇湿,沉沉垂落。灵堂内,一盏长明灯幽幽燃着,火光在穿堂风中摇曳,映得正中那口黑漆棺木愈发森冷。棺中无尸骨,只有一袭染血的戎装,叠得齐整,上面静静躺着一枚青玉螭纹佩——那是池越离京前,长姐池霜亲手系在他腰间的。池霜跪坐在蒲团上,素衣麻裙,乌发间只簪一支木钗。她指尖轻抚过玉佩上的裂痕,那是箭矢擦过的痕迹。朝廷送还遗物的使者说,池越身中数箭数刀,死时握着这枚玉佩不肯松手。 第1714章 第1714章门外传来脚步声,池家老仆引着两名兵部差役进来,呈上一纸文书,“池姑娘,这是令弟的阵亡抚恤令,按例有二十两烧埋银,另加五两忠烈祠供奉银......”池霜没接,只红着眼问,“他的尸骨,何时能归京?”差役对视一眼,年长些的硬着头皮回话,“桂城路远,且......令弟是战阵上走的,按规矩,都葬在军冢了。”池霜闻言又哭了。差役放下银两和文书匆匆告辞。灵堂重回寂静,只剩雨打青石板的轻响。嘀嘀哒哒!嘀哒嘀哒!每一声都似老天在哭灵。院外走进来个着红色锦衣的妇人,满脸讥诮。“当初不让你弟弟入军营,你说我们挡他的道!”妇人嗤笑一声,手指戳着案上的抚恤银,“这下好了,真是一路‘升天’!二十五两银子,连一场丧事都不够办!”池霜跪坐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指尖死死掐着那枚裂痕斑驳的玉佩,一言不发。妇人见她沉默,语气愈发刻薄,“你也别摆这副死人脸了,收拾收拾东西,过两日就去罗家。续弦而已,还讲什么排场?再说了——”她瞥了眼灵堂正中那口空棺,恶意拖长了音,“你弟弟还在丧期,你连红盖头都戴不得,晦气!”池霜缓缓抬眸,眼底一片死寂,声音却冷得似淬了冰,“二婶,阿越尸骨未寒,您就这么急着卖侄女求荣?”妇人脸色一沉,“放肆!什么叫卖?罗家怎么也算富户,你一个丧父丧母丧弟的女子,能攀上这门亲事,已经是祖上积德!再说,你祖母也是同意的。”池霜冷笑一声,眼底寒光凛冽,“是吗?那二婶怎么不让堂妹去‘积德’?罗老爷五十有三,死了两任正妻,后院抬出去的姨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这样的‘好亲事’,二婶怎么不留给自家女儿?"“你!”妇人脸色骤变,扬起巴掌就要扇下。“打啊。”池霜仰起脸,不躲不闪,眼中似有烈焰燃烧,“往这儿打,最好打得我满脸是血!我倒要去兵部问问,我弟弟尸骨未寒,家里就逼着我去做续弦,是何道理!”妇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丧门星!还想去兵部告状?你以为谁会搭理你!赶紧把这晦气灵堂撤了,根本不会有人来吊唁!”“不撤!”池霜挺直脊背,声音掷地有声,“有没有人来我都不撤!我弟弟是英雄!他是为桂城战死的!朝廷不会忘记他!”妇人阴测测笑起来,“那你就摆着!这京城若是有人来吊唁,我脑袋给你当凳子坐!”“那就当凳子坐吧。”院外传来不轻不重的一道女声。分明声音清脆似少女,却格外威严。“海晏公主驾到!”北茴高声唱喏。那妇人顿时如遭雷击,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但见一队锦衣侍卫鱼贯而入,分列两侧。中间两个婢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容貌极盛的女子缓步入内。那女子通身气度贵不可言,身着月白色云锦长袍,腹部隆起已十分明显。她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白玉凤钗,凤口中衔着的明珠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流转着温润的光华。池霜愣在原地,直到北茴轻咳一声才慌忙跪下,“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第1715章 第1715章那妇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原本站在搭建简陋的灵棚内,此时离得远远的,远得退到棚外才双膝一软,整个人瘫跪在地,声音发颤,“恭迎公主殿下圣驾。”婢女将青萝伞收起,露出头顶张开的素白布篷,将淅沥雨声隔绝在外。海晏公主连眼尾都未扫向那妇人,只对着池霜温言道:“免礼。”她目光掠过那口空棺时微微一顿,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本宫奉皇命,特来祭奠桂城阵亡将士。”随行侍卫捧着鎏金祭器列队上前,香烛明灭间,时安夏缓步走向灵前。她隆起的孕腹使得动作略显迟缓,却丝毫不减威仪。红鹊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她轻轻摆手制止。她接过三炷清香,指尖微颤,却仍挺直脊背,郑重三拜。身后侍卫婢女齐齐跪地,唯有她一人静立,月白衣袂在风中微微浮动,衬得她神情愈发肃穆。祭拜完毕,时安夏看向池霜,“池姑娘,令弟忠勇,是北翼的英雄,朝廷不会忘记。三日后,所有阵亡将士将入祀忠烈祠,追封令弟为昭武校尉。”池霜眼眶瞬间红了,却倔强地不让泪落下,再次跪了下去,“谢朝廷恩典。”时安夏微微颔首,突然转身看向那抖如筛糠的妇人,“方才本宫在门外,似乎听见有人说——若有人来吊唁,就把脑袋给人当凳子坐?”那妇人闻言,浑身猛地一颤,脸色霎时惨白如纸,额头重重磕在潮湿的地面上,溅起细小泥点。“民妇一时昏了头,胡言乱语,求公主恕罪!”她声音抖得不成调子,额头上的污泥混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地上积水未干,她身上的红衣下摆早已浸透,湿漉漉地黏在腿上,更显得狼狈不堪。发髻散乱,几缕湿发贴在颈侧,着实狼狈。时安夏垂眸,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繁复的暗纹,语气不疾不徐,“本宫倒觉得,这话说得极好。本宫今日便成全你,来人!”侍卫立刻上前听令。那妇人浑身瘫软,几乎要昏死过去。时安夏似改了主意,忽道,“罢了,今日是祭奠亡魂的日子,不宜见血。”她略略停顿,语气陡然转冷,“不过,既然你这张嘴如此不知分寸,那便掌嘴二十,以儆效尤。”话音刚落,北茴已箭步上前,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啪——”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灵堂内炸开,惊得檐角雨水都颤了三颤。那妇人浑身发抖,却连一声求饶都不敢出口,只能死死咬着渗血的嘴唇,将呜咽声硬生生咽回喉咙里。待二十记耳光打完,妇人的脸颊早已红肿如发面馒头,嘴角裂开一道血痕,混着雨水往下淌。她散乱的发丝混着泥水黏在脸上,像一张破碎的蛛网。就在她颤抖着以为刑罚已了时,时安夏忽然轻啧一声,指尖抚过自己素白的衣袖,“着红衣不敬亡灵,该当何罪?”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妇人猛地绷紧了脊背。这几日她特意穿着这身艳红衣裙在灵堂前招摇,衣摆上还绣着俗气的金线牡丹,分明是存心要往池霜心口捅刀子。这偌大的池府,谁真把池越的死当回事了? 第1716章 第1716章若不是池霜以命相胁,又得应付兵部那些来查问的官差,怕是连这偏僻的侧院都不肯腾出来设灵堂。正院那边,池家爷们照旧日日笙歌,几位少爷该赴宴赴宴,该狎妓狎妓,仿佛死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旁支子弟。“来人,杖二十!”时安夏的话如这秋日冷风吹过。她命人搬来一把椅子,端坐在灵前,冷眼看着侍卫行刑。也是想让池越的亡灵知道,她在替他和他的长姐撑腰,朝廷在替他和他的长姐撑腰。他的死,是有价值的,没有被故意淹没。厚重的板子落在妇人身上,每一下都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回荡在灵堂内外。行刑声惊动了整个池府。不多时,池家老少陆续赶来,却见他们个个衣着鲜亮,锦缎华服上绣着花团锦簇,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与这素白灵堂格格不入。尤其池三爷池奕榕衣襟上还沾着酒渍,显然是刚从酒席上回来。时安夏指尖轻叩椅子扶手,扫视众人的目光渐冷,“池大人府上好生热闹,不知今日是什么大喜日子?”池老太爷这才如梦初醒,正要上前行礼,却见醉眼迷离的池三爷池奕榕正歪头打量公主隆起的孕肚,嘴里还喃喃嘀咕着,“这月份怕是快生了吧......”“放肆!”北茴一声厉喝惊得檐下雨线都断了轨迹,“见到公主还不行礼,胡言乱语是要藐视朝廷吗?”“铮——”侍卫们佩刀齐刷刷出鞘三寸,寒光映得灵堂内烛火都为之一暗。池老爷腿一软直接跪进泥水里,后头女眷们的珠钗撞得叮当乱响,几个胆小的已经晕了过去。池奕榕被这声喝斥震得酒醒了大半,待看清眼前阵仗,顿时面如土色,膝盖触地。人群中,池老夫人在嬷嬷搀扶下颤巍巍跪下,老迈的膝盖骨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闷响。公主不叫起,满院子人都不敢动弹。只听得一片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几个跪在外围的女眷未能挤进灵棚,华贵的衣裙早已被雨水浸透,精心描画的妆容顺着脸颊晕开。“公主千岁千千岁!”众人的呼声参差不齐。时安夏今日便是专门来修整池家大院,忽地冷笑一声,“胆子不小!池家长孙为国捐躯,你池家满门生辉!如今为何轻忽至此?”她指尖一挑,北茴立即捧上一卷明黄诏书,“要不要本宫再念念朝廷的嘉奖令?”池老太爷冷汗涔涔,后背已湿透一片,“下、下官听闻,池越这个不肖子孙违反军纪......”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时安夏玉手一扬,“哗啦”一声展开手中诏书。金线刺绣的龙纹在灰暗的天色中熠熠生辉,晃得池家众人睁不开眼。“池越违反军纪不假,为国立功也是真!功是功,过是过。他的过,自有长官担责;至于他的功——”她突然冷笑一声,将诏书重重合上,“原本该由你们池家受赏,但瞧着满府花红柳绿的打扮,还有这灵前放肆的红衣,本宫看你们......着实不配。” 第1717章 第1717章池家到手的封赏飞了。这个认知像一记闷雷,炸得满府上下心口发疼。要知,一人得赏,全家荣光。原本靠着池越的军功,池家子弟或可补几个官缺,待嫁女子们也能高嫁几分。如今倒好,到嘴的肥肉生生被自家人的蠢态给弄没了。池老太爷跪得膝盖生疼,眼前一阵阵发黑。恍惚间,他看见靴上沾着的泥浆,正一点点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如同池家最后那点体面,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殆尽。他生出一种预感,恐怕失了封赏还不是最惨的......池老夫人更是急怒攻心,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襟,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呜咽,“越哥儿!我池家的嫡长孙啊!”这声哭嚎裹着雨水砸在地上,就算是哭给活人看都嫌廉价。她腕间那串常年不离身的佛珠,此刻正散落在泥水里,颗颗都沾着泥。懊恼,悔恨,还有经年累月对长媳的恨意,在此刻攀至顶点。时安夏安静地瞧着这家人,指尖在诏书上轻轻摩挲。她与池霜的目光短暂相接——那双眼睛里盛着的,是和她一样的冰冷讥诮。池家祖上也曾显赫一时,曾得封三等伯爵,门楣上悬过“忠勇传家”的御赐匾额。可惜子孙不肖,到池老太爷这一代,爵位早已被削,只剩个空架子在硬撑。先帝晚年昏聩时,池老太爷靠着变卖祖产疏通关系,勉强在光禄寺谋了个六品闲职。每日不过是点卯应景,倒也能穿着官服在人前装装门面。明德帝登基后,朝堂风云突变。太后党与帝党明争暗斗,池家却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太后嫌他家底太薄,帝党又看不上他才能平庸。每逢大朝会,池老爷穿着那身褪色的官服,总要被挤到最末一排的角落里。“清尘计划”血洗朝堂那阵,池家反倒因祸得福。那些被牵连的重臣空出的要职,自然轮不到池老太爷这个凑数的。倒是他这份闲差没人看得上,活像只千年王八的龟壳,阴差阳错护着他躲过了那场大清洗。如今每日依旧雷打不动地去衙门点卯,领着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俸禄,成了六部衙门里一道奇景。人人都知池大人是块“活牌位”,可谁也说不上他究竟管些什么。他那几个儿孙更是青出于蓝,连科举的边都摸不着,全靠着祖传的那点子钻营本事混日子。池二爷在太常寺挂了个“协律郎”的虚衔,整日里跟着戏班子厮混。池三爷更绝,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竟在鸿胪寺捞了个“通事舍人”的闲职,专管番邦使节入京时的车马调度——说白了就是个带路的。偏生这父子几人还自视甚高,每逢宴饮必要吹嘘祖上爵位。有回醉酒后,池老太爷竟拍着桌子说自家是“潜龙在渊”,惹得同僚们暗笑不已。这话传到御史耳朵里,第二日就有人上折子弹劾,吓得他三个月没敢去衙门应卯。要说池家完全没出过像样的人才,那也不尽然。池越和池霜的爹,也就是池老太爷的长子池奕卿,当年可是实打实的进士出身,二甲第十七名,是池家近百年来唯一一个凭真才实学考取功名的人。池奕卿生得眉目如画,又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连先帝都曾赞他“风骨清峻”。 第1718章 第1718章他批注的《通鉴》节选曾被抄录成册,在翰林院中传阅。当时的首辅大人还说过,“此子他日必为国之栋梁”。就是这样一个儿子,在亲事上忤逆了池老夫人,令其勃然大怒。当年科举高中后,老夫人就已相中应将军的嫡女。这应将军就是后来在清尘计划里造反的那位。池奕卿却道,“儿子只心系青青一人。”“你可知应家门第何等显赫?”池老夫人当年怒摔茶盏,飞溅的碎瓷在池奕卿眼角划出一道血痕,后来一直留着一道浅疤,“应大将军手握北翼十万铁骑!朝中多少王孙公子求娶他家嫡女而不得!”池奕卿却纹丝不动,任凭鲜血顺着脸颊滑落,“儿子此生,非青青不娶。”他口中的“青青”,即是池越和池霜的母亲霍青青。其父霍锦书早年曾教导过池奕卿,是其开蒙恩师。池奕卿心志坚定,不顾家人反对娶了霍青青,惹怒了父母兄弟姐妹。亲事行得仓促,但二人情投意合,夫妻恩爱,过得也算顺意。多年过去,霍青青为池家长房生下一儿一女,却仍旧没能得到婆母的认可和欢心,常被磋磨。池奕卿对池家心灰意冷,对母亲的刁难愤恨无奈,更心疼妻子在池家举步维艰,便主动向朝廷申请调令调往外地任知府。原以为一家远走高飞,幸福在即。可惜天妒英才,就在池奕卿即将外放知府前夕,感染了一场风寒。病症来势汹汹,起初只是咳嗽低热,大夫开了几剂疏风散寒的方子。谁料三日后突然转成肺痈,咳出的痰里都带着血丝。霍青青连夜去求与丈夫交好的林太医,等把人请来时,池奕卿已经气若游丝,十指发青,连脉象都摸不着了。池老夫人震怒之下,将长子的死尽数归咎于长媳的疏忽。那一日,她砸碎了祠堂里的青瓷香炉,指着跪在灵前的长媳霍氏咬牙切齿,“若不是你这丧门星夜里贪睡,耽误了请医的时辰,我儿怎会死?”她颤抖的手一把扯下长媳发间的白花,掷在地上狠狠碾碎。那朵绢布扎成的白花,转眼就沾满了灵堂前的香灰。她咆哮着对霍氏喊,“你去死!你怎么不陪我儿去死?”自那以后,霍青青在池家的日子更是如履薄冰。老夫人命人撤去了她房里的炭火,寒冬腊月也只许穿素麻单衣。更狠的是,每逢池奕卿忌日,老夫人必要长媳在祠堂跪满十二个时辰,不许饮食。其实霍青青在丈夫猝然离世那日,本已备好三尺白绫。可低头看见四岁的池霜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一岁的池越还在咿呀学语,终究是抖着手解开了绳结。为母则刚,她不能死。她得撑下去。这一撑,便是整整七年。 第1719章 第1719章青灯冷案泪千行,鬓如霜,恨难量。半幅残幡,犹滞药尘香。欲系罗绳悬上梁,风骤起,叩棂窗。三更儿语唤亲娘,“枕边凉,怕黄狼。”瘦指急收,素练袖中藏。非是贪生偷喘月,泉路杳,雾苍茫。霍青青如是写。池老夫人每月不给长房拨月例,霍青青连个搭把手的丫头都请不起。因着厌恶长媳,顺带厌恶她生的一双儿女。偏院的青砖缝里都浸着霍青青的眼泪。夏日里浆洗衣物到指尖溃烂,冬夜里抱着发烧的池霜跪在雪地里求药。最艰难时,她典当了最后一件嫁妆银簪,只为给池越买一本《通较兵法》。她没日没夜接绣娘的手艺活。谁也不知道,她曾经研墨写诗的手,指节已变了形。她半夜咳出的血沫,染红了半条帕子。池奕卿死后的第七年,霍青青油尽灯枯。临终那日,她把十一岁的女儿池霜搂在怀里,用尽全力叮嘱,“你弟弟还小,你要代替母亲照顾好他。”又抱着儿子说,“这世上,你和姐姐相依为命。往后,你就是姐姐的后盾。你就算拼了命,也要护住姐姐不被欺负。”话音刚落,她枯瘦的手腕便重重垂落,惊飞了窗棂上停着的白蝶。池霜守着对母亲的承诺,为了弟弟,一直不肯嫁人,熬成了老姑娘。池越也在十七岁拼掉这条命立下显赫战功,却徒留二十岁的池霜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池霜知,这也许是她离权贵最近的时候。此时若不趁热打铁,也许她这一辈子都没机会了。她跪在海晏公主面前,额头抵着冷硬的青砖,“公主在上,民女心里有一件悬案。”海晏公主对池家旁人虽面冷,但对池霜是暖和的,只温声道,“地上凉,你起来说话。”池霜不肯起,脊背挺得笔直,额头又重重叩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一字一句,“求公主明鉴,民女父亲当年死得蹊跷。我母亲一直怀疑父亲是中毒而亡。”她的指甲深深叩在青砖上致断裂,“我弟弟原本是想着,等有一日当了大将军再来彻查此事,可他......匆匆走了。民女恐弟弟死不瞑目,更怕自己无能,有生之年都无法查出真相。”灵前忽然卷进一阵穿堂风,吹得她素衣麻裙猎猎作响。时安夏很欣赏池霜懂得抓住机会,抬眸将池家人的脸色尽数收入眼底,“池霜你可有证据?”池霜十分难堪,“民女没有。民女只是读了母亲留下的手稿......”她从怀里拿出一本泛黄的册子,翻开,呈于头顶。北茴上前将册子接过,递到了夫人面前。时安夏垂眸细看,是一阕题名《疑毒》的词笺。青瓷碗底渍痕残,当时谁劝药汤干?画眉笔冷妆台寂,素手频翻医案斑。更漏断,烛光寒,守灵细检旧衣冠。忽惊襟上凝霜屑,月照残星是砒丹。“好词。”她指尖轻点笺纸,抬眼问,“然则除却令堂遗作,可还有其他实证?”池霜瘦削的肩膀耸动,眼泪簌簌落下,“民女无用。”她没有证据,若是有,早就去敲了衙门申冤的鼓,哪里还能等到现在?甚至那句“忽惊襟上凝霜屑,月照残星是砒丹”,她都分不清是真有,还是母亲为写词而想象出来的。毕竟当年连林太医都没查出端倪。池霜如今是希望借弟弟那点战功,能让衙门立案介入重启当年父亲之死的疑点。 第1720章 第1720章堂中某处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吐息,似是松了口气。这气息尚未散尽,便听得海晏公主温声道:"无妨,你没有证据,本宫有。”"池霜蓦然抬首,泪眼朦胧中满是惊愕,几疑自己听错了话。灵堂内霎时寂若死灰。池老夫人手中一紧,瞳孔巨震,“我儿......果真是遭人毒手?”时安夏未置可否,只淡声宣,“请赵大人。”北茴躬身领命,趋步至院外,朝久候多时的赵立仁施了一礼,“赵大人请。”赵立仁整肃衣冠入内,先向公主行过礼,继而自红鹊手中接过线香,在灵前三揖致敬,方将香炷插入青铜炉中。礼毕,他对池霜道,“池姑娘,本官要借用一下你家的桌案。”池霜还有些发蒙,茫然点点头。东蓠用了点巧劲,将她拎起来,不让她再跪。这一拎,心里就疼了。娘呀,这姑娘轻得跟纸片一样。侍卫们从堂屋里头抬了桌椅出来,案堂就设在灵前。赵立仁落座,惊木一拍,“把证人带上来。”在证人被带上来的时候,那不远处被行刑,屁股被打开了花的池家二房邵氏,顿时从疼痛中生生惊醒过来。那不是她的陪嫁嬷嬷又是谁?头两日告了假,说家里来了人,谁知是进了衙门。邵氏绝望地想,当年的事,今日跑不掉了。陪嫁嬷嬷姓汪,一字一句,供述出当年的真相:“毒药是老奴亲手下在药汤里,但毒药是我家夫人给的。”此言一出,池家人大惊失色。池二爷更是怒不可遏,“毒妇!你图什么?”其几个儿女也不可思议,“母亲怎么可能毒杀大伯?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啊!”雨渐大。赵大人抬眼看看灰色的天,雨帘渐密,心里烦躁得紧。血淋淋的邵氏被抬了上来。赵大人又拍惊木,“毒药从何而来?如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言,罪加三等。”就算处死,也有死法不同。痛快死,和凌迟死又怎能一样?邵氏满心绝望和恐惧,恨汪嬷嬷卖主。她已经忘了哭泣,只知要如实招来,“毒药是应若兰给民妇的,民,民妇也是......无可奈何。”好个无可奈何!池霜陡然一口血从心头涌上。她扑上去狠狠捶打趴在地上的二婶,大哭,“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你要害死我父亲!”她一捶又一捶,捶捶都用了死劲,打在邵氏染血的后背,疼得对方几欲晕过去。海晏公主不阻止,赵大人也不阻止。任她打,任她捶。不让她发泄出来,心火会烧她的肺腑。他们怜这姑娘,更是在为池越翻案。 第1721章 第1721章这案子若单凭池霜一人之力,纵使耗尽余生恐怕也难以查个水落石出。但在时安夏和赵立仁这里,就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案子。抽丝剥茧,先查池府自上而下人员亲疏关系,然后悄然将府中侍奉七年以上的老仆尽数秘密“请”去衙门问话。被问过话的下人们回来后个个噤若寒蝉,连眼神都不敢与主子相接,是以池府上下竟无人察觉异样。据汪嬷嬷交代,她主子邵氏原待字闺中时就心中爱慕池家大少爷。邵家不算显赫权贵世家,但家里有人在朝中行走,最大的官也上四品,有实权。邵家当年曾递了话给池家,说愿意结亲。但邵家知,这门亲事没谱,因为应家嫡女应若兰也看上了池奕卿,正派人说项。谁人不知应家嫡女应若兰对池奕卿势在必得?邵氏捻着帕子躲在不远处的马车里,看着应家仆人一筐筐金丝蜜柚往池家搬,指甲掐进掌心沁出血丝。有应家嫡女挡在前头,邵氏就算再不甘,也不敢奢望。谁知红绸高挂那日,新娘盖头下竟是个穷酸门第的霍青青。邵氏摔了满屋瓷器。凭什么啊!邵氏恨得心头滴血。后来她嫁给了池家二少爷,便主动与霍青青交好,日日在大房院里晃荡,只为看一眼池奕卿。有时霍青青留她用膳,她也欣然接受,还常自掏腰包买些好食贴补大房饮食。邵氏将描金食盒推过桌案,眼角余光却黏在池奕卿指节修长的手上。侍候多年的汪嬷嬷看得心惊,夜里跪着劝诫,“夫人这般,迟早要出大事啊!”邵氏对镜卸下金镶玉耳坠,铜镜里映出癫狂的笑,“嘻嘻,我把砚台悄悄放在他书案上了。等他用那砚台写下情诗,那便是为我而写。”床榻间与池二爷缠绵时,她闭眼全是那袭月白直裰的身影。汪嬷嬷在衙门里的供词上说,“主子跟老奴常说起这些,老奴心慌不已,却又无能为力。”直到那个沾着酒香的夏夜,池奕卿在角门偶遇了邵氏。许是她吃了点酒,眼神直勾勾的,恨不得要把池奕卿活吞了。竟似没站稳,直接扑进了池奕卿怀里。玉臂缠颈,香风暗袭。池奕卿陡然推开她,面色冷然,“弟妹醉了。”邵氏揪着他的衣衫哭,“我没醉,没醉!卿郎......”她捂着胸口,“我这里,全是你,不信,你摸摸......”她说着就要去拉池奕卿的手。池奕卿避如蛇蝎,脸色大变,挥掉她的手,愤然,“简直不知廉耻!”次日晚他仍在角门处遇见邵氏,将那方名贵砚台还给她,冷脸,“弟妹往后不必来往,请自重。”月光下他眸色清冷,惊得邵氏打翻了手中灯笼。她知,大房那里去不得了。这角门处,她也再等不到他了。这些事,汪嬷嬷全程看在眼里。邵氏日渐消沉,远远看着大房院里恩爱的身影,听着郎情妾意的笑声。“夫君你怎这般惯着霜儿!”“霜儿快下来,别把你爹的肩头压垮了!”池霜骑在池奕卿的脖子上咯咯笑,“母亲,霜儿看得好高好远呀!”池越牙牙学语,“爹!爹爹抱......”池奕卿清朗的笑声,“好好好,爹爹抱。霜儿你要抱紧爹爹的头,别摔下来了!爹爹要抱抱越儿!” 第1722章 第1722章邵氏听着那一家子的欢声笑语从墙里传出来,嫉妒得发狂,如毒蛇吐着信子。她生出杀意,但不得其法,只是想想而已。后来,邵氏得一消息,听说池大少爷领了调令要离京做知府去了。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跟汪嬷嬷哭诉,“嬷嬷,往后我见不着他了。”汪嬷嬷却舒了口气,“夫人今后和二爷好好过日子吧,别想那些了。”邵氏似乎听了话,却是隔日从街上回来就拿了一包药粉给汪嬷嬷,“你找个机会,把这个下到药罐里去。”江嬷嬷大惊,“夫人万万不可。”邵氏目露哀伤,“嬷嬷就帮我这最后一次,往后我安生过日子,再不思前想后了。”汪嬷嬷问,“这是哪来的?吃了有什么后果?”邵氏不耐烦答,“无色无味,是南疆那边的稀有补品。”汪嬷嬷在衙门里供述说,“我还将那药粉先拌了点在狗食里,狗吃了一点事都没有。老奴就相信了夫人的说法,所以才帮了夫人最后一次。”结果,池奕卿死了。汪嬷嬷的供词,和又一次当场讲述,令得在场之人惊愕不已。尤其池二爷听得满脑子长草,目眦欲裂,上前拎开一旁的池霜,狠狠就是一脚,“狗日的婆娘,你骚得慌!”邵氏惨叫数声,狼狈不堪,却笑,“你又是个什么烂裤头!在外面惹了病回来,你好意思说!”池二爷面色大变,又是一脚,“胡说八道!”邵氏这时候已是豁出脸面了,“你与伶人鬼混得了脏病,回来还传染给我!哈哈哈......池奕松,你快死了!你也快死了!”这闹得不可开交。赵大人拿帕子捂了捂口鼻,皱眉重重一拍惊堂木,“家务事自己了断!莫要影响本官断案!”呔!晦特么的气!上来两个侍卫将池奕松拉开。赵大人问,“邵氏,应若兰给你药粉时,你可知这是什么药?”邵氏趴在血水中回话,“民妇知道。那应小姐也是个狠的,她与民妇一样,未嫁成池大少爷便怀恨在心。她说,得不到就毁了,谁也别想好。她还说,出了事她一力承担。”若是平日,邵氏是不肯给应小姐当刀使的。可调令在即,卿郎离京,要与他那家子人去过好日子,她恨!往日还有婆母蹉磨霍青青,以后山高路远,凭什么霍青青就能与卿郎一生一世白头到老?这念头一起,加之应小姐许了她娘家兄弟在军中做官,又送了她好几套头面和几个铺子,邵氏横下心来,一不做二不休,干!池奕卿死了。霍青青过得生不如死。他们的儿女更是吃了上顿难继下顿。邵氏觉得从今往后,自己可以安心过日子了。池霜听得全身发抖。真相是这般残酷!困扰了母亲多年的谜团终于解开,池霜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这世间,再也没有父亲母亲疼她了!再也没有弟弟护她了!邵氏悠悠看向池霜染毒的眼,“这事,你祖母也知,你去恨她吧。”忽然被点名的池老夫人全身狠狠一震。 第1723章 第1723章雨水在青石板上砸出浑浊的水花。池老夫人张了张嘴,干瘪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像样的辩驳。她身子一歪,像截枯木般直挺挺栽进了雨水里。“母亲!”“祖母!”此起彼伏的惊呼在灵堂前炸开,却无一人真正上前搀扶。时安夏垂眼看着雨水中蜷缩的老妇人,声音比檐下的秋雨更冷几分,“池老夫人身体不适,就当直接参与这起下毒案。来人,按她手画押。”众人愕然,还第一次见有人这般明目张胆在大庭广众下作假。池老夫人闻言不敢再装,竟自己爬了起来。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髻往下淌,在脸上冲出沟壑般的痕迹,“不是我!我没有参与下毒!卿儿是我儿,是我亲生的长子,我又怎会毒害他?”邵氏知自己逃不掉,要拖一个下水当垫背,“是啊,您没亲手下毒。可东城那三间铺子的房契地契,是应若兰送你的。这些年您穿金戴银,可都是吸自己儿子的血!”“我不知道!”老夫人嘶吼着,缺了牙的嘴像个黑洞,“当初应若兰只说这是给婆母的孝敬!”邵氏突然尖笑起来,笑声混着雨声格外刺耳,“大哥儿女都生了,应若兰也嫁了人,您是她哪门子的婆母?”池老夫人咬碎了牙,“反正我当时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因为卿儿之死补偿于我!”“你后来知道了。”赵立仁再拍惊堂木,“证人上前!”那漫天雨中淋得湿透的一个老妇,从下人堆里站出来,正是池老夫人房里侍候了多年的老嬷嬷。她踉跄着跪在积水里,不敢抬头去看主子,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揪着衣角,“回,回官爷,那日是应家小姐请老夫人吃茶的时候,自己说给老夫人听的。她说,曾以为能做老夫人的儿媳妇,却想不到竟是没这个缘分......”当时,应家小姐是笑着说这话的,笑容里泛着恶毒冷光。她说,既没这个缘分,那我只能找你二儿媳妇杀了卿郎,这几间铺子就当对您老人家的补偿,您也不用去找她的晦气。当时池老夫人手脚冰凉,不敢置信。当天回到家里,她就找来邵氏,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可邵氏说,“婆母,这一巴掌我今儿挨就挨了。往后,您对我客气点。我是应小姐的人。”池老夫人再不敢对付邵氏,却是将这一腔怒火撒向了霍青青。当天晚上就找了个由头,让霍青青去跪在祠堂赎罪。那一次,整整跪了三天。霍青青就是那次把腿跪废了,后来只要稍站得久一点就双腿疼痛。池霜听着这些往事,心里疼痛到窒息。原来母亲那句“长夜跪尽骨血寒,从此人间无春晖”,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池老夫人老泪纵横,捶着自己胸口,“我儿死了!我也很心痛!可......”可死都死了,她总不能连应若兰给的铺子也拒之门外。那是她儿子的命换来的!正在这时,院外尖细的嗓音穿透雨帘,“太子殿下驾到——”院中雨幕如织,檐下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随着这声唱喏,太子萧治带着随侍进了院。太子踏着积水大步而来,黑袍衣摆已被雨水浸透。他面色凝重,眉间郁色更深了几分。赵立仁连忙起身行礼,时安夏也赶紧从椅子上站起。太子对赵立仁道,“赵大人继续办案。” 第1724章 第1724章赵立仁称是退下。太子又对时安夏道,“皇妹身子不便,却要替本宫操劳,实是本宫的过错。”时安夏谦虚恭敬,微垂着头,“能替皇兄分忧,是臣妹的荣幸。”萧治是看到时安夏隆起的腹部,才想起她怀着身孕实不该到灵堂前来,心里更是愧疚。时安夏见他神色,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无妨,北翼英魂自会庇佑我儿,皇兄无需挂怀。”二人又寒暄了几句话,时安夏便敛衽退至一旁。太子整肃衣冠,在灵前焚香。香炉中升起的青烟扭曲变形,恍惚间似有金戈铁马之影。末了,他环视一眼简陋的灵堂,又见池家虽满堂狼狈,却穿红挂绿,不由得沉了眸色,声音比秋风还凉,“池家实配不上我北翼英魂。”池老太爷大气不敢出,池家所有人都瑟瑟发抖,皆懊恼没将池越的灵堂设在正堂。何止是懊恼?分明是剜心剔骨般的悔恨。这一日,太子玄色靴尖踏过的青石板还未干透,六部的素舆已接踵而至。接着是文武百官的青盖马车,将巷口堵得水泄不通。几大国公府,侯府,伯府等京城世家权贵,全都排着队来祭悼英雄亡魂。最后连各大书院的儒生都来了,白衣胜雪,在雨中站成一片缟素的松林。不知何时,坊间百姓也捧着粗瓷碗盛的浊酒,沉默地排在街角。池家从未这般风光过。所有官员进入池府之后,还要七拐八弯走到蜿蜒简陋的偏院。纷纷议论,“池家太不像话了!”“看得出来,池家姐弟的日子不好过。”“可怜了我北翼英雄!”池霜哭得几欲断魂。时安夏轻轻执起她冰凉的手,指尖抚过那些被泪水浸透的袖口褶皱,“池姑娘,你可知这几日为何总下雨?”池霜怔怔抬头,檐角垂落的雨帘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光影,“民女不知。”时安夏用绢帕拭去她腮边将坠的泪珠,“没有烈阳灼目,亡魂才能借着雨幕归家。所谓故人走湿路,咱们走的是干路,世间唯有水可沟通阴阳两界。因为逝去的人,都藏在云里。雨落时才能回人间见他想见的人。”池霜闻言,哭得更厉害。她以前最怕棺材,总觉得里头装着鬼。后来爹爹装在棺材里被抬走后,她方明白,原来小时候害怕的,其实是别人日思夜想都再也见不到的人。时安夏让北茴捧着一个匣子过来,里面有地契和房契,“这是你弟弟出征前就买好的宅子,想着给你当嫁妆。”池霜半信半疑,“不能吧?他在军中领的饷银都给了我,哪来的银钱买宅子?”时安夏撒谎撒得面不改色,“你弟弟入了先锋营,在京城时就跟着先锋使数次立功。但他们的任务必须保密,所以这领的赏赐也得保密。他买下宅子后,就存放在先锋使手里。如今是时候归还给你了。” 第1725章 第1725章三日后,池越入了忠烈祠。十几年前池越的父亲池奕卿之死也浮出了水面,证据确凿。邵氏入狱。那主犯应若兰呢?此女原是嫁入了忠昭郡王府,做了王府的主母。这忠昭郡王是个外姓王爷,祖上有功,其父还为先帝挡过刀,极得圣宠。到了他这一辈,他就啥也不想干了,只躺着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忠昭郡王虽然对朝廷没有贡献,但也不给朝廷惹麻烦。基于此,忠昭郡王这个女婿是一点忙都没给造反的老丈人帮上。也是这样,反而在“清尘计划”里,他保全了自己,还保全了应若兰。不得不说,应若兰命好。她娘家都被铲了个干净,她愣是吃穿不愁,富贵不减。且忠昭郡王的母亲是个宽厚的,自己吃茶礼佛,不爱和儿媳妇们来往,更不喜磋磨人,三天两头住去别院不给小辈们添堵。可东窗事发,应若兰被抓去下了狱。忠昭郡王也不替她奔走,任她自生自灭。他多的是女人,少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子又能如何?在应若兰下狱的当晚,忠昭郡王府就换了当家主母,一点没受影响。新当家主母上任三把火,愣是把忠昭郡王府搞得喜气洋洋,跟过年似的。据说还放了炮仗,说是去晦气。应若兰与邵氏在牢里相见,就隔着一个牢门。两个人互相嘲讽,哭哭骂骂。应若兰道,“原来你是为着卿郎进的池家,你可真不挑食。”“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不是一样吃着碗里望着锅里?”邵氏可不惯着。人之将死,谁又怕谁?二人杀害朝廷命官,判了绞刑。池霜大仇得报,当夜就不顾祖父祖母叔父们的挽留,搬去了弟弟留下的新宅。她急需脱离池家这座吃人的坟墓。池霜隐隐察觉这栋宅子恐非如公主所说,是弟弟留给自己的。她觉得很有可能是先锋使愧疚,才以弟弟的名义补偿她。弟弟死了,她恨先锋使吗?恨!因为不是他,她弟弟也许现在还活着。可也不恨,在她弟弟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入了军营,又选进了先锋营跟着明德帝出征时,她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正如旁人所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她哭,是觉得那么多人,为何死的却是她唯一的弟弟?她弟弟死了,她在这世上就再没了依靠和牵挂。池霜思前想后,还是默默接受了宅子,没有刨根问底,更不会当面拆穿公主的谎言。清高矫情在她这里是不存在的。她十一岁开始就在外头接绣娘的活计养活弟弟,也接受过外祖和舅舅家的接济。她从来就是个会算计的人。不算计,她活不下去,姐弟俩也长不大。 第1726章 第1726章但池霜想过了,自己已经二十岁,是找不到好婆家了。且,她母亲被婆母磋磨了一辈子,把她吓怕了。与其如此,她何必自寻烦恼?她不想嫁人了。她要自己过。这日,时安夏请了池霜过府吃茶散心,状似顺口道,“池姑娘有什么困难和想法,都可以跟朝廷提出来。想必太子殿下会斟酌考虑,尽量满足你。”言下之意,趁热提吧。池霜瘦削的肩背突然绷直,窗外半透的日光映得她眼底执念如金石难销,“公主殿下,民女有两件事......”时安夏算是看出来了,这姑娘是真不会有半点客气。淡笑柔了眸光,耐心温声道,“你一件一件说来。”“这第一件。”池霜捏紧了手,声音坚定,“民女欲另立门户,将先父一脉从池家族谱中彻底迁出。”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我父亲才情出众,我弟弟血染疆场——”喉间哽住片刻,再开口时字字淬冰,“这些荣光,我不会从指缝里漏半点给池家,他们不配。”“那第二件事呢?”时安夏发现这姑娘清醒得有点让人心疼。许是觉得自己刚才过于咬牙切齿,话毕才惊觉失仪,池霜羽睫急颤着垂下,“我想,我想......”有些难于启齿。时安夏倒是好奇起来,“你说,我听听好办不好办。”池霜鼓起勇气,将那本发黄的手稿册子呈上,“公主,您瞧我母亲写的词稿,能发行吗?”时安夏接过手稿,迅速翻了翻,只微一转念头,便是明白了。这姑娘并非是想用稿子来赚银子,而是要把她母亲在池家受过的委屈公之于众,也为她出族寻求正当理由。毕竟她出族这事是由朝廷出面,不好让朝廷背负伦理骂名。如这句,“绛蜡烧残五更寒,跪捧汤药手生斑”。这就是一个受婆婆虐待的媳妇,寒冬深夜还跪着端药侍候的场景,双手都冻出了青紫斑痕。类似的还有许多,字字句句都是对婆母血的控诉。除此之外,恐怕这姑娘还咬着一口劲,想证明自己母亲配得上才情出众的父亲。无论是什么理由,时安夏都允了,“行,手稿留在我这,若是家里还有别的,都一起送过来。你回去听信儿,我必给你办妥。”池霜起身告退,就在走出房门时,又回到门边向着时安夏深深磕了个头,诚心诚意道,“公主您是民女的贵人。”时安夏想了想,忽然招手让她再进前,问,“你可知,先锋使和副先锋使都欲娶你为妻?”池霜并没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昏头脑,“他们是可怜我。”顿了一下又道,“也是觉得愧对我弟弟罢了。民女谢二位好意,但我不会接受。”时安夏挑眉,真的太喜欢这样清醒的姑娘了,“他们一个是护国公府的嫡子,一个是马大将军的嫡子。你就不动心?”池霜恭敬回话,眼神如秋水般澄澈,“那栋宅院想必也是二位大人所赐。民女惭愧,确实需一处栖身之所,便斗胆暂领了。待他日攒足银钱,定当如数奉还。"时安夏并不惊讶对方竟猜得一丝不差。这是经历了生活的千锤百炼及万千毒打才能活成今日这番模样。受礼,坦然。还礼,亦坦然。又听到池霜说,“还请公主转告二位大人,无须背负愧疚之情。上阵杀敌,是北翼儿郎应尽的职责,马革裹尸亦是本分。”她再次屈膝行礼告退,素麻衣袂在风中翩飞,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檐角铜铃叮咚声中,时安夏想起一幅《寒梅图》——风雪愈厉,筋骨愈显。这,不就说的是池霜姑娘吗? 第1727章 第1727章暖阁内间的几个妇人已哭成一团,都拿着帕子抹泪儿。待池霜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她们才红着眼眶走出来。郑巧儿自幼金尊玉贵,是府中千娇万宠的明珠,连晨起的露水都不曾沾过绣鞋,又怎知长夜孤灯、苦候天明的滋味?她攥着绣了牡丹的绢帕,心疼极了,“池姑娘过得太苦了。我儿要不是心有所属,我很愿意成为她的婆母。看见她,就想抱抱她。”于素君更能体会池霜的不易,“池姑娘活得像柄出鞘的剑,不把自己磨得锋利些,早被这世道啃得骨头都不剩。她不算计着过,真的长不大。她主意正,心志也坚定,可惜我儿年纪太小,不然若能求娶池姑娘倒是他的福气。”秦芳菲坐下,默了一瞬,“其实我是真想给我那蠢儿子求得这门亲事,只是现在看来,这姑娘会拒亲。”魏夫人闺名莫挽棠,平时不怎么说话,今日倒开口了,“我得去跟这姑娘多走动走动,若是我儿能娶得上这门媳妇,那就是我们魏家烧了高香。”秦芳菲惊,“你也要跟我抢儿媳妇?”姚笙破涕为笑,“人家也有正当年华的儿子啊!”秦芳菲嗔姚笙,“你就好了,谁娶都是你儿媳妇!”姚笙的泪意又涌上眼眶,“借你吉言,我很喜欢这姑娘。她太不容易了,却也是真让人敬佩。”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哭了笑,笑了哭,都是围绕着池霜的话题,俨然都把人家当自己儿媳妇看待。于素君悠悠道,“依我看,她是要找个上门女婿。”一直没说话的时安夏终于插得上话了,“正是。她另立门户,要延续父亲这脉香火,便只得这一法。”生下的孩子姓池,池奕卿的池,池越的池。秦芳菲想也没想就把儿子卖了,“那在这一点上,我就比挽棠有优势多了,不用在意老马家祖宗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人。我愿意直接把我儿子打包送去她府上,嫁妆一并奉上。哎呀,怪不得我家马小妹叫马小妹呢,原来这是天注定。”莫挽棠:“!!!”抢儿媳妇还能这么抢?秦芳菲又道,“你们魏家就靠着屿直延续香火。可我这头除了蠢猴子,还有个好大儿呢。蠢猴子是多余的,上门便上门了。”莫挽棠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就觉得对方说得好有道理。她是不能把她家魏屿直送去当上门女婿的。郑巧儿面上终于悠悠染了一丝笑意,“我得提前去收池姑娘为义女,到时在亲事上也能拿捏一下亲家。”秦芳菲:“!!!”莫挽棠:“......”于素君:“高门贵女,权贵世家,说话就是大气。”郑巧儿挑眉,“素君你少阴阳我!”于素君也不示弱,接过南雁递过来的茶盏,“阴阳便阴阳了,你能拿我怎的?”郑巧儿气结,伸手就拧了过去,“我能拿你怎的?我能拧红你的耳朵!”于素君“哎呦”一声喊疼,“轻轻轻点......你要我命呢。”众人红着眼眶笑看二人嬉闹。姚笙叹一声,“可惜了。若是池夫人还在世,想必也能跟咱们合得来。” 第1728章 第1728章她们这个小圈子聚会频繁,三天两头聚在少主府。连莫挽棠这样少言寡语的人最近都来凑了茶搭子。有时候唐楚君和于素君两人要做《北翼天子镇国门》的续册,就关起门来在屋里忙碌。其余人全聚在厅里院里,跟姚笙一起吃茶聊闲,赏花作伴。日子悠悠然,各人也便是渐渐出了自家那方后院。此时,唐楚君默默翻着池霜留下的手稿,泪又涌上眼眶,看得入了神。她突然一声轻呼,“天呐,池夫人除夕晚上还被罚跪祠堂呢。”几人闻言围拢过来。郑巧儿凑近细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桃符新换夜未阑,椒盘守岁宴方酣。堂前笑饮屠苏酒,祠里孤焚柏子烟。砖噬骨,蜡凝咽,新裙暗染旧苔斑。忽闻稚子嬉闹处,错把三更作晓天。真就是字字浸血!“何止除夕,这上面记的,分明是隔三岔五就要跪祠堂。”于素君叹息一声,“没有亲身经历,写不出这么肝肠寸断的词啊。”莫挽棠沉吟道,“我明白了。池姑娘除了是想延续父亲一脉的香火,恐怕也是亲眼瞧着她母亲被婆母日日磋磨给弄怕了。”唐楚君用手指细细摩挲词稿,“这些词若流传出去,怕是不止要把池家推向风口浪尖,还会掀起一场对《女诫》《内训》的重新审视。”这也是时安夏担心的问题,“从‘愚孝’会蔓延到‘愚忠’的讨论,也不知这稿子,能不能被审得过。”当下,她命人递了玉牌入宫,求见太子殿下。太子萧治闻讯,即对贴身随侍安公公吩咐下去,“更衣,备马车,本宫要去见皇妹。”安公公侍候太子换上出行常服,“太子殿下可真宠海晏公主呢。”“她身子不便。她进宫,哪有我出宫方便?”除此之外,萧治还觉得每每见到这位异姓皇妹,都莫名生出一种想要被对方认可和亲近之感。如同少时做功课,总想被父皇和恩师夸一嘴。就,不可思议。萧治见到时安夏,远远瞧见对方迎出来,还要向他行礼,惊得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皇妹不用多礼,若是有个闪失,你夫君会提剑劈了我!父皇也会扒了我的皮!”时安夏听他说得有趣,便是“扑哧”笑出了声,眼尾漾起细碎的光,“太子哥哥这般风趣,快请进。”曾经她是惠正皇太后,而他是昭武帝。他是她千挑万选,力排众议迎回京城重振江山的帝王,也是她在金銮殿上,亲手为他戴上十二旒冕。待他坐稳龙椅,她解下凤印的姿态比当年加冕时更加利落。满朝文武尚未回过神来,惠正皇太后的车驾已驶出宫门。她尽数交权,彻底还政,退居行宫再不过问朝事。而“惠正”二字——这北翼王朝最特殊的尊号,竟破天荒地跨越了两朝更迭。新帝未曾改动分毫,任由它在史册上熠熠生辉。她不是他母后,只是他的嫂子,却永远是北翼的“惠正皇太后”,更是北翼的精气神。 第1729章 第1729章昭武帝每每遇到大事,总爱带着奏章去行宫虚心问惠正皇太后意见。有时是渭河水患的难题,有时是边关战报的抉择。议完朝政,他总要赖在行宫用膳。案几上的奏章还未收尽,便已迫不及待地问:“今日可有什么新酿?”她那儿的酒总是特别。春日的梨花酿清冽如初雪,夏末的桂花酿馥郁若晚风,最妙是冬至的梅花酿,琥珀色的酒液里沉着两三花瓣,饮时能嚼到冰晶般的蜜糖滋味。他尤爱那微醺的界限。三分醉意暖了肝胆,七分清醒足够将她交代的话语牢记心间。离去时总带着满袖酒香,踏着月色穿过长长的宫道,才觉得她为他铺陈的帝王之路,孤寂中也有了可堪回味的温度。昭武帝从不猜忌惠正皇太后。他偶尔在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后,怀揣着喜悦,小心翼翼到她跟前等个夸赞,还必须装作云淡风轻不在意的样子。分明一把年纪的人,却会用眼尾余光偷偷瞄她,像等着赏糖吃的孩童。她一句随口的赞美,他能乐上一月,更加勤勉自律披星戴月梳理朝政,只为博她一笑,只为安她的心。惠正皇太后一直都知道,昭武帝珍藏着她夸他“明君气象”的那张字笺,压在御案琉璃镇纸下,墨迹都被摩挲得淡了。那无关情爱。只因她信他可一手将支离破碎的北翼王朝,重新拼成锦绣河山。那指节间的薄茧,合该是用来抚平疆域图上的裂痕。史官们永远不会明白,这世间最难得的从不是风月情浓。而是她信他,他敬她。是一个女子在龙椅上为帝王留的半阙朱批,一个男子在行宫外为太后停的三更銮驾。他们之间流淌的,是比鸳鸯交颈更深的羁绊。如果一定要为这情谊命名,便唤作"北翼"二字罢。时安夏看着年轻朝气的萧治,一时有些恍惚。却很快调整了情绪。她此前一直都很克制,未流露出分毫与他亲近的举止。怕引来不必要的误会和遐想,毕竟此时的他还年轻。待北茴沏茶退下后,时安夏端方而坐,有事说事,不聊其他,“今日想见皇兄,是因为这本手稿。皇兄请过目。”萧治接过手稿垂目翻阅,一页一页,看得认真,品得仔细,“好词,字字泣血,就是太可怜了。”“皇兄可知,这世间女子多半要过两道鬼门关?”时安夏的茶盏在案上叩出清响,“一是生产之痛,二是婆母之虐。”萧治不太明白时安夏为何跟他讨论后宅之事,只认真聆听。又听她说,“这本手稿,就是池霜姑娘的母亲霍青青留下的。她的词里,记载了无数婆母磋磨儿媳妇的场景和手段。”萧治还是没明白,时安夏找他商议的意图。时安夏眸光微沉,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才拐上正题,“池霜姑娘所求有二。一是开宗祠,将其父一脉迁出池家,另立门户;二是刊印此稿,令天下人共见池家脏污。”萧治手中的茶盏蓦地一顿,“池姑娘这是不给自己留一丁点后路啊。”宗族除名如同剜去半身血肉,而将内宅阴私昭告天下,更是自绝于整个贵女阶层。以她弟弟血洒疆场在京城的盛名,已有许多门阀权贵动了心思,想要娶她进门。 第1730章 第1730章历来唯有朝廷在忠烈祠举行的国祭,方有这般万人空巷的场面。而今次,京城却自发为一名普通士兵破了例。朝中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臣们,早已从这反常的哀荣中嗅出了风向。池越在桂城大捷中立了奇功,又因长官违反军纪而封赏受限。所以朝廷会用另一种方式,把这份被克扣的战功,折算成给他活着姐姐的诰命封赏。既立了“军令如山”的威,又避免寒了将士的心。萧治道,“兵部以‘抚恤忠烈遗属’为由,请封池霜为‘忠懿夫人’。我已经批了奏折。”时安夏点点头,“皇兄英明。”萧治立刻坐直身体,心头升起一抹不可名状的异样。就似皇妹一句夸奖,胜过满朝文武官员的赞美。他问,“皇妹也觉得可行?”明德帝临行前交代过,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可找夏儿商量。他竟丝毫没察觉,这已算干政。时安夏“嗯”了一声,避重就轻,“池姑娘应得的。”她拉回了原来的话题,“皇兄这是允了池姑娘的两个请求?”“自然是允的。”“皇兄可知,手稿一经问世,怕是要在文坛掀起惊涛骇浪。”她抬眸直视萧治,眼中似有星火跳动,“字字血泪,句句诛心,恐连《女诫》的根基都要被撼动三分。”萧治闻言,手中茶盏再次微微一滞,忽然明白时安夏为何要跟他谈论后宅之事了。案上这些墨迹斑驳的词稿,哪里是什么闺阁怨语?分明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正正抵在“三从四德”的咽喉之上,更是投向千年礼教的一把烈火。他想起前朝一位以诗讽世的旷世才女,刺得多少道学先生跳脚,却被那些被戳了痛处的卫道士们反扑得连渣都不剩。最后换来一部《闺阁禁诗录》,连人带诗都被钉在耻辱柱上。可皇权要的就是这“忠孝两全”的幌子。边关将士为何死战?不就是为着“光宗耀祖”四个字?时安夏让人为萧治换了一盏新茶,热的喝了心里暖和。她娓娓道,“其实池霜要的,并非掀翻这张桌子。”茶汤映着她幽深的眼眸,“她只要一个角落,让天下人看见,那些‘孝妇贤妻’的牌坊底下,埋着多少活人生祭。”“依皇妹之见......”“臣妹不敢妄言。”时安夏低眉顺目,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金线,“手稿刊印与否,全凭皇兄圣裁。”这才是她见萧治的目的。眼前这位是未来新皇,未经前世惨烈战事就登基,心性会不会依然赤诚?会不会怀疑她和驸马借着手稿的风向埋下异心?池霜单纯些,考虑不了那么长远。而时安夏却不能不为北翼朝堂的安稳着想。尤其太子心知肚明,如今新一辈正耀光灼灼的文官武将,几乎都与她和驸马交好。驸马还是卫北大将军,七部尚书中,有一半跟她关系密切。就这,哪个当权者能睡得安稳? 第1731章 第1731章屋外忽起一阵狂风,卷着满地枯叶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萧治低笑出声,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青瓷茶盏,盏中茶水泛起细微的涟漪,“皇妹是在试探我?”时安夏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臣妹不敢。只是思及池姑娘所求之事,恐生枝节。”最难琢磨的是人心。她被大伯父弄怕了。在她心里那么完美的一个人,上辈子却伤她最深。更何况眼前这位是将来的帝王。堂内忽然陷入沉寂,唯有铜漏滴答作响。萧治起身,玄色袍角扫过案几,带起一阵松墨香,“皇妹在我跟前不必小心翼翼,父皇信你,我自然也信你。皇妹与驸马为北翼之心,日月可鉴。我有眼睛,会看。”他至今记得多年前的一个雪夜,岑鸢单骑踏碎别院积雪而来,以一卷《北疆防御策》勾起了他的兴趣。此后三载,每逢朔月之夜,必有岑鸢亲笔手书送至萧治案头。《铁骑操典》薄如蝉翼,却字字如刀,细述如何以轻甲快马破宛国重骑;厚达寸余的《北疆战阵图谱》中,每一式皆配以朱砂勾勒的步法要诀,连马匹腾转的角度都分毫不差。最令人称奇的是那套《兵阵初解》,分明就是云起书院那帮学子习练的功夫,经其批注修改后,演化出多重杀招,可跟宛国人过招,可在桂城大杀四方。相熟之后,岑鸢为他筹谋之细致,简直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从结交哪位将领到避让哪家权贵,连府中幕僚的月例银子都替他算得清清楚楚。甚至,哪些幕僚留得,哪些幕僚是废物,岑鸢也全都查得一清二楚。萧治初时以为,岑鸢是想做他的幕僚,赚取银两。他特意将积攒多年的银两装进红木匣子奉上。那里头有他变卖字画的银子,省下的俸禄,甚至母妃留下的几件金饰。捧着匣子时,他耳根发烫,这恐怕是史上最寒酸的皇子礼金了。他跟所有人想象的皇子都不一样,他穷。岑鸢淡然拒了,随手拿了五万两银票塞给他,说,“先拿去用,对忠心的下属别太抠搜。”萧治耳根更烫了,有些手足无措。他觉得岑鸢就像话本子里的神仙降世,专门来帮他忙的。他问岑鸢,“你到底图什么?”岑鸢当时眸里有他看不懂的哀愁,只闷闷答他,“你别管,反正不会害你。”萧治也觉得岑鸢不会害自己。哪有送银子送书,还替他铺路来害他的?驸马说,“你若信我,便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所以萧治有公务离京,没公务也离京,很少留在京城。且驸马似神算子,总能准确算出哪里有天灾,哪里有人祸。他起初不信,然后半信半疑,当件件作实,他麻了。后来也懒得问了。反正岑鸢叫他去哪,他带上随从就去哪。那些年,他救的人和救的灾,简直一本册子都记不完。 第1732章 第1732章......萧治抬眼看窗外天色,莫名想留下蹭顿饭,又觉不妥,便是起身告辞,“明日早朝,我会准了池姑娘所请。”跨出门时,深秋傍晚微微的暮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他侧首停住,露出半张浸在阴影中正直的脸,“待驸马凯旋,我再来府上讨几杯酒喝,皇妹保重自个儿的身子。”时安夏称是,起身恭送。望着消失在暮光中的背影,她微微失了神。就,还有点骄傲。上辈子选男人眼光不好,但选帝王的眼光却是无可挑剔。她哑然失笑。次日清晨,朝廷的朱批谕令直抵池府,敕令池氏族老启宗庙开祠堂,迁支系。“敕令启祠迁支”六个朱砂大字刺得池老太爷眼前发黑。“好!好得很!”池老太爷反手一记耳光甩在池老夫人脸上,苍老的面容扭曲如鬼,“今日卿儿一脉若是迁出池家,以后你也滚出去,永远别想进我池家的祖坟!”池老夫人从来没想过,自己活了一辈子,竟然有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她扑通跪地,苦苦哀求,指甲在地上刮出十道血痕。池老太爷一脚踢在她身上,甩袖赶去祠堂。池老夫人却缓缓起身,掏出帕子一点点擦净指尖血迹,冷声吩咐身边侍候的嬷嬷,“去,把府门敞开,请街坊邻居们都进来看看热闹。”她又细细低语叮嘱了几句。嬷嬷领命而去。池老夫人拆了发髻,褪去华服,只着一件素白衣衫也赶去祠堂。就在众人愣神的刹那,池老夫人已如一阵旋风般冲进祠堂,将长子池奕卿的牌位搂进怀中。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乌木牌位,指甲在“池奕卿”三个描金大字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苦命的儿啊——”她将冰凉的牌位贴着脸颊,泪水恰到好处地浸湿了“奕”字最后一笔。她抱着牌位,坐在祠堂的阶梯上哭,“我儿!这是我儿!你们谁也不能抢走他!”这一刻,任谁看她都是个爱子如命的母亲。围观人群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池府的下人们早得了暗示,非但不驱散,反而搬来几条长凳给年长者歇脚。众人只见白发老妪蜷缩在祠堂阶梯上,抱着儿子的牌位活像只护崽的母兽。池老夫人余光瞥见时机成熟,突然仰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惊飞檐下雀鸟,“卿儿啊——”这一声九转十八弯,祠堂外那株百年老槐应声抖落漫天黄叶。“卿儿!”再喊一声,先是拔高到近乎破音,又陡然转成气若游丝的颤音,“为娘宁可撞死在这儿,也不能让人动你的香火!”卖豆腐的张婆子收了五十文铜钱在兜里哗啦作响,抹着眼角哭,“天爷啊!这是要逼死老太太啊!”卖面的老李头也哭得凄惨,“老太太最是心慈,街坊里谁不知?她一手拉扯大的儿子死了,她都差点哭瞎了眼。官爷你们行行好,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够可怜了,现在还要......唉......”气氛已经烘托到这,池老夫人陡然冲向站在槐树下的孙女池霜,披头散发跪在她面前,“祖母对不起你!霜儿,你原谅祖母吧!” 第1733章 第1733章一个孝字压断腰。能折君子脊梁,断仕途青云;能碎红妆花钿,误锦绣良缘。池老夫人深谙此道,就是要以“孝”字煽动百姓为其说话。此刻她额角抵着祠堂青砖,每一下叩首都溅起细微尘埃。那“砰砰”的闷响,分明是诛心的鼓点。哪有祖母跪孙女的道理?这头磕下去,折的不是她的寿,是池霜往后数十年的活路。她磕头,砰砰的,死劲磕。在这种情形下,池霜只能退缩。否则她这一生都必须背负不重孝道的名声,到时还怎么嫁人?别说是高门权贵,就是寻常百姓家都难以立足。池老夫人有十足把握拿捏这个讨厌的孙女。待今日一过,再慢慢磋磨她。像磋磨她母亲那样,把她磋磨至死。看她还怎么出族自立门户?简直想精想怪,莫名其妙。池老夫人心头恨得差点滴出血来。她这一辈子的怨气,都集中在霍青青母女母子身上了。可再恨再怨,她今日也得为了池家,为了孙儿用命拼来的战功,必须留下池霜,留下长房这一脉。她眼神涣散着,仿佛下一刻就背过气去。她声泪俱下,“霜儿,祖母错了!祖母错了!你原谅祖母好不好?祖母定用心为你择个好夫婿,给你备上多多的嫁妆。你不要离开祖母,不要离开池家好不好?”池霜静静立在老槐树下,冷眼瞧着池老夫人,清冷眸色不起丝毫涟漪。斑驳树影落在她素白的衣袂上,像是给这副单薄身躯镀了层铠甲。父亲母亲死了,弟弟也死了,她再没有软肋。这世间,再无人能让她弯一弯脊梁。她满身盔甲。她无动于衷。“霜丫头!”池老夫人咬了咬牙,抬起鲜血淋漓的额头,嗓音颤得恰到好处,“祖母求你......”求你什么,真相不重要。话未说完又重重叩下。围观的张婆子已经哭得快背过气去,对得起那五十文铜钱。几个头戴方巾的读书人早已按捺不住,为首的白面书生一甩广袖,义正辞严,“姑娘!纵有千般恩怨,她终究是你血脉至亲!”“这般悖逆人伦,就不怕天打雷劈?”另一人抖着手中的《孝经》,书页哗啦作响。“会遭天谴懂不懂?一家人,还逼得老的跪小的,这是在玷污我北翼的礼法!”一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他们甚至懒得问一句这白发老妇为何跪地,就急不可耐挥舞起道德大旗。好似不义愤填膺,都显示不出他们读过圣贤书。池霜忽然笑开,唇角勾出一丝轻蔑,“圣贤字,饲豺狼。文章锦绣裹脓疮。纵将典籍千回诵,难涤肝肠一寸脏。”白面书生等人:“!!!”这女的用词骂我们脏!整群人都要不好了!到底谁才是读书人?书生甲:“敢问姑娘这是谁作的词?”池霜懒得答。书生乙:“怕不是从哪里抄来的!”池霜不屑回应。书生丙:“第一次被人用诗词骂了,真新鲜!”池老夫人:“???”这是重点吗?她这头到底是磕还是不磕了? 第1734章 第1734章一旦气氛被打断,要想再聚出那种悲怆感就很难了。池老夫人恨得牙痒痒,眼泪都挤不出来了。只见池霜又缓缓笑开,看着池老夫人的眼睛,没头没脑说一句,“我不打算嫁人。”她声音很轻,比风还轻。砸在池老夫人的耳里却轰隆作响,比惊雷还响。都不打算嫁人的姑娘,又哪里能被拿捏?这是铁了心要另立门户!池老夫人手脚冰凉,只觉一肚子的后宅阴私手法都再也使不出来。对方没有软肋!她无从下手。......赵大人被紧急公务绊住了脚,待他奉命赶到池家祠堂监管开祠事宜时,远远便听见祠堂方向人声鼎沸,走近才知池老夫人闹出“以死护牌位”的闹剧。有他在,池霜顺利将她父亲一脉迁出了池家,另立门户。同时,池霜被封为忠懿夫人的诰命书也下来了。“忠懿夫人”的诰命圣旨当众宣读完毕,池家众人脸色铁青,几位族老更是嫉妒得浑身发抖,当场晕厥。这泼天的荣光,终究是一丝一毫都没沾到池家头上!二房三房的堂姐堂妹们,更是纷纷气红了眼。原本她们可身价倍涨,能嫁更好的门第。一切,都被池霜毁了。她们好恨!池霜接过圣旨时,唇角微扬,眼底掠过平静的冷意。咚!远处一声闷响,池老夫人直挺挺栽倒在老槐树下,额头磕在粗糙的树皮上,擦出一道血痕。还没完,赵大人奉命收回应若兰送给池老夫人的东城三间铺子,生生把对方从晕死中又气醒过来。朝廷又为了对池奕卿之死给予补偿,这三间铺子就给了池霜。噗!池老夫人一口鲜血喷在槐树干上,暗红的血渍顺着皲裂的树皮蜿蜒而下,宛如一道狰狞的诅咒。池霜回了家。她踏进新宅的门槛时,暮色正沉沉压下来。这是个二进院的宅子,原不算大,可如果只住她一个人就太大太大了。里头家具齐备,什么都不缺。陈设不算豪华,可该有的都有。只是冷清。没有人气。空荡荡的正堂里穿堂风裹着落叶打旋,厢房里的拔步床宽得能在里面打滚,连厨房的灶台都砌了双眼。只是如今用饭的,终究只剩她一个了。她哪里用得上?连饭都不想吃。池霜径直走向正堂。黑檀木的供案上,父亲池奕卿和母亲霍青青的牌位并排而立。后面还有弟弟的牌位,形成了三角。她在弟弟旁边给自己留了个空位。一家,就要齐齐整整。她取来丝绢,指尖抚过父亲牌位上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那是当年祖母用这牌位砸向母亲时留下的。“父亲,母亲,阿弟,"她将三盏长明灯挨着摆好,火苗"噼啪"爆了个灯花,“咱们有家了。”窗外忽然传来簌簌声响。池霜推开雕花窗,正见海晏公主领着一群人款款而来。她的目光和众人撞上。那些人的眼神如灯火,温暖得令人想哭。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时安夏行走已十分困难,路走得慢。她笑着解释,“大门没锁,我们敲了门,没人应,就自己进来了。池姑娘,你不介意吧?”池霜如梦初醒,“不,不介意。”一个爽朗的笑声将深秋的凉意驱离,“今日谁都不许和我抢,我是来认干闺女的!” 第1735章 第1735章 说话的是郑巧儿。她今日认义女有备而来,见面礼,文书,中间人,一应准备好。 也不征求池霜的意见。因为但凡问一句“我认你做闺女如何”,以那姑娘倔强清冷的性子,必是回应“夫人好意心领,池霜高攀不起”。 又或者说,“夫人不必可怜我。” 郑巧儿不能给对方拒绝的机会。且,她是真心想认这个女儿,倒不真是为唐星河赎罪。 若池霜品性不良,她至多贴补些银两助她度日。偏是瞧出这姑娘骨子里的端方正直,不卑不亢的脾性,才动了心思。 来前她已与丈夫并两个儿子商议妥当,得了全家首肯,才来开这个口。 池霜匆匆迎出来,就被郑巧儿一把抓在了手里。 “霜儿,我跟你说。我这辈子生了三个儿子,命里就缺个闺女。”郑巧儿本就生得和气,笑起来说不出的喜庆,“你若能给我做闺女,我真就是半夜都会笑醒。” 池霜怔在原地。自幼被祖母叔母嫌晦气、被堂姐妹排挤的姑娘,何曾受过这般热络相待? 郑巧儿不由分说褪下腕间羊脂玉镯套进她手腕,急吼吼的,生怕有人跟她抢,“正经仪式过几日办,今儿先定下名分。” 池霜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她之前在灵堂前见过郑巧儿,知对方是护国公府主母,也是先锋使的母亲。 池霜耳尖都烧红了,正待推辞“夫人不必可怜我”,就被人打断。 秦芳菲扒拉一下郑巧儿,“你矜持些,别吓着霜儿。看看她这小脸儿都红成什么样子了?” 池霜那快要出口的话就堵在嘴里没说成。 于素君眼下还带着熬夜的乌青,却笑得眼角堆起细纹,朝身后招招手,“来来来,你俩小的先过来认认人,见见霜儿姐姐。”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已上前一步。 他眉眼清朗,执礼时袖口沾着的墨痕若隐若现,声音清润如玉磬相击,“云舟见过霜儿姐姐。” 紧接着,穿粉色衫子的小姑娘牵着只小狗凑过来。 小狗“汪汪”两声,她忙按住它的脑袋,自己却先笑出了梨涡,“长安别闹!安雪见过霜儿姐姐。” 池霜长这么大从未有交好的同伴,愁生计都愁不来,哪有心思呼朋唤友? 她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手足无措,怯怯的,连回应都没来得及。 因为来的人太多了,一个一个介绍着自己,邱红颜,红鹊,北茴,东蓠,南雁,木蓝,唐楚月,明昭...... 有的介绍自己是公主的婢女。公主接话说,“不,她们是我的姐妹。” 还有的是谁的小姑子,谁的儿媳妇。 然后是郑巧儿指着一众年长些的女子介绍,“这是你秦姨,莫姨,姚姨,于姨,唐......哦,这个不能叫姨,你得叫大姑母。” 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伴着笑脸扑面而来,池霜耳边嗡嗡作响。 池霜眼花缭乱,只觉得眼前人影绰绰。 她讷讷地立在原地,指尖被郑巧儿温热的掌心包裹着。 忽觉此起彼伏的笑语声,仿佛春日里骤然涨潮的溪水,快要漫过青石台阶,溢出门扉去了。 池霜侧过头,对上郑巧儿温柔的笑。 她想哭。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霍青青。 母亲也是这样笑的。才这一会儿,她就贪恋上了。 () 第1736章 第1736章 粉衣少女待众人话音方落,忽然牵着小狗蹦到池霜跟前,歪着头狡黠一笑,“霜儿姐姐,你且说说我叫什么?若说不出来——”她故意鼓起腮帮子,“我可是要生气的!” 于素君作势拍女儿,忙着解围,“不许胡闹,这么多人呢,霜儿怎么记得住?” “安雪妹妹。本文搜:美艳教师 免费阅读”池霜的声音虽细却清晰,耳尖泛起淡淡的红晕,像是早春枝头初绽的桃瓣。 郑巧儿捧场地赞一声,“哎呀,我女儿记性真好。” 一旁的唐楚月挑眉,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上前一步,“那我呢?可能叫得上来?” 池霜抬眸飞快瞥了她一眼,低头答,“楚月小姑母。” 那声“小姑母”叫得极轻,却让唐楚月瞬间笑弯了眉眼。 唐楚月好开心,上前拉她的手,“霜儿确实记性好。” “我呢我呢?” “红颜妹妹。” “咦咦咦,我呢?” “红鹊妹妹。” “那我呢?” “明昭妹妹。” 明昭笑盈盈,临时加了题,“霜儿姑娘,你说我是这里面谁的亲戚?” 池霜略一怔,就听到郑巧儿霸气护女,“去去去,你们这些人,怎的出题越来越刁钻?” 时安夏笑,“大舅母这护女的架势绝了。” 郑巧儿挑眉,瞪着笑眼,“一个个的,可别欺了我女儿,我不依的。” 池霜乖巧地摇了摇郑巧儿的手,一时也不知该喊什么,“霜儿答得上来。” 明昭笑意更深,“那你说说。” 池霜素手指向秦芳菲,“你是秦姨的大儿媳妇。”又指着唐楚君说,“还是唐咳,大姑母的表外甥女。” 顿了一下又指着时安夏,“也是公主的表姐。”当时人家就是这么介绍的,所以她也就这么答。 众人笑得不行。 郑巧儿更是喜笑颜开,因为池霜亲口叫唐楚君为大姑母,唐楚月为小姑母,岂不就间接承认了是她郑巧儿的闺女? 于素君一拊掌,“得,又来一个过目不忘的。” 郑巧儿嘻嘻笑,用手肘一拐唐楚君,“我以后再也不用羡慕你有一个过目不忘的女儿了!” 唐楚君也一手肘拐过来,“瞧把你得意的!” 众人说说笑笑往里走,刚踏入正厅,笑声便渐渐低了下来。 厅中供案上,池奕卿夫妻俩和池越的牌位静静立着。檀木牌位被擦得发亮,香炉里还燃着未熄的香。 郑巧儿率先上前从案桌上取了线香,在烛火上点燃。 她双手持香,对着池奕卿夫妻的牌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突然严肃的面容。 “池大人,池夫人。”郑巧儿将线香插入香炉,声音比平日低沉许多,“咱们的孩儿同披战甲,有缘成为同袍。他们是北翼的骄傲和荣光,也是咱们的骄傲和荣光。” 第1737章 第1737章 郑巧儿又对着牌位说,“今日我来,是想认霜儿做女儿。本文搜:微趣小说 免费阅读往后,我会待她如珠如宝,当她是亲闺女一般。” 她说完,再拜了三拜。 池霜泪眼朦胧。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护国公府的主母要认她当女儿不是儿戏。 众人轮流上香,人人肃穆。 直到众人移入饭堂,才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膳食是北茴她们从少主府做好带过来的,用包了金角的黑色精致食盒装着。 有的菜需要回锅蒸热,红颜便张罗着烧火。 柴火和锅碗瓢盆全都是原先就备好的。 一时,小院里人声鼎沸,烟火气缭绕。原本清冷的宅院,竟被这热闹烘出了几分暖意。 谁曾想,这方寸之地卧虎藏龙,或权倾朝野,或富甲天下,或名动北翼。有权有钱有名的人,此刻全都敛了锋芒,齐聚在这间小院中。 池霜觉得这是场梦,能做久一点就好了。 待宴席摆开,她方才惊觉——满桌珍馐,竟无一荤腥。就连酒水,也只是清茶一盏代替。 她心头微颤。众人这般周全,身上穿的衣衫都特意选了素色。青灰白黑,不染半点艳彩。 如此用心,分明是体恤她尚在弟弟的丧期。 池霜安静坐在郑巧儿身边,眼里雾气沉沉。 开宴。 池霜拘谨,低垂着头。 郑巧儿就一直用公筷给她夹菜。 池霜以前没吃过这样的美味。原来素菜竟能吃出肉味来,真稀奇。 席间,时安夏让邱红颜给大家介绍菜名。 一说到这个,邱红颜当仁不让。今日这一桌菜,她是主理,十分自信。 金风玉露是桂花糖藕加糯白莲子。藕孔填糯米如凝露,缀桂花似碎金。 一叶知秋是香煎雕成枫叶状的杏鲍菇。以刀工拟态,菇肉纹理如叶脉,佐椒盐似秋霜。 空山听松是用竹筒盛着的松子菌菇汤,汤沸时松香袅袅如听松涛。 寒潭渡雁是菱角豆腐羹。菱角如潭石,雕成雁形的豆腐雁影浮沉。 邱红颜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末了她说,“菜式是我想的,但这些个雅名儿却是我家夏儿姐姐妙笔生花。” 时安夏执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她唇边笑意,“那年我热孝在身,小红颜就变着法子用素菜哄我。今日这席面,倒让我想起她当初满院撵着我跑,让我再多吃几口。” 众人津津有味听着,想象着那场面。 尤其北茴等人记忆更深刻了些,想起夫人到处躲避,邱红颜满院子追着喊,“夏儿姐姐你再吃一口,再吃一口呀。” 时安夏就无奈地回她,“你别光可着我一人补啊,我都胖了胖了胖了!你让全院的人都补起来,要胖大家都胖成球我也就认了。” 此刻时安夏忽然望向池霜,声音柔了几分,“霜儿姐姐,回头让红颜把菜单抄与你。闲时照着做几道,也算是给清淡日子添些滋味。” 言下之意,自此岁月虽素淡,然可烹雪煮茶,莳花弄草。纵是清欢,也有钱有闲,有滋有味。 这一生,还长。 池霜轻轻应了声“好”,喉间却忽地哽住。 她慌忙低头,一滴泪砸在青瓷碗沿。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在素白的衣襟上洇出深色圆点。 郑巧儿一声“哎呀我的乖乖”,用帕子替池霜擦了眼泪,“这怎么倒招出你的眼泪来了?” 第1738章 第1738章 指尖隔着帕子抚过她脸颊上的泪痕,“霜儿你且记着,天上亲人最盼着的,就是见你在人间平安喜乐。本文搜:86看书 免费阅读咱们往后都是好日子。” 池霜的泪水愈发汹涌。 除了父母和弟弟,从未有人这般在意她的悲喜。 她也从不允许自己流泪。有那功夫多接几件绣活,就能让弟弟吃穿好一点。 宴毕,众人移去花厅小坐。 郑巧儿拿出文书让池霜签名。 她说,往后我护国公府护着你,我也亲自护着你。 她又说,方才所言,句句是真,无一字诓语。我命里缺个闺女,与你有眼缘,看着就欢喜。 池霜其实在心里早生出了贪念。她念郑巧儿的笑,也贪其温柔。 母亲死得早,她于池越而言,真就是长姐如母。 她几乎都忘记了,其实她自己也只是个孩子。十一岁挑起了养育弟弟的重担,她一直觉得自己这颗心已风烛残年。 她不是个矫情的人。她感觉得到郑巧儿的诚意,便哭着应下。 这一次哭,是喜悦的泪,滚烫又热烈。 执笔,签字,画押。 池霜的字写得相当好,有其父的才子风范。大家这般打趣她。 时安夏却说池霜的字,竖如竹节铮铮,勾似寒梅折枝,一笔一划更有其母的风骨。 池霜深以为然。她是刻意模仿过母亲的笔迹,包括作诗写词,也全都是学自母亲。 轮到中间人签名,唐楚君,于素君,还有时安夏。 这也不难猜,唐于二人名声如日中天,时安夏是公主,身份显赫。 她们作保,这份文书更显庄重。 文书签好,是要拿去官府盖印才能生效的。 众人都欢喜。 时安夏又交代,“东蓠最近留在霜儿姐姐这里作伴,她身上有功夫,能护得住你。等过些日子,好生选几个丫鬟仆妇侍候着,打理宅院。” 东蓠是带了包袱来的,一切都做好了准备。 郑巧儿却道,“先住去我护国公府吧,不然怕池家有人来找麻烦” 这话还没落呢,就陡生意外。 北茴匆匆进来对时安夏耳语。 众人都向着她们看过去。 时安夏听了倒也不慌,先说了一句,“池家老太太上吊了。” 原来,池老夫人受不了孙女自请出族的侮辱,也受不了池家人的逼迫,上吊自尽了,就吊在那棵槐树上。 池霜眼皮狠狠一跳。 时安夏又说了一句,“池家各房以逼死亲祖母为由,打着白幡,现在把老太太的尸体摆在了这宅院的门口。” 池霜的心又重重一跳,豁然起立。 她要出去跟他们理论,她已出族,摆她门口是几个意思,真当她好欺么。 郑巧儿温暖的手拉住她,“先坐下,你急什么?往后这些事,你都不必一个人面对。有我护国公府呢!” 却是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说同样的话,“不可由护国公府出面。” 说这话的,一个是时安夏,另一个则是池霜。 第1739章 第1739章 二人虽说的是同样一句话,但心思却迥异。 池霜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想法,“怎可因我损了护国公府的名声?大不了我也三尺白绫吊死在池家大门前,我看他们拿我有什么办法!” 时安夏:“......” 这就是你想的法子?唉! 郑巧儿:“!!!“ 那还不如由我护国公府出面呢! 所有人除了惊诧无语外,都把目光齐刷刷落在时安夏身上。 遇事还得靠主心骨! 时安夏敛了眉目,慢条斯理问,“霜儿姐姐既然连死都不怕,自然不惧一点闲言碎语吧?” 池霜一愣,随即点头,“人生除生死,皆无大事。” 郑巧儿眼皮一跳,“夏儿,别太委屈了霜儿。我护国公府既收了霜儿为义女,便应该为她遮风挡雨。” 池霜原不是个轻易落泪的女子,闻言便是起身跪在郑巧儿面前,泪影婆娑磕了个头,“夫人的恩情,霜儿此生难报。但正因如此,霜儿更不能无端连累护国公府。”她抬起头,目光坚定,“我想清楚了,认亲一事暂且搁置。待风波过去,再作打算。” 郑巧儿:“!!!” 到手的女儿飞了! 她气鼓鼓,“我不同意!” 时安夏却道,“搁置一下也好。” 郑巧儿眼巴巴的,“夏儿你有法子帮帮霜儿是不是?” 时安夏点点头,“既然池家要闹,那便让他们闹够七日再说。”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全都一头雾水。 时安夏不疾不徐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依我北翼律法,七日后,池家就犯下了五项罪名。” 众人洗耳恭听。 但见时安夏放下茶盏,字正腔圆普法,“其一,池家故意利用老太太尸体闹事,构成‘发冢’罪。依律,故意移尸诬告他人者,杖六十、流三千里;若致尸体损坏,加刑。” “其二,池家以‘逼死亲祖母’为由诬告霜儿姐姐,属‘诬告反坐’。另外,若诬告导致他人名誉受损,需赔偿并受杖刑。” 时安雪眨巴着眼睛问,“夏儿姐姐,什么是‘诬告反坐’?” 时安夏耐心答,“比如诬告他人死罪,则诬告者抵死。” “哦。”时安雪仍是一知半解,心中暗暗下决心,往后要习律法。 普法的夏儿姐姐看起来好威风呀! 时安夏又继续道,“其三,聚众闹事。首犯杖六十、徒三年;从犯减一等。若引发民乱,按‘谋叛’论处。” “其四,池家未妥善安葬老太太,反而利用其尸体闹事,违反‘孝道’,属‘十恶’之‘不孝’,当判流放或绞刑。” 时云舟听下来,也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白丁,什么都不懂。他目光里满是崇拜之色,“夏儿姐姐,那第五项罪名呢?” 时安夏微微一笑,“这就是为何要等池家闹七日了。北翼丧葬律明令‘三日而殓,七日而葬’。池家若停尸超过七日,便是‘停尸不葬’,杖六十;若借尸讹诈,加等治罪。” 这每一项罪单挑出来,都跟死差不多了。更何况五项同时立罪。 众人只道时云起是行走的律法,没想到时安夏也同样出色,不遑多让。 屋内一片寂静。叹服。不服不行。 () 第1740章 第1740章 郑巧儿拍案叫绝,“妙啊!如此一来,咱们根本不必出手,池家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 池霜怔怔望着时安夏,忽然觉得方才自己要以命相搏的念头实在可笑。 谈笑间就能让池家万劫不复,这才是上招。 郑巧儿看出了池霜的难堪,宽慰她,“你大姑母的一双儿女都不是一般人,咱们普通人不必比。” 气氛从凝重又变得轻松起来,外头鬼哭狼嚎,腥风血雨,丝毫没影响宅子里的安宁。 时安夏忽又狡黠一笑,“也许还可以闹大点。” 众人的眼被那一笑晃花,心被她那句“闹大点”弄得扑通一跳。 就觉得时安夏又要搞大事! 唐楚君等人的眼睛都亮了不少。 果然,时安夏没让人失望,“借着池家闹事的这股东风,咱们七日内把霜儿母亲的词稿刊印成集发行,必定能火。” 所有人:“......” 什么坏事到了时安夏手里都是好事! 这也行?池霜又呆住了。眼前哪里是个闺阁女子,分明是个算无遗策的谋士! 时安夏道,“请最好的书局,再让楚笙先生作序,雪舟夫人根据词意配图,一切不都是现成的?到时,就要辛苦母亲和大伯母了。” 唐于二人异口同声,“不辛苦!” 池霜没听懂。她往日一心扑在生计上,根本没有时间关注时事,也就不知两人声名在外。 郑巧儿便给她介绍,“这京城啊,出了两位才情出众的女子。一个名唤楚笙先生,擅文,就是你这大姑母。一个名唤雪舟夫人,就是你于姨,擅谐画,都有名得很呢。” 唐于二人谦虚了几句,都拍胸保证,必全力以赴。 时安夏道,“有了楚笙先生和雪舟夫人的助力,再顺着眼前这股东风,词集不火都难。给霜儿姐姐赚一笔银子傍身,还能把池家闹个天翻地覆。何乐而不为?” 她正愁以什么噱头,才能让一本词集一炮而红。池家倒是上赶着添一把柴火。 且,这把火终究会自焚,把池家自己烧了。今日那些闹得欢的,一个都别想跑。 “北茴,让咱们的人混在人群里,把闹得最凶的那些面孔都记下来。多安排些证人在暗处观察取证。” 北茴应下。 时安夏一件件事有条不紊交待下去,黑夜来临。 新宅门外哭声一片,还有人使劲拍门,让“池霜滚出来”给个说法。 时安夏仍旧把东蓠留下,又调来几个少主府的暗卫悄悄护着这栋宅子。 里面有吃有喝,池霜不必出门,也不用露面。 众人的马车本来就停在宅子外头不远处。他们原想从侧门出去。 时安夏却道:"不走侧门,从正门出去。" 当马车从正门缓缓驶离时,围观的百姓顿时骚动起来。 “快看!那是护国公府的马车!” “天啊,那辆马车里面坐的是海晏公主!” “建安侯府的马车也在!” 池家老二池奕松趁机煽动不明真相的百姓,“瞧,我那大侄女就是为了攀附权贵,才逼死祖母......” () 第1741章 第1741章 次日,御史台就连上三道奏折,参海晏公主,护国公府和建安侯府仗势欺人。 估计意犹未尽,觉得三本份量不够,过了两日顺便又参了兵部尚书一本,指责其不该急着为池霜请封诰命。 兵部尚书也恼火,关我屁事!我不过是按章造册尽我兵部的本分。 到了第五日,御史台见太子殿下无动于衷,压着奏章没个说法,更加按捺不住,连夜拟就奏章,以朱笔加急呈递御前。 奏本中痛陈忠懿夫人池霜三宗罪:其一谓其“背弃宗祧,上负池家先祖之灵”。 其二斥其“罔顾手足,下愧胞弟血战之功”。 其三更劾其“恃宠而骄,妄以微末之功,竟敢向朝廷奢求两项非分之请”。 御史大夫在御阶前长跪不起,声泪俱下道,“此等不忠不孝之徒,若不加严惩,恐伤我朝教化之本啊!” 御史台很久没活儿干了,都激情四射的,恨不得等明德帝回来把东宫太子也参上一本。 主要是池霜所求两样,皆是太子拍板。正是这两样请求,才逼死了池老夫人。 太子终于体会到皇妹时安夏所说,被“架在火上烤”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其实早就派心腹去少主府知会了,得到皇妹的答复:“太子殿下不必徇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所谓皇室犯法,与庶民同罪。一切以律法为准,所有百姓对律法都应持有敬畏心才对。” 太子便知,恐坊间来势汹汹的舆情定是皇妹的手笔。 他将奏章压到了第六日。 御史跪在御书房外的青石板上,声嘶力竭地哭诉:“太子殿下!您若不信,大可派人去街巷间看看——如今满城百姓都在为冤死的池老夫人请命,要求严惩那个逼死祖母的不孝孙女池霜啊!” 他重重叩首,额头在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若朝廷再不处置,只怕要寒了天下孝子贤孙的心!” 御书房内,萧治正在批阅奏折。 太子的贴身大太监安公公轻手轻脚走进来,低声道,“殿下,张御史已经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了......” 萧治头也不抬,朱笔在奏折上划出一道凌厉的红痕,语气却淡,“让他跪着。” 太子萧治在想,御史台是不是该换人了?怎的听风就是雨,就没个自己的判断?也不去查探一下来龙去脉?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御史们觉得参得还不够尽兴,竟顺手把嫌犯应若兰之夫——忠昭郡王也捎带参了一本。 奏折上写得冠冕堂皇,“忠昭郡王对妻子涉案不闻不问,罔顾夫妻之情,有失宗室体统。” 忠昭郡王在府中接到消息时,正在品茶,闻言直接将茶盏摔了个粉碎,“放他娘的狗屁!那毒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现在倒要本王顾念夫妻之情?" 这位素来只领俸禄不上朝的闲散郡王,破天荒地连夜写了辩折。次日五更天就穿戴整齐,杀气腾腾直奔金銮殿。 “太子殿下!”忠昭郡王跪在殿前,咬牙切齿道,“臣请将应氏一案的所有卷宗公之于众!让天下人都看看,这个毒妇是如何残害朝廷命官,还妄图不忠不洁,给臣戴绿帽子!” 更气愤地反奏一本,“臣要参御史台整日屁事不干就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泼脏水!臣还要参他们遇事不经查证就胡乱弹劾,分明是尸位素餐!臣要参他们渎职之罪!参他们构陷宗亲之罪!参他们——”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没想到忠昭郡王战斗力这么彪悍! 太子萧治轻咳一声,“忠昭郡王稍安勿躁。”他适时打断,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你这折子写得倒是比御史台的还厚三分。” () 第1742章 第1742章 满朝文武憋笑憋得脸色通红。几个被点名的御史面色紫涨,怒目而视。 忠昭郡王侧身瞪回去,“怎的,参别人的时候你们高兴得很。被别人参了就受不了?” 他犹不解气,又补了一句,“臣还要参御使台文笔拙劣!参臣的折子里‘罔顾夫妻之情’六个字,平仄都不对!" 这下连萧治都忍不住以袖掩面。殿角一个小太监更是“噗嗤”笑出了声,肩膀耸动。 萧治赶紧坐正,一记眼风扫过,殿角的小太监立刻噤若寒蝉。 他指尖轻叩龙案,目光如电直射向文官队列,“赵卿,出列!” 赵立仁捧着玉笏上前一步,“臣在。” 萧治当殿着赵立仁重新公开审理池奕卿之死的案子,并着令三司会审。 一个简单案子审两遍!赵立仁很累。 分明案情脉络清晰,当事人对罪状都供认不讳。这还有什么可审? 但太子监国,一言九鼎。 且赵立仁是个人精,并非真不懂其中的牵扯。 池家的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他办的,且是海晏公主指定他办的。 赵立仁自问算不得什么清流直臣,却也从未在案牍之上徇私枉法。 前阵审理此案时,每一份供词都反复推敲,每一处证据都严丝合缝,便是最苛刻的刑名师爷也挑不出半分纰漏。 他领旨,“臣定当竭尽所能。” 赵立仁公开重审此案,并三司会审的消息传出,很快就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 会审日子订在三日后。 许多人都说,这个案子或许有疑点。池家孙女逼死祖母闹得太大,朝廷迫于无奈才重审。 就连池老太爷也作如是想。他在光禄寺混日子,对律法一窍不通。 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他交好的几个老头子也都是这一类。 无人提醒池老太爷即将大祸临头。 他还在院里悠哉游哉喝着茶,就等着叛出家门的孙女回来磕头认错。 几个池家族老也都一致认为,只要池霜肯带着其弟的军功回归池家,顶多让她罚跪祠堂以示惩戒,不会太过为难。 到了第八日,池霜新宅的大门上已挂满刺目的白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素白布帛上用浓墨写着“不孝忤逆”四个大字,墨迹顺着雨水蜿蜒而下,犹如血泪。 池老太太青白的尸身被草草搁置在门前的木板上,连块遮尸的白布都未盖全。 发髻散乱,寿衣歪斜,一双浑浊的眼睛半睁着。 一群池家子弟跪在尸身旁,哭声震天,却不见半点泪痕。 () 第1743章 第1743章 为首的池奕松面色涨红,脖颈青筋暴起,扯着嗓子嚎,“都来看看这不孝孙女做的好事!活活把亲祖母气得上吊死了啊!” 三房池奕榕也指着大门厉声喝斥,指尖不住颤抖,“池霜!你这不孝孙女,还不快出来给祖母磕头认罪!” 他刻意将声音拔得又尖又利,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围观百姓三三两两聚作一团,窃窃私语。 “池家作派真是一言难尽,还不如咱们普通人家体面。”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妇人摇头叹息。 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下意识捂住口鼻,往后退了半步。他面露不忍,压低声音,“池家也太过分了,把老太太的尸身这般糟践。” 众人纷纷捂鼻,“造孽哟,这要不是天冷,尸身早就臭了。” 几个孩童被大人拽着衣领往后拖,却仍踮着脚想看热闹。 其实就算是天寒入了冬,周遭还是隐隐飘着异味儿。那具覆着白布的尸身被随意搁在木板上,偶尔几只苍蝇绕着打转,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诡异。 “听说是战死在桂城的勇士池越的姐姐想独霸军功,又恃功攀附权贵,才逼得老太太寻死。”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妪说得唾沫横飞,浑浊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她枯瘦的手指捏着几枚瓜子,时不时往嘴里送一颗,“咔嚓”一声脆响后,瓜子壳便“呸”地吐在地上。 这七日,她日日都来看热闹,俨然把这场闹剧当成了茶楼里的说书场。今儿个特意换了身干净的灰布袄子,腰间还别了个布口袋,里头装着刚炒的瓜子。 “要我说啊,”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往人堆里凑,“那池家丫头心肠狠着呢!”说话间,一颗瓜子壳不偏不倚粘在了旁边书生的衣摆上。 “您老倒是门儿清。”挎着菜篮的妇人撇撇嘴,“依我看,池家做事如此不体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妪被噎得脸色一僵,随即梗着脖子道,“你懂什么!我那在县衙当差的侄儿都说了......” 话未说完,突然被大门开启的吱呀声响打断,她连忙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前挤,连瓜子撒了一地都顾不上捡。 闭了七日的新宅大门缓缓打开,门轴转动的声音让喧闹的人群突然一静。 池霜素白衣衫,手持一卷书册,缓步而出。寒风拂动她的衣袂,露出腰间挂着的一枚裂痕斑驳的青玉螭纹佩。 她面色平静如水,目光清冷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池老夫人的尸身上,眼底不起分毫涟漪。 池家二房三房领着一众人闹了这么久,见她终于开门,顿时如嗅到血腥的饿狼般一拥而上,将其围在中央。 池奕松突然换了副嘴脸,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霜儿,别闹了,回家吧!” 他伸手欲拉池霜衣袖,却被她一个侧身避开。 “霜儿姐姐,你看祖母死不瞑目啊!”一个穿着孝服的少女扑倒在尸身旁,哭得梨花带雨,却在低头时偷偷抬眼观察池霜反应。 “池霜,你以为出族就不是池家人了嘛!一笔写不出两个池字!”池奕榕眼角瞟向围观人群,显然这话更多是说给外人听的。 他们的目的不是要逼死池霜,而是要带池霜和池越的军功回池家,是以个个眼含热泪,苦口婆心。 围观者中大都觉得池霜是个坏的。但见此女眉目凉薄,面对亲人哭诉仍面不改色,愈发觉得她心肠冷硬,不好相与。 () 第1743章 为首的池奕松面色涨红,脖颈青筋暴起,扯着嗓子嚎,“都来看看这不孝孙女做的好事!活活把亲祖母气得上吊死了啊!” 三房池奕榕也指着大门厉声喝斥,指尖不住颤抖,“池霜!你这不孝孙女,还不快出来给祖母磕头认罪!” 他刻意将声音拔得又尖又利,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围观百姓三三两两聚作一团,窃窃私语。 “池家作派真是一言难尽,还不如咱们普通人家体面。”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妇人摇头叹息。 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下意识捂住口鼻,往后退了半步。他面露不忍,压低声音,“池家也太过分了,把老太太的尸身这般糟践。” 众人纷纷捂鼻,“造孽哟,这要不是天冷,尸身早就臭了。” 几个孩童被大人拽着衣领往后拖,却仍踮着脚想看热闹。 其实就算是天寒入了冬,周遭还是隐隐飘着异味儿。那具覆着白布的尸身被随意搁在木板上,偶尔几只苍蝇绕着打转,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诡异。 “听说是战死在桂城的勇士池越的姐姐想独霸军功,又恃功攀附权贵,才逼得老太太寻死。”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妪说得唾沫横飞,浑浊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她枯瘦的手指捏着几枚瓜子,时不时往嘴里送一颗,“咔嚓”一声脆响后,瓜子壳便“呸”地吐在地上。 这七日,她日日都来看热闹,俨然把这场闹剧当成了茶楼里的说书场。今儿个特意换了身干净的灰布袄子,腰间还别了个布口袋,里头装着刚炒的瓜子。 “要我说啊,”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往人堆里凑,“那池家丫头心肠狠着呢!”说话间,一颗瓜子壳不偏不倚粘在了旁边书生的衣摆上。 “您老倒是门儿清。”挎着菜篮的妇人撇撇嘴,“依我看,池家做事如此不体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妪被噎得脸色一僵,随即梗着脖子道,“你懂什么!我那在县衙当差的侄儿都说了......” 话未说完,突然被大门开启的吱呀声响打断,她连忙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前挤,连瓜子撒了一地都顾不上捡。 闭了七日的新宅大门缓缓打开,门轴转动的声音让喧闹的人群突然一静。 池霜素白衣衫,手持一卷书册,缓步而出。寒风拂动她的衣袂,露出腰间挂着的一枚裂痕斑驳的青玉螭纹佩。 她面色平静如水,目光清冷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池老夫人的尸身上,眼底不起分毫涟漪。 池家二房三房领着一众人闹了这么久,见她终于开门,顿时如嗅到血腥的饿狼般一拥而上,将其围在中央。 池奕松突然换了副嘴脸,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霜儿,别闹了,回家吧!” 他伸手欲拉池霜衣袖,却被她一个侧身避开。 “霜儿姐姐,你看祖母死不瞑目啊!”一个穿着孝服的少女扑倒在尸身旁,哭得梨花带雨,却在低头时偷偷抬眼观察池霜反应。 “池霜,你以为出族就不是池家人了嘛!一笔写不出两个池字!”池奕榕眼角瞟向围观人群,显然这话更多是说给外人听的。 他们的目的不是要逼死池霜,而是要带池霜和池越的军功回池家,是以个个眼含热泪,苦口婆心。 围观者中大都觉得池霜是个坏的。但见此女眉目凉薄,面对亲人哭诉仍面不改色,愈发觉得她心肠冷硬,不好相与。 () 第1743章 为首的池奕松面色涨红,脖颈青筋暴起,扯着嗓子嚎,“都来看看这不孝孙女做的好事!活活把亲祖母气得上吊死了啊!” 三房池奕榕也指着大门厉声喝斥,指尖不住颤抖,“池霜!你这不孝孙女,还不快出来给祖母磕头认罪!” 他刻意将声音拔得又尖又利,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围观百姓三三两两聚作一团,窃窃私语。 “池家作派真是一言难尽,还不如咱们普通人家体面。”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妇人摇头叹息。 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下意识捂住口鼻,往后退了半步。他面露不忍,压低声音,“池家也太过分了,把老太太的尸身这般糟践。” 众人纷纷捂鼻,“造孽哟,这要不是天冷,尸身早就臭了。” 几个孩童被大人拽着衣领往后拖,却仍踮着脚想看热闹。 其实就算是天寒入了冬,周遭还是隐隐飘着异味儿。那具覆着白布的尸身被随意搁在木板上,偶尔几只苍蝇绕着打转,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诡异。 “听说是战死在桂城的勇士池越的姐姐想独霸军功,又恃功攀附权贵,才逼得老太太寻死。”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妪说得唾沫横飞,浑浊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她枯瘦的手指捏着几枚瓜子,时不时往嘴里送一颗,“咔嚓”一声脆响后,瓜子壳便“呸”地吐在地上。 这七日,她日日都来看热闹,俨然把这场闹剧当成了茶楼里的说书场。今儿个特意换了身干净的灰布袄子,腰间还别了个布口袋,里头装着刚炒的瓜子。 “要我说啊,”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往人堆里凑,“那池家丫头心肠狠着呢!”说话间,一颗瓜子壳不偏不倚粘在了旁边书生的衣摆上。 “您老倒是门儿清。”挎着菜篮的妇人撇撇嘴,“依我看,池家做事如此不体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妪被噎得脸色一僵,随即梗着脖子道,“你懂什么!我那在县衙当差的侄儿都说了......” 话未说完,突然被大门开启的吱呀声响打断,她连忙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前挤,连瓜子撒了一地都顾不上捡。 闭了七日的新宅大门缓缓打开,门轴转动的声音让喧闹的人群突然一静。 池霜素白衣衫,手持一卷书册,缓步而出。寒风拂动她的衣袂,露出腰间挂着的一枚裂痕斑驳的青玉螭纹佩。 她面色平静如水,目光清冷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池老夫人的尸身上,眼底不起分毫涟漪。 池家二房三房领着一众人闹了这么久,见她终于开门,顿时如嗅到血腥的饿狼般一拥而上,将其围在中央。 池奕松突然换了副嘴脸,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霜儿,别闹了,回家吧!” 他伸手欲拉池霜衣袖,却被她一个侧身避开。 “霜儿姐姐,你看祖母死不瞑目啊!”一个穿着孝服的少女扑倒在尸身旁,哭得梨花带雨,却在低头时偷偷抬眼观察池霜反应。 “池霜,你以为出族就不是池家人了嘛!一笔写不出两个池字!”池奕榕眼角瞟向围观人群,显然这话更多是说给外人听的。 他们的目的不是要逼死池霜,而是要带池霜和池越的军功回池家,是以个个眼含热泪,苦口婆心。 围观者中大都觉得池霜是个坏的。但见此女眉目凉薄,面对亲人哭诉仍面不改色,愈发觉得她心肠冷硬,不好相与。 () 第1744章 第1744章池霜身后的东蓠趁乱溜去兴平县县衙报了官。兴平县知县钟大人负责京城东城一带。他早前就得了好几方暗示,让其不可轻举妄动。先是池家来送了礼,让他睁只眼闭只眼,权当没看见。又说这只是家务事,不必劳烦钟大人浪费人手。后是公主府,护国公府和建安侯府都派了中间人递话,让其且看事态发展,不要着急浪费衙门资源去管一桩家务事。最后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管事太监安公公深夜来访,让他要有点眼力见,别跟着御使台那帮人瞎掺和胡断案。钟大人没收池家人的礼,却也真的没去管。池家人就觉得钟大人是给面子,暗自高兴。殊不知钟大人也一脑壳浆糊,不知到底是在维护池家,还是在维护被池家围攻的池霜。总之事情正向着诡异的方向发展而去。这日钟大人见有人持了公主的令牌来报案,知该自己上场了。他先派了衙差到场,将闹事人群池家众人和被围攻者池霜,以及池老太太的尸身全带回了兴平县衙。围观人群自发浩浩荡荡跟了过去。热闹都看了七日,自然想看个结尾。这还没开审呢,新一期的《翼京周报》出来了。楚笙先生写的关于一个京城才子唏嘘离世的故事,刊登在末版角落里。故事老套,好在文风清新,朴实无华,且又是打着“楚笙先生”的印记。哪怕文章登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很多人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这个才子真可怜啊!”“这个才子的妻子真可怜啊!”“这个才子的儿子女儿真可怜啊!”这讲的就是一家子都可怜的故事,才子被害死了,妻子被婆母磋磨累死了,儿子为国战死了,女儿被朝廷封赏为诰命夫人后自请出族,却被往日的族人亲人围攻逼迫其交出荣耀。咦,这个故事看起来有点熟!衙门师爷赶紧把报纸递给了钟大人,一顿耳语。钟大人看着堂下乌央央的人群,站着的,跪着的,躺着的,活的,死的......只觉眼皮跳了好几跳。他一目十行看了那个故事,就觉得这案子根本轮不到自己做主。果然,这念头一起,京兆尹介入,闻风派人来接手此案。这个案子要和另一个案子一起审!来人是这么跟钟大人解释的。钟大人巴不得扔了这烫手的山芋,只是有一点,“这具尸身都有些变色了。”来人点头,派了仵作带走了池老太太的尸身。池奕松有点蒙,两眼通红,忘了哭,“你们把我母亲带哪去?”钟大人是个孝子,闻言火大,一拍惊堂木,“你还知道那是你的母亲!暴尸了七日,你完了!来人,全部押去京兆府。” 第1745章 第1745章与此同时,京城茶楼雅舍间忽地流传起一桩奇闻,竟与那才子之死的故事如出一辙,人人都在议论。几乎所有说书人都在醒木一拍后,拿钱办事说话,“诸位可知,那池家大少爷是名动京城的才子,他夫人其实也是个深藏不露的才女?”说着,说书人从袖中抽出一本蓝布封皮的精致小册子,又神秘说,“若想探知池家秘事,想必得从这本《青青闲话》入手。”茶客们纷纷凑近,只见册子封面上有用和书字体写的“青青闲话”四个字。但见那“青”字起笔如竹叶含露,收锋处却似燕尾掠水;“闲”字门框内一点朱砂,活像谁家小院门扉上褪了色的春联。说书人指尖轻抚书页,“这本词集可不简单。楚笙先生亲笔作序,说‘字字血泪凝霜雪,句句辛酸透纸背’;又说‘一粥一饭凝成韵,柴米油盐著文章’。值得认真看,值得仔细读啊!”又说,“雪舟夫人更妙,每阙词旁都配着水墨小像——画的是......”他卖了个关子,合上书,不讲了。临窗一位青衣书生突然冷笑,“怕不是沽名钓誉!”说书人却不恼,只摇头晃脑念,“长夜跪尽骨血寒,从此人间无春晖。唉,好个从此人间无春晖!”堂下有那等喜诗词的儒生,听得莫名心都碎了一半,上前一步问,“可否借与我一看?”说书人扬声道,“这本是我自己掏钱买来收藏的,公子若要看,也自己买一本吧。”说完,就有人抬上一摞书摆在一旁。怪不得这么卖力,原来是卖书的!茶客们笑,却不耽误买。毕竟不贵,买来看看当个消遣。说书人翻页,念得更卖力了,“残灯照影形骸瘦,一枕黄粱尽成灰。”“九泉若遇旧时月,莫照人间未归人。”“跪碎阶前三更月,余生不敢拾清辉。”“剜心饲得恩义尽,留副枯骨立黄昏。”念着念着,书就卖光了。说书人那叫一个激动啊,他卖出去的每本书都有抽成呢。就有点悔恨,为何只拿了这点书,应该多进点。这念头一起,他撒腿就往外去。没买到的人急,有人提醒,“外头书店也有卖的,快去抢,再晚就没了。”“哪个书店?”“哪个书店都有!快去快去!”各书局书店门口排起了长龙,皆因池老太太去世的第八日,许多人都在传,池家长媳霍氏出的那本《青青闲话》里有世人想要的答案有慕楚笙先生盛名而来的文人雅士,有痴迷雪舟夫人谐画的闺阁千金,更有那些存心要与楚笙先生唱反调的酸儒。他们原以为这必是离经叛道的新诗,摩拳擦掌要将其批得体无完肤。谁知翻开一看,竟是本中规中矩的传统词集,倒叫这些准备口诛笔伐的人一时语塞。不管如何,《青青闲话》几乎将整个京城一网打尽。识字的看词儿,不识字的看画。雅的品词意调性,俗的嚼词中秘辛;文人墨客争相点评,市井妇孺口耳相传。说书人得了新话本,绣娘们寻了新花样,连那走街串巷的货郎,都学会在叫卖时唱上两句“从此人间无春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第1746章 第1746章茶楼里日日有人争论“拆到天明又重穿”写的是池大奶奶哪件旧事。更有人为这首落泪,“灵牌飞落碎簪花,鲜血淋漓溅白麻......从今不拜高堂月,怕照颅间未愈痂。”。整首词写的是婆母用儿子的灵牌,砸得本已伤痛欲绝的儿媳鲜血直流,到死都还留有伤疤。有人认为,这可能是写词者为了创作夸大其辞。但有证人出来证明,说“池大奶奶接绣活的时候,时常晕倒。有一次就直接晕在了绣坊,被他们亲眼看到隐在前额秀发中的伤疤。”话题渐渐跑偏:天哪,堂堂池大奶奶还要出来接绣活啊?有词为证:银针暗度五更寒,彩线偷传市井间......朱门债,白头叹,儿啼犹在耳畔缠。多少女子读懂了《青青闲话》里的辛酸而暗自垂泪。却有那么一帮翰林院皓首穷经的老学究,他们拍案怒斥词集“有伤体统”,说什么“岂有将闺阁琐事、柴米油盐入词的道理?简直是亵渎词章!”这是要颠覆北翼诗词的格局!以黄醒月为首的年轻学士们当即反唇相讥。他手持词集立于文渊阁,朗声称此集写尽民间疾苦,正是《国风》遗韵。又举当朝明德帝《习文诏》中“文贵有物,辞求其实”之语,直指那些风花雪月的词章才是“虚浮无根”。有人戏言,“黄大人你自己往日不也整日写些‘月照梨花,柳絮沾衣’的风月词,如今倒来教训人了?”黄醒月闻言不恼,反将手中词集郑重一收,笑,“诸君有所不知。本人不才,往日凭着点运气,入了当今皇上的眼。”他向着皇城方向郑重一揖,“当日皇上跟我说,‘文士吟风弄月无妨,然当知民间有冻死骨’。”啧!这也被他装到了!光是这句“入了当今皇上的眼”就刺痛了多少人的心。黄醒月又道,“本人几年前写的那首《卖花声》,‘罗衣单薄春寒重’写的是闺怨,但皇上替我将‘罗衣’换成‘葛衣’便是写织户女儿的忙碌艰辛了。”满座哗然,跑了偏。皇上亲自替你改诗?狗东西黄醒月,你家祖坟冒的啥烟啊!黄醒月嘿嘿笑,炫耀,“区区不才,就是运气好。皇上用朱笔替我改动了几个关键字,结果放在书肆里的词集一卖,价格顿时翻了三倍不止,还一册难求。”贫穷的老学究们:“!!!”滚滚滚,不想听你说话!两派在翰林院吵得不可开交,倒让《青青闲话》的销量又翻了好几番。坊间笑传,如今京城文人见面,不问“吃了么”,改问“你是醒月派,还是守旧派?”便是在第九日,京兆府衙门前早早挤满了围观百姓。池家闹了多日“不孝孙女逼死祖母”的案子,与池家才子离奇死亡案,由京兆尹赵立仁开堂会审。更令人咋舌的是,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各遣要员列席,三司长官同坐明镜高悬匾下,这般阵仗在京城已是多年未见。时安夏不去观审,只在暖阁里赏《青青闲话》,悠悠一句,“那等小案子有什么好看的?” 第1747章 第1747章在时安夏看来,那两个案子根本没有难度,不值得费心思。之所以公开审理,只是为了给百姓舆论一个交代。相较而言,霍青青的词稿悍然撼动千年礼教,才更影响深远。她想起前世晏星辰女扮男装一事败露时,朝野为之震骇。在那般齐心抗敌的朝堂上,无论御史台还是文武百官,依然皆以“欺君罔上,淆乱纲常”为由联名弹劾,誓要将其置于死地。可见根深蒂固的观念有多可怕。他们能接受国之危难时惠正皇太后监国,却容不得一个为国鞠躬尽瘁的女子位列九卿。当年时安夏为保全晏星辰,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周旋其中。这也是重生后,她在没有得到明德帝全然信任时,一再向其讨要“免死金牌”的原因。她害怕自己不在高位上,便保全不了想保全的人。时至今日,北翼境况已大不相同。凌云夫人和安国夫人的成就是男子都仰其项背的,所以没得闹。且当时是在列国来战期间,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对付列国,一致对外。甚至认为封女子为官,是对列国的沉重打击。更是因为“清尘计划”,人人自危。朝内竟没人闹,连御史台都赞明德帝心胸宽广,海纳百川。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当然,明德帝的强势和威严,起了重大作用。待列国一走,朝内咂摸出味儿来却也晚了。大事已成,女子为官已成事实。是以朝中女官渐多,就成了习惯。晏星辰即便恢复女儿身,依旧能在朝堂之上昂首而立。这般景象,正是时安夏苦心孤诣想要实现的盛世。她想为胸有丘壑的女子开出一条康庄大道来。她要这盛世,容得下每一个不该被埋没的才情,无论男女。时安夏曾听岑鸢说起,有一方天地,女子与男子同堂求学、并肩而行。既可执笔论政,亦能挥斥方遒。那里的女子不必躲在深闺,无需假借男儿之名,自可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这样的世道,时安夏不知在北翼需要多少年才能得见。百年,千年?或许更久。打破千年枷锁不可操之过急,却也不能任其自然。这是她近来彻夜辗转时,渐渐明晰的念头。孝敬公婆是美德,却不该成为婆母磋磨儿媳的枷锁和理由。时安夏的视线落在那句“从此人间无春晖”上,便是觉得,有些规矩,是该有人来破一破了。北茴来来回回在跟前晃荡。时安夏把目光从书册移到了她脸上,不由莞尔,“你若心急,不妨也去公堂看看。”北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急,我就是想着,池家肯定是跑不掉的,可池霜姑娘终究要落个‘逼死祖母’的恶名。”这孝道如天的世道,纵使祖母十恶不赦,做孙女的逼死了祖母也叫人容不下。即使是护国公府有心袒护,可时间一长,不止池霜本人遭诟病,就连护国公府也要背上罔顾人伦的罪名。时安夏慢条斯理翻了一页,“且看看,你别急,没准有惊喜。”到了正午时分,出去看热闹的南雁红鹊等人回来了,个个小脸儿通红,吱吱喳喳议论着。这场公开审理犹如惊雷炸响。世人方知,当年名动京城的才子池奕卿死得如此唏嘘。 第1748章 第1748章方知池老夫人得知儿子的死亡真相后,竟坦然接纳了东城那三间铺面。这是多么令人心寒的母亲!不止如此,这个母亲还把气撒在无辜的儿媳和孙子孙女身上。世人这才明白,一个弱质女子为何要抱着至亲牌位,以决绝之姿自请出族。那是难以言说的血海深仇啊!而朝廷为何又要插手一个民间的家族庶务纠纷?若不借朝廷之力斩断这枷锁,池霜永生永世都逃不出池家的牢笼。她的一生都将被那老妇捏在掌心。池越用性命换来的战功,终将成为滋养这群吸血虫的养料。郑巧儿也领着池霜来了听蓝院。池霜在牢里待了一日,不止未见憔悴,竟比往日更精神了几分。她一见时安夏便红了眼眶,纤瘦的身子深深拜伏下去,“公主神机妙算,我父母的血海深仇终于得见天日。”尾音颤抖着碎在风里,像是压抑多年的悲恸终于找到了出口。池霜以为要穷尽一生去寻求父亲的死因,最后搭上自己的性命才能报仇雪恨。她以为母亲被祖母磋磨至油尽灯枯,她也只能对祖母大声反驳几句。甚至就在前半月,她还在为如何摆脱去给一个老头子做续弦而深思苦虑。不过短短数日,命运却似在天地间劈开一道罅隙,漏下的天光驱散了她经年的阴霾。她活过来了。如何不教她泪流满面?池霜久久不肯起身,就那么跪在公主面前,再一次诚心诚意说,“公主恩情,池霜铭记在心。若他日,公主有用得上的地方,池霜愿意粉身碎骨,刀山火海都去得。”公主是她的贵人!时安夏原想亲自扶她起来,但身子过于笨重,一动就累。她只得轻声笑道,“往后皆坦途,哪有什么刀山火海?霜儿姐姐再不起来,我舅母该心疼了。”“可不是嘛!”郑巧儿无奈地把池霜从地上拉起来,“好了好了,这事儿尘埃落定。过几日我便要设宴认女,霜儿你做好准备。”顿了一下,又道,“往后别动不动就跪,夏儿不喜。”时安夏点点头,“舅母说得对。”池霜低头应下,随郑巧儿落座。北茴给她们沏了茶。郑巧儿嫌茶烫,要了杯凉开水,“心火旺,凉水才解渴。”一口气喝了小半杯才道,“夏儿,如你所料,五项罪名,一样不落。池家完了!”她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猜,还有什么惊喜?”时安夏略一思索,“池老夫人不是自己上吊的吧?”郑巧儿看了一圈南雁等人,“你们多嘴告诉她了?”南雁笑,“奴婢回来还没顾上说话呢。”郑巧儿瞪了一眼外甥女,“夏儿你能不能别这么聪明?弄得我讲八卦都讲得不尽兴!” 第1749章 第1749章时安夏闻言垂眸一笑,“好好好,舅母就当我什么也不知道吧。”郑巧儿这才快人快语说起来,“池老夫人是被池老太爷逼着喝了毒药死的,死后才让人挂到了那棵老槐树上,做成吊死的样子。忤作验尸验出了死因,池家二房三房没顶住压力,全招了。”时安夏捧场,“这里头还有这曲折?如此甚好,池霜姐姐不必背负‘逼死祖母’的恶名。”郑巧儿也忍不住重重舒了口气,“说的是!无论长辈有多大过错,做晚辈的逼死了长辈,这一生都抬不起头来。”她那重磅消息还没说完,“官府上门抓池老太爷的时候没抓成......你猜怎么着?”肯定畏罪自尽了!时安夏想着,却没说出口,好脾气地配合着问,“怎么着?”“畏罪自尽了!”郑巧儿心头痛快,“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池家老太爷在家中悬梁自缢,二房三房众人因挟持尸身聚众闹事、煽动百姓扰乱公堂,从主犯到帮凶尽数获罪。唯有几个垂髫稚子,因未参与其中,才侥幸免于牢狱之灾。按照《北翼刑统》数罪并罚,池奕松与池奕榕当判斩立决。可笑这二人在公堂上嚎啕,竟求池霜用亡弟的战功换他们性命。郑巧儿直接嗤笑出声,“好厚的脸皮!战功换命,也配?他们是不是忘了,前几日还在我霜儿的门口泼墨泼血!”南雁等人站在一侧虽不插嘴,却也齐齐在心里唾弃。啧,怎么有脸开口!郑巧儿忽又想起什么,凑近时安夏说了件好笑的事,“你知前几日,御史台那几位闲得发慌,整日里参完东家参西家。结果被忠昭郡王当庭反参了一本,说他们‘屁事不干,尸位素餐’,闹得那几个老顽固脸都绿了。”说着掩唇轻笑,“今日公审时,那几个还在堂下全程黑着脸呢。”“今日忠昭郡王是不是也去公堂了?”时安夏淡笑着问。对于这位忠昭郡王,她了解得不多。她只知前世最危难时,他拖着全府上下躲去了乡野。临行前,忠昭郡王来见了惠正皇太后一面,说,“臣手无缚鸡之力,上了战场也只会拖后腿。今日臣自愿把所有家产全部借给朝廷打仗,太后您能给臣打个借条吗?”重点是借!又说,“打不赢就算了,反正也保不住。要是打得赢,到时我还能回来做个吃穿不愁的闲散王爷。我没本事,唯有不给朝廷添麻烦就算是最大贡献了。”此人清醒,对自己有深刻而正确的认知。一切都摆在明面上,什么都好意思说出口。惠正皇太后就当场给他打了个借条,还刻意着人打听了一下此人。发现忠昭郡王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绝不给朝廷添麻烦。他御下极严,后宅也管理得很好。就连当家主母应若兰嫁进去后也没敢生出事端,当然,池奕卿之死除外,毕竟前世也没查出真相来。这个忠昭王爷后来从乡下回来,见朝廷穷,只拿了一小半家产走,却又撂下话说,“剩下的以后慢慢拿回来。”朝廷一直欠着忠昭王爷的银子,直到昭武帝上位后数年才还清。 第1750章 第1750章说白了,这个人对于时安夏来说,一直是个伸手要债的债主。郑巧儿说起忠昭郡王就带劲了,眼睛都亮了几分,“我怎么没发现,忠昭郡王是个人才啊!他今日当着御史台那几位,一纸休书砸在应若兰脸上。”她边说边比划着动作,“最绝的是,他转头就指着御史台那几位大人的鼻子骂,‘尔等是非不分,立场不正,整日里只会搬弄是非。今日倒要问问,这般包藏祸心之人,谁敢顾念夫妻之情?这等毒妇,谁爱要谁领回去!我忠昭郡王府门风清白,容不得这等腌臜东西!’”末了,郑巧儿拍案笑道,“夏儿你猜怎么着?那几个老顽固当场就缩了脖子,活像一群被掐住嗓子的鹌鹑!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听着郑巧儿绘声绘色的描述,瞧她连说带比划的模样,都禁不住笑出声来。就连阴郁的池霜,此刻眼角也漾开浅浅的笑意。她望着眼前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心头莫名涌起暖意。这个强势认她作女儿的人啊,明明生得一副疾恶如仇的刚烈性子,待她却又那般温柔细致。今日回来时下起了雨,郑巧儿亲自执伞把她护在伞下,嘴里还念叨着,“霜儿身子弱,可受不得寒。”那是真把她当女儿看的!池霜眼里又起了泪意,喉间突然发紧。她早已习惯在风雨里独自蹒跚,何曾被人这样怜惜过?原来被人真心疼惜时,连最细微的雨丝都成了需要遮挡的威胁。池霜慌忙低头,生怕叫人瞧见自己泛红的眼眶。这具在池家炼就的铜皮铁骨,终究软成了一池水波。此时,郑巧儿眸光微动,压低声音问,“夏儿,你早知池老夫人并非自缢而亡?”“我猜的。”时安夏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那老妇惜命如金,是个宁可拖着全家赴死,也绝不肯独自上路的狠角色。”茶烟袅袅间,她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不过是摸透了这些人的本性罢了。儿子死了,她还能心安理得接受东门三间铺子,就可看出这老妇实是没有底线,不值得同情。所谓好鞍配好马,恶人自有恶人磨。池老夫人自私自利,池老太爷也没好哪里去。池霜带着这么大的荣光出族,池老太爷又怎甘心?那是藏在血脉里的贪婪,他必须找个借口把池霜弄回来。弄死老妻,再让儿子们用尸身逼迫孙女回池家,这算盘打得精。若池霜没有后盾,估计这计就成了。弱女子抗不住世人的唾骂。“池家的戏码,可比话本子里写的精彩多了。”郑巧儿叹气,说不出的心疼,“只可怜我霜儿一家子人......”她把池霜带回了护国公府,不让她一个人住在那栋新宅里。池霜乖巧,这次没有逆了郑巧儿。坊间却莫名传出一个令人震惊的谣言,说护国公府收了池家女儿为义女,目的是要培养其为东宫太子妃。 第1751章 第1751章 谣言传到时安夏耳里,已有好几日了。她身子重,懒得理。 这几日尤其倦怠,连多走几步都觉得吃力,更别提费神去管那些闲言碎语。 她斜倚在软榻上,轻轻抚着隆起的腹部,懒懒地跟北茴说,“谣言这种东西,传着传着就淡了。无非是有人借机诋毁霜儿姐姐,说她用母亲的词作哗众取宠,为自己谋银钱和前程罢了。” 北茴一边替她捏着肿胀硬梆的小腿,一边道,“池姑娘听了恐怕又要从护国公府搬出来了。她最怕给人添麻烦。” 时安夏微微闭目,声音里透着几分慵懒的笑意,“我那舅母宝贝这个女儿得很,不会让她听见。就算听见了,也必不会再让她离开独自面对。” 她心里却清楚,这谣言背后必定有人推波助澜。池霜虽性子坚韧,但终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这世间,对女子总是苛刻些。 但事情总有两面。或许大家对太子的亲事更有兴趣,渐渐就会转移风向,不是坏事。 毕竟北翼朝堂焕然一新,明德帝的后宫已没什么可惦记了。而皇子们也不会为了个皇位争得头破血流,太子监国日久,几无变数。 世家大族如今都盯着东宫太子妃的位置,家里有适龄女儿的,个个都捏在手里等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此一来,《青青闲话》所带来的冲击反而渐小,在这些权力角逐中会渐渐平息。 时安夏本就没指望靠一本词集,能彻底撼动千年的礼教枷锁。她要的,不过是让这些文字像种子一样,散落在文人的书案上,流传在市井的闲谈中。 就像春雨润物,潜移默化地让愿意睁开眼睛的人,看见不一样的天地。 礼教从来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变,且它存在自然也有它存在的道理。 历史要向前走,总要懂得在变革与守旧之间找到平衡。 时安夏修长白晰的指尖抚过词集封面上“青青闲话”几个字,唯愿女子们“始信东风终化雨,人间处处是春晖”。 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孟娘子和梁雁冰一前一后捧着药箱走了进来。 二人日常诊脉,调药,安神。 孟娘子上前,从药箱中取出丝帕覆在时安夏腕上,三指轻轻搭上腕脉。 她眉头微蹙,诊了片刻才问:“公主昨夜可是睡得不安稳?” 时安夏没答,北茴答了,“夫人整夜失眠。” 时安夏想了想,补充道,“许是白日睡多了,晚上才睡不着。可我白日又困,顶不住,坐在那里都能睡着。” 孟娘子道,“你白天要多走走,不能光躺着坐着。” 时安夏乖乖应下,“哦,知道了,一会儿我就去院子里喝风去。” 孟娘子原本严肃凝重的眼睛里终于溢了丝笑意,“你呀!” 梁雁冰又递了安神药瓶,特制的,没有其他不良反应。 二人匆匆离开,走出院子才交谈起来。 “算起来该生产了,怎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梁雁冰忧心忡忡。 () 第1752章 第1752章时安夏怀了多久,她就愁了多久。往日信心满满的孟娘子,也是说话越来越没有底气,“你到我院里坐坐去,我和你细说。”梁雁冰听得心头一沉,脚步更沉。进了院子,孟娘子将侍候的婢女们全打发了出去。梁雁冰瞧得更加心惊胆战,又见孟娘子磨蹭着给她倒水,便一把拉住她,“行了行了,有事说事,别倒水了,我不渴。你快和我说说,公主是不是有什么事?”“没事。”孟娘子坐在了桌对面。梁雁冰心砰砰跳:“......”没事你吓我!但她知孟娘子不是个喜欢小题大做的人,便仍是虚心请教,“公主到底怎么了?”孟娘子默了一瞬,才道,“你还记得建安侯府主母生产时多凶险吗?”梁雁冰一听,脸色煞白。隔壁建安侯府主母魏采菱七月生产那日,当真是险象环生,差点就踏进了鬼门关,吓得满屋子人手忙脚乱。孟娘子和梁雁冰都在场坐镇,还特意请了京城最有经验的几位稳婆助力。按理说,魏采菱那胎从怀上到临盆,都是她二人精心照料的,脉象一直平稳,不该出什么岔子。可谁曾想,生产时魏采菱疼得几次昏死过去,全程撕心裂肺,血色浸透了整床锦被,一盆盆血水往外端时,连最老练的稳婆都变了脸色。孟娘子咬着牙,把压箱底的几味奇药都取了出来,才勉强保住母子平安。只是魏采菱到底伤了根基,至今还在卧床将养,连一丝风都吹不得。梁雁冰想着这些,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公主自怀孕起就十分省心,想来应该不会......”孟娘子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有些疲累,“时夫人孕期的脉象比公主现在还要平稳,我原以为日日为她推拿活血,必不会出险。哪曾想......”仍旧险象横生。她突然压低声音,将压在心底的事不吐不快,“那你知为何我要在时夫人生产当日,准备锁阳草和断魂花?”要知锁阳草和断魂花其实都不是药,而是毒物啊!当时梁雁冰还不理解孟娘子准备这些有什么用。后来魏采菱一直流血不止,死马当活马医,是孟娘子果断在药里加入了锁阳草和断魂花才捡回一条命。梁雁冰几次问及孟娘子这事,都被对方含糊其辞略过了。今日却是主动提及,令得她心里惴惴不安。孟娘子的眼神晦暗不明,“我其实早年不是大夫,而是跟着祖母学卜卦,帮人看手相。”梁雁冰:“???”孟娘子见她将信将疑,只得吐露自己的秘密,“我祖母是老家有名的神婆,一双眼睛能看透生死。我七岁那年,她指着村里一个新嫁娘说‘这丫头活不过三朝’,果然第三天就投了井。”她当时觉得祖母很威风,就一心想跟祖母学。梁雁冰却听得脊背发凉。“我生来也有几分天赋,跟着祖母学了几年。”孟娘子苦笑,“可后来我就不想学了,也不想给人看命。你知道为什么?因为越学我越发现,我们不是在‘看’命,而是在‘改’命。” 第1753章 第1753章梁雁冰惊愕,“所以卜卦才是你的主业啊?”孟娘子无奈地摇摇头,指尖轻轻摩挲着安瓷杯盏上的纹路,“卜卦窥的是天机,看病行的是善业。我喜欢这悬壶济世的营生,每治好一个人,就像在功德簿上添了一笔。”她顿了顿,声音渐低,“我不爱给人算命,命数是越算越薄,不光折损问卦人的福气,连带着我们这些窥天机的,也要遭反噬。”每次卜卦,都是在向阎王殿借寿数;每次解厄,都是在跟无常抢人命。祖母临终前浑身溃烂,就是折了太多阳寿。孟娘子自己也是刚成亲没两年就死了丈夫,儿子很小的时候又被人打残。那时她分明看过丈夫和儿子的手相,一个命格长命百岁,一个命格貌端体健,最后怎就一个逝一个残呢?孟娘子怕了,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警告。她早早收手,远走他乡来了京城,再不给人算命卜卦,而是跟着一个老稳婆学了一手治妇症伺生产的绝活。后来她极少给人看相起卦,就连娶儿媳妇都是盲选。可说是这么说,为何她名声在外?概因行医这些年,她总忍不住在女子生产前,悄悄替人看一看手相和面相,或者暗里起个卦,做到心里有数。她不会和人说起这事,只默默行医守护世间女子。总的来说,十之八九都相契合。虽然命里带灾的跑不掉,命里带祥的死不了。但若是做了万全准备,多少都能抢些人命回来。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想,佛应该是说话算话的吧。诡异的是,孟娘子看不透时夫人魏采菱的手相纹理,起的卦也是云里雾里,让人琢磨不明白。她记得时夫人的掌心纹路生命线时断时续,甚至有早逝之像。更奇怪的是,时夫人本来没有姻缘线和子嗣线,却是硬生生凭空多出几道隐约交错的细纹,如同被人强行改写过命数。梁雁冰听孟娘子徐徐道来,心头莫名升起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因为早在她怀小儿子的那年,她就觉得公主似掌握着旁人祸福及生死大权。梁雁冰喜欢公主本人是一回事,但这些年刻意和公主走近,多少也带了些功利心。她就是单纯觉得,只要跟着公主走,无论是夫君的仕途,还是自己全家的安危都有保障。这不比初一十五去庙里拜菩萨来得灵验吗?尤其在怀上小儿子那阵,几经折腾差点把小儿子弄没了。当时公主跟她说的那些话,她至今犹言在耳。当时公主在她耳边说,“他叫高千鹤。”又说,“你记着,孩子叫高千鹤,好好保住他,不然北翼会少一个好儿郎!”她那时取“高千鹤”这个名字时,只念头一闪,根本还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说过。她一直疑惑,公主到底是怎么知道“高千鹤”这几个字的。后来小儿子高千鹤生下来的时候就体弱,跟只猫儿一样,放在姚笙身边养着养着就养得白白胖胖。姚笙是公主的阿娘,这里面有没有点关联?梁雁冰又按了按突突跳的太阳穴,“孟娘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1754章 第1754章孟娘子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祖母说过,这世上只有两种人的命数看不透:一种是前世积了大德的天命之人,另一种便是......借尸还魂的邪祟。”梁雁冰到底是行医之人,胆子大,除了重医理药术,其实敬畏鬼神因果。是以接受起来也就没那么困难,“所以你也看不透公主的命格?”其实她心里瞬间有数了,或许公主就是天命之人。且她在京城听过一个传言,说公主乃凤女命格,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人。她当时还非常担心公主和驸马会被明德帝猜忌。不过事实证明,她多虑了。孟娘子听梁雁冰一针见血问到了点子上,又沉默半晌,才点点头,说话已是非常吃力,“说句吓你的话......”“那你别吓我!我胆儿小!”梁雁冰脸色惨白。“你别说出去。”孟娘子叮嘱。“你还是别跟我说了,我这人嘴碎,一不小心就漏了天机。”梁雁冰脑子嗡嗡的。孟娘子瞪她一眼,“我不跟你说,我跟谁说?我快要憋死了啊你知道吗?”说完她还大口大口喘着气,显然是真憋坏了。梁雁冰换了个姿势端坐,不和她开玩笑了,正色道,“说吧,公主那么好的人,咱们总得拼了命护她。”孟娘子这才整了整衣襟,又起身走到门边四处看了看,才鬼鬼祟祟坐回原位,“我感觉公主身边有一半的人......命格都很奇怪。”奇怪就是看不透,看不透就不正常。梁雁冰目瞪口呆,“什,什么意思?”你又吓我!孟娘子低声嘘了一下,“轻点轻点,你吼什么?”梁雁冰只得缩了缩脑袋。孟娘子掰着指头数,“时夫人魏氏,时夫人的夫君时大人,时夫人的母亲莫氏,还有......”她指了指余生阁的方向,“那两位。”梁雁冰忍不住再次拔高了声量,“姚姐姐和唐姐姐?”但觉手脚冰凉,全身的血液都不流动了。“哎呀,你吼什么吼什么?低点声!”孟娘子好急,“你生怕老天爷听不到是怎么的?”门外传来个好听的女声,“孟娘子,老天爷要听到什么?我阿娘和母亲怎么了?”进来的是时安夏和北茴。她遵医嘱多走动,走着走着就晃到了这里。一来就听到了梁雁冰说“姚姐姐和唐姐姐”,然后又听到孟娘子说“生怕老天爷听不到是怎么的”。她笑着坐下,看着呆若木鸡的二人,“你俩怎么了?脸青灰青灰的,莫不是照顾我照顾累了?”敬畏鬼神二人组跟两只鹌鹑似的,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梁雁冰嘴唇发白,“没,没什么。”还是孟娘子镇定,拍了一下梁雁冰,“跟公主说了也没什么。”她轻咳一声,挤了个笑在脸上,“我们在讨论公主临盆在即,这么大的肚子到时候要怎么顺利生下来。” 第1755章 第1755章 嫂子魏采菱生产那日,时安夏也在现场。她自然不会忘记那九死一生的惨烈场面。 她记得当时血气冲天,一堆婆子在里头都忙不过来。 七嘴八舌都在叫用劲,使力。 一声声惨叫,把人心都叫碎了。 魏采菱算是不娇气的人,却也顶不住生子之痛。 时云起几次要冲入产房,都被仆妇拦在外头。只悔恨得双目通红,说若是早知这般凶险,他就算不要孩子又能如何? 时安夏记得当时孟娘子出来问时云起,如果凶险至只能保一个,要保谁? 时云起慌了,想也没想就答,“保大人!当然保大人!”又歇斯底里朝里面喊,“菱儿,你要撑住。你一定要活着,你要活着啊......孩子没了不要紧,但你必须要活着啊!” 那一声声“你要活着”,用的是企求的语气。好似天地间,他没了她,往后日子便再也没有好颜色。 那会子魏夫人莫挽棠听时云起这般态度,只差点给他跪下了。 都知妇人嫁了人,为夫家开枝散叶才是头等大事。她女婿能待她女儿如珠如宝,实是有情有意。 那天莫挽棠一直拉着唐楚君和时安夏的手说着轱辘话,“亲家,你儿子人真好。我闺女嫁对了人。” 又说,“夏儿啊,我感激你曾经护我闺女!我真的特别感激你。如果今天她因为生孩子折了,那也是她的命......” 时安夏是那日才听莫挽棠说起,曾经有术士说魏采菱是早逝的命。 莫挽棠心碎绝望,就觉得女儿会死在生产当晚。 ...... 时安夏心潮起伏,却平静地看着孟娘子和梁雁冰,胡编乱造宽二人的心,“其实阳玄先生给我算过一卦。他说我面带吉相,眉间隐现三星连珠之兆。文昌主文运,武曲掌兵戈,天同化福泽,我想我的孩子必文武双全且自带福佑。”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段话的真实性,她肚里的小东西此时还踹了她一脚。 她“哎呦”一声,笑起来,“你们瞧,他踢我了,还骄傲上了呢。” 孟娘子半信半疑,“阳玄先生真这么说?” “这还有假?”窗外的天光在时安夏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脸微圆,美眸清澈,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姑娘,“阳玄先生要不说,难道我能编得出这种话来?” 也没什么不可能!梁雁冰心里腹诽着。 又听时安夏道,“有你们在,我嫂子能母子平安,我相信我也能母子平安。” 她说的“子”,既是儿子也是女儿。在她心里,没有区别。 先是鼓励宽心了一番,然后才是取舍交代,“如果到了必须做取舍的地步......” 她指尖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忽然感受到一阵轻微的胎动,像是腹中的小家伙在回应她。 时安夏的心微微一颤,话到嘴边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怕伤了孩子的心! () 第1756章 第1756章 时安夏原是想说,保大人。 她瞬息之间思虑极多。她是妻子,也是女儿,还是妹妹。 如果她没了,会有许多人伤心。 且她不想孩子生下来就没有母亲,更不想生一场孩子,就让岑鸢失去了妻子。 她知道自己在岑鸢心中的位置。瞒着他偷偷生孩子,就够对不起他了。如果再因此丢了性命,她怕岑鸢迁怒且不会爱她肚子里的孩子。 可此刻掌心下鲜活的生命让她心尖发疼。这个小生命已经在她身体里陪伴了她十个月,会在清晨用脚轻轻踢她,也会在她抚触时乖巧地贴上来。 心中万般不舍,她说不出放弃孩子的话。 也是这一刻,她忽然读懂了《青青闲话》里那两句诗,“从今不畏风刀烈,为子能擎半壁凉。” 心中忽然就有了勇气,身上就忽然有了力量。 时安夏话音一转,声音轻柔却坚定,“没有取舍,我相信二位定有办法。我也会尽我最大努力配合,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 梁雁冰听得眼泪花子在眼眶里晃,“那是自然。公主千金贵体,受上天庇佑。” 话未说完,孟娘子已利落打断,“少说这些虚的。” 她粗糙的手指搭上时安夏的腕脉,眉头紧锁片刻,又缓缓松开,“公主脉象平稳,无需多虑。只要按时服药,调理气血,不会有危险。” 她并没说谎,底气便足了百倍。默了片刻,又道,“实在不行,我出趟京,把我师父她老人家请回来。我这一手绝活都是跟她学的。” 梁雁冰一听,连忙摇头,“你别走。万一你一走,公主就要生了。我不擅长这个,到时会慌。” 时安夏也道,“不必舍近求远。孟娘子,我信你,你也要信自己。” 前世王公大臣的妻妾们生产,无一不重金求到孟娘子跟前。几乎可以说,孟娘子都束手无策的,就基本是气数已定,再无生机。 孟娘子心道,我都不信我自己,你就那么相信我? 只是这种无端的信任真的会让人信心百倍,仿佛一切困难都不是困难。 这样的心境持续了数日,时安夏还是没有生产的预兆。 全府上下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唐楚君握着毛笔却写不出半个字,于素君的画笔悬在宣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两人干脆和姚笙一起,整日守在听蓝院里陪着时安夏说话解闷。 魏采菱不能下床,还在静卧休养,不便前来探她,却也日日派了贴身丫鬟送东西过来问候。 时云起在三点间奔波,忙北宣部事宜,忙陪伴照顾妻子,也忙着守护妹妹,跟妹妹讲些外头的新鲜事。 岑鸢不在,他这个做哥哥的就得多尽心。 时家族老,护国公府那头,还有各方与时安夏交好的人都在关注她生产的动向。 就连宫里也是隔三岔五赏了补品下来,又派了宫里有经验的老嬷嬷来府里帮忙。只因明德帝出征前交代萧治一定要照看好皇妹,定不能有闪失。 “这都迟了一个月!”太子头疼地将奏折放一边,唉声叹气跟安公公诉苦,“万一皇妹有个闪失,本宫如何向边关的父皇和驸马交代?” 第1757章 第1757章安公公是看着太子长大的人,与其亲厚,早年也受了吉庆皇太后不少折磨。他能活着陪伴太子到现在,也算是老骨头硬了。是以他更关心太子的终身大事,“殿下,海晏公主是个有福之人,您不必忧心。倒是近日谣传护国公府收的义女池霜姑娘,是太子殿下您的心上人。实在不行,您将计就计,直接堵了各权贵世家的嘴,也好堵了他们的心。”萧治凉凉地睨了一眼安公公,“你这么闲,不如去报国寺替本宫为皇妹祈福吧。”安公公无奈,奉命去了报国寺为海晏公主祈福,正碰上护国公府主母带着池霜也在那儿为公主祈福。安公公便是多看了池霜几眼,就觉得此女长相端方,温婉大气,母家无人就没有外戚专权的威胁。简直完美啊!虽然年纪大了点,可如此才更加会疼人。安公公越看越慈爱,越看越欢喜。就觉得他主子都多大了,身边还空落落的,实在不像话。但凡他主子的母妃还在,随便怎么张罗也不至于这样。安公公还听来一个传闻,说池姑娘出口成诗,会用诗词骂人,是个雅人。这样的姑娘若是入主东宫,那是所有人的福气。试想想,若是婢女犯了错,太子妃用诗词骂,“蠢婢!蠢婢!打碎缠枝金穗。胭脂污了罗帷,还敢狡辩是非?掌嘴!掌嘴!”安公公越想越好笑。池霜被远处安公公笑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挽紧了郑巧儿的手,“阿娘,那人在笑话我。”郑巧儿被那声“阿娘”喊得心都化了,忙拍拍她手背,“不怕,霜儿不怕。那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安公公,许是在跟我打招呼。”她远远一颔首,便带着池霜进了寺里。池霜还不知自己被好些人惦记上了。她被保护得很好,愣是一点谣言没听着,在护国公府里过得平静安逸。这段时日是她有生以来最享福的日子了。可她也知,她现在的美好生活,是弟弟用命换来的。所以她不止要活出她那一份,还要活出弟弟那一份。她以前不惜命,现在惜命了。她还感激时安夏处处护她,是以今日除了来给弟弟点长明灯,还来为公主祈福。时安夏这一胎简直深受各方瞩目,牵动着许多人的心弦。姚笙抄写的《药师经》已垒成三尺高的经幢;报国寺的钟声昼夜不息,住持带着三百僧众连做了七日祈福法会。听蓝院的偏厅里,煎药的紫铜炉日夜冒着白烟。唐楚君和于素君捧着签筒在佛前跪了整宿,签文上的“福泽满堂”四个字被她的眼泪晕得模糊不清。秦芳菲和莫挽棠在寒冬大雪中,于东门码头处执铜柄铁勺派发热粥,为公主行善积德。最离奇的是,有些话传着传着就变了样。有人把时安夏哄梁雁冰和孟娘子的话,传成怀了“三胎”。在北翼,自来有“三胎现,盛世启”的说法。一胎三胞,属大吉之兆。历来民间有妇生三胎,朝廷会奖励米粮以及银子。连京郊的乞丐窝都传开了,“听说海晏公主肚子里揣着文曲武曲和寿星哩!” 第1758章 第1758章老乞丐信誓旦旦比划着,“前儿夜里我亲眼瞧见,三颗亮得晃眼的星星掉入了如意街!”时安夏听北茴她们回来聊得兴起,哭笑不得,“这个误会传大了。”她起初还能淡然处之,每日照常用膳、散步、看些闲书。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连最沉稳的梁雁冰都开始频频查看她的脉象,她心底渐渐涌上一丝不安。申思远许久未至,也来探脉。探完就走,眉头不展。这使得时安夏的忧思又深了一层。且,进入十二月,已过了正常生产的日子许久。算起来,胎儿在腹中快待了一年。边关大捷战报一个一个传来,连岑鸢都来信问是否母子平安。甚至他在信里开玩笑说,“要不你等我回来再生,我想握着你的手,陪你生孩子。”其实他只是以玩笑的口吻表达他不在妻子身边的歉意,但绝没料到这话竟成了时安夏的真实境况。“若再不生,怕是真要等到夫君回来了。”时安夏隐隐急起来,再不能平静。孟娘子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把时安夏的掌纹面相看透。她想,如果祖母在,应该能看得明白。毕竟阳玄先生都能看明白,那就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了。这天清晨,孟娘子照例用竹筒听胎心。忽然,她眉头一皱,将竹筒换个位置又听了听,脸色微变。"怎么了?"时安夏敏锐地察觉到异常。孟娘子深吸一口气,似不确定,又拿起竹筒俯身认真去听。如此,反复。屋子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孟娘子,又看着时安夏,生怕出点岔子。好半天,孟娘子喃喃道,“似乎真的不止一个胎心。”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姚笙将手上的绣线都扯断了,唐楚君和于素君面面相觑。梁雁冰忐忑不安,“我就说是双生子吧。你还......”“不,不止两个,”孟娘子脸色惨白,“我听到了三个胎心。”天啊,不会跟坊间传的一样吧?这才是真正的三星连珠啊!可问题来了,要把一个生出来都难,现在是三个。老天不是想要公主的命,是想要她孟娘子的命!显然,在场所有人都想起了魏采菱生产那日的凶险。本来应有的喜悦,全都化成忧虑。唐楚君沉不住气,当即带着姚笙和于素君去了秦芳菲府上。秦芳菲那会子正和长媳明昭在商量,要如何抢先一步把池霜定下当小儿媳妇。见这几人风风火火来了,忙迎上前关切地问,“是夏儿要生了吗?”唐楚君接过明昭递过来的温水喝了一口,却也压不住怦怦跳的心,语无伦次,“芳菲,你快跟我们说说,你生你两个儿子时的情景,凶险吗?疼吗?”这话问得!疼吗?生孩子还有不疼的?秦芳菲听出了话里有话,不由得喜出望外,“我们夏儿真的怀了双生子?”姚笙摇头,“不是双生子,是三个......三个啊!那小小的人儿,肚子就那么大点,怎么装得下三个?”说着说着竟哭了,“夏儿可受大罪了。” 第1759章 第1759章 于素君见姚笙一哭,唐楚君也跟着抹泪,连忙上前劝慰,“快别哭了,这是喜事啊!咱们夏儿福大命大,定能母子平安的。老天爷保佑,一定会顺顺利利!” 姚笙也知道自己不该落泪,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眼瞅着都到日子了,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现在是既怕她有动静,又怕她没动静。这颗心啊,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唐楚君连连点头,用绢帕拭去眼角的泪痕,“谁说不是呢。鸢儿那孩子这会儿又不在跟前,不然总还有个主心骨不是?他原先就不同意夏儿这么早怀身子,说姑娘家年纪太小生产怕伤元气。可夏儿偏不听劝,这孩子啊,就是太有主意了。” 原本她还觉得女儿做得对,现在是悔得肝肠寸断。 秦芳菲摩挲着手中茶盏,顺着话又宽慰了几句才惊讶道,“夏儿怀的竟是三胎?先前怎的没诊出来?” 唐楚君轻抚着心口,眼尾泛红,“孟娘子说,三个孩子胎位叠在一块儿,加上另外两个胎心极弱,怕是......”她声音哽咽了一下,“怕是没长全。直到今儿个才隐约听到微弱的胎心音。” 其实孟娘子私下的原话是,那似有若无的胎心音实在太微弱了,怕是活不下来。 这才是她一提起就掉泪的原因。 唐楚君现在已经顾不上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就担心女儿生产时性命堪忧。 姚笙双手合十朝空中拜了拜,又急切地问,“芳菲姐姐,你快同我们说说当年生双生子时的情形,我们也好有个准备。我们这心里实在是没底......” 秦芳菲斟酌着词句,将当年生产的经历娓娓道来。 她刻意避开了那些血色惊险的片段,只说是“费了些周折”;却又不敢说得太过轻巧,特意提到“比生单胎要多受些苦楚”。 每说几句,就悄悄打量众人的神色,生怕说重了吓着她们,说轻了又让人掉以轻心。 说完以后,秦芳菲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当年差一点她就死了啊,中途几次她其实都已经放弃,实在太累太累,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力气了。 明昭立在婆婆身侧,听得入神,眼中不觉又添了几分敬重与心疼。 这次回京小住,明昭是存了两重心事的。一来小叔子出征,她怕婆婆在家忧思过甚,特意回来作陪;二来明家商行有几桩要紧事务,也需她亲自料理。 这趟回来,是公私两便。 待长辈们叙完话,明昭也随着去探望了公主。 才进内室,就见公主抚着大肚子倚在软枕上,粉腮含笑,气色红润得像是三月里的桃花,连指甲盖都泛着粉晕。 明昭看在眼里,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二人叙了些体己话。临别时,她从锦匣中取出一支老参送给时安夏。 那参形若游龙,须纹分明,通体泛着琥珀般的光泽,一看就有价无市,寻常根本买不到。 时安夏推拒不收。 明昭按着她的手,“这是我私下自己买的,没入公中。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公主别推辞。” 时安夏见对方执意要送,再拒绝倒显得生分,这才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笑着道谢,又说自己能靠这参保命。 明昭听得很开心。送礼能送到人的心坎上,才能物超所值。 这世间最好的馈赠,莫过于赠者诚心,受者悦纳,两厢欢喜。 待客人都走后,北茴把参好生收起来,想着生产那日就能用。 () 第1760章 第1760章 可生产之日到底是哪日?感觉遥遥无期。北茴又红了眼眶。 时安夏见她双目通红,笑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听孟娘子一说我怀了三胎,个个都哭。就不能高兴着些?” 北茴吸了口气,嗓子哑哑的,“夫人,我怕。” 她这几个字一出,守在门口的南雁红鹊等人纷纷落了泪。 时安夏拉北茴坐在身边,柔了声儿,“你不信我扛得住?” “信。”北茴用手背抹了泪。 但这是信不信的问题吗?她最近整宿睡不着觉,就怕一觉醒来,夫人有个闪失。 她都不敢想,若是公主也跟侯府主母生产那般艰难,到时该怎么办? 时安夏笑了,“信就高高兴兴的,不然我肚子里的小东西会以为北茴姨不喜欢他们呢。” 北茴破涕为笑,“喜欢!” 可还是害怕! 时安夏站起身在屋里走了走,又揉揉手腕,“北茴,你给我磨墨,我给夫君写封回信。” 北茴应下。想着若是少主能回来守着夫人,总要令人心安些。 可时安夏又怎会在这种时候把一个主帅叫回京?她执笔给岑鸢去信,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不要牵挂,还说等他打完仗回京,就能看到孩子了。 信里报喜不报忧,没说到了生产日子毫无动静,也不提三胎,怕吓着夫君。 她这信还没送出京城,边关八百里加急战报便先一步送入了朝廷。 “报——!”传令兵背插赤羽,马蹄踏碎长街薄霜,“栖霞关大捷!收复历城!收复血砂城!收复赤城!收复峪城!” 节节胜利,士气如虹。 时安夏在满京沸腾之下,肚子依然不见动静,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这日下了京城的第一场雪,太子萧治命内侍往少主府送了几箱银丝碳。 安公公见此敛下眉目,手心起了汗。 太子道,“你今日坐立不安,比本宫还要急上几分。” 安公公心头一突,“没,没急。” 太子倒也不以为意。 安公公原是他母妃跟前的人。他母妃去世以后,安公公就一直照顾他起居,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忠心自不必说。 他只道,“你多留意下皇妹那边的消息,一有动静就赶紧通知本宫。父皇和驸马都不在京城,若本宫再懈怠,皇妹出了事,父皇饶不了本宫。” 安公公喃喃道,“可您懈怠不懈怠,也解不了海晏公主的急啊。” 萧治心道也是,想了想还是提笔往边关去了信。一封给父皇,一封给驸马,信的内容差不多,都是报备皇妹怀了三胎。却没敢说到日子了,却迟迟不见分娩动静。 第1761章 第1761章 萧治在大军节节胜利时,可不敢提出换主帅。只盼着快点打完,驸马赶紧回京。 哪家做太子的,还要日日担心皇妹生产啊?父皇把这么大个摊子交到他手上,实在太难为他了。 其实吉庆皇太后死后,他就特别想回封地做个闲王。他当初想争一争这个位置,无非也是为了报仇。 如今仇人已死,他却莫名成了太子。且刚坐上太子之位就开始监国,真就是一口气都没喘过。 萧治重新坐下,翻开成堆的奏折,叹了口气喃喃道,“肩上担子重,只盼父皇赶紧回京主持大局。” 安公公本要退出御书房,听到太子这声喃喃之语,就觉得自家主子心思太单纯了些。 他眼珠子转了转,状似无意,“太子殿下,老奴听了个传闻,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治抬头淡淡看了一眼安公公,“你有事说事,别卖关子。实在不想说的,就不要起头。” 安公公欲言又止,“那,老奴还是不说了。” 萧治:“” 要不是看安公公年迈,且对他忠心耿耿,就有点想罚跪了。 他瞧着安公公那神色,忽觉事情不一般,沉沉一声,“说!” 安公公喉头滚动了几下,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捻着拂尘穗子,终是小心翼翼开口,“前方战事大捷频传,殿下以为这是福是祸?” 萧治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朱砂在奏折上洇开一点猩红,“自然是福。怎么,你盼着我朝将士吃败仗?” 声音不重,却让殿内的银炭都似冷了几分。 “老奴不敢!”安公公的腰弯得很低,不敢看主子的眼睛,硬着头皮道,“可主帅是驸马。” “那又如何?”萧治搁下狼毫,白玉扳指在案几上叩出清脆一响。 安公公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皇上御驾亲征,驸马是主帅,总领北疆七道军事,手中虎符可调动三十万大军。” “那又如何?”同样的四个字,这次裹了层冰碴子。 “如今民间都称驸马爷是‘北翼战神’,人人都赞驸马之功。”老太监的声音越来越低,“百姓只知北翼有驸马,根本不知有太子殿下。” “不该么?”萧治突然轻笑一声,吓得安公公一哆嗦。 老太监终于把心一横,像是要吐出卡在喉咙多年的刺,“老奴听到一个传闻,说驸马其实是皇上流落民间的皇子。” 狼毫笔突然折断在砚台上,墨汁溅了满案。萧治慢条斯理擦着手,“哦?哪来的野语村言?” “老奴那日出宫去报国寺祈福”安公公盯着主子指尖的墨渍,像在看某种不祥的预兆,“回来在路上歇脚时,听茶寮里几个行商说得有鼻子有眼” 殿内死寂得能听见更漏声。萧治望着窗棂外一株将开未开的梅花,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捧着红木匣子奉上,手里却被驸马的五万银票塞满。 第1762章 第1762章 驸马说,先拿去用,对忠心的下属别太抠搜。 后来他最先赏的,就是身边的安公公。因为他可以确信,如果某天遇到危险,只能活一个,安公公必是能以性命护他周全之人。 可此时,太子的声音轻得像雪落,“还有呢?” 安公公双手紧紧一攥,开弓没有回头箭,“公主乃天命凤女的传言由来已久,太子殿下您想想这其中的关联。” “有何关联?”萧治语气仍淡,没有起伏,看不出悲喜。 安公公见主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急得额角渗出细汗,“殿下!驸马若真是皇上流落民间的皇子,又娶了天命凤女为妻。如今随驾出征立下不世军功,这这这,这三者之间” “呵,”萧治忽然冷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紫檀案几上轻叩,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的更漏,“安公公这心思,比御花园的九曲回廊还要曲折。” “老奴该死!”安公公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缕花白头发从乌纱冠沿散落,随着他颤抖的身形不住晃动,“老奴只是只是不忍见殿下被蒙在鼓里。老奴一心为主子分忧!” “我看你忧过头了。”萧治慢条斯理掀开茶盖,青瓷相击的脆响在殿内格外刺耳。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起身,茶盏翻倒,茶水在奏折上洇开一片褐痕,“你究竟对皇妹做了什么?” 安公公浑身剧颤,再次以头抢地,这次磕得极重,连殿角的铜鹤灯都似乎晃了晃,“老奴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萧治眸中寒光骤现,抄起手边的青瓷茶盏就朝安公公掷去。 “砰!” 茶盏在安公公额角应声而碎,瓷片四溅。一缕鲜血顺着老太监布满皱纹的额角蜿蜒而下,混着茶叶沫子,在他惨白的脸上划出刺目的红痕。 “殿下息怒!”安公公不敢擦拭,任凭鲜血顺着脸颊滴落,绽开朵朵暗红。 萧治一把揪住安公公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这老骨头提起来:“说!你到底对皇妹做了什么?” 听蓝院内,申思远捏着一块银丝碳,在烛光下细细查验。碳块上隐约可见几道诡异的青纹,凑近能闻到极淡的甜腥味。 “碳里有‘百日醉’。”他声音发紧,诧异地看了一眼时安夏,眼神晦暗不明。 “百日醉?混在银丝碳里燃烧,无色无味。”梁雁冰气急,猛地攥紧手中帕子,“这是想要公主的命啊!” 申大夫点头,烛火在他眼底投下跳动的阴影,“此毒随呼吸入体,可潜伏数日。平日里不过令人精神短少,可一旦遇上气血翻涌之时比如生产之际,便会引发血崩之症。到那时” 梁雁冰大骇,“这银丝碳可是太子殿下亲赐的!难道他”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北茴掀帘而入,额上还带着薄汗,“夫人,太子殿下深夜来访。” 时安夏并不诧异,点点头,吩咐下去,“请太子殿下到正厅用茶,我稍后就到。” 待北茴应声而去后,她才缓缓叮嘱,“今日所见所闻,皆当从未发生过。可能做到?” 第1763章 第1763章 二人应下,利落回去了。 时安夏伸手抚了抚鬓角,抬眼看向漆黑的窗棂外,夜色沉沉,连一丝月光都没有。 须臾,北茴将一件雪色狐裘轻轻披在她肩上,“夫人,外头又飘雪了。雪小,但冷。” 时安夏点点头,缓缓起身。北茴连忙伸手搀扶,察觉夫人指尖微肿,脚步也比往日迟缓。 她心里叹一声,夫人太操心了,这会子都不得闲。 廊下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主仆二人行得极慢,费力向正厅走去。 时安夏拢了拢狐裘,指尖触到柔软的绒毛,却仍觉寒意未减,“天寒地冻,夫君该回来了。” 北茴应声,“是啊,出去快一年了。” “只差一座城,就能班师回朝。”时安夏想,到那时,孩子总能生下来了吧? “夫人”北茴欲言又止。 时安夏轻轻摇头,眸光微暗,低声道:“走吧,莫让殿下久等。” 她一步步朝正厅走去,背影仍旧挺直如竹。唯有脚步千斤沉重,露出万般倦意。 正厅内,太子萧治深夜来访,身边带的不是安公公,而是曾经常年侍候明德帝起居的小树子。 萧治负手而立,一袭月白锦袍衬得他愈发清贵。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正正瞧着时安夏裹着风雪艰难而行的样子。 他心里愧疚至极。 时安夏福身行礼。 萧治目光微凝,忙道,“皇妹身子不便,不必多礼。” 时安夏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眼,“皇兄深夜造访,可是有要事?” 萧治一时被问住了,有些难以启齿。 二人落座。 时安夏待北茴奉了茶后,才像是想起什么来,“今日多谢皇兄让人送来银丝碳取暖。” 话已递到了嘴边,萧治忙问,“皇妹可曾用了?” 时安夏笑着摇头,“我夫君去年备了不少银丝碳,还堆在库房里。我担心受潮,先用了那些。皇兄赐下的,以后慢慢用。毕竟冬日还长呢。” 萧治闻言,狠狠松了口气。 没用!就好。一切还来得及。 他想了想措辞,不知该如何将那批有毒的银丝碳追回。 门是敞开的,夜风穿过厅堂,烛火忽明忽暗。 二人都沉默着,堂内掉落一根针都听得见。 萧治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忽然道,“我想起来,这批银丝碳也受了潮。如果皇妹不急着用,我让内侍给你换一批更好的。” 时安夏随口应一声,“好,多谢皇兄”。 话刚落,萧治便吩咐下去,“小树子,你跟着公主的人去点一下今日送来的银丝碳。” 时安夏诧异,“现在?” 萧治点点头,“对,就现在。” 时安夏神色平静,吩咐北茴带着小树子去办。 她也再无话问萧治。 外头来了一列内侍,原先怎么把银丝碳抬进来,现在就怎么把银丝碳抬出去。 太子萧治也匆匆告辞,似乎深夜来这一趟就专为了索回受潮的银丝碳。 第1764章 第1764章 他并不解释,也无从解释。免费看书就搜:书群小说网 就觉得皇妹什么都不问,许是知道了什么。 临走前,他远远朝着时安夏深深一揖,无颜以对,无话可说,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时安夏静立在廊下,灯笼的柔光在她雪色狐裘上渡了一层清浅的红色。 北茴悠悠道,“夫人,太子殿下心思正。” “那是自然。”不然她前世也不会先顶着巨大压力营救他出京,后又将北翼交到他手里。 可这样的人,身边若是多几个耳根子软的,必埋下祸根。 申思远去而复返,早等在月洞门口。 他远远拱手一礼,“公主,下官” 时安夏轻启檀口,打断他的话,“你进来,我给你个交代。” 几人入了暖阁,北茴侍候在侧,没有避走。 时安夏坐下,歇了好一会,才喘匀了气儿,“你想得没错,那‘百日醉’是我让人浸在银丝碳里的。” “为何?”申思远不解。 药原是出自他手,头几日时安夏找他索要。今日这药就出现在银丝碳上,还被太子送到了少主府。 自己给自己下毒? 这个弯,他是怎么都绕不回来。这里面牵涉了太子殿下,他觉得后怕,所以必须问清楚。 他不想最后成为背锅的。 时安夏看着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回忆从前,“申院使可记得几年前的深夜,我让北茴去寻你。我说我能找到你夫人,你将信将疑。” 申思远点点头。 时安夏又道,“后来费经周折,我确实为你把人寻回来了。这期间,我是否一直信任你?” 申思远又点点头,“自然信我。” 时安夏再问,“对于你,我从未用任何手段试探过人心。你知为何?” 申思远答不上来,总不能回答说自己值得人信任。 时安夏并不需要他回答,“是因为有的人无需试探,也值得信任。而有的人,如果心思有异无伤大局,我也可以放任不管。但有的人” 放任不管就会酿成难以估量的恶果,她必须果断出击。 申思远大骇,“公主在考验太子殿下的心性?” 时安夏摇头,顿了一下却又点头,“是,也不是。我只是派人将一些闲话传到了安公公耳里。” 申思远不笨,这下听明白了。 闲话是公主让人传的,药是公主让人“恰巧”递的。安公公如果懂得分辨闲话的真伪,自不会干下愚不可及的事。 可一旦干了,就递进成考验太子心性了。太子若信了安公公,将错就错,害了公主及公主肚里的孩子,尔后 时安夏淡淡道,“其实皇上临行前,私下给了太子传位诏书。” 申思远又惊,“皇上也在考验太子的心性?” 时安夏摇头,“那不是考验,是信任,也是传位的决心。” “可皇上还年轻。”申思远脑袋嗡嗡的,感觉自己那点脑水不够用了。 “皇上可做摄政王,一样监国。”时安夏耐心解答,“所以申院使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了吗?” “不懂。”申思远闷闷的。 “太子殿下很快就要登基成为新皇。”时安夏顿了一下,轻声道,“我在以我的方式为新皇扫除身边隐患。” 第1765章 第1765章 申思远脱口而出,“你怎知谁是隐患?” 话刚说完,他就想起明德帝跟他提过的话本子。免费看书就搜:看书屋 那分明是有关前世今生。 他信吗?他信。 有他夫人黎锦绣为证。如果不是时安夏,他到现在都还在找人。 天大地大,若非有了前世的记忆,茫茫人海又能上哪儿去找呢? 时安夏却道,“我只是存了试探之心。” 人心经不起试探。她很少用。 但安公公除外。时安夏对太子殿下身边这个人异常提防。 这也是明德帝临行前交代给她的任务:合理清除,却不能伤了太子的心。 时安夏缓缓道,“所传闲话是,驸马有可能是皇上流落民间的皇子。” 申思远不以为然,“这种闲话谁会信?” 话一出口他就噎住,安公公不止信了,还动手了。 时安夏静静垂眸,半晌才道,“闲话并非我传的,是从梁国传出来,且,梁国墉帝也信了。” 谣言传到了幽州长安郡,想来很快也会传进京城。如果她不及早做出反应,死的就是她和驸马,或者与她相关的人。 只因前世的安公公便害死了惠正皇太后的宫人静嬷嬷。 安公公是侍候太子萧治生母珍妃的老太监。珍妃病逝那年,萧治才五岁,安公公便默默守在了小主子身边。 前世荣光帝登基后,对兄弟子侄赶尽杀绝。 萧治被囚禁,安公公曾替他饮下一杯鸩酒。毒酒灼穿了喉管,虽捡回一条命,却永远失去了清亮的嗓音。他每说一个字,喉咙里都像是塞了把粗粝的沙石,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即便如此,他仍寸步不离守着萧治,在杂草丛生的行宫里,用枯瘦的手为其挡住风雪。 安公公忠吗? 他忠!他忠于萧治,为了萧治他可毫不犹豫舍弃性命。 后来萧治登基为昭武帝,安公公便成了内廷总管,无人敢轻视半分。毕竟,他是帝王身边最忠心的影子。 只可惜,这份忠心太过愚钝。 安公公事事以主子的利益为先,这无可厚非。但他最大的毛病,便是耳根子软,脑子又不够灵光,极易被闲言碎语带偏。 昭武三年,宫里不知何时起了流言,说惠正皇太后迟早要嫁给昭武帝成为皇后。 安公公竟真信了。 他觉得惠正皇太后是迫于无奈才退隐行宫。若非如此,为何主子每逢大事仍要去行宫请示?为何惠正皇太后虽退居幕后,却仍能左右朝政? 这分明是以退为进。 他不欲让主子的皇图霸业被一个女子插手,更不想让一个女子坏了他主子的名声。 毕竟这个女子是荣光帝的皇后,是昭武帝的嫂子。他主子迎嫂子为后,便会在史册上留下污点。 安公公痛下杀手,当昭武帝给惠正皇太后赐下银丝碳时,他在碳里浸满了无色无味的剧毒。 惠正皇太后手下的宫人一时不察,将这批碳收入了库房中。 当时行宫中的静嬷嬷正巧生了病,惠正皇太后下令多给她升几盆银丝碳。 而宫人就把淬了剧毒的银丝碳送去了静嬷嬷屋里。等惠正皇太后发现事情不对时,静嬷嬷已无力回天。 第1766章 第1766章 惠正皇太后痛心大怒。免费看书就搜:搜搜小说网 那是她在昭武帝上位后唯一一次发火。 清查下来,涉案宫人有三个,安公公是首犯。 惠正皇太后只有一个要求,杀无赦!为静嬷嬷报仇。 昭武帝虽痛心疾首,却还是砍了安公公的头。 安公公到死都不悔改,哭着用那把难听的嗓音说,“老奴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还叮嘱昭武帝要爱惜羽毛,切不可受了妇人蛊惑。 每个字都像钝刀刮骨,混着喉间涌出的血沫。 安公公到死都觉得自己是一腔赤诚为主,还认为自己死得其所,死得值。 昭武帝又气又痛。 惠正皇太后从此将他拒之门外,再不让他踏入行宫半步。 昭武帝便是明白,往后余生再也喝不到她亲手酿的酒,也喝不到她亲手煮的茶。 这一世,时安夏没有掉以轻心,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若她亲手对付一个忠心耿耿且还未犯错的老奴,必在太子萧治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隐患。 萧治这人重情,也重义。 安公公在他心目中,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时安夏要让萧治自己动手,铲除这个隐患。 她先是让人将“流落民间的皇子”这个闲话传进安公公耳里,又向申思远索要“百日醉”,在适当的时候,由适当的人递到安公公手里。 安公公若是不被流言所扰,自不会索取百日醉。可一旦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就是今日这结果。 他首先要清除的,就是她这个凤命之女。 申思远吓得腿软,“公主您想过没有,若是太子殿下一不做二不休,用传位圣旨直接登基,会是什么后果?” 时安夏摇摇头,“他不会。” 先不说萧治心思澄澈,就是岑鸢手握三十万大军这一条,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明德帝的威望此时如日中天。 “太子是个可以肩挑北翼盛世之人,要相信他。”时安夏顿了一下,问,“所以申院使可知,自己是站队哪一方?” 申思远两眼发蒙。他就是一个替人看病的,想不到那么多,“我,我难道不是公主和驸马的人?” 他一直就认为自己是公主和驸马的人。他们为他找回了小青梅,让他坐到了许多人奋斗一生都难以坐上的高位。 他当然应该是公主和驸马的人。 时安夏摇摇头,“我们都是北翼人。我们是明德帝的人,也是太子殿下的人。你记住这一点就好。” 申思远记住了,晕晕走出暖阁,就觉得一言难尽。公主的心思多放点在肚子上,怕是孩子早生出来了。 隔日,安公公被萧治送去原先的封地惠州守一棵桂花树。 那棵桂花树是萧治和安公公一起为纪念珍妃种下的。 安公公跪在御书房外,老泪纵横,“老奴定竭尽全力把树照看好。” 萧治心里很难受,红着眼眶亲自出得御书房将他扶起,“安公公,你要记住,去了惠州定要谨言慎行。若是再行差踏错,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本宫定不轻饶。” 安公公眼泪哗哗流,“殿下,老奴舍不得,舍不得殿下您啊” 第1767章 第1767章 安公公刚被扶起,双膝一屈,又重重跪了下去,枯瘦的十指死死攥住萧治的衣摆,额头抵在他膝前,颤声哭泣,“殿下!殿下!老奴知错了!求您开恩,留下老奴吧!老奴这辈子,就剩下侍候殿下这一桩念想了啊!” 萧治长身玉立,织金蟒纹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免费看书就搜:二次元小说网 他的指节绷得发白,胸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冷风裹着心痛直往那空洞里灌。 安公公的哭声细细缠上来,似无数根针往骨缝里扎,生疼生疼。 萧治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在地上,“我五岁时,冬日被晋王推下湖,是你顶着寒风去冷水里捞我。” 安公公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记得那日冰碴子划破了棉袍,湖水深得看不见底,小皇子的红锦袄像血一样在深蓝色里晕开。 “后来你病了整整三个月,太医说会落下病根。你身子骨不好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只要天一冷,你就腿疼。你却笑着说”话音突然哽住,萧治说不下去了。 安公公的背脊剧烈起伏起来。他想起自己当时说的话,“老奴这副身子骨,本就是给殿下挡灾用的。” 萧治知他腿疼,从来舍不得让他跪。 可现在,他跪,萧治没叫他起。 萧治又说,“我七岁那年染了天花,满宫的人都避之不及,连乳母都称病不敢近前。只有你,用艾草熏透了衣裳,整夜整夜守在我榻前。” 安公公的双手死死抱住萧治的腿,不肯松开。 他当然记得往事,四皇子浑身滚烫,锦被上都是脓血混着药渍;自己用井水浸透帕子,一遍遍擦着那具抽搐的小身子;深夜孩子烧得说胡话,死死抓着他的手指喊“母妃”。 往事一幕幕,在主仆二人心里掠过。 萧治抬起脸,暮光在那双眸里晕染得幽深如墨,“安公公,我曾经发过誓,要为你养老送终。” 话尾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檐角的铁马突然叮铃铃乱响,盖住了他喉间那声几不可闻的哽咽。 却是话音一转,如冽冽寒风起,“你可知你犯下的罪?”他垂眸看着这个从小护着自己长大的人,“残害公主,够你死十次!” 安公公浑身一抖,却将怀中那条腿抱得更紧。泪水浸透锦缎,洇出深色的痕,“老奴知错!老奴知错了!” 萧治喉结轻轻一滚动,“那你告诉本宫,你错在哪里?” 安公公哭,“老奴错在,错在不该往银丝碳里下毒!老奴不该擅作主张!” 萧治轻轻摇头,“不,你错在不该轻信谣言,更错在没有判断力。” 安公公大惊,“太子殿下,若谣言属实,您危矣!” 此话一出,萧治深知就算再给安公公十次机会都没用,他依然会我行我素犯下更大的错。 萧治猛地抬起腿,转身进御书房,声音极冷,“你跟我进来!” 安公公膝行过御书房的门槛时,地面沁骨的寒意直钻入骨髓,疼得钻心。他佝偻的背脊在宫灯骤亮的瞬间轻颤,浑浊的泪眼里映着太子清峻的背影。 小树子手持铜烛台,将十二连枝宫灯一一点亮。 鎏金灯树上的烛火次第绽放,照见御案上那方端砚里未干的墨汁。他敛下眉眼退至门外,漆木门扉合拢时发出“咔嗒”轻响。 萧治坐在椅上半晌,似在思虑一件极重要的事。末了,他还是打开暗格,拿出明德帝的传位诏书展开在安公公眼前。 第1768章 第1768章 安公公瞳孔巨震。免费看书就搜:看书屋 传位诏书!朱批如血。“传位于皇太子萧治”八个字刺得人眼热! 末尾的玉玺印痕还泛着金粉的光泽。 皇上竟然给了他主子传位诏书! 那又怎么可能偏心“流落民间的皇子”?难道真是他错信了谣言? 萧治忽然起身,诏书被带起的风掀动,“安公公,你是不是忘记曾跟我说,那人非池中物,跟紧他的步子,定能有所作为?” “那人”!正是当年的驸马! 萧治又说,“你是不是忘了,驸马在马球场上一杆击歪宛国人的鼻梁时,你回来激动地跟我说,驸马才是我北翼的脊梁!得驸马,震天下!” 他手指敲击在御案上那沓泛着墨香的报纸上,“当驸马用活字印刷术,一夜之间印出万份《翼京周报》时,你又跟我说,老天开眼啊!还好驸马是咱们北翼的驸马。否则生在别国,那就该别国风光了。” “老妖婆伏诛那夜,”萧治的声音低而悲伤,“你抱着母妃的牌位哭到昏厥,说公主和驸马是咱们的恩人。” “为什么到了今日,你口中正直大义的公主和驸马,却变成了你眼中争权夺利的小人?” 一连串的质问,让安公公彻底崩溃。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御书房的金砖上。是啊,为什么他忽然就觉得公主和驸马不好了呢? 萧治忽然俯身,龙涎香的气息混着墨香沉沉压下来,“是权利蒙了你的眼!” “是因为你觉得我当了太子就不一样了!一步之遥!任何挡了我道的人都该死!尤其像驸马这样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人,就忽然成了你眼中的绊脚石!” 安公公被太子的声音震得耳鼓发麻,再次额头贴地,泣不成声,“老奴错了!” 萧治喃喃道,“安公公啊,你以为我在意那个位置?” 他翻出一封信函递过去,久久不缩手。 安公公双手接过,一目十行看完,眸里多了几分动容。 信是惠州刺史写来的奏报,说今年试种的新稻种,亩产比往年多了两成。 信里还写了十里海棠林已成。 “十里海棠林?”安公公颤抖着双手。 萧治的眼神变得柔软,“是啊,十里海棠林是我送给安公公四十大寿的贺礼。” 安公公喉头哽咽,泪水打湿了手中的信笺。 他老家在玉屏县,那里盛产海棠。 见海棠,如见亲人。 他想起少年皇子蹲在苗圃里,满手泥巴朝他挥手,“安公公,等有一天我有了封地,我就在封地上给你种十里海棠。待海棠花开,我再给你酿花露酒!” 安公公泣不成声。 第1769章 第1769章 萧治无心皇位。免费看书就搜:看书屋 他想回封地上去做一个闲散王爷,或者如永乐王妃那样,把封地管理得富庶安宁,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他从未真的觊觎过那个位置! 他甚至觉得如果岑鸢真是流落民间的皇子,而父皇有心培养其为储君,其实是北翼之福。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如此旷世之才能有几人? 萧治送走了安公公。 原本安公公应该以死谢罪,可萧治念私情保下了他。 他梳理整件事,念及那晚时安夏的态度。 他来去匆匆,只为去带走赐下的银丝碳。 可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 他想,也许她已经知道碳里有毒,否则不该是那样的平静。 萧治又微服出行入了少主府。 他得去请罪。 正逢申院使和安国夫人都在,孟娘子也在,听说正给时安夏检查身体。 北茴十分歉意,“劳烦殿下多坐一会,我们夫人一时半会还来不了。” 萧治颔首,“不要紧,告诉皇妹不用急。” 他喝的茶从热变凉,又从凉茶换了热茶,等了许久。 北茴几次三番来道歉,口称“我们夫人还需些时辰”。 萧治听北茴一口一个“我们夫人”,便知时安夏从未真的在意过“公主”这个头衔,也从不委屈岑鸢。 他又等了半晌,终未等到,便告辞回了宫。 翌日,时安夏递了玉牌入宫求见太子殿下,且特意坚持,让太子殿下就在宫中等候,不用亲自去她府上。 太子殿下赐下杏黄软轿,让人一路抬着时安夏进了文华殿。 时安夏照例行礼,姿态极标准,连弯腰的弧度都与《礼部则例》分毫不差。只身子不便,行动迟缓。 萧治在她面前有种无可遁形的狼狈,“皇妹无需多礼。” 他赐了座。 小树子垂手立在文华殿的朱漆廊柱旁,目光死死钉着青砖上的刻纹。 这是齐公公教他的法子:若想管住眼睛,就先找个死物盯着,心里再默背《内侍规训》第三条:“耳目之毒,甚于鸠酒。” 齐公公教过他,身为奴才,当知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不看。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不听。该记的记,不该记的转身就必须忘。 还有三个“切勿”的保命条款:切勿擅自打听,擅自传谣,擅作主张。如此方能在这深宫里活得长久,行得顺当。 北茴扶着时安夏坐下后,便也站到了小树子身边。 殿内。 萧治先开了口,“我把安公公送去了惠州养老。” 时安夏垂眸不语,半晌,“嗯”了一声。 第1770章 第1770章 萧治又说,“他身上有疾,是为我落下的病根。免费看书就搜:齐盛小说网 ” 时安夏又“嗯”了一声。 萧治耳根微微泛了红,“他是该死,可我不忍心。他对我而言,是比亲人还亲的亲人。” 时安夏点点头,“我懂。就如北茴于我一样。她会为我甘愿付出性命,安公公也如此。” 萧治听她这话,便料她确实已知银丝碳有毒,十分愧疚,“皇妹,安公公他想得太多,一时行差踏错。” 时安夏抬眸,一双美眸如古井平静,“皇兄,若我被害死了呢?” 萧治:“!!!” 他不敢想这个后果。 “这世上有种忠,对主子是赤胆,对旁人却是刀锋。你护他,我不怨。我若死了,他的名字在《忠义传》里是佳话,印在《刑律册》上就成了罪人。”末了,她娓娓问他,“所以皇兄,我就该死吗?” 萧治难以启齿。保下安公公,他就料到有今日的局面。 他没想过装傻糊弄过去,因为这会在公主和驸马心里扎下一根刺。 所以他选择坦白。 可更坦白的是她,“我身边能人多,且我的衣食住行样样都有人检查把关。谁要害我,难于登天。可若有一日,受害的不是我呢?” 文华殿内一片寂静。 就在萧治以为时安夏不依不饶,欲将安公公置于死地时,她却说,“皇兄把安公公安排回惠州颐养天年就很好,只是需指派两个懂事得力之人,时时提醒他,心思莫要走偏了道。” 萧治如释重负,“皇妹说的是,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只要安公公不生出妄念来,他便能过好下半辈子。” 他特意寻了个靠得住的宫嬷,自愿与安公公结为对食。他担心安公公孤灯冷灶,夜里连个添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在萧治那头,今日的谈话基本就算结束了。他给皇妹赔了罪,道了歉,又得了皇妹的原谅和首肯。 皇妹还赞他做得好,如此完美。 可在时安夏这里,这场谈话才刚刚开始。她昨日特意让太子空等,就是觉得在府里谈事,终究少了些分量。 今晨寅时三刻便递了玉牌,以示郑重。 时安夏葱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上“民为邦本”的刻痕,釉面青白相间的纹路若隐若现,“自父皇御驾亲征收复第一座城池开始,咱们北翼便不同了。” 萧治肃然坐正。 听她娓娓道来,“今岁七月,鸿胪寺卿江大人持节出使六国,尤其琅川国皇帝亲率百官迎于三十里外。这是三百年来,北翼使臣首次享九重傧相之礼。” 萧治明明都知道,可听到从时安夏嘴里说出来,莫名多了一丝激越和动容。 时安夏指尖轻轻抚过隆起的腹部,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坐姿端方,丝毫不减公主威仪,“九月的列国盟会上,宛国人依然强势,以为还是曾经说一不二的时候。让在场使臣为他们的桂城太守午勒静立致哀,令我北翼使臣解剑卸冠,对宛国方向跪拜三刻” 当时列国使臣已齐齐起立。 但在北翼使臣江大人掷地有声说“你们宛国没有资格指手划脚”后,在江大人身后的侍卫们齐齐亮剑后,列国使臣又全都坐了回去。 这一次,列国以北翼马首是瞻。江大人再也不用憋屈地忍气吞声。 宛国人气得跳脚,那又如何?打又打不赢,骂又骂不过! 时安夏声音很好听,清脆的少女音,配着沉静的眸色,以及那种平静中波澜壮阔的语气张力,使得听者心头涌动着难以名状的自豪感。 却在这时,她话锋一转,“太子殿下,这样的北翼,你不爱吗?” 第1771章 第1771章 这样的北翼,你不爱吗? 这个问题,让萧治心头一热。免费看书就搜:搜搜小说网 因为从来没人这么问过他。 他只知,身为皇子就得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才有生路。那金銮殿上的龙椅,是用白骨堆成的阶梯。 他只知,人命如草芥。平常见到的人,转眼就没了性命。 他母妃是这样,头天还在准备封后大典,次日便失足落水,捞起来时人都变了模样。 兄弟姐妹是这样,明枪暗箭里活下来的不过三两人。 宫里的宫人是这样,清晨还跪着奉茶的宫女,午时便被拖去了乱葬岗。 文武大臣是这样,昨日还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今日便已身首异处。 百姓自然也是这样,边疆战报里轻描淡写的“折损数千”,就是几千个支离破碎的家。 萧治自小以为母妃报仇雪恨为己任。他不亲近父皇,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并不心悦母妃。 不亲近兄弟姐妹——那些或明或暗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血亲,才是吃人的猛兽。 他活在安公公日日耳提面命的提醒中,“珍妃娘娘去得冤啊,殿下,珍妃娘娘是被人推下湖的。” 他一天天长大,更漏声滴滴答答,将仇恨一寸寸刻进骨髓。 萧治从没想过,锦绣河山还能用爱恨来衡量。 可皇妹的眼睛那般明亮而坚定,晨光在她的杏眸中碎成万千星辰,“皇兄,你不想北翼在你手中开启更强大的盛世?看四方来贺,看边关烽火尽数熄灭,看垂髫小儿不知兵戈为何物?” 她画饼,又圆又大又滚烫的饼,要蘸着热血为酱才好吃。 她说这么多,无非只是为引出这句,“皇兄欲避走惠州封地,当真是要置这万里江山于不顾?” 萧治瞳孔一深,“皇妹怎知” 没错,他是准备在父皇回朝时就请辞回封地。他不想做太子,更不想当皇帝。 他让安公公先行一程,而他随后就到了。 但他只在心里这么想,跟谁都没说过。 却听时安夏道,“皇兄从不是那等醉心权术之人。当年你争夺储位,不过是为了报仇雪恨,为了活下去。如今仇人已伏诛,你便再无意这九五之尊的位置。” 萧治眸色骤然翻涌,似有惊涛拍岸。从来无人这般懂他,包括安公公。 “你甚至想,如果驸马是父皇的亲生儿子最好,能顺理成章接替你的位置。又或者精心培养九皇子几年,便也能胜任其位。”时安夏悠悠道,“皇兄,我无意左右你的想法,只希望你想想我今日的问题,‘这样的北翼,你爱吗?’” 萧治心头蓦地一刺,竟无端生出几分愧意。 就在这当口,时安夏撑着扶手,挺着隆起的腹部艰难起身。 萧治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她已缓缓跪倒在青玉砖上。 萧治吓碎了胆,伸手欲扶又僵在半空,“皇妹不可!” 时安夏固执地跪着,仰起脸道,“皇兄且坐,容臣妹请罪。” 萧治一时僵在当场,听话地坐了回去,心头隐隐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念头刚起,就被时安夏坐实了。 她说,“‘驸马是父皇流落民间的皇子’这个说法,是从梁国那头传入了长安郡。却是我命人刻意说给安公公听的,‘百日醉’也是我让人递到安公公手中。” 第1772章 第1772章 萧治心神大乱,只觉五雷轰顶,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免费看书就搜:求书帮 他颤声问,“为何如此?” 他这话一问出口,就已明白其中深意。 若安公公心志坚定,不擅作主张,不听信谣言,别人刻意说的话又岂能奏效? 时安夏待他自己想通,才缓缓道,“谣言迟早会传入京中,我只是提前做了准备。皇兄或许觉得我多此一举,可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 她说完,郑重磕了三个头以谢罪。考验人心不可取,但她必须这么做。 再无多余话,离去。 该铺垫的已经铺垫了,该坦白的已经坦白。这种事瞒不住,就算瞒住了,等太子慢慢细想,便会生出许多误会来。 不如由她的嘴,说出她行的事。 她知他品性如何,不会无端恼怒变得癫狂,才会将一切和盘托出。 若是晋王那样的心性,她也许会再做十件事来掩盖那一件事。 回府途中,时安夏累得狠了,靠着马车壁就睡着了。 北茴心疼,没让马车立刻回府,而是叮嘱车夫驶得平稳些,在各条宽道上绕了好几圈。 她想让夫人多睡会。否则马车一停,她就醒了。一醒,又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能入眠。 最近夫人整夜失眠,睡不好觉。肚子里闹腾,却又生不下来。 孟娘子也是几天几夜睡不好觉了,羊水没破没有生的迹象。她也无法,总不能剖开肚子把胎儿强行拿出来。 马车转悠了好一阵,时安夏还是醒转来了。肚子有点坠痛感,她问北茴,“是不是要生了?” 北茴慌,“是,应该是吧?” 马车急着往府里去。 前脚进府,宫里太子赏下的又一批银丝碳也跟着接踵而至。 小树子来传话,但没人有心思理他。所有人都在忙。 小树子回去跟太子复命,说公主许是要生了,那府里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萧治也急得团团转。若说以往他关心皇妹,是因为父皇的叮嘱,以及因着对驸马的感激。 那么经过刚才那一场无比坦诚的对话,他第一次觉得,皇妹真正懂他。 知他非是醉心权术之人,也知他并不留恋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萧治对时安夏也生出了真正兄妹间才有的亲近。否则,皇妹如何能对他那般坦诚? 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因安公公并未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送去惠州只会过得更好。 而他也不必对皇妹再心存愧疚。整件事里,最心累的,其实还是皇妹,挺着个大肚子,还要操心这么多事。他一个男子怎么好意思怪她? 又过几日,时安夏还是没能把孩子生下来。 萧治前脚吩咐小树子去少主府探听情况,后脚就收到了传信兵带回来的加急战报。 攻破断鸿塞,铁马城大捷! 明德帝要班师回朝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明德帝写的密信。 第1773章 第1773章 萧治展开密信的手微微发颤,待看清内容后,只觉全身血液倒流,耳畔嗡鸣如雷。免费看书就搜:丝路小说网 他踉跄跌坐在龙椅上,五指深深掐入扶手雕纹,半晌未能言语。 密信在他袖中如烙铁般灼人。他乘辇前往少主府,却在朱漆大门前生生勒令调转方向回宫。 他不敢进去。 更漏三响时,小树子匆匆回宫复命,“公主殿下腹痛不止,催产汤药已灌了三回,依旧生不下来。” 翌日,萧治传了申思远入宫,只一条令:“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住公主和公主肚里的孩子。” 申思远心道,这还要你说。 命令来得如此蹊跷,他随后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殿下,可是收到了边关战事军报?” 萧治沉沉吐字,“攻破断鸿塞,铁马城大捷!” 那不是好事吗?为何太子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申思远又颤着声儿问,“还有别的消息吗?” 萧治沉默良久,喉结滚动数次,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马楚阳中了埋伏,驸马救人,生死未卜。” 申思远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漫上了脑门。 驸马生死未卜!天哪!这家人能不能有个消停的? 他不知道怎么回的少主府,去听蓝院外转了一圈,同样没敢进去。 只听见里头脚步声杂乱,孟娘子清亮的嗓音穿透雕花门扉,“公主,您别坐着,起来走动走动。” 梁雁冰的声音,“公主一走就疼,别让她动了。” “不动,她就更生不下来了。” 然后是衣料摩擦的声响,时安夏虚弱却固执的声音,“我走,我再走走。”她喘着气儿问,“孟娘子,是不是我再走几步,就能生了?” 申思远敛下目中热泪,转身出府去。原本已经搬出少主府的他,又带着娘子匆匆搬回来住了。 时云起被太子殿下召入宫,出来时一脸凄色。 他回侯府用膳也没了胃口。 魏采菱以为丈夫还在心疼自己生产时亏了身子,柔声宽他的心,“夫君不必忧虑,我和儿子都好好的。再将养些日子,就能和常人一般。” 她心里惦着小姑子,“倒是夏儿疼了好几日还生不下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心里特别有感触,“若是妹夫在就好了。” 时云起听得心头一哽。 魏采菱便是说起那日生产时,已经疼得没了活下去的力气,是听到夫君一声声喊“菱儿你要活着”,才又勉强支撑着从鬼门关转了回来。 她就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夫君在身边总归是让人心安多了。 时云起动了动嘴皮,终究没说出口。他不想让夫人费神,只喃喃应一声“嗯”,也不知是应的她哪句话。 他让人去请了母亲唐楚君过府,二人关在书房里好一阵叙话。 唐楚君从书房里出来时,两眼通红。正巧遇上回府来晃荡的时成轩,不由得一阵心烦,避走懒得理他。 可时成轩哪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相遇的机会,走过去拦住前妻的路,“你回来做甚?” “我来看我儿子儿媳妇和孙子,你现在最好别惹我,滚一边去!”唐楚君火气大透了。 第1774章 第1774章 时成轩鹌鹑似的,“别吼嘛!我也是来看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咱俩目标一样,走,一起看看去。免费看书就搜:看书屋 ” “我看到你就够得很了!”唐楚君红着眼眶,翻着白眼,一扭身,走了。 时成轩看着唐楚君离去的背影,心头哼了一声。真以为自己要做皇后了呢!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但他知,明德帝要回来了。 就不知那位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一个和离的女子入宫。 就算让她入宫,也不敢让她为后!否则朝野内外的唾沫星子能淹死她。 唉,女人就是女人啊!口口声声嫌弃他后宅妾室多,转过身就找了个女人更多的男人。 有她吃苦的时候!时成轩想着,若有一日她心灰意冷被明德帝伤透了心,他还是愿意给她一方避难的栖所。 他被自己无私宽广的胸怀感动了,背着手走一步颠几下,哼着小曲儿找儿子商量过年的大事。 年关将至,满京城都知明德帝要回来了,洋溢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王师大捷!北翼必胜! 南雁出府一趟,便将这个好消息带了回来,“夫人,夫人,最后一座铁马城也收回来了!吾皇要班师回朝了!我们少主要回来啦!” 时安夏扶着肚子的手微微一顿,一阵抽疼令她倒吸一口凉气。好半晌,她才从疼痛中缓过来,悠悠地问,“南雁,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南雁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街上都传遍了呀!百姓都上街庆贺呢。” 时安夏面色有些惨白,“北茴,拿我的玉牌去请太子殿下。” 北茴匆匆而去,回来复命说,太子殿下朝事繁忙,一时脱不开身。 这分明是托辞!时安夏深吸一口气,“再拿我玉牌去求见太子殿下,就说他不来,我就进宫去寻他。” 北茴转身出去,又匆匆回身,忧心忡忡问,“夫人,铁马城大捷有什么不对吗?” 时安夏细密的汗珠浸在额上,“你想想,往日大捷哪次不是早早由内侍先来告知?又怎至于得从百姓口中知晓?还有我哥哥最近每日来去匆匆,都不敢看我的眼睛。母亲和阿娘也是一见我就红了眼眶。” 她一直都当家人见不得她疼又生不下来,如今细细想来,恐怕是全都知了实情,却瞒着她。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缠上心头。 岑鸢出事了! 腹中骤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绞痛,五脏六腑仿佛被生生绞碎,眼前一阵阵发黑。 北茴被时安夏青白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朝外间嘶喊,“南雁!快去请孟娘子!快!快快!” 整个府邸一阵兵荒马乱,下人们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廊下的灯笼彻夜不熄,产婆、医女轮班值守,就连厨房的灶火都不敢断,随时备着热水参汤。 府里人人都悬着一颗心,但凡听见点风吹草动,就以为是少夫人要发动了。 唐楚君那颗心倍受煎熬,未语先红了眼眶,“孟娘子,怎样了?” 孟娘子摇头,叹气,无比挫败。 时安夏熬过几日疼痛,又能下地了,自己拿着玉牌要进宫面见太子殿下。 临出门前,她状似平静地问唐楚君,“母亲知道点什么?要不要先告诉女儿,让女儿心里有个底?” 第1775章 第1775章 唐楚君见女儿原本丰润的脸颊如今已凹陷下去,面色苍白得吓人。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个高高隆起的肚子,像口倒扣的锅压在她单薄的身子上。 一时悲从中来。 未语,眼泪先流了满腮。 时安夏是个倔强的人,眸色更加沉静,“那阿娘说。” 姚笙背过身去,泪流满面。 帘动,时云起裹着一身霜雪站在门口,却不往前,“夏儿,你先去坐着,我掸了雪就进来和你细说。” 时安夏十分听话,深深看一眼哥哥,心头一沉再沉,便随北茴搀扶回了软榻坐下。 她等待,等一个确切消息。 时云起磨蹭着,慢吞吞将满是霜雪的披肩斗篷解下交给一旁的小厮,顺手接过南雁递过来的汤婆子,铜炉的暖意顷刻渗入僵硬发白的指节。 又站了一会儿,任由南雁掸去他一身寒气,他才踏步入内。 经过唐楚君身边时,时云起脚步微顿,轻声道,“母亲,阿娘,你们先回余生阁歇着,这里交给我。” 唐楚君和姚笙盈了满眶的泪离去。 时云起走近,坐在软榻边的矮凳上,沉默良久。 时安夏也不催促,将头微微偏往他的方向。只是手指攥紧了又松开,强忍着胸腔里翻涌的气血。 屋子里只两人。 时云起终开口,“妹夫生死未卜。” 短短六个字,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时安夏却面色平静,唯眸色中多了一丝涟漪,“只是生死未卜?” 也是六个字,她却如释重负。紧绷的肩线不着痕迹地放松下来,连带着紧攥的手指也悄然松开。 在她想来,生死未卜比听到战死的消息要好得多。尤其对岑鸢这样的人来说,那几乎就是“活着”的意思。 时云起微微颔首,却没有她那么乐观。有时候“生死未卜”,也不过是给活人一丝遐想喘息的机会。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汤婆子上的纹路,“皇上给太子殿下写了密信,说铁马城大捷,那仗都打完了,到了进行收尾的时候,马楚阳被一个姑娘给骗了” 这件事,还真不能全怪马楚阳轻信旁人。 实因那姑娘原也是北翼人,在打仗时,曾积极为王师引过路,看起来十分可信。 一个可信的人,要带着北翼小将进入宛国人的包围圈,实在是易如反掌。 那姑娘名叫苏秋容,她的真正身份除了是铁马城宛国太守赫朔的继女,也是对方放在铁马城的暗棋。 既是暗棋,自然隐蔽,少有人见过苏秋容的真面目。 其母长得美,丧夫后嫁给赫朔为妾。母女俩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宛国人,享着荣华富贵。 苏秋容一边得赫朔宠爱,一边领着宛国高昂的俸禄。 王师收复铁马城,无疑是碎了母女俩的富贵梦。 苏秋容见王师打过来,宛国人不敌。为了给赫朔和母亲争取逃跑的机会,她扮成平民将大军引去后山,抓住了四散逃窜的宛国兵。 她立功了,得到了王师的信任。 她身着粗麻衣裳,衣领间露出的脖颈带着鞭痕。她赤脚在雪地里冻得青紫,活脱脱是从宛国地牢逃出来的模样,任谁看了都道是个受尽折磨的北翼女子。 第1776章 第1776章 无人对她起疑。 后来,王师收复铁马城,发现宛国太守赫朔不见了。 也是苏秋容来报,说她发现了赫朔残部的踪迹,出现在鹰水涧。 马楚阳本不该冒进。 可苏秋容言之凿凿,说赫朔就在鹰水涧的溶洞里,身边只剩十余名亲卫,如丧家之犬。又说若等大军集结,他必会逃往泣风崖。到那时,就很难再抓住赫朔了。 马楚阳闻言点了数十名精锐,让其带路,准备先探虚实。他临行前,出于稳妥还特意派人禀报了唐星河。 他原想着,若情况属实,再发信号等唐星河带兵合围。 苏秋容带路走得极快,山路崎岖,风雪渐浓。待马楚阳察觉地势险恶时,鹰水涧两侧崖壁宛国人已如铁桶合围。 同一时刻,唐星河接到急报,当即率三百轻骑驰援。他一边派人禀报岑鸢,一边疾驰入涧。 可晚了。 鹰水涧内,箭雨已如黑云压顶。 岑鸢得到消息,带人赶往鹰水涧时,唐马二人带去的人马且打且退,伤亡惨重,已被逼到了万丈悬崖边上。 要么降,要么死。 唐马二人选择站着死。 千钧一发之际,岑鸢再次如神明降世,救人来了。 只是这一次,没那么幸运。 因着地势险恶,岑鸢身中数箭。为了救唐星河,他被流矢击中右腿,仰面跌下悬崖。 跟着他掉下去的,还有拼命护主的夜宝儿。 这一战,信里寥寥数语,却是字字凶险。 时云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红了眼睛,声音哽咽,“那个悬崖叫万丈冰,冰崖垂直落差过三百丈,崖底为千年冰蚀湖,水温终年刺骨。皇上日以继夜派人用绳索从崖上向下搜寻” 又哪里找得到人? 时安夏安静地听着,泪水无声漫过唇角,在素白裙裾上泅开深色的痕。 再抬起头时,她用手背擦了一下泪痕。窗外灰暗的冬色透过窗棂,在她眸中割裂出支离破碎的光影。 “夫君不会死。”她声音分明平静得可怕,可最后那个“死”字却突然变了调,像绷到极处的琴弦猝然断裂。 绵密的疼痛从心口爬上咽喉,腹痛随之而来。 腹中那团血肉仿佛突然生出利爪,撕扯着往下坠。冷汗瞬间浸透她的中衣,她面色苍白,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快!” 时云起大惊,忙出去叫人。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当众人七手八脚将时安夏移上填漆拔步床时,她青白的手指死死攥住床帷金帐,指节绷得发亮。 唇上那点血色被她自己咬得绽开,却硬是没漏出一声呻吟。 拔步床顶的“百子千孙”雕花在她涣散的瞳孔里晃成模糊的虚影,耳边只余孟娘子压低的喝令,“参片!快!” 梁雁冰的银针在烛火下闪过寒光,三寸长的毫针精准刺入三阴交穴。随着她手腕一抖,时安夏突然弓起身子,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第1777章 第1777章 时安夏却是在痛到窒息时,恍惚想起成亲后,自己每日站在檐下送夫君出门,迎夫君回家。 想起夫君不在的日子,她就看着桌上摆了一排的各式木刻娃娃。 想起他总笑着叫她:我家小姑娘 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再也承受不住。她伸出手,抓住姚笙的衣角眼泪汪汪问,“阿娘,我夫君呢?快叫他回来,我疼” 姚笙哭着哄她,“乖,鸢儿就快回来了。” 时安夏当了真,呓语模糊,“他会给我带水晶包,还会给我买糖炒栗子。” 姚笙“嗯”了一声,哽咽着,“东楼赵记是鸢儿买下来的,他不好意思给你,就先给了我打理。你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 时安夏泪水从眼眶中无声滑落到枕上,“不,我要他亲自买回来给我吃” 姚笙又应了声“好”。 说着说着,时安夏就没了反应。 入夜,梁雁冰特意调了一支安神香,青烟袅袅间掺着淡淡的沉水香与龙脑。 她轻手轻脚放下纱帐,又命人在床榻四周摆上十二扇紫檀屏风。 屏风上绣着百子千孙图,金线在烛光下微微闪动,将床榻与内室其他地方隔绝开来。 办妥一切后,梁雁冰才走到外间点了点头,领着申思远和卓祺然进了内室。 申思远不放心,低声问,“公主可睡熟了?” 梁雁冰应道,“放心吧。没四个时辰她醒不过来。” 申思远看了身侧的卓祺然一眼,终究没说话。 卓祺然也回看申思远一眼,眸里跳动着火苗,“既信不过我,又何必叫我来?” 梁雁冰怕他们吵起来,平日里这二人就不对付,“谁说不信你了?” 卓祺然委屈得很,“你们都不信我。” 包括明德帝! 罢了。他在心里冷笑。养蛊之人原就遭人忌惮,名声也不好。 蛊虫的心思可比人心干净多了,一心护主,就算让它替宿主去死,它也是毫不犹豫。 几人进了内室。 卓祺然与申思远都立在屏风外 申思远忽然道,“驸马如今生死未卜。” 卓祺然脸色骤变,“为何?” 申思远摇摇头,“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我说这话是想告诉你,咱们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公主性命,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卓祺然凛然,颔首表示明白。 他此生桀骜,从未真正服过谁。但驸马是他唯一心悦诚服之人。 除了因为驸马痛杀宛国人,还因为其选择“我死,她活”的逆命蛊。 寒光闪过,三棱银针已刺入食指商阳穴。血珠顺着鎏银针槽滚落瓷碗,在清水里绽开丝丝缕缕的朱砂纹。 卓祺然将瓷碗递给梁雁冰,“逆命蛊用我的精血养了九年,用银针刺破公主手指的商阳穴,沾上我的血” 第1778章 第1778章 “你就能感应子蛊?”梁雁冰突然攥住他手腕,三根银针不知何时已抵在他脉门,“卓大人!这等要紧事你竟现在才说?” 针尖挑破的皮肤上,赫然露出蜿蜒如蜈蚣的旧伤——正是每年取心头血养蛊的痕迹。 卓祺然闷声不应,淡淡抽回手,转了个话题,“我刚从戚州回来。我去问过早前入蛊的那对夫妻的后人,说他也是过了孕期日子才得以出生。” 梁雁冰和申思远闻言重重松了口气,异口同声问,“那人可生得康健?” “康健,底子比普通人要好,寻常风寒脑热症,不用吃药也能自愈。”卓祺然答得详细,“原本那妇人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后来也靠着蛊度过了危险。所以,我养的蛊,不坏。” 最后几个字,多少有点傲然。 申思远拍了拍他的肩,“我们信你。往日言语有所冲撞,对不住。” 他是个分得清大是大非的人。他一是看得出卓祺然在极力证明自己养的蛊不是坏东西。二是存了稳住对方的心思,让对方在这种节骨眼上一定要尽心尽力。 卓祺然被上级这么一拍,反而弄得有些扭捏。被人误解惯了,忽然得到尊重,令他不适。 梁雁冰也收了银针,朝他行了个端庄的万福礼,“卓大人见谅。” 她也存了跟申思远一样的心思。她比卓祺然职级品级高,却放下身段道歉,可说是很有诚意了。 卓祺然耳根子微红,“开始吧。” 梁雁冰将瓷碗端进了屏风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卓祺然终于有了感应。 他先是说,“它太虚弱了。”意识到二人可能没听懂,便解释了一遍,“子蛊护主,快油尽灯枯了。” 听者齐齐心头一颤。谁也没发现,时安夏睁开了眼睛。 她听到屏风外三人在说话。 “公主腹中三胎。”卓祺然声音发紧,指尖在案几上划出三道深痕,“脐位长子夺了九成血脉,吸尽精血养分。另两个胎芽,差点停育,是子蛊以自己的精血在供养他们,所以发育得十分迟缓。” 梁雁冰听得心里怦怦跳,忽然意识到不好。 果然,又听到卓祺然说,“然而脐位长子已到了生产日子” 这一下,连申思远都变了脸色。 他知卓祺然已经说得十分委婉。 脐位长子吸尽母体养分,一定长得很壮实。而到了日子却迟迟不能入世,这是要活活憋死在肚子里。 卓祺然十分心疼自己练的蛊,“它又要养着两个小的,还要管着个大的不憋死。它自己快到了绝境。” 世人都道蛊术诡谲莫测,其实不过就跟养狗养猫一样。 话本子写着猫狗忠心护主,却不知蛊也一样。 卓祺然恍惚看见自己十二岁初养蛊时,每日寅时以指尖血喂食的笨拙模样,那小虫当时连他的指甲盖大小都没有。 如今这逆命蛊却懂得在公主痛极时,悄悄分出两缕蛊丝缠住她心脉减痛,倒比许多人都重情义。 便是想起多年前师父说过的话,“蛊虫说到底,不过是更通人性的毒物罢了。” 时安夏在卓祺然的哽咽诉说中,终于知道不是自己有多能忍,而是子蛊替她承受了更多的痛楚。 她在孕期中,很少能感受到不适。早前更是能吃能睡,只是除了饿得有点心慌。 最近疼得厉害了,想必是子蛊快不行了。 她心头动容。 屏风外传来更漏声,恰是当年驸马种蛊的时辰。时安夏的声音惊雷般响起,“母蛊在哪里?是不是在我夫君身上?” 第1779章 第1779章 时安夏对于自己到了日子不生产这事一直有所猜测。她觉得应该是被外力所干扰了,且这种外力也许不是坏事。 因为不止一次,她深夜都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千里之外的洞察。 那种感觉很玄妙,她也说不出来是什么。 直到刚才听了他们的谈话,卓祺然口中一直在重复“子蛊”二字。 既有子蛊,必有母蛊。 她猜母蛊不在卓祺然身上,而是在岑鸢身上。 心头便是一阵火热,她和夫君之间好歹是有一丝牵绊的。 屏风外的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梁雁冰最先反应过来,绕过屏风踏入内室,却见时安夏已撑着床沿缓缓坐起身。她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可眼神却平静幽深。 四人移往暖阁叙话。 窗外雪落无声,屋内地龙烧得正暖。 时安夏端坐在紫檀圈椅上,指尖搭着青瓷茶盏。茶盏里不是茶,只是温开水。 她听着申思远将逆命蛊的始末一一道来。 ——从几年前她昏迷数月,岑鸢为了唤醒她而自愿种下逆命蛊;从卓祺然以血饲蛊,到岑鸢以身为皿,将母蛊引渡己身...... 开水温热,雾气氤氲,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始终安静地听着。 一直是申思远在说,梁雁冰攥紧了袖中的手,卓祺然则死死盯着地面,喉结滚动。 暖阁内一时沉寂。 许久,时安夏缓缓抬眸,定定看向卓祺然,“卓大人,如果宿主身死,母蛊必死吗?” 卓祺然称是。 她又问,“母蛊死,子蛊也该有感应吧?” 卓祺然默了一瞬,答,“有......这应该是它油尽灯枯的原因之一。” 这个原因他刚才没有说出来,担心大家听了难受。 时安夏继续问,“子蛊难道不能反过来强过母蛊?这样就能探知我夫君是不是还活着,至少能知道他的生死状况。” 卓祺然敛下眉目,“下官认为,公主当务之急,应该想的是,子蛊若死了,您肚里的孩子能不能保住。” 子蛊都要死了,公主还在考虑能不能强过母蛊。他觉得公主想得有点多。 时安夏颔首,“卓大人说得对。请卓大人这段日子不要离京。我想您应该有办法保住子蛊,并重新将它养得强大。” 卓祺然:“......” 哪里来的信心? 他实话实说,“子蛊很快就撑不住了,你们要尽快想办法。否则一个都保不住。” 时安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便安静地由着梁雁冰扶着回房了。 她迟缓地坐在床沿边上,拉着梁雁冰的手说,“幸好有你在。” 梁雁冰心里难受,“我生鹤儿那会,你也总陪着我,鼓励我。要不是你,我撑不过来。”她忽然落泪,想到自己艰难时,至少夫君是好好的,便是说,“驸马吉人天相,你要宽些心。” 时安夏默了一瞬,伸手替她擦了眼泪,“你们都说驸马吉人天相,可所有人一提起他都在哭。你们根本不信他还活着,但我信。” 梁雁冰闻言止了泪。 又听时安夏道,“我要去铁马城找夫君。安国夫人,你帮帮我。我知你们有办法。” 梁雁冰看着时安夏那平静得可怕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 第1780章 第1780章 “不是我有办法,是申院使有办法。可早前他根本不敢用,行针强行催产,一不留神,就是母子皆亡的后果。” 但现在,似乎走到了绝境。不用不行了,横竖都危险。 她握住时安夏的手,“我去安排,你且歇着。” 时安夏乖乖地点头。 梁雁冰去叫了北茴进来侍候,准备离开时,忽然扭头问,“对了,夏儿,我分明给你调了沉睡的安神香,你怎的醒过来了?” 时安夏如实回答,“很早之前,安神香对我就没什么用了。但我没好跟你说。” 梁雁冰:“” 她默了一瞬,才道,“有事不要憋着,我才知道该怎么调整。” “嗯。”时安夏又乖乖应下了。 接下来,几个人商量催产方案。孟娘子也参与了。 早前孟娘子一直不同意行针催产,因为有一种直觉,总觉得催产会害得胎死腹中。如今知晓公主身上还种了什么鬼逆命蛊,她更加茫然不知所措。 她在时安夏这一胎上,简直丧失了所有自信。她甚至连肚子里有几个胎儿都不确定,直到现在,她探脉时也没真的探出三胎来。 其实不止她,就连太医院最有经验的侍产太医也没探出来。 孟娘子早前说一不二的风采消失殆尽,如今只余小心翼翼,“你们吩咐吧,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也就打个下手,唉。” 梁雁冰安慰她,“孟娘子也不必妄自菲薄,原本就是受子蛊影响,胎息紊乱。” 孟娘子唉声叹气,就觉得没脸接受公主给的厚重礼金。她如今是看相卜卦不成,行医侍产也不成。 她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是行的了,默默起身,出去交待稳婆注意事宜。 申思远有一套“惊蛰针”,用来专门解毒,同时也是在万般无奈下,可以作催产之用。 这套针他轻易不用,因为没把握。 卓祺然也没把握,“要先作好准备,有可能三个胎儿只能活下来一个。” 另两个太弱了,只怕根本活不下来。 梁雁冰迟疑着,“公主说,她要全部活着。” 卓祺然:“” 谁不想要全部活着?这是想就能的吗? 梁雁冰继续传话,“公主还说,你一定有办法。” 卓祺然:“” 我又不是神仙! 他好生烦躁,回府沐浴焚香更衣,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不止出远门,他还跟家人交代了许多事。包括财产怎么分配,有事找申院使解决之类。 他没成亲,上头还有娘老子。 这下他爹急了,“你这次又闯了什么祸?” 卓祺然闷声跟父母磕了三个响头,掉头就走。 他母亲追了出来,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手,“儿啊,马上就过年了,你好歹等年关过了再走。” 他道,“朝廷保密公务,等不得,我也不能说。总之,是儿子不孝。” 卓祺然住进了少主府,住在申思远那个院子里的其中一间厢房。 如此,催产的日子定在了除夕这一天。 第1781章 第1781章 整座京城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庆里,少主府里尤其拥挤。 交好的都没心思在自家过年,全都悄悄涌入听蓝院等信儿。 屋外嘈杂。 时安夏喝下了半碗药,吩咐下去,“南雁,你让大家都回家过年去。有消息,咱们会挨家通知,不必守在这里。” 南雁去了半刻,回来禀报,说时家族老们都回去了,其余的,一个都劝不动。时家大房,三房,四房的人,也全都在这,就连赵大人的娘子也守着不肯离去。 就更别说护国公府,秦家,魏家,以及魏采菱也是一大早就乘着马车抱着小儿子跌跌撞撞入了暖阁。 南雁抿了抿嘴,又报,“太子殿下微服私访,这会子在申大夫院里等信儿。” 时安夏闻言,不再勉强,只吩咐道,“热茶瓜果糕点不可少,到了午膳时分,也要摆得像样些。” 姚笙没忍住,“夏儿啊,这些我都已经安排下去了,你就安安心心生孩子,别的一概不用操心,好不好?” 时安夏乖乖点头,落下一个“好”字,又问,“北茴,乳娘到了吗?” 北茴答,“到了十个。唐老夫人的意思是,等您生完了以后再选留几个。” “不,现在选。”时安夏行事比平时更干脆了几分。 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字?” 所有人又侧过头去。 唐楚君现在是有点怕女儿的。女婿生死未卜,女儿一夜之间变得强硬,说一不二,执拗得让人没有劝解的余地。 她听梁雁冰等人私下说,顶多能保住一个孩子就不错了。 唐楚君现在心里一团乱麻,不知所措。她也觉得若能保住一个,就谢天谢地了。哪能贪心? 是以等生下来再选一两个称心的乳娘即可,不然选多了互相推脱责任,反而不美。 可女儿那模样,显然是要给三个孩子选齐的。 乳娘选齐,孩子若是没了这得多糟心? 唐楚君没把内心想法说出来,什么都依着女儿的性子行事。 说话间,一行身着素色襦裙的年轻女子低眉顺目地缓步入内。她们在榻前站成一排,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姿态恭谨。 时安夏倚着隐囊,目光从第一个女子开始,依次细细打量过去。她看得很慢,从发髻上的银簪到裙角的绣纹,从耳垂的痣到指尖的茧,无一遗漏。 “手。”她轻声道。 女子们闻言齐齐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时安夏微微前倾身子,先看掌纹,又示意她们翻过手背。 她检查得极细致,连指甲边缘的月牙都不放过。 她问了一些刁钻问题,考各人的应变能力和心性。然后挑了六个留下,其中一个是护国公府王妈妈的儿媳妇刘氏,另一个是曾妈妈的儿媳妇罗氏。 曾妈妈是冬喜的姑母。当年冬喜那桩差事没办妥帖,她心里一直存着疙瘩,总觉着在公主眼里,自己已成了靠不住的人。没成想这回挑选乳娘,公主竟还特意差人来找她。 她把自家儿媳安排进来,混在那群乳娘中间,事先也没透个风声,就是想看看公主自个儿能不能相中。 第1782章 第1782章 待六个乳娘选定,北茴领着她们签了卖身契。若三个孩子能平安落地,这几个乳娘往后就长留在少主府当差,自然是要捏着身契在手的。 她主子铁了心要生三个活的!发了狠那种,对此,北茴没有任何怀疑。就觉得主子想干的事,必能干成。 红鹊将乳娘们带下去安置住处,落选的也都得了厚厚的红封,倒没叫谁心里不痛快。 众人皆忐忑,今日若成,便是新岁添丁。添几?是个未知数。 能不能添成,谁也不敢断言。 这也是与时安夏交好的人定要守在少主府的原因,总觉得人气旺,就会多一份力量。 大家都盼着时安夏顺利生产。驸马有难,生孩子就别有难了。 姚笙领着大家去了余生阁,只留了魏采菱在听蓝院暖阁里。 辰时末,催产开始。 先是卓祺然隔着屏风以血控蛊,不让它继续干扰时安夏正常生产。同时更多的是,以血滋养,不让子蛊灭亡。 他做完他该做的,就退出去,回了申思院的院子倒下睡觉去了。 然后轮到申思远的惊蛰针上场。 他目光专注,深吸一口气,额角渗出细汗,从锦盒中请出三十六根惊蛰针。 烛火下,那些细如牛毛的黑针泛着幽光,针尖隐约有暗红色纹路流动。 那是用百年雷击桃木芯浸泡巨毒之物炼成的秘器。这才是申思远真正的老本行。 他拇指与食指捏住第一根针,手稳得惊人,可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却暴露了紧绷的心神。 当针尖触及时安夏腕间穴位时,乌木突然泛起一层血雾,针尾竟无风自动,发出蜂鸣般的震颤。 唯有时安夏,自始至终冷静得可怕。 她仰躺在锦褥间,乌发如云散开,面色虽苍白如纸,眉眼却沉静如水,仿佛周身罩着一层无形的金钟罩,刀枪不入,将所有的疼痛、恐惧与不确定都隔绝在外。 她想着,待夫君归来时,瞧见几个眉眼与他相似的小人儿,不知该是怎样的欢喜。 这念头方起,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撕心裂肺的,她疼得眼前发黑,十指生生将锦褥抓出裂帛之声。 申院使见状立即撤针,针尖带出一缕暗红血丝。他疾步退出内室,衣袍带起一阵风。 梁雁冰一个箭步上前接替了位置,孟娘子早已挽起衣袖等候。八个稳婆如演练过千百遍般各司其职:两个按住时安夏乱蹬的双腿,三个在榻尾排开银盆素巾,余下的捧着参片汤药候在帐外。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唐楚君在外头来回踱步,已踱得头晕。 产房里没有声音传出来,更令人惶恐。 只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往外端,魏采菱吓得大气不敢出,打开暖阁的门探个脑袋出来看。 她记得那令人痛苦的滋味,也记得自己惨叫得跟被凌迟一样。 可夏儿为何丝毫没有动静? 与此同时,侯府下人来报,侯府失火了。 第1783章 第1783章 来报信的,是桂嫂。 她说,纵火者可能是山匪,穷凶极恶,个个蒙着面。山匪从角门闯进来,原是要杀人的。 奈何侯府的府卫厉害,又时时作了准备,当场格杀了一个山匪。 另外,府里伤了两个府卫,伤势都不算严重。 “当时混乱,丫环婆子们都躲起来了。”桂嫂道,“只是山匪狡猾,还兵分好几路。有人熟门熟路直奔主院,浇油纵火,火势迅猛,很快就燃起来了。” 时云起后怕个半死,想起若不是今儿妹妹生产,夫人坚持要到少主府来听信儿,如今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他边问,边跟着桂嫂回侯府,没惊动任何人,“火势控制住了吗?” 桂嫂点头应,“火势倒是控制住了,只是主院定是住不得了。”她微顿一下,又说,“起初奴婢以为,许是到了年关,山匪求财,可细想又觉得怕是寻仇。” 否则哪有上来就浇油烧主院的?定是早就探清楚,知道侯府主母在主院里静养,才要将其烧死。 她说了自己的想法,“会不会是夫人得罪了什么人?” 夫人掌着明玉安瓷的发货渠道,还掌着各处庄子的营生,得罪了人也未尝可知。 时云起略微沉吟,心里有了计较,匆匆回侯府查看了情况,又派人报了官。 时值岁除,衙门值守的人少。但出事的是建安侯府,很快休沐之吏便悉数召回。 时云起还画了一幅画像交给衙吏,“如果见到此人,先抓回来审。” 衙吏接过画像一瞧,见画的分明是个孩子,心中虽狐疑,却也郑重接了过去,连称定全力追查,给建安侯爷一个满意的答复。 时云起道声辛苦了,拿了些碎银请衙吏们吃酒。 他办完一切,见院内井然有序,只主院因火势太猛,烧塌了一间房,其余都还好。 他夸奖府卫们临危不乱,拳脚功夫了得,又安排受伤的府卫到医馆治伤。办妥一切,约莫大半个时辰的光景,回到听蓝院,发现妹妹还是没能把孩子生下来。 唐楚君和姚笙起初还留在余生阁里招呼亲友,如今也没了心思,齐齐都到了产房外徘徊。 簇新的灯笼在廊下随风摇摆,晃得人心焦。 时云起进了暖阁,见夫人不在软榻上歇着,而是坐到了圆凳上。 魏采菱攥着帕子,指尖发颤:“夫君,我这心里突突跳,慌得很。” 她忧心小姑子这一胎凶险,妇人生产原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偏生这胎蹊跷,足月不产更是闻所未闻。 时云起按下侯府之事不提,只温声道,“夫人且去榻上歇着,我去探问情形再来和你说。” 魏采菱口中应着,身子却不动,捧着茶盏的指节都泛了白。 时云起转出廊下,四下询问却无人知晓产房内情形。正彷徨间,忽见梁雁冰挑帘而出,向南雁吩咐道:“再备些参片来。” 屋外一群人几乎是一拥而上,把时云起挤到了外头。 唐楚君急声问,“雁冰,我女儿如何了?” 梁雁冰疲色漾在眉间眼底,动了动嘴皮,终究没说话,接过南雁递过来装有参片的碗转身而去。 门再次被关上了。 这个年关,过得十分艰难。 厢房内室里,时安夏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跟北茴道,“我没力气了......” 北茴握着她的手,忍着就要掉落的泪水,染笑道,“夫人,这才哪到哪啊!咱们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您再撑着些。” () 第1784章 第1784章孟娘子也是累得两眼发黑,险些栽倒。她强撑着案几喘息片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这锐痛才堪堪稳住心神。她抹了把额间冷汗,重新挽起袖口,“公主您攒着点力气,容我再给您推转胎位。”时安夏唇瓣微颤,面白如纸,冷汗将鬓发浸得透湿,“辛苦......你了,孟娘子。”孟娘子挥挥手,“您别说话了,留着力气生孩子。”她正胎位的手法是一绝,可今日竟有些无从下手,硬着头皮上。无疑,要让那个最大的先出来。孟娘子察公主面相,分明是福泽之相,原不该这么遭罪的。可掌纹却显示没有子嗣缘,想必这才到了如今地步。几个稳婆也累到了,有的干脆坐在地上歇息。梁雁冰又安排人备了些吃食,让稳婆仆妇们轮换着出去用膳。出去的人谁也没敢多嘴,三两口下肚,又回到了产房。到了下午,从催产开始,已经过去四个时辰,丝毫没有动静。唐楚君只得纷纷劝着众人归家过年,不能再陪着熬了。于素君想着,这么多人堆在少主府,不止没帮上忙,还增添了府里的负担。便是率先应下,和夫君一起带着儿女们回了府。其余人见此,也就纷纷散了。回去时,无不是忧心忡忡。于素君和时成逸无心过年,四处翻查典籍,查到《医宗女科》,里面记载有最多七日不产的案例。内述,五日不产,母婴就算活下来,也会伴随着别的病症早逝。而七日不产,母婴皆亡。于素君心怦怦跳,手抖得厉害,“夏儿这胎要命!”时成逸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这么下去不行,先保住夏儿吧。”于素君却是在想,若是岑鸢在,许是行得通。可如今岑鸢生死未卜,时安夏又怎舍得舍弃她夫君留下的骨血?她抛下时成逸,“你先回府,我还得去少主府看着。倘若今晚再生不出来,我就出言提醒。”时成逸点点头,“你快去吧,家里不用担心。”产房外间,梁雁冰已经在问唐楚君,“万一不行,是保大人还是孩子?”唐楚君和姚笙异口同声,“保大人。”她们声音极大,传进了内室。时安夏原已闭上的眼睛,又缓缓睁开来,对孟娘子艰难开口,“我要活着,我的孩子......也要活着......”说完就累得晕过去了。少主府通宵达旦。恐慌袭卷了两个母亲。二人连夜去了报国寺,一阶一阶磕头,求菩萨护佑女儿化险为夷。起初,愿望是三个孩子都能生下来,母子平安。慢慢的,愿望变成能留下一个孩子也好,只要母子平安就行。最后,愿望变成求菩萨保佑女儿能活着,别的都不求了。许是菩萨显灵,天快亮的时候,唐楚君和姚笙回到府里听说女儿生了。弄璋之喜! 第1785章 第1785章孟娘子执起一柄鎏金缠枝剪,先在烛焰上转过三遭,青烟起时倏然落剪。脐带断处竟不见血,反渗出琥珀色脂膏。她以染了沉香的五色丝线挽了个连环如意结,线头藏进艾绒里,正是其密传的“锁元”手法。孟娘子又用云锦帕子蘸了玫瑰露,手法娴熟地拭去婴孩身上胎脂。是个男婴,体若琼玉,发若鸦羽,肤似凝脂。这一看,此婴必是胎元充足,禀受精良,在母亲肚子里就养得极好。孟娘子掂了一手,便知,“重逾八斤,是个少见沉实的。”就那么往婴孩足底一拍,响亮的啼哭声震得屋外的人齐齐一颤,连窗外的梅花都随之簌簌往下落。屋外众人喜极而泣,“生了生了!我夏儿生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屋内,孟娘子取过早已备下的云锦襁褓,将小婴儿裹起来,边包裹边念祝词,“一裹元气足,二裹邪祟避。”云锦襁褓上用金线绣着“长命百岁”的纹样,是集了所有关心公主肚子里孩子的妇人们,一人一针所制的指尖温度。唐楚君绣了“长”字起笔,姚笙续了“命”字弯钩,甚至由郑巧儿出面请了某王府的百岁老太君添了“岁”字最后一点。“小公子当真不凡!”孟娘子忍不住赞叹。接生数载,从未见过长得这般模样可爱的婴儿。话音未落,那婴孩突然睁开双眼,乌溜溜的眸子竟如点漆般清亮,直看得满室婆子心头一颤。此时天刚破晓,孟娘子等人忙了整宿,中衣尽湿,还未来得及因产下一婴高兴,就听见梁雁冰喊一声,“不好,公主血晕了”。她立即施针止血,朱砂银针自百会穴贯入。时安夏脑内忽起金戈嗡鸣,尖锐的刺痛劈开混沌,竟将连绵的生产之痛都逼退三分。窗外朝晖穿透茜纱帐,在她苍白的面容投下细碎光影。恍惚间,她看见那光影里竟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颜色极好,逆光而立,问她,“待山河无恙时,你跟我远走高飞可好?”她满心欢喜,喉间滚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嗯,好。”只因国难当头,她“嗯”的那一声失了内心欢愉。他听在耳里,便误解了,“你若不愿意也无妨。到时,我还回来做你的卫北大将军。”她无心开口解释,心里全是战报军情的悲伤,兵临城下的忧虑。他也不再提,只用执剑的手提笔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正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临别那夜,她伏在他肩头哭湿战甲。他抚着她发顶轻笑,温存染了满眼。光影交错,是两人许亲之时行着稽首礼。那人满目通红,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长河终于重新站在了她的面前。他拱手一揖,声音沉沉,如同在对一个暗语,“生当复来归。”她记得所有人,独独丢失了他。那时并不知何意,却也能准确跟他对上,娓娓行个半礼,“死当长相思。”前世。今生。时安夏在刺痛中想起来了。原来,誓言也是打了烙印的。只是为何,这一世分明锦绣山河,他们成亲,生儿育女后,他却依然是这样的宿命?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时安夏从嘴里嘶声唤出那个穿越轮回的名字,“青羽!” 第1786章 第1786章......梁雁冰听得真切,时安夏唇间溢出的呓语支离破碎。唤出“青羽”时裹着血气,忽又转为尖锐的“三三”,尾音尚未散去,竟化作一声凄厉的“骗子”。染血的指甲抠进床褥,喉间滚出几句晦涩言语,似古调又似咒文,连最精通各地方言的梁雁冰都辨不明半字。但这时梁雁冰只一心止血。孟娘子亦以推宫手法相助。二人合力救治,银针与掌力交错,终在更漏将尽时堪堪止住崩漏之势。孟娘子忽按住时安夏寸关尺三部,眉头舒展,“脉象现了!”她急引梁雁冰之手共诊。两只沾血的手交叠在苍白腕间,但觉尺脉沉而滑利,如珠走盘,脉虽弱却渐生和缓之意。二人均重重舒了口气。时安夏幽幽似醒转,目中却茫然。梁雁冰掌心触到微弱却规律的胎动,是双生子在腹中相携而振,眉头也舒展开来,“公主,现在孩子心跳如擂鼓。你要撑着,咱们再努努力,孩子就能生出来了。他们也在努力呢!”时安夏睫羽轻颤,在汗湿的锦枕上洇开深色水痕。她唇瓣微启,却只呼出带着铁锈味的气息。剧痛再临之时,她已如风中残烛,汗湿的指尖死死攥着那个被摩挲得发亮的木刻娃娃。她手指一点点松开,又一点点握紧。唐楚君和姚笙终于被准许进屋来陪着女儿,一边一个。二人都是两眼布满血丝,所有关注点都集中在女儿身上。那个精气神十足的小外孙被忽略得彻底。大年初一辰时,时安夏再添两女。生这两个孩子时,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恍恍惚惚间,人还在半梦半醒之中,孩子便落了地。可两个小丫头实在太小,跟猫崽似的,细弱的哭声像刚破壳的雏鸟,不仔细听都听不见。连稳婆都慌了手脚,捧着她们不知如何是好,生怕一个不小心,指头稍重些,就把娇嫩的小人儿给捏碎了。“娇哦!”孟娘子凑近了瞧,眼里泛着热切的光,嘴里不住念叨,“有气儿就好,有气儿就成。”两个小丫头全程闭着眼睛,皮肤红红的,皱皱巴巴,像两个袖珍小老太太。给公主接生,简直比自己生孩子还累。孟娘子浑身脱力,直接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气还没喘匀,就听到稳婆尖声惊叫,“小姐,小姐没,没气了!”孟娘子浑身一激灵,垂死病中惊坐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但见其中一个孩子面色乌紫,小胸脯不见半点起伏。孟娘子脑子“嗡”地一炸,眼前发黑。待回过神来,手指已本能探进婴儿口中,指节一勾,刮出半指黏腻的羊水。她不及擦拭,俯身便含住婴儿口鼻,狠命一吸。“呸!”一口浑浊的黏液吐进铜盂,溅起细微的水声。“托住头!”她向发愣的稳婆厉喝,左手稳稳垫在婴儿颈下,将其小脑袋微微后仰。右手弓起如雀舌,在那巴掌大的背脊上“啪啪”轻叩两下。“哇——”一声细若游丝的啼哭钻出喉咙,像只湿漉漉的小猫在呜咽。 第1787章 第1787章 时安夏在混沌中浮沉好几日,终于睁开千斤重的眼帘。 茜纱帐顶的金线麒麟在晨光中忽明忽暗,像极了她破碎记忆里那些零星的画面。 她盯着帐顶看了良久,梳理许多事。腹部的伤口随着呼吸泛起细密的疼,却比不上心头翻涌的惊涛。 原来,如此。她眸色晦暗不明,时动容,时热烈,与她平日一贯的处变不惊截然不同。 时安夏胸口剧烈起伏,呼出的气息灼热而沉重,夹杂着几声破碎的哽咽。那声音像是从五脏六腑深处挤压而出,惊得当值的南雁慌忙上前。 “夫人!”南雁急急撩起茜纱帐,用金钩挂起。 小心翼翼的,一时不知从哪里下手。 她扶着夫人坐起,只觉夫人瘦的哟,真就是掉了半条命。 时安夏低垂着眼帘,问孩子的情况。 南雁如实禀报,大公子一切都好,能吃能睡会自己吐泡泡玩。 至于两位小姐的状况,她没敢说太细。只说身子弱,由孟娘子和安国夫人亲自照看着,那四位乳母都搬那院侍候去了。 时安夏从这些言语中便知,两个女儿定是在生死线上来回折腾。 她心里揪得难受,想看孩子,却又担心自己一身病气过给了女儿们。 女儿都不能见,那个抢了所有养分的臭小子自然也不能见。 一碗水总要端平!否则得宠的越发得宠,不可取。在娘胎里就会抢,不加管束往后肯定是个纨绔。 时安夏一时脑子里尽转着儿女的事,也就把那些惊涛骇浪的片段抛到了脑后。 她闻到自己身上一股混着血腥气的馊味,“衣裳粘腻,我想沐......” 沐浴是不能沐的。 南雁拿了温热湿帕子替她擦身,红鹊红颜都进来帮忙更衣。 原本都是些爱说话的小姑娘,如今却一句都不敢说,只埋头干活儿。 时安夏故意拿话头逗她们。 “夏儿姐姐您太遭罪了!”邱红颜红着眼睛,心里怕得要命。 她不知道女子生产是这个模样。连夏儿姐姐这样的人都疼得死去活来,更何况她? 在她心里,夏儿姐姐就是有神庇佑的人。不,她家夏儿姐姐自己就是神。 邱红颜不想嫁人了,也不想生孩子,“夏儿姐姐,我以后都跟着您过。” 时安夏知自己给旁人落下了心理阴影,却也不点破。让她们更重视生儿育女的过程,更爱惜自己,也不是没有益处。 她打趣,“十五不会同意。” 邱红颜红了脸。 红鹊终于也笑意染上脸颊。 时安夏本想说,“你笑什么?我星河表哥回来,你也该嫁人了。” 但她没说出口。只怕,以后还有许多周折。 唐楚君和姚笙听闻女儿醒了,闻风而动,赶过来围着说了好一阵体己话。 到了黄昏时分,时安夏吃下一碗清粥,身子也爽利了不少,才让人去问孟娘子和安国夫人,能不能把女儿抱过来看看。 () 第1788章 第1788章 孟娘子和安国夫人一人抱了一个过来,后面跟着乳母。 时安夏这才发现,乳母们胸前补子竟都换成了鸾鸟纹。金线绣成的瑞禽展翅欲飞,在杏色锦缎上熠熠生辉。这是唯有皇嗣乳母才能用的三品服制。 安国夫人解释,这是太子赐下,由内侍在公主生产次日亲自送来。 时安夏对此没说什么,抱着其中一个女儿,轻飘飘的,心里酸楚得紧,“怎的这么小啊?” 比她平日里抱的那俩猫还小还轻,且都好几日了,肌肤仍旧发红,皱皱巴巴的。 她说,“有点丑。” 孟娘子不同意,“这是没长开,长开就不丑了。公主您说话悠着点,孩子听得懂。” 那还是丑!时安夏用手拨了拨孩子软软的小嘴,嘴角漾起一丝温柔淡笑,“嗯,知道了。我九死一生生出来的孩儿,就算丑我也不嫌弃。” 只是她们父亲不在身边,有点可惜。这话她没说出口,藏在心里,细密地疼。 隐隐的,不是特别撕心裂肺。她总相信岑鸢活着,没那么容易死。 她在心里发了狠,一定要找到活着的他。就像她生产前,发誓自己要活着,肚子里三个也要活着。 瞧,不就心想事成了吗? 夫君说,这叫信念。成不成是一回事,要相信能成。 小女儿忽然嘤嘤一声,费力往她怀里拱。 孟娘子笑,“果然还得是亲娘才成,在我们怀里动都懒得动一下。” 时安夏心想,女儿亲近的怕是她身体里的子蛊吧?那才是女儿熟悉的气息。 安国夫人知她想到了这一层,转开了话题,“内侍们还奉太子令,给孩子们一人送来了一块长命锁。” 时安夏笑笑,“太子有心了。” 安国夫人默了一瞬又说起,太子萧治以监国身份为她破祖制,让海晏公主所生子女皆序齿皇孙皇孙女,均载入甲字玉牒。礼部已拟了诏,只差用印。 时安夏听完就摇头,斩钉截铁,“不可。” 甲字玉牒,那是只有皇帝嫡系血脉才能登载的宗谱。若她的儿女序齿其中,便是正正经经的皇嗣,往后可争储位,不知得在北翼埋下多大的隐患。 就算入皇室玉牒,也只能列在正册末卷,且要与血缘皇孙用不同颜色标注。 她自己就是由明德帝在处理了太后一党后,特许入了玉牒册。 但义女就是义女,绝对不可逾矩。 她儿子虽生于卯时,可女儿却是辰时出生。在北翼,辰时出生有龙腾之意。 大多数权贵之家,孩子即便辰时出生,记录上也会避开这个时段。 且她的儿女实则是梁国皇室血脉,若这个消息传出,恐引两国争端。 安国夫人也道,“御史台这几日吵翻了天,说不合祖制。中书省官员也迟迟不肯用印。 时安夏点点头,吩咐南雁去请时云起。 南雁去了,回来的时候,时安夏已经躺下歇息。 她刚才抱了两个女儿,又抱了儿子,有点累了。 时安夏听到动静,没睁眼,只问,“是南雁回来了吗?” 南雁忙探过身去,替夫人掖了掖被角,“是,侯爷要晚些时分过来。他在衙门处理侯府纵火的案子。” () 第1789章 第1789章 时安夏先前听安国夫人说了,她生产那日,有人在侯府纵火。 如今她嫂子还住在听蓝院里没回去,刚来看过她,也说起这事。 约莫到了酉时,时云起进了少主府,先去看了自家夫人和儿子,然后才去见妹妹。 依北翼俗,妇人产后三日,不得见男性亲属,认为血光冲运。产后七日是完褥期,可隔着屏风或门帘对话。 这是大年初五。 内室已用艾草熏净。 时安夏在北茴的服侍下,额间戴了绣着五毒纹的杏色抹额,坐在榻上倚靠着填满菊花的隐囊。 榻前立了屏风。 屏风外传来靴底碾过青砖的细响,时云起停在离屏风三尺处的椅子前。这个距离恰到好处,既避了“血光冲运”的忌讳,又能让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他坐下,椅子旁边还配了一个小案几。 北茴奉了茶才退到门口守着。门没关实,虚掩着,帘子放下挡风。 兄妹俩寒暄几句后,方转入正题。 时安夏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事出紧急,劳烦哥哥入宫觐见太子殿下,请他收回成命,不可让我所生子女序齿皇室中,恐引发争端。” 时云起点点头,“我也是这意思。”他顿了一下道,“太子殿下许是因着妹夫为国......而急于补偿,所以才作此决定。” 兄妹二人叙了会子话,都避免提起岑鸢这个伤心话题。 又说起纵火案,“人抓到了,你猜猜主使人是谁?” 时安夏想了想,“小姑母的儿子吧?宋瑞仕?” 早前那小子就扬言要烧了侯府,隔了这么久,想必没死心。 时云起点头,“他瞎了一只眼,据说是在外头被人打瞎的。他把他妹妹卖了换钱去赌,认识了一群赌徒。都是些要钱不要命,又没多大本事的人。” 否则也不至于被他们侯府的府卫打跑,当场还打死了一个。 他们求财。宋瑞仕则是不忿报复,听说侯府主母生产,想必定然在主院里静养,便伺机放火。 宋瑞仕早就说过,他会回来烧了侯府。他觉得他如今日子过得艰难,皆因侯府主母自私自利不顾亲情,将他们母子三人撵出去所造成。 时云起继续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熟人。”他顿了一下,“要不,你猜猜是谁?” 时安夏转了一下脑子,微弯了唇角,“父亲的那个小妾郭小娘子吗?”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妹妹。”时云起佩服至极。他记性虽也好,但真就想不到这里头去,“刚才在衙门看到那女子,我还惊了一下。” 时安夏哪里是猜,分明是对父亲不放心,之前还专门派北茴去那头院子了解过父亲把后宅遣干净的始末。 当时她就觉得郭小娘子不安分,许是个隐患,派人出去寻,竟没寻着人。 “父亲这辈子,做任何事都不负责任,尽干些没名堂的。唯一做了一件好事,结果还给他攀上了顾娘子。”时安夏揉了揉眉心。 () 第1790章 第1790章 时云起隔着屏风也揉了揉眉心,“菱儿生产时,他没出现。妹妹你生产时,他也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听说你的儿女要入玉牒,序齿皇孙皇孙女,他立刻就急着来见孩子。说得自己如何如何喜欢孩子,就好似头几日说自己不能面对自己长了辈分的不是他。” 兄妹俩说起父亲,都有些牙痒痒,手也痒痒。 时云起道,“好在,如今母亲强势,昨日拿扫帚把他赶出去了。” 把一个护国公府家的嫡女逼得拿扫帚赶人,可见当时有多生气。 “父亲就是那样的人!要不是亲的,我早就......”时安夏皱眉问,“郭小娘子怎么跟宋瑞仕混在一起了?” “谁知道!是郭小娘子画的图,歹人才能熟门熟路找得到侯府主院。否则就是宋瑞仕来了,也不一定知道主院在什么方向。” “谢天谢地,还好嫂嫂到我这来了。”时安夏想想就害怕。她嫂子本就需要卧床静养,就算被吓一场,也得落下毛病。 时云起也是这般想法,“你嫂嫂说,你一直就是她的福星,保命符。” 他听他岳母提起,有人算命说他夫人早逝,没有子嗣缘。 事实证明,他夫人不止生了儿子,还能遇凶化吉。 魏采菱坚持说时安夏就是她的福星。 时云起内心也感激得不行,但面上不显。他叮嘱,“宋瑞仕这桩纵火案,加上卖妹妹,估计得判绞刑。夏儿,想必姑母很快就要求到你跟前,你不必见她。” 他交代完这些,起身去给太子递牌子求见。 马车刚出少主府,就在门口遇上了小姑母时婉珍。 马车被拦下,时云起下了马车,不见亲疏,一板一眼,“侄儿见过姑母。” 时婉珍清瘦了不少,见着侄儿那风姿卓绝的模样,登时就悲从中来。 怎的差距这般大? 侄儿年纪轻轻已位及重臣,而她儿子却成了纵火犯,还卖了妹妹。 时婉珍未语先落泪,“起哥儿,小姑母无颜见你。” 时云起抿了抿嘴,“无颜见我,便去见我妹妹?小姑母是道我妹妹更好说话些?” 时婉珍抹泪儿,“起哥儿,仕儿是我的儿!你叫我怎么办?难道我真能见他去死?” 她知这事应有转圜余地。卖的是她女儿,只要扯个幌子就能圆过去。 纵火又在她娘家,只要推到下人头上,恐怕就有救了。 她跪下,求时云起,“只要不追究,至少能免了死罪,也算全了我们母子的情谊。就当姑母求求你,你是侯爷,又是尚书大人,说话有分量。你帮姑母去说说好话吧,姑母一辈子都感激你。” 时云起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问,“你的意思是,你的儿子要杀我妻子和儿子,我还要去给他求情?你问问自己,这行不行得通?” 时婉珍心碎,也不知道自己怎的就走到了这个境地。 她磕头,砰砰的,血糊在额前,“起哥儿,我只要他活着,活着就行。你帮他说句话好不好?其实我也讨厌他,他打我,还抢了我的银子......可怎么办呢,那是我的儿子,是我亲生的儿子啊!” () 第1790章 时云起隔着屏风也揉了揉眉心,“菱儿生产时,他没出现。妹妹你生产时,他也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听说你的儿女要入玉牒,序齿皇孙皇孙女,他立刻就急着来见孩子。说得自己如何如何喜欢孩子,就好似头几日说自己不能面对自己长了辈分的不是他。” 兄妹俩说起父亲,都有些牙痒痒,手也痒痒。 时云起道,“好在,如今母亲强势,昨日拿扫帚把他赶出去了。” 把一个护国公府家的嫡女逼得拿扫帚赶人,可见当时有多生气。 “父亲就是那样的人!要不是亲的,我早就......”时安夏皱眉问,“郭小娘子怎么跟宋瑞仕混在一起了?” “谁知道!是郭小娘子画的图,歹人才能熟门熟路找得到侯府主院。否则就是宋瑞仕来了,也不一定知道主院在什么方向。” “谢天谢地,还好嫂嫂到我这来了。”时安夏想想就害怕。她嫂子本就需要卧床静养,就算被吓一场,也得落下毛病。 时云起也是这般想法,“你嫂嫂说,你一直就是她的福星,保命符。” 他听他岳母提起,有人算命说他夫人早逝,没有子嗣缘。 事实证明,他夫人不止生了儿子,还能遇凶化吉。 魏采菱坚持说时安夏就是她的福星。 时云起内心也感激得不行,但面上不显。他叮嘱,“宋瑞仕这桩纵火案,加上卖妹妹,估计得判绞刑。夏儿,想必姑母很快就要求到你跟前,你不必见她。” 他交代完这些,起身去给太子递牌子求见。 马车刚出少主府,就在门口遇上了小姑母时婉珍。 马车被拦下,时云起下了马车,不见亲疏,一板一眼,“侄儿见过姑母。” 时婉珍清瘦了不少,见着侄儿那风姿卓绝的模样,登时就悲从中来。 怎的差距这般大? 侄儿年纪轻轻已位及重臣,而她儿子却成了纵火犯,还卖了妹妹。 时婉珍未语先落泪,“起哥儿,小姑母无颜见你。” 时云起抿了抿嘴,“无颜见我,便去见我妹妹?小姑母是道我妹妹更好说话些?” 时婉珍抹泪儿,“起哥儿,仕儿是我的儿!你叫我怎么办?难道我真能见他去死?” 她知这事应有转圜余地。卖的是她女儿,只要扯个幌子就能圆过去。 纵火又在她娘家,只要推到下人头上,恐怕就有救了。 她跪下,求时云起,“只要不追究,至少能免了死罪,也算全了我们母子的情谊。就当姑母求求你,你是侯爷,又是尚书大人,说话有分量。你帮姑母去说说好话吧,姑母一辈子都感激你。” 时云起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问,“你的意思是,你的儿子要杀我妻子和儿子,我还要去给他求情?你问问自己,这行不行得通?” 时婉珍心碎,也不知道自己怎的就走到了这个境地。 她磕头,砰砰的,血糊在额前,“起哥儿,我只要他活着,活着就行。你帮他说句话好不好?其实我也讨厌他,他打我,还抢了我的银子......可怎么办呢,那是我的儿子,是我亲生的儿子啊!” () 第1790章 时云起隔着屏风也揉了揉眉心,“菱儿生产时,他没出现。妹妹你生产时,他也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听说你的儿女要入玉牒,序齿皇孙皇孙女,他立刻就急着来见孩子。说得自己如何如何喜欢孩子,就好似头几日说自己不能面对自己长了辈分的不是他。” 兄妹俩说起父亲,都有些牙痒痒,手也痒痒。 时云起道,“好在,如今母亲强势,昨日拿扫帚把他赶出去了。” 把一个护国公府家的嫡女逼得拿扫帚赶人,可见当时有多生气。 “父亲就是那样的人!要不是亲的,我早就......”时安夏皱眉问,“郭小娘子怎么跟宋瑞仕混在一起了?” “谁知道!是郭小娘子画的图,歹人才能熟门熟路找得到侯府主院。否则就是宋瑞仕来了,也不一定知道主院在什么方向。” “谢天谢地,还好嫂嫂到我这来了。”时安夏想想就害怕。她嫂子本就需要卧床静养,就算被吓一场,也得落下毛病。 时云起也是这般想法,“你嫂嫂说,你一直就是她的福星,保命符。” 他听他岳母提起,有人算命说他夫人早逝,没有子嗣缘。 事实证明,他夫人不止生了儿子,还能遇凶化吉。 魏采菱坚持说时安夏就是她的福星。 时云起内心也感激得不行,但面上不显。他叮嘱,“宋瑞仕这桩纵火案,加上卖妹妹,估计得判绞刑。夏儿,想必姑母很快就要求到你跟前,你不必见她。” 他交代完这些,起身去给太子递牌子求见。 马车刚出少主府,就在门口遇上了小姑母时婉珍。 马车被拦下,时云起下了马车,不见亲疏,一板一眼,“侄儿见过姑母。” 时婉珍清瘦了不少,见着侄儿那风姿卓绝的模样,登时就悲从中来。 怎的差距这般大? 侄儿年纪轻轻已位及重臣,而她儿子却成了纵火犯,还卖了妹妹。 时婉珍未语先落泪,“起哥儿,小姑母无颜见你。” 时云起抿了抿嘴,“无颜见我,便去见我妹妹?小姑母是道我妹妹更好说话些?” 时婉珍抹泪儿,“起哥儿,仕儿是我的儿!你叫我怎么办?难道我真能见他去死?” 她知这事应有转圜余地。卖的是她女儿,只要扯个幌子就能圆过去。 纵火又在她娘家,只要推到下人头上,恐怕就有救了。 她跪下,求时云起,“只要不追究,至少能免了死罪,也算全了我们母子的情谊。就当姑母求求你,你是侯爷,又是尚书大人,说话有分量。你帮姑母去说说好话吧,姑母一辈子都感激你。” 时云起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问,“你的意思是,你的儿子要杀我妻子和儿子,我还要去给他求情?你问问自己,这行不行得通?” 时婉珍心碎,也不知道自己怎的就走到了这个境地。 她磕头,砰砰的,血糊在额前,“起哥儿,我只要他活着,活着就行。你帮他说句话好不好?其实我也讨厌他,他打我,还抢了我的银子......可怎么办呢,那是我的儿子,是我亲生的儿子啊!” () 第1791章 第1791章 这些日子,时婉珍接了绣娘的活计。 她绣工算是不错,又有侯府主母特意安排,工钱比市价高出一成。 她与袁嬷嬷相依为命,一起做绣工,日子过得甚是安宁。 时婉珍早将儿女抛诸脑后。说到底,她骨子里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说什么为母则刚,她实在刚不起来。 可乍然被衙吏找上门,通知她说她儿子犯了事要判死罪,她便一下慌了神。 这世间,与她血脉相连的人已然所剩无几。 父母都不在了,胞弟时成轩自顾尚且不暇,遑论照拂于她。 便只剩一双儿女。可那对儿女当真靠得住么? 时婉珍心里明镜似的。儿子都敢对她动手了,这般凉薄的骨肉,如何能指望得上? 可时婉珍仍是哭得肝肠寸断。 时云起懒得理会,只冷声扔下一句“请姑母莫要去扰夏儿”,言罢便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夜色如墨。 时婉珍哭得倦了,又在少主府门前的石阶上呆坐许久。待夜风拂干了泪痕,这才蹒跚归家。 “我去求过了,”她对袁嬷嬷道,“起哥儿不肯应。” 袁嬷嬷温声劝慰,“尽了心便好,夫人且宽怀。您晚膳还未用,老奴这就去热来。” 时婉珍确是饿了。这夜,她比平日多进了两碗饭。 常山子爵府内,宋承泽正与家人说起宋瑞仕贩卖胞妹、勾结外人火烧建安侯府一事。 宋夫人手中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几上,指尖发颤,“我说什么来着,那就不是个好的!简直是个祸根!幸而没让他住进府里,否则一家老小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承泽神色凝重地颔首。 满座亲眷俱是背脊发凉,冷汗涔涔。 “听闻要判绞刑。”宋承泽沉吟,“端看建安侯是否追究到底。若他出面求情,朝廷或许能网开一面。” “求情?”宋夫人冷笑接过话头,“侯爷除非被驴踢坏了脑子!纵火劫掠之仇,还要替仇人求情?” “到底是他姑母的儿子。” “姑母的儿子又如何?”宋夫人凤眸一挑,“这次是没出人命,若真烧死了人,侯爷哭都找不着坟头!再说,这等祸害若不除根,来日只怕要变本加厉。” 宋承泽点头,“夫人高见。” 宋夫人下颌微扬,斩钉截铁道,“等着瞧吧,侯爷不催促早日行刑,便算是顾念亲情了。” “夫人说得对。”宋承泽顿了一下,继续赞,“看得远。” 俗话说,从小看大,小小年纪就这般凶狠,再长大几岁,恐怕看谁不顺眼就手起刀落。 众人七嘴八舌,一致认为,祸害还是死了的好。 () 第1792章 第1792章深夜,时云起走进东宫朱门时,檐角铜铃正被北风吹得铮铮作响。太子萧治在北宸殿偏阁召见了他。案头摊开的《北翼政要》,还压着明德帝回京的进程急报,朱批墨迹未干。时云起斟酌再三,将妹妹的意思婉转道来。末了,他伏首行礼,“臣代舍妹叩谢殿下恩典。皇恩浩荡,没齿难忘。”太子听完时云起转述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的边缘,良久才叹道:“是本宫考虑不周,倒让皇妹在这般境况下还要费心。”时云起见太子能听得进劝谏,紧绷的肩膀不觉松了几分。只要诏书未用印,就还有转圜的余地。那边御史台还当是自己的谏言起了作用,下朝时几个御史互相递着眼色,颇有些自得。又想着海晏公主的儿女此番没讨着便宜,一时竟起了恻隐之心。次日早朝便由御史大夫出面,当廷为海晏公主子女请封。太子顺势准奏,当即下诏:晋封海晏公主与驸马的嫡长子为卫北侯,食邑八百户;两个女儿分别册为仪和郡主、仪泰郡主,各赐汤沐邑三百户。如此,倒也算皆大欢喜。一连数日,少主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朱轮华毂塞满了整条街巷。各色贺礼源源不断抬进府中,珊瑚玉树、锦缎珍玩堆积如山,连正院的回廊都摆满了箱笼。北茴带着仆役们忙得脚不沾地,大冬天的额上沁着细汗,却还得强撑着笑脸迎客。眼见库房将满,她只又命人开了西厢的几间屋子暂存。偏生收贺礼还有些门道,譬如收了张大人家的,拒了李大人府的,怕隔日便要传出拉帮结派的闲话来。“再这般下去,估摸着要把后院的花厅也腾出来了。”北茴揉着酸痛的腰肢,望着庭院中仍在不断抬入的描金礼盒,不由轻声叹道。府门外,新到的马车又排起了长队。护国公府的曾妈妈与王妈妈受召而来,此刻正在内室向时安夏道贺。“老奴当年初见公主时,便知您定是福泽深厚之人。"曾妈妈欠身笑道,眼角细纹里堆满恭谨。王妈妈也道,“正是这话。自那年沾了公主的福泽,老奴家中年年顺遂。”她将手中锦帕叠了又叠,显是欢喜得紧了。二人一来就得了厚赏,吉祥话儿一串一串往外蹦,似檐下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她们至今还念念不忘当年某个冬夜,众人围坐一团,喝着热茶,吃着瓜子糕点,复盘办差的过程。那是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经历,每每想起来,就情不自禁嘴角往上扬。时安夏轻声问,“两位妈妈可知今日我邀约你们过府,是为了什么?”二人对视一眼。由曾妈妈先开口,“是......因着我那儿媳妇,犯了公主的忌讳?”王妈妈更加忐忑,“听我儿媳妇说,她原先是长公子的乳母,如今才几日,就被调去了小姐身边。可是侍候得不好?”曾妈妈的儿媳妇也是这情形。她眼巴巴地瞧着公主,心道许是儿媳妇做得不好,公主瞧着她们的面子,又不好直接撵出去,今日才专门叫了她们来。这一想,两位妈妈脸色凝重。办差没办好,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就是耻辱。“恰恰相反。”时安夏一直念着二人当年的相助之情,却也是实话实说,“你二人亲自调教的儿媳妇,自是办差办得最好的。”二人听了齐齐心头一喜,同时又不太明白,为何办差办得好,却还被换了? 第1793章 第1793章不得不说,家中若有得力的人帮衬,规矩立起来便容易得多。这几日时安夏留心观察,发现侍候儿子的两个乳母行事格外稳妥利落,比其他人都要周到几分。她本就有意多疼宠那两个猫儿似的闺女,便起了调配的心思。所谓儿子粗养,闺女娇养嘛,更何况儿子在娘胎里就霸道。一查底细,才知这二人原是两位妈妈家的儿媳,当下便召了人来叙话。她既要调配人手,也得把话说开,免得别人心里存了芥蒂。毕竟谁都盼着能侍候嫡长子。何况她家这位,出生不过几日便封了侯爵。日子久了,乳母的身份自然跟着水涨船高,若因这事生了嫌隙,反倒不美。两位妈妈都是人精,虽心里惦记着侍候嫡长子的前程,面上却丝毫不显。皆笑吟吟道,能侍候两位小郡主,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暗地里当然也都存着同样的心思——若两位小郡主能随了母亲的性情,未必不是一条好出路。毕竟海晏公主的本事,可远比寻常男子强上十分。二人归家后,寻了机会便将儿媳唤到跟前细细叮嘱。大意是,此番调去侍候小郡主是公主的恩典,务必要比从前侍候小侯爷时更精心细致些。曾妈妈拉着儿媳的手轻拍,“公主素来厚待下人,你只要当好了这份差事,这辈子便有了依靠。”王妈妈也正色道,“公主待人最是宽厚,在她手底下做事,只要本分勤勉,自然有好前程。记着,公主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万不可生出二心。"顿了顿,又压低声音,“你瞧公主身边那几个贴身丫鬟,哪个不是被宠得跟自家姐妹似的?可你见她们有哪个是行事跋扈不讲理的?又有哪个是恃宠以娇,胡乱揣摩主子心思而行事的?”“曾家那个远房侄女的下场,你总该记得。”王妈妈意有所指地提起曾妈妈家冬喜的事。这边曾妈妈也在拿冬喜说事,语气却严厉得多。她重重拍着自己的脸,“那孽障把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如今公主还肯信重咱们,咱们就得争这口气。”两个儿媳妇均被各自的婆母这般耳提面命,回到少主府后侍候得越发尽心尽力。另外,孟娘子也得了比旁人更丰厚的赏赐。“这......这太多了,公主。”孟娘子捧着赏赐,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应得的。”时安夏温声道:“生产那日若非你当机立断,我女儿的命就保不住了。再说我怀孕这些日子,你日夜不休守着我,这些我都记在心里。”说着,目光落在对方鬓边新添的白发上——正是她足月不生愁白了孟娘子的头。孟娘子却突然跪下,额头紧贴地面,“公主折煞草民了。若非您请来太医为我儿医治腿疾,他这辈子就废了。如今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行走......”声音已然哽咽。时安夏欣喜地问,“他能正常行走了?”孟娘子答,“托公主的福,他如今虽还行得比旁人慢,但真就不瘸了。”时安夏特意请了为阿娘续骨的那位太医,又用了上好的药材,为孟娘子的儿子医治腿伤。 第1794章 第1794章听闻疗效甚好,她眉眼舒展,“这便好了。”略作思忖,又道,“听说令郎擅长裁衣?若是愿意,可到我南街的成衣铺子做个裁缝师傅。”金银赏赐再多终有尽时,不如给个安身立命的手艺活计。唯有授人以渔,方能真正解其后顾之忧。这才是时安夏能为孟娘子谋的最长久福报。孟娘子闻言,泪水顿时盈满眼眶,颤声道,“谢公主恩典。”她又重重磕了个头,“往后我儿有了正经营生,孙辈们也就有了指望。”时安夏请她在少主府多留三个月,“我女儿体弱,有孟娘子在身边,我才能放心。”孟娘子哪还有不应的,“公主放心,别说是三个月,就是三年也使得。”时安夏笑,“那就三年。”孟娘子喜上眉梢。时安夏又道,“你可在外头接活计,补贴家用,也是造福百姓。”孟娘子望着榻上女子舒展温婉的眉眼,恍惚间竟似见到了活菩萨。元宵那日,安国夫人终于要回自家尚书府了。在拿到素膳楼的房契及全部经营权文书的时候,人还有点怔忡,“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时安夏抬眸看着对方的眼睛,“多余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素膳楼如今生意红火,你且收着,也好添些进项。”顿了顿,她又温声道,“高大人为官清廉,常年在外办差。你掌着偌大个尚书府,处处都要用银子。”梁雁冰急忙推拒,“如今府里已宽裕许多。这素膳楼本就是公主出钱出力,我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往后咱们还是一起经营才好。”时安夏眸光微黯,敞开心扉轻声道,“几年前,我心急扳倒太后,没顾及到你怀着孩子,害你受了罪。”“我这不是没事吗?”时安夏指尖轻轻摩挲软被,摇摇头,“如今我自己生了孩子,才明白当年将你置身何等险境。我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你收着,让我安心些。”梁雁冰仍旧不肯收了文书,“我想跟公主一起共事,你把素膳楼全给我,往后我与你便少了些牵绊,反倒生分了。我不依。”时安夏有心谢她近一年来对自己孕期的操心和照顾,又不能像对待旁人一样进行赏赐,才一意让出素膳楼。她仍旧将文书塞进对方手里,“共事多的是机会。我雁行山有个温泉庄子,邀你一起经营,可愿意?”梁雁冰岂有不知公主带她赚钱的道理,轻轻叹一声,“你莫要拿这话馋我。我知你那温泉庄子定是稳赚不赔,可我不想再占你便宜。”时安夏接过北茴递过来的另一份文书,显是早有准备,“银子是赚不完的。只有跟性情相投的人一起赚,才更开心。那庄子也不是只邀你,还有秦家,魏家,赵大人家,沐家,护国公府,定国公府等等都有参与。”这里头,自然还少不了明家,时家。与她有亲缘关系的,几乎是全部囊括。上一世帮过她的人,这一世仍旧在帮她的人,她都不会忘记。 第1795章 第1795章 时安夏强势答谢,梁雁冰半推半就应了。 过日子,没银子不行。尤其是尚书府,就靠她和丈夫那点微薄俸禄撑不起门楣。 高家不似京城权贵世家底蕴丰厚,原是一穷二白起家。 府里处处精打细算,各处都节俭用度,仍是捉襟见肘。几个儿子似吞金兽,有的转眼就到了议亲年纪。若连份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如何能说门好亲事? 梁雁冰和丈夫同心,宁可清贫也不愿受娘家接济。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梁雁冰不愿意丈夫在娘家做什么都矮一头。 如今公主愿带她经营生财,梁雁冰自是欢喜。她从不白拿分毫,事事为公主尽心打算,早已成了本能。 她不会别的,就只盯着公主的身子康健。 可心里还是直叹气。公主生产前养出来的圆润,现在是掉得干干净净。那会子脸上颜色也好看,粉粉嫩嫩,如今是苍白得不像样子。 北茴送走梁雁冰,回来时见夫人下了地,坐在靠窗边的椅子上发呆。 自从生产以后,夫人就常愣神,叫她都不应。 北茴想,许是在想少主。 京城这个年过得喜庆,处处议论北翼大捷。但主帅生死未卜之事保密,知道的人不多。 北茴却是知情的,每每想及,也是忧心忡忡,眼泪止不住流。 她不能在夫人面前流泪,深吸口气,走过去柔声禀,“夫人,各处都赏到了。” 今年给府里下人的红包比往年厚实许多。一来因着府上添了新丁,二来年节里下人们仍要当值,不得归家团圆。夫人特意叮嘱,要多封些银钱,权当是补偿。 “庄子上铺子上也都赏齐了。”北茴将造的册子放在桌上。 时安夏顺手要拿来看。 北茴一把按住,“夫人先放着罢,待您身体好些再过目,现在不宜伤神。” 时安夏乖乖收回手。 又听北茴说起送给申院使的宅子和马车,“申夫人不肯收,申院使收了。” 北茴笑,“申院使当着我的面跟他夫人说,‘我收得起’。” 时安夏也浅浅淡淡笑了笑,“申院使爱财有道,他是收得起。” 她听北茴细细禀来,听漏了一些人,但大多都听进了耳里。 时安夏现在很难注意力集中,脑子里装了太多太多超出自己认知的事。 她得慢慢梳理。 申思远过来替她诊脉的时候,她平静告之,“我冲破了祝由术的限制。” “你想起来了?”申思远问。 她喉头忽然哽住,半晌才道,“嗯,该想起的,不该想起的,都想起来了。” 申思远:“......” 就不知道要如何问了。什么是该想起的,什么又是不该想起的? 申思远探脉,眉头皱着,后舒展,“那挺好。” “你就不问问我,想起了什么?” () 第1796章 第1796章 “公主会跟我说吗?”申思远眼睛亮了。 时安夏摇摇头,已没了泪意,“不会。” 申思远:“......” 他怄了一瞬,没好气,“你们夫妻俩都喜欢装神弄鬼。” 他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何必提失踪的驸马? 但时安夏却顺着他的话问,“你看我和孩子们什么时候适合起程去铁马城?” 申思远眉头瞬间能夹死一只苍蝇,“什么时候都不适合去。卫北小侯爷就不说了,看他那样子,就算带去北寒野地也不是问题。可两位小郡主,出京都不方便。” 时安夏沉默不语,似是在考虑能不能只带儿子去找岑鸢。 她心里想着自己身上有子蛊,也许离得近了,能感应到母蛊的存在。 这是她能找到夫君的唯一办法。除此之外,她还想带着卓祺然一起去。 想着,便问了,“卓大人身子如何了?” “他......”申思远不忍说,但必须说,“一夜白了头。” “我欠他。”时安夏低垂着眸。 为何当日一再强调她必须活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必须活着?是因为她知道卓祺然的本事。 那子蛊既能护她不受疼痛折磨,又能维系两个女儿微弱的生机,卓祺然自然有法子让子蛊撑到最后。 至于要付出什么代价,她当时不敢深想。人命关天之际,她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养蛊人身上。 一夜白头!她想,卓大人定是耗了极大精力,拼着折损寿数,才让子蛊在她生产时又强撑了一回。 她和孩子们能活下来,哪是什么天意垂怜?分明是有人以命相搏,付出了沉重代价,替她们扛下了生死劫。 卓祺然是她的恩人。 “北茴,”时安夏抬眸,“把宫里赐的千年参取来。”又转向申思远,“这些先给卓大人用着。往后需要什么珍贵药材,只管来府上取。” 申思远接过参,不置可否。他和公主相处久了,知她在想什么,便转回了原先的话题,“公主若是一意孤行要去铁马城,回来就只能给两位小郡主收尸了。” 大过年的,也别怪他说话难听。说得太好听,人家听不进去。再说了,在他这里就没有什么忌讳的。 时安夏果然被吓住了,“我晚些出行。” 申思远见她听劝,也就不再说什么。他又替她探了脉,叫来孟娘子商议调整药方,里面加了大量安神的稀有药材。 安国夫人跟他说过,现在寻常安神药都不起作用了。他必须另辟蹊径。 申思远收拾药箱,临走前又叮嘱一句,“公主需静心休养,莫要整日思虑过重。睡眠才是修复元气最好的良药。” 时安夏眸色幽深,目光虚虚落在窗棂外,声音轻得似一缕烟,“我控制不住。有些东西,拼命往脑子里钻,拦都拦不住。” 从前是记忆缺失,想不起分毫;如今却是往事翻涌,一桩一件,清晰得教人避无可避。 待申思远退下,孟娘子轻手轻脚上前,替她解开衣衫,重新缠裹束腹的棉布。白绫一寸寸收紧,勒住仍显松软的腰腹。 时安夏微微蹙眉,却未出声。 孟娘子低声道,“公主忍一忍,这布带束紧些,才好助子宫归位。老法子虽难受,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经验。” 时安夏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带边缘,思绪又不知飘哪去了。怔愣着,并未听清孟娘子的话。 恍惚中,挨到了三月。明德帝班师回朝。 () 第1797章 第1797章 残冬的寒风终于敛了锋芒,枝头抽出几簇新绿。积雪消融的官道上,泥土还带着几分湿冷的腥气。 京城外马蹄声如雷,由远及近震得人心头发颤。百姓奔走相告,说明德帝的仪仗已至城门。 整个京城都骚动起来。 百姓们顾不得早春的寒意,纷纷涌上街头。 王师凯旋了 礼部官员早已设好香案。 太子殿下及三公九卿身着朝服,在寒风中肃立等候。 今日放晴了。 号角长鸣,城门洞开,但见玄甲铁骑如黑云压顶,当先一面猩红王旗在风中翻卷,上面金线绣的龙纹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百官齐声唱和,恭迎陛下凯旋,声浪如潮,与铁骑踏出的金戈之音在长街交织。 三十六名金甲卫士开道,玄铁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的铿锵之声。 镌刻着龙纹的玄铁辇车缓缓碾过城门,一阵料峭春风忽然卷起辇帐,隐约可见里面天子端坐的身影。 辇车两侧,出征前意气风发的小将们,骑着战马缓缓而行。 待辇车碾过城门青石界碑的那一刻,众将士突然齐齐勒马。 铁甲碰撞声中,数十人同时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人。染血的战靴落地时竟无一丝杂音,唯有铁甲鳞片相击的细碎声响。 他们牵起缰绳,年轻的脊背挺得笔直。晨光斜照在那些布满刀痕的铠甲上,折射出森冷的光。 一张张曾经神采飞扬的面容再不见轻狂,如今都凝着化不开的霜雪。 百姓们都在找,“驸马呢?驸马不是主帅吗?” “手握三十万大军,当之无愧的卫北大将军!怎的没看见?” 百姓的议论声渐渐汇成潮水,漫过凯旋的军阵。 小将们齐齐红了眼睛,喉结不住滚动。排在最后的两位小将突然垂下头,铠甲缝隙间漏出一声压抑的哽咽。 明德帝和齐公公的眼眶也湿润了。 ...... 半下午时,碧空如洗,唐星河与马楚阳齐齐跪在听蓝院的青石板上请罪。 轻浅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淡淡烙在地上,铠甲未卸,肩头仿似还沾着边关的风沙。 北茴挑开帘子出来传话,“夫人请二位去正厅稍候,她即刻便到。” 唐星河与马楚阳沉默起身,铁甲甲片相撞之声惊飞了檐下栖雀。 待到了正厅,二人只敢挨着檀木椅边缘端坐,背脊挺得比长枪还直,是将士才有的挺拔,早不复当年歪在罗汉榻上嘻嘻哈哈抢蜜饯的模样。 时安夏由北茴搀着缓步而来。薄锦袄子外,月白禙子空荡荡挂在她身上,产后未愈的面色比宣纸还白。 二人豁然起身,甲胄哗啦一声响。 “表妹!”唐星河喉头滚了滚,这声呼唤比边关的朔风还嘶哑。 马楚阳却不跟着喊“表妹”了,突然单膝砸地,玄铁护膝撞出沉闷声响,“楚阳给公主请罪。” 少年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每个字都渗着血。 () 第1798章 第1798章 时安夏在楠木圈椅里缓缓坐下,腕间翡翠镯子碰着案几,叮当一声,“出征一趟回来,便不唤‘表妹’了?” 她声音轻得像雪落松枝,比往常温柔。 马楚阳猛地低头,一滴泪砸在青砖地上。 他单膝跪着向前挪了半步,铠甲下摆刮出刺耳的声响,“楚阳蠢!” 少年突然哽住,喉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楚阳害了驸马......” 唐星河也踉跄扑跪过来,满是茧子的手死死攥着佩剑穗子。 这个曾经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此刻哭得像个弄丢糖人的孩子,“表妹夫是为了救我!” 话未说完,两个人的头已重重磕在地上。正厅里只余铠甲颤抖的金属声,和窗外不知疲倦的鹊鸣。 良久,时安夏才轻轻抬了抬手,指尖透出瓷白的冷光。“起来罢。你们表妹夫若在,定要笑话你们哭得这般难看。” 二人哭得更厉害。压抑了一路,最爱说话最爱打闹的少年变得沉默寡言,直到此刻才抖着肩膀痛哭出声。 “第一次是在桂城,我害死了池越。”唐星河仿佛长大了十岁,连曾经清亮的少年音都像是被边关的风雪浸透,变得沧桑凝重起来,“表妹夫罚我二十军棍,问我可服?我说服,可我哪里真懂?” 时安夏认真倾听。 少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没真的重视。如果不是池越死了,太过沉重悲痛,兴许我还沾沾自喜,得意那是史上伤亡最少的奇袭。” 那是可载进史册,供后人仰望的奇迹。更有可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们的名字,将永远镌刻。 少年缓缓剖白,声音不再有丁点喜悦,是无法言说的沉痛和悲伤。 唐星河话音落,马楚阳的佩刀穗子突然绷断,玛瑙珠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此刻像被抽了脊梁般佝偻下去,额头抵着青砖,“是我......都是我的错。我误以为主帅心里应该是为我们暗里骄傲的,所以一直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 他恸哭,“我蠢,轻信了旁人......” 时安夏垂眸望着茶盏里浮沉的叶梗,听着少年嗓音一点点撕裂。 一字一句像一把钝刀,将那些血淋淋的细节一寸寸刻进她耳中。 每一个字都在她心里拼凑出更完整的画面。 边关的朔风如何卷着雪粒子拍打营帐,夫君的铠甲如何在月下凝着冰霜,那支本该射向唐星河的箭矢又如何被他用胸膛挡下。 “这个......”唐星河突然哽住,用皲裂的手从贴身的暗袋里捧出几个木刻小人,“表妹夫夜里就着篝火刻的,说是要回京送给你。” 三个木娃娃静静躺在染血的帕子上。最大的那个雕着时安夏惯常的挽髻模样,衣袂线条流畅得仿佛能随风而动。 看得出,这一个娃娃刻的专注又细致。 另两个小娃娃一个握着木剑,一个扎着双鬟,眉眼都还留着未完工的细碎刀痕。 时安夏伸手去接,却突然看不清了。 眼里蓄满的泪,模糊了视线。 她将娃娃紧紧按在心口,那木料上还沾着边关暗夜里风雪的气息。素来挺直的脊背终于弯折下去,像一张被拉满后突然绷断的弓。 没有号啕,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砸在木娃娃上面,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连哭都是寂静无声的。 () 第1799章 第1799章 时安夏没哭太久,再抬起头时,眸色已平静。 她的目光落在唐星河的脸上,然后,再缓缓移向马楚阳。 几个月前,他们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扬言要立下不世战功。 出手前必得摆个姿势喊个口号,才能干正事。如今却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连眼神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良久,时安夏坐到了古琴前。 琴身已落了一层薄灰,指尖抹过,留下一道清晰的痕。 许久没抚过琴了,指甲也未精心修剪,拨弦时有些刺痛。 她今日抚的是《金戈引》。 初时,指尖流淌出一派春色,小桥流水,杏花烟雨。 琴音清越悠扬,仿佛能看见少年们当年在书院习武读书的模样,衣袂翩飞间都是未经世事的明亮。 渐渐的,右手食指在商位猛地一颤,曲调忽转。左手吟猱变得急促沉重,如马蹄踏碎冰河,弦音里裹挟起边关的风雪。 最后一段,她改了指法。原本该是凯旋的欢腾,此刻却化作雪后初霁的调子。 泛音如融冰滴落,散音似新芽破土,在残阳般的余韵里,终归于宁静。 唐马二人原是不爱听曲之人。可《金戈引》是名曲,他们早前也听过,只是不懂曲中意。 可这一次,他们竟然全都听懂了。 真就是,初聆只道寻常韵,再听方惊曲里身。 曲罢,时安夏声音很轻,像一把钝刀缓慢割开房间里的沉默,“以你们的家世,原是不该这么早上战场的。可我总想着,伤为翼,痛作阶,可直上青云路。” 二人低垂着头,眼泪没停过。 时安夏站起身,裙摆在地面扫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她走到窗前,背对着两人,“是我和你们表妹夫拔苗助长了。” 他们原是细皮嫩肉的少年,被热水烫一下也要嗷嗷叫半天。 早前夫君写信来说,那俩小子还不错。平时娇滴滴的,上了战场,身上几十上百道大大小小的伤口,哼都没哼一声。 时安夏叹了口气,“是我们心急了些。” 她以为是在给他们机会,将多年后该达到的成就提前至今。谁知却是将无法承受的重担,过早压在了他们肩上和心上。 是她哥哥时云起给了她错觉,以为天才少年谁都可以早日为朝廷贡献光和热。 可她忘了,她哥哥少年时是经历过怎样的伤痛,与蜜罐中泡大的少年终是不同。 他们还不太懂得分辨人心,才会轻信了旁人。 窗外,初春的阳光温柔抚过庭院中新发的嫩芽。 时安夏没有转身,听着身后两个少年压抑的哭声。 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曾有个将军,得了探子回报,说敌军藏在一个村子里。探子还说,那村子就是敌军的窝。” 马楚阳和唐星河都忘了哭,齐齐抬头看向表妹纤薄的背影。 又听她说,“将军下令,放火烧了那村子。半夜,火光冲天,整个村子没逃出去一个活口。” 时安夏顿了一下,转过身来问,“你们猜后来怎么了?” 若在往常,二人必争抢着天马行空地回答。如今,皆沉稳又沉默。 时安夏也不是真的要让他们回答,只淡声道,“将军后来才知,那村子里几百口人,全是老人妇人和孩子。” () 第1800章 第1800章 二人听得心头齐齐一痛。 时安夏道,“将军是个十分正直的人,受不了这打击,强忍着悲痛继续战斗。后来仗打赢了,朝廷论功行赏。他拜相封侯,成为百姓心中的英雄。但他往后的每一日,都睡不安宁。” 她说了谎,其实将军悬梁自尽了。 她只是想告诉他们,“每个人都会犯错。” 此时,不止屋内压抑着哭声。屋外,也传来了哭声。 是郑巧儿和秦芳菲来了。 她们已经站在门外听了半天,也是今日才得知,岑鸢的生死未卜跟自家儿子有关。 可时安夏九死一生刚生完孩子,又经历着夫君失踪之痛,还要循循善诱开导自家儿子。 她们哭着各自将儿子连拖带拽地领走了。 次日清晨,唐星河与马楚阳向兵部递交了两封辞呈。 兵部受理,奏折辗转三日到了明德帝案头。 帝王叹息一声,朱批落下。准奏。 满朝文武皆惊。 打一场仗,主帅没回来。又以为是给云起书院出来的人攒军功,结果人家不止没升职,还挂冠了。 御史台准备好的口诛笔伐一时没派上用场。就有点茫然,差事越来越难办了。 时安夏在为启程去铁马城做准备。 唐星河独自来寻她,“表妹,我同你一起去。” 他是想一路护着她,也是想再去铁马城找表妹夫。 马楚阳从阿娘的口风里得了信,也来寻时安夏,颇有些小心翼翼,“公主,我也同你一起去好不好?” 时安夏望他一眼,“叫表妹就让你去。” “表妹。”马楚阳心头一暖之后,又重重松了一口气,“什么时候启程?” 时安夏如实回答,“还不知道。我两个女儿身体弱,不能出远门,得等等看。” 这一等,等到了七月流火时节。 女儿不止身体弱,且几个孩子连正经名字都没有。时安夏执意要等夫君归来赐名,平日里只“一一”、“二二”、“三三”地潦草混叫着。 二二与三三活脱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放在一处养,不止北茴等人会认错,几个乳母也常将两个小祖宗弄混。 孟娘子留在府里的“三个月”,也变成了“三年”。她说,“其实二二和三三很好分。你们看,二二稳重不爱动,三三却停不下来。” 许是要跟孟娘子对着干,自她说完那话之后,有时三三蔫蔫躺着,二二反倒满榻乱爬。 孟娘子瞧得心都化了。 梁雁冰无奈想了个妙法,取胭脂在三三眉心点了颗朱砂痣,以区别二人。 九月,庭前梧桐开始泛黄,零星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 距离岑鸢失踪已近一年,府里人渐渐避免提及少主。 时安夏也不再暗里插手北翼政务。 一切都上了正轨,该救的人救了,该救的灾也救了,奸臣伏法,忠臣良将各就各位,她功成身退。 () 第1801章 第1801章 时安夏如所有高门主母般操持着府中繁重庶务,精养儿女,侍奉母亲和阿娘,通达来往人情世故。 暮色漫过檐角时,她常独自立在廊下。想起那句: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她数尽更漏,等晨晖,也希望等到岑鸢自己回来。 他在她心里,一向无所不能。 她心里有许多问题要问他。她想告诉他,其实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其实她也有秘密了。 可这一次,岑鸢始终没有消息。 每月初九,时安夏会出现在翰林院的墨香阁。作为国书字体的宣讲人,她身上仍是有责任和义务。 她总比辰时早到一刻。执起青玉笔的瞬间,海晏公主便成了海晏先生。 她在素宣上勾勒“和书”的起势。那横折撇捺间,藏着北翼山河的筋骨。 学生们发现,先生写“归”字时总在最后一笔停顿,墨迹往往晕染了宣纸。 他们的先生面露温柔,眸色平静,似无事发生。 时安夏也偶尔参加一些大儒邀约的盛会,安安静静,却也偶露锋芒。 儒林宴上,她破例饮了半盏青果酒。在某位学士感慨“卫北英魂”时,白玉杯在她指间裂开一道细纹。 鲜血顺着杯壁淌下,时安夏神色从容地将杯子放下后离去。 与她交好的人,无论男女,常上少主府来拜会。人人欲言又止,不敢提,不敢问。 兵部来通知时安夏,要以最高礼制为卫北大将军发丧了。 尚书捧着鎏金描红的丧仪诏书,身后跟着八名捧着将军冠服的礼官,神情皆肃穆。 时安夏不同意。 她神色依然从容,态度却强势,“我夫君没死。我在等他。” 兵部只能搁置。 京城盛传,海晏公主因为驸马失踪得了癔症。 金銮殿上风云变幻。明德帝在重阳节那日突然宣布退位,将九龙金冠亲手戴在了太子萧治头上。 于太庙阶前,萧治指尖抚过青铜鼎上“受命于天”的斑驳铭文,惶恐至极,“父皇,儿臣怕这北翼江山,会折在儿子手里。” 他是最近才知,钦天监测算过帝星运势走向。父皇为了北翼,必须退下来。 可他根本不想接手皇位,觉得自己还没有能力执掌北翼江山。 万一江山在他手上毁于一旦,他如何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他想哭。也是这一刻他忽然知道,为何皇妹要急迫地把安公公从他身边调走。 她是不想安公公的格局影响了江山社稷! 他们早就有让他继位的打算。亏安公公还在纠结驸马是不是父皇流落民间的皇子! 萧允德苦口婆心,好说歹说,答应儿子不会当甩手掌柜,不会把诺大的担子扔给他一个人。 云从龙,风从虎,父子共执江山。 子在明,父在暗。昭武帝这才吃了颗定心丸。 新帝登基后改元“昭武”,第一道圣旨便是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 第1802章 第1802章 明德帝退位为圣德太上皇的诏书颁布当日,钦天监的铜铸浑天仪突然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阳玄先生夜观天象,只见紫微垣大放光明,北斗七星连珠如练。更奇的是,代表北翼疆域的天市垣二十八宿,竟同时泛起罕见的金色星芒。 “天垂象,见吉凶。”阳玄先生在星图上郑重批注,“此乃‘五星连珠,圣人作而万物睹’之兆。” 紫微帝星闪耀,北翼进入了全盛时期。 随着新帝改元“昭武”,北翼确实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欣欣向荣。边关互市的驼铃取代了战马嘶鸣,各州粮仓的粟米堆得触到了横梁。 连最苛刻的史官都不得不承认,这是开国以来最富庶的太平年景。 至于原先的明德帝,那位退居庆寿宫的圣德太上皇萧允德,按祖制本应“颐养天年,不与朝政”。 然昭武帝元年元月大朝会,新君忽降阶解冕,北面长跪于丹墀,“儿臣德薄,恐坠祖宗基业。伏请圣父太上皇帝临朝监国,以安社稷。” 言毕,亲捧摄政金册与龙纹兵符,举案过眉。 庆寿宫方向传来三声净鞭。 萧允德自蟠龙屏风后转出,手指抚过兵符上熟悉的划痕。 他也不矫情,轻笑一声,“准了。” 这一幕,当然是父子早前就说好的。 御史台想说点什么,似乎也没找到可以说的点。 祖制虽在,然新君跪请、太上忧劳,这般情形,纵是最严苛的礼官,也挑不出半分不是。 明德帝一代明君,文治武功皆为世所共鉴。今甘愿退居太上之位,扶新君于御阶,此等胸襟,青史难寻。 而今又应新君所请,为了江山社稷临朝监国,重理朝纲,鞠躬尽瘁,更是令群臣动容。 十月金秋,庆寿宫的丹桂开得正盛,暗香浮动间,一道震动朝野的旨意传出:太上皇萧允德欲聘唐门楚君为太上皇后。 礼部连夜呈上的《太上皇立后仪注》中,朱笔批红的“唐氏楚君”四字格外醒目。 唐楚君接到圣旨时,茫然不知所措。鸢儿还没找到,她哪有心思嫁人? 时安夏安她心,“母亲,原本太上皇也想推迟些时日。是我与他说,日子得过下去。你们成亲,也不影响我去找夫君。” 她又道,“母亲有了好归宿,我才能安心带着儿女去找他们的父亲。”她顿了一下,轻声道,“不是您说的,咱们得替失踪的人,把日子过成该有的模样吗?怎的忘了?” 母女二人说话间,萧允德带着齐公公来了。 时安夏静静退走听蓝院,青铜风铃在檐下轻响。 后日,她要起程前往铁马城。 北茴正在内室清点行装。 “北茴。”时安夏立在屏风边,逆光中的轮廓像是被日光镀了层金边,“去把乳母们都唤来。” 不过半盏茶功夫,六位乳母已整齐立在院中的银杏树下。 斑驳的日影透过枝叶在时安夏月白的裙裾上洒下细碎的金光。 她朝北茴微微颔首,后者立即捧出一个缠枝莲纹的漆盘,盘中整齐码着六封雪花银。 “此去铁马城,”她指尖轻抚过最上面那锭银子冰凉的棱角,“短则一载春秋,长则数年不定。” 话音忽顿,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恰落在银锭上。 她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在京中都有儿女绕膝,若不愿离京......” 北茴适时掀开漆盘暗格,露出六张身契,“今日便可拿了身契归家。” () 第1803章 第1803章 此去路途遥远,长途跋涉。铁马城风沙肆虐,哪比得上京城繁华舒适? 乳母们自己的孩子尚且年幼,若不愿随行,也是人之常情。 时安夏不强求。 可谁知,几位乳母竟都表示愿意跟随。 实是近一年来,她们或多或少都受过公主的恩惠。 有人得了照拂,日子比从前好过许多;有人的孩子高热不退,险些丧命,是公主派人医治才救回一命;还有人因婆母苛待,在公主身边反倒过得舒心,生怕被遣回家去再受磋磨。 乳母们齐齐伏地,恭敬道,“奴婢们愿随公主前行。” 时安夏其实也不想换人,只是担心她们与家人分离,日后心生愁绪,便肃然道,“你们可是真心?若定下后再反悔,我可不会轻饶。” 乳母们纷纷叩首,语气坚定,“奴婢们绝不反悔!” 时安夏这才颔首,声音温和,“既如此,便都起来吧。” 又道,“此去铁马城虽不比京城,但也不会亏待你们。从今日起,月钱银子一律翻三倍,四季衣裳各添两套。另外,冬赐狐裘御寒,夏赐冰纨消暑。若差事办得好,年底另有赏银。” 乳母们闻言,眼中俱是感激,齐声谢恩。 “谢公主厚待!” “奴婢们定当尽心竭力,绝不负公主恩典。” 有赏,自然会有罚。 时安夏话锋一转,声音便严厉了些许,“若有人阳奉阴违,生出别样心思,”目光如刃般划过众人,“那便赏得重,罚得更重。” 乳母们全身陡然一颤。张嬷嬷手中帕子抖落在地,却不敢去捡。 她们这才惊觉,那个产后虚弱、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公主,此刻凤眸含威,只一眼便叫人瑟瑟发抖。‘ 公主温和久了,便让人以为她当真是温和之人。 众人还没到铁马城,已在公主身上感受到了铁马城的风沙肆虐。 “所以,各位还愿意随我同行吗?”时安夏最后一次问。 这一问如春风化雪,却让众人心头猛地一紧,齐齐再次跪了下去,“奴婢们愿意。” 时安夏满意,给了北茴一个眼神。 北茴端着漆盘上前,盘中雪银锭子被暮色染透,映着晚霞闪着耀眼的光芒。 让人看得眼热,瞧得心暖。 嬷嬷们眯起眼,恍惚中看见自己儿女的脸庞。若拿了这银子回去,婆母该会多喂半碗肉羹罢? 北茴将银子一一赏了下去,每人十两。南雁又上前给每人赏下了几张银票,每人各四十两。 加起来足足五十两银子。 遣散银少,可各家婆母的“养孙银”多。但这哪里是赏银,分明是拿捏人心的锁链。 漆盘边沿雕着的缠枝莲纹在光影里浮动,恰似时安夏含笑的唇角。 她太明白这些乳母的软肋:在大多婆家眼中,她们不过是会走路的奶袋子。唯有让夫家知道,这“奶袋子”系着公主府的青云路,乳母们那些留在京城的孩儿才能得到善待。 () 第1804章 第1804章众乳母心知肚明,捧着赏银心头感激。公主有心,连这都想到了。北茴捧着漆盘,那漆盘暗格中便是六位乳母的身契,“你们自行商议后,今明两日轮流回家与家人告别。我们后日便起程。”如此乳母们便是定下来,了却时安夏一桩心头事。王妈妈和曾妈妈得知各自儿媳妇要随公主去往铁马城,不由得笑弯了眉眼。王妈妈道,“去去去,去了回来就成了公主的心腹。你啊,行事沉稳些,万事以小郡主为尊。再有,多付出些真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必事事表现,公主那双慧眼自然看得到。”曾妈妈也如此说,“天爷咧,你这大造化,真是咱曾家祖坟冒烟。你愿意跟着公主去铁马城,公主便会记你这份情。你要多看多想少说话,对小郡主定要事事上心。切勿听旁人怂恿,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儿媳妇们都一一应下,恨不得把婆母的话刻在脑门上。两位婆母又叮嘱,“主子赏,你要存十二分的感恩之心。主子不赏,也千万莫要生出怨怼。因为人家是给了你月钱的,懂吗?”王妈妈和曾妈妈在公主身边待过一阵,自然知道公主赏罚风格。她不会如许多大户人家,想起来赏一点,心情好赏一点。她会事事记在脑子里,等到一个时机,一起丰厚赏下,让人惊喜。据传,公主手下那几个贴身婢女,个个在京城都存下了一个宅子。当真是泼天的富贵!“记住了,在公主跟前当差,该你的,一分不会少;不该你的,一丝也别贪。”两个儿媳妇点头如捣蒜,又将公主赏下的银子一分不少上交了。婆母们喜笑颜开。王妈妈从中取了十两银子塞到儿媳妇手中,“你拿去傍身应急,出门在外,也不能一点银子不带。”儿媳妇扭捏,“我跟着公主,用不上。”“拿着吧拿着吧,女子有了私房钱才有底气。你来我家时没什么嫁妆,是不是总觉得过得不踏实?你存着,存多了,你就有底气了。我儿子但凡跟你说句重话,你头一扬就出屋,甭理他!这就是女子的底气。”儿媳妇羞涩接过时,眉眼间漾着温柔。王妈妈的儿子王顺无奈笑,“娘,我才是你儿子!”“你是我儿子又怎的?对你媳妇不好,我一样不认你。”“不敢不敢!”王顺抱着自己儿子笑,点他的眉心,“你长大要孝顺你娘,要记得是她挣银子养活你。不然啊,你祖母第一个会揍你。”一屋子欢声笑语,冲淡了离愁别绪。曾妈妈也给了儿媳妇十两银子傍身,“其余的给你们存下来,等你从铁马城回来,我给添些银子,再凑凑,你们自己买个宅子单过去。”儿媳妇心头一喜,那我不是我家的主母了?嘻嘻,开心呀,有盼头。另一个乳母苏嬷嬷回家,奉了银子给婆母。婆母也是喜笑颜开,却不放心地问,“就这些?”苏嬷嬷心里一颤,手不由攥紧,“是,公主很大方了。”赏银共五十两,她扣下了三十两。 第1805章 第1805章苏嬷嬷的婆母当然知道公主大方。二十两其实不少了,只是不放心儿媳妇而已,“不过是提醒你,苏家才是你的底气,莫要藏私。”苏嬷嬷低头应,“儿媳不敢。”“你最好不敢。”她婆母指着一旁面黄肌瘦的小孙女,“你生了个赔钱货,我还没跟你算账。”苏嬷嬷仍旧低着头,眸色凉,“公主说,她从铁马城回来,会在我们乳母几个的孩子中,挑选可以陪伴小郡主一起长大的婢女。银钱十分丰厚。”她婆母登时脸上颜色好看,“真的?”苏嬷嬷敛去了眸中冷意,抬头恭敬答道,“是真的,公主亲口说的。但公主也说了,到时会挑选养得好的入府。”“什么叫养得好?”她婆母皱眉。“就是肤色白皙,头发浓黑,脸上身上不能有任何青紫印痕。”她婆母:“......”这怕不是要供个祖宗!苏嬷嬷皮肤白,头发黑,样子长得也好。她婆母看着她,感觉不是问题。身上不能有任何青紫印痕......这点其实也好办,别磕着碰着就行,还不能打。她婆母手痒,看在银子的份上能忍住。苏嬷嬷又补充,“手上不能有茧,入府前会有管事细细检查。”她婆母:“......”果真是供个祖宗!就是不能让孩子干活儿呗!“入府能有多少银子?”她婆母不满地问,“弄得跟选秀一样。”苏嬷嬷没正面回,只道,“公主府里有个叫南雁的婢女,年十七左右,听说也就跟着公主只三四年吧。如今在东门置下一个二进院的宅子出租,听说位置好,租金不低。”她婆母倒吸一口凉气,再看旁边孙女时,就看出点银子发光的味道,莫名就顺眼不少。忙一把捞过懵懂无知的小孙女,“我滴个乖乖哟!来,祖母疼,祖母爱。”苏嬷嬷长舒一口气。她可以放心去铁马城了。听蓝院偏厅里,万叔喝了两盏茶。茶汤渐凉时,终于等来了公主。他起身行礼,眉间凝着忧色,沉声禀道,“公主,铁马城如今民生凋敝,商路断绝。城中百姓连粗盐柴米都要精打细算,一个铜板恨不能掰成两半使。”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双手奉上,“这是老奴暗中记录的物价,请公主过目。”时安夏接过账册,指尖抚过那些斑驳的墨迹。账页上密密麻麻记着:粗盐每斤已涨至三十文,陈米一斗要五十文,就连最贱的麸糠都不便宜。她轻叹一声,“想必不止铁马城如此,刚收回来的失地皆如此光景。”商路断绝,官仓空虚,这才导致物价连番上涨,百姓生活艰难。这些年宛国暗中纵容马匪劫掠商队,在边境课以重税。他们何曾想让失地百姓过上好日子?加之铁马城刚经历战乱,户部就算日夜不停调拨钱粮,也一样远水救不了近火。聊完了大事,万叔才想起今日来的正题,“属下已在铁马城置下了别院给公主落脚。只是......”只是那里的生活条件有限。他没说完,时安夏却懂,“我又不是去那里享福的,能住就行。且别院要够大,我带去的人多。”万叔点头,“那原是宛国一个大户的宅子。” 第1806章 第1806章二人又叙了会话,万叔便告辞了。另一茬人已等在了正厅求见公主。时安夏到达正厅时,吴起程等人齐齐起立。吴起程刚被任命为铁马城守将都尉,赵椎为边军统领,监军竟是邱志言。时安夏听完这几人的报备,便知定是太上皇的意思。这是把熟人都派给她带走。她问,“副将空缺?”吴起程答,“目前空缺两人。”他这一说,时安夏就明白了。这两个空缺原是唐星河跟马楚阳的。但因二人递了辞呈,于是副将位置就空出来了。时安夏道,“那得辛苦吴将军了。”从公主嘴里喊出“吴将军”几个字,吴起程有种恍惚之感。就感觉不久前,他还在云起书院里跟着先生学习兵法,练习射箭。想起“先生”,吴起程等人顿时红了眼眶。吴起程和赵椎在收复失地的过程中表现优异,行事沉稳,纪律严明。一为靖虏将军,一为定虏将军,皆为从六品。二人虽新封了将军衔,眉宇间却不见骄色,反透着几分凝重。“末将等奉兵部调令,”吴起程抱拳时,腰间新佩的青铜虎符轻响,“后日启程赴铁马城就任,特来请公主示下。”时安夏应承,眸光微动,“有两位将军随行护持,此行倒是稳妥。”“愿护公主周全。”二人离去。只剩邱志言在场。时安夏让南雁重新添了热茶,青瓷盏中雾气氤氲,“新帝登基,表哥在京城大有作为,何必要为我远走铁马城?”邱志言敛下眉头,茶汤映出他淡淡的忧色,“表妹千里寻夫,总该有个亲人在身边。我正好有空,跟朝廷讨了个空缺,陪表妹一起去。”时安夏心头微微有一点潮湿。邱志言忽然笑了,“且我的前程我自己作主,再也无人有资格对我指手划脚。”二人齐齐忆起当年荒唐事,皆是唏嘘。时安夏忽然问,“表哥可曾后悔?”邱志言指尖一顿,青瓷茶盏在掌心转了半圈。他默了一瞬,“有一点,但不多。”他扯了扯嘴角,“若她还在,我说不定早剃度出家了。”窗外竹影婆娑,映得他眉间那道郁色格外分明。说来可笑,母亲死了,他反倒得了自由。世人总道母慈子孝,可每次想起那只涂着丹蔻的手掀开帘子的声响,他至今仍会脊背发僵。二人又谈到宋瑞仕伏法。邱志言道,“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刚好不在赦之列。否则放出来,就是一祸害。”时安夏深以为然。她找人查过,宋瑞仕可不只卖妹妹和纵火两项罪名。还有劫掠,杀人越货,都被他同伴一一供出。邱志言今日来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我想在走之前,把妹妹红颜的亲事订下来。表妹觉得霍斯梧这人是否可靠?是否能托付终身?” 第1807章 第1807章 霍家又上门提了两次亲,都被邱志言以“妹妹年纪还小”为由给拒了。 他越拒,霍家越急。 霍家以为他有旁的想法。如今许多人都知,那邱红颜除了是榜眼邱志言的妹妹,还是海晏公主最宠爱的妹妹。 “你别总指望霍斯梧能中武举状元。”时安夏提醒邱志言。 最近一次的武举,霍斯梧又落榜了。 “科举三甲不过是世俗的尺子,岂能量尽天下英才?”时安夏也从不认为中三甲是努力就可以达到,“十五的天赋,在排兵布阵的奇谋妙算里。他能入兵部,不是倚仗淮阳伯府的荫庇,是凭他自己的实力。” 如今霍斯梧在兵部任职方司主事,虽只是正六品官职,却也让满朝武将都高看一眼。 他自己研发的那套“九坤连环阵”,连兵部尚书大人都击节称叹,这才有了破格提拔的殊荣。 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该挥毫泼墨,执笔安天下;也有些人生来就持剑定乾坤,守这万里河山。 而霍斯梧更像是隐在幕后的执棋人,以山川为盘,以兵卒为子,布下的每一局,都是旁人想不到的妙手。 邱志言从时安夏的谈笑间,看出了她对霍斯梧的态度。 他笑着说,“早年我和他有过节。” 他初入文苍书院,霍斯梧就带头欺负他。 “表哥还挺记仇。”时安夏笑笑。 邱志言其实早不在意了,“我担心淮阳伯府太复杂,听说他与他父亲母亲不睦。” 霍家的事,他知道得不多。他太忙,以前身在与母亲的周旋中,后来心却在书本与朝堂上。 时安夏为他答疑解惑,说起霍斯山的死,也说起霍家父母亏待了霍斯梧,如今是想尽力补偿。 她道,“霍家总的来说,是不错的。红颜嫁过去,只会得宠爱。况她和霍斯梧二人早就情投意合。” 邱志言道,“那我便应了。” 长兄如父。虽他们的父亲还在世,但不提也罢。眼界学识跟不上,拜高踩低那一套倒是刻在骨子里的。 邱志言看不上父亲。 父亲数次要上衙门告他不重孝道。他都回以“那你去告吧”。 铠甲加身,死猪不怕开水烫。他父亲拿他没有办法,自然也拿捏不了邱红颜的亲事。 时安夏提议,“表哥可以信我母亲,把红颜的亲事让我母亲操持。” 邱志言心头一暖,“那怎么使得?” 他这前舅母可是个大人物。以前“护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就够尊贵了,谁知和离后,竟摇身一变,即将成为太上皇后,他岂敢想? 若得她操持,红颜哪怕往后在京城权贵的妇人圈里,也不会被欺负。 时安夏知表兄有顾虑,“原先我为了给红颜倚仗,就想过把红颜记到我母亲名下,收为义女。可你拒绝了,红颜也拒绝了,都说不愿占护国公府的便宜。其实我母亲很喜欢红颜的,说她贴心,心思还正。” 邱志言一直就有个疑惑在心头,“表妹可实话告诉我吗?为何你对红颜不同?” 他并不认为表妹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相反,她手段凌厉。 () 第1808章 第1808章 是什么原因使她对红颜这般好? 时安夏沉默一瞬,才淡淡道,“是缘分吧。红颜合我眼缘,只一眼,我就知她心地善良。” 邱志言知她没说实话。心地善良的人多了,岂能个个护着? 表妹不愿说,他也就不再追问,便是应了把红颜的亲事托付给唐楚君操持。 嫁妆他早已备好,只等过繁琐的三书六礼。伯府世子娶亲,自不能马虎。 表兄妹二人叙完话,邱志言走了。时安夏仍旧坐着不动,慢悠悠喝茶。 一茬茬的事务繁多,这个来了那个走。 终于,把所有人送走后,时安夏来了余生阁。 唐楚君瞧着女儿尖尖的下巴,心疼得紧,“夏儿,我已跟他说好,让他再等我三年。我陪你到铁马城寻女婿去。” 时安夏抬眸,“三年又三年,母亲可知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三年?难不成母亲真以为三年是一朵花开的时间?都不知道开了多少茬了。” 唐楚君脸一红,“他让我等三年,我再让他等三年,这样才公平。” 时安夏哑然失笑,谈正事,“母亲你留在京城有更重要的事做,红颜出嫁的事交给你了。” 唐楚君怔愣之下也欢喜,“红颜要嫁霍十五那小子了?” 时安夏点头,“霍家提亲,表哥这次会应下。”她从袖中拿了一些铺子宅子契约递到母亲手中,“这是我给红颜的添箱,母亲您帮我办。她嫁妆是备好的,您这边多少也给她添些,让她面子好看。” “那是自然。”唐楚君吃人嘴短,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红颜做的好东西。 那姑娘不管做了什么好的,都记得往余生阁送一份。天长日久,她也早将红颜当成自家闺女看待。 唐楚君悠悠的,“夏儿你真不带我去铁马城?” 时安夏按了按她的手,“人生很长,我们母女很快就能见面。人生也很短,您和太上父皇别再为我耽误光阴。” 姚笙听了半晌,忍不住插言,“那我呢?夏儿你总要带我去才成。” 时安夏摇头,“阿娘,您留在少主府替我管着庶务吧。京里事儿多,您坐镇我放心。” 阿娘是个有本事的,不愧出身商贾之家,又做过主母。许多庶务过她的手,都能滴水不漏。 反倒是唐楚君做不了这些,想必以后嫁去了庆寿宫还得从头学起。不过庆寿宫里有齐公公掌外院,钟嬷嬷管内帷,横竖出不了大错。 时安夏一语定音,“母亲和阿娘都留在京中。” 姚笙见女儿那态度,悠悠叹息,“你无非是担心铁马城的天气让我犯了腿疾,怕我吃苦。” 时安夏娇娇地笑红了眼,“阿娘什么都明白,还不听话?” 娘仨抱在一起,哭了笑,笑了哭。 唐楚君哽咽,“鸢儿福大命大,肯定会活着的。” 姚笙也哭,“我女儿女婿都是有福气的人,过了这个坎,以后全是好日子。” 如此,这两日全是在迎来送往的告别中哭哭笑笑,时安夏拖儿带女离京,踏上寻夫之路。 晨光里,她单薄的身影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惊飞了院墙外老榆树上的喜鹊。 () 第1809章 第1809章 时安夏不许任何人相送。 恐垂别泪三千斛,饶我心头一寸冰。她说,我惧离别,你们来送,我会哭。 时安夏的禁令落在众人心头。 大家果然都听话止步,不敢在这日泪洒城门。 可那些藏不住的心意,终究从四面八方漫了出来。 城墙上,圣德太上皇萧允德站在唐楚君身边。 他见她哭红了眼,不由得也润了眼眶。 他也想跟着女儿去铁马城寻女婿。他还想听女婿亲口怼他:“洗洗睡吧,梦里啥都有。” 但朝中事务繁重。王权交替时,最容易出纰漏。他不能走。 时安夏也不会允许他离京。他得听女儿的话。 时安夏昨日还笑着跟他说,“太上父皇当务之急,就是安心照顾好我母亲。”又正色道,“太上父皇切勿掉以轻心,定要稳住朝堂,守好江山社稷,方不负我和夫君梦这一场。” 她依然固执地将“重生”当作一场大梦。 万千浮华,过眼云烟。谁又能说当下的人生,不是一场更真实的梦境? 宿世姻缘,时空交错,因果轮回。时安夏搂紧怀中的女儿三三,马车颠簸间,思绪飘远。 一阵微风忽然掀起车帘,她恍惚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隐在街角人潮中,正朝这边凝望。那目光太过灼热,烫得她心头一颤。 行至三十里外的长亭时,茶香随风飘来。 古旧的亭台四周,早已立满了前来送行的人。老的,少的,有皓首苍颜的泰山北斗,也有青衫磊落的年轻学子。 在马车经过的刹那,众人高举茶盏,郑重相送。那是标准的先生礼,以清茶代浊酒,送别先生远行。 有人当亭作诗:先生车影过,万籁忽然轻。莫言桃李远,一念一灯明。 送别会瞬间成了诗会。以送别先生为题,你吟上句,我接下句,场面热烈。 黄万千一口饮尽杯中酒,豪气万千,出口成诗,“莫道青丝未胜霜,胸中丘壑自昂藏。三千疑问樽前解,十二楼台笔底量。桃李嫩,墨花香,春风座上有垂杨。休言童子难为傅,大道从来无纪纲。” 方瑜初知黄万千在驳斥那些认为“海晏公主年纪小不配当先生”的言论,便也即兴跟了一首。 青丝何曾逊雪霜,腹藏星斗自生光。答疑解惑三更月,论古谈今万卷香。桃初蕊,墨新芳,春风化雨润华章。莫言稚子难师表,自古真知无岁疆。 由此再次引发了对于海晏公主,楚笙先生,雪舟夫人,霍青青等女子崛起的讨论。 在北翼王朝权力交替的风云变幻中,一场深刻的思想变革正在悄然兴起。 京中辩论之风日盛,三日必见鸿儒论道于高堂,两日便有学子争锋于书舍。自翰林院至各州府书院,凡有文人雅集之所,必闻唇枪舌剑,辩声不绝。 且如今大家论辩都不能用日常口水话互怼,必得吟诗作词才能跟得上形势,否则会遭人白眼。 人家会说,“你一个白丁,连吟诗都不会,有什么资格参与讨论?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女子?” 一时之间,文人往来,非但不敢妄言俗语,即便寻常对答,亦必引经据典,务求字字珠玑。 除此之外,市井间商队络绎不绝,码头上的货船桅杆如林,呈现出一派蓬勃景象。 北翼文运方亨,商道鼎盛,国势日隆,北翼强大起来。这一切都在时安夏的预料之中。 () 第1810章 第1810章 她这一世重生归来,为北翼殚精竭虑的使命,到今日终是圆满。从此往后,她只想寻回夫君,带着儿女,过那寻常百姓的生活。 朝堂纷争,京城浮华,都让她身心俱疲。如今,正是抽身而去的良机。 马车晃晃悠悠行了半月,终至朱城。 这一路颠簸,她与长子一一尚能支撑,唯独两个女儿遭了大罪。本就纤细的身子骨更显单薄,直教随行的孟娘子与几位乳母心疼得不住抹泪。 随行众人中,最值得一提的当属大房一家。大伯时成逸携妻于素君、幼女时安雪同行。 时成逸此去,实则是自请调任。他主动向朝廷请命,领了铁马城屯田使一职,专司军户农耕、盐铁专营及边关互市之责。 这相较于他在京中的官职,明眼人都看得出是降级外放。 然时成逸浑不在意,他心中所念,一是要在边关做番实事,二是不忍侄女孤身远行。 大伯母于素君自是夫唱妇随。独子时云舟因要专心备考,不得不留在京中。 而时安雪惊闻夜宝儿跳崖失踪,哭着闹着要跟着去寻。 小姑娘哭着哭着,抽条似的长高了几分。 众人安顿在朱城驿站后,时成逸仔细考量了行程,向时安夏提议改走水路。 “这个时节正值秋水澄净,既无盛夏暴雨,又少寒冬朔风。若改乘官船,不仅行程平稳,两个小丫头也能少受些颠簸之苦。”他说出这番话,自是查过了河流所经路段,“是绕了些,但我算过,顶多晚几日。” 时安夏欣然接受,“大伯父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赶路。” “那我去安排。”时成逸掉头而去。 时安夏忽然叫住他,“大伯父......” 时成逸顿住,扭过头,目光温润,“夏儿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时安夏在这一刻,终是笑了,“大伯父过了心里那道坎。” 他又变回了她尊重又敬爱的那个人。如松柏之姿,眸色澄澈。 又因着无大权在握,行事更是谨慎小心了几分。 时安夏真心赞一句,“大伯父,您人很好。” 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愿这一生,别生了妄念。 时成逸面红耳赤,低垂着眸。他站在侄女面前,竟一时不知所措。 他认真反思了整整一年。 在这一年里,他耳边总是想起时安夏的问话。 她问,“大伯父,您知道您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她自答,“是父亲啊!大伯父,我一直当您是父亲。” 她又说,“我当您是父亲,跟我母亲完全无关。” 他因着她的话,日日反思,终看清了自己丑陋的一面。 一切的源头,表面上看是来自唐楚君。实则,是他自己内心藏着一处阴暗在作祟罢了。 秋日阳光从窗台洒进来,将他照进光里。他终于从齿缝中赤诚咬出一句话,“这世上,唯圣德太上皇,配得上你母亲。” () 第1811章 第1811章 时成逸说完这话,胸口竟不似预想中那般闷痛,反倒如同卸了多年积压的枷锁,连呼吸都轻快起来。 他有妻子,有儿女,早不该有地方放旁的女子。 至于那些隐秘念想,不过是他贪心罢了。 明德帝禅位之事令人猝不及防。而唐楚君如此迅速由暗转明,即将头戴凤冠入主庆寿宫成为太上皇后,才是震动京城的惊雷。 那些曾向唐楚君提过亲的人恍然大悟,冷汗涔涔。原来他们竟是在与明德帝抢人。 至于那些屡次在朝堂上奏请明德帝选秀纳妃的官员,也终于明白:他们的君王,早已心有所属。 怪不得当初一提选秀,明德帝就雷霆震怒呢! 时成逸对于各方的反应都很清楚。他此时在想,唐楚君原就是凤凰。 他从来就高攀不上,这些年,他到底在执着什么? 他慢慢走回住所,秋阳正浓,青石板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时成逸忽然低笑出声。 他其实早已记不住唐楚君的模样。见面时,自是认得。可回头一想,那面容便如浸了水的墨画,愈想愈模糊。 他推开门。 于素君见他回来,顺口问,“要吃糯米团子吗?” 他怔了一瞬,“要。” 朱城最负盛名的当属糯米团子。将野菜与腊肉细细切碎,拌入糯米蒸熟,出锅时裹一层薄薄的浆料,咬下去满口生香。 往日里,妻子断不许他碰这类吃食——他的肠胃向来不太好。 那时妻子总爱笑着念叨,“身子骨要紧,你可是咱家的顶梁柱。” 不知从何时起,妻子的管束渐渐松了。由着他爱吃什么便吃什么,爱穿多少就穿多少,再不多说一句。 时成逸怅然若失。 他站得笔直,望着妻子,“可我肠胃不太好。” 于素君仿佛这时才想起来,“哦。”她不在意,转头就扬声喊,“雪儿!雪儿,热腾腾的糯米团子,你要不要吃!闻着就香喷喷哦!” 时安雪抱着那只白色小狗,哭唧唧从里屋走出来,“要......呜呜呜......” 于素君瞧女儿两眼通红,伸手一点她眉心,“你又哭又哭,都是大姑娘了,还整日掉金豆子。夜宝儿那么机灵,能出什么事!” 时安雪将脸埋进小白狗蓬松的绒毛里,声音闷闷的,“夜宝儿当然没事,堂姐夫也不会有事。” “那还用说!”于素君仍是那样风风火火的性子,“快去洗手,洗完来吃糯米团子。对了——”她指着小狗警告,“不许拿糯米团子喂它,小狗克化不动,仔细积食。” 同样克化不动且没得吃的时成逸,只能眼巴巴地杵在原地。 还是时安雪贴心,吸了吸鼻子,“父亲快来吃,趁热。” 一家三口围坐。 于素君没说让不让时成逸吃的话,反正糯米团子就放在那里,吃不吃由着他。 他吃得很慢,没话找话,“夏儿有糯米团子吃吗?” 于素君咽下去后,才回话,“买了的,刚见着红鹊,就让她带过去了。” 再无话。 但看得出,她不是故意冷场。 () 第1812章 第1812章 她小口咬着糯米团子,眉眼低垂,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和温柔,仿佛在细细品味这世间最珍贵的滋味。 从前,她的时光里总有他。 如今,他在或不在,都不再重要。 她的欢喜,早已与他无关。 他影响不了她的悲喜。 时成逸瞧着她的神色,心里忽然一动,微微倾身,试探着问,“下午陪你去西市走走?” 于素君抬眸,神色如常,“好啊,雪儿也一道去吧。难得来一趟,总该四处看看。” 一如烛火亮堂堂的时安雪欣然点头,“好。” 时成逸慢慢嚼着糯米团子,喷香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心口泛起一丝久违的温热。 像是旧日的光阴悄然回转,又像是那抹暖意,其实从未真正离开。 相较于时成逸的反应,时成轩就激烈多了。 明德帝退位,他是震惊的。但他前妻要当太上皇后,才是真正当头一棒。 退位是国事,他听听就算。可前妻要嫁人,还要当太上皇后,这就是与他息息相关的家事。 他做梦都没想到,唐楚君能有这个造化。她唐楚君何德何能啊! 一个和离妇,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还等着与她破镜重圆呢。 其实在他知晓那两人的事情后,从来没当过真,甚至都不曾往心里去。 那么多黄花大闺女等着明德帝挑拣,那得是有多眼瞎,才能看得上一个和离妇? 可人家就是看上了。老天爷啊!堂堂一个帝王,竟然来跟他抢媳妇! 时成轩不太想活了。 常五去跟顾娘子这么传的话。 顾娘子不在意,说,“放心吧,谁想死,你主子都不会想死。” 时成轩大病一场,整日昏沉。再出门想找女儿聊聊心事时,被顾娘子告知,“公主起程去了铁马城。” 时成轩眼里俱是痛楚,“她,她都不来跟我告个别!她到底有没有当我是她爹!” 他好想哭啊!人家有太上皇当爹,不要他这亲爹了! 他重重倒回床上,挺尸一般。 顾娘子也是好些日子没来看他了,刚还是常五请她来陪着说说话,说是感觉他主子会伤心死过去。 顾娘子不以为然,但还是来了。 她捧着茶盏,在离床榻三步远的圈椅上坐下,慢条斯理吹着茶沫,“公主离京前日,满城有头有脸的,与之交好的,都去少主府送行。送吃的、送穿的、送日用物件的,见公主一面,还得排队。” 她抬眼瞥向床帐,“您这个当爹的,可曾备过一份心意?” 时成轩不爱听,一把扯过锦被蒙住头,被面上绣的松鹤纹样跟着剧烈抖动。 顾娘子也不恼,只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搁,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可不管他爱听不爱听。这是她的宅子,既然住在她家里,就要有寄人篱下的自觉性。 顾娘子捻着腕间的玉镯子,这是楚笙先生送她的回礼。她寻常都舍不得摘下,“你总怪儿女不认你这个爹,可你也不问问自己,对儿女付出了什么?” 锦被猛地掀开,时成轩额角青筋直跳,“你今日是存心要与我过不去?你怎的又开始说教这一套!” 第1813章 第1813章 良药苦口。 “忠言逆耳啊,时大人!”顾娘子望着窗棂外摇曳的竹影,叹息一声,“驸马失踪,公主何等伤心。就连楚笙先生和姚姐姐,我都见着哭了好几回。当真是未语泪先流那才是当母亲的样子。” 她忽然转头,目光如刃,“您倒好,照旧三餐不落,高卧酣眠,听说前几日还去了清音画坊喝酒听曲来着?” 心可真大啊! 听着顾娘子句句指责,时成轩喉头滚动,“不然呢?难道我哭一场,我女婿就能回来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可! “人之所以为人,贵在有情。”顾娘子起身整理衣袖,珠钗上的流苏簌簌作响,“您啊” 她停在门边,半张脸浸在阴影里,“活得就像那些瓷器,漂亮是漂亮,可惜——心是空的。您没有心啊时大人!” 顾娘子本欲离去,终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您那儿媳妇与女儿临盆时险些丧命,您浑不在意。就我这外人,还送了几支老参过去。您且说说,那时候您在何处?” 暂不说她那参用不用得上,至少是她一片心意。公主什么好东西没有?据说皇宫里赏下的补药都堆了半库房。 可后来公主跟她说,“顾娘子,要不是你那参,我就没命了。” 她听闻秦芳菲的长媳明昭也送了参,且公主仍是那话,说“要不是你那参,我就没命了。” 其实公主到底吃了谁的参,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她的真心被公主看到了。 时成轩蜷缩成团,听顾娘子喋喋不休,脑子嗡嗡的。 道理他不是不懂,但他这些年都习惯了对大事充耳不闻,对琐事置之不理。素来只晓得受人照拂,却从无体贴他人的念头。 他这一生,原就是这般过来的。怎料到了这时,所有人都说他错。 时成轩突然崩溃,涕泪横流地捶打床板,“楚君!唐楚君!女婿生死未卜,她竟有闲心另嫁!她才没有心!” 顾娘子:“” 合着您纠结的是这个!啊呸,我白说了这么多。 在顾娘子眼里,早前的明德帝是最好的帝王,是千古明君。如今的圣德太上皇,更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能视楚笙先生如珠如宝的男子,自然配得上天下至好的女子。 记得初闻这桩婚事时,顾娘子激动得打翻了整匣胭脂。后来给全府下人赏了三倍月钱,连看门的黄狗都多得了两根肉骨头。 她很看好这对,连人家成亲的大礼都备好了。但这话她没敢跟时成轩说,怕他疯起来要打人。 时成轩踉跄行至少主府。他要去找唐楚君说说,女婿没找到就别成亲了,多放点心思在儿女身上。 都一把年纪了,折腾那干啥!嗯,就这么办。 正打了一肚子腹稿,先说哪句,后说哪句,连开头过程结尾都想好了。 正欲抬手砰砰敲门,朱门大开。 门房恭敬取了门槛,一辆玄漆黑顶云纹马车自内驶出。 时成轩猜应该是明德帝,不,现在已经是圣德太上皇了。 都要尊贵得上天了! 时成轩慌忙退至道旁垂首而立,车帘未动,先听得里头传来一声,“停。” 这一声惊得他袖中双手剧颤,玉佩禁步叮当乱响。 玄漆马车在他身侧骤然停驻。 织金车帷掀起半角,只见华袍不见人。 那道声音自幽暗车厢内传来,“你来做甚?” 第1814章 第1814章 时成轩膝盖一软,砸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额头几乎贴到车轮碾过的尘土,“下,下官,不,草,草民无,无事,草民叩,叩见太上皇。” 他跪的地方,正好在萧允德垂目可见之处。 时成轩仓皇抬眼时,恰好撞见那道居高临下的目光。 一个抖如筛糠,一个眸深似潭。 萧允德目光一沉:“你不及时成逸。” 至少时成逸面圣时,尚能挺直腰杆奏对,字字铿锵。 且萧允德听时成逸主动奏请领取铁马城屯田使一职,着实刮目相看。 甘舍京华烟云,自请戍边垦荒。这份魄力,满朝朱紫都应心存敬意。 反观眼前这抖若糠筛的软骨头,使得萧允德十分来火。 就这么个东西,竟误了楚君半辈子!这口气,使得萧允德胸膛发闷,“以后不要打扰楚君,她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人。” 萧允德指节叩在车辕上,一声闷响。 锦帷垂落,马车动了。 时成轩脸色苍白地望着描金车辕碾过青砖,目送车驾远去。 再抬头看那朱红的门楣,方觉门里的女子原就是九重天上的凤凰。 他高攀不上的。 一阵绝望袭来,心里又恨又痛。 恨母亲不该算计了唐楚君,痛唐楚君既然跟了他就不该嫁第二人。 时成轩撑着地的掌心发疼,突然满目悲戚。这满京城,再找不出比他更荒唐的笑料了。 当晚,顾娘子收到消息,说时成轩正在整理行装,要准备去铁马城陪伴女儿。 这是受大刺激了! 顾娘子眉眼一弯,不信,“咦,他舍得这京城的花红柳绿?” 常五一言难尽。 顾娘子走去看热闹,真诚发问,“时大人,当真要去铁马城?” 时成轩目光坚定,言之凿凿,“那当然。我去陪女儿,外孙和外孙女也需要我。” 他可是亲亲的外祖父!哼! 他哥时成逸都去了,他这个当老子当外祖父的没道理落后。 时成轩想通了。他攀不上那凤凰,但他和凤凰生了子女,就是他最大的倚仗。 想想也是,就他女儿那手段,若他不是她爹,恐怕早就收拾他几百回了。 其实女儿对他还算宽容。他想起了女儿的好,心头一片火热。 顾娘子送了一百两银子给他当盘缠,“路途遥远,时大人保重。” 又说,“等到了铁马城,怕已是落雪的时节。听说那儿的雪能埋了门楣,朔风一起,连狼群都要躲进山洞。吃的东西还少,任你揣着金山银山,也换不来半袋子黍米。” 时成轩:“” 你成心的吧!专来给我敲退堂鼓。 但他主打一个听劝,扔下手里的行装,“那我明年开春了再去吧。” 他这转身灵活得让顾娘子猝不及防:“” 我的意思是,您多带些吃的穿的,没叫您不去啊。 第1815章 第1815章 时成轩到底没能起程去铁马城,但他次年开春要出发的消息却是嚷嚷得满侯府都知道了。 他决定回侯府居住,顾娘子这里待不下去了。 他不蠢,已看到了顾娘子眼里满满的嫌弃。 以前的顾娘子可不会这样,自从知晓唐楚君是楚笙先生后,就变得性子凉薄了。 呵!女人果然靠不住!三心二意的。 时成轩要面子,回侯府当起了老太爷,“又快过年了,过完年,我就去铁马城。你们有什么要带给你妹妹的,可以早做准备。” 他端坐上首,表情肃然,摆着老太爷的架子,一副浪荡半生要开始办正事的模样。 时云起公务忙,没理他。魏采菱庶务忙,没理他。 他那堆庶子庶女,课业忙女红忙,都没空理他。 他这老太爷做得好生无趣,问常五,“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常五道,“在顾家,咱们到底寄人篱下。且顾娘子是个女子,您长年住在那边,会影响她的清誉。” 害得他在顾家仆人堆里都抬不起头来,大家都觉得他主子吃软饭,赖在顾家不走。 时成轩点点头,“往日我没想那么多,想来顾娘子早就想赶我走。我是侯爷的父亲,不管如何,我还得待在侯府里主持事务。” “您高兴就好。”常五应他。 主持事务那话您就别说了。您有没有话语权,心里没点数? 这日侯府收到了时安夏寄来报平安的信。 “拿我看看。”时成轩跟儿子讨要。 时云起懒得和他扯,直接把信给他了。 信里没大事,几乎都是些琐事。行程也模糊,只说一路平安。 时云起叮嘱一句,“看完还我。” 时成轩看完,把信还给儿子,顺口埋怨,“你妹妹也是奇怪,非得这个时候去铁马城。听说那里天气极寒,又没吃的。她是准备去喝风吗?” 顿了一下,又继续埋怨,“还带着我外孙和外孙女一起去喝风。” 魏采菱这回应他了,“夏儿原本是要过了母亲大婚之日再走,但她等不及了。申院使一松口,说孩子身体无恙,她就急着去铁马城找妹夫了。这种事,耽误一天都让人心急如焚。” 时成轩后面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被那句刺耳的“母亲大婚之日”刺得脑瓜子嗡嗡响。 他胸口发闷,再不想多看儿媳妇一眼,甩袖便走。 “别理他。”时云起对夫人道。他顺手接过乳母递来的儿子,抱在怀里摇了摇,“平日也别惯着他。往后他若找你讨银子,一个铜板都别给。” “我知道了。”魏采菱抬手轻拍着儿子的胸口,“夏儿神机妙算,算到父亲会在年前回侯府住。” “不难算。”时云起受过苦,看透人心的本事比唐星河等人强上许多,“顾娘子的忍耐有限,虽说报恩,但不会纵容。一旦不合父亲的意,他起了反骨,转身就会回侯府。他就是专门做给顾娘子看,让人家认为他是有靠山的。” 魏采菱抿嘴一笑,“父亲这般作派,倒像是深闺怨妇。” “呵!”时云起凉薄一笑,“他若安分,侯府不差他一口饭吃。若是不安分,我就撵他出府。” 他早已不是曾经那受气的少年。他不会容忍父亲在府里对他夫人指手划脚,把府里搞得乌烟瘴气。 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我瞧他回府,八成还存着别的心思。” 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时成轩确实存了心思。这些日子,他总在侯府门口徘徊,就盼着能"偶遇"唐楚君。 第1816章 第1816章 有些话,他憋了很久,定要说个明白。 这日唐楚君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侯府探望孙儿,刚转过回廊,就见时成轩的身影立在一棵大树下。 男子披着件半旧的墨色大氅,头上纷纷扬扬洒落着枯叶。 客观来说,这厮不说话,确有几分好颜色。 时成轩也在瞧唐楚君,见女子丰姿绰约,一袭绛紫斗篷衬得肌肤如雪。其眉眼不止未添半点风霜,反而颜色旖旎,倒比年轻时容色更盛了几分。 四目相对,唐楚君脚步微顿,装作看不见往里走。 时成轩大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在对方发火前,突然郑重其事作了个长揖。 “楚君。”时成轩喉头滚动,“我替母亲向你赔罪。” 唐楚君眉头轻蹙。 这厮又想搞什么鬼? 又见他深深一揖,声音发颤,“多谢你为我生养了一双好儿女。” 唐楚君愕然,就觉得今日的时成轩有毛病。 时成轩第三次躬身,落寞仿佛从肩头抖落,“愿你往后事事顺遂,从此再无忧事。” 说罢竟不敢再看她,转身没入风中,背影萧索得像是要把半生悔恨都揉进这秋色里。 唐楚君想骂娘。 这厮阴险,换打法了啊! 但对她没用,无一丝感动。她懒得理他,拐了个弯,从另一条路去找儿媳妇了。 时成轩觉得气氛烘托到这一步,前妻定会叫他“站住”。等站住以后,他再推心置腹跟她说点知心话。 他行得慢,等她唤。又行得快,因着他那不值钱的自尊心。 结果等了半晌,没人唤他。 时成轩忍不住扭过头来看哪里还有唐楚君的影子? 这薄情的女人啊!时成轩气得牙痒。他想,等她做了太上皇后,再见面时,恐怕他要跟她跪着行礼了。 这一想,整个人委顿下去。 那头,时安夏在朱城盘桓几日后,时成逸已备好官船准备启程。 吴起程和赵椎等人骑马,仍走陆路。 登船者约三十余人。 这里头包括红鹊两姐妹,她姐姐沐桑也同去。 池霜亦在其列。这姑娘却是暂时不去铁马城。她执意要在桂城下船,说要亲眼瞧瞧弟弟战殁的关隘,摸摸他淌过血的那段城墙。 另有唐星河与马楚阳两个白身,不必随兵部仪制赶路,只专心护着表妹一行。 还有三人,许多人都不认识。北茴也只偶然见过其中一人。 那就是卓祺然。他分明身形挺拔,却是满头白发,看起来如同进入了暮年。 另一个是卓祺然的外甥王经纶。这小子死活要跟着舅舅一起去铁马城,时安夏就允了。 最后一个,则是时安夏一定要在朱城盘桓的原因。她就是专门来此接这个人同去铁马城。 第1817章 第1817章 那人名叫夜寻,约莫五十岁上下,一头如霜银发,在日色中泛着冷冽的光。 他身材颀长,生得寻常相貌,唯那双眼睛沉敛着精明,显得莫测高深。一身素色长衫随风轻摆,腰间悬着一柄古朴的短剑,剑鞘上缠着褪色的红绳。 卓祺然在江岸迎他,整衣肃容,态度十分恭敬。他双手交叠深施一礼,显得局促而激动,“师父,您,终于来了。” 他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声音里似乎带着久别重逢的克制和欣喜,“公主诚意相邀,想请您同往铁马城。” 夜寻不答,目光在徒弟的白发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怎的也一头白发?” “徒儿惭愧。”卓祺然喉结滚动,声音更低了几分,“徒儿行事莽撞,不得已兵行险着。” 他缓缓抬起右手按在左胸心口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当日凶险,公主母子命悬一线。徒儿只得以心头血为引,强行催动本命蛊。” 他细细将子蛊如何护着公主肚里的孩子致油尽灯枯的过程说了一遍。江风忽起,卷起他鬓边一缕白发,露出颈侧一道紫黑色蛊纹。 原来,逆命蛊的真正源头本命蛊就养在卓祺然心脉之中。这件事只有驸马知道,旁人皆不知。 卓祺然确是百年难遇的养蛊奇才。某年深冬,他独坐蛊室三日,忽生奇想:世人皆道蛊毒害人,为何不能以蛊救命? 他硬生生从自己心脉中的本命蛊里,剖出一对逆命子母蛊。这一对蛊虫看似独立,实则仍受他体内本命蛊的制衡。 他的本意是,若逆命蛊出现危难,他可出手干预。可这世上,有谁愿意把性命交到他手里? 关于这一点,卓祺然当日跟驸马曾交代清楚。 驸马急于救公主醒转,思虑几日后,仍是答应了。 这是卓祺然料想不到的。因为这相当于把公主和驸马的命脉都攥在他手里了。 他若是想干坏事,公主和驸马都得成为他的傀儡,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他也不知道驸马得是有多爱慕公主,才能坚持用逆命蛊唤醒公主。 卓祺然说,“驸马既信我,我当不能辜负了驸马。” 但唤醒本命蛊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用心头血催动本命蛊,相当于直接燃烧生命本源。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唤醒本命蛊。 可驸马生死未卜,公主及公主肚子里的孩子皆命悬一线。他不得不出手。 卓祺然的奇思妙想终将自己逼进了死胡同。他苦笑,“我被反噬了。” 他折了寿,不知能活多久。他如今与夜寻站在一起,完全让人分辨不出到底谁是师父,谁是徒弟。 夜寻的目光凝得深沉,负在身后的右手轻轻握了握,半晌才道,“驸马和公主会感激你。” 卓祺然低下头,“我不需要他们感激。我只需要信任。我只想让世人知道,我养的蛊都是好的,护宿主性命的。” 夜寻复杂地看他一眼,“你行得正,驸马和公主定能看见。” 卓祺然哽咽,“嗯。” 又听夜寻说,“从这一刻起,你要好生养着。” 卓祺然不敢看夜寻的眼睛,“托师父的福,我需要几味世间稀罕药材。” “我替你找。”夜寻不容置疑,好似那些药材想找就能找得到。 卓祺然莫名安心,“师父随我上船可好?我们同去铁马城。” 夜寻迟疑一瞬,点头,“可。” 第1818章 第1818章 他提了三个条件,一是要住船上最好的房间;二是他行止自由,公主不得约束他;三是平日不许任何人在他身边晃荡。 卓祺然将这三个条件报给公主,得了首肯,才引着夜寻登船。 王经纶首次得见夜寻,以前都是听舅舅说起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那目光扫来时,他顿觉脊背一凉,慌忙行礼,乖乖喊一声,“师公。” 夜寻连眼风都未给一个,径直从他身侧走过,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药草香。 北茴躬身引路,将夜寻带到最宽敞的舱室。推门而入,但见临窗一张紫檀书案,文房四宝齐备。 墙角青铜香炉青烟袅袅,床榻锦被已换成素净的云纹绸。茶几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旁边小炉正沸着山泉水。 夜寻环视一周,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尚可。” 北茴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却不敢直视这位神秘人物。回去后,心头依依怦怦跳,“夫人,吓死我了。那人不好接近。” “怎的,他吃人?”时安夏手里抱着二二,与身边乳母一起哄着女儿玩。 北茴说不上来,“反正挺压迫。他好高,感觉比”她想说感觉比少主还高,话到嘴边,话锋一转,“我感觉见太上皇都没这么吓人。” 时安夏笑笑,“过几日,我去拜会他。” “应该是他过来向公主请安。”北茴不满。 时安夏道,“这个世上,有本事的人从不低头弯腰。咱们求着他办事,便是矮人一头。” 北茴称是,“卓大人进去与他谈了半日还没出来,想必师徒二人有许多话聊不完。” 时安夏敛下眉头,想了想,“北茴,去请我大伯母来一趟。” 没多时,于素君来了,一袭素衣,干净利落,“夏儿你找我?” 时安夏问,“大伯母那边可有多余的小厮借我一用?要细心可靠些的。” 于素君略一沉吟,“有是有,不过人长得壮了些。” “那没关系。先借我用用,月钱给他涨一倍,务必侍候得好些。” “侍候谁啊?”于素君不解。 “卓大人的师父夜寻先生。” 于素君让人叫了一个常年负责外院事务的小厮王忠入内,吩咐他以后对夜寻先生的衣食住行尽心。 王忠应是。 时安夏问了他一些问题,见他敦厚,人老实,便点点头,交代了一些细节。 又让卓祺然先去跟夜寻报备说,派了个小厮过去侍候。 夜寻先生没拒绝。 王忠服侍了夜寻三日,过来回话,说“夜寻先生好相处”。 所谓好相处,就是不相处。 人家压根就不要人侍候,当然好相处。 时安夏备了礼,派北茴送过去,被夜寻先生拒绝了。 北茴道,“瞧,我说吧,他就是不好相处,是个怪人。” 第1819章 第1819章 夜寻先生的确是个怪人。除了与他那满头白发的徒弟卓祺然能说上几句话外,对旁人连眼皮都懒得抬,浑身上下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与倨傲。 自上船以来,他连公主的面都未曾见过。 这般作派,任谁都看得出公主身边最得脸的北茴姑娘不痛快了。 这位向来八面玲珑的大丫鬟,无论是私下或明面上,都表达过对夜寻先生的不满。 相熟的人都知道,北茴姑娘最是善解人意,最通达人情世故,行事说话从来滴水不漏。她这般态度,难免让人揣测——这莫非是公主的意思? 卓祺然颇觉过意不去,亲自过来跟公主解释。他由北茴领进了公主会客的船舱。 舱内陈设清雅,临窗一张花梨木案几上摆着青瓷茶具,茶烟袅袅。两侧月白纱帘被河风轻轻拂动,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东首墙上挂着一幅《寒江清河图》,笔意萧疏,与窗外滔滔江水有几分呼应之意。 卓祺然踏入内舱的瞬间,心脏突然重重一跳,震得胸腔发麻。他下意识按住心口——知这是本命蛊遇上子蛊时所产生的躁动。 抬眸望去,屏风前端坐的女子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素罗锦衣,发间一支白玉簪,粉黛未施,眸色幽深清冷。 卓祺然的耳尖倏地烧了起来。他清楚感觉到,蛰伏在心室里的本命蛊正疯狂舒展着金翅,每一片鳞羽都沾满了亲近温暖的颤栗。 北茴忍不住轻声提醒,“卓大人,公主在此。” 卓祺然回过神来,朝着时安夏深深一揖,“臣拜见公主。” 时安夏抬眸,淡淡一丝笑意噙在唇畔,“卓大人请坐。” 卓祺然不坐,只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向时安夏解释,“师父向来独来独往,不擅与人往来,还望见谅。”顿了顿,又补充,“他素来不喜旁人近身侍候,往后膳食由我送去即可。” 时安夏微微颔首,“无妨,让先生自便。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北茴。” 如此,刚得了几天轻省活儿且月钱翻倍的王忠,又失了这份好差事。 时安夏问,“你师父身体可还好?” 卓祺然点点头,“他身体无恙,只是近日精神不济,需要多休养。” 时安夏放下心来,“那就好。”也不问是因为什么精神不济。 卓祺然从怀中取出三块血玉,指尖微颤着递过去。那玉色暗红如凝固的血,在日光下隐隐透出丝缕金纹。 他恭敬奉上,“这是我师父送给小侯爷和两位小郡主的见面礼,还请公主笑纳。” 血玉入手冰凉,却在触及肌肤的瞬间泛起一丝诡异的温热,仿佛有生命般轻轻搏动。时安夏垂眸看去,竟见玉中金丝流转,在殷红如血的玉髓中勾勒出一幅玄妙图腾——赫然是古籍中记载的“凤凰涅槃”之相。 卓祺然见她神色凝重,温声解释道:“公主莫惊,此乃‘凤血灵玉’。”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这玉可滋养孩童先天不足之症。若遇危急或许也能救一命。” “先生有心了。”时安夏将血玉轻轻拢入袖中,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替我谢过先生。就说......这份心意,我替孩子们收下了。” 她又让北茴取来一个紫檀云纹木匣,里面同样装着一块玉,“这是回礼,请卓大人替我转交给夜寻先生。” () 第1819章 夜寻先生的确是个怪人。除了与他那满头白发的徒弟卓祺然能说上几句话外,对旁人连眼皮都懒得抬,浑身上下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与倨傲。 自上船以来,他连公主的面都未曾见过。 这般作派,任谁都看得出公主身边最得脸的北茴姑娘不痛快了。 这位向来八面玲珑的大丫鬟,无论是私下或明面上,都表达过对夜寻先生的不满。 相熟的人都知道,北茴姑娘最是善解人意,最通达人情世故,行事说话从来滴水不漏。她这般态度,难免让人揣测——这莫非是公主的意思? 卓祺然颇觉过意不去,亲自过来跟公主解释。他由北茴领进了公主会客的船舱。 舱内陈设清雅,临窗一张花梨木案几上摆着青瓷茶具,茶烟袅袅。两侧月白纱帘被河风轻轻拂动,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东首墙上挂着一幅《寒江清河图》,笔意萧疏,与窗外滔滔江水有几分呼应之意。 卓祺然踏入内舱的瞬间,心脏突然重重一跳,震得胸腔发麻。他下意识按住心口——知这是本命蛊遇上子蛊时所产生的躁动。 抬眸望去,屏风前端坐的女子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素罗锦衣,发间一支白玉簪,粉黛未施,眸色幽深清冷。 卓祺然的耳尖倏地烧了起来。他清楚感觉到,蛰伏在心室里的本命蛊正疯狂舒展着金翅,每一片鳞羽都沾满了亲近温暖的颤栗。 北茴忍不住轻声提醒,“卓大人,公主在此。” 卓祺然回过神来,朝着时安夏深深一揖,“臣拜见公主。” 时安夏抬眸,淡淡一丝笑意噙在唇畔,“卓大人请坐。” 卓祺然不坐,只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向时安夏解释,“师父向来独来独往,不擅与人往来,还望见谅。”顿了顿,又补充,“他素来不喜旁人近身侍候,往后膳食由我送去即可。” 时安夏微微颔首,“无妨,让先生自便。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北茴。” 如此,刚得了几天轻省活儿且月钱翻倍的王忠,又失了这份好差事。 时安夏问,“你师父身体可还好?” 卓祺然点点头,“他身体无恙,只是近日精神不济,需要多休养。” 时安夏放下心来,“那就好。”也不问是因为什么精神不济。 卓祺然从怀中取出三块血玉,指尖微颤着递过去。那玉色暗红如凝固的血,在日光下隐隐透出丝缕金纹。 他恭敬奉上,“这是我师父送给小侯爷和两位小郡主的见面礼,还请公主笑纳。” 血玉入手冰凉,却在触及肌肤的瞬间泛起一丝诡异的温热,仿佛有生命般轻轻搏动。时安夏垂眸看去,竟见玉中金丝流转,在殷红如血的玉髓中勾勒出一幅玄妙图腾——赫然是古籍中记载的“凤凰涅槃”之相。 卓祺然见她神色凝重,温声解释道:“公主莫惊,此乃‘凤血灵玉’。”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这玉可滋养孩童先天不足之症。若遇危急或许也能救一命。” “先生有心了。”时安夏将血玉轻轻拢入袖中,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替我谢过先生。就说......这份心意,我替孩子们收下了。” 她又让北茴取来一个紫檀云纹木匣,里面同样装着一块玉,“这是回礼,请卓大人替我转交给夜寻先生。” () 第1819章 夜寻先生的确是个怪人。除了与他那满头白发的徒弟卓祺然能说上几句话外,对旁人连眼皮都懒得抬,浑身上下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与倨傲。 自上船以来,他连公主的面都未曾见过。 这般作派,任谁都看得出公主身边最得脸的北茴姑娘不痛快了。 这位向来八面玲珑的大丫鬟,无论是私下或明面上,都表达过对夜寻先生的不满。 相熟的人都知道,北茴姑娘最是善解人意,最通达人情世故,行事说话从来滴水不漏。她这般态度,难免让人揣测——这莫非是公主的意思? 卓祺然颇觉过意不去,亲自过来跟公主解释。他由北茴领进了公主会客的船舱。 舱内陈设清雅,临窗一张花梨木案几上摆着青瓷茶具,茶烟袅袅。两侧月白纱帘被河风轻轻拂动,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东首墙上挂着一幅《寒江清河图》,笔意萧疏,与窗外滔滔江水有几分呼应之意。 卓祺然踏入内舱的瞬间,心脏突然重重一跳,震得胸腔发麻。他下意识按住心口——知这是本命蛊遇上子蛊时所产生的躁动。 抬眸望去,屏风前端坐的女子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素罗锦衣,发间一支白玉簪,粉黛未施,眸色幽深清冷。 卓祺然的耳尖倏地烧了起来。他清楚感觉到,蛰伏在心室里的本命蛊正疯狂舒展着金翅,每一片鳞羽都沾满了亲近温暖的颤栗。 北茴忍不住轻声提醒,“卓大人,公主在此。” 卓祺然回过神来,朝着时安夏深深一揖,“臣拜见公主。” 时安夏抬眸,淡淡一丝笑意噙在唇畔,“卓大人请坐。” 卓祺然不坐,只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向时安夏解释,“师父向来独来独往,不擅与人往来,还望见谅。”顿了顿,又补充,“他素来不喜旁人近身侍候,往后膳食由我送去即可。” 时安夏微微颔首,“无妨,让先生自便。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北茴。” 如此,刚得了几天轻省活儿且月钱翻倍的王忠,又失了这份好差事。 时安夏问,“你师父身体可还好?” 卓祺然点点头,“他身体无恙,只是近日精神不济,需要多休养。” 时安夏放下心来,“那就好。”也不问是因为什么精神不济。 卓祺然从怀中取出三块血玉,指尖微颤着递过去。那玉色暗红如凝固的血,在日光下隐隐透出丝缕金纹。 他恭敬奉上,“这是我师父送给小侯爷和两位小郡主的见面礼,还请公主笑纳。” 血玉入手冰凉,却在触及肌肤的瞬间泛起一丝诡异的温热,仿佛有生命般轻轻搏动。时安夏垂眸看去,竟见玉中金丝流转,在殷红如血的玉髓中勾勒出一幅玄妙图腾——赫然是古籍中记载的“凤凰涅槃”之相。 卓祺然见她神色凝重,温声解释道:“公主莫惊,此乃‘凤血灵玉’。”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这玉可滋养孩童先天不足之症。若遇危急或许也能救一命。” “先生有心了。”时安夏将血玉轻轻拢入袖中,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替我谢过先生。就说......这份心意,我替孩子们收下了。” 她又让北茴取来一个紫檀云纹木匣,里面同样装着一块玉,“这是回礼,请卓大人替我转交给夜寻先生。” () 第1820章 第1820章卓祺然恭敬接过木匣,行礼告退,忽听时安夏唤他,“卓大人留步。”他回身望去,只见时安夏站起身来,朝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她眸色清亮,声音却沉,“卓大人,我早该当面向你道谢。只是思来想去,总觉得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你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孩子们的命,是我全家的恩人。”说完,又郑重行了一礼。卓祺然慌忙侧开了身,不敢受公主这礼,“这是臣的职责。得公主厚爱,臣......荣幸之至。”时安夏再请卓祺然落座,“卓大人,我还有要事相商。”卓祺然只得笔直坐下。北茴替他斟茶后,退至一旁。时安夏斟酌了字句,缓缓道,“我欲让两个女儿认卓大人为义父,不知卓大人意下如何?”卓祺然万料不到公主会生出这个想法,可转念一想,却明白了。这哪里是认他作义父?分明是得子蛊温养救命的两个小郡主,在认本命蛊。转而百转千回的心思里,又生出一丝惆怅。他不蠢,甚至于比普通男人心思更玲珑剔透一些。他知晓公主这是在以“亲人”的方式绑着他,怕他有一日以本命蛊相逼做出一些损害公主或者郡主的利益来。他苦笑,正想开口说话。只听公主清冷的声音响起,“卓大人不必猜测我是用‘亲情’捆绑你。我说不是,想必卓大人也不信。我只是感恩卓大人以命相救,也感恩卓大人......”她后面的话没说完,只是眸色复杂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澄澈的眸子,只一瞬,就败下阵来,应下,“是臣高攀了。”时安夏将卓祺然面前的茶水倒入茶盘,亲自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我以茶代酒,替女儿们敬卓大人。”卓祺然双手捧杯,一饮而尽,“公主放心,我以余生性命作保,必护您与......驸......咳,小侯爷和小郡主周全。”时安夏摇摇头,眸色真挚,“于我而言,你喝了这杯茶,就是我女儿的义父,也是我的亲人。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保重你自己。”她又吩咐北茴,“去将那件雪狐裘取来。”不多时,北茴捧来一个紫檀描金衣匣。开匣瞬间,但见一领通体雪白的狐裘静静卧于其中,毛色如新雪初霁,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最难得的是整件裘衣不见半点杂色,领口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一看便是稀世珍品。时安夏温声道,“这件雪裘能御奇寒,或许卓大人合用。”卓祺然接过衣匣时,指尖不慎触到裘毛,顿觉一股暖意顺着手臂直窜心脉,竟将他体内躁动的本命蛊温润地安抚下来。他深深作揖,“谢公主赏赐。” 第1821章 第1821章卓祺然自摧动本命蛊后,身体畏寒。初入秋时,他就常感不适。这件狐裘可谓送到了他的心坎上。卓祺然走出舱门,还有些恍然。他去找了夜寻先生,“师父,公主让两个小郡主认了我做义父。”夜寻先生闻言,淡淡回应,“等两个小丫头长大,让她们好生孝顺你。”卓祺然抹汗,“不敢。”小郡主多尊贵啊,他岂能当真以义父自居?夜寻先生嘴角逸出一丝笑意,“她们的命都是你救的,你当得起。”卓祺然心头涌出一丝温暖,仿佛曾经受过的一切误解都不值一提。被信任,被呵护,被需要,这才是养蛊人的价值所在。他低下头,哽咽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夜寻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拍了拍,“你本心是好的。”卓祺然愕然,总觉得师父有话没说完。什么意思?我本心是好的,但有可能做错事走错路吗?他没听懂。他细细梳理,有生之年并未行差踏错。他虽孤僻,却不忘初心,与人为善,不与人生仇。就算偶尔对人心生不满,也不会动不动放蛊害人。毕竟,那蛊的成本多贵呀。夜寻岔到了别的话题上。二人叙了会儿话。卓祺然说起血玉已经送到了公主手里,“看得出,公主很喜欢您送的礼物。”他又拿出公主的回礼递给夜寻。卓祺然躬身退出房门后,船舱内重归寂静。夜寻独坐案前,烛火在他银白的眉睫间投下细碎的阴影。他缓缓打开紫檀木匣。匣中垫着素白绸缎,上面静静卧着一枚羊脂白玉。玉质温润无瑕,却在中央嵌着三簇细软绒毛。上方一簇墨色如鸦羽,乌亮生光;下方两簇淡若初阳,纤柔似春蚕吐出的第一缕丝。三簇绒毛呈品字形排列,被半透明的玉髓包裹其中,与白玉浑然一体。夜寻眸色深不见底。他伸出两指,轻轻抚过玉面。从上往下,一点一点,一遍一遍。江风穿窗而入,带着潮湿的水汽。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将那三簇绒毛映得忽明忽暗。夜寻长久凝视玉中胎毛,神色莫辨。船舱内只余更漏滴答之声。甲板上,一轮明月洒下清辉,将船帆映照得如同银纱。王经纶正拽着卓祺然的衣袖不依不饶,“小舅舅,你就让师公收我为徒嘛!你总说蛊术不得外传,不肯教我。现在师公就在船上,万一他老人家瞧得起我的资质呢?”卓祺然头疼,伸手拍了拍外甥的肩,“你天赋异禀,根骨清奇。你这么能干自己去找我师父说啊,扭着我有什么用?”“我害怕。”王经纶垮着脸,随即又陪着笑,“可小舅舅你是师公心尖上的爱徒,分量自然不同。你就帮我说说情可好?”卓祺然莫测高深地望了一眼夜寻住的方向,拎着外甥回屋,“我师父如今精力不济,不收徒弟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次日清晨,时安夏的船队缓缓停靠在吴州诗城的码头。正值深秋时节,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片金灿灿的银杏华盖之下,连空气中都飘散着银杏叶特有的清苦香气。 第1822章 第1822章时安夏立在船头。一阵秋风拂过,几片扇形银杏叶落在她月白色的披风上,“吩咐下去,在此休整两日再启程。”北茴办事利落,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回禀,“夫人,已经订好了诗城最好的‘金杏楼’顶层雅间,正对着千年银杏王。客栈也安排妥当了,是城南的‘银杏别院’,院里就有一株八百年的银杏树。”时安夏点点头,“好,今日就在金杏楼里摆认亲宴。”宴上没请多余的人,但时成逸作为长辈见证,就足以说明这场认亲宴并非儿戏。两个新封的小郡主认一个太医作义父......这事儿怎么听都有些诡异。若不是卓祺然满头白发,都有人怀疑公主对其生了别样心思。毕竟驸马已走了一年,至今杳无音信。作为一个公主,别说她要再招一个驸马,就算养几个面首都没人敢置喙。满席安静,并不热烈。往日只要有唐星河跟马楚阳在的地方,必是笑声连连,喧闹异常。而此时,全变了闷葫芦。二人无声无息,让吃,就夹两筷子菜入嘴。让喝,就仰头一口闷酒下肚。卓祺然的师父夜寻先生也罕见列席。席上,他也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被乳母们抱上来走过场的孩子。也偶尔抬眸,将视线落在坐于上首温婉的女子身上。二人目光一触,随即分开。礼成后,众人举杯。唐星河喝酒喝多了,趴在案几上恸哭出声,“今日是主帅落崖的日子。一年了,爬也该爬回来了。”马楚阳也嚎啕大哭,“先生,我想先生了。”时安雪被惹得伤心,“夜宝儿......呜呜呜......堂姐夫,呜呜呜......”红鹊等人也默默垂泪。一场认亲宴在众人的哭声中结束,反倒是几个稚儿滴溜着黑眼珠子到处看。三个孩子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黑色宝石一般。尤其一一,见谁都新奇,四处张望。乳母看不住他,一个不留神,他就不知怎的爬到了夜寻脚边。夜寻将一一抱起,放在自己腿上。他用筷子沾了点酒给一一舔,吓得乳母们忙上前来把孩子抱走。一一不舍,放声哭泣,死拽着夜寻的手不放。时安夏如同没看见一般,叮嘱乳母别让女儿受凉。乳母们抱着孩子回了屋。入夜,天冷下来,北茴披着黑色斗篷,将自己裹得严实,去给卓祺然和夜寻先生送银丝碳。她先送去了卓祺然屋里,尔后去敲了夜寻的门。敲门声,三长两短。不注意听,听不出什么异常来。门从里面吱吖一声开了。月光下,霜发男子静静立在门口,高大的身影被月光碎在地上。他清凉的气息,带了几分长久的压抑。门外,女子也站了一瞬,随后朝他行了个万福礼,“天冷了,北茴奉夫人的令,给先生送银丝碳来了。”夜寻侧身让开,“有劳北茴姑娘。” 第1823章 第1823章 夜寻站在门边,指尖抵着门框,凝神听了半晌。 今晚夜宴,给下人们赏了酒吃,周围应该没有耳目。但凡有个别人走动,以他的耳力都能察觉。 檐角风铃叮当,远处犬吠三两声。除此之外,再无动静。他这才缓缓合上门扉,将如墨夜色隔绝在外。 一扇原不该关的门,关上了。 北茴不是北茴,是时安夏。 夜寻也不是夜寻,而是失踪已久的岑鸢。 他转身,缓缓抬手,指尖沿着下颌线摸索到一处极薄的缝隙,揭下陌生的人皮面具。 是那张熟悉英俊的脸! 时安夏那颗安静的心,忽然似活了,跳得厉害。 虽然在这之前,她已经秘密得知岑鸢活着的消息。但真的见到时,那种细碎又缠绵的痛楚仍旧密密麻麻缠上心间。 时安夏解下黑色斗篷,漆黑的锦缎如水般滑落,堆叠在她脚边的地毯上。烛火摇曳间,她亭亭立在那里,眉眼如画,安静如初。 四目相对,恍若隔世。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岑鸢大步走向时安夏,俯身拾起那件滑落在地的斗篷。黑色锦缎上还沾着夜露,触手微凉。 就在他直起身的刹那,不知是谁先伸的手,亦或是两人同时迈了步。 斗篷再次坠地。他双臂裹住她单薄的身躯,她冰凉的手指攥皱了他胸前的衣料。 身影被烛光投在墙上,似只一个人。 “宝儿,我回来了。”岑鸢嘶哑的嗓音裹着沙砾般的粗粝,灼热的吐息烫红了她的耳尖。 他捧着她的脸,指尖微微发颤,薄唇轻轻落在她眉心。像曾经夜半厮磨那般,慢慢寻向她唇畔。 他仍是小心的。 若她有一丝迟疑,他便会克制退开,温柔停止。 就在他的薄唇从她眉心碾过眼睫,在鼻尖流连的瞬间,突然被她揪住衣领狠狠拽低。 时安夏踮起的脚尖撞碎了这个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甚至近乎凶狠地咬上他微凉的唇,将他逼得踉跄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冷的墙面。 她按住他的胸膛,以一种攻城掠地的疯狂,继续亲吻他。 唇齿相撞的钝痛里,她咬着他的下唇厮磨。指尖陷进他绷紧的肩胛,像要确认这副血肉之躯并非幻影。 而他终于掐住她的腰肢反客为主,将那些未尽之言都碾碎在交缠的呼吸里。 相思的苦,宿世的谜,在唇舌间酿成最烈的酒。 前尘旧事种种,没有一样像这般抵死缠绵来得真实。所有的问话,都碎了,变得不值一提。 唇分,大口喘气。 目色迷离,雾一般,晕染着不可消解的情动。 但岑鸢还是察觉了时安夏的异样。 她往常不会这样。 她从来不会这样。 他没有深想。 也许是久别重逢,也许是失而复得。 她也是真心爱着他的。这个想法一上脑,他就满心都是欢喜。 岑鸢亲昵搂着时安夏。 她又变得和往常一样,在他怀里有点娇,也沉静。好似刚才狂野的女子不是她。 () 第1824章 第1824章岑鸢坐下,将时安夏揽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指尖缠绕着她垂落的发丝。二人腻歪一阵,腻不够,颇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意味。要不是顾及她产后身子弱,他是不会忍的。掐着她的小腰,他一阵愧疚,“你生产时,我在养伤,回不来。”时安夏温声问,“当时伤得重么?”这话!岑鸢答,“不重。”时安夏敛下眉头,轻轻一声叹息,“不重才怪。”她问他关于这次坠崖事件的始末。他却是语气平静,先为两个爱徒开脱,“不怪马楚阳,也不怪你星河表哥。”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经此一事,他们早日变得成熟些,是北翼之幸。”那是北翼未来的将星。北翼疆土的命运,迟早要交到他们手中。现在犯错,总好过日后付出更惨痛的代价。时安夏沉默不语。轻描淡写的“代价”二字,像钝刀般割着她的心。她差点永远失去他,他们的孩子险些再也见不到父亲。可理智告诉她,马楚阳当时的决断并无不妥。战机稍纵即逝。按常理,先锋营将士一旦发现敌踪,必会立即探查——先报军情,再率小队追击,同时等候援军。这本是最稳妥的用兵之道。只是马楚阳太单纯,没有足够能力分辨一个人的好坏,才落入圈套,引发一系列难以承受的后果。“如果不是圈套,马楚阳就立功了。”岑鸢爱才,想起刚才宴上两个少年失意的模样,心里有些难受。时安夏也想起刚才少年嚎啕大哭喊“先生”的画面,“这次的事,还得好生梳理,否则他俩都废了。”最直接的后果是,两人瞻前顾后,再也不敢做出任何决断。那就真的只能做京城纨绔,招猫逗狗了。如今他们还肯做护卫陪她去铁马城,算是有得救。“只要哪天我现身,他们心头阴影自然消解。”岑鸢对两个爱徒有着很高的期望。岑鸢继续说,“夜宝儿救了我。”他被箭射中,掉下悬崖时,夜宝儿也飞身往下跳。他转身抱住它,改了方向,正巧挂在树上。饶是如此,他当时也依然昏死过去。是明德帝的西影卫找到了他。战报上说没找到,是骗人的。“我将计就计,想死遁回梁国清理门户去。”这是他在崖下奄奄一息时想到的办法,“我猜,咱们身后还有一个敌人。前世被我忽略了。”“谁?”时安夏不由得坐直了身体。他沉吟片刻,“岑澈。前世我中毒后,他继位为宸帝。”“宸帝?”时安夏不解,“那不是你自己扶持的皇帝?”且后来宸帝也没跟北翼起过冲突,倒是......听说把朝堂彻彻底底换了一遍。简简单单几个字:彻彻底底换了一遍,却是多少家族血的覆灭。岑鸢一字一字,“是我眼瞎,自己扶持了一个野心勃勃的祸害。”他垂着眉头,“我最开始认定是北翼给我下的毒。”“难道不是?”时安夏失声问,莫名漫出一丝荒唐感。她确定是北翼给岑鸢下的毒,不止明德帝的梦里有,她自己也记起了所有的事。 第1825章 第1825章时安夏得知岑鸢坠崖生死未卜后,恰逢临盆剧痛。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阴差阳错冲破了祝由术的封印——该想起的,不该想起的,全如决堤洪水般涌来。如今,她也是怀揣着惊天秘密的人了。她知道,北翼肯定给岑鸢下毒了。上一世卓祺然自尽,几个大臣和大伯父全部选择了自尽,便是下毒之事的铁证。岑鸢微微点头,“北翼是下了毒。”顿了顿,又摇头,“但不只是北翼。”自从知道卓祺然在前世参与了下毒,他曾跟卓祺然就“百气裂骨散”进行过深度讨论。这一讨论,他发现了蛛丝马迹。“有的症状,是百气裂骨散没有的。”岑鸢再次说起这种毒时,指尖仍会轻轻颤抖。时安夏握住他的手,指间温柔,“所以你怀疑,你除了中百气裂骨散,还中了别的毒?”岑鸢道,“是。卓祺然说,百气裂骨散不会造成皮肤溃烂,且中毒后发作起来十分缓慢,如同钝刀子割肉,让人在一年半载或是三年五载里感受那种一点一点渗进骨缝的疼痛。”可他那日毒发时,分明是排山倒海。他以为是自己体质特殊,可卓祺然跟他说,百气裂骨散的药性不会因为任何体质有所改变。当时,岑鸢为了梁国的安定,立刻传位于岑澈。他之所以一直没有怀疑过岑澈,也是因为后来岑澈的确很关心他,为他找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大夫,来减缓他身体上的疼痛。如今细思极恐。宸帝对他好,只是因为他再也不会威胁到皇权。宸帝无须杀他,反而还能博个美名。时安夏一下就明白了,“所以你怀疑,你的人里早已安插了岑澈的人?”“想必是的。”利益当前,谁敢说绝对的忠诚。岑鸢要利用这次坠崖,重新排查一遍身边的所有人。他用夜寻的身份来到时安夏的身边,当然是为了离她近些。且,“我死了,你和孩子们就不会成为梁国的眼中钉。”他如今有家有口,不能摆在明面上了。“你的意思是,有人把你梁国恒帝的身份暴露出去了?”时安夏并不惊讶。从长安郡传过来的谣言,说北翼驸马是明德帝流落民间的皇子,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梁国已有人盯上了岑鸢。而“流落民间皇子”的说法,一定是有人在墉帝面前为岑鸢打掩护。岑鸢如今明面上死了,反倒让墉帝松了口气,不再草木皆兵。也能让岑澈彻底死心,这一辈子,他别想再踩着恒帝上位。时安夏又猜测,“洛家出了叛徒,还是十二杀里有人倒戈?”“咱们成亲那日,倾天鼎派人杀你。如果‘十二杀’没人配合,洛英应该不会得手。”岑鸢一直在调查这件事,从未放弃。也是因此,十二杀的人后来很少能近时安夏的身。时安夏从来不信任十二杀。她还提醒过他,“你如何就相信他们不会背叛?”因为这句话,岑鸢忽然意识到,复位时间线拉得越长,人心便溃散得越厉害。大多数人之所以追随恒帝复位,嘴里喊着“匡扶正统”,眼里烧的却是从龙之功的滔天富贵。岑鸢要的复位却是场精妙的外科手术:等墉帝自己把江山蛀空,等民间怨气沸腾到顶点,再以最小代价完成权力更迭。 第1826章 第1826章可那些急红眼的追随者要的,分明是场能让他们加官进爵的血腥盛宴。岑鸢要拖到几年之后,在下属的眼里就是懦弱。复位哪有不流血死人的?唯有踏着尸山血海坐在那位置上,方能显出帝位的高贵与杀伐果断。时安夏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下,“前世晋七为你来刺杀过我,所以之前我觉得他有问题。可后来想想,反而他才是最忠心主子的人。”她不信任十二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些人除了鸣一之外,全是梁国人。换句话说,十二杀里有十一个人都是梁国皇帝的死士。可人心是会变的。当年的死士,在权利更迭中会不会起了变化,没人敢保证。“是凡九!”岑鸢已经查到,“凡九爱慕洛英。所以洛英想要破坏咱们成亲,凡九就答应了。““你处置了他?”时安夏问。“对,处置了凡九。可这里头,沈六应该是投靠了岑澈,我还按兵不动,看看他还能撬得动谁。”夫妻二人又叙了会话。时安夏站起身,“我是以北茴的身份过来的,不宜在你这儿停留太久。我要回去了,你有空把时间线和大事件理一理给我,我替你分析一下。”在拿捏人心这块,她自信比夫君更在行。没有人知道时安夏去过夜寻的房间,因为北茴一直扮成时安夏留在屋里睡觉。时安夏如幽灵般回来时,北茴有些兴奋,捏着夫人的袖角,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却止不住发颤,“那真的是少主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北茴突然提起裙摆转了个圈,绣鞋尖儿差点踢翻熏笼,双手合十,“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就说咱们少主是个福大命大的,果不其然。”时安夏微笑地瞧着她那高兴劲儿,末了,才悠悠提醒她,“以后你可以继续对他不满,千万别露出马脚。”北茴笑,“知道了知道了,夫人!”她瞧着夫人红霞染颊的颜色,不由得心花怒放,只觉天空放晴了。她不由得问,“那夜宝儿呢?听说夜宝儿跟着跳下去了,没事吧?”时安夏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咱们在诗城靠岸,就是专门来接夜宝儿的。”“安雪姑娘再不会哭鼻子了。”北茴笑道。次日,于素君带着时安雪出门逛街。回来时,什么都没买,倒是带回来一只白色长毛大狗。时安雪央求着母亲,“求求您了,让我养它吧。它一路都跟着我,一定是我上辈子走失的狗。”于素君没好气,“我人都不想养,还帮你养狗。”时安雪气鼓鼓,“我去问夏儿姐姐,她一定会同意我养这只狗子的。母亲,您看,它虽是长毛大白狗,可它的眼睛长得好像夜宝儿啊。”“我看你是想夜宝儿想疯了吧。”于素君倒不是不许女儿养狗,而是要谈条件,“以后它的吃喝拉撒你管吗?”“管管管,我全管。”时安雪指天发誓言。 第1827章 第1827章时安雪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自从得知夜宝儿跟着跳崖,小姑娘日日以泪洗面哭唧唧,都把她母亲哭烦了。跟她一样提起夜宝儿就伤心的,还有红鹊。以前在府里的时候,红鹊和红颜两人专门打理夜宝儿的吃喝拉撒,还常带它遛路,陪它扔毽子玩,感情自是不同。得到母亲准许后,时安雪立刻带着那只走路姿势像极了夜宝儿的大白狗去找红鹊。“红鹊姐姐,你快来看。我在街上捡了一只很像夜宝宝的狗子。”时安雪眼睛亮晶晶的,声音里满是雀跃。红鹊头也不抬,无精打采,“这世上啊,夜宝儿是独一无二的。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随便找只狗来代替夜宝儿。”时安雪被红鹊这么一说,有些难堪,急得直跺脚,“你先看看嘛!你看看就知道有多像了。你别这么说我,我也最爱夜宝宝,谁都替代不了。可是这只真的特别像夜宝宝......”红鹊知自己情绪不好,把小姑娘惹急了,正抬起头准备哄哄,就见门外一只大白狗冲撞而来。那大白狗看似莽撞,却在即将撞上红鹊的瞬间灵巧刹住脚步。它后腿立地,前爪轻盈搭上红鹊的衣袖,毛茸茸的脑袋熟门熟路地往她怀里一钻,活像个会撒娇的孩子。红鹊还没反应过来,这团雪白的毛球已经熟练地往地上一滚,四脚朝天露出柔软的肚皮。它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青石板,扫起细小的尘埃。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望着红鹊,分明写着“快摸摸我”几个字。它一边打滚还一边用前爪轻轻勾着红鹊的裙角,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勾破衣料,又能把人往自己这边带。见红鹊发愣,它歪着头“呜”了一声,后腿在空中蹬了蹬,活像个撒泼的小无赖。这!红鹊傻眼了。怎的跟夜宝儿撒娇的动作一模一样?除了毛长一点,又是白色,那张狗脸和小表情,完全就是一个模子。时安雪也傻眼了。你是我的狗!怎么可以跟别人打滚撒娇这么亲热?你可以跟我自来熟,却不可以跟别人自来熟!小姑娘不乐意了。但她从小养得不娇纵,就算心里生气,也只委委屈屈站在那看着,抿着嘴,泪珠子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红鹊到底年长几岁,哪有不知道小姑娘心思的?一手摸了摸大白狗的肚皮,一手拉时安雪,“雪儿姑娘,红鹊错了。红鹊在这给您陪个不是,刚才不该那么说您。”时安雪好哄,一下就被安抚好了。但该说的还得说,扬了扬头,宣示主权,“这是我的狗。”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又强调,“往后大白狗是要养在我院子里的。你们可以来找它玩,但不能带走。”以前红鹊就是这么跟她说的,“雪儿姑娘,您可以来找夜宝儿玩,但您不能带走。”小姑娘记仇,如今一板一眼还给红鹊,心头隐秘畅快。 第1828章 第1828章红鹊摸着大白狗,老老实实应,“知道了。以后我经常来看它,您别讨厌我就是了。”“那不会!”时安雪自来被母亲教养要做个大度的姑娘,不能太小家子气,“你来,我欢迎的。到时我还摆茶给你吃。”“好的,谢谢雪儿姑娘啦。”红鹊好脾气地陪着小姑娘玩。时安雪也不是真生红鹊的气,蹭到她身边,“我母亲已经派了活儿给我,以后大白狗的吃喝拉撒都归我管。红鹊姐姐,你能教我怎么管吗?”红鹊点点头,把往常怎么给狗洗澡,怎么定时喂食,哪些食物可以吃,哪些食物绝不能吃,都一一告诉了她。又把做狗食的方法说了一遍,里头花样极多,都是红颜以前为了让夜宝儿吃好点,想方设法做出来的。时安雪听得脑子发胀,“这么复杂吗?养狗不简单啊。”“光是让狗活着简单,但要把狗养得好,那自然是不简单的。”红鹊事无巨细交代着,一点不藏私。她也希望雪儿姑娘能把大白狗照顾得好,忽然好奇地问,“雪儿姑娘是怎么捡到它的?”说起这个,时安雪眼睛顿时亮起来,连语速都快了几分,“母亲带我去绣颜坊挑新衣裳,我才试了两套就选好了,母亲却还在里头慢慢试。我等在一旁,就见门外跑进来这只大白狗。它亲近我,跟我摇尾巴,还蹭我手。”许是存了要跟红鹊比大白狗对谁更亲热些,她说得十分详细,“店家抄着扫帚撵它出去,我护着它。许是因为我护了它,它就一直跟着我。”大白狗仿佛听懂,立刻直起身,把脑袋往时安雪手心顶了顶,惹得小姑娘咯咯直笑。刚才那点酸意顿时烟消云散,时安雪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大白狗的脑袋,“后来我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一看,它竟跟着马车跑了一路。等到了府门前,我刚下车,它就蹲在车辕边等着了,毛上还沾着好些尘土。”红鹊听得好生眼热,又想起了往日跟夜宝儿相处的时光,难过得掉下泪来。时安雪拿了帕子递过去,“红鹊姐姐,擦擦眼泪。别哭了,夜宝儿会回来的,肯定会回来的。”红鹊摸着大白狗的狗头说,“嗯,夜宝儿会回来的。”大白狗又蹭她的手心,还汪汪叫了几声。可红鹊没能领会狗语,只一意想着夜宝儿是只大黑狗,跟大白狗沾不上半点边。时安雪逢人就说自己捡了一只大白狗,捡狗的过程也说了八遍十遍,遍遍都得加一句,“以后这是我的狗!”如今相熟的人几乎都知道,雪儿姑娘在街上捡回来一只狗。连时安夏都派人来请她和大白狗过去见一见,可把时安雪得意坏了。小姑娘带着大白狗雄纠纠气昂昂去了时安夏所住的院子,还没等她再把捡狗过程说一遍,大白狗就扑了过去,又是一顿撒娇打滚。时安雪站在一旁都看麻了,又伤心,又开心,眼泪汪汪的。时安夏蹲下身子,低垂着眸,掩饰着心头的酸楚,用手摸着大白狗的肚皮,揉着它的耳朵。 第1829章 第1829章这的确是夜宝儿。岑鸢错过了时安夏生孩子的重要时刻,夜宝儿也差点没了命。一人一狗被西影卫及时救下后,被秘密送到离铁马城最近的临阳堡养伤。最好最相熟的大夫都在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西影卫只能就近请大夫救治。所有事务都由西影卫经手,大夫也被关在临阳堡大半年。夜宝儿身上全是伤,毛被剃光以后,身上满是血块和痂。时安夏想,我家夜宝儿受大罪了。时安夏的手指突然在夜宝儿身上顿住。那疤痕一道道从狗狗的肋下一直延伸到腹部,像一条条狰狞的蜈蚣,纵横交错。随着呼吸起伏的皮肤下,还能摸到几处不自然的凹陷——那是骨头断裂后又愈合的痕迹。她的指尖每触到一处伤痕,夜宝儿的肌肉就会本能地抽搐一下。但狗狗还是温顺地趴在地上,歪头用湿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主人。时安夏摸着夜宝儿后腿内侧,那里也有好多道撕裂伤,虽然已经结痂,但周围皮肤仍泛着不正常的紫红色。夜宝儿似乎察觉到主人的颤抖,挣扎着要站起来。可刚抬起前腿,后肢就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它急得直哼哼,却还是固执地拖着残腿往时安夏怀里钻,湿漉漉的鼻尖蹭着主人的下巴。时安夏伸手把夜宝儿抱了个满怀。她还看到它背部中段有一块巴掌大的疤痕,周围的毛发扭曲地打着卷。那分明是树枝贯穿后留下的痕迹——可以想见当时夜宝儿从高空坠落,被尖锐的树枝生生刺穿的场景。狗尚且如此,又何况岑鸢呢?岑鸢说,他俩是先摔在崖壁的松树上,又被反弹到另一棵树上。寥寥一句话,就是生死边缘。后来岑鸢和夜宝儿伤未痊愈就悄然回京,一直待在别院里。卓祺然和申思远都知情。申思远精心调配了一剂养毛的方子,每日用茯苓、首乌等草药熬成稠膏,混着羊乳给夜宝儿灌下去。不过月余光景,那原本贴皮的短毛竟渐渐生得蓬松起来,雪白的毛发垂落如缎,跑动时如流云拂地。如果不是熟悉的有心人,完全不知大白狗就是以前那威风凛凛的大黑狗夜宝儿。只是这药膏有一桩麻烦,需得每隔七日用茜草茉莉与白芨酢浆草以及茶麸调制的染剂洗濯,否则新生的长毛便会泛出原本的黑色。其中还有几味珍稀药草,价值千金,都不一定能在市面上买得到。好在申思远有存货,因此赚了不少银子。总之,岑鸢改头换面,夜宝儿脱胎换骨。一人一狗费尽周折又回到了时安夏身边。时安夏亲昵地揉着夜宝儿的耳朵。夜宝儿以前就最喜欢时安夏揉自己的耳朵,一揉,它就歪进主人怀里。此时,它便是这样,时而仰躺,时而翻身,时而用脑袋蹭,时而用舌头舔,就恨不得把亲昵惯用招式全用个遍。也是恨不得告诉主人,我就是你的夜宝儿啊。时安夏心里想,以后再不让夜宝儿出任务了,当一只宠物犬没什么不好。 第1830章 第1830章其实夜宝儿在长安郡受伤的时候,她就这么想过。可像夜宝儿这般灵性的犬只,单纯只做一只宠物犬又何等可惜。如同唐星河跟马楚阳,分明是将才人物,只在京中招猫逗狗当纨绔子弟,难道不可惜吗?当日鲜衣怒马的少年,哪个不是看得少女们心头春水荡漾?那无关情爱,却令人心动,日日思之。时安夏一时五味杂陈,如同一个为孩子操心的母亲。既想要荣耀光辉,又想要平安顺遂。世事哪能两全?时安夏吩咐在诗城多待了一天,让人去街上寻流浪狗。大大小小收罗了上十只,都是那种没人管,饿得瘦骨嶙峋的狗。流浪狗全都被带上船,由卓祺然帮忙除虱驱虫,检查有无病况。卓祺然顶着满头白发干活,面无表情跟北茴道,“跟你主子说,这是另外的价。我堂堂太医,领着朝廷俸禄,竟成了兽医。”北茴如今看卓祺然尤其顺眼,有些讨好谄媚了些,“卓大人辛苦了!”她是刚从夫人嘴里得知了前因后果。总结起来就是,卓祺然是自己人,不止担负着夫人和她家小侯爷小郡主的性命,还背负着夫人和少主的秘密。这样的人,在北茴眼里,绝对是最尊贵的。总之,她现在能把那头白发自动看成金光闪闪的光环。那每一根白发,都在彰显着眼前这个男子卓著的功勋。她脱口而出,“卓大人可有心上人了?”卓祺然闻言抬头看她一眼,“怎的,你要嫁我?”北茴闹了个大红脸。她本意是想说,若卓大人有了心上人,往后公主肯定会为他安排好亲事。这就是句一时兴起的顺口话,却是万万没想到卓大人会这般直白。卓祺然能问出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他都思虑好一阵了,自己能活多久不确定,可现在还单着无子嗣就是不孝。以前他不急,觉得来日方长。如今他急,觉得迫在眉睫。可他一个要死的人,又怎能连累人家姑娘?听到北茴问他,他便顺口反问。问出口之后,他才细细打量眼前的姑娘。姑娘长得不算白净,却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初一看,不打眼。再一看,还挺耐看。且,姑娘那双眼睛尤其清正,温婉,坚定。怪不得能成为公主最信任的人!卓祺然见姑娘脸红,自嘲笑笑,“算了,你当我胡说。像我这种短命鬼,哪配成亲。”他这一说,把北茴说得心头一颤。“您怎么就是短命鬼了?卓大人别这么说。”卓祺然却只是轻笑一声,抬手随意拨了拨额前垂落的发丝,那缕缕霜白在日光下格外刺眼。“我这头发,白得跟雪似的,”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走出去,旁人还以为我是个七老八十的老翁。你说,这不是短命之相是什么?”“不,不是的!”北茴越想安慰人,就越安慰不好人,“卓大人明明、明明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哪里像短命鬼......” 第1831章 第1831章 卓祺然不再看北茴,蹲下身子继续给流浪狗除虱,梳理毛发。 他指尖拨开灰白的毛丛,忽然轻声道,“我十四岁接掌卓家时,曾是京城最年轻的家主。” 北茴的裙角在青石板上微微一顿。 又听他说,“后来因养蛊败了家业,族老们用戒尺抽着我交还印信时,说我这辈子都别想再碰宗祠的钥匙。”他忽然低笑一声,指间捏出一只虱子,“可你猜怎么着?前年冬至,家主的印信又回到了我手里。” 北茴应他,“说明卓家还是很看好你的。” 卓祺然傲然道,“那当然,我可是卓家百年难遇的天才。我原本是准备洗心革面,重振家业的。只可惜......我现在有心无力。” 北茴仍是不痛不痒宽慰他,“会好起来的。” 卓祺然抬起头看着北茴,眼底映着碎金般的阳光,“我呢,如今莫名跟你主子绑一块了。他们去哪,我就得去哪。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就这个样子,活不活,死不死。” 他顿了一下,站起身,银发随风飞扬,自有一股洒脱风姿,“北茴姑娘,你回去好好想想,是否愿意嫁我。你若嫁我,我不会亏待你。我存下的万金万银都给你,但你得做好丧夫的准备。你若能给我留下一儿半女自是好,不能......那也是命。” 北茴回到舱房时,耳边仍回响着那人的话。她失魂落魄拧着帕子,铜盆里的水纹一圈圈荡开,恍惚映出那头染霜的发。 “北茴?”时安夏搁下毛笔,字迹在暮色里泛着水光,“可是晕船了?” “夫人!”北茴擦干手上的手渍,跪倒在织金地毯上,惊起几缕浮尘,“夫人......我想嫁人了。” 时安夏望着她发间摇晃的银簪,淡声问,“卓祺然?” 北茴的耳坠猛地撞在颈侧,十分诧异,“夫人怎知?” 铜漏滴答声里,时安夏目中掠过船窗外岸上移动的枯树,“这船上的陌生男子也就他能跟你胡说八道。” “我瞧着他样子十分认真。” “那你喜欢他吗?”时安夏问。 北茴茫然,“夫人,我不知道。我这脑子乱得很。他忽然让我嫁他......”她按着心口,像按住一朵将绽的伤,“我就是瞧着他,听他说那些话,心里疼得紧。” “你那是同情。”时安夏一针见血。 “可他若不是成了这样,又如何瞧得上我?”北茴喃喃的。 十四岁就成了卓家的家主,如今又进了太医院,还成了夫人和少主的心腹......正常来说,卓大人的目光是看不到她的。 时安夏拉她起身,“你坐。” 北茴依言半坐在夫人对面,低垂着头。 时安夏道,“你同情他,同时也想替我绑着他。” 北茴猛地抬头,张了张嘴,终究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并不十分清楚卓祺然一夜白头跟夫人有什么关系。她也不清楚,为何此人莫名就跟夫人和少主绑在一起。 且,卓大人忽然就成了距离夫人和少主最近的人,以前是丁点预兆都没有的。 但她若能以身绑他忠心,倒也不失一个妙法。 时安夏想了想,不再瞒她,“是蛊。我和少主身上有卓祺然种下的蛊......” () 第1832章 第1832章 北茴骇然。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时安夏知她必是作如是想,便将逆命子母蛊和盘托出,“卓大人的蛊救了我和孩子的命,是好的。他为了我们家,一夜白头。” 她只讲今世的恩,不讲前世的仇。前世的种种,不该影响到如今对于恩人的判断。 其实,即便是前世,卓大人到最后也因悔恨而了结自己的性命。从这一点来说,这个人的本质就很好。 时安夏最后说,“他身体里的本命蛊,影响着我和少主的逆命蛊。” 北茴更加恐惧,“那他若死了,岂非......” 时安夏摇头,“本命蛊死了,不会影响我们。但我们若遇危险,本命蛊可控制子蛊救人。” 北茴惊得半晌合不拢嘴,“这么神吗?” 难怪孩子们过了月份不出生,最后还是活了下来。她原已经想过,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不能活着的。 “有些东西神秘,我们不了解,不代表不存在。但卓大人是切切实实为了我和孩子们,折了寿元。”时安夏耐心解释。 却是话锋一转,“北茴,你若是嫁她,对我自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若是前世,她也许不止不会阻止,还会精心算计一番。可如今,“但我希望你是真心爱慕一个人才嫁他,也希望对方是中意你才要娶你为妻。” 北茴哽咽,“夫人,您对我实在太好。我不知应该如何报答。” “你无需报答我。你肯留在我身边,对我而言,就是上天最好的恩赐。”时安夏以为自己这番话,能打消北茴的念头。 可北茴还是想嫁卓祺然,“若他是诚心娶我,我愿意与他试试。”她顿了一下,低垂着头,“其实我心里也是有计较的。我想一辈子留在夫人身边侍候,可我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若卓大人活着,自是好。往后夫人和少主去哪里,卓大人应该也会跟着走。 若卓大人死了,孩子留给她,她就不必再为了没有孩子而发愁。 时安夏听她说出心里的小算盘,不由得乐了,“你怎的有这想法?” 北茴少见地嘟了嘴,“卓大人也是打的这小算盘呢。他就想留个血脉,才找上我。” 她和卓大人都是奔着同一个目标,这感觉还挺和谐。 时安夏知北茴是那种有主意的人,一时有些无奈。 北茴扯了扯夫人的衣袖,“夫人您答应我吗?”她凑近问,“夫人,您说卓大人会死吗?” 时安夏默了默,“我听夫君说,他能找到卓大人要的珍稀药材,只是须多费些周折,得等。不过卓大人似乎不信夫君的话,所以十分悲观。” 北茴笑开,“那我趁他悲观时拿下他,岂非占了大便宜?” 时安夏:“......” 感觉自己劝不动了,“你想好了?” 北茴点点头,“原本是没想好,脑子乱。与夫人叙了这回话,反倒脑子清醒了,理顺了一些想法。” 她决定嫁卓大人! () 第1833章 第1833章 北茴决定嫁卓大人。这个决定突如其来,在人意料之外。 时安夏无奈之下,只得叫来卓祺然问,“你是认真的?” 卓祺然正色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你儿不儿戏,心里没数?时安夏有些恼火,压低声音道,“你为何不信我夫君能替你找到需要的药材?你这条命,不会轻易折了。” 那药材,梁国皇宫里就有。岑鸢记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承诺下来,并非信口允诺。 可要在梁国皇宫拿到药材,至少要等到岑鸢复位。在这之前,卓祺然只要使法子将命吊住,应能拖到药材到手,最终痊愈。 但卓祺然显然不信,迎上时安夏的目光,“公主,我今年二十有八了。再不成亲不生子,我卓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你早干什么去了?”时安夏真诚发问。 “我早前不是替你们夫妻俩练蛊去了吗?”卓祺然一副理所当然浑不吝的样子。 时安夏气笑了,“你练蛊的时候,我和我夫君年纪都还小,背不上你的锅。” 卓祺然指尖转着茶盏,悠悠的,“总得有人背这口锅不是?”盏底“咔”地磕在案上,“我瞧着你们夫妻二人就挺合适。” 时安夏横了他一眼。要不是看在他救了自己和孩子的份上,高低得把人骂一顿。 卓祺然不敢把公主惹急了,收起嘴角的笑容,正色道,“公主放心,卓某会对北茴姑娘好的。只要北茴姑娘肯嫁我,我必全心全意......”话尾忽地化作一声叹息,“我这般模样,原不配说‘真心’二字。” 时安夏抚额,有些无奈,“卓家祠堂的台阶,你准备让北茴跪着爬上去?” 你父母能同意吗? 你卓家的族老们会不会刁难? 我北茴嫁到你们卓家,受了委屈怎么办? 时安夏一个一个问题砸下来。 “哪能啊。”卓祺然忽然从袖中抖出个锦囊,倒出枚乌木牌,“您瞧,家主令早在我手里。至于我父母那边......” 他指尖一挑,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了只可爱的虫子,“我会告诉他们,北茴腕上缠着我的同命蛊。” 没她,我活不了! “你!”时安夏又气笑了,“八百个心眼子都嫌少!” 卓祺然却整衣下拜,白发垂地,“事急从权,求公主证婚。”抬头时,眼底泛着精明的光彩,“礼部的轿子到不了运河,只要您首肯,我和北茴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你还能想得到礼部!”时安夏怄死了,“没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我不能把北茴嫁你。” “公主,您这叫不讲理,存心刁难。”卓祺然又笑了,“在这船上,我给你弄八抬大轿,从哪抬到哪?” 时安夏沉了眉眼,“卓大人,我不允许北茴的亲事如此潦草。你想娶北茴,怎么也得等到了铁马城,风风光光迎娶她。” 卓祺然挑眉,“谢公主允诺。那卓某这就去准备,待到了铁马城,立刻迎娶北茴姑娘。” 时安夏:“......” 合着他就等这句呢!有种掉坑里的感觉。 就在卓祺然飘飘然要离开时,听到时安夏问,“你可是有跟北茴长得很像的表妹?” () 第1834章 第1834章 “嗯?”卓祺然脚步一顿,不明所以,“什么表妹?” 时安夏摆摆手,“没什么。你曾经可有中意的人?” 卓祺然瞬间明白了,“人没有,但蛊虫倒是不少。公主还有什么要问的,一次问完,我心里踏实。” 时安夏确实还有千百个担心,但看着卓祺然那样子,又一句都问不出口了。 她得承认,若这两人能处出感情来,倒不失为一桩良缘。 这般,北茴的亲事竟定下来了。头日还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忽然就要成亲了。 船上消沉难过一整年的人们,终于听来了一个好消息,忍不住雀跃起来。 雀跃之余,更多的是担心。 “北茴姐姐,你想好了吗?”红鹊对北茴又怕又爱。 往常当小丫鬟的时候,虽常受北茴责备,可也的确从中学到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北茴点头应她,“嗯,想好了,是我高攀了卓大人。” 红鹊一时也不知该劝解还是安慰,只道,“北茴姐姐高兴就好。” 北茴是高兴的。能为主子报恩,还能把卓大人拴住,她确实挺高兴。 她想,若是能有个一儿半女,应该就能把卓大人拴得更牢。 他死,她为他送终。他活,她侍候他。 只要他不害夫人和少主,他就是她的天。 他若是起了异心,她就手起刀落,杀了他以绝后患。 那头,顶着夜寻那张人皮面具的岑鸢也在问卓祺然,“你认真的?娶了北茴,你若是三心二意,不止公主会扒了你的皮,宫里那位也会扒你的皮。” 卓祺然不解,“宫里哪位?” “太上皇。” “关太上皇什么事?”卓祺然更不解了。 “北茴是齐公公的义女。齐公公最是着紧北茴的亲事,你若是耍什么妖蛾子,你说齐公公会不会跟太上皇哭诉?”岑鸢盯着卓祺然的白发,“你若是因为担心自己命不长久,才想留个血脉,不必找上北茴。她,不是你可以随意糊弄的女子。” “可她答应了。”卓祺然没想到北茴能答应得这么干脆。 岑鸢一针见血,“我劝你收手,现在还来得及。北茴......要么是想替我夫人报恩,要么是想拴着你,不让你对我们起异心。” 卓祺然愣住了,“那她这盘棋下得挺大啊。” “是你先邀她入棋局。”岑鸢淡淡掀眸,“棋局未开,一切还来得及。” “我已落子无悔啊,驸马爷!”卓祺然笑了,“有意思。若北茴是这个想法,我倒是真觉得可以试试。她为了拴牢我,必把心思都放我身上。知冷知热,观我颜色,读我心事,担心我早逝,又怕我反水......哈哈,如此一来,我岂非是北茴姑娘的全部?” 岑鸢:“......” 你是懂读题的,我白劝了! 远处一艘船上,一个贵气的公子临窗而立,声音温和,“这么说,公主身边的北茴要嫁给那位满头白发的卓大人?” () 第1835章 第1835章 公子锦衣玉带,宝蓝狐裘加身,是个怕冷的。 他转身时带起一缕清洌梅香,眉目如画,笑意温雅,对那报信之人道,“坐罢,茶已煮好,早候着你了。” 灰衣属下惶然不敢就座。 贵公子径自落座,素手执壶,琥珀色茶汤倾入青瓷盏中,漾开一圈细纹。 “既为我效力,何须这般拘束。”他指尖轻推茶盏,窗外清辉流转,照得羊脂玉扳指莹润生光。 灰衣人仍旧守礼,不肯落座,“公子厚待,属下却不敢忘形。” 贵公子不再多言,只将茶盏又推近三分,“那便饮盏热茶暖暖身,润润嗓。” 灰衣属下喉结滚动,双手捧起茶盏一饮而尽。粗粝的指节摩挲过细腻的瓷釉,恭敬将茶盏放回桌沿,再以袖口拭去唇边水渍。 “属下原以为公主属意卓祺然,才让孩儿们认其作义父。谁曾想......”他压低嗓音,“转眼卓祺然竟要娶公主的贴身婢女。” 贵公子垂眸凝视茶汤,水面浮沫渐渐消散,“或许是幌子也未尝可知。”白玉般的指尖轻叩盏沿,又轻声道,“只是,你当初何以断定卓祺然能入公主青眼?” 灰衣人略作迟疑,应道,“听闻公主临盆时出了蹊跷,足月却迟迟不生。是那卓祺然使了秘法,才保住公主母子性命。驸马新丧,公主依赖他,日久生情也未可知。" 他将那日偷听之事细细道来,“卓祺然与其师夜寻在江边密谈,隐约听得‘兵行险着’、‘心头血为引’等语。最奇的是,他那师父问起白发缘由,似乎与什么蛊术有关......” “蛊术?”贵公子眉梢微挑,茶盏在指尖来回转圈,“这卓祺然倒是个妙人。” “属下不敢靠得太近,江风又急,听得不甚真切。只知他师徒二人如今都在船上,想必是要随公主同去铁马城。” “哦?夜寻......”这名字好生熟悉,在哪听过? 灰衣属下解惑,“公子熟悉很正常,此人早年曾卖过一对蛊给庆辉王。” “啊!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对,那人就叫夜寻。”贵公子恍然,“听说夜寻卖的那对同生蛊不得了,庆辉王就是用这种方式,把老庆辉王和王妃双双弄死的,偏生还查不出端倪。” 提起同生蛊,灰衣属下有个八卦要说,“属下听说北翼原先的老建安侯夫妇,似乎也是这么个死法。” “同日而亡?”贵公子好奇。 “确实是同时死的。”灰衣属下点头应,“这在北翼不算秘密,街头巷尾传言纷纭......反正啊,要说跟这卓祺然和夜寻没关系,属下是一点都不信。” 贵公子唇角笑意愈深,玉白手指轻轻划过茶盏边缘,“如此说来,他们竟是旧相识?” 灰衣属下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旧相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夜寻老儿性情乖张,北茴姑娘常说他行止怪异。公主更是从未单独召见,想必是碍着卓大人的情面,才容他登船。” 贵公子忽将茶盏往案上一搁,羊脂玉扳指与青瓷相击,发出清越一声脆响。 他望着窗外天青色,忽而莞尔,“还好咱们只是去给公主送份薄礼,攀点交情好办事。至于其他的,呵呵,我无意沾染。” 他抬手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到了桂城就登船拜会公主吧,这份见面礼,想必公主得谢我。” 又过得十来日,船抵桂城,池霜下船,唐星河跟马楚阳护送,也一起下了船。 下船时,二人不约而同看了一眼远处的红鹊。 () 第1835章 公子锦衣玉带,宝蓝狐裘加身,是个怕冷的。 他转身时带起一缕清洌梅香,眉目如画,笑意温雅,对那报信之人道,“坐罢,茶已煮好,早候着你了。” 灰衣属下惶然不敢就座。 贵公子径自落座,素手执壶,琥珀色茶汤倾入青瓷盏中,漾开一圈细纹。 “既为我效力,何须这般拘束。”他指尖轻推茶盏,窗外清辉流转,照得羊脂玉扳指莹润生光。 灰衣人仍旧守礼,不肯落座,“公子厚待,属下却不敢忘形。” 贵公子不再多言,只将茶盏又推近三分,“那便饮盏热茶暖暖身,润润嗓。” 灰衣属下喉结滚动,双手捧起茶盏一饮而尽。粗粝的指节摩挲过细腻的瓷釉,恭敬将茶盏放回桌沿,再以袖口拭去唇边水渍。 “属下原以为公主属意卓祺然,才让孩儿们认其作义父。谁曾想......”他压低嗓音,“转眼卓祺然竟要娶公主的贴身婢女。” 贵公子垂眸凝视茶汤,水面浮沫渐渐消散,“或许是幌子也未尝可知。”白玉般的指尖轻叩盏沿,又轻声道,“只是,你当初何以断定卓祺然能入公主青眼?” 灰衣人略作迟疑,应道,“听闻公主临盆时出了蹊跷,足月却迟迟不生。是那卓祺然使了秘法,才保住公主母子性命。驸马新丧,公主依赖他,日久生情也未可知。" 他将那日偷听之事细细道来,“卓祺然与其师夜寻在江边密谈,隐约听得‘兵行险着’、‘心头血为引’等语。最奇的是,他那师父问起白发缘由,似乎与什么蛊术有关......” “蛊术?”贵公子眉梢微挑,茶盏在指尖来回转圈,“这卓祺然倒是个妙人。” “属下不敢靠得太近,江风又急,听得不甚真切。只知他师徒二人如今都在船上,想必是要随公主同去铁马城。” “哦?夜寻......”这名字好生熟悉,在哪听过? 灰衣属下解惑,“公子熟悉很正常,此人早年曾卖过一对蛊给庆辉王。” “啊!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对,那人就叫夜寻。”贵公子恍然,“听说夜寻卖的那对同生蛊不得了,庆辉王就是用这种方式,把老庆辉王和王妃双双弄死的,偏生还查不出端倪。” 提起同生蛊,灰衣属下有个八卦要说,“属下听说北翼原先的老建安侯夫妇,似乎也是这么个死法。” “同日而亡?”贵公子好奇。 “确实是同时死的。”灰衣属下点头应,“这在北翼不算秘密,街头巷尾传言纷纭......反正啊,要说跟这卓祺然和夜寻没关系,属下是一点都不信。” 贵公子唇角笑意愈深,玉白手指轻轻划过茶盏边缘,“如此说来,他们竟是旧相识?” 灰衣属下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旧相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夜寻老儿性情乖张,北茴姑娘常说他行止怪异。公主更是从未单独召见,想必是碍着卓大人的情面,才容他登船。” 贵公子忽将茶盏往案上一搁,羊脂玉扳指与青瓷相击,发出清越一声脆响。 他望着窗外天青色,忽而莞尔,“还好咱们只是去给公主送份薄礼,攀点交情好办事。至于其他的,呵呵,我无意沾染。” 他抬手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到了桂城就登船拜会公主吧,这份见面礼,想必公主得谢我。” 又过得十来日,船抵桂城,池霜下船,唐星河跟马楚阳护送,也一起下了船。 下船时,二人不约而同看了一眼远处的红鹊。 () 第1835章 公子锦衣玉带,宝蓝狐裘加身,是个怕冷的。 他转身时带起一缕清洌梅香,眉目如画,笑意温雅,对那报信之人道,“坐罢,茶已煮好,早候着你了。” 灰衣属下惶然不敢就座。 贵公子径自落座,素手执壶,琥珀色茶汤倾入青瓷盏中,漾开一圈细纹。 “既为我效力,何须这般拘束。”他指尖轻推茶盏,窗外清辉流转,照得羊脂玉扳指莹润生光。 灰衣人仍旧守礼,不肯落座,“公子厚待,属下却不敢忘形。” 贵公子不再多言,只将茶盏又推近三分,“那便饮盏热茶暖暖身,润润嗓。” 灰衣属下喉结滚动,双手捧起茶盏一饮而尽。粗粝的指节摩挲过细腻的瓷釉,恭敬将茶盏放回桌沿,再以袖口拭去唇边水渍。 “属下原以为公主属意卓祺然,才让孩儿们认其作义父。谁曾想......”他压低嗓音,“转眼卓祺然竟要娶公主的贴身婢女。” 贵公子垂眸凝视茶汤,水面浮沫渐渐消散,“或许是幌子也未尝可知。”白玉般的指尖轻叩盏沿,又轻声道,“只是,你当初何以断定卓祺然能入公主青眼?” 灰衣人略作迟疑,应道,“听闻公主临盆时出了蹊跷,足月却迟迟不生。是那卓祺然使了秘法,才保住公主母子性命。驸马新丧,公主依赖他,日久生情也未可知。" 他将那日偷听之事细细道来,“卓祺然与其师夜寻在江边密谈,隐约听得‘兵行险着’、‘心头血为引’等语。最奇的是,他那师父问起白发缘由,似乎与什么蛊术有关......” “蛊术?”贵公子眉梢微挑,茶盏在指尖来回转圈,“这卓祺然倒是个妙人。” “属下不敢靠得太近,江风又急,听得不甚真切。只知他师徒二人如今都在船上,想必是要随公主同去铁马城。” “哦?夜寻......”这名字好生熟悉,在哪听过? 灰衣属下解惑,“公子熟悉很正常,此人早年曾卖过一对蛊给庆辉王。” “啊!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对,那人就叫夜寻。”贵公子恍然,“听说夜寻卖的那对同生蛊不得了,庆辉王就是用这种方式,把老庆辉王和王妃双双弄死的,偏生还查不出端倪。” 提起同生蛊,灰衣属下有个八卦要说,“属下听说北翼原先的老建安侯夫妇,似乎也是这么个死法。” “同日而亡?”贵公子好奇。 “确实是同时死的。”灰衣属下点头应,“这在北翼不算秘密,街头巷尾传言纷纭......反正啊,要说跟这卓祺然和夜寻没关系,属下是一点都不信。” 贵公子唇角笑意愈深,玉白手指轻轻划过茶盏边缘,“如此说来,他们竟是旧相识?” 灰衣属下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旧相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夜寻老儿性情乖张,北茴姑娘常说他行止怪异。公主更是从未单独召见,想必是碍着卓大人的情面,才容他登船。” 贵公子忽将茶盏往案上一搁,羊脂玉扳指与青瓷相击,发出清越一声脆响。 他望着窗外天青色,忽而莞尔,“还好咱们只是去给公主送份薄礼,攀点交情好办事。至于其他的,呵呵,我无意沾染。” 他抬手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到了桂城就登船拜会公主吧,这份见面礼,想必公主得谢我。” 又过得十来日,船抵桂城,池霜下船,唐星河跟马楚阳护送,也一起下了船。 下船时,二人不约而同看了一眼远处的红鹊。 () 第1836章 第1836章 红鹊原本是望向这头,见状立即转身隐入船舱。 这么久,几个人愣没说过一言半句。 池霜轻叹,“星河,你留下吧。” “不!”唐星河按刀前行,背影倔强。 池霜又唤,“马公子,你留下吧。我不需要那么多人跟着。” “我不。”马楚阳闷闷一声,跟上了唐星河的步伐。 就在三人走出数丈远时,江风忽起,卷起岸边细雪纷扬。一位身披宝蓝狐裘的贵公子迎雪而来,身后两名玄衣随从如影随形。 桂城的雪,竟下得这般早。 狐裘领口的银狐毛在风中轻颤,衬得他面如冠玉。 “且慢。”船上护卫横戟相拦,铁戟在雪光中泛着寒芒,“此乃私船,闲杂人等不得近前。” 贵公子闻言止步,隔着戟尖浅浅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方泥金拜帖恭敬递上,“烦请通传,就说吴州谢家特来拜谒公主殿下。” 护卫心头一颤。对方竟知这是公主的船!他接过拜帖时,指尖触到鎏金笺纸上微凉的寒意。 他迟疑打量着眼前人——宝蓝狐裘下隐约可见织金暗纹,腰间玉佩温润如水,就连身后两名随从的站姿都透着大户人家的气度。 “在此候着。”护卫放下铁戟,转身踏上甲板,左手按在腰间刀柄上。 他每走三步便侧首回望,警惕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岸上三人。 空缺处立即补上两名披甲侍卫,铁戟交叉成十字,将贵公子一行逼退至船身一尺之外。 贵公子不以为忤,反而微微颔首。 寒风中,雪粒簌簌坠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声响。 贵公子拢了拢狐裘领口,袖中隐约传来玉佩相击的琳琅之声。身后随从默契地后退半步,在雪地上留下整齐的脚印,恰停在戟尖所指的界限之外。 只片刻,舱帘掀起一角,带出些许暖阁里的炭火气。 护卫躬身退后,让出个裹着灰鼠皮斗篷的婢女。 她领口密密匝匝镶着风毛,双手交叠在暖袖中,发间一支素银簪映着雪光,正是海晏公主身边最得脸的北茴姑娘。 护卫不自觉又退半步,靴底在结霜的甲板上有些打滑,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北茴在船头站定,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寒风里,腰间悬着的鎏金对牌压在斗篷下,只露出半截朱红流苏。 她略一屈膝,利落行了个万福,声音清亮干脆,“公主问,吴州谢家何事求见?” 贵公子见海晏公主只遣了个婢女前来,却也不恼,眉眼温润地略一颔首,“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1837章 第1837章 北茴闻言眉头微蹙,身形未动,“若无要事,公主殿下概不见客。” 那贵公子却似早有预料,示意随从取来一捆准备好的麻绳递与护卫,温言吩咐,“且将我缚紧些,我的确有要事需面见公主,还请姑娘通传。” 吴州谢家公子被护卫五花大绑押入船舱时,仍旧面色从容,眉目温润。 他甚至没带两位随从上船,光这份胆识,便叫人刮目相看。 时安夏端坐于上,眸光微敛,细细打量着来人。 但见那公子生得一副好相貌,薄唇噙着三分笑意,将清贵气度揉进几分倜傥风流。最是那双眼,漆黑如点墨,偏生眼尾微挑,顾盼间似有星子浮沉。 若细看时,倒与岑鸢有两分相似。只是岑鸢眉目如刀,通身透着凛冽寒意;而眼前这位,却似春溪映柳,自有一段天然雅韵。 时安夏眼波微转,心下已有了几分思量。她眉间自生威仪,“松绑,赐座。” 待婢女奉茶毕,方问,“谢公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谢公子略一沉吟,“事关重大,公主殿下可否单独说话?” 北茴上前一步,斥喝,“放肆!” 时安夏指尖轻抚茶盏,青瓷映得她指甲莹润如玉。她眼风扫过北茴,后者立时噤声退后。 “无妨。”时安夏唇角微扬,“谢公子既说事关重大”她略一抬手,舱内侍从鱼贯而退,只留下北茴和东蓠垂手而立,“现在可以说了。” 谢公子倏然轻笑,眼尾漾起细碎流光,“殿下好胆识。” 只留两个女子在舱内,他若起歹心,只怕一击就能得手。 时安夏执起茶盏,盏中清茶映着她幽深的眸子,慢条斯理道,“谢公子若是图谋不轨,不妨猜猜,会被做成桂城的鱼脍,还是铁马城的肉糜,本宫倒不介意替你选个归宿。” 谢公子笑意忽敛,广袖垂落间已端正行了一礼,“是草民唐突了。” 待他直起身来,却见布置雅致华丽的舱中一片寂然。公主连眼睫都未颤一下,身后两名婢女更是纹丝不动,唯有鎏金兽炉中的香烟袅袅升起。 他垂了眼睫,重新落座,“草民跟了殿下一路,自京城启程后,殿下在元州青城的青柳驿下榻时,草民恰好也在。” 时安夏眉心轻蹙,却未打断。 谢公子话音微顿,“那夜,殿下随行中一位乳母打扮的女子,曾秘密会面一人。” “那人仅用半枚玉质铜钱,便逼得女子饮下一碗汤药。”谢公子余光瞥见公主渐失血色的面容。 时安夏听到这里,面色着实有些青白难看。但她努力维持着威仪气度,“那女子可有什么特征?” 谢公子耸耸肩,“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所幸我的人暗中跟随那人,救下了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孩。殿下只需将这孩子抱给几位乳母瞧,谁认领,便是谁家的。” “你图什么?”时安夏挑眉,开门见山。 谢公子忽而展颜,“草民确有所求。” 时安夏眸色淡淡,“讲。” “吴州谢家经营茶绸百载,却始终难跻皇商之列。”他起身郑重一揖,“愿以这桩善缘,换殿下两年后的金口玉言。” 时安夏听明白了,“谢家想做皇商。若此事属实,本宫记下了。” 谢公子忙又拱手一揖,“谢公主殿下。” 一个时辰后,岁余幼女啼声微弱,安静裹在棉被中,小脸还带着泪痕。 北茴接过孩子,递到了公主跟前。 谢公子正欲躬身退下,忽闻身后传来一声,“且慢。” 他回身时,听公主问,“不知谢公子名讳?” 第1838章 第1838章 谢公子垂首一笑,广袖翻飞如鹤翼,“草民单名一个玉字。” 那“玉”字尾音尚未散尽,人已退至舱门处,只余一缕沉水香混着江雾,氤氲在渐合的帘隙之间。 时安夏冷声吩咐下去,“将几位乳母全部带上来。” 片刻,乳母们被带入暖舱。 谢玉听属下密报,说有位苏嬷嬷认领了那个孩子后,被公主秘密处置,扔入江中。 谢玉指节轻叩青瓷茶盏,扯出一抹淡笑,“都说北翼这位公主仁厚慈悯,原来不过是未到见血的时候。” 他想了想,琢磨着,“想来桂城没有好大夫,咱们给公主送大夫去吧。那一岁大的小侯爷只怕已毒入几分。” 属下答,“殿下忘了,卓祺然还在船上。” 谢玉有些懊恼,“对,你不说我确实忘记了。此人如此碍事算了,别动他。” 不能动练蛊之人,会惹一身骚。 卓祺然逃过一劫,在船上行色匆匆,频频出入小侯爷舱内。 任谁都知小侯爷不太好!看来是中毒了。 戌时三刻,时安夏掀开暖舱内室珠帘时,一道月白身影正抱着襁褓坐在暗处。 舱内烛火轻晃,映得珠帘碎影婆娑。 那女子缓缓抬头——竟是本该沉江的苏嬷嬷。 她面色苍白如纸,却是一副好容貌。 时安夏默然落座。 苏嬷嬷膝行向前,怀中婴孩的襁褓簌簌作响,在公主脚边伏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起来吧。”时安夏示意赐座。 苏嬷嬷却不肯起,执意跪在地上。 “你不能留在小侯爷身边了。”时安夏淡淡道。 苏嬷嬷早知会有这一天,只默默垂泪。 这般好的差事,错过了,往后再想寻就难了。 又听时安夏问,“你丈夫打你,你婆母换了你的孩子,你还愿意回家吗?” 她在说“换了你的孩子”时,语气陡然凝了霜。 苏嬷嬷眼中露出一丝恨意,“不,我不回去了。” “那你可愿背负暗害小侯爷的罪名脱身?”时安夏温声问。 苏嬷嬷饶是算得上精明,却仍没听懂。 时安夏耐心解释,“你背负暗害小侯爷的罪名,本宫以此为由向你婆母和丈夫索偿。他们必会与你撇个干净。只是,你可想清楚了?” 苏嬷嬷忙不迭点头,“想清楚了!奴婢想得很清楚。” 那个家回不去了! 若不是公主事先出手带走了她的女儿,还不知道她女儿将被婆母搓磨成什么样子。 苏嬷嬷闭上眼,任泪水滑落。 第1839章 第1839章 时安夏得知夫君尚在人世却必须假死隐匿的消息后,便开始周密筹划带着儿女前往铁马城“寻夫”的布局。 这其中,对六位乳母的掌控尤为关键。 出发前夕,她暗中命人将四位乳母的子女带走妥善安置——唯独王妈妈和曾妈妈的媳妇因全家本就依附护国公府,故未作额外安排。 这本是双保险。若乳母们返京后安分守己,孩子们自会平安归家;若有异动,这些孩子便是拿捏她们的重要筹码。 然而在执行过程中,苏嬷嬷这边却出了岔子。 她原以为用“将来公主会为小郡主挑选贴身婢女”的承诺哄住了婆母,却不知那老妇人早将偏心写在了骨子里。 不仅将苏嬷嬷生母留下的半块玉质铜钱,从小孙女的脖上摘下给了长房孙女,更胆大包天调换了两个孙女的身份。 那对堂姐妹本就年岁相仿,出生仅相隔七个月。老妇人算准小儿媳远赴铁马城日久,归时必难辨真假。 是时安夏派去执行任务的人察觉了异样,哪有一岁孩子那么大个儿的? 他查探一番,自行带走了苏嬷嬷的亲生女儿。至于那个被老妇人调换的冒牌货,原封不动留在了苏家。 苏家起初因丢了小孙女慌乱了一阵,但很快平静下来。 毕竟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赔钱货”,丢了也就丢了。就连苏嬷嬷的丈夫也只是皱了皱眉,转头便去喝酒赌钱,浑不在意。 可谁也没想到,仅仅两日后,那个被调包的冒牌女婴,竟也悄无声息被人带走了。 当时安夏一行人在元州青城的青柳驿下榻那夜,苏嬷嬷被人用半块玉质铜钱引出房门,刚踏入偏僻的马厩,便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喉咙,强灌了一碗苦涩的药汁。 “好好办差,你女儿自然平安。”那人蒙着面,将那半块玉质铜钱捏成几瓣还给她,“若敢耍花样,你女儿就和这玉一个下场。” 苏嬷嬷又惊又惧,喉咙火辣辣疼。心里更疼的是,女儿在歹人手里。 她想问,到底需要她做什么。可神秘人不答就消失了。 苏嬷嬷虽不识字,也没见过多少世面,但心思却比旁人敏锐。 那一夜,她睁着眼到天明,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许多。 这药,不会立刻要她的命。 她一个乳母,有什么值得别人这么做的?除非,对方的目标是小侯爷。 天亮时,她理出了头绪。歹人要利用她的乳汁害小侯爷! 苏嬷嬷浑身发冷,浑浑噩噩。若真如此,她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可女儿还在歹人手里,她该怎么办? 从那日起,她慌称吃坏了肚子。 乳母吃坏了肚子,其乳汁就不能喂养小侯爷。往常她和张嬷嬷二人互相体谅帮衬,有什么事,都自行解决了。 张嬷嬷二话不说,替她当了值。 可长此以往,躲避不是办法。 她得向公主坦白一切。她是盲目信任公主吗?并不。 而是她知一个道理,像她这样的人一旦被利用完,定会被灭口。 她死了,她的女儿也活不了。 与其如此,她决定赌一把,求公主照拂。 苏嬷嬷赌对了。 在她将事情和盘托出时,公主并未露出一丝诧异,似乎一切尽在掌控。 () 第1840章 第1840章 “本宫等你开口,等了整整七日。” “你做得很好,没将有毒的乳汁喂给我儿子吃。” 最令苏嬷嬷震惊的是,公主说,歹人手里的,其实不是她女儿,而是苏家长房的女儿。 公主说,“你的女儿,我派人在照顾。你放心,她过得很好。” 苏嬷嬷冷汗涔涔,虚惊一场,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惊喜公主暗中接走了亲生女儿,还是恨婆母偏心。 时安夏让卓祺然调制解药,替她清除了体内乳汁的毒素。 那毒换作“迟裂”,让人极不易察觉。孩子若吃了毒奶,待到开蒙习武那年,便会心脉俱裂而亡。 苏嬷嬷此刻满心虔诚直直磕下头去,“奴婢愿一生跟随公主,无论公主让奴婢以何种身份活着。” 时安夏将苏嬷嬷秘密送走。 苏嬷嬷明面上因毒害小侯爷被打杀,扔入江中。暗里却被送去专门照顾那几个乳母的孩子,其中便有她自己的女儿。 苏嬷嬷因祸得福,只觉公主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这是后话。 此时夜阑更深,江风裹着碎雪扑打船舷,天地间一片苍茫。 北茴拢了拢鬓发,进来躬身禀道,“夫人,大老爷传话,明日需在珙城换乘马车。这雪越发急,只怕江面要封冻了。” 时安夏点点头,“也正好见见珙城县令,替铁马城的老百姓向他们借点粮。” 她任北茴卸了钗环,正欲歇下,忽听窗棂传来三声轻叩。 北茴会意,赶紧将窗户从里打开。待人进来时,才笑着躬身请安,“少主来了。” 岑鸢朝她点点头,衣袂间还带着江水风雪的潮湿寒意。 他抬手摘下蒙面黑巾,烛火在那张人皮面具上跳动。 北茴愣是从那张人皮面具上把夜寻看顺了眼。她拨亮烛芯退出房,亲自去厨房煮了姜汤和汤圆送进去,才守在外面那间舱房里。 内舱里,岑鸢仍旧仔细摘下那张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貌。 穿着黑色夜行服的男子,显得神秘又深邃。 时安夏上前熟练为其宽衣,手无意间碰到他肋骨时,明显感觉到夫君颤了一下。 “伤还疼?”她心疼地问。 他低头看她,“嗯,还好。” 时安夏敛下眉眼,“接下来你就用夜寻的身份好生养伤,旁的事,缓缓再说。” 岑鸢应了一声,换了身厚实舒适的锦袍,喝着姜汤趋寒暖身。 时安夏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喝姜汤。 待他喝完,她又将汤圆递过去。 他不挑食,胡乱吃了几口,擦了嘴角,喝茶润喉。 时安夏这才撑着下巴问,“夫君看清了吗?可是那人?” “是,谢玉就是岑澈。”岑鸢漫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那人,看着是不是极温润有礼?” 时安夏点头,“进退有度,不惹人烦。夫君认为就是他派人威胁苏嬷嬷?” () 第1841章 第1841章 岑鸢眸光微沉,“不,想要咱们儿子命的人,当另有其人。” 时安夏忽而起身,玉簪上的珍珠随之轻晃。她纤指轻叩书架某处机关,暗格应声而开。 她取了一叠画有图表连线的纸张,上面蛛网般的墨线连接着密密麻麻漂亮的和书体字。 她找到其中一张摊开,“我根据你提供的时间线,找到了一些疑点。抛开所有疑问不说,岑澈即便知道我北翼的卫北大将军就是梁国恒帝,他也没有必要跑来北翼,对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痛下杀手,赶尽杀绝。否则,对他有什么益处?” 没有益处的事,谁干? 岑澈乃墉帝岑历的第五子,资质并不出众,根本就不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前世岑鸢中毒后仓促之际,也只是认为岑澈仁厚温和。 这样的人,不适合打江山,却适合守江山。事实上,岑澈继位后的数十年,的确也如岑鸢所想,在皇位上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创不了辉煌的盛世,但至少没让梁国陷入战乱。 可最初时,岑澈也如北翼新帝萧治一样无心皇位。 一个无心皇位的人,又如何会千里迢迢来杀一个孩童?就算他一击成功,又如何敢断定皇位就一定能归属自己? 夫妻俩一起写下了一个名字:岑济。 岑鸢是在近几日才想起此人,“大皇子岑济,虽未正式册立为太子,但在储位空悬时,他确是第一顺位。” 时安夏悠悠的,“我儿子挡了岑济的道。夫君,你说有没有可能,上一世也并非岑澈给你下毒?” 岑鸢全身有些僵硬,“可最后得益者是岑澈。上辈子岑济去封地做了永齐王,并未染指皇位。” 时安夏显然仔细推敲过,拿出一张新的图纸,指着图列给他看,“若北翼与岑济同时向你下毒,而岑济用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呢?” 那时,恒帝已强势回归。他重掌大权,手腕铁血,朝堂上下对他唯命是从。 “岑济继位无望,唯有......”时安夏清凌凌的眸光对上岑鸢的视线。 “唯有我暴毙而亡。”岑鸢声音沉冷,“他这个第一顺位继承人,方能名正言顺登上龙椅。” 说到底,墉帝是英太子的儿子,其子依然姓岑,依然是皇室血脉。 只要这江山姓岑,岑济就是正统皇室传承。 可恒帝没有暴毙......夫妻俩一点点讨论所有的可能性。 烛火在时安夏眸中跳动,“还有一种可能......”她话锋一转,没有直说,却拐了个弯问,“你与岑澈,可算亲厚?” 岑鸢神色微滞,“若论亲疏,我与秦勉更为亲近。秦勉——不,该称他岑勉,他才是我的伴读。”喉结滚动间,声音更沉了几分,"他替我死了。” 时安夏道,“最亲近的兄弟被恒帝选作伴读,独独落了他。你猜,他恨的是岑勉的好运,还是恨恒帝有眼无珠?”她顿了一下,“又或者他恨的是夺走兄弟的仇人?” 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这笔账,应该向谁讨? 岑鸢没说话。他不擅揣摩人心。 “再说,”时安夏忽然倾身向前,“夫君既以岑勉的身份活下来,后来又是如何败露的?” 墉帝儿子众多,谁长什么样子,他或许能分辨一二。可细枝末节,他又如何能察觉? 若非极熟悉之人看出破绽,当年何至于让岑鸢重伤逃亡北翼? 岑鸢被绕糊涂了,“你的意思,还是岑澈向我下毒?” 时安夏摇摇头,“我没有结论。我只是在想每一种可能性。” () 第1842章 第1842章 终究是没有证据。 岑鸢默然不语,脑子里浮现出雨中给岑勉送伞的少年,以及大雪天在宫门外等上好几个时辰的少年。 每次宫门一开,少年就会迎上前来喊,“四哥!你可算出来了!” 当见到是恒帝穿着岑勉的衣裳出宫,脸上飞快闪过失望的神色,换上一副恭敬的模样。 岑鸢想起这些,忽然明白过来,“夏儿你提醒得对,岑澈恨我......” 江中,另一艘船也正缓缓行进。 舱里,岑澈卧在榻上难以入眠。 他脑子里响着一个个声音,“澈儿,皇上送的砚台,你拿去用。” “澈儿,皇上赏了我银子,你拿去用。” “澈儿,皇上明日去霞顶山,你一起去吧。我跟他说一声,他会同意的。” “澈儿,你不要跟大哥对着干,没好处。到时惹一身灰,我护不住你。” 岑澈耳里充斥着四哥的声音,渐渐入了梦乡。 梦里,少年穿着皇袍,立在桃花下。 他只一眼,就瞧出穿着皇袍的人根本不是恒帝。他笑着跑过去,“四哥,你穿这衣服,小心会被砍头的。” 岑勉笑,“你瞧着我像皇上吗?” “像。”岑澈一脸骄傲,“可我还是能一眼分辨出来。” 岑勉揉了揉他的脑袋,“别说出去,这是秘密。” 岑澈却总觉得四哥穿龙袍不是好事,拉他的手,央他脱下,“会倒霉的!我听人说,常人撑不住天子威仪,胡乱穿龙袍会折寿。” 岑勉不信邪,“哪里听来的胡话?是皇上自己让我穿的。今晚我会去皇宫住,皇上会住我屋里。你千万别露馅。” 岑澈不高兴,但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 梦里,画面一转,火光冲天。 恒帝的宫殿烧成灰烬。 岑澈从梦中惊醒,满脸泪痕。 他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 婢女思棉过来拨亮烛灯,又倒了杯热茶奉上,“公子,您又做噩梦了。” 岑澈喝完一整杯热茶,仍旧觉得渴。梦中大火,仿佛也把他烤化了。 他将头埋进手心,喃喃的,“我就说嘛,穿了那衣服会折寿的,说了也不听。” 思棉早已见惯不怪,用手轻拍他的背。 岑澈的泪水顺着指缝滴落,“现在好了,他也死了。他该死!四哥是替他死的!” 次日,岑澈又恢复了那个温润如玉的风流公子。 他顶着谢家公子的头衔,去珙城官方车马行租赁马车,正巧碰上也来租车的时成逸。 掌柜十分为难地对时成逸道,“如今下了大雪,船只无法通行,大家都从水路改走陆路。车马行的马车全都派出去了。” 他指了一下岑澈,“那位谢公子,把剩余马车全包圆了。要不您找他给你匀几辆?” () 第1843章 第1843章 时成逸顺着掌柜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公子白衣如雪,一袭白狐裘披身,正端坐在车马行内堂的茶座间。 他修长的手指轻扣白玉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眉眼,脚边炭盆噼啪作响,四五个侍从正穿梭于柜台之间办理文书,显是在等候出发的时辰。 时成逸略一沉吟,抬步向大堂内走去。 刚踏入内堂,便见公子的随从已办妥路引文书,正低声向主子禀报。 公子闻言,将手中茶盏轻轻搁下,起身拂了拂衣袖,步履从容地向外行去。 二人错身之际,时成逸忽地出声,“公子留步。” 公子脚步一顿,侧身看来,神色清冷,却又不失礼数。 时成逸拱手一揖,“冒昧打扰公子。在下急需十辆马车,不知公子可否割爱?银钱方面,愿出双倍酬谢。” 公子皱眉,打量着时成逸,忽而温润笑开,“好。” 时成逸没料到他如此爽快,微微怔愣,随即郑重拱手道,“如此便多谢公子了。” 二人齐齐进了内堂雅座。 侍从奉上新茶,白玉盏中碧汤轻漾。 公子执壶为时成逸斟了一杯,随口问道,“阁下此行是要往何处去?” 时成逸手指轻叩桌面道谢,闻言抬眸,“正要前往铁马城。” 话音未落,却见公子执壶的手轻轻一顿。 “倒是巧了。”公子唇角微扬,“在下也是要去铁马城。” 茶烟袅袅中,二人相视一笑。 不多时,随从捧来转租文书。 时成逸展开细看,却见银钱数目与掌柜初时所言一般无二。 他眉头微蹙,指尖在契约上轻轻一点,“这银钱数目......说好的两倍。” “萍水相逢即是缘分。”公子袖口银线绣的流云纹隐隐约约,茶汤映着他清浅笑意,“我与阁下一见如故,怎可当真见钱眼开。” 如此愉悦办妥一切后,时成逸带着车队回到码头接人。 那会子吴起程正在暖舱里与时安夏议事,说起这一路的行程。他在珙城等了八日,才等到公主的船靠岸。 “赵椎带人先一步去了铁马城。传信来说,朝廷拨的粮食已到了好几批,紧一紧,勉强够百姓撑过这个冬天。” 粮食够吃,这确是眼下最要紧的。时安夏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继续。 “只是......”吴起程的叹息声,像是怕惊动窗外簌簌落雪,“今年这雪来得邪性,比往年早了足足月余。官道堵得严实,棉衣棉被未来得及运入城,药材更是稀缺。” 时安夏听着,指尖微顿,“风寒之症开始蔓延了?城中现有多少大夫?” 吴起程沉声答,“这正是最要命的。”他声音发苦,“铁马城中原先的大夫,十之八九都是宛国人。自咱们收回城池后,宛国当地百姓悉数离城,退回其国。” 曾经的北翼人不许行医,抓到了就处死,百姓瞧病难。如今城中百姓染病,连个把脉的人都寻不着。 时安夏心感不妙。没有大夫,这漫天风雪里,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能让整座城变成死城。 吴起程道,“我在珙城召集了一批大夫,准备先行送入铁马城应急。” () 第1844章 第1844章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册,双手呈上,“属下在珙城已召集了十一位大夫,都是仁心仁术之辈,自愿前往铁马城行医。”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这是大夫名册和近日筹措的药材清单。” 时安夏展开名册,墨迹尚新,每个名字后面都详细注明了擅长病症,“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吴起程起身单膝跪地,甲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属下无能。珙城所有车马行的马车都已被租出去,如今这些大夫和药材怕是赶不及在大雪封路前送进铁马城了。” 时成逸在外间听得真切,忍不住挑帘而入,“今日我才刚去了一趟翼风车马行,说是早上还有马车。” 掌柜的确是这么说的。早上车马还供应充足,只是被谢公子全订下了。 吴起程豁然起身,腰间佩刀撞在茶几上发出脆响,“这不可能!五日前我亲自查过,珙城七家车马行都没有马车了。” 时成逸不蠢,眼神微凛,想到了什么,“所以那位谢公子是专程等着我上门?” 时安夏请了时成逸入座,悠悠问,“大伯父说的可是谢玉?” 时成逸更加讶异,“夏儿知道此人?” 时安夏点点头,“他上船来拜访过。” 这岑澈到底要做什么? 一个梁国皇子不在自家皇宫待着,跑到千疮百孔的铁马城来喝风受冻是为哪般? 陡然,时安夏明白了。 这厮!定是来挖我北翼的金矿! 其实这也是她来铁马城长居的目的之一。她以寻夫为幌子,实则是身负要职,替朝廷来勘察金矿的矿脉。 这非一朝一夕的事,且得秘密进行。否则消息传开,宛国人会发疯。 北翼境内的金矿,正是以铁马城为中心向外延伸。这也是明德帝为何一定要御驾亲征收回铁马城的原因。 试想,宛国人占了铁马城那么久,竟生生错过了令人眼红的金矿。这不得再重燃战火打过来吗? 而梁国人手上有金矿舆图,怕是早就垂涎铁马城许久。但又顾忌宛国人,不敢妄动。 如今铁马城回到北翼手中,梁国人误以为北翼不知情,便想率先下手,挖空金矿。 岑澈应该就是为此而来。但他是个人行为,还是受墉帝指派,实不得而知。 时安夏也是在此时,忽然想通了一点,岑澈为何要频频向她示好。 只怕是要利用她公主的身份,好让他在铁马城行事方便。 在我的地盘上利用我,看不起谁呢!时安夏忽然笑开,“我有办法了。大伯,劳烦您亲自去请谢公子来一趟。” 从这一刻起,她要将岑澈牢牢控制在视线里。 他若为金矿而来,她必让他空手而归。 他若在北翼的土地上,做下伤天害理之事,她必让他以尸骨润土养花。 一个时辰后,时成逸便在“富客来”客栈找到了岑澈,并邀他上船作客。 岑澈欣然前往。这一次,他贵为上宾。 就连早前那冷若冰霜的婢女北茴也笑脸相迎,在寒风中笑出迎春花的风姿来,“谢公子请,公主已在暖舱摆宴等您。” () 第1845章 第1845章 岑澈特意多看了北茴两眼。 卓祺然将要迎娶的夫人......就算是婢女的身份,通身气度也胜过梁国皇宫六尚女官,难怪能入得了卓祺然的眼。 他入了暖舱。 时安夏正等着,温言邀请这位梁国五皇子入座。 北茴俯身斟茶,在岑澈的注视中,连手腕都不曾抖一下。 滚烫茶汤在青瓷盏中旋出一道琥珀色弧线,水线在盏沿三分处戛然而止。 广袖轻敛,退后两步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她腰背如松竹般挺直,屈膝时裙裾纹丝不动,连鬓角垂下的珠穗都不曾摇晃半分。 “谢公子请用茶。”北茴声音清脆利落,如檐下被风吹动的冰棱,“奴婢斗胆代公主问您,可猜得出这是什么茶?” 岑澈垂眸看向茶盏。 汤色澄澈如琉璃,叶片在盏底舒展成雀舌状,可那香气却隐隐透着铁锈般的凛冽。 这是边关将士常嚼的那种混了盐巴与血沫的茶砖。 岑澈凑近深嗅,片刻抬眼时正捕捉到北茴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血沫茶?还掺了三分珙城特有的雪顶雾芽?” 北茴只笑不答。 时安夏也温温一笑,嗔了北茴一眼,“好了,北茴别吓着客人,你且换上好茶来。” 摆明了待客如待敌,七分烫,三分毒。 北茴这才撤了血沫茶,向着岑澈深深一福,“刚才跟公子开个玩笑,还望公子别往心里去。” 七分礼遇,三分杀机。这是下马威!哪是什么玩笑。岑澈淡淡抿唇,“不打紧,公主身边的人都好生风趣。” 时安夏待北茴重新换了茶,才开门见山道,“听我大伯父说,谢公子让出了十辆马车,本宫心存感激。不知谢公子手上还有多少辆马车?正作何使用?可否都让给本宫应急?” 不是有意套近乎吗? 遂你愿,成全你又如何? 谁知岑澈竟拒绝了,倒是个有主意的。 他起身,向着公主深深一揖,“恕难从命,公主见谅。在下的马车里全是棉衣棉被棉鞋,还有大夫和药材,都是要去往铁马城救命的啊!” 时安夏指尖的茶盏微微一滞,盏中茶汤晃出一圈细密的涟漪,“......” 不怕敌人狡猾,就怕敌人想自己所想,急自己所急。到时我真想弄死你,都下不去手! 她自重生回来后,还是第一次笑容僵在嘴角,“公子倒是......与本宫想到一处去了。” 时安夏抬眼望向岑澈,对方一袭雪白狐裘立在眼前,眉梢眼底当真是温润如玉,竟衬得那副恳切神情愈发真挚。 岑澈道,“如今第一批已经出发了,想必三日后就能入铁马城。” “坐下说。”时安夏眉眼温和,甚至带了些肃然起敬,“谢公子是准备入铁马城售卖过冬物资?” 岑澈正色,“我谢家不发国难财。谢家虽为商贾,亦知‘济人急难’之理。此番药材衣被,尽数散给灾民,分文不取。” 时安夏:“......” 这! 她要不是知道这厮是梁国皇子,就当真信了。 () 第1846章 第1846章 岑澈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账册呈上,由北茴递到时安夏面前,“这是物资清单与大夫名录。” 纸页翻动间,密密麻麻记录着棉被棉衣件数,伤寒药剂数,末尾,还有大夫名录。 时安夏不动声色,知这些大夫里恐有矿脉勘测师。但又如何呢? 勘出来,运不出去有什么用? 呵......时安夏的笑意比方才真切了几分,“谢公子让人好生敬佩。” 岑澈知时机成熟,是以立时又站起,向公主索求,“若我谢家这次能解铁马城之困,能否请公主向朝廷讨要一个爵位?” 时安夏唇角微扬,慢条斯理道,“谢公子这般坦荡,倒让本宫安心了。爵位之事,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岑澈眸光微闪,大喜,“我谢家虽为商贾,却也有报国之心。若能得朝廷赐爵,日后行商赈灾,也能少些阻碍。” 时安夏再次伸手请他品茶,末了,叹,“谢公子绕这么大个圈,其实是要借本宫的势,替谢家谋个官身?” 岑澈知对方所言,是指早前揭露乳母之事,以及早上故意引时成逸去索要马车。 他故意露出商人本色,拱手,神色坦然,“谢玉惭愧。不敢欺瞒殿下,谢家确实有所求。但所求只是一份名正言顺的底气。” 毕竟,若岑澈真的一无所求,反倒更令人起疑。如今他主动讨要爵位,倒显得合情合理。商贾之家,求个官身,再正常不过。 时安夏沉吟,似在权衡,片刻后抬眸,“好。若谢家真能解铁马城之困,本宫便替谢家向圣上请一道恩旨。” 岑澈深深一揖,“谢公主成全。” 时安夏狮子大开口,“再加一城可好?” 岑澈:“......” 你胃口可真大,吃得下吗? 画饼大师时安夏丝毫不客气,“桂城定也缺药缺大夫,不如谢公子一并安排了吧。到时本宫一起为谢家向朝廷请功,下一届的皇商也安排上。” 岑澈心道,北翼的爵位果真不值钱。 时安夏却想的是,谢家勾结梁国皇子乃死罪,靠此积德往后尚能保下一些人的性命。 两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 岑澈正式进入时安夏的救灾阵营。 他与公主一起用完膳,准备回去安排。 北茴笑盈盈送岑澈下船,看他的眼神如同看到金光闪闪的钱袋子。 夫人说了,如今别管此子是人是鬼,只要能出力救灾,就算是鬼也得把他当人看。 她笑容因此也更温婉真挚了几分,“谢公子慢走,有急事可到珙城恩驿行馆来找公主。” 岑澈随口问,“公主不急着去铁马城了?” 北茴应道,“我们小郡主身体弱,恐一时半会得留在珙城。救灾事宜还要拜托公子与铁马城守将吴将军商量。到时公主会告知吴将军,配合您的救灾事宜。” 岑澈听得晕晕乎乎,白色狐裘在雪地里拖出印痕。他翻身上马时,腰间玉佩划出一道优美弧度。 就连嘴角也漾出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喜悦:这北翼公主也太好糊弄了!是谁传说公主心思缜密,原来也不过如此。 女子啊,终究是头发长,见识短! () 第1847章 第1847章 岑澈有一系列接近公主及其身边官员的方法还没使出来,结果就似摸到了核心。 这感觉有点荒唐。 在梁国,要有这速度,怕是他继承皇位都继承了几趟。 岑澈多少有点得意。一深想,便想通了。 北翼皇室可怜,死的死,伤的伤。上一任明德帝搞什么大清洗,把后宫清空,打杀皇子皇女,如今剩不下几个了。 现接触这位,不是真公主,非皇室血脉,只是一个封出来的假公主。 没见过世面,狐假虎威,装模作样,头脑空空,只是长得好看又喜庆,让人看着舒心,说话也好听。这是岑澈对时安夏的全方位评价。 他觉得自己胜利在望。 若他能勘测到北翼的金矿,开采后悄悄运回梁国封地,此生不用再愁。 他不喜欢操心国事,只喜欢金银珠宝和美人。 他看上了一个美人,但现在还不适合朝这位北翼公主讨要。等时机成熟,为她办妥眼面前的事儿,真正取得信任时,再讨要也不迟。 一个婢女而已,想必公主不会吝啬。 岑澈脑子里想得很多,随口吩咐属下加大力度往铁马城和桂城送过冬物资,以及送药送大夫。 属下急,拍马追上来,“主子,咱们哪有那么多银子往里砸?” “没有就去弄。”岑澈很珍惜这个靠近公主的机会。 那是公主吗?那分明是金矿在向他招手。 主子一张嘴,属下跑断腿。一句“没有就去弄”,搞得属下眼泪花儿都被寒风吹出来了。 岑澈兴奋,回到客栈,立刻就找上了谢家嫡长子谢槐,“你们谢家走运了。” 谢槐看着这位冒充自己四弟谢玉的贵气公子,有些忐忑。他四弟自小患病,养在老家深宅里,很少见人。 他前几月遇上这位神秘公子,一见如故。他不知道这位公子的真实身份,只知其十分有本事。 对方说自己叫陈澈,可以为谢家筹谋爵位,还可拿到皇商的资格。 他猜公子应该是京城贵胄。 谢家见几个商贾之家都有了爵位官身,一直好生羡慕。现在有人为他们张罗,自是高兴。 公子需要一个谢家身份在外行走。谢槐便想起了从未露面的四弟谢玉。 他把这个身份给了公子。 以为要等个三五年,或者十年八年才能奏效。他做好了长期准备,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谢槐更深信公子是京城权贵世家子弟。 岑澈满面红光,“我就说嘛,只要有银子,你们北翼的爵位就能买。” 谢槐愣了一下,什么叫“你们北翼”?难道不该是“咱们北翼”? 岑澈说漏了嘴,忙掩饰着上前拍了拍谢槐的肩,“多召集些人手来,办好这趟差,谢家爵位已在望,下一届的皇商也不是问题。” 谢槐大喜,“当真?” 岑澈成竹在胸,“公主不难接近,她现在很信任我。还许我让铁马城守将配合咱们行事。我已经得公主信任,无须再使花招,老老实实帮这两个城的百姓把寒冬度过去,一切就成了。” () 第1848章 第1848章 谢槐犹自怀疑,“爵位和皇商,都允诺了?有文书为证吗?” 岑澈掀袍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口干舌燥,“你事儿还没办,就叫公主给你画押出具文书?你想什么美事?那公主再没见过世面,也是公主。” 他一口饮尽,将杯子重重搁在桌上,“莫要辜负我的辛劳,赶紧下去安排。” 谢槐再不敢耽搁,赶紧出去吩咐随从办事。 随从听得咋舌,“大公子,那人信得着吗?这可是在掏谢家的老底儿。” 门哗啦一声打开,岑澈面若寒霜,“我事事为你谢家筹谋,你们却来疑我?” 谢槐赔笑,“息怒,我可从不疑你。”他转身怒斥心腹,“还不去办!” 随从心里苦,含着眼泪去了。 岑澈的脸色渐缓,“你有疑虑也正常,下次见公主,你跟着我一起去。你是谢家长公子,是该见见公主的。” 谢槐见他说得肯定,还能带他面见公主,顿时疑虑尽消,乐颠颠安排去了。 这头,时安夏决定在珙城先住下,好生调度各方人力物力财力,把几城的危机先度过去。 她自不会把一切希望寄托在谢家,更不会寄托在岑澈这个外国皇子身上。百姓人命关天,多一个人努力,就能多活下来一个人。 她前世没关注过这几城的天气情况,遂不知今年这场雪会下到什么程度。 时安夏当即提笔写了几封信。 一封送往朝廷,详细禀明灾情;另几封发往附近州县的父母官,言辞恳切却暗含威压。总之就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最后一封,送往永乐郡。她得找永乐王妃借人借药借取暖物资。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她又来活儿了,公主不是那么好当的。 公主的架子要端,但该低头时也得低头。更何况,她如今不止是公主,更是凌州真正的掌权者。 临出京时,昭武帝一道圣旨,直接将凌州划进了她的封地。 换句话说,这些官员的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全在她一念之间。 北茴将信笺一一摊开,待墨迹干透,方仔细折好,纳入锦函之中,以火漆固之。 她问,“夫人,那谢玉值得信任吗?” “那就是个混子。”时安夏净了手,自行拆解髻上珠钗,“其实在他眼里,我也是个混子。狐假虎威的假公主而已。” 这就看谁混得过谁。 她指尖轻挑,一缕青丝倏然垂落肩头。方才召见岑澈时,她特意让北茴梳了最繁复的九凤朝阳髻,满头珠翠压得颈项生疼。 这般刻意堆砌的华贵,正好突出她这个假公主“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北茴抿唇轻笑,正要上前侍候,却被时安夏抬手止住。 时安夏道,“我自己来,你先把信送走,八百里加急。” 北茴应下,想叫南雁进来帮忙,回头瞧着夫人自己利落散了发又挽了发。 几封信快马加急送走,十辆马车也安排应急先运送吴起程备下的药材和大夫,此时已迎着风雪出发。 一切办妥后,公主仪仗停在了珙城恩驿行馆前。这还是她出行这么久,第一次摆了公主排场。 () 第1849章 第1849章 青砖黛瓦的官驿早已被衙役们洒扫一新,檐下新挂的鎏金灯笼在朔风中摇晃。 珙城县令朱兆昌带着县丞、主簿等一干属官跪在石阶前,官袍下摆已沾满雪泥。 “臣等恭迎公主殿下!”他额头抵在冻得发青的手背上,声音随着呵出的白气颤抖,“臣等已在花厅备下洗尘宴,请殿下......” “朱县令,”时安夏踩着锦墩下轿,玄狐大氅扫过积着薄雪的石阶,转身立定,居高临下,“洗尘宴就免了。两个时辰内,本宫要见到凌州知府、通判,还有守备将军。你速去通传,勿要耽搁。” 在黄昏时,几位被点名的官员齐聚珙城恩驿行馆。其中这位凌州知府,正是被外放出京的吴宏博。 此人原先是礼部侍郎,偶有一日被明德帝大半夜宣进宫跪在御书房门外后,就和其他两位官员一起被调离京城。 另两位官员,一是卓祺然的姐夫,原户部侍郎王承佑;另一个是吏部侍郎陆世良。 这三位同时也是上一世撺掇着给梁国恒帝下毒的人。这一世早早被外放,正是与此有关。 吴宏博是到凌州做了知府后,才发现自己得了重用。 原来他才是明德帝的马前卒!他才是为万岁爷御驾亲征打头阵的! 怪不得要将他调离京城呢! 铁马城没被宛国占之前,就归属于凌州。如今北翼收复了失地,自然也归属凌州。 吴宏博瞧着公主尤其亲切,“公主殿下,臣等来迟,还请恕罪。” 时安夏扫了一眼这位前世算得上忠臣却办了坏事的臣子,又看了一眼北茴。 后者会意,立即捧出雕龙鎏金匣,取出一卷明黄云纹圣旨,双手高举过眉,肃立一旁。 “圣旨在此。”时安夏声音清冷。 官员们慌忙跪伏于地。北茴缓缓展开圣旨,将正面朝向官员展示,却始终保持着三尺距离。 “奉天承运”四个朱砂大字在绢帛上熠熠生辉。 一息后,北茴收了圣旨,郑重放回匣中。 时安夏道,“凌州如今是本宫的封地,望各位同心协力,同舟共济,帮助所有刚收回来的城池百姓渡过难关。尤其是......” 她冷眸落在吴宏博的头顶,“知府大人到现在也没听说铁马城无药无大夫?百姓患一个风寒,就会被夺走性命。” 这父母官是怎么当的? 吴宏博抹汗,“公主息怒!公主有所不知,凌州诸地都不富裕,许多地方土地不好,粮食不够吃。铁马城等地至少还有朝廷拨粮拨物,其他地方......唉......公主是不知道惨状。” 他也想干出点成绩,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又不是神仙! 时安夏沉着眉眼,视线正好掠过吴大人鬓角。发现短短时日,在京中养尊处优的吴大人已经白了头。 不由得软了声,“都起来吧。如今不是互相指责推诿的时候,先议事,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这之后的三日,整个凌州官衙的铜铃再未停歇。驿马踏碎晨霜,差役往来如梭,沉寂多年的州治竟显出几分战时气象。 半月后,大雪本该封山的时节,官道上却始终蜿蜒着一条墨线——那是北翼官兵用铁铲与血肉在雪幕中撕开的通路。 士兵们轮番上阵,掌心冻裂的血痕将铲柄染成赭色,却无一人停歇。 一辆辆蒙着油布的马车在雪道上艰难蠕动,车辙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 第1850章 第1850章 车夫们呵出的白气凝成冰碴挂在眉梢,却仍将药材等物准时送抵每一个受灾的城池。 百姓们自发给铲雪开道的士兵们送水送粮。妇人们提着粗陶壶,滚烫的姜汤在寒风中腾起白雾;老汉们推着独轮车,把家中最后几块黍饼塞进士兵冻僵的手里。 就连半大的孩子都飞奔在官道上,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稚嫩的嗓音唱着童谣,“风咬手,雪没腰,官道上的军爷抡铁锹。娘煮汤,爹扛包,娃娃送饭踩冰桥。公主的马车打头过哟,咱凌州人,风雨同舟不弯腰!” 缺粮的地方,由公主调度,将本应拨往铁马城等失地的粮食分拨过去。 她令行禁止,说一不二。这其中,邱志言起了大作用。 邱志言便是此时崭露头角,能力备受瞩目。 岑澈带着谢槐来恩驿行馆报备谢家行事进程,时安夏便只会“嗯嗯嗯”,频频点头。 遇事需安排的,她一律看向邱志言,活脱脱一个没头脑的草包公主。 岑澈下来便跟谢槐说,“瞧,我说什么来着?她就是一傀儡,没头脑的。你瞧着如今凌州风风火火,全都是下头这些官员能干。” 谢槐点头称是。 但不管如何,他见到了公主,也见到了铁马城守将吴将军。这些人全都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和将领。 他谢家就是混一辈子,也很难见到这些人。 疑虑尽去,谢槐要掏空谢家家底来救这场灾,直急得随从小厮们嗓子冒烟。 岑澈这几日更高兴了。他得到一个重大消息,凌州划入了公主的封地。 他向来温润如玉的眉眼,都变得锋芒毕露,灼灼生辉。 北翼是他的福地啊!老天真有眼! 若凌州是公主的封地,以他在公主心目中的地位,啊哈,那还不是行事方便得很? 岑澈一日又去寻公主,偏撞见了传说中的夜寻。 他脚步蓦地一滞,脊背绷得笔直。早听闻蛊师杀人无形,此刻廊下擦肩,仿佛连衣袂相触都会染上剧毒。 他侧身欲退,却见那道玄色身影如鬼魅横亘前路。 霜刃般的目光刮过喉结,夜寻的声音比雪还冷,“你怕我?” 岑澈抖了一下,面上却浮起惯常的散漫笑意,“阁下说笑了。”他故意将“阁下”二字咬得轻佻,“素未谋面,何来惧意?” 正在这时,卓祺然来了,恭敬向夜寻行礼,“师父,公主找您议事。” 北茴也来了,“谢公子,公主有请。” 夜寻冷眸一睨,“不去了。”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北茴陪了个笑,“谢公子见谅。我们公主见了夜寻先生也得礼让三分。您以后见着他绕着走就成,千万别惹他。” 岑澈十分委屈。我分明已经绕着走了啊。 他属下的密报确实没错,那夜寻就是个怪老头! 他便知,以后见着夜寻需绕着走,尽量不碰头。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一亮,看到了心仪的女子,心头陡然扑通了一下。 () 第1851章 第1851章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一见钟情。岑澈对那姑娘应该就是如此。 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着素色青衣,看不出是小姐还是婢女。 当时他想,她肯定有自知之明,若着艳色衣裳,只怕会衬得天地再无颜色,所以才选了素衣。 那日,姑娘与另一个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女子一起,在朱城排队买吴记糯米团子。 他走过她身边时,听她说,“就是这家,特别好吃。我家夫人爱吃。” 他便知,她是个婢女。 当时还窃喜了一番。若是婢女就好办了,只需与其主家攀个交情,不就把人要过来了吗? 他派了人去查主家,谁知天下竟这般小,一查就查到了海晏公主头上。 海晏公主正是他要攀交情的人。姑娘口中的“夫人”,就是这位公主。 岑澈那时以为十拿九稳,待时机成熟,就能把人从公主手里要过来。 谁知属下后来又查到,这姑娘竟是维那部落的小公主。 这就有些棘手了。 他可以把婢女养在娇阁,放在心尖上。却不能如此对待一个所谓的公主。 若是迎娶她,也不可能。维那部落的小公主身份,就算和亲都够不上梁国皇子正妃之位。 这个念头让岑澈胸口发闷。 他定定望着院角,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端着食盘从厨房转出。 她正穿过回廊,朝他走来。 岑澈忽然心跳如擂,忍不住蜷起手指。 她的裙角掠过青石阶,风里荡开一点温热甜香,是刚沏好的茶和刚出笼的点心,混着袖间清冽的梅气,鲜活地撞进他肺腑。 他痴愣着。 陡然,意外突发。 一个矫健白影向姑娘扑去。 岑澈大惊,袖中暗器已在手。 可姑娘娇笑一声,手中食盘都未晃荡半分。 那道白影也在她跟前刹住了脚步,哈哈吐着舌头,前爪有意无意挠她的裙角,还用脑袋蹭她的手臂。 姑娘笑起来,太艳了,仿佛整片天空都亮了。是嗔中带宠的语气,“大白,我有没有说过,让你行走得慢些?你这样会吓着人的。” 大白笑,用脑袋拱她。 岑澈是真的看见一只狗在笑。 从里头院子追出来一个更小的小姑娘,呼着白气,鼻子通红,边跺脚边嗡声嗡气喊,“大白大白,你是我的狗!为什么总来缠着红鹊?” 岑澈收了手中暗器,心道,狗也懂亲近长得好看的姑娘。 思虑间,姑娘已至他跟前,端庄跟他屈膝行礼,并未正眼看他,只道,“公子请。” 岑澈神魂颠倒,先行入了正厅,公主已坐在上首候他。 () 第1852章 第1852章他转过头来,端着食盘的人已换成了北茴。姑娘没了踪迹,岑澈好生失望。公主与他说了什么,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他自己今日要来商议之事,也忘在了脑后。岑澈浑浑噩噩回了客栈后,叫来属下,“你去一趟维那部落,跟瓦真王上接触一下。”属下大惊,“可这里的事......”“这里的事一切尽在掌握,无需忧心。北翼厉害的驸马死了,公主无依无靠,又没什么头脑,依靠着一帮官员。这些日子我与那些官员关系也不错,往后行事只要隐秘些,就无人过问。最棘手的,无非是卓祺然师徒,但他俩动不得,咱们绕远些就是了。”岑澈并非跟属下解释,而是自己给自己分析,觉得事情进行得无比顺利。是时候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他是梁国锦王,尚未纳妃。他甚至在想,挖得金矿后分一半讨好父皇,如此换来娶部落公主为妃的资格。嗯,就这么办。属下无奈去了。岑澈却在这时,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大皇子岑济。......另一边,北茴忧心,“夫人,那谢公子看上了红鹊。”时安夏皱眉,“你怎知?”北茴回忆了刚才场景,十分肯定,“他眼珠子直勾勾盯在红鹊身上,半分都不挪。后来见奉茶的人是我,也是失望得紧。”“怪不得今日同我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时安夏恍然明白。后又想起来,“往后别让红鹊做端茶倒水的活儿了。”北茴无奈,“说不听,喊不听,吼也不听。她说她就愿意做这些,不爱做公主。”时安夏也无奈,早些时候连月钱都给红鹊停了。“这样,派她去雪儿院子里作伴,夜宝儿身上还有伤,需得用药。”大白就是夜宝儿的事不好跟时安雪说。倒不是不信任,只是岑鸢在世的消息越少人知越稳妥,她不欲节外生枝。北茴应下,去跟红鹊商量,“卓大人检查过大白,说它身上有伤,需得用药。雪儿姑娘人小,不会弄,要不你去?”红鹊单纯,不疑有他,欢欢喜喜去了。刚走到门口,就听时安雪带着哭腔跟父亲哭诉,“我好难过呀,夜宝宝还没找回来,可我现在离不开大白了。呜呜呜......父亲,我觉得自己很薄情,怎么办?”时成逸语重心长,“人这一生,会面临许多生离死别。一些人走了,又会迎来另一些人。狗也是一样。”时安雪大哭,“雪儿不要生离死别!”时成逸的语气沉了沉,“生离,死别,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所以你要珍惜当下,心里记着夜宝儿,可对大白也要好。你没有对不起谁,否则有一天,等大白走了,你又会遗憾当初没对大白好。”时安雪眨着带泪的眼问,“若是堂姐夫不在了,那夏儿姐姐......”久未说话的于素君打断了女儿的话,“不许胡说,你堂姐夫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死?”时安雪噘着嘴,“我在外头听了许多关于夏儿姐姐的闲话呢。那些人说,驸马没了,夏儿姐姐找了谢家公子做面首。母亲,面首是什么?”于素君气得脸都青了,重重一拍桌子,“狗娘养的,是哪个嘴巴子这般不干净,敢嚼夏儿的舌根!夏儿没日没夜忙救灾,这些人闲的,全给我扔出去喂狗!”时成逸瞧着一向端庄的妻子,如今出口便是这般豪放,一时有些怔愣。于素君也刚发现自己没收住,说了粗鄙之言,脸红耳热,抓到根救命稻草,“红鹊你来了,可是夏儿有事寻我们?” 第1853章 第1853章红鹊忙向众人说明来意。于素君听说红鹊要过来跟女儿作伴,高兴得紧,“你来就好了,不然这丫头总缠着我。”时安雪也破涕为笑,“红鹊姐姐当真过来陪我?”红鹊逗她,“那你欢迎我吗?我来了,要跟你抢大白的。”时安雪嗔了她一眼,“说得好像你不来就不抢大白似的,它总往你那儿跑。”红鹊笑,“大白是自来熟,不止跑我那,还特别亲近夫人。对了,连卓大人的师父夜寻先生,它也亲近。”她说这话时,当然不知自己其实已经触摸到真相。在座的人听了也只当大白自来熟,对谁都亲近。如此,红鹊带着姐姐沐桑住进了时安雪的院子里,顿时就热闹起来。有人帮着打理大白小白的吃喝拉撒,时安雪轻松多了。她母亲说到做到,让她自己打理,就真不给她派任何丫鬟帮忙侍候。还下了禁令,若是有丫鬟阳奉阴违的,有帮忙打掩护的,通通撵出去。这些日子,时安雪那双手都冻出了红疮,倒也不敢喊疼喊痒。自己带回来的狗,含着泪也要养好。红鹊是带着任务来的。七日洗一次的药浴,今日必须进行,否则黑毛要显形了。红鹊自然不知,只当是治伤的药浴。夜宝儿在红鹊手里很乖,洗澡时站在药浴大桶里一动不动,叫伸前爪就伸前爪,叫抬后腿就抬后腿。红鹊是主力,时安雪和沐桑在一旁帮忙。姑娘们很是和谐。爱哭鼻子的时安雪也不哭了,咯咯的笑声和狗叫声在院子里荡漾。晚上,于素君没女儿缠着,早早就上了床,准备歇了。她近日作画累,整日绵软,又加之总出门去现场观察场景好画得更真实。谁知时成逸今日也回得早,悄无声息爬上了床,洗得香喷喷躺在她身侧。他伸出手去搂她,老夫老妻的默契,意味分明。他今日要行房事。于素君躲了一下。白日忙成狗,还不累吗?哪有闲心搞这些?她闭着眼跟时成逸说,“我打算到了铁马城给你纳房妾侍候。”时成逸把手收回来,心头沉了几分,胸闷,气紧。于素君自顾自说下去,“丁香在京城离得远,女儿嫁了,她想留京离女儿近些,我当日便允了她。”现在想来有点后悔,该带着。“都是做母亲的,我能体会到她的心情。若是往后雪儿嫁了,我也想住得离她近些。”她犹自说道。到那时,她买栋离女儿近的宅子养花作画,就更无暇顾及丈夫了。这不得提前打算吗?时成逸清冷出声,“是你说不惧铁马城清苦,我才向朝廷申调出京的。”于素君睁开眼,轻拍他手背,安抚他,“雪儿出嫁还早呢。我不怕苦。等夫君在这做出些成绩,朝廷定会看到夫君的能力。夫君前程锦绣,无须多虑。”简直牛头不对马嘴!时成逸豁然坐起身,“素君,我不纳妾!”于素君一怔,“又不是现在给你纳妾。” 第1854章 第1854章“以后也不纳妾。”“可我......总要回京的。”她如今已不是单纯的后宅女子。于素君不止是时安雪的母亲,还是“雪舟夫人”。她不能困于后宅那一方天井,她需行万里路,看天下风景,才能画出更贴合市井百姓的画作。她胸中澎湃着创作欲望,这些欲望里唯独没有男人。只是......这夜的时成逸尤其疯狂,比第一次圆房时凶狠多了。于素君指尖深深陷进锦被,恍惚间想起夫君素来斯文温吞的模样。连房事都带着几分优雅,总要先执了她的手,在烛下絮叨好久,才肯解她衣带。可今夜他掐着她腰肢的力道,像是要把她骨头捏碎。“啊,疼......”于素君咬唇咽下呜咽,却在晃动的烛影里,看清了他猩红眼底翻涌的、从未示人的暗潮。直到更漏声残,他喘息着埋首在她颈间时,她忽然尝到一丝咸涩。素君,我错了。我当初不该故意说那番话,凉你的心......这话,时成逸打了不下千遍腹稿,却再也说不出口。只一次次亲吻她,甚至讨好她。于素君是在这一夜的房事里,愕然发现......夫君是在意自己的。她简直累得死过去。次日早上醒来,时成逸早不见人影,忙救灾去了。于素君去找时安夏看画稿。时安夏见她红光满面,要不是因其是长辈,高低得打趣儿一番。画稿记录着各城各处的救灾盛况,这是要记入史册的。时安夏挑了许多画稿出来,“大伯母的笔力又精进了,比之往日,笔触更显细腻。”于素君并不谦虚,眉眼自信,说话也有力,“多画,自然就细腻了。初时束手束脚,总觉得这里那里不如人意,也不注重隐藏的细节。如今懂布局,也懂画意的延伸性,可信手拈来。”时安夏赞,“不愧为‘雪舟夫人’。”于素君又挑了一幅画作递过去,“夏儿,你能从中找出几个人来?”时安夏接过画,认真看。那是一幅普通的士兵挥锹铲雪的图,初看没发现什么特别。可经于素君的提醒,她竟从那些蜿蜒的线条上,看出了好几个人头。周围画了群山,山峦的线条也勾出了几张脸。顺过来看,倒过来看,侧过来看,都能发现一张张隐藏的脸。有时,那些脸里还藏着脸。有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时安夏的脑子好用,认真算了一下,叹为观止,“这里面竟然藏着三十二张人脸。”于素君并不惊讶时安夏的聪明,可也没拆穿其实里面共隐藏了三十三张人脸。她笑,“一般人能看出八张脸就不错了。夏儿真厉害。”时安夏也笑,“大伯母,您发现一件事没有?”“什么?”于素君抿了口茶,抬眸应她。时安夏指着那些人脸,“这里面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其实长得全像我大伯父。”于素君一怔,看过去,发现真的像,简直无一例外。她面红耳赤,“这,也,也没多像吧?” 第1855章 第1855章于素君一边否认一边看向画里隐藏着的脸,再联系昨晚,顿时连耳朵尖儿都红透了。偏偏侄女还特别认真答她,“像,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眸底漾开了花,笑意直达眼底,“大伯母的笔触是刻在骨子里的啊,我大伯父知道吗?”于素君被侄女打趣得落荒而逃,一边逃,一边嚷嚷,“没有的事,我就是随便画画而已。”北茴瞧着于素君的背影,忍不住笑起来,“夫人您怕是许久都见不着大夫人了。”时安夏却是在想,那第三十三张脸分明画的是母亲唐楚君的模样。有公主坐镇,整个凌州的调度异常顺利。平日里推诿塞责的官员,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再不敢敷衍搪塞。每日前来向邱志言汇报各城灾情的官员络绎不绝。他整理汇总后,与知府吴大人商议调度方案,再呈递公主审阅,最终分发执行。就在这紧张关头,突然传来一个令人心惊的消息——红鹊又失踪了。据沐桑所述,清晨时分,她与妹妹红鹊一同出门,前往周记购买香糖果子。谁知出门时是姐妹二人,归来时却只剩她形单影只。沐桑跌跌撞撞冲回来报信时,整个人都在发抖。童年时的噩梦再次降临,这已经是妹妹第二次在她眼皮底下消失不见了。“当时排队的人很多......”沐桑的牙齿不住打颤,声音支离破碎,“我怕妹妹累着,就让她去周记大堂里坐着等。后来她出来跟我说,想去隔壁买糖蒸酥酪哄雪儿姑娘开心。”她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我看那边人不多,就......就答应了......说好买了就回来找我的......可我买完了香糖果子,她都没回来。”沐桑崩溃地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渗出,砸在地上,“我去寻她,怎么寻都寻不见......我甚至还想着,她是不是先回来了。可是......没有,没有谁见过妹妹......”她恨透了自己的无能,连最亲的妹妹都保护不好。一次是这样,两次也是这样。时安夏闻言,胸口猛地窜起一团怒火,“你们出门,为何不带护卫?”沐桑张口结舌。买个香糖果子带什么护卫?也不是今日出门才不带护卫,往常她和妹妹出门买东西,也从没出过事。她百口莫辩,暗暗懊恼。确实该带护卫的,不,就不该出这趟门。怕了!真的怕了。以后再不敢出门了。时安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或许是在沐桑心上撒盐。这姑娘本来就活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但此时,她没心思安抚人。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个时候不能乱,一乱,就可能错过寻找红鹊的最佳时机。“沐桑,”时安夏声音沉稳,双手轻轻按住对方颤抖的肩膀,“你再把当时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一遍。不要漏掉任何细节——周围有什么特别的人?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沐桑强忍泪水,将事发经过反复叙述了三遍。每一次回忆,都有新的细节浮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蛮横地插队买香糖果子,引得人群骚动;还有个戴着帷帽的女子,特意走近夸赞姐妹俩“生得比画上的美人还标致”。时安夏凝神听完,当即雷厉风行下了三道命令。第一,拿红鹊衣物给大白闻,即刻让人带大白循着红鹊的气味去追踪。 第1856章 第1856章第二,驿内所有护卫分作十二队,以周记为中心,三里为界,逐巷逐户搜查。第三,她让于素君立绘数幅画像,遍贴珙城,出告示重金悬赏。告示上写“家婢走失,寻回者赏银百两,提供线索者赏银五十两”,其余一概不提。于素君依言作画。时安雪站在母亲身旁,小小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大气不敢出,眼泪包了满眶。她怎敢说,昨夜睡前她曾拉着红鹊的衣袖撒娇,说,好饿啊,我想吃周记的香糖果子了。更想不到红鹊竟把这话记在心里,一大早就出门去给她买。小姑娘心里像被人生生撕开一道口子。自夜宝儿失踪之后,她又一次尝到了这锥心刺骨生离死别的滋味。当看到母亲笔下渐渐成形的红鹊画像,时安雪终于忍不住,抱着小白狗冲进时安夏的院子。“夏儿姐姐,”她抽噎着扑进时安夏怀里,“红鹊姐姐是为了给我买香糖果子才不见的。”小白狗被挤在两人中间,仰着脖子不安地扭动。时安雪抬起泪眼,抽抽着下定决心说,“要是红鹊姐姐能回来,我就把大白送给她。我再也不跟她争大白了。”这是小姑娘能想到的,最贵重的承诺了。北茴等时安雪走后,忧心忡忡道,“夫人,您说会不会是谢家那位公子?”时安夏缓缓摇头,似在思考着什么,“不像。他应当不会在这当口节外生枝......”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径直闯了进来,玄色劲装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哪位谢家公子?”唐星河立在门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他们一行人刚进城就看见满城寻人告示,画中的熟悉模样让他瞬间红了眼。这个沉默隐忍了好一阵的少年,此刻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内,眉间凝着寒霜,眼底燃着熊熊怒火,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北茴被他这模样吓得后退了半步。时安夏抬眸望去,只见少年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连呼吸都带着颤。“星河表哥,你......”“是谁?”唐星河一字一顿打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查到是谁带走了红鹊吗?有什么线索?”他话音刚落,马楚阳和池霜也进来了。互相见了礼,落座。北茴利落重复了一遍红鹊失踪的情形,末了,道,“有大白在,应该很快有消息的。”唐星河却又再次追问,“谢家公子是谁?他与红鹊相熟?此人在哪?”南雁正好进来禀报,“夫人,谢公子求见。” 第1857章 第1857章 时安夏初闻红鹊失踪时,确实在震怒之下怀疑过冒牌谢玉——梁国锦王岑澈。 但转念一想便觉荒谬。堂堂梁国皇子,千里潜行至他国谋划要事,近些时日分明处处对她示好,怎会愚蠢到在这节骨眼上动她身边的人? 正思量间,岑澈已施施然入内。他依旧一副世家公子做派,规规矩矩向时安夏行过礼,才温声道,“在下惊闻府上婢女走失” “她不是本宫的婢女,她是维那部落的小公主。”时安夏冷声打断。 她知对方早就查清楚红鹊的身份,也懒得瞒他。 “谢公子若有线索便说,若无”她抬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本宫还要处理要务,就不留你了。” 这是岑澈假扮谢玉以来,除初见时那场冷遇外,头一回遭到公主如此明显的怠慢。 他心头微震,顿时明白——那个维那部落小公主在时安夏心中的分量,远比他预估的要重得多。 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此刻正有两道杀意腾腾的煞气从侧面袭来。那煞气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分明是踏过尸山血海之人才能淬炼出的血腥气。 岑澈强自稳住心神侧目望去,却见厅柱旁立着两个眉目英俊的少年郎。 二人皆风尘仆仆,却仍旧掩不住其与生俱来的富贵模样,乍看不过是王侯家娇养的纨绔。 可岑澈脊背上却炸开细密的寒意,这分明是两柄藏在锦绣堆里的杀人剑。 岑澈喉结滚动,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公主容禀,在下此来是有要事相告。红鹊姑娘她很可能是被人从地道转移走了。” 话音未落,卓祺然已疾步闯入。他进门便单膝点地,“禀公主,大白已寻到红鹊踪迹。” 原来不止大白循着气味找到一处民宅下的暗道,更有多名百姓指证——曾见一对老夫妇搀着个神志不清的姑娘进院,那姑娘的容貌与告示上的画像分毫不差。 唐星河与马楚阳目光一触即分,再懒得理会那位“谢公子”,径直上前一步,对卓祺然道,“带我们去地道寻人。” 卓祺然面露难色,“地道已搜过,空无一人。”他声音沉了沉,看一眼一旁的岑澈,“地道尽头直通珙城守将的演武场。” 若非事涉军方重地,他也不会急着赶回来禀报。 其实岑澈也是因着事关北翼边军,不便擅动,才急急跑来求助公主。 否则以他的想法,来个英雄救美抱得美人归,才是正途。 但不管如何,大家目标一致,都是营救红鹊。 厅内铜漏声声催人,时安夏忽然抬眸,“送客。 岑澈心中冷笑。知这头脑空空的草包公主根本束手无策,定是要召文官商议。 果然,他刚走到行馆门口,就见那个极厉害的文官邱大人从马车上下来,疾步直奔而去,官袍下摆还沾着未干的雪泥。 岑澈摩挲着腰间玉佩,想起最初听闻红鹊失踪时,他第一个怀疑的是大皇兄岑济。 他与大皇兄当时还对峙了一番。 他几乎与岑济撕破了脸皮,素来温润的嗓音浸着冰渣,“你最好赶紧把人给我交出来,否则我与你就在这北翼的地界两败俱伤,鱼死网破!” 他是不爱争权的,但不表示他就怕岑济。 毕竟岑济虽是大皇子,可父皇也迟迟未立他为太子。换句话说,梁国皇位,皇子皆有份,谁怕谁呢? 惹急了,他这只兔子也是要咬人的。 第1858章 第1858章 谁知岑济鼻子都差点气歪,面容涨得通红,“你坏我好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来发疯!” 岑澈冷笑,“这么早就开始筹谋上了,要对恒帝的儿子赶尽杀绝,也不怕为他人做了嫁衣!”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当年不也是你找人传信给我,透露四弟不是四弟,而是恒帝?这些年,我的人损兵折将” “你那些人全是废物,有什么好说?不是你的人说,恒帝早已经被他们杀死?我们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人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活得好好的,还做了北翼的驸马。你怪得着谁!你是废物,你的人也是废物!” 在打嘴仗上,岑澈向来没输过。 岑济脸色十分难看。 兄弟俩压着嗓音好一顿吵,谁都不服谁。 “皇位臣弟可以不争——”岑澈突然逼近,腰间短刃铿然出鞘三寸,“但红鹊姑娘少一根头发,臣弟定让皇兄尝尝什么叫追悔莫及!” 岑济气得不想说话,结果还是说了,“不是我!” 他还没来得及动手,那边就出事了。他还得背锅,这委屈向谁说去? 直到岑济派出亲卫彻查,最终在珙城演武场发现地道踪迹,岑澈才勉强信了这事与皇兄无关——毕竟公主的人,也查到了相同线索。 铜壶滴漏指向申时三刻,珙城守将潘意志已被押入大牢。 晨起还在调度赈灾粮草的潘将军,此刻正被按在刑架上吐血。 出手的是铁马城守将吴起程的人,里面有两个特别凶狠的少年下手极狠,上来就往死里揍。 其中穿绛色箭袖的那个,正把潘意志幼子拎到他眼前。 “说!”少年一柄薄刃拍着孩童脸蛋,“把红鹊姑娘藏哪了?” 十岁孩童哇一声大哭,平日都是他拿着鞭子抽别人,几时有人能这般对他? 潘意志中年得子,甚是宠爱这个儿子,崩溃的哀嚎伴着儿子哭声穿透牢墙。 他没扛住。 这件事,不是他做的。 他很冤枉,“是松城守将姜忠信” 此人不仅暗中敛财无数,更丧心病狂地暗中派人四处搜罗美貌女子,囚禁府中,将她们驯作“美人屏”、“美人杯”,甚至“美人纸”,供其淫乐。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凌州官场与姜忠信沆瀣一气的官员竟多达十余位。 吴宏博调任至此,因出身京官,又素来行事端方,姜忠信始终未敢将其拖入这滩浑水。 此番东窗事发,源于姜府老管家的肆意妄为。 今日早晨,他被主子派来送信给潘将军。路过周记香糖果子铺前,撞见两个雪肤花貌的姑娘,顿起歹心。 他原是准备把两个姑娘都抓回去给主子享用,碍于周记铺子前人太多下不了手。 谁知那个小的,跑到了旁边客人稀少的地方,被其钻了空子。 姜忠信锒铛入狱。 第1859章 第1859章 姜忠信下狱,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不是他不想反抗,而是根本来不及反抗。 他那老管家属临时起意,在珙城街头撞见绝色佳人,身边竟无半个仆从。 这老货跟着主子作恶多年,早练就一副豺狼眼。他想起主子藏在别院的那些“美人器”,枯树皮似的老脸都激动得泛了红。 他干这种勾当早就干顺了手,因着明德帝御驾亲征,主子有所收敛,使他憋闷了许久。 老货以袖中迷香得手后,与其妻一道将红鹊藏进宅子里还没来得及转移,公主就派人逐户搜查。 他只得把人通过地道,送往演武场藏匿。 那宅子看似普通,原是珙城守将备下的逃生通道。早前将此处留给了姜忠信的老管家用,就是可从此处送女子入演武场供其淫乐。 他们向来行事隐秘。 二人都是极爱惜羽毛之人,在外皆一副忠君爱国的清廉将领模样。 潘意志看的春宫图都夹在军报里,姜忠信案头永远摊着《攻城实略》。 早前明德帝亲征来珙城巡军营时,还夸过演武场沙盘摆得考究。 这次要不是老管家一时兴起,自作主张,时安夏初来乍到,也被蒙在鼓里。 珙城事发后,时安夏立即封锁全城。飞鸽尽数射落,驿道设下多重关卡,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给松城那头报信。 如此,吴起程带兵破门而入时,姜忠信正伏案疾书,向副将交代赈灾粮食的分拨事宜。 笔尖未停,话音未落,冰凉的刀锋已抵上后颈。 这批粮是从永乐郡紧急运过来的,松城辖下有三镇已断炊,正等着粮食救命。 他要求副将必须在明日卯时前发放下去。 刀剑加身的时候,他挣扎着撞翻了砚台,墨汁泼在粮册“松城急赈”四个朱砂大字上,蜿蜒如血。 他被压在案台上时,还在费力叮嘱,“天亮前若看不到粥棚起灶,又要饿死许多百姓。” 好一个鞠躬尽瘁。 吴起程用刀尖挑开粮册,露出底下压着的《春宫秘戏图》。绢本上男女交缠的姿势,正与头上“忠勇报国”的匾额两相映照。 “将军当真好雅兴!”吴起程嘴角勾起一丝轻蔑。 邱志言不信一个如此荒淫无道之人,会把百姓的生死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这里面,定有猫腻。 他亲自去查,初时竟没查出端倪。 每一袋米,都米粒饱满,正是永乐王妃派人风雪无阻、连夜押送来的上等粮。 他连查了好几辆马车,均如此。 邱志言盯着粮车,忽地冷笑一声,“把米全部卸下来,我要查验。” 副将怒目而视,“多耽误一刻,就要多死几个百姓!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吴起程面无表情,“责任我担。卸!” 随着那个“卸”字落下,副将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细微的颤抖,被邱志言的余光钉住,更被吴起程的刀锋映得雪亮。 粮袋层层掀开时,最上面永乐郡的上等米还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可当最后一层麻袋被割破,霉变的黑米就像溃烂的伤口般暴露出来。 粘稠的米粒间,甚至蠕动着细小的白蛆。 第1860章 第1860章 “继续查。”吴起程的刀鞘突然压住副将发抖的手腕,“每袋都拆。” 麻袋撕裂声此起彼伏。每一车都是同样的把戏,上层新米粒粒饱满,底层却全是发黑结块的霉米,腐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 邱志言又派人到镇上去查,这一查,简直惊掉了人的下巴。 从松城出去的每一辆粮车,都载着沉甸甸的罪恶。半数赈灾粮在半路就被秘密转走,剩下的霉米才被送往灾区。 而那些被截下的上等好米,早已在黑市上高价流通。米价一日三涨,饥民们捧着发霉的粮食,却不知自己救命的口粮,此刻正在富商们的粮仓里堆成小山。 时安夏震怒,下令彻查,追回所有救灾粮。 她想,若永乐王妃知道自己的心血被这样糟蹋,得多痛心。 她自己此时也无比痛心。 姜忠信道貌岸然,让她都看走了眼,实在可恨极了。 时安夏早前见到这位姜将军的时候,还觉得其办事利落,刚直不阿。 原来真相如此不堪。 随着救灾粮案撕开的口子,更多腌臜事浮出水面:克扣军饷的账本藏在佛经匣里,强占的民田挂着“犒军义捐”的牌匾,连他最爱炫耀的祖传青铜剑,都是掘了前朝忠臣的坟墓。 这还不止,他别院里圈养着无数和红鹊一样,被无故掳来的少女。 少女们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她们用少女的身体承载了这个世间最大的屈辱和肮脏。 时安夏手段雷霆万钧,派人彻查将军府,搜查所有别院。 少女们被放出来时,只呆滞地望着天空。没有飞出牢笼的惊喜,出来了,又能怎样呢? 她们脏了。她们自己都嫌自己脏。 她们的家人也会因此蒙羞,恨不得她们死。天大地大,又能去哪儿? 邱志言来跟时安夏禀报,“姑娘们得了自由,有三个当即就跳了井。” 换句话说,被姜忠信圈禁的日子,连自尽都是一种奢望。 “救回来了吗?”时安夏轻轻闭了闭眼,心头难过。 “救是救回来了,但”救得了一次,又怎救得了二次?谁也不能一直守着她们。 时安夏道,“去点个人数,别放出去自生自灭了,连夜送往诗城好生安置。” 让少女们远离伤心地,在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日子久了,或许能重燃求生意志。 时安夏又交代,“每人发放些银两傍身,跟她们说,朝廷不会不管她们,也需要她们活着指证姜忠信这个畜生,才能为她们报仇。” 其实,光是救灾粮一事就足够砍姜忠信的脑袋。如此说,只是先吊着少女们活下去而已。 邱志言点头应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时安夏不解,“表哥有什么事说不得?” 邱志言咬了咬牙,“京中定有人与姜忠信勾结。” “何以见得?” 邱志言默然转身出去,从外面带进来几个黑衣蒙面少女。 那些少女只露出惶恐的眼睛北茴只看一眼,便是心头一跳。 第1861章 第1861章太像了!其中一个女子的眼睛跟夫人简直一模一样。北茴是最熟悉时安夏的人,目光只粗粗一掠,便心惊肉跳。她上前扯下那女子的蒙面巾,心头更紧。不止眼睛像,整张脸长得都很像。随着一张张面巾缓缓摘下时,她已大骇。北茴忽然知道邱大人为何欲言又止了。这些少女长得都跟她们夫人很像,不同的是,有的侧重于眼睛,有的侧重于鼻子,有的侧重于脸颊上的梨窝。最角落里那个,连耳垂上那粒红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时安夏也愕然。少女们行礼时屈膝的弧度,抬手时挽袖的姿态,分明是宫中嬷嬷手把手教养出来的规矩。她们都像她的影子。这让时安夏想起了一件往事。那年,魏屿直武举擂赛,遭遇了一场连环计。魏屿直心悦时安夏,不止时安夏知道,李家也知道。李家为此派了一个名为戚半夏的女子接近魏屿直,想让他在擂赛上作弊。戚半夏这个名字,便是依着时安夏的名字而来。谁知魏屿直在擂台上当众举报,化解了这场阴谋。尔后,这个叫戚半夏的女子就失踪了。事实上,李家可不止收罗了一个酷似时安夏的女子,而是一群。那都是丧心病狂的吉庆皇太后想凤女想疯了,收集赝品以备不时之需。后来,清尘计划结束,太后倒台,需要收尾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时安夏就没太关注这件事。去清查的官员说,各处宅子里都没人。也就是说,这些少女要么跑了,要么被转移走了。时安夏并不介意有人长得像自己。这个世界,人和人长得像的多了。难道因为长得像就要迁怒别人吗?那些少女也是可怜人啊。时安夏却没想到,今日会在珙城又见到一批这样的“半夏”。她忽然明白了,表哥邱志言所说“京中定有人与姜忠信勾结”的真正含义。同一时间,时安夏也窥探到了藏在人皮下对她这个外姓公主的恶意,从未消散。她曾流落在外,备受权贵世家诟病。可明德帝当初一句“以朕之名,证海晏郡主之清白”而定了性,又下令“凡散布关于海晏郡主谣言者,一律处以极刑”。明德帝的雷霆手段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却堵不住人心深处蠕动的蛆虫。可以说,这些年没人敢在时安夏面前作死,但她越活得尊贵,就越有人暗地里唾弃。她越是在明德帝跟前得宠,那些人就越想羞辱她。可敢吗?不敢。即便如潘意志、姜忠信之流,也只敢用这些酷似海晏公主的女子做美人器,要她们跪着用嘴接痰,趴着当砚台,甚至当厕纸。当这些女子用与她一模一样的声调说“奴婢谢赏”,他们可以想象着海晏公主以极屈辱的姿态服侍他们,承欢身下。这极大满足了男人们的变态心理。“美人器”在明德帝登基后是被明令禁止的,京城里已鲜少出现。却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凌州,竟然藏污纳垢到这种程度。北茴和邱志言均联想到了这些,一时脸色无比难看。 第1862章 第1862章唯独时安夏不见一丝情绪,神色平静,只让邱志言把人带下去查清楚是由谁送过来的,又叮嘱妥善安置少女们。邱志言应下。在退出门时,少女们忽然齐齐跪倒在地,向公主磕头谢恩。她们以为时安夏会因容貌相似,将她们全部处死。毕竟她们活着,又以那样屈辱的方式服侍过人,蜿蜒曲折都是在触公主的逆鳞。却没想到,公主不止没杀她们,还要妥善安置。如同孤独绝望的人生中,悠悠照进来一缕光。少女们泣不成声。时安夏挥了挥手,不忍细看。北茴待少女们退出屋后,赶紧让南雁进来侍候,自己风风火火追着邱志言而去,咬牙切齿,“那畜生真可恨!邱大人,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她掉头就跑,生怕邱志言走了,边跑边扭头喊,“你等我,等我一下。”北茴去了卓祺然的屋子。进去就伸手找人家要东西,“给我点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药。”“毒谁?”卓祺然问。“姜忠信。”北茴很少情绪外露,才说这么几个字,眼睛就红了,委屈得不行。卓祺然瞧她那模样,素来不懂风花雪月的男子也莫名生出一丝微微的心颤。他第一次拉她的手。是有些于礼不合,可......聘定之妻难过得要哭了,他还能站得像个木头桩子?那不能!他一碰到她的手,心就酥了一半,打了颤。只可惜北茴只想走后门索包药粉,心思根本不在拉不拉手上。她反手摇他的衣袖,“你就说给不给?”又摇他,“快点,邱大人等着呢。”卓祺然被摇得十分无奈,“给给给!”别人要可以不给,可北茴要,他敢不给吗?驸马说了,日子还长。他是要跟她长长久久过日子的,今日表现好了,以后才能当翘脚大老爷。“那你倒是给啊!”北茴急,还十分狐疑,“你笑什么?”“我没笑啊。”他软糯回应,转身打开一个特制药箱,里头一堆的纸包,以及瓶瓶罐罐。“你笑了,笑得都不像你了。”北茴红通通的眼睛往药箱里一瞄,看得好生羡慕,伸手想多拿几个。又被卓祺然捉了手,“我的姑奶奶,你别乱动行吗?这里面随便一包药都能要人命的。”北茴理直气壮,“那不是有你吗?我死不了。”她还挑挑拣拣,“这个让人难受吗?这个呢?会让人痛不欲生吗?”她有要求,“人可以痛,但不能死。绝不能便宜他!”卓祺然是这会子才知道北茴如此疾恶如仇,从中挑出一包药粉,叮嘱她,“拿好,你要的‘生不如死’,就像千万只针在扎他,扎得他心窝窝都疼,却又能吊着一口气。”北茴如获至宝,通红的眼尾飞起了愉悦,“这个好,我要的就是这个。”拿着也不道谢,转身就跑。人家邱大人还在等她呢!门吱嘎一声关上,可很快,门又吱嘎一声打开。北茴的脑袋探进来,小心翼翼问,“卓,卓大人,往后我要是惹了你,你不会拿这个来对,对付我吧?” 第1863章 第1863章卓祺然被北茴气了个倒仰。可下一刻,北茴便笑盈盈安抚了他,“嘻嘻,你不是那样的人!不管我嫁不嫁你,卓大人你都不是那样的人。”嘎吱一声门响,北茴走了。卓祺然却觉得满屋子都是北茴轻快的笑语,以及她香甜可人的气息。她说的话,让他很受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很在意别人是不是信任他。抑或是明德帝等人既要用他又不信他时,伤了他的自尊心。每每想及便莫名悲愤伤心。北茴说他不是那样的人,肯定了他的人品。这比任何一句情话都来得慰贴。卓祺然心里生出了欢喜,似攀爬的藤蔓悄悄生长。他有些等不及想成亲了。方知自己孤单了太久太久,屋里缺个说话的人。以前他不喜欢谁在耳边叨叨,可现在觉得如果那人是北茴......就,还行。这么想着的时候,卓祺然已抬腿去了隔壁厢房,找驸马岑鸢说心事,“我觉得北茴姑娘还是钟意我的。”岑鸢正抱着儿子举高高,闻言,把儿子顿在空中,扭过脸来应他,“何以见得?”“她来找我索要毒药了。”卓祺然看着师父夜寻那张脸,心里打了个颤。“就这?”岑鸢将咯咯笑的儿子抱坐在怀里,“你能清醒点吗?她如果要毒药,不找你找谁?”卓祺然不甘心,“可她说话十分随性,不是对旁人那种很客套的语气。”岑鸢看着卓祺然脸上那不值钱的笑,仿佛看到了前世在边关的自己。只要心里想起那人儿,脸上都是难掩的愉悦,总想找人诉说一番。但他那时无法对人诉说,只能把一切一刀一刀刻在木娃娃上。岑鸢问,“北茴索毒药去毒谁?”“姜忠信。”卓祺然想了想,“姜忠信好像惹了公主,北茴说起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岑鸢心头微沉。他伤未愈,需要蛰伏,加之想要放手将北翼这边的事交给吴起程唐星河等人,索性全然不过问。只是涉及时安夏,他又坐不住了。他将儿子往卓祺然怀里一塞,站起身就走了,准备去问个清楚。一一不认生,谁抱都笑眯眯。卓祺然抱着这软软的小东西,看着岑鸢顶着他师父的模样出门,不由得叹口气。他是真有个师父叫夜寻,只是早在五年前就死了。夜寻没有儿女,孤家寡人一个,是个性情格外古怪的,素来不与人来往。卓祺然养蛊练毒都是夜寻一手教出来的,但没正式拜过师。他叫夜寻“师父”,夜寻从不答应。夜寻不认这个徒弟,但一手绝技和所有金银钱财全给了他。卓祺然在孤岛上为夜寻送终,这世上除了他,没人知道夜寻已死。其实夜寻从未以真面目示人,戴的便是岑鸢现在戴的这张人皮面具。卓祺然只在夜寻死的时候,方见着师父的真面目。也是那时,他才知,师父竟是梁国人。他还看见了夜寻的手稿,上面有自画像,容貌生得十分俊美浓烈。 第1864章 第1864章那种俊美着实魅惑众生,不像他师父应有的样子。卓祺然是从手稿上才知师父悲苦的一生。一切都缘于那张惹祸出众的脸。手稿残页中隐晦记载,夜寻少时曾因殊色被掳入朱门。那座雕梁画栋的宅院里,金兽香炉吞吐着糜烂的雾霭,锦缎包裹的罪恶在烛影下蔓延。他本是雪地里折不断的青竹,却在一次次挣扎中撞得遍体鳞伤。权贵们爱他琉璃般的眸子映出屈辱的模样,更爱将这般澄澈亲手碾碎成尘。那一夜,他咬掉了桎梏者的耳朵,换来一桶滚烫的热油。滋滋作响的皮肉,焦臭弥漫的烟雾,他的脸在剧痛中扭曲、剥落,像一张被烧毁的画卷。夜寻没有惨叫,只是死死盯着对方,眼底的恨意比热油更烫。他拖着残破的身躯逃到北翼,从此戴上了人皮面具,做了北翼人。面具下的脸早已不成人形。夜寻学会了用毒,学会了养蛊,学会了如何让仇人在绝望中腐烂。再回梁国时,那户曾经囚禁他的高门,一夜之间满门暴毙,尸骨发黑,七窍爬出蛊虫。那些曾在他身上留下过“印记”的权贵,也一个接一个,以最凄惨的方式偿还了债。夜寻站在阴影里,冷眼看着他们哀嚎,却再也不会笑了。他跟卓祺然说,“我连三岁大的孩童也没放过。我杀红了眼。”夜寻后来一直在悔恨中度过。他说,“这个世上,人心是最肮脏的。”包括他自己的心,也脏了,擦不干净了。他厌恶与人来往,更厌恶收徒。卓祺然是唯一的例外——只因曾顺手帮过他一次。可即便如此,夜寻也从未真正信任卓祺然。他教他毒术,教他蛊术,却始终留了一手。死后留下的遗书上才记录了一生所学。卓祺然这时才明白,师父不是怕他学不会,而是怕他学会了,反手弑师,遭他背叛。夜寻从不信人心,当然也没真正相信过卓祺然,或许说,他早就不信任何人。是这一刻,卓祺然方发现,渴求被人信任原是从师父那里就生出了无法释怀的执念。他迫切需要被人信任。如今,驸马信他,北茴也信他。卓祺然笑得咧开了嘴,“一一,你信不信我?你若信我,我教你用毒养蛊啊,养好蛊!善良可救人的,跟那只大白一样......”一一呀呀回应,手舞足蹈。北茴再出现的时候,是来接一一回乳母处。卓祺然盯着她看,看得她满脸通红。“你看我做甚?”北茴嗔了,抢过一一抱在怀里。“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卓祺然笑着。顿了一下,忽然伸手附在她额头,认真道,“我会对你好。你嫁我,不会后悔,真的。”突如其来的表白使得北茴脸热心跳,这是她从来没在韦行舟身上体会过的。甚至她都不舍得问他一句,“你说,你喜欢我什么?”她怕听到他说,她长得跟谁谁谁很像。便只脱口出了一句,“那你早些娶我,别后悔就是了。”说完抱着孩子就跑了,留下卓祺然一个人在原地傻笑。 第1865章 第1865章凌州的天灾人祸如火如荼,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雪片般飞入皇城。户部值房的红木案桌上散落着拆开的火漆急函,朱笔批红的调粮文书当夜发出。漕运码头的官粮在火把映照下装入麻袋,押粮兵卒呵出的白气凝在眉睫结成了霜。唐楚煜满面疲惫,已三日没归过家。昭武帝连夜传太医院申院使入宫后,整个太医院就开始没日没夜忙碌起来。药童们跌跌撞撞往马车上捆扎艾草与药箱,报名愿意前往铁马城坐镇的太医争先恐后。其中康尘砚和西月两口子尤其积极。“我们在铁马城待过,那里我们熟悉。”“我们跟公主熟,行事方便。”最终,两口子带队连夜出发铁马城。西月激动得饭都多吃了几碗,满面红光,“夫君,我很快就能见到我们家夫人了。”“我们夫人如今是最需要我在身边的时候......”“夫君,你不知道我在京城度日如年。”康尘砚抬眸看着夫人没说话。心酸啊,夫人跟他在一起度日如年可还行......兵部的铜壶滴漏才过三更,第二波急报到,两位三品守备将军下狱的奏报正摊在兵部尚书的案头。罪名触目惊心。这是兵部的耻辱,更是兵部尚书的耻辱。潘意志和姜忠信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属下,曾让他引以为傲。就这么,下狱了!他甚至觉得里面是否有什么误会,可文书上白纸黑字,罪状分明,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海晏公主之印”的朱红钤记赫然在目,容不得半点置疑。反倒是一封家书姗姗来迟。从珙城最先发出,走的寻常马驿,贴着三钱银子的“常”字火票,混在商贾文牍堆里慢悠悠晃了大半月,最后才到了齐公公手里。那日,齐公公正在修剪御花园的梅枝。剪刀“哐当”落地,惊落一树梅花,“白发那个?就是走路都喘的卓大人?”啊,天塌了呀!他抓着信笺的手直发抖,“我闺女如花似玉的年纪......”肯定是被那该死的小舟子伤透了心,随便找个人就嫁了!他恨小舟子!齐公公一阵风裹进庆寿宫,嗷的一嗓子,把萧允德吓一跳。他从地上爬起来团团转,走过来走过去,“我闺女怎可嫁个将死之人,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不同意!绝不同意!”萧允德忙制止他,“佑恩,你停,别在我跟前转悠,转得我发晕。”齐公公苦着脸,“老奴才要发晕啊太上皇!您想想办法,我闺女大好的人生......”“你要相信我闺女,她绝不可能让你闺女跳火坑。”萧允德拍拍齐公公的肩膀,“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吧,北茴若真能嫁给卓大人,也算是造化。” 第1866章 第1866章人家卓大人是百年难遇的人才,又是京城曾经最年轻的家主,还是太医院最有前途的。齐公公嘟囔,极为不满,“上次您劝我同意小舟子的时候,也是这么吹得油爆爆。结果呢?”萧允德恨其不争,“我哪知道小舟子临门一脚踢偏了呢?他脑子被门夹了。”主仆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起态度鲜明地把正在梁国出任务的韦行舟好一顿骂,才算解了一丢丢心头恨。齐公公静下心来,思来想去,“北茴为何忽然要嫁卓大人呢?肯定是卓大人先提出来的。”为什么卓大人会提出来娶北茴呢?他沉了沉眉眼,冷笑一声,“哼!这厮要死了,想成亲给家里一个交代,最好是留个一儿半女,也算他对卓家的贡献了。”他在宫里早就历练成精,哪有看不透卓祺然心思的。隔着千里,都能一摸一个准。心里不由啐骂,这狗东西!主意倒打得好,祸害他闺女算怎么回事?萧允德安抚齐公公,“你那闺女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离不得我闺女,但想要个一儿半女傍身,估计打的是这主意。去父,留子,两全其美。”齐公公不乐意北茴被人说得这般无情,哪怕这个人是太上皇也不行。于是一怒之下就怒了一下,悠悠道,“别这么说我闺女嘛,哪个女子不希望有个好归宿?”萧允德纵着齐公公,仍旧以安抚为主,“放心吧,我闺女不会让你闺女吃亏的。卓大人也死不了,北茴不亏。”主仆二人这日傍晚去了少主府。萧允德已有七八日没见到唐楚君,想念得紧。政务繁忙,他这个太上皇丝毫不轻松。当然,昭武帝如今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这让萧允德略略欣慰。“怎的又清减了?”唐楚君见他第一眼便这般问。萧允德低笑时喉结微动,“君儿,你每次见我都是这句。你是在质疑佑恩没把我照顾好嘛。佑恩——”他故意拖长声调看向齐公公,“看来我的膳食单子该交予楚君过目了。”齐公公忙不迭行礼,拂尘在肘间晃出个圆融的弧度,“太上皇后明鉴,老奴日日盯着膳房,连茯苓糕的糖霜都不敢多撒半钱。”“齐公公!”唐楚君耳尖霎时红透,“纳采礼都未过,这般称呼是要折煞我么?”“礼部连妆奁匣子的螺钿纹样都拟好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亲事。”齐公公偷瞄主子神色,深得主子的心。他长红,得圣心,是有原因的。萧允德点头,“若是成不了亲,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死......”“呸!”“呸呸!”唐楚君绣鞋上的珍珠差点踩落,齐公公的拂尘险些甩飞。两人齐声“呸”掉这瞎话。“你也快呸!”唐楚君嗔怒地拍萧允德,“这么大个人了,怎的还口无遮拦?你若......哼,我也不活。”萧允德立刻正色,与齐公公一道对着青天连“呸”三声。见她仍绞着帕子,恨不能即刻将人揉进怀里——可惜龙凤喜烛尚未点燃,终究要守着礼数。“我瞧着鲥鱼汤应该炖好了......”唐楚君突然旋身往小厨房去,石榴裙扫过门槛像朵逃走的云。她确实觉得萧允德瘦了,赶忙去张罗膳食,要给他补补身。萧允德今日来有要事相告,得徐徐说之,是以全程听话地吃了所有唐楚君为他亲手布下的膳食。末了,他感慨万分,“我记得那年想混你一口饭吃,着实不容易......” 第1867章 第1867章 回首初见那年,唐楚君在人群中嫣然一笑,恰似春风拂过柳岸。萧允德偶然回头一瞥,便是入了心,烙了印,在那双杏眼里栽进了后半生。 他以帝王之身,却总寻些由头往她跟前凑。 今日讨盏茶喝,明日想蹭顿饭,连她的家务事他也想顺手管一管。一言一行,都暗藏着一位帝王平凡又旖旎的心思。 他当初没妄想要娶她的。 可命运待他不薄,终让他如愿以偿。 他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光阴。 萧允德摩挲着青瓷碗沿,看她布菜时玉簪在鬓边轻颤。 待要说的那桩秘事在舌尖转了三转,终究化作一勺她亲手舀的茯苓鸡汤。 萧允德始终觉得,她这里的饭菜比宫里可口,哪怕心事重重,也能多吃几口。 他素来节制,晚膳要少用。但今日破例了。 他喜欢看她步摇微动,闻那缕暗香。 很是沉迷。 待成亲后,可以日日如此,与她共食。 想想就无比欢喜。但今日有要事和她说,不能过于磨蹭。 吃完饭,萧允德让齐公公站在花厅门口把风,不让任何人靠近。 他面色肃然。 把唐楚君吓得花容失色,“怎的,女婿有消息了?莫不是” 萧允德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掌心贴着她的后背,低头在她耳畔轻声道,“别怕,女婿没死他是死遁。” 他不是真的要抱她,只是为了方便说这件秘事。说完,他便放开了她。 唐楚君闻言身子一僵,愕然抬眸,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却也知,此事不能大声嚷嚷,所有的惊讶都盛在那双圆瞪的杏眸中 萧允德嗓音低沉,“此事非同小可,你需得稳住心神,陪女婿演完这场戏。” 她声音发紧,“难道他根本没坠崖?” “不,他确实坠崖了。”萧允德眸色深郁,“众目睽睽之下,千真万确。” 唐楚君呼吸微滞,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又缓缓松开。 死遁便是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唐楚君闭了闭眼,长睫轻颤,终于低低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 那颗心晃晃悠悠,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忽然生出委屈的情绪,就觉得女婿连女儿生孩子都没能在跟前儿守着。当时多危险啊,人命关天,女儿和几个外孙外孙女,全都命悬一线。 有什么事不能缓一缓? 她是个做母亲的,在得知女婿活着的情况下,立时想起的,便全是女儿生产时的辛酸往事。 当时她都要崩溃了,若是女婿在,至少有个主心骨拿主意。 虽然男子在产房外帮不上忙,可有丈夫守着,对女子来说终究是不一样的。 唐楚君记得儿媳妇魏采菱说,当时痛得已经想放弃了,不想活了。可一听到时云起在外头喊“菱儿你要活着”,就有了勇气从鬼门关转回来。 她心疼女儿,眼里盈满了泪水。 不由抬眸嗔怪地瞧着萧允德,能想到的最大的原因便是,“你又让女婿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了?” “不是我。”萧允德赶紧否认,拉她坐下。今日势必要跟她交个底,否则她没有心思嫁人,“女婿是梁国人。” 唐楚君脑子炸响,感觉不会呼吸了。 萧允德又说,“他不止是梁国人,还是梁国曾经的皇帝。” 唐楚君麻了,半晌不动。 第1868章 第1868章 就觉得一个字一个字在她耳边炸开,每个字她都听到了,但合起来愣是没听懂。 “梁国恒帝,被人逼宫,流落到咱们北翼”萧允德用最简单的话把所知大概说了一遍。 唐楚君听得很仔细。 她陡然想起了当年拿来糊弄老侯爷的那块玉,分明价值难估,绝对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怪不得呢!梁国皇帝的东西能不是宝物吗? 又想起她问岑鸢,“你亲生父母是谁?家住哪里?” 当时岑鸢不愿回答。 她那时便知他是走在刀尖上的人。 可那刀尖她也从没敢往哪国皇帝的位置上想。 天哪,她女儿这凤命!难怪吉庆皇太后想尽办法要她女儿嫁给晋王呢! 唐楚君脑子乱糟糟。 萧允德和她说了许多,包括岑鸢受伤的过程,坠崖,养伤,九死一生,反反复复。 女婿昏迷的时候,也喊着“夏儿”。他想回来陪产的,但来不了。不是为了隐匿,而是根本动不了。 后来稍好一点,便悄悄回了京城养伤,只为早些看看妻儿。 那时候时安夏已经母子平安,岑鸢住在卓祺然的一栋宅子里养伤。 唐楚君明白了。 怪不得后来女儿不那么着急出发去铁马城了,否则以其性子,就算将儿女留在家里,也会迫不及待跑去寻人。 萧允德又和唐楚君说了一起跳崖的大黑狗夜宝儿,“是狗救了女婿的命,可它也伤得重,差点就” 唐楚君一想到那惨烈的场景,忍不住哭了一场,“这事儿都谁知道?齐公公知情吗?” 萧允德摇头,“他不知道。越少人知越好。”又说,“这京里,除了我,唯有申思远知情。” “皇上也不知情?” “不知。”萧允德想了想,“他不必知情。” 唐楚君道,“这事我定要跟姚笙说的。” 她觉得若她知道了真相,姚笙却被蒙在鼓里,说不定就让人生出亲疏有别的感觉。 萧允德柔声,“你瞧着办。行事小心些。” 二人又说了会子话,萧允德才起身回宫。 唐楚君那夜与姚笙宿在一处,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她怕隔墙有耳。 女婿在清查身边有异心的人,那这栋宅子里是否也有耳目?她不敢赌。 她知萧允德也是下了极大决心,才肯把真相说给她听。 “姚笙。” “嗯?” “我以为你睡着了。” “睡不着,我已经很久都无法入眠。”姚笙叹口气。 女儿远在千里之外,女婿生死未卜,如何睡得着? 唐楚君起身,轻轻握她的手,“你安心睡,明日咱们去报国寺上香。我有要事和你说” 府里不能说,去外头悄悄说,总是安全些。 她这一夜也辗转难眠。 睡不着啊!有个女婿是别国皇帝是什么感受?这比她能成为北翼的太上皇后还要震惊。 姚笙豁然坐起,“楚君,你也睡不着,那就走,现在就去报国寺。” 第1869章 第1869章 姚笙心头如有百爪挠心,总觉得唐楚君藏着个天大的秘密,一刻也等不得了。 二人雷厉风行,当即点齐府中护卫婆子,车马辚辚在风雪中直往报国寺奔去。 一路上,唐楚君始终沉默,姚笙也按捺着不问。 车帘外树影婆娑,只听得马蹄声碎,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格外清晰。 及至报国寺山脚,唐楚君勒令所有人等在原地。 她和姚笙相携而上。 她仰头望着那九十九级青石台阶,阶上似结霜。 唐楚君扶着姚笙,“你的腿还疼吗?” 姚笙疼,但摇头,“不疼。” 行至半腰时,二人都累得不行,用帕子垫在阶上歇坐。 阶上结了冰,有些冷,但架不住心头火热。 唐楚君对姚笙一五一十说了,说话声仍旧很轻,生怕被风把秘密吹进了谁的耳里。 姚笙听了竟不意外,“女婿不是普通人,我早知。” 在她看来,女婿往那一站,比昭武帝更有几分帝王相。 “他非池中物啊,咱们女儿果然是凤女。”姚笙如是说,“不信命都不行。” 怪不得当年那术士说,女儿是镇宅鬼。 原来死了于家镇宅辟邪;活着于国镇江山稳社稷。 姚笙反过来安慰唐楚君,“你别怪鸢儿,他身不由己。他是做大事的人。” 唐楚君叹口气,“不得不说,笙儿你虽年纪比我小,但比我格局大,也比我经得住事儿。”忽然舒心一笑,“你是我的主心骨。我把这事儿告诉你了,这颗心才能平静下来。” 姚笙也十分动容,“你是真把我当一家人的” 否则这般隐秘的事,断不能说出来。 唐楚君把头靠在姚笙肩上,“有你真好啊。我舍不得离开你。” 姚笙望着远处幽深错落的群峰山峦轮廓,忍不住笑道,“都住在京里,你有空来看我就是了。你过得幸福,是夏儿的心愿” 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去铁马城陪着女儿呢。她知道女儿担心她去铁马城会吃苦,可再苦,能和女儿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她打定了主意,等唐楚君大婚完,把手上的生意庶务都安排好,就去铁马城陪女儿。 得知女婿活着,且女儿和外孙外孙女们都无恙,就觉得上天待她不是一般好。 报国寺里僧人惊闻未来的太上皇后驾临,赶紧敲钟集合,将二人迎进去。 唐楚君双手合十,万般歉意,“夜半,打扰了。” 报国寺的僧人将随行的人和马车等安置在山下,才将山门重重关上。 次日京中便传出,未来太上皇后在报国寺为女婿点了长明灯。 北翼海晏驸马坠崖而死,已成定局。 “造孽啊,公主年纪轻轻就死了驸马。” “驸马挥杆打宛国人那一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云起书院的学子们,踏着晨露自发去了报国寺,步步叩首,为先生祈福,青衫下摆沾满石阶上的霜痕。 那是武举学子们心中的传说。 那是文举学子们心中的守护神。 第1870章 第1870章 魏屿直和邢明月痛哭着重重叩首,想起先生手把手教他们挽弓,想起那些灯火通明的夜晚在沙盘前的演练。 他们一个接一个跪在报国寺的山门前,额头触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住持推开山门时,看见九十九级台阶上跪满了人。 里面不止有云起书院的学子,还有普通百姓,更有以北宣部为首的许多官员。 兵部礼部已在着手驸马丧仪唐楚君和姚笙有苦说不出。 萧允德却认为,死遁便是该有死遁的样子,如此更能取信于人。 他默许了礼部,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悲戚的气氛中。 朝堂上那些急于在开春给新皇选秀充盈后宫的官员,此时也只得讪讪闭了嘴。 昭武帝得以喘口气。 他有事去寻太上皇商议。入了庆寿宫,才知太上皇亲自去了礼部。 他坐在庆寿宫等。 这是他第一次想见父皇时,就能等他回来。 小时候,他想见父皇,却只能压在心头。 因为父皇不是他一个人的父皇。他也不是父皇唯一的儿子。 昭武帝等到了天黑,在庆寿宫简单用了晚膳。 一个人的日子,有些孤单。是该迎个人为后的,起码有人说说话。 但现在不是时候。 他走到窗前,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峭。 萧允德回来了。宫婢们恭迎跪了一地。 “父皇。”昭武帝听到声响,冕旒下的目光深不可测,随即转过身来行礼,声音沉静,“儿子有要事相商。” 萧允德抬眼,见天子衮服上的十二章纹在宫灯的辉映下隐隐生辉,随着动作流转,金线在烛火中明明灭灭,更显帝皇贵气。 只是那腰封似比上月又宽松了两指,面容清减,眼中带了血丝。 儿子才是真的瘦了! 这般的重担压在儿子年轻的肩膀上,他无比愧疚。 萧允德淡淡扬了一丝慈爱的笑意,“皇帝不必多礼。坐下说。” 齐公公垂头与昭武帝行了礼,张罗着为二位主子泡茶。 萧允德道,“你尝尝新贡的崇山银针,我特意用了山泉水”话说到一半忽地顿住,他想起太医说过,皇帝近来身体抱恙,忌饮浓茶。 指尖在壶柄上摩挲片刻,终是抬眸向齐公公道,“还是给皇帝来碗红枣桂圆汤补补气血吧。”他声音放得极轻,似想起了往事,“你小时候最贪这口甜。” 萧治也是在这一刻想起母妃走后,父皇初时常来看他。 他感染风寒,高热却不肯喝药,嚷着要喝母妃煮的红枣桂圆汤。 吉庆皇太后似怜他,命宫人给他端来红枣桂圆汤,还慈爱地亲手喂他,“好孩子,喝了这个再喝药就不苦了。” 是萧允德闻讯赶来,一巴掌打翻皇太后手中的桂圆汤,厉声喝斥,“小小年纪实在任性!再这般胡闹,给朕扔去冷宫待着!” 后来萧治才知,皇祖母不是疼他,是要害他。 桂圆汤助火,高热喝不得。喝下去加重了内热,轻则烧坏脑子,重则丢了性命。 而父皇不是要害他,是要救他后来也是父皇允了安公公过来侍候,否则他活不到长大。 往事就这么冲上脑海,昭武帝心头一热,“父皇,凌州出了大事,我决定亲自去处理” 第1871章 第1871章 凌州出了大事,两个守将在当地关系盘根错节。这次齐齐下了大狱,牵扯出来的官员多达十数人。 “皇妹拖儿带女,驸马又唉!”昭武帝说着眼眶就红了。 那双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更显憔悴,眼白处蛛网般的血丝愈发鲜明,像是要渗出血来。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我打算亲自去凌州看看。” “你?”萧允德诧异。 昭武帝缓缓点头,修长的手指攥紧了明黄龙袍的袖口,在锦缎上留下几道褶皱,“儿子登基前后的这一两年,困于京中,囿于这方寸皇城父亲还记得吗?您曾经常教导我与诸皇兄皇弟,为君者当知民间疾苦。” 萧允德没应他话,似在回忆。 昭武帝又道,“儿子想趁着父皇在京城主政,亲自去一趟凌州。皇妹和驸马为北翼付出太多了,我应该在这时候去替她撑撑腰。” 皇权更替,一朝天子一朝臣。 一个外姓公主曾得明德帝宠爱,可如今是昭武帝时期,她是否落了势失了宠? 想必许多人都在猜测。 就算海晏公主的儿子和女儿一生下来就封了侯爷和郡主,可谁都知道,那是太子监国时就封下的,也知那是驸马挣下的赫赫军功,用性命所换。 “我这次去,钦封皇妹为海晏长公主。”昭武帝考虑良多。 只有他亲自去替她撑腰,震慑一方,让天下人都知,海晏长公主依旧得新皇信任宠爱。 同时,他恐凌州会乱起来。那么多官员牵涉其中,若拼死一搏,公主和孩子们危矣。 “若驸马在,我不担心。”昭武帝忧心忡忡。 可如今礼部已着手驸马丧仪,公主丧夫,独木难支。 萧允德几次“驸马没死”到嘴边又咽下,末了,沉沉道,“还是我去吧。” 他也想亲自去凌州看看驸马,看看女儿和他的小外孙和小外孙女。 他更担心凌州乱了。哪怕岑鸢在,可毕竟手上兵马有限,又蛰伏着不能露面。女儿和孩子们都在那里,着实让人担心。 昭武帝沉沉摇头,“父皇,您留在京城坐镇,让儿子去处理这件事。您就”喉结滚动了一下,“儿子需要借此立威。” 萧允德凝视着年轻帝王绷紧的下颌线,刹那间明白了新皇的难处。 他在王朝最鼎盛时期激流勇退,将锦绣河山尽数交予儿子。可新皇终究稚嫩,在此之前又无太大建树。 要说功绩,也就晏星辰写的《北翼山河记》中部里所记载的翎王救灾。 但这不足以震慑朝堂,还需要铁血手腕。 而他这个“先帝”却用天子镇国门,写下了最光辉的一笔。留给新皇发挥的余地,已经不多了。 却在这时,昭武帝又提出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想法,“父皇‘天子镇国门’”他抬起的面庞被烽燧造型的灯台映得明暗交错,“儿子愿以身为盾守国门!” 天子守国门! 他要迁都! 明德帝一时愕然,看着儿子难掩激动心情,“你要把京都迁到凌州去?” 昭武帝显然已深思熟虑,不是心血来潮。他从袖中取出羊皮舆图,展开,朱砂圈出的凌州,正压在三国交界处如楔入敌疆的箭镞。 第1872章 第1872章 萧允德手中的茶盏蓦地倾斜,碧色茶汤在羊皮上洇开一片山河形状。 昭武帝的指尖重重按在浸湿的舆图某处,那里新绘的城墙标记还泛着墨光,“凌州虽为边城,却恰似悬在狼群颈上的利刃。儿子此次带人过去,重点是堪查地形,重建城防——以皇都为饵,可锁三关!” 他要把王都死死钉在这把刀尖上! 帝王守在第一线,给百姓最坚定的依靠。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将桌上的北疆舆图映得忽明忽暗。 “父皇以‘天子镇国门’创不世功业”年轻帝王的声音坚定有力,“儿臣愿以血肉铸就新的国门。” “你要把社稷宗庙都押在边城?”萧允德的声音里带着历经沙场者才懂的震颤。 昭武帝郑重点头,“儿子已密调三千玄甲军,以商队之名分批出发。” 他忽然起身,单腿跪地,“请父皇信儿子一回,凌州是刀尖,却也是最好的剑鞘。” 萧允德难掩喜悦,双手扶起昭武帝,“你皇妹没看错你。”或许意识到说漏了嘴,他又补充了一句,“为父的确没看走眼。” 昭武帝听到那句“你皇妹没看错你”便知,自己这皇位是时安夏为他争取来的。 皇妹在父皇心中的分量,如斯之重。他怎能辜负?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舆图上星罗棋布的标记,“重建十二连城,疏通运河暗道。表面迁都实为锁关,待敌国以为有机可乘时”他指尖猛地收拢成拳,“便是我们关门打狗之日。” 灯光下,父子二人的影子在舆图上重叠,越谈,越欢。 父亲的指尖刚划过凌州城防的朱砂标记,儿子便接上几处伏兵布置;父亲刚提起运河改建,儿子立即补充几条暗渠走向。 父子同心,其利断金。此刻才是血脉真正的传承。 萧允德心头激荡,再次感叹惠正皇太后选帝王的眼光。 他已经不记得梦里那些事了,许多细节都模糊不清。可他记得惠正皇太后是如何千挑万选,力压群臣,将这位心性淡泊的闲王迎回京城,成就一代帝王。 齐公公躬身趋步而入,乌木食盘上两盏定窑白瓷泛着月华般的釉色。红枣在琥珀色的桂圆汤中沉浮,恰似舆图上朱笔圈画的边城在狼烟中时隐时现。 父子二人食完红枣桂圆汤。 萧允德催促,“快回寝宫补眠吧。往后少熬夜,保重龙体。你要知,你的身体已经不是你自己的,是万千黎民百姓的。” 昭武帝肃然一凛,起身告退。走了两步又顿住,转身淡笑,“儿子定会赶回来为父皇大婚添彩。” 萧允德满眼温柔,但觉盛世美好。 可惜朝中有人感受不到盛世的美好,只觉大祸即将临头。那正是宗正寺卿宋元久。 他与姜忠信从小就是把兄弟,长大后一人在京任职,一人在边关当守备将军。 二人书信来往频繁。 京中寸土寸金,却非遍地黄金。 宋元久收了姜忠信的银子,利用职权之便,将酷似公主的一群女子送给了姜忠信。 宋元久完了。 第1873章 第1873章 宋元久被革职下狱那日,恰逢其母寿辰。他原是不想大办的,奈何母亲不依,说自己辛劳一辈子,就这点风光了。 老太太还竖起眉毛,镶金的假牙闪着金光说,“我儿这些年送出去的礼金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这回定要把本钱都收回来!” 宋元久出身寒门,又是个孝子,拗不过母亲便硬着头皮办起了寿宴,相熟的官员尽数在邀请之列。 其长子宋慎之和次子宋惜之皆在云起书院读书,这日也被唤回来为祖母祝寿。 清晨天刚蒙蒙亮,老太太就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转悠,盯着下人挂红灯笼。她身上那件崭新的绛紫色寿纹袄子,也是用儿子上月刚孝敬的云锦所裁。 宋元久站在廊下,手里攥着都察院交好同僚送来的密信,指节渐渐发白。 他看着母亲神采奕奕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在廊下碰到了夫人,叫到一旁叮嘱,“如果我......有事,你带着母亲回老家去,朝廷不会牵连你们。” 他夫人本来就是母亲的侄女,性子软,胆小不知事。在府里也一向说不上话,都是母亲做主。 夫人听得脸都白了,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夫君怎么了?你怎么可能有事?” 宋元久有苦难言,“都是朝中事,你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 夫人虽性子软糯,此时吓得不轻,却也知抓着紧要的东西问,“那夫君告诉妾身,你是冤枉的吗?你若是受了冤,妾身就算拼着这条命,也要为你敲上一回登闻鼓,求天子为你申冤。” 宋元久心里十分难受,握着夫人的手,艰难吐字,“为夫不冤,是为夫该死。” 宋夫人扑在宋元久怀里大哭。 宋元久心如刀绞,“就是连累了两个儿子,他们不能科举考取功名了。往后,你要悉心教导儿子行正路,读贤书。莫要对朝廷心存不敬,一切,都是为夫咎由自取。” 宋夫人闻言哭得更厉害,手死死抓着夫君的衣裳不肯放,生怕一放手,人就被官府抓走了。 宋母远远看过来,疾步而行,气咻咻伸手一指儿媳妇的脑门,啐了一口,“大早上的,我寿辰,你哭丧!”说着就要拧儿媳妇的耳朵。 宋元久将夫人护在身后,沉痛地看了母亲一眼,“娘,您以后对菡儿好点。您能倚靠的只有她了。” 宋母哪听得懂这个,腰杆子一挺,“我省吃俭用供你读书,盼你做官,如今你也算功成名就,我靠的是你,我儿!” 宋元久悲伤地想,你靠不上你儿了。你儿完了! 宋母见儿子怔愣,不满地安排下去,“赶紧收拾打扮起来,很快就要宾客盈门了。”她摸了摸自己的鬓发,又整了整衣裳,喜滋滋,“儿子,你瞧我这身如何?见得人吧?” 宋元久看着母亲打扮一新,心头哀伤,如丧考妣,心说,娘,不会有宾客上门了。 他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宋夫人又落了泪,到底还是被宋母拧红了耳朵。 宋元久拦都拦不住。 宋母是一家之主,一向说一不二。她指不上儿媳妇,自己去外间张罗。 心道也不知儿子当初是瞎了什么眼,才非娶她三哥家的幺女。京城权贵那么多女子,哪个不比她这没见过世面的侄女强? 宋家门可罗雀。 倒还是有不少同僚上门来了,皆是品级小的官员,还未收到风声。 宋母懂看官服品阶,也懂看马车规制。她看来看去,没看到一个能让她看得上眼的官员到场,白眼都快翻到了后脑勺。 直到刑部的铁链声压过了门口吉时响起的鞭炮声,庭院里祭祖的线香还未燃尽。 () 第1874章 第1874章 “宗正寺卿宋元久——”为首的刑部主事展开黄绫诏书,声音穿透飘雪的庭院,“收受待罪守备姜忠信贿赂共计三十七万七千六百两,着即刻抄检!” 宋夫人哭得撕心裂肺,带着两个儿子追着丈夫的刑车跑了好几条街,鞋都跑掉了。 两个儿子两眼发青,脑子嗡嗡的,问出了同样的问题,“母亲,父亲定是冤枉的吧?” 宋夫人痛哭,摇头,满目悲伤,“你们父亲说了,让你们不要记恨朝廷,他罪无可恕。” 两个儿子红了眼眶。天塌了!父亲入狱,路在何方? 他们将何去何从?科举没有资格了。曾经向往多时又引以为傲的云起书院......也去不成了。 为什么啊?父亲到底犯下了什么罪? 母子几人抱头痛哭。 宋母跌坐在地,鬓发散乱,“不会的,我儿是被冤枉的。他一向节俭,又怎会收受贿赂!你们搞错了,搞错了。” 然而刑部差吏撬开里卧的床榻,露出砖下整齐砌着的真金白银。 宋母也瞧见了,几乎要发疯! 儿子有那么多银子不拿给她用,放在床下生灰。这个念头让她目眦欲裂。 宋母哭晕在地。 此时,凌州珙城恩驿行馆。 时安夏已经看了不下数遍姜忠信的供词,以及从他府邸搜出来的账簿。 那账簿上白纸黑字写着:宋元久,三十七万七千六百两。 她记得这个宋元久,时任宗正寺卿。 在北翼,这个官职属正三品,与六部尚书与北宣部尚书同阶,算得上位高权重。 他不止可直达天听,使用密折权,还能参与皇储议立,更有权调阅玉牒档案。 宋元久上一世在朝廷缺银子的时候,一举捐了上百万两银子。 当时震惊四座。 人人都知宋大人出身寒门,平日节俭,哪来那么多银子? 他解释说,祖上有点值钱的物什,卖了。 那时候国难当头,没人会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就连时安夏也深信不疑,谁会想到那是贿银? 宋元久捐了银子后不久就病逝了。他虽然平日为官不算出彩,也没在战时做出感天动地的大事,但其名还是上了《北翼山河记》。 后来朝廷将部分银子归还宋家,宋元久的长子宋慎之拒绝了。 他说,父亲的遗言里有云,宋家的银子能捐给朝廷,是他毕生之幸。 也是因为这样,时安夏见善后清查李家的人是以宋元久为首的官员,便没有多作查验,才出现了这样的纰漏。 原来,宋元久捐给北翼朝廷的,竟是贿银。这个认知让时安夏心头无比难受。 那可是上过《北翼山河记》的忠臣啊! 时安夏也是在此时,忽然明白那句“宋家的银子能捐给朝廷,是他毕生之幸”的真正含义。 () 第1875章 第1875章 三十七万七千六百两!如此巨额贪腐,按律当判凌迟或斩立决,绝无宽赦的可能。 家产抄没是必然的,若非北翼朝廷早已废除连坐之法,怕是整个宋氏家族都要受其牵连,无一幸免。 想到此处,时安夏不禁长舒一口气。 毕竟,宋慎之与宋惜之皆是昭武帝时期的栋梁之臣,若因一人之罪祸及全族,实在令人扼腕。 时安夏亲自提审了姜忠信,想要从他嘴里撬出宋元久受贿的原因。 她不相信一个对银子并无贪恋的人,会无缘无故受贿。 与此同时,萧允德也从那小本本的角落里找到了“宋元久”的名字。 他对梦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淡,就算看见“宋元久”几个字,也已经记不清他在前世有过什么功绩。 但他知一点,此人不能死,得保下来。 萧允德提审宋元久时,对方在牢中眉目舒展,面容平静。 那人盘腿而坐,竟向狱卒讨来纸笔,将自己手中尚未完结的政务一一详录,字迹工整清晰。 写罢,他抬手将纸张递出,语气淡然,“烦请转交宗正少卿李大人,礼部侍郎董大人,太常寺少卿王大人,后续事宜他们熟悉,可按此办理。” 狱卒哪敢擅作主张,正欲上报,忽听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是太上皇萧允德驾临。 纸张转眼落入萧允德手中。 他垂眸扫过,见字迹流畅端正,竟是和书字体,显是素日习练所致。再细看内容,条条款款,事无巨细,全是未竟的朝务安排,无一字提及己身之罪。 萧允德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铁锁咔嗒弹开,牢门在阴湿的空气中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萧允德抬脚踏入牢中,负手而立,玄色龙纹常服的衣摆纹丝不动,目光沉沉地望向这位曾以“勤勉”著称的宗正寺卿。 宋元久早已起身相迎,目光微垂,恭敬行礼,“罪臣参见太上皇。” 他声音平静,既无惶恐,亦无怨怼,仿佛只是寻常公务时的见礼。 萧允德视线又扫过他身前尚未干透的墨迹,淡淡道,“宋卿倒是一直勤勉,身陷囹圄仍不忘政务。” 宋元久不敢抬头,只答,“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萧允德沉默片刻,坐在狱卒抬进来的椅凳上,郁色沉沉,“你这三十七万七千六百两白银,可有苦衷?” 宋元久跪伏在夯土牢地上,粗砺的土屑随着他战栗的呼吸扬起。 他扣进地缝的指甲已经翻裂,却浑然不觉疼痛,“罪臣......罪有应得,没有苦衷。罪臣死不足惜......” “你是死不足惜!”萧允德冷笑着逸出一丝不满,微微俯身,“可你两个儿子受你牵连,本可光耀门楣的年纪,如今连考场都不得踏入。他们原本将是国之栋梁,却因你一句‘罪臣死不足惜’被打入泥泞。” 一滴冷汗顺着宋元久鬓角滑落,在夯土地面洇出深色痕迹。 他想起五更天的书房里,慎之总要把《翼闻章句》抄满十页才肯用早膳。惜之练字时,连衣袖被灯烛燎焦都浑然不觉。 那些悬梁刺股的日夜,那些写秃的湖笔、翻破的墨卷......十年寒窗尚未见功名,便要永绝仕途。 终是他太自私了。 “现在,”萧允德直起身,“朕再问一次——你可有苦衷?” () 第1876章 第1876章 宋元久愕然抬头,黯淡的目光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太上皇的意思是,我儿” “朕没有意思!”萧允德怒其不争,不给他好脸色,“速速从实招来!” 珙城森冷的牢房里。 姜忠信被铁链悬吊在刑架上,口鼻间不断溢出黑血,浑身痉挛如濒死的鱼。 特制的药粉正在他血脉里烧灼,那毒不会致命,却能让每一寸皮肉都似被毒蚁啃噬,千万根烧红的钢针顺着经脉往心窝里扎。 “求求”他破碎的喉间挤出几个气音,混着血丝的涎水垂落在地,在青砖上积成一小滩污浊。 他求死,但不得。 如同他收罗回来的少女们只求一死了之。可他不让死,她们就死不了,只能屈辱地活着。 如今,他也一样。这是他第三次被灌了药粉。 邱志言冷眼旁观,把玩着白瓷药瓶,瓶身映着跳动的火光,“姜将军别急,这种药粉还有很多。往后一日三顿,顿顿吃饱。” “啊”绝望的惨叫响彻牢笼。铁链随着姜忠信的挣扎哗啦作响,腕骨早已磨出森森白骨。 墙上火把将他的影子投成扭曲的怪物,他奄奄一息,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 忽然,牢门外传来一阵环佩轻响。 海晏公主驾到。 她身披一袭玄狐大氅,领口一圈雪白的风毛在幽暗牢中泛着冷光,像是把外头的风雪也带了进来。 大氅下露出月白色锦缎袄裙,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冰裂纹,每一步都漾开寒霜般的涟漪。 牢房里腐臭刺鼻,血腥气混着粪溺的酸味在空气中翻涌。 时安夏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踩着满地污秽款款而入,仿佛脚下不是阴湿的牢砖,而是后花园的玉阶。 她在血泊前三寸堪堪停住脚,坐在北茴搬进来的陋椅上,欣赏着姜忠信的惨状,如同赏花一般。 “你该死。”这是时安夏的第一句话。声音极淡,似在点评一朵将谢的海棠。 第二句话是,“听说你要见我。” 姜忠信下狱后,一直要求见海晏公主。 她原是不打算见的。 贪污赈灾粮,流入黑市赚取银子;囚禁良家女,充作私妓淫乐;勾结朝廷官员,结党营私。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条罪名,条条都是凌迟重罪,自有刑部按律处置。 一个将死之人,不配劳动公主凤驾。 但这都不是主要原因。最重要是,姜忠信让她十分难堪。并非那几个酷似她的少女,而是前世姜忠信就骗得她好苦,让她误以为他是忠臣良将。 直到“宋元久”的名字出现,时安夏改了主意。 姜忠信知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他喘息着,“公主,我有,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要禀报给你” 时安夏眉头未动分毫,冷冷看着他。 姜忠信用尽力气,却也只能沙哑出声,“公主,公主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第1877章 第1877章 时安夏素手轻抬,所有狱卒立即躬身退下,只留邱志言和北茴在场,牢门铁链哗啦作响。 墙上火把投下摇曳的阴影。 就在姜忠信浑浊的眼底刚燃起一丝希冀,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求得一个承诺时 “姜忠信!”时安夏突然淡声打断,声音如冰刃劈开牢中浊气,“你私自开采朝廷的金矿,还想用这等消息来换你这条贱命?" 她倏地冷笑,“天真!” 姜忠信浑身剧震,溃烂的手指在刑架上无意识挣扎。他自以为能保命的王牌,竟被这般轻描淡写揭破,就像撕碎一张废纸。 “你原是个有抱负的将军,也曾希望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十年前,你带着三百轻骑奇袭宛国大营,身中七箭不曾退后半步。”时安夏话锋忽转,“可这一切在你发现金矿后,就变了。” 金矿见不得光,私采朝廷金矿是诛九族的大罪,所有黄金必须通过黑市洗白。 换句话说,发现了金矿,并不等于就可随便开采流通。 大量黄金直接使用会暴露矿源,且户部有黄金成色记录,须换成白银才能日常使用。 而倒卖粮食正是最佳掩护,通过此法获取合法白银,掩盖黄金流通痕迹。 由此,姜忠信建立了黑市人脉网,掌控着凌州的三教九流。 另外,时安夏查过卷宗。 某一年,凌州大旱,赤地千里。朝廷连发三道赈灾令,却仍有饿殍载道。 就从那一年起,姜忠信借着赈灾之名,暗中扣下粮食,以“活命粮”为饵,将那些走投无路的官员一个个拖下水。 同时,他也与这些官员交好。共饮美酒,共同淫乐,共花天酒地,同醉生梦死。 后来,姜忠信屡次向朝廷谎报灾情,竟次次得逞。 凌州离京城山高路远,快马加急也要跑上大半个月。等朝廷派人来查,他早命人挖好了万人坑,将饿殍尽数掩埋,再撒上石灰,充作疫病横行的假象。 那些前来巡查的御史,被他安排在新建的“赈灾粥棚”前,看着衣衫整洁的“灾民”们领粥谢恩。 御使们回朝便大赞一番,说姜将军日夜辛劳,为兵为民,鞠躬尽瘁,忠心耿耿。 时安夏将所查信息融会贯通后推理,娓娓道来,有如亲见,“本公主说得对吗?姜将军?” 姜忠信满头大汗,惊骇地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女子,视线一阵一阵模糊。 时安夏又在这时爆了个惊雷,“你得感谢你的把兄弟宋元久,若不是他,你早在清尘计划的时候就被一网打尽了。” 姜忠信的势力早已渗透到吉庆皇太后的阵营,只因那时太后强,帝王弱。 明德帝当时一直被吉庆皇太后压着,姜忠信就倒了过去。 可又没全倒过去,如墙头草,倚墙而生。哪边强,就靠哪边。 他已没有了任何壮志雄心,只想安安稳稳在凌州当个土皇帝。 那里,他说了算。 吉庆皇太后派人与他接触,说到时会掌控朝堂。那不就是逼宫? 姜忠信热情接待,答应得好好的。转过身,他就变了脸。 他不会参与谋反。更不会卖国投敌。 他只想悄悄守着金矿过日子。 他应下,只因考虑万一吉庆皇太后得手,到时他也有一条退路。 第1878章 第1878章 姜忠信跟来人说,他愿意潜心蛰伏,到时必能起到让人措手不及的效果。 吉庆皇太后信了,为保下他这个暗桩,一直派人单线联系。 后来宋元久在书信中劝他,莫要搅进风云,又分析了京中局势。 那时候,明德帝声望如日中天。尤其列国来战时,北翼万众一心,惊世绝艳的人物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这样的情势下,姜忠信可不会一脑门扎进吉庆皇太后的阵营。 尤其他无意中得知吉庆皇太后勾结宛国,更让他下了决心,绝对不能让这老货得逞。 一旦宛国控制了北翼,这凌州就不定谁说了算。 姜忠信派人暗杀了联络人,断了与吉庆皇太后的联系。 吉庆皇太后耳聋目瞎,以为远在凌州还有个暗桩供自己使唤。 谁知这暗桩赌明德帝赢,装聋作哑,在凌州白天规规矩矩守边防,晚上与相熟官员淫乐,好不快活。 姜忠信甚至连明德帝这头的功都不贪,就怕表现过于突出被调离凌州。 时安夏唇角淡淡逸出一丝冷意,“我分析得对吗?你打算毕生老死在凌州。” 姜忠信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猩红眼睛,恐惧地看着面前养尊处优的女子。 她说的每个字都对,就连他心里的想法也剥析得分毫不差。 他确实是这样糊弄吉庆皇太后而躲过了清算,他也确实杀害了那个单线联系人,扫净了他曾入太后阵营的痕迹。 他看着应将军洪将军等人一个个如此悲惨下场,看着一个个王爷说没就没了。 他暗暗庆幸自己及时收手,回头是岸。 他终于痛哭出声,“末将错了!” 时安夏自嘲一笑。 前世她竟真信了那套说辞。 信了姜忠信在凌州失守后,一路溃退至京城,又红着眼请命反攻,是所谓“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 更信了他那番慷慨陈词,“末将誓死夺回凌州!凌州在,末将在!”他曾跪在殿前,铠甲上血痕刺眼,“凌州的百姓在等我,凌州的黄土在等我啊。” 其实是凌州的金矿在等他 当时惠正皇太后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亲自扶起这位“忠勇之将”,许他领三万精锐杀回凌州。 后来凌州确实收复了。 姜将军劳苦功高,惠正皇太后念他身上有伤,特赐宅院许他入京养老。 他却叩首泣血,“谢太后恩典。末将离不开凌州的百姓,离不开凌州的黄土啊!” 好一个“离不开”! 是离不开凌州地底的金矿罢。 前世姜忠信入了《北翼山河记》,文中这般记载:姜将军生是凌州人,死是凌州魂。他骁勇善战,他爱民如 时安夏轻轻闭了闭眼睛。真相如此不堪! 再睁开眼时,时安夏眼底一片清明,“说吧,你是以什么手段裹挟宋大人,让他自甘堕落与你为伍?” 第1879章 第1879章 宋元久跪在萧允德脚边,额头贴地,“臣,罪该万死。臣与姜忠信乃同乡,早年一见如故,拜了把子。” 萧允德目光沉沉落在对方头顶,静静聆听。 “后来,他在边关一路做到守备将军,臣在京中也扶摇直上” 萧允德想起来了,“你是朕登基后的第一个状元郎。” 宋元久哽咽,想起那年琼林宴上,新帝亲手为他簪花的场景。 他是状元郎,备受京城权贵赏识,甚至一度成为权贵圈争相拉拢的对象。 宋元久没被烫金名帖晃花了眼,回到老家将老娘接到京城,又将青梅竹马的姑娘风风光光娶进了门。 红烛高照那夜,他握着妻子的手说:“京城浮华,不及你一笑。” 消息传开,权贵们终于歇了心思。 后来宋元久能坐上宗正寺卿的位置,不过是吉庆皇太后与明德帝权力角斗的结果。 这个官职看似品级高,却没什么实权,不痛不痒。 但他能接触到明德帝,掌握许多皇宗密事。 “当年太后几次拉拢臣,都被臣拒绝了。”宋元久正直,不欲站队。 明德帝知这是事实。吉庆皇太后的确拉拢过许多朝臣而不得,宋元久是其中之一。 谁知太后拉拢不到宋元久,却把姜忠信拉下了水。 “姜忠信也来拉臣站队,臣劝他勿要昏头,应该忠君食禄。他劝臣识实务为俊杰,应该尽早谋求实权。他给臣送来了第一笔银子,五万两,臣拒绝了。” 萧允德没出声。 宋元久又道,“后来经过长达数年的来回试探,臣收了第一笔银子十万两。太上皇明鉴,臣手上没有实权,做不了更多恶事,只能传递一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消息。” 萧允德终于开口,“原来,你还是站队了。” 宋元久带着哭腔,“臣无奈站队,但心终是向着您的。” 萧允德并未被他绕晕,“你还是没说出,你违背本心站队,到底是怎么被姜忠信和太后裹胁了的?” 宋元久却忽然青筋暴起在手背上,“恕臣难以开口,臣愿以死谢罪。臣只盼太上皇看在臣从未背叛过您的份上,善待臣的妻儿和母亲,允他们回老家过日子。” 姜忠信的血沫溢在嘴角,“太后想让元久入阵营,因为他有机会接近明德帝,人又正直,明德帝信他。太后的意思是,养兵千日,总有一次得用上。她派我试探,游说。我没成功” 他没成功,很没面子,惹得太后有些生气,怪他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他得证明自己,表明立场。 “我拿捏了元久。”姜忠信手脚上的铁链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发出细碎的声响,“元久孝顺,对他娘几乎百依百顺。可这辈子就一件事,他忤逆了他老娘。” 宋元久高中状元时,满京城的达官显贵都抢着要把女儿嫁给他。可这个傻书生偏就认定了那个在乡下等他的表妹。 宋元久念旧,感恩。 “他表妹宁可自己饿着,也要把半块硬馒头留着给他吃。她总担心元久没吃饱,读书把身体读坏了。” 时安夏忽然明白了,也许原因就在这个“表妹”身上。 姜忠信艰难地喘着气,烛火在刑室里忽明忽暗,映得姜忠信脸上的血痕格外狰狞。 第1880章 第1880章 他在刑架上说了许多话,已十分累了,喘着粗气,“宋元久如愿以偿,娶了他表妹。这让他娘气得跳脚。但他娘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儿媳妇不止不能带来助力,还在成亲之前就非完璧。” “宋元久知道这件事吗?”时安夏问。 “他知道。”姜忠信微微点头。 宋元久炙手可热,前途光明。他被同窗好友记恨,也嫉妒。 其中一人叫宋庄,是宋元久本家拐弯抹角的同村亲戚。此人会来事儿,在镇上学堂里时,就处处压宋元久一头。 人缘好,才学也算不错,常得夫子表扬。谁知他落榜,而宋元久成了状元。 宋庄恨,心生歹意。他找人寻了机会,毁了宋元久表妹的清白。 他觉得这样,就是对宋元久的最大报复。 此事隐秘,几乎无人知晓。事发后,宋庄心头一阵畅快的同时又害怕了,佯作走亲戚,逃离了村子。 宋元久的表妹发生这样的事悲痛欲绝,拒绝了宋元久的亲事。她不愿意再嫁宋元久,成为他人生的污点。 在宋元久的逼问下,他表妹吐露了真相。 他表妹是想让他死心,然后一死了之。 但宋元久不止没嫌弃,反而更加坚定娶她。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抚平了夫人心里的伤。 姜忠信道,“我怀疑元久的长子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他夫人受辱后怀上的孩子。” 时安夏漫上一阵心疼。宋大人和宋夫人原来活得这般惨。 她想起来,上一世宋大人捐完银子就病逝了。其夫人没过几日,也跟着走了。 宋家办了两场丧事,是连着办的。 “你用这事裹胁了宋大人?”时安夏回过神来,“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姜忠信脑袋耷着回话,“说来也巧,毁人清白那人叫宋冬,竟然就在我军营里。有一次他喝酒喝醉了,炫耀,说睡了个高官的夫人。” 这原本没引起姜忠信注意,谁知后来宋东又犯了军规,被处以极刑。 宋冬被处刑前求见将军,把这件事说出来,说主谋是宋庄。 宋冬聪明,知这事恐能保命。果然,姜忠信留下了他的小命。 姜忠信这才知他那把兄弟家原来还出了这么桩秘事。那时候,他正拉拢宋元久而不得,就以此卖兄弟一个人情。 表面上是人情,实则是威胁。 姜忠信派人抓了宋庄,将其与宋冬关在一起。 他写信入京,请宋元久去凌州松城一趟。 宋元久知他又是为太后之事游说,竟无视了他的信。 没办法,他只得亮出杀手锏。果然,宋元久为了夫人立刻请奏出京。 那一年,正好姜忠信谎报灾情,糊弄朝廷。宋元久出任巡查御使,到凌州巡查灾情。 姜忠信再次游说宋元久,拉他入太后阵营,又说宋庄和宋冬都是太后派人抓起来的。 言下之意,太后知情。若宋元久再不识抬举,那宋元久夫人早年失贞之事就会在京城传开。 这是要逼死宋夫人! 第1881章 第1881章 宋元久知,此事若传开,夫人必死无疑。 他一个文官,提了长刀捅穿宋冬和宋庄的身体。 鲜血溅他一身。 他眼睛发红,如同一只野兽。 宋元久终于妥协,入了太后阵营,收下十万两银子。 那银子有一小部分是太后送的,还有一大半其实是姜忠信所送。 姜忠信裹胁把兄弟心生愧意,但不多。 他挖了金矿,财大气粗。当然更多的是想把宋元久捏在手里,是以出手阔绰。 “元久收了银子,我才安心,太后也安心。我是太后钉在外头的一枚钉子,元久是太后钉在京城的一枚钉子。” 这两枚钉子将来都有可能起大作用,太后很是看重。 越看重,越不能轻易动,让明德帝有所察觉。 这让宋元久有了喘息的机会。他反过来偷偷劝诫姜忠信,明德帝这边胜算更大。 姜忠信听了宋元久的话,到最后也没给太后卖命。 “我保住一条命,全靠元久。”姜忠信说,“有一次,太后欲让元久给明德帝下药。他可以想办法在明德帝跟前近身。元久答应了,谁知转天他就从祭祀的高台上坠落下来,摔断了腿。” 听说是与同僚起了争执,推攘中被推得掉下高台。 太医诊断,宋大人半年不能下床,否则会落下病根。 太后怒其不争,却也无法。 宋大人逃过一劫,躲着没亲自给明德帝下药。唯姜忠信知,素来温和的宋大人一定是故意惹怒同僚,才有机会摔断腿。 但那时,他已决定倒向明德帝,并不会给太后的人进言。 姜忠信为了跟宋元久更深捆绑,陆续送银子。 每笔银子都作了记录,账面上正是三十七万七千六百两。 他自然也有小心思。若自己出事了,宋元久也别想独善其身。 宋元久定会为他想办法脱罪。 只是未曾想,账本暴露,宋元久也这么快下了大狱。 “宋庄和宋冬真死了?”时安夏问,“恐怕你不会那么轻易让这两人死。” 她太知道姜忠信这种人。 这么好用的把柄,他又岂能轻易放弃? 姜忠信歪着脑袋,眼睛耷拉着,奄奄一息,“在地牢里关着。” 这是他永远将宋元久抓在手里的利器,他不会轻易毁掉。 时安夏心情沉重地出了牢门。 了解完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她同情宋大人,可律法难违。 所幸,就算宋大人入了太后阵营,也没干下什么实质性伤天害理的事。 那群“半夏”少女,也不是宋大人经手。是姜忠信埋在宋大人身边的人,假借其名义,秘转至凌州。 转天,凌州加急信件直达京城。 而昭武帝在参加完驸马的丧仪,便称病休养不上朝,一应政务由太上皇主理。 他秘密带人以最快速度赶往凌州。 萧允德展开时安夏的信,目光在纸页上缓缓扫过。信中言明,宗正寺丞刘瑞祥乃姜忠信同党,证据确凿,可即刻收押。 但真正令明德帝眉心微舒的,是后半段的内容——儿臣愿以免死金牌,换宋元久一命。 他沉默良久,终是提笔批了一个“允”字。 第1882章 第1882章 可直到朱砂御笔搁下,萧允德仍想不通——那个曾经在琼林宴上被他亲手簪花的状元郎,究竟为何会自甘堕落,沾染赃银? 宋元久最终也不肯透露真相。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宋元久被发配铁马城服役。 宋母呼天抢地,撒泼打滚。 银子没了,儿子虽然留下一命,但官位也没了呀,这让她怎么活? 她疯癫起来,冲进儿媳妇屋里揪着对方头发就往床栏上撞,“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晦气,我儿才倒霉!” 宋母顺嘴打骂惯了,根本不知道确实是因为儿媳妇的事,才使得儿子被裹胁。 平日里儿子总护着儿媳妇,她想动手还有所顾忌。 如今儿子不在,她哪忍得住,满腔怒火撒在儿媳妇身上。 宋夫人在婆婆的怒骂声中,忽然如遭雷击——她明白丈夫收受贿银的缘由了。 定是有人拿她当年的旧事威胁了夫君!那个温润如玉的状元郎,竟是为了护住她的名声,才忍辱负重收了那些银子。 “我要去大牢问个明白!”宋夫人挣扎着起身,却被婆母更加凶狠揪住发髻。 老太太枯瘦的手指像铁钳般死死扣住她的头皮,“贱人!你还敢顶嘴!” 就在这撕扯间,两道身影如疾风般冲进屋内。 长子宋慎之一个箭步挡在母亲身前,次子宋惜之情急之下推了祖母一把。 “不许欺负母亲!”兄弟俩异口同声,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怒色。 宋母踉跄后退,后脑勺“咚”地撞在桌角上。 老太太顿时头晕目眩,却仍撑着骂道,“作死的小娼妇,教得两个孙子都跟我离心。儿啊儿!你不在,你媳妇,你儿子都欺负你老娘啊!” 她疼孙子,不会骂孙子,只骂儿媳妇。 骂了半下午,到了傍晚时分,老太太骂声戛然而止,突然瞪大眼睛,直挺挺向后栽去。 她后脑的发髻里,凝着一块乌黑的血痂。 家里被抄没,丫鬟仆妇都散去了,没人发现老太太的异状。 那时,宋夫人提着食盒去牢里探丈夫。她没银子了,将手上那只镯子脱下塞进狱吏手中。 狱吏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宋,宋夫人,您要进去看就进去看,别害我啊” 您相公是因为什么事进去的,您心里没点数? 这风口浪尖的,您不要命,我还要呢。 宋夫人没想到竟能这般轻易踏入天牢,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她踉跄半步,隔着粗木栅栏,终于见到了那个清瘦的身影。 未语,泪先流。 四目相对。 仿佛又见那年杏花微雨,青衫书生捧着半块硬馒头,对她笑得温柔,将馒头放到她嘴边,“菡儿,你先吃一口。” 粗布麻衣的少女羞红了脸,摇头,“我吃过了,你吃。” 她没吃过,还饿着。 他知她没吃过,她那么瘦。 他比旁人更加刻苦用功,誓要考取功名,挣多多的银子,往后买好多好多白面馒头全给她吃,把她养得白白胖胖。 “夫君”她喉间溢出一声呜咽。 她以残败之身嫁他为妻,未出阁便有了身孕。 可他待她始终如一。 以锦绣前程作盾,以项上头颅为契。这世间肮脏风雨,休想再沾她衣襟半分。 第1883章 第1883章 铁链哗啦作响,宋元久艰难从粗木栅栏里伸出手来,拭去夫人脸上泪痕,“莫哭,傻瓜” 话没说完,他自己眼泪夺眶而出。 宋夫人忙将食盒放在地上,伸手握住他那只抚在自己面颊上的手,“夫君,你都是为了我。” 宋元久一怔,“谁告诉你的?” 宋夫人只一句试探便探出了真相。果然,是因为那件事毁了夫君仕途,害了夫君性命。 她自责得不行,“夫君,你才是唉,你不该为我如此妾身不值得你如此” 宋元久沉下脸来,有些生气,把手抽了回去,“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早说了,那不是你的错。” 宋夫人慌得不行,伸手想去再拉夫君,可够不着,急得直流泪,“夫君夫君我错了不,不是,我呜呜呜” 多少年了,她不曾说过“我错了”的话。 刚成亲那会,她总哭,说自己脏了,配不上状元郎。 他等了她许久,直等到她屈辱生下孩子。 宋母不喜儿媳妇,他处处替她遮掩。 起初,他不知道她怀上了孩子。 她偷偷喝药想打掉那孩子,被宋母逮个正着,骂她想毁了宋家的孩子。 她有口难言。 宋元久知道这件事后,也支持夫人打掉孩子的。他怕她一看到孩子就想起那件事。 可她身体太弱了。大夫说夫人先天不足,又忧思过度。若强行落胎,恐有血崩之险。 为此,宋元久劝她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无辜,他既生在我宋家,便是我宋元久的儿子。我必亲自教导他成才。” 宋夫人数次寻死未果。是丈夫战战兢兢的陪伴,令她那颗伤痛的心渐渐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但那时候,她总爱说“是我错了”。 说多了,宋元久生气了。夫妻俩冷战,只半天,他就回来作揖求饶,请夫人原谅。 然后很严厉跟她说,“往后你若再说‘我错了’,我还会生气。” 宋夫人问,“那你生气了会不理我吗?” 他摇头,“不会。反正我会自己生气,你也不用心疼我。哼!” 宋夫人后来再也不说“我错了”,因为她心疼他嘛。 就如此刻,他也只是生气了片刻,立刻又靠近粗木栅栏,握她的手,亲昵地喊她,“菡儿” 这一幕把一旁的狱吏看得两眼发直,“宋夫人,您让让,我给您开门。” 他是按太上皇的旨意办事。太上皇特意交代过,如果宋大人的亲属来探望,可一切通融。 宋夫人好生欢喜,赶紧怯生生退到一旁,却不舍得放开夫君的手。 牢门一打开,她朝狱吏道了谢,这才放开夫君的手,提着食盒进去。 夫妻二人坐在牢房的地上,中间摆着食盒。 食盒里有她亲自做的饭菜。 她来得匆忙,又囊中羞涩,饭菜都粗陋。 宋元久吃得津津有味,“我就好夫人这一口。” “那我往后天天给你做。”宋夫人接话。 他一窒,渐渐凝了脸色。 她小心翼翼,“夫君,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宋元久放下手中碗筷,柔声道,“菡儿,我得去铁马城服役。” “我知道,我听说了。” 第1884章 第1884章 “你听我说,你带着母亲和孩子回老家去住一年。我知这一年会很艰难,母亲那人对你也不好。但你要拿出气势来,吓唬她,说你往后不管她。她就不敢那么对你。” 宋夫人这么多年,除了丈夫出京办差,几乎从未离开过丈夫,心头无比惶恐。 又听丈夫说,“公主用免死金牌保下了我性命,如今铁马城又是公主的封地。我去那里服役,不会吃太多苦。一年后,你且安顿好老娘,就带着两个儿子来铁马城寻我。” 宋夫人眼睛亮了,“你不是要与我分开?” “与你分开,我也活不下去。”宋元久真挚地叮嘱,“你先让我去铁马城探探路,也替我把老娘的生活安排一下。” 宋夫人答应了。 从牢里出来,她心情松快了许多。 吃苦她不怕,只怕与夫君分开。 就算夫君去边城服役,她也愿意跟随。她早就想过,夫君若判死罪,她不会独活。 宋夫人早作了赴死的准备。 如今还有活着的希望,她很感恩。 丈夫在牢里衣衫整齐,虽过得清苦,但没受刑,也没受罪。 宋夫人放心了。 丈夫不在,她是该立起来的。 她准备去找婆母谈谈回老家的事,可还没踏进院子,就觉察出不对劲。 有官府的人在里面! 她一向胆儿小,匆匆朝着人声而去。 果然是官府的人,还有仵作在。有人告诉她,仵作正在验尸。 验尸!宋夫人瞳孔陡然放大,冲进婆婆的院子。 无人拦她。 宋夫人进去的时候,看到床上躺着婆母。 死了! 仵作说,死者后脑磕到桌角,致颅骨震裂,脑髓受损。 对上了!办案官吏点头,“与投首者所供吻合。” 宋夫人闻言如遭雷击,方知二子皆赴衙门自首。 宋慎之与宋惜之争先供认,皆言是自己推倒祖母致其身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宋夫人掩面而泣。婆母虽对她不好,但毕竟是夫君的娘。 就在前一刻,夫君还交代她妥善安置老娘。这后一刻,老娘就没了。 可她更担心的是两个儿子。 突遭变故,从此再无科举资格。这一生就够憋屈了,现在还背上了人命。 家务事家中解决啊,为何两个傻儿子要去投首?宋夫人只觉剜心剜肝般疼痛。 她作了伪证,证明是长子推了婆母。 小儿子被放回了家,几乎有些气急败坏,“母亲,您分明知道是我推了祖母!为何坚持说是大哥推的?” 宋夫人心力交瘁,眼神躲闪,“我,我记不得了。我不知道” “您记不得了!您不知道!那您为何肯定说是大哥推的?您可知‘弑亲自投仍不免死’?母亲,按律当斩!母亲,大哥会死的!大哥会死的!” 宋惜之大哭。 兄弟俩感情一向很好。大哥处处让着他,护着他,出去有人欺负他,也是大哥顶在前面。 宋惜之忽然止住哭,责问,“母亲,为何从小到大您都不喜欢大哥?他是捡来的吗?” 第1885章 第1885章 不止宋惜之怀疑大哥是捡来的,其实宋慎之也怀疑过。 他从小到大都觉得与母亲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母亲虽不苛待他,但他能感觉出来笑容有多疏离,不似对弟弟那种亲和与温柔。 所以他事事努力,还铆足了劲,想要在科举上像时云起那样一战成名,让母亲为他骄傲。 父亲出事,他不能考科举,这对宋慎之是个巨大打击。 祖母是被弟弟推倒致死,他无比清楚。但长兄如父,如今是他该扛起事的时候。 他做好了赴死准备。 可,当母亲作证说是他推的祖母,宋慎之的心还是不由自主沉到了谷底。 他顶替弟弟,是他所愿。 可母亲毫不犹豫的偏心证词,还是让宋慎之的心裂了个口子,凉嗖嗖的,隐隐作痛。 他想,他应该是捡来的。 若他真是捡来的,这条命就当报了宋家的恩罢。 “帮帮忙,求您让我看看我儿子。”一个熟悉的女声在牢门外响起。 是母亲!宋慎之不争气地眼眶一热,心跳都加快了。他脚麻,几乎是爬到牢门边,努力向外看去。 看到母亲的裙角!上面绣有大朵荷花。 母亲爱荷花的纯洁,说“出淤泥而不染”,故衣服大多以素白为底,上绣荷花青莲。 宋慎之喜出望外,瞬间忘了刚才心口的疼痛,“母亲,您怎的来了?快出去,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宋夫人眼神十分复杂地看着长子,心头涌出难言的情绪。 她常避免与他目光相对,也不喜他在跟前晃荡。 看到他,她心里就烦躁。 她试图改,改不了。也压制,但不受控。 她只能尽量避着他。 这是宋夫人今天第二次提着食盒探监了。 她进了牢房,待狱吏走远,才局促看向儿子。 儿子也局促看向她。 四目,相对。 一触,即分。 儿子向她恭敬作揖,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那种长身玉立,“儿子给母亲请安。” 宋夫人的泪又涌出来,这一刻,她没有烦躁,只有愧疚。 长子被夫君教导得很好,读圣贤书,明圣贤理。 她低下头,将食盒放在地上,抽泣,“慎之,来吃饭了。” 刚才她又亲自下厨了,小儿子烧火添柴,她亲手做的饭。 宋慎之十分高兴,“母亲是专门为我做的饭么?” 他席地而坐,盘腿,腰背挺得笔直,如松竹般。 宋夫人没答,只看着他狼吞虎咽。 待他吃完,用帕子优雅擦了嘴角,才意犹未尽道,“母亲做的饭菜很好吃。” 宋夫人轻声道,“对不起。” 宋慎之怔住。 宋夫人自己也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指刚才在府衙里说了谎,还是因着往日疏冷了长子。 她哽咽着,“你怪母亲吗?” 宋慎之摇摇头,“儿子不知母亲在说什么。儿子推祖母致死,自是应该承担后果。” 第1886章 第1886章 宋夫人出了牢门,敲鼓投首。 她跪在堂下,“民妇刚才说了谎。其实是民妇推了婆母致死。” 宋惜之跌跌撞撞跑来,跪倒在地,“是我不小心把祖母推开,撞到了桌角” 一时母子三人争着认罪。 宋慎之再次被提审公堂,母子三人供词皆同,唯至推人一节,俱自承己过。 县令甚感棘手,较之互相推诿之案更甚。 且涉宋大人家眷,宋案本就波折,又得公主免死金牌,一时难断,遂上报朝廷。 太上皇遣赵立仁接办此案。 赵立仁回家后,提起这桩案子。 赵夫人道:“宋家那老夫人?眼皮子浅薄,在外亦不给儿媳颜面。曾于大庭广众下揪她耳朵,我亲见那媳妇立着不敢躲。” 赵立仁只听着夫人说话,没发表意见。 赵立仁正是要从夫人口中去辨别宋老夫人的为人,如此听来,婆媳关系自来不睦。 宋大人下了狱,宋母肯定在家欺负儿媳妇,两个儿子护娘,推攘之间磕到碰到,这也是常事。 次日,赵立仁分审三人,供词反复核对,皆无出入,确系过失致毙。 验得宋夫人头皮有伤,显是被揪发之痕。 这是运气不好,刚巧死了人。若在平日,推了便推了。 总体来说,这就是一桩升级的家务事。 云起书院上至教谕,下至同窗,联名具结,共证宋慎之和宋惜之兄弟俩品性端方,乞朝廷矜宥。 牵头的,是国子监祭酒时云起。他洋洋洒洒泼墨,又援引兄弟二人旧日诗文为证,爱才之心,溢了满篇。 宋元久本人虽闻母亲去世悲伤,但他几乎都能想象当日的场景。 定是母亲趁他不在家,对夫人大打出手,儿子们才会上前阻止。 他在狱中也写了文章,证明母亲素来强势,以前就常与妻儿起冲突。而妻儿以往皆恭敬,从未有弑亲之心。 赵立仁认真整理卷宗,细心琢磨太上皇钦点他审案的意图。 下午在打麻将的时候,又听同僚聊起往事。 同僚甲说有一次家里举办宴会后,宋大人忽然无故送了他一套瓷器。 蹊跷的是,那次宴会少了一只碟一只碗。 这算赔偿。宋大人没明说。 同僚们各自说起自己的经历,都是宋大人事后莫名送礼。 老太太果然眼皮子浅,出去做客,见到好东西都往家里捎。 “宋大人不容易。”同僚们猜,“想必贿银也是老太太私自收的,宋大人被牵累了。” “肯定是的,宋大人在朝中素来清正。” “不然海晏公主为何要用珍贵的免死金牌救人?听说公主也只有那一枚,下次想救人都没得用了。” 无人知宋元久案的真正内情。 赵立仁最终判了三人流放铁马城。宋家也算圆满。 宋母被草草葬了。 没什么人来悼念,宋府短短几日荒草丛生,一片萧条。 凌州也传出消息,松城守备将军姜忠信罪状昭著,敕令就地正法,立斩辕门,不必押往京城。 暗里激流涌动,牛鬼蛇神作生死一搏。 时安夏眸色幽沉,冷然吩咐,“凡有异动者——”声线陡寒,“皆以谋逆论处。” 这是昭武帝第一次见时安夏这般杀伐果断的模样,如同一个御驾亲征的帝王 第1887章 第1887章昭武帝刚入凌州地界,就听闻了关于皇妹的传闻。“海晏公主野心很大,那驸马原是皇上流落在民间的皇子,她以为驸马能登基为新皇。谁知驸马死在了铁马城。”“她美梦落空,肯定不甘心,一入凌州就拿姜将军开刀立威,是想名正言顺插入自己的心腹。”“瞧着吧,一大批官员头上的乌纱帽保不住了,换上的都是她的人。”“公主还想彻底接管盐业,粮业以及各行各业,胃口大着呢。”“那什么吴将军明面上是朝廷派遣的守备将军,实则是公主的私兵。”“还有两个人,一个姓唐,一个姓马,也是公主的人。你们瞧着吧,一个会接任珙城守备将军职务,一个会接任松城守备将军职务。”“如此一来,铁马城,珙城,松城连成一线......呵,迟早要跟朝廷对着干。”“新帝眼瞎,竟把凌州划给了公主做封地。公主这下子如鱼得水......”眼瞎的新帝挤在人群中默默听了一会儿闲话,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正打算退出去。一人拉他闲聊,“看您生得富贵,想必是哪家豪族公子?”昭武帝淡笑,随口胡诌,“姓郑。”那人恍然,“郑家......四公子?”昭武帝又淡笑,不答,退走。那人飞奔去报了主子,说见到了郑家四公子。粮业大户郑家来人了。昭武帝上了马车,派人去查郑家是个什么玩意儿,郑家四公子又是什么货色?他随口胡诌,被人当了真。这感觉还挺新鲜。很快,随侍来报,“郑家是粮业大户,凌州几乎一大半的粮食都出自郑家。”昭武帝想,我朝廷的米粮合着是先进了郑家粮仓,然后再高价流向百姓。百姓如何买得起?他怒火中烧,面上不显,找了间客栈住下,让属下继续搜集关于郑家的消息。又过一日,属下来报,“郑家四公子叫郑宪。此人表面看着温和大度,其实最是个小肚鸡肠心狠手辣之辈。他与姜忠信来往甚密。“被错认成郑家四公子的昭武帝:“......”就很扎心,不知那人瞎了什么狗眼,才觉得他是郑家四公子。他问小树子,“朕看着温和吗?”小树子弯了眉眼,“主子温和,慈眉善目。”昭武帝睨他,“朕怎觉得你像是在说一个老头子?”他分明正当年华,眉清目秀。小树子张嘴就来,“主子英俊无匹,世间无双,年少有为。”昭武帝终还年轻,喜听“世间无双”的话。风未歇,雪未停。昭武帝吩咐,“去恩驿行馆。”入得行馆,已是正午。昭武帝微服出行,少有人认识。行馆的门房也只当他是公主旧识,进去禀报,说有位肖公子求见。 第1888章 第1888章时安夏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哪位肖公子不递拜帖就求见,只道事务繁忙,不见。须臾,门房又来报,“肖公子说,他从京城远道而来,与公主是旧识,还望公主百忙之中接见一二。”时安夏放下手中正在看的粮业账本,揉了揉眉心,“请他进来。”京城来的人?旧识?她眼睛一亮,肖长乐?但见来人风尘仆仆,竟是......昭武帝萧治!肖公子!萧公子!时安夏哑然失笑,忙起身行大礼,“臣妹参见皇上。”昭武帝笑着虚扶一把,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松墨香,“皇妹不必多礼。”又开玩笑道,“看见是朕,皇妹似乎有些失望?”“皇上说笑,臣妹只是未曾想到‘肖公子’竟是您。”时安夏顺势起身,待昭武帝落座后才优雅端坐一旁,指尖轻叩案几示意北茴上茶。她打量着天子眉宇间的倦色,蹙眉道,“是凌州出此状况,才让皇兄日夜兼程从京城赶来?”昭武帝接过茶盏,揭了茶盖,茶雾氤氲间,天子的目光盛有温润笑意,“朕来给皇妹撑腰。朕听说,你要就地处决了姜忠信?”时安夏莞尔,“姜忠信已在秘密押入京城的路上。那是我让人散布的谣言。”姜忠信在凌州经营多年,其势力爪牙早已遍布各个角落。此人表面清廉刚正,每逢灾年必开仓放粮,修桥铺路皆亲力亲为,在百姓中素有美誉。动他,就等于动各世家豪族以及商贾的利益,牵涉一大批朝廷官员。此子又擅于伪装,明面上给百姓的好处都是他拼命争取来的,暗里的苛捐杂税都是北翼朝廷的锅。姜忠信更与北境商帮、漕运衙门、边军将领结为利益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朝中六部要员,亦有与其暗通款曲者。这般人物,动之如撼山岳。斩其一首,恐有千百只手在暗处反扑。时安夏就是要趁此机会,在各方未曾联络部署好,即连锅端了。否则待人慢慢押入京城细审,又不知要多少时日。各方势力若联手出击,恐凌州大乱。时安夏细细说与昭武帝听,末了,又道,“凌州大乱,必引来梁国和宛国的觊觎。”宛国打了败仗,心有不甘。她近日抓到的宛国奸细不在少数。梁国人则是觊觎金矿,岑澈就是最好的证明。各方都在等着凌州自乱,好趁此咬下一口肥肉。时安夏给昭武帝分析,也是禀报。言语慎重,态度恭敬。她让人拿来城防图,给他一一讲解部署。昭武帝神色专注,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时安夏,不时颔首表示赞同,“皇妹思虑周详。”他略作停顿,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若皇妹身为男儿,定能成为我北翼最出色的将帅之才。”时安夏微微欠身,谦逊道,“皇上过誉了。凌州之功,实乃众将士同心协力所致。吴起程将军运筹帷幄,唐星河、马楚阳二位冲锋陷阵,臣妹不过是略尽绵力,胜在口齿伶俐,能向皇上转述一二。”她抬眸望向昭武帝,“北翼人才济济,正是陛下知人善任之德。”昭武帝爽朗一笑,“皇妹不必这么说,朕有今日,全是皇妹和驸马的功劳。”他倏地收敛了笑容,小心翼翼问,“驸马......可有消息?” 第1889章 第1889章听昭武帝问起岑鸢,时安夏指尖微颤,茶盏中的涟漪映着她眼底的迟疑。她分明是想告知真相,关于岑鸢的消息在唇齿间辗转几番,却于出口时,鬼使神差摇摇头,“尚无消息。”她垂眸凝视茶汤,面容沉静,“臣妹困守珙城,还未踏足过铁马城。”前世记忆如毒蛇般缠绕心头。忠臣捐的是贿银,良将却是个只顾一己之私胸无大义的败类。分明如谪仙般清正的大伯父,竟暗地里与北翼老臣合谋,暗害北翼的恩人......一桩桩,一件件的反转,令得时安夏不敢对一个帝王坦诚相告。重生也未必就窥知先机,更有可能以既定想法偏了再生之路。到那时,她将满盘皆输。人心最难测,帝心更甚之。时安夏终是对新帝有所保留。她赌不起这一局。毕竟连血脉至亲都能在龙椅前反目,何况她这个外姓公主。茶水突然溅出两滴,在她月白衣袖上洇开湿痕。昭武帝却以为戳痛了时安夏的伤处,只沉声告知,“京中......已为驸马办了丧仪。皇妹......节哀,凡事不可强求。”他的安慰,轻薄如纸。从此,皇妹成了寡妇。他以袖遮面,借着饮茶掩了凄色。他发誓,就算她是寡妇,也必是北翼最尊贵的寡妇,谁也欺辱不得。时安夏只怔了一瞬,却不诧异,唇齿间淡淡两个字,“也好。”听在昭武帝耳里却是蜿蜒着悲伤与无奈,他心头更沉。时安夏却想的是,如此更能坐实驸马已死的传闻,想必许多人都要耐不住露出真面目。岑鸢的旧部里,有几人是只忠恒帝一人,尚不能查。其实大家忠的,也无非是自己的利益。那份名正言顺的从龙之功,实在太让人眼馋。时安夏一边想着,一边让人摆膳,陪着远道而来的昭武帝吃了顿饭。简单的饭菜,没有太多巧思,只为果腹。时安夏在珙城日日吃的也是这些。昭武帝许是饿了,吃得津津有味。只是联想到好粮进了黑市,百姓们吃的是霉米,他就气得想要立刻把这些人全抓起来斩首。他说起了郑家,以及郑四公子。时安夏道,“郑家?可不止是粮业,还把手伸向了盐业。”昭武帝气得放下筷子,“盐业?他们怎么敢?”“郑家势大,不止在凌州盘根错节,在别地儿也生根发芽。他们并非百年世家,没底蕴,也无顾忌,所以染指盐业会掉脑袋,对他们来说只是个摆设。只要没被抓到就万事大吉,就算被抓到了,塞银子打点,捂着就成。”对皇权失了敬畏心,以为自己手眼通天,什么都敢干。时安夏又道,“那郑家四公子,其实是外室生的。郑家家主没有儿子,只得把外室所生之子弄回家中。此子坏事做尽,我必诛之。”被人认作是郑四公子的昭武帝,感觉背心凉嗖嗖。 第1890章 第1890章用完膳,时安夏问昭武帝,“皇上打算住哪?准备在凌州待多久?”昭武帝想了想,“朕微服出行,就住恩驿行馆吧。”时安夏默了一瞬,点头说好。如今不是暴露帝王行踪的时候,除了考虑到他的安全,还有她接下来的部署。昭武帝终是像个想要讨糖吃的孩童,迫不及待将“天子守国门”要迁都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时安夏震惊,随即又惊喜,“皇上将成为千古名君。”似乎意犹未尽,“吾皇英明!北翼的百姓有福了!”如同当年想要得到夫子和父皇一句赞美和肯定,他便会奋不顾身努力前行。昭武帝小心翼翼问,“皇妹也觉得此举可行?”何止可行?时安夏本就有打算先将凌州以铁血手腕治理有序,然后再向太上皇进言,让太上皇去说服昭武帝迁都。一任帝王天子镇国门!一任帝王天子守国门!这是何等盛世!将百姓紧紧护在羽翼下,这样的帝王将流传千古,将是北翼的传奇。时安夏还未开口,谁知昭武帝竟自己提出来,还专门为此跑来凌州部署。时安夏起身深深行了个礼,“臣妹愿全力配合皇上。”昭武帝以公主京中旧识的身份,悄然住进了恩驿行馆。时安夏本是住在恩驿行馆最好的院落,这里守卫森严,内卧里还修有逃生通道,遇紧急事情可安全脱身。她说明情况,要跟昭武帝换。昭武帝拒绝了,“凌州是你的封地,你如今才是凌州的主人。自然应当你住主院。”时安夏还想说什么,昭武帝道,“你是想坐实我皇帝的身份?否则京中有哪位旧识可以凌驾于你之上?”时安夏无奈,“那只得委屈皇上几日。”昭武帝摇头,“不委屈。当年是翎王的时候,我还住过粥棚。能有一方瓦片遮风雪,已是百姓奢望。我吃得苦,皇妹心里不必过意不去。”时安夏再次道,“北翼得吾皇真乃幸事。”昭武帝喜滋滋,“对了,孩子们呢?快让人抱来给我这舅舅瞧瞧。我赶路累了,得歇几日,就不打扰你办公务了。我替你看孩子吧。”时安夏:“......”您要折我孩子寿吗?“孩子们皮得很,现在会说点话了。话多,从早上睁眼就不停,一直说话,惹人烦。您还是......”时安夏试图打消昭武帝带孩子的念头。可昭武帝到底没经受过孩子的毒打折磨,丝毫不以为意,“孩子嘛,就是要多说话。三个孩子现在都能说话了?”时安夏摇摇头,“不,就一一能说。二二和三三......还不太能。”昭武帝兴趣大得很,“都弄我院里去,我替你带着。反正有乳母在,我也不会给你带坏了。咦,怎的还没正式取名吗?”“有。”时安夏如实回答,“一一叫岑策,二二和三三分别叫岑思和岑念。”昭武帝默念,“岑策......岑思,岑念......”皇妹想念驸马得紧!他没再多问,只让她把孩子们送去他院子。入夜,时安夏穿着月白中衣,刚绞干了湿发,正准备上床睡觉。岑鸢顶着夜寻的人皮面具,从逃生通道顺利进了内卧。 第1891章 第1891章岑鸢入内就抬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原本凌厉的轮廓。被风霜浸染的鬓角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他随手扯开狐裘系带,任由那件沾满雪泥的银灰色裘衣滑落在黄花梨圈椅上。北茴见惯不怪,熟稔地拾起尚带体温的狐裘,挂在鎏金螭纹衣架上。内院只她一人知道实情,是以最近都是她值夜。对外的理由是,再过些时日她要成亲,就不能日日服侍夫人了,如今正好补上。南雁等人拗不过她,都早早歇了去。“少主,厨房还没封炉子,您要吃点什么吗?”北茴问。“不必了。”岑鸢温声应。北茴打来热水,让少主洗漱完毕,退出去抱孩子过来。今日轮到三三。抱过来的时候,小家伙在来的路上就已睡得香甜,小脸贴着北茴的肩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岑鸢换了中衣,伸手从北茴手里接过孩子,左手稳稳托住脖颈,右臂弯成摇篮的弧度,甚至懂得用指腹轻轻按住襁褓边角,防止夜风钻入。北茴笑,“少主抱孩子已经抱得很熟练了。”时安夏应她,“夫君比我抱得好。”“夫人力气小。”北茴边说边退出屋去,贴心地关上了房门。她在外间值夜,拨亮了灯芯,顺手拿起散落在桌上的针线活做起来。这是卓祺然的狐裘,破了个洞。白日她看见了,便让他脱下来交给她补。她想起卓祺然高兴得像个孩子的样子,觉得他其实没什么城府。北茴没发现自己在针线穿飞间,唇角的笑意久久落不下去。里间,岑鸢也漾了个温柔的笑意在嘴角,垂眸看着怀中的奶团子,“二二和三三这两只小猪每次来都是睡着的。”“你怎不说你每日是什么时候来的?”时安夏掀帐时,看见岑鸢右手虎口处有道旧伤,此刻正小心避开孩子娇嫩的腮边。垂落的发丝扫过孩子额头,他立刻偏头用肩膀蹭开。那双眼睛在战场上淬过血的锋芒,此刻竟化出春水般的柔光。岑鸢抱着孩子入了帐,“一一那小子就不这样。我再晚来,他也不睡觉。”“他白天睡够了,晚上尽折腾人。”时安夏同夫君聊着家常,“他的乳母如今只一人,累得很。我寻思着再找一人,一时半会又没有合适的人选。”“调一个女儿们的乳母过去不就行了?”“我问过了,乳母们跟女儿在一起时间长了,有感情,都不舍得换主子。可怜了张嬷嬷......儿子说话早,现在能长句长句和人聊天,更没个停歇的时候。他一个人也能聊上......你说,你我也不是爱说话的人啊,他怎的话就那么多?”岑鸢想起儿子,也有些头疼,“听说皇帝要替咱们带孩子?儿子不会这么蠢,说出他爹就在行馆里住着吧?”“那可说不准。”时安夏笑,“你指望他嘴上有把门的,还不如指望皇帝赶紧干点实事,忙得停不下来。”“我是得给他找点活儿干。”岑鸢转着脑子。时安夏说起新帝的打算,迁都,天子守国门,“他是奔着流芳千古去的,这我就放心了。”岑鸢淡淡道,“看看吧,希望他别辜负了你的期望。上一世他经历过被追杀,珍惜得来不易的好日子。又历经战乱,更知道肩上的责任。这一世,一切都来得太平稳,太顺遂,不是好事。”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第1892章 第1892章时安夏下意识抬手护住三三的耳朵,垂眸时看见孩子攥着岑鸢中衣的细带不放,睫毛在烛光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嘴角还挂着晶亮的口水,将衣料洇出深色痕迹。肉乎乎的小脚丫,保持着蹬踹的姿势。夫妻俩不再谈起新帝,围着孩子看得入神,烛光在小小的脸蛋上投下温柔的影子。许是感受到灼灼目光,小家伙眼皮颤了颤,忽然睁开惺忪的睡眼。乌溜溜的眸子茫然转了两圈,小嘴一瘪,“哇”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像只初生的小奶猫,细细软软的,带着点儿委屈的颤音。每一声抽噎都像把小钩子,轻轻挠在岑鸢心尖最软的那处。“给我抱。”时安夏想把孩子接过去。“我哄得好。”岑鸢不给,将女儿贴近胸膛,手法娴熟地轻拍,哄着。岑鸢看女儿,时安夏看他。这是个女儿奴啊。就觉得那些受过的苦,在这一刻都值得。他用拇指抹去女儿眼角的泪花,指腹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小奶团的哭声渐渐变成抽抽搭搭的呜咽,突然伸手抓住爹爹垂落的一缕发丝,带着哭腔“咿呀”一声,倒把自己逗笑了。岑鸢瞧得心都化了,用指尖碰了碰孩子哭红的耳垂,忽然道,“像你。”“哪里像?”时安夏下意识追问,却见烛光里那人嘴角微扬。“娇气。”他说。她肌肤太白,只要轻轻一揉就会留下红痕。他忽然想到了圆房那夜......时安夏也后知后觉明白夫君说的什么话,顿时脸红耳热,咬着嘴唇嗔怒瞪他。他被瞪得发笑,忽然凑过去在她唇角轻轻一触,“小姑娘生气容易变老。”“我都生孩子了,还小姑娘!”时安夏脸红扑扑。“你老了,在我眼里一样是小姑娘。”岑鸢眸色闪着细碎的光芒,瞳孔里倒映着她的样子。她青丝浓密墨黑,又柔软,瀑布一般泄在肩头。生了孩子,她清减许多,棱角更分明了些,是另一种美,带了些攻击性。横竖长在他的心坎上,什么样子他都喜欢。窗外更鼓传来。北茴进来将再次熟睡的三三抱去了乳母处,抱走的时候,三三还咧着嘴在睡梦中笑。红绡帐缓缓垂落,在床榻四周漾开层层涟漪。夫妻俩相拥而眠,是熟悉的姿势。如同两块吸铁石,不由自主就挨在一起。其实是时安夏先滚进了岑鸢怀里。他的衣襟间还裹着三三的奶香味,甜丝丝地混着他身上惯有的清冽气息。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描着他中衣上的竹纹绣线,忽地轻声问道,“我瞒着你生孩子......那时,你很生气是不是?” 第1893章 第1893章岑鸢闻言收拢了手臂,掌心贴在时安夏后腰的力道时轻时重。心跳突然变沉,像战鼓闷在棉絮里。“我气的是......”他忽然翻身上来,阴影完全笼罩住她,将声音揉碎了融进彼此的呼吸里,“你还没长大就生了孩子,你生孩子我不在你身边......”他心疼她。如果重来一次......其实已经重来过好多次了,可为何每一次他都错过?他心底漫上密密的柔情和隐痛,更漏声淹没在相贴的唇齿交缠和急促的呼吸间。他知她恢复了记忆,却也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动情时,她偶尔呓语出“青羽”这个称呼,令他更加狂热。次日时安夏醒转时,红罗帐内已空,唯有枕畔残留的清冽气息证明昨夜并非梦境。她撑着身子坐起,锦被滑落时露出肩颈处几处红痕,腰肢酸软得像是被碾过,眼角却透着一股餍足的艳色。南雁捧着鎏金盥洗盆进来服侍夫人起床。她想替夫人更衣,被拒绝了。时安夏怕被南雁看见身上的红痕,“我自己来。”“夫人......”南雁斟酌着词句,“可是奴婢侍候得不好?”“嗯?”时安夏抬眸,“怎的有这想法?”南雁快哭了,“您现在总不让奴婢侍候。”时安夏哭笑不得,伸手戳了一下她眉心,“整日里疑神疑鬼做什么?有这功夫,你可看看周围有无喜欢的人,我作主给你嫁了。”“南雁不嫁,南雁就守着夫人。”时安夏柔声道,“你瞧西月嫁了康大人,北茴也即将嫁卓大人,你不羡慕吗?”南雁两眼发直,口无遮拦,“不羡慕,等我熬走了北茴姐姐,我就能随时随地在夫人身边侍候。”北茴正巧提着一篮腊梅花瓣进来,香气四溢,“那你可盼不着了。你熬不走我,我得天长地久在夫人身边侍候。”南雁嘿嘿一声,“你有卓大人要侍候,分不了心。好姐姐,你别跟我抢,夫人是我的。”两个姑娘言语间亲厚,比一些家里的亲姐妹更亲,也不会因着争抢什么而生了嫌隙。时安夏心里欢喜。她坐到铜镜前,“你替我梳头吧。我家南雁梳头梳得最好了。”南雁开心应着,只觉铜镜里的夫人比胭脂更艳三分。晨光透过窗纱,将梳齿间的落发照成金线。天空竟然放晴了,今日城西刑台问斩姜忠信,三千铁甲围立,珙城百姓挤满长街。百姓交头接耳,昭武帝挤在人群中。“听说了吗?公主要加征赋税。”“姜将军就是因为拦着这事,所以被构陷了。”人群中,有人刻意提高声音,“朝廷这是要逼死我们!”有人带着哭腔喊,“姜将军!”后面便有人跟着喊,“姜将军!”一浪高似一浪,此起彼伏。一旦声浪小一些,必有人低声提醒,“公主手段狠辣......”百姓们想起自己吃下去的霉米,以及未来得及救治的亲人枉死。 第1894章 第1894章有人情绪陡然失控,“不能杀姜将军!”“姜将军是冤枉的!”“姜将军不能死!”不远处的茶楼里,坐着两个慢条斯理饮茶的男子。雕花窗棂大开,将街上的喧闹尽收眼底。一名瘦削文士轻声道,“城防营的王校尉,是姜将军旧部。我煽动了他,不必我们亲自出手。”“就看姓王的顶不顶用了。总之姜忠信绝对不能死,我怀疑他手里有金矿图纸。”说话的是郑四公子,“我观察了他许久,很确定这一点,说不定脉矿就在松城。”隔墙有耳,是岑济和岑澈兄弟二人。岑济指尖转着一枚白玉棋子,“嗒”地落在棋盘上,惊起一缕沉香灰。他忽然倾身向前,阴影笼罩住半张棋盘。他声音极低,手里却猛地扣住岑澈正要落子的手腕,“五弟,你若肯辅助我上位,我允你任选封地。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能快活一日。”岑澈斜倚在青缎靠枕上,懒洋洋,“真的?”岑济郑重点头,“你别掺和北翼之事,尽早把金矿挖出来,我可配合你运送。”岑澈睨他,忽地笑出声,“有句实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岑济低沉一声,“讲。”岑澈这才坐直了身,缓缓道,“金矿放在北翼,比让你运走更可靠。你若帮我运走,估计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也别尽给我画饼,我吃不下。什么你上位,允我任选封地。真到那时,你第一个杀我。”他说完,黑子正巧落在“杀”字棋盘格上。他起身,紫貂大氅扫落棋盅,黑白玉子哗啦啦滚了满地。棋盘上的杀意全无。岑济气结,“我是那样的人吗?”“是。”岑澈干脆利落,重新坐回软榻,“要让我信你,可以啊,帮我娶到红鹊,我自然助你。”“你竟然真的对一个婢女动了心!”岑济怒其不争。岑澈笑得漫不经心,“她非婢女,是维那部落的小公主。再说了,我娶个没有助力的女子,你也放心,对吗?”岑济心头一喜,“你答应助我?”岑澈指尖轻敲茶盏,眼底浮着层薄冰似的笑意,“眼下最紧要的,是让那位公主继续把我当谢玉。”青瓷盏底在檀木案几上磨出半圈水痕,“挖金矿这种事,非一朝一夕。听说姜忠信手上有金矿图,根本不可能。松城没有金矿。”岑济身子前倾,“那真正的金矿图——”“大哥啊。"岑澈轻抿一口茶,"我若把底牌掀给你......”茶汤映出他骤然阴鸷的眉目,“还怎么当你的‘活棋子’?”岑济袖中拳头捏得发颤,却见弟弟已恢复懒散模样,甚至哼起了《掩月》残谱。倏地,窗外哗然声骤起。岑澈手中的茶盏突然一斜,碧绿茶汤泼在檀木案几上。他猛地推开雕花窗棂——远处刑场方向,人群如沸水般翻涌。姜忠信披散的头发在风中狂舞,囚衣上暗红的血渍像极了褪色的朱批。押解的玄甲卫每推进一步,街边就爆发出更剧烈的声浪。一声声“姜将军”!一声声“公主刀下留人”!随着一声高调唱喏,“海晏公主驾到”,时安夏来了。 第1895章 第1895章公主驾到!长街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十二名身着金甲的侍卫分列两行策马而来。他们面容肃穆,腰佩制式横刀,铠甲闪烁着冷冽光芒,每一步马蹄都踏得地面微微震动。“肃静!”为首统领高举令旗。其声如金铁交鸣,震得道旁古柏微微颤动,枯叶簌簌落下。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更添肃杀之气。原本喧闹的长街和广场顿时鸦雀无声,百姓纷纷垂首退避,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人群中有人原是要高声煽动百姓,却也被这阵势吓得手抖腿软,背心发凉,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紧接着青衣侍从手持黑檀仪仗缓步前行,中间八人抬着玄色轿辇,辇檐垂落素纱,隐约可见其中端坐的身影。辇侧随行配刀侍卫,皆着墨色劲装,步履沉稳。整支队伍肃然而行,唯有铠甲摩擦的金属声与整齐的脚步声在长街上回荡。步辇内,时安夏指尖轻挑纱帘,露出一双如古井般沉静的眼眸。盛装之下,姿容端方,面色沉静,浑然天成的威仪与气度令人不敢直视。如富贵牡丹,如烈日骄阳,竟使整个森冷的广场都鲜活起来。今日风雪歇了,天空原就放晴。临街茶楼上,郑四公子手中茶盏微微一颤,茶水溅在锦袍上却浑然不觉。“不对劲......”他眯起眼睛。素闻公主低调。今日却例外,光是这出行排场便如千军万马将没见过世面的百姓震慑住。他吩咐下去,按早先的节奏行事。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高喊,“公主擅自增加税赋!”这声之后,按理就该有一批声音加入,最后才是此起彼伏的百姓之声。然!预想的附和没有跟上。几乎同时,有公主伴驾随侍敲响铜锣。“铛——”的一声,余音在长街上回荡。就听统领声如洪钟,“奉公主令,自即日起,凌州全境免除三年税赋!”郑四公子闻言脸色一白,手中茶盏摔出。步辇纱帘轻晃,时安夏淡笑。再多的解释,都不如一个实惠的政令来得锋利。似长剑出鞘,一击封喉。给的是百姓实打实的好处,打的是居心叵测者的狗脸。而百姓们先是一怔,继而爆发出震天欢呼。“凌州全境免除三年税赋!”“我没听错吧?”“公主说话作数吗?哎呀,肯定作数,凌州是公主的封地呢。”百姓热烈。而公主临近刑台也不下步辇,仍旧稳稳端坐在上,绕广场而行。所过之处,铜锣声起。黑衣侍卫齐声宣,“奉公主令——凌州全境免除三年税赋!”一遍,又一遍,重复。声浪如潮,在广场层层荡开。当第一声宣告落下时,人群尚在骚动,有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第1896章 第1896章待到无数遍响彻云霄,已有白发老者颤巍巍跪地。顷刻间,如风吹麦浪,黑压压的人群接连伏地。“公主千岁!”的呼声从零星几点汇成滔天巨浪。方才还攥着石块的手,此刻重重拍在冰冷的地面上;那些涨红着脸叫骂的汉子,现在额头紧贴尘土。早先被煽动起来的激愤情绪,都尽数化解在这“免除三年税赋”中。唯隐在人群中,煽动民心之人慌了。步辇纱帘微动。公主指尖轻叩辇窗,金甲侍卫横刀出鞘三寸,齐齐纵身下马。身影疾闪,寒光乍掠,混在人群中欲溜的身影顿时僵住。刀架在脖子上,尽数拎上刑台。一人高喊“冤枉”,金甲侍卫手起刀落,血溅当场。台上台下所有人齐齐一滞,连呼吸都放轻了。再无人敢出声。公主的玄色步辇在刑台前稳稳停住。八名佩刀侍卫立即分立两侧,刀鞘相击之声清脆肃杀。时安夏素手轻撩轿帘,在侍女的簇拥下,墨色锦靴踏在刑台石阶上。她步履沉稳,衣袂不惊,每走一步,台下百姓的头颅便垂得更低一分。乌云散去,天光乍破。一束金光如利剑劈开阴霾,正落在她肩头。玄色宫装流转生辉,金冠折射出耀眼华光。万丈光芒,如镀金身。刑台上下,鸦雀无声。跪伏的百姓微微抬头,只觉眼前金芒夺目,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天光映人,还是人自带光华。时安夏立于光中,素手轻抬,指尖拂过鎏金冠冕。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某种仪式,让整个刑台为之一静。她缓缓展开手中明黄诏书,丝帛舒展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阳光穿透薄绢,将“免除赋税”四个朱砂御字照得殷红如血。“凌州父老——”一道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只见刑台侧后方走出一位年轻文官,约莫二十出头,一袭靛青官袍衬得身形修长。他面容清隽,眉目间带着几分书卷气,与周遭肃杀的刑场氛围格格不入。此人正是邱志言。但见他手持诏书副本,唇齿间字字清晰,“公主殿下体恤民艰,特奏请圣上恩准......”他展开文书的手指修长白皙,“凌州三载税赋,今日起悉数蠲免。”有诏书为证,绝非虚言糊弄!百姓发出一阵欢呼。又见邱志言伸手一指台上那一堆被抓起来的人,“公主有令,散播谣言者,斩立决!”铁血手腕!郑四公子面色惨淡,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他对面坐着凌江帮帮主崇彪,其掌控凌州漕运与黑市生意。此人指节粗大,正把玩着一枚青铜漕印。这人见过世面经过风浪,比郑四公子沉得住气,神色从容,“四公子不必急,就算......”话音未落,房门突然被踹开。四名玄衣侍卫持刀而入,刀刃映着冷光。为首的侍卫铁面生寒,“奉公主令,缉拿要犯!”崇彪瞳孔骤缩,手中漕印“铛”地砸落在地。郑四公子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屏风。茶楼外,黑压压的侍卫已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崇彪突然暴起,袖中寒光乍现!一柄淬毒的柳叶刀刚滑出袖口,街道对面的茶楼窗口寒芒一闪。“嗖——”箭矢破空而至,精准贯穿崇彪眉心。 第1897章 第1897章利箭穿过崇彪眉心。这位叱咤凌州数十年的人物,身躯猛然一僵,金丝皂靴踉跄两步。他布满老茧的手徒劳地抓向空中,重重跪倒在地。他双目圆瞪,镶金的犬齿上还沾着半句未及出口的狠话。淬毒的柳叶刀掉落在地。崇彪倒地时扬起的尘埃还未落定,侍卫统领的陌刀已然架上郑四公子的脖颈。对面茶楼窗口,黑衣箭手唐星河缓缓收弓。他眉眼肃冷,突然反手从箭囊抽出一支乌翎箭。弓弦震颤的瞬间,箭矢破空而出,竟在半空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那支箭如同活物般穿过对面半掩的窗棂,带着尖锐的啸音擦过岑澈的鼻尖,“铮”地钉入他身后的柏木墙面,箭尾犹自颤动不止。岑澈瞳孔骤缩,鼻尖沁出一粒血珠。他大惊失色。岑济也惊出一声冷汗,“你惹了谁?”岑澈犹自瑟瑟发抖,“我一向为人和善,哪里会惹谁?”瞬间怒了,“是不是你!想要我命的,除了你还有谁?”岑济:“!!!”岑澈觉得肯定就是这样,怒目而视,“前一刻,你还让我助力你,后一刻就要我命。好啊,岑济,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顺利坐上皇位了?”岑济累得不想说话,却还不吐不快,“猪脑子!”要不是看在金矿的份上,他才懒得来拉拢这蠢货。岑济站起身,猛地推开雕花木窗,冷风灌入茶室。对面窗边立着一名黑衣少年,逆光中只见他单手执弓的剪影。分明生得一副锦绣堆里养出的好皮相——剑眉斜飞入鬓,凤眼含星带月。可那周身萦绕的肃杀之气,却如同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修罗。岑澈也看到了唐星河。唐星河的视线直直落在岑澈的脸上,使得后者背心莫名泛起一阵凉意。弓弦犹颤,四目相对。这是他们第二次相见。第一次见的时候,是在恩驿行馆。岑澈那时就觉得少年对他有莫名敌意。此次更甚。岑济问,“你认识?”岑澈很委屈,“不算认识。是公主的表兄,也是她的随行侍卫。”顿了一下,又道,“我又没惹他,为何对我这般?”岑济看了看自己弟弟,有些碍眼,“有没有可能他也喜欢你那位红鹊姑娘?”岑澈关上窗,坐下,犹自惊魂未定,“不,不能吧?”他说着“不能”,却是觉得很有可能岑济道出了真相。他想起来,第一次见面时,正是在谈红鹊失踪事宜。他当时还想跟公主卖个好......那头,唐星河挽弓走下茶楼,对金甲侍卫吩咐,“对面那个茶楼里,还漏了两个。去抓起来!”金甲侍卫得令,把岑济和岑澈双双押入大牢。任凭岑澈喊破了喉咙,说自己是谢家公子,与公主熟识,竟无人搭理他。梁国两个皇子不在自己国家好好待着,非要跑来北翼蹲大狱。 第1898章 第1898章偏偏二人还不能暴露真实身份,便是互相埋怨。他二人算是命大,至少项上头颅还安在。如崇彪这般当场毙命的,今日已不下十数之众。还有一些人,如郑四公子与姜忠信深度勾连,犯下的罪状罄竹难书,在刑场上由邱志言一一罗列细数。郑四公子被铁链锁着跪在刑台中央,听着邱志言一条条宣读罪状。勾结官员私吞赈灾粮,贩卖私盐,强掳少女......每念一条,台下便是一阵哗然。罪状桩桩件件,皆有人证物证——粮仓管事的血书、盐工身上的鞭痕、账簿里夹着的密信,在阳光下纤毫毕现。显然,公主早有准备。“共计二十八条大罪。”邱志言合上卷宗。人证物证,证据确凿。就算有人心说,物证可以造,人证可以买。但公主的铁血手腕令人心悸,无人敢提出异议。刑场上那手起刀落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鲜血还温热,在空气中弥漫着腥味。谁又嫌命长?那些被收买的喽啰有的已经被抓了,有的漏网之鱼犹自躲在人群里发抖。他们看着主子们一个个被推上刑台,再不敢多说半句。甚至有的人转身很快,立刻投入到“公主千岁千千岁,公主圣明”的呼喊声中,叫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郑四公子循声望去,竟是昔日鞍前马后的几个帮闲,此刻喊得最是卖力,有个甚至还挤出两行热泪。郑四公子瞧着周围跟他一样被五花大绑的人,忽然明白,这是公主请君入瓮。天罗地网已收紧。参与煽动民变的商贾官员,当场行刑,斩立决。刑台边的血迹还未干透,方才斩落的十几颗头颅,此刻正整整齐齐码在木笼里。台下军阵中,一名年轻校尉猛地攥紧刀柄,指节发白,却终究未动。但后排几名姜氏亲兵已按捺不住,一人嘶声喊道:“将军冤枉!”瞬间,不远处城墙上立着的吴起程一个手势,羽箭林立,数张硬弓就张了半月。年轻校尉显然在军中极有威势,一抬手,制止了身后军阵中的骚动。他大步出列,战靴踏碎刑场血洼,腰间横刀与铠甲碰撞出金戈之声。他往前一步,公主周围的金甲侍卫就围拢一步,护在公主身前。时安夏轻一抬手,金甲侍卫便退后一步。年轻校尉行至刑台前突然单膝砸地,膝甲与青石相击,迸出几点火星。“末将斗胆——”他抬头直视公主,喉结滚动间扯动颈侧一道陈年箭疤,“姜将军乃朝廷命官,即便罪证确凿,依律也当由兵部会同三司会审,再呈圣上朱批。”他声音沉冷如铁,字字掷地有声,“公主可斩乱民,可诛匪首,但擅斩三品武将,恐非人臣之道。”刑场骤然死寂。时安夏淡淡笑开,“你就是姜树源?”年轻校尉显然未料公主能知道自己名字,微怔片刻,朗声回应,“末将正是姜树源。”时安夏颔首,向邱志言看去。邱志言微一点头,朗声道,“姜树源,你作为姜忠信的义子,应该十分清楚姜忠信的所作所为。为此,你与你义父发生冲突。你既不齿他的所作所为,又没有勇气揭发他,只得请调至黑河谷守关。”他顿了一下,沉声问,“我说得对吗?” 第1899章 第1899章 邱志言的质问,像一把钝刀生生剜进姜树源的血肉里。 他本是个孤儿,姓百家姓。谁给他一口吃的他就跟谁姓。 最后,他姓了姜忠信的姜,成了姜忠信的养子。 姜忠信在他心目中,仁义,宽厚,且大义。 那是他心中的榜样,是他的神明。 姜树源记得十岁那年饿倒在雪地里,是姜忠信的大氅裹住了他冻僵的身体;记得练武受伤时,养父亲手给他敷的金疮药;更记得那人教他写“忠义”二字时,掌心覆在他手背上的温度。 当有一日,姜树源发现了义父表里不一,以及他隐藏在仁义外表下的肮脏嘴脸。 他怒问姜忠信,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他心目中美好的样子? 姜忠信告诉他,样子是做给世人看的,唯有快活才是人生。还告诉他,庙堂朝廷上那些大人们,谁不是一边念着圣贤书,一边饮血嚼骨? 那一刻,姜树源的天塌了,眼前一片黑暗。 姜忠信根本不怕养子揭发,因为养子的命都是他的。 事实上,姜树源的确也没有揭发姜忠信,只是自请调往黑河谷,穿最薄的衣,吃最涩的饭,过最苦的日子。 姜忠信随他意,只告诉他,“想回来,随时都可以。我一句话的事。等你愿意回到我身边,就得帮我做事。” 姜树源一直没有回来。直到这次姜忠信出事,作为其义子,他不可能不闻不问。 但姜树源不同意一部分嫡系亲信“把事情搞大”的主意,他比谁都清楚,义父这些年做的事,桩桩件件都伤天害理,不仁不义。 只是不该就地处决,而是应该押往京城受审——这已经是他作为义子唯一能做的。 但这些话他不能说,只能藏在心里,最后沉默着应了亲信们“替义父出头”的请求。 此时,亲信们焦灼地扭头望向天空,等待着约定的信号。 一旦城防营的焰火升起,他们便会立即行动——冲上刑台,拼死也要把姜忠信救走。 可谁也没料到,刑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公主的亲卫如铁桶般围住刑台,郑家四公子也被一刀斩了首级。 再望向城墙上羽箭林立,弓弩手齐刷刷亮出了箭镞,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知,这一场营救终究是失败了。 亲信们僵在原地,攥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终究没敢再往前一步。 姜树源盯着刑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眼神越发冷沉,“末将所言可对?是否应该将我义父送往京城受审?” 邱志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突然拍了两下手。 清脆的掌声在肃杀的刑场上格外刺耳。侍卫上前,一把拽起跪在刑台中央的囚犯,粗暴地拨开他披散的长发—— 姜树源瞳孔骤然紧缩。 身后传来亲信们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那张布满血污的脸,竟然不是姜忠信! 邱志言这才不紧不慢掸了掸衣袖,抬眸瞧了一眼台下众人,“各位不必着急,如你们的意,罪人姜忠信”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已押送回京受审。” 第1900章 第1900章 这只是个身形跟姜忠信相似的死囚而已。 姜树源的身形猛地一晃,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闭了闭眼,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丝释然的弧度。 可这片刻的松懈还未持续多久,邱志言清朗的声音便划破刑场上凝重的空气,“你们也等不到城防营的信号了。”话音刚落,他脸色骤变,厉声喝道,“拿下!” 一时,精卫从四面八方涌入,寒光闪烁间,数百柄长刀同时出鞘,将姜忠信的亲信们团团围住。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些精卫的铠甲上,赫然镌刻着皇家独有的龙纹徽记。 姜树源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些竟是常年驻守京畿的御林军! 直到此刻,所有人才惊觉——这场所谓的“就地行刑”,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编织的罗网。 好一招引蛇出洞!姜树源脑子里想着这话时,四周已响起此起彼伏的锁链声。 那些方才还叫嚣着要为姜忠信讨公道的亲信们,此刻正被御林军像拖死狗般按倒在地。 寒光闪过,几个挣扎反抗行凶的当场就被斩了首级,喷溅的鲜血在青石板上蜿蜒成刺目的溪流。 邱志言负手立于刑台之上,靛青官袍在朔风中猎猎作响。他俯视着台下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似淬了冰,“即日起,三日为限——” 刑场死寂,唯有铁链碰撞的脆响。 “凡与姜忠信案有牵连者,无论官居几品,家财几何——”他缓缓抬手,袖中露出一角明黄绢帛,突然振袖一挥,圣旨哗啦展开,“自首者,可活。” 绢帛翻卷间,他眸色骤冷,“过时,一律当诛!杀无赦!” 自此三日内,衙门前的青石阶被踏出了一层薄霜。 天未破晓时,就已有身影在衙门外徘徊。 有穿绸缎的商贾颤抖着捧出账册,有穿官服的跪在阶前不住叩首。更有人未至衙门,便在半路解下腰带自挂在了路边树上。 录供的师爷写到后来,朱笔都磨秃了三支。 那摞供状一日高过一日,到最后,竟在公案上投下了一道扭曲的阴影,像极了断头台的轮廓。 邱志言每日端坐明镜高悬之下,将那些涕泪横流的供词一一收讫。 待到暮鼓敲响时,他便会将当日供状用黄绫包裹,由四名佩刀侍卫押送,踏着渐沉的暮色送往恩驿行馆。 而收监大牢早已人满为患,快装不下了。 昭武帝翻着那些供词,气得连续几日晚膳都不想用了。 他将供词重重摔在桌案上,香炉都被震得晃了晃。 “主子,这翡翠饺子”小树子捧着食盒还没说完,就被昭武帝一个眼刀钉在原地。 “朕没胃口。”帝王揉着太阳穴,黑色常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这些蛀虫!一个个吃着朝廷俸禄,背地里却干着伤天害理的勾当。” 小树子麻着胆儿劝,“主子,多少吃点吧?也不能为了这些个东西饿坏了龙体不是?” 他主子都饿瘦了,怪让人心疼的。 昭武帝挥了挥手,“不吃不吃,气都气饱了。” 第1901章 第1901章 小树子愁眉苦脸退至廊下,差点与来人撞个满怀。 待看清是披着杏色斗篷的北茴,他慌忙作揖,“北茴姐姐!” 小树子对公主身边这位得力的掌事婢女格外恭敬。这可是他恩人齐公公认的闺女。 北茴扶了扶鬓边银簪,瞥了眼紧闭的屋门,了然地压低声音,“皇上又没进膳?” 小树子苦巴巴摇头。 北茴笑道,“公主早料到会如此。”她掀开食盒,一股药香混着鸡汤的鲜甜顿时飘散开来,“川贝枇杷炖鹧鸪,最是降火。” 当描金瓷盅呈到案头时,小树子小心翼翼道,“主子,这可是公主的一片心,您就” 昭武帝终于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供状。 小树子见主子没有出言拒绝,顿时喜上眉梢。 他利落地从袖中取出试毒的银匙,在烛台下仔细舀起一勺清汤。 银匙边缘碰触瓷盅时发出“叮”的一声清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脆。 他屏住呼吸将汤匙举到唇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取出根特制银针插入骨中。 待确认针身依旧雪亮,他才小心啜饮了半勺。喉结滚动三次后,他悄悄掐着脉搏默数了二十息——这是尚膳监祖传的试毒规矩。 “主子,无恙。”小树子松了口气,用全新的羊脂玉碗重新舀汤。 琥珀色的汤汁从壶嘴倾泻而下时,拉出细密的金丝,那是炖化的鹧鸪骨髓在烛光下泛起的油花。碗底沉着两片半透明的枇杷肉,随汤波微微颤动,宛如黄玉雕琢的如意。 昭武帝的目光终于被这碗暖雾氤氲的汤品吸引。当他的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时,小树子分明看见帝王紧绷的眉宇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皇妹有心了。”他知时安夏平日的膳食有多简单,这定是给他单独开的小灶。 他舀起一勺澄澈的汤水送入嘴里,但觉香味和暖意在唇齿间化开。 他原自律,今晚破例多喝了两碗汤,还吃了不少肉。 “主子,味道可还好?”小树子喜滋滋问。 吃在主子嘴里,饱在他心上啊。他就担心主子在这种地方饿瘦了龙体,往后落下暗疾可怎么得了。 “这是朕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汤。”昭武帝用帕子擦了嘴角,意犹未尽。 说不上来为什么,就觉得好像喝这种味道的汤已经喝了几辈子。 味道十分熟悉。 就似与皇妹也认识了几辈子一般他起身,到院外消食散步,散着散着,就散到了时安夏的院子。 侍卫刚要出声通传,昭武帝抬手制止。他停在雕花门边,透过半卷的珠帘向内望去。 暖阁里鎏金蟠枝灯映着融融光晕,时安夏褪去了宫装包裹出来的威严,如一个寻常妇人般,松松挽着个家常的堕马髻。 她正抱着女儿,纤指捏了个布老虎逗弄孩子。月白衣裳的广袖滑落肘间,露出腕上一只羊脂玉镯。 她眉间温柔如水,亲了一口女儿软乎乎的小脸,“我们二二最懂事了,知道把好玩意儿都留给妹妹玩。” 二二沉静,却也会撒娇,顺势往母亲怀里拱。小身子也软乎乎,把时安夏这颗心都拱得暖和了。 第1902章 第1902章 正爬在地毯上玩耍的一一不服气,举着手挥舞,“母亲,我!我!我!” “你什么你?”时安夏嗔一眼儿子,“抢东西你最行!” 娘胎里抢,出来还抢。但凡有个好玩的,他都霸在手里不撒手。 落入他的手,就是他的。谁要是拿走了,那可不得了。时安夏觉得小时候不把儿子教好,儿子得废。 一出生就是侯爷,近日又得皇上宠爱。有一次她亲眼看见皇上把儿子扛起,让他骑在脖子上。 太娇惯了!往后若是在外头炫耀瞎嚷嚷,说自己骑过皇上的脖子,那可怎生是好? 你以为孩子还小就什么都不懂吗? 不,他懂,他什么都懂。 正如此刻,一一眼眶红了,泪珠子要掉不掉,“母亲,不,不爱一一,只爱妹妹” 说着,他还用手抹泪儿,肩膀耸一耸的,伤心得很的模样。 但时安夏知道,这狗儿子根本不伤心,在那装呢。且脑袋不时往门口偏时安夏顺势一瞟,发现昭武帝来了。 瞧,这就是在皇帝舅舅面前卖惨。 时安夏连忙起身,把女儿交给身边的乳母,迎上前来行礼。 昭武帝笑笑,“你哪儿那么见外?往后别动不动跟我行礼。” 时安夏肃然,“礼数不可废。” 昭武帝不置可否,顺手抱起一一,“怎么了?有什么委屈跟舅舅说。舅舅替你做主!” 一一顺势就攀上了昭武帝的脖子,一口亲在人家脸上,相当不见外,“皇帝舅舅,骑马马!” 时安夏脸都快气青了,“给我下来!”许是意识到皇帝还在场呢,只得又软了声儿,“皇上别惯着他,惯坏了,长大收不了场。” 一一更加不撒手,几乎整个人就吊在皇帝舅舅的脖子上,“不下,不下,皇帝舅舅爱!” 昭武帝哈哈一笑,大手稳稳托住孩子肉乎乎的小屁股,还故意颠了两下,又宠溺地拍了拍,“走咯,舅舅带我们一一骑大马去。” 他转头朝时安夏眨眨眼,眼角笑纹里盛满笑意,"你这当母亲的啊,绷得太紧,太操心了。孩子小,能惯坏到哪去?朕三岁时还把太上皇的奏折折了纸船呢” 时安夏脑壳疼,“皇上,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昭武帝转身走出去,只余趴在他肩头的一一,探着脑袋,冲母亲吐舌头,粉嫩的舌尖上还沾着方才偷吃的蜜饯渣,“略略略” 他的胖手指揪住昭武帝的垂发晃了晃,惹得对方又宠溺地拍了两下他的小屁股。 等到昭武帝彻底走远,北茴才笑道,“皇上这个做舅舅的是真宠咱们少爷,夫人别忧心,一一少爷长大就有分寸了。” 时安夏怎能不忧心?她悠悠道,“我怎么觉得一一随了他姥爷?” 脸皮都厚! 北茴笑意一僵:“” 不能吧不能吧?若是随了时二爷,那可不得天塌了? 第1903章 第1903章 一一随不随姥爷的性子尚不可知,但他是真招昭武帝稀罕。 小家伙骑在皇帝舅舅的脖子上,活像只撒欢的小马驹。 他两条小短腿在昭武帝胸前晃荡,攥着人家的黑色锦袍衣领,咯咯笑得见牙不见眼。 “皇帝舅舅!” “哎。” “皇帝舅舅!” “在呢。” 他喊“皇帝舅舅”,昭武帝就应一声。 他又喊“皇帝舅舅”,昭武帝又应一声。 一个奶声奶气地喊,一个温声细语地应,主打一个句句不落空。 最重要是,俩都高兴。 起初小树子见到这场面,吓得腿肚子直打颤,根本不适应有人骑他主子的脖子。 如今次数多了,见惯不怪,也能跟着凑趣。几人玩疯的时候,他还跟在后头跑,尖细的嗓音喊着“驾”! 一一有样学样,肉乎乎的小手一边拍着昭武帝的脑袋,一边学着喊“驾”。 北茴去那院看了那番场景后回来跟时安夏描述,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一个讲得绘声绘色,多少带着点骄傲。一个听得抚额,尤其听到“皇上鬓发被扯散了三缕”时,抓心挠肺要把狗儿子弄回来暴打一顿。 时安夏自问是一个遇事极沉稳的人,但最近常上火,总为儿子破功。 她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盘算着是该先收拾那个没大没小的狗儿子,还是该先找皇上好好谈谈。 时安夏指节捏得发白,沉下脸,跟北茴道,“去把一一抱回来,别让他跟皇上待太久。” 伴君如伴虎。越亲近,往后越容易出岔子。 北茴见夫人不悦,忙收摄了笑容,答应一声,去了。回来时两手空空,有些懊恼,“一一少爷不肯走,皇上又不让走。皇上让我回来跟您说,他带不坏孩子,让您放心。” 时安夏:“” 她是怕他带坏孩子吗?她是怕孩子把他玩坏了。 乳母张嬷嬷晚上去接孩子时,吓得气都喘不匀。半眼没敢抬头看,只低头瞧着脚尖。 天哪,那可是万岁爷!她这辈子竟还有见到万岁爷的一天,往后回家去一说,家里人得把她供起来吧? 这是多光宗耀祖的事! 此时不由得暗暗为苏嬷嬷可惜起来,若她没走,这会子也能看到万岁爷。 张嬷嬷跟苏嬷嬷还挺合得来,事事两人商量着办。也不知以后夫人会派个什么样的人来跟她一起带小侯爷。若是个好处的倒还好,若是个心眼子多的话又说回来,心眼子多的,夫人也不会派过来吧。 她脑子里思绪翻滚着,忽听头顶传来一道温润嗓音,“这孩子夜里会踢被子吧?” 第1904章 第1904章 张嬷嬷浑身一颤,跪倒在地。她死死盯着地面,声音也打着颤,“回、回万岁爷的话,小主子睡相极好,就是就是偶尔要抱着布老虎才肯入睡” 话一出口就悔青了肠子——这等琐事怎配说给万岁爷听? 却听昭武帝轻笑一声,竟接着问,“孩子可挑食?” “不不太挑。”张嬷嬷额角沁出冷汗,“小侯爷食量大,长得快,吃什么都很香。就是不爱吃胡萝卜,得剁碎了混在肉馅里。或者用鸡汤煨软的胡萝卜粒” 她越说越小声,声音越说越抖得厉害。 直到小树子公公抱着熟睡的孩子回到院子,张嬷嬷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福身行礼道谢。 “这孩子挺沉的。”小树子掂了掂怀中的小侯爷,轻声道,“你抱得费力,再过一阵,你可能就抱不动了。” 张嬷嬷应是,待反应过来话中之意,脸色顿时煞白,“奴婢抱得动,奴婢一身使不完的劲儿!” 这是要换了她?她心头一紧,不由惶恐起来。 且不说这份差事何等体面,单是夫人对她的信任,还有她从小主子襁褓时便一手带大的情分,她也是万万舍不得与小主子分开的。 张嬷嬷伸出手想要接回孩子,却见小树子公公并未将孩子递来。 小树子公公见她误会,朝随侍使了个眼色。随侍会意,立即从漆盒中取出一套物件呈上。 “皇上赐乳母张氏——”小树子公公正色道,“云纹银剪一把、药玉刮痧板一枚。另赐淮山药十斤,与粳米同煮可健脾胃。” 张嬷嬷连忙跪下,双手高举接过赏赐。 小树子这才抱着孩子往院内走去,张嬷嬷抱着赏赐赶紧起身跟上引路。 待众人离去,张嬷嬷望着熟睡的小主子,才惊觉自己竟得了御赐之物。 再看孩子那白皙如玉的小脸,越发觉得可爱。密密的睫毛如蝶翼轻阖,在眼睑处投下两弯浅浅的影。嘴角还挂着一点晶莹的口水,睡得正香甜。 张嬷嬷次日便将皇上赏赐之事原原本本禀报了夫人。这才知晓,不仅她有赏,两位小郡主的乳母们也都得了同样的恩赐。 悬了一夜的心总算放下。张嬷嬷总担心,若只她一人受赏,在这府里怕是要成众矢之的,遭来妒忌和排挤。 时安夏也从这几样赏赐中看到了皇上的用心,并非赐下金银元宝或是珠钗首饰迷了人眼,而仅是几样实用之物。 银剪可裁衣,玉板可刮痧,淮山可煮粥,样样实用,不落人口实。 她再次替乳母们亲自去向昭武帝谢恩。 昭武帝道,“皇妹生产那日,朕也在你府上守着他们来到这个世上。朕与几个孩子有缘,见着亲厚。往后,朕便护他们长大,许他们一生顺遂。” 时安夏郑重下拜,广袖如云铺展,“臣妹惶恐,不知如何报答皇上恩情。” 昭武帝欲伸手扶她起来。终究,又把手缩了回去,只道,“皇妹请起。皇妹与驸马于朕,是贵人。” 时安夏款款起身,垂首站立。 听得昭武帝温润的声音响在耳鼓,“朕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日因安公公之事挺着肚子来向朕请罪。” 这件事,时安夏当真不敢居功,“是臣妹冒犯。” 昭武帝摇摇头,“若非你及时制止,安公公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来。朕高居皇位,身边人最容易犯错。”他顿了一下,又道,“凌州险些酿成大乱,也是皇妹机敏,当机立断” 第1905章 第1905章 昭武帝诚挚,句句肯定了时安夏的功绩。 他并非终日陪孩子们玩乐嬉戏,而是每日拂晓便率亲信勘察运河暗渠,直至暮色四合方归。 唯有掌灯时分,方命人将孩子们抱至庭院嬉戏片刻。 见时安夏既要处置灾情,又要理清姜忠信案牵出的千头万绪,他从不轻易叨扰,也不轻易过问。 倒是岑鸢心中隐约生出几分疑虑。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想到,前世他中毒后,惠正皇太后跟昭武帝之间是否有过情愫? 只是这念头刚起,便被他按捺下去。 他想,若真有什么,时安夏重生归来,在尚未记起他的时候,最先选择的合该是昭武帝才对。 显然,时安夏从来没这个想法。哪怕为了躲太后黑手,当时她也宁愿与他这个“陌生人”成亲,而非选择昭武帝。 这般想着,岑鸢心头郁结顿消。 只是夜访情浓时,他将人揽入怀中,仍忍不住将脸埋在她颈间,闷声道,“昭武帝待你,倒比亲兄妹还要亲近三分。” 话有点酸。 时安夏闻言一怔,后竟点点头,“自然不止兄妹之谊。”她一脸正气凛然,“他感念你我扶他上位,更念着”话音微顿,“我们替他报了母妃之仇。” 上一世,萧治不止报不了仇,还差点死在京城。 她并非自恃功劳,但事实就是这样,没有她和岑鸢的筹谋,北翼到不了今日盛世。 萧治的人生也不会如此顺遂。这功劳,她当仁不让。 见她这般认真解释,岑鸢也不好再说什么。他的小姑娘啊,满心都是朝堂风云,哪会如寻常女子那般整日琢磨这些儿女情长。 倒是他,心思狭隘了。 这样也好——岑鸢收紧手臂。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唇角微微扬起,心情很好。 这日晨光熹微时,昭武帝刚踏出行馆门口,遇到两个人。 一位锦袍公子手持描金拜帖,正是谢家长公子谢槐。 昭武帝扫过帖上求见公主字样时,心下了然,想必是求公主高抬贵手,放了他弟弟谢玉。 这事,昭武帝一知半解。只知这位谢玉其实是梁国五皇子,来掏北翼金矿的,如今被时安夏耍着玩呢。 他懒得管,知时安夏自有分寸。 只另一黑衣男子却教昭武帝多看了两眼。那人五十岁上下,面容沧桑,蓄着胡须,分明低垂着的眉眼在看向他的刹那间,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令人印象无比深刻。 卓祺然从行馆里追出来,嘴里喊着“师父”。 卓祺然见昭武帝也在,忙行礼,又介绍起自己师父。 昭武帝便知,此人是卓祺然的师父夜寻。 他微服出巡,卓祺然只行常礼。 夜寻也仅朝他微微颔首,算作打了招呼。那目光扫过来时,昭武帝分明觉得颇有深意。 昭武帝虽曾是不受宠的皇子,却也浸淫天家威仪多年。监国理政的岁月更将他淬炼得气度沉凝,即便此刻一袭素袍立于阶前,通身的气度也如出鞘的宝剑般令人不敢直视。 寻常人见了他,总要下意识垂首避让三分。 第1906章 第1906章 偏生那夜寻负手而立,眼底不见半分敬畏。晨风吹动他半白的须发,倒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这人不寻常!昭武帝转念又想,有大本事在身上的人,总是有几分傲气。且江湖人,自来不吃朝廷那一套。 他便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然后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昭武帝问,“小树子,你说卓祺然那师父有些像谁?” 小树子想了想,“奴才不敢妄言。” “朕准你说,你便畅所欲言。” 小树子得了准话,恭敬回应,“奴才觉得那夜寻师父像太上皇。” 昭武帝想了想,十分认同,“你说得对。朕也觉得此人感觉十分熟悉,原来是因着他像太上皇。” 小树子受皇帝肯定,兴高采烈,便多说了几句,“奴才听说,这夜寻师父是个怪人。早前,北茴姑娘都不敢在他跟前停留半分。公主还安排了人侍候,也被撵走了。不过,他倒是和孩子们十分亲近。” “哦?”昭武帝来了兴趣,“这怪人还喜欢孩子?” “不止,”小树子这个包打听,早就把行馆里的方方面面打听清楚,“他不止喜欢孩子,还喜欢狗。听说时大人家的小女儿在外头捡了一只大白狗回来,那只大白狗常常在院子里到处转悠。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夜寻那去,也没被撵出来,一待就是大半天。” 当晚,昭武帝回去就问了一一,“你喜欢舅舅,还是喜欢夜寻伯伯?” 一一睁着葡萄般的大眼睛反问,“夜寻伯伯是谁?” 昭武帝连比带划解释,“有胡子那个,”又瞪着眼睛,“长得很凶,像要打人的。” 一一狡黠笑,“嗷想起来了。”他捂嘴,说话呜噜呜噜,“我不告诉舅舅。” 昭武帝好胜心起,非要问个究竟,抱起小屁孩就往空中扔,然后稳稳接住,惹得孩子咯咯笑,“你说不说?快说,你喜欢舅舅,还是喜欢老伯伯?” 一一揪着昭武帝的墨发,仍旧咯咯笑不停,带着稚儿特有的清脆和天真,“我喜欢爹爹” 昭武帝一滞,手顿在空中,悬空举着孩子。 须臾,他缓缓放下孩子,将其抱在腿上,柔声问,“你又没见过你爹爹,为什么喜欢爹爹?” “见过,见过的。”一一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闪着细碎如星辰的光芒,“爹爹好看,爹爹最好看。” 昭武帝看着一一那如玉的模样。说实话,孩子是长得很像岑鸢的样子,尤其鼻子和轮廓,都有几分相似。 只那双眼睛,更像他母亲。 此子得天独厚。 昭武帝的思绪由此飘向马球场上那个向宛国人挥杆的身影,当真是一杆挥出北翼人的尊严。又想起箭场之上,那人挽弓如月,箭破长空的英姿。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是啊,你爹爹真好看。” 那人存在时,无论王侯将相,抑或皇子帝王,皆似不由自主垂首。 无论何等俊美风姿,在他面前,终究黯然失色。 即便是时云起、唐星河这等风华绝代的人物,亦难掩其辉光。 那人生来便是灼灼烈日,纵使隐没,炽耀不减。 昭武帝看着一一的眼睛问,“你在哪儿见过你爹爹?” 第1907章 第1907章 一一听得昭武帝追问,只捂着小嘴咯咯笑。被问急了,便扭着身子往后退,“母亲不让往外讲,讲了会挨打,一一害怕。” 他说着还做了个打屁股的动作,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狡黠。 昭武帝若有所思,一把将孩子抱起往时安夏院里走去。 一一顿时心虚,把脸埋在舅舅颈窝里装睡,时不时偷瞄母亲的反应。 时安夏正在核对救灾粮数目,抬眼瞧见这一大一小,尤其是儿子那滴溜溜转的眼珠,鬼头鬼脑的样子,当即搁下毛笔,眼风朝着儿子一扫,“过来。又闯什么祸了?” 一一立刻揪住昭武帝的衣襟,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舅舅你看,母亲要打我了!”奶声奶气里满是委屈,嘴角还翘着,“舅舅护我!” 昭武帝护崽似的将孩子搂紧,“好好说话,吓着孩子了。” 话音未落,怀中小人儿已经“哇”地哭出声来,豆大的泪珠说掉就掉,瞬间浸湿了前襟。 时安夏:“” 这小戏精,她连重话都还没说一句。 昭武帝正要哄,一一自己抽抽搭搭招了,“我说我喜欢爹爹,舅舅说我没见过爹爹,可我分明见过我在母亲的内室里见过” 小东西越说越委屈,突然打了个哭嗝,“爹爹好看,一一最喜欢爹爹” 他年纪虽小,可说话早,尤其从早练到晚,如今是可以长句长句进行交流。 昭武帝尴尬无比,“皇妹,我就是随口一问。” 时安夏轻轻叹口气,朱唇微启,正欲将真相和盘托出,却听一一又抽抽搭搭哭着说,“母亲画的爹爹真好看一一也要画得那么好看” 昭武帝身形一滞:“” 画? 时安夏指尖蓦地收紧:“” 画! 昭武帝闹了个大红脸。但见年轻的帝王耳根倏地染上霞色,连告辞都说得磕绊,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老远,心头仍突突直跳。他原想过,驸马会不会其实尚在人间。 毕竟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或许如猫一样有九条命也未可知。 又或许他死遁,以迷惑一些人。 至于迷惑谁,他不清楚。 毕竟这天寒地冻之时,皇妹坚持离京就显得十分突兀。 且两个小郡主身体又不算特别好。当初他千留万留,说把小郡主接宫里去精养,皇妹也不同意,坚持要带着孩子们到铁马城喝风受冻。 总之,昭武帝对此疑虑重重。 是夜,红烛高烧。 时安夏斜倚在软枕上,青丝如瀑散落。 她把今日这事跟岑鸢说了,“你儿子可真行,险些把你卖了。”她忽地支起身子,“你说,咱们向皇上坦白直说了吧?” 第1908章 第1908章 岑鸢正在系寝衣的丝绦,闻言手指一顿,“不可。”烛光在他眉宇间投下深浅不一的影,“你就那么信他?” 时安夏想了想,“难道你不信他?” 岑鸢忽然将头枕在时安夏腿上,一袭月白中衣松松垮垮笼在身上。 交领处微敞,露出半截如玉锁骨。只是锁骨旁一道旧疤醒目,生生破了这副谪仙般的皮相,无端透出几分克制的风流。 他眉目生得偏冷,倒是细麻衣料泛着柔光,将他凌厉的轮廓衬得柔了三分。 他的手指正漫不经心拨弄着腰间丝绦,修长指节在素缎映衬下更显骨节分明。 岑鸢看着帐顶,淡淡道,“他早年算得上勤勉,手上可倚仗的人不多,是以容易轻信人。他培养自己的势力争权夺位,也是为了保命。但他穷,培养得一塌糊涂。” 就萧治手上的筹码,原是没有争位夺权资格,连保命都欠奉。 在这一点上,时安夏十分认同。 若萧治强势,上一世就不会被追杀得那么狼狈,险些丧生。 岑鸢又道,“他的品性,我无从知晓。从表面看,他自然比晋王要强多了。”他说着,抬眸去看妻子。 以他这角度,正好瞧见妻子优美的下颚线,从耳垂到颈窝的弧度流畅得似玉雕的如意。 一缕散落的青丝正垂在那纤长的颈侧,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是工笔画上不小心晕开的一笔墨痕。 “嗯,我眼瞎,才看得上晋王。”时安夏垂眸瞪他。 “承认就好了。”岑鸢淡淡漫开一丝笑意,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悬崖勒马,就是好姑娘。” 她拍开他的手,也被逗笑了。想起重生回来时,他阻止她去报国寺时的小心思,不由轻轻逸出一丝叹息,悠悠道,“我若非重生归来,循着轨迹嫁与晋王,你又当如何?” 岑鸢收摄了笑容,淡淡道,“我宰了他,你成了寡妇再嫁我。” 时安夏用手轻轻摩挲着他颈间的疤痕,没说话,心里莫名漫出一丝甜。 岑鸢倏然坐直身子,原本松散的中衣襟口因这动作又滑开几分,“我扶萧治上位,不过是因为前世你最终选了他坐那把龙椅。也是因着,我要扶一个人来与晋王分庭抗礼。可是,夏儿” 他忽然倾身向前,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幽暗的火焰,“一个未曾经历过战乱的帝王,一个不曾为皇位染血的君主,当权力唾手可得时,你真觉得他能永远如前世那般光风霁月?” 时安夏的眸色陡然一深,心跳如擂鼓,“所以你选择在皇权交替时死遁,是因为要考验帝王心性?” “对我来说,只是顺便。”岑鸢敛下眉头,再次枕在时安夏腿上,手握成拳放置额头,“不过,对太上皇来说,这是他保护北翼的最终方案。” 若是昭武帝这头出了岔子,至少北翼还有最后一道隐藏的屏障。 时安夏从这短短几句话中,倏地明白了太上皇的良苦用心。 他这是在保护他们共同选择留下的忠臣良将,护他们一世安好,为朝堂出力,为北翼盛世增光添彩,不留任何遗憾。 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上皇监国,并非可事事对皇帝指手划脚。时日长了,终生怨怼,杀意滋长。 新皇终究会按照自己的喜好调整朝臣将领。若有一日,新皇成为下一个导致北翼国破山河碎的君王,至少还能有一方势力掣肘。 “这是太上皇自己提出来的。”岑鸢淡笑,“要欺君也是他欺,可不是咱们。” 第1909章 第1909章 当时,还是明德帝的萧允德在得知岑鸢要死遁回梁国清理门户后,便提出顺便也死遁给北翼人看。 他要岑鸢成为北翼最后一道保护屏障。 那时,岑鸢原本是不同意的。因为这肩负的责任实在太大了。 他前世的一生,他今生的前半生,都在这北翼的朝堂里耗着。 可耐不住萧允德软磨硬泡,“女婿,你行行好,一死多用,‘死’得其所。” 那会子重伤的岑鸢气得不想搭理他,“你怎的是这种人!就可着在我一人身上薅羊毛。” 萧允德讨好地亲自给他喂汤药,“女婿,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若真是我儿就好了,江山交给你,我连监国都不必,直接带着楚君游山玩水去。可是造化不是弄人嘛?你生哪不好,非生在梁国,还是梁国的君王唉,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梁国!” 岑鸢悠悠道,“你想什么美事?带着我岳母游山玩水,让我成最后一道屏障,亏你说得出口。” 萧允德呵呵笑着红了眼眶,“女婿啊,你快好起来。当时听到你掉下悬崖死了,朕心都碎了” 岑鸢便是被萧允德那“红了眼眶”以及“朕心都碎了”给忽悠得点了头,“你这是吃定了我。” 萧允德嘿嘿一笑,嘴角扬起个得逞的弧度,“好女婿,能者多劳嘛。你和夏儿,是我的倚仗,也是我北翼的倚仗。” 这顶高帽子一戴,谁还能拒绝?他被萧允德拿捏得死死的。 烛影摇曳中,岑鸢握住时安夏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玉白的手背。 “我应了太上皇,”他声音很低,“若有一日北翼有难,梁国铁骑必越境相援。” 忽而轻笑一声,他从时安夏的腿上挪开,躺在枕上,将妻子拉到自己怀中,“不过”他似在安慰她,“你也不必太忧虑,这只是我们的应对之策。如今看起来,昭武帝能想到‘天子守国门’,还是很有担当的。” 他起身吹了烛灯,指尖顺着她鬓角滑至耳垂,最后捏了捏那枚白玉耳珰,“睡吧,别胡思乱想。” 时安夏忽然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两人交叠的掌心温热,“稍有不慎,满盘皆输。这局,我们的确输不起,太上皇作法很对。”她顿了一下,问,“但这事你怎不早跟我说?” 岑鸢迟疑了一瞬,“你似对昭武帝有很高的期待。” 那可是她最后亲手捧起来的帝王啊! 时安夏心里有些难受,“是啊,我盼他能成为明君,对他的确有很高的期待,希望他千万别出岔子。” 若他出了岔子,那便是往她脸上狠狠掴了一记耳光。前世她亦是如此作想,故而时常与他品茗对弈,喝酒聊天,借着酒酣之际,将治国之道细细掰碎了讲与他听。 “为君者当如青天白日”,她总爱用银箸蘸着酒水,在案几上写下这几个字。 酒痕干得极快,就像她希望这些道理能速速刻进天子的骨血里。 她跟他说,“不可欺暗室,不可负黎民,更不可步荣光帝的后尘。” 而今想来,那些谆谆教诲,倒像是她亲手将玄铁淬炼成锋,再以锦缎包裹着奉于君王案前。 第1910章 第1910章 可真正的利刃,原该由执剑人自己千锤百炼,方能血脉相连啊。 时安夏蓦地攥紧了锦被。若她一手扶起的帝王终究昏了头,任人唯亲、滥杀忠良她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陆桑榆血溅丹墀,顾柏年冤死诏狱,唐星河等人被一杯鸩酒了却残生? 因为这些人,谁都知道是她的人!但凡帝王心窄,又怎能容下? 这一想,时安夏赫然坐起,觉都不用睡了。她冷汗涔涔,忠臣良将何惧马革裹尸?怕只怕寒光闪处,夺命的刀锋竟来自本该同袍而战的自己人。 岑鸢笑着拉她重新躺下,“你看你看,我就说不能告诉你吧。” 他用双臂圈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乖,睡觉,这种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顺其自然就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没什么大不了。” 次日已近巳时,时安夏方醒。 帐外终于透进些灰白的天光,鎏金香炉里的安神香早已燃尽,只余一缕残烟袅袅。 时安夏掀开锦被时,发现昨夜落的雪竟映得窗纸发亮,难怪屋里这般明净。 刚晴了几日,雪都未化完,怎的又下雪了? 她指尖按上太阳穴,昨夜岑鸢的话仿佛还在耳边,激得三更鼓响后才勉强入睡,此刻眼底还泛着淡淡的青。 “夫人可算醒了。”北茴捧着铜盆进来,呵出的白气在帘边消散。她绞了条热帕子递上,低声道,“少主今儿走得早,我卯时进来,他已经不在帐里了。” “他忙。”时安夏躺下,将热帕子敷在眼睛上,“今儿早上还有什么事发生吗?” 北茴应道,“谢大公子持您印信去大牢接人,这会子正和谢玉公子在正厅里坐着用早膳,想来还有事儿求您。” 说起这事,北茴就有点恼了,“那假谢玉倒真不拿自个儿当个外人,说来得早,没用早膳,向南雁讨吃的。” 时安夏也听得气笑了,“这是个妙人,给他吃就是了。咱们的早膳可贵着呢,就怕他吃下去烫嘴儿。” 北茴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让人准备了早膳送去给他们哥俩吃。谢大公子哪里吃得下,坐立不安。倒是那假谢玉心大,吃得特别香。”想起了什么,又笑起来,“南雁说想在里面放老鼠药。” 帕子凉了,时安夏递过去,“再来一帕,我乏得厉害。” 北茴只看着主子笑。 时安夏一下子意会到她在想什么,哗啦一下坐起身,“坏北茴,不是你想的那样。” 北茴拿着帕子跑,在架上的铜盆里又浸热了,“夫人,我什么都没想啊。您以为我想的是什么,嗯?” 时安夏脸红耳热,“北茴,你学坏了!哼哼!” 北茴被夫人那两声“哼哼”弄得兴高采烈,多鲜活呀!她一直就觉得主子背负太多,性子太沉了,不像这个年纪应有的样子。 她又嘿嘿笑,“再坏也是夫人的北茴呀。” 北茴将热毛巾敷在夫人眼睛上,然后轻轻替她捏腿,“夫人,卓大人让我问问您,要不要弄点东西拿捏住谢玉?” 第1911章 第1911章 北茴这个提议,令人十分动心。甚至,时安夏还举一反三,想到用这种方法作为对昭武帝最后的控制保障。 然,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脸微微有些发红。法子虽妙,却像极了阴沟里的算计,竟叫她无端臊红了脸。 圣训有云,谋之为道,犹济川之舟,泥足而后达。然君子有所济,有所不济,宁濡履而不践非义之岸。 谋术是河上的桥,踩脏了才能过岸。但有些岸,本就不该去。一旦去了,就永远回不了头。 时安夏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和懊恼,竟考虑用这等下作手段对付一国皇帝。她若是这样做了,和吉庆皇太后又有什么区别? 北茴见夫人脸色倏地苍白,帕子下的眼睫微微发颤,便知自己失言了。 她膝头一软跪在青砖地上,冰凉寒意顺着骨髓往上爬,“夫人恕罪,是北茴僭越了这等腌臜主意,原不该污了您的耳。” 时安夏揭下眼上帕子,露出微红的眼眶。她亲手将北茴扶起,柔声道,“你坐,听我与你说几句话。” 北茴惶恐,“我还是站着听您说吧。” 时安夏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轻轻拉着她在床沿坐下,“北茴姐姐,你若嫁给卓大人,往后接触那些东西的机会自然不少。但用惯了极端手段,人心就容易迷失。” 这话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北茴浑身一僵,如坠冰窟。 “夫人明鉴,”她声音发颤,“近来我确实每每见到厌恶之人,便忍不住想,不如直接下毒了事。” 每次去向卓祺然讨要药包,不是被他追问缘由,就是遭到拒绝,有时还会惹他生气。两人已经冷战两日,她至今还在赌气。 时安夏握紧她冰凉的手,“这么说,这主意并非卓大人所出?” 北茴黯然,“是我自己的念头。”她羞愧地敛了眉眼,“夫人,我似乎已经迷失了本心。卓大人他怕是不会要我了。” 想到卓大人可能因此认定她心术不正,北茴只觉得心如刀绞。 “不会的。”时安夏想起往事。人在弱小无助时,总会不自觉依赖极端手段。唯有真正强大起来,才能超脱这种执念。她柔声安慰,“卓大人本性纯良,你好好同他说。” 北茴侍候完夫人梳洗,踌躇片刻,终是鼓起勇气去寻卓祺然。 彼时卓祺然正独坐窗前,一盏清茶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只望着窗外发呆。 灰暗天色在他严肃的侧脸投下淡淡阴影,显得格外落寞。 北茴在门外徘徊良久,终于轻叩门扉,“卓大人”她声音细若蚊蝇,“我我能进来与您说几句话么?” 卓祺然闻声转头,见是北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往日伶牙俐齿的姑娘此刻竟手足无措地绞着衣角,与平素判若两人。 他连忙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也顾不得,“北茴姑娘快请进。” 北茴缓步入内,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发间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北茴见过卓大人。”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他清亮的眸中映着她忐忑不安的模样,她湿润的眼里盛着他来不及藏起的温柔关切。 一时间,竟是谁也移不开眼。 她先垂下眼帘,长睫轻颤,将满心羞愧尽数遮掩;他则握紧袖中的手,懊恼自己平日的固执。 沉默在室内蔓延,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慌。 “北茴姑娘” 第1912章 第1912章 “卓大人”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这般默契让北茴耳尖泛红,卓祺然也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你先说。”又一次异口同声。 一时之间,屋内又陷入微妙的静默。北茴终是受不住这凝滞的气氛,走过去推开雕花木窗。 霎时间,漫天飞雪裹着寒意卷入暖阁,却也将外头清冷的梅香带了进来。 雪落无声,衬得两颗心怦然作响,愈发清晰可闻。 北茴立在窗前,任由细雪带着寒风沾了鬓角,背对着出声,“卓大人。”她声音很轻,“这些日子,是北茴走岔了道。” 一滴清泪倏然滑落,在衣襟上洇开浅浅的痕迹,“今日蒙夫人点醒,才明白”她喉间微哽,"明白您为何屡次相拒。原是我得意忘形,心思不正。” 卓祺然正暗自踌躇该如何向北茴剖白心迹。他虽精于毒蛊之道,却始终守着医者仁心的底线,从不轻易用那些阴私手段。 未料北茴竟已自己想通,他心头一松,眼底刚泛起喜色,却见那姑娘倏然转身—— 飞雪映照下,她腮边泪痕犹湿,宛若带雨梨花,“卓大人若要退亲,北茴绝无怨言。” 说完,跑了。 跑了!卓祺然喉音辗转着两个字,“北茴!” 却哪里留得住姑娘的身影?他怔立原地,忽觉窗外寒梅,都比不上方才那滴泪来得灼人。 卓祺然慢慢收拾着打翻的杯子残茶,再走到刚才北茴站立的位置,看向窗外风雪皑皑。 那里,还萦着姑娘留下的淡淡馨香,他指尖轻抚过窗框,忽然低笑一声,抬手合上雕花木窗。 他转身换了身靛青色直裰,系玉带时指尖微顿——那日北茴说这颜色衬他白发。 他整裳束发,去寻北茴说话。 他找到北茴,与她站在一株梅树下。 他说,卓某残躯苟活,原不敢误佳人芳华。既蒙姑娘垂青,卓某此生绝不负约。 北茴瞧着对方那一头与雪一样的白发,第一次从心底漫出一种“怕他不在人世”的心疼和难过。 她怔愣,“卓大人不退亲?” 卓祺然答,“死都不退。” “胡说什么!”北茴气结,急得去捂他的嘴,指尖触到微凉的唇又烫着似的缩回,“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往后不许说这种晦气话。” “那姑娘也别再提退亲。”卓祺然趁机捉住她手腕,掌心火热,“北茴,我从未想过放手。” 有雪落进她眼眶,融成温热的水光。北茴忽然端正敛衽,像初见时那般行礼,“往后若我行差踏错” “余生互相指正。”他截住话头郑重还礼。 礼毕,北茴从袖中取出一串沉水香的佛珠,深褐色的珠粒在她掌心泛着温润的光。 她递过去,“送你。” 第1913章 第1913章 这串沉香佛珠原是齐公公送的。北茴后来跟着夫人去报国寺时,又请寂元大师特意加持过。 卓祺然目光微动。他认得这贡品沉香,似是御赐之物,既尊贵,又珍贵。 他竟不敢接。 北茴就那么伸着手,摊在他面前,“保平安的,护着你长命百岁。” 听她那么说,卓祺然才从她手中珍而重之接过戴在手上。第一次,那么渴望活得长久,想与眼前的姑娘走过一生,儿孙满堂。 他匆匆跟她说,“你等我一下。”然后掉头就走,似怕她不等他,又扬声叮嘱一句,“等我啊。” 北茴望着男子挺拔的背影,唇角不自觉漾开一抹浅笑。 这是她头一回真切地生出与他共度余生的念头。不是想替夫人盯着他,一旦发现他有异心,就一刀宰了他。而是单纯地想与这个白发郎君,长长久久过日子。 她心底温热,眼中潮湿。 梅树下积雪未消,卓祺然回来时远远便看见北茴立在虬枝暗影里,绯色斗篷衬得她像枝头将绽的梅苞。 踩碎一地琼瑶走近,惊落三两雪粒。卓祺然掌心里托着一个锦盒,盒子里躺着一枚莹润的双鱼玉佩。 两条玉鱼首尾相衔,在雪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送你。”他将锦盒捧到北茴面前,白发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定情物。” 北茴闹了个大红脸,耳尖尖都红了。这人! 卓祺然眼底浮起笑意,却仍是一本正经道,“这也是御赐之物。太上皇赏的。”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轻了几分,“原想着成亲那日给你,可我实在等不及了。” 一阵风吹落枝头积雪,纷纷扬扬的雪沫洒得二人兜头兜脸。 卓祺然眼疾手快,一把将锦盒塞进北茴掌心,随即张开双臂,用宽大的衣袖为她撑起一方天地。 冰凉的雪粒扑打在他肩头,有几颗甚至落进他后颈,激得他轻轻一颤。 北茴仰头望去,只见他白发间缀满晶莹雪粒,在天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光芒。 她攥紧手中锦盒,喉间忽然发紧。 卓祺然微微低头,垂落的发丝扫过她额前,“这是两个玉佩,你一个,我一个。你替我系上可好?” 北茴望着他认真的眉眼,心头酸涩又甜蜜。她低头取出玉佩上缀着的红绳,这才发现玉佩一分为二。 她取了左边的鱼,将上面的红绳绕过他腰间玉带时,闻到他衣襟间淡淡的药香。 那截红绳在她指间翻飞,像是系住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好了。”她替他系好了玉佩,正要退开,却被他握住手腕。 卓祺然取出另一枚玉佩,指尖擦过她腰间系带时明显顿了顿。 北茴屏住呼吸,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打着同心结,最后轻轻一拽。 第1914章 第1914章 “这样,”他退后半步,眼底漾着笑意,“便是成双了。” 北茴回去时,脸上也一直带着笑。 时安夏知她定是与卓大人冰释前嫌,心头为她高兴。也是这一刻,她彻底抹去了卓大人前世所走错的路,做错的事。 这,原是个心地纯良之人。 除此之外,她更高兴的是,又讹了梁国皇子岑济一笔银子用于救灾。 早上岑澈来求她放人,说同关在牢里的人叫冯济,是个生意人。 哄鬼呢。那分明是梁国大皇子岑济。 岑澈又说,都是误会。那日他们正巧在茶楼里谈生意,莫名就被当成叛贼抓起来了。 时安夏悠悠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谢公子之所以能安然无恙从牢里出来,是因为你正为本公主办事。至于你说的冯济嘛,自会有人审清楚。” 岑澈心里急,哪敢让公主的人往细里审?那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搞不好连他都要彻底折进去。 他只得拿出杀手锏,“公主有所不知,那日在下与冯公子在茶楼里所谈之事,正是为公主分忧。” “哦?本公主倒要听听,如何个分忧法?”时安夏心头暗笑,面上不显,洗耳恭听。 岑澈硬着头皮道,“冯公子愿意拿出一万两银子来救灾。他也想为公主分忧。” 时安夏面色越发柔和,“一万两银子?谢公子说笑了。本宫昨日清点账目,光是南郊粥棚一日就要耗银千两以上。如此就不劳烦冯公子出力了,杯水车薪啊。” 这就是赤裸裸讹人!岑澈咬碎了后槽牙,“在下斗胆,替冯公子应下两万两。” 时安夏的目光却落在谢槐身上,“谢大公子,你们谢家可愿为这位冯公子作保?若肯作保担责,两万两银子本宫即刻放人。但若是往后查出什么不妥” 岑澈急声道:“愿意!我们愿” “不愿意。”谢槐斩钉截铁打断,掷地有声,关键时刻绝不含糊。 他看了一眼所谓的谢玉,心道你不是谢家人,当然答应得快。他谢府上下老少三百余人的人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算如今的北翼废除了连坐,可谢家若牵扯进这不明不白的谋反案里,那可冤枉得很。 谢槐这会子脑子清醒得很,咬死不松口。 时安夏倏地笑开,眼底闪过一丝锐光,“瞧瞧,谢家能做主的人都不肯担保呢。”她慢条斯理端起茶盏,“两万两银子就想让本宫担这天大的干系?若这位冯公子真是叛党同谋” 茶盖轻叩盏沿,发出清脆一响。 “不过谢公子放心,”她莞尔,笑意未达眼底,“本宫定会嘱咐底下人好好查、细细查。从生辰八字查到祖上八代,总要还冯公子一个清清白白才是。” 岑澈脸色煞白,袖中的手攥紧。这话听着客气,实则字字诛心。真要细查,莫说岑济的皇子身份,就连自己的身份也得抖出来。 岑澈气得几乎咬碎后槽牙,面上却不得不堆出十二分的恭敬,“公主明鉴,谢家确实不便为冯公子作保。只是”他深吸一口气,袖中拳头攥得更紧,“不知十万两白银,可否换得公主网开一面?” 时安夏眉眼一弯,不答。十万两白银,可配不上一个皇子的身份呐,怎的小气成这样? 第1915章 第1915章 时安夏存心遛着岑澈玩,指尖轻转茶盏,目光却落在谢槐身上,“谢大公子,听闻你近日常往铁马城走动?那边的药材储备可还充足?” 谢槐当即拱手,“回公主,铁马城现有三七、当归等药库存充足,只是大夫尚缺。在下已往四处延请,还望公主放心。” “这方面,你们谢家一向办得好。本公主是很放心的。”时安夏给予谢家肯定。 她查过,谢家虽是商贾,行商却老实本分。谢槐为人也诚实肯干,这次铁马城灾情的诸多事宜,无论是他该管还是不该管的,他都管了。 可说是桩桩件件办到了时安夏心里头,让她省不少事。 这样的商贾之家,她定是要重用的,不能让人家出钱出力还寒心。 且据她的人查实,谢槐确实不知岑澈的真实身份,并非有意与他国皇子勾结。 顶天,只能算被人利用蒙蔽。 当然,若非被蒙蔽,谢家也走不进她的视线。这么算起来,岑澈虽心怀鬼胎,倒是误打误撞办了件好事。 时安夏决定保下谢家,重用谢家, 谢槐更是受宠若惊,忙又起身行礼,“得公主信任,是谢家之福。” 时安夏抬手免了他礼,令他坐下才继续道,“你手底下那几个得用的管事都不错。曹福精于账目,陈松擅管仓储,夏生最会安抚人心,常对灾民说‘莫慌,热粥管够’。” 她一席话,直惊得谢槐目瞪口呆。 时安夏唇角噙着笑,说明意图,“铁马城的秩序已然良好,本公主想着,借他们去各城帮着打理赈灾事宜。他们对这些熟,也能助各城官员一臂之力。” 谢槐闻言,又要站起回话。 时安夏指尖轻抬,虚虚一按止了他的礼数,“坐着说便是。” 谢槐这才堪堪挨着椅边坐下,板正回应,“这几个都是谢家的掌柜。公主要用人,吩咐一声,在下安排下去。他们几人的身契都在谢家,晚些时分在下就送过来。” “不必。”时安夏截过话头,茶盏轻轻搁在案上,“本公主信得过谢家。身契你们自己拿好就是。” 这话像一瓢温水浇在冻土上,谢槐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他想起这些天来,曹福带着伙计们连夜押粮押药送大夫进铁马城和桂城,陈松为清点仓廪冻裂了十指,夏生蹲在灾民棚里一个个登记名册,还有他手下的兄弟伙计们来来回回艰难往返。 他原以为这些琐碎功劳,会淹没在漫天风雪里。 可那句“本公主信得过谢家”如天籁,简直比任何赏赐都来得珍贵。 也是这会子,谢槐才真正确定,公主对谢家说的肯定不是场面话,更非随口敷衍。 从她点出的人名和道出的琐碎事务就可看出,谢家所做的点点滴滴,都被公主认真看在眼里。 谢槐嗓子哑得厉害,忙借着整理衣摆低下头。他袖口沾着星点灰渍,是今晨亲自去查验物资时蹭的。 他忽然庆幸这些时日不曾懈怠过半分。 两人一问一答,气氛热烈,竟将岑澈晾在了一旁。 谢槐眼中的公主,精明能干,和善可亲,巾帼不让须眉,是个干实事的。 第1916章 第1916章 岑澈眼中的公主,装模作样,都是其手下人精明能干。她就是个傀儡,只胜在伶牙俐齿。一个女子懂什么,又能成什么事? 如此说到兴处,时安夏提起了一件重要大事,“说来年关将至,这可是铁马城重归我北翼怀抱后的第一个新年。”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本宫想着,怎么也得在凌州各城办场过得去的灯会才是。” 重点来了,各城!灯会!还要“过得去”,哪句不是明晃晃在要银子? 岑澈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公主狮子大开口,十万两银子都填不饱她。 如今灾情还没解决,温饱都成问题,公主又想要给百姓营造一种“生活还有希望”的氛围。 银子哪里出?可不就盯上了那些自投的商户? 他算是明白了,这无妄之灾!那天他和大哥就不该约着去看热闹,偏偏雅间还订在郑四公子隔壁。 这不就是送羊入虎口吗? 岑澈衰头耷脑,感觉十分棘手。十万两银子都救不出人来,这可如何是好? 他只得真诚发问,“那公主以为,筹备这等规模的灯会,需要耗费多少银子为宜?” 时安夏那会子险些笑出声来。这岑澈当真有趣,堂堂皇子被敲竹杠,不能声张,还偏得做出诚恳模样。 她看岑澈很顺眼。自她接触此子以来,发现对方有一种比她蠢爹更清澈干净的愚蠢。 这货就是一脑门扎在金眼子里,有点讨喜。 难怪前世恒帝最后为保梁国不乱,仓促中会选择他来做皇帝。 “这个么”时安夏拖长了尾音,用茶盖拨弄着浮叶,笑着对南雁吩咐,“你去请邱大人来。” 不过半盏茶功夫,邱志言便挟着两卷账册踏入门槛,青缎官靴踏在青砖上没有半点声息。 岑澈盯着邱志言看。白皙修长的手指正捏着蓝本账册,明明生得俊雅斯文,偏那双眼精明得瘆人,像是能把人魂魄都勾出来按在算盘上剥皮拆骨。 他心里咯噔一声,有点心颤。 “下官核算过了。”邱志言展开账册,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凌州八城灯会,莫说流光溢彩,便是最寒酸的排场” 账册哗啦展开,密密麻麻记录着,每座城的灯彩制作,工匠杂役的人力耗费,灯火表演及戏班巡演的费用,以及其他杂七杂八包括治安维护,及道路整修费用,共计四十九万八千五百七十六两。 岑澈眼珠子瞪老大,“四十九万八千五百七十六两?” 那不就是五十万两! 就,倒吸一口凉气。 他手指不自觉地掐算起来。数目看似惊人,可细究每一项,竟都挑不出毛病,连每盏灯笼的灯油损耗也都只按三夜用量计算。 岑澈不得不承认,这账做得实在漂亮。边城战后物资紧缺,物价本就高昂,这个数目甚至称得上节俭。 时安夏抿唇,“邱大人请坐。” 邱志言依言落座。 时安夏这才转向岑澈,“以谢公子的见识,应知这等花费不算豪奢” 第1917章 第1917章 时安夏罗列京城去岁元宵节,单是芙蓉楼一座灯楼就耗银十万两以上。而她这近五十万两,要照亮的是八座城的夜空。 每个城里,除了主灯楼,还有数座小灯楼。 岑澈无奈点头。他必须承认,五十万两银子办了八城灯会,着实是在各个环节都很节约了。 但话说回来,边城原就不能和京城相提并论,是以这等规格当不算低。 时安夏慢悠悠道,“朝廷能拨足赈灾粮食和药材已是万幸,不可能再拨银子办灯会。本公主原打算自己出这笔银子,点万盏灯暖万家心,好歹让百姓过个亮堂年。” 岑澈喉结滚动,方想起凌州是公主的封地,灯会也算得上她拿得出手的政绩。 别以为灯会就是吃喝玩乐,其实它是衡量一方治下最真实的明镜。灯火亮处,照见的是百姓能否安居,商路可还通畅,民心向背几何。 五十万两银子,办的是灯会,造的是灯楼,也是以光明点亮民心。 这五十万两的灯会缺口,如果没有冤大头来填坑,公主就只能自掏腰包了。 岑澈额角青筋直跳。所以他和大哥亲自送人头送到了公主手上,人家不让他来填坑又让谁来? 不填,就等着细审。 他们经不住细审,只能硬着头皮填坑。这是条死胡同。 他小算盘噼哩啪啦那么一打,觉得五十万两银子跟一个金矿脉比起来又算什么? 再说暴露了身份,传出梁国皇子在北翼地界鬼祟行事,到时牵扯出两国争端父皇得弄死他吧? 这么一想,岑澈顿时感觉还挺划算,况且这银子又不是他出。 他就是一个捞人的,要捞就捞出点格调来,“公主仁厚。这灯会,冯公子想必愿捐白银五十万两以表心意。” 时安夏眉眼一弯,“谢公子果然善解人意。本公主这就让人安排你去探望冯公子,希望你早日能接他出来。” 啧!真就一点不含糊,这是装都不装了呢!说什么探望,不就是派他去要银子吗? 岑澈一出恩驿行馆就忍不住跟谢槐抱怨,“公主讹人,简直往死里压榨。” 谢槐却不这么认为,“我倒觉得公主宅心仁厚,心系百姓,令人佩服。” “可她狮子大开口,一开就是五十万两。” 谢槐驻足看着他,“我倒想问问,那冯公子到底什么来路?” 又问,“你说你来自京城勋贵世家,可否告知我是哪一家?姓甚名谁?为何你与公主在京城素未谋面?” 这些问题已经困扰了他数日,每次都被岑澈敷衍搪塞过去。他已心生疑惑,今日便是要问个究竟。 岑澈刚许诺怒砸五十万两入坑,心情本就不好。 这会子被连番逼问,不由得怒了一下,“谢大公子什么意思?你这是过河拆桥?你需知,若我身份揭穿不是谢玉,你谢家就算不是欺君,也差不离了。” 谢槐被拿捏了命门,只得软下声来,“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就是想对公子知根知底,心里好有个数。毕竟你顶着的是我谢家的名头行事,万一有个好歹,我好” “你好把我推出去送死,把谢家摘个干干净净?”岑澈冷睨谢槐,“做人不是这么做的。当初你谢家求告无门,别说见公主,就是见公主那些属下的属下都办不到。如今你与公主相谈甚欢,这你当初能预料到吗?难道不是我岑澈的功劳?” 谢槐从这一大段噼哩啪啦的话里精准挑出两个字,“陈彻?” 第1918章 第1918章 京城有哪个姓陈的勋贵世家?他唯一知道姓陈的,就是有个陈姓商贾因玉城救灾有功被封了富国男爵的爵位。 不是听说当初被封的那家被砍了头?难道这是后来的那家富国男爵? 谢槐好生羡慕,“你们陈家运气真好。” 岑澈:“???”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谢槐不需要他明白,知以一个富国男爵在京城的地位,确实见不到高高在上的公主。 如此一想,一切都通了。他语重心长道,“我谢家感谢你的牵线搭桥,我也将你视为知己。只希望你往后行事若是打着谢家的名头,能多为我谢家想想。毕竟,我”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岑澈不欲多谈,尤其不想谈所谓的“冯公子”。他利索溜了,“我去找冯公子要银子,赶紧给那狮子大开口的公主奉上。” 谢槐点点头,仍是不免忧心,“那你往后少跟经不住细查的人来往,别连累我谢家。” 岑澈:“!!!” 谢家谢家谢家!就知道谢家!那是随时想置我于死地的亲哥,能不来往吗? 他闷闷应下,“知道了。” 岑澈拿着公主的印信去牢里提人,向岑济说了来龙去脉。 岑济暴跳如雷,眼珠子都快崩出来,“五十万两银子?抢钱呢!” “你不给也行,继续在牢里待着。反正我尽力了。”岑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 岑济气得眼前发黑,只觉得自从踏入北翼地界就水土不服,诸事不顺。 他一把拽住岑澈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你老实说,这五十万两”喉头滚动两下,“你可曾从中分润?” 岑澈被问得一愣,随即大怒,“我是那样的人吗?” 岑济冷笑,“你不是那样的人吗?” 岑澈抵近,以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若不是怕人对你用刑,你经不起细查,我才懒得捞你。” 我恨不得你死! 岑济冷静下来,知对方说得没错。要不是担心暴露身份,他这弟弟肯定希望他身死北翼牢中。 呵!他冷笑,心头杀意骤起。一旦得势,他立刻弄死这货! 岑澈没有忽略那一闪而过的杀意,心惊肉跳。忽然坚定了一个想法,绝不能让此子登上皇位! 若他在北翼把人弄死 二人各怀鬼胎算计。 牢中铁链哗啦作响,狱吏手中的水火棍“咚”地敲在木栏上,“商量妥了没?公主有令,银票到手,立马放人。” 岑澈忙堆起笑容,从袖中摸出个荷包塞过去,“牢头大哥容我们商量一下,毕竟五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看从哪些银号里提比较方便。” “少来这套!”狱吏掂了掂荷包揣进怀里,转身走了。他哼的是凌州小调,“是哪个冤大头,撞了南墙不回头喂” 第1919章 第1919章 凌州小调有着特殊的拖腔,听起来就十分喜感,那“冤大头”几个字说不出的讽刺。 冤大头岑济听得咬牙切齿,低声咒骂,又生怕狱吏听到,只得溢出几个喉音,“北翼公主欺人太甚!北翼人欺人太甚!” “那你还准备出去吗?”岑澈抱胸,靠在木栏上真诚发问。 “出!去!”岑济肺管子都在漏气。 外人总道天家富贵取之不尽,腰缠万贯,有用不完的银子,却不知他们这些皇子比那戏文里的破落户还窘迫三分。 他穷得想哭。 皇子们的宫中份例都有定数。他的封地今年又遭了旱灾,户部那群蠹虫竟扣了他三成例银。 他封地那几口盐井,早年就被老三以“修缮”之名占了去,现在是要不回来了。老三派来的盐课大使带着十二个佩刀盐丁,光护井的镖师就养了二百号人。 反正那几口井产的盐,八成归官仓,余下两成还得扣除炭火钱,落到他手里几乎没有。 他穷啊!不然他为何要跑来找老五助他成事?这五十万两,几乎掏空了他多年的私蓄,今年他手底下那些幕僚过年的赏银是别想有了。 岑济费劲地筹了银子交接清楚,直到第三日才从牢里出来。 仍是岑澈拿着公主印信去接他。 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经过官府告示栏。从告示上得知,那姜忠信的义子姜树源因知情不报被收监,押往京城受审。 岑澈指着告示跟岑济说,“你看,公主铁面无私,要不是我捞你,你现在还出不来。” 岑济阴沉,不答话。 岑澈又道,“你是不是得感谢我?我看在手足之情的份上,不忍你死在异国他” 岑济咬牙切齿,“我谢谢你。” 岑澈贱兮兮笑得凉薄,“亲兄弟,不必如此客气。” 天家没有亲兄弟,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活你死。 岑济成了穷光蛋,愈发惦记北翼的金矿脉。 但他心知肚明,以现今这般不明不白的身份留在北翼,一不留神就会被莫名抓进牢房关起来。 到时身份不经查,又得被人坑,恐怕连最后翻盘的机会都会葬送。 岑济已经没有被坑的本钱,输不起任何筹码。他一直钻营不到搞银子的门路,全指望着封地那点微薄进项苦苦支撑。 他自恃墉帝长子身份,爱惜羽毛,素来注重名声体统,不愿落下任何话柄让御史台那些言官参奏弹劾。 当真是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来一趟北翼,搞脱了五十万两银子。 心疼,加肉疼,总之全身上下哪哪都疼。 第1920章 第1920章 岑济要回梁国了,临行之前,邀来岑澈在所住客栈的雅间喝酒。 他主要是想提醒岑澈,“北翼公主不似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她城府极深,据说北翼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出自她的手笔。” 岑澈喝酒,听着,没说话。 岑济也不知他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若不是为了金矿,他才懒得废话,“北翼以前什么样子?你打听一下就知道了。那会遇上宛国,屁都不敢放一个。才短短几年间” “那是因为有恒帝在北翼做驸马,得明德帝重用,还做了卫北大将军。”岑澈收起那副笑嘻嘻的模样,神色有些寂寥,“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很强。” “他强在哪?他八岁就被逼宫,走投无路。” 岑澈悠悠看过去,“他八岁被逼宫,后来被你派废物精卫追杀,结果人家死了吗?不是他强,就是你的人太废。这还需要我再说一遍?” 当年他一得知死的是他四哥,活着的是恒帝,立刻就把消息告诉了大哥,就指望着他报仇呢。 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人家不止活得好好的,竟然还娶了公主做了驸马生了儿女当了将军,真就是什么都没耽误啊。 他四哥,死得好惨岑澈压下泪意,再一杯酒下肚。 又是这个话题,岑济气得胸口起伏,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恒帝有皇家死士‘十二杀’护卫,所以才能从我派去的人手上逃脱。你说得对,我的人很废,被恒帝反杀。独独跑出来一个人,他怕完不成任务会死,编造了谎言来误导我。不止误导我,还误导了父皇,我已处决了这个人。” 岑澈掀眸,冷淡得很,“有没有一种可能,那跑出来的人,也是恒帝故意漏给你的?目的就是要借他的口,告知你,他死了,别再派人扰他蛰伏。” 岑济怔愣。似乎是第一次想到这种可能性,莫名生起一种对恒帝刻在骨子里的后怕。 岑澈懒洋洋的,“其实你不必跟我解释得这般清楚。” 岑济摇摇头,压着胸口那点喷薄的怒火,“五弟,我是想告诉你,你在梁国势不占优,而我是赢面最大的那个,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岑澈嘴角逸出一丝凉薄,“我不占优,难道你就占优?你连银子都没有,拿什么成事?我凭什么信你?” “幽州有个洛家,你可知?”岑济咬咬牙,不拿出点诚意笼不住这货。 岑澈半晌答他,“北翼驸马全名叫洛岑鸢。你说的是这个洛家吧?他明面上是洛家少主,也是洛家的当家人。” 岑济点头,“是,就是这个北翼幽州洛家。他们其实原也姓岑,是因为要到北翼来挖金矿,所以才改姓了洛。除此之外,他们还是守护皇族的隐世家族。” “那他们守护恒帝,没错呀。”岑澈虽恨恒帝,但对于许多事是清醒的。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洛家是守护梁国正统皇室的隐世家族。 恒帝是正统,而他父皇墉帝哪怕在位十几年,到如今还是在坊间留下骂名,说他明不正言不顺。 岑济只得跟他掰碎了分析,“可恒帝已死,洛家如同没有根的浮萍。” “并没有找到恒帝的尸体。”岑澈仍旧淡淡的,油盐不进,“我不信他死了。” “那种地方掉下去,还有命?”岑济实在没忍住,恨不得掰开这蠢货的脑袋看看,到底里面装了什么,“听说明德帝派了许多人下去搜寻,都没找到。” 第1921章 第1921章 “人家找到了,会敲锣打鼓跟你说吗?”岑澈冷呲一声,“你除了占个长子的优势,是梁国的会庆王爷,我的确看不到任何赢面。” 脑子还废! “洛家投靠了我。”岑济沉声知会,抛出筹码,“他们挖了北翼幽州的金矿。” 岑澈蓦然笑开,墨发扫过微醺的颊边,生生把那张雌雄难辨的脸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艳色,“洛家挖了金矿,又投靠了你。那你跑来北翼找我做甚?大哥,你听听你说的话自己信吗?” 岑济被戳了痛处,好半晌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喝了一口闷酒,才继续透底,“幽州金矿挖了一部分出来。这些年,洛家靠着做生意的路子,逐渐把金子洗得过了明路。可洛家的财富掌握在如今洛家家主洛风手里,他失踪了。” “就算没失踪,洛风也不见得要投靠你啊。”岑澈总觉得这里面像是有一层一层的漩涡,引得人进去争斗。 “可洛家其他人都投靠了我,洛家已有一半的人在我麾下,他们愿意助我登上皇位。五弟,我如今的确没银子,洛家的财富也没着落。可若你助我登上皇位,我许你最富庶的封地,许你最大权利最多自由,甚至你若愿意,我也可迎你做摄政王” 啧!这饼!画得好大!岑澈淡笑不语。 岑济的饼还没画完,“你喜欢那个叫红鹊的姑娘,我也会尽力替你娶来,做你的王妃,可好?” 岑澈终于抬起眼睑,“你想怎么做?” “我回去就跟父皇提议,与维那部落结盟,替你迎娶小公主为王妃。” 岑澈微微转着手中杯盏,悠悠道,“好啊,等你做成了,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但有一条,你不能动红鹊。她少了一根头发,我都会算在你头上。” 岑济:“” 简直不讲道理! 他咬牙保证,“我不会动她。” 岑澈举杯,“那就助你马到成功,心想事成。” “我留些人下来助你找金矿?”岑济说通了弟弟,心情稍好。 岑澈想了想,“好啊,可他们能听我的吗?” 岑济早有准备,一拍手,进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人。 那人四十上下,模样精明,穿着银丝袄子,不卑不亢,“小的钱方,见过二位王爷。” 岑济微微点头,“钱方,往后你的主子就是我五弟,在北翼的所有人马调动,都听从我五弟安排。” 钱方应是。 岑澈问,“有多少可以调动的人马?” 钱方答,“有四个精卫队,每个精卫队为十人。其余还有一些打杂的,都能听从锦王爷调遣。” 岑澈又问了些问题,待钱方一一解答退了出去后,才笑道,“原来大哥早就在北翼布下了暗桩。” 岑济并不瞒他,“这是我败了可退走的后路,也是你的后路。咱们兄弟往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生死与共。如何?” 他举杯。 岑澈也举杯应和。 二人各怀鬼胎饮下了这杯“生死与共”的酒,结成了同盟。 岑济大功告成,准备回梁国。 岑澈掩下眸中一片深意。 第1922章 第1922章 他们身边原就互有对方耳目。他若不接受大哥的安排,他身边的人也会被收买,防不胜防。与其如此,不如大大方方用对方的人手行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譬如帮北翼救灾。 既能在公主面前博取好感,又能掩盖他的意图。岑澈心情大好。 他知道,大哥来北翼原本是想把红鹊抓在手里威胁他交出金矿脉图纸。 知道他喜欢红鹊的人,唯有灰鹰所以,灰鹰是岑济的人。 他理清这一点,反倒打消了杀死岑济的念头。就让岑济回梁国去把水搅得更浑一些吧,如此他的日子才能过得更松快。 没准等他找到金矿,还能回梁国继续摸鱼坐享其成。 他原就想当个混子。 想到这里,岑澈恢复了一贯清澈的愚蠢。他始终觉得北翼公主装腔作势,厉害的是她手下那个文官,还有她身边那堆武将。 以及那个叫时成逸的,办起事来雷厉风行,丝毫不拖沓。 岑澈心里有数,回去找谢槐,说事已办妥,让他放心。 谢槐深深看一眼他,就觉得心头眉间都在隐隐跳动,“不如,我们跟公主实话实说了吧。” 岑澈冷睨,“如今谢家正得公主信任,你冷不丁把我卖了,你觉得公主还会重用谢家吗?” 谢槐很难堪,又害怕。 岑澈拍拍他的肩,“再等等,咱们多做出些成绩,再跟公主坦白交代。如此能多些筹码,你说对吗?” 谢槐也着实不舍眼前局面,一旦自投,不止会打回原形,还会惹来公主之怒。 他点点头,下决心一定要抓住这次灾情,把谢家的光和热发挥到极致。 时安夏得了岑济的五十万两银子,从中拨了十万两给谢家去操持,又拨了十万两给凌州补贴救灾银。 她盘腿坐在暖炕上,细细查看灯会的造册。 邱志言也盘腿坐在她对面,中间横着一个小案几,一起埋头理账。 两人不时出声交流,把每一笔开销又重新缩减调整。一些花里胡哨,可有可无的开支,全部作了删减。 每一文钱,都真正用在了刀刃上。甚至将一些戏班子撤了,换成更多的粥棚。 唯有吃饱了,才能有心思听曲。时安夏想在年节时,让所有百姓都能吃上暖和的稠粥,想吃就能排队领到。 邱志言忽然开口,“能做表妹封地的百姓,是一件幸运的事。” 其实他想说的是,巾帼不让须眉,如果表妹做皇帝,北翼百姓才是最幸运的。 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邱志言不敢说,只能默默放在心里。 且他忽然想起来,早年母亲与表妹作对,真就是事事不顺。 自从他下决心投靠了表妹的阵营,一下就顺当了。进云起书院,拿下榜眼入了仕途,然后跟着到了凌州。 起初邱志言刚上手办差时,还有些忐忑,生怕行差踏错,也怕自己丢了表妹的脸,让人觉得他走后门上位。 表妹安慰他,“你放手去做,拿不定主意的,咱们一起商量。” 说是商量,其实她都是认真考虑他所提出的方案,微微修改,最终还是按照他的方式进行。 久了,邱志言就有自信,觉得自己可以,能独当一面,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第1923章 第1923章 时安夏却知百姓之福,上赖明君治国,下倚如表哥这般的清廉能吏。 二人敲定灯会账册,又叙了会话,邱志言起身告辞。 烛光摇曳间,邱志言清癯的面容更显文士风骨,下颌线条如宣纸折痕般清瘦利落。原先合身的官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广袖当风,颇有几分萧疏之意。 时安夏轻声唤住他,“表哥。” 邱志言捧着账册转身,眉目温润,“表妹还有事?” 时安夏起身拂袖,唇边噙着浅笑,“不过是想请表哥陪我一同用膳。” 他心下了然,这哪里是要他作陪,分明是怕他又在外头随便对付几口。 他目光落在表妹单薄的肩线上,想起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独自拉扯三个孩子,往后这漫漫岁月唉! 邱志言暗自叹息,将账册轻轻搁在案上,好脾气应道:“好。” 行馆膳堂内,时安夏嘱咐将准备好的汇州菜摆上桌。 青花瓷盘中的水晶肘子如琥珀凝脂,皮下胶质微微颤动;雪豆炖得酥烂,在浓稠的汤汁中若隐若现。更有一盏陈皮老鸭汤在青烟里浮沉着油星,鲜香暗渡。 几道地道的汇州家常菜错落其间,尤其还有一碟腌萝卜缨子黄绿相间,酸爽解腻。寻常食材经了巧手调理,竟也引得人食指大动。 邱志言起身离席,温声道,“汇州肘子这道菜的妙处全在蘸料上,我去为表妹调一味。” 时安夏微笑颔首。 待邱志言端着青瓷小碟从厨房转回时,席间已多了三位不速之客。 昭武帝一袭素袍端坐,另有卓祺然与其师夜寻先生也在场。 邱志言脚步微顿,却见天子目光平和,夜寻先生神色自若。 他从容上前,执的不是君臣大礼,而是寻常文士相见之仪。 又一一向卓大人和夜寻先生问了好,心中却暗忖:夜寻先生若知眼前是当今天子,可会失了这份闲适?表妹也不怕夜寻这怪人惊了圣驾? 邱志言将青瓷小碟先奉于昭武帝面前,“粗陋手艺,请先生品鉴。”临时改口的敬称悬在舌尖,余光瞥见天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赶紧低头,紧张得额头冒汗。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能与天子同桌而食啊。 时安夏也将自己那份酱料先给了左侧那人,“夜寻先生请。” 夜寻不客气,抬手就那么将青瓷小碟接了过去。 邱志言转身又去厨房,袍角在门槛处旋出半弧清风。再回来时,已人手一碟酱料。 他敛衽入座,自觉居于下首。坐在上首主位的,仍是时安夏。 席间一时静极。夜寻先生银箸先动,挟起一片水晶肘子,蘸料入口。 卓祺然额角沁出细汗,邱志言执筷的指节微微泛白。 夜寻先生浑然不觉,细嚼慢咽间,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邱志言想,夜寻先生是真不怕掉脑袋啊。他静默不动,等天子先动筷,眼角余光扫过天子神色。 站在一旁的小树子着的是随侍常服,低垂着头捏紧了手指。他想的是,没机会查验毒,这夜寻先吃正好试毒。 第1924章 第1924章 他眼睁睁见夜寻吃下无事,才松了一口气,恨不得上前补一句,“主子,可以用膳了。” 昭武帝不以为意,“今日倒叫咳,真叫我尝着新鲜了。”险些脱口而出的自称在喉头转了个弯,“我有口福。” 时安夏笑吟吟解惑,“那确实有口福呢。我表哥是汇州人,我这可是专门为他做的。” 邱志言闻言起身,广袖垂落行了个标准的文士礼,“多谢表妹惦记。” 时安夏赶紧让他坐下,“都是自己人,表哥不用拘礼。” 昭武帝闻言朗笑,玄色袖口在金丝楠木案上拂过,“快坐下,我来好好品鉴这汇州风味。” 银箸轻挑,挟起一块颤巍巍的肘尖肉,那胶质在烛火下泛着光晕。蘸料时特意将肉块在青瓷碟边轻刮三下,去其浮油。 入口刹那,天子眉峰微扬,“妙极!这皮若凝脂,肉似云絮,竟比御比我在京中尝过的还要酥嫩三分。不过酱料才是这道菜的魂啊。” 邱志言受宠若惊,闻言又要起身作揖,膝盖刚离席三寸,昭武帝的银箸已虚虚一点,“邱大人且住,用膳就用膳,你们文人这动不动就作揖的毛病要改改,一顿饭下来光行礼就饱了。” 夜寻忽然轻笑一声,却未言语,只将蘸料碟在指间转了个圈。 邱志言余光瞥见夜寻神色,赧然回座。 北茴正欲执壶斟酒,南雁却抢先一步接过酒壶,指尖在她手背上不着痕迹地一按。 南雁的意思很明显,不愿意让北茴在卓大人面前亲自侍候。 北茴明白南雁的苦心,也领她这份情。 她欲退走,被时安夏叫住,“北茴,你也入席。” 北茴大惊,“使不得。” 这里头除了有少主,可还有天子啊!这是要折她的寿吗? 时安夏笑道,“只怕往后你得习惯,很快你就是卓夫人了,多的是机会同桌用膳,如今先演练一番也可。” 北茴红了耳根,知夫人在给她做脸,但她却不能不分尊卑真的入席。 尤其南雁还在一旁替她斟酒布菜。她再三谢恩,坚持退了出去。目光与卓祺然轻轻一撞,更是颊上飞起两团红云。 时安夏并不勉强,因临时添了人,便吩咐厨房又陆续上了几道小菜。 可席间仍是那水晶肘子和陈皮老鸭汤最得青睐。 夜寻面前的酱料碟见了底,竟破天荒主动开口,“这酱料极好,劳烦再添些。” 昭武帝闻言,忙将自个儿的碟子往前一推,“我也要添。”说罢,还意味深长地瞥了夜寻一眼。 合着这人有嘴,能说话啊。 夜寻抬眸,也看着他。 二人视线一触即分,似有无形的锋芒在空气中轻轻一撞。席间众人恍若未觉,唯有那盏陈皮老鸭汤上的热气,被风吹得乱了几分。 邱志言问时安夏和卓祺然,“公主和卓大人还要添些吗?” 时安夏轻轻摇头。她素来晚膳节制,方才不过略蘸了两筷,唇齿间还留着酱料的余香。 卓祺然却也少有的胃口好,“有劳邱大人。想不到邱大人竟藏着这般手艺。” 第1925章 第1925章 见众人不似客套,邱志言边起身边道,“其实汇州人比京城人更讲究吃一道。我这不算什么,只是曾看过厨房的婆子做,学着依葫芦画瓢。” “好个依葫芦画瓢。”昭武帝接着赞,“看似简单,实则这酱料里的用量分寸拿捏,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邱大人做什么都信手拈来,天生比旁人聪颖几分。” 得了天子夸奖,邱志言脸红耳热,心跳加速。 却听夜寻开口,“天生比旁人聪颖几分,也非状元。” 这话! 昭武帝找补,“他运气不好。但凡不跟时云起撞上,他就是一骑绝尘的状元。” 夜寻挑眉,“时云起是何人,有那么厉害吗?” 这是在质疑新皇当时钦点状元的能力。 卓祺然吓死了,鼻子冒汗。伴君如伴虎啊我的亲师父亲驸马喂,您就不能少说两句? 时安夏垂下头,敛着笑意,听夫君找皇上的茬。 原本夫君就对新皇整日纵容娇惯他儿子有意见,更对那日差点露馅耿耿于怀。 虽然儿子勉强圆回来了,可新皇明显在套儿子的话。夫君对此相当不满。 昭武帝回应,“夜寻先生不入京不知时云起的惊世才华。” 这是笑他粗野莽夫行在江湖,四海为家。 邱志言忙表立场,“输给表弟,我心服口服。” 额上全是汗。求求了,夜寻先生您省点力气多吃点,那么大的肘子堵不住你的嘴。 确实堵不住!夜寻目光微垂,“表弟?时云起?”他抬眸间,眼底似闪过一丝恍然,“原来这位状元才子,该是公主殿下的亲兄?” 不待时安夏回应,他又淡淡道,“公主好福气。”这话转了个弯,终究是毫无痕迹地落在了夸赞公主上。 还没完。夜寻眼尾微挑,又补了几句,“皇上也好眼光。能得这般忠臣良将辅佐,可见福泽深厚。想来吾皇定会愈加勤政,才能不负天赐良才。” 卓祺然闻言松了口气,连忙附和,“吾皇圣明,慧眼识珠。” 昭武帝被这突如其来的赞誉噎住,总觉得这话里藏着什么,却又一时半会回不过味儿来。 身后侍立的小树子倒是挺直了腰板,满脸写着“主子自然英明”的骄傲。 这场对话算不得针锋相对,只因素来寡言的夜寻今日破例多说了几句,便显得格外突兀。 席间烛火摇曳,在夜寻清癯苍老的侧脸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这不过是个性情乖张的老头子!江湖术士而已。昭武帝想。 可方才某个瞬间,他分明捕捉到夜寻与时安夏之间若有似无的默契。哪怕两人目光从未直接交汇,却透着难以言说的熟稔。 如同隔空对弈的棋手,每一步都心照不宣。这一定是他的错觉。昭武帝安心等着新酱料。 只一息功夫,邱志言便折返回来了。他身后跟着的婢女捧着托盘,为众人换了新碟。 席间一时无话。众人安静用膳,倒显出几分难得的闲适。 待撤席时,但见那水晶肘子只剩薄薄一层凝冻,老鸭汤里的陈皮早已化尽,就连几道家常小菜也都见了底。 第1926章 第1926章 时安夏笑道,“看来汇州菜很合大家胃口。” 在夜寻起身时,她忽然叫住他,“夜寻先生,我早前提议让一一拜师于您门下,不知您考虑得如何?” 这是要让夜寻过明路,可光明正大陪着孩子长大。 夜寻闻弦歌而知雅意,“可。两位小郡主一起吧。” 时安夏喜出望外,“那我就替孩子们谢谢夜寻先生了。” 昭武帝皱眉,“这么小的孩子,能跟着夜寻先生学什么?养蛊还是炼毒?” 这话已然说得极不客气。 夜寻忽然轻笑,未说话,先拂袖而去。 卓祺然忙作揖告辞,一脑门汗追了出去。娘呀,这就是个修罗现场,下次千万别遇上。 他忽然后知后觉想起件大事来。他他他他这分明是欺君啊! 又感觉脑袋要保不住了!他可是有家有室的人! 他追得踉踉跄跄,说话结结巴巴,“师师师父!等等我!救命,救命啊!” 邱志言也告辞。 膳堂内,只余昭武帝和时安夏在。小树子识趣地退到堂外,守在门口。 时安夏见昭武帝不走,知他有话说,也不打算移步花厅,只命人沏了一壶茶解腻。 昭武帝闷闷地拿起茶盏,下一刻,他又将茶盏重重一搁,瓷底碰在金丝楠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朕认为夜寻先生不适合做孩子们的启蒙恩师,皇妹不可轻率。” 方才压抑的不满此刻尽数显露,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意。让他北翼的小侯爷和小郡主学什么?养蛊还是炼毒?皇家子嗣岂能沾染这些个歪门邪道? “皇上误会了。”时安夏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的绣纹,声音依旧柔和,“夜寻先生所擅长的,可不止养蛊炼毒。他骑射精湛” “骑射?”昭武帝强势打断,“朕的御马监难道找不出一个骑射师傅?非要让个养蛊的来教?” 时安夏万没料到昭武帝反应这般大,默了一瞬,才道,“我只是觉得夜寻先生反正要一起同往铁马城,往后” “他为何要同往铁马城?”昭武帝微眯着眼问。 时安夏不瞒他,“因为卓大人为了救我和孩子们一夜白了头。其中的曲折,三言两语实在难以说清。” “朕有的是时间,”昭武帝指尖轻叩案几,“你长话短说也好,细细道来也罢,朕都听着。” 他其实早就想问了,那卓祺然到底是怎么忽然就白了头? 时安夏抬眸,目光平静地望向他,“臣妹这点子琐碎家事,实在不敢劳烦皇上挂心。皇上的精力,合该用在朝堂大事上。”她顿了顿,“其实有些话,臣妹知道说出来冒昧,却是不吐不快。” 昭武帝无意识攥紧手指,忽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他知时安夏嫌他在凌州待的时间太长了。 他不等她说出口,正色道,“朕来凌州,是为了堪查运河暗渠。” “查勘河道、督建暗渠自有工部专司,布防设哨亦是兵部职责。皇上万金之躯”时安夏尾音一顿,余一声悠悠叹息,“实不宜在此久留。北翼需要您,朝堂需要您” 皇上您回京吧! 第1927章 第1927章 堂内寂静,仿似无人。 须臾,昭武帝喉结滚动,嗓音哑得不成样子,“皇妹,是否朕有什么举动让你心生误会?”他忽然抬手按住胸口,“其实朕也想念驸马。他是最早站在朕身边的人,也是他为朕铺平了所有道路。” 时安夏倏然抬眸,眼底似有碎冰浮动。 昭武帝暗纹广袖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微微的弧度。他负手而立,“朕欲将一一带回宫,找最好的太傅开蒙亲授经史,朕也会” “皇上不可。”时安夏打断,面色如那日郑重跟他请罪时的凝重,“臣妹得太上皇宠爱,赐号海晏公主。然臣妹深知,龙脉传承关乎国本,皇室血脉不可混淆。” 室内再次寂静,如无人之境。 “臣妹谢皇上对一一的宠爱和圣眷。”时安夏深吸一口气,在昭武帝幽暗的目光中,斩钉截铁道,“但一一不能跟着皇上回宫。” 时安夏唇角微扬,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宫礼,“臣妹代犬子谢过皇上隆恩。定让他记住,皇帝舅舅待他恩重如山。” 昭武帝终败下阵来,“那也不能让夜寻那样的江湖人来做一一的启蒙恩师。他虽是你的儿子,却也是朕的外甥。” 你来我往的客套话,字字恭敬却句句疏离。不是至亲至近之人,终究说不出掏心窝子的话。最后只落得个两相不欢的结局。 昭武帝终得知,卓祺然为了公主和三个孩子一夜白头。也知夜寻作为卓祺然的师父,正在为他寻求救治良方。 他听得一知半解,许多存疑在心,却不知从何问起。 他只知道,皇妹在赶他回京。而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孩子,他也带不走。 回去的路上,昭武帝沉默不语。 小树子踩着小碎步跟在后头,大气不敢出。 昭武帝踏着碎雪入了庭院。暖阁门帘一挑,扑面而来的地龙热气激得他眉心微蹙,周身寒意与暖香绞作一团。 小树子忙跟进来,替主子脱下狐裘,拿去外面掸了雪沫。再进屋时,他听到主子说,“皇妹对朕十分戒备。” 小树子不敢吭声。这会子他该附和,还是该反驳?怎么说都不合适。 而主子不肯放过他,沉沉抬眸问,“小树子,你觉得呢?” 小树子心儿一抖,心里默念几声“齐公公护体”,才跪下回话,“奴才愚笨” 昭武帝似累了,揉着眉心,“你起来回话。”他倏然睁眼,锐目直视着小树子,“你可知自己的立场?” 小树子的心儿又一抖。娘啊,齐公公啊,这题答不好要掉脑袋咧。 他低声恭敬答话,“小树子曾经服侍过太上皇,便是太上皇的人。如今有幸服侍皇上您,那自然就一心一意是皇上您的人。” 第1928章 第1928章 “真心话?”昭武帝审视着他。 小树子低垂着头,“齐公公曾经教导,做奴才的最忌三心二意,两头吃利。他曾跟奴才说,若有一天,他失势了,我得了圣宠,那我也不能把主子的事说与他听。” “齐公公确实做得好。”昭武帝知道齐佑恩这个人看似左右逢源,实则密不透风,是个把“忠”字刻进了骨子里的人。 谁都别想从齐公公嘴里撬出半句有用的话,除非是太上皇示意他可外传,他才会利用这种机会大肆卖人情。 昭武帝盯着小树子,半晌才道,“朕身边也需要一个齐公公那样的人,你觉得你是吗?” 我觉得我是,我就能是?小树子手指揪紧了衣袖,“齐公公那样的人于奴才而言,是父也是师,更是奴才望不到顶的高山。可奴才愿意日日攀爬,就算摔得粉身碎骨也要往上够一够。” 不知这番说辞,是否能打动主子?小树子不敢抬头看,垂首看脚尖。 尽力了!荣华富贵,过眼云烟。 若是没做到齐公公在太上皇心里那地位,他这颗脑袋瓜子到底是谁的还得两说。 昭武帝很久没说话,似在思虑。 就在小树子以为主子不会再跟他说掏心窝子话时,主子又开口了,“朕感谢驸马,也感谢皇妹的帮扶。如今驸马不在了,朕想为他们做点事。”他怅然,“可皇妹防备朕。” 小树子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半步,轻声道,“奴才瞧着,公主待皇上很是亲近,哪有防备的意思?” “朕想带一一回宫好生教养,也算全了驸马当年的情分。可皇妹她”昭武帝闭目靠在圈椅上,长睫掩去眼底的黯然,悠悠一声长叹,“罢了。” 就这?还当是多大个事儿呢。小树子闻言,悬着的心顿时落下一半。他听明白了,公主拒绝了主子的好意,不愿让主子带小侯爷回宫。 他主子到底年轻,又是新皇,被拒后自尊心受了挫折。 小树子跪到主子跟前,手法娴熟地按揉起主子的腿脚,柔声宽解,“主子,您记得咱们路过经阳的时候,看到一只狗在哭吗?当时您还说,狗这种动物,最通灵性。” 昭武帝睁眼瞥他,不明白小树子为何突然提起这茬。 小树子低头道,“唉,您是只看见那狗哭,却不知它为何哭。” “你知?” 小树子讪讪一笑,手上力道恰到好处,“奴才当时好奇,就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那狗刚生了一窝小崽子。它主人养不了那么多,就把小狗卖的卖送的送。那狗是个母亲,它哭的是娃娃被人带走了,从此再也看不见亲生骨肉啊。” 昭武帝听明白了,假装怒了一下,“你敢把朕的皇妹比作狗?大胆奴才!” 小树子面色一僵,吓得一个激灵,“奴奴奴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想跟主子说,公主并非故意要逆了您的好意。万物皆有灵性,狗母亲尚且不舍与骨肉分别,又何况公主这样至情至性的女子?” 他瞧着主子神色稍霁,便继续揉捏起主子的腿,“您想,驸马不在了,孩子们就是公主的念想。当初两位小郡主身子那么弱,公主再是心疼小郡主,不也一个不落地带来了凌州?就是舍不得和孩子们分开。受罪哟!这天寒地冻的!” 第1929章 第1929章 昭武帝经小树子一番开解,胸中郁结散了大半。当夜竟难得安眠,连窗外风雪声都未惊醒他。 次日清晨,他踏着未扫的积雪来到时安夏院中。立在阶下时,玄色大氅上还沾着雪沫。 北茴瞧见了,忙进去禀报。就有点慌,少主半夜来的,还在内室歇着,如今是被堵里头了。 “莫慌,你先请皇上去偏厅坐。我梳洗停当就过来。”时安夏从帐里探出头来吩咐。 北茴见夫人神色淡定,丝毫不乱,暗道自己还是世面见得少,一点事就慌。又想起当年在京城,半夜往皇宫跑,层层关卡,惊心动魄。 那样都过来了,现在这算什么?如此一想,北茴也就心定下来,出去安排。 昭武帝等在偏厅,吃了北茴奉上来的汤圆,又饮了小半盏茶润喉。 闲来无事,他顺口问北茴,“听说你与卓大人好事将近?” 北茴忽被昭武帝过问私事,受宠若惊,忙跪下回话,应是。 昭武帝感叹一声,“听闻卓大人是为了公主和三个孩子才一夜白头,你定要待他好些。” 北茴仍低头应是。 昭武帝又让小树子唤了卓祺然过来,赐了他铁马城一座很像样的宅子,算是送给他和北茴的花烛之礼。 卓祺然跪下谢了恩,抬头时,看见昭武帝正定定地看着他,忙又低头磕了下去。 直听到沉沉一声,“起,坐着陪朕说说话。” 北茴给昭武帝添了热茶,又给卓祺然奉了茶,才退出了偏厅,站至门口等夫人过来。 不多一会儿,时安夏梳洗停当踩着积雪远远来了。 北茴连忙提着裙角小跑上前,稳稳扶住时安夏的手臂,眉眼弯弯道,“夫人您来了,今日气色见好。” 扶在另一侧的南雁笑她,“北茴姐姐跑慢些,仔细绊着。若摔了,某人怕是要把青石板路都瞪出个窟窿来。” 北茴耳尖泛红,当着夫人的面就作势要拧南雁的脸,指尖将将触到又收住力道,只虚虚一抹,“这个死丫头整日拿我取乐,迟早撕了你这张嘴。” 南雁吃吃笑,直往夫人身后躲。又从夫人身后探出脑袋来,“偏要笑,偏要笑!” 时安夏瞧着她们闹也不恼,只拢了拢袖口,“等哪日南雁也要嫁人了,北茴你只管笑回来,不会亏。” “夫人偏心!”南雁顿时垮了脸,樱唇嘟得能挂油瓶,“夫人只疼北茴姐姐,次次都替北茴姐姐说话。” 北茴得意地扬眉,指尖又去捉她,“小没良心的,昨儿夫人专门给你留的玫瑰酥是喂了狗吗?” 南雁“汪汪”两声,逗得时安夏直抚额。 待闹够了,时安夏纤指轻抚鬓边垂发问,“北茴怎的站在外头?” “皇上跟卓大人在谈话。”北茴压低声音,眼角眉梢却掩不住喜色,却又担心南雁继续笑她,便附在夫人耳边说,“方才皇上还赏了卓大人一座铁马城的宅子,说是贺我们花烛之喜。” 时安夏笑着拍拍她的手,“那使得。” 南雁其实听见了,可没再说话。嬉闹适可而止,莫误了夫人正事。 第1930章 第1930章 二人陪着夫人一起往里走。 时安夏站在门口便行了礼,问是否打扰了皇上和卓大人的谈话。 昭武帝笑着让她进,说无事闲谈而已,正等她。 卓祺然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向昭武帝和公主一一告辞。出去时,掠过北茴,他略一驻足,又行了一个端方的君子礼。 北茴含笑屈膝还礼,抬眸间却见他眼下一片淡青,脸色不太好,唇色也比往日浅了几分,衬得那头白发愈发白了。 她心道这人怕是昨夜又没睡好,寻思着今儿给他炖汤补补身。这念头还未转完,卓祺然已迈步出去。 晨光里,那道清瘦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回廊之中。 北茴与南雁为公主奉了盏玫瑰露,又为昭武帝换了新茶,才齐齐退出门去。 偏厅不似暖阁那般暖和,好在北茴已早早命人添了几个铜胎画珐琅熏笼。银丝炭在笼中静静燃着,将渗入窗棂的寒意一寸寸化开。 昭武帝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开门见山道,“朕三日后起驾回京。” 时安夏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笑意既不远,也不近,“臣妹祝皇上一路平安顺遂。” 昭武帝略作沉吟,道,“临行在即,朕欲擢升唐星河为珙城守备将军,马楚阳为松城守备将军,以补此二城空缺。皇妹以为如何?” 时安夏敛下眉头,眸光微垂,“臣妹不敢妄议朝政,一切全听皇上安排。” 昭武帝忽然倾身,龙涎香混着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自袖中抽出一卷朱批密图,轻扣在时安夏掌心,“开暗渠以通漕运,固城防而卫畿辅。运河暗渠的开凿与新布城防之事,便交由皇妹一力督办。朕回京后,便会下旨令工部尚书兵部尚书亲临凌州。” 新皇意气风发,终是光彩照人,再无昨日那等优柔寡断的做派,“不出三年,朕迁都凌州。届时这两处工程,便是新都的命脉所在。凌州新都的咽喉,朕要它万无一失。” 时安夏指尖轻触图纸边缘,缓缓起身,郑重行礼,“臣妹定不负皇上所托。” 昭武帝说完正事就离开了,不似往日总要闲话几句家常。显然,昨夜那场谈话令得他与时安夏之间升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据说这日昭武帝马不停蹄召见并擢升了唐星河与马楚阳,又与一帮文官秘密商议了迁都之事。 凌州官员沸腾。尤其凌州知府吴宏博得见天子,又知自己所管辖的地方不久之日便为都城,更是激动得全身发抖。 他果然被朝廷重用啊!这是早就布了局,让他打头阵呢。 只是这念头刚一起,吴宏博就面红耳赤了。 凌州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他这个知府难辞其咎。 冷汗突然浸透中衣,他重重叩首,“臣以性命起誓,必使凌州固若金汤!凌州若再出半分纰漏,臣提头来见。” 三日后,昭武帝启程回京。时安夏启程前往铁马城。 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一一哭得撕心裂肺,“舅舅抱,舅舅不走,舅舅抱,一一要舅舅” 第1931章 第1931章 昭武帝看了一眼时安夏,许是希望她说点什么。 然,女子铁石心肠,只递了个眼神,就让乳母把哭闹的孩子抱走。 她转身,广袖垂落如静水,裙裾纹丝不乱,深深福了一礼,“恭送皇上回京,祝皇上——”略一顿,长睫低掩,“一路平安。” 昭武帝再深深看她一眼,转头上了马车。 小树子向着公主行了一礼,追着主子的脚步也上了马车。他有件事忍不住提醒,“主子” 昭武帝闭目养神,没理他,唯有紧攥的手指表明他内心并不平静。 小树子不便再开口打扰,只得讪讪闭了嘴。 当马车缓缓驶至源生亭前,唐星河与马楚阳正率兵列阵相送。 昭武帝掀开车帘,目光扫过二人身后整齐的军阵。寒风掠过箭袖,他微微眯起眼,似要将这副景象刻入眼底。 这是朕的江山,这是朕的兵将。他心里想着,缓缓踏下马车,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伸手重重拍了拍二人肩膀,呼出的白气凝在眉睫,“凌州与皇妹一家的安危,就托付给二位了。朕金口玉言,说过的话——” 话音戛然而止,北风卷着碎雪掠过城垛,将未尽之言冻在空气里。 唐星河与马楚阳同时抱拳,齐声应是。他们眉峰上似有霜晶,却仍挺直脊背,像两柄出鞘的陌刀钉在晨色苍茫的官道上。 昭武帝又上了马车,坐得笔直。 这一次,小树子终于逮着机会了,“主子,有一件事您似忘了?” “什么?”昭武帝掀眸问。 “您不是要封海晏公主为长公主吗?” 昭武帝方想起,讶声道,“瞧朕这记性,来这么久,竟然忘了。”他有些懊恼,半晌,揉了揉额上青筋,“算了,等下一次迁都凌州的时候封她个更高的。” 小树子应是,心里却纳闷,到底还有什么封赏能比长公主头衔更高? 马车行至诗城,有暗卫来密报京中大事。昭武帝听完面色大惊,不敢在沿途耽误,令人快马加鞭赶路。 同时,他向暗卫下了一道令,拦下所有从京城发往凌州关于此事的消息。 小树子心急如焚,“主子,这种消息怎瞒得住?” “瞒一天是一天,莫要扰了皇妹。”昭武帝眉下隐忧阴郁,又下令让车夫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时安夏踏入铁马城时,暮色正沉沉压着城墙。 寒风卷着细雪,却吹不散城内升起的缕缕炊烟。街巷间人影攒动,虽萧索,却透着一股子坚韧的生气。 东南西北四门处,粥棚的热气在冷风中蒸腾。排队的百姓裹紧单薄的衣衫,安静等待。 药棚前长龙蜿蜒,却无人推搡哭嚎。只因每张木桌后都坐着一位大夫,枯瘦的手指搭在脉上,低语问诊。 药味混着米香在城中弥漫。 有人咳嗽,有人低泣,但无人绝望。 毕竟,有热粥暖胃,有汤药续命,这世道便不算太坏。 第1932章 第1932章 公主仁慈,百姓们俱都如是说。没有公主,他们就算不饿死,也得被一点小风寒拖死。 人们感恩,深为自己是公主封地上的百姓感到庆幸。 时安夏让人先安排孩子们往行馆去,自己则让马车绕着城里悄然而行了好几圈。 她隔着纱帘看铁马城的烟火气,赞道,“的确不错,谢家居首功。赵将军和吴将军也功不可没。” 时安夏住进万叔备下的宅子,取名重阳行馆。 时成逸带着妻女过来一同用晚膳。 席间,时安夏道,“重阳行馆宽敞,我特意为大伯父安排了离主院最近的院子。” 时成逸搁下竹筷,用素帕拭了拭唇角才应话,“夏儿有心了。我也正要跟夏儿你说这事,我们就不跟你住行馆里了。”他抬眼望向窗外官衙方向,“屯田使的职所后头带着官廨,明日便有衙役来帮着搬行李。” 时安夏眉头微蹙,目光在大伯母于素君和堂妹时安雪之间游移片刻,温声劝道,“大伯父,官廨可作为您办公临时休憩之所。不若让大伯母和雪儿住在行馆,彼此也有个照应。” 于素君闻言执起素帕轻拭唇角,微微抬眸一笑,“这一路”话音初启便哽住,喉间滚动。 “这一路”沉甸甸的,裹挟着从京城到铁马城的千里风尘,更浸着这些年数不清的晨昏冷暖。 “因着与夏儿亲厚,”于素君泛红的眼尾溢着坚定,“我们这房人,尤其是我,一直借着你和楚君的光,才得以看见天日。” “大伯母,您别这么说。” 于素君掀眸,眼里似有泪光,“夏儿你让我说完。我有今日的成就,我能重新审视自己,完全也是因为你和楚君。从前我们就如攀着乔木的藤蔓,离了依附便要枯死。夏儿,谢谢你这些年的照拂。” 时安夏明白了。时家大房想自己扎根于泥土。 她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可铁马城苦。” 于素君应,“旁人都过得,我们也过得。夏儿不必担心。” 时安雪显然早就被叮嘱过,“夏儿姐姐,您别忧虑我。父亲说,我少时吃点苦是好事,省得以后嫁了人再吃苦。” 梳着双髻的少女说话清脆悦耳,脸上透着坚定的稚气。还不知羞的年纪,并不因“嫁人”二字有丝毫赧然。 次日,时成逸一家搬去了官廨。 时安夏送了几个婆子小厮过去,被于素君婉拒了。她自己从京城带了两个婆子和两个小厮,够用了。 时安雪眨个眼的功夫,大白跑了。可她一点不急,习惯了大白绝对跑回重阳行馆了。 她叮嘱门房小厮,“你惊醒着些,大白肯定要回来的。你别拦它,听到没有?” 门房小厮笑着应下,“是,小姐。” 时安雪从袖里拿出碎银递过去,“你辛苦,拿去吃酒。” 门房小厮不接,“小的不辛苦,这是小的分内之事。” 时安雪固执地把银子塞他手上,“你别嫌少,往后我攒一攒,再赏你些。你定要把我家大白放在心上,知道吗?” 门房小厮手里攥着碎银,低头应下,“记住了,小姐。小的会时时刻刻等着大白回来,给它开门。” 时安雪这才放心,回去跟母亲说,“红鹊姐姐不与我同住了,好不适应啊。” 第1933章 第1933章 红鹊搂着大白,使劲揉着它的颈项。 她让人多烧了几个熏笼,让屋子更暖和些。白毛下已泛了黑,她知道大白该用药浴了。 她发现了大白就是夜宝儿。这件事,她瞒着,连姐姐沐桑都没说。 除了少主和夫人,实在没人比她更熟悉夜宝儿。 她和沐桑小心地为夜宝儿洗完药浴后,自己一个人慢腾腾走向主院。 自从红鹊在珙城出了事很快被救回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一夜之间,她明白了自己是个出众的“绝色美人”。 她往日对此并不在意。是因为“绝色”而被人掳走后,方知平日里夫人夸她美,北茴姐姐等人都说她好看,其实不是带口话,也不是哄她玩。 她在铜镜中细细看过自己那张脸,也在姐姐沐桑那张脸上,认真审视过“绝色”。 这颜色害人。红鹊其实不想长得多美。 行到主院时,她碰上了唐星河跟马楚阳。 马楚阳识趣地清咳一声,转身走远些,“你们说说话。” 唐星河看着眉目精致,艳色逼人的姑娘,心头跳得厉害。他压下颤意,朝她解释,“我押粮过来。” 红鹊低着头,没看他,只轻轻一福,“给唐将军请安。” “你” 红鹊未等他说话,扔下一句“您找夫人有事,那我晚些再来寻夫人。” 已然转身,在风雪中匆匆而行。 她躲着他。 从很早之前她就躲着他了。 是因着早前唐星河要娶池霜,红鹊就开始刻意躲避。 后来红鹊在珙城出事,是唐星河抱着昏迷的她回到恩驿行馆。 她偎在他怀里,哭红了眼。 就是在那时,他跟她说,“小红鹊,你等我忙完这阵,就找人来提亲好不好?” 她哭完,推开了他,没同意。 她说,“我不打算嫁人的。我要跟着夫人一辈子。” 红鹊怕了。很早之前,唐星河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小红鹊,你等我随驾亲征回来,就让我母亲找人来提亲好不好?” 结果她等来了他要娶池霜的消息。尽管她明白,他要娶池霜是因着对池越的愧疚。 但今日有池越,明日又有谁呢? 他是唐将军。 他军中那么多人,焉能知哪日他又因愧疚要娶谁? 反正她也配不上他,就算了吧。红鹊如是想。她不敢再信唐星河,也不信别的男子。 她心里只信得过夫人一人。 还是跟着夫人最稳妥。她已下定决心,从此不打算嫁人,就老死在夫人身边。 此时,唐星河看着红鹊决绝跑远的身影,心里空了一大块。他和马楚阳同进暖阁,向表妹汇报朝廷新一批救灾粮分配。 半下午时,唐马二人准备离开重阳行馆。 出得大门,马楚阳道,“你再去找小红鹊解释解释。” 唐星河沉默半晌,“不必。” 马楚阳揉了揉眉心,又听到唐星河的声音沉沉响起,“你说得对,我活该。” 马楚阳微微有些脸红,“那你先行,我找池霜姑娘说点事。” 唐星河点点头,不再等他,毅然迎着风雪远去。 行到城门时,他扭头回望。 第1934章 第1934章 人群中再无那个熟悉的姑娘隐在其中悄悄来送他,悄悄来看他。 唐星河尝到了比铁马城的风更烈的苦涩。 “驾!”一声凉喝,马儿跑起来。风雪中行得慢,却也渐行渐远。 暖阁里,池霜正在为时安夏誊抄整理救灾粮账目。 她利落,字迹工整漂亮。 时安夏爱看。 池霜忙完出了暖阁,发现马楚阳还在外头。 她低身朝他行礼,“见过马将军。” 欲走,不留。 马楚阳喊住她,“池姑娘,那,那日说的事,你看” 池霜摇头,“马将军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光阴,在我母亲去世时,我就没打算嫁人了。” 马楚阳摸了摸头,一肚子的话被堵住了。如今的姑娘怎的一个两个都不打算嫁人了? 他原先觉得自己算是嘴滑的,如今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嘴笨了。嘴笨可以不说,但他偏生说了,“我母亲催我成亲。” 池霜哭笑不得,“你母亲催你成亲,你就来找我做挡箭牌?马将军,你是我弟弟的生死同袍,我敬你,说话便客气。可你也莫要欺我呀。” 说完,转身走了。 马楚阳欲哭无泪。呜呜池姑娘,我不是那意思! 唐马二人在感情一途皆溃败,却在军中树立了良好的威望。只因他们一受封守备将军,就摆下擂台,扬言只要骑射、刀枪任何一途能比得过,他们会向朝廷主动请辞。 军中有能人,但再能的人,在浴血过的天才少年面前,终究差了一截。 无人能赢过两位将军。 唐马二人在军中站稳了脚跟,树立了说一不二的威望。 且有人传唐马两位将军从小一起长大,只要在一处就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然传言只是传言。 军中士兵所见的两位将军,分明不苟言笑,肃己律人。 也有人说马将军招式绵软,擂比时便凶猛出招,以期一招拿下。 可那马将军身如鬼魅,不止步伐凌厉,招式还带血。 一招拧了人的胳膊,咯嚓一声,士兵骨折。 马将军冷面吩咐,“抬下去,军医正好生为他疗伤。” 至此无人以为马将军“软”。 那二人见面时,也是一身板正风骨,眉眼锋利,哪里来的嘻嘻哈哈?看来传言不实。 邱志言来向时安夏汇报灯会筹备事宜进程时,顺便说起军中之事,牵扯到唐马两位守备将军。 那会子红鹊也在侧,闻言眉头都没动一下,只埋首认真打理夜宝儿的白色长毛。 时安夏看一眼,见她无动于衷,心里叹口气,揉了揉狗头。 待邱志言离去,红鹊才仰起头道,“夫人,大白就是夜宝儿,对不对?” 时安夏看着她的眼睛,没回答,只竖着食指挨了挨唇瓣。 红鹊懂了,不再问,用脸触了一下夜宝儿冰凉的鼻子。 此时,重阳行馆的管家来了,向时安夏说起各处的安置,以及将行馆内库房的账册奉上,“夫人,这里是行馆内所有库房的造册。” 红鹊见夫人有正事要忙,带着白色的夜宝儿走了。 时安夏这才对管家温温一笑,“洛家家主,你终于出现了” 第1935章 第1935章 尽管洛家家主洛风微微易了容,将原先丰神俊朗的模样改得面目全非,但时安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洛风上前恭敬地跪在时安夏面前,“属下给主母请安。” 时安夏在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念头,面色不显。 不等她问,洛风忙把隐匿在重阳行馆里的洛晨,荆三以及洛冰全都喊出来拜见主母。 除此之外,另有四个洛家人。他也一一介绍给时安夏认识,并且将各人的长处短处,所负责的部分也全交代得清楚干净。 洛风特别强调,“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他身后,洛晨、荆三等人垂首而立,姿态恭谨,齐齐跪在地上,“属下听凭主母差遣。” 时安夏一个个审视过去,没表态。她看上去威严,谨慎,莫测高深。 洛家有人微微起汗了。 那种威压,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承受得起。 在场的都是精英之辈,见过大场面。不由得心里在想,果然是主君的女人,气场强大,令人生畏。甚至有如君王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洛风让人搬来好大几箱账本,里面全是数代洛家人悄然开采金矿的记录。 时安夏随手翻阅了一下账本,搁下,淡淡问,“你们和万叔是什么关系?” 这个宅子是万叔安排打理好交到她手上的,若洛风是管家,想来洛家跟万叔也应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谁知洛风摇摇头,“属下与万叔没有任何关系。是主君早在几年前就安排属下以下人的身份接触万叔,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就是“不时之需”。谁都不会想到,堂堂洛家家主隐在一个宅子里当管家。 时安夏明白了,他们需要有合理身份隐匿,便提早布局。 洛风失踪,对洛家叛主的人来说,猝不及防,也少了投诚最重要的筹码。 洛风一脸愧疚,“我洛家惭愧,出了背主之人。属下作为家主也难辞其咎。只希望主母让我等留在身边效犬马之劳。” 时安夏恍然大悟,“所以梁国大皇子来北翼的真正目的,是想来抓你们为他所用。” “是。”洛风低头回话,“洛家有追踪高手叛主,一路追踪属下到了珙城。” 他们为了摆脱追踪,进行了无数次行程转换,最终来到了铁马城。 时安夏却知,是岑鸢亲自出手,将洛风等人的痕迹切断在珙城。 时安夏想起那位大皇子没抓到人,却损失了五十万两银子,心情十分松快。 洛风伏跪于地,双手捧出一枚玄铁印章,沉声道:“此印乃洛氏世代所护矿脉之钥,今日奉于主母。凡金矿所出,皆由主母调遣。我等,也誓死追随主母。” 这就是梁国大皇子做梦都想拿到的东西。 时安夏接过印章,眸色沉静地看着洛风。 半晌,她问,“你们当真甘愿做我北翼人,从此为我所用?” 洛风跪在地上答话,“属下愿意。” 时安夏却摇头,一针见血,“你们主君死了,你们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儿子身上吧?” 洛风想了想,坦诚回应,“少爷是主君的儿子,既是半个梁国人,也是半个北翼人。他之所愿,便是属下之所愿,是属下等人代表的洛氏之所愿。” 其他人也垂首表态,“属下愿以性命追随少爷,护少爷长大成人。” 第1936章 第1936章 时安夏道,“作为一个母亲,我自是不愿我儿子一出生就卷入争权夺利的争斗中去。我只想让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 洛风答,“这也是属下的心愿。属下愿从此刻起,恢复岑姓,以守护少爷长大为己任。” “姓甚名谁并没有那么重要,不过一个符号而已。人心才是最难测的。”时安夏神色淡然。 洛风伏地,“愿以岁月证忠心。” 众人皆跟随,“愿以岁月证忠心。” 时安夏这才温声道,“那我在铁马城就仰仗各位了。” 洛风等人心头大喜,主母这是愿意用他们了。 时安夏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让他们退下,独独留下了洛冰和荆三。 二人跪伏于地,“见过主母。” 洛冰低垂着头,极力忍住咳意,双手握紧,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时安夏见洛冰身体仍旧虚弱,便赐了二人座,问洛冰,“上次在长安郡落了疾,身体可好些了?” 洛冰虚虚坐在椅上回话,深吸了几口气,压住喉头痒意,“好些了,谢主母关心。” 时安夏看着荆三从头至尾关心地看着洛冰,笑道,“看来你二人已成好事?” 洛冰脸一红,是荆三回的话,“回禀主母,属下二人早前得主君首肯,已结成夫妻。往后我们夫妻皆凭主母差遣。” 时安夏温温笑道,“原来荆三已成了洛家女婿,算是洛家人了。” 荆三美滋滋。 时安夏赏了洛冰一支上好的人参,“拿去补身子,往后多将息些,省得老了受罪。” 洛冰受宠若惊,因着激动,终究没忍住,咳嗽不止。她满面通红,待再次压住咳意,忙向主母请罪。 时安夏让二人退下。她怕再耽搁下去,洛冰强忍咳意会很难受。 二人回到下人房后,洛冰就跟荆三说,“主母很好,我就愿意做北翼人跟着主母。” 她这话说得断断续续,差点要咳断气。 荆三心疼坏了,忙去接了温水过来,拍着她的背顺气。 洛冰咳了许久,终停下来,喘得厉害,却还想说话。 荆三忙应她,接过话茬,温存得很,“我早说了主母好。” 他是十二杀里接触主母最多的人,知主母赏罚分明,人尽其才,是主子里最好的那种。 洛冰见郎君附和自己,这才高兴起来。她捧着热水,小口小口喝着。 不一会儿,北茴就来了,说夫人将行馆内一个院子拨来给他们住,让他们赶紧收拾东西搬过去。 荆三只知得了主母赏赐。洛冰却懂主母的良苦用心。 那院子是行馆内少有通了地龙有暖阁的地方。这是主母见她有咳疾,让她搬去住得舒服些。 北茴没绕弯子,“夫人说了,冰姑娘落了疾,怕冷,夜晚怕是咳得更加厉害,就直接搬进暖阁住着吧。再有,若冰姑娘精力能行,夫人希望你能替她管账。” 这是重用了。 第1937章 第1937章 洛冰得了主母重用,心下感激又开心,忙应下,搬进了暖阁。 咳症得以缓解。 她这院子挨着红鹊姐俩住的院子。不一会儿,一只大白狗就寻着味儿跑过来串门了。 洛冰爱狗。自从被夜宝儿救了以后,她就爱狗爱得不行。在外头买了宅子,养了许多流浪狗,请人在那边专门喂养。 她自己咳得厉害,反而不能多沾毛发,这才忍着没把狗直接弄回院子。 此时一见这只大白狗,就愣住了。她鬼鬼祟祟关了院门,把丈夫荆三拖进屋。 荆三开玩笑,逗她,“这大白天的不好吧?一会儿老丈人知道咱俩白日宣淫,得扛刀砍了我脑袋!” 洛冰气得猛地一捶荆三的胸口,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你讨厌!胡说些什么。” 荆三只是想让妻子过得开心快活些,忙替妻子拍背顺气,“别咳别咳,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 洛冰一手拉丈夫,一手摸着哈哈吐着舌头的大白狗的脑袋,“你看这狗。” 荆三是个细心的人。但再细心,也没发现这大白狗有什么问题,“这狗你就别想了,听说几家人都宝贝得很。是时家大房的小姐捡回来的” “不是不是,”洛冰急得又一阵咳,“你看它的眼睛。”压低了声音,“是不是跟夜宝儿一模一样?” 荆三迟疑着,“狗的眼睛不都这样?” 洛冰坚定摇头,“不,夜宝儿的眼睛不同,眼神也不同。”她附在他耳边悄声问,“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就是夜宝儿?” 荆三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这!” 可能吗? 他细细端详大白狗的样子,真就是除了毛是白的,别的跟夜宝儿一样。 他看着洛冰。 洛冰也看着他。 夫妻俩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希望:主君没死。 是洛冰先捂住了丈夫的嘴,摇摇头,“一个字都别说。” 荆三点点头。 夜宝儿如果改头换面活着,那主君也一定改头换面活着。 主君如果死遁,自然不希望被人识破。 其实主君若非牵挂妻儿,恐怕也不会留下这条线索。 如今他们夫妻二人既然发现了端倪,在主君未主动现身前,最好是烂在肚子里。 “我觉得主母跟以前不同了,”洛冰小声说。 荆三正想说“你才见主母几面”,后又想起妻子哪里需要见几面,见一面就足够把人分析透彻。 他问,“哪里不同了?” 洛冰想了想,“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感觉她很不同。许是因为生了孩子的缘故,有些东西就变得不一样。” 二人没分析出个所以然来。洛冰倒伤感起来,“我能力有限,也许分析不一定对。我若是真厉害,又怎么几次三番遭了洛英的道。” 荆三不欲谈起这桩旧事,极力想一些好玩的事说给妻子听。 二人与夜宝儿玩成一团。 有人寻过来,是个长得极美的女子,声音也温温柔柔,让人听来十分舒服,“大白,你在这边吗?快出来,姐姐给你做了好吃的” 洛冰循着声音望过去,便看见了美丽女子。 二人互相颔首,打了招呼。 第1938章 第1938章 洛冰请女子进去坐。 女子摇摇头,站在院门口,向大白狗招手。 大白汪的一声就跟着跑了。 女子的声音欢快起来,笑声银铃般悦耳,“大白大白” 红鹊迎出院子,欢喜上前揉着大白的头,抬头问,“姐姐,你也是一刻都离不得大白呢。” 那女子正是沐桑,闻言垂首伤心道,“我只是太想夜宝儿了。” 夜宝儿救过她的命。她觉得夜宝儿比男人这种动物靠得住。 大白长得像夜宝儿,所以她喜欢上了大白。 红鹊没敢说出“大白就是夜宝儿”的秘密。当夜,大白狗跑了,去了时家大房那边。 门房小厮收了小姐的银子,自然上心。一路高喊,“大白回来了大白回来了小姐,大白回来啦!” 时安雪闻讯冲出屋,抱着大白又哭又笑,“好狗宝宝,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大白忙,要端平一碗水很难的,夜里趴在时安雪的床榻边睡觉,早上还得赶去最爱的时安夏那里陪孩子们玩。 时安雪趁母亲睡着了,悄悄拍了拍床榻,小小声声捏着嗓子喊,“大白,上来。” 大白把脑袋放在床榻上,睁着大眼睛看着时安雪。 时安雪趴在床上,下巴抵着床榻,和大白平平对视。 一人一狗,玩了好一会儿,说了好一会子话。 时安雪又求又哄,终于把大白狗弄上床。脑袋枕着人家的颈窝,一人一狗抱着睡得香甜。 侍候的婆子次日来叫小姐起床,看到依偎的人和狗哭笑不得。正要拍醒小姐,就听夫人的声音响起,“雪儿,雪儿起床了吗?” 婆子大惊,感觉小姐要挨打。 未等于素君进屋,大白狗一个鲤鱼打挺往帐外蹦,时安雪也噌地坐起。 等于素君进来时,里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大白狗趴在地上睡着,小姑娘坐在帐里打着呵欠。 婆子目瞪口呆,站在一旁发愣。 于素君问,“陈嬷嬷,你怎么了?” 大白狗和时安雪倏地同时抬头瞪着陈嬷嬷。 陈嬷嬷结结巴巴,“没,没怎么,老,老奴就是进来叫小姐起床的。” 大白狗闻言从地上站起来,大摇大摆越过于素君出去了。 时安雪的声音从后面传出来,“大白,晚上记得回来。” 一声“汪汪汪”的回应响彻院中。 陈嬷嬷心道这狗绝了啊!跟人一个样。 入夜,岑鸢进了重阳行馆主院。这里面也铺设了一条地下通道,方便他进入。 他今日疲惫,来时见时安夏正坐在炕上写写画画。 “怎的还不睡?”岑鸢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等你啊。”时安夏大大方方承认,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岑鸢上前想揉揉她额头。又想起自己还没洗手,伸出手去没挨到又收了回来。 北茴掩嘴笑,出去清场。片刻回来禀,“少主,外头无人。净房可以用了。” 岑鸢应一声“好”,抬步出去,入净房洗去一身尘埃,回来时带给时安夏一个重磅消息,“岑济死了。” 第1939章 第1939章 岑济死了?时安夏指尖微顿,抬眸带着疑惑望向岑鸢。 男子玉立在灯影里,发梢还滴着水,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在净房带出的雾气中泛着微光。 她放下账册,伸手接过他手中的帕子,轻声道,“坐下。”又问,“怎么死的?” 他依言而坐,背对着她,肩线紧绷如未归鞘的刀。 时安夏指尖穿过他潮湿的发,帕子卷住一缕发丝,慢慢绞干水痕。 “岑济死在野风谷,离梁国界碑不过数百步。”岑鸢语气平淡,像在说气候的冷暖,“宛国人动的手,想嫁祸给北翼,意图挑起两国争端。” 帕子吸饱了水,沉甸甸的。时安夏换了一角,继续擦拭,“后来呢?” 岑鸢淡淡道,“我的人善后了,留下一个活口。你得把这功劳算到赵椎身上去。” 夫妻二人合计了半宿,又缠绵了半宿。公事私事都不耽误,只耽误困觉。 次日,顶着青黑眼圈的时安夏差人去寻岑澈。 岑澈对谢槐炫耀,“瞧,我在公主跟前独一份。她一到铁马城就差人寻我,你谢家还得靠我。” 谢槐却担忧,“莫不是公主知晓了你的身份?” 岑澈摆摆手,“那不能。” 公主笨,她手下的人忙,谁会来查他一个忙着救灾的人? 他自潇洒去了重阳行馆。 谢槐不放心,撂下手中事务就追着来了。他眼皮跳得慌,总觉得欺瞒公主是死罪。 他在行馆门口追上了岑澈的步伐。 岑澈皱眉,“你怎的一刻都离不得我?” 谢槐揪着他的衣袖到了门口石狮旁,压低声音道,“我要去跟公主自投,把事实真相都说出来。” 岑澈气得眉心直跳,推了一把谢槐,“你敢!”又怕把对方惹毛了,只能软了声,“你跟我一起进去见公主,行了吧?但你不能乱说话,否则你谢家满门不保。” 谢槐说“自投”也是一时冲动,见对方低了头,就闷闷应下,“那我跟你一起去见公主,听听找你是什么事。” “当然是好事。”岑澈满脸自信。 二人入行馆,门房早得了交代,为其领路。 行馆大,但不奢华,里头物件有些老旧了。 岑澈跟谢槐低声叮嘱,“晚些时分,你把这行馆里头的物什都给公主换新的。别舍不得银子,爵位重要。” 谢槐沉重点点头,哭丧着脸。 倒是岑澈眼前一亮,远远瞧着喜欢的姑娘从旁边的月洞门转出来。 他忙迎上去,“红鹊姑娘,又见面了。” 红鹊戒备地退了好几步。 忽然一只大白狗从姑娘后头跃出,森冷的牙齿泛着冷光,一口咬在岑澈的腕上。 红鹊娇喊一声,“大白不可!” 大白狗这才收起白牙,只微微在岑澈腕间的衣袖上留了淡淡齿印痕迹。 岑澈惊魂未定。刚才那一瞬间,他以为手腕保不住了。 他恨狗! 一得了自由,狠狠瞪了一眼大白狗。 大白狗的喉间顿时发出“嚯嚯”的低吼,呲牙咧嘴,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向他。 () 第1940章 第1940章 红鹊淡淡抬眸,“谢公子不要瞪我大白,我若不在,它会咬你。往后你绕着大白走,莫要惹它。” 岑澈:“” 上次北茴让他见着夜寻先生绕着走,这次红鹊让他见着大白狗绕着走他这是无路可走啊! 红鹊说完就带着大白狗扬长而去。 她今日着了件胭脂红绣银梅的夹棉袄子,领口一圈雪白狐毛拥着脸,衬得她肤白胜雪,像雪地里斜出的一枝红梅。 她腰间系了条织金棉裙,裙摆下露出一双鹿皮小靴,靴尖沾了碎雪。 北风卷过,红鹊袖口灌了风,她也不拢,反将手一扬,袖中滑出半截鎏金手笼,里头藏了暗器。 这是上次出事后,时安夏专门送她的礼物,既能暖手又能在危险时分护她。 大白狗跟在身侧,蓬松的尾巴扫过积雪,在红鹊身后大弧度摇来摇去。 那模样活似红鹊长了一条白色尾巴,如一只妖娆的千年小妖。 远远望去,一人一狗,红与白,在这灰蒙蒙的冬日里尤其扎眼。 岑澈看得痴了,就觉得哪怕手腕被咬了也是值得的。 “大哥,你帮我提亲可好?”岑澈冷不丁出声。 谢槐冷睨他一眼,没说话。 倒是门房敛下眼帘,往前走了几步,没忍住,终开了口,“小的奉劝谢四少爷莫要对红鹊姑娘生出心思,否则惹了谁你都不知道。” “惹了谁?”岑澈一时没听懂,转瞬似又听懂了,“唐星河?” “唐将军不是你能直呼名讳的,还请谢四少爷慎言。”门房可是收了唐星河十两银子的人,必须尽职尽责守护好红鹊姑娘。 岑澈想起擦过他鼻间那一箭,又隐隐觉得疼起来。他鼻尖上的伤还没好全,留了疤。 果然是这个原因才被抓起来的!他想着,觉得是自己在北翼的身份不够,导致谁都可以欺他。 还跟他抢女人!简直岂有此理! 若是在梁国,他一个皇子,可随意拿捏小将军。 真就是虎落铁马被犬欺啊! 思绪间,见到了公主。岑澈听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你那个商人好友冯济死了。” 岑澈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时安夏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赵椎。 赵椎便又提了一次这个名字,“冯济。一个商贾,不知为何要去野风谷。他那一行人,全被宛国人杀了个干净。我们赶到的时候,抓到宛国行凶者,现有一个关在牢里,其余作恶者反抗,全被我的人杀了。” 岑澈:“!!!” 两耳轰鸣。岑济死了!早前还野心勃勃要干一番大事的人,竟然就这么死在了北翼。 他呆住,脸色煞白。 时安夏道,“本公主欲以此事向宛国人发难。他杀我北翼人,本公主誓不罢休。” 岑澈:“” 就,有口难言。他感觉脑子混乱,像一团乱麻。 他得回梁国一趟,把这事禀报给父皇。 大皇子死了,是大事。可大皇子死在了北翼地界,又是宛国人杀的,现在北翼要为梁国皇子之死向宛国发难 娘啊,他该怎么办? 第1941章 第1941章 时安夏一脸沉痛,“冯济既与你交好,那他身份你必然知晓。他到底来自哪个冯家,现如今要如何去通知他的家人?” “我不知道。”岑澈一口咬定,“我与他只是在茶楼中交谈时一见如故。我与他真正谈的,也不过是生意。其他,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就敢替他应下五十万两银子作保?”时安夏淡淡掀眸,“谢玉,你莫非是要欺哄本公主?” 岑澈那口气噎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小的,不敢。” 他堂堂一个皇子,到底是怎么混到这个份上的? 时安夏也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过多纠缠,只沉沉道,“你去给他收尸。” “我?”岑澈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他都恨不得岑济死,还替他收尸!他没动手,就已经很对得起岑济了。 时安夏凉凉一个眼风扫来,“不是你收尸,难道要本公主亲自动手?” 岑澈满脸拒绝地去野风谷给岑济收尸。 尸体还摆着,上面有盖尸的白麻布。 好在是寒冬大雪,尸体腐烂得慢。 岑济的尸身上横七竖八全是刀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可知当时场景有多惨烈。 这是北翼惯用的刀剑伤口,岑澈想着。会不会是北翼人为了挑起事端向宛国人找借口发难,故意杀了岑济? 他这念头刚一起,赵椎就像是有读心术一般,伸出两指,拨开一道最深的伤口,让他细看,“致命的伤口全隐在深处,里面是宛国禁军特制的制式弯刀,刃口带倒钩。” 人证物证齐全。 真正的人证是岑澈时安夏特意安排他去看现场,避免往后梁国因为岑济的死找北翼麻烦。 岑澈这个人越来越重要,不能有半点闪失。 赵椎贴心地提醒,“宛国人不要脸,谢公子你也要注意安全,省得成了靶子。可需要我派兵护你安危?” 岑澈忙拒绝,“不用!” 你保护我,我还怎么挖金矿? 赵椎也不勉强,又叮嘱他要多带点人,别有闪失。 岑澈越发觉得自己在公主跟前重要。他却不知,谢槐此时已跪在时安夏面前请罪。 “请公主责罚。”谢槐将其不是自己四弟谢玉的事和盘托出后,额头抵地,长跪不起。 时安夏没想到谢槐是真老实,一点事儿吓成这样,该说不该说的全吐了。 她问,“你家到底有没有人叫谢玉?” 谢槐冷汗直冒,“有。我四弟的确叫谢玉。” “你四弟人在何处?你怎胆子大到让外人冒充?” 谢槐低头应话,“我四弟自小患病,养在老家深宅不能见人。见过我四弟的人除了老宅里侍候的,几乎没有旁人。是在下鬼迷心窍,想不到旁的路子改商贾命运,才出此下策。” 许是觉得自己表达得还不够清楚,他又补了一句,“我谢家上下愿为公主肝脑涂地,不敢有半分怨言。” “你办事办得好,本公主十分欣慰。”时安夏肯定他的功绩,也点出其不足之处,“只是这欺瞒之事,实在做得不好。” 谢槐应是,不敢再狡辩。 时安夏沉吟片刻,又缓缓开口问,“那你可知现在这个谢玉的真实身份?” 第1942章 第1942章 “他应该是京城陈家,富国男爵家的公子。”谢槐又答。 时安夏:“” 你可真会想!但她嘴上不说,只叮嘱,“事已至此,且牵联极大,你先不必拆穿他的身份,本公主自有用处。至于谢家你办好铁马城的差事再说。” 谢槐诧异。他有种感觉,公主似早知实情。 他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如今哪敢肖想什么爵位,只要公主别追究谢家欺瞒之罪就成。 其实这件事也就在公主的一念之间。如此一想,谢槐碰上岑澈时便带上了几分同情。 尤其想起对方左一个“公主笨”,右一个“公主看着精明,实则是个傀儡”,就不由得暗暗替其捏把冷汗。 这就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银子啊。啧!谢槐牢记,绝不能透露半分公主已知道实情。 岑济之死,与当年布思死在北翼境内是一样的。二人均以旁的身份入境,如今死了,也无法自圆其说那是梁国皇子。 时安夏以八百里加急,将北翼商人冯济死于宛国人之手一事上报朝廷。 与此同时,铁马城迎来了朝廷的御医和药物。 御医车队碾着积雪入城,药箱上明黄封条刺目,引来百姓窃窃私语和阵阵欢呼。 他们知道,朝廷拨下来的粮食药物都能实打实分发到手中。 寒风无情,朝廷有情。 马车尚未停稳,西月已掀帘跃下。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重阳行馆门口,被门房拦下。 门房见西月一身官服,虽不识其貌,却知非寻常女子,连忙拱手作揖,语气恭敬而谨慎,“大人请稍候,容小的进去通传。” 西月指尖无意识握紧,眼底压着翻涌的焦灼,却仍强自按捺,只急急催促,“你快去你快去,你就说夫人的西月来了!快快快!” 两个门房对视一眼,一个仍如青松般钉在门前,另一个已转身飞奔入内。 可重阳行馆实在太大。 朱门重重,廊庑深深,那门房跑得气喘吁吁,穿过三重院落才见到掌管内院的北茴姑娘。 待消息一层层递进去,西月已在门外来回踱了数十圈,靴底几乎要在青石板上磨出火星来。 康医正无奈地伸手拉她,“很快就能见到你家夫人了,你别着急。” 西月竟是眼睛红了,“往常我要见夫人,那都是随出随进的。如今却还需要通传”后头的话哽咽着,就觉得跟夫人生疏了。 康医正也不知怎么安慰,只得在一旁干陪着。 所幸,通禀的门房喘着粗气儿跑出来,“公主有”那“请”字还没说完,女官已飞奔跑没了影。 门房讪笑着,眼角余光偷瞥康医正。 康医正抬步欲进,忽又驻足,温声解释,“方才那位女官,是内子。” 门房一愣,随即腰弯得更低,“哎哟!小的眼拙!大人快请进。” 康医正从袖中排出两块碎银,塞进二人手心,“以后也要多多谨慎。公主的安危,第一道门禁便系于二位。日后若见可疑之人,还望多留个心眼。” 银子不重,话却重千斤。 两个门房下意识挺起胸膛又挺直了背,忽然觉得自己很重要。 康医正前脚刚进,门口又涌来一拨人,也是从京城来的 第1943章 第1943章 重阳行馆的朱漆大门敞开,异常热闹。京中故人接踵而至,融了门前一地积雪。 西月还没把她家夫人看够就听北茴来禀,说黄老夫子和方老夫子带着一帮文人大儒,从京城千里迢迢来了铁马城。 时安夏闻言大惊,黄老夫子九十几岁的人了,跑这来做什么? 她站起身出迎的刹那,西月就和南雁等人站到了她身后齐齐迎出去。 东蓠笑着挤了一下西月,“大人,您不合规矩。” 西月也笑着挤了一下东蓠,“在夫人这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时安夏扭头瞧了一眼西月,眉眼间掩不住的宠溺。 西月被那一眼瞧得心都甜化了。喜滋滋,是心落地的感觉。 哎呀,想夫人,念夫人,时刻惦记着夫人。就觉得哪怕能在夫人身边待上一刻也是心安的。 迎了客人,西月便跟着北茴等人干活去了。 来的人多,全挤在正厅里。 时值隆冬,厅里未设地龙,十几个熏笼烧得通红,炭火噼啪作响,却仍抵不住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刺骨寒意。 婢女们给众人奉茶,偏生老铜炉子火力不济,水汽刚冒个尖儿便又歇了下去,好生让人着急。西月南雁等人在廊下来回小跑着传水,冻得鼻尖通红。 茶吊子里的开水添了一壶又一壶,仍是不够。还要煮些糖水蛋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西月嫌官服碍事,找北茴借了身衣服利落换上,帮着张罗起来,与从前无异。 但她比从前更有主意,吩咐厨房支起三口大灶。 一口熬着浓姜汤,老姜拍碎与黑糖同煮,辛辣甜香直冲鼻尖;另一口滚着驱寒茶,桂枝、紫苏叶在沸水中翻腾,混着陈皮苦涩的药香;第三口灶上温着黄酒,里头浮沉着几颗话梅。 西月对南雁解释,“你看沉下去的梅子吸饱了酒香,等会要给咳得厉害的先生们润喉用。” 南雁往常就知西月厉害,一脸的崇拜之色,“西月姐姐,你好厉害呀。”说完,又附在其耳边悄声问,“康大人对你好吗?” 西月眉眼弯了,将目光投向不远处。 康医正挽着袖子在灶台间穿梭,竟比在太医院当值时还要忙上三分。 西月笑得羞涩,脸儿红似一朵绽开的花,“好。” 南雁用手肘拐了一下西月,替她高兴,“早些为康大人添个丁。” 西月听得一怔,心说,康大人不喜孩子。到底没显在脸上,只用忙碌掩盖过去。 她让康医正去厅里问,有谁要喝略苦略涩的驱寒茶,可预防风寒。 所有人一瞧是康医正,都抢着说要喝。 一时,茶香药香梅子香溢了满室,都赞公主周到。 时安夏笑,“哪里是我周到,分明是康大人夫妇为各位费心。” 康医正不居功,嗯哼一笑,“是内子的主意。” 第1944章 第1944章 重阳行馆少见的人声鼎沸,仿佛飞雪消融,春意已临。 众人与公主寒暄片刻,一一见了礼。黄万千才代表众人说出此行目的。 他声音较之前沙哑了不少,说话也喘得厉害,“铁马城等地刚从宛国人手中收复不仅缺医少药更缺教书育人的夫子。” 方老夫子瞧他精神已不济,忙捋须而笑,接过话题,“横竖我等无官一身轻,不如来此尽些绵薄之力。” 自海晏公主离京后,京中士林便盛行以诗会友、清谈辩难之风。 当时黄万千老先生提出“当将北翼文脉重植于铁马桂城故土”,此言一出,朝野为之震动。 北宣部及六部官员交口称赞,国子监诸生将其言论抄录传诵。 太上皇更是在大朝会上当廷盛赞,“黄万千老先生此议方显我北翼文人的风骨!” 如此,经多方推动,他们在京城招募了一批有志之士同赴边城。 时安夏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心潮澎湃。若有这些大儒们出力,要在刚收复的失地中兴办学院,宣讲北翼文化,就能事半功倍。 她近日也在为铁马城、桂城等地兴办学院之事发愁。 这些边城脱离北翼治下近百年,不仅文脉凋零,典籍散佚,文化传承出现断层,就连识文断字的读书人都所剩无几。 宛国铁骑所过之处,文脉尽断。其毁文灭史之手段,堪称亘古未有之劫。 他们将《北翼会典》千卷撕作营帐衬纸,或成马厩垫料,又或用来做引火之用。 状元卷轴被裁制为箭囊,墨宝真迹浸透血污。太医院珍藏的手稿,被当作火引焚烧三月不绝。 州学宫贤人石像,头颅皆被凿作拴马桩。藏书楼楠木书架沦为攻城梯,书页灰烬飘满护城河。最令人发指的是将文庙殿改为屠宰场,血水浸透千年金砖。 活着的文人半数被刺面流放至盐场,到了现如今,又哪还有教书先生? 时安夏因赈灾事务缠身,尚未来得及着手此事,只与大伯母于素君偶有商议。 未料黄老先生等人竟如此深明大义。时安夏倏然起身,向着众人深深一揖,“拜托大家了!” 今日齐聚重阳行馆的近十人,皆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鸿儒大家。另有近六十位文人暂居城中客栈等候调遣。 细数这批人中,既有屡试不第的寒门学子,也有致仕归乡的翰林院老臣。 更有方老夫子一脸凝重,“海晏公主,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时安夏忙应,“您请说,不必客气。” 方老夫子踌躇再三,终开了口,“老夫有个人选推荐,只是此人乃戴罪之身,就不知” 时安夏明白了,微微一笑,“您说的是宋元久?” 方老夫子点点头,“此人唉,可是太上皇钦点的状元郎啊,当年琼林宴上赋诗夺魁的风采犹在眼前,何等的才华横溢,可惜了,可惜了啊!糊涂!当真糊涂!” 时安夏眸色微动,不欲深谈宋元久案,只轻转话锋,“他也随行而来?” “正是。”方老夫子整了整衣冠,面露惭色,“老夫斗胆向太上皇请了押解的差事。这一路宋家人就跟在队伍后头。唉,他们那一家都犯了事,被赵大人全部发配铁马城。” 第1945章 第1945章 宋元久已被削去状元头衔,除名进士榜,家产也尽数充公。 按律,宋家人该被送去烟瘴之地做苦力活。 可方老夫子爱才,舍不得宋元久那一肚子的学问,“公主请看”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手稿,“这是宋元久注解的《禹贡经纬》,其中精妙见解,层出不穷!” 时安夏接过手稿,翻了翻,没说话。 又见方老夫子从怀中掏出一份誊抄的文章,“这是宋元久长子宋慎之的策论,老夫以为,堪称典范。这等经世之才,若真发配烟瘴之地做苦力,是朝廷的损失,也是北翼的损失。” 时安夏接过文稿,指尖在“水患治理六策”的标题上微微一顿。 她迅速浏览,发现这正是前世宋慎之在工部任职时提出的治河良方。 可宋慎之如今还这般年少,就有此等见解?时安夏恍若看见那个在朝堂上力排众议的青色官袍身影,以文心照山河,以身骨铸国梁。 方瑜初试探着问,“公主殿下您看能不能把宋家人留在学堂里帮忙?宋家那对公子,实在可惜,若非宋家陡生变故,他们定是要金榜题名的。” 谈到宋慎之和宋惜之,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起宋老太太的死。时安夏这才听明白,原来宋元久的妻儿不是陪他来铁马城,而是被赵大人判了全家流放。 时安夏心里有了计较,却面上不显。只勉为其难似看在方老夫子的面子上,卖了个人情。 其实就算无人求情,她原本也打算妥善安置宋元久。 黄万千和方瑜初来前就知公主一定会答应。二人坚信,这北翼明辨是非者,当属海晏公主;才情横溢者,当属海晏公主;爱才重教者,仍当属海晏公主。 毕竟,宋元久之所以捡回一条命,还全赖公主的免死金牌。这说明公主知道这个人,惜才如命。 但他们不能让公主落下口实,否则发配流放者,一旦有贵人照拂就免去苦役,那律法还如何进行? 是以他们得搭台阶,往后若有人对此提出异议,那也有他们二人在海晏公主前面顶着。 时安夏明白二位大儒的良苦用心,是以很好地拿捏着分寸尺度。 在众人看来,公主这就是卖二位大儒的面子。 方瑜初又从怀中取出一卷《北翼律例》,翻至“役刑”篇,“流徙者若著书立说,每日万言可抵苦役一日。这条百年无人用的旧例,是否该用一用了?” 时安夏装模作样寻思了半晌,又讨论了可行性,才答应下来。 铁马缺人才,众人都能理解公主的难处。 时安夏命人将城中散居在九家客栈的文人尽数请至行馆。 数张柏木长案几在正厅排开,炭盆里新添了银骨炭,驱散一室寒凉。 她执青瓷盏起身,盏中茶汤澄碧,“诸公不辞风雪而来,本公主以茶代酒,为君洗尘。” 满座青衣文士齐齐还礼,衣袖翻飞。 宴席至三更方歇。 有人醉卧圈椅中,嘴里还念念有词;老翰林们围着沙盘推演边城书院布局,炭笔将舆图画满了青砖地;最年轻的学子们挤在廊下,就着风灯争论《文骨》微言大义。 年迈的夫子踩着鼓点,在庭院里,在梅花下,吟颂《铁马行》。 第1946章 第1946章 时安夏站在廊下回望,眸底润了。这才是她想看到的文人风骨,生气勃勃,傲人之姿。 在公主的安排下,宋元久带着妻儿住进了重阳行馆最偏僻的院落,那儿离马厩很近。 院子有些老旧,屋子里也冷。 可宋家欢喜。 宋夫人看着丈夫和两个儿子喜极而泣,“公主仁慈,公主对咱们家是真的好。” 她原以为会被人羞辱,以为丈夫和儿子会整日挨鞭子,更以为一家人会散在各处,连见一面都千难万难。 她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 可公主竟然安排他们住在这般好的屋子里。老旧不怕,冷也不怕,她就怕一家人分开。 宋元久却依然十分愧疚,“让你们受委屈了。” 辛劳半生,到最后不止不能给妻儿一个安定之所,还害得儿子前途尽失,悲苦半生。 宋夫人却笑着抹泪,“不委屈,这算什么委屈?夫君,往后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永远不分开。” 许是想到婆母刚过世,她这么欢喜有些不妥,忙收起了笑容。 可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和轻松,根本掩藏不住。往常在宋家,因着有刻薄的婆母在,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胆颤心惊。 如今,她彻底摆脱了束缚。 宋夫人搓了搓手,去洗手做饭。 正当她无从下手时,院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宋夫人,在吗?” 宋夫人慌忙迎出去,见是个眉眼弯弯的小丫鬟。那丫头生得讨喜,圆脸上嵌着两个酒窝,未语先笑的模样,正是宋夫人素来最喜欢的样貌。 宋夫人攥着衣角站在灶房门口。自从成了罪臣家眷,她见人总矮三分,此刻更是局促得不知如何称呼,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摆。 “夫人唤我南雁就好。”小丫头倒是爽利,将食盒往前一递,“公主惦记着您这儿,特意让送些吃食来。这盒子里有刚蒸的糕点和几盘家常菜,还热乎着。今日你们先吃着,赶明儿再自己做。”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笑,俏生生站在那里。 宋慎之忙从屋里抬步走出来,上前接过食盒,低头道了个谢,连正眼都不敢看姑娘一下。 “不谢不谢。”南雁知公主很看重这一家,是以格外关照着些,“那个火,你们会烧吗?” 宋夫人脸刷一下红了。刚才她就去灶房看了一圈,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南雁笑了笑,利落进去打了个样,又将院子里这样那样交代了一遍。 她发现这个院子似乎比旁的更冷一些,想了想,扬头对宋慎之说,“你要不要跟我去领些炭过来?” 宋慎之“嗯”了一声,才上前作了一揖,“多谢姑娘。” 南雁道,“背井离乡很难的,不过挺挺就过去了。这里是公主的封地,不会有人为难你们。”她说完就掉头出了院门。 宋慎之看了一眼母亲,局促着跟上前去,远远吊在南雁后头。 第1947章 第1947章 不到一炷香,宋慎之就拎着一袋炭回来了。他那双执笔的手已裂了口,曾经挺拔的身姿也似被风雪压弯了腰。 他放下炭,进去恭恭敬敬跟父亲传话,“父亲,公主唤您过去问话。” 宋夫人听得浑身一颤。 宋元久拍拍夫人的手背,“别担心,公主保下了我的命,又把我们一家护在她羽翼下,她对咱们恩重如山,不会为难我。” 宋夫人点点头,手却还是害怕地攥紧夫君的衣袖,然后慢慢松开。 自从家里出事后,她就如一只惊弓之鸟,一丝风吹过来都害怕。 宋元久抬步而去,背影萧瑟。 宋慎之想上前安慰母亲,又怕遭母亲厌烦,站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出声,“公主应该是要安排我们全家的活计,母亲不必忧心。” 宋夫人眼神复杂地看着长子青白的面色,点点头,坐在了板凳上。 她忽然发觉他连呼吸都学会了克制。 这一路,都是长子忙前忙后张罗。原本只会读书的人,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成人,什么都会了。 一路风雪把少年郎的傲骨碾成了齑粉。他会低垂着头微弯着腰,对押送他们的官吏说好话,求他们给口水喝。 他也能在车轴断裂时,解下束发的布带缠住榫卯。甚至他曾蹲在灶膛前,就着余温烘烤官吏们被雪浸湿的靴子。 这一路,官吏对他们家还算客气。 宋夫人心头难过极了,“慎之” 宋慎之这才敢微微走近一步,“母亲,会好起来的。”他揭开南雁姑娘拎过来的食盒,发现里头还冒着热气。 他赶紧盖上,怕热气跑掉了,起身进去拿了一件败了色的衣裳将食盒包起来。 宋元久的次子宋惜之原本话多,如今也变得沉默寡言。他知道自己很笨,竟然把祖母的死闹上了官府,才导致大哥跟母亲全部被发配。 一切都是他的错。 宋惜之默默缩在角落里,低垂着头,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雏鸟。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额前,然后揉了揉,声音清润温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怎么了?这般沮丧?今日该高兴些才是。” “高兴什么?”宋惜之不敢看大哥的眼睛,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低眉垂首。 烛光中,青砖地上映着窗棂的暗影,横七竖八压在他单薄扭曲的影子上。 宋慎之撩起衣摆,与他并肩坐下,“头顶有瓦,风雪不欺。屋里有炭,寒冷不侵。案有热食,心有光亮,这日子便不会太难。” 宋惜之终于耸动着单薄的肩膀,眼泪簌簌落下。不久前,他还是宋大人家的二公子,在云起书院受教谕青睐,得同窗亲近。 他那时站在阶上意气风发,与一众学子以“北翼青云路”为题作诗填词,何等慷慨激昂。 在他吟诵出“抟雾霭,裂云关,山河倒影掠雕鞍。莫愁前路垂天阔,自有雷光破晦渊”时,连夫子都为他拊掌叫好,赞他志向高远。 宋慎之似乎也是想起了弟弟所作的那首诗,便是温润一笑,“你也说了,莫愁前路垂天阔,自有雷光破晦渊。” 宋惜之直到此刻才知什么是黑暗,什么是晦渊。他当时写下这句时,无非是“强说愁”罢了,哪里能真正体会其中深意? 宋慎之悠悠道,“想必公主就是你诗中的‘雷光’罢。” 兄弟俩低声交谈,渐渐都面色平静。 第1948章 第1948章 只隔了小半个时辰,宋元久就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了。 他踏进门槛时,脸上带着笑,“公主罚我日书万言以抵一日苦役。” 这对他来说,哪里是责罚?分明与恩赏无异。 宋夫人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下来。 两个儿子也齐齐露出了笑脸,上前接过父亲手中一大包的东西。里面有毛笔砚台,宣纸书册,甚至还有古籍。 宋慎之兄弟俩立刻被古籍吸引,拿起来并头翻看。 宋元久又说,“公主还让我每日去给小侯爷开蒙,例银每月一两。” 以他的学识,自然不止值一两。可他是带罪之身,能有一两,都是公主的恩赐。 他很感恩,宋夫人也双手合十,“菩萨保佑公主和小侯爷小郡主们身体康健,平平安安。” 宋元久又对只顾着看书的两个儿子道,“从明日起,慎之去跟着邱大人做些打杂的事务,惜之去学堂服役。” 宋慎之诧异地抬头,“这也算服役?” 服役难道不是搬石开矿?跟着邱大人办事,简直算一步登天。 宋元久点点头,“眼里有活,手上有劲,方对得起公主的良苦用心。更要受得起冷眼,承得住旁人的挑衅。公主此举,定会引来有心人异议。咱们不能给公主抹黑,可知?” 两个儿子都点头应是。 宋元久瞧着一家整整齐齐,都在跟前,心头甚慰。又想起老娘原本康健,声如洪钟,尤其骂人时中气十足,拧人耳朵时更是有力。 若是老娘还在这日子只怕不能过了,时刻都是咒骂。 宋元久莫名愧疚,竟然觉得老娘似乎走得很是时候。尤其看到夫人恬静的笑颜,他便想起老娘三天两头要给他纳妾,还逼着夫人来说服他。 他若非强势,也坚持,只怕这屋子里庶子庶女一大堆,早就没了夫人的影。 他的夫人数次提出要独自回乡过日子宋元久思绪翻滚,渐渐生出一种“日子越过越好”的错觉。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饭菜可口,品种虽不多,但量够,味好。 公主还额外赐下一壶茶。茶贵,寻常人家是吃不了茶的。 对宋家来说,茶已非茶,是生活的希望,也是从头来过的信心。 宋夫人吃着茶,泪盈满眶。 夜里与夫君睡下时,她握着他的手,“像做梦一样。” “菡儿,让你受苦了。”宋元久说,“我曾许你锦衣玉食,终究” “不苦。”宋夫人打断夫君的话,“这一生,都是我累了夫君。” “不必说这些话,我们夫妻一体,荣辱共存。”他顿了一下,柔肠百结叮嘱她,“只一件事,你得记住。” “夫君你说。” “往后啊,对慎之那孩子好一点。他没有错他就是我宋元久的亲儿子,永远都是。” 门外的宋慎之脚步一顿,手脚冰凉。 第1949章 第1949章 宋慎之如坠冰窖。 一切的猜想都成了现实。他转身而去,出了屋。 他站在院中,任凭霜雪冰冷覆在他脸上。 两行清泪,凝成霜。 他不是父母的儿子,他真是捡来的。可他是幸运的吧?父亲教他行文识字,读圣贤书,明圣贤理,知感恩,懂荣辱。 宋慎之理清了头绪,悲伤淡去,也理解母亲对自己的疏离。 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到底亲近不得。 可又有一丝疑虑爬上心头,若自己不是父母的孩子,为何与弟弟又有相似之处? 弟弟总不能也不是父母的孩子吧? 陡然,宋慎之胸口巨震。他明白了。他是母亲的儿子,却不是父亲的儿子天啊! 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父母恩爱,宋慎之自小看在眼里。他也知,父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甚至还知道,父亲读书时穷困,是母亲省吃俭用,悄悄塞银子给父亲用。 这些都是从小耳朵听出了老茧的故事。心里那一丝猜想慢慢拨开迷雾浮上心头,令他苦涩又痛楚。 一个女子在什么情况下,会怀了别人的孩子,然后才转头嫁给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那必是母亲被强迫了!且还生出了孽种。 而他,就是那个孽种! 宋慎之抽丝剥茧,感觉自己触到了真相中的真相。 他是母亲的耻辱!怪不得母亲讨厌他,厌恶他。 他记得小时候有次元宵节,弟弟扑在母亲怀里撒娇。 他看得好生羡慕,也想亲近母亲,才将将拉到了母亲的袖子,就被她一把推开。 活似他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原来,他果然是脏东西啊!不怪母亲嫌弃他。 不知过了多久,宋慎之全身几乎要冻僵了,方想起自己是为了进父母房里去燃盆炭火。 南雁姑娘交代他,说铁马城冷,公主有令,不要不舍得炭火,冻病了吃药问医更费银子。 宋慎之终于叩响房门,哑声问,“父亲,母亲,我燃了盆炭火,能端进来吗?” 这是上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味无毒,就算在京城也是贵的。公主能把这赏给他们宋家,实在是出人意料。 宋元久起身来开门,柔声道,“我们不冷,把火盆放你们屋去。” 终究大家都舍不得用,宋慎之小心翼翼熄了火盆。 他回到屋中,光听呼吸就知弟弟还没睡着。 他忽然喊,“惜之。” 宋惜之应他,“嗯?” “没事。”宋慎之想了想,还是独自吞咽着苦楚,“睡吧,明日早起。” 次日,邱志言给了宋慎之一块出入衙门的铜牌,上面刻着“随侍”二字。 宋慎之成了邱志言私下的师爷。没有俸禄月例,没有委任文书,更无官凭印信,但衣食无忧。 这就足够了。 第1950章 第1950章 宋惜之也去为学堂奔波。学堂还未定址,他需跟着各大儒东奔西跑。 大儒们多数年迈,他小心搀扶侍候,尽心尽力。 他磨墨代笔,能模仿大儒们的不同字迹,以假乱真。他甚至能用和书字体熟练撰写行文,颇有公主风范。 黄万千诧异,“你练过?” 宋惜之茫然抬头,“没练过。”遂又点头,“不,罪民练过和书字体。国书字体自然是要苦练的。” 他有天分,对于许多笔迹看一眼就能仿个七八分真。 黄万千羡慕极了。他老了,练不出和书字体的魂来。但不妨碍他赞赏和欣赏后辈的优秀。 宋惜之那一身曾经少年人才有的轻浮之气,也被磨砺得沉稳。 往日眉宇间跳脱的神采,如今已沉淀成砚里化不开的墨色。连执壶添茶时,手腕都不再溅出一滴多余的水痕。 黄万千私下说,“此子往后有大造化。” 方瑜初道,“人的一生,并非唯仕途一路才能为国尽忠。若他肯沉下心来教书育人,倒也令人心慰。” 隔了几日,时安夏唤宋惜之去问话,“可还适应?” 宋惜之答,“谢公主关心,一切都适应。” 时安夏道,“你虽未考取功名,但饱读诗书,颇有才华。本公主听闻你已熟知办学等各方面流程,想派你去桂城协助曾老夫子筹备书塾,你可愿意?” 宋惜之低头答,“罪民愿意。” 当夜,时安夏就派人把宋惜之送去了桂城。之后,他在凌州各城辗转,参与所有书塾学堂的筹备。 其实在许多事上,他是跑腿,也是主力,忙得不可开交。 铁马城在风雪未尽时,兴起了书塾。 南街第一次传来稚子诵《北翼千字文》清音,时安夏与一众大儒都到场庆贺。 几乎是同一时刻,这股风刮向了各个刚收复的城池。 青城书院的门匾尚未干透,通往桂城等地官道上除了载有粮食取暖之物,还驰过载满书箱的马车。这场席卷的文教之风,比春风更早吹绿了边城的荒芜。 时安夏站在城楼上透过朗朗书声,似看见曾经胡马嘶鸣的沙场。 夜寻缓步而上,见她独自玉立,便站在她身侧,“说好不再操心,你还是殚精竭虑。这世上,总有干不完的活。” 她鼻尖处被冻得通红,眸色安静,“我们心里都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 灯会如期而至。清朗温暖的读书声,以及一盏盏灯火点亮百姓们冰冻了近百年的心。 时安夏声望更盛。 除夕夜,时安夏又宴请了一回众人,同时还请了数月来奔忙在官道上的衙吏同庆。 宋家也在受邀之列。 宴席就摆在灯会广场上,搭了简易暖棚,广场周围还设了粥棚,供百姓取食。 官民同庆,凌州秩序井然。 而京城这头发生了一件大事,使得萧允德几乎崩溃:唐楚君失踪了。 昭武帝便是在回京路上接到秘报,知晓了在礼部纳采完毕后,唐楚君就失踪了。 他又安排暗卫拦截了这桩消息,不想让时安夏分心。 除夕当夜,昭武帝到达京城。匆匆入宫,见到太上皇,发现其急白了头。 他便想起铁马城那满头白发的卓祺然,一时说不出的沉郁,“父皇,您别急” 萧允德怎能不急?派出去的暗卫一茬又一茬,几乎翻遍了整个京城,那么大个人竟然在大婚来临前凭空消失了。 第1951章 第1951章 唐楚君失踪的消息仍旧在封锁之中,除了几个瞒不住的亲友,知晓的人并不多。人们只依稀记得,楚笙先生很久没写文字发表在《翼京周报》上了。 庆寿宫冷冷清清,仿似无人。 齐公公那么喳呼的一个人,如今也跟那被封了嗓的鹌鹑一般,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步子重了会惊了谁。 他弓着背,在长廊下挪着小碎步,眼睛不时往殿内瞟,却又不敢真的看进去。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造孽啊!他主子不肯好好用膳,已经瘦成了皮包骨!齐公公猛地打了个哆嗦,险些把手里的拂尘掉在地上。 他慌忙接住,又赶紧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殿内烛火摇曳,将一道孤影投在窗纸上。那影子一动不动,像是凝固在了那里。 萧允德默然不语,拿了一个笑嘻嘻的小胖子面具坐在窗前发呆。 “父皇,”昭武帝坐到他对面,低声劝慰,“先去用膳吧,就算要找人,也得先养好身体才有力气不是?” 萧允德用手在眉心处重重揉了几下,指节泛白。烛火将他眼下的青黑照得愈发明显,“吃不下。” 昭武帝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叫了一声在外头踱步的齐公公。 齐公公全身一震,小跑着碎步就进了殿。 昭武帝吩咐,“在这里摆膳吧,朕陪父皇吃几口。”又补充,“简单几样就行了。” 齐公公忙应下,弯着腰出去。 还得是皇上亲自来了才有用啊,有亲儿子在这管着,太上皇怎么也得吃几口吧? 萧允德终于沉沉抬眸,随手将那张小胖子面具戴在脸上,声音传出来时,便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你既已回京,明日朝堂便归还于你。” 昭武帝没有立即接话,只是看着那张笑嘻嘻的面具时有些瘆得慌。 他目光下移,注视着父皇微微发抖的指节,那是常年批阅奏章留下的薄茧。 半晌才道,“儿子这趟凌州之行,方知自己尚有许多不足。还请父皇定要振作,北翼需要您,儿子也需要您。” 萧允德透过面具,两道沉郁的视线落在新皇脸上。 父子二人的目光在烛光中相接,殿外恰巧传来更鼓声,沉闷响起。 齐公公领着宫人鱼贯而入,将膳食在小圆桌上层层铺开。见实在摆不下,昭武帝抬手点了几样,其余的都叫人撤了下去。 试毒的宫人退下后,昭武帝亲自盛了一碗瘦肉粥,轻轻推到萧允德面前,“父皇多少吃点,儿子瞧着心里难受。” 萧允德闻言终于抬手,郑重地将那枚小胖子面具从脸上摘下。 他指尖微颤,用绒布细细擦拭面具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放入柜中,动作轻缓得像是在安置什么易碎的珍宝。 重新坐下后,萧允德低头喝粥,起初只是机械地吞咽,后来竟一勺接一勺,一碗接一碗。 昭武帝自己也盛了一碗,却食不知味,勉强吃了几口便搁下了。 反倒是萧允德似把那句“就算要找人,也得先养好身体才有力气”听进去了,一碗,两碗,三碗 第1952章 第1952章 直到第四碗,昭武帝终于忍不住用手轻轻按住那只金玉碗,“父皇” 萧允德的手顿在半空,良久,才缓缓收回。 他放下碗,抬眼望向窗外如墨一般的天色,喉头滚动了一下,“也不知楚君吃得可好?她那人最是不爱惜自己,一写文就废寝忘食。” 他收回目光,似在问自己,也是在问昭武帝,“你说,有人带走了楚君,目的是什么?” 昭武帝看着父皇青筋微凸的手背,想了想,轻声道,“父皇,有些话,我说出来您可能会生气。” “你说。”萧允德摆摆手,“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资格生谁的气?” 昭武帝斟酌了一下措辞,“儿子以为,唐夫人失踪或许与您当年遣散后宫有关。您遣散后宫,让多少世家大族意难平?那些女子离开后宫就如鱼离开了水,您叫她们怎么活?” “接着说。”萧允德听着,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 “您给她们的补偿再丰厚,又默许这些女子可再嫁,也抵不过家族颜面的损失。您铁血手腕,连皇祖母都敢拿下,世家自然不敢在这事儿上与您较劲。” 说到这,答案已呼之欲出,“如今您要娶唐夫人,在那些世家眼里,无异于告诉天下人,他们精心培养的贵女,还不如一个再嫁之身的妇人。” 这就是在世家权贵的脸上,再狠狠踩上几脚! 有权贵世家气不过,铤而走险,毁了这段姻缘,实属正常。 萧允德面色阴沉如铁。 他这一生,收复失地、整顿吏治、平定边患、重振国威,桩桩件件都是实打实的功绩。 可偏偏在遣散后宫这件事上,野史笔锋如刀,言官奏折似箭,字字句句都在骂他“坏祖制,乱纲常”。 萧允德冷笑一声。 他何尝不知道暗流涌动?只是没想到,那些人竟敢把主意打到唐楚君头上。 “父皇,”昭武帝低声道,"此事若真是世家所为,他们必然留有后手。唐夫人的安危” “他们不敢。”萧允德缓缓起身,袖中的手攥得骨节发白,“楚君若少一根头发,朕便让那些所谓的百年望族,统统去陪葬。” 他眼底一片森寒,看得昭武帝心惊。 昭武帝记得上一次看到父皇这眼神,还是在清尘计划时,父皇在朝堂上与吉庆皇太后对峙。 父子二人又闲话了几句,昭武帝才道,“此事须得谨慎。事关唐夫人安危,莫要惹急了这些世家权贵。只要人活着,别的都好说。” 萧允德点点头。 外头,小树子站在门口的左边,齐公公站在门口的右边。 二人也大眼望小眼,不敢交头接耳。如今各有主子,哪怕主子之间再亲近,二人也不得交换任何消息。 直到看见昭武帝从殿内缓步而出,二人才齐齐迎了上去。 小树子跟着昭武帝走了,齐公公让人进去收拾残羹冷炙。 他看着主子面前的空碗,可算是舒了一口气。 第1953章 第1953章 太上皇大婚,原本唐楚君是不欲大办的。她素来不喜张扬,更不愿因自己的事搅扰朝堂。 按唐楚君的本意,既是太上皇续弦,依祖制简办便是。 新帝登基未久,六宫尚且空虚。若因太上皇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反倒显得不合时宜,令天下人议论。 萧允德却知,唐楚君真正担心的是,二嫁身份会令他受到非议。是他执意要办,他说,“这前半生,我都给了江山社稷。我这后半生,全都要给你。” 喜欢一个人的心思藏不住,就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 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从他宣布要娶唐楚君起,那些议论就从未停过。 有人议论是唐楚君利用女儿攀高枝,也有人议论唐楚君二嫁身份配不起太上皇,总之这场亲事毁誉参半。 正因为如此,萧允德不止要办,还要风光大办。 他命尚服局连夜翻检前朝典仪,将“续弦降等”的旧制一一驳回。绣坊的灯火彻夜未熄,金线银针在绸缎上穿梭,织就一场不容置疑的宣告。 然而无论如何,这仍是续弦。 礼服上凤羽被刻意收短,翟鸟的眼睛改用墨绿丝线,许多类似细微的变化,是礼部最后的坚持。 礼服绣成后,尚服局就送到少主府给唐楚君试大小。 事情便是那日所出。原本萧允德也在场,可接到急报后,就回宫处理政务了。 唐楚君身边有暗卫保护,还是龙江亲自带的队,本应万无一失,谁知人竟然就莫名消失不见了。 等姚笙从庄子上盘账回来寻她时,屋子里躺着的是个昏迷被绑的绣娘。 钟嬷嬷一直以为主子累了,在帐里睡,没敢去打扰,生生错过了最好的追踪机会。 待消息传到萧允德耳里,龙江等人几乎已把整个京城都翻了一遍。宫里的尚服局更是盘查重点,然而没有半点线索。 这个年,萧允德过不好了。 外头灯影浮动,京城的灯会比凌州不知要热闹多少,然而庆寿宫仍旧冷清。 到了大年初五,昭武帝带来了一个消息,动手导致唐楚君失踪的,是当年被剿杀覆灭的倾天鼎。 死灰复燃?不,只是余孽单纯报仇而已。 “是倾天鼎当家人养的一个义子。”昭武帝眼睛里全是血丝,显然一直不眠不休。 “人抓到了?”萧允德豁然站起,“楚君呢?找到了吗?” 昭武帝沉默片刻,才道,“人抓到了,可他咬破了牙齿里藏的剧毒。死了。”他微顿,“还是没找到唐夫人。” 萧允德去查看了那人尸首,一无所获。 他心惊肉跳,额角眉心都胀得发疼。 又是煎熬的一天。 昭武帝安慰,“父皇宽心,唐夫人应该无事。儿子继续找人彻查。” “不要大张旗鼓,惊动各权贵世家。”萧允德叮嘱,“以楚君安危为第一要务。” “儿子明白。”昭武帝沉沉应下。他转身出去,走到门边,想起件事来,又转头道,“父皇,儿子已命人拦下唐夫人失踪的消息儿子是想,驸马新丧,皇妹在凌州带着三个孩子本已度日艰难。” 萧允德眼下乌青,沉默,须臾才道,“你做得好,是我考虑不周。” 第1954章 第1954章 昭武帝得了父亲赞同,这才微微舒了口气。 建安侯府。 时云起接了阿娘姚笙入府住下,省得她胡思乱想。 可哪里能不想?姚笙也是自唐楚君失踪后,就再也没好好吃过一餐饭。 “阿娘,多少吃点。”魏采菱让人将膳食摆入了姚笙房里,“都是些清淡脆口的。” 姚笙不想让小辈伤心了唐楚君的失踪,还要来操心她的身体,默默拿起碗吃了几口。 吃完,她道,“菱儿,你也莫太忧心。我找人卜过卦,你婆母无碍,迟早会无恙回来的。” 魏采菱红着眼,这些日子已不知哭了多少场,“嗯,阿娘您也莫要太伤神。夫君见您不吃不喝,一直叮嘱我要多照看着您。” 姚笙歉疚,“给你们添麻烦了。” “阿娘哪里话?”魏采菱由衷道,“自您过府,我轻省了许多。您还帮我看孩子让您费心了。” 正说着话,一个孩子摇摇晃晃就朝两人走过来,走着走着,扑通一声,摔了。 魏采菱和姚笙相视一眼,均未动,都瞪着那孩子。 孩子见无人搭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哇哇大哭尽数吞下肚,正欲自己爬起来。 就见后头追来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边跑边喊,“怎么跑这来了?哎哟,小祖宗,你怎的摔倒了?快让祖父瞧瞧,呀,磕破了皮,疼不疼?” 这不问还好,一问孩子哇哇大哭,可伤心可伤心了。 魏采菱抚额,“父亲,您别纵着他。原本他都没哭,您这一番” 来人正是时成轩,和时云起的儿子时朝夕。 时成轩抱着时朝夕又哄又诓又摇,闻言眼睛一瞪,“我还想问你们呢!俩大活人在这坐着,我孙子摔了都不扶一下,这是居心何在?” 他不知道唐楚君失踪,只知那女人正在积极备嫁。这些日子他窝着一肚子火又不敢发,此时逮着个机会,可不得好好发泄一下。 魏采菱还没开口,时云起就从廊下转出来,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听着孩子哭心情愈加不好。 尤其听着整日无所事事尽找麻烦的父亲时成轩说话,更是火上浇油。 他皱着眉头从父亲手里把孩子接过来,才淡淡问,“父亲很闲?不如您去庄子上养几月?” 时成轩一听,怂了,转身就走,“我不去,大过年的你赶我去庄子上。” 宁可养着个无亲无故的阿娘,都不肯养着他吗? 都是些白眼狼! 他扯着嗓门喊,“开春了,我得去找你妹妹!” 哼,他才不想在京城听到唐楚君大婚的消息呢!眼不见心不烦,竟有些盼着开春了。 听闻凌州在女儿的治理下,不止度过了灾情,还肃清了当地官场,更兴办了学堂时成轩出去与人喝酒,言必谈凌州。 “我女儿像我!”时成轩厚颜无耻吹嘘道,“颇有我当年做官的风采。” 常五站在一旁捂着腮帮,听得牙疼。爷,少吹点,省得侯爷又赶你出府。 时成轩喝得昏昏欲睡中,听到了一个小道消息:将要大婚的太上皇后失踪不见了 第1955章 第1955章不知是谁把画舫上的窗子开了半扇,凛冽的寒风挟着河水的湿气灌入舱内,让时成轩从微醺中骤然惊醒。他猛直起身子,酒盏中的残酒洒在桌上,“什么?失踪了?不可能!”他声音里带着未消的酒意,“我昨儿还见着她呢。”酒友甲将手中的筷子“啪嗒”一放,瞪圆了眼睛,“当真?”时成轩拍着紫檀木桌,震得杯盘叮当作响,“千真万确!比真金还真!”他眼角泛着酒后的红晕,却掩不住那股子得意劲儿。酒友乙捻着胡须,将信将疑,“那可是将来的太上皇后,如今你还能见着面?”“怎么不能?”时成轩挺直了腰板,锦袍上的云纹在烛下泛着微光,“不管她将来是什么身份,她永远是我儿女的母亲。”这话掷地有声,倒显出几分难得的真心。酒友丙凑近,笑得不怀好意,压低声音问,“那你们见面,是不是还......嗯?”他挤眉弄眼,未尽之言在暧昧的沉默中愈发不堪。若是往常,时成轩定要顺着话头大吹特吹,说那女子如何对他念念不忘,痴心不改。可此刻,萧允德那双寒冰似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让他脊背发凉。女儿平日的“教导”言犹在耳,儿子素来的威胁刻在骨子里,以及顾娘子的苦口婆心和啰里吧嗦也如紧箍咒一般锁在他脑门上。更不必说对唐楚君,他心中百味杂陈,爱恨交织,唯独不敢有半分轻慢。“慎言!”时成轩眉眼一肃,面色阴沉如铁,手指重重叩着桌面,叩了一手残酒。就在那猛然一拍,尽数将酒渍擦在酒友丙的衣袍上。酒友丙:“......”听到时成轩用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警告,“自和离后,我与她清清白白,见面都是各走各路。你们若嫌项上人头太安稳,尽管胡扯。到时候锒铛入狱——”他冷笑一声,“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也莫来攀扯我。”众酒友齐齐一震。那点子上头的酒意尽数消散在寒风中,人人变了脸色,闭了臭嘴。常五原本见主子瞎攀扯前主母,就急得恨不能上前捂他的嘴。谁知主子靠了一回八辈子的谱,竟然能悬崖勒马,他有种喜极而泣的错觉。谁懂啊?那感觉就和老母亲喟叹“吾家有儿初长成,懂事了”是一样一样的!然而半夜,西影卫还是来秘密抓人了。时成轩和那几个酒友,一个不漏,全扔进了牢房。时云起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次日的半下午。龙江亲自来跟他交代,“你父亲说他前日见过唐夫人,有酒友作证,所以我们特提了他去审。”时云起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不抱半点希望,“辛苦你了。他那嘴......”宁可信夏日飘雪,日出西山,也不可信他爹那张不负责任的嘴!又特意交代,“你多关他几日,省得我看着他烦。”龙江:“......”他原是准备晚上就放人,毕竟审下来就知时成轩是信口开河,没有一点线索可言。可人家亲儿子都发话了,他能怎么办?管吃管住呗。龙江点点头,随口应下,“那我再关他三日。”“关半月吧。”时云起的声音透着疲惫。母亲失踪,他整宿难入眠。 第1956章 第1956章好歹把元宵节过了!耳根子清静。龙江一时无语,关了时成轩半月。这半月,时成轩不哭不闹,在牢里很勤奋,跟狱吏索要纸笔。人家练习和书字呢。闲暇还作了首歪诗:吾在牢中卧,瓦砚磨残墨。君也跑不脱,碎语惹风波。且尽这杯酒,莫要再开口。今朝笑我醉,明日轮君跪。十分得意,感觉自己才华横溢,不愧是状元郎的爹。他朗声高诵,直气得酒友们发誓再也不和这人来往。陆续有人被家人领走,唯时成轩还在牢里关着。其间,顾娘子跟常五来看过他,儿子儿媳都没来。时成轩心道,这儿子没心,不亲近。他越发想离京,奔着女儿去。至少女儿还会长篇大论跟他讲道理,虽然小棉袄漏风,但总比没有好。喝了半生酒啊,最后还是觉得只有女儿才靠得住。且铁马城是女儿的封地,他若去了不就成了人上人?嘿,那泼天的安稳富贵啊!就在这当口,时成轩反应过来了。西影卫这么紧张做什么?难道......唐楚君真的出事了?时成轩被这念头吓得脸色发白,没心思练字,也没心思作诗了。他刚想闹着要出去,牢头就来放他了。时成轩带着一身酸臭回到侯府,要不是门房还能从他胡子拉喳的脸上依稀辨认出那是侯爷的爹,指定要被撵出去。他找到时云起追问,“你母亲当真失踪了?”时云起盯着他看了半晌,“我母亲失没失踪与你无关,你管好你的嘴就成。”时成轩气了个倒仰,“我是你爹!你跟我这么说话?”时云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什么时候的事?我儿时受尽折磨的时候,你当过爹吗?”时成轩:“......”又是这话!他儿子怎的跟娘们一样记仇呢?一件事翻来覆去念叨,他听都听烦了。父子二人不欢而散,话不投机半个字都多。时成轩整装待发之际,将常五唤至跟前,与其推心置腹,“这些年风里雨里,唯你一人知心。那些个白眼狼,得了好处便翻脸不认人,你可莫要学他们。”常五低垂着头,脖颈弯成一道无奈的弧线,“主子去哪儿,小的就跟到哪儿。”时成轩给他画饼,正要许下锦绣承诺,“待来日......”常五对饼不感兴趣,蔫蔫回话,“小的不求饼......不是,小的知足。当年是爷买了小的,小的才有银子救母亲活命。”认命!前途就这样了。主子虽然千般万般不好,满身毛病,但有一条,主子心软,不打人,偶尔还讲点歪道理。这般想着,常五默默转身去收拾行囊。谁知天不遂人愿。路引迟迟批不下来,时成轩去铁马城的盘算落了空。 第1957章 第1957章时成轩百思不得其解,铁马城是女儿的封地,父亲探望女儿不是天经地义?为何官府偏偏卡着他的路引?他想让儿子去官府问问情况,谁知要见一面儿子,比登天还难。他找到儿媳妇,“你帮我跟起儿说一声......”儿媳妇回他,“父亲,我也见不着夫君。他忙......”忙什么?时成轩很快就知道了。老天,他儿子出息了!当了侯爷没几年,又被当今圣上封为“和国公”。史上最年轻的国公爷出炉了!上邪!他时成轩竟然成了国公爷的爹!可为何,他一丝喜悦都感受不到?母亲若是还在世,敢信他们二房一步登天吗?时成轩去给父亲母亲上香,吧啦吧啦絮叨了许久。“父亲,可惜你走得早,不然你这个国公爷的祖父可风光了。该说不说,你当年实在走得太草率!唉!但凡你多活几年,就能见证我们时家的锦绣前程。”“母亲,你疼我,我感激。可我还是恨你!是你让我活到如今活成了孤身一人。我也知,这里头有我自己的原因,可主要责任还在你。总之,这锅我不背,也背不动。”“母亲,我们二房能有今日盛景,你想得到吗?反正我是想不到。若有来生,我时成轩发誓,必苦读圣贤书,求取功名,堂堂正正向楚......向唐氏提亲。她若嫁我,我必珍之。她若不嫁,就算了。我也不想和她成为仇人......”“母亲,你是没有对不起我,但你确实对不起唐氏。你在天之灵,定要保佑她平平安安,莫要受苦。”“我......时成轩,愿以十年寿命换唐氏平安归来。”时成轩长叹一声,“她要做太上皇后也好,要做楚笙先生也罢......总之......呜呜呜呜......别有事才好。”时成轩自己把自己说感动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在祠堂里跪了半日,又念念有词求祖宗庇佑唐氏。桂嫂遇见时成轩的时候,就见他两眼通红躲着人走。她回去禀了主母,“老爷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听说在祠堂跪了半日。”魏采菱想了想道,“给父亲送点补养膳食过去,我这边忙,顾不上他。”桂嫂应下,去办,亲自把补养膳食送去交给了常五。常五连声道谢,把膳食送进去,“爷,主母还是很敬重您这个公爹的。听说您在祠堂跪了半日,还专门派人来给您送补养之食。”时成轩听得很舒坦,觉得今日的表现十分对得起这膳食,大口进补。有人递了帖子入内,请时成轩在琼楼画舫喝素酒。那酒友是京城老纨绔,原先跟时成轩总混在一块玩。后来时成轩被女儿送去甘州,再回来时,那酒友就有了新的玩伴。加之时云起管得严,不许父亲出去喝花酒,说顶多喝素的,不然要撵他出府。时成轩怕被撵,出去不敢喝花酒。久而久之,那酒友就不乐意喊他了。如今听说时成轩荣升国公爷的爹,酒友又热络起来,还特意强调,今日出去随他时成轩,只喝素的。可时成轩暴拒了,“不去,不去不去不去!我能是他想请就请的人?哼!”往日爱搭不理,如今你高攀不起。我现在可是国公爷的爹,岂能跟你这样喝花酒的浪荡子混在一块? 第1958章 第1958章他时成轩现在不一样了!他决定......刻苦读书,考取功名。他就不信了。儿子女儿贼精......不,聪明成那样,他能差哪儿去?他聪明的血脉要觉醒了!挡都挡不住!时成轩首日悬梁刺股,闻鸡苏醒,板正坐在案桌前,然后......香甜睡着了。常五默默给主子披了个薄被。他对主子要求不高,觉得能天不亮就从床上坐起来,就很有进步了。时成轩趴在案桌前睡到了日上三竿,怒了,“常五,为何不叫醒我?你知你多耽误我事儿吗?”常五无奈,“那明日小的叫醒您?”“必须叫醒啊!”不叫醒怎么读书?不读书怎么考功名?时成轩半上午时吃了一碗粥,边吃边点头,困的!又睡了过去,直睡到了黄昏天黑。常五又被骂一顿。常五有苦难言,“主子,小的叫您了,可您不醒。”“合着都怪我咯?”时成轩懒得理他,背着手出了院子。府里好生热闹。建安侯府的朱漆门槛,这几日生生被贺喜的官靴磨去了半寸红漆。上门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贺礼堆积如山,足足塞满了三间库房。府中管事忙得脚不沾地,礼单上的名字看得人眼花缭乱。“和国公府”四个烫金大字熠熠生辉,取代了昔日的“建安侯府”匾额。时成轩背着手,站在匾额之下,颇有种志得意满之感。然而时云起兴致不高。母亲失踪,至今未有音讯,在他心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荫翳。时家族人个个喜形于色,逢人便夸耀祖上荣光。他们时家祖上也出过国公爷,那都是只能写在家谱中的老黄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时云起能在这个年纪获封国公,多半是托了那位和离出府的二房夫人——未来的太上皇后唐楚君的福。皇上这是要给唐楚君的儿女抬身份呢!更耐人寻味的是,众人渐渐发现一个规律:凡是从云起书院出来的学子,竟都平步青云,得了圣眷。单说顾柏年从漠州调回京城,由正四品漠州知府,入了中书省任正四品中书舍人。虽然品级没变,但是从地方到中央,却不知是多少官员熬白了头发也跨不过的天堑。曾经的状元郎肖长乐与顾柏年境遇相似,外放几年回京,一跃而升为正四品的中书侍郎。另一位陆桑榆,除了是正四品刑部侍郎,还兼着北宣部要职。更令人咋舌的是,他们三人竟获准参与编修《北翼会典》。这等殊荣,连许多二品大员都求之不得。那一届的状元榜眼探花齐聚,皆为朝堂栋梁,京城新贵。众人都知,昭武帝爱才。太上皇已多日不上朝,许是在忙大婚事宜...... 第1959章 第1959章 萧允德日渐消沉,朝堂政务尽数推与昭武帝处置。 每日晨起便匆匆出门,眼中犹存希冀;及至暮色四合归来,步履蹒跚,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颓唐之色。 对于时云起封国公爵位,萧允德也是好几日后才知晓。 昭武帝问,“父皇是否觉得不妥?” 萧允德默了一瞬,须臾才道,“如今你才是北翼皇帝,你觉得妥,那就妥。往后不必来问我。” “儿子知道了。”昭武帝垂眸,安慰的话准备了一箩筐,都没派上用场。他想了想,还是提了,“皇妹递了奏折,禀报凌州事宜。灾情,灯会,学堂诸事都办得不错,进行得很顺利。当地官员也很配合,可算得上下一心。” 末了,他说了句玩笑话,“若皇妹生长在皇家,是个儿郎,必能扛起万里江山的重担。” 萧允德这才抬眸看他,眼底暗沉如墨,“怎么,打退堂鼓了?” 昭武帝苦笑,低声道:“儿子不敢,只是忧心行事不周,误了国事。” 萧允德沉默片刻,嗓音沙哑:“你也能做好。”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登基已久,后宫却空悬。若有钟意的女子,可先纳入宫中。往日无人替你操持,潜邸也无旧人。如今朝臣们盼着你选秀,好送” “父皇,”昭武帝眸光一沉,语气却依旧恭谨,“儿臣斗胆一问,您可还记得当年是以什么由头遣散后宫的?” 萧允德神色晦暗不明,“我自然没资格催你。但你要明白,我当年的处境与你不同。”他顿了顿,声音低哑,"你大可选些对你有利且同时又钟意的世家贵女入宫,借此制衡朝堂各方势力” “父亲,儿子不想过早考虑这件事。”昭武帝已然有些强势。 萧允德摆摆手,“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你不必太紧张。我也不会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我懂。” “谢父皇体恤儿子。”昭武帝暗自松口气。 又听父亲问,“你心目中的皇后,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昭武帝认真想了想,“我喜欢与聪明的女子打交道,最好能在政务上替我分忧。” “那岂非后宫干政?” “父皇在位时,女子为官就不再稀奇。”昭武帝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我想,我的皇后虽然不用做官,但能在我做下重大决策时,给一点意见也是好的。甚至当我走岔了道时,她能把我及时拉回来。” 萧允德神色晦暗不明,“这样的人选,恐怕很难。” “是啊,很难。”昭武帝有些伤感,“这只是我的希望而已。” “倒也不是没有。”萧允德淡淡开口。 昭武帝眼皮一跳,“父皇说的是谁?” 萧允德抬手为自己续了杯茶,才一字一顿,“晏星辰。”他没看儿子,只自顾说下去,“这丫头胸有丘壑,笔走龙蛇,曾为你整理政绩、编纂民情。你今日在民间声望日隆,其中少不了她的心血。” 第1960章 第1960章 昭武帝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良久才道,“父皇慧眼。不过,儿子以为,晏卿乃我朝栋梁,必须听听她自己的想法。她若不愿入宫,也不可强求。” “那是当然。”萧允德掀眸看向儿子,“两情相悦,才是这世间最长久最可贵的关系。所以我才来问你。既然你说你也心悦晏卿,那我便着礼部开始筹备。” 昭武帝怔然,只听得两耳轰隆隆响,“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萧允德顿了一下,淡淡道,“这件事我已经征求过晏卿的意见,她是点头的。刚才我问你,你也是属意她的。这岂非是皆大欢喜?” 昭武帝身形骤然僵住,指节泛白地攥紧了茶盏,“是很皆大欢喜。” 他握着茶杯的手忽然抖了一下,茶荡了一点在桌上。“父皇”他仓皇起身,玄色龙袍在空气中划出凌乱的弧度,“儿臣还有奏章要批,就先告退了。” 他转身而去,形容狼狈。 就在他踏出屋门口时,听到萧允德威严的声音猛然响起,“站住!” 昭武帝冷汗涔涔,扭脸恭敬地问,“父皇还有什么吩咐?” “你钟意的,是夏儿。”萧允德抬手一掌拍在桌上,茶杯跳三跳。 昭武帝愕然,有一种陡然被人窥破心事的恼怒,“我不知道父皇在说什么。” 萧允德缓缓站起身,“你最好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否则只会一败涂地。” 昭武帝这才又转身入内,撩起袍角重新坐下,“父皇,退一万步说,朕钟情于夏儿,难道不是很正常吗?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如她那般聪慧?” 萧允德震惊异常,“果然!”他原本只是猜测,谁知只一诈,就诈出来了。 昭武帝眸色深沉如夜,声音却平静得可怕,“往大了说,若夏儿能成为北翼之后,必是百姓之福。往小了说” “住口!”萧允德怒不可遏,猛地拍案而起,“她已有驸马!” “可她的驸马死了。”昭武帝寸步不让。 “她的驸马死了,留下三个孩子。那三个孩子是朕亲眼看着出生的,”他忽然放轻声音,“朕可待他们如亲生骨肉,试问这世上还有谁能做到?” 萧允德怒极反笑,“好啊,原来你早就谋划至此!什么‘天子守国门’,不过是为了守在她身边罢了!” “这两者本就不冲突。”昭武帝坦然承认,眼底暗潮汹涌。 “那你去问问夏儿愿不愿意?”萧允德双手撑在案几上,手上青筋暴起。 昭武帝的声音轻如呢喃,如一个少年人般的诚恳,“我会空置后位等她有一天能看得见我。”他抬眸,眸底有细碎光影,“父皇,您自己就该懂这感觉,当你决定启程要奔向她时,连刺骨的风都变成了春风拂面。” 在他当初决定要去一趟铁马城时,整夜都睡不好觉。那每一天奔波的旅程,都在记录着他奔赴她的决心。 萧允德掠过了儿子那一脸对感情的炽热,沉声问,“楚君被你弄哪儿去了?” 第1961章 第1961章 萧允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连指尖都在发抖。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儿子,竟陌生得可怕。 尤其这个儿子还是他亲手扶起来的新皇,这可是北翼未来的希望啊。 当初萧允德求岑鸢“顺便”死遁时,岑鸢就提醒过他,“别去试探人心,否则是你难以承受的结果。” 可他还是请求岑鸢成为“北翼最后一道屏障”。 他当时说,“我不是为了试探,而是” 而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他可能就是单纯害怕这个儿子没有经过血泪的考验,而生出旁的想法。 上一世的教训太惨痛了,百姓流离失所,被屠城被欺压,差点灭国。 他不想走老路,防患于未然。 但他想着,等过几年,再将岑鸢死遁的真相告诉昭武帝。毕竟那关乎着梁国恒帝的私事,算不得欺骗谁。 但萧允德万万料想不到,事情的走向会变成这样。 他本不欲把儿子往这么坏的方向去猜测,然而诸多证据都指向昭武帝。 晋时云起爵位,笼络与时安夏交好的朝臣,迁都铁马城天子守国门,拦截京城的消息等等一一串起来,细思极恐。 那么,楚君失踪的因由呼之欲出。是谁在阻止他们大婚?是谁不愿他娶楚君?目的是什么? 如果楚君成为太上皇后,那么昭武帝和时安夏就算得上是亲兄妹,与之前的义女还有所不同。 萧允德狠狠闭了闭眼,喉头滚动了几下,终于从牙缝里再次挤出质问,“你把楚君弄哪儿去了?” 在这京城之内,除了昭武帝有本事从西影卫手里悄无声息带走人,还能有谁? 昭武帝垂眸不语,长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这份沉默让萧允德的心一直往下沉,仿佛坠入冰窟。 “回答我!”萧允德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盏应声而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碎瓷片溅到昭武帝的龙纹靴上,他纹丝不动。良久,才缓缓抬起眼帘,“父皇既然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再问?”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得父子二人的脸色都晦暗不明。 须臾,“啪”的一个耳光脆响,在空旷冷清的大殿内尤其让人心惊肉跳。 “混账东西!”萧允德猩红着眼睛扬起手打了过去,“你是连人伦纲常都不要了!你知道史书以后该怎么写你昭武帝吗?” 昭武帝捂着被打肿的脸颊,轻轻一笑,声音温柔,“一一很喜欢我。父皇,我自问可以做一个好父亲,待他们视如己出。” 萧允德:“” 这小子要疯了啊! 第1962章 第1962章 又听昭武帝说,“朕如果不是顾念着人伦纲常,又何必阻止你们大婚?”他诚恳而热切,“父皇,您放心,朕不会伤害唐夫人。她好好的,我保证。” 萧允德连日来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点。他想过许多种境遇和场景,每每想及楚君可能受到的折磨,就痛不欲生。 如此相较,或许唐楚君落入昭武帝手里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甚至此刻,萧允德还生出一种畏惧之心,生怕把昭武帝打毛了,转而去伤害唐楚君。 扬起的手就那么颓然放下,手心都是麻的。 昭武帝却不在意,仍旧沉浸在自我编织的梦幻里,“朕原先只觉得皇妹聪慧可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朕便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情愫?” 他坐下,在烛光里努力回想,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温柔笑意。 “许是那次,她挺着孕肚来见朕,直言不讳地说安公公的事是她一手策划。”帝王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那般坦荡又狡黠的模样,就这么烙在了朕的心上。” 他的眼神渐渐迷离,仿佛又看见那日的时安夏逆光而立的身影。 “那时候驸马还在,朕不敢也无意逾矩。”昭武帝低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可朕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往少主府跑。哪怕哪怕只能远远等在申院使的院子里” “哪怕我没有资格站在产房外等候,可我仍旧感觉到甜蜜,充实。”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那时朕想,就这样远远守着也好,这份心意本就不需要她知道。” 语落,烛花爆响,映得他眉目格外深邃。 昭武帝忽然抬眸,看向萧允德,“父皇,如今驸马死了。一生漫长,皇妹始终是要再嫁人的。您忍心看着她嫁一个待她不好的人吗?万一待孩子不好怎么办?万一那人隐藏得深,实则是个暴力成性的人呢?父皇,您忍心吗?” 萧允德数次动了动嘴皮,想说“驸马没死”,却又生生咽了下去。 眼前这景况,更加不能说出口。 烛光将萧允德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映在殿墙上。他只觉胸口有什么东西胀疼着,难过得紧。 昭武帝见父亲表情有些松动,又热烈游说起来,“父皇,如夏儿那样的女子,天生就该是皇家妇。她只管理封地,多浪费啊。她当与我一道,守护北翼的大好河山,守护好黎民百姓父皇,她是天生的凤女!她难道当不起朕的皇后吗?” 萧允德目瞪口呆。 他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儿子口才如此之好,好好好,好得很! 他如今只一个念头,“你莫要伤了楚君!她是夏儿的母亲,你若伤了她,夏儿会和你拼命。” 昭武帝摇头,“父皇放心,唐夫人目前很好。” 萧允德硬生生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关键的两个字,那是明晃晃的威胁:目前! 目前还好!如果他这个太上皇与皇帝作对,那唐楚君的性命就得不到保障。 萧允德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没动手揍人。 昭武帝本不欲与太上皇为敌,推心置腹道,“父皇,只要朕求得夏儿为妻,朕答应您,必给您一个圆满结局。” “何以为圆满?”萧允德气得心都痒了,咬牙切齿问。 “到时给唐夫人安排一个别的身份,你俩自己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和夏儿来守着这万里江山。父皇,您说好不好?” 第1963章 第1963章 昭武帝出了庆寿宫,在廊下伫立良久。夜风拂过衣袂,却吹不散眉间凝滞的阴郁。 小树子屏息垂首,提着灯笼亦步亦趋。他虽是御前近侍,却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分量。 他原先服侍过太上皇,昭武帝用他,不过是新君摆给太上皇看的一枚活棋。 主子用他,却从不信他,做什么都背着他。或者说,他看到的一面,只是主子想让他看到的那一面。 但小树子心里清楚,主子之所以空置后宫,就是为了迎娶海晏公主。 帝王的心思,已经掩藏不住了。 “小树子。”昭武帝冷不丁开口。 小树子心头一抖,答应一声,手里的灯笼跟着晃了晃,顺带把昭武帝的影子也晃歪了。 “你说朕做错了吗?” 这!小树子心儿又是一抖。帝王错了吗?皇帝就算是错了,那也是对的。 他垂首回话,“吾皇不会错。” 是啊!朕何错之有?昭武帝也在想。他只不过是心悦了一个人,想娶那人为妻。 那不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儿吗?为何到了自己这里,竟需费尽周折? 要顾忌太上皇,顾忌史官,顾忌众多朝臣将领,甚至还得顾忌死去的驸马。 他分明是在对死去的驸马报恩啊!如此一想,昭武帝也觉得自己没错,心里还有点委屈。 他长长一叹,“总有一天,大家会明白朕的苦心。” 等他把三个孩子宠爱着抚养成人,想必夏儿会原谅他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 他腰板挺直,迎着夜风而去。前路坎坷,不会好走。但他已经坐上了皇位宝座,皇帝该有的,他必须有。 昭武帝深吸一口气,喝了两口凉风,直浸心脾。 小树子也喝了两口凉风,冻得直打哆嗦。 这头,齐公公进殿就看见主子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 他小心翼翼问,“主子,和皇上闹别扭了?” 萧允德一言难尽,不知从何说起。 齐公公宽慰他,“父子哪有隔夜仇?明儿早上就好了。” 萧允德忽然开口,“佑恩,你觉得朕这个儿子是个怎样的人?” 齐公公略一思索,“皇上勤勉,踏实,心里系着江山社稷,很有主子的风范。”他笑眯眯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他是最像主子的人。” “你说他像我?”萧允德狠狠吐出一口浊气,“他要真像我,就干不出这般混账的事儿!” 齐公公脸色一白,不敢再搭腔。 萧允德闷声吩咐,“去弄点酒过来,陪我喝一杯。” “诶!”齐公公小跑着去了,不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酒,脸色十分难看,凑近了禀报,“主子,咱们庆寿宫被被被被” “禁足吧。”萧允德并不意外,接过酒壶,把桌上倒扣的酒杯翻过来,给齐公公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来,喝酒。” 他自己仰头喝尽,只觉烈酒入喉,烧灼得心都痛了。 第1964章 第1964章齐公公看着主子这模样,忽然灵光一闪,难不成主子的心上人是被皇上带走了?不是吧?不会吧?皇上想做什么?萧允德一杯接一杯,喝得有些醉,但人很清醒。他想,夏儿若是知道昭武帝的行径,会比他更难过吧?就像是自己种下的树,希望他长得又正又直,参天入云霄。他生长出来的枝叶繁茂,可御风雨。可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这棵树不止长歪了,最后还倒下了,那种沮丧糟糕的心情可想而知。“你俩去闲云野鹤,我俩守万里江山”!听起来不错,却让人心寒。萧允德也是这会子才明白过来,昭武帝奔赴铁马城的真正用意,是为了错过楚君失踪的时间,好将自己从嫌疑中摘出来。任谁都想不到是他做的。萧允德怒极而笑,“他可真是我的好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想必等一切安排妥当,昭武帝就会以唐楚君失踪为由,再把时安夏召回京。到时,昭武帝会以后位求娶时安夏。若顺利,皆大欢喜;若不顺利,以三个孩子和唐楚君的性命为要挟。如果这点筹码不够,再加上与她交好的朝臣性命做赌注,牵一发而动全身。帝王的权利,能让人浮,也能让人沉。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一念之间!齐公公在萧允德断断续续的话中,琢磨出味儿来了。天啊,皇帝看上了海晏公主!其实转念一想,“海晏公主聪敏过人,容颜又盛,有儿郎喜欢,很正常。”“他可以喜欢,但他不该动心思。”“他不知道驸马没死吧?”齐公公出主意,“不如,把驸马没死的消息告之皇上?让他死了这条心?”萧允德沉默半晌,问,“若他知道了真相,便要将驸马的假死变成真死呢?”“这......”齐公公被问住了,不敢再瞎出馊主意。主仆二人喝着闷酒,被禁足了。龙江被以保护不周,失职之名扣下,投入了大狱。时云起嗅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直觉告诉他,应该是与他母亲的失踪有关。他面上不显,照常处理公务,暗中却派人四处查探。他送往铁马城的家书刚出城门,便被昭武帝的影卫截下,悄无声息地呈至御前。昭武帝展开信笺,目光如刀,细细刮过字里行间。这是一封报喜不报忧的平常家书。信中尽是琐碎家常:幼子稚语、魏采菱思妹之情,甚至提及阿娘近况,唯独对唐楚君只字不提。“倒是周全。”他轻叩案几,正要挥手放行,指尖却忽然在信纸边缘一滞。夜半时分,申院使匆匆入宫,见昭武帝将半截空白信纸推至灯下,“爱卿瞧瞧,这纸可有什么玄机?”申院使接过信纸,指腹摩挲纸面,忽而凑近深嗅,面色骤变,“皇上,此纸用密写药水浸过!皇上从哪里得来的这信纸?”昭武帝沉下眉眼,淡淡开口,“抓到一个细作,他正以此报信。申爱卿,你可有法子破解?朕想看看这细作写的什么?”申院使单纯,不疑有诈,“这个简单,臣明日就能制作出药水还原密信。”“别明日了,朕要得急。”昭武帝不容置疑,“爱卿多费点心。” 第1965章 第1965章申思远连夜赶制显影药水。昭武帝看着原本的家书里,渐渐显现隐藏的内容。那是一首不知道什么词牌名的词。残灯照影形单,初烟暗锁阑干。风拂罗衣知夜凉,若寻青鸟到蓬山。幽窗半掩余欢,筠舟已过,十二鬼门滩。难将心事问月圆,莫畏刀口向晚,朝阳化雪寒。昭武帝连读三遍,没看懂这词到底要表达个什么意思。烛火忽明忽暗映着他紧锁的眉头,不由暗自揣摩,这时云起到底搞什么鬼?弄这么神秘,就为了藏一首词?这词里可有透露什么,还是他们兄妹惯玩的游戏?简直比军报暗码还要晦涩难解!他又读了三遍,仍是没有头绪,遂连夜招来一帮信得过的潜邸旧臣一起研读。二更鼓过,五名身着便服的官员悄无声息跪在暖阁金砖地上。他们衣襟还带着寒露,头发上也染有白霜。这些官员是曾经潜邸时的幕僚,忠心是没问题的。“都起来。”昭武帝将信笺往案前一推,“叫你们来,是为了品评一首词。”半夜把人薅起来,品词?皇上您可真风雅!其中官阶略高的朱大人趋前一步,双手恭敬接过信笺。他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诵读起来,“残灯照影形单,初烟暗锁阑干......”整首词念完,尾音未落,暖阁内已响起一片赞叹之声。“字字珠玑!”“意境深远!”“皇上天纵奇才,臣等拜服!”几位官员不约而同地拱手称赞,眼角余光却偷偷瞟向御座。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定是圣上御笔新作,此时不拍马屁更待何时?昭武帝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玉镇纸,忽然“嗒”地一声轻响。阁内瞬间鸦雀无声。昭武帝不动声色,只微眯了眼,“就单只是词好?没看出别的来?”朱大人后背倏地沁出冷汗。他急中生智,躬身道,“陛下天纵英才,此词精妙非常。不如......”他偷眼看了看皇帝神色,“不如容臣先试解其意?逐句参详,或可领会圣意深微。”昭武帝眸光微动,从案头取过一盏雨过天青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准。”朱大人便逐字拆解,将词意分析出来。一盏将尽的孤灯映出茕茕孑立的身影,破晓时分的薄雾缠绕着雕花栏杆。夜风拂动罗衣才惊觉秋凉透骨,想要托青鸟传信去往蓬莱仙山。他还特意解释,“蓬莱仙山应该是皇上您心中所向往的地方。”昭武帝没答他。官员甲不甘示弱,立刻接棒下去,“词的下阕是说半掩的窗棂透出暖意时,青竹小舟便已驶过十二道险滩。想把满腹隐藏的心事托付给天上圆月,又觉得很难。” 第1966章 第1966章官员乙忙跟上,“最后两句是叫大家不必畏惧前路艰险,哪怕暮色将落,也绝不停歇。你看朝阳就快要升起,正消融昨夜霜寒......”官员丙已没有发挥的余地,便是又附掌称赞,“好词!好意境!”官员丁清咳一声,这种场面岂能落后,“残灯照影形单,初烟暗锁阑干。这两句点明了皇上您如今孤单寂寞冷,是时候选秀了。”众官员齐齐点头,“对对对,皇上您应该选秀了!”昭武帝:“......”对对对,对你个棒槌!但他同时也豁然明白,这两句应该是时云起写妹妹丧夫后的境况,形单影只,惹人怜悯。总之整首词其实是哥哥鼓励妹妹,再艰难的险滩也能渡过去,莫要灰心,莫要沮丧,终有一天,会等来朝阳升起,黎明天光。这词,没什么问题!应该是他想多了。和国公府内,魏采菱靠在夫君的肩头问,“你说,那词会被发现吗?”时云起默了一瞬,“前几封家书怕是都被人截了,否则夏儿断不会音讯全无。这次信中只写了些家常闲话,只要那首词没被勘破玄机,想必就能平安送到。”魏采菱有些害怕,“夫君,你说真有可能是......”她贴他耳,悄声问,“真有可能是皇上吗?一片大好光景,他图什么啊?”“图......”时云起眉眼微沉,“图夏儿吧。今日我求见太上皇,宫里出来人,说太上皇病了,不能见人。你想,能阻止太上皇见人的,还能是谁?整个北翼,就那一个。”魏采菱更加害怕,“那他不是刚晋了你爵位?”她丝毫没因自己从侯夫人升为国公夫人而开心,一直忐忑不安。时云起拍拍她的手背,“你放宽心。他图夏儿,就得拉拢我和桑榆长乐他们。除非哪一天图穷匕见......”其实他也很心焦,但面上不显。他想,若是妹夫还在,又何至于担心?夏儿虽聪明,可在真正的权利面前,聪明又有什么用呢?是这一刻,才真正发现,妹夫在整个战局中举足轻重的重要性。同一时刻,被截查过的家书终于恢复原样,悄然越过京城巍峨的城墙,朝着铁马城方向疾驰而去。半月后的清晨,铁马城重阳行馆内。北茴踏着初春的晨露匆匆穿过回廊,手中信笺还带着驿马奔波的温热,“夫人,京城来信了!这些日子迟迟没有消息,都快把人急死了。”时安夏正执笔疾书,闻言笔尖微微一顿。她将毛笔放在笔搁上,接过信笺轻轻抚平卷角,唇角浮起浅淡笑意,“太平盛世的,能出什么岔子?”窗外一枝红梅开得正盛,似乎春也来了,“左右不过是隆冬雪厚,驿道难行,信件便来得晚了。”北茴喜滋滋,忙拧了条热帕子来给夫人净手。那帕子用桂花胰子洗过,带着初春里难得的一缕暖香。时安夏便在这桂花暖香中,缓缓展读家书。信笺上的字迹挺拔如松,字字句句皆是家常闲话。她指尖摩挲过那些温润的墨痕,唇边不觉浮起浅浅笑意,仿佛真瞧见了京城府邸里那些琐碎而安稳的光景。她的手摩挲了一下信纸,吩咐北茴去拿显影药水。北茴笑,“您和侯爷每次都喜欢玩这个把戏,上次侯爷好像信手画了只乌龟吧?”时安夏笑着“嗯”了一声,读了一遍藏起来的词,眉眼微沉,“嗯?” 第1967章 第1967章 时安夏望着信笺上的词句,一个人独自坐了许久。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漫进屋来,将她的身影拉得伶仃。 北茴来催她用膳,催了好几回,她都没动。 案上那盏铁马银针早已凉透,浮叶沉在杯底,像几尾僵死的青鱼。 神思恍然,似有淡淡的伤感和哀愁。笔架上那支狼毫不知何时已握在时安夏手中,墨汁沿着笔尖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一片乌云。 她将其中几句词圈起。 那几句是,初烟暗锁阑干。幽窗半掩余欢,筠舟已过,十二鬼门滩。难将心事问月圆。 她调整了顺序,发现这是一首打乱的藏头诗。初筠幽难,意为楚君有难。 母亲出事了! 时安夏将词读了几遍,最后又圈了两句:莫畏刀口向晚,朝阳化雪寒。 朝阳为日,加上刀口,正好是个“昭”字。这是哥哥时云起提醒她须防昭武帝。 如此隐蔽!跟军报暗码一样传递消息,说明这么久以来,不是没有家书,而是家书被截了。 母亲有难,与昭武帝有关? “夫人,怎么了?”北茴没忍住询问。刚才还好好的,看家书的时候也好好的,“这首词是有什么问题吗?” 词就摊开在桌上,没遮掩。北茴逾矩偷看了两眼,没敢看实。 其实就算看实了,她也明白不了其中深意。 她重点瞄了那几句被圈起来的词,仍旧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单纯觉得文人写什么都离不得月啊风啊霜啊雪。 时安夏没回她话,只默默坐着。偶尔盯着圈起来的词句看,偶尔又呆坐,似在回忆,又似在反省。 这一世,昭武帝过得实在太顺风顺水了,不是件好事。 前有岑鸢出钱出力帮他谋划,后有太上皇全心全意的信任,连皇位都是他半推半就得到。 如同天选之子,一切唾手可得。真叫一个春风得意。 未经磨炼的帝王,终在滔天的权势中迷失了方向。 他在惶恐中坐稳了皇位后,便以为只要他想要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必须到手。 如今的北翼如日中天。年轻的帝王忘了是有多少人在为盛世默默付出,逆风而行。 他为何要朝母亲下手呢?如今事态发展到了什么境地? 时安夏脑子很乱。母亲有难令她没法真正安静思考,只想插上翅膀赶往京城。 她若赶回去,能力挽狂澜吗? 时安夏想起数日前与昭武帝少见的一次争吵,一是昭武帝想带孩子们回京,不允夜寻做开蒙恩师。二是她催他回京。 二人最后不欢而散。 昭武帝走的时候,是带着怨气怒气离开铁马城的。但仅止是这点事,就让昭武帝对母亲发难,显然不可能。 那还有什么事呢?时安夏冥思苦想。 第1968章 第1968章 还没个头绪,就听见孩子们吵闹着要母亲。乳母们纷纷结伴成群涌进来。 北茴想拦着,怕扰了夫人。 但没拦住,一一那个大嗓门已经老远就在喊,“母亲,母亲抱我!” 时安夏这才回过神来,将信纸细细折好收进衣袖。 她先俯身亲了亲二女儿粉嫩的脸颊,又将小女儿三三温柔地搂进怀里。最后才一根手指戳在儿子脑门上,抵着他的扑腾,“你!今日有没有认真听宋夫子讲课?” “母亲偏心!”一一不满,一把抓过母亲的手,就扎进她怀里。 他挤开三三,就在母亲怀里拱来拱去,仰起沾着草屑的小脸笑嘻嘻,“宋夫子才疏学浅!他教的那些,我都会背了。” 时安夏气得拧儿子的耳朵,“宋夫子才疏学浅?你再说一遍!尊师重道都不会,你那圣贤书读进了狗肚子里吗?” 一一不服,撇嘴。 时安夏抽背了几首有名的诗,一一确实背得很流利。再难一点的,他也背得出来,偶尔会磕巴一下。 他好胜心强,背得磕巴的时候怕被母亲嘲笑,还站直了身子,装模作样,摇头晃脑,把速度拖慢,如此好在心里打腹稿。 时安夏教他,“背不出来,或者背错了,都是正常的。人无需过于完美,太要强,会害了自己。” 又说,“要学会接纳失败和挫折,否则会过得非常辛苦。” 一一执拗,认真辩解,“母亲,儿子不会失败。儿子真的能全背下来。我比别的孩子都聪明,母亲不信,你等着看!” 他站离母亲一尺远,将宋夫子教过的都背了一遍。确实一字不差,仍旧是偶尔有些磕巴,但很快就调整过来。 他磕巴的时候,额上冒汗,这是铆足了劲想要在母亲面前表现。 时安夏点头称赞,“嗯,很好。看来宋夫子教得不错。” 一一认真道,“母亲,这是我自己学得好,跟宋夫子教不教没关系。他还没我懂得多呢。” “胡扯!宋夫子一个状元郎,满腹诗书,没你懂得多!”时安夏气得又用手拧他脸颊上的软肉,“以后我若再听到你说这种鬼话,看我揍不揍你!要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比你厉害的人有很多” “母亲,一一最厉害!”他摆出平日宋夫子负手而立的模样,十分倔强。 时安夏道,“你那舅舅才是最厉害的,他” “我皇帝舅舅自然是最好最厉害的。”一一插话,“他能让我骑马。” “不是你皇帝舅舅,你还有个状元舅舅呢。” “那皇帝和状元哪个大?哪个更厉害?”一一认真提问。 这!还真不好回答。 经过孩子们一顿闹腾,时安夏心情好了许多。晚上,等岑鸢回来,她将那首词递给他看,“京城出事了。” 岑鸢看了一眼,没发现问题,又在她圈起来的几句词上稍作停留,皱眉,“你们还玩藏头诗?” 他看出端倪来了,“母亲有难,和昭武帝有关吗?”略一思索,又道,“事情应该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如果是昭武帝动的手,反而好办。” 时安夏这才微微放下心来,“你也觉得如果是昭武帝动的手,事情反而有转圜的余地?” 岑鸢不答,反问,“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上一世他对你是否就有了爱慕之心?” 第1969章 第1969章 爱慕之心?时安夏冷不丁怔了一下。 岑鸢的问话如同一把薄刃,轻轻挑开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 她想起上一世与昭武帝的许多往事。 他拿着奏折驱车数十里来到她的行宫请教,在年夜宴塞给她的暖手炉,以及特意让人挪到她跟前的银丝炭时安夏一直认为,昭武帝对她应该是敬重多于爱慕啊。 她紧皱眉头,一脸茫然,“不,不能吧?” 岑鸢忍不住笑开,“傻姑娘,问你也白问。” 别看这姑娘聪明,但在感情上,她是少根筋那种人。除非人家怼到她面前正经表白,否则她是不会想到那上面去的。 或许就算心里清楚,但面上也会装作不知,如此会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岑鸢伸手揉了揉时安夏的额发,“昭武帝喜欢你。” 从昭武帝打着“天子守国门”的幌子来凌州,他就发现了端倪。 他看见帝王眼里有灼热的火。 那是男人看心爱女子才有的热烈。 都是男人,谁不懂谁呢? 又因为是帝王,有种势在必得的意味。 哪怕那日他只是以夜寻的身份,与她同席吃了一顿饭。 要知夜寻只是一个半百老头啊,就因为举手投足与之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默契,便引得昭武帝虎视眈眈。 当时席间便是有些剑拔弩张,要不是他跑得快,估计都收不了场。 然而岑鸢没想到,昭武帝会胆子大到朝唐楚君下手。 那可是太上皇的女人! 时安夏回想种种,就有点无法理解,“合着他对孩子们好,是想当后爹?” 一个帝王闲来就把她儿子顶脖子上玩,原来是打的这主意啊! “你以为呢?”岑鸢眸中划过一丝郁色,“难不成你真以为你儿子长得可爱?” 时安夏瞪他一眼,“那不是你儿子?” 岑鸢微微挑眉,“还有一点,你生产时,我不在你身边。昭武帝那会子是不是整天往少主府跑?” “那阵子往少主府跑的人很多,又不止他一个。”时安夏哀哀的。 还是分寸距离拿捏不够啊! 岑鸢不欲扰她心,说回了正题,“放心,只要他是冲着你来的,就不会真的伤害母亲。他只是不愿与你做名义上的兄妹罢了。” 成了兄妹,往后史官会如何记如何写?只要不是想遗臭万年的昏庸皇帝,都不会让自己在史册上留下这么难看的一笔污迹。 “所以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他把母亲藏起来了。”时安夏微微放心了一点。 岑鸢点点头,“估计现在最煎熬的不是你母亲,而是太上皇。” 眼看着水到渠成,就快抱得美人归,准备无事一身轻过下半辈子,结果被自个儿信任的儿子给搅和了。 想必太上皇现在杀人的心都有! “我们还是太草率了。”时安夏撑着腮,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有点空洞,又有点寂寥,“我以为搞掉一个晋王,就能高枕无忧。谁知” 不草率又能如何?岑鸢静默。 他何尝不曾思量?当日保下明德帝性命时,以为万事大吉。怎料钦天监突然进言,道是帝星晦暗,恐致国运倾颓。 明德帝的儿子们就那些,小的太小,坏的太坏。唯独一个老四,起码还是上辈子验证过的。 就这都经不得考验,那还能信谁? 第1970章 第1970章 不止如此,为了不给新帝留下任何怀疑的把柄,岑鸢将在北翼所有明里暗里的桩子全都撤走了。 当然,也是他自己需要人手在梁国办事。 如今,出了这桩事,倒是有些棘手。 岑鸢提议,“明日启程返京如何?” 时安夏当即摇头,“梁国之事我插不上手。倒是你,如今岑济已死,诸皇子争斗正酣,正是你重夺大位的良机。此时离开,实为不妥。” “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假装不知,以静制动。”时安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我倒要看看” 北茴轻叩雕花门扉,“夫人可安置了?” “进来,”时安夏伸手理了理垂发,坐姿端正,“北茴,有事?” 一般这个点,北茴知道少主在,不会轻易来打扰。此时既来了,那必是有十分重要的事。 “是卓大人,他有事求见少主和夫人。” 一刻钟后,卓祺然来了。 他欲言又止。 “到底什么事?”岑鸢皱眉。 卓祺然吞吞吐吐,“我,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不当讲,你也把我们吵起来了。”岑鸢脾气不太好,总觉得这货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 卓祺然扭捏,“那我可说了”他顿了一下,又顿了一下,再顿了一下然后迎来了岑鸢飞起一脚。 这一脚虽踢实了,但没用力。 卓祺然心一横,眼一闭,“我收了皇上的定金他要买我的蛊。” 岑鸢:“” 倒抽一口凉气,刚那一脚踢轻了。 时安夏:“” 上一世的阴影还在,又来? 北茴:“” 她一时没明白,为什么皇上找卓大人买蛊虫,会引来少主和夫人这么大的反应? 卓祺然哭丧着脸道,“我想着马上要成家了,用钱的地方多,能赚点是点。再说,他是皇上,就算不给银子,我也得给他炼,对吧?” 更何况是给了银子呢! 时安夏悠悠道,“还有一栋很富贵的宅子,这也是皇上给的报酬吧?” 卓祺然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时安夏淡淡问,“所以他让你炼的是什么蛊?” “痴情蛊。”卓祺然这次吐字十分清晰,“我原本没想过皇上欲把痴情蛊用在公主您的身上,可,可刚才北茴有句话提醒了我。她说她说什么来着,我忘了。反正我当时就想,莫不是那蛊要用在您身上吧?” 北茴虽不明就里,却本能感到不安。 她气得脸儿发白,但一时也不知道要骂点什么。因为她还是没听懂,痴情蛊是什么玩意儿。 但岑鸢和时安夏已经心知肚明。看来昭武帝花样还挺多,又是绑人,又是买蛊,预谋已久。 卓祺然悬崖勒马,“蛊我还没炼好,但若不献,便是欺君。” 他现在才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第1971章 第1971章 卓祺然垂头丧气回去了。 夫妻二人被昭武帝这一连串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两人都痛心疾首。 这情形,与当初发现大伯父时成逸,竟是前世投毒案的幕后黑手之一时何其相似。 那刻时安夏惊闻真相,当场呕出一口鲜血,此后许久都不愿正视这个事实。 面对十恶不赦之徒,尚能手起刀落,快意恩仇。可偏偏是那些曾经信任倚重之人,那些被寄予厚望之人,甚至是最亲近依赖之人,当真相揭晓时,反倒叫人进退维谷,难以释怀。 昭武帝此举,实在令人心寒至极。 岑鸢吹灭了烛火,纱帐层层垂落。 他仰面躺在黑暗中,目光穿透帷帐,落在绣着繁复纹样的帐顶上。 黑暗渐渐褪去了最初的浓重,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帐顶那些暗纹便如同活物般浮动起来。 似暗潮汹涌,又似江河奔流,在他眼前流转。 “昭武帝很自信。”岑鸢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时安夏同样凝视着帐顶,闻言轻叹,“是啊,明目张胆拉拢与我们交好的人,丝毫不怕走漏风声。真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狂妄自大。” “因为”岑鸢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意,“他已经是皇帝了。” 权利令人膨胀,以为帝王可以一手遮天,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 黑暗中,时安夏的指尖微微收紧,“我能扶他上去,自然也能拉他下来。” 这话里藏着锋利的决绝。 笼络朝臣她不介意,可动她母亲,这笔账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废帝容易,只怕北翼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又要天翻地覆。”岑鸢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暗纹,声音沉在夜色里,“早前‘清尘计划’打破权贵世家的平衡,明德帝用铁血手段才压住各方躁动。如今各方势力都屏息蛰伏,就等着抓新老帝王交接的破绽。” “是啊,”时安夏何尝不知,“结果两父子自己斗起来了,权贵世家这时候只要趁乱” 她话音未落,突然浑身一僵,猛地撑起身子,“不好,父皇有危险!” 岑鸢手臂一揽,将她重新圈回怀中。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散落的青丝,声音却比夜色更凉,“不止明德帝。若母亲出事,父子二人必定反目。届时无论谁死在谁手里,朝堂必将一片混乱。” 夜色渐深,夫妻二人的谈话却让睡意愈发稀薄。 时安夏又一次撑起身子,锦被从肩头滑落,“我得尽快回京。” 原先她笃定昭武帝不至于对母亲下手,这才从容淡定。可若唐楚君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活靶子,那又另当别论。 这是时安夏重生以来,面临的最大一场危难。 她终于承认,“原来一直是我错误解读了昭武帝的心意。” 她一直以为,她和昭武帝之间无关情爱。 她以为,他们之间流连的从来不是风月情浓。 而是一个女子在龙椅上为帝王留的半阙朱批,因为她信他可一手将支离破碎的北翼王朝,重新拼成锦绣河山。 更是一个帝王在行宫外为太后停的三更銮驾,因为他敬她呕心沥血,却从不贪恋那龙椅半分温热。 她原以为他们之间流淌的,是比鸳鸯交颈更深的羁绊。若要为这情谊命名,便唤作“北翼”二字罢。 可如今看来,终究是她一厢情愿,感动天感动地,感动了自己,也蒙蔽了自己。 第1972章 第1972章 一切,都只是“她以为”。 一只大手轻轻覆在时安夏的眼睛上,掌心温热传来,暖暖的,极舒服。 她伸手盖在那只大手上面,然后握紧,像大海中抓到了一根浮木,可支撑她漂得更远,更安心。 “咱们回京也好。”岑鸢一声叹息,“就不知把我活着的消息告之昭武帝,能不能让他回头是岸。” 若他能及早收手,事情还有转圜余地。若他岑鸢隐在黑暗中的眸底渐起杀意。 “不是咱们回京,是我一个人回京。”时安夏伏在岑鸢的胸口,听他心脏有力地跳动,“你去梁国,我回京城。他日若我困于京中,你还有通天本事来破局。否则,咱们会全部葬送在自己一手扶起的新皇手中。” 这简直是个大笑话! 夫妻俩合计到天亮,才勉强睡过去。 次日,时安夏醒来时,岑鸢已离去 她梳洗完毕,懒心无肠用了早膳。 胃口不好,食之无味。几次三番走神,连北茴唤她都没听见。 这半上午,时安夏都在清点凌州各城的账目。 陆续有官员进来汇报,个个精神抖擞。 时安夏问,“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怎的一个个都面露红光?” 官员甲忙向着东方一拱手,“皇上圣明,很快要迁都凌州。我等与有荣焉。” 众官员附和,个个干劲十足。 时安夏敛下眉头,没搭话。 众官员见此情形,均收敛了兴奋之色。 出得那扇门,他们便小声议论起来。 “公主好像不高兴。” “能理解,凌州原本已划归公主封地。如今皇上迁都,损害了公主的利益。她自然不高兴。” “也是,凌州边贸繁荣,现在又收回了各个失地,城池连成一片,光是税赋都吃不完。” “嘘,你们少说点小话行不行?若是被邱大人听到了,在公主面前告一状,有得你们好受。” 各位官员纷纷闭嘴,踏出重阳行馆。 从假山后绕出来的邱志言和宋慎之,互相对视一眼才往里去。 邱志言进去找时安夏议事。 宋慎之就站在廊下等着,远远看见南雁端着个托盘过来。 他不敢直视,却也礼貌地向这位好心姑娘揖了一礼。 南雁微微颔首,正要进去,又想起了什么,扭过头来问,“咦,宋公子,你母亲头疾好些了么?” “多谢姑娘关心,她好多了。”宋慎之又揖了一礼。 南雁点点头,“好了就行。若是没好,我可向西月姐姐再讨两包药来。头疾大意不得,拖得严重了,会有性命之危。” 这些话都是她从西月那里听到的,如今也能似模似样劝起人来。 宋慎之应是,说回去会再问问母亲。 第1973章 第1973章 宋慎之心里涌起一丝暖意。 他原本和京城郭家的大小姐议亲,已到了过聘的阶段。谁知宋家一出事,郭家就派人来把庚帖要回去了。 他原先倒也没真把郭家放在眼里,尤其对郭大小姐更是知之甚少。 只是在落难之时,又被人踩上一脚,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儿。 然这个世上,本就如此现实。 你顺风顺水的时候,身边围着许多人,热热闹闹,牛鬼蛇神都带着善意的微笑。 你脚踩泥泞时,想找个人说说知心话都很难。旁人生怕你过了晦气给他们,躲都躲不及。 唯有这位姑娘,对着他这样的罪人还关心备至。这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暖意,连铁马城的风都变得暖和起来。 眼前这姑娘长着一张小圆脸,眉眼弯弯,是那种普通却看着喜庆舒服的样貌。 宋慎之生出一丝与她说说心里话的想法,又觉实在唐突,便敛下眉目,不敢再看。 南雁丝毫未觉,利落进去奉茶了。 转瞬,她又出来,没顾上跟宋慎之再说话,径直去唤北茴和卓大人前来议事。 她风风火火的,宋慎之敏锐地察觉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片刻,卓大人和北茴来了,脸上俱是凝色。 不止如此,连他父亲宋元久竟然也来了。 父子俩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 宋元久跟在卓大人身后,进了屋。 宋慎之心里有些害怕,不知是不是跟自家有关。自从家里出事后,他就像只惊弓之鸟,生怕再生变故。 他们宋家再也经不得任何风吹雨打了。 他很难受,在廊下走来走去。 南雁从屋子里奉茶出来,正看见宋慎之如热锅上的蚂蚁。 谁知她走左边,宋慎之也走左边。 她走右边,宋慎之也走右边。 如此几下,南雁没忍住,笑弯了眼,“宋公子,你这是唱的哪出?” 宋慎之羞红了耳尖,站定,低垂着眉,“别唤我‘公子’了,我只是一个罪人。” 南雁其实并不清楚宋家的事,只是单纯觉得公主肯抬手关照的人必是好人,是以她才格外上了点心。 又见那宋夫人长得美,性子柔弱温软,南雁怕她在铁马城受不了冻,才特意打着公主的旗号,匀了些炭给宋家用。 这事她后来跟时安夏报备过。时安夏说,他们宋家是来铁马城服役的,银丝炭就别送过去了,怕被有心人看到上奏到朝堂拿律法说事。又说如果实在要送,就送粗炭。 南雁便记下了,后来一直给宋家送的粗炭。 粗炭烟大,取一回暖,脸上都熏黑了。南雁心里老过意不去,是以又在旁的方面关心起宋家来。 宋慎之拘谨地让开了道。 南雁也不走,守在屋外头,不让人靠近听见夫人议事。 第1974章 第1974章 屋内,时安夏对屋里人交代了一件顶重要的事:她要立即启程回京。 她先是跟北茴和卓祺然开门见山说,“我准备回京城一趟,几个孩子就交给你俩看顾。” 北茴大惊,“夫人不带我吗?” 卓祺然仍旧颓丧,“公主还愿意相信我?” 时安夏沉默片刻,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终是缓缓开口:“此番回京凶险难测,诸多要事缠身,不便带着孩子。更怕”她声音微涩,“更怕稚子无辜,反成他人要挟的把柄。” 她抬眸看向卓祺然,“卓大人,商道虽广,终须以义为利。蛊术如刀,能医人亦能杀人。”语声渐沉,“人心难测,你又如何分辨求蛊者孰善孰恶?莫要等到酿成大祸而悔恨终身。” 卓祺然躬身抱拳,声音闷如沉雷,“谨遵公主教诲。”忽又挺直脊背,眼中精光乍现,“公主放心,只要卓某一息尚存,定护小侯爷、小郡主周全。” 时安夏微微颔首。她自是信得过卓祺然的手段,更何况还有北茴这般心细如发的在旁照应。 她叮嘱道,“有什么事,你当与北茴商量着办。北茴在人情世故一途上,行事比你谨慎。” 卓祺然偷看北茴,发现姑娘一脸凝色,从昨晚到如今,都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心惶惶然。 时安夏可没功夫琢磨他俩那点眉来眼去,只将视线转向宋元久,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温声道,“先生如今是我儿的启蒙恩师。今日我也将孩子们托付于你。望先生勿要受人挑唆,再行差踏错半步,需谨记前车之鉴。” 宋元久慌忙长揖及地,粗布衣袖扫过青砖,“宋某乃带罪之身,蒙公主用免死金牌救下一命,实为再造之恩。此生愿为牛马相报。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他隐隐有些不安,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但这不能使他动摇,反而让他心志更加坚定。 最后时安夏看向邱志言,“表哥,整个凌州的庶务政务就全交给你了。” 话音刚落,邱志言已单膝跪地,“臣,万死不辞。” 半下午时,时安夏又陆续见了铁马城守将吴起程将军,边军统领赵椎将军。 此时是暮春三月,桃李纷飞。时安夏安顿妥了所有人,与孩子们相拥告别。 京中派来的太医令已整装待返,康尘砚携夫人钟西月亦在归程之列。时安夏褪去华服,素衣简从,带着东蓠与西月夫妇同乘一驾青篷马车,悄然返京。 这一路风雨兼程,待抵达京师,已是四月芳菲将尽之时。 京城依旧繁华如昔,长街上车马粼粼。但细看之下,坊间百姓交头接耳,禁军巡防频密三分,连那宫墙之上的旌旗,似乎也比往日垂得更低些。 这皇城根下,暗流已然涌动。京中,到底是起了微妙变化。 “夫人,”钟西月恋恋不舍,“让我和夫君跟您回府好吗?” 她实在放心不下夫人,这一路,数次瞧见夫人走神。 时安夏轻抚西月微颤的手背,温声道,“你且随康医正回府静候,若有需要,我自会差人相寻。” 末了,她思虑再三,才悄然告之,“我母亲不见了。” 西月瞳孔骤缩,慌忙以帕掩唇,生生将惊呼咽下。她深知此事干系重大,强自镇定地理了理袖口,“夫人若有差遣,我夫妇二人万死不辞。” 说完,她拐了一下康医正的肘。 康医正立即会意,郑重长揖,“往日公主对我们夫妻二人多有照拂,正苦于报效无门。但有所命,虽九死其犹未悔。” 西月拼命点头,“对对对,夫人您别跟我们客气。” 时安夏重燃战意,微微一笑,风姿卓绝,“有你们在,我不会输!” 第1975章 第1975章 时安夏带着东蓠先回了少主府略作休整,随后便转道去了和国公府。 朱门高阔,金匾煌煌。 和国公府门楣上悬着的,正是昭武帝新赐的御笔匾额。黑底金漆的“和国公府”四字笔力千钧,朱砂御印犹自鲜亮,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圣眷正隆。 可如今,时安夏只觉那金匾刺目碍眼得很,连眼风都懒得往上一扫,径自跨进了府门。 门房飞奔进内院,一路喊得嗓子都颤了,“回来了公主殿下回来了!” 魏采菱闻言喜出望外,扶着朱漆廊柱长长舒了口气。 小姑子既归,便是主心骨回来了。能有人与夫君商量着行事,到底要好些。 偏厢里,姚笙正对着一碗冷透的参汤出神。 连日来为着唐楚君失踪之事,她寝食难安,原本养得莹润的脸颊又凹了下去。 此刻听得外头动静,瓷勺“当啷”跌回碗中,溅起几点褐色的汤渍在月白裙裾上,她却恍若未觉,起身迎头就往外去。 时成轩原本是要出府,已跨出门槛半步,听见门房报“公主回来了”,生生收住脚步。 嘿,漏风小棉袄回来了? 他也莫名喜出望外,黑色靴底在青石阶上磨出半道弧,人已转身往内院疾走,哪里还顾得上出门的事。 待众人叙话至半,时云起才从外头匆匆赶回,是夫人派了小厮专门到北宣部去唤他。 他袖口胡乱卷着,修长指节上沾着未干的墨痕,想是得了消息连笔都来不及搁稳就赶了回来。 那墨色深深浅浅,倒像是要把这些时日的牵挂煎熬都写在手上似的。 他就一个想法,妹妹回来了,母亲也该回来了。 魏采菱与姚笙对视一眼,默契地寻了个由头告退,留下两兄妹议事。 临去时还不忘将厅内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带了出去,再将雕花门扇轻轻掩上。 偏生时成轩像是没瞧见众人眼色,反倒往木圈椅里又窝深了几分。 自女儿远赴铁马城,他日日念叨要去探望,却总没能出行。 如今好容易见着,自然要仔仔细细瞧个够本。 时成轩缩着肩膀,眼巴巴望着女儿,活像只被雨淋湿的老猫。就等着时安夏软声唤一句“父亲”,他好顺势将这几个月的牵挂委屈都倒出来。 谁知他那件小棉袄不仅漏风,还结着冰碴子。时安夏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他,径自起身理了理袖口。 时云起会意,也起了身。 你不走是吧?那我们走兄妹俩一起出了正厅往书房而去。 两袭锦袍一前一后往外离去,只余时成轩独自对着满堂寂寥。 时成轩气得直扯常五的袖子,“你瞧瞧!你仔细瞧瞧!”他指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回廊,“哪有这样做儿女的?见了亲爹跟见了瘟神似的!” 常五熟练地给他拍背顺气儿,“爷您消消气,默念三遍‘亲生的亲生的亲生的’,心里就不难过了。” 常五眼珠子咕噜一转,趁机凑近又出主意,“爷,您不是常说要做个让公主骄傲的父亲?不如把前儿说的读书考功名之事正经做起来。” 见主子神色松动,常五趁热打铁,“咱们就照着戏文里演的,做个沉稳持重的老爷。少说话,多读书,待公主瞧见您案头垒着的圣贤书” 时成轩听得眼睛一亮,有道理,当即风风火火冲回自己书房。只是那本《北翼春秋》刚翻开第一页,便被用来垫着打起了瞌睡。 第1976章 第1976章 常五松口气,拿了床薄被替主子披上,也出去忙了。只要他主子不说话多睡觉,他就能轻省些。 书房内,沉水香在青铜兽炉中静静蜿蜒。时安夏兄妹二人叙话,东蓠在外头候着。 末了,时安夏斟酌再三,还是决定说出实情,“有件事需要和你说一声” “关于妹夫的?”时云起眸里细碎的光亮了几分,“可是寻到人了?是不是没死?” 时安夏要说的,可不止这些。她垂下眉眼,面色沉静,“嗯,他没死。”顿了一下,又道,“他是梁国人。” 时云起:“” “他不止是梁国人。”时安夏字字清脆,“他还是十几年前梁国宫变中惨死的恒帝。” 时云起:“” 他早前就思虑过妹夫的身份,定远不止洛家少主那般简单。他甚至和母亲一样,猜测岑鸢应该是被流放的陈延河将军的后人。 但他从没敢想妹夫不是北翼人,而是别国曾经的皇帝。 他以前看书时,看过《梁国志》里寥寥数语记载过梁国这位恒帝 竟是妹夫!这天大的玩笑! 记得初见妹夫时,就觉得此子天生贵胄之相,人中龙凤,即使一袭布衣着身也难掩其清贵气质。 当时他还想,这就不是个正经府卫! 半下午时,昭武帝就得了消息,说海晏公主回来了。 他着实有些慌。 他还没做好充分的准备要如何面对时安夏。他原想着,妥善安置了唐楚君,再以此将时安夏引回京城。 可现在他还未安置好。 一是太上皇过早拆穿了他,又派了暗卫四处寻找唐楚君,他不敢轻举妄动。 二是时安夏这么快就回京,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算一算,只怕就是时云起那首词传递了什么消息。 关于那首词,他已背得滚瓜烂熟,且夜里时时反复琢磨,却没从词里找出半点破绽。 昭武帝对手下一个心腹吩咐道,“最近不要轻举妄动。” 所有人听令,全部停摆。 时安夏次日拿了腰牌求见太上皇,自然没见成。她转而求见昭武帝,也没见成。 昭武帝派人回话,说政务繁忙,得空了会召她觐见。 然后不知哪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海晏公主失了圣宠。 流言又说驸马新丧,按礼,海晏公主本当素服百日,辍乐禁宴。可海晏公主孀居铁马城,日子凄清孤苦,欲借太上皇大婚之机重返京城。 然而太上皇心中另有所属,对时安夏之母已无旧情,这场婚事终究是作罢了。 流言如野火,烧得满城沸沸扬扬,时安夏沉静不语。然后不知从哪里又传出海晏公主素服百日后,将远嫁梁国皇子联姻。 时安夏始终沉默,任由风声四起,真真假假,再无人能辨。 流言绕了三日,昭武帝终于传时安夏入宫觐见。 第1977章 第1977章 长长的宫道浸在青灰色晨雾中,朱墙夹峙,似两道凝固的血痕。 时安夏步履沉静,织金裙裾拂过青砖,未惊起半分尘埃。 这条路,她从前世走到今生。 步步惊心。 远处,宫殿的飞檐刺破浓雾,宛如一柄悬在头顶的剑。 两侧侍卫铁甲森然。 她目不斜视,不曾回首,一路向前。 文华殿内沉檀氤氲。 昭武帝高踞龙椅,玄色冕旒垂下十二道玉帘,将天颜裁成碎片。 时安夏立在光暗交界的阶前,微微屈膝行了个端庄标准的万福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有特权,不用行跪礼。 昭武帝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前令人心动的女子,冕旒后的目光描摹着她低垂的颈线。 他想起上一次与她在这殿内相对时,他还无心皇位。 她挺着大肚跪于阶前,言辞恳切地跟他请罪。 尔后与他娓娓道尽身为北翼人的荣耀,用烽燧城关的烟火在他心里画出带血的花。 然后问他,“太子殿下,这样的北翼,你不爱吗?” 是她唤醒了他内心深处对于皇权的渴望,是她让他对于锦绣河山重新用爱恨来衡量,从此在心里埋下帝王才有的野心。 是她鼓励他“开启更强大的北翼盛世,看四方来贺”;她给他画的饼,必须蘸着热血为酱才好吃。 他听话地尽数吃下。 他咽尽她烹制的江山盛宴,龙袍下却爬满饥饿。 他想与她共执朱笔,携手江山,共见四方来贺,这错了吗? 他想与她白首到老,同创盛世辉煌,在史册上烙下并肩的姓名,这错了吗? 他想与他生儿育女,延绵子嗣,从此代代相传,永流佳话。这,又错了吗? 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啊!何错之有? 昭武帝的目光如浸血的刀,细细刮过她眼底的寒潭。 可那潭水太深了,倒映着冕旒的十二旒珠,却照不出半点帝王的身影。 一个坐拥四海的男子,偏偏要剖开胸膛,将滚烫的真心小心翼翼捧到她冰凉淡漠的指尖前。 这,多荒唐啊。 昭武帝沉闷开口,“皇妹回京了。” 冕旒玉珠相击,碎了他嗓音里三分试探。 时安夏唇角浮起浅笑,葱白指尖亮出象牙棋子,“是啊,铁马城寂寥,特地回京向皇上讨教一局。” 究竟谁先下的战书,彼此心照不宣。 她眼尾微挑,美目向他看去,淡淡地问,“战吗,皇上?” “输了如何?”昭武帝再不掩饰分毫,倾身向前,锐眸如刀,玉旒哗啦作响,“若朕赢了,皇妹欲拿什么祭这局棋?” “我输,以身入局,任君落子。”时安夏上前一步,将白子叩在御案桌上,“你输——还我母亲!” 脸皮就这么坦荡撕破,再无半点遮掩。劈开彼此的体面,把血淋淋的账薄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昭武帝张了张口,连虚伪的“不知皇妹何意”都说不出口。 她竟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 这样强势的女子,原就该是他北翼的皇后! 他势在必得。 沉默是最好的应战。赌局开启,他赢,迎她为后;他输他不可能输。 他又怎会输? 北翼棋坛传说中的“长平君”,杀遍四方,八年未逢敌手。 谁又知晓,其实他萧治就是那个北翼国手“长平君”。 他的棋,比他的剑凌厉。 他一生,最骄傲的,便是棋艺。 墨玉棋盘摆在二人中央,横陈如疆域分野。 昭武帝执黑子叩响天元,如将玉玺盖在诏书正中央,恰似九鼎镇山河之势,御极之气顿生。 第1978章 第1978章 时安夏淡淡沉眸,素手执白子悬在指间。 她若落挂角,说明她避走四方,不欲与皇权正面冲突。 然,她落子五五位,以最凌厉的破势之选,无视天元威压,以暴制暴,逼昭武帝正面厮杀。 这是最冒险的屠龙刺天招式。起手便掀了棋盘,哪管什么帝王心术。 厮杀,没有半点迂回。 一个女子,出手即是杀招。如江湖杀手,逼人步步后退。 昭武帝微沉了眸,再落一子。 几乎不经思考,白子堵截,如影随形,贴面封喉。 不消片刻,黑白子密布棋盘,呈烽燧狼烟之势。 这盘棋,从早上杀到傍晚,直杀得昏天暗地,暮色深沉。 她坐姿依然端方优雅,不动分毫。 昭武帝手背上青筋暴起,再落一子。 他忽然笑起来,口干舌燥,“不曾想皇妹竟是棋中高手,真是令朕刮目相看。” 时安夏抿唇不应,端方泰然,只是执子时才半露锋芒。 昭武帝又问,“皇妹可识得北翼‘长平君’?那位国手执黑从未输过。” 时安夏想起前世,他也这么问过她。可认得北翼国手长平君? 她答,“听过大名,不曾得见。”因那位国手出场时,总戴着一方银质面具。 他便告诉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带了些得意的,想听她夸奖。 她惊讶,“真的?你就是长平君?” 其实她早从落子方式和棋局思路,便窥探出他就是长平君本人。 只是,帝王那点得意的小心思,还得细心呵护。 她不吝赞他。 他微微得意,像个孩子般得了糖吃。 那时,两人下棋都迂回。 她从未赢过,总落后半子。 久而久之,他却知,她棋艺应在他之上。 他泰然笑之,“你无需顾忌长平君的面子!” 她也笑,一语双关,“我顾忌的是北翼帝王的颜面。” 这一世,杀意起,谁又能顾谁的面子? 你掳我母亲,便是死结。 帝王心已偏颇,便不是北翼的明君。哪个明君会为了一个女子,做出这般厚颜无耻之事? 她怒了。在心,不在脸。 我将以你最擅长的本事,让你输得彻彻底底。 白子围剿,她眸色平淡。 他额上起汗,换了好几个坐姿。 每一步,都行得艰难。 每一步棋落子,都比上一步用时更长。 她执棋之手,稳如磐石。 他的手,渐渐开始颤抖。 时安夏也忽然笑开,如山花灿烂,“听闻驸马与你下棋,似乎也输了?” 他的手顿在空中。 她笑得妖冶炫丽,“那是他让你的。他的棋艺在我之上。” 似一柄利剑直插他胸口。 昭武帝颤抖落子,已到绝处。 双目猩红。 “喀哒”一声轻响,白子叩下。 她缓缓抬起美目,目色幽冷,一字一顿,“还我母亲!” 帝王输了!长平君输了! 第1979章 第1979章“砰!”一声巨响,棋盘猛然被掀翻,黑白玉子迸溅四散,滚落殿阶。原本分明的疆界,此刻碎作混沌,再辨不出胜负。昭武帝身形一晃,口中鲜血如泼墨般溅上衣襟,在明黄龙袍上绽开刺目的黑红。他输了。输在自己浸淫数年的棋道上,输在平生最自负的方寸山河间。这是最致命的打击。比刀剑剜心更痛,比褫夺帝位更辱。暮色如潮水漫入殿中,吞没了男人僵直的身影,以及男人的骄傲,帝王的尊严。时安夏看不清他的脸,却听见指骨的声响。她知道,此刻那张清朗温润的面容,定是扭曲如修罗鬼相。角落里,小树子抖着手点燃宫灯。烛火一跳,照亮满地狼藉的残局,也照见帝王投在墙上的影子。如一柄折断的剑。昭武帝踉跄一步,五指痉挛般抓向满地狼藉。“铮!”一粒棋子破空而去,撕裂凝滞的空气,直贯宫灯。砰啷!琉璃灯罩应声炸裂,飞溅的碎片在烛火最后的跃动中折射出万千星芒。烛火倏然熄灭。黑暗如潮水般倾泻而下,重新吞噬整座大殿。“啊!”棋子自碎片中反弹,狠狠砸中小树子眉骨。少年宦官踉跄后退,捂脸惨叫,指缝间渗出温热血线。“滚!”帝王咆哮如雷,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小树子连滚带爬逃向殿外,却在门槛绊了一跤。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黑暗中那个平静的声音响起,“长平君是输不起吗?”咔嚓!昭武帝生生捏碎了一枚棋子,不知是白子还是黑子。帝王之怒,雷霆万钧。小树子满脸的血,满脸的泪,满心的恐惧。唯时安夏端庄静坐在黑暗中,不动分毫,如一方磐石。昭武帝缓缓抬手,拇指蹭过唇角,将那一线猩红碾开。铁锈味在唇齿间弥漫,他自嘲低笑一声,喉结滚动,咽下残余的血气,嗓音沙哑如磨过粗粝的刀锋,“朕只是想娶你,没想过伤害你的母亲。”时安夏缓缓抬头,语气依然平静,“可您已经伤害了。”沉默,震耳欲聋。许久,时安夏才再度开口,嗓音如冰面下的暗流:“这主意,是谁给皇上出的?”昭武帝不答,脸色难看至极。“林家?桂家?郭家还是秦家?”时安夏如数家珍。不等他回答,她已继续道,“世家之势,非同小可。父皇在位时,已在尽力平衡。然根深蒂固,不可撼动。”广南林家,云西桂家,苏北郭家,淮东秦家。一个个名字从她唇间吐出,如重锤落地。这些盘踞四方的庞然大物,是北翼的根基,亦是枷锁。早前朝廷未动他们,原因有二。一是北翼需要这些百年世家互为制衡,维系朝局;其二,上一世山河破碎时,他们纵有千般不是,却始终未叛国。这与吉庆皇太后一党有着本质区别。然而新皇上位,世家之争骤起。 第1980章 第1980章广南林家欲献嫡女入宫,云西桂家暗中调兵以示忠心,苏北郭家联姻朝臣广结党羽,淮东秦家则把控漕运以挟天子。各方势力明争暗斗,都想成为新皇最锋利的那把刀,也想成为拴住真龙的那条锁链。他们不是在争宠,是在驯龙。时安夏忽然冷笑一声,“皇上不如想想,当年父皇与吉庆皇太后斗得你死我活时,为何世家各自龟缩不出,只坐山观虎斗?”他们既不助皇太后成事,也不帮明德帝夺权,只一意装聋作哑。不过是在等,等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时机。谁不是打着捡漏的主意?“唯皇上与太上皇父子连心,才能稳住世家,扼制其野心。”时安夏话锋一转,“然他们只一招便破了局。皇上您身边一定有几大世家的人,谁给您出的这馊主意您就去找谁。否则,您注定是这场权利游戏的傀儡。”为了安新皇的心,岑鸢把自己的人全撤出了北翼。为了让新皇强大起来,太上皇缩减了自己的权利。一切,只为让北翼能出一个执掌山河的明君!该说的,都说完了。时安夏起身,裙裾分毫不乱。而后折腰,万福礼端正如仪,仿佛方才的对峙从未发生。“臣女在家中,静候母亲归来。”她广袖垂落,指尖在袖中深深掐入掌心。这是一场赌局。赌帝王眼底仅剩的清明,赌天子龙袍之下尚未泯灭的本心。这也许是她对他最后的信任了。殿外风声呜咽,似叹息,似嘲弄。时安夏利落转身,裙裾划开一道决绝的弧度。“驸马死了!”昭武帝的嘶吼追上来,沙哑如钝刀刮骨,“难道驸马死了,你都不愿嫁给朕?”她的脚步未停。跨过殿门时,夜风灌入袖中,吹散她轻若叹息的回应,“驸马没死。”帝王跌坐在黑暗里,将这句话碾碎在齿间,尝出满口血锈味的自嘲。她在给他真相。他却以为她说,“驸马永远活在我心里。”她还有话没说完,决绝出声,“即使驸马死了,你我也不可能。”上一世,便是如此。昭武帝面色铁青,如坠冰窖。时安夏出宫时,夜已深沉。宫门外乌泱泱候着一群人,见她身影出现,紧绷的气氛才稍稍一松。她的小侄子时朝夕被哥哥时云起抱在怀里,一见她,立刻扭着小身子张开双臂,奶声奶气地喊,“姑姑,小姑姑抱!”时安夏伸手接过时朝夕,用脸颊在他小脸蛋上贴了贴,“小朝夕真乖。”孩子咯咯笑着,小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像一缕驱散阴霾的风。时安夏忽然想念远在铁马城的几个孩子了,也想念孩子们的爹爹。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轱辘声里,无人提起宫中之事。回到和国公府稍作停留,时安夏便转道回了少主府。邱红颜早等在门口,从傍晚时分就开始张望。由暮云四合到星子渐明,她攥着帕子在阶前踱步,不时朝长街尽头张望。木蓝说她脖子都伸长了几分。邱红颜小心翼翼捧着参茶,“夏儿姐姐,喝了好入眠。”时安夏确实累了,喝完参茶,简单梳洗完就倒头睡去。这场棋局,耗了她太多心神。 第1981章 第1981章时安夏倒在锦衾间时,只觉得浑身筋骨寸寸酥软,仿佛魂魄都被抽离了躯壳。连日强撑的那口气一散,指尖再抬不起半分,连眼睫垂落时都带着沉甸甸的倦意。绣着祥云的枕褥明明那般柔软,却让她想起方才对弈时捏在指间、最终重重落在棋盘上的那枚墨玉棋子,同样凉,同样沉,同样耗尽了她脑中最后一丝清明。时安夏累了,眼底乌青,再也撑不住了她焦虑,耗尽心神。从接到兄长暗藏玄机的家书,得知母亲出事那刻起,时安夏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赶回京,就与昭武帝来了一场惊世骇俗的棋局对弈。这绝对是一场顶尖对决。若是公开,必震惊列国。面对北翼国手长平君这等劲敌,时安夏每落一子都似在刀尖上起舞。棋盘上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她脑中已推演过千百种变化,以及回忆过前世无数对弈画面。昭武帝的每一丝神情变化,都在时安夏眼中纤毫毕现。帝王皱眉时眉心的细纹,食指轻叩棋盘的节奏,甚至喉结微动的频率,都在无声泄露着棋路。她太熟悉这些征兆了,熟悉到能在他落子前三息,就预判对方棋子将点向哪个星位。时安夏赢了。但能不能让母亲安然归家,她没把握。她只能等。帝王心,海底针。她太明白什么叫伴君如伴虎。时安夏紧紧阖上双目,鸦羽般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她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可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却如附骨之疽在她脑海中纠缠不休。她睡着了,或许是半梦半醒,睡不踏实。偶尔会呓语出声,喃喃喊着“母亲”,或者也唤着“夫君”。邱红颜寸步不离守在榻前,望着时安夏那张素日里明艳动人的脸,此刻却惨白如雪,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她难过极了,就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她拉着东蓠到屋外说话,“你去歇着,今晚我来守夜。”东蓠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您是邱大人的妹妹,金枝玉叶的身子,怎能替奴婢值夜?”邱红颜闻言,一双杏眼瞪得溜圆,“这屋里除了夏儿姐姐是金尊玉贵的主子,哪来的什么金枝玉叶?”二人抢着守夜,谁都不肯走。邱红颜略一沉吟,眼中忽然漾起温柔的笑意,“东蓠,那你先守着,我去小厨房给你盛碗红枣燕窝羹来。今儿个我特意吩咐厨下用文火煨了整天,燕窝发得莹润,又添了枸杞和冰糖,最是滋补养人。”东蓠忙摆手,“别别别,我山猪吃不来细糠,好东西别拿给我糟蹋了,留着给夫人起来吃。”邱红颜用指尖轻轻拢了拢东蓠的袖口,“你这些日子跟着夏儿姐姐舟车劳顿,熬神费力,眼下都泛青了。我煨炖得多,夏儿姐姐吃不完的。”她说着就出去了,片刻回来,端着羹汤塞进东蓠手里。东蓠捧着青瓷小盏,小心翼翼地啜着燕窝羹。末了,打趣邱红颜,“姑娘是要成亲了,瞧着越发贤惠。”邱红颜叹口气,“成什么亲?老夫人不回来,我也没心思成亲的呀。” 第1982章 第1982章东蓠闻言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邱红颜问起自家哥哥的近况,东蓠挑了些好听的跟她说,比如邱志言在凌州独当一面,又比如夫人总夸邱大人办事牢靠。邱红颜问,“他就没个钟意的姑娘?”她哥哥老大不小了,还没个着落。隔壁云起哥哥连儿子都有了。她一时也不知该急老夫人没回来,还是该急她哥哥的终身大事。东蓠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哥哥的心思,谁能看得明白?”二人说着话,毫无睡意。到了后半夜,时安夏醒了,脸红通通的,迷迷糊糊找人要水喝。邱红颜忙去倒水,东蓠扶着她坐起。时安夏捧着杯子,咕噜咕噜喝完,仍说不够,还是渴。邱红颜又去倒了一杯。时安夏喝完,歪在东蓠怀里,开始说胡话,“母亲,你不要死!我跟你说,那不是你儿子,真的......你儿子被换了!温姨娘的儿子才是你儿子!”邱红颜与东蓠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时安夏又说,“哥哥死得好惨!不,不要这样!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多照顾着哥哥一点......他就不会死得那么惨了。”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不是这个死,就是那个死。后来说了魏采菱,又说了好些人。邱红颜麻着胆儿问,“夏儿姐姐,那我呢?”时安夏用迷离的眼神看着她,“你?你是谁?”“我是红颜啊,夏儿姐姐,你的小红颜啊!”邱红颜将一张脸凑到时安夏面前。“哦,红颜啊!”时安夏累得轻轻闭着眼,声音也轻轻的,说出的话却把邱红颜吓得差点七窍生烟,“你掉井里了,被温慧仪喊人推进井里,淹死了。唉,红颜,你说你!你自己说你笨不笨,为什么要替我说话呢?还说要找我告密,她们不杀了你才怪!你连自保都不会!以后不要离开我身边,我,保护你......保护你......你以后就是我妹妹,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邱红颜立在当场,只觉额上全是汗。因为她不止一次梦到自己落井淹死,还梦到自己被谁推下井。那浸凉的井水,一点点将她淹没,让她绝望极了。可她一直以为那是梦......如果那是梦,夏儿姐姐为何会知道?她似乎从来没说过呀。邱红颜发起抖来,一时想不起自己到底说没说过。是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何夏儿姐姐会无缘无故对她好。却在这时,东蓠问,“夫人,那我呢?我是怎么死的?”时安夏显然累极了,费力地睁开眼。她倒在东蓠怀里,看不见,只能抬手细细去摸东蓠的脸。半晌,她才缓缓吐字,“东,东蓠啊!你,你......你......”她忽然就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东蓠的背心也起了细密的汗。她总觉得夫人摸她的脸,就像在摸一张皮......是因为摸了这张皮,才哭得那么伤心。她也哭起来,“夫人,我不问了,不问了,你别哭,别哭呀......”东蓠用手碰了一下时安夏的脸颊,惊了一跳,“红颜姑娘,夫人起了高热......快去叫大夫......” 第1983章 第1983章东蓠刚从凌州回来,脑子里还乱哄哄的,一时没转过弯,以为申院使仍住在少主府。情急之下,脱口便让邱红颜去找人。邱红颜闻言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奔。此时天光未亮,府门紧闭,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出门岂能让人放心?门房不敢怠慢,连忙唤了人跟上。那是个生面孔的暗卫,太上皇的人。邱红颜跃上马车,车帘刚落,车轮已轧着晨雾疾驰而出。暗卫身形如电,始终保持着三丈距离,脚步无声地护在马车侧翼。马车在申府门前急刹,未等停稳邱红颜便掀帘跃下去拍门。门房揉着惺忪睡眼告知,“申院使昨夜就被急召入宫了。”邱红颜当即调转方向直奔康府。钟西月听得夫人高热,散着半边青丝就往外跑。康尘砚见状,连外袍都来不及系好,抓起药箱紧追夫人而去,“慢点慢点!春寒料峭,当心着凉!你披件厚点的褙子也好啊。”“我不打紧,夫人要紧。”三人的脚步声在夜色中急促交错,一起上了马车。那头,申府的门房不敢怠慢,提着灯笼疾步穿过回廊,将“公主高热”的消息报去给了当家主母。申夫人黎锦绣闻言猛地掀开锦被,边系晨衣绳带边扬声唤人,“备马车!即刻去高尚书府!”不过半盏茶功夫,她已带着两个得力婆子登上了马车。车夫扬鞭一甩,车轮碾着夜色,直奔尚书府去找梁雁冰。梁雁冰知黎锦绣能找到自己这来,定是申院使不在家,当即利落带着药箱上了马车。等一辆辆马车经过和国公府向着少主府疾驶时,和国公府的门房也机敏地去主院报了主子。如此,待时云起夫妇到达听蓝院,但见满院灯火通明。廊下挤满了婆子侍女,正房里人影绰绰,竟连个落脚的空隙都难寻。魏采菱攥紧手中帕子,眉间凝着几分懊恼,“昨夜夏儿从宫里出来时,我便瞧着她面色不对。当时就该强硬些,说什么也要留她在府里住下才是。”小姑子出阁前的闺阁“夏时院”,至今仍保持着原样。每日都有人进去打扫,随时可以住。时云起却知妹妹看似温顺,骨子里却执拗。只怕当时已察觉不对,才执意要回少主府。她就是宁可自己难受,也不愿给人添半点麻烦。时安夏这场高热来得又急又凶,如同腊月里突然席卷庭前的暴风雪。那张瓷白的小脸烧得通红,连锦被都掩不住浑身蒸腾的热气。额上沁出的汗珠刚拭去又冒出来,将枕畔绣着并蒂莲的软枕洇湿了一大片。时安夏陷在昏沉与清醒的交界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偶尔能辨出榻前晃动的人影,转瞬又被滚烫的迷雾吞噬神智。唇间溢出的呓语时而清晰可辨,时而化作几声模糊的呜咽,在锦帐内飘散开来。几位大夫轮番施针用药,直忙到东方将白,才将那肆虐的高热渐渐降退。梁雁冰指节发白地搭在时安夏腕间,直到确认脉象终于趋于平稳,这才长舒一口气,将银针收入针囊。西月手中药碗里的汤药换了三回,此刻总算不必再灌。她将药碗递给东蓠,又拧了浸满药汁的帕子,轻轻拭去时安夏额间残存的汗珠。康尘砚立在廊下,衣袖半卷,亲自盯着药炉里的火候。 第1984章 第1984章药罐在炭火上咕嘟作响,蒸腾的药气混着晨露,在他眉间凝成细密的水珠。他时而用扇子轻扇炉火,时而掀盖察看药色,连衣袖被溅出的药汁染深了也浑然不觉。满屋凝重的气息渐渐松动,却仍无人敢真正松懈。高热虽退,时安夏的脸色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上最后一抹血色都褪尽。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她费力睁开眼,眸光涣散了片刻才渐渐聚拢。干裂的唇微微翕动,气若游丝的第一句话竟是,“母亲回来了吗?”时云起喉头一哽,心如刀绞。他俯身温柔地摸摸她的发顶,“快了,夏儿你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定能见到母亲。”时安夏嘴角牵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乖顺地合上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投下两道青影,随着渐趋平稳的呼吸轻轻颤动,像是倦极的蝶终于寻到了栖处。而深宫之中,昭武帝亦卧病在榻。天子吐血了。申院使彻夜未眠,在寝殿内忙得如同抽打的陀螺。原本有处关窍需“金针渡穴”的手法,这活安国夫人最是拿手。可当值夜太医提着灯笼去请人时,却被告知安国夫人早已赶往少主府。申院使捻着银针犹豫片刻,终究觉得昭武帝的龙体没有公主的凤体重要,就作罢了。这个念头一起,还把他吓了一跳。他贼兮兮地决定亲自挽袖施针,手法虽比不得安国夫人的精妙,难免要让皇上多受些皮肉之苦,疗效也要打三分折扣,但眼下也只能将就了。昭武帝被施了针,又呕出一口血,才觉得胸口的憋闷散去了一点。那场惊心动魄的棋局对弈,不仅夺去了昭武帝的胜算与尊严,更似抽髓蚀骨般,将他往日的神采尽数消磨殆尽。昭武帝原是存了十二分的心思,要在时安夏面前一展棋艺。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在她面前挺直脊梁的时刻。他很清楚,他这皇位是皇妹和驸马替他挣来的。而他早前日夜兼程奔赴铁马城,本也存着为她分忧的心思。既要弹压凌州那些阳奉阴违的地方官,更要平息那场因姜忠信而起、已隐有燎原之势的军政风波。然而他丝毫没派上用场。时安夏早已运筹帷幄,凌州官员的罪证整整齐齐交付刑部案头;姜忠信引发的风波,更是被她轻描淡写消弭于无形。他还能做什么?唯独这方寸棋盘间,尚能守住帝王最后的体面。何况她还说,“我输,以身入局,任君落子。”不知从何时起,迎娶她入主中宫的念头,已成了他心底最深的执念。那不止是男子对佳人的倾慕,更是帝王的征服欲。昭武帝本以为势在必得。棋枰上纵横的黑白子,仿佛都化作他蛰伏多年的锋芒。赢定了!这是他落子前的唯一想法。要知道他可是北翼赫赫有名的国手长平君啊! 第1985章 第1985章长平君这个身份是连太上皇都不曾知晓的秘密。昭武帝原想着,等赢了以后,再在时安夏面前徐徐揭开谜底。他想看她惊诧地睁大那双总是从容的凤眼,听她难得失态的轻呼。他甚至已在心中拟好了说辞,“输给长平君,不丢人。”说这话时定要装作漫不经心,却又无法完全掩住嘴角的得意。他满心期待能从她唇齿间听到从未有过的倾慕之词。世间女子谁不慕强?是以他渴望看到女子眼中绽放那种夺目光彩,就像每次她望向驸马时,那双凤目总会倏然亮起,灼灼如星火。每当提及驸马,她眉梢眼角都流转着藏不住的骄傲与欢欣,那样一副神采飞扬,与有荣焉的样子。他也想!也想成为她眼中那个翻云覆雨的盖世英雄。不知何时起,昭武帝竟暗自与驸马较起劲来。可细细相比,文韬武略、治国安邦,他竟无一处能得胜。不,原本他以为至少有一项是可以赢过驸马的。那就是长平君的棋道,这是他唯一引以为傲的资本。昔年与驸马对弈,他胜,驸马败。他从未质疑过那场胜利的虚实,直到方才——女子轻描淡写掀开残酷真相,“那是他让你的。他的棋艺在我之上。”她每落一子都似淬毒的匕首,步步穿心,招招锁喉。他这位名震北翼的长平君,竟在她的棋锋之下溃不成军。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以他浸淫棋道十数载的眼力,分明看出她随时可以终结棋局。可她偏偏像玩弄猎物的雪豹,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留他一息生机,又在他即将喘息时给予致命一击。那是多么傲慢又残忍的姿态。居高临下的戏弄,游刃有余的凌迟!曾几何时,这都是他对旁人施展的手段啊!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这柄利刃竟会调转锋芒,直指他自己咽喉。他败得彻底!败得毫无尊严。其实败局早现,只是他身在局中而不自知。从时安夏踏入京城那一刻起,这场战局便已燃起烈焰烽火。昭武帝在召见时安夏前,早已布下一局暗棋。先是以朝务缠身为由,将她晾在宫门外整整三日;又暗中指使心腹散布“海晏公主圣眷已衰”的传言。每一招都算准了时机,每一式都冲着打压她的气焰而去。昭武帝原想着先挫其锐气,再借棋局一决高下,终能将这匹烈马驯服,纳入后宫。谁知转眼间,坊间又起波澜,竟传出“海晏公主将与梁国皇子联姻”的风声。昭武帝也算精明,岂会不知这必是时安夏反将一军的伎俩?可明知是计,他仍按捺不住胸中翻涌的怒意。盛怒之下,他终是传诏召见她。却是她先提出以身入局,以棋赌输赢。看似正中他下怀,殊不知他早已踏入她精心编织的罗网。原来,时安夏是博弈高手,局棋从始至终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执子的手腕,远比他这位长平君想象的要高明百倍。 第1986章 第1986章原来,梦真的是反的。是反的啊!在他梦里,她眉目如画,总是含着三分浅笑,七分恬淡。他们或是执棋对弈,或是把酒言欢。她执白子的指尖在棋盘上落下清响,而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抹素手移动。于是便借着请益之名,常常往她行宫跑。有时是讨教治国方略,有时是商议边关军务。更多时候,不过是寻个由头,听她说说话罢了。时安夏总是耐心地为他剖析朝局,手把手教他如何辨忠奸,驾驭朝臣。那纤长的手指划过奏折上的名字,一个个为他讲解,“此人心思缜密却太过圆滑”、“那位将军勇猛有余而谋略不足”。她声音清泠如泉,却总能点破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症结。昭武帝恍惚忆起梦中情景。他执棋时状若无意地问她,可认得北翼国手长平君?时安夏当时笑着摇头,“听过大名,不曾得见。”他分明瞧见她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那是对绝世高手的欣赏与向往。这抹神色让他心头一热,带了些得意的神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那么惊讶,眸里有光,“真的?你就是长平君?”他低头浅笑,像个孩子般得了糖吃,甜丝丝,美滋滋。在那些梦境对弈中,他们的棋路总是含蓄迂回。她落子时总留三分余地,每每以半子之差惜败。日复一日,他渐渐明悟,这分明是她在刻意相让。奇怪的是,知晓真相后他竟无半点恼怒。反倒从心底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就像发现了一块旁人无从得见的珍宝。她的谦逊克制,比任何胜利都更让他心折。他笑容温柔,“你无需顾忌长平君的面子。”她恬淡如菊,“我顾忌的是北翼帝王的颜面。”他们相对而坐,棋局和煦。无论胜负,她总是含笑望他,眼波温柔得能化开三冬冰雪。可现实偏偏与梦境背道而驰。梦是反的。梦真的是反的啊!昭武帝怔怔望着帐顶,喉头发紧。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梦里对时安夏怀着难以言明的情愫。既想将她拥入怀中,又恐唐突了这位惠正皇太后。等等......为何他能准确记得梦里的女子是惠正皇太后?“咯哒”一声巨响,白子叩下,震耳欲聋。时安夏缓缓抬起美目,眸色幽冷,一字一顿,“还我母亲!”“啊!”昭武帝猛地从龙榻上弹起,冷汗浸透中衣。他死死攥住申院使的衣袖,指尖都在发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记忆中的女子总是温柔注视,从不会用那样仇恨的目光来看他。昭武帝使劲摇头,“不该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朕分明与她,与她......她对朕很好,她从不喝斥朕!朕......”申院使一言难尽地看着帝王突然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哭得龙榻都在震颤。“为什么梦是反的?朕命令你把它正过来!”帝王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几分癫狂几分执拗,“朕要它正过来!不许反!朕不许它反!朕不许梦是反的!” 第1987章 第1987章 昭武帝疯狂嘶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袖口蜿蜒而下。 “废物!全是废物!”他忽然暴起掀翻鎏金烛台,火光在青玉砖上炸开一片流金。 申院使被昭武帝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往后跳开半步,躲过烛台的碎光。 其身后的两名老太医见状同时抢上前来,一左一右按住帝王痉挛的手臂。 太医院特制的安神熏香从他们袖中散出,却压不住天子身上翻涌的暴戾之气。 与此同时,昭武帝撕扯着云纹暗绣的雪绫中衣,金线锁边的领口在蛮力下扭曲变形。 “皇上,保重龙体啊!”一个老太医话音刚落,就被一脚踹中心口。 苍老的躯体撞上蟠龙柱的闷响里,混着琉璃盏粉身碎骨的清越声。 昭武帝的手指已掐住另一名老太医的咽喉,青白指节深深嵌入皮肉。他的瞳孔扩散,眼底翻涌着死沼般的幽绿,癫狂的喘息喷在对方惨白的脸上。 老太医的喉骨在帝王掌中咯咯作响,浑浊的眼球渐渐凸出。 殿内死寂,唯有暗香浮动。 就在那个老太医喘不上气来时,申院使这才慢悠悠低喝一声,“来人!拿下这两个欲对皇上图谋不轨之人!” 殿门轰然洞开,破晓的晨光如利刃般劈入昏暗的内殿。 禁军统领按剑而入,铁甲在烛火与晨光交织中泛着森冷寒芒。 昭武帝的指节骤然松开,老太医如断线木偶般瘫软在地。帝王涣散的瞳孔微微颤动,映出眼前森然林立的禁军侍卫。 他陡然清醒过来,茫然四顾,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耳畔似响着他早前发狂的喊声,“朕不许梦是反的!朕不许它反!朕要它正过来,正过来!朕分明与她很好,她对朕很好” 昭武帝使劲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申院使,发生了什么事?” 申院使不答,突然箭步上前,自袖中抖出一方素白药绢裹住右手,这才攥住那名老太医的右腕。将其宽袖往上一撸,藏在暗袋里的锦囊应声落地。 他用银柄药匙挑开锦囊,露出几块暗红色香饼。 他又命人取来铜镜反射烛光,照向香饼断面,“表层是安神香,”再用银匙刮开香块,露出内里暗褐色粉末,“这结晶纹理确是曼陀罗无疑。” 话音刚落,他掐住老太医的下巴,迫使其张开嘴,用银镊撬开牙关,从舌底取出一枚蜜蜡封丸。 申院使缓步至昭武帝跟前,双手托着那枚蜜蜡过眉奉上,“臣罪该万死!一时不察,竟没发现常、张二位太医在御用龙脑安神香中暗掺曼陀罗子,致陛下圣体违和。二人将解药藏于舌底,显是早有预谋。” 昭武帝一时恍惚。所以一切的美梦竟是曼陀罗子所致? 他心灰意冷,忽然低笑起来,笑声无比干涩。 “原来如此。”他喃喃的,瞳孔里的癫狂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荒芜的清明,“那些美梦原来都是朕的想象,是朕一生的奢望啊!” 昭武帝低头看着掌心尚未干涸的血迹,忽然狠狠攥紧。指甲陷入皮肉的疼痛让他想起时安夏说过的话,“唯皇上与太上皇父子连心,才能稳住世家,扼制其野心。” 她又说,“然他们只一招便破了局。皇上您身边一定有几大世家的人,谁给您出的这馊主意,您就去找谁。否则,您注定是这场权利的傀儡。” 第1988章 第1988章 他果然是一个傀儡! 年轻的帝王眼底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麻木地听着申院使禀报,“常太医管着香药库二十年,张太医执掌熏疗案” 昭武帝木然看着申院使利落让其余太医将现场龙脑香残渍一一收集,又命人记录在案。 做好一切后,申院使才当着昭武帝的面,转身将证物呈予禁军统领,素白药绢在掌间若隐若现,“抓起来,交由大理寺严审!” 满殿铁甲霎时刀剑出鞘。 两名老太医活活被吓醒过来,口呼冤枉。 “冤不冤枉,大理寺审过就知。”禁军统领面无表情。 两位老太医被拖了下去。 殿门外,一道瘦削身影正扒着朱漆门框向内窥探。 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像条吐信的蛇游进殿内。 昭武帝猛然想起什么,指尖突然痉挛般抽搐。 他喉结上下滚动,看看垂首不语的申院使,又望望手按刀柄的禁军统领,某种粘稠的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 这二人站得实在太近了,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过来。”帝王招了招手,示意殿外那人近前,嘶哑的嗓音劈裂在空气里。 那身影闻声一颤,竟是被门槛绊得扑倒在地。 此人正是安公公早前从内书堂挑的养子路忠,如今在御前当差的小路子。 他也是除小树子之外,离昭武帝最近的内侍。 小路子连滚带爬扑到龙榻下,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浑身抖如筛糠,声音支离破碎,带着哭腔禀报,“皇,皇上,六,六神庙塌,塌了!唐,唐夫人她,被压死在里面了。” “什么!”昭武帝浑身剧震,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你,你再说一遍!” 一种巨大的恐惧将他深深笼罩。他希望这只是个梦,醒来,什么都没发生。 小路子颤抖着撕碎了他的幻想,“六神庙塌了,唐,唐夫人还在,还在里面” 晨光熹微处,一道玄色身影如山岳般矗立在殿门尽头。 那人逆光而立,腰间玉带钩折射出刺目的寒芒。玄色蟒袍上的金线云纹在晨光中翻涌,凌厉的视线扫过之处,满殿铁甲竟如潮水般退开。 “父父皇”昭武帝的喉结剧烈滚动。他下意识抬手遮挡,却见太上皇宽厚的手掌已挟着风声劈来—— “啪!”一记耳光抽得帝王踉跄倒在龙榻上。 太上皇指间那枚翡翠扳指在儿子脸上刮出三道血痕,殷红的血珠正顺着帝王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凝成黑红血线。 “逆子!”萧允德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手指死死扣住儿子下巴,“朕传位与你时,你是如何指天誓日的?” 第1989章 第1989章 禁军清场的铁靴声渐远,沉重的殿门轰然闭合。 昭武帝望着太上皇那阴鸷如刀的眼神,仿佛被毒蛇盯住的猎物般,连骨髓都渗出了寒意。 他怕极了。 他没想过杀了唐楚君。 他愿赌服输,分明已经吩咐小路子去放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下颚在太上皇手里被捏变了形,喉结艰难滚动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父、父皇......” 萧允德狠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猩红。 他猛地松开钳制昭武帝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咳、咳咳......”昭武帝踉跄着扑倒在龙榻边沿,大口喘息着,喉间火辣辣的疼。 他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袍,跌跌撞撞下榻,冲到小路子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问,“六神庙为什么会塌?好好的为什么会塌?” 小路子回避着昭武帝的眼神,带着哭腔回话,“奴才到的时候,六神庙就已经塌了。听说当初督造时......就埋了自毁机关......奴才真的不知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动手脚......奴才只知道,唐夫人当时还在里......” 他话没说完,就被萧允德抬腿横向踢出一脚,踢得整个人如破布般飞了出去,重重砸在朱墙上。 骨骼碎裂的闷响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血线顺着墙面缓缓而下。 萧允德玄色袍角扫过染血的金砖,一步一步走到瘫软的小路子面前,缓缓抬起云纹靴底,碾在那张青白交错的脸上。 颊骨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咔咔”声,混着血沫从嘴角溢出,“饶命!太......上皇......饶命......” 小路子破碎的求饶声从靴底挤出,每吐一个字都带出更多的血沫,“皇,皇上,皇上救我......” “狗奴才!”萧允德脚下骤然发力。 随着一声清晰的骨裂声,小路子的颧骨彻底塌陷下去,右眼顿时被涌出的鲜血糊住。 他的四肢抽搐着,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那只未被血糊住的左眼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着太上皇凌厉森冷的面容。 濒死的混沌中,小路子想起安公公离宫前夜,枯瘦的手指攥着他的手腕,交代他,“小路子,记着咱们做奴才的,命就是主子的踏脚石。” 安公公要他为主子多拉拢几个助力。他悄然奔走,为主子出主意,牵线搭桥。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他死得很冤,因为主子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 昭武帝浑身发颤,自顾不暇。他从未见过父皇这般暴戾的模样。往日里即便震怒,也不过是淡淡一句“拖下去”,何曾这般亲自动过手? 这怕是气极了。 是啊,父皇原本很快要跟唐楚君成亲了。可现在......怎么就死了呢? 怎么就死了呢? 他从来没想过要唐楚君的命! 殿内弥漫的血腥味让昭武帝胃部痉挛。他痛哭流涕,“父,父皇......儿子原,原是想让唐夫人换个身份嫁给您的啊!儿子没有坏心眼,儿子只是......” 话没说完,寒光乍现。 禁军留在殿内的长刀已出鞘,握在萧允德的手中,抵上昭武帝的心口。 () 第1990章 第1990章 刀尖刺破衣帛的细微声响惊得他骤然噤声,顺着刀身望去,他看见萧允德的手背青筋暴起。 昭武帝的视线顺着那只手缓缓上移,最终对上了萧允德的眼睛。 那双眼如同淬了寒冰的古井,倒映着他惨白如纸的面容。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能感觉到,太上皇的刀尖正抵在他的心口,随着每一次心跳微微颤动。 只要再往前一寸......只要一寸......昭武帝绝望地闭上眼睛,身躯不受控制地战栗。 昭武帝再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太上皇随时都会杀了他为唐楚君报仇。 殿内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刀身突然发出一声轻吟。萧允德收刀入鞘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即日起,皇帝病重,卧榻不起,不必上朝。”太上皇的声音比刀锋更冷。 靴底碾过血泊的黏腻声响渐渐远去,昭武帝却仍跪在榻前。直到殿门轰然闭合的巨响震得他浑身一颤,才发觉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中衣。 他倒在地上,如一条濒死的鱼。 当晨钟撞破黎明时,北阳殿的丹墀前已跪满了文武百官。 众人面面相觑。 既不见御座上那抹明黄,也寻不到太上皇玄色龙纹袍的踪迹。只有几个面生的玄甲卫持戟而立,青铜面甲后透出的目光比秋霜还冷。 “散朝!”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死寂。 早朝就这么散了,没说理由。 不明就里的官员互相打听,有消息灵通者悄声透露六神庙塌了,太上皇一大早就带人赶去了六神庙。 此时,六神庙的断壁残垣前已立满玄甲铁骑。萧允德的大氅下摆沾满砖灰,手中马鞭深深勒进掌心。 那根雕着神像的主梁下,正露出半截焦黑的机关齿轮。 然后是时云起赶到了。再后来,又来了辆马车,是时安夏也到了。 几人神色看起来无比悲伤。 ...... 一处深宅中,密室内烛火摇曳,四大世家家主围坐暗议。 淮东秦家的家主秦宏昌端坐紫檀太师椅上,心情甚好,“六神庙既塌,唐楚君必死无疑。太上皇与昭武帝父子反目,已成定局。” 云西桂家的家主桂四方把玩着翡翠扳指,眯眼笑道,“秦兄此计甚妙。如此一来,昭武帝跟海晏公主也成了死仇,你秦家嫡女入主中宫指日可待。” “桂兄慎言!”秦宏昌突然抬手,茶盏在案上重重一顿,“咱们四大世家同气连枝。各家贵女皆有入宫机会,端看圣心所属。” 苏北郭家的家主郭进东皱眉插话,“此时庆功为时尚早。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确认唐楚君的生死。”广南林家的家主林文松冷声打断,瘦削的身影在烛光中显得格外阴郁,“海晏公主狡诈多端,清尘计划前车之鉴犹在。” 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女子的手段。那年若非她手段凌厉,吉庆皇太后根本不可能败得那么惨。 他们四大世家,又何至于被朝廷如此边缘化? () 第1991章 第1991章 郭进东十分赞同林文松的谨慎,却仍对自家的情报网颇为自负,“昨晚,海晏公主从宫里回府后就突然病倒。她府上的人连夜奔走,满城寻医,动静不小。” 林文松垂眸摩挲茶盏,声音低沉,“刻意闹出的动静,往往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这岂是作伪?”郭进东眉峰一挑,“他们府中缺人手,出来奔走的是邱大人的妹妹。先寻申院使未果,后来申夫人亲自去请安国夫人。”他屈指数道,“连康医正夫妇都被惊动,折腾整宿,做戏何须废这般周章?” 见郭进东声调渐高,林文松抬手示意,“郭兄误会了,非是疑你消息不准。只是此女狡黠异常,多一分小心总无大错。” “文松兄所言极是。”秦宏昌见二人针锋相对,忙打圆场,适时插话,将茶壶往二人中间推了推,“大家都是为了大局着想,不过此次郭三公子是立了首功。” 他这话一出,郭进东眉宇间难掩得色。 其口中的“郭三公子”,正是他第三子郭有铮,素有“苏北小剑神”之称。 此次正是这位少家主亲自带队,不仅成功掳走了唐楚君,更让龙江在他手上吃了大亏。 “犬子不过是侥幸得手。”郭进东故作谦逊地摆摆手,“真要论起来,还是林夫人的主意高明,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在座众人纷纷点头称赞。 林文松那位正室夫人余氏,可绝非寻常后宅妇人。此女出身广南余氏嫡支,自幼便被当作谋士精心培养。 她精妙的琴棋书画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表象,真正学的是纵横之术与诛心之法。 此番“挟唐楚君以裂天家”的毒计,便是她亲手所布。后启动六神庙自毁机关诛杀唐楚君,也是她的主意。 此计不止彻底斩断皇帝父子之间最后的血脉情分,更要借唐楚君之死,在海晏公主心头种下永世难消的怨毒。 一箭三雕,既毁天家亲情,又绝君臣之义,更让皇帝与海晏公主之间再无转圜余地。 室内烛火摇曳,将几人神色切割得晦暗不明。 时安夏深夜带着病容从坍塌的六神庙回来,就入了和国公府,在夏时院住下。 侍候的人,只留了东蓠。 她不想说话。 所有人都得避走三分。 魏采菱叮嘱婆子仆妇们,“不要去‘夏时院’打扰公主。她心情不好......”说着就红了眼眶。 时云起也是一回府就进了主院,关了门,不让人进去侍候。连他夫人也是几次站在门口唉声叹气徘徊,黯然神伤。 下人们都在猜,是否和国公府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主子不说,也没人知道实情,只知公主回了夏时院后就再没出来。 接下来几日,每餐膳食都由桂嫂领着人亲自送到夏时院门口,再由东蓠愁眉苦脸接了送进去。 厨娘偶尔打听,“膳食可合公主胃口?” 东蓠答,“不知,公主吃得不多,都被我吃掉了。”又叮嘱,“多做些花样来,我哄着公主多吃点吧。” 厨娘应是,每日想尽办法做各式各样吃食送过去。 东蓠接了,却蔫蔫的,说公主没胃口。如此,公主茶饭不思的传闻就此传了出去。 四大世家各自猜测,都在打听唐楚君的死讯。但闻礼部仍继续筹备太上皇的成亲事宜,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们想捂住唐楚君的死讯。” “又怎捂得住?成亲的时候不就露馅了?” () 第1992章 第1992章“只怕是打着李代桃僵的主意。”但和国公府一日不发布唐楚君的死讯,四大世家就不好火上浇油。同时,四大世家自己家里也发生了一点事。广南林家的当家主母余氏,林文松的正妻,也就是那位以谋略著称的妇人莫名失踪了。至于什么时候不见的,竟无人能说得清楚。有人说是六神庙坍塌的前一日,也有人说是当日,更有人说是后一日,总之主母去向成谜,只知其去报国寺上香了。林家派人去报国寺找人。报国寺的僧人说,从未见过广南林家的人来过,林文松起初没在意,隔了三日没找到人,便有些坐不住了。“去找!去找!赶紧去找人!”林文松有点慌,但没敢声张。女子失踪,即便寻回,于名节亦有损。林家深知此理,故而一面严密封锁消息,一面暗中遣人四处搜寻。殊不知,云西桂家,苏北郭家,淮东秦家也纷纷各自在找人。云西桂家的四小姐,亦不知所踪。这位桂四小姐,生得明眸皓齿,姿容绝世。更难得的是自小按宫廷贵女的标准教养,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无一不精,举手投足间皆是百年世家的气度。桂家在她身上倾注无数心血,原是要送她入京,谋一份锦绣前程的。如今人却凭空消失,桂家如何不急?且桂家还得防着秦家嫡女独领风骚。其实他们想多了,秦家嫡女也不见了,秦家正找得急。还有那位人称“苏北小剑神”的郭家三公子郭有铮,也莫名失踪了。不过,郭家不着急找人。郭三公子不见了,自有他不见的道理。谁还能让他吃亏了不成?夏时院,岁月静好。后院桃花开得正盛,风过时簌簌落下几瓣绯红。碎金般的日光从花隙间漏下来,在时安夏素白的衣袂间游走。她还在病中,时时发冷。安国夫人叮嘱她需得多晒些日光。是以她倚着缠枝藤椅,任阳光洒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时安夏拢了拢肩上的杏红云纹披风,视线落在旁边女子身上。那女子身子单薄,正十分忙碌地在白玉案几上挑选吃食。雪梨川贝羹,樱桃酪,茯苓蜜糕......每样都是照着病人忌讳仔细斟酌过的。女子每样挑了点在碗里,抬起头问,“夏儿你真不吃?”时安夏轻轻笑得温柔,“我不吃,你吃。”“那我吃啦。”女子埋头苦干。她瘦,是以显得眼睛尤其大。抬头时,眼里盛满回忆,“我以前做梦都想到你这‘夏时院’来坐一坐的。”她低了头,有些沮丧,“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以后‘夏时院’送给你。”时安夏温柔回应,“你想住多久都成。” 第1993章 第1993章女子着一袭柳青色素面襦裙,只在裙裾处用银线暗绣了几丛疏竹。腰间束着月白丝绦,素净得就像春色里的小草。她淡去了眉间算计,看起来无害又单纯。听到时安夏说要把“夏时院”给她,女子忙抬起头,摆手拒绝,“别,我就那么一说。你这院儿啊,八字不硬镇不住,我没那福气。”时安夏偏过头去,拿正眼瞧她,心说你若早些有这等淡泊之志,重生一世又何需受那些个罪?可到底没说出口,给她留了几分颜面,“这次,我得谢谢你,安柔姐姐。”没错,此女正是自生自灭的时安柔。这几日,时安夏总不自觉轻声道谢,嗓音温软。她望着时安柔的眸光里漾着罕见的暖意,连眼尾都柔和了几分。若非时安柔在她入京当日便寻来,带着六神庙的图纸叩响府门,只怕唐楚君已死在那暗无天日的炼药房中。谁能想到四大世家联手入京,会把唐楚君藏在早已荒废的六神庙里?那里早在吉庆皇太后还未败时就荒废了,密室也被捣毁。大家都以为那里只是一个荒草丛生无用的庙宇。其实六神庙修得精妙,明堂下有暗室,暗室里有密室。结果密室里还有间用断龙石封着的炼药房。唐楚君就是被关在炼药房里,以至于龙江掘地三尺都没找到人。不止如此,六神庙竟在建造时就设有一套自毁机关。这一切,要不是时安柔告知,时安夏此时只能抱着唐楚君的尸身悔恨终身。在这件事上,时安柔居功至伟。时安夏记她的好,将往事一笔勾销。这会子,时安柔听得那一声“安柔姐姐”,惊得心尖尖都颤疼了。抬眸正撞进时安夏含笑的眼底,那一瞬心如春潮漫堤,耳尖倏地染了胭脂色,“我还担心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低头间,她摆弄腰间丝绦,声音轻得似飘落的桃花瓣,竟有那么些小小的委屈,“你从来都不信我。”若是往日,时安夏早该横眉冷对,说不定还要刺她一句,“你浑身上下,哪处值得我信?”可此刻,她只伸手拉了拉时安柔的衣袖,软了声儿哄人,“怎么会不信?你连六神庙的图纸都带来了,还说得出母亲的下落。”唐楚君失踪的消息被捂得密不透风,若非真真切切知晓下落,又怎会说得出来?那话应得轻,落在时安柔耳中却重若千钧。原来被人信任是这种感觉啊?时安柔低着头,想起自己以前说了许许多多骗人的鬼话,就悔恨不已。她嘤嘤抽泣,“夏儿,我错了。”就连最后,她说她忘记了前世今生,也是骗时安夏的。她怕被清算,又说了谎话。结果人家强大到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忘记了,只是让她自生自灭。她自那年小产后,发现时安夏确实没打算要她性命,便回了甘州。可在甘州,那些族人除了欺负她,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甚至有族人要拿她卖钱,她连夜跑路,又跑回了京城。是那时,她才真正知道当年嫡母唐楚君对人是多么宽厚,也知道时安夏对她算是仁至义尽,一次又一次放过她。她做下了那么多错事,可时安夏还是没有对她痛下杀手。时安柔是感恩的。可她没脸再见时安夏。 第1994章 第1994章她去了同安医馆,求掌柜收留。说想留下来做活,劈柴烧水、倒夜香都行,不管多脏多累,只要给口饭吃,给片瓦遮头。掌柜同意了。后来她才知,时安夏曾叮嘱过掌柜,说时安柔若来求收留,就安排在药库隔壁的厢房住下。那屋子朝阳,最合适将养寒症。时安柔无意间得知一切退路都是时安夏默默为她铺好的时候,哭得不能自抑。她想去道谢,终究无颜面对贵为公主的时安夏。时安柔曾无数次徘徊在少主府外的巷口。那日听说时安夏难产,她在朱红大门外从三更站到天明,指尖掐破了掌心也不敢叩门。她进去做什么呢?既不是能稳人心的至亲,也不是能救命的良医。那大门开开合合,进进出出都是王权富贵。而她,只是一个爹不认娘不在的孤魂野鬼。这次若不是被她无意间撞见唐楚君让人关进六神庙,而她恰巧多年前,又顺手偷了晋王身上的图纸,想来她也是没有勇气来找时安夏的。正说着,廊下传来环佩轻响。时云起携着魏采菱踏进院门,惊飞了落在桃树上的雀儿。时安柔慌忙起身要避,却听时云起温声道,“安柔妹妹坐罢,不用顾忌我们。”那声“妹妹”自然得仿佛她从来都是被承认的家人,连魏采菱都笑着冲她点头,“安柔妹妹好。”时安柔一下子脸红耳热,不知所措。她局促地攥着衣角,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把那句“哥哥嫂嫂”叫出口。她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时安夏。时安夏瞧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坐着吧,哥哥嫂嫂又不会吃了你。”时安柔乖乖坐回藤椅,表面安静得像幅仕女图,脑子里却炸开了漫天烟花。天爷啊!她竟然还有这么一天!这里头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和国公,还有一个是国公夫人......她居然能和这几位同坐一席!这要搁从前......嘿嘿,不敢想不敢想。阳光暖融融晒着,时安柔渐渐放松下来,开始专心对付面前那碟玫瑰酥。一块接一块,吃得两腮鼓鼓,活像只囤粮的松鼠。至于那几位谈论的四大世家密谋?那有什么可听的?反正她也听不懂,倒不如多尝两块桂花糖蒸栗粉糕。咱不操那心。以后有吃有穿有好日子过,再也没有烦心事......这,才是重生应该过的日子啊。时安柔偷偷双手合十,闭眼默念,“信女时安柔,求惠正皇太后保佑往后日日如今朝......”重活一世图什么?不就是图个吃饱穿暖、无忧无虑么!时安夏正跟哥嫂说着四大世家,冷不丁瞧着时安柔在那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不由得悠悠问,“需要我找人再给你那谁刻个长生牌位么?” 第1995章 第1995章冷不丁被时安夏提及牌位,时安柔顿时闹了个大红脸。魏采菱没听懂,“什么长生牌位?谁的?”时安夏抿唇一笑,“你问她。”时安柔瞥一眼魏采菱,又见时云起也跟着笑,忍不住问,“哥哥也笑得这么开心?你听懂了?”时云起的笑意噙在温润的嘴角,“没听懂,但看你们笑得开心,我也觉得很欢喜。”时安柔:“......”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散漫时光,她愣是从时云起的笑容中看到了一丝宠溺。抑或那是对时安夏才有的,可她也贪恋。她仓皇逃了,慌慌张张的。听到身后还有笑声,是温暖的,不是嘲笑。魏采菱扯着嗓门叮嘱,“跑慢点,小心摔着。”时安柔跑回了屋,不知不觉泪流了满脸。她已经很久不会再哭。世间风雨淋得多了,渐渐就变得麻木。可今日不知怎的,眼眶竟一次次发热发烫。前世今生,时安柔都活得如履薄冰,甚至连觉都不敢睡实,从未像今日这般真切地感受过家的温暖。她缓缓倒在温暖软和的床榻上,仰面望着绣花帐顶,任由泪水无声滑落。其实在时安柔从报国寺的九十九阶台阶上滚落下去时,她是存了死志的,不想活了。可她命大得很,不仅活了下来,还让她想起一件被刻意遗忘的往事。她前世因为命格匹配曾做过子蛊载体,去救惠正皇太后的命。那时各方势力轮番上阵,口口声声说“此乃百世之功,兼济当世之利的善举。”可实际上呢?惠正皇太后倒是能救活,而她一旦被种下子蛊,就会沦为任人操控的傀儡,失去自我意识,形同行尸走肉。好在种蛊一事,须得心甘情愿方能成事。时安柔自然抵死不从。任凭那些人巧舌如簧,她只咬死一句话,“我的命也是命!我不愿,我不干,我不同意!”众人束手无策,最后竟请动了德高望重的寂元大师来说服她。她早打定主意,任寂元大师舌灿莲花也绝不松口。时安柔被送去了报国寺。老和尚不紧不慢地给她讲了好几个宿世轮回的故事,声音如古井无波,却字字叩在她心上。她听得入神,问,“大师,这世上当真有宿世轮回?”寂元大师将手中的菩提子轻轻搁在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苍老的手指指向窗外一株开败的海棠,“施主看那残花,可还记得它初绽时的模样?”时安柔蹙眉望去,只见满地落红。“老衲七岁入寺时,这株海棠就在。”大师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和,“年年花开相似,岁岁赏花人不同。你说,是今年的花去了来世,还是明年的花记得今生?”时安柔听得脑袋晕晕的。 第1996章 第1996章“轮回不在云端,而在心头。”寂元大师将一盏热茶推到她面前。时安柔喝着热茶,听着故事,觉得老和尚真可笑,以为这些话就能让她点头,那也太小看她了。时安柔在报国寺住了三日,每日吃着清粥小菜,听着晨钟暮鼓。寂元大师从未提及种蛊之事,只是常常在讲经时,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静静望着她。第四日清晨,时安柔收拾行囊准备下山时,一个小沙弥匆匆跑来,双手合十深深一揖,“女施主,寂元大师说,请您去佛前点一盏青灯。”她跟着小沙弥穿过晨雾缭绕的回廊,大雄宝殿的诵经声隐隐传来。殿侧的长明灯室里,寂元大师正在给一盏青玉灯盏添油。她下意识后退半步,“种蛊之事须得心甘情愿,大师你莫要迷惑我。”寂元大师终于转过身来,袈裟上还沾着晨露,“老衲今日请施主来,只为点灯。”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灯身,“这灯燃的是因果,照的是本心,与种蛊无关。”时安柔将信将疑接过火引,指尖微颤着点亮了面前的青灯。灯芯“噼啪”一声轻响,跃动的火苗在她眼底投下摇曳的光影。又听寂元大师说,“旁边这盏,是惠正皇太后融了半生功德的长明灯。灯与灯挨得近,火与火便会相映。”说完,寂元大师就让她下山了。时安柔下山后,又过上了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枯燥日子。无事,便会胡思乱想。那盏青灯的光影仍在眼前晃动,与寂元大师讲述的“宿世轮回”交织在一起,在她心头盘旋不去。她有一天从梦中惊醒,忽发奇想,这淡出鸟来的人生能不能重来一次?如果重来一次,她应该会过得比现在好吧?灯与灯挨得近,火与火便会相映。那盏融了半生功德的长明灯就在她那盏灯的旁边,挨得这么近,照也该把她照亮了吧?若她愿意成为子蛊,救惠正皇太后性命,是不是来生她也能福泽深厚?终于,时安柔思前想后,不想过这没味道的日子了,心甘情愿成为子蛊载体。那日,寂元大师亲自下山为她护法,将青灯悬于法坛中央,灯焰在风中纹丝不动。大师说,“施主在佛前点燃的这盏灯,以神魂为引,纵使身如傀儡,心灯不灭,也必有解脱之日。”又说,“老衲定保你灵台不昧。”......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去时安柔脸上的泪痕,是时安夏倒在她身边。声音那么轻,“安柔姐姐,我以前不知道你替我做了子蛊载体......若是早知,我想,我会对你好一些。”时安夏的视线定定落在帐顶,又说,“往后,人生的路还长。我们都要好好的。有我在的一天,我必护你一生坦途。”时安柔“哇”的一声痛哭出声。她用手捂住嘴,哭得很伤心很伤心。她等这句话,等了两辈子啊!她竟然有这么一天,能和惠正皇太后同时躺在一张床上。就像两盏长明灯,灯与灯挨得近,火与火便会相映。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要去拉时安夏的手,可又不敢。便伸了一半,又缩了回去。却是时安夏一把拉住她,凶巴巴的,“以后不许鬼鬼祟祟!也不许再给我刻牌位了,听到了吗?”时安柔又被吼哭了,“你不要老凶我嘛......呜呜呜......嘿嘿嘿......” 第1997章 第1997章时安柔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又哭又笑,仿佛要把前半生的委屈和如今的圆满都揉进这一场宣泄里。惠正皇太后亲口答应会护她一生坦途呢。她不用再拜再求再上供果,惠正皇太后也会庇佑她了。她哭了满脸的泪,整个人蜷进时安夏怀中,把鼻涕眼泪全蹭在人家那件云锦褙子上。时安夏竟也没恼,反而像哄受惊的小狗一样,指尖轻轻梳理她散乱的鬓发。时安夏轻抚她的脑袋,“这些年,也不是真的不管你。你以为你是怎么从甘州连夜逃出来的?你一路回京城,怎么就刚好出现那么多顺风车给你蹭?你以为你被偷了的钱袋子,又是怎么忽然出现在你的脚下?”时安柔惊诧地坐起身,愣愣地看着她,结结巴巴,“你!你一直在帮我?”尾音,又带了哭腔。是那种人世间最后一点光亮忽然照进了心房的受宠若惊!有些温暖来得太突然,又太肆意。令她猝不及防。时安夏垂下眼睫,“说到底,我也只是个俗人而已。谁对我好,我才能对谁好。”她曾将心头猜测向萧允德求证,知时安柔做了前世的子蛊载体,便派人暗里相助。直到时安柔在同安医馆彻底安顿下来,她才放心地撤走了所有保护的人。但她那时,终究没能如现在这般去欣然接纳,满心欢喜跟她说,“以后我护你一生坦途。”她仍是怕啊,怕这姑娘心生妄念又作妖;怕这姑娘跟蠢爹一样想起一出是一出,懵懵懂懂就把全家拖进了泥潭。此时的时安柔,也悔恨极了。重生一世,如果她不是三心二意,出尔反尔,如果没被她姨娘教唆走错了路,如果不是吉庆皇太后给了她不属于她的东西......她这一生原不该这般悲惨。灯与灯挨得近,火与火便会相映。她分明有许多次已经靠向了明灯,是她自己亲手毁了一切亲近惠正皇太后的机会啊。她根本没有能力承载重生的福泽,才把日子过成了这般不堪。二人起身正说着话,东蓠进来通传,“夫人,安国夫人来给您请脉了。”时安夏应一声“好”。她那晚染上风寒起了高热是真的,利用风寒搞出了点动静扰人耳目也是真的。“你去吧,不必管我。”时安柔识趣地退到一旁。时安夏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一起去,正好让安国夫人也给你瞧瞧。”时安柔低着头,指尖绞着衣带,“我现在挺好的,没什么毛病。”“调理一番也无妨。”时安夏没瞒着梁雁冰,把时安柔介绍给她,“这是我姐姐,早前住在甘州。”梁雁冰指尖微顿,在时安柔腕间多停留了几息。三指搭脉时,她敏锐地捕捉到脉象中那一缕幽微的滞涩,如深秋枯井下的暗流,分明是胞宫受损之兆。“姑娘月事可还准?”梁雁冰声音放得极轻,指尖却仍搭在她脉上。时安柔有些难于启齿。时安夏看了她一眼,“梁姐姐是我最信任的人。有她看顾你的身子,你当放宽心。这里没有旁人,不用不好意思。”时安柔细细声声应了声“是”,便将落胎后身子受损的征兆详细道来。她瞧着梁雁冰面上没露出一丝鄙夷,才又将一些平日难以启齿的妇人之症都说了一遍。 第1998章 第1998章梁雁冰听着,不多言,又探脉,然后提笔写下两副方子。一副是寻常的益气汤,另一副多加了几味温养子宫的药材。时安柔珍而重之捧着药方出去了。她讳疾忌医,就算在同安医馆里干了这么久的活,也没敢去看看自个儿的身子。如今有人替她拿主意,她还是很愿意调理一番。她站在门口,听到时安夏问,“梁姐姐,你说她还有做母亲的机会吗?”时安柔的心“砰”的一跳,更加紧张地竖着耳朵听。屋子里,梁雁冰默了一瞬,“不好说。她落胎后身体应该又受了什么重创,胞宫受损比寻常小产更甚。”“不好说那就是还有机会了?”时安夏眼神亮了几分,“可是有什么药材稀缺?”梁雁冰点点头,“我尽力,等我诊过几次,先调理一阵再看情形。”时安夏温温一笑,“有你这话,我心就放了一半。”她想着,时安柔这次救了母亲的命,也就相当于救了她的命。她若能治好时安柔,也算还了这份情。门外的时安柔捧着方子,听着里面两人的对话又红了眼睛。其实,她已经不奢望能做母亲了,甚至都不奢望还能有男人能看得上她。东蓠朝她伸手,“安柔姑娘,方子给奴婢可好?奴婢这就去同安医馆替您取药。”“我自己去就好。”时安柔低低地说,“那里我熟。”东蓠笑起来,“夫人交代了,往后这些跑腿的活计,都不必您亲自操劳。您好生歇着吧,把身子养好了,比什么都强。”时安柔愣愣地瞧着东蓠拿着方子出了夏时院,那满墙盛放的花朵格外娇艳。她感觉自己也被夏时院的水土养得好起来,这里的风都比外头温柔。深宅里,四大世家家主又凑在一起密会,有些坐不住了。“怎的还不公布唐氏的死讯?当真是要李代桃僵吗?”“皇上已有三日抱恙不上朝了。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想来皇上是被太上皇控制起来了。”“皇上恐怕在生我们的气,认为我们擅作主张,杀了唐氏。”一人耍无赖,“就跟皇上说,我们也不知道那六神庙年久失修,自己就塌了。反正人现在已经死了,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他能拿我们如何?”“对,皇上还得倚赖我们四大世家对抗太上皇。”“我看,还是先让郭三公子先进一趟宫探探虚实。”话说到这,郭进东才不得不吐露实情,“犬子已有好几日找不着人了。”众人一惊。桂四方嘴快,“你家的人也失踪了?”好一个“也”字!众人面面相觑。直到此时,他们才隐隐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每家都失踪了一人!这么巧?一个消息传出来,坍塌的六神庙里压死了四个人。 第1999章 第1999章龙江从牢里被放出来,心里窝着火,只觉得窝囊透顶。狗日的世家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撺掇皇帝绑太上皇的女人,这叫什么事?风尘仆仆从梁国秘密回京的韦行舟陪他喝酒,“头儿,别想那些没用的。接下来就是干,等太上皇下令吧!”龙江灌了口酒,愁上心头,“他娘的,传出去丢人!”韦行舟想笑,想说“放心,传不出去”,可嘴角扯了扯,终究没笑出来。这事,永远是抹不去的污点。要搁他身上,他也苦闷。龙江闷头灌酒,听手下匆匆来报:“头儿,按您的吩咐,六神庙死了四个人的消息已经散出去。”他点点头,挥手让人退下,又仰头闷了一口,嗓音低沉发狠,“老子睡不安稳,那几家也别想阖眼!”韦行舟指节敲着桌面,若有所思,“四大世家向来谨慎,连‘清尘计划’都躲过去了,怎么如今反倒铤而走险?”龙江抬眼冷笑,“这些人最会审时度势,当初谁也想不到海晏公主和驸马横空出世,硬生生把太上皇顶上去和吉庆皇太后对垒。”他顿了顿,语气促狭,“哦,不对!你能料到,你毕竟是驸马的人。”韦行舟咧嘴一笑,实话实说,“我哪儿有那本事?不过是个跑腿的,朝堂风云哪轮得到我看透?”他灌了口酒,眼里带光,“但说真的,驸马和公主联手,简直天下无敌。嘿,跟着那两口子干事儿,真他娘的带劲!”龙江重重撂下酒杯,酒液溅在粗粝的桌面上,“哈!当年北翼势弱,列国轻我,连个使节递国书都要看人脸色!”他抹了把胡须上的酒沫,眼中精光乍现,“谁曾想驸马领着群毛头小子,硬是把宛国给掀了个底朝天!痛快!”这口酒咽下去,不似先前闷着发苦,倒从喉头烧出一股子痛快劲儿来。他把酒碗往桌上一磕,碗底碰出个脆响,“当年那些个世家,哪个不是抄着手看笑话?”他嗤笑一声,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个圈,“结果看着看着,公主和驸马提拔的人一个个都成了朝堂栋梁。等他们醒过味儿来,世家子弟早被排挤到边边角角去了。”韦行舟点点头,“对,是这么个道理。”龙江掰着手指细数,“犯小错的直接革职,平庸无作为的就外放平调。现如今七部九卿里,但凡是紧要位置,你看看哪还有世家子的影子?”这么一说,韦行舟顿时就明白过来。世家势力在朝堂上已经说不上话了,可不得蹦跶?只是再蹦跶,也不能动太上皇的女人啊!这是在找死!龙江指了指天,凑近低声道,“那位,坐上了那把椅子后,空置后宫,就等着迎公主为后呢。如果公主的母亲嫁给了太上皇,以后史官会怎么写?”韦行舟心说,“他娘的,驸马还没死呢你就惦记人家妻子”,可这话他不能说给龙江听。驸马没死的消息,少有人知。而他是知情人之一,就还有点得意。总之,他听明白了。世家利用昭武帝的心思,帮他绑了太上皇的女人,然后还行杀人之实,以彻底裂天家,让皇帝父子反目。“作死!”韦行舟拍案而起,酒碗里的残酒溅出老高,“走,办事去!”龙江站起身,去开门,拎起两坛烈酒甩给手下,“都带上,去六神庙犒劳弟兄们。”庙里侍卫喝得东倒西歪时,檐角几片碎瓦轻轻响动。天将破晓,四大世家的密室里烛火通明。“查实了?”林文松指尖掐进太师椅扶手。 第2000章 第2000章“我们的人刚潜进六神庙,去翻看了放在里面的尸首。”跪在地上的侍卫喉结滚动,“回家主,庙里确有四具尸首,一男三女。”四大世家冷汗涔涔。一男三女!满室死寂中,广南林家的侍卫突然重重磕头,“虽,虽面容尽毁,但那金镶玉的指甲是主母无疑啊!”另两家的侍卫对养在深闺的小姐不熟,不敢妄议,都闷声不吭。但被问得急了,也只得照实说,“那两具尸体看得出来年纪尚轻。”苏北郭家的侍卫眼含热泪,“我们三公子!三公子死前被绳子绑了,手腕上的捆痕还在,动弹不得。”“畜生!”郭家家主一脚踹翻案几,“这笔血仇,必须血债血偿。”世家家主们都脸色青黑。问题在于,是他们亲自下令启动六神庙自毁装置。众人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忽然觉得满堂烛火都变成了招魂的白幡。家主们都是干大事的,很快从悲痛中清醒振作起来,又重新启动了可用之人,探得昭武帝仍旧认为唐氏已死。“看来太上皇要废帝。”“昭武帝已无路可走。”“我们世家已站到了和太上皇敌对的明面,同样也无路可走。”众人都心下戚然。他们四大世家怎就走到了这一步?庆寿宫内,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青烟。太上皇萧允德彻夜不眠,也在思虑,权衡利弊。广南林家,云西桂家,苏北郭家,淮东秦家,并称北翼四大世家,乃是真正的百年望族。他们分明都曾是北翼的根基。世家以诗礼传家,族中子弟或入仕为官,或执掌商界,代代皆英才辈出。其底蕴之深厚、根基之稳固,远非寻常权贵可比。对于北翼这四大世家,萧允德从未想过要刻意削减他们的权利。然而世家教养出来的族中弟子,善于守成,精于周旋。虽磨去了莽撞之态,却也难免消减了几分锐气。这些人深谙权衡之道,遇事多思虑再三,不似寒门新贵那般敢为人先,冲锋陷阵。百年望族的荣耀,赋予了他们眼界与格局,却也无形中成了束缚。四大世家终究在北翼汹涌澎湃的浪潮里,一寸寸褪去了金漆。倒不是萧允德存心要动他们的根基,而是世家子弟不思进取的结果。当众多学子彻夜苦读时,世家子弟在赏花斗酒;当新科士子奔走实务时,贵胄公子仍在论诗品画。朝堂换代如大浪淘沙,最先被冲走的,永远是那些抱残守缺的朽木。四大世家,是时候退出北翼的历史舞台了。 第2001章 第2001章唐楚君接过齐公公捧着的掐丝珐琅盏,“我来,齐公公且去歇着。”“老奴遵命。”齐公公躬身退出,朱漆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他在外间黄花梨圈椅上端坐如钟,手指在膝头轻轻敲着节拍。“齐公公......”有小太监踟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太上皇身体可好些?怎的还是不让人近身伺候?”“啪!”一记耳光脆生生响在外殿。齐公公眯着眼睛,指间还残留着方才甩巴掌的力道,“小崽子,庆寿宫几时轮到你探头探脑了?怎的,打听清楚了好向哪个主子禀报啊?”小太监捂着肿起的脸跪伏在地,“奴才该死!奴才只是想着为公公分忧。”“分你个头!”齐公公突然暴起,云头履狠狠踹向对方心窝,“整日里鬼鬼祟祟,就差把‘奸细’两字儿写脸上了。”他甩着拂尘冷笑,“来人!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拖去慎刑司——就说咱家要亲自看着他,把肠子里的脏东西都吐干净!”廊下阴影里闪出两名铁塔般的太监,扛麻袋似的把人拖走了。小太监被拖行时凄厉的喊冤声渐渐远去,朱漆殿门“咔嗒”一声合拢,将最后一丝杂音隔绝在外。齐公公整理着袖口褶皱,忽然摇头叹了口气,“这宫里啊,连影子都会告密。”呵,这些个没眼力见的东西!齐佑恩眯着眼轻嗤,庆寿宫的事情,岂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窥探的?他这把老骨头,别的本事没有,替主子守好这方清净地倒是绰绰有余。齐公公慢悠悠坐回黄花梨圈椅,手指又在膝头打起了拍子。那调子缠绵得紧,衬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倒像是给里头那对璧人配乐似的。方才处置小畜生的戾气早散了,此刻他皱纹里都堆着笑。主子找回了心上人难得舒心,他这把老骨头也跟着痛快。内殿里,唐楚君将血燕盏搁在龙纹案几上,见萧允德眉间川字纹未消,柔声问,“还在为四大世家烦心?”萧允德不答,只执起玉匙在盏中轻搅。忽然手腕一转,匙中晶莹的燕窝已递到唐楚君唇边,“你脸色比前几日又差了些。”唐楚君偏头避开,鬓边步摇轻晃,“成日里不是燕窝就是参汤,腻得很。”她忽伸手握住他的腕子,将玉匙转了个方向,“倒是你,清减了。”萧允德垂眸,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咽下甜羹。她指尖的温度透过玉匙传来,比盏中的补品更暖人脾胃。萧允德极自律,素来戌时后不进食的。可唐楚君让他吃,他便吃了。唐楚君望着他吞咽时滚动的喉结,眼角渐渐弯成月牙。他吃着,她看着,眉眼处温柔。吃完,他将玉匙放入碗中,拿帕子拭了嘴角,然后静静地看着她。就,看不够。差一点,他就失去她了。这几日,萧允德的目光总黏在唐楚君身上。时安夏本要将母亲接回少主府,萧允德却以“避人耳目”为由,硬是将人留在了庆寿宫。什么祖宗礼法,什么宫规戒律,此刻在他眼里都成了虚文。失而复得的欣喜,使他总像狼一样盯着她。一刻见不着人影,就问,“佑恩,楚君人呢?” 第2002章 第2002章萧允德将正殿的紫檀龙榻让给唐楚君安寝,自己甘愿蜷在偏室的矮榻上。唐楚君偶尔在睡梦中醒转,朦胧间总见一道身影静坐榻前。月光透过纱帐,在他眉宇间投下深深浅浅的影。而他则借着月光,细细端详她的睡颜才安心,生怕一错眼珠子人就丢了。此时,唐楚君被盯得耳根发热,拢了拢鬓边珠花,“傻子,看什么呢?”萧允德不答,忽然扣住她的手腕......烛火摇曳,照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他拉她入怀,抱得紧紧的。她轻呼未落,整个人已被拽入龙涎香萦绕的怀抱。庆寿宫的夜烛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云母屏风上,晃晃悠悠叠在一处。唐楚君缓缓抬手环住萧允德紧绷的脊背,心头阵阵涟漪。她掌心下的肌肉虬结如岩,却透着几分孤雁失侣般的惊惶。“我在呢,你别怕。”她柔声安慰着。更漏声里,萧允德的喉结艰难地滚动,重重一声叹息,“我怕。”君儿,我怕。怕你白骨埋在六神庙里与我阴阳两隔;怕余生每个长夜,都空悬半张冷榻。他从不知自己这般软弱啊!唐楚君轻轻拍着萧允德的背,“放心,我好好的。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她在六神庙的日子,倒真称不上受苦。除了不得自由,每日里珍馐美馔不断,那被打死的小路子也时常在里面侍候。她要纸笔,小路子也为她准备了。昭武帝去六神庙看过她,“夫人莫怪,朕要迎夏儿为后,不得不出此下策。”他说,他会为她重新安排身份风光嫁给萧允德。当时唐楚君很震惊。就觉得新皇怎敢有这荒唐透顶的想法?她女婿还没死呢!就算死了,也轮不到你昭武帝吧。在唐楚君心里,她那女婿就是世上最好的,再无人可替代。唐楚君劝昭武帝,“你放了我,事情还有转圜余地。我就说是我自己出去闲逛了一圈,与你无关。放手吧,皇上,夏儿她......不会想当北翼的皇后。”就差点醒他,要当皇后也只能是“梁国皇后”啊!可昭武帝油盐不进,丝毫不听劝,“总有一天夏儿会愿意做朕的皇后!朕会待那三个孩子视如己出。这世上,唯有朕,才能给他们幸福安稳的人生。”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唐楚君就觉得昭武帝入了魔障,疯癫了。可她万没想到,真正索命的阎罗竟是四大世家。她还是太单纯了点。幸得那日桂、秦两家贵女在六神庙外说起启动自毁机关时,被猫儿似的时安柔听了个真切。否则,她唐楚君如今当真就埋骨庙下。次日朝堂上,太上皇萧允德以“昭武帝身患狂疾,不堪继奉宗庙”,请废天子。朝堂风云再起。 第2003章 第2003章 太上皇请废天子,此事殊非易举。 连日来,天光未晓,文武百官便已鱼贯入宫,于北阳殿外肃立静候。 朝议往往持续整日,直至暮鼓敲响,宫门即将落锁,众臣才得以拖着疲惫的身子出宫。 更异于常例的是,连那些平日品级不足上朝的微末官员亦被召入议政。 北阳殿内早已人满为患,官员队伍自殿内绵延至殿外,蔚为壮观。 朝堂之上,群臣俨然分为三派:或无条件拥护太上皇,或持中立观望之态,亦有誓死效忠新皇者。 中立官员每日无聊,从早站到晚,瞌睡虫在脑壳上嗡嗡转悠盘旋,纵使立于烈日之下亦能昏然入梦,睡相着实可笑。 其余两派则大相径庭,从早吵到晚,声嘶力竭,甚至大打出手。 太上皇高踞御座,冷眼旁观,竟不稍加制止,任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时云起每日回府后,总要往夏时院小坐片刻,说起朝上言论和阵营。 跟时安夏议论朝政,他似觉天经地义,毫无违和。 魏采菱陪坐一旁,静听不语。大家亦未刻意避着时安柔,只是她只顾埋头吃点心果子,左耳进右耳出,过耳即忘。 时安夏却知,早前他们为让昭武帝登位实在用了心。 当初有多积极为新皇铺路,现在废天子就有多艰难。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窝囊透顶。 自昭武帝立为太子始,他们便在为其大造声势。甚至晏星辰亲撰《北翼山河记》第二部,就专记了太子的丰功伟绩。 而明德帝“天子镇国门”被正史野史吹捧得有多高,那后来昭武帝“天子守国门”之构想,就被各方交口赞誉有多盛。 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连时安夏也未曾料到局势会如此发展,叹口气道,“好在太上皇请废天子的理由是‘昭武帝身患狂疾’,否则当真难以收场。” 这个不痛不痒的理由却让四大世家如鲠在喉。既不能大做文章,又无法置之不理。 唯今之计,只得再遣高手潜入宫中。 黑衣人跪在昭武帝榻前,低声道,“皇上,六神庙坍塌纯属意外。唐氏之死绝非四大世家所为,更非我等所愿。” 见龙榻上的人影微动,黑衣人又急忙进言,“如今太上皇震怒请废,只要皇上明日临朝,自可粉碎‘身患狂疾’之说。” 锦被下的昭武帝其实早已清醒。 这些日子他闭门不出,卧榻不起,与其说是怒疾缠身,不如说是当了缩头乌龟。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发展成了这副模样。他觉得自己害死了唐氏,时安夏会生吞活剥了他。 但废立之事关乎生死,他终于嘶哑开口,“朕明日便上朝。告诉你们家主,若没有万全之策,就等着给朕陪葬!” 黑衣人完成任务回去复命,四大世家的密室里却炸开了锅。 “为什么你那么容易就近了昭武帝的身?其间就没遇到过险阻?” “皇宫何时成了筛子?任你来去自如?” “会不会是太上皇故意放你进去,放长线钓大鱼?” () 第2004章 第2004章 众人这下子全都谨慎起来,一男三女的尸首还历历在目。 太上皇和时安夏狡猾得很!故意装得很悲伤,让他们以为唐氏死了。 可分明,死的是他们四大世家的人! 好恨啊!想起他们惨死在六神庙内的亲人,家主们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那几个人可都是于世家而言有大用处的人! 家主们的质疑让派去的黑衣人十分难堪,就不能是他身轻如燕,武艺高强? 那些禁军分明都是废物! 郭进东急忙解释,“此乃犬子的师父袁真,曾是死去先帝的影卫。”见众人将信将疑,又补充道,“因为犯了一些事逃脱隐匿在我郭家。他对宫禁了如指掌。 哦......众人都松了口气。 要这么说,倒是说得过去。若曾是死去先帝的影卫,对皇宫自然是熟悉的,身法武艺自然是过硬的。 众人这才稍安,却又生出新的疑虑,“昭武帝当真与太上皇离心?还是父子合谋引我们入彀?” 毕竟,那拨人最擅于做的事就是请君入瓮,不得不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头是道。 “其实不管唐氏是不是死了,就昭武帝把唐氏掳走就触了太上皇的逆鳞。” “两人是父子,也是死敌。” “唐氏肯定没死,但太上皇捂着这个消息不让昭武帝知道,肯定就是想让昭武帝愧疚成疾,一蹶不振,正好应了那个‘身患狂疾’的理由。” “对,正是这样!” 林文松微眯了眼睛,丝毫不掩眸底的毒色,“自古天下学子最容易被煽动,我认为可以先从这方面入手。” 这头,时安夏正在跟时云起对弈,轻轻落下一子,“四大世家这步棋,必先从学子身上着手。待学子闹事,他们才好浑水摸鱼。” 时云起落一黑子截断时安夏的白子去路,冷然道,“当我这国子监祭酒是虚职不成?明日就派兵围了各书院,看谁敢与学子暗通款曲!” “兄长且慢。”时安夏那一子落得精妙,莹白棋子凌空划出弧光,稳稳落在星位。原本困局顿现生机,“堵不如疏。隔绝学子了解时政乃下策,让他们明辨是非,不被人利用,方为上策。在这一点上,咱们有先天优势啊,哥哥。” 时云起指间黑子一顿,随之落下,抬眸望向妹妹,“先天优势?夏儿可是藏着什么杀手锏?” “自然是有。”时安夏忽地展颜一笑,玉指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下,在棋盘上敲出清越的声响。 她指尖在棋罐边沿轻轻一推,那檀木棋罐便滑过半寸距离,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哥哥,轮到你上场了。” 棋罐中的黑子随着这轻轻一推竟微微颤动起来,在天光映照下泛着幽光,仿佛千军万马正蓄势待发,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要跃出厮杀。 一旁观棋的时安柔观棋没观明白,听话也听得云里雾里。 就觉得惠正皇太后好威严呀,好智慧呀,不管做什么都成竹在胸。举手投足间尽是慑人威仪,那落子的脆响都似带着雷霆之势。 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暗骂自己当初怎就猪油蒙了心,是作什么死才觉得自己那点脑子可以跟惠正皇太后较量? 还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站在岸上的时安柔露出会心一笑,她也想知道她家夏儿将会如何破局......嘤嘤嘤,她家夏儿,这叫法听起来怎的如此让人安心? () 第2005章 第2005章 翌日破晓,有学子敲响登闻鼓。 令人惊诧的是,登闻鼓前的侍卫竟似早有准备,非但未按律施以杖刑,反倒恭敬引着击鼓学子直入北阳殿。 原来太上皇早已下诏,今日免去登闻者杖责之刑。 昭武帝还是未能临朝。 说好的要上朝现身破除“狂疾”谣言呢?四大世家接到宫中的线报时,彼此都心知肚明,看来这位天子,是真的身陷囹圄了。 北阳殿内,朝议正酣。据说太上皇没问敲鼓者为何要敲鼓,只命其静立殿侧,旁观百官争辩。 那学子青白着一张脸,在满朝朱紫的映衬下,活像只误入猛兽群的小鹿。 到了日暮,眼线们又来报,在宫门前静坐等候新皇上朝的学子们......被时云起蛊惑了。 其实不止,宫门朱漆之下,与时云起比肩而立的,还有肖长乐,陆桑榆,顾柏年几个年轻官员。 这三位,正是那年的状元榜眼探花呀! 黄金三甲齐现!加上一个时云起,光他们合体而立,就掀起了一拨铺天盖地的回忆。 那一场场尖叫的斗试,那一个个经典的传奇,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有许多没去看过现场的学子,谁不是把黄醒月的官方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 曾经惊才绝艳的少年们,如今皆着朱紫朝服,褪去青涩,添了几分沉稳气度。 而时云起的号召力堪比当年,竟有学子当场喊了几声“时云起”,然后激动得昏厥。 时云起不止没有嘲笑学子,反而亲自唤来太医诊治。 待那学子转醒,时云起带头撩起衣摆,与肖长乐等人一起盘膝而坐。 斑驳宫墙下,但见这几位当朝官员,与莘莘学子论起古今治乱之道。说到兴起时,连宫门侍卫都不自觉松了按刀的手,侧耳倾听。 他们忆起当年的明德帝...... “时大人,我后来听说,您对战裴钰那场斗试,太上皇当时就在现场。” “太上皇爱才心切。” 一时热议,也不知是主要在议当时还是明德帝的太上皇,还是在议时云起大比分压倒裴钰,创造了史上唯一一场满分晋级的赛事。 由此议到了武举赛场,当年明德帝一句“朕今日问你,拉长弓,破长风,战列国,你敢不敢”,掀起了多少鲜衣怒马少年郎“愿迎列国来战”的英雄梦。 那些热血振臂高呼的“战战战”,似乎还在耳边呼啸。 “当时列国来战时,我们心头竟不怕,日日想着如何赢他们。” “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就觉得唐星河他们能赢。” “当然能赢,我们有万千星河,我们有无畏少年啊。” 场上越来越热闹,早已不知为何坐在这里聚众陈情。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 第2006章 第2006章 满场学子齐声吟诵,声震九霄。就问当今学子,谁还不会背一首《少年说》? 时云起如鹤立鸡群般缓缓起身。只见他双手虚按,场中霎时鸦雀无声。 “诸君,”他广袖当风,清越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生逢明时,得遇圣主。吾辈何其有幸,生在这海晏河清的盛世。” 时云起修长的手指遥指宫阙方向,袖口金线绣制的云纹在夕阳下流转生辉,“明德帝在鼎盛之年禅位,是为北翼择选明君;今日太上皇忍痛请废天子,同样是为江山社稷谋之深远。有这般帝王执掌航向,我北翼这艘宝舶,又岂会偏离漕道?” 学子们听着时云起的一番话,个个心头热血澎湃,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像是来宫门前赴了一场诗会,踏青赏景般惬意。 却是忽闻时大人话锋一转,温和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且安心回去读书,莫要再跟着胡闹。读书人贵在明理慎独,若只知人云亦云,与市井愚夫何异?更遑论被人当作刀使而不自知。”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红耳赤。 暮色中时云起的身影如松挺拔,“天色向晚,诸君该散了。待东羽卫前来巡查,还望诸位配合指认那些煽动聚众陈情之人。”说罢双手交叠,郑重一揖,“此事关系重大,云起在此拜谢。” 众学子闻言,齐齐躬身还礼。青衫浮动间,但闻整齐划一的声音回荡在宫墙之下,“谨遵时大人教诲。” 一场风波无声无息消弭。 时安夏早已命人在夏时院备下薄酒清肴。琉璃盏中琥珀光浮动,这一局,他们又赢了。 时云起踏入院门时,身后还跟着三道挺拔的身影。 月光下,但见当年名动京城的“黄金三甲”联袂而来。 三人身着官袍立于庭院,月光倾泻而下,竟似重现了当年琼林宴的煌煌盛景。 按礼制,这夏时院本是闺阁重地,外男原不该擅入。可夏儿妹妹又岂是普通女子? 她一手撑起了云起书院,便算得上是他们的先生。 在他们备受质疑时,是时安夏鼓励他们,“安夏祝各位哥哥不被流言困扰,不惧风霜,迎风直上。” 他们就是这样一路不惧风霜,迎风直上,走到如今。 “妹妹可安好?”肖长乐黑了,长得比以前结实,目光更有神了。 他问完,便知自己问错了话。 驸马都战死了,妹妹又怎能安好? 想起驸马在他出京前,高举酒杯说,“敬状元郎,愿你从此天高海阁,做你想做的事,护你想护的人,走你想走的路。” 没想到,那一面即是永别。他再也见不到驸马了。 肖长乐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消失,转过身去,长袖掩面,泪流不止。 陆桑榆和顾柏年也知他想起了驸马,皆唏嘘感慨,红了眼眶。 时安夏一时也不好解释“驸马没死”,只得邀请众人入座,转了个话题,“听闻今日赵大人他们忙坏了,一个接一个的登闻鼓响起,得先安抚登记下,等太上皇来断案。” 说起这茬,顾柏年点头,“今日敲登闻鼓者不受杖刑。” 四大世家也因此怄出几口老血。 郭进东气不打一处来,“敲登闻鼓不受杖刑,那些个刁民竟然进京告我郭家侵占良田房产!这些人是怎么进的京?就这么巧?” () 第2007章 第2007章 是的,太巧了! 众人冷汗涔涔。 被告的,又何止郭家? 一连数日,朝堂从争论是否废天子,莫名转到了各种登闻鼓案件上来。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四大世家。 淮东秦家有人强抢民女,杀人夺妻;历年虚报疏浚费用,制造决口以骗取赈灾款。 云西桂家私占铁矿,锻造军械;虚报兵饷,豢养私兵;调换戍卒采矿,以私兵冒充官兵戍边,导致防线空虚。 广南林家算得上里面最爱惜羽毛的,表面上抹得挺干净,背地里却私设刑堂,偷铸劣钱。 四大世家的罪行一夕之间同时爆发于朝堂,这哪是巧合?分明是被人一网打尽的局! 答案昭然若揭。 太上皇早盯上四大世家,暗地里收集证据多时。就算没有唐楚君这件事,也是迟早要清算的。 密室中,桂四方拍案而起,“太上皇这是逼我们反!” 郭进东面色铁青。他从未想过谋逆。 他们郭家在苏北一带相当于土皇帝,富庶又有实权。苏北几个州都相当于郭家的封地,比那些空有爵位的王侯们更享富贵。 他们是有多想不通才要造反? 秦宏昌瘫坐椅上,汗流浃背,冷汗浸透锦袍。他的处境和想法,跟郭进东差不多。 林文松暗自咬牙,更是懊恼。他的真正目的,其实也只是想送一名嫡女入宫,重新成为新皇的左膀右臂。 三人齐齐望向桂四方,分明在说,我等从未想过谋反。 他们这三家如出一辙的想法,无非是想尽可能为家族谋利,让家族延续百年世家的特权和荣华富贵。 桂四方不装了,“如今的境况,不是你们要不要反。是太上皇逼我们反!” 只有桂家,是真正有野心的。只是谋逆这种事需得天时地利人和,全面筹划。 时安夏记得,上一世哪怕北翼快亡时,桂家都没敢动手。 说白了,四大世家皆受皇恩,世享爵禄。原有的荣华富贵让他们瞻前顾后,哪怕有野心,也会因方方面面的原因而迟迟下不了决心。 其先祖曾为北翼开国立下汗马功劳,各自受封为封疆大吏,传承至今,成为不可撼动的北翼根基。 不到万不得已,时安夏和萧允德都不欲对四大世家大动干戈。 清尘计划落幕时,时安夏曾向明德帝进言,“若有余力,当遣人监察四大世家在地方所为。” 却没想到,如今派上了用场。 四大世家已至绝境。 首先是他们因为被边缘化后着急了,迫切想改变现有局面。 明德帝太强势,又太有主见,完全没有弱点,让人无处着手。 这时候机会来了,新皇上位。 待新皇登基,四大世家同气连枝,摒弃前嫌,迫不及待联手,妄图重掌朝纲。 他们买通新皇近侍小路子,又收买太医以曼陀罗催发新皇心中私欲。 却不知新皇本就深陷梦魇,此举不过火上浇油。 而今,太医下狱待招供;东羽卫已擒获煽动学子之人,登闻鼓案桩桩皆是灭族大罪。 且在掳走并杀害唐楚君这件事上,不管会不会摆到明面上,但这颗钉子是埋下了。 () 第2008章 第2008章 太上皇不会善罢甘休。 退是万丈深渊,进或有一线生机。 新皇成了关键。 纵使日后东窗事发,新皇知道了他们下药之事,也已无可奈何。 那时,新皇离不得世家扶持。 朝堂内外,腥风已起。连朝堂之外的人都闻到了危险的味道。 这日,时成轩甩开东蓠的阻拦,硬闯夏时院。 他得了小道消息,知最近朝堂有大动荡。 儿子执迷朝堂争斗,时家随时可能面临灭顶之灾,想到这些,时成轩脚步又急了几分。 他必须找到女儿,让她去劝劝儿子远离朝堂是非,不要轻易站队。 他说的话,儿子不听。 女儿说的话,他儿子总是要听几句的。 现在就他一个脑子清醒管事的长辈了,他必须义不容辞扛起这份责任。 唉,这家没他不行。 时成轩进去时,木蓝正在院子里扫地。 “你主子呢?”时成轩问。 木蓝没想到有外人能进来,心一慌,脑子一抽,指了指后院,“公主在桃花树下晒太阳呢。” “二爷,二爷您不能进去......”东蓠追进来时已迟了,只见时成轩大步流星往后院冲去。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 木蓝一下就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脸色白了白。 时成轩可不管这俩丫头什么嘴脸,照着后院的桃林就奔过去了。 “夏儿,我有急事跟你说......”时成轩一入后院桃林,就愣住了。 嘿,这是什么情况! 桃林里落英缤纷,五个女子正在品茗。 唐楚君一袭绯色罗裙,恰似灼灼桃花;姚笙素衣胜雪,宛如出水芙蓉。三个年轻姑娘围坐其间,时安夏执壶斟茶,魏采菱掩唇轻笑,而那个傻里傻气,眉眼弯弯的...... “时安柔?!”时成轩瞪圆了眼睛,仿佛见了鬼,“你怎么在这!” 时安柔吓得拉着时安夏的衣袖,朝其身后躲了躲,好半天才探出半个脑袋来,“父,父亲......” “谁是你父亲!”时成轩可还记得这闺女身世存疑,不定是温姨娘那个烂婆娘跟哪个姘头生出来的狗杂种。 时安夏还没开口,唐楚君先眉眼一沉,“谁允许你在这大呼小叫!” “楚君!”时成轩无奈地喊,又委屈又难过,“这些天我一直在担心你,都说你不见了,我不相信。我在外头还护着你呢,你怎么跟时安柔这......” 他费力把“狗杂种”三个污秽字吞下了肚,却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你怎么跟时安柔还能同坐一席呢! 又生怕人家听不懂,还不忘提醒,“她可是温姨娘生的,你跟温姨娘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吗?” 时安柔听得脸色越来越白,渐渐松开了攥紧时安夏衣袖的指尖,默默低下了头。 却听唐楚君斩钉截铁道,“温姨娘是温姨娘!温姨娘犯的错,我不会算在柔儿身上。这笔账真要算起来,怎么都得算你头上。不过陈年旧事,我不想提了,影响心情。时成轩,你有事说事,无事滚蛋,不要妨碍我们母女几个聊天。” () 第2009章 第2009章 有事说事,无事滚蛋! 时成轩方想起自己来是有正事,有大事,事关和国公府乃至整个时族的生死存亡! “咳!”他先把手负在身后,挺直腰板,摆出威仪,然后又自己扯了个空椅子坐下,理了理衣襟,挺胸收腹环视一圈,才正色道,“闲杂人等都避一避,我有正事相商。” 姚笙闻言刚要起身,手就被唐楚君按住了。 “笙儿你不是闲杂人。”唐楚君说完,又向正起身的时安柔递了个眼神,“柔儿也坐下。” 她再转头看了一眼正自觉准备离开的魏采菱,“你一个国公夫人,跑什么?” 几个自认为是闲杂人的人没跑成,又讪讪地坐了回去。 一时,无风,桃花都安静不再飘落。 半晌,时安夏抬手拿了个空杯子,亲自给她爹倒了杯茶,悠悠道,“这杯茶呢,是敬父亲没在外头乱说我母亲坏话,还维护母亲的名声。这一点,父亲做得还是不错的。” 嘿!小棉袄就是小棉袄,说的话我爱听。时成轩心头一热,接过茶杯品了一口,就觉得此茶香得脑壳发晕。 他更加挺直了腰板,想要来个长篇大论的邀功,“你要这么说,那我就有话说了” 唐楚君淡淡睨他一眼,“你也别有话说了。一辈子浑事做尽,难得做一件人事,不用再炫耀。反正你记住,你若是在外头抹黑了我,有人会亲自动手收拾你。” 就问你怕不怕! 时成轩一肚子话就那么憋回去了,可是提到“有人”,他今儿就是来说“这个人”。 他沉了眉眼,正准备说话,又抬头看了看时安柔,再看了看姚笙这些外人,“你们先” “回避”二字没出口,再次被唐楚君强势打断,“她们都不是外人,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走。” 时成轩气得胸口发堵,咬了咬牙,“我今儿要说的话,你们可能不爱听” “既知我们不爱听,那就别说了。”唐楚君眼皮都不抬一下。 时成轩忍辱负重地倒吸一口凉气,“不爱听,我也要说。你们这些女子见识短,根本不知轻重,不知这事儿对咱们家有多大影响。” 唐楚君和时安夏对视一眼,这才淡淡道,“那你说,我倒要听听你见识有多长,又有多知轻重。” 时成轩就觉得前妻每一句话都在刺自己,心被刺得血淋淋。但男人嘛,干大事的,都得忍,不跟女子一般见识,“起儿如今站队太上皇,想来是因为楚君你的原因。” 唐楚君的脸沉了下来。 时安夏悠悠地问,“父亲的意思是哥哥站错队了?” “啪!”时成轩一拍桌子,桌上杯子哐哐跳三跳,“废话!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懂不懂?你母亲,你哥哥走的就是一条绝路!夏儿啊,你比他们都聪明,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我一个女子,见识那么短,又不知轻重,我能懂什么朝堂风云?”时安夏轻轻抿一口茶,说话悠悠的,“不懂不懂,我一点都不懂。” 时成轩被小棉袄呛得冒火,狠狠闭了闭眼睛,“夏儿,现在不是跟我置气的时候。你哥哥大难临头,大难临头啊!” 魏采菱听着时成轩一口一个说她夫君“大难临头”,心头老大不爽,“父亲,依您之见,夫君应该站哪队才是明智的选择?” 这话可问到了点子上!时成轩将身子侧向了儿媳妇,“当然是新皇啊!我都说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给起儿封的和国公?谁给夏儿的孩子们封了郡主和侯爷?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 魏采菱:“” 呃!到底谁才是挖井人? 第2010章 第2010章 唐楚君:“” 你个棒槌!蠢死你得了! 时安夏:“” 蠢爹还是那个蠢爹,真的不能对他有一丁点幻想。 姚笙一言难尽。 时安柔忽然捂了一下嘴。她明白了,明白了,自己是继承了父亲的脑子,才生得这般蠢! 就,有点绝望啊。 她把椅子往时安夏身边拖了拖,也不知道离惠正皇太后近点能不能变聪明几分?实在被蠢爹蠢哭了。 全场安静。风,又停了。闷热起来。 时成轩自觉已震慑全场,痛心疾首地拍案,“楚君,你贪慕皇权富贵也要分时候!” 唐楚君气笑了,点点头,“对对对,我就是奔着皇权富贵去的。等我坐上了太上皇后的椅子,定让你行三跪九叩大礼。” “你——!”时成轩气得指尖发颤。 这蠢妇竟抓不住重点! 他握了握拳,强压怒火压低声音,苦口婆心劝道,“太上皇请废天子,实为异想天开。外头人都在说,新皇其实根本没病,就是在等太上皇做垂死挣扎,最后来个一网打尽。” 好久不说话的时安夏忽然抬起眼睑问,“父亲是听哪个外头人说的?” “那当然是”时成轩忽然想起人家说的时候专门跟他打了招呼,叫他不要往外说,不由得吱唔两声,“这你别管,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也别不当回事。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时安夏懒得理他,对着站得老远的东蓠道,“你去看看常五在哪,把他带过来。” 东蓠应一声,去了。 时成轩莫名其妙,“你找常五做甚?” 时安夏不答,只喝茶。 唐楚君冷笑,只喝茶。 其余人垂眉不吭声,低头喝茶。 片刻,常五弓着腰进来时,眼角余光瞥见唐楚君的身影,心头猛地一跳。 外头都说前主母遭了不测,如今竟好端端坐在桃树下吃茶。他不敢多看,只垂着头规规矩矩请安,“公主有何吩咐?” 时安夏指尖轻叩茶案,“从今日起,你守好你主子的院门。”她声音缓淡,分量却重若千钧,“不许他踏出院门半步。” 时成轩和常五同时错愕地看向时安夏。 须臾,两人同时说了两个字。 一个爆吼,“为何?” 一个恭敬应,“遵命。” 时安夏缓缓抬眼,眸光如淬了冰,“父亲若敢违逆,女儿就去祠堂请家谱逐你出族。” 第2011章 第2011章 夏时院又无风了,整个桃林都为之一静。 时成轩震惊地望着女儿,那一眼十分伤心,喉结滚动了几下,好半晌才干涩而委屈地吐出一句,“夏儿,我是你的父亲。” “你还知道你是她父亲呢。”唐楚君端坐,神情冷淡,“依我看,夏儿你也别禁他足了。直接请族长开祠堂,逐他出族吧。如此一来,日后你们荣华富贵也好,大难临头也罢,都与他再无干系。” 时成轩万箭穿心,“我是为我自己吗?我这是为大家好。” 时安夏静静地看着时成轩,“父亲,您是不是忘了当年如何去的甘州?您目光短浅,女儿不怪;您愚而不自知,女儿也不怪。但你蠢得不辨是非,惯交狐朋狗友,听信谗言,还非要指手划脚惹人嫌,我就由不得你了。” 时成轩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中嗡嗡作响,眼前都泛起了金星。 他并非第一次被女儿训斥,可从前都是在私底下。 如今当着外人,当着满院下人的面,被女儿和前妻这般折辱,甚至扬言要将他逐出宗族,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时成轩浑身发颤,仿佛被人当众扒光了衣裳,尊严被狠狠碾进尘土里。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份被至亲之人全盘否定的委屈,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耳边,女儿的声音依旧冷硬无情,字字如刀,“母亲说得对,禁足确实解决不了问题。既然您怕被我们连累,其实我们更怕被您连累。如此,您看,是您出族,还是我和哥哥出族?” 那头顶分明阳光和煦,时成轩却满眼漫天风雪。 冷,冷到了骨子里。 他双目通红。 来时腰板有多挺直,被女儿敬茶的时候有多得意,如今就有多狼狈。 时成轩喉头腥甜,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从唇齿中忧伤地辗转出几个字,“我,不会踏出院门一步。”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不走,留着干啥?是他想出族?还是他想让儿女出族? 这不是他要的结果。 一瞬间,真就是万念惧灰。 他真的是想跟儿女,跟楚君共同进退啊。 唐楚君那会正在喝茶,差点呛到。 这厮可真硬气。 但她这时已不便落井下石,只淡漠地看了一眼时成轩的背影。 时安夏把常五叫住,问,“父亲最近都跟什么人见过面?你都说我听听。” 常五扭头瞥了一眼主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凭着记忆,把最近主子去了哪里,跟谁见过,都见了多久,一一说了一遍。 时安夏心里有数,点点头,温声道,“常五,往后有谁给父亲递了帖子,你如数送到我这里来。还有,这段时日,别让他出门。若他不听,也报到我这里来。” 常五点头应是,正欲退走,就见公主拿了一袋碎银和金叶子赏他。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谢恩的声音颤抖,激动得快哭了。 他是因为那点赏银想哭吗?不,他是觉得多年的辛苦被公主看到了。 守着一个成日里爱给儿女闯祸而不自知的主子,这种艰辛谁能体会? 时安柔在一旁五味杂陈。看着蠢爹,就像看着当年不知悔改的自己。 () 第2012章 第2012章 时安夏略一思索,转向魏采菱,“嫂子,要劳烦你重新清点府中仆役。但凡有半点可疑,一律发卖出去。从今日起,我要让和国公府水泼不进,针插不入。” 魏采菱会意,起身微微颔首,“妹妹放心,我这就去办。” 时安夏看着毫发无损的母亲,心头微颤。 她今日也是回京后头一次见到母亲,失而复得的心情不比明德帝少。 时安夏重生回来救了许多早逝的人,可若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使得母亲被人害死,她将一生不得安宁。 或许是这一世一切都太顺了,使得她对昭武帝深信不疑。 她信自己,岑鸢和萧允德信她。 他们都怀着无比赤诚的心情,辅佐昭武帝登基,誓要开创北翼盛世。 可正是这份赤诚,成了致命的疏漏。 萧允德将宫中禁卫、城外驻军,乃至暗处的所有人脉网,毫无保留地交到了昭武帝手中。 他们像献祭般奉上所有筹码。 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时,两位都在皇权最高位置坐过的人,最后达成了一个默契。 萧允德禅位之前的一个夜里,召来了禁军统领楼平,给了他一块玄铁令牌。 他叮嘱楼平,“此令世间仅存两枚。见令如见朕。若他日另一枚现世,你当遵持令者调遣。在此之前,你之忠诚,当尽付新君,尽付北翼。” 末了,他又叹,“朕惟愿另一枚永世尘封。” 永世尘封就说明,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目标前行,昭武帝是他们所期待的那个昭武帝,北翼也即将迎来更好的未来。 而另一块代表明德帝在位时最后一道皇命的玄铁令牌,给了时安夏。 时安夏也希望这块令牌永世尘封。然而事与愿违,昭武帝还没登基多久,她就用上了。 在她回京后,见不到太上皇。她就知,太上皇被软禁起来了。 那时候的禁军统令楼平,是需要严格按照皇上的指令办事,不让太上皇踏出庆寿宫半步。 而太上皇又因为唐楚君下落不明,根本不敢妄动。 直到时安柔的出现,打破了僵局。 时安夏就是利用这块玄铁令牌,联系上了禁军统领楼平。 此后,楼平就按照时安夏的指令行事,整个禁军重新回到了太上皇手中。 唐楚君今日却是专门来谢时安柔的,“柔儿,曾经种种皆是过往。你救了我的命,我也不知要怎么感谢你......” 时安柔一听,慌忙摇头摆手说,“我没做什么”。末了,哽住,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终眼含热泪问一句,“我还能叫您一声‘母亲’吗?” 唐楚君也是百感交集。 她是真不知自己有一日,除了收编时成轩的妾室们,还要收了他的女儿。 她从袖中拿出两方莹润的玉佩。羊脂白玉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一块给了时安夏,一块给了时安柔,“两姐妹一人一块,都收好了。” 时安夏笑着接过,屈膝一福,“谢母亲。” 时安柔颤颤伸了手指,早已泪流满面。 前世今生,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母亲的温柔。终从喉头唤出一声,“母亲!柔儿谢母亲!” () 第2013章 第2013章 唐楚君伸手拭去时安柔脸上的泪水,轻声道,“上一辈的恩怨跟你们这些孩子原本就无关,你既叫了我一声‘母亲’,往后你就跟夏儿一样,都是我的女儿。还有......” 她笑着拉过姚笙,“这位,你得叫阿娘。她跟咱们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时安柔怯怯上前叫了一声“阿娘”,模样十分乖巧。 姚笙眉眼舒展,笑盈盈应了一声。她显然早已备好了见面礼,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锦盒。 锦盒中静静躺着一支蝴蝶玉簪,凝脂白玉,触手温润。 簪头的蝴蝶雕得极尽精巧,翅膀微微翘起,蝶翼薄如蝉翼,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而飞。蝶身点缀着细小的碧玺,随着角度变换流转出浅浅的蓝绿色光晕。 姚笙唇角含笑,指尖拈起玉簪斜斜插入时安柔的发鬓。 玉簪上的碧玺在阳光下一闪,恰似蝴蝶在鬓边轻轻颤了翅膀。 这是取破茧成蝶之意。 时安柔得了两个母亲的礼物,宝贝得很,眼角眉梢都漾着掩不住的欢喜。 这是她头一回轻松自在收礼物,不用想着看谁脸色行事,不必揣度送礼人的心思,更不用担忧礼数是否周全,纯粹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疼着的熨帖。 前世今生,她盼着的,想着的,也不过是如今这样单纯的欢喜。 其实,时安夏也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她。 “安柔姐姐,”时安夏板着脸,眼底藏着狡黠的光,“从明日起,你每日跟着嫂嫂学两个时辰看账理账。”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不会的就多问,可别想着偷懒......”说着突然凑近,吓得时安柔一个激灵,“我可是会随时来抽查的。” 时安柔顿时苦了脸。 她从小就是个见书就困的主儿,这会儿光是想象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眼皮就开始发沉。听说还要抽查,莫名就是一哆嗦。 时安夏见状终于“噗嗤”笑出声来。 她从袖中取出几张泛着淡淡墨香的纸契,在时安柔眼前晃了晃,“喏,拿着,这才是我真正要送你的礼物。” 时安柔不敢接,又忍不住好奇,便探脑袋过来看,“是什么?” “温泉庄子。”时安夏不由分说将契约塞进她手中,“跟我一千八百两卖给你的那个庄子刚好连成一片。” 温泉已经开挖出来,筹备得差不多,年底就可以用来赚银子了。 时安柔怔愣着。一千八百两!那已是多么久远的斗法。 那是她们刚重生归来,彼此猜忌,彼此较量。 不,哪里能算是较量?分量是惠正皇太后对她单方面的戏耍。 记忆不期然蜂拥而至。 时安夏笑弯了眉,时安柔耷拉着眼。 时安柔的脸瞬间垮下来,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蝇,“可、可是......我已经把那庄子......当、当出去了......” 这个败家女!时安夏闻言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翻开其中一张契约,在她眼前晃了晃,“不是好端端在这儿么?” “怎、怎么......”时安柔瞪圆了眼睛。 “你当进了我夫君的当铺,不就是当进了我的手里?”时安夏弯起了眉眼,“拿着,这几个庄子是我专门单给你挑出来的。说好护你,总得给你些实实在在的倚仗。” () 第2014章 第2014章 其实就算这次时安柔没救唐楚君,时安夏想着上辈子的恩,也打算找个机会把这几个庄子送她的。 毕竟用财物报答恩情,总比口头上说得天花乱坠好。 时安夏望着时安柔呆愣的模样,眼底泛起一丝温柔。 她再次将契约郑重按在她掌心,“给你这些,不是要拿财物抵恩情。金银珠宝终有耗尽时,唯有握在手里的本事和产业,才是立身的根本。” 逼她学理账,不是要她变成锱铢必较的生意人。而是要她明白,即便是自己的产业,若连账本都看不明白,终有一日会被底下人欺了去。 时安柔这几日都活在飘飘忽忽的云端上,总感觉自己在做一场永远不愿意醒来的美梦。 她有时半夜醒来就不敢再睡,还使劲揪自己身上的软肉,直到揪青了,揪疼了,才能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多害怕啊,怕梦醒后还缩在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瑟瑟发抖。 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辱她,谩骂她,人家把她卖了,她都不敢反抗,顶多只能逃跑。 是这一刻,就那么忽然从云端上稳稳落在地上。踩实了大地,仰头望去,天那么蓝,云那么白,风那么和煦。 上邪!信女时安柔,将永远信奉惠正皇太后! 灯与灯靠得近,火与火便相映。她感到了真正的温暖,因为惠正皇太后给她的,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时安柔次日便乖乖去了魏采菱院里学理账。说来也怪,那些往日里让她一见就眼皮发沉的数字,如今化作白花花的银两在账册上跳动,竟让她越看越精神。 并且,她不止学了理账,还顺带学习了如何管家。 因为和国公府此时上下正经历着一场雷霆整顿。 凡有可疑者,轻则打发去偏远庄子,重则直接发卖出府。更有几个与外人勾结的刁奴,被捆了送官查办,以儆效尤。 府中各处都换了新人,规矩也重新立起来。魏采菱亲自拟了新的家规,命人誊抄数份,张贴在各院显眼处。 “从今往后,”她站在廊下,目光扫过院中垂首肃立的仆从们,“但凡有吃里扒外的,一律按家法处置,绝不轻饶。” 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整个国公府为之一肃,本就严谨的家风,如今更是令行禁止,井然有序。 时安柔在一旁看着,就忽然想起这位国公夫人上辈子被时家早早就害死了。 还是她姨娘亲手作的孽,逼死了魏家母女俩。 她不由想得呆了。 同是重生,人家太后救了多少人的命,干了多少光宗耀祖影响深远的大事。 她呢? 啧,败了身子,落了孩子,搞了个从此不能生养。 这怪得了谁? 一时想得痴了。坐在廊下,细细琢磨那些过往。如果再来一次,她会做什么? 她想,她会远离晋王那厮,抱紧惠正皇太后的大腿。然后当个小尾巴,帮着救人,做力所能及的事。 嗯,就这么办想着想着,她笑了。 “安柔妹妹,你笑什么?”正忙着的魏采菱抬眼看过来。 时安柔摆摆手,“嘿嘿,没笑什么。”她想起什么,忽然问,“我记得嫂嫂还有个小妹妹是不是?” 第2015章 第2015章 这一世的魏娉婷,可谓得尽天时。 十二三岁的少女已初现风华,身量渐长,眉眼间的明艳一日盛过一日,教人移不开眼去。 她所行之处,必有十数府卫暗中相随。倒非魏家忽然学会摆排场,实是时安夏的安排。 那些府卫皆是驸马亲自挑选,其中有个女子,连时安柔都认得——正是当年岑鸢派去李府,假作丫鬟保护时安柔的银凤。 后来银凤忽然失了踪迹,原是调来魏府,自此做了魏娉婷的贴身女卫。 魏家本是寻常门户,骤然添了许多伺候的人,颇觉不惯。 是时安夏提醒了他们,魏家已非曾经的魏家。 魏娉婷的外祖父莫岳深任督陶司司长,执掌北翼瓷业,“瓷父”之名享誉四海。 北翼瓷器贡税连续几年占了国库收入三成,居各行榜首。 太上皇亲口盛赞,“瓷业兴邦,莫司长应居首功。”更亲笔题“瓷业兴邦”四字,悬在督陶司正堂。 各国探子都来探“莫瓷”工艺,难免会把主意打到其亲人身上,实在不得不防。 魏忠实如今步步高升不提,家里还出个少年将军魏屿直,又有长女魏采菱贵为国公夫人。 总之魏府已不是往日的魏府,迅猛势头在京中绝对算头一份。 如此从魏娉婷十岁起,出行已然隆重。 听得时安柔问起妹妹,魏采菱笑道,“巧了,今日她就会来做客,到时介绍给安柔妹妹认识。” 时安柔一听,心里就打退堂鼓。不为别的,她怀疑魏采菱的妹妹就是前世的魏贵妃。 她把这个疑问带回了夏时院,悄悄向时安夏求证。 时安夏沉吟几分,终还是点点头,“是她。”又道,“你这脑子忽然开窍了?前世她可是为难过你?” 时安柔茫然点点头,一脸惊惧。她在宫里是个无人在意的存在,有时候活得还不如其他宫女。 但有一个好处,仇人都懒得搭理她,全找时安夏这个靶子报仇去了。因为前世大家都以为时云兴这个祸害,是时安夏的亲哥哥。 只是偶尔,这魏贵妃闲来无事时,会叫身边的宫女来折辱时安柔一下。 譬如冬日将她扔下冰湖,看她扑腾得没劲时,又让太监把她捞起来。或者断她口粮,截她本就少得可怜的银炭,换成那种一燃起来就满屋烟,呛得人直掉眼泪的炭。 除此之外,魏贵妃还让时安柔跪过雪地,吃过狗饭,甚至让小太监戏弄她。 但时安柔实在太弱,魏贵妃似乎对她没兴趣,虐着虐着就把她当一个屁给放了,专心致志对付时安夏去。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见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夏儿姐姐,夏儿姐姐,娉娉婷婷来啦!” 环佩叮当间,少女一袭雨过天青色罗裙翩然而至,腰间悬着的青瓷禁步在日影下流转生辉。 然所有配饰于她的美艳姿容,都显得黯淡无色。 时安柔死死盯着那张脸,只觉全身都掉进了冰湖里。她依稀认得,这少女正是那高高在上、宠冠六宫的魏贵妃。 少女一阵风似的卷进来,一头就扎进时安夏怀里,扬起那张美得毫无瑕疵的脸,软糯地喊,“夏儿姐姐,我好想你呀。” 时安夏早习惯了这丫头的热情似火,也张开双臂抱着她轻盈的身子,用额头触了触魏娉婷的额头,“都是大姑娘了,怎的还跟小时候一样风风火火?” “大姑娘也是夏儿姐姐的娉娉婷婷呀!”少女笑得无赖,一看就是那种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千金小姐。 第2016章 第2016章 在这一点上,魏母可谓煞费苦心。 她娇养女儿,也正确引导女儿。既担心女儿没见过世面眼皮子浅,又忧心女儿娇纵跋扈没有大局观。 魏母教养长女魏采菱已算很成功,但自认识时安夏后,觉得还欠缺很多。是以这些年来,常让小女儿与时安夏亲近。 不为别的,起码时安夏说话,魏娉婷听得进去。 时安夏既是师长,也是姐姐。 除此之外,魏母小圈子里相熟的姐妹也是很好的资源。 魏娉婷自幼浸润在京城最风雅的圈子里。楚笙先生教过魏娉婷写新体诗,雪舟夫人教过魏娉婷作谐画。 陆桑榆因着与魏屿直的交情,每月总要抽空来魏府两回给她讲律法要案。 除此之外,魏娉婷还跟傅仙仙是手帕交。 她教傅仙仙射箭,傅仙仙教她骑马及打马球。 没错,魏娉婷的箭术在女子中算是很拿得出手,师父就是她哥魏屿直。 她和傅家女都合得来,上场打马球时也是常输球不输阵。 各家对这长相出众的小姑娘都格外慷慨,库房随时向其敞开。孤本琴谱、珍奇古玩,都任她赏玩。 这般待遇,连正经的世家嫡女都未必能有。 好东西见多了,就能悟出个道理,再珍稀的宝贝也不过是身外之物。 魏娉婷渐渐就养成了见惯不惊的性子,也不会随意向人索要东西。 因为她自小便知,收了别人家的好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比如护国公府主母郑巧儿就曾开玩笑说过,“不如等你长大了,嫁给我们家星海,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总之在这圈中,钟意魏娉婷做儿媳妇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只等她长大,自己选夫婿,任她挑。 真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姑娘啊。 此时小姑娘退出了时安夏的怀抱,刚把视线转向时安柔,正准备开口喊一声“安柔姐姐”。 谁知时安柔二话不说,头一低,腰一猫,拔腿就跑。 魏娉婷:“” 她转向时安夏,怪委屈的,“夏儿姐姐,我看起来像要吃人吗?” 时安夏笑着摸摸她头顶,“你安柔姐姐害羞。” “哦。”魏娉婷是专门得了姐姐魏采菱的叮嘱,让她见到时安柔定要亲热些。 她这还没开始亲热呢,人家就跑了。 小姑娘转瞬把这事忘在脑后,吱吱喳喳说开了,“哥哥和明月哥哥也来了,跟姐夫在正厅里议事。还有一个人,要来拜访夏儿姐姐您,猜猜是谁?” “哦?”时安夏想了想,其实已经猜到应该是九皇子萧玖。可为了逗小姑娘,还是装作不知,“谁啊?” 第2017章 第2017章 时安夏之所以能猜到是九皇子萧玖,是因为听说魏屿直和邢明月也来了和国公府。 萧玖跟魏屿直等人关系都挺好。那一届的武举前三甲,六个人离京了四个,如今只剩下魏屿直和邢明月留京了。 且萧玖已在宫外立府,不受宫规管束。自他随明德帝御驾亲征收复失地回京,就是魏府的常客。 魏娉婷提到这个人,忽然变得有点忧伤。她垂下眼帘,睫毛在瓷白的脸上投下浅浅荫翳,“唉,猪头九已经不是猪头九了。自铁马城归来后,他连笑起来的模样都像是换了个人。” 来拜访时安夏的,确实是九皇子萧玖。 此刻夏时院外,九皇子萧玖正静立树下。春光透过绿色叶隙,在他深紫色锦袍上洒下细细碎光。 曾经圆润的脸庞如今棱角分明,目光已隐有了与年纪不相符的沉静与克制,再不是曾经笑嘻嘻说自己是“猪头九”的少年了。 在时安夏眼里,萧玖还是个孩子,是以让东蓠请他进夏时院一叙。魏娉婷识趣地避了出去,找姐姐说话去了。 “萧玖见过皇姐。”少年窜高了好大一截,行礼时肩背挺直如青松。 嗓音里带着些许变声期的沙哑,那双本该天真无忧的眸色里,却沉淀着不合时宜的暮色。 他羞愧,为有一个这样的兄长而感到无颜见皇姐。 他原是不来的,但因为思念驸马,就觉得自己应该来看看皇姐。 萧玖已经尽量使自己平静,可在见到皇姐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喉头滚动,哽咽不止。 时安夏起初不知他这副模样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九皇弟,你怎么了?” 萧玖骤然泪流,“皇姐,我好想卖炭翁。” 时安夏:“......” 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来这么一句。但瞬间,她又能理解了。 崇拜一个人,视那人为师为兄为友,亦为生命中的明灯。 忽然有一天,那盏明灯就在自己眼前灭了。从此,便陷入了黑暗。 少年变得阴郁,惶恐。午夜梦回时便常泪流不止。 萧玖正是这样一个人。他对驸马有着天然的崇拜。 从他知道驸马是卖炭翁开始,便想尽办法靠近。后来目睹驸马在马球场上揍宛国人,在箭赛上又赢了箭神,这种崇拜便达到了顶点。 他一再要求跟着父皇和驸马御驾亲征。起初明德帝是拒绝的。 可萧玖不止缠着父皇,还缠着驸马,努力恳求和保证,说自己不会给大家添麻烦,听指挥,守规矩,指哪打哪。 驸马给他做了担保人,明德帝就同意了。 收复失地的战役,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然而没有一丁点九皇子的身影。 原因很简单,萧玖没有上战场的机会。他是主帅岑鸢身边的贴身侍卫。 所谓贴身侍卫,就是干一些端茶递水,铺床理褥,画图纸之类的活儿。 岑鸢说,“你要不乐意,就回封地去做你的闲散王爷。” 萧玖发自肺腑,“我乐意。” 能跟着卖炭翁,有什么不乐意的? 那是他长这么大,最快乐的时光。整日跟在驸马身边,同吃同睡。 驸马用沙盘跟他讲解军事策略,也会在战斗开始前,让他写一份战略部署。 写完后,驸马会逐条批阅,告诉他哪里考虑周全,哪里尚有疏漏。 萧玖便渐渐懂得,一场战斗除了要赢,更要以最小的代价赢。 () 第2018章 第2018章 只有真正珍惜士卒性命的主帅,才能让将士们誓死追随。 军中有人议论,说九皇子整日跟在主帅身边,怕是来混军功的。 萧玖听了也不恼,只是更加勤勉。每日天未亮就起身,将岑鸢的铠甲擦拭得锃亮;夜深时仍守在帐外,随时听候调遣。 他以一个皇子身份,真正尽到了一个侍卫应尽的职责。 同时,他也很骄傲,自己跟唐星河等人一样,都是驸马的学生。 那日的惨烈,至今仍在萧玖梦中反复上演。 驸马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那时他也想跟墨宝儿一样冲去救驸马性命,却被四名亲卫死死按在原地。 亲卫们奉了主帅之命,绝不能让皇子涉险。 驸马不让皇子出事。可驸马自己,却没了性命。 班师回朝那日,举国欢庆。 萧玖夹杂在凯旋的队伍里,耳里听着百姓们欢呼雀跃,泪水却模糊了视线。 这场胜利带走了他最崇拜最信任的人。 少年心中有不能承受之痛。 如今皇兄竟在驸马离世不久就做出这等荒唐事,萧玖只觉得胸口发闷。 皇姐可是驸马一生最爱的人啊! 他单膝跪地,愧疚至极,“皇弟替皇上向皇姐道歉。” 时安夏弯腰伸手去扶,却发觉少年的手臂绷得僵硬。她叹了口气,“又不是你犯的错,你道什么歉?”倏地,沉了声,“起来,你可代表着天家的颜面。” 萧玖这才垂头耷脑地站起身,“皇姐很失望吧?” 时安夏默了一瞬,领他入座,淡淡道,“这些都是大人的事,你不用管。” 萧玖倔强,“我已经不小了。”顿了一下,他又道,“皇姐年纪也不大。” 时安夏看着少年那张干净却变得阴郁的脸,仍是硬着心肠不告诉他驸马还活着的消息。 二人都不敢去触碰驸马的话题,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最终,还是萧玖先开了口,“皇姐,我想起程去铁马城,可以吗?” 时安夏诧异,“嗯?你跑铁马城去做什么?” 萧玖抬头,问,“皇姐去铁马城又是为什么?” 时安夏脑子飞快转着,“我去那里等驸马回家。” “我也是,”少年红着眼睛,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也去等卖炭翁回家。” 时安夏:“......” “我还能帮你带孩子。”少年顺口揽活儿。 时安夏的心却咚的一跳。 上一个说这话的,现在被禁锢在皇宫!谁也别再说给我带孩子了,听着害怕。 少年却是认真的,“孩子们原本应该可以由父亲教导着长大,可是......”他不欲多说伤心事,只转了个弯,“我以性命守护孩子们长大。” “可是你有责任守护更多的人。”说这话的,不是时安夏,而是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的太上皇。 () 第2019章 第2019章 见太上皇来了,时安夏和萧玖齐齐起身相迎,恭敬行礼,“儿臣恭迎父皇。” 萧允德缓步入内,在紫檀木椅上落座。虽已刻意放柔嗓音,却仍掩不住眉宇间的冷肃,“都坐。今日有事与你姐弟二人相商。” 时安夏目光微动,不着痕迹扫向门外。 “不必张罗茶水。”萧允德抬手制止,“院里的人被我遣走了,外头也有人把守。” 萧玖心里咯噔一声,没敢抬头。 萧允德目光沉沉,单刀直入,“小玖,你可知为父为何急急传位于你皇兄?” 萧玖闻言立即起身,双手交叠深施一礼,声音微紧,“回父皇,儿臣以为是因皇兄勤政贤明,深得民心” “难道我在位时不够勤政贤明,深得民心?”萧允德逼问。 这!萧玖脑子忽然一抽,不知哪来的胆子,抬头迎上萧允德的目光,“是因为唐夫人不肯入宫为后?” 萧允德:“???” 时安夏:“” 萧玖忽然想起来唐夫人可是皇姐的亲生母亲,差点把舌头咬了,“儿臣胡说,儿臣胡说的!” “我看你也是胡说!”萧允德睨了一眼面前的兔崽子,“去坐好。” 萧玖忙回座,头垂得老低。 萧允德又换了个问题,“小玖,那你认为当下应如何?” 萧玖心知父皇在问废立之事,当即又要起身回话,却被萧允德抬手止住,“坐着说便是。” 他只得端正坐姿,斟酌措辞,“儿臣以为父皇雄才大略,正值鼎盛之年,若能重掌朝纲,实乃北翼之福。” 屋内一时静默。萧允德视线移向时安夏,眼底深意难测。 时安夏会意,轻声接话,“父皇于盛年禅位,实有不得已之苦衷。彼时钦天监曾观天象,言帝星晦暗” 待真相和盘托出后,萧玖这才明白,怪不得父皇御驾亲征一回来就传位给了四哥,原来里面有这许多周折。 萧允德道,“我对你四哥曾寄予厚望。我希望他能真正做一个好皇帝。然而,他令人失望。” 萧玖不敢妄议当今天子,只垂眸聆听。 又听得太上皇沉沉一句,“我欲收回天子之位,重掌朝纲。” 萧玖大喜,“父皇原该如此。” 听什么钦天监的鬼话! 可下一刻,就听太上皇说了一句让他魂飞魄散的话,“但我需要一个傀儡。” 萧玖猛一抬头,正正对上萧允德饱含深意的目光:“???” 好半晌,他才结结巴巴问,“我?” 这不难猜,大哥身患腿疾,四哥眼看着就要从皇位上滚下来,剩下的,就只剩下他这根独苗了。 萧允德点点头,“对,就是你。” 第2020章 第2020章 傀儡猪头九满脸抗拒,“儿,儿臣难当大任。” “你无需当什么大任。”萧允德也学精了,权利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你坐稳皇位,为父替你执政。” 傀儡麻了,“父皇,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萧允德斩钉截铁。 傀儡的脸垮下来。 又听父皇给他画饼,“其实这皇位呢,你也不白坐。待你继位后,我许你微服出宫,不必日日拘在朝会上。” 萧玖眸光微动,这条件倒是真给傀儡准备的。 “还有”太上皇忽然倾身向前,压低声音,“待梁国那边传来捷报,我会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时安夏看着太上皇忽悠儿子,忍不住笑起来。 傀儡萧玖却迷糊得虎躯一震,难道父皇要吞并梁国? 萧允德看着儿子那一言难尽且不赞同的神色,知他误会了,不由得没好气,“你老子我,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还没打理清楚,哪有本事吞并谁?” 萧玖这才放下心来,讪讪道,“父皇能这么想,当然最好。两国交战,受苦的是黎民百姓。” 这话使得萧允德和时安夏听得都十分熨帖。 “梁国乃我北翼盟友,若世代友好,造福的就是百姓。”萧允德意味深长,“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不定哪日我就会派你去见见梁国皇帝。” 萧玖原以为不过是要出使西梁,并未太过在意。 身为皇子,为国效力本就是分内之事。无论是作为使臣远赴异邦,还是镇守边关戍卫疆土,他都甘之如饴。 但有一点,他必须得说清楚,“父皇,并非儿臣不愿尽心,只是儿臣在封地时,曾遇一相士,说儿臣活不过二十。” 其实那相士原说的是十五。如今平安度过,他便自作主张将年岁往后挪了挪。 生死有命他并不在意,但若因命格有损而祸及国运,那才是万死难辞其咎。 殿内骤然一静。萧允德与时安夏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半晌,时安夏忽然轻笑,“人定胜天。只要心存正道,帝心清正,上天自会庇佑。江湖术士的话岂能当真?不过是为骗钱财,故意说些骇人之语罢了。” 萧玖单纯,闻言眼睛一亮,“皇姐说得极是!母妃就因信了这话,日日以泪洗面,不知给那术士塞了多少银钱求改命。” 提及养母林妃,他眉眼不由柔和几分。如今林妃在他封地怡然自得,反倒比在宫中时身子骨更硬朗了。 萧允德一锤定音,“此事已定。你的八字钦天监也看过了,说你是紫微坐命,有真龙之相。” 这一回,他有了前车之鉴,谨慎多了,“你担着皇帝虚名,多去民间走走看看,体察民情,品世间疾苦。待我年迈,而你又有能力,我自会真正将北翼交到你手里。若是其间行差踏错,如你四皇兄般心术不正,我不会轻饶。” 傀儡萧玖起身行礼作揖,“能以八字造福北翼,是儿臣之幸。儿臣若想去铁马城,父皇能允吗?” 萧允德略一沉思,“待京城事了,大局已定,你就和你皇姐一起去铁马城。以后多听你皇姐的话,铁马城离梁国也近,到时会安排你直接去梁国见你想见的人。” 萧玖心头欢喜,就只抓住了“去铁马城”这几个字,至于后面“见你想见的人”,愣生生被他忽略。 他就觉得,他最想见的是驸马,难不成还能在梁国见到驸马? 那怎么可能?嘻嘻,我可以去铁马城啦!如此一来,贡献个八字,当个傀儡,也不是不行。 第2021章 第2021章 第一件正事既已定下,现在便轮到第二件了。萧允德目光如炬,直截了当地问,“你可有心仪的女子?若有,择日便可定下;若无,即刻为你安排。” 傀儡九如被雷击,一脸惶然苦相,“父皇,儿臣尚不足十六!” 造孽啊!父皇您做个人吧,我还是个孩子! 萧允德沉吟片刻,语重心长道,“登基前定下婚事,尚可由为父一人做主。待你登基之后,这婚事便成了满朝文武的大事。其中利害,你自己斟酌。” 小兔崽子,我可是为你好! 简直晴天霹雳!傀儡九刚才还好好的心情顿时不美妙了,连说话都结巴起来,“儿臣、儿臣也未必要、要成亲” “原本呢,若是你四哥争气点,我也就懒得管你。你成不成亲,什么时候成亲,跟谁成亲,都随你自己定。可是”这转折来得毫不突兀,“现在情势有变,你若在登基前完婚,便可打朝臣一个措手不及。届时你的妻子直接册立为后,我北翼便既有新君,又有新后。隔日朕再宣布你们帝后需入寺斋戒三年,为国祈福。如此一来,朝臣便无机可乘,更无由整日盯着你的后宫。” 傀儡九:“!!!” 父皇精得跟鬼一样,那是方方面面都给他这个傀儡考虑得滴水不漏。 萧允德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任人摆布的儿子,“我方才进府时,瞧见个标致的小姑娘。那是谁家的?我瞧着就很合适。” 标致小姑娘?萧玖瞳孔骤然一缩,脱口而出,“不行!娉娉婷婷绝对不行!儿臣不要!” 若真娶了那姑娘为后,他这傀儡皇帝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光是想想就脊背发凉,此事断不可行! 时安夏闻言也来了兴致,“为何?小娉婷人见人爱,哪里配不上你了?” “她,她她她总欺负儿臣!”萧玖涨红了脸,语气坚决,“总之儿臣不要。” 他满腹委屈想要倾诉,却又觉得在背后议论一个小姑娘实在有失君子之风。 罢了,忍! “既如此,那便罢了。”萧允德倒是开明,深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安排儿子做这个傀儡皇帝已然心中有愧,自然希望他能过得舒心些,“你自己挑个合心意的,想好了告诉朕便是。” 大事既定,萧允德顿觉浑身松快,只待四大世家动手将谋反一事坐实。 他抬步便往少主府而去,盘算着要悄悄将唐楚君接回宫中。 这几日她不在身侧,他竟是夜夜辗转难眠。 这病症,无药可医。唯有楚君入药,方能解他相思之苦。思及此,萧允德唇角微扬,露出许久未见的真切笑容。 时安夏想着母亲入宫去了,阿娘一个人在少主府怪孤单的,就吩咐东蓠去把人接过来,“顺便把红颜也接来吧。” 东蓠应声好,但情绪不高。 时安夏叫住她,“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东蓠低着头。 “没什么怎的这副丧气样儿?”时安夏不信。 东蓠咬了咬牙,闷闷的,“若是北茴姐姐在,那日断不会让二爷闯进夏时院的。是奴婢办差不利,出了差错,求主子责罚。” 时安夏想了想,“那日木蓝也在是吗?” 东蓠怔了一下,想说跟木蓝无关,但还是点点头。 “那就罚你俩去把我的私库点一下数,重新造个册子上来。”时安夏琢磨着得给小娉婷的嫁妆添添箱了。 她看得出来,九殿下回去晃一圈,最终还得选小娉婷。 第2022章 第2022章 现在哭着闹着不要,可那句“她总欺负我”听着多有意思。 她不打算掺和这事。姻缘嘛,得看缘分。 她想着,若是萧玖实在找不到人成亲,到时也搞个傀儡占个后位。 反正都是傀儡,多一个少一个,能怎样? 晚上,和国公府摆膳,十分热闹。 魏屿直等人都没走,全都留了下来。 席间,萧玖心事重重。 “猪头九!”魏娉婷压着嗓子唤他一声。 萧玖充耳不闻,眉头紧锁,脑子里在想很苦恼的事。 自他懂事以来,就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话原是听宫婢们闲谈时说起的,却在他心里扎了根。即便不是各自飞,像父皇对母妃那样常年冷落,也好不到哪去。 萧玖小时候就曾问过母妃,“父皇为何总不来您这处?” 母妃最初答他,“因为你父皇还有别处要去啊。” 待他年岁稍长再问,母妃的答案却变了,“他不来岂不更好?咱们更自在些。” 可父皇不来,母妃就会遭旁的妃子欺辱。 他有一阵子很生父皇的气。 直到后来母妃亲口告诉他,原来入宫前她心里就装着别人。为了家族,她不得不进宫。父皇知晓后竟也未加怪罪,只从此再未踏足母妃的宫门。 萧玖觉得这男女之情实在麻烦。不是这个薄情,就是那个寡义,平白给自己找罪受。他早打定主意终身不娶,如今却要即刻娶妻占住后位,当真是为难人。 他苦恼地揉着额角,究竟该去哪里找个同样不愿成亲,又肯陪他做这场戏的人呢? “猪头九!”魏娉婷又喊一声。 萧玖还是没应她。人家脑子里忙着呢,正在物色后位人选。 他想起母妃娘家那几个女子曾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心里一阵烦躁,脸色黑青着不太高兴。 魏娉婷瞧着,气鼓鼓。小姑娘一扬骄傲的头,哼,不理我,我以后也不理你!狗东西猪头九!你能耐了! 时安夏安静地看着,没说话。 就在这时,丫鬟布菜的时候,给魏娉婷布了花生米子。 魏屿直刚要开口提醒妹妹碰不得花生,却见萧玖“腾”地站起身,竟比他更快地喊出声,“小娉婷不能吃花生!” 时安夏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慢条斯理问,“哦?你怎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萧玖这才惊觉失言。想起方才还在议论让他与魏娉婷成亲的事,顿时从耳根红到了脖颈。胸腔里那颗心突然失了章法,扑通扑通撞得生疼。 “我我才不知道!”少年恼羞成怒,声音陡然拔高,“谁要记着她这些破事!” 魏娉婷本来就生萧玖的气,现在一听这话,气得眼泪汪汪,抬手就拈了一粒花生往嘴里塞,“哼!谁稀罕你猪头九记得!” 第2023章 第2023章 魏娉婷自幼禀赋不耐,每食落花生,必遍体赤痒,风团骤起,医者谓之“食毒”。 此事魏家上下讳莫如深,唯恐外人知晓后徒生事端。 偏生萧玖竟也知晓。 魏娉婷那会子忽然抬手,当众拈起一粒花生米子放入口中。 刹那间满座皆惊。 萧玖几乎掀翻桌案飞扑过去,魏屿直亦同时抢身上前。 却见魏娉婷轻巧退后一步,唇角微扬,“放心,这不是落花生,只是形似的香料罢了。”她指尖轻转,露出半粒褐色的香料,“我还不至于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拿性命赌气。” 屋内众人尚未从惊吓中回神,魏娉婷已向在座长辈们盈盈一福,“娉婷失礼,先行告辞。” 她转身时衣袂翩飞,却在门槛处被时安夏温声唤住,“小娉婷,等一下。” 魏娉婷回眸,漫天霞光为她披上锦绣。 少女本就生得倾国倾城,只是年纪尚小,叫人难往那处想。此刻夕阳映照,但见琼姿花貌,玉骨冰肌,眼波流转间绝代风华已初现。 那门槛处回首的惊鸿一瞥,竟让满室生辉。 就连她姐姐魏采菱都恍惚了一下,原来妹妹竟不知不觉出落成了个小美人。 萧玖更是呼吸一滞。 他原还懊恼自己惹急了小姑娘,此刻却被这幅活色生香的仕女图震得心神俱荡。 少女逆光而立的身影镀着金边,连飞扬的发丝都似缠着蜜糖,甜丝丝地绞紧了他的心脏。 少女朱唇轻启,声音里带着独有的娇脆,“夏儿姐姐?” 时安夏含笑招手,“过来陪我用膳,一会儿有话同你说。” 少女羽睫轻颤,迟疑片刻还是乖顺地坐到了时安夏身侧。 她本性并非骄纵之人,对时安夏更是言听计从,从不愿拂了对方好意。 那位置原是时安柔的,此刻已与魏娉婷的座次调换。婢女们手脚麻利地撤换碗盏,转眼便布置妥当。 魏娉婷垂首用膳,再不肯抬眼瞧萧玖一眼。萧玖也敛了心神,满脑子只想着该如何为方才的混账话赔罪。 膳毕,时安夏轻拭唇角,“皇弟,娉婷,随我去花厅。”略一沉吟又道,“哥哥嫂嫂也一同来吧。” 一行人默然穿行于回廊。 时安夏望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少女,却是想起魏娉婷上一世也是用落花生这招暗害她,使她被罚跪在漫天大雨中。 那时的少女真是飞扬跋扈不管不顾的性子,狠绝又悲凉,宁肯同归于尽也要拉她陪葬。 而此刻的魏娉婷正蔫头耷脑,为方才席间失态暗自懊恼。 花厅内,时安夏命东蓠奉上消食的果茶后,便将人遣至门外守着。 她本不欲插手这段姻缘,可方才席间种种,分明瞧出魏娉婷待萧玖不同,萧玖更是将小姑娘的忌讳记得分明。 两个懵懂少年尚不知情根已种,只当是玩伴间的打闹。可眼下时局紧迫,再容不得他们蹉跎。 若无人点破,待他日各自婚嫁后才醒悟,徒留一生伤悲,空留余恨。 既如此,不如早早系上红线,给这对小儿女独处相知的光阴。 () 第2024章 第2024章 几人依次落座,花厅内檀香袅袅。 萧玖耳尖还泛着薄红。 他心知皇姐要谈的必是婚事,此刻却莫名不似先前那般抗拒。 细想来,魏娉婷那些所谓的“欺负人”,不过都是些无伤大雅的顽皮把戏。 更微妙的是,少女待旁人总是规规矩矩,客气有礼,唯独对他不同。 若往后少女将这点子不同用到了旁人身上,他会......生气的。这念头一起,竟叫他胸口发紧。 就这么点功夫,少年把后半生到老到死的事都想了一遍。 时安夏轻啜果茶,望着茶汤里浮沉的果片,忽然叹息,“瞧见咱们小娉婷出落得这般标致,倒显得自己老了。” 魏采菱正用银签子挑着水晶盏里的蜜饯,闻言失笑,“夏儿也这般觉得?方才我还恍惚呢,明明昨日还是话都说不利索的奶娃娃......” “姐姐!”魏娉婷生怕姐姐当着猪头九说出点什么儿时尿裤子的丑事,忙撒娇打断。 窗外忽地掠过一阵穿堂风,将魏娉婷鬓边碎发吹得纷飞。少女下意识抬手去拢,皓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茶盏,叮当一声清响。 这声响惊醒了萧玖的怔忡。 他望着对面少女被霞光描摹的侧脸,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青梅竹马的情谊,早在这日复一日的打闹间,悄无声息地酿成了别样滋味。 时安夏却在这时将话题引到了萧玖身上,“是啊,那时皇弟也还小,戴着个猪头九的面具猜灯谜。转眼间,我们的小殿下都要娶亲了。” 魏娉婷倏地愕然抬头,眸里盛着未散的霞光。 猪头九要成亲了?和谁?什么时候的事?这些问题哽在喉头,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其实他们算不得相识很久。 是从铁马城回京后,萧玖才开始频繁出入魏府。 魏娉婷起初不知萧玖是皇子,只以为是哥哥的同僚。 少年举手投足都透着格格不入的疏离。他总带着一身阴郁而来,常常抱着酒坛独坐庭院,直到醉倒在石阶上。 记得第一次见他醉倒时,月光正照在他紧蹙的眉间。她鬼使神差地蘸了墨汁,在他脸上画了六道猫须。 少年惊醒时暴跳如雷的模样,竟让她笑得跌坐在海棠树下。 后来魏娉婷才知道,那些阴郁都源于驸马之死。 明白缘由后,她变本加厉地捉弄他——往他茶里撒盐,在他必经之路设绊绳,甚至将他的玉佩系在树梢。 每回见他气得跳脚,她就觉得他眼底的阴霾似乎淡了些。 直到某日,她正往他箭囊里塞柳絮时,忽然撞见他红着眼眶的模样。 少年咬着牙问,“魏娉婷,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趣?” 她攥着满手柳絮委屈站在原地,“是,是很有趣呀。” 射箭时柳絮飘出,漫天飞絮,难道不有趣吗? 反正她越逗,他越冒火。 她束手无策,也很冒火。 忽然,萧玖站起身,朝着魏娉婷深深一揖,“不知魏姑娘可愿嫁与我为妻?” () 第2025章 第2025章 一切来得太突然。 不止魏娉婷没准备好,连时云起和魏采菱都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觉得自家好好一颗大白菜都还没长开呢,就要被猪头九拱了? 魏娉婷涨红了脸,羞恼地瞪了萧玖一眼,“谁要嫁你为妻啊!我都还没长大!” 萧玖挠了挠头,后知后觉发现这话确实唐突。他想起刚才自己被父皇逼婚时,不也嚷嚷着“我还是个孩子”? 于是赶紧找补,“我的意思是先占个位置” 时安夏抚额:“不会说话就先闭嘴!” 她怕自己再不开口帮忙,大好局面会被这小子搅糊了。 入夜,魏娉婷回房梳洗完毕,就早早吹熄了灯,缩进了被褥里。 魏夫人在院外瞧见女儿屋里黑漆漆的,心里犯嘀咕:这孩子平日总要翻会儿话本子才睡,今日怎的这般早?莫不是身子不爽利? 她轻手轻脚走到门前,指尖一推,发现门闩还被插上了。 这便抬手叩了叩,“娉婷?开开门,怎的还插了闩?是哪里不舒服吗?” 屋内传来一阵窸窣动静,女儿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透出来,“母亲,我睡下了。没有哪里不好,就是乏了。” 魏母收回手,静静驻立片刻,转头到院外唤来今日随行去和国公府的丫头,低声问,“今日二小姐在那边可遇到了什么事?怎的回来这般模样?” 丫头犹豫了一下,小声答,“回夫人,二小姐在和国公府与九殿下闹了点小脾气,后来明明都好了,不知怎的回来的时候就不爱说话,也不理奴婢。” 魏母眉头微蹙,“九殿下可是说了什么?” 丫头想了想,“后来是大小姐和姑爷,还有公主和九殿下一起跟二小姐进花厅叙的话。奴婢离得远,听不见。” 魏母一听,笑了,放下心来。 有夏儿在,定然没事。 次日,时安夏特意选在酉时初登了魏府的门。这个时辰,正是衙门放班的时刻。 她乘着一顶青绸小轿来到魏府时,恰见魏忠实的官轿也刚在角门处停稳。 轿帘掀起,魏忠实正揉着眉心从轿中走出,官袍未换,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案牍劳形的倦意。 “见过魏叔。”时安夏盈盈一礼,袖间暗香浮动。 魏忠实闻声抬头,见是时安夏,忙整了整衣冠还礼,末了,问,“公主是专程候着下官散值而归?可是有事吩咐?” 近来朝堂动荡,时安夏代表着太上皇的立场。是以魏忠实有此一问。 时安夏抿唇一笑,“魏叔,今日冒昧登门,确是有要事相商。” 魏忠实忙侧身让道,“公主里面请。” 暮色渐浓,魏府门前的石狮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两个小厮提着灯笼匆匆将二人引入正厅。 魏夫人见公主亲自到府上,知必有要事相告。她联想到昨夜小女儿的反常,隐隐忧上心头。 一番寒暄后,时安夏转入了正题,将隐秘的皇权更迭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第2026章 第2026章 既然是要让未来的小皇帝迎娶魏家闺女,自然要拿出十足的诚意。她此番前来,也是得了太上皇的首肯,特意来说明原委。 魏忠实夫妇听完这番皇室秘闻,一时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烛火在厅堂里轻轻摇曳,映得魏忠实的面容晦暗不明。 作为朝中重臣,他日日亲历朝堂上那些请废天子的纷争,早知昭武帝被废绝非只因“狂疾”这般简单。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背后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周折。更想不到,唐楚君竟险些命丧黄泉。 魏母吓得脸色发白,“菩萨保佑我那亲家平平安安!再莫遭难!” 时安夏见状,轻轻握住魏母冰凉的手,“魏婶放心,我母亲如今已无大碍。” 魏忠实沉吟片刻问,“九殿下要娶娉婷,到底是谁的主意?” 时安夏从容坦诚,“这是九殿下自己的心意,同时也是我经过多方面考量,乐见其成的结果。九殿下一旦登基,娉婷就会被册立为后。娉婷是我看着长大的,又在魏府这般清正门风中教养成人,她必能胜任我北翼的国母。” 这是往大了说。 往小了说,“两个孩子都小,却也合得来。九殿下的亲事迫在眉睫,若是匆匆娶了旁人,我担心这会成了他们一生的遗憾。” 言下之意,这也是征求了魏娉婷自己的意愿,并不是强娶。 魏夫人捏着帕子的手指节发白,眼中泛起泪光。 她自然是信得过时安夏的,只是心头那团绵软的母爱绞得生疼,“公主,您也是女子,当知为人母的心。我家娉婷连发髻都还梳的是双丫髻,怎的就” 时安夏再次握住魏夫人颤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 她放缓了声音,一字一句道,“魏婶,九殿下承诺,在娉婷及笄前绝不越礼。若三年后娉婷不愿留在宫中,便以亲王之礼相送,赐江南最富庶的三州为汤沐邑,许她像云雀般自在来去,保她一世无忧。” 这已算是极重的承诺,尤其这承诺还是当着时安夏的面所许,并不能轻易信口开河。 “此话当真?”魏忠实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殿下当真肯给这样的承诺?” 他给了台阶。 他并非看中承诺,也并不在意荣华富贵。而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未长大的小女儿,能以另一种方式保护北翼的河山。 他,与有荣焉。 人活一世,可轻舟而过,也可做那中流砥柱。 他魏家儿女,都能为北翼盛世添砖加瓦,实乃幸事。 听得公主字字千斤,“他日若九殿下不守承诺,我时安夏必以性命护娉婷。” 如此,萧玖和魏娉婷的亲事就这样定下来。 当晚,魏忠实夫妻俩又睡不着觉了。 “唉,”魏夫人叹息,“就算九殿下承诺作数,肯让娉婷离宫,那也莫名成了和离妇。” 魏忠实正色道,“你不能这般想。你就当她是儿子上了一次战场,能活着回来就是万幸。” 魏夫人躺不下去了,坐起身,“你现在境界是越来越高了,我没你那觉悟。”她顿了一下,又叹道,“我不过是信了公主,她认为对的,那总错不了可是,唉,唉,唉” 漫漫长夜,一阵阵叹息不停。 第2027章 第2027章 夜半辗转难眠的,何止是魏忠实夫妻俩。 魏娉婷趁着月色,鬼鬼祟祟猫着腰溜进爹娘房里来叙话,一双杏眼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猪头九说了,成亲后咱们能跟着夏儿姐姐去铁马城呢!”她趴在母亲膝头,手指绕着衣带打转。 “猪头九还说,他以后会带我去骑马打猎,把北翼的大好河山都走一遍。” “他说不会拘着我,叫我比在京城过得快活。” “他说京城规矩多,没意思,要带我去草原上追兔子!” “他还说我俩去给夏儿姐姐带孩子,正好跟星河楚阳哥哥们一起玩。” 天亮时分,魏娉婷说得困乏,直接歪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魏夫人听了这一宿,算是听明白了,“两个小东西的情谊都建立在玩上。” 魏忠实补充,“京里已经搁不下他俩了,还得出京玩。” 魏夫人轻抚女儿散开的青丝,与丈夫相视而笑,“合着这是把终身大事当成了过家家。” “孩子满脑子都是出门撒欢。”亲爹嘴角散去了郁色,只余宠溺。 魏夫人抚额,已经记不得长吁短叹,只是哭笑不得,“怪不得前晚回来就猫着不吭声,我还道她春心萌动,结果是惦记着出京玩。” “她还小,哪里懂什么春心萌动?”魏忠实整装束冠,黑青着两只眼睛准备去上朝了,“也好,早早把亲事定下来,省得以后麻烦。” 女儿们长得过于绝色,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那句,自古红颜多薄命,术士说他两个女儿都命不好,不止命不长,还绝后。 “呸!”魏夫人也想起那术士的话,“往后再莫信那些狗术士,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全都爱说鬼话骗钱。” 竟说她长女命不长,活不过十六呢,嗯哼!现在她女儿不止活过了十六,连孩子都生了。 魏夫人再也不算命了,“命才是越算越薄!以后坚决不花冤枉银子。” 魏忠实深以为然,白忧心了这些年。他上朝去了,遇上同僚,被调侃。 “你跟嫂子也太恩爱了,成亲这些年,还跟精壮小伙儿似的。老魏,身体要紧,你悠着点。” 魏忠实现在不止眼睛黑青,连脸都黑青了,“莫要胡说!有这瞎琢磨我的功夫,不如多为朝廷分忧。” 同僚大笑,“老魏急了,急了!哈哈哈” 很快,同僚们不敢再跟老魏开玩笑了。因为老魏已不是以前的老魏,人家要成皇亲国戚了。 传说九皇子看上了魏家的小女儿。 “我记得他女儿还小啊。” “没及笄呢。” “璃王殿下自己也小啊。” “谁是璃王殿下?九皇子?” “对啊!” 京城没几个人知道九皇子是璃王爷,实在是璃王爷的存在感极低,完全是个小透明。 这正式称呼还是礼部的人传出来的。九皇子被封璃王那会子,正好是清尘计划结束没多久,满朝正事都忙不赢,谁有空关注他? 总之,九皇子不受宠,养母林妃更是被遣散了。 四大世家打听了一下魏家,发现魏家虽是京城新贵,但弱就弱在那个“新”字上。 无根基,无底蕴,无门客,无太多家族子弟在朝为官为将。 第2028章 第2028章 魏家最风光的,也无非是长女嫁得好,嫁了个和国公时云起。 然而时云起其实也无根基,除去自身那点号召力,实在没多少实力,不足为惧。 除此之外,魏家的儿子虽是将军,却也只是个刚出茅庐的小将而已。 “看来璃王蠢,这时候跟魏家结亲,无疑是跟太上皇作对。”林文松道。 “太上皇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秦宏昌盘着手里的核桃,“他若是废了昭武帝,就只有璃王一人可选。” 魏家虽站队太上皇,可没有根基却不是亲家的好人选。 果然,有可靠消息传出来,太上皇不同意这门亲事。 一向乖顺的九皇子却一意孤行,已让礼部着手筹备婚事。 太上皇放出话来,“不听话就给我滚!” 然后九皇子就滚了,仍旧坚持要娶魏家女。 太上皇对这桩亲事的不满,直接表现在当众对魏忠实的喝斥。 这下就不止是猜测了,满朝文武皆知,太上皇坚决反对这桩亲事。 璃王却坚持火速成亲,好闪身退回封地去。 众人皆叹,璃王不懂事啊,大好的前程废了。 但这不耽误魏家成为皇亲国戚,此时没有任何人嫉妒魏家,只觉得璃王在关键时期找了个不成气候的岳家,惹了太上皇生气。 如此在璃王的催促下,仅一个月就完成了三书六礼的流程。 看得出,太上皇彻底放弃了不听话的璃王。 四大世家皆以为然,认定太上皇定是要自己重揽皇权了。 趁着璃王大婚,太上皇震怒,四大世家开始往京城方向大量隐秘调兵。 此时已入了六月。 时安夏收到了四封岑鸢的秘密来信。她将信看过,就烧成了灰烬。 七月流火,璃王府的朱门映着骄阳分外鲜亮。魏娉婷凤冠霞帔入了府,成为璃王妃。 聘礼算不得多,却也不少。璃王的养母林妃专程从封地赶回京城主持大局,从私库中拿了不少聘礼。 太上皇怒归怒,但也不至于克扣璃王应有的份例。毕竟他已没几个儿子折腾了。 倒是璃王妃的嫁妆不少。 她外祖父宝贝这个外孙女,加之这几年着实赚得多,恨不得搬空压箱底的物件,全给外孙女当嫁妆。 除此之外,魏忠实夫妻俩也是清空了大半个库房。再加和国公府以及海晏公主,还有这姨那婶的各种添箱,那嫁妆丰厚得简直用“十里红妆”来形容都不为过。 四大世家的探子又来报,说太上皇跟昭武帝吵了一架。 如今对峙。 璃王大婚当夜,昭武帝悄然出宫,夜会四大世家。 “你们四大世家将朕逼迫至此,给朕带来了多大麻烦!”昭武帝阴戾着双眼,恨不得把四大世家家主生吞活剥了,“朕根本不欲取唐氏的性命!是你们!是你们把朕害到了这步田地!” “皇上,息怒!”秦宏昌上前跪在昭武帝脚下,“那的确是个意外,还请皇上明察。” “明不明察又能如何?唐氏死了!唐氏已经死了!我父皇要废了朕!要废了朕啊!简直是个大笑话!我一个在位的皇帝还能被废了!” 昭武帝狠狠闭了闭眼睛,眸底精光暴射,对四大世家下了最后通牒,“朕要坐稳皇位,你们看着办!” 第2029章 第2029章 有了昭武帝这句准话,四大世家最后那点犹豫也被碾得粉碎。 要知如今刑部尚书亲自坐镇,带着一群熬红眼的郎官审案。大理寺的卷宗堆得比人高,所有涉案衙门全部取消休沐。 东羽卫等影卫队也在日夜奔忙加大力度寻找案件证据。 一旦查实四大世家的桩桩案子,全是杀头的死罪。 四大世家此刻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尤其得了昭武帝的暗中授意,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桂四方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掼在地上,瓷片四溅。 但见他双目赤红,厉声喝道,“我等今日之举,绝非叛北翼!” 厅中众人屏息。 只听他一字一顿,“史册当记——圣德太上皇逼宫昭武帝,意图颠覆朝纲!” 他猛地抽出佩剑,寒光映出他阴鸷的眉眼,“我等出兵勤王,清君侧,正朝纲,以卫北翼江山!” “勤王!勤王!”满座衣冠齐齐起身,杯盏砸地声如冰河乍裂。 勤王的基调定下来,众人的心也定下来。 万事俱备,东风起,战鼓擂。 没得到昭武帝的明确态度前,四大世家就算布置妥善,也不敢轻举妄动。 今晚昭武帝亲自现身,这是东风自己刮过来了。 “勤王义举”就定在今晚。 璃王大婚,太上皇的銮驾始终未至,昭武帝的龙辇也不见踪影。可朱雀大街上,文武百官的轿马却排出了三里地去。 说白了,天家父子置气,那都是宫门里头的家务事。若太上皇当真恼到要废黜亲子,何至于让礼部按亲王制颁宝册? 这道理,满朝文武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于是几位阁老甚至暗中较着劲儿,看谁家送的翡翠麒麟更得璃王青眼。 所以该备的贺仪一样不能少,该喝的喜酒半盏不能落。 只是今夜—— 皇城四门的戍卫名册上平白少了数十余人,朱雀门当值的则是两个刚提拔的副尉。 戌时的交班比平日早了半个时辰。原本该在角楼值夜的弓箭手,临时被调去了库房清点明日璃王祭祖的礼器。 西华门外的巡防营驻地,飘来阵阵酒香。众将士一时欢声笑语,都在庆璃王大婚。 探子来报,合卺酒里的毒药起效,璃王殿下和王妃中毒。太上皇深夜摆驾出宫,申院使原本在给刘阁老扎针,结果得了消息也匆匆入了璃王府。 桂四方豁然起立,剑穗倏然无风自动。 他振臂高呼,“青史在此一刻!正本清源,还我朗朗乾坤!” 林文松双目如电,声若洪钟,“护君王,靖国难!誓死捍卫北翼江山!” 秦宏昌仰首向月,衣袂翻飞,“青山可鉴,日月为证!此心只为社稷,此身许与苍生!” 第2030章 第2030章 郭进东负手而立,正气凛然,“清君侧,除奸佞!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四人郑重相视,倏然同时伸手,掌心相叠,“清风明月,此心可表!” “卒!”魏娉婷拖着大红喜袍的广袖,整个人笑倒在时安夏怀里,鬓边金步摇乱颤,“你输啦!猪头九,快给本王妃学狗叫!” 同样穿着喜服的璃王殿下气得跳起来,“娉娉婷婷你敢不敢不赖皮!有胆子跟我真刀真枪下一盘吗?你就是个傀儡,都是皇姐在背后落子!” “嘻嘻,谁还不是个傀儡!”魏娉婷把脑袋歪在时安夏的肩上,眉飞色舞,“我是傀儡我也从没骄傲过啊!倒是你,猪头九,笨笨笨” 璃王殿下斜睨着自家的小王妃,嘴角勾起一抹笑,“娉娉婷婷,你还想不想在草原上撒欢追兔子了?” “想!可想可想了!”小姑娘杏眼亮晶晶的,连发间的金步摇都跟着晃悠。 “那还不讨好本王?”璃王故意昂起下巴,玄色蟒纹腰封在烛火下闪着细碎金光,“再欺负人,到时候让你一个人在王府数蚂蚁!” 魏娉婷小脸顿时垮下来,樱唇颤了颤,眼眶说红就红,想哭,“我要回家!我不玩了,我要回家。猪头九,你送我回家去!”说着就伸手去扯腰间的同心结。 “别别别!”璃王手忙脚乱去拦,鎏金护腕磕在案几上哐当作响,“带你追兔子!赶明儿就带你去!草原上的兔子全归你行了吧?” “你说的!”少女瞬间笑颜如花,颊边梨窝甜得能酿蜜,“那说好啦!我要耳朵最长的小兔子!” 时安夏倚在缠枝牡丹屏风旁,指尖轻抚茶盏上浮动的热气。她看着两个孩子成亲过家家,不由莞尔。 琉璃灯影里,这对新人一个跳脱如脱兔,一个别扭似幼豹,倒比那案头并蒂莲更有生气。 魏娉婷嫌这身碍事,也不叫侍候的,自己跑去屏风后换衣裳。 “皇姐。”萧玖忽然敛了嬉色,“你说四大世家今夜当真会反?” 茶烟袅袅模糊了时安夏的眉眼,唯见唇角一抹冷弧,细细道之,“你们大婚的合卺酒里本有毒” 合卺酒里本有毒,吃下后,璃王夫妇倒在喜房内。 太上皇终舍不下这个儿子,会带着宫卫立刻出宫, 申院使直奔璃王府,说明毒性发作。 林妃哭晕在堂,璃王府里一片混乱。 “时逢御林军换防,这般天赐良机,他们怎会错过?”时安夏顺手拢了拢发鬓,淡淡道,“再等等,戌时三刻,我们回宫看戏。” 此地是南山行宫,离京不远。 “夏儿姐姐!”魏娉婷突然扒着屏风探出头来,发间珠翠已卸得干净,显出几分英气,“我能跟着去长长见识吗?” 时安夏轻笑着招了招手,待小姑娘走近,伸手替她理了理垂发,“自然要带你去见见世面。”指尖在少女腕间稍顿,“不过得换双鹿皮靴,宫砖上溅了血,绣鞋可不好走。” 魏娉婷霎时眸子晶亮,两颊飞起红霞,活像只嗅到猎物味道的小狐狸,“那我还得去换身爽利的打扮!”说罢拎起裙角又往内室跑,腰间禁步叮叮当当乱响,扯着嗓门喊,“等我,等我啊,很快的” 璃王望着那道旋风般消失的绯色身影,茫然地眨了眨眼,“她以为是逛庙会呢,高兴成这样。” 时安夏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挑眉一笑,“她如今正是贪玩的年纪,你趁着在宫外的日子多宠着她些。否则等她长大了,你抓不住她的心,她就跑了” 第2031章 第2031章 萧玖并不担心魏娉婷跑掉,也没想过要俘获其芳心。 他觉得自己能说到做到,有朝一日将以亲王之礼相送,许她荣华,护她无忧。 这些承诺说过一遍就行了,没必要时刻挂在嘴上。他看着翩然雀跃的小姑娘,就觉得往后是要带着个孩子过日子了。 这样也好。他本就决定去铁马城替卖炭翁照看孩子,如今倒算是提前磨炼心性。 少年心中是有打算的,非心血来潮的冲动。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已久,每每午夜梦回,总会忆起从前做侍卫的岁月。 他心头忽然好生难过。 自己大婚,卖炭翁竟不在。 他垂下头,掩盖眸底涌起的红。 时安夏看在眼里,默然不语。 她多想告诉少年,人生时时暗藏惊喜,同样也处处是至暗时刻。 唯有堂堂正正走下去,保持赤子之心,禁得起诱惑,受得住煎熬,守得住底线,方能拨开云雾见月明。 世道浑浊,多少人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本心。可她相信,有些人天生就带着光,即便身处黑暗也不减其辉。 时安夏得承认,昭武帝把她和萧允德伤得很深。 几人从南山行宫出来时,夜色已深如浓墨。 马蹄踏碎一地月光,在官道上溅起细碎的银辉。 远处京城的轮廓隐于黑暗里,城门在火把映照下泛着血色。 马车还未驶近,就见城门外一匹战马人立而起,前蹄在青石板上踏出两点火星。 骑在马背上的人,正是从碧霞关秘密调回来的马楚翼。他控着高头大马,纵身跃下,靠近时安夏的马车低声禀报。 须臾,随着他一声令下,“开城门——” 沉重的门轴发出悠长的呻吟。马车缓缓驶入时,檐角铁马在夜风中叮当作响,六角鎏金马灯齐齐晃动。 魏娉婷被城门内凝重的肃杀之气惊得一颤,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时安夏的衣袖,“夏儿姐姐,今晚会血流成河吗?” “怕了?” 魏娉婷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怕。” 跟在时安夏身边,她是莫名安心的。 时安夏唇角浮起一抹浅笑,抬手替她拢了拢被夜风吹散的鬓发,“城门既已回到马将军手里,接下来,不过是关门打狗罢了。” 夜风掀起马车帘幔,仿佛能让人一眼看尽月光撕裂的烽烟。 远处传来整齐的甲胄碰撞声,马楚翼正在阴影中无声地打着手势。 火把蜿蜒,一直延伸入皇城。 第一支鸣镝已撕破夜空。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时安夏在心里默数着,十一,十二整整十二支响箭在皇城上空炸开,箭尾红绸如血瀑垂落。 车轮更快地碾过御道金砖,几乎狂奔起来,发出沉闷的辘辘声。 今晚的夜色格外浓重。 第2032章 第2032章 皇城内,金戈映火,铁马嘶风。 四大世家的联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劈开九重宫门。十二支响箭炸开,如鲜血喷涌。 桂四方眯眼看着那些溃逃的禁军,心头莫名慌张起来。 就觉得禁军撤退时的阵型竟比进攻时还要齐整,倒像是演练过千百遍的诱敌之策。 “停!”他突然横刀勒马,刀刃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 可惜已经晚了,他那声“停”被淹没在联军的厮杀声中。 郭进东带着郭家子弟早如饿狼般扑向内廷,连带着秦家林家的私兵也潮水般涌去。 “桂大人何故迟疑?”林文松拍马而来,面上沾沾自喜,说不出的意气风发,“璃王已死,太上皇已被林某捉拿。” “当真?”桂四方还是将信将疑,“你亲手抓住的?人呢?” 林文松被质疑,老大个不高兴,“你还怀疑我的人不成?” “那就不是你亲自动的手!”桂四方的心又是一沉。 “可我亲眼看见的!”林文松恼羞成怒,“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少管我!” 桂四方:“” 一拍马,往前去,懒得理他。 他的心狂跳,总觉得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都没流什么血。 是他们四大世家太强了吗?还是北翼原本就弱?是他把萧允德想象得太可怕?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桂四方猛地勒转马头,战马前蹄扬起时溅起的泥点甩在林文松锦袍上。 他近身一把揪住对方领口,铠甲与玉带碰撞出刺耳的声响,“我问你,在璃王府可抓到了海晏公主?” 林文松被勒得喉结滚动,却仍挤出一声嗤笑,“桂大人这是审犯人?”他故意拖长声调,掩饰着内心慌乱,“海晏公主嘛应,应该抓到了吧。” “应该!”桂四方一把将他掼在地上,疾言厉色,“抓到就是抓到,没抓到就是没抓到。何来的应该?” 林文松最讨厌桂四方这副颐指气使的嘴脸,分明大家地位都是平等的,偏这人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对他指手划脚。 他狼狈爬起,突然发现四周的人都在盯着自己。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桂四方是故意当众发难。 冷汗浸透里衣,他怒了,却仍强撑着冷笑,"桂大人好大的官威!你要不放心,就亲自去璃王府,自己看!自己抓!自己守着呗。” 桂四方从这几句话里听出来了,林文松之所以匆匆赶入宫中,就是怕勤王的功劳没被昭武帝看到。 这是表功来了。 桂四方骑在马上,冷睨着,“若败,你就是罪魁祸首!” 林文松一愣,也不甘示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你少吓唬我!这还没论功行赏呢,桂大人就自封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呵呵!” 他更加坚定自己赶入皇城抢功的作法,唯有第一时间以保护之姿出现在昭武帝面前,才能在帝王心里留下可以倚重的印象。 桂四方的心沉了又沉,手臂几乎无力到快拿不住手里那把长刀,“你是不是忘了,六神庙下死的是什么人?你” 话未说完,皇城四角突然传来沉重的机括声。十二道铁闸同时落下,将九门彻底锁死。 檐角铁马在此时齐齐狂啸,那些铜铸的骏马竟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调转马头。从面朝外敌的防御姿态,变成了向内冲锋的围猎之姿。 一道玄色身影于肃杀的夜风中缓缓行来,“逆贼,当诛!” 第2033章 第2033章 这场局,终是到了收网之时。 萧允德负手立于城楼之巅,衣袍猎猎,墨发在风中翻飞,眼底凝着千年寒冰般的冷意。 “逆贼!当诛!” 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重,却似惊雷般在每个人耳畔炸响。城下叛军阵中顿时一片骚动,最前排的士兵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四周的兵戈声骤然凝滞,仿佛连风都畏惧他的威压,不敢再肆意呼啸。 城楼上,羽箭林立。寒铁打造的弩机同时上弦,三千御林军铁甲森然。 月光掠过箭簇,在青石砖墙上投下密密麻麻的暗影,宛如巨龙张开的鳞甲。 林文松瞳孔剧震,喉间挤出嘶声,“不不可能!明明!明明已经——” “明明已经擒了我?”萧允德薄唇微勾,笑意不达眼底,“就凭你那些废物?” 林文松浑身血液骤然凝固,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城下叛军阵中,郭进东死死攥着长枪,指节发白;秦宏昌面色铁青,心如死灰。 桂四方骑在马上攥紧缰绳,耳里听着宫门落闸的声响。他望着轰然闭合的宫门,喉间涌上铁锈味。 最担心的局面,终究没能避免。他想要权倾朝野,却也前怕狼后怕虎,是以迟迟未动。 这次若非逼急了,其实他还是想再等等,等到一个更成熟的时机。 此刻,心碎,梦亦支离破碎。 然,最后一丝倔强,还支撑着他的脊梁。他忽然仰天大笑,声嘶力竭,“臣等今日血溅皇城,只为肃清朝纲!陛下身边奸佞当道,臣等——”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穿透桂四方的肩胛骨。 他闷哼一声,轰然落马。 “聒噪。”城楼上,萧允德缓缓放下雕龙弓,居高临下睨着地上挣扎的乱臣贼子。 他这一箭刻意偏了三寸,然后微微侧首瞥向身侧的西影卫影卫长龙江。 龙江得令,抱拳上前领命,声如洪钟,“城下叛军听令!尔等放下兵刃者,可免一死!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宫墙上三千铁甲同时振戈,金铁交鸣之声响彻云霄。 夜风骤起,卷着浓重的血腥味掠过。 九重宫门突然同时洞开。 铁甲铿锵声中,黑压压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入。玄铁重盾砸地的闷响连成一片,筑起一道森然铁壁。 “太上皇有令——”龙江的声音在战阵上空炸响,“降者不杀!” 最后一字余音未绝,叛军阵中,已有兵器坠地的清脆声接连响起。 精铁打造的刀剑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串刺目的火星。 倏地,禁军铁阵向两侧分开。数百支火把同时点燃,将广场照得亮如白昼。 “海晏公主驾到!” “璃王驾到!” “璃王妃驾到!” 三声唱喏次第响起。 火把映照中,璃王红色锦袍翩飞,身姿挺拔,气宇轩昂。 他骑在白色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一架玄铁打造的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他策马领头缓缓穿过禁军列阵,来到城楼之下。 璃王纵身跃下马背。待玄铁马车停稳,他右手按上车辕,左手掀起织金车帘,搀扶着璃王妃魏娉婷稳稳落地。 然后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海晏公主时安夏从马车上下来。 第2034章 第2034章 三人拾级而上,站至太上皇身后。 璃王上前,单腿跪地,“儿臣护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把你的小王妃守护好,为父无需你护驾!”萧允德瞧着小儿子完成了大婚,不由得老怀安慰。 小兔崽子!为父一眼相中的儿媳妇,你说你不要! 结果转过脸来,还是她! 萧玖一脸囧相,知父皇在内心嘲笑自己。他起身,下意识侧目朝魏娉婷看去,发现小姑娘兴奋得两眼冒光,丝毫不惧。 但见她大大方方敛衽行礼,“臣妾恭请父皇圣安。” “好好。”萧允德颔首点头,慈爱得比刚才明显多了,“别怕,此等场面见多就习惯了。” 时安夏笑,“父皇,谋逆这种场面还是少见的好。” 萧允德微眯了眼,“谋逆不可怕,可怕的是局面无法掌控。”他这话是对着傀儡九而说。 谁知傀儡九正在低头看自己那身锦袍,感觉穿着还挺好看的。以前卖炭翁就说他肤白,穿红色好看。 寒暄间,城下文武百官已按品秩列队而入。朱紫官袍加身,庄重肃穆。 他们手持象笏,步履沉稳。乌皮朝靴踏过染血的青砖,如同在史册上踩下浓墨重彩的印痕。 百官齐齐振袖跪拜,象笏撞击地面的声响如惊雷炸裂。 “乱臣伏诛,天理昭昭!” “北翼山河,永固金瓯!”‘ 在震耳欲聋的“乱臣伏诛”声中,禁军铁骑押解着数十名囚犯步入九门城下。 玄铁锁链碰撞声刺破黑暗,身着囚衣的官员被按跪在青石板上。他们褪去了锦袍玉带,只余素白中衣上残留的暗红血渍。 其中有太医,有文官武将,有禁军,有学子,有城楼守将,甚至还有数名宫女。 四大世家作为北翼根基,其族中弟子在京城为官并不稀奇。 “四大世家属实能耐啊!”太上皇冷笑,“百年根基,今日竟全用来谋我北翼江山!” 桂四方强撑着重伤之躯,放声嘶吼,“臣等勤王护驾,绝非乱臣贼子!吾等之心,日月可证!" 郭进东见状,知这是最后的生死机会,立即高呼,“太上皇拘禁天子,此乃大逆!诸君莫要受其蒙蔽!” 秦宏昌和林文松也双双厉声附和。 “吾等生不足惜,只叹吾皇被幽禁深宫!” “吾等血洒丹墀,只为吾皇重见天日!” “纵使粉身碎骨,亦要清君侧、正朝纲!方不负” 废话未说完,一柄长剑破空而来,钉入二人面前三寸青砖。 众人骇然回首,但见宫门处,十八名金甲力士踏着地动山摇的步伐而来。 他们肩扛的龙辇之上,帷幔被夜风吹起。 辇上端坐的,赫然是——昭武帝。 他一袭明黄龙袍,指尖轻抚腰间那方完好无损的传国玉玺。 冕旒垂下的珠玉微微晃动,在他惨白的脸上投下细碎阴影。 昭武帝微微抬手,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他下了龙辇,龙靴踩在染血的地面。 年轻的帝王负手而立,声音不疾不徐,“朕看,谁敢假借朕之名行谋逆之事!” 第2035章 第2035章 昭武帝现身,打破了被太上皇幽居深宫的传言。那句“谁敢假借朕之名行谋逆之事”,更是表明了立场。 四大世家,乱臣贼子,当诛! 兵阵中又响起此起彼伏缴械兵刃的声音,更有人无法抑制地失声恸哭。 是害怕,也是因为被“勤王”之义迷惑。 富贵固然险中求,然更多的人是因为主子义正辞严以“卫帝王,护江山”被煽动,从而一腔热血抛头颅。 谁曾想,竟莫名成了谋反的凶器! 北翼律法明文规定,株连制废除,然谋反除外。 有人用刀抹了脖子,血溅当场。 更多的人匍匐在地,以示臣服悔悟。 四大世家知,完了。 郭进东再也顾不得体面,跪行向前几步,高声喊,“皇上!皇上您分明几个时辰前曾出宫寻过吾等,明言太上皇拘禁您!是您让吾等勤王,助您脱困,是您” “哈哈哈哈哈咳咳”昭武帝在小树子的搀扶下缓缓踏上城楼。 他笑声中夹杂着咳嗽,走那一路就喘得不行。 然文武大臣还是能十分清晰听到他所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一时说朕被太上皇拘禁,一时又说朕出宫寻你们!当史官都是瞎的聋的,还是当天下百姓都不能明辨是非?” 场下史官心头一震,赶紧在心中默记此时场景,加深印象,恨不得数清楚火把多少支,誓要证明自己不聋不瞎。 呔!这群乱臣贼子祸害北翼江山,祸害皇上和太上皇,还想来祸害我们史官! 狗东西,我必不能让你们如愿!史官正了正官袍,心里发了个狠,定要条条列清今晚谋逆之事。 林文松心中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谋反乃诛九族的大罪!他不想反的!他从来就不想反! 他在广南待得好好的,为何要进京? 他们广南林家世代荣华,哪怕如今被边缘化,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躺着什么也不干,再吃八代也吃不完积累的财富啊! 林文松痛哭流涕,跪爬在地,“皇上,皇上明察,我林家对朝廷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昭武帝站在城楼上,与太上皇并肩而立,俯瞰群臣,“你林家所谓的忠心耿耿,就是买通太医对朕下药吗?” 他的出现,似乎就是来解释所有疑点,“朕多日未上朝,实因身染疾症。这疾症正是四大世家买通太医下药所为!” 场下被押来的太医高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罪臣被四大世家胁迫!罪臣身不由己!罪臣死不足惜,然罪臣的家眷无辜罪臣并不知四大世家起了谋反之心” 这就坐实四大世家早就起了谋反之心。 无论是连日来支持还是反对“废天子”的臣子,无不愤慨。 “四大世家疯了!乱臣贼子!” “当诛!” “必诛九族!” 秦宏昌原本是四人里头最沉得住气的,如今也是吓得全身发抖。 他意识到,天家父子可能摒弃前嫌联手了! 他瞳孔涣散,喉头腥甜,仰天悲怆,“皇上今日的确出宫来寻了我等啊!皇上!皇上您为何要给我们四大世家扣上这等谋逆的帽子!我们四大世家世代” “别世代了!”申院使出列,一脸嫌恶,“我前日起就一直在宫中给皇上侍疾,我能证明皇上从未离宫。就问问你,拿什么证明皇上来寻过尔等?” 史官心头默记一笔,太医院使证明昭武帝未曾出宫。 第2036章 第2036章 桂四方知在劫难逃,唯有让史事存疑,才死得有价值。 他阴恻恻地问,“申院使确定自己从未出过宫?” 申院使嘴角勾出一个鄙夷的弧度,“那当然!宫门出入皆有记录,史官可查阅。” 冷不丁被点到名的史官抹了一把汗: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一个太医手把手教本官办差!真是的!我又不傻! 然真有傻子不死心!桂四方怒目而视,“今晚璃王夫妇中毒,申院使难道没出宫入过璃王府?” 申院使哈哈大笑,不再言语,那眼神就跟看傻子无异。 倒是城楼上的璃王站累了,双手趴在城墙上,歪头笑,“你看本王像是中毒的样子吗?” 太上皇低声喝斥,“站好!你没骨头嘛!” 璃王吓得一抖,立刻端正站直了身,肃了颜面。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细声细气的娇笑,正是他那未成年的小王妃。 他回头瞪她一眼。 她悄悄吐了个小舌,“略略略” 时安夏没眼看这对小破孩儿,却是从心底漫上一丝宠溺,眉眼便渐渐弯成了月牙。 人家璃王夫妇好好的站在城楼上,哪里中毒了?申院使又何曾入过璃王府? 这点,太医院女官梁雁冰可以作证,“申院使因在宫中侍疾,贺仪还是本官带去的璃王府,申院使从未踏进过璃王府!” 文武百官又不瞎,“我们都没见过申院使!” 史官在心头又猛记一笔:文武百官证申院使不曾出宫,一直在宫中为昭武帝侍疾。 四大世家家主全都脸色黑青,只觉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他们落入了天家父子的圈套。 太上皇要借此事将他们四大世家一网打尽! 此时,一直低着头的小树子也上前一步,“皇上,奴才有话要讲。” “讲!”昭武帝沉声时声音微微发颤,显是累极。 小树子得了令,扬声道,“奴才也能证明皇上从未离宫半步。” 说完他就退下了,没有多余的话。 众人皆知,他是昭武帝的近侍。 昭武帝有没有出宫,近侍最有权发言。 史官心头再默记一笔,近侍证明昭武帝未曾出宫。 四大世家家主已然明白,这局再无翻盘的机会。 天家父子联手了!真的联手了! 他们哪里是在跟群臣解释这一切?分明是在跟史官铁证四大世家谋反之罪! 就算以后野史乱写,也绝无可能以史上存疑为四大世家翻案,说他们不是谋逆,而是“勤王”。 此事绝无存疑! 四大世家家主被拿下,其党羽尽数归案。 然今夜大事未了,文武百官将在此隆重见证北翼再次帝王更替。 昭武帝清了清嗓,声音染上几分沙哑,“朕被四大世家暗害,身染重疾,无法再担江山之重” 第2037章 第2037章文武百官屏息凝神,不少官员只觉得脑中混沌,应接不暇。这朝堂风云变幻,竟是又要换皇帝了?都还没来得及熟悉昭武帝的执政风格,又易位了。对了,昭武帝的执政风格是什么?是仁厚?是铁腕?还是......群臣忽然集体陷入沉思。似乎,好像,大概......就是延着太上皇的步子在行走,并未有自己鲜明独特的想法。其实,有!天子守国门!这位帝王曾经也是雄心壮志,满腔热血啊!然而,从凌州回来,昭武帝就变了......不,或许是病了。满朝文武仰头看去,但见帝王的面色在明灭的火把映照下,竟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他眉心紧蹙,唇色泛青,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哪里还是往日那个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这是真的身染重疾了!近几月大家在朝堂上算是白吵了!四大世家万死难辞其咎!这何止是谋害当朝天子?这是要动摇北翼百年根基,万世基业啊!满朝文武心头悲痛,有那情感充沛的臣子恸哭出声,“皇上!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随即官员们相继长跪痛哭,活似昭武帝已驾崩。未曾驾鹤西去的昭武帝:“......”是这一刻,望着满朝文武跪伏的身影,昭武帝心头突然涌起一丝从未有过的眷恋。他往日是不在乎的。他被架上皇位,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什么。因为父皇已经把所有政事都打理得很好。他再做什么,其实也只是锦上添花。昭武帝失了目标。皇位来得太容易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想回封地种海棠花。枯燥的奏折,日复一日批阅,他连个像样的难题都寻不见。礼部侍郎永远用“伏惟圣鉴”,兵部尚书必定以“仰仗天威”作结,他甚至都能把这些臣子的习惯用语背下来,毫无新意,心生厌烦。他享受被人劝着坐上皇位的感觉。父皇劝,皇妹劝,驸马一力支持......原来他是天命所归,他是天选之子!心头不是不骄傲的!他甚至梦到自己在位时,万朝来贺;北翼在他的手里,变得国势日隆,百姓都颂他是个好皇帝。他渐渐迷失自己,觉得自己如安公公所言,那真是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的惊世之才!惊世之才自然配得上世上最好最聪慧的女子!......昭武帝红了眼眶,不敢看父皇,更不敢看几步之遥的美丽女子。曾经那个女子看见他时,总是笑盈盈称他“皇兄”,眉眼间温润如玉。而如今,她低垂着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清冷决绝。他再也听不到那声温软的“皇兄”,也再得不到她一个眼神。 第2038章 第2038章昭武帝敛了眉眼,心头悲伤至极,是失了皇权的卑微,也是因失了在她心目中的信任而备感失意。此时,无论城下百官心中如何翻江倒海,历时数月的朝堂纷争,终究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众人都在想,这皇位终归是要还政于圣德太上皇。若是归了政,圣德太上皇的称号还能是明德帝吗?平心而论,百官很希望明德帝重新坐上皇位。实在是御驾亲征的皇帝,太让人感到安心了。“今日,朕当着太上皇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咳咳咳......”昭武帝急咳后顿了一下,转身向太庙方向深深一拜,龙袍广袖垂落在地,“更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将皇位禅于胞弟璃王萧玖。”他缓缓摘下冠冕,双手捧起十二旒冠冕,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郑重为璃王戴上。冠冕垂下的玉珠轻轻晃动,映着微熙泛起温润的光泽。百官目瞪口呆。啥?传位于璃王?那小子......不是刚忤逆太上皇娶了魏家女吗?众人侧目,全都去看莫司长和魏大人,然后又去看跟马楚翼站在一行的武将魏屿直。结果这些人皆面不改色,眼观鼻,鼻观心,就好似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如此风轻云淡。众人忽然回过味来。天啊!璃王若继位,魏家女是不是就要当皇后了?那魏魏魏魏大人就是国丈!这魏家祖坟在哪?赶紧去他家边上占一块啊。“老魏!”官员甲低声喊,“你是不是早知这结果?”魏忠实板正地看他一眼,“王大人慎言!天家之事,风云莫测,我等小官岂能妄言?”啧!你等小官!老魏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啥?你女儿都嫁给新皇了,你还小官!你说谁小呢!咦!不对......新皇!后宫!呀,三宫六院总要搞起来啊!我女儿十六,刚刚好!许是多名官员都想到了这一点,顿时脸泛红光。唯莫司长看淡风云,魏大人宠辱不惊,魏小将军视荣华如烟云。反正富贵权利这种东西,你要或不要,它都在那里。当你时运不济时,就算拼了性命也求不到。当你顺风顺水时,就算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富贵荣华也会长了腿奔向你。如今状况于魏家大抵就是这样,都谈不上双向奔赴,完全是荣华富贵单方面踏过千重浪落到他们魏家了。就连莫司长也不得不感慨,一生贫困郁郁不得志,还以为自家这点才华要被埋没呢。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自己,他女婿,他外孙子,他大外孙女,他小外孙女......一个个不是官运亨通,就是年纪轻轻建功立业,外孙女们更是一个赛一个嫁得好。他家小娉婷还没长大呢,这就......要当皇后了。真是出人意料,大大的出人意料啊!他们老莫家、老魏家的列祖列宗怕是笑得都要从棺材里头爬出来了!此时,满朝文武心情复杂,看着昭武帝稳稳托着象征江山社稷的重器传国玉玺,将它郑重交到璃王手中。听到帝王语重心长叮嘱,“这锦绣山河,为兄便托付与九弟你了。愿它在你手中,延此海晏河清,永葆春光如许。”璃王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接过传国玉玺,“臣弟必不负皇兄所托。”场面十分感人,无比体面,仿佛真就是因着昭武帝身染恶疾才退位。礼部尚书高声唱和,“新君继位——”百官整齐跪拜,恭迎新君。 第2039章 第2039章昭武帝自请去帝号,改称“归政王”,欲回封地养病种海棠去。皇室的家丑不能外扬,须粉饰太平,北翼帝王的颜面堪堪保住。萧治褪下龙袍交给内侍总管,换上一袭素白锦袍,只在衣襟处绣着淡淡的云纹。一夜未眠,使得他原本就不好的面色更显青黑。他在小树子的搀扶下,去了庆寿宫。齐公公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位过气皇帝,神情冷淡,公事公办,尖细着嗓音要阴不阳道,“归政王请回吧,太上皇正歇着呢。”这是连通传都不给通传了。要换作以前,齐公公老远就迎上,好话不要钱的往外蹦,直把昭武帝哄得喜笑颜开。现在嘛,再想听他齐佑恩说好听悦耳的喜庆话,嗯哼,那是不能了。谁也甭给他扯什么拜高踩低,人情冷暖!就这么个破玩意儿,竟然绑了他家主母!他都求了好几日“上邪,赶紧把那货收走吧”。实在是太糟心了。他没拿盆水泼人家脸上,都是他涵养好。萧治瞧着齐公公翻着白眼的阴沉眸色,心里有些难过。他沉默着,然后撩起袍角,跪在了庆寿宫的门口。齐公公瞧着,一点没心软。想跪,就跪吧。反正好日子放着不过,你瞎作!他瞅着眉骨上一道疤的小树子,招了招手,“过来!”小树子不敢,轻轻摇头。倒是萧治轻声道,“去吧,不必守着我。”小树子小心翼翼,“那奴才去看看齐公公有何吩咐?”萧治点点头,身板挺直地跪在地上。小树子挪到齐公公跟前,低垂着头请安,再也没了曾经的天真笑脸,看得齐公公心里好生不得劲儿。以前在主子跟前当差的时候,小树子怎会是这个模样?哪日不是笑嘻嘻乐滋滋的?还养得肌肤又白又嫩,样子也乖巧俊秀。如今呢,一张苦瓜脸就不论了。光眉骨上那道醒目的疤,就怪让人心疼。小树子进宫的时候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可以说,齐公公一手一手把他带出来,也是一眼一眼看着他长大。“小兔崽子!”齐公公的兰花指悬在他眉心半寸,终是没舍得戳那结痂的伤处。袖中滑出个珐琅小盒,挖了星点儿琥珀色药膏,擦在他眉间,“咱家跟主子说了,让你调回庆寿宫侍候。”小树子原本黯淡的眸色一下就亮了,“真的?”他可不想跟着归政王去封地,人生地不熟的,还有安公公在头上管着,谁知道活不活得长久?出去转悠一圈,他才知跟在齐公公身边办差有多舒坦。这些时日人人都以为他是昭武帝最信任的内侍,其实他简直度日如年。齐公公也不逗他,“内务府的册子一会儿就到,你且把皮绷紧些。”小树子心里顿时松快,恨不得跳起来抱着齐公公转几个圈。芜湖!小树子回家啦!萧治在庆寿宫跪了大半个时辰,遇上来庆寿宫请安的时安夏。萧治抬头时,看见女子逆光立在朱漆廊柱旁。她穿着杏色对襟衫子,鬓边一支珠钗,眉眼低垂向他请安,“见过归政王。”字字清泠,疏漠冷淡。他跪着,她仍旧屈膝。没有四目相对,她甚至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遵礼制守规矩。她一向自律,从不恃宠而娇。齐公公迎出来,笑出一脸褶子,“海晏公主来了!太上皇正在等您呢。” 第2040章 第2040章他可不管当着萧治的面是不是前后矛盾,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时安夏进了庆寿宫。萧治仍跪在门口。日头已烈,他有些头昏眼花。又过一个时辰,时安夏从庆寿宫里出来。同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人......萧治瞳孔圆瞪,如同看见鬼一般。唐氏!唐氏没死!时安夏正好看过来,这一次,淡漠视线与他轻轻一触,遂移开,对唐楚君道,“母亲,咱们回家。”唐楚君看着萧治,也是满眼复杂,摇摇头,轻轻叹口气。何苦啊这是!齐公公直将二人亲自送出宫才回来,看着萧治道,“归政王请吧,太上皇在偏殿等您。”小树子忙去扶萧治。萧治已跪得麻木,双腿无法行走。齐公公摇摇头,喊了个人去把归政王架进了偏殿。“长平君,请!”萧允德未抬头,坐在棋盘一侧。萧治心头一凛,落座,“父皇竟知......”萧允德抬眸,目光锐利,但不回话,只先行落一子。萧治也落一子。二人你来我往。渐渐的,萧治脸色变得难看。最终,萧治赢了。然萧治心内激荡,惊惧之色不亚于刚才看到唐楚君,“您,您是栖山侠士!”自以“长平君”的身份成为北翼国手,萧治再无敌手。但有一次在京城一场蒙面棋赛上,他曾与一位自称“栖山侠士”戴着青铜面具的老者对弈。那人棋风诡异,最终却以极不可思议的方式落败。那盘棋的走势其实一直记在萧治脑海里。他知对方分明可以赢他,至少留了七处杀招未用,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方拱手相让。萧治这些年一直在找栖山侠士想再对弈一盘,然而始终没找到。原来,那人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萧治面如死灰,再一次被沉重打击,信心几乎全盘崩溃。就连“长平君”这三个字也像个笑话。原来不是他杀遍天下无敌手,而是山巅上的人都低调沉隐,不爱跟他动真格。一旦认真起来,谁都能杀他个片甲不留。挫败感几乎将他击垮。今日他表面赢了,实则是输了。因为这局正是一子不落地复盘了曾经长平君与栖山侠士那场对奕,而对方至少有七次可将他一招致死。萧允德一子一子收了棋,淡淡道,“看来早该让你输一局了,否则养不成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萧治低垂着头,不吭声。鼻子酸得不行,没忍住,眼泪落下。萧允德视而不见,声音寒凉,“我不管你是及时悔过,还是怕死不敢顽固抵抗。你能在最后悬崖勒马,我不会再追究你的所作所为。你给我立刻滚去封地,此生无诏不得回京。就算我老了死了,也不需要你这不肖子为我披麻戴孝!”萧治起身,跪在地上长哭不止,“儿臣错了,儿臣一时鬼迷心窍。儿臣将用一生去忏悔......”萧允德狠狠闭了闭眼,“滚!” 第2041章 第2041章萧治算得上众叛亲离。令他欣慰的是,唐氏还活着。他也忽然明白,是因为唐氏还活着,所以他向父皇提出以身入局,引四大世家谋反,彻底清除北翼隐患时,父皇还愿意相信他,并给他一次改过自新回头是岸的机会。否则,他万死难辞其咎。退一万步说,如果唐氏死了,就算萧允德颓废,时安夏也不会放过他。因为在对弈那次,他已经看到了时安夏眼里铺天盖地的杀气。梦果然是反的。梦里温柔恬静的眼神,现实里却是杀气腾腾。萧治不想再沉迷于梦境,可有时内心脆弱,情不自禁,会看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距离。他愿意去封地,离时安夏远远的。或许岁月能冲淡一切,包括欲望,以及愚蠢。在出京前,萧治参加了新帝登基大典。天下怪事年年有,今年北翼特别多。前两任皇帝同时观礼新帝登基,传为列国佳话。北翼皇族友爱谦让、团结一致的声名在外,广受好评。列国来贺,独缺梁国。因为此时的梁国据说局势紧张,无暇顾及其他。北翼新帝登基,定年号为景暄,称文暄帝。与之同时进行的,还有册立新后。禅让之速创下三项空前纪录:史上最为迅捷的帝位交接仪式、新君即位大典耗时最短、以及史上最为高效的皇后册封典礼。一连串的更迭,不止打了礼部及文武百官一个措手不及,更是把百姓们干蒙了。“啥?又换皇帝了?”“谁?璃王?九殿下?那不还是个孩子吗?”“嘻,他和他的皇后比起来就不算孩子了!他的皇后才是个孩子!”“不怕不怕,朝廷有太上皇顶着,稳稳的!”圣德太上皇的声威仍旧如日中天。文暄帝上位后频发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处置四大世家。桂、秦、林、郭四姓,世受国恩而怀枭獍之心。今依《北翼刑统》,处主犯凌迟,三族之内弃市,其余族人流放漠州。四姓祖坟尽数去碑掘毁,祠堂牌位投入粪坑。削除四姓所有族谱记载,永禁后世子孙参加科举。四姓所有田产、商铺、钱庄尽数充公,悉数拨作边关军屯,宅邸拆毁改建忠烈祠。金银细软半数犒赏边军,半数充实国库。其家族书院改设义学,广纳寒门子弟。......此诏一出,朝野震怖,百姓热烈。实在是四大世家作威作福太久了。新帝虽手段酷烈,然确收杀一儆百之效。有好事者作诗云:林郭门前车马稀,桂秦宅里燕飞离。梁悬三尺冰绡练,月照九族血作泥。四大世家就此消亡,北翼至少百年内再无敢谋逆者。坊间议论纷纷,众说纷纭。但百姓更感兴趣的,是那位还未及笄的北翼皇后。 第2042章 第2042章“魏家赢麻了。”“魏家祖坟冒的不是青烟,是紫气!”“听说皇后长得跟小仙女儿似的!我嫂子的表哥的老丈人是魏大人的同僚,曾去魏家作客,亲眼看见过小仙女儿......当时他就说,此女祥瑞,必成大器。”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扒上魏府墙头一看,嚯,里头开满了粉的紫的红的白的花,一团一团,白的粉的像云朵,红的紫的像火焰。这是什么花?一打听,这花不止好看,名字还好听,叫霓裳花。有人说,自从魏家种上这花以后是各种顺。仕途顺,姻缘顺。心想事成,美梦成真。再一打听,据说跟魏家交好的那几户,家家都种霓裳花,家家都顺。对了,少主府也种了霓裳花。不止府中和离妇唐氏很快就要成为太上皇后,如今还有一桩大事发生,文暄帝上位后立刻就封了海晏公主为长公主。你就说,这花起没起作用,邪不邪门吧?京城里莫名掀起了种霓裳花的热潮,顾娘子赚得盆满钵满。顾娘子也是万万没想到,生意好得如此突然,她都没什么心理准备。大把大把的银子砸向顾家,排着队的人在等霓裳花。甚至还有人愿意多给钱插队,想要先种上。急!大家都很急!这日秦芳菲搞了个宴会,没说原因,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庆祝唐楚君死里逃生。秦芳菲笑道,“我约顾娘子吃茶都约了三回,回回应约,结果都没来。”赵夫人捂嘴笑,“人忙着卖花呢!她那生意让人瞧着是挺眼红的。我家老赵天天寻思着要怎么才能蹭得上这门营生。”“你家赵大人也就嘴上说说,真要叫他去应付这个那个,他得掀桌子。”郑巧儿喝了一口茶,悠悠道,“这京城里卖花,可不是一手交银子一手交了花就完事儿,哪个不得陪着聊几句?”唐楚君点头称是,“也就顾娘子应付得体,她那人啊,死的都能给她说活。”众人说着话,顾娘子便到了。她带着一众仆从风风火火进了院,箱笼匣盒在日头底下明晃晃地晃人眼。她额上沁着细汗,鬓边一支金镶玉的蜻蜓簪子颤巍巍,“哎呀,我家楚笙先生对我评价这般高!叫我怎么好意思?”唐楚君弯了眉眼,“快来,就等你了。”“来了来了,紧赶慢赶着来了。”顾娘子身后那一堆仆从,手里捧着箱笼,一一分发礼物。“这顾娘子每次来都这样,人人有礼不落空。也不知道谁是主人家!”秦芳菲笑着接过礼物,当场就拆开来看了。顾娘子道,“这是南边新到的螺钿胭脂,衬你上月做的那件杏红衫子正好。”鎏金小圆盒里躺着玫红色膏体,日光下泛着珍珠贝母的光泽。秦芳菲喜滋滋,“不得不说,顾娘子你这礼是真送到了我心坎里。”“也就是大家熟了,我才这样。”顾娘子也帮着分发礼物,边发边道,“平常我也不敢抢谁个主人家的风头。再说,今日是为贺我家楚笙先生......”“得得得!”魏夫人笑着打断,“你这一口一个‘我家楚笙先生’,是啥时候起的头?”众人全都捧着礼物笑。时安夏和时安柔也在一旁边笑着拆礼边道谢。二人得的都是缂丝团扇,象牙骨上缠着金线,两面绣着不同的花样子。天气热,正好手执一柄团扇轻摇,说不出的风雅韵致。礼物分发完,顾娘子才落座,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抿了一口,脸色有些凝重,“你们可知京城这些人家为何都急着种霓裳花?” 第2043章 第2043章在座的家里都养了霓裳花,但谁都不知其“功效”。赵夫人一头雾水,“难道不是因为花儿好看?”她就是因着到少主府中做客看到满墙花朵被震撼,当天就回家让人清理院子,然后找顾娘子买霓裳花。如今他们赵家也是花团锦簇,要说种了花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夫君特别喜欢夸她,还喜欢跟她一起坐在花前喝茶赏景。至于别的功效,当真是没看出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看着顾娘子神神秘秘。“他们想送族中女儿入宫。”顾娘子抿了一口茶,目光投向魏夫人。魏夫人愕然,“送女儿入宫,跟种花有什么关系?”顾娘子又喝了一口茶,把霓裳花火起来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直听得众人目瞪口呆。“谁这么癫?”魏夫人无奈,心头有些烦躁。女儿成了璃王妃,没几日就当了北翼皇后,魏夫人并不如外界想象的开心。在成亲前夕,她就已经知道了会是这结果,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且文暄帝对女儿的承诺,只是说三年不越界,可没说不纳妃。她女儿小小年纪,就要过上跟旁的女子整日勾心斗角的日子吗?魏夫人心头惶恐,一边去看主心骨时安夏,一边去看唐楚君。如今宫里人际关系还真是复杂,林妃因着文暄帝上位而一跃成为了端安皇太后。等唐楚君嫁给了太上皇,便是太上皇后。换句话说,她女儿将与两位婆母同住宫中。魏夫人在混沌中,早就把皇帝皇后是傀儡这件事忘了,也忘了两人很快要离京去凌州。一时,心里十分不安,愁上心头,千头万绪。唯一值得安慰的,其中一个婆母是唐楚君,倒还好。众人正聊着天,就听下人来报,说魏夫人的女儿来了。魏夫人以为是魏采菱,“采菱不是说今日孩子哭闹,不来吗?”“是小娉婷。”时安夏悠悠摇着扇子。秦芳菲的心陡然一跳,“啊,皇后来了,是不是要出去跪迎?”魏夫人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女儿是她的女儿,可女儿也是皇后。唯时安夏道,“她微服私访,不必这般隆重。我去接她。”她说着就起身,随秦家丫鬟出去,接了魏娉婷进来。魏娉婷亲昵挽着时安夏,“这几日可闷死我了,宫里规矩真多,这不能,那不允,我想母亲了。听说她在这,我就来了。”“你怎么出的宫?”时安夏用团扇顺手给小姑娘扇风。“猪头九悄悄带我出来的。”魏娉婷脸色有些红,“我想家,晚上老哭,他就带我出宫见母亲。”时安夏爱怜地摸摸她的脸,心里有些歉疚,“我们娉娉婷婷太苦了。”魏娉婷摇摇头,“不是的,夏儿姐姐,我只是,我只是......对宫里不熟,不苦的。我想出宫见你们,是不是不合规矩?”“你不需要太守规矩。”时安夏沉吟着,“行事低调些,别太张扬,别给御史台抓到把柄就行,你随时可以回娘家。”魏娉婷点点头,“猪头九也是这么说的。” 第2044章 第2044章 “他对你可还好?”时安夏最关心的是这个。 “他不敢不好,他怕我哭。”魏娉婷笑起来,丝毫没意识到她的猪头九是皇帝。不过嘛,傀儡九有什么好怕的? 二人说着话,进了正厅。 众人齐齐一窒。 对皇后的敬畏使人屏息,尽管眼前的小姑娘还是那个小姑娘,可到底是正经行过册封大典的皇后。 不知是谁起的头,除了唐楚君,便是哗哗啦啦跪了一地,“恭迎皇后,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姑娘一瞧,傻眼了,跺脚,“快起来,你们做什么?我是娉娉婷婷呀!” 她先去扶母亲,然后把这个姨那个婶全拉起来,老气横秋道,“往后私底下跟以前一样,别跪我,会折我的寿。” 眼前这些姨婶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平日对她都宠得跟眼珠子一样,她怎受得住这礼? 众人便笑起来,觉得小娉婷确实还是那个小娉婷。 大家谁也没提刚才那话题,怕惹得小姑娘不快。 倒是魏娉婷自己提了,“我听说京中开始盛行种霓裳花,说是种了霓裳花,运道就好,能把族中女儿送进宫。” 众人都不敢接话,唯时安夏开了口,“白忙活。” 魏娉婷点头,“猪头九,哦,不是,皇上不会让人进宫的,他们全都白忙活。” 众人还是不接话,皇帝的家事,哪轮得到她们这些妇人闲聊啊。 魏娉婷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饿了,在秦家吃什么都好吃,却每样都不敢多吃,说宫里的嬷嬷管得严,每晚都会量腰围。 魏夫人听得心酸,“可是顿顿没吃饱?”她女儿还在长身体,不吃饱怎么长? 心里有点生气,就觉得女儿在宫里受了欺负。 半下午时,文暄帝悄悄来接人,被岳母请去偏厅叙话。 魏夫人开门见山跟皇帝女婿道,“皇上,娉婷不是,皇后还小,正在长身体” 话还没说完呢,文暄帝就耳尖尖都红了,忙打断,“岳母放心,朕说到做到,三年不越界。” 魏夫人一听,误会了,“不,不是这个,臣妇是想说,孩子还小,得吃饱。皇后在宫里饿。” 文暄帝愣了,“还有这种事?”回宫就把宫嬷们训一顿,然后跑去端安皇太后那里把这事又禀了一遍。 端安皇太后很重视,当即亲自挑了几个得力的宫嬷去服侍小皇后,特地叮嘱孩子还在长身体,定要让孩子吃饱睡好,不必每天大早上来她跟前请安立规矩。 她自己就不太有规矩,哪来的规矩可立? 文暄帝办妥了一切,专门派人去魏府说了一声,保证让孩子吃好睡好。 魏夫人莫名对这个皇帝女婿就生了几分好感,跟魏大人说,“夫君,我觉得皇上还是不错的,听得进去话,年纪虽小,办事却妥帖。” 魏忠实也是老怀安慰。 夫妻俩又叙了一宿话,停不下来。 魏忠实顶着黑青的眼睛去上朝,没人再敢调侃“老魏悠着点身体”,都在猜测是不是老魏家两口子憋着劲儿想要再生一个。 毕竟魏家一门就三个孩子,出了一个将军,一个国公夫人,一个皇后啧,再生一个,得升王母娘娘了吧! 没过几日,京城又要迎来一件大喜事,太上皇要大婚了。 第2045章 第2045章 这场大婚其实早几个月就该行礼了,结果礼部把吉日奏折呈到太上皇跟前去,得到的答复是“再等等”。 这一等,便等碎了满朝文武的揣测,都以为这亲事得黄。毕竟唐氏是和离妇,太上皇反悔也情有可原。 甚至有人猜测太上皇之所以娶唐氏,完全是因为想给海晏公主名正言顺当爹。 唯有几个知情人知晓内情,新娘子不见了,太上皇一个人完不成大婚。 纷纷扰扰的流言碎语,终在低调却奢华的宫殿里,被红烛映照得烟消云散。 殊不知今夜多少曾向唐楚君提亲的男子黯然神伤。 定国公府二公子郑涵煦,当夜在自家的海棠树下沉醉不醒。 都阳王萧永宁正跟管家自嘲,“想当年,我竟然去求萧允德指婚,呵真就是瞎了眼。” 萧依依在门外听到了,蹦进门来,笑得不以为然,“反正父亲也不是真心求娶那女人,您不过是想给我找个母亲而已。” 都阳王看着女儿憋着一脸坏笑,沉默了一瞬后,不知怎的吐露了一句实话,“原先我也以为是这样。” 萧依依来了兴趣,坐到了父亲身侧,“怎的现在父亲又莫名其妙真心喜欢上了?” 都阳王也不知是在回答女儿,还是在自己感叹,“可她竟然是楚笙先生啊。” 就很懊恼,也很可惜。 如果他当时能娶了楚笙先生,必能对他在文人中的影响力大有裨益,还能帮他把女儿调教得好一点。 再说,唐楚君的美貌是万中挑一,即便是年轻女子,也很难企及。 说真的,他还挺遗憾的。终是长叹一声,无缘,无份。 都阳王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对女儿道,“依依,你脑子里也别转悠什么坏主意,想要去抹黑太上皇后。她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刚惹过她的,下场是三族之内弃市,三族之外流放。你干坏事前,先掂量掂量你爹的头和你自己的头,看看砍着痛不痛,够不够砍。” 他靠在椅子上,闭着眼,有些头疼,“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萧依依嘟着嘴,“父亲,我在您眼里就这么坏吗?” “你坏不坏,自己心里清楚,无需我多说。”都阳王已经被这个女儿折磨得对生活失去了兴趣。 京城。礼官高呼“礼成”的尾音还在殿内回荡,萧允德忽然觉得胸腔里一热,这颗悬了多年的心,终于轻轻落了地。 他望着眼前红妆灼灼的唐楚君,恍惚看见报国寺山脚下那个哭鼻子的小胖丫头。 他曾背着她,一步一步,整整走了九十九阶。 命运早在那时就用最柔软的红线将他们系在一起,只是后来—— 红线未断,人却走散。 他向左,踏入血色朝堂,趟过金銮殿前的血雨;她向右,陷进锦绣牢笼,熬过深宅里的冷月。 今夜,二人仰首饮尽合卺酒,酒液滑过喉头,在舌尖泛起青梅滋味。 他们各自走了太长太孤单的路,却原来,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此刻的重逢。 命运从未走散。 若他不死,他终会奔向她。 她,亦然。命运待她也不薄。 齐公公和钟嬷嬷相视一眼,两双老眼笑出了褶子。忍不住都如释重负,这杯合卺酒总算是喝上了。 第2046章 第2046章 喝完酒,主子就赶紧洞房吧! 也别互相瞅来瞅去了,这么多天还没瞅够是咋的? 钟嬷嬷没好意思问要不要先沐浴。齐公公却等不得,也不问主子的意思,直接安排下去。 谁知这二位真不洞房,要去报国寺,吩咐备马车出宫。 急得齐公公跺脚,一颗心儿颤歪了,“这还去什么报国寺!哪天不能去报国寺!”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主子们!真不让人省心!他一个太监都知道的事,这俩加起来离百岁都不远了,搞什么风花雪月,直奔主题不好吗? 他觉得这馊主意肯定是娘娘出的,他主子必不能那么无聊。 齐公公猫着腰退到殿外,刚合上门就直起腰杆。 他装模作样在廊下转悠半圈,哼着小曲又去吩咐人往沐浴桶里洒了半笼花瓣,才转身踮着脚尖往回溜去正经回话,“主子,马吃坏了肚子。老奴这就去内务府安排一下” 唐楚君一听,赶紧摆手,“这大晚上的,别麻烦了。改日再去报国寺也是一样。” 齐公公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不显,“那怎么行,娘娘第一天进宫吩咐下来的事都没办好,往后老奴还有何面目在您跟前当差?” 唐楚君深信不疑,温和的,“齐公公不用这般见外,都是我想一出是一出,大晚上要去报国寺。其实允德还不想去呢” 瞅瞅,我说啥来着?洞房花烛夜去报国寺吹风,这种馊主意肯定是女子想出来的。他主子这时候要是还想往外蹦,那他就是个棒咳,齐公公清咳一声,偷瞄主子一眼。 他见主子也正满含深意地看着自己,不由心下了然,笑眯眯提醒,“夜深了,主子们该沐浴歇息了。” 唐楚君眼尾的胭脂似染了水色。她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萧允德。 萧允德也是耳尖通红,对齐公公挥挥手。 齐公公赶紧转身去安排,一出门,就捂嘴笑,不敢发出声音。 钟嬷嬷低声问,“怎样了?” 齐公公得意扬扬,眉眼挑得老高,“咱家办事,还能有什么不成?往后啊,学着点,别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钟嬷嬷纳闷,“难道咱们还能逆了主子的意办事?” 哟!这可不行!齐公公收摄了笑容,“不能!主子说什么当然就是什么!你这脑瓜子转不过来的,就别自作主张。” 钟嬷嬷讪笑,“老奴这辈子从未敢逾矩半步!” “那你可千万守好了规矩,”齐公公晃晃脑袋,“咱们以后就共同伺候好主子。” 二人有说有笑。 浴殿内鎏金蟠龙烛台上,红烛已燃过半,烛泪层层堆叠如珊瑚礁。 十二名宫娥抬着鎏金缠枝莲纹浴桶鱼贯而入,蒸腾的水汽里浮着忍冬与苏合的暗香。 唐楚君望着那氤氲雾气,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嫁衣上的金线流苏,耳尖渐渐染上胭脂色。 “娘娘”钟嬷嬷捧着素纱寝衣过来,见她仍端坐妆台前,不由附在她耳边小声说着话。 “嗯?”铜镜里映出唐楚君的绝色姿容。她陡然松了一口气,“他当真去偏殿浴房了?” “是,太上皇吩咐,让您放心。” “这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唐楚君笑出声来,这才大大方方让钟嬷嬷褪了沉重的喜服。 第2047章 第2047章 唐楚君其实对洞房是有阴影的。 尽管她嫁过人,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对于男女之事极其厌恶。 这源于她早年的经历。 甚至她在和离后,并没打算要再嫁人。如果那人不是萧允德,她不会考虑这事。 经过这么多风浪成了亲,终于要面对这一刻,她仍旧紧张。 沐浴完,钟嬷嬷和宫女服侍唐楚君回了寝殿。 红烛高照,沐浴后的水汽尚未散尽。钟嬷嬷为她穿上寝衣时,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 萧允德沐浴还没回来。 唐楚君微微松了口气,能拖一刻是一刻。 她坐在妆台前,墨发湿漉漉地散在身后,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轻薄的寝衣上洇开几处深色痕迹。 两名宫女用厚实的拭发巾替她绞干头发。 铜镜里的女子美艳绝尘,娇羞染在颊上。 萧允德回来时,抬手遣退了殿内伺候的宫人。 “我头发还没干呢。”唐楚君仰头看他,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男子穿着月白寝衣,衣襟微敞,发梢仍带着水汽,烛光映得他眉目深邃。 见她仍坐在妆台前,他缓步走近,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湿发,低声带笑,“无妨,我替你擦。” 萧允德指尖刚触到她的发梢,唐楚君却突然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 她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衣襟,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如同跌进柔软的云絮里。 “去榻上擦。”他说话时胸腔传来细微震动,月白寝衣上还带着浴后的温热湿气。 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唐楚君却觉心跳快得发慌,垂落的湿发在两人之间划出几道晶亮的水痕。 萧允德将她放在榻上,当真替她弄起头发来。 他不急,几十年都等过来了,又何必急着这一刻? 都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其实于他而言,只要与她待在一处,就是春宵。 拭发巾换了一块又一块,萧允德的动作始终不急不缓。温热掌心隔着棉巾摩挲发丝时,能清晰感受到她绷紧的肩线,像拉满的弓弦。 可随着他在她耳边说着话,她微微放松。说的都是一些琐碎的,平常的家长里短,她偶尔搭腔。 他说了好笑的事,逗得她笑出声来。 听他喊她“小胖子”,她会佯作生气,嗔他,“不许叫我小胖子!” 萧允德便嘴角微微勾起,将下巴搁在唐楚君的肩头,双臂从身后环住她。 檀香混着龙涎香的体温将她包裹,像浸了火油的绸缎贴上来,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仓皇转头,喊一声“允德”,未尽的话语却被他吞没。 比她想象的更热烈。 如夏日的霓裳花盛开,一簇一簇在她脑子里绽放。 忽然忘了害怕。 柔软的手臂就那么情不自禁缠上来。 混混沌沌,如天地初开。 不知道是怎么倒下的,相拥着,亲吻着。 如赤诚的少年,懵懂的少女,可他们历尽千帆,于男女之事都懂得一些。 就像是要把所知全用到对方身上,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好。 他吞掉了她的呼吸。 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却快乐,无比快乐。 没有想象的可怕,更没有想象的陌生。 她等这一刻,仿佛是等了好几辈子。 有情人,做快乐事,原来是这般模样。 第2048章 第2048章 汗流浃背,湿透了寝衣。 却不知疲倦。 他们是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啊!却也是最懂得疼惜人的年纪。 他没有贪欢,只叫了一次水。 却无法入眠,整夜有说不完的话,然后细细亲吻,温柔拥抱。 她有时与他相对,有时背对着他。 他们呼吸交错,十指相扣。 又或是他在她耳边,念叨他第一次对她的心动。 有些情话,她曾经听过。 有些情话,却必须是最亲密的关系才可以说。如这刻,他们之间再无障碍。 唐楚君从来不知道萧允德这么爱说话。 絮絮叨叨,翻来覆去。 她拧他的腰,却拧不动,肌肉很结实。她笑他,“你以后老了,肯定是个特别话多的老头子。” 他又凑上来亲她,唇齿呓语,“那你喜欢吗?” “喜欢的。”她回吻他,“我怕你只是现在跟我多话,往后久了,就不爱说了。” 多少夫妻初时也是无话不谈,久了,就乏味了,腻了,相互之间只剩下“吃了,睡了,走了”几个字交流。 没尝过甜,倒也感受不到苦。可尝过了甜,那苦便让人不能承受。 她怕此时多热烈,往后就多寂寥。 她也絮叨,说着自己心头的恐惧。如少女般,不知遮掩。 萧允德用行动安慰她,呵护着,如对待一个稀世珍宝。 心头万分满足,感恩世间一切美好。更,感恩时安夏。 没有时安夏,他死了,唐楚君没了,只余世间纷乱繁杂。 两人几乎折腾到天亮,相拥着睡去。 今日是新皇自己早朝。文暄帝端坐在上,听朝臣议事,云里雾里。 但有件事他听懂了。 国力要强盛,后宫需充盈。 屁!我后宫有没有人,跟国力有屁关系!文暄帝差点把奏折砸朝臣的脸上! 就想问,父皇什么时候能来朝堂坐镇?他傀儡九什么时候能远离京城? 父皇那年纪,总不能还要休沐好几月吧? 可别闪断了老腰! 文暄帝未经人事,但人家也是成过亲的皇帝了。教养嬷嬷把闺房那套都跟他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虽然他未实践,但也知道那是个体力活儿。他深深觉得,父皇应节制,尽早来上朝,好放他一条生路。 文暄帝在朝堂上憋了一肚子气,决定下朝携小皇后亲自去探望父皇,顺便问问,老腰还好吗?明日能上朝吗?傀儡九何时能自由? 魏娉婷正无聊,听说猪头九要带自己去庆寿宫玩,火速换了一身得体的衣裳出门。 二人一路行去。 小皇后提着裙裾穿过回廊,鎏金步摇在阳光下晃出细碎金光。 “猪头九,我跟你说,母后答应把她的小狗借我养几日!” “猪头九,你发现没有,你近日高兴了许多。” “猪头九,母后说你太瘦了,叮嘱我多给你补补!” “猪头九,我跟你说诶,你打我做什么?看我抓到你,你就完了!” 猪头九往前跑,“那你得先抓到我才行,哈哈,娉娉婷婷,你来呀来呀,你抓不到我!” 宫里的一举一动传到了御使台,隔日就有史官在朝堂上言正陈辞,“帝后嬉戏之声达于外廷,恐损天威” 第2049章 第2049章 文暄帝认真听着御史台言官的慷慨陈词,长篇大论,不时微微点头。 言官们相视颔首,以为新皇把他们的意见听进了耳里,老怀甚慰。 新君虽少年意气,终究是听得进谏言的明主。犯错不要紧,只要肯改过自新,就是受人爱戴的好皇帝。 如果个个皇帝都像这样能听得进话,他们言官的活儿能好干许多。 待言官退下,文暄帝点了一个名,“江大人!” 场下至少有三个江大人出列。 文暄帝眸光微沉,报一个人名,“爱卿江放!” “微臣在。”江放稳步出列,另两位江姓官员无声退回班位。 “朕阅览宗卷,”帝王指尖轻叩御案,“你曾九度持节出使列国?” “皇上英明。”江放广袖一振,躬身长揖,“臣驽钝之资,蒙朝廷不弃,确曾九奉皇命,执北翼旌节奔走诸邦。” “那你说说,以前出访列国与现在出访列国有何不同?”文暄帝悄悄打开小纸条看了一眼,挺直了背脊,就觉得自己这个傀儡表现得相当不错。 “微臣有愧。”江放喉间微哽,伏身更深,广袖垂落如折翼之鸟,“昔年持节使宛,臣不堪受辱,夜夜椎心泣血。自知器量狭陋,难当国任,唯乞骸骨归乡,以全残躯。” 话音未落,他忽地直起脊背,如枯松振雪,眼中迸出灼灼精光,“然太上皇不弃臣朽木之躯,亲召入京,令臣得见宛使战栗阶前,列国重递国书!北翼旌旗所至,再非当年屈膝之地!” “江卿不妨细说分明,让满朝文武,尤其是御史台诸位爱卿,听个真切。”文暄帝锐目视下,威严所至。 霎时间,御史队列齐齐一振,如遭雷殛。人人耳朵竖起来,年轻些的侍郎后颈汗渍已浸透绯袍领缘。 江放虽不解圣意,但不妨碍他声情并茂讲述当年所受之屈,诸如“解剑脱靴,赤足入殿”,令得满朝文武皆为之色变。 基实这事对殿中老臣来讲,不是新鲜事,但听之仍不免面露愠色;倒是新晋官员惊骇不已,简直不能相信竟还有这等事! 简直欺人太甚! 江放目不斜视,转而述及今日持节重访诸国,所至之处,无不开中门、设九宾,以国士之礼相待。 他沉声总结,“列国礼遇,非敬江放,实畏我北翼剑锋所指,万邦俯首。” 文暄帝重重一拍案桌,“江卿说得好!” 他起身,负手而立,俯瞰群臣,最后视线落在御史队列,“何谓天威?是我北翼使臣出使列国时的九重傧相之礼!是我北翼百姓吃饱穿暖!是我边关稚子生来不知何为战乱!是我北翼律法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此!方为天威!” 文武百官胸口一团火星被点燃,望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齐齐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暄帝振袖而扬,声震殿宇,“国势不昌,纵使朕日日端坐明堂,束言拘己难道就能障显天威?” 少年天子怒气染面,“朕,年方十六!中宫更是未满十三!这般年纪的民间少女,正采桑陌上、斗草溪头,尚是扑蝶嬉春的韶光!” 他痛心疾首,“而朕的皇后,连在御花园笑闹几声都要被尔等指责!这深宫九重,锁得住凤驾,锁不住稚子天性!朕不过是想让她的笑声,盖过这深宫里的锁链之声。试问御史台诸卿,朕何错之有?又损了什么天威?” 御史台官员被少年天子这一顿吼给吼得瑟瑟发抖,面如土色。 第2050章 第2050章 老迈者牙关打颤,年少者股栗不止。 “朕看御史台若是实在闲得发慌——”文暄帝一把扯过侍从手中的《弹劾奏疏汇编》,雪片般的奏章哗啦啦散落丹墀,“不如统统解绶归田!好歹春种秋收,还能给朕的皇后贡上一筐鲜果!” 少年天子拂袖转身,龙袍扫过满地奏章,冷笑,“总比如今这般,净学那长舌村妇,整日盯着朕的皇后是笑了还是哭了哼!散朝!” 文暄帝甩袖而去,到了殿门时,看了看手中的纸条,发现流程还没走完,想想又踏步回去,“时卿出列!” 时云起踏前一步。 文暄帝负手立于玉阶之上,眸光如刃,“爱卿肖长乐出列!陆桑榆出列!顾柏年!赵立仁!晏星辰!出列!” 几位念到名字的朱袍官员全部应声出列。虽是新晋之臣,却已显铮铮风骨,当得起朝廷中流砥柱的门面。 “朕命尔等重拟御史台职司。”少年天子淡淡道,“旧制陈腐,徒耗国帑。整天正事不干!哼!” 文暄帝再次甩袖而去,一路匆匆去了庆寿宫。 魏娉婷和时安夏都在宫里等他。 一听皇帝回来了,魏娉婷忙跑出去迎接,“猪头九,如何了?今天是不是挺人模狗样的?” “那当然!”文暄帝一路走,一路绘声绘色讲起自己在朝堂上不怒自威,震慑朝堂,“不过皇姐的词儿写得太多了,背不下来。有好几次,我都忘词儿了!卡了一下,瞄了几眼,不影响大局。嘿嘿!” “猪头九,你这傀儡当得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魏娉婷绕着夫君转了几圈,“俊!我家猪头九天下第一俊!” “那是当然!”猪头九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直到看见时安夏等人,才收敛起来,上前行礼,“见过父皇,见过太上母后,见过皇姐。” 萧允德和唐楚君满脸红光。 萧允德清了清嗓,“小兔崽子下朝了!今日感觉如何?” “不如何!”文暄帝警惕起来。 父皇狡诈,我可不上你的当!莫想骗我永坐朝堂! 他追问,“父皇几时上朝?” 萧允德“呵呵”笑两声,“快了!” 文暄帝瞧着自家老爹那不值钱的笑模样,心里冷笑两声,到底是快了,还是快乐? 反正莫想糊弄朕:“快了是多快?” 萧允德扬了扬眉,“小兔崽子你坐几天朝堂怎么了?” 文暄帝绝不上当,“几天到底是几天?您给个准数。” 萧允德这回不扬眉了,扬手欲打人。 文暄帝躲到他的小皇后身后,“快顶上,父皇要打我!” 魏娉婷气得跺脚,“好哇好哇,猪头九,我可算看清你的真面目了!原来你是这种人哇,我要回家,我要回娘家” 第2051章 第2051章 文暄帝如今最怕就是小皇后闹着回娘家,忙作揖求饶,被众人一通嘲笑。 整个庆寿宫热热闹闹,齐公公笑眯了眼,忙出忙进。 “快,孩子上朝累了,赶紧上糕点!” “把冰镇荔枝也上一盘,孩子们爱吃。” “瓜子花生算了,花生不能要,孩子不能吃”齐公公从未感觉这般开心快乐,脚底生风,脸上生花,连空气里都是蜜糖的味道。 这才是家啊!他主子可算是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 这边终于轮到时安夏起身给萧玖回了个礼,“给皇上请安!” 文暄帝笑着躲一边,不受那礼,“皇姐不必折煞弟弟,往后朕特允你见面时不用拘礼。” 时安夏笑着又是一礼,“那就多谢皇弟了。” 文暄帝总觉得今日的时安夏笑得过于恬静安然,有一种欣慰且尘埃落地之感。 那嘴角就一直微微翘起,从未落下。眉间也少了忧虑,看起来像一个单纯的少女。 他好奇地问,“皇姐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时安夏看了一眼萧允德,又看了一眼唐楚君,几人眸里都是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 文暄帝心头警铃大作,“不,不是吧!你们是不是说话不算话,想让我一个傀儡做牛做马天天上朝?我跟你们说,我不干,我不想,我不行,我不” 冷不丁,他脑门上就被萧允德屈指一磕,“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不干!你不想!你不行!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屁话!” 但凡他还有一个能用的儿子,他都不会让这货顶上! 萧玖苦着脸,“不是说好的嘛!明明答应了让我跟皇姐去凌州” “那你皇姐若是去梁国,你去不去?”唐楚君笑着问,拉下萧允德扬起的手,“别吓着孩子!” “孩子!起儿这个年岁都已经才冠京城了!” 萧玖不服气,“呵,这天下能有几个‘起儿’!他去书局看书不用买,直接装进脑子里,我行吗?我是买了书也不知道书里说的啥!” “嘿!你还有理!”萧允德站起来又要揍人。 唐楚君赶忙拉着人,“给皇帝一点面子,现在打不得了。” 萧允德重新坐下,“打不得,老子照样揍得他鼻青脸肿!” 萧玖懒得理他爹,转向时安夏,“咦,皇姐是要当使臣出使梁国吗?” 时安夏摇摇头,脸上仍是那种安静恬淡的笑容,“不,我,和亲。” 萧玖:“!!!” 我耳朵出毛病了! 魏娉婷原本正在看猪头九的热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和亲”二字震得脑子嗡嗡作响。 萧玖怒了,“我堂堂北翼已不是曾经那等弱小之国,何需向梁国屈服?皇姐绝不能和亲!” 萧允德存心逗他,“皇帝都不安心坐镇朝堂,我北翼不屈服又能如何?” 萧玖:“” 这!就知道父皇狡诈,不可能让他过得舒服。先哄他当傀儡,然后再逼他天天坐朝堂,最后撒手不管。 第2052章 第2052章 相较于让皇姐远赴梁国和亲,他宁愿日日枯坐朝堂,死守京城,哪儿也不去。 萧玖抬眸,声音坚定,“那我就安心上朝。我北翼的长公主,绝不能和亲。” 时安夏望着萧玖认真的神情,心头某处像是被轻轻一撞,泛起微妙的酸涩。 她与萧玖前世今生都算不上熟稔,可偏偏是这样一个少年,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执拗地护着她。 她习惯了护佑旁人,如今却被一个半大的少年护在身后,那种陌生的温暖,让她一时怔然。 心,忽然就化了。坚硬的外壳也在这一刻,悄然粉碎。 就不想再逗他,坦陈以告,分享喜悦,“驸马在梁国登基了。” 萧玖:“???” 魏娉婷:“???” 二人相视一眼,都没听懂。什么叫驸马在梁国登基了? 每个字都懂,合起来就听不懂。 是我俩真的傻吗? 其实傻了的还有两个人,就是正端着鲜果瓜子糕点入内的齐公公和钟嬷嬷。 二人不让旁人进殿侍候,全程亲力亲为。 刚进来就听到这么一句:“驸马在梁国登基了”。 二人石化不动,但他俩愣在当场的点还不同。 齐公公作为萧允德的近侍,被整日带在身边。你要说他完全不知情,其实并不确切。 他一直知道驸马没死,也知驸马身份不简单。但他又怎知驸马身份这般不简单? 至于钟嬷嬷,那是纯纯的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陡然听到这个消息,就完全是蒙的,甚至不明白“驸马在梁国登基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安夏也不再避着谁,毕竟一切都落幕了,“驸马本是梁国恒帝,如今重新夺回皇位,自然就要把我和孩子们接过去。所以我算是和亲。” 公主和亲,保两国百年友好。这就是顺带的事儿。 萧玖脑子里炸起了惊雷,还是没听得太懂,心跳得厉害,比大婚和登基的时候还要紧张,语无伦次,“卖,卖炭翁,还,还活着?” 时安夏微笑着点头,“对,还活着。” “还活着”那三个字坚定一出,萧玖倏地泪落。半大的少年陡然就跪倒在地,双臂圈着自己的脑袋,呜咽哭出了声。 像只受伤的小兽般,嘤嘤呜呜。卖炭翁,还活着!他心中的明灯似乎又亮起来,照亮了黑暗的尽头。 魏娉婷见他哭,自己也哭,小手还轻拍着夫君的背。 时安夏起身走过去,蹲在地上,像姐姐一样摸了摸萧玖的头,“不是有意瞒着你,是干系重大,知晓驸马假死消息的人越少,他会越安全。他是为了清除奸细和异己,才要假死脱身” 少年天子抬起带泪的脸,白皙的脸庞满是执着和热烈,“皇姐不必解释。我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他呜呜呜卖炭翁还活着” 萧允德心情复杂地看着小儿子,“男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起来把眼泪擦干净,我有活儿派给你。” 魏娉婷忙拿出帕子把夫君脸上的眼泪擦干,又用力拉他,“快起来,别哭了,省得挨骂。” 萧玖当着小皇后哭成这样,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胡乱用袖子抹了抹脸,从地上爬起来,抽抽着,“请父皇示下。” 嘿!忽然就乐起来,卖炭翁还活着,干什么都有劲。 第2053章 第2053章 曾经的恒帝岑鸢在梁国登基了,定年号为承羽,称羽帝。 青羽漆印,玄帛为笺。送信的,也是可靠之人。翻山越岭,八百里加急,不敢有一刻停歇。 上书:“夏儿,朕称羽帝,天下未闻,唯卿先知。梁国老臣王易、吴贤文今已启程,将携国书入北翼,以梁国十二州春贡为聘,迎卿为后。 此番,朕不以北翼驸马隐名,不借和亲遮讳。 天下当知,北翼海晏公主时安夏,既是朕当年三媒六聘的结发妻,更是今日明堂告天、山河为证的梁国皇后。” 落款是:“羽帝,岑鸢”。 时安夏将密信递给文暄帝看。 驸马的字迹,文暄帝再熟悉不过。给人家当了那么久的贴身侍卫,若这点都辨认不来,那他真就是个废物了。 文暄帝反反复复看信,如饥似渴,就觉得卖炭翁活了,这字也鲜活跳动着。 他看着看着,便傻乎乎笑起来,“那这个亲不止要和,还要好好和。” 很明显,梁国皇帝要重新举办一次大婚,正式册封皇后。 那他北翼必不能寒酸啊,“父皇,咱把所有好东西都给皇姐做嫁妆。驸马以江山为聘,咱也不能落后。” 时安夏温温笑道,“皇上的心意,我心领了。但两国和亲涉及方方面面,勿要落人口实。按长公主礼制备下嫁妆即可。” 萧允德现场考文暄帝,“你觉得一国皇帝以半壁江山为聘,是出于什么考量?” 文暄帝正捧着密信傻乐,被点名时险些跳起来,“啊?啊!驸马那么喜欢皇姐,以半壁江山为聘都是少的,这要什么考量?” 话未说完,萧允德已抬手朝他脑门一记暴扣,“蠢材!作为国君,江山是能随手送人的玩意儿?” 魏娉婷提着裙摆疾步上前,微微福身,“父皇!”少女嗓音清凌凌的,一如檐下风铃,“您轻些打,猪头九本来就不聪明,再敲就更笨了。” 满殿哄笑。 唐楚君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揉搓,“哎哟,咱们娉娉婷婷不错,还知道护夫了。” 萧允德心思一动,“那小娉婷可知驸马用意?” 魏娉婷从唐楚君怀中退出,敛衽一礼,稚气褪去三分,“以半壁江山作聘,看似豪奢,实则分毫未损,只是驸马哥哥在给夏儿姐姐抬身价。” 萧允德原本就随口一问,也不期望一个孩子能说出什么像样的话来。但魏娉婷这几句话还是让他眼睛一亮,“你继续说。” 魏娉婷敛了稚色,眉眼沉静,“州郡仍是梁国的州郡,赋税依旧入国库,不过借个名头,让天下人记住,梁国皇后,值得江山为礼。” 她顿了一下,看一眼时安夏,见对方正朝自己笑盈盈点头,这便信心倍增,继续道,“待夏儿姐姐入主中宫,这十二州春贡,便是皇后第一道懿旨减免赋税的由头。百姓只会记得,是他们的皇后,给了恩典。” 所以这十二州春贡绕一圈又回归了梁国,既给时安夏抬了身价,又让梁国百姓念她的好。岑鸢这是把帝王心术全用在了时安夏身上。 “臭小子,听明白了吗?”萧允德抬手又想给儿子一磕,想了想,收回了手,确实怕把本来就不聪明的儿子给磕得更笨了。 第2054章 第2054章 他盛赞,“你的小皇后非常聪明。你捡到宝了!” 文暄帝摸了摸头,“嘿嘿”笑两声,就觉得无比快乐。 卖炭翁活着,他的小皇后是块宝嘿,这日子怎的这般快活? 萧允德现在懒得看儿子那傻样,又忍不住追问,“想来小娉婷是读了许多书,说说看,往日都读的什么,能有这般见识?” 魏娉婷再次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回话,眸中慧光流转,“臣妾学识,皆承夏儿姐姐和嫡姐采菱教诲” 她六岁读《九川货略》,学“通商惠工,富国之本”;七岁习《云州盐策》,知“官市之利,可平天下”;八岁阅《北翼州税简薄》,“欲掌行市,先知其策”;还读过《万贾通略》,悟“利如潮水,退时蓄势,进时滔天”。 她看《九域货经》,习各地货物贸易与商道秘术,知“利从险中求,富自勤里生”的道理。 她读过的《千金策》,涉及商贾、权术及治国策略。致富谋略的集大成之作,暗含“商业兵法”。 “夏儿姐姐说,《千金策》其实写的不是赚钱之术,而是驭人之道,人心权衡。”小姑娘滔滔不绝,声音清亮,姿仪端方。 萧允德望着眼前这对小儿女,眼底不由泛起一丝欣慰。 就觉得自家儿子傻人有傻福,娶到个聪明的媳妇来当这北翼的皇后。 这才多大年纪?不过总角之年,就已懂得权衡之术,通晓治国之道。 妙!实在是妙!他那蠢儿子若不知珍惜,看他怎么收拾人! 此时的时安夏望着魏娉婷,眼底也忽然泛起一层薄雾。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总探个小脑袋偷看她的小姑娘,如今已能将她教过的每一句话,都化作自己的锋芒。 就,挺骄傲。 好比撒下的一粒种子,终在她眼前破土发芽开花。 时安夏将魏娉婷拉到身侧,指尖轻抚过她发间珠花,柔声问道,“小娉婷,陪我去梁国住上几年可好?” 魏娉婷眸子霎时亮若星辰,连连点头,“好啊好啊!”忽又想起什么,急急扯住时安夏的衣袖,“那我家猪头九呢?” 这般紧要关头仍惦记着那憨人,倒也算得上有情有义。 猪头九闻言立刻凑上前来,眼巴巴地望着时安夏,“对啊对啊,皇姐,那我呢?” “你也同去!”萧允德沉沉一声,这就是他派给文暄帝的活儿,“你以侍卫身份随行梁国,好生跟着你驸马哥哥修习治国之道。这北翼江山为父暂且替你守着,待你学成归来,再亲自执掌。可明白?” 文暄帝虎躯一震,热泪盈眶,“儿子明白!” 他可太明白了! 能出京了!能见卖炭翁了!还能跟在卖炭翁跟前跑出跑进,与曾经当贴身侍卫一样! 哈!这美妙的日子简直天高海阔!猪头九忍不住笑出声来。芜湖!卖炭翁,我来啦! 第2055章 第2055章 到了晚些时分,萧允德派人去将时云起夫妇和姚笙接进宫来共进晚膳。 毕竟羽帝登基这般大事,需与重要的人分享。这些人都是妻子和女儿的至亲,自然也是他的至亲。 唐楚君忽然想起个人来,温声道,“允德,不如把长乐也叫上吧。” 萧允德略感诧异,放下手中的茶盏问,“这是为何?” “他是我早年认的干儿子。”唐楚君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轻声解释,“就是那年你钦点他为状元郎时,他认了我做干娘。” 这些年来,肖长乐虽在外地为官,却始终与唐楚君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每月必有一封家书,字里行间尽是赤子之心。 信中不仅详述他与母亲的近况,更会细细描绘当地的风土人情、美食佳肴。 后来得知干娘就是名满天下的楚笙先生时,更是欣喜若狂,每每来信都要提及拜读诗文的感悟。 就算有一阵,唐楚君随女儿出去游历一番,不在京城,肖长乐的家书也是每月不断。即使无回信,也风雨无阻。 几年光阴流转,这份母子情谊愈发醇厚。 唐楚君大婚,肖长乐特意将祖传的珍贵字画作为添箱之礼。 今日邀他一起用膳,唐楚君却是有另外的考量。 她想把驸马活着的消息,早些告之肖长乐。 昭武帝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昭武帝喜欢她女儿,是以走错了路。因为他是帝王,可随心所欲,不择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其实肖长乐对她女儿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思?当年认她做干娘,不过是心知无望斩断情丝的一种方法罢了。 唐楚君头几日见过肖长乐一面,知他是克制隐忍的,却也话里话外暗示要照顾她女儿和孩子们后半辈子。 她看出了肖长乐的执拗。 席间言笑晏晏,萧允德说起梁国羽帝登基 肖长乐先是当时政听了一耳朵,并没有太大反应,直到听说羽帝竟然是驸马时,才大大震惊。 震惊之后是与文暄帝无异的激动,他那双克制的眼眸里都润了红,“如此,公主和孩子们就好了。” 肖长乐如释重负,给了时安夏祝福。 没有一点失望,只余满心惊喜。 唐楚君看在眼里,心头安慰。终究此子与昭武帝不同,她放下心来。 肖长乐是真心释然的。 他对时安夏有着深深爱慕不假,但人生终有一些东西,比男女情爱更珍贵。 诸如驸马教他做人的道理,引他行事三分清醒,更祝他从此人生天高海阔,路越走越宽。 他这些年,行事常思驸马之言,少走许多弯路。甚至在地方为官时,被同僚陷害也能在最后关头逆风翻盘。 肖长乐尝到睿智处事的甜头。 他归来,已不是当年那个连女子都能暗害得他差点家破人亡的状元郎。 驸马于他而言,是师是友。 朋友妻,不可肖想,这个道理肖长乐懂。 第2056章 第2056章 但同时,他也是时安夏的哥哥,是孩子们的舅舅。 他想过终其一生不娶,默默守护时安夏和孩子们。 以自己微末的力量在她寂寞时陪她说说话,在孩子们需要人生向导时,像驸马曾经引导他那样去引导稚子走正确的路。 如今驸马还在,肖长乐深感人生圆满。 他和他内心的想法,都可以悄然隐退,只余祝福。 肖长乐以茶代酒,祝干娘余生美满,祝夏儿妹妹幸福。 他分明没喝酒,却红了脸,也红了眼。 唐楚君闻言莞尔,“你母亲前几日还同我说起,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若是信得过干娘,我便与你母亲商议着替你相看相看。” 肖长乐闻言起身,郑重行了一礼,“全凭干娘和母亲做主。” 他心中忽然觉得一阵轻松。这些年的心事,也该放下,是时候走一段属于自己的路了。 毕竟,母亲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 为人子者,理当了却母亲的心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合该做个尽孝之人。 正思量间,肖长乐想起一事,略显踌躇道,“儿子还有个不情之请。” 唐楚君温和地注视着他,“长乐但说无妨。” “儿子想请命作为送嫁使臣,护送妹妹去梁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知这合不合规矩?” 他是想再见见驸马。 与君一别,常思一二。闻君噩耗,辗转反侧。 如今知道驸马还活着,他也如劫后余生,想与故人一见。 唐楚君抬眼看了看正埋头苦干的文暄帝,笑着应他,“喏,你问那位。” 魏娉婷用手肘拐了拐文暄帝,“点你呢!” 文暄帝抬起头,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去,都去给朕的皇姐送嫁,让梁国大臣们看看我北翼送亲的隆重排面。”他想过了,“年纪大的不要,长得丑的不要,说话不利索的不要总之就以时卿和肖卿为标准挑人。” 魏娉婷白了他一眼,“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我姐夫,还有长乐哥哥,都是北翼的状元!状元!学识好,长得好,按这个标准,你就挑不出几个了。” 文暄帝不信邪,自信满满,“我北翼儿郎人才济济,而且不一定要文官,武将也行啊。小娉婷,你不用管,朕心里有数。嘿,你哥哥就符合标准。” “我哥哥不是你哥哥?”魏娉婷小声嘀咕。 “是是是!”文暄帝忙告饶。小皇后嘛,要哄的。 用完膳,他牵起小娉婷的手慢慢走回宫去。半道上想起端安太后,便又去了太后宫里。 端安太后喜欢魏娉婷,见儿媳妇来了,忙把好吃好玩的都让人呈上来,又赶紧叫来小狗陪玩。 魏娉婷领情,分明刚用过膳,还不太想吃东西,但也每样都吃了一点,然后抱着小狗到旁边去玩了。 近日端安太后有点心烦。 早前她出宫回了趟娘家。娘家那些人以为她没什么价值了,又不看好九殿下的前程,便对她恶语相向,冷言冷语。 谁知转头这最不被人看好的九殿下,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而她莫名成了尊贵的太后。 林家这下沸腾了,就觉得应该水涨船高,飞黄腾达了。 近几日是频频递帖子进宫,求见端安太后,让人不胜其烦。 第2057章 第2057章 端安皇太后早就对林家死心了。但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她那个有些智障的弟弟。 母亲袁氏曾经是县主,嫁到林家后一直很强势。她只看重儿子,对女儿并不在意。 后来吉庆皇太后给明德帝选妃,暗示林家可有一个名额。袁氏毫不犹豫就把早已有了心上人的女儿推进宫,且对她下了死令,必须尽一切可能在仕途上帮助她的哥哥们。 然宫中内斗得厉害,当年的林妃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后来就算收养了九殿下傍身,也丝毫没对哥哥们的仕途有所帮助。 袁氏早就放弃了这个女儿,对亲生的那个智障儿子也是不闻不问。 她所有精力都放在其他几个儿子身上,只可惜这几个儿子资质平庸的难当大用,资质上佳的心思都在吃喝玩乐上。 总之,袁氏很心累,看不到一点光明前途。 林妃上次回家就想带弟弟往封地去,可当时林家人不允,说林家儿子就是死,也要死在林家。 而林家当真就是想让她弟弟等死,连伺候的丫头也敢欺负主子。 如今她贵为端安皇太后最大的心愿,依然还是想要把弟弟带回封地去。 前些日子,端安皇太后接了帖子,见了父母。 父亲还是那个父亲,懦弱沉默,唯发妻马首是瞻。 母亲也还是那个母亲,强势,强势,还是强势。 袁氏列了个单子,直接把单子交给端安皇太后,让她安排空缺。 那些空缺都是看着不起眼,实则油水极多的职位。 单子上密密麻麻的人名,有她的亲哥哥,有她母亲娘家的这侄儿那侄儿,还有各种沾亲带故的人。 这次见面极不愉快,因为端安皇太后说,“四大世家刚被灭族,你们若嫌命长,本宫就尽管给你们安排。” 袁氏被女儿气得心中烦躁,却已不敢跟太后大声吼,只得隐忍地说,“那你先把你亲哥哥安排一下。你身为一国太后,若是连这点权利都没有,那你纯粹就是个摆设。” 端安皇太后答,“林夫人,你说对了,本宫的确就是个摆设。所以林夫人乃至林家每一个人最好都谨言慎行,但凡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四大世家就是前车之鉴,若以身试法,本宫第一个不会轻饶。” 袁氏面色铁青,忍不住发气,“好!好哇!你翅膀硬了!你最好想想清楚,唯有母族强大了,才是你的靠山。你在这深宫中,拿什么跟太上皇后斗?她!护国公是她的兄长,和国公是她的儿子,海晏公主是她的女儿!对了,人家还有个亲侄儿是将军!” 端安皇太后认真补充,“太上皇是她的丈夫!” 袁氏咬牙切齿,“太上皇也是你的丈夫!” 端安皇太后凉凉一笑,凑近母亲耳边,悄声道,“不,林夫人,你错了!无论是明德帝,还是太上皇,都不是我的丈夫!” 第2058章 第2058章 袁氏愕然。 端安皇太后便是凑得更近,几乎将热气全吹进了母亲的耳里,像一团火,燃灼着她,“林夫人,你害了我一生。你信吗?我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 袁氏一个踉跄,跌倒在殿前,好半晌才上下打量着贵为皇太后的女儿,“你!你说的是真的?” 端安皇太后脸上漫出一丝讥色,“你看本宫像是说笑的样子吗?” 林氏夫妇灰头土脸退出仁安宫,到门口的时候,林父好奇地问夫人,“太后跟你说了什么?你脸色这么不好?” 袁氏几乎歇斯底里,却又不敢在宫里造次,低吼着,“闭嘴!都是你生的好女儿!” 瞧,这就是她的母亲!端安皇太后失望至极。 “母后,母后”文暄帝不知端安皇太后在想什么想得魔怔了,“您怎么了?脸色这般差,是不是病了?叫太医来请个脉吧。” 端安皇太后这才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抚了抚鬓边,勉强笑道,“我没事,不过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那儿子就让母后愉快一些,”文暄帝从袖中拿出一卷圣旨递给端安皇太后,“趁着朕在京城还能管点事儿,先徇个私。” 那圣旨卷轴只开了一角,她仅看到“秀安王”几个字,当即脸色大变,一把将圣旨卷起,塞进儿子手中,疾言厉色道,“本宫说过,不要给林家任何人封赏爵位,皇帝为何不听?” 文暄帝轻轻一叹,将圣旨全打开,再次递过去,“看清楚,朕是想给小舅舅谋个身份,往后便没人敢欺了他去。 端安皇太后定睛一看,上面竟是封了她那个智障弟弟林淮瑾为“秀安王”。 她心头陡然一热。 听文暄帝说,“朕知母后这一生挂念着两个人,一个是俞夫子。朕派了人去汇州寻人,才知俞夫子在母后入宫后的第三年就身染疾病离开人世。另一人,便是淮瑾小舅舅。他是朕的小舅舅,朕照顾着他点,百官不会说什么。” 端安皇太后望着如松柏般立在身前的儿子,忽然意识到,儿子长大了,已经可以为她挡住世间风雨。 她哽咽着,泪湿了衣衫。 文暄帝抬手为她擦去泪痕,“母后,您不用惶恐。这件事朕跟太上皇报备过了,是经他同意的。” “真的?”端安皇太后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她当然希望能给弟弟一个爵位安身立命,但若是让皇帝为难,她就不乐意开这个口了。 文暄帝含笑点点头,“母后放心,朕有分寸。”他顿了一下,温声问,“母后,您是想回封地,还是想一直住在宫里?” 端安皇太后闻言道,“我也正想和皇帝你商量这事呢。”她看了看远处正在同小狗玩在一处的小皇后,生怕自己这番话影响了儿媳妇,便是压低声音,“我在宫里过怕了。我想回封地去,那儿自由自在,青山绿水,还有相熟的小姐妹,比宫里有意思多了。要不,你放我回封地去?” 文暄帝笑笑,柔声应,“好,那朕把原先璃王的封地赐给秀安王。如此,母后和小舅舅就能去封地快快活活生活,再没人敢来烦扰您。”他有些歉疚,“儿子不孝,儿子不久就要离京,不能在母后跟前尽孝” 第2059章 第2059章 文暄帝将自己要去梁国皇帝身边历练的事细细道来,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雀跃。 端安皇太后听闻驸马尚在人世,手中茶盏微微一颤,眼中顿时泛起泪光。 她双手合十,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连声道,“阿弥陀佛,菩萨慈悲。” 她最是清楚,自驸马“战死”后,儿子多少个日夜食不下咽,觉不成眠。 那些日子,她连“驸马”二字都不敢在儿子面前提起,生怕触及他的伤心处。如今这般结局,当真是老天开眼。 她对于“驸马活着”的喜悦,远远超过了“羽帝登基”的惊讶。 魏娉婷抱着小狗安静坐在一边,心想,母后是个心善的人。在深宫中多年,还保持着赤子之心,除了心善,也睿智。 怪不得夏儿姐姐让她多陪陪端安皇太后,别让太后在宫里过得太寂寞。 去林府传圣旨的,是齐公公。这分量非比寻常。 林府焚香设案,全员跪迎圣旨。 林父以为女儿终于想通,给族人谋了福利。 袁氏却心生不祥预感。 果然! 秀安王!竟然是给她那个傻儿子封的爵位! 还赐了璃王以前的封地给秀安王! 天哪!简直暴殄天物!这爵位和封地给她哪个儿子不好?非要给一个傻子! 如果是别的赏赐,她转头就会从傻儿子手里抢过来给其他儿子。 可爵位和封地,她怎么抢? 袁氏气得几乎要疯了! 偏偏她那傻儿子不懂爵位封地是什么,只以为那卷圣旨是姐姐给的,接了旨以后,抱在怀里不撒手。 还是齐公公柔声哄他,“这圣旨啊,是要供奉在家族祠堂里的。皇恩浩荡,既是荣耀象征,也要供林家后人瞻仰。” 对,供在林家祠堂,让林家人每看一次,就锥心刺骨一回! 林淮瑾眨巴着无知的眼睛,有一点失落,“哦,原来这不是姐姐和小外甥给我的啊。” “是给你的......” “那为何我不能抱着?”林淮瑾显然十分苦恼。 袁氏只觉脸皮烧得发烫,手中帕子绞得死紧,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孽障!还不松手!这是要供在祠堂的圣旨!撕破一角,便要人头落地!" 林淮瑾被母亲眼底的厉色骇住,手指一颤,明黄卷轴倏然滑落。 眼看着圣旨要掉地上,齐公公眼疾手快,堪堪在离地三寸处抄住圣旨。 他一身冷汗。 林府上下也都一身冷汗,齐刷刷又跪了一地。 人人把林淮瑾恨之入骨,那恨里,是七分嫉妒,三分愤怒。 () 第2060章 第2060章 袁氏鬓边赤金步摇乱颤,反手一记耳光掴得林淮瑾踉跄两步,“作死的下流种子!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我滚去祠堂跪到天亮!” 林淮瑾显然很怕祠堂,分明极高大的身量,却突然蜷成虾米状,竟当众抱住脑袋呜咽起来,“母亲,我不敢了!不要打我!瑾儿不去祠堂,害怕......” 齐公公那张脸一寸一寸阴冷下去,眼缝里透出刀子似的精光。 他翘着兰花指,眯起了眼,指尖慢条斯理抚过圣旨上压皱的云龙纹,尖细着嗓音道,“哎哟喂,咱家今儿可算开眼了。林府好大的威风,连圣上亲封的秀安王都敢打!“ 袁氏这才惊觉,傻儿子如今已不是她想打就能打的人,而是御笔朱批的亲王殿下。后脊梁倏地窜上一股凉气,连带着鬓边的赤金步摇都跟着簌簌作响。 “齐、齐公公......”袁氏喉咙发紧,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妾身一时糊涂......” 齐公公冷笑,“林夫人这一巴掌要是落在宗人府的簿子上,怕就不止是跪祠堂这么简单了。” 闹这么一场后,齐公公顺势以担心秀安王挨打为由,把林怀瑾接进了宫。 没过几日,端安皇太后就和秀安王直接去了封地。 林家是在人走了好几日后才得到的消息,袁氏气得当场就倒下了,直呼“孽障”。 也不知她骂的是女儿,还是傻儿子。 文暄帝安顿好母后与小舅舅,心中大石总算落地。他与小皇后日日相对,只等着启程前往梁国的日子。 谁曾想,驸马未死的消息,竟如春风过野,不胫而走。 不过旬日,坊间已传得沸沸扬扬。 “富贵楼”的说书先生将醒木一拍,眉飞色舞吹起来,“列位看官可知?那驸马爷原是天王星下凡!当日千军万马中,但见一道金光冲天,你道那金光后来如何?” “如何?” “当然是化成了金钟罩,将驸马罩了个严严实实!有道是九重天上借命还,金甲神将护周全!” 所以,驸马没死! 魏娉婷倚在朱栏边,听着宫娥们学舌坊间传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猪头九你倒是听听,驸马哥哥如今成了三头六臂的神仙。” 猪头九骄傲地一扬脑袋,“我家卖炭翁那自然是三头六臂的神仙。” 却不知某日茶馆雅座里,坐着个戴素纱帷帽的女子。青瓷茶盏在她指间“咔”地裂开道细纹,琥珀色的茶汤顺着桌缝滴滴答答,在青砖地上洇出个狰狞的爪痕。 “这位姑娘......”小二刚要上前,忽见那女子从牙缝里挤出句“好得很”,声音淬了毒似的冷。 她甩出块碎银,起身时帷帽被穿堂风掀起一角。茶楼昏黄的灯笼光里,赫然露出半张刻薄阴冷的脸。 二楼雅间,说书人正说到“驸马爷单枪匹马杀出重围”的精彩处,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那女子却在满堂喝彩声中满目怨毒,绣着蝴蝶的袖口簌簌发抖。 一辆马车停在她跟前,女子抬脚上了马车。 她扯下帷帽狠狠掷在脚边,咬牙切齿,恶狠狠道,“时安夏的运气怎的这般好?她不是死了丈夫吗?她不是寡妇吗?” 丫鬟弯腰拾起帷帽,小声安慰,“夫人息怒,这必是哪个不长眼的闲汉编的浑话。驸马肯定死了!那个女人也一定是个寡妇!” 女子似被安慰到,压了压剧烈起伏的胸口,狠狠闭了闭眼,“对,驸马肯定死了,时安夏就是个寡妇命!” 话音刚落,长街尽头传来鸣锣开道声,“梁国使节入京!闲杂人等退避......” () 第2061章 第2061章 梁国使臣其实已经在驿馆休整了好几日,每日派密探混迹茶楼酒肆,听着坊间将“驸马生还”的传闻愈传愈烈。 直到说书人口中的驸马已成了“手握雷霆、眼含日月”的天王神将下凡,使臣领队吴贤文和王易才满意地抚着髯须大笑。 火候到了,我梁国帝君本该有此排面! 当年他们梁国皇帝代表北翼赢了箭神拘无重的时候,谁懂他们这两个老家伙的心情? 抓心挠肺! 妒火中烧! 恨不得见着每一个人,都揪着人家的衣领大吼,“那是我们梁国的恒帝!是我们梁国人!那是我们家的!” 然而他们不止不能吼,还得装作不熟,来掩饰恒帝的真实身份。 看着北翼的明德帝在那又叫又跳,看着北翼人一个个抱在一起狂欢,嘴里喊着“北翼必胜”,喊着“驸马驸马”! 憋屈啊!他们两个老家伙羡慕得口水直流! 那分明是他们应有的荣耀!谁懂他们两个老家伙当时的意难平? 每每说起这些往事,他俩就抱头痛哭。 如今,轮到他们扬眉吐气了。 只想仰天狂笑三声:哈!哈!哈!那等名满天下、千年难遇的人物是我梁国帝君! 曾经的恒帝,如今的羽帝,那是我们梁国人!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 一生中,再未有这般快乐的时光。两位老臣蛰伏半生,也只有这时才品尝到了一点骄傲的滋味。 就觉得熬了这些年,终于苦尽甘来。 就算死,也可以瞑目了。 这日,使团众人身着新制的绛紫官服,高擎梁国旌旗出现在朱雀大街。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引得满城百姓蜂拥围观。 百姓骄傲之情溢于言表,“我北翼排面!新皇登基,梁国派使臣前来祝贺!” “听说如今列国打成了一锅粥,就属咱们北翼和梁国太平。” “是的是的!宛国打内战已经打许久了,也不知道是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 “管那些作甚?只要咱们皇上腕力强,北翼太平,咱们小老百姓就有安生日子过!” 人群里那满腹怨怼的女子坐在马车里,时不时发脾气,“好了没有?咱们马车什么时候能过去?” 车夫过来回了几次话,说官爷不放行。等女子再发脾气时,车夫都懒得来回话了。 女子更生气,指着外头骂,“瞧瞧,瞧瞧,还问不得了!到底谁是主子!一会儿我回了家就把这厮发卖了去。” 车夫心累。这种话从年头说到年尾,光打雷不下雨,你倒是发卖一个啊!你有那权利卖卖卖嘛! 他是周家的伙计,可不是她们黄家的下人。他的身契是捏在老夫人手里的,且他家好几代都在周家干活,是家生子。这女人凭什么发卖了他? 待梁国使臣的仪仗缓缓驶离长街,围观的百姓才三三两两散去。街边被拦停多时的马车终于得以通行,车夫们甩着响鞭,驱马重新踏上石板路。 马车上的女子一路骂骂咧咧,倒也联想不到梁国使臣的仪仗跟她嘴里的“时安夏”有什么关系。 她先回了如意客栈,待得酉时三刻,暮色渐浓,才又带着丫鬟重新钻进马车。 () 第2062章 第2062章 檐角铜铃叮当响动,女子心情忽然激动起来。她要回家了。 她回娘家,终于可以见到母亲了。 此番归宁,女子不敢大张旗鼓,刻意避了排场,只一辆青帷马车悄悄停在娘家大门前。 她当然想从正门进去,可门房不让,贼头贼脑地指了指角门处,让她的马车从那边进。 女子忍气吞声,眼神似悴了毒。 门房的眼神溢出一丝轻慢之色。要不是夫人暗里塞了银子,连角门都进不去,还嫌七嫌八! 马车夫没有忽略门房的表情,心里盘算着必须把自家夫人在娘家的待遇给主子说清楚,省得被蒙在鼓里。 他将马车停在黄府角门前。 车轮尚未停稳,角门处探头探脑的张妈妈已提着灯笼迎上来,“小姐......” 呼唤一出声,她就愣住了。 这!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临水照花的大小姐? 但见女子眉梢凌厉,面相刻薄。眼底两潭死水,偏生浮着层淬毒的油光。 她穿的料子不算差,样式虽赶不上京城的时兴,但也算得上体面。 天水碧的冰蚕纱夏衫,原是上好的江云织造,薄如蝉翼,光照下能透出水墨般的烟霞纹。 可如今裹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倒像是一张被揉皱的宣纸胡乱搭在竹架上。银线牡丹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起伏,倒像是被抽干了精魂的枯花,连带着整匹缎子都显出一股子廉价货的晦暗。 张妈妈低眉顺眼地将大小姐和丫鬟引进角门,却悄悄对门房比了个手势。 黑漆小门“吱呀”一声合上时,那辆青帷马车仍孤零零地杵在巷子里,连马儿都知趣地没打响鼻。 车夫待人进去后,忍不住啐了一口,掏出烟袋在鞋底磕了磕。 暮色中一点猩红忽明忽暗,映得他嘴角的冷笑格外清晰,“呸!什么千金大小姐!” 他拿起烟袋下了马车,递了点子碎银给门房,与他聊起了闲话家常。 聊着聊着,他惊了......啥?他家夫人早就被除族了?那还摆什么千金小姐的架子? 女子和丫鬟跟着张妈妈穿过偏门,踏入一条幽深的夹道。 青苔斑驳的砖墙逼仄得几乎要擦肩而过,暮色中只见前头一盏飘摇的灯笼,将三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上,活像三条游弋的鬼影。 她们绕过荒废的枯井,穿过堆满杂物的旧库房,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功夫。女子绣鞋沾满泥渍,裙裾被蔷薇花勾出丝来。 张妈妈见大小姐的脸色已阴沉到了极致,只得解释,“大小姐,您原本不能回来。夫人担心其他几房的人说闲话,所以......” 女子厉声喝道,“废什么话!不用你个老不死的来提醒我已被除族!” 张妈妈:“......” 既是这样,她也就懒得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一扭身,翻个白眼,径直向着夫人文氏的院子而去。 这文氏,就是黄皓清的原配夫人,也就是黄思凝的母亲。 而那做贼一般进了黄府的女子,正是久未回京且已嫁作他人妇的黄思凝。 () 第2063章 第2063章 文氏半月前收到女儿的来信,说要进京一趟。 文氏盼着与女儿见一面,已盼了许久。 今日又得了信儿,说傍晚会到。她早已让小厨房备了女儿从小就爱吃的几样小菜,巴巴等在院门口。 女儿是被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原本金枝玉叶,锦绣前程。谁知遇上海晏公主后就扛上了,发了疯一样要得到驸马。 结果女儿不止被赶出了京城,还被黄家正式除了族。 换句话说,她女儿黄思凝如今根本就不是黄家人了。 甚至老太爷黄万千三令五申,让所有人监督他们这一房,不许暗中接济黄思凝。 但做娘的,又怎能忍得下心不管? 文氏前年回了趟娘家,然后称病没及时回府,悄悄去见了京城外的女儿,还以黄家主母的名义把女儿嫁给了一个周姓富贾。 周家其实富也不算多富,但女儿只要好好的,这辈子吃穿不用愁。 文氏算是了却心头一件大事。 正想着,就见女儿来了。 她喜出望外,迎了上去,“凝儿” “黄夫人,我一个出了族的女子,怎配您这声亲热称呼?”是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 如同一盆冷水泼得人一头一身,文氏一腔喜悦,荡然无存。 一顿饭,食之无味。 文氏小心翼翼照顾着黄思凝的情绪。 黄思凝却变本加厉,冷嘲热讽。从头到尾,没一句中听的。 “现在是二叔母掌中馈吧?母亲您真没用,掌家权也被夺走了。” “听说孟姨娘生了个儿子,这下父亲更宠爱她了。老来得子,得宠上天了吧。母亲您太没用了,连我都保不住!” “祖父” “曾祖父” 从上到下,各房通通数了一遍,从内院数到了外院。如一个长舌妇,说话尖酸刻薄,每个字都带着拜高踩低,幸灾乐祸。 文氏看着眼前陌生的女儿,胃部隐隐作痛,强忍着陪女儿吃了这顿饭。 吃到后来,头也开始胀痛。 黄思凝的话太密,除了说一些糟心琐事,就是骂黄家人,骂京城人,骂时安夏,骂所有不长眼的人。 当然,也骂周家人。 黄思凝嫁得不如意,不止是因为夫家是商贾,还因为丈夫长得丑。 她只要一看到丈夫的样子,就忍不住拿岑鸢的模样来比。这一比,就真的没法有好脸色。 况且她自来看不起商贾,觉得商贾低俗不堪,配不上她这种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贵女。 但母亲一直提醒她,说今非昔比。她已被除族,不算黄家人,要放低身段,才能过得幸福。 黄思凝不幸福。她唯一感觉到幸福快乐的时候,就是听到驸马死了的消息。 第2064章 第2064章 后来朝廷迟迟不给驸马发丧,她还有点急。最后终于等到朝廷给驸马发丧,为此她找了个名头放了一挂鞭炮庆贺,又专门出去吃了顿好的。 此时便说到这个,“京城人疯了,死了的人还能说活!”她吊梢着眉看母亲,“时安夏那寡妇样儿,哼!只怕是想丈夫想疯了才散布这种消息。” 文氏自女儿出族后,独自在京城这些年,常听家里人谈起时安夏。 她回娘家时,也听哥嫂等人谈起海晏公主。 所到之处,无不是赞美。 文家好些人都听过海晏公主讲学,谈及不唤“公主”,而唤“先生”。 文氏听惯了“先生”的称呼,如今听女儿一口一个“时安夏”,眉头不由自主皱起来。 她轻声提醒,“凝儿,驸马是为国捐躯,你积些口德。没有他们奋勇杀敌,我们何来这般太平日子?” 黄思凝听得一愣,转而刻薄笑出声来,“母亲如今倒学起父亲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父亲分明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真遇上事儿,简直就是个懦夫!” 文氏额上满是汗珠,忍了这一晚上,终于忍无可忍,“凝儿,你怎能这般说你父亲!况且” “况且如何?”黄思凝霍然起身,“况且他毫不犹豫把我除了族?母亲,您知道我的人生被毁了吗?周先临根本配不上我!您把我嫁给这样一个人!您当真以为,这就是您为女儿谋的好归宿?” “当时也是你自己点头同意的!”文氏轻揉着太阳穴,感觉自己脑袋都快炸开了,“那已经是你能嫁的最好人家,你若不珍惜,就只能” “只能死!我死了,母亲是不是就开心了!”黄思凝怨毒地看着母亲,“您真懦弱!当初你若是肯多为我说几句话,我何至于被除族!” 母女俩正吵得激烈,院外传来一声娇笑,“哟,大嫂这院里热闹,到底是谁来了?” 豁然是黄家如今的当家主母,二房的霍氏。她得了信儿,听说黄思凝进了府。 霍氏正好有些大喜事,要过来分享,有黄思凝在也好,她早就想为先生出这口恶气了。 文氏听到霍氏的声音,陡然面色一变,推攘着让女儿进里间,想把人藏起来。 可黄思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偏不肯进去。 已来不及了,霍氏进屋,很是惊讶,“这不是凝儿吗?” 文氏赔了个笑,“二弟妹,我,我” “不用解释,都是当母亲的,母女连心,我懂。”霍氏随意坐下来,一副要长谈的样子。 文氏让人奉了茶,摸不准对方的心思,仍旧解释道,“凝儿进京来,我就与她叙个话。凝儿,过来见过你二叔母!” 黄思凝冷冷瞧过来,纹丝未动。 霍氏不在意,“大嫂别为难了。再说,以她现在的身份,叫我一声二叔母也于礼不合啊。” 一个被除了族的,有什么资格叫她二叔母! 黄思凝恨得双眼猩红。 霍氏视而不见,只捻着帕子轻笑,说起一件趣事来,“今日我咏儿被召入宫了。” 文氏手中茶盏微微一顿,“可是要授职了?” 霍氏以广袖半掩朱唇,袖口密织的云纹跟着颤了颤,“我原也这般想呢。”她忽然压低声音,“可你猜怎么着?皇上竟因我咏儿品貌出众,亲口点了名,要让他做海晏公主的送嫁使呢。” “谁?谁要嫁人?”文氏眼皮一跳,下意识看向女儿。 黄思凝也竖起耳朵听着。 霍氏见想要的效果达到了,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卖了好大一个关子才悠然回答,“当然是海晏公主啊!她很快就要嫁到梁国,去做梁国皇后啦!” 第2065章 第2065章 海晏公主要做梁国皇后,那就是改嫁了黄思凝这般想,文氏也是这般想。 文氏其实没什么坏心,就是单纯惊讶。 实在是消息太过骇俗。一个成过亲,还生育了三个孩子的寡妇,竟要跨过两国烽烟,戴上另一顶凤冠? 就,实在难以想象。 可海晏公主的母亲唐楚君一样成过亲,生了两个孩子,不也风风光光嫁给了太上皇吗? 如今北翼最尊贵的女子,不是小皇后魏娉婷,而是太上皇后唐楚君。 因为谁都知道真正握有实权的是太上皇,那文暄帝就是个摆设。 黄思凝却是冷笑一声,语气凉薄,“如今北翼的风向变了?二嫁女反倒更金贵了?” 霍氏面上的笑意寸寸冷下去,眼底陡然浮上一层寒霜,“你是在妄议尊贵的太上皇后吗?” 她指尖重重扣在案上,茶盏一震,溅出几滴褐色水渍,“你可知方才这话,已是大不敬之罪?” 妄议皇室,可大可小,一旦捅到明面上,那是要掉脑袋的。 文氏怒其不争,狠狠瞪了女儿一眼,赔着笑脸,“孩子不是这意思,她” 霍氏讥诮和鄙夷染在嘴角,“孩子?大嫂,你是忘了她是怎么被除族的吗?还孩子呢!” 她抬头去看黄思凝,这一看,不得了孩子!看起来比她母亲文氏还老几分。 她笑起来,“也是,孩子嘛,呵呵谁种的苦果谁自己吃。” 今天到这来的任务还没完成呢,“对了,难道你们不好奇梁帝究竟是谁吗?” 母女俩眼皮齐齐一跳。 她俩都太了解霍氏的为人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只要一来,要么没好事,要么来添堵。 两人不应和,也不影响霍氏自顾自先说别的消息,“这次梁国使臣出使北翼,就是专程来迎亲的。梁帝以半壁江山为聘,欲迎咱们先生为后。” 她说“先生”二字时,颇有些自豪,就好似自己就是娘家人。 这个认知有什么毛病吗?公主是他们北翼的公主,先生是他们黄家人公认的先生。于情于理,他们绝对就是娘家人啊! 关子卖得差不多了,霍氏抬袖掩了半面笑,“你们真的不好奇梁帝是谁?” 这是第二次问了!文氏也着实好奇,“梁帝是谁?” 能看上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天底下的女子是死绝了吗?还是梁帝对北翼有什么企图? 这是文氏能想到的所有可能了。 然而黄思凝却不同,因为她立刻就联想到“驸马没死”的传闻。但她觉得匪夷所思,“总不可能是驸马吧?” 霍氏笑着一拍桌子,“咦,不得不说,凝儿还有点脑子啊!” 虽然不多,但该想到的,还真就想到了。 黄思凝脸色煞白,身子骨忽然就软了去。 不!不可能!写话本子吗?一个府卫成了驸马就够传奇了,后来驸马成了卫北将军战死,现在告诉她,人家不止没死,竟然还是梁国皇帝? 开什么玩笑! 不信! 我不信!打死都不信! 霍氏知她不信,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任务完成了,站起身来,“我走了,大嫂,你注意着点言行。我能理解你母慈女孝,但若是被大哥和几个老太爷知道了,你这正妻位置不保啊。凡事呢,还是要多为自己考虑,为家族考虑。” 文氏咬牙,“二弟妹,我知道了。吃完饭我就让凝儿走。” 第2066章 第2066章 霍氏看了看一脸苍白的黄思凝,摇摇头,踏出了院门。 跟公主抢男人,也不照照镜子!呲!什么玩意儿! 屋子里,黄思凝魔怔了,“不可能的!驸马不可能是梁帝!”她喃喃的,“半壁江山!以江山为聘,疯了?疯了!” “驸马是不是梁帝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他以半壁江山聘谁,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文氏揉了揉太阳穴,“凝儿啊,你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凭什么我过得不好,时安夏还能过好?”黄思凝喃喃的,“她是个寡妇!她只能是个寡妇!” 这时,有婆子过来请文氏到正厅议事。 文氏答应一声,对张妈妈道,“你送小姐从角门出去。” 张妈妈应下。 文氏想起什么,从匣子里拿出一叠银票递给女儿,叮嘱道,“你先回去,改日若有空,我来如意客栈寻你。” 黄府你还是别来了! 黄思凝皱眉,伸手接过银票,“母亲也嫌我烦了?” 文氏心头无比苦涩,“凝儿” “别说了,我懂!”黄思凝翻着白眼,撇撇嘴角,“我走就是了。” 说完她掉头出了院子,没回头看文氏一眼。 文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难过极了,更加懊恼自己不争气,没生个儿子防老。 孟姨娘不知什么时候抱着儿子进来了,见主母在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文氏忙抹干眼泪,“有什么事吗?” 孟姨娘一脸尴尬,“二爷让人通知家里所有人去正厅议事,各房姨娘也都去。妾身想着和主母一道去,或许会比较好些?” 她一向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生下儿子也是记在嫡母名下。她做任何事,都不会因为生了个儿子就越过主母去。 文氏这些年把她的心思看得十分明白了,瞧着她手中的儿子长得白白胖胖,粉粉嫩嫩,可爱极了。 是啊,儿子,这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吗?她想,只要她尽心对孩子好,想必孩子和姨娘都是能感受到的。 亲生不亲生,又如何呢?刚那个倒是亲生的,不也四处漏风嘛。 文氏一瞬间想通了,朝孩子伸出手,柔声道,“母亲抱抱?” 孩子立刻笑起来,张开双臂扑进她怀里,“母,母亲” 文氏笑了,孟姨娘也温柔地跟着笑起来。 二人带着孩子去了正厅议事。她们只是听着,没什么发言权。 黄家人议事主题,正是想要以黄家人的名义,号召北翼最负盛名且愿意为先生远嫁出一份力的文人大家,一起远赴梁国。 现场十分热烈。 “先生值得!” “我们都是先生的娘家人!” “咱们把祖传的《影河图》给先生当嫁妆吧!” “对对对,老太爷肯定会同意!” “这样,大家都回去合计一下,把压箱底的物件都拿出来,大家挑一挑,咱们给先生单独添几抬嫁妆。” “我看行,朝廷备的嫁妆是朝廷的,咱们备的是咱们的,各是各,不冲突” 去而复返躲在外头偷听的黄思凝只觉气血骤涌,眼睛一翻,晕死过去。 第2067章 第2067章 黄家上表奏请,邀集当世鸿儒名士共组送亲使团,远赴梁国为公主执礼。 此议既出,非但获朝廷恩准,更引得四方文人竞相附议,一时蔚为风潮。 黄家此番为公主造势,可谓做足了文章。 一时之间,连市井小民都真切体会到海晏公主在文人雅士中的威望。能被人称为“先生”,已是极大尊荣,更何况还是个年轻女子。 最感震惊的倒非北翼百姓。公主之才,他们原就早有耳闻。 真正瞠目结舌的,是那些梁国使臣。 简直是意外之喜! 早前只当公主长得美,得帝王钟情欢心。绝未曾想到,他们的皇后,竟有如此影响力。 与公主即将远嫁梁国的消息同时炸开的,是驸马死而复生,竟然跑到梁国称帝。 说书先生都麻了:“给我一百个心眼子,我都不敢这么编!” 当真是现实永远比话本子精彩,到底是格局没打开啊。 整个京城都在为驸马和公主沸腾。 时安夏感念黄家心意,几日后在少主府摆了赏荷宴,邀请黄家上下同乐。 当日不止文暄帝带着小皇后魏娉婷到场,太上皇带着太上皇后也微服出访来了少主府。 便是这日,时安夏听闻黄思凝疯了的消息。 世人总爱说“气晕了”、“气得吐血”、“气疯了”,不过都是些夸张说辞,没人当真以为谁会因此晕厥、呕血、癫狂。 可黄思凝是个人才啊,愣将这三种状态,一样不落地演绎了个透彻。 这日女眷来得多,但文氏因女儿颜面尽失故而缺席,只派了孟姨娘带着儿子代表长房来沾个喜气。 原本书香门第、百年清誉的黄家出了黄思凝这样一个没羞没臊的人,当是人人对黄思凝三字讳莫如深。 偏生这日,顾娘子领着周先临踏着满地落花而来,浑然不知正撞上公主的赏荷宴。 她因着公主说要补种余生阁的霓裳花,这不是有货了嘛,正好送到公主府来。 她身后跟着的周先临指挥小厮抬进七八个缠着红绸的樟木箱,那都是水运来的霓裳花苗。 顾娘子这霓裳花的生意,其实源头就是从周家来的。 周先临此次入京,正是雇了大船给顾娘子送霓裳花。 自周家花田启程,经三州十二驿,最终在京城卖出天价。周先临此番押船进京,船板下压着的何止是花苗,更是好几年的流水账本。 周家获利之丰,堪称“日进斗金”,赚了个盆满钵满。 尤值唐楚君大婚之际,为替顾娘子造势,将霓裳花苗列入陪嫁之列,植于庆寿宫御苑之中。 这更加使得京城权贵对霓裳花有了偏执的热爱,乃至生出诸多玄奇之说。 若黄思凝不扯闲,不作妖,老实本分一些,在周家当少奶奶的日子定能过得风生水起。 且商贾之家向来敬重百年清流,尤其是黄家这种真正的顶级文人世家,更是在周家算得上仰望其项背的存在。 谁知 黄周两家甫一照面,俱是一怔,场面顿时凝滞。 前日因黄思凝之事,双方刚起过争执。 周先临才知所娶之妻竟是被黄家除族之女,怪不得来了京城都不让他这个女婿亲自上门拜会。 黄家则初闻黄思凝嫁人之事,然既已除族,婚嫁自与黄家无干。 第2068章 第2068章 周先临自觉受了天大的蒙骗。他要退货,要说法。 黄家却有口难言,只得将过错尽数推与文氏。 可文氏终究是黄家妇,此事如何撇得干净? 周先临硬气,愤而扬言要去衙门告黄家骗婚。 黄家虽不惧诉讼,然此等丑事到底不光彩,若闹上公堂,必成市井笑谈。 更兼当年除族缘由,实与公主有所牵连。值此公主即将远嫁梁国为后之际,稍有差池,恐成公主清誉之玷。 霍氏作为当家主母,当机立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告知时安夏,也希望与周家私下解决,别闹上公堂。 时安夏这才发现,在不知情的时候,竟然有人因为自己的好运给气疯了。 简直可笑! 她都能想象得出黄思凝听到驸马没死的消息有多癫狂,更何况驸马不止没死,还成了邻国皇帝。 她一个带着三娃的寡妇竟然摇身一变,即将成为梁国皇后。这搁谁受得了啊! 黄家教养出这样一个心胸狭隘的女儿,着实脸上无光。 时安夏全程只是听着,没有表明态度偏向谁。 双方都坐下来,当着公主的面,将这内里的误会解开。 周先临是生意人,冷静之下自然不会因为一个不知轻重的疯妇得罪京城权贵。 且这里头如今已牵扯了三方人,一是百年清流的黄家,二是海晏公主,三则是顾娘子。 一旦处理不好,周家损失的可不只是这点颜面,而是数不尽的财富。 女子和财富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周先临率先表态,“我不告了。” 他这话说得极委屈,又隐忍。 黄家终究不是那等仗势欺人之辈,霍氏心下微动,略一迟疑,“此事原是文氏欺瞒在先。” 这是各自都给了对方台阶下。 尤其周先临长叹一声,坦然承认,“也是在下生了攀附之心。” 这门亲事本就结得蹊跷。当日议亲时,黄家只来了个自称当家主母的文氏。 她以“黄家众人皆在京城,不便远赴誉州”为由,将议亲之事尽数揽下,旁人竟都插不上手。 顾娘子松了一口气。都是公主的熟人,若真对簿公堂,这面子不好看。 退一步,海阔天空。她打了圆场,双方态度都似缓和。 霍氏主动提起,周家若想休了黄思凝,他们黄家是没有意见的,更不会阻拦。 她此时倒不是对长房落井下石,仅本着不让周家吃亏的原则解决问题。 周先临是个人精,自然也不会顺势把黄思凝退回去。 一个疯妇而已,能吃得了几口饭,能耗几个银子?回家找个院子关起来就是,能碍多少事? 可这个疯妇只要一天在他周家,文氏就欠他周家。文氏是黄家人,也就等同黄家欠他周家。 往后这门亲戚可以不走,但该给的体面必须得给。 在场的都是人精,岂能不懂周先临的打算? 第2069章 第2069章 霍氏对周先临的表现倒是颇为青睐。 此子不傻,心有算计,却并不算龌龊。举止不卑不亢,很是得体。 相貌谈不上俊逸,却也生得周正清朗。尤其那双眸子,如淬火青锋般锐利明亮,眼底燃着的野心与斗志,衬得整个人如出鞘利剑般锋芒毕露。 看得出来,他不是软骨头。他曾说要一纸把黄家告上衙门,可不是嘴上嚷嚷就算了,那是真干得出来。 此时他睿智,知进退,衡量完利弊也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 于人于己,都是最好的安排。 时安夏对此子也隐有好感,觉得他有用,且有底线。往后有好营生,总是会优先考虑周家的。 细想来,文氏择婿虽是情非得已,却也在困局中觅得了上佳之选。 偏生黄思凝是个不识货的。头一回将一把好牌打个稀烂,第二回又把大好姻缘糟蹋得彻彻底底。 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朽木不可雕也,烂泥扶不上墙。 周先临妥善处置黄思凝一事,不仅全身而退,更在京城权贵间悄然织就了一张关系网。 可贵的是,他虽已能直通各家府邸,却仍谨守本分,照旧通过顾娘子的门路供货。 这般知进退、懂分寸的做派,在唯利是图、以利为本的商贾中实属罕见。 顾娘子见周先临既未得意忘形,也未过河拆桥,便生出几分赏识。后来在几桩要紧买卖上,为他穿针引线,牵线搭桥,拓宽他的商路。 世人皆道周先临运气好,却不知这运气,实乃藏锋守拙换来的福报。此乃后话。 总之一场赏荷宴,和和气气解决了一场官司。各人皆大欢喜。 文氏得知双方剑拔弩张的官司就此消弭,也重重松了一口气。 此事闹大的最直接后果,便是她的正妻之位保不住了,甚至很可能会被休回娘家。 她可不是唐楚君,以和离之身还能嫁给太上皇,且儿子女儿都孝顺。 她,一无所有。 如果被休,她就只能去死了。 人与人之间,光鲜的时候还看不出多大差距。一旦落难,真就现出了原形。 文氏认真反省自己往日的所作所为,以及并不坚定的心志。更知女儿教养成这样,她有很大责任。 她备了礼,又递了拜帖到少主府,想要亲自感谢公主。 但时安夏实在太忙,没空接见她。 姚笙做主收了她的礼,又还了回礼。 文氏便知,公主心无芥蒂,根本从没把她女儿当回事。从头到尾都是她女儿自己在祸害自己。 她也从长房的私库里,拿了几件压箱底的像样宝贝送到霍氏这里供挑选,看看有什么能被选上可以给公主添箱。 霍氏很满意,心道文氏要是早一点通透,这掌家之权是怎么都落不到自己头上。 送嫁的文人阵容便正式确定下来,这可是要载入史册,记入族谱大事件的。人人以此为荣。 两国和亲,双方都准备得如火如荼。 这可把宛国皇帝差点气死! 简直没想明白,那个处处压制他们宛国的北翼驸马,怎么就成了梁国羽帝! 宛国如今正值乱世,烽烟四起。博拉氏王族高举“除暴政,救苍生”的大旗,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城。 他们宣称,当今宛国朝廷横征暴敛、官吏贪腐横行,致使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博拉氏以“代天伐罪”之名,誓要推翻暴政,还宛国一个朗朗乾坤。 第2070章 第2070章 沿途百姓久受盘剥,怨声载道,见博拉氏军纪严明、开仓济民,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各地豪强亦或观望,或倒戈,局势愈发对朝廷不利。 宛国皇帝暗中遣使赴梁,以重金割地、岁贡加倍为饵,向墉帝乞师平叛。 原本密议已成,只待梁国大军压境,与朝廷兵马合围博拉氏叛军。 岂料风云骤变,梁国一夜易主,羽帝登基。 先前密约,转眼成了一张废纸。 宛国皇帝正欲调兵反击,骤闻梁国变天之讯,登时气血翻涌,“噗”地喷出一口黑血,直直栽倒在龙椅上。 连日卧病,噩耗却接踵而至—— “皇上,梁国与北翼缔结姻亲,已成盟国!” “混账!咳咳咳”他嘶声怒骂了一串唧哩呱啦难听的话,喉间腥甜翻涌,又昏沉数日。 未及喘息,急报再至—— “皇上,梁国新皇羽帝,正是北翼海晏公主的驸马!而那驸马实为梁国昔日的恒帝!” 宛国皇帝闻言,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锦被。 原来,如此! ——为惨死的儿子复仇?已成痴念。 ——攻城略地开拓疆土?更是妄想。 “不!不该是这样!”宛国皇帝嘶哑低语,眼中血丝密布。 他喉间滚动,尚未理清思绪,殿外骤然传来凌乱脚步声。 “皇上!皇上——”侍卫踉跄扑入,面如土色,“博拉氏叛军已攻破赤隆关,距京城不足百里!” “噗——!” 又是一口鲜血喷溅,被褥上绽开刺目猩红。老皇帝仰面倒下,耳边嗡嗡作响,恍惚间似听见叛军的喊杀声已逼近宫墙。 “父皇!父皇”宛国太子扑在龙榻前,涕泪横流地摇晃着老皇帝,“父皇,您醒醒,您快起来学那北翼明德帝御驾亲征!快啊!博拉氏王族一旦打进来,儿臣,儿臣会死的呜呜呜” 他声音颤抖得厉害,龙涎香混着汤药味的寝殿里,只听见他急促的抽泣声。 老皇帝气若游丝,都觉得自己快死了,听得太子这般言语,竟生生给气活过来,枯瘦的手抓起玉枕便砸,“滚!没本事的孽障!滚!滚!” 宛国太子:“” 本事?若真有本事,早该掀了你这把老骨头!忍你多年昏聩无能,临了倒嫌我不济事? 他娘的!这个老不死! 宛国太子二话不说,真就滚了,衣袍翻卷如断义的风。 他回去收拾金银细软准备跑路,东宫库房被翻得狼藉一片。 不跑等死吗? 宫门外马车早已备好,太子纵身跃上,厉喝,“走!” 太子妃钗环散乱地追出来,怀中珠宝匣叮当乱响,“殿下!殿下,妾身还未——” 车辕声碾碎哀呼。美人?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美人。带个明晃晃的活靶子,是嫌叛军的刀不够快么? 马车绝尘而去,宫门阴影里,太子妃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这世间的悲喜从不相通。 当宛国太子惶惶如丧家之犬时,哥洛正在苍茫的草原上策马奔驰,“箭神师父!您听见没?北翼驸马爷居然是梁国羽帝!啊哈哈哈哈你输得不冤!” 第2071章 第2071章 博拉氏王族能起兵对抗朝廷的暴政,箭神拘无重功不可没。 他自北翼归国后,便暗中将家族迁至博拉氏领地。此后他多次劝说哥洛的长兄伊卢起兵推翻暴政,建立新朝。 然而伊卢始终犹豫不决。这位以仁德著称的王子担忧内战会让百姓再陷水火。 事实上,博拉氏先祖当年主动退守郁河以南,正是为了避免战祸伤及无辜黎民。 拘无重心生一计,特意邀伊卢携哥洛等人以游猎为名,遍访民间。 他深知,唯有让这位仁厚的王子目睹百姓在苛政下的惨状,方能触动其心。 一路上,他们看到农夫在重税下食不果腹,村舍因徭役十室九空,官差横行乡里,百姓敢怒不敢言。 哥洛年轻气盛,每每愤懑难平。而伊卢则沉默不语,眉头深锁。 一天,在一处村落,他们遇见一位老妪,因无力缴纳赋税,儿子被官府抓去充作苦役,她只能靠挖野菜度日。 伊卢上前询问。老妪却不敢多言,只是颤声回话,“大人,这世道能活着已是万幸。” 那一夜,伊卢独自立于月下,久久未眠。天亮后,他又去找那老妪,本想接济一二,却被村民告知老妪因听闻儿子被官吏活活打死而投了河。 这样的事不止一件。 他们一路行来,所见皆是疮痍。 被剁去双手的绣娘,被打断腿骨的壮丁,被刺瞎双眼的教书先生,吃不起饭看不起病被迫卖儿卖女的百姓,因长得貌美被毁了清白的女子,因为妻子女儿讨公道而被暴尸城门的丈夫或是父亲 伊卢回去后跟父亲请命,传令召集各部首领共商大计。 博拉氏沉寂多年的战鼓,终于在郁河畔重新擂响。 但伊卢一直以来都隐有忧虑。他不担心北翼出兵助力朝廷,却是十分担心梁国。 拘无重却跟他一再保证,梁国绝不会出兵。 伊卢问他何以这般肯定? 拘无重也答不上来。他总不能说北翼驸马跟他保证过。 可北翼驸马如何能管得到梁国的政事上去?拘无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就是信岑鸢。 当探子探得梁国墉帝已与朝廷签署密约出兵围剿博拉氏,伊卢没有问责拘无重,而是重新部署兵力,调整战略。 那时,拘无重有些沮丧,跪在帐外请罪。 伊卢却扶起他,正色道,“从起兵那一刻,本王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箭神无需自责。”他顿了一下,问他,“可你能告诉本王,是什么原因让你坚信梁国不会出兵吗?” 拘无重垂首不答。 伊卢却再次问,“是北翼的明德帝?还是北翼那位赢了箭神的驸马?” 拘无重仍旧不答。 伊卢笑了,“那本王换一个角度问吧。北翼驸马在箭术比试上赢了你,是你故意谦让,还是他确有实力?” 这次,拘无重毫不犹豫答了,“北翼驸马确有本事,我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 伊卢点点头,“那本王明白了。再等等看,不必过早下结论。他既跟你说能让梁国不参与到我宛国内战中来,那必有他的道理。如果没做到,也只是时运不济,并非有意诓你。你不必心生愧疚,世事难料,谁又能主宰?” 伊卢当时停兵在漠桑草原数月。宛国皇帝嚣张狂妄,放出话来,“博拉氏叛军必亡。” 第2072章 第2072章 然而当真世事难料。伊卢没有自乱阵脚,而是保存兵力,在最危急的时刻,终于等来了大逆转。 如今真相大白。原来北翼驸马是梁国曾经的恒帝,夺回皇权,再次登基,自然是他说了算。 拘无重看着蓝天白云,只求明君现世,战乱早日过去。 听到哥洛的调侃,他也忍不住笑笑,“的确输得不冤。” 那个噩梦已渐渐在拘无重脑子里淡去,如今妻儿都过得安宁平静,族人也都健在。 恶魔布思已死,宛国将迎来王朝更替。一切都如他愿。 他想,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去梁国见见那位老朋友了。 作为挚友,他理当去参加羽帝的大婚。是以他有点着急,准备去催一催伊卢的进度,实在不行,连夜攻打皇城吧。 他已经等不及了。 北翼京城的盛夏,热浪蒸腾。铜雀大街的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时安夏和姚笙坐在窗前,正并头看卓祺然的来信。 信上说,小侯爷长高了,习武时已能拉开小弓;两个小郡主身体调养得很好,也能说话了。 随信还附上了几幅画,说是宋慎之的手笔。 画上勾勒的线条里,一一站在演武场边,身姿挺拔如幼松,那微扬的下颌与岑鸢如出一辙。 姚笙拿着画看了又看,然后又侧眼盯着时安夏看,“我倒觉得一一像你。”顿了一下,又道,“二二和三三长得更像女婿。” 时安夏笑,“夫君也是这么说。” 姚笙托着腮轻叹,“真想亲眼瞧瞧这画上的小人儿啊。”说着她就眼巴巴地望过来。 那模样就像时安夏小时候想出去玩,央着阿娘的情景。 时安夏“噗嗤”笑出声,“阿娘,您有话直说,跟我还拐弯抹角做什么?” “我要是直说,你准又不答应。”姚笙佯装气恼地别过脸,不过片刻又转回来,声音软软的,“夏儿,这次就带着阿娘吧?嗯?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好。”时安夏爽快应了。 “啊?”反倒是姚笙愣住了,“你答应了?答应带我去梁国?” 还以为得求好半天呢。 “上次不带阿娘去,是因为铁马城艰苦。”时安夏看着愈发年轻美艳的姚笙,“这次去梁国,夫君会处处安排好。只是那里人生地不熟,我担心......” 那里是新的战场,人生就是经历着一场又一场的战役。谁都不知道,意外和惊喜哪个会先来。 那些预知先机的优势,就像指间沙一样漏尽了。往后要一步一个脚印,重新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她问自己,怕吗? 她不怕。但她担心身边人的命数。 这些前世都早逝的人,如今鲜活朝气。她怕醒来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 却是姚笙看得开,“与其担心这担心那,不如每天开开心心过。” 姚笙要跟着去梁国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时成轩耳里,这一次,他不像以往那样跳脚,而是沉默了许久后去了顾府。 () 第2073章 第2073章 时成轩被禁足的日子格外漫长。 这天,常五终于来跟主子说,公主吩咐解禁了。 时成轩望着天空,没什么反应。 他其实心里怪害怕的,怕儿子女儿站错队,怕祸及家人,怕顷刻间人头落地。 常五便将这些日子外头发生的大事,都慢慢讲了一遍。 时成轩这才知短短时日,四大世家轰然倾覆的余烬未冷,昭武帝黯然退位的诏书墨迹犹新,而文暄帝已然在万众瞩目中登临大宝。 天哪,北翼这改天换地的新面貌,他是一样热闹都没赶上! 所以儿女没站错队!一直都是太上皇在主导着一切!昭武帝败了他又押错了宝。 看来,女儿说得没错。他目光短浅,他愚而不自知,他蠢得不辨是非,惯交狐朋狗友,他听信谗言还要指手划脚惹人嫌。 原来,这府里就他一个闲人! 常五继续跟他细细道来。 首先是前主母唐楚君凤冠霞帔,与太上皇缔结连理。 常五扎心,“往后我们见着太上皇后就得行三叩九拜的礼了。唉,还不一定见得上呢。见上都是福气,爷,您说是不是?” 时成轩的心隐隐作痛,大热天的竟感觉冷。 虽然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可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很想哭。 然而,他已经哭不出来。 那个女子,本应与他共度一生,就这么撇下他去了! 他真就宁愿唐楚君死了,也不愿她嫁给一个他永远都惹不起的人。 那种弱小无助的脆弱感,撕裂得他心尖发疼,指尖也发疼。 “还有姑爷!”常五憋了这些天,简直憋得语无伦次,“姑爷没死,他登基了,羽帝!嗯,梁国!公主要成为梁国皇后了!姚夫人会跟着去送嫁,估计就和公主住梁国那边去了。” 时成轩越听越糊涂。 经常五解释半天后,他终于明白了。 那个曾被他认定已命丧黄泉的女婿,非但死而复生,更在梁国登基称帝。而他那漏风的小棉袄,即将成为梁国的皇后时成轩麻了。 一时理不清这心里是悲是喜,是忧还是别的什么。 总之该错过和不该错过的,他都错过了。真就是天上一日,人间已匆匆数年的感觉啊。 时成轩沐浴更衣,准备出去走走。 常五追在他后头提醒,“主子,您好不容易放出来,可要谨言慎行,千万别惹了太上皇后不高兴,也别惹公主不痛快。公主要再发火,可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了。还有,太上皇后” 时成轩扭头深深看一眼常五,“你话太多了。”说完上马车去了顾府。 去到顾府的时候,正巧遇上顾娘子和周先临在喝茶。 但见那二人有说有笑,甚为亲厚,聊得极是投契。 时成轩总以为顾娘子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会笑得如此开怀,原来她对着别人也能这样开心啊。 顾娘子见他来了,招呼他坐,让人上茶。 时成轩原本满肚子话要说,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说了,“我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办。改日再来。” 顾娘子是个爽快人,竟也没挽留他,笑着让人送客。 第2074章 第2074章 时成轩觉得自己对谁都是可有可无的那个人。他坐上马车,又去了原先几个姨娘那里转了一圈。 姨娘们对他倒是很热情,端茶倒水,十分殷勤。 他觉得,几个姨娘总还是依恋他的。 韩姨娘便是说话了,“走出后宅方发现,二爷真是个极好的人。” 这一次,时成轩没有那种趾高气扬的表情,只是堵着的胸口略略松动。 听得韩姨娘继续说,“若不是二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姐妹几个是万万没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几个姨娘纷纷附和,都赞“二爷人真好。” 时成轩:“” 他今日来,倒也不是为了重温旧情,就是感觉天大地大,无处可去,走着走着莫名就走到了这里。 至少这里还有熟人,能说说话,里头还有人是他庶子庶女的亲生母亲。 甚至他想着,若她们还想回来,他往后就好生跟她们过日子,对她们好一点。 时成轩就是忽然想有个家,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且他能说了算的家。 可现在韩姨娘说这话,令他无法开口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他起身,想去抱抱韩姨娘生的儿子时云舒。 在他印象里,儿子才两岁,应该还缩在韩姨娘的怀里才对。 他问,“舒儿呢?” “去学堂了呀。”韩姨娘答。 话音刚落,时云舒就从外头匆匆进来了,一脸的兴奋,老远就扬声喊起来,“母亲,你看我给姐姐备的嫁妆!” 他进来才看到屋子里坐了个陌生人,忙收摄了笑容,把手里的物件藏到了身后。 少年约莫七八岁模样,长得俊俏,跟个小姑娘似的。他穿一身云蓝色丝绸长衫,腰间挂着块玉佩,养得十分贵气。 韩姨娘笑着介绍,“舒儿,这是你父亲。” 轰隆!跟一道惊雷劈了脑袋似的。天哪,他还有父亲?时云舒吓得踉跄两步,嘴唇闭得紧紧的。 他只知道,他有一个亲生母亲,还有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嫡母。 我的妈呀,我竟然还有个父亲啊! 时成轩也是一脸蒙。这是舒儿?这么大了? 他分明记得舒儿还不怎么会说话,整天被韩姨娘抱在怀里。 父子俩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都不说话。 周姨娘轻轻打破了沉默,笑着招手,“舒儿过来,让周姨瞧瞧,咱们的好孩子要给夏儿姐姐准备什么嫁妆呀?” 时云舒见有外人在场,有些局促,低着头小声回话,“没、没什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韩姨娘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给周姨看看嘛,你夏儿姐姐什么金银珠宝没见过?缺的就是一份心意。只要是你送的,她一定喜欢。” 时云舒耳尖微红,犹豫了一下,才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盒,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几个姨娘见状,都忍不住凑上前来,笑吟吟地围住他。 锦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把木梳,乍一看普普通通,并无甚特别之处。 可文姨娘眼尖,忽然“咦”了一声,指着梳背惊呼,“你们瞧,这梳子上画了什么?” 第2075章 第2075章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梳背上竟用特殊的颜料绘了一对相依相偎的鸳鸯。虽笔触稚嫩,却栩栩如生,还泛着淡淡的莹彩。 周姨娘惊讶极了,“这颜料莫不是掺了夜明珠粉?夜里也能瞧见?” 时云舒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小声道,“我、我把嫡母给的那颗夜明珠,给,给磨成粉了” 几个姨娘一听,倒抽一口凉气,齐齐心头骂一声“败家子儿”。 可面上还不能打击孩子的积极性,便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磨,磨得好,你嫡母若是知道了,定会表扬你的。” 时云舒太小,哪听得懂姨娘们的阴阳,“我是调了好久才调出来的,还找了申大人帮忙呢。希望姐姐以后梳妆时,都能想起家里” 几个姨娘眼眶一热,顾不上心疼那颗夜明珠,齐齐一把搂住他,“傻孩子,这哪是不值钱的东西?分明是无价之宝!” “好孩子,你夏儿姐姐平日就疼你,知你如此用心,不知得多高兴。” “我们舒儿以后长大了,定然也能像你云起哥哥和夏儿姐姐那般厉害的。” 时云舒摇头,正色道,“不,夫子说,像云起哥哥和夏儿姐姐那样的人物,几百年也不一定能出一个。哦,还有,像驸马姐夫那样的,也是如此。”他十分纳闷,“可你们说,为何几百年都出不了的,全在咱们家打堆了呢?” 若是往常,在一旁看热闹的时成轩指定蹦老高,“那当然是因为他们有个我这样的父亲!” 但经过了这些年命运的毒打,他也成长了。他不会再自讨没趣,更不会期待有关于他的好话能从姨娘们嘴里吐出来。 果然,韩姨娘只愣了一下,便掩唇笑着回答,“或许或许是你嫡母人心善,种善因,得善果,看她待你多好。” 外人时成轩听了半天:“” 似乎真就没我什么事儿! 时云舒想了想点头认同,“肯定是这样。我们学堂里有个姓郑的,他还是嫡出公子呢,总挨继母骂,过得都不如我。人人都羡慕我,说我前世积了德,才能得嫡母和哥哥姐姐这般厚待。”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庶出,但也没有半点自卑。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跟那嫡出的有什么区别。 他知嫡母是楚笙先生,心里无比骄傲。嫡母偶尔会过来抽查他的功课,他对她有着深深的眷恋。 他有两个母亲。 一个是亲生母亲,关心他的起居日常,吃饱了没有,穿暖了没有,睡好了没有,长高了没有。 另一个是嫡母,滋养丰富着他的内心,令他心志坚定。 学堂里自然也有人挑拨离间,但他有自己的分寸。他有眼睛看,有耳朵听,有足够强大的内心来分辨忠奸善恶。 他不会被挑唆。 姨娘们也爱他,对他好。尽管平日有时嘴碎,爱嚼闲话。但他包容,不会横加指责。 兄弟姐妹友好。除了时云起和时安夏爱护他,另几个哥哥姐姐也时常过来与他玩耍。 心里充满爱,看世间一切都是美好。 时云舒其实知道自己有一个父亲,但因为记忆模糊,就选择性地忘记了。 他不需要父亲,一样过得有滋有味。 第2076章 第2076章 许是韩姨娘觉得冷落了时成轩,随口问了句,“二爷给公主备了什么嫁妆,说来听听?让大家也高兴高兴。” 众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时成轩,就连时云舒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期待。 就好像在说,我一个小娃娃都备了礼,你一个做父亲的不会没给夏儿姐姐备嫁妆吧? 真就没备嫁妆的时成轩说不出的狼狈。他刚被禁足,才放出来呢,上哪儿备去? 他的嘴永远比脑子快一步,“她跟女婿不是成过亲了吗?还需要备什么嫁妆?” 这话一出,众人全都愣了,然后屋里热烈的气氛冷下来。 时成轩心知不妙,正想解释不是那意思。 就听时云舒道,“可话不是这么说的。姐姐这次远赴梁国为后,是为两国争取百年友好,意义不一样。”他顿了一下,语气凉凉的,“不过我听说,夏儿姐姐之前出嫁的时候,父亲也没给过什么像样的嫁妆呀?” “舒儿!”几个姨娘齐齐喊了一声。 儿子怼老子,传出去大不敬可为何心里爽?孩子说出了她们的心声。 且孩子“听说”,听谁说?不就是听她们几个姨娘平日扯闲话的时候说起的? 时成轩涨红了脸,落荒而逃。 几个姨娘在后头追着解释“童言无忌”,孩子的话当不得真,二爷您别放心上。 转头就夸时云舒,“舒儿真棒,说出了我们想说不敢说的话。” 时云舒学着哥哥时云起的样子,负手而立,小脸绷得紧紧的,一板一眼回话,“舒儿只是说了真话而已。” 他说完,又似模似样地朝几位姨娘拱手行礼,“舒儿告退,该去念书了。” “你这不是刚从学堂回来嘛,先歇会再念。”周氏最是心疼孩子。 时云舒老成地摇摇头,认真道,“云起哥哥说过,‘一寸光阴一寸金,且将锦瑟惜华音’。” 那稚嫩的童声学着大人腔调,偏又字字铿锵,活脱脱就是个小时云起,“云起哥哥还说,‘晨露易晞花易落,莫负窗前读书灯’。” 文姨娘问,“你云起哥哥单独跟你说的?” 时云舒摇头,“不是。这几句话都贴我们学堂里呢,大家都能看到。舒儿若不努力,就会落后于人。就像刚才那人一样,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人见人嫌,狗见狗厌。” 几个姨娘:“” 又听时云舒道,“以前的邱夫子也说,‘读圣贤书,方能明理知耻’。那人定没有好好读书,所以” 所以什么,孩子没说完,但姨娘们都懂:所以脸皮厚,既不明理,也不知耻。 几位姨娘看着时云舒挺直的小背影迈着方步往外走,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韩姨娘忍不住低声道,“这孩子,如今连走路的姿势都学着他大哥哥” 周姨娘悠悠笑,“学他大哥哥是他前世修来的福。若是学他爹咳,你这后半生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菩萨保佑,孩子们都别长歪了!这爹唉,不提也罢。夏儿这般隆重的大事,他竟然空手撂脚的,怎么好意思?” 第2077章 第2077章 时成轩站在长街上,望着来来往往穿梭的马车,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难言的酸涩。 是啊,怎么好意思呢?连八岁的舒儿都给远嫁的姐姐精心准备了封后贺礼,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来。 他想起几年前时安夏与岑鸢在孝期仓促成亲时的情景。 那时嫁妆全是唐楚君一手操办,才撑起了侯府嫡女的门面。而他这个做父亲的,竟还振振有词说什么“孝期从简,不宜张扬”,连添妆都推三阻四。 后来还是唐楚君与他斗智斗勇,才从他手里抠出几个歪瓜裂枣的庄子和铺子。那些产业不是地处偏远,就是年年亏空,连他自己都看不上眼。 他向来对儿女们吝啬得紧,活脱脱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爷,您在想什么?”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猛然回神。 他转头看见常五那张欲言又止的脸,没好气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常五搓着手,小心翼翼道,“其实要说公主缺嫁妆吗?那是当真不缺。您知道四大皇商各自送了多少东西添箱吗?” 说实话,时成轩不想听,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忍不住想知道女儿如今究竟得了多少好东西。 常五如数家珍。 时魏两家送的名贵瓷器整整装了二十抬,列国皇室一器难求的瓷器,在时安夏的嫁妆里已经成堆了。 明家除了十二箱名贵茶叶外,还添了八匣子红蓝宝石,都是各地收集来的稀罕物。 那种鸽子血红的宝石,在日头底下能映出霞光来的,就有一大匣子。 顾家不光把浮光锦、云雾绡这种极稀缺的绸料子都包圆了送到少主府,还特意从域外弄来十匹金丝驼绒,轻软得跟云朵似的。 听说就这料子,一匹能换一座三进的宅院。 盛家那十二箱南海珍珠,颗颗都有龙眼那么大。 各地官员都有表示,永乐郡的羊脂玉雕、云州的金丝锦、广南的沉香木器等等等等,光是礼单都一大串。 常五吹得口沫横飞,很是与有荣焉,“这还不算完,京城几大国公府,各侯伯子爵府反正沾亲带故的,平日来往不来往的,全都可劲送。那是把压箱底的都翻出来了,全是为了给公主造势。” “哦,对了,听说宫里太上皇后和端安太后同赐十二套凤冠霞帔,每套都嵌着价值连城的东珠;太上皇更是把私库里的前朝字画都赏了出来,什么《御风图》、《崇市夜宴图》,那可都是无价之宝啊!传闻太上皇还在上朝的时候说,女儿嫁得风光,他这个父皇脸上也有面子。” 时成轩的脸色已是极为难看。父皇!他这个亲爹还没死呢! 他迁怒于常五,“为何你早不跟我说?你早说了,我也能有所准备。” 常五:“” 你能准备啥心里没点数?咱主仆现在属于寄人篱下了好吗? 他腹诽归腹诽,表面还得恭敬回话,“公主下了令,说在您禁足期间,外间一切都不得让您知道。” 我也憋得很难受啊! 他想起来了,“公主还说,只要您不添乱,就是给了她最好的嫁妆。” 时成轩:“” 第2078章 第2078章 所谓万箭穿心,估计就是他现在的感受。 主仆俩乘马车前往少主府,还没到街口,马车就过不去了。 简直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常五一拍脑门,突然想起来,“爷,咱们得步行进去。” “发生了什么事?”时成轩皱眉。 常五压低声音解释,“少主府门口不是有棵巨大的槐树吗?” “怎么了?”时成轩不耐烦地摆手,“不就是棵老树吗?” “哎呦我的爷,您可不知道。”常五神秘兮兮地凑近,“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说这棵树特别有灵性。能让人起死回生,能让穷困潦倒的享尽富贵荣华,能保佑读书人金榜题名,还能让多年无子的妇人怀上孩子,更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时成轩嗤之以鼻,“胡说八道!“ 话未说完,就见一队衣着华贵的官眷正虔诚地跪在树下。 为首的妇人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求公主保佑我儿明年高中。” 身后丫鬟正往树枝上系着红绸,那绸子上赫然绣着“状元及第”四个金字。 还有个病恹恹的公子被人搀扶着,颤巍巍地向着槐树磕头,求公主保佑身体康健。 但他们每一个念念有词的,不是求“树神保佑”,而是求“公主保佑”。 时成轩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番景象。 那棵他再熟悉不过的老槐树,如今枝桠上挂满了红绸金铃,树干上贴满了祈福的黄纸,树根处堆满了供品。在霞光中,整棵树都泛着诡异的金光。 祈福完毕的人群又涌向少主府门前,在朱漆大门两侧摆满了各式心意。 时成轩看得分明,有白发老妪颤巍巍地放下一只纸船和纸鹤,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平安喜乐”的字样。 梳着总角的小童踮着脚,将五彩丝带编织的吉祥结系在门环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件由碎布拼成的“百家衣”,每一块补丁都绣着不同的姓氏,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色泽。 常五道,“爷,您看,其实东西都不值钱,可这心意却很珍贵。” 仿佛是为了应他这句话,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位极美艳的妇人,正是姚笙。 但见她朝人群郑重行了一礼,才示意身后侍女们动作。 那些训练有素的丫鬟们小心翼翼将每件物品拾起。老妪的纸船和纸鹤被收入檀木匣,孩童们的五彩丝带用锦帕包裹,那件百家衣更是被专门叠好放入描金箱笼。 总之各归各类,就像放置珍宝一般珍而重之。 “公主有令,”姚笙清越的声音格外清晰,“北翼百姓的嫁妆,一件不落全要带去梁国。公主说,这是百姓对她的心意,也是她的底气和安身立命的根本。” 时安夏带着沉甸甸的祝福从北翼京城出发,踏上新的征程。 就在她启程的当天,太上皇收到了一个沉重的消息:归政王萧治被洪水冲跑了。 第2079章 第2079章 梁国羽帝派遣的迎亲队伍声势浩大,足有千人之盛,旌旗猎猎,甲胄鲜明,已在京城外驻扎多时。 为首的将领手持御赐金节,身后精骑列阵,铁甲映着寒光;随行的礼官、内侍、宫女皆着华服,彰显羽帝对此次和亲的重视。 时安夏此番送亲的阵仗,比之梁国迎亲的千人之众,竟还要再胜三分。 送亲队伍绵延数里,文武两班各显气度。 武将以铁骑开道,玄甲森然,刀戟如林;文臣则率礼乐仪仗随行,青衫博带的鸿儒们高诵《凤鸣集》《天朝礼典》,声震云霄,尽显上国风华。 时安夏端坐鸾驾之中,听着车外朗朗之声,唇角微扬。 此举不单是儿女情长,为她和亲排面,更是在为两国造势。强强联手,声震列国,再无人敢来犯。 太上皇与太上皇后,文暄帝及小皇后齐齐送至三十里外的长亭。 至此,文暄帝和小皇后的傀儡任务就算完成了。二人悄然换了衣裳,隐入了送亲队伍。 时安夏扶着鸾驾的金玉阑干缓缓而下,十二幅的蹙金绣凤裙裾铺展如云。 蓝天白云,绿草如茵。 礼乐一直未停。 萧允德扶着唐楚君也从圣驾里下来。 唐楚君早已不顾礼制奔上前来,一把将女儿搂入怀中,“我的夏儿” 声音碎在风里,染着胭脂的泪珠滚落在时安夏的翟衣上,将金线绣的牡丹晕开一片深色。 她颤抖的手抚过女儿的发鬓,哭红了眼睛。 经此一别,不知何时能见。 这个女儿,是她的守护神啊。 “母亲,您该为我欢喜才是。”时安夏唇角染起了一抹温柔。 唐楚君点头,哽咽着,“我欢喜,我欢喜的!夏儿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你” 千言万语道不尽离别的愁,可终究不能在百官们注视下误了吉时。 唐楚君恋恋不舍退到萧允德的身旁,眼神一错不错盯着女儿的脸,好似要把女儿刻在心头。 萧允德道,“夏儿,替朕带句话给你那夫君,凡梁国所需,北翼当竭九府以应。” 此话一出,站在一旁的梁国使臣吴贤文和王易心下大是震撼。 所谓君子一诺,五岳皆轻。更何况太上皇手握北翼实权,此话更显分量。 但听萧允德又道,“羽帝为我北翼付出的,非山河可量。” 时安夏深深一礼,端庄谢过。她以梁国皇后的身份,谢北翼之诺。 末了,时安夏还是没忍住问出口,“父皇可是心里有事?”她早就注意到萧允德神色有异。 萧允德默了一瞬,才道,“萧治被洪水冲跑了。” 原来,在文暄帝登基的第二日,归政王萧治就往封地出发了。 护送他的,是龙江及整个西影卫队。 是保护,当然也是押送。 途经阡州江城时,正遇上洪水泛滥。 龙江传回了八百里加急禀报:归政王有救灾经验,当即组织父母官疏散百姓,抢救物资。归政王三天三夜没合眼,一直和阡州知府等人一起守在堤坝前。 归政王当时命令整个西影卫队全部出去救人,无须保护他。 龙江千叮万嘱,归政王定不能亲自下场。结果等他们回去时,不止归政王,连阡州知府以及同知、通判统统下场救人去了。 最后同知大人的尸体找到了,归政王却不知所踪。有百姓说,看见那位大人把一个孩子顶上了树,自己却被汹涌的洪水冲走了。 第2080章 第2080章 如今整个西影卫还在沿河救灾寻人。 时安夏和太上皇相视无言,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难以名状的惋惜。 他们曾亲手挑选的帝王啊! 萧允德沉声道,“夏儿,你安心带着孩子们去跟羽帝一家人团聚。这里有我,放心吧。” 时安夏闻言后退一步,广袖如云般垂落,深深拜下。 “儿臣拜别父皇、母后。” 这一拜,拜的是生养之恩重如山岳; 再拜,拜的是未报春晖寸草心; 三拜,拜的是从此天涯各西东,愿珍重。 三跪九叩,每一次俯首,额间的明珠便轻叩地面,仿佛与这片滚烫的热土低语。 她热爱这片山河故土,她爱这里的人。 礼官高唱,“启程——” 鸾驾金铃在风中轻颤,时安夏最后望了一眼并立着的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滚烫的泪滴终潸然落下。 萧允德急着回宫处理政务,称文暄帝和小皇后连夜入了报国寺为江城灾情祈福。 百官并未有异,经整顿后,连御史台都清朗不少。一时间,工部户部都因阡州灾情忙起来。 大约过了七八日,时安夏的送亲队伍途经阡州衡城,此地离江城只有百里地。 她传令在衡城歇脚休整,连夜召衡城官员及北翼随行官员议事。 一令随行武将带人赴江城救灾,刻不容缓。 二向衡城当地官员借人借粮借物资救急。按律,动官仓需朝廷批文,然公主手中持有御赐金令,可便宜行事。 公主势威,官员们干事比往常都积极。 是夜,北翼武将精骑驰援,马蹄包了棉布,无声刺破夜色。 衡城十二座粮仓同时开闸,搬运的役夫比白昼还多。 公主身边随行的文官悉数出动,持令箭征调民间商队。 最令人叫绝的是,来迎亲的梁国精骑,也请命救灾去了。 这日,有位故人来了,赫然是归政王萧治。 他命大,被水冲了好几条河流,最后被卡在了一处巨石缝里。 他在水里熬了三日。快要奄奄一息时,龙江带着西影卫在村民的指引下,终于找到了他。 他九死一生,恍若隔世。 在那三日里,生死弥留之间,他再次看到了那个梦境。 他是她千挑万选,力排众议迎回京城重振江山的帝王。 他前半生不陷于情爱,后半生克制隐忍痴恋着惠正皇太后。 她对他,无关情爱。若一定要为那份情谊命名,应唤作“北翼”颇为恰当。 萧治在梦境里,仿佛经历了一生。那是与今生完全不同的人生。 惠正皇太后对昭武帝,寄予了厚望。一如眼前的女子对自己,也是一样。 而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萧治苦笑,“皇妹远赴梁国为后,我原是该为你备下嫁妆的。” 时安夏亲自为他斟茶,双手递上,“皇兄能舍命为江城百姓救灾,便是给了臣妹最好的嫁妆。” 第2081章 第2081章 萧治一身粗布麻衣,眼中布满血丝,脸上还带着几道被尖石划破的血痕,模样甚是狼狈。 可时安夏望着这样的他,却觉得比前些日子那个身着龙袍、歇斯底里的帝王顺眼多了。 此刻的他,终于又像是曾经为各地险情奔波的翎王殿下。 萧治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哽在心头。他想道歉,为那些荒唐的想法;他欲忏悔,为那些冲动的决定。 可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声沙哑的,“皇妹” 时安夏既不复往常温柔浅笑的模样,也不似后来那般冰冷决绝。 此刻的她,眼中只剩一片澄明。一切,都释然了,“归政王活着就好。” 他若因救灾死了,终会在父皇心中留下一根刺。 唯活着,父皇想起这逆子时还能骂上两句。 天家父子,也有人之常情。 子不教,父之过。时安夏知萧允德这段日子比任何时候都痛心疾首。 还好,萧治活着。 时安夏不再唤“皇兄”,因为本就不是亲兄妹,经过几番折腾,更不必那么亲热。如今她在北翼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声“归政王”,已是最大的体面。 时安夏目光平静如水,不起波澜。 只要萧治还能在北翼百姓危难时挺身而出,她便仍备一盏清茶,执礼相待。 若不能——这万丈红尘,也就不必再见。 她原就是极重功利之人。 她扶他上位时,满腔热忱。拉他下马时,也绝不手软。 桌案上摆着舆图,北翼与梁国的疆界尽管依然分明,可那条线在萧治眼里却变得模糊不清。 在得知驸马死而复生的消息时,萧治无比震惊。后来又得知,驸马竟然成了梁国羽帝,他方想起父皇有几次都欲言又止。 原来,是这样。 他曾想过,如果当初就知驸马没死他会走错路吗? 他不知道。那时他已入魔。否则何至于要想尽办法,在父皇眼皮子底下绑了唐楚君? 魔入了心,一步错,步步错。 萧治喝了这盏清茶,再无颜贪杯,起身告辞。 心头还有一丝阴影未尽,可终究没说出口。 时安夏却对着他的背影淡淡告知,“夜寻也是驸马。” 他虎躯一震,最后那丝阴影也涤荡而尽。 原来!原来是这样。 他一直觉得夜寻和时安夏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是一种男人敏锐的直觉,也是他隐在内心深处不敢面对的至暗。 可真相揭开,原来小丑一直是他自己而已。 他惨然一笑,未曾回头,大步跨出行馆。 几乎是逃了出去。 来时何等忐忑,走时又何等羞愧。来去都如此狼狈。 “归政王请。”一个侍卫低头将萧治送出大门,目送他上了马车,视线与龙江轻轻一触,旋即转开。 萧治脑子很乱,并没注意那送他出来的侍卫竟然是当今天子。 仿佛在那个梦里,也有一刻,他是如此带着沮丧又遗憾的心情离开。 似乎是安公公害死了惠正皇太后身边什么人,后来安公公被杀,而惠正皇太后便与他说,“往后皇上不必再来。” 萧治靠在马车里,倦极了,昏昏欲睡。 第2082章 第2082章 陡然,他惊醒过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时安夏和岑鸢也做过与他同样的梦? 否则他们对他一无所知,为何要不遗余力助他登上皇位? 是因为他们根本就知道,他生来就该是天子! 这个想法让萧治全身冒起了冷汗,马车外炙热的阳光都不能驱散他满身的寒气。 他几乎歇斯底里掀开马车竹帘,“停,停下马车!” 他要立刻回去问个究竟,问个明白! 龙江策马前来,纵身落下,恭敬地问,“归政王意欲如何?” 萧治被问得一愣。 他到底要去问什么?问时安夏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如此滑稽! 她承认了如何?不承认又如何? 萧治颓然出声,“走岔道了,我们去江城。” 龙江道,“归政王千金之体未曾复原,实不宜再去” 萧治打断,“按我说的做。江城百姓水深火热,本王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龙江莫名从萧治眼里,看到了一种曾经从未见过的果断和坚决。 那是比他坐在龙椅上更加威严的一种气度。 龙江竟不敢违逆,“是!” 马车向着江城而去。 马蹄声声,惊起萧治心中如万马奔腾的思绪。 那些纷繁杂绪渐渐淹没了昔日的儿女情长,取而代之的是他梦中反复推演的《北翼治水方略》、《九边屯田策》等治国典籍。 他记得自己在《北翼书·君鉴篇》里写道,“以玉比德,可以鉴心性;以史为衡,可以量得失;以剑为诫,可以止干戈;以星为历,可以正农时;以谤为药,可以医昏聩。 金为度,可量天下器;法为绳,可正庙堂仪;诗为脉,可诊黎庶情。 观云识天气,观朝知国运,观民晓兴衰。铜镜照形,心镜照魂,史镜照命。” 他在《北翼书·君悟篇》里写道:“剑铭三戒:戒骄、戒怠、戒独断;鼎铸三言:言民、言边、言储才。” 他在《北翼书·君识篇》里写,“宫檐铁马辨风向,驿道尘烟知边情,市井铜钱量治乱。” 他在《北翼旧事·昭武帝手札》残卷中写道,“青鸾镜前理冠冕,玄甲帐外听民瘼,朱批折中验忠奸。” 萧治猛地一拍马车窗,“停!停下!备笔墨纸砚!快!” 再不快点,他怕下一刻自己就会把这些全忘了。 龙江被萧治这一通折腾得够呛,策马返回公主居住的行馆,正好撞上那侍卫。 “皇” “咳!”侍卫板正清咳一声,向龙江拱手施礼,“见过龙大人,不知龙大人何事如此慌张?” 龙江叹口气,“归政王在路上忽然要笔墨纸砚,还很急的样子,也不知道要做甚。” 侍卫心想,除了我皇姐,他要什么都可以。他大方极了,“备备备,赶紧给他备,要多少都行。” 龙江笑起来,低声道,“皇上,您这可没有侍卫的样子。” 侍卫嘿嘿一笑,“龙大人担待,小的我没见过世面,这就去咦那个小宫女快去给归政王准备笔墨纸砚。” 小宫女嘻嘻笑,微微一福身,“是,这就去。” 背影欢快得很。 龙江看着这帝后两口子玩得相当开心,一言难尽,“你俩这不行,看着就不像侍卫和宫女。” 侍卫立刻站得笔直,“请龙大人指正!” 第2083章 第2083章 萧治再次着了魔。 天蒙蒙亮,暴雨倾盆中,他立在江城残破的堤坝上,眼底烧着一种骇人的亮。 扮成侍卫跟在龙江身边的文暄帝道,“皇兄他到底想干什么?熬了一宿不睡觉,天还没亮就跑堤坝上来了。” “王爷召集了各级官员在堤坝上议事。”龙江也是很无奈,“他从水里被救上来就受了很重的伤,一醒来去见了公主,出来便这样了。” 侍卫九道,“走,看看去。” 龙江应一声,追在侍卫九身后跑。 堤坝前,文书捧着舆图奉在萧治面前。 但见萧治执笔划出七道泄洪渠,笔锋落在绢帛上,墨迹晕开,“这里,明日辰时前必须清出通道,否则水位再涨三寸,便会倒灌入江城主城区。” 雨势不减,洪水一旦倒灌,江城必将倾覆。纵使百姓得以撤离,家园亦将毁于一旦。 工部尚书高品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归政王所指的泄洪渠位置,与他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 且此处疏浚之要,非经年治水老手,断难勘准。 他低头领命,“是,微臣这就去安排。” 高大人观天时,等雨停,才指挥士卒在江堤淤塞处架起十丈柴堆。 直到傍晚时分,烈焰灼红江堤时,他冷然挥手,“泼水!” 蒸腾的白雾中,江堤淤塞处轰然炸裂,洪水如困龙出闸。 龙江见此情形,跑去禀报萧治。却见简陋的屋子里灯火通明,归政王正伏案疾书。 听到泄洪成功,萧治露出了一丝疲惫的笑容,“如此甚好。” 又宣各级官员议事,将诸事有条不紊分派下去。他老练的行事风格,与在京城时大相径庭。 高品源等京派官员都无比憎恨四大世家,竟然下药把这么好的皇上给害得被逼退位。 他们愈发担心归政王的身子骨,然劝解无效,只得作罢。 文暄帝趁乱悄然带回去一些手稿呈给时安夏看。 治疫十九条、安民七策、堤坝重修图时安夏认真看过后,陷入了沉思。 文暄帝遗憾地跺脚,“皇兄在官员里声望极高,连工部尚书高大人都赞他懂行,绝非纸上谈兵。唉!他若一直好好的,我何至于非得当个傀儡?” 他突然猫着腰蹭到时安夏身侧,低声问,“皇姐,您说还有没有可能” “啊?你说什么?”时安夏抬眸,望着文暄帝。 “我是说,有没有可能让皇兄重新” “没有。”时安夏敛下眉头,“你以为皇权更替是儿戏吗?要知每场宫变都至少损三年国运,每一次皇权更替,都会伤龙脉根基和元气,你最好打消了这念头。” 文暄帝摸了摸脑袋,乖顺地打消了念头。 时安夏下令起程。 皇家仪仗缓行于官道,旌旗华盖逶迤如龙;届时,救灾精锐则轻装疾驰,抄近路与她在奉城汇合。 萧治得知时安夏已离开衡城,只微微点了点头,仍旧埋首疾书。 龙江心头骇然,却不敢宣之于口。归政王在短短几日,似衰老得不成样子。 他忍不住再次提醒,“王爷,身体要紧。来日方长,您养好了身体慢慢写也来得及。” 第2084章 第2084章 萧治头也不抬,“来不及,我怕哪天就” 忘了! 他顿了一下,转了个话题,“公主看了以后,可有说什么?” 龙江诧异。 萧治摆摆手,“不必惊讶,那侍卫是皇上,我知道的。他拿了我写的手稿给公主看,我也知道。” 龙江有些尴尬,“都还回来了。” 私自拿走王爷的手稿,实在是大不敬。 萧治丝毫不怪他,只执拗地问,“公主可有说了什么吗?” 哪怕只言片语,或是冷嘲热讽。 可惜,龙江摇摇头,“公主什么都没说,就让人送回来了。” 萧治终搁下笔,怅然若失。再次提笔时,他已变得沉静淡然。 有些人,有些事,是该放下了。 梦里或是现实,她都是他的人间妄想。 十月,时安夏的鸾驾抵达凌州边界。与此同时,梁国羽帝迁都的诏令震动诸国——新都定于岷州洛城,与北翼凌州仅一河之隔。 消息传至北翼行营时,最激动的莫过于文暄帝,“卖炭翁就是卖炭翁,办事雷厉风行。咱们‘天子守国门’说了很久都还在酝酿,他直接就迁都了。” 魏娉婷歪着头数手指,“那往后我晨起在洛城吃酥酪,午膳就能回凌州尝冰碗了?” 文暄帝喜笑颜开,“那当然!一河之隔,能有多远?我在河对岸喊你的名字,你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一拍桌案,“嘿,我得催父皇赶紧迁都!如此一来,两国天子守国门,连成一片屏障哈哈哈,谁敢来犯!” 时安夏笑看两个孩子在跟前来回蹦。 一个装作在对岸,双手拢作喇叭状,拉长声调喊,“猪头九九九九九过来用膳啦啦啦啦啦” 另一个回应,同样比划着喇叭手势,“娉娉婷婷婷婷婷婷猪头九我来啦啦啦啦啦啦” 姚笙悄声问时安夏,“为什么这俩傻孩子尾音要用这么多叠字?” 时安夏笑,“他俩在模仿山谷回音呢。” 姚笙笑得肩膀直耸,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我这几月皱纹出了不少,被这俩孩子逗得一直笑,停不下来。” 少年不识愁滋味啊!时安夏也很羡慕。 猪头九唯一消沉的原因来自于驸马,如今也圆满,他还有什么理由发愁呢? 东蓠掀帘而入,喜滋滋的,“夫人,您猜谁来了?” 还未等时安夏猜,一一那大嗓门就喊起来,“母亲,母亲!您可算回来了!” 随着一阵风卷进来,一一重重扑进时安夏怀里。 时安夏竟被这小子扑得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东蓠眼疾手快,闪到了时安夏身后,稳稳扶住。 时安夏伸手捏儿子的小肉脸,“毛手毛脚的臭小子!” 一一笑嘻嘻,“出来时,乳母刚给我沐浴过。一一不臭的,母亲您闻闻。”说着,他就把颈项送到母亲鼻尖。 时安夏哭笑不得,抬眼看见两个娇滴滴还有些害羞的女儿一脸羡慕,心头不由一软,将一一顺手推给猪头九,迎上前,一手一个小闺女搂进怀。 第2085章 第2085章 二二和三三上半身扑在母亲怀里,下半身还偎在乳母臂弯中。 两个小娃娃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一天比一天更像。 乌溜溜的眼珠儿像是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睫毛忽闪忽闪,像两把小扇子扑棱棱地眨。樱桃小口肉嘟嘟,一笑就露出米粒般的乳牙。 脸儿虽小,却圆润得像粉团子,白里透红的脸蛋儿活似羊脂玉雕的娃娃,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上前掐一把。 偏生两个小东西笑得腼腆,嘴角微微翘起现出两个小酒窝,甜得人心都化了。 小丫头们起初还怯生生的,不一会儿便放开了胆子,伸出藕节似的小胳膊,一左一右环住时安夏的颈项。 “母亲!”二二将小脸贴上来,细细唤了一声。 三三不甘示弱,把整个身子都往时安夏怀里拱,也软软地跟着喊,“母亲!母亲!” 时安夏眼眶一热,喉头哽得发疼。当初生产时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蜜糖。 值了,什么都值了。 她瞥见姚笙站在一旁眼巴巴望着,忙拭了拭眼角,低头哄着两个女儿,“这是外祖母,快叫人。” 二二歪着脑袋打量姚笙,忽然绽开甜甜的笑靥,“外祖母!” 三三却害羞地把脸埋进时安夏肩头,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偷看。眼见姚笙望着自己好半晌,她才避开眼神,细声细气地喊一声,“外祖母。” 那声儿又软又腻歪,直把姚笙激动得不行,一边应着,一边忙从袖中翻找早早备下的见面礼。 那是两枚羊脂白玉精雕的平安扣,玉质莹润如凝脂。每枚平安扣底下都用五色丝线缠着长命缕,末端系着莲子大小的鎏金铃铛。 玉养人,保平安;金铃招福驱邪。这是姚笙和唐楚君一起去报国寺,专门请寂元大师开过光的。 当时大师持咒时,铃铛无风自响,惊得满殿僧众都称奇。 姚笙将一枚白玉平安扣绕过二二的颈项,再调整丝绳长度。 玉质触手温润,可贴肌肤佩戴。而金铃铛恰巧垂在孩子衣襟的盘扣旁,走动时会发出细细碎碎且不刺耳的声响。 另一个白玉平安扣戴在了三三的脖子上。 姚笙边给孩子系平安扣,边念着,“玉扣扣平安,岁岁长相伴。” 两个小娃娃你戳戳我的金铃,我又戳戳你的金铃,咯咯笑声中,两个金铃的声音一低一高,互相应和。 时安夏笑吟吟地望着孩子们,柔声问,“谢过外祖母没有?” 二二和三三从母亲怀里滑下来,像两只小蝴蝶般轻盈落地。她们整了整衣襟,小手交叠在腰间,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礼,“谢过外祖母。” 童音清甜,字字分明。 姚笙的眼眶微微湿润。她虽不能生育,可这些年认下的干儿女们个个孝顺,早将她空落落的心房填得满满当当。 但此刻听着这脆生生的“外祖母”,心头仍是软得一塌糊涂。 第2086章 第2086章 二二性子活泼些,喊完就朝姚笙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外祖母抱抱。” 姚笙只觉得心尖儿都被这声“抱抱”揉碎了,连忙将二二搂进怀里,“抱抱,抱抱我的小心肝哟!” 她低头轻嗅着孩子发间的奶香,眼角又染了湿意。 三三站在一旁,小手绞着衣角,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呀眨的,想上前又不敢。 时安夏望着三三怯生生的模样,心头蓦地一酸。这孩子在娘胎里就不爱抢东西,出生后更是如此,明明想要却不敢开口,像只容易受惊的小雀儿,总躲在姐姐的羽翼下。 她蹲下身,将三三轻轻拢在怀里,贴着女儿耳边轻语,“三三是不是也想让外祖母抱抱?” 三三抿着唇不说话,只是用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姚笙,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那眼神看得姚笙心都化了碎了,连声道,“抱抱抱,都抱!哎哟,外祖母怎么只长了两只手呢?” 满屋子笑声。 姚笙把二二递给跑来凑热闹的魏娉婷,再伸手准备去抱三三,结果被一一截胡了。 臭小子跑过来,气鼓鼓,拽住姚笙的衣袖,“外祖母偏心!外祖母你不疼一一!” 哎呦,孩子多了,一碗水好难端平呀。姚笙哭笑不得,故意板起脸,“哦?我们小侯爷倒是说说,外祖母怎么偏心了?” “妹妹们都有平安扣!”一一指着二二脖子上的玉坠,小脸涨得通红,“一一也要!” 姚笙眼中闪过狡黠的笑,弯腰逗他,“可妹妹们是规规矩矩喊了外祖母的。我这给的是见面礼呀。” “那我现在喊还来得及吗?”一一立刻换上最甜的笑容。 姚笙不回答他“来不来得及”的问题,反而问,“一一是卫北小侯爷,什么宝贝没见过,难道还缺那么一小块不值钱的玉吗?” 一一突然挺直腰板,正色道,“一一要的不是玉,是外祖母的心意。夜寻师父曾教过一一,他说这世间万物皆有价,唯情意无价。” 姚笙满意地连连点头,能说出这般话,当真是好孩子。 又见一一忽然整了整衣冠,后退半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他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双手交叠举至眉间,声音清亮,“一一见过外祖母。” 这动作做得一丝不苟,连袖口垂落的弧度都恰到好处,显然是平日里被严格教导过的。只是孩童的身子尚小,行礼时衣摆拖在地上,倒显出几分稚气的可爱。 姚笙忙伸手去扶,却见一一抬起头来,眼中闪着灵动的狡黠,“外祖母,一一的见面礼呢?” 这话问得直白,惹得姚笙噗嗤笑出声来。连时安夏都忍不住扶额,“你这孩子,哪有这般直接讨礼的?夜寻师父平日就这么教导你?” 一一眨了眨眼睛,小脸一派认真,“夜寻师父说,君子当直道而行。想要什么,就要光明正大地争取,而非耍阴谋诡计。”他挺直小小的脊背,声音清亮,“师父还说,纵使得不到,至少无愧于心。“ 话音未落,一阵清雅的沉香气味飘来。姚笙已俯身为他系上一块墨玉麒麟佩。 玉佩通体乌黑透亮,在日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仔细看去,那麒麟踏云的纹路间竟有金丝流转,宛如活物般在玉中游走。 麒麟的每一片鳞甲都纤毫毕现,踏云而行的姿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玉而出。 正所谓麒麟踏云来,福泽绵延长。 第2087章 第2087章 时安夏一瞧那墨玉,知金丝不是后镶嵌的,而是天然生在玉脉里的灵纹,正是百年难遇的“金瞳墨玉”。 此物价值连城。 时安夏忙道,“阿娘,不可,这太贵重了。一一他” “我就是给一一专门寻来的。”姚笙抬眸,说起这玉的来历。 去岁冬月间,她在城南玉市闲逛,见个青衣书生抱着块乌漆嘛黑的石头,标价千两银子售卖。 周遭看热闹的围了三层,都笑他穷疯了,拿块灶膛炭来讹人。 青衣书生辩解说是祖传的乌精石,若非遇到难事,断不会拿出来卖。 后来见实在没人买,又降成五百两银子,许诺来日必以千两赎回。 众人更笑他痴心妄想,说他肯定是个骗子。 “后来呢?阿娘,您以多少银子买下来的?”魏娉婷抱着二二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问。 姚笙答道,“我当时正在为外孙和外孙女们寻访玉件,见他说得恳切,又瞧他面相清正,眉间虽有愁苦却无奸邪之气,便付了千两银子。” 青衣书生又要写赎契又要押字据,被姚笙拒绝了,说无需赎回。 当时青衣书生脸上明显很失望,却也千恩万谢。 姚笙笑道,“他走时,跟我说,观我面相应是皇亲国戚的命。我当时想,夏儿是公主,楚君很快就要做太上皇后,我可不就是皇亲国戚的命么?结果没几日,有天晚上,楚君神神秘秘,半夜把我拖去报国寺。我俩爬那九十九阶梯爬得气喘吁吁时,楚君跟我说,女婿不止没死,还是梁国恒帝” 一屋子人听得都笑起来。这说得没错,确实是皇亲国戚的命啊。 后来是太上皇帮姚笙安排了玉匠,将所谓的乌精石开出来,匠人无不称奇。 都说这乌精石本是雪山深处的奇矿,百块里未必能出一粒金砂。尤其剖到三寸深时,凿子突然迸出金火花,石芯里传出清越的玉鸣。 匠人有句老话,说玉鸣即现明君。这种话大家都不敢轻易宣之于口,一不小心,恐祸从口出。 但姚笙还是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便将这玉交给唐楚君,让唐楚君上交给太上皇。 她怕这东西给一一带来杀身之祸,毕竟自家外孙非皇室正统。 结果太上皇又让唐楚君还给她了,说此等灵物原就该给一一。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一一是梁国羽帝的儿子,将来梁国是有机会交到一一手上的。玉鸣现明君,这是好事。 这些事儿姚笙没当众道出,只跟一一说,“你这块玉是外祖母最拿得出手的礼物了,但外祖母对你有个要求,你可听得?” 一一虽听不太懂那些深奥的话,却知道这方墨玉是顶顶珍贵的宝贝。他小手紧紧攥着玉佩,生怕它飞了似的,规规矩矩又给姚笙行了个大礼,“外祖母您尽管吩咐,一一都记在心里呢!” 姚笙便是说了,“你是哥哥,往后你要护着两个妹妹,不让她们受委屈,可做得到?” 一一瞧着两个猫儿似的妹妹,拍拍胸脯,“二二和三三是一一的亲妹妹,一一自然是要护着的。这又有何难?” 难倒是不难,可你刚还半路截胡了呢。一向躲在人后面的三三忽然把哥哥推开,小脸儿憋红了,委屈地问,“那,外祖母,您还要抱抱三三么?” 她都等了好久了,尽听人扯闲。 众人瞧着三三被哥哥截胡的委屈模样儿,全都忍不住笑起来。 姚笙倾身将三三搂进怀里,脸颊贴着孩子软嫩的小脸蹭了蹭,满心满眼都是化不开的疼爱,“我们三三啊,真是外祖母的小心肝儿哟。” 第2088章 第2088章 话音未落,二二立刻从魏娉婷怀里支棱起来,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外祖母方才还说二二是小心肝呢!” 怎的又多出个小心肝?外祖母到底有多少小心肝? 在孩子们心里,姚笙是这里头辈分最高的。谁在外祖母心里的分量重些,谁就格外骄傲。 姚笙被问得一愣,忙一碗水端平地哄着孩子,“你们啊,都是外祖母的小心肝,是外祖母的心头肉!” 一一认真问,“那一一也是吗?” “当然,必须是。”姚笙一点不敢含糊。 一一这才满意,又问,“那梁国恒帝是谁?” 众人一愣,哄堂大笑。 “是你爹!”文暄帝笑答。 一一满脸向往,“是画上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人吗?” 魏娉婷不知道什么画,但不影响她答话,“你爹爹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好看!” 时安夏想告诉一一夜寻师父就是他爹,话到嘴边没出口,想等大婚时给孩子们一个惊喜。 文暄帝忍不住拎起一一往自己脖子上放。 一一熟门熟路地骑在文暄帝的脖子上,还评价上了,“这个舅舅没有那个皇帝舅舅高。” 时安夏:“” 你可真是童言无忌! 文暄帝知一一说的是皇兄萧治,很有耐心地跟他解释,“舅舅还在长身体呢!等过阵子,舅舅定能长高些。” “那要是长不高了呢?”一一又问。 时安夏抚额,听不下去了,“一一你给我下来!” 那可是皇帝啊!你骑在人家脖子上说人家长不高! 文暄帝却丝毫不以为意,还打圆场,“皇姐别吼一一,他还小,不通人情世故。” 我自己都不通人情世故,又何况几岁小儿?深感自己依然澄澈的文暄帝莫名骄傲上了。 一一还不知,加上他皇帝老爹,他是史上唯一骑过三任皇帝脖子的一代千古帝王。 “夏儿,可以启程了,”又一任舅舅时云起进屋来了。 三个孩子盯着这个舅舅的脸,齐齐怔住。 就觉得这个舅舅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孩子们乌溜溜的眼珠子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看看舅舅。忽然就明白,这个舅舅才是正宗亲舅舅。 别的,都是野舅舅。 正把一一顶在脖子上的那个野舅舅兴高采烈地问,“云起,卖炭翁在哪?可有打听到?” 时云起正要行礼答话,被文暄帝制止了,“我现在就一侍卫,你别拘礼。” 时云起这才道,“梁国羽帝已亲至铁马城边关迎亲,另外各国使臣也都到了梁国岷州。” 第2089章 第2089章 梁国羽帝在烽火连天中展现雷霆手段。铁骑踏破旧都时,新都的宫墙已悄然筑起。 且打且迁都,以最短时日完成了国内亲宛势力的肃清。 一个史官从羽帝进行反攻起就追随在侧,全程亲历这段改天换地的历史。 后来他这么记载,“若非墉帝昏庸,与宛国签署密议,置百姓生死于不顾,羽帝不会这么快祭出斩龙剑。” 斩龙剑一出,帝星转移,百日更天。史官记羽帝以铁血手腕避免了一场战乱,更记羽帝实为正统,万民所归,民心所向。 当年那场东安郡大地震,乃羽帝一手安排百姓转移,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有吴贤文和王易两位老臣,亲证羽帝以北翼驸马的身份,时刻牵挂梁国百姓的安危。 这位流亡他国的曾经的梁国恒帝,从未忘记过梁国这片故土。 百姓们热烈,走上街头欢呼。尤其洛城百姓更是欣喜若狂,做梦都没想到,有一日醒来,自己生活的边城竟成了都城。 然尽管如此,每日仍旧刺杀不断。不止是墉帝旧部疯狂反扑,还有趁乱起势的其他势力欲浑水摸鱼。 他们刺杀的,不止是羽帝。 谁都知海晏公主和三个孩子才是羽帝的软肋,杀手将目光转移到了北翼境内,甚至有人悬赏万金取公主母子性命。 只是北翼边防线何等牢固,这里驻守着四位威震八方的小将军。 这几位将军,都曾为羽帝的学生。 他们不是羽帝的臣子,他们皆唤羽帝为“先生”。 每日死在边防线的杀手,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日子久了,无人敢随意越境。 就算如此,卓祺然和邱志言还是担心有漏网之鱼,便将孩子们悄悄带去与时安夏汇合。 当然主要也是孩子们整日吵闹着要母亲,所有人都没想到公主回一趟京城这么久不回来。 事实上,卓祺然等人的担心并不多余,的确有几拨漏网之鱼自投罗网。 往日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如今是吴起程等人在里面守株待兔。 孩子们这一路,也是由表舅舅唐星河护送过来。 此子历经人生至暗时刻,又因一时糊涂错拿终身大事当补偿,不止得罪了池霜,还伤了红鹊的心。 磨练到如今,唐星河心智成熟了许多,性子也沉稳下来。 他行事严谨,处处小心,本来心眼子就多,一路不止将孩子们护得极好,还顺手将不明来历的杀手处理干净。 入凌州后,为稳妥起见,唐星河安排由东蓠假扮公主坐镇和亲队伍。 而时安夏和孩子们,以及文暄帝等人早已悄然入了铁马城。 梁国岷州和北翼凌州几乎都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洛城和铁马城更是如铁桶一般坚固。 照礼制,梁国只需派遣使臣携国书与聘礼至边境迎亲即可。然而此番梁国使团不仅直抵北翼皇城,更在途中协助救灾,义举传遍北翼,百姓皆颂“梁使如春风”,传为佳话。 北翼与西梁首次达成了“翼梁一家亲”的国誓盟约,以淮杏河为证,以帝后大婚为契,从此兵戈化玉帛,边疆成通途。 这日吉时良辰,淮杏河上烟波浩渺,碧水如练映照着两岸绵延十里的锦绣花障。 第2090章 第2090章 各国使节齐聚河畔,这是数百年来列国首次得观帝后别开生面隔岸相迎的和亲大典。 两国礼官也各执青铜雁尊立于河畔,只待吉时一到,便要行“雁帛传书”之礼。 羽帝玄衣华裳,亲临河畔相迎。他肤色极白,鼻梁高挺,站在花团锦簇中,生生把姹紫嫣红的艳色都压了下去。 无人知晓,此刻帝王广袖中的手指正微微蜷紧。 这般的忐忑,竟与当年如出一辙。怕礼乐不谐,忧仪程有失,更恐这来之不易的重逢再添变数。 如初次成亲那夜不成眠,怕这忧那,就担心有一处没安排好会毁了这场大婚。 从此世间再无“洛岑鸢”,唯有梁国皇族正统——岑氏帝王,踏着血色与烽烟,终于堂堂正正地站在了阳光下。 河风拂过帝王冠冕的十二旒珠,珠玉轻响间,对岸朱轮华盖已隐约可见。 羽帝微微扬起唇角,克制地笑了。 时安夏端坐鸾驾之中,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着朱红织金翟衣,衣上十二章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翟衣广袖间金线所绣的九对鸾鸟随风轻动,恍若下一刻便要破衣而出。 淮杏河两岸礼乐齐鸣。 梁国太常寺乐工奏《夏时》之章,编钟金声玉振,笙箫和鸣;北翼教坊司献《鸢飞》之曲,琴瑟谐响,磬管协奏。 两岸乐声在河面上交织,惊起一行白鹭直上青天。 鸾驾中,除了时安夏,还有三人一狗。 二二小身子笔直地端坐在时安夏身旁,有些紧张。 三三乖巧地攥着母亲衣角,小脸红通通,却仍是怯生生的模样。 而一一则挺直腰板,腰间的墨玉麒麟佩在晨光中流转着淡淡金辉。 一一早已伸长了脖子,用手指偷偷扒开帘幔,从缝隙中往外张望,好奇地问,“母亲,父亲是对岸长得最好看最显眼的那个吗?” 二二嘟起嘴,扯了扯一一的袍角,“哥哥,你坐好坐好。” 三三细声细气地接话,“对呀,姐姐说得对。舅舅们都说了,咱们一言一行代表的是北翼的颜面咦,母亲,颜面是什么意思呀?” 时安夏低头笑着,正要回答,就见一一拍了拍他自己那张脸,“颜面就是人要脸的那个脸,树要皮的那个皮。母亲,对吧?” 时安夏笑,“小狗崽子你知道还不听妹妹的话?” 那只真正的狗子正端正坐在时安夏脚边哈哈吐着舌头,笑嘻嘻地歪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这自然是夜宝儿无疑。它终于褪去了那些用来伪装的白毛,重新恢复了一身油光水滑的黑亮毛发,再不必躲躲藏藏地度日。 鸾驾周围随行的,是北茴、南雁、西月、东蓠,以及红鹊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 礼官唱喏,“吉时到,执雁献礼!” 羽帝亲解腰间龙纹玉带置雁足,时安夏则以金线婚书系雁颈。 淮杏河上,玄鸟舟头相抵。两国礼官各捧青铜雁尊行舟相向而行,缓缓于河心交换活雁。 礼官唱喏,“执雁礼成!” 余音回荡间,那双鸿雁振翅而起。玉带金纹与婚书朱字在朝阳下交相辉映,雁影掠过处,两岸繁花纷落如雨。 第2091章 第2091章 雁儿在淮杏河上盘旋,时而掠波点水,穿过花雨;时而振翼凌霄,钻入云霭。 两岸百姓可远远观望,喝彩声随雁影起落。 三个孩子被鸾驾纱帘阻碍着视线,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夜宝儿也坐不住了,直伸着脑袋想往外看。 “北茴,南雁。”时安夏轻唤一声,“把帘子挂起来。” 二人应声上前,素手执起金钩,将烟罗纱幔分挽两侧。天光乍泄,淮杏河上的盛景霎时如画卷般在眼前铺展。 三三的小脑袋随着雁影起伏,像只啄米的小雀儿般一点一点。看着看着就快哭了,泪珠儿在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滚来滚去。 时安夏忙问,“三三,怎么了?” 她以为女儿仍是看不到,索性将她抱在自己膝盖上坐好。 三三知母亲那身凤冠霞帔很重,忙挣扎着下来,说出了心里的忧虑,“母亲,雁儿把玉带和婚书叼走了怎么办呀?” 那父亲和母亲的大婚岂不是办不成了? 时安夏哑然失笑。这个女儿真是操心的命。 她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你仔细听,是不是有哨声在响?” 礼乐一直在奏,此时两岸正和声一首《凤鸣来仪》。不仔细听,听不出有哨声夹在其中。 一一和二二都听到了,“真的有哨声在响。” 三三慢一步,最后也听到了,这才破涕为笑,露出两颗白白的小乳牙。 时安夏抬手摸着夜宝儿的脑袋,“万物皆有灵,就像夜宝儿,你跟它说话,它也能听懂。那雁儿训练有素,听到哨音便得指令。”是时候说教了,“所以无规矩不成方圆,一一,你要懂规矩,不要动不动就骑到舅舅们的脖子上去。” 一一不满,“母亲,看个雁您都能数落上儿子!” “你若听话,我” “好了好了,舅舅说今日您最大,儿子不跟您顶嘴。”一一忙敷衍行了个礼。 时安夏哭笑不得,“合着只要不是今日,你哪天都能跟我顶嘴?” 一一嘻嘻笑,“母亲莫要把儿子说得这般顽劣,儿子很乖的。” 母子几人观着雁飞斗着嘴,好不惬意。 却不知对岸那个人好生着急,只盼着赶紧走完流程,好正大光明迎回妻儿,日日相对。 偏生礼官设计的流程又宏大又繁杂。 梁国礼官们早听说北翼人才济济,惊才绝艳的人物一茬又一茬,咱必不能输啊。 但见雁飞九周落幕后,河上一叶轻舟破花翩然行来,舟头立着七位青衫书生。 人人头戴竹丝方巾,腰间悬着鎏金书刀。为首的书生执一管紫竹箫,箫声起时,两岸喧哗顿歇。 六子在箫声中齐声吟诵《西梁咏夜》,声如清泉击石,在淮杏河上荡开层层音浪。 那诵声先是低徊,似春溪破冰;继而高昂,如飞瀑落潭。最妙是尾音处六人忽作变调,竟用古法“一咏三赞”,将西梁“礼仪之邦”赞得百转千回。 另一头,又有一叶翩舟在《西梁咏夜》声中缓缓行来。 一一忍不住叫出声,“舅舅们来了!” 谁能懂稚儿口中“舅舅们”这含金量啊!若人不识这几子,定以为北翼是按长相挑选人才。 但见舟上几子统一着宽袖皂缘的蓝袍白边服饰,襟领处绣有祥云图案。 为首的是时云起,后面跟着肖长乐、陆桑榆、顾柏年、晏星辰、邱志言以及文暄帝。 当真是一个赛一个俊美,一个赛一个年少。 二二和三三也激动得小肩膀直抖,“舅舅!舅舅!” 第2092章 第2092章 亲舅舅,野舅舅,全都在呢!能不激动嘛。 箫声停,《西梁咏夜》余韵未歇。 文暄帝上前一步,双腿盘膝于古琴前。 帝王修指搭上冰弦,未戴扳指的拇指在弦上轻轻一捻,迸出个清脆的泛音。继而指法骤变,一连串清音自弦上流淌而出。 琴音暗合海晏河清的韵致,每一个泛音都澄明如朝露,每一段轮指都平稳若砥柱。 两岸百姓不觉屏息,恍惚见河面无风自动,泛起细密涟漪,似有万千锦鲤逐音而来。 文暄帝脸泛红光,心里却想的是,帝王没点才艺都轮不上这场面,我猪头九必不能缺席! 无比感谢当年的自己,肯沉下心来练习抚琴。 于这延绵清音中,北翼才子们齐声吟诵起太上皇亲撰的《北望》。 诵声并不高亢,却字字沉凝,如金石相击。 《北望》声歇,舟头堪堪相抵,才子们笑颜相向。 双双作揖,是文人应有的风采。 列国使臣麻了。 说好的大婚呢?怎的就各自颂国了? 但还别说,挺好看。别的不提,单说相貌,当真是养眼。 西梁舟上吹箫那人踏前一步,执礼启唇,“西梁,吴晏清,字海平,请指教。” 这是要进行第二轮对对联了。 时云起看了邱志言一眼。 邱志言踏前一步,执礼相向,“北翼,邱志言,字九辨。” 吴晏清朗声出上联:“玄舟分浪,青铜承露昭日月。” 邱志言高声对下联:“鸿影凌霄,朱字流霞映山河。” 二人拱手作揖,异口同声,横批,“天作之合。” 又一人出列,“北翼,时云起,字风行。请指教。” “西梁,江既白,字未晞。” 时云起出上联:“北舟南楫,共沐朝阳承瑞露。” 江既白对下联:“东雁西书,同披锦绣证良缘。” 时云起横批:“万邦来贺。” 江既白横批:“山河同庆。” 双方含笑作揖,退后一步。 西梁:淮水汤汤,礼乐声中交雁信。 北翼:朝阳烨烨,花雨纷处缔鸾盟。 横批:海晏河清。这是帝后的心愿。 才子们对决,未有输赢,展示的是一国风采气度及文化底蕴。 百姓们听不到,却不妨碍他们看热闹。可一一听不到就急啊,一直问,“母亲,他们在说什么?” 时安夏其实也听不清,笑道,“他们在对对联,听不见不要紧,下来有黄大人的现场记录可以看的。” 其实双方都有官员在舟棚里记录现场。 一一不懂什么是对对联,忽然玩心大起,浑忘了现在是帝后大婚,抖了抖小身子,站在鸾驾上高声问,“什么有嘴不说话?什么无嘴闹喳喳?什么有腿不走路,什么无腿走天涯?” 第2093章 第2093章 一一在鸾驾上吼出四问,引得各方人士观望。 对岸的人看不清楚,都在议论,“鸾驾上还有个孩子?” 羽帝哭笑不得,对列国使臣解释,“那是朕的儿子!” 使臣们心头齐齐一抖。娘啊,那得是梁国的太子殿下吧? 可也有人觉得不可能,毕竟其母是北翼公主。往后三宫六院人一多,儿子也就多了,自然要立一个血脉更纯澈的人来做太子。 其实不止使臣这般想,许多梁国臣子也作如是想。 然北翼礼官可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他们是绝不敢怠慢了这位生下来就封了爵位的卫北小侯爷。 礼官跑上前来问,“小侯爷您说什么?” 一一又把刚才那几问重复了一遍,“你去问才子们可答得上来?” 在他看来,这已经很难了。 礼官忙乘上小舟向着河心而去,转达了卫北小侯爷那好几问。 两国才子纷纷盘膝坐在船头热烈讨论起来。 梁国才子问北翼才子,“那应该是我们西梁的皇子?” 其实心里都清楚,但问一下,显得热络。两国友谊不就从这些小事上开始的吗? 时云起笑答,“是,同时他也是我们北翼的卫北小侯爷。” “哦那这,是答出来好,还是答不出来好?” 摸不透小皇子的性子,怕答出来惹小皇子不高兴,又怕答不出来扫了国之颜面。 时云起想了想,道一声,“我来吧。” 他起身,走到礼官身边,低语了几句。 礼官便将两只轻舟都缓缓靠了北翼的岸。 时云起笑着向一一招手。 一一扭脸向母亲示意。 时安夏扬了扬下颚,“舅舅叫你,你就去吧。要记得以礼待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别丢了我北翼的脸面。” 一一得令,向母亲一揖,“儿子遵命!”纵身跳下鸾驾,扭脸向着母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细细的小白牙,“母亲,看儿子给您挣脸去!” 说着,负手在身后,板板正正随礼官来到河岸边上。 舟上之人皆向一一执礼,并挨个向其报了名号。 一一也拱手作揖,有模有样回礼,“北翼,岑策,请指教。” 北翼!岑策! 梁国人提出了异议,“殿下,您现在应该改口,‘西梁,岑策’才对。” “自然不可。”邱志言笑着反驳,“大婚还未礼成,怎可随意改口?就算你们羽帝来了,恐也得报一声‘北翼’” 后面两个字他没说出口,毕竟国君的名讳不能随意提及。 文暄帝也道,“所谓‘殿下’,得先有殿,才有‘殿下’,这都还没礼成,哪来的殿下?” 一一眼见双方争执起来,像个小大人似的劝架,“众位都是体面人,大庭广众之下,怎可如此吵闹?” 平时卓祺然就爱这么随口和稀泥,张口必谈“大家都是体面人”。这下一一可算依葫芦画瓢用上了。 众人哄笑。 第2094章 第2094章 时云起依礼上前先向着小人儿作了一揖,问,“什么有嘴,吞尽天下兴亡事?什么无嘴,唱彻古今离人怨?什么有腿,步步不离方寸地?什么无腿,夜夜翻越万重山?” 一一傻眼了,小脑袋瓜子嗡嗡转。这怎的还用我的题反问上我了呢? 他问,“答案跟我的一样吗?” 时云起温润一笑,“那自然不能一样。” 一一沮丧,“所以你们这些大才子都知道我的答案了?” 大才子们十分默契地哄着小皇子,纷纷作揖。 吴晏清道,“殿下您那几问莫测高深,我等自是要回去冥思苦想后方能作答。也请殿下回去思考我们这几问。三日后,咱们金鸾殿上见真章,您看如何?” 一一想了想,负手而立,十分老成的样子,点点头,“可!” 娘呀,差点要丢人了!他根本答不上来呀。 还好还好,大才子们也答不上来。 他掩着喜色,与大才子们有了三日之约。 两国才子们乘舟绕河而行,渐行渐远。 一一回了鸾驾上,跟母亲说了三日之约。 时安夏默了一瞬,决定先开启毒打模式,“一一,你觉得两国才子是否知道你这几问的答案?” 一一想也不想,“那当然是不知道。” 若知道,还用得着反问,用得着三日之约吗? 时安夏严肃地摇摇头,“他们以反问回答了你的问题。” “可他们说,答案不同。”一一不服气,气呼呼,“听母亲之言,您是知道答案的咯。” 时安夏被反将了一军。 她伸手用丝帕为儿子擦了擦汗,风轻云淡道,“茶壶有嘴不说话,铜锣无嘴闹喳喳,板凳有腿不走路,舟船无腿走天涯。” 一一:“” 少年被打击得不小。他可是用这几问打遍各处无敌手呢。这让他有点疑惑,往日连宋夫子都说不知道,难道也是假的? 时安夏抬眸安静地看着儿子,见他那好胜张扬的表情一点一点敛下去,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她柔声问,“你知为何所有人都要哄着你?” 一一嘟了嘟嘴,闷闷的,“难道是因为我年纪小?” 时安夏摇摇头,“不,因为你是我时安夏的儿子。他们会看在我的面子让着你,哄你开心。也因为你是北翼的卫北小侯爷,所以大家都捧着你,逗着你。” 她顿了一下,怜爱地摸摸他的脸,“往后,你是羽帝的儿子。大家见你会让道,会行礼,甚至会讨好你可你自己要心里有数,并非旁人不如你。这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倘若你自大,终有一天必偿苦果。可知?” 一一闷头作揖,“儿子知道了。” 时安夏又道,“像今天这样盛大的场合,你无故跳出去打乱了礼官节奏,耽误了吉时。若是常人,早就被拖出去砍了。” 一一敛眉怔愣,“那为何” 还能为何?因为他是海晏公主和梁国羽帝的儿子!因为他是北翼的卫北小侯爷,更是梁国的小皇子! 所以他跳出去,连礼官都会为他把事宜推后。 他是个聪明孩子,这才知母亲并非单纯要打击他,而是层层推进,在跟他讲道理,立规矩。 时安夏知儿子听进去了,便给他提了个醒,“其实今日不止是我和你父皇大婚,还是册封你为梁国太子的日子。” 第2095章 第2095章 时安夏深知,去梁国这条路注定荆棘丛生。往后岁月,需得他们一家人在刀锋上踏出一条血路来。 眼前的花团锦簇,不过是表象。朝堂的激流暗涌,才是真实的生存之境。 她北翼公主的身份迟早会被诟病。那些藏在朝服广袖下的手,时刻准备着在奏章里埋下刀光剑影。 群臣会盯着夫君的后宫做文章,她的三个儿女如何能健康长大,都是从大婚这一刻起,她需要冷静思考的问题。 她怕吗? 其实她不怕。前世的荆棘密布,便是今生的铠甲。 况且有夫君挡住风雨,她又有什么好怕? 但她必须把儿女们教好,让他们知道,自己跟别的孩子不同,自出生就比旁人得到更多,是以也必须承受更多。 得与失,从来都是对等的。 是以夫君在书信中与她商议,欲在大婚当日便册立太子。时安夏没有半分迟疑就同意了。 她明白,这是当务之急。 先定下来,才能稳住朝局。 吉时三刻,两国太史令肃立河畔。一人手捧青玉版盟书,一人手持鎏金铜册。 二人同声宣诵:“淮杏汤汤,日月煌煌。以河为证,以山为疆。翼梁永契,秦晋恒昌。沉匣为誓,逆者天殃。” 诵毕,太史令共执金匣。此匣的匣盖浮雕两国以淮杏河为界的疆域图。匣身铸“山河同寿”四字篆文,内铺北斗七星纹锦缎。 龙纹玉带与盟书并置匣中。 “沉匣——”随着礼官长喝,金匣被五彩丝绳缠绕九匝,由双方十二名金刀侍卫护送沉匣。 入水刹那,以山河为契,两国盟誓礼成。淮杏河突然平静如镜,映出两岸完整倒影,恰似地图上严丝合缝的接壤疆界。 礼官上前,恭敬行礼,“恭请公主移驾。” 时安夏微微颔首,在侍女搀扶下缓步下轿。 河风轻拂,掀起她面前珠帘,露出那张明艳端方的绝世容颜。 威风凛凛的黑犬夜宝儿自她身后跃下鸾驾。它抖了抖油光水滑的皮毛,警惕地环视四周,而后紧跟在主人身侧。 几个孩子也纷纷下轿,肃立在母亲身旁。 此番亮相,让许多不明真相的百姓看了个稀奇。 “咦,帝后大婚,怎的皇后还带着几个孩子?” 当然是有许多懂内情的,“瞧你这孤陋寡闻,梁国羽帝是咱们北翼的驸马啊!他们可是三媒六聘的结发夫妻,有几个孩子有什么稀奇!” “不,不对啊,怎的一下有三个?” “公主一胎生了三个孩子,九死一生。驸马若以后不好好对公主,咱们北翼百姓是不答应的。” “那是那是!” 梁国那头的百姓离得太远,还看不分明,就等着北翼公主过河,能一睹芳容。 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国色天香,能让他们羽帝魂牵梦绕,以半壁江山为聘? 到底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还是谁又说得清呢? 有心思活络的臣子偷偷瞧着羽帝的侧颜,心里已经在琢磨自家适龄的闺女有哪些够得上进宫的条件。 第2096章 第2096章 唯有吴贤文和王易等使节团知,他们羽帝恐怕会打破三宫六院的规制,要让那些臣子心思落空了。 两艘画舫驶入河心,分行两岸。 眼力好的会发现,两舟之间连着细细的红线。其实红线是连在两盏青玉卺杯上的。 一只杯盏呈于梁国羽帝。 另一只杯盏呈于北翼公主。 这是要饮合卺酒了。 卓祺然在侧肃立多时,此刻稳步上前。他指尖轻叩青玉卺杯,听音辨质;又以银针试酒,观色验气。直至确认无误,方向西月颔首示意。 西月双手捧着鎏金酒注,神色凝重。这壶合卺酒是于卯时方才启封,由卓祺然亲自验过后贴上朱砂封条,后一直捧在西月手中,从未离手。 羽帝那头,也是一样的谨慎小心。 这场和亲大典的每一个环节,都经过数次推演与防备。每一个步骤,都绝不含糊。 帝后隔河举杯,同时饮尽后,将酒杯掷于河中,取“同甘共苦”之意。 尔后,南雁捧上缠着五彩丝的金剪,剪下一缕时安夏的青丝,被魏屿直以特制的无镞礼箭承载,稳稳射向对岸朱漆箭靶中央。 羽帝抬手抽出腰间玉具剑,剑光闪过,一截绣着龙纹的红色袖袍应声而落。礼官俯身将断袍置于莲花河灯之上,灯芯浸过松脂,遇水不灭。 断发意为与过往离散岁月告别,日后与君永不分离。 断袍乃衣冠寄誓,灯载归期。是羽帝的婚誓:此心如磐,永世不移。金石可销,永不负卿。 箭矢破空为阳,河灯逐水为阴,暗合“天地交泰”的吉兆。 礼官朗声唱喏,“吉时已至,恭请公主登舟渡河!” 两岸侍从闻声而动,同时展开朱红锦缎,沿河岸铺就十里长毯。 各三十二名童男童女手持金铃与花篮,踏着浅滩缓步前行。花篮中洒落的花瓣随河风飘舞,在阳光下映出点点金辉,与河面粼粼波光相映成趣。 一艘朱漆楼船缓缓向着北翼靠岸,船首雕金凤衔珠,船身披挂红绸锦帐。 甲板铺五色土,桅杆悬青铜铃,舵轮嵌合卺玉。 十六名舟子身着靛青箭袖劲装,腰束朱红锦带,手持缠金丝的长篙肃立船侧。每根篙杆中段皆嵌有青玉环,玉上阴刻淮杏河水文脉络。 时安夏轻搭北茴的手臂,缓步踏上檀木跳板。翟衣的裙裾掠过跳板边缘,在河面投下流金般的倒影。 红鹊紧随其后,左手稳稳牵着身姿挺拔的一一,右手牵着颈系朱红礼带的黑犬夜宝儿。那黑犬步伐庄重,金色铃铛随着脚步发出清响。 东蓠俯身为二二整理腰间佩玉后,牵起她的小手。小姑娘雀跃地蹦跳两步,又被轻柔地拉回身侧。 南雁则半蹲着为三三抚平衣襟,才接过她怯生生递来的小手,牵着她上船。 朱漆楼船发出一声清脆长鸣,船动,两岸礼乐声再起。 紧接着,数条楼船向着北翼靠岸,来接公主的送亲队伍渡河。 黄万千神采奕奕领头上船,能亲眼见证先生这场大婚及封后盛典,但觉这一生圆满。 羽帝在朱漆楼船靠岸前,已先至等候。 待时安夏千呼万唤始出来时,他在众目睽睽下,亲自上前伸手扶她下船。 他牵起她手的刹那,忽然百感交集,仿佛等这一刻,等了千百年悠长的岁月。 第2097章 第2097章 岑鸢牵着时安夏的手,笑容就没隐下去过。 他原是个不爱笑的人。 甚至,他对人极疏离冷淡。 梁国的臣子都很怕羽帝。 一是羽帝手段过于铁血,又不苟言笑。二是羽帝几乎不需要近臣出主意。他专断独行,任何决定只下令,不商议。 这第三点嘛,则是羽帝对事态的掌控力,简直料事如神。 最初时,还有几个自作聪明的臣子直抒胸臆,吧啦吧啦引经据典,试图让羽帝改变策略。 羽帝也认真听,听完却不采纳。但每每事毕,都证明一点,羽帝的决定是对的,臣子是错的。 久而久之,臣子也就歇了冒尖儿的心思,跟着羽帝走总没错。 可现在,他们的羽帝竟然在笑。 如冰消雪融,眼角细纹里漾开的温柔,让淮杏河畔的灼灼百花都黯然失色。 朝臣们终得见帝王向来如寒潭深水般的眼眸,此刻映着身侧时安夏的模样,是怎样的春水初生。 尤其帝后携手立于淮杏河畔,那相视的一眼,当真是一笑相逢意已倾。 有那心思活泛的官员,刚才还在打后宫的主意,现在也心凉了一半。 就算成功把闺女送入宫,得不到帝王宠爱等于白搭,还容易惹祸端,何必呢? 当然朝臣中亦有执迷不悟者,直接忽略掉北翼公主的美貌,坚信以自己闺女的绝世容颜,定能得羽帝青睐。 工部侍郎洪芮偷眼打量着帝后身影,暗忖自家女儿年方二八,容貌更胜北翼公主三分。他摩挲着袖中那幅精心绘制的《仕女图》,盘算着大典后如何寻机进献。 都是男人,喜新厌旧是通病,谁还不知道谁?他自己当年对着嫡妻发誓永不相负,结果现在娶了七房妾室,还有个外室没带回来呢。 洪侍郎觉得终有一天,羽帝也能像瞧皇后那样,瞧着自家闺女。 等到那时,得个一儿半女,说不定还能被立个太子这美梦刚做上呢,立刻就醒了。 礼官展诏高诵,声震两岸,“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大意有两点。一为三日后正式行封后大典。二是册立皇长子岑策为太子,与封后大典同日举行。 轰隆一声,洪侍郎只觉一记闷雷自头顶炸响。 他觉得自己肯定听错了,用肘子拐了一下旁边的同僚,悄声问,“诏书说了什么?” 他那同僚名唤袁殊,年纪较轻,原先只是个普通文书。羽帝上位后,他就莫名被提拔上来,相当于一脚从地跨上天。 袁殊感恩羽帝的知遇之恩,刚才瞥见北翼公主又惊为天人,听到公主的儿子得封太子,很是激动,低声告知时,声音都有些发抖,“皇后!太子!皇长子被封了太子!” 没听错!洪侍郎恼了,颇有些咬牙切齿,“那是北翼人!怎能封太子!” 再迟钝的人听到这话,也知洪侍郎对羽帝不满。袁殊那张笑脸便冷下来,还往旁边让了让,离洪侍郎远着些,“洪大人心生怨怼你就上奏折去说,莫要在本官面前说三道四,别人会以为本官与你是一伙!” 你要作死,莫拉上我! 洪侍郎一惊,脸色相当精彩,“没,我不是那意思。” 第2098章 第2098章 “我管你是什么意思,总之你莫要再和我说话。”说完,袁殊竟愤然退到后一排,跟旁人去挤位置了。 洪侍郎:“” 若是以往,洪侍郎都不屑跟袁殊这种人说话。 他是奋斗了大半生,各种钻营,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 那袁殊小儿有什么本事?还不是改朝换代后,羽帝要重新启用新臣,才把他们这帮老臣逼到角落里头,事事都让新臣去料理。 他正在生气,旁边另外一个老臣刘知竹悄悄移到了原先袁殊的位置上,目视前方,却低声提醒,“洪大人啊,你我相识一场,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还是不要做皇帝老丈人的梦了。” 洪侍郎低声冷笑,“我就不信你不做这梦。” 洪刘二人原先关系不错,后来闹翻不来往的原因是,两家都有闺女要送进宫给墉帝为妃,相当于是竞争关系。 一次在外头二人一言不合吵了嘴,后来见着都是鼻孔朝天,互相不搭理。 刘知竹听了对方这话,淡淡笑道,“这梦若能做成,我自然是要做的。可我跟你不同,我懂识人看事,我眼不瞎耳不聋。你但凡去找吴阁老了解了解帝后之间的情谊,你就不会打羽帝后宫的主意。” 洪侍郎确实是那种整天钻营没钻到点子上的人,以往墉帝在位时还看不出来,毕竟浑水摸鱼的不止他一个。 现在羽帝上位后,大刀阔斧进行官职调整和调动,却迟迟不动工部。 洪芮乃工部侍郎,他自然是以为自己稳妥了。觉得有一技之长的人,皇帝怎敢随便乱动? 刘知竹拍了拍他的肩,“洪大人,好自为之。咱们这把年纪,别想太多了。能稳稳当当在位上把活儿干好,往后能顺顺利利告老还乡就不错了。” 说完,他退回了原先的站位,空出了袁殊的位置。 洪侍郎哼了一声,心道“不安好心”,一脸不悦地望向帝后。 此时帝后携手登上朱漆楼船开始游河。 所过之处,左岸百姓伏地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震云霄。 右岸百姓齐呼,“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驸马爷万福金安!” 两岸百姓的呼声渐渐化作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大有必须压过对方才甘心的气势。声浪在河面上碰撞,惊得水中鱼儿都跃出水面。 三个孩子得了父皇允诺,在楼船上蹦蹦跳。夜宝儿也忙得不可开交,竖起耳朵,冲着左岸“汪汪”叫两声,又冲着右岸“汪汪汪”。 一时好不热闹。 朱漆楼船后,跟着数艘楼船,载着梁国的迎亲队和北翼的送亲队随行游河。 楼船时而靠左行,时而靠右行。 帝后向两岸抛洒金穗与福钱。金穗象征五谷丰登,福钱寓意国泰民安。 百姓纷纷伸手承接,有稚童踮脚争抢,有老妪以衣襟兜接,欢笑声与谢恩声交织成一片。 三千盏写着祝祷词的莲花灯在礼官的指引下放入淮杏河,顺流而下。 三三拉了拉时安夏的衣襟,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母亲,我也想下去放莲花灯。” 第2099章 第2099章 三三向来安静,此刻却难得地拽着母亲的衣襟讨要莲花灯,眼巴巴的模样着实让人心头发软。 那灯瓣染得嫣红翠绿,在河里轻轻打着转,将行进的楼船点缀得格外富丽堂皇。 小姑娘们犹爱这调调。 岑鸢弯腰抱起三三,柔声哄,“你瞧,母亲穿着这身衣裳太重了,咱们休整一下,晚上再带三三出来放莲花灯好不好?” 三三忽然被父亲抱起,小身子瞬间僵住了。那双眼睛湿漉漉的,一个劲儿往母亲那边瞟,就是不敢抬头看抱着自己的陌生父亲。 时安夏伸手捏了捏女儿颊上的软肉,笑道,“父亲问话,三三怎的不答?” 三三这才细细声声答,“嗯。”又想起早前母亲的教导,又补了一句,“谢父皇。” 这是不熟呢。 可她的手却很诚实,已经圈住了父亲的脖子。 二二仰着小脑袋,扯了扯岑鸢的衣襟。 没说话,意思却不言而喻。 我也要抱!我也要放花灯!我也要父皇宠爱。 岑鸢一弯腰,左手稳稳将二二也抱起来。 一边一个。 夜宝儿汪了一声,尾巴快摇断了,人立起,爪子扒拉着主人。 岑鸢低头笑,“宝儿,你看我能抱你吗?” 他叫夜宝儿“宝儿”,眼睛却是看向时安夏。 那目光说不出的潋滟。 时安夏霞色飞了满颊,轻轻抿了抿唇,叫来儿子,“一一,带着夜宝儿去玩。” 一一应一声“好”,拍了拍手,“宝儿” 时安夏:“” 岑鸢忍不住哈哈大笑。 二二和三三不知爹娘在笑什么,反正也跟着笑。 一时,人在笑,狗在跳。 岸边百姓便是远远看到楼船上抱着孩子的羽帝,笑容明媚温婉的羽后,以及那只会笑的狗,狗旁边还有一个孩子的脑袋。 这盛世的美景原来帝后也是寻常人,有着寻常人才有的喜乐。 待楼船行至望石滩时,日头已略略西斜。正午的典礼虽毕,两岸的欢腾却愈发热闹起来。 二人带着孩子和狗在青羽卫护送下先行离船,登上御辇。这是按礼制允许的“帝后暂憩”,后续外朝宴由宰相主持,宴请百官和各国来使。 届时,皇帝出席即可,皇后不必到场。 原本内寝还有个合卺宴,属于帝后私密仪式。岑鸢和时安夏因早前就是结发夫妻,不必再走这过场。 如此,时安夏今日算是解脱了。 忙了大半天,一家人早就饿得饥肠辘辘。 时安夏那身翟衣足有二十余斤重,金丝堆绣的凤纹压得她肩头发麻,九翚四凤冠更是勒得额角生疼。 初时端坐鸾驾尚可忍耐,后来楼船上一站便是足一个时辰,后背的里衣早已被汗浸透。 第2100章 第2100章 刚踏进行宫寝殿,岑鸢便抬手止了礼数,让南雁带孩子们先去吃点东西。 他亲自替时安夏解开冠纽时,指尖触到她颈后一道深红的勒痕,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北茴等人连忙捧来轻便的常服让皇后在屏风后换上。 待所有人都退出殿外后,岑鸢塞了块蜂蜜茯苓糕到时安夏嘴边,“垫垫胃。你先陪孩子们歇着,待外朝宴完了,我来接你和孩子们去放河灯。今晚淮杏河定然热闹。” “好。”时安夏这会子也不跟他客气了,歪在软榻上半晌不愿动弹。 岑鸢心疼,却也喜悦,冷不丁俯下身子将她捞进怀里,“咱们以后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时安夏眼波流转,指尖轻轻描摹着他衣襟上的龙纹,唇角噙着三分狡黠,打趣他,“皇上,您的三宫六院还空着,臣妾是不是要给你安排上?” 不然她这皇后管谁啊? 岑鸢捉住她的手,掌心贴着她腕间,“皇后若有余力操心这个,不如” “父皇!”一一抱着食盒撞开珠帘,北茴愣是拦不住这小子,“儿臣饿得能吞下一整头烤呃全羊了!” 冷不丁撞上爹娘亲热的画面其实,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爹娘。 一一主打一个脸皮厚,蹦跳着就蹭过来,嘻嘻笑,“宋先生跟儿臣说宫里规矩严苛,让儿臣谨言慎行。其实在儿臣看来,这里除了比铁马城的宅子要华丽些,区别不大。” 岑鸢跟时安夏相视一笑,拎着儿子出去立规矩,不让他打扰时安夏休息。 一一吱哇乱叫,总觉得拎着他这姿势怎的如此熟悉? 但他依然没发现父皇跟夜寻师父有何关联。 直到听见父皇在他耳边说,“小屁崽子,床前明月光后面几句是什么?” 一一瞪大了眼睛,“你!” “你什么?”岑鸢把儿子抱起来往空中扔,然后接住,逗得儿子吱哇乱叫又咯咯笑。他吓唬儿子,“答不出来,看我不揍你!” “床,床前明月光,一一睡得香,梦见烤全羊,口水三尺长。”一一笑欢了,小屁股上挨了一巴掌,“诶诶诶,别打,别打,疑是,疑是地上霜。呀,你和夜寻先生是亲戚吗?” 时安夏吃了点东西,沐浴完感觉舒服多了,又拢着纱帐歇了两个时辰才醒。 她本来以为自己换了地方会睡不着,却不料睡得无比香甜。 若不是北茴来唤她,她还能继续睡。 北茴边侍候主子穿衣洗漱,边笑道,“一一似乎知道少主不,皇上,知道皇上是夜寻先生了。在院子里高兴得蹦跳了好久,夜宝儿也陪他疯,一人一狗真就是用不完的劲儿。” 时安夏伸了个懒腰,“我这精力是早不济了。自生了孩子后,身子骨就大不如前。” 这还是孟娘子给她调理得好,若是调理不好,恐怕早倒下了。 说起这个,北茴低声笑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好在您上头没杵着个皇太后,不然明日您可还要受不少罪呢。” 若是皇太后健在,时安夏明日还得向其行六肃三跪三拜的朝见礼,体现“孝道”和“婆媳关系”的正式确立。 “其实也不轻松。”时安夏想到封后仪式,顿时又想睡觉了。 月上柳梢时,岑鸢如约从朝会上回来,带着妻子儿女们去放河灯。 他们着常服出行。 北茴等人随行。青羽卫护行。 到了望石滩,那里已被围禁起来。 “先生!”六个身影齐齐向着岑鸢奔来,单腿跪地,“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 第2101章 第2101章 先生!受学生一拜! 唐星河、马楚阳、魏屿直、吴起程、邢明月,以及赵椎,齐齐单膝跪地,喉头哽咽,胸腔里翻腾着滚烫的热意。 有生之年,竟能再见先生一面。 谁懂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谁懂漫长忧伤里疯长的遗憾? 六双眼睛灼灼望着眼前人,像是要把错过的光阴,都一寸寸看回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自先生死遁后,几个男儿每每思及先生就忍不住泪流满面。 深觉先生活着的时候,因着腼腆,没能多喊几声“先生”,无比遗憾。 如今先生在世,当真就恨不得把“先生”二字时时挂在嘴边。 其实早在羽帝登基之前,岑鸢已派人将真相暗中告知诸人。 那时众人便已惊喜过一回,夜不能寐地数着日子盼重逢。 可当真正看见岑鸢活生生站在眼前时,他们才明白,先前的欢喜不过是一场预热的暖炉,此刻胸腔里炸开的才是真正的烈火。 也是这一刻,变成闷葫芦的唐星河再也没忍住,猛地扑上前去抱住岑鸢的腿,嗷的一嗓子,喊一声“表妹夫”,又把曾经那个泼皮唐星河唤醒了。 他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哭,把一一吓了一跳。 这个表舅舅最是冷酷,怎的看到父皇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唐星河嗷的一嗓子不止把沉睡的自己唤醒了,还把旁边的马楚阳也嗷醒了。 这两货一人抱着岑鸢一条腿哇哇哭,哭得肝肠寸断。 岑鸢虽然心里有些感动,但也见不得几个大小伙子为他哭成这样,便是冷哼一声,“我还没死呢,嚎什么丧?都给我滚起来!” 啊呀!被先生叫“滚”竟然也这么好听! 魏屿直几人听话,立刻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就站起来了。只剩下嚎得最厉害的那两货抱着岑鸢的腿不撒手,活似一撒手,他们表妹夫就不见了。 夜宝儿都看不下去了,急得围着转了好几圈,恨不得上牙开咬。 抱在岑鸢手里的三三忽然用手指刮了刮脸,细声细气地说,“羞羞,表舅舅羞羞!” 唐星河现在已经是很要脸的人了,听了表外甥女这话,登时虎躯一震,停了哭声。 他一停哭,马楚阳也停了,好兄弟步伐当然要一致。 二人站起身,别扭地抹了一把眼泪。 岑鸢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我们家三三能治你俩!”说完抱着二二和三三大步向前走,又怕时安夏晚上摔着,便又扭过头来叮嘱,“夏儿小心着些,这里有块石头。” 时安夏应了声“好”,素手提了裙摆,搭着北茴的手臂缓步前行。 夜宝儿亦步亦趋紧跟在侧,一会儿担心时安夏摔着,一会儿担心一一摔着,总之不放心得很。 忽然,一一惊呼一声。 夜宝儿急得汪汪叫,待看清楚了眼前景象,瞥了个无奈的眼神嗖的窜出去老远。 原来,唐星河竟把一一举在了脖子上。 一一又惊又喜,“表舅舅,你肯让我骑马马?你真的肯让我骑马马?” 天晓得他求了表舅舅多少次,表舅舅不是听不见,就是忙,来去匆匆。 第2102章 第2102章 他从来没骑过表舅舅的脖子呢! 唐星河顶着狂喜的小儿在滩上疯跑,“芜湖!” 小儿学着表舅舅的样子,张开双臂跟着喊,“芜湖!” 后面还有一个马楚阳喊“芜湖”,在这方面,猪头九必不能输,也跟着喊。 一时间,整个沙滩都是少年的笑声和张扬。 夜色中,谁都看不见张狂肆意的唐星河是怎样的泪流满面。 北茴用手肘拐了一下拎着灯笼的红鹊,“他又活了。” 红鹊没吭声。 “你说话呀。”北茴着急。 “说什么?”红鹊再非当年那个唧唧喳喳没完的小丫头了。 少女倾国倾城之姿,又是部落小公主的身份。这一年来,上门提亲的人不在少数。 甚至有人远赴维那部落,向瓦真王上献殷勤。然王上道,只要他们维那部落的小公主点头,他就能作主。 言下之意,是要红鹊自己愿意了。这在各个部落都是不可思议的事。哪个公主生来不是为了联姻活着? 因这事,部落内还闹了一场。 起因是部落官长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提议让红鹊回去,嫁给本部落的青年。 其实就是嫁给官长自己的儿子。他儿子看上红鹊很久了,在家里闹得要死要活,非红鹊不娶。 瓦真王上得知真相,怒斥:你爱娶不娶,少打我妹妹的主意。 这件事未平息,又跳出另外一个惹事的官长。 官长显然是收了外人的好处,极力怂恿王上,说那人是谢家四少爷。 而谢家正在为北翼海晏公主办事,很快就能成为皇商。 总之在官长看来,和谢家这门亲事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毕竟王上跟公主熟啊,红鹊是公主的人,谢家也是公主的人,那不大家就是自己人? 谁知瓦真王上派人到铁马城问红鹊的意思,红鹊说这辈子没打算嫁人。 又反问,是不是不嫁人就会令部落被人笑话?如果是这样,能不能放她一条生路,把她从部落除名。 她说想永远给海晏公主当侍女。 消息传回部落,令得瓦真王上又难过又心疼。快马加急传书,说他维那部落的公主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谁也干涉不得。 瓦真王上的态度给了红鹊底气。她现在是真真正正收了心,从学认字儿,到学习看账理账。 她原就是很聪明的姑娘,许多事北茴一教就会了,且学会举一反三。 北茴在教人方面,一向不吝啬,还鼓励她多看多想。 北茴想着,这姑娘总有一天得做将军夫人,须得会理家才行。 红鹊却想的是,北茴姐姐跟卓大人好事将近,往后少不得要分些心在自己家里。那夫人身边总得有个会干这些活儿的人。 早已平静的心湖,忽然在那声“芜湖”里起了涟漪。仿佛看见那日阳春白雪的少年五箭齐发,听到肆意张狂的少年说,“长弓满,长风破,羽翼正,箭在弦,星河愿迎列国来战!” 蓦然,泪落。 心头潮湿一片。 只是借着夜色,她又假装撩发将泪水抹掉,扬声喊,“夜宝儿!宝儿过来” 第2103章 第2103章 红鹊掩了心思,再不看远处嬉闹的人。她忙碌起来,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事务。 其实自时安夏当时回京把孩子们托付给北茴照料后,宅内庶务就几乎全部交到了红鹊和南雁手里。 北茴甚少插手。 如今红鹊的确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望石滩上,数张梨花木案几临水而设。桌上备了笔墨纸砚,以及羊皮风灯。 “你教女儿写字?”岑鸢问。 “你教,我给你们侍候笔墨。”时安夏执起松烟墨块,在端砚上徐徐研磨。 金凤钗垂落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在宣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恰似星河坠入墨池。 夫妻俩相视而笑。 这是时安夏一直期待的时光。 二二和三三踩在矮凳上,刚好够着案几。 岑鸢半弯着腰,一会儿握着二二嫩乎乎的小手,一笔一画在红笺上写下“平安”,一会儿又握着三三的小手写下“喜乐”。 孩子的手腕软得像新发的柳枝,他却极有耐心,任由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爬满纸面。 夜宝儿把爪子搭在桌子上,东看看西看看,间或叫一声。 “这里要顿笔。”岑鸢教得极认真,指尖在“乐”字的最后一勾处虚点。二二仰起小脸咯咯笑,墨汁蹭在鼻尖,像只小花猫。 魏娉婷瞧见了,想起有一晚趁着猪头九喝醉了给他画下的猫须。 她忙向那边招手,待人走近,她才笑着问,“猪头九,你看二二像不像小猫?” 猪头九没答,只盯着岑鸢看。 魏娉婷问完才发现,猪头九眼睛红红的,即使是在风灯的摇曳中也能看出端倪来。 那眼神勾丝的,恨不得把岑鸢给一口吃了。 京城这些个儿郎,今晚哪个不是如此? 文暄帝好脾气地跟魏娉婷说,“给你机会再画一次。” “咦?真的?”魏娉婷兴致勃勃蘸了墨,准备上手,“我给你画好看点啊,你别动。” “嗯。”猪头九乖乖的。 魏娉婷知道,猪头九只是想在岑鸢身边待得久一点而已。刚才已经在一旁磨蹭半天,被唐星河那几声充沛的嚎哭弄得不敢靠近。 这些个少年,各有各的心思,却都是同一个目标,想要待在羽帝身边。 魏娉婷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夏儿姐姐似乎也有这个特质,总吸引着人往她身边凑。 她自己就是这样。从她六岁时见到时安夏的第一面起,她就想方设法总想往侯府跑。 可侯府的门第对她来说太高了。只是高墙门第也挡不住她想靠近时安夏的决心。 她后来懂事了,方知时安夏初次登门对他们魏家的意义。 若不是时安夏,她姐姐定不能善终。她知道流言蜚语对一个女子名节的杀伤力。 时安夏是他们魏家的恩人。 她努力学习,因为这样,她就有借口出入侯府向时安夏请教。 第2104章 第2104章 魏娉婷一边蘸着墨汁给文暄帝画猫须,一边将温软的目光投向时安夏。 三三看见了文暄帝脸上的猫须,觉得可爱,抬起头问,“小舅母,您能给三三也画一个猫猫么?” “能呀。”魏娉婷得意起来,“我画猫猫最拿手了,等我给你小舅舅画完,就给你画啊。” “好。”三三开心地揽活儿,“一会儿给姐姐也画一个。” “好咧。”魏娉婷有求必应,成功把两个孩子吸引到了身边来。 然后画完猫须的文暄帝默默站到了三三的位置上去,喉头哽了哽,委委屈屈的声音,“卖炭翁,你还记得猪头九吗?” 岑鸢抬起头,月光在他眉宇间投下浅浅的阴影。他唇角微扬,眼底浮着一层温润,“如今我只认得猫头九。” 猫头九哽得不行,脸上画的猫须直抖,“卖炭翁,我” “我今天大婚,你们一个个的不要触我霉头行不行?不许哭。”岑鸢一句话,成功把猫头九的眼泪给堵没了。 文暄帝顺势挨上来,说了件开心的事,声音也不哽了,猫须抖得更厉害,“父皇说,我可以跟着你好几年。” 年!真让人想想就开心。 岑鸢瞧着眼前澄澈的少年,“父皇脑子可真灵活,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这是让我帮他带孩子呢。”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文暄帝抬起那张倔强的脸,“我还能帮你做事。我继续做你的侍卫,帮你办好多事。你指哪,我打哪。跟以前一样,好不好?” 好好的皇帝不做想做侍卫。真就是不想做侍卫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啊!他自己以前不也总想着做时安夏的侍卫吗?岑鸢哑然失笑,“怎么,那个位置坐得不习惯?” “卖炭翁也想让我坐那个位置吗?”文暄帝问。 岑鸢把二二旁边的空隙让给了时安夏,这才淡淡答,“人活着都有使命。你生在天家,身不由己。既然坐上了那个位置,就要坐得像个样子。父皇把你交到我手里,我不会对你手软。” 这是亲口允诺会带他在身边教导了!重点是,以年为单位。文暄帝心花怒放,“是!一切听从卖炭翁指挥。” 六个身影悄然围了过来,声音鬼鬼祟祟,“誓死追随皇上!” 文暄帝看了看岑鸢,又指了指自己,“我?” 不然呢?他们北翼将军心里可以有先生,可以有驸马,但不能追着梁国羽帝跑。这性质可就不同了。 但换个角度,追随文暄帝文暄帝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这是不是可行? 你们别想跟我抢卖炭翁!文暄帝清咳一声,“我北翼大好河山,还得靠你们去守!众将就不要有多余的想法了。” 文暄帝几乎要笑出声来,第一次体会到当皇帝的快乐。那种一言九鼎的感觉,还是有那么点爽。 他一笑,众将也笑。因为看到他们的文暄帝脸上的猫须。 再一看,二二和三三也是小花猫。 这种事情怎么少得了一一?他从唐星河脖子上下来,去找小舅母画脸。 小舅母可忙了,“都画都画,一个个来!” 几个孩子围作一团,叽叽喳喳争着说自己的猫脸最好看。 然后大猫带小猫们去河边放莲花灯。 夜色渐沉,河面上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文暄帝俯身将莲花灯轻轻推入水中,灯芯燃起的暖光在他眸中映出两簇跳动的金芒。 小猫们拍着手,夜宝儿在岸上追着莲花灯狂奔。 文暄帝看着远处的魏娉婷,忽然想为她放一盏莲花灯。于是他闪身抢过唐星河手中的莲花灯,“我看看你写的什么?” 唐星河大惊,“还我!” 第2105章 第2105章文暄帝第二次体会到做皇帝的快乐。以他的身手,根本不可能从唐星河手里抢到莲花灯。奈何他是皇帝呀,做臣子的怕他磕了碰了摔了气了,不得不左躲右闪,且躲闪中还不能撞了这金疙瘩。此消彼长之下,文暄帝若还抢不到,那真就废了。这会子,文暄帝抢到了唐星河的莲花灯,看了一下里面的内容,清咳了一下嗓子,摇头晃脑,“诸位,看看咱们唐将军的心愿啊......听好喽......”唐星河面色如纸,咬牙切齿,“还给我!”河滩上陡然一静,所有人都望向文暄帝。北茴既期待文暄帝念点有用的内容出来,又觉得帝王此举着实不妥。红鹊的手捏得紧紧的,竟有些害怕。担心是她想的那样,又担心不是她想的那样。时安夏想出声阻止,才刚动了一下嘴皮,就被岑鸢阻止了,“别急。”文暄帝一副讨打的嘴脸,扬着声儿,故意看着唐星河那黑得跟锅底一样的脸色,眉飞色舞开始念,“我,唐星河,一愿山河无恙......”唐星河那握紧的拳头这才微微松开。文暄帝敛了眉眼,继续道,“二愿国泰民安。”唐星河抬头看向文暄帝,一时五味杂陈。又听文暄帝道,“三愿北翼西梁世代友好,亲如一家人。”他朗声笑起来,颇有些帝王风范,“唐将军,你的心愿,定能实现。”时安夏提着的心,微微放了回去,“你还挺了解这小子。”岑鸢淡笑,“他是我的近身侍卫。”不远处,文暄帝将莲花灯还给唐星河,勾住对方的肩膀,低声道,“星河,朕知你那点小心思,不会让你难堪的。抓紧时间,我听人说,她是准备长留梁国跟着我皇姐的。可别说朕没提醒你,虽然这铁马城跟洛城之间,就隔了一条淮杏河,但你要想见人家一面,很不容易。”唐星河不吭声。文暄帝又道,“西梁人才济济,你今天瞧见那轻舟七子了吗?一个个长得那叫一个人模狗样。我都问过了,他们里面有四个都还没成亲,虚位以待。你想,你细想......”唐星河刚好了一点的脸色,又黑了。马楚阳凑了个脑袋过来,“你们在说什么?刚才皇上您念的那个,肯定不是我哥写的,对不对?嘻嘻,绝对是写给小红鹊的,我看看。”他伸手去抢唐星河的莲花灯,没抢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难道我身手还不如一个......皇上?”文暄帝不高兴了,“朕身手难道很差?”马楚阳心儿一抖,“末将......不是那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文暄帝负手而立,一副十分威严的样子。只是这威严维持不住片刻便崩了,嘿嘿咧嘴一笑,“唐星河让我的!”马楚阳气得直跳,“哥你让他,都不肯让让我?”文暄帝哈哈大笑,第三次感受到当皇帝的快乐,声音极低,“朕在唐将军心目中,已经大是不同。马将军,你要正视现实。”马楚阳:“......”磨牙,拳头握紧,好想揍人啊!可不敢打,这是多么憋屈的事。文暄帝笑弯了腰。就觉得其实长期当个傀儡也不是不行。你看,皇后有了,还是个满腹经纶的小可爱。除此之外,他的小皇后更是皇姐最喜欢的妹妹。光这层关系,他就能高兴很久。另外,能以年为单位待在卖炭翁身边,那小日子想想就欢喜。 第2106章 第2106章再瞧瞧这些英俊热血的儿郎,全是他的子民......啊哈,真正的人生赢家,一代帝王活成他这个样子,那也不知道是上辈子烧了多少高香。哼!也不知是哪个破术士给他算命,说他命不好,早夭!呸,我可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无疆的那种!君臣勾着肩,搭着背,高高兴兴放河灯去。没过多久,黄万千带着一帮北翼文人行来,一下子把望石滩都快填满了。紧接着,梁国的文士们也不甘示弱,吴贤文和王易领着那七位诵诗郎踏月而至,衣袂翻飞间带着墨香。他们身后,还有一些当朝的武将。君臣、旧友互相见过礼。场面十分热烈。“这倒热闹。”岑鸢接过随侍递来的湿帕,擦干指尖的墨迹,微微展颜一笑,“今夜不论君臣,只谈风月。也不论北翼还是西梁,说起来,多少年前,咱们祖上都是一家。”黄万千捋着雪白长须,声音虽沙哑却字字铿锵,“老朽活了近百岁,见过无数才华横溢之人。但如羽帝这般胸襟气度的,当真是朗朗乾坤第一人。”吴贤文和王易听闻北翼文宗如此评价他们的羽帝,心情十分激动。就跟自家孩子生得出众,得了赞美一般。“黄老夫子过誉了。”羽帝微微欠身,月光在他英俊无匹的脸上流淌。他如数家珍,将黄家百年清流在北翼独一无二的地位和成就细细道来。西梁文人们不自觉地整了整衣冠,肃然起敬。黄万千仰头望星空,觉得此生圆满。很快,两国人在谈笑声中渐渐熟络起来。有北翼武士跟梁国侍卫比划摔跤招式,响起阵阵喝彩。几个诵诗郎围着黄家弟子讨教碑帖鉴定,其间少不得要提起北翼的国书字体。“你们梁国有福啊,我们先生乃‘和书字体’第一人,如今成了你们的皇后。”梁国人这才知皇后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极有才华之人。此时,河中央漂着的莲花灯越来越多,竟在湍流处自然分作两股,又在下游重新汇合,像两条终于交融的星河。岑鸢沉眸间,对阴影处比了个手势。两名青羽卫立即现身,腰间软剑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岑鸢低头吩咐,“注意加强戒备。再调两队精卫沿岸布防。凡有异动者,不必示警,格杀勿论。”二人领命而去。北茴指挥着人开酒坛,燃篝火,众人围坐成数堆。大家畅所欲言。岑鸢和时安夏一人抱着一个女儿席地而坐,面前趴着夜宝儿。旁边是文暄帝夫妇,两人带着一一。“都坐,不要拘礼。”岑鸢招呼众人坐下。这个圈围得尤其大。众人谈天说地。梁国轻舟七子之一的江既白忽然问,“你们做过最离奇的梦是什么?” 第2107章 第2107章 若非帝王一句“今夜不论君臣,只谈风月”打破了森严的礼制;若非帝后也席地而坐,衣袂委地,与人推心置腹如同故交; 若非那夜月色太美,清辉流转间恍若琼浆入喉,让人不饮自醉,江既白断不会失了分寸,竟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当作谈资倾吐而出。*欣/捖¢ \ ?榊/戦+ \已^发?布\最+新?蟑+結- 在他问出“最离奇的梦”时,时安夏和岑鸢的眼神一触即分。 岑鸢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最离奇的梦是什么?” 江既白却扭捏了一下,似被困扰。 岑鸢道,“今日之言,权作笑谈。~精?武?小¨税~旺? ?埂/薪+蕞¢全′风一吹,就散了。” 众人便知,帝王的意思是,今夜可畅所欲言,却不得外传。 江既白斟酌措辞,“微臣老早就做过一梦,梦到恒帝未亡,羽帝登基。” 这马后炮!大有拍马屁之嫌。 可了解江既白为人的都知,此子最是一根筋,断说不出这类恶心的奉承之言。 岑鸢和时安夏不动声色,心头却是齐齐一凛。 岑鸢笑问,“卿姓甚名谁,现居何职?” 江既白忙从地上站起身,向着帝后作了一揖,“微臣江既白,字未晞,任职翰林院修撰。-鸿!特,暁`税·蛧¨ !哽~歆·最·筷`” 岑鸢抬手示意他坐下,“好,朕记住你了。” 光这句话,就使得在座众人羡慕不已。 江既白可以啊,剑走偏锋,不声不响干大事,竟然让皇上记住了名字。 再端直的人,也有投机取巧的时候。 众人齐齐搜肠刮肚地想,一会儿要说一个多离奇的梦,才能让羽帝记住自己。 谁也没注意其中一人,猛地抬起了头。那是个年纪四十岁左右的武将,叫张承威,原是边关守将,跟着羽帝一路杀进京城,有从龙之功在身。 他心里有个秘密很久了,却不料,竟被一个年轻后生说了出来。 他见羽帝仰首饮尽杯中酒,又听羽帝笑问,“来,说说看,你这梦是什么时候做的?” “大约十年前,那时微臣才十一岁。”江既白做了个梦,梦到恒帝没死,逃了。 他把这梦给爹娘一说,换来了一顿喝斥。后来又叮嘱他这话绝不能在外乱说,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 从此,他就再没跟人说起过。 只是那梦境太真实,令江既白印象深刻。且这梦他做过不止一次,有时醒了以后,他再睡,还能接上继续做。 次数多了,江既白怕把梦里的内容忘了,竟记了满满一册,藏在床底的青砖下。 他梦到自己因阻止墉帝与宛国联手向北翼开战而下了大狱,梦到恒帝杀回来,称羽帝,又把他从大狱里放出来。 吴贤文听得脸色发青,“江既白,老夫竟不知你胆儿这么肥!若非你有点运道在身,否则”他抖着胡子说不下去,只余一声长叹。 这可是他的得意门生啊。 王易把话接了下去,“若册子落在墉帝手里,这就是谋逆大罪,九族俱灭。江大人,你这条命,可是在刀尖上走过一遭了。” 江既白低垂着头,没吭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纹。 岑鸢忽而轻笑,“江卿,梦里的朕,可是这般容貌?” 江既白抬眼看着眼前年轻英俊的帝王,只见对方唇角噙笑,眼底却幽深难测。 第2108章 第2108章 他喉结微动,摇摇头,却又点点头,“一样,也不一样。`我*得?书-城′ .已!发_布¨最/辛^璋^劫!容貌确是一般无二。只是梦里的羽帝比皇上您老多了。” “哦?”岑鸢淡淡一笑,“看来朕这帝王命格,连江卿的梦都认了。” 众人忙应和,“皇上您乃天选之子。” “皇上您绝对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 张承威终忍不住,“其实,末将也早知,当年的恒帝没死。” 此话一出,便有人笑着问,“别说你也是做梦做出来的?” 张承威老脸一红,“不然我从哪里得知?” 做梦是门技术活儿!另一人插话,“你要这么说,我还做过更奇怪的梦呢。^零¨点_看_书- !已¨发?布/最`辛*章+节_我梦到自己在天上飞,哈哈哈” 有个人红着脸,“我梦到女子生孩子,可以直接从肚子里取出来。但女子不会死。” 这是什么奇思妙想?众人听了都挺同情他的,“吴大人,日有所思,夜就有所梦。” 这吴大人是个情种,与夫人自小青梅竹马,还未入仕就娶了她为妻。 谁知在他春风得意时,夫人难产死了,留下一个儿子。 吴大人至今未续弦,自己把儿子拉扯大。^2\捌\墈_书`蛧? \哽+芯`蕞_哙* 他儿子就是轻舟七子里那个吹萧的才子吴晏清,生得俊朗,满腹经纶,性子温润和气。 吴晏清也觉得父亲怪可怜的,因着母亲生他撒手而去,父亲才会梦到如此异想天开的法子。 却听羽帝开口,“众卿应以包容的心态来看待吴大人的梦。其实朕也在古籍中看过此法,只要医术发展得好,迟早有一天,女人不会因为生孩子而丢了性命。” 皇帝都开了金口,谁还敢反对?更有太医忙找笔墨纸砚要将此法记下,日后好细细研之。 太医找到吴大人,“下来还要请教吴大人。” 吴大人:“” 我就做了一个梦,请教我什么?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羽帝又道,“刚才是谁说梦到在天上飞了?” 那人不好意思地站起来。 羽帝抬手示意他坐下,“《天工异闻录》有载,上古有飞辇,可载数百人翔于九天。从咱们洛城起飞,到北翼京城,或许只需一个时辰就到了。” 众人齐齐咋舌,小声议论,“难道皇上也做梦了?” “皇上那可不是做梦。没听说嘛?古籍!《天工异闻录》!” “简直是本奇书!” “或许本来就是人的想象。” 谁知皇后这时笑着开口了,“那书还提过‘千里传音匣’,纵隔万水千山,亦能如对坐攀谈。” 那怎么可能?众人心里继续咋舌。啧!帝后两口子都看过这《天工异闻录》? 众人听得稀奇。 但从侧面印证,确实有这么一本古籍存在。当然,也不排除帝后联手扯闲忽悠人。 听大家说得这般热烈,马楚阳有话说,“你们做梦怎就做得如此轻松?就我做个梦,我的天,那真是疼死气死哭死!” 文暄帝十分好奇,“你又做了什么梦?” 第2109章 第2109章 马楚阳见文暄帝对自己在梦里的惨状有兴趣,心里咯噔一声,苦巴巴地看向唐星河,“哥,我能说吗?” 他俩原本说好不外传,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可他凑热闹嘴快,一时没刹住。 唐星河睨他一眼,“你已经起了个头,现在来问我能不能说?” 尤其问话的,还是文暄帝。 他俩对皇帝有着天然的敬畏。 可梁国人不知道文暄帝的真实身份。他们从报过来的七子名单,看到文暄帝叫“朱玖”,且无官职,无功名。 在舟上对对子的时候,他也没上场,只抚琴。在那七子中特别不显眼。 所以梁国人觉得,这个朱玖其实就是个混子,很可能是因为北翼凑不齐七个人,拿他凑数呢。 又见这朱玖恨不得趴在羽帝身上,比人家皇后还要亲热几分。于是又有了新的猜测,觉得这个朱玖可能就是单纯跟羽帝熟识,搁这狐假虎威。 瞧着唐马二位将军挺怵这人,猜想便是更明朗了几分。 这会子,马楚阳看向文暄帝,委屈巴巴的,“我梦到自己被宛国人吊在城楼上侮辱,一刀刀凌迟致死” “别胡说八道,没凌迟,没死。就是被带着倒刺儿的鞭子抽得血糊啦呲的。”唐星河纠正。 马楚阳点点头,“哦,好像是没凌迟,也没死。但我好疼好疼,就像是真的被鞭子抽了一样。宛国人还用我威胁我星河哥,让他投降。” 唐星河忽然伸手搂住马楚阳的肩膀,以一种少有的深沉道,“他给我打手势,说我如果投降,他会恨我。还说是兄弟就赶紧走。所以我就带兵撤退了” 即便只是个梦,他说的时候也红了眼眶。 不得不说,这俩对待梦的态度是非常认真的。 “不是!你俩还做同一个梦呢?” 唐马点头,异口同声,“对,我俩做的是同一个梦。你们说奇怪吧?” 是在岑鸢为救唐星河掉下深渊那天晚上,二人痛不欲生,同发高热,一起做的这个梦。 醒来,二人一边哭驸马,一边讨论这梦。 唐星河当时还迷糊问马楚阳,“你还疼吗?” 马楚阳就哭着说,“疼,我疼得不想活了。但我想回北翼,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北翼的土地上。” 在那个梦里,马楚阳带着满身的伤被救回了北翼。他是撑着一口气,回北翼见了唐星河最后一面,就死在了他的臂弯里。 唐星河也清楚记得自己在梦里悲痛的心情。后来在马楚阳离世没多久,他也死了。 他记得自己临终前想,若有来世,我必不会让马楚阳再受这苦,也不会让北翼变得满目疮痍。 这,就是他俩共同的梦。 但谁会把梦当真呢? 马楚阳重重拍了拍胸口,指节在锦袍上磕出闷响,“万幸梦境都是反的!我梦里北翼山河破败,现实的北翼却欣欣向荣,盛世繁华。反的!反的反的!梦都是反的!” 文暄帝笑道,“梦肯定是反的!还别说梦了,就是江湖术士的话都得反着听。” 他谈笑风生中,将他那短命的命格给大家说了一遍,“瞧,我活得好好的。所以啊,少算命,至于梦嘛,醒来忘了便是,当不得真。” 他还没说,他梦到父皇死了呢!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可不敢瞎说,不然父皇会以为他猪头九多想掌权,多盼着父皇死呢。 第2110章 第2110章 时安夏垂首听着,睫毛在眼睑投下浅灰的影,眼泪早已盈满了眶。 心,疼得厉害。 岑鸢的手无声覆上她颤抖的指尖,帝王的掌心宽厚又温热。 城郭倾颓,饿殍遍野,满目疮痍的北翼,是他们夫妻俩深锁在心头不敢触碰的伤。 却不料,那些往事原来早已化作梦魇,在芸芸众生的睡梦中辗转反侧。 世人常说梦是反的,总道梦境颠倒。 其实梦不是反的,而是有人以血肉为薪,在长夜里独自擎着火把,将曾经颠倒的黑白一寸寸扶正。 他们背负着山河倾覆的重量独行于漫漫长夜,以萤火般微渺的光亮,一寸寸修补这破碎的人间,恢复它本来该有的美好模样。 岑鸢从不贪恋那九龙椅上的权势。可当重生者的记忆在血脉中苏醒时,他方知这偷来的光阴其实是上天赋予的责任。 岑鸢笑问,“江既白,那你怎的没梦到我去了北翼做驸马?” 江既白被问得一愣,一脸茫然,“我的梦里,北翼好像没有驸马。就算有,也藉藉无名,绝不似吾皇这般名震天下。” 啧!这马屁!众人叹服。 “所以啊,梦当不得真。有的是反的,有的现实跟梦境出入极大。”岑鸢提醒他,“江卿往后不必再因梦生念。” “是,微臣谢吾皇提点。”江既白嘴上应着。 他没说的是,梦中从大狱里出来后,他就成了羽帝的近臣,权倾朝野。 这话要当众说出口,多少有点不要脸。别人会以为他想一步登天想疯了,才会先拍羽帝的马屁,然后再跟羽帝套近乎,索要官职。 江既白还有一点没说,那就是羽帝没多久就对外称病,实为中毒,新帝就登基了。 新帝便是五皇子岑澈。 他见过岑澈几面,着实没瞧出那人有帝王之相。 或许,梦境的确当不得真。江既白决定放下心里的执念。 只是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他决定以梦境为准。因为梦里他娶了工部侍郎洪芮的嫡次女洪锦心,而洪锦心的姐姐是墉帝的宠妃。 这洪锦心表面看起来知书达理,谁知却是个水性杨花的主。她不止常以去看姐姐的名义进宫玩乐,还与姐姐一起服侍墉帝给他戴绿帽子。 后来江既白入了大狱后,洪锦心更是对他的家人落井下石,连他们的孩子都被她弃之不顾,最后不幸淹死在池塘。 江既白每每想起这个梦,就十分厌恶洪锦心。就算今生他们还未有交集,他仍是无法释怀。 只是最近,他母亲跟梦里一样,正在与洪家接触,准备让他跟洪锦心相看呢。 江既白觉得梦境虽是反的,但他对洪锦心的恨意和厌恶却难以消弭。 他必须阻止这门亲事。 远处另一堆篝火边,传来一阵嬉闹声,吸引了羽帝等人。 羽帝发话,“去看看,他们这么热闹是在做什么?” 唐星河跟马楚阳跑得最快,跟着夜宝儿一阵风似的跑去探听消息。 片刻回来禀报,“黄大人要现场做诗啦!” 第2111章 第2111章 篝火正旺,燃得噼啪作响。 文人们几杯酒下肚,兴致渐高,便以“春晓”为题吟诗作对。 轮到黄醒月时,只见他取了两只青瓷酒盏,轻轻相击,竟敲出一段清越的旋律。 火光明灭间,他低声唱起一支小调:“你似三月桃,我是护桃梢。不让晚风吹谢了,先折我的腰。更求雨别吵,日头刚刚好。要是有人问,就说是那衔春鸟,衔来红线千万条,都系侬衣角,岁岁红不消。” 余韵未歇,众人已拊掌称妙。 火光映着黄醒月微醺的脸庞,那对酒盏在他指间犹自叮咚作响,恍若春溪潺湲。 “这样的小调,我梁国也有。”一时间,梁国人也开始唱小调。 有唱“你似初雪痕,我是暖廊灯”,也有唱“你似檐角月,我是瓦上雪”。 各地民谣小调此起彼伏。 吴晏清忽而起身,顺手抄起一管紫竹洞箫。月光泠泠地浸着他青白的指节,箫声便自那指间幽幽淌出来,是支《柳梢青》。 魏娉婷一瞧,忙怂恿,“猪头九,你去和一曲。咱北翼必不能落后啊,快快快。” 猪头九最听媳妇儿话,站起身就问北茴,“我古琴呢?” 北茴扭头问红鹊,红鹊道,“我去拿。” 片刻,在悠扬的萧声和各地小调中,文暄帝指尖忽而一挑,古琴上淌出一串清越泛音。 他弹的是《阳春白雪》,却故意慢了半拍,与那《柳梢青》的韵致缠绵相和,宛若柳絮随风,白雪映日。 河面上星星点点,天空清月染染。篝火旁,笑声与赞叹此起彼伏,早已分不清是梁国人还是北翼人。 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模样。不问来处,不分南北。 琴弦上跃动的不仅是音符,更是相通的心绪;酒杯中荡漾的不只是佳酿,更是无需言说的善意。 篝火照亮了这一方天地,更照亮帝后心中最朴素的期盼:愿四海升平,天涯比邻。 散场时,黄醒月喝得有点多了,走路歪歪倒倒扑向唐星河,塞给他一张纸笺,“给你,这是你母亲让我替你写的,拿着,拿去哄心上人。” 唐星河面红耳赤,一手扶着他,一手拿起那信笺,借着未燃完的篝火瞧。 上书:红鹊飞时春正好,枝上梳翎,抖落霞千道。谁把胭脂匀画稿?教人错认花开了。我愿天公施巧手:“莫遣风急,莫使青梅小。留取卿卿裙角红,岁岁年年相映照。” 这!分明是刚才那首小调的诗化版。 唐星河低声,“谢黄大人。” 黄醒月哈哈大笑,“我收了你母亲的银子!放心,这阕小词,你独一份。”他重重拍着唐星河的肩膀,“唐将军,莫负了好春光” 说着,他又唱起了那支小调,“你似三月桃,我是护桃梢。不让晚风吹谢了,先折我的腰啷哩个啷” 帝后的御辇已离望石滩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唐星河将黄大人送到马车上,复又折返回来,正见红鹊指挥人收拾东西。 他捏了捏手中纸笺,终将其揣进袖中,才上前低低唤她,“小红鹊” 红鹊闻言后退半步,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行了个极标准的敛衽礼。 她鸦青色的裙裾随夜风轻轻一荡,宛若水墨在宣纸上晕开一道含蓄的弧度。 “唐将军。”她低眉轻唤,声音比柳梢掠过的风还要轻上三分。 第2112章 第2112章 行礼时发间一支银雀钗微微颤动,在月光下划出细碎的流光,恰似她此刻眼波里转瞬即逝的复杂神色。 这个礼行得太过端正,反倒透出几分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可有事吩咐?” 唐星河喉头干涩,忽然轻笑出声,如当年那招猫逗狗的样儿,“小红鹊,嫁我呗。你看,你年纪不小了,我家也年年催” 他话还没落,不远处马楚阳和池霜已齐齐捂住了眼。 “我哥疯了。”马楚阳恨铁不成钢。 池霜点点头,“我干娘要喝这杯儿媳妇茶真难啊。” 马楚阳附和,“就是,我哥练兵还行,在这方面比我可差远了。” 池霜挑眉,“哦?” 马楚阳笑得赖皮,“我母亲写信来问,你什么时候肯嫁我,她连聘礼都准备好了。” 池霜皱眉,“我何时说过要嫁你?” “你瞧,你年纪也不小了”马楚阳一说完就知要糟。 果不其然,池霜扭头就走。 “诶,池姑娘我说错话了。我是受了我哥影响池姑娘,池姑娘,你听我狡辩啊我不是那意思” 红鹊看着马楚阳慌张的背影追着池霜而去,不由得“噗嗤”一声笑,笑完也不理唐星河,继续指挥人收拾东西。 唐星河就杵在原地,伸手又摩挲了几下袖中的信笺,最终眼巴巴地看着红鹊上了马车。 他追上来。 红鹊撩开帘幔,清脆声音里多了几分深沉,“唐将军梦里可有我?” 唐星河一愣。 红鹊淡笑开,“我也从没做到过关于唐将军的梦。”说完,放下帘子,不再说话。 马车渐行渐远,唐星河怅然若失。 马楚阳不知什么时候苟到了他跟前,叹口气,“姑娘们到底在想什么?一个个都不乐意成亲,到底是不乐意跟咱们成亲,还是本来就不乐意成亲?” 唐星河睨他一眼,“有区别吗?” “有,也没有。”马楚阳伸手搭在唐星河的肩上,“哥,他们不嫁算了,咱俩自己过。” “滚蛋!”唐星河嘴里吼着,但也没甩开马楚阳。自从梦到马楚阳死在他臂弯里,他就总担心这货不长命。 三日后,时安夏于青羽殿受册皇后大典。 巳时正,礼乐齐鸣,皇帝御殿传制,授金册凤印。 时安夏着祎衣翟冠,于丹墀行六肃三跪三拜礼,仪仗如云,百官俯首。 礼毕,帝后同辇至太庙祭告,青烟直上九霄,告慰列祖列宗。 午时,册封太子大典继行。 岑策着绛纱龙纹袍,受金册宝玺于御前。 稚嫩的手稳稳接过象征储君之位的玉圭,在礼官唱赞声中行三跪九叩大礼。 东宫属官俯首跪迎新主,朱漆宫门在礼乐声中缓缓洞开。从此这孩童便要在这九重宫阙里,开始修行帝王之术。 第2113章 第2113章一日之内,中宫有主,国本得立。史官振笔疾书,将这双喜并录于《西梁春秋》中,“承羽初年秋,羽帝册北翼时氏为后,立皇长子岑策为太子。双典并行,礼成。”暮色四合时,最后一缕天光掠过太庙的金顶。新后的翟冠珠翠在夕照中明灭,而东宫窗棂前,那方太子宝玺已映出初升的弦月。然朝堂争斗,一刻难歇。别看帝后大婚其乐融融,举国欢庆。其实从立后前就风起云涌,争论不休。最尖锐的问题,是羽帝诏书上关于“羽正”皇后称号招致旧臣的阻挠。旧臣认为,羽字为帝王名讳,需避讳;而“正”乃皇后不可逾制。言下之意,时安夏是北翼和亲公主,不该用“正”字。羽帝强势,“朕与后同承天命,共书‘羽’字,非讳也,乃契也。”而羽帝关于那个“正”字的反击,也是很快就来了。时安夏入主中宫后的第一道懿旨便是减免她聘礼中那十二州的赋税。消息传至地方,十二州百姓焚香祝祷。而御史台的奏章,却如雪片般飞向羽帝的案头。其中尤以监察御史陈延志最具锋芒,当殿直谏,“后族十二州本为膏腴之地,今免赋税三载,恐开外戚蠹国之端。”青羽殿内,空气骤然凝滞。羽帝怒驳,“上奏前动动脑子!皇后的外戚都在北翼,恐开什么外戚蠹国之端!防什么外戚干政?”尔等榆木脑袋,朕的俸禄给了你们真是糟蹋!群臣这才想起来。哦,是啊,皇后在西梁当真没有外戚。这,还有点不好办呐......这还怎么按祖制弹劾?陈延志面红耳赤。羽帝锐目如刀,“朕看你们御史台是闲得慌?不如这样,从明日起,先给朕算算,你们这些年空谈误事的折子,浪费了多少朱砂墨锭!你们又领了多少俸禄,办了多少实事?”御使台官员如丧考妣。御史钟肃整了整衣冠,觉得就算被皇帝斩首,也要直抒胸臆,做那名流千古的言官,“皇上,臣有奏!”羽帝抬眼一瞥,见又是御史台的,不由揉了揉眉心。说实话,他自认因活得太久,历经沉浮,性子早已被岁月打磨得圆融通透。可偏偏这些言官,总能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精准地戳中他那所剩无几的火气。“讲。”羽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指尖已在龙椅扶手上敲出沉闷的节奏。钟肃被那个“讲”字震得浑身一颤,花白胡子簌簌抖动。他抖着手捧出《赋税考》,以红墨圈出旧例,“皇上,此十二州乃富庶之地,若减免赋税,恐致国库空虚。皇上登基时日尚短,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正是需银钱稳固朝纲之时。”他咽了咽唾沫,竹简般的奏折在手中哗啦作响,“军饷、河工、还有迁都新宫的营造银两......”羽帝点点头,“御使台总算出了一个言之有物的官员。”钟肃冷不丁得了羽帝褒奖,全身又是一个颤栗,“臣乃言官,自当实话实说。既食君禄,必忠君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在群臣暗自交换眼色,以为羽帝终将采纳谏言、废除皇后懿旨之际,听得羽帝竟换了个话题,“众卿可知,皇后今晨递了份折子?皇后她愿以私产补十二州三年赋税。”满朝哗然。 第2114章 第2114章侍从抬进数口檀木箱。箱开时珠光灼目,尽是北翼陪嫁的夜明珠、金银珠宝等稀世珍宝。“陛下!”钟肃突然跪地,“老臣愚钝。只是......”他抬头直视龙颜,一副要撞柱子谏言的样子,“皇后娘娘的陪嫁珍宝若用来充盈国库,我西梁臣子和将领的脊梁骨都要被戳断啊。”这天底下但凡有头有脸的男子,谁敢轻易动夫人的嫁妆?更何况是他们羽帝,一国之君!往后传出去,他们梁国如何抬得起头来?羽帝端坐龙椅,忽然轻笑一声,“钟卿多虑了。朕自是不会动用皇后的嫁妆一分一毫。但朕必须让众卿知晓,皇后此等胸襟气度,非常人所能及。”就想让众臣看看,他们整日算计的皇后到底是什么样子?又是何等信任他这个夫君,才肯说出把嫁妆拿来充盈国库?钟肃:“......”满臣文武:“......”就,莫名被帝后的恩爱给搞了个心塞。又听羽帝道,“朕受皇后的心意,也领皇后的情。所以朕宣布,从今日起,取消六宫的规制。”钟肃:“!!!”满臣文武:“!!!”震惊得完全忘了,这是怎么绕到取消六宫规制上来的?特别是有的官员还抱着幻想,要送闺女入宫承宠。而他们有些个闺女自在帝后大婚时,远远窥见羽帝英俊无匹的绝世容颜,回去便害了相思病,如今都在以十万分的热情苦练宫规和仪态。现在羽帝却说要取消六宫的规制?不!不行!绝对不行!羽帝指尖抚过案头一叠花笺。那是昨日暗卫呈上的密报:尚书千金绝食三日求入宫,五品官员的女儿每日焚龙涎香对月祝祷,愿帝君垂怜。既是如此,便取消六宫旧制。听得群臣激奋。“礼制不可废,请皇上三思!”“臣附议!”“臣附议!”“皇上不能因为一个北翼公主,而置梁国女子于不顾。皇上,世家的贵女们自幼习《女则》《女诫》,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侍奉天颜。若废六宫,贵女们的前程断送不要紧,她们身后的世家大族,却是朝廷稳定的根本。”钟肃跪伏于地,然后抬头挺胸,再次恨不得以身撞柱来使羽帝清醒。在他看来,羽帝就是被北翼女子蛊惑了。羽帝不恼,只淡淡一笑,目色却凉。诚然,六宫妃嫔多选自重臣之女,通过联姻换取朝堂势力支持。他废六宫,等同于斩断与世家大族的姻亲纽带。废六宫还意味着不会与列国公主再进行和亲,相当于放弃了柔性外交手段。此举的确惊世骇俗。然,废除六宫势在必行。只要手段够强,态度够硬,做的准备足够充分。羽帝淡淡发问,“朕一个逃亡的废帝杀回帝位时,可曾有哪个世家出过力?” 第2115章 第2115章 高门大族紧闭府门,任凭皇城烽火连天。这是梁国世家百年来的立身之道,也是他们历经数朝而不倒的根本。 无论是当年恒帝被逼宫,抑或是不久前恒帝再次夺回帝位。这些世家大族皆紧闭府门作壁上观。 他们当中自然也有女儿是墉帝的妃子,但当看见恒帝势如破竹杀入皇城时,他们全都成了缩头乌龟。 羽帝的质问,令百官沉默。 羽帝上位后,能保持世家大族的体面,不过是念在天下初定,不宜大动干戈。 如今还想让贵女入宫?简直痴人说梦。 历代帝王皆如是,便是当年的明德帝,也身不由己,不得不屈从,以后宫为纽带牵制前朝。 可羽帝不同。他手中兵权在握,身后更有北翼铁骑为恃。 当年萧允德与他击掌为誓,“我助你回梁国夺位,你许我北翼百年太平。” 而今狼烟散尽,当年的诺言已成两国命脉。 北翼敢放手改革,因有梁国为屏障;羽帝能乾纲独断,亦因北翼是后盾。 是以他们都可以任性又强势地取缔后宫。 羽帝传内务府总管呈上历年来墉帝后宫的厚重账册,让百官传阅。 百官咋舌。 后宫竟然要耗费如此庞大数目的银子吗? 账册上朱批赫然在目:六宫岁耗,可养十万边军。那几个字隐隐透着羽帝的不满。 羽帝眸光冷冽,“礼部不必整日将‘阴阳纲常’挂在嘴边,众卿也莫要再拿‘子嗣单薄’说事。如今东宫已定,国本得立,就不必再多几个皇子出来互相厮杀给众位看了。” 殿中一片死寂。 就听羽帝一声“传旨”,即日起取消六宫规制。 在众人以为羽帝从不在意贵女时,却又见帝王将御案上的一本册子翻开,“朕知金尚书之女精通水利,魏将军的嫡妹擅医理,张侍郎的侄女熟读兵法......” 那册上竟然密密麻麻记载着各家贵女的才学,“与其让贵女在后宫争风吃醋,不如入朝为官,为朕分忧。” 这回当真是把百官惊到了:女子入朝为官? 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愤怒到不能自已,譬如吏部尚书金大人。 他早知女儿比工部那群贪腐糜烂的饭桶强上许多,每每都叹息遗憾,觉得女儿若是身为男儿身,不知得多光耀门楣。 且他金家说来也怪,生的儿子个个平庸,生的女儿却是个顶个出色。 他自然也生出过送女儿入宫的念头,这是身为臣子的自觉性。 但相较而言,若能让女儿入仕为官,那是比入宫更好的归宿。 金大人不是想让女儿做官,而是想让女儿桌案上那些图纸全都变成现实。他当殿撩袍跪下,高声道,“吾皇圣明!” 羽帝淡笑,“即日始,以《女科考录》为准则,女子当与百官同试入仕。令爱若当真有才学,不妨试试。” 金大人大喜,“微臣遵旨。” 陆续有臣子随金大人之后,赞同女官入仕。 即使百官附和者不达一半,却也达到了羽帝想要的效果。 () 第2116章 第2116章 羽帝突然话锋一转,又转回了原先的议题,“朕废六宫旧制,自然不单为省银两。”他眸光意味深长地扫过群臣,“家宅不宁,何以治天下?” 他执起朱笔,在诏书上添了遒劲一行。 鸿胪寺卿出列宣诏,“制曰:朕观历代兴衰,家齐国治。今敕令百官,不置偏房不养外室者,月俸增三成。倘有欺瞒,依贪赃例严惩。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群臣齐齐缄默。 那是月俸三成的问题吗?那是一种资格,是能不能入得了羽帝眼的资格,甚至可能会成为官员升迁的一种审核标准。 殿角铜漏滴答声中,工部尚书尤大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新纳的第八房妾室,上月刚产下庶子。 羽帝自然清楚“一夫一妻制”的推行不可能一蹴而就,有些观念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让人接受。 正如女子入仕,之所以推行起来比平常容易,概因北翼已率先实行,且并不损及男子利益。 是以减少妾室,约束德行,只能以奖励的方式进行,而非强制。 接下来,羽帝政令频出,围绕几方面。 其一,明晰御史台的职责范围,杜绝空谈误事的陋习 其二,整顿工部。 工部牵扯出来的贪腐问题,简直触目惊心。这也是羽帝迟迟不动工部的原因。 下狱的官员一大串,拔出萝卜带出泥,把大理寺和刑部忙得脚不沾地。 其三,梁国与北翼朝廷签订互市契书,打通双方各种贸易通道。 事实上,此举使得十二州的关税收入比往年赋税还多三成。 史官在《西梁春秋》中这样记录帝后商业兴国:免赋税是“示仁”,增关税是“藏锋”,二者共同实现了免赋税而不伤国本。 待这些政令举措一一落实,日子便进入了这年冬天。 百官这才惊觉,他们的羽帝竟是个极有耐性的人。他用了好几月的光阴,将“羽正皇后”这个封号中的“正”字,一笔一划刻进了梁国的山河社稷。 他只有她一个正妻,后宅干净。 他用了多项政令,来弥补她减免三年赋税带来的财政亏空,还有节余。 他发怒的次数十分有限,但每一次大发雷霆都涉及她。他处处维护,听不得别人说她半点不好。 不知从何时起,关于时安夏“凤女命格”的传言在茶楼酒肆间悄然流传。 坊间笑谈,“命理一说,多少有点道理。” “听说了吗?钦天监夜观天象,说那北翼来的皇后命带九霄紫凤!” “没成为北翼皇后,倒成了咱们梁国皇后。” “羽帝常说,多少年前,北翼西梁是一家。” 一时间,坊间充斥着各种关于凤女的话本子。其中尤以一个叫星月术士写的话本子最为畅销,且里面的内容......编得相当接近事实。 时安夏得了这书,瞧得头皮发麻,跟岑鸢抱怨,“这个黄醒月!赚银子都赚到梁国来了!” 岑鸢不解,“都写了什么?” 时安夏将那话本子推到他面前,“你自己看。” 岑鸢翻了几页,惊了一瞬,继续往下看。这一看,看了好几日...... () 第2117章 第2117章 黄醒月以“星月术士”为笔名,写了一个关于凤女的话本子。 灵感来源于羽帝大婚那晚,众人围着篝火,喝酒话梦。 那些梦着实稀奇古怪,甚至还有人做了相同的梦。 这使黄醒月忽发奇想,海晏长公主小小年纪能从一个侯府嫡女一路高走,超乎常人的敏锐,异于常人的沉稳,会不会......也是因为曾经在梦境里经历过长长的一世,才能将血泪化作筹谋? 否则如何解释一个当时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就能写出那样一手漂亮的和书字体? 他问过黄老夫子,“像海晏长公主那样一手和书字体,到底需要多长时日才能练就?” 黄老夫子答他,“这是天赋,有的人终其一生也难达到。”他又说,“就算有天赋,正常人也很难在十几岁时就练成这样漂亮的和书字体。” 黄醒月便明白,海晏长公主绝对异于常人。 如果套用进梦里,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海晏长公主是在梦里活过一世的人!尽管这听起来有点荒唐,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谁又能说不是真的呢? 黄醒月顺着这个思路,从梁国回到北翼京城后,着了魔似的去找寻蛛丝马迹。 还真就给他找到了,最明显的,就是那场玉城雪灾。 他去户部工部以及兵部的架阁库翻查过资料,那里有各个部门对于玉城雪灾的详细记录。 果然!建安侯府起势,就是从玉城雪灾开始的。侯府给朝廷捐了大量的救灾物资,粮食,保暖物品,炭火等等。 每一样,都是连京城都难得的紧俏之物。而侯府竟一下子捐出了那么多,那就只有一个解释,海晏长公主提前囤积了。 她从梦里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场雪灾! 也是在那场雪灾,时成逸才被封了右安抚使,继而被封了世子。 从这可以看出,海晏长公主跟她大伯的关系,比跟她父亲好太多。 此后,黄醒月前往云起书院查访。 他逐一询问陆桑榆等人入院的缘由,虽各人经历迥异,却都隐约指向海晏长公主的暗中安排。 每个人都说,海晏长公主对自己有知遇之恩。 甚至不止云起书院,就连国公府族学的肖长乐,竟然都隐与海晏长公主有关。 肖长乐说,“没有海晏长公主,就没有我肖长乐的今日。” 那些让夫子们一提起就恨不得拿戒尺狠狠抽几下才解恨的京城纨绔,竟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国之栋梁。 马楚翼等人跟着驸马混着混着,立功薄都记不下了,让多少人垂涎三尺。 黄醒月最后发现他走访过的这些与海晏长公主交好的人,近年全部成了北翼朝堂的中流砥柱。 而与海晏长公主交恶之人,无一善终。 海晏长公主如同手持律尺,在善恶间游走。 清尘计划扳倒了太后一党,那是连明德帝都做不到的事,最后竟然以最小的代价肃清了。 那时,建安侯府嫡女已成了海晏公主,常出入宫门,与明德帝走得很近。 “清尘计划”功成,北翼由此步入新纪元。 黄醒月从蛛丝马迹中勾勒出一个惊天秘密,那就是他忽然知道,为什么马楚阳在梦里会被人吊在城墙上用来威逼唐星河投降。 天啊,恐怕梦里的北翼早已破败,海晏长公主才在现实中缝缝补补,一点一点把那些漏洞补回来,终成今日北翼强盛之局。 这其中,羽帝的功劳尤盛,在海晏长公主的每一个计划里,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 。 第2118章 第2118章 可以说,有的事情,没有羽帝,就根本办不成。 黄醒月决意探查当年羽帝与海晏长公主相识的始末。 这一探查,惊了。 原来羽帝初入侯府时,竟是以区区府卫之身。 黄醒月心中浮现一个骇人的猜想:羽帝必定也在梦中历经轮回。 若非如此因果,怎会有男子对女子执着至此? 他从未见过世间有谁,能以那般磐石不移的视线凝视一人,如羽帝望向海晏长公主时。 那眸光辗转反侧,好似跨过悠长的岁月长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黄醒月收集的资料满满一屋,光是曾经关于时安夏“凤女命格”的说法都是好几册。 据说,当年吉庆皇太后准备将海晏公主安排给晋王殿下,正是冲着这“凤命”一说。 黄醒月日日看着那些素材,胸中涌动着一个凤女的故事。 从哪里开始写好呢? 黄醒月为撰写话本,数度造访和国公府,终于找到切入点。 一位老仆提及海晏长公主一手处置当年被调换的庶子身后事时,令他顿获灵感。 初稿成,示于夫人。夫人阅后道,“此稿明眼人一看便知写的是长公主,不妥。不若改用白描手法,写得平实些。” 黄醒月略一沉吟,觉得夫人所言在理。他搁下狼毫,笑问,“那夫人想看什么样的话本子?” 夫人执团扇掩唇,眼波流转,“妾身想看什么,夫君便写什么?” “那当然。” 夫人檀口微启,“夫君妙笔,自当随心。”她顿了一下,“不过,妾身看话本子看了十数载,也算是有点心得。那,妾身可就说了?” “你说。” “妾身想看好看的,报仇不过夜,行事不窝囊的。叫人读了拍案叫绝,连饭都忘了吃,让人笑得像个傻子” 黄醒月根据夫人的要求数易其稿,终成定本,题曰《第一凤女》。 开篇即是王炸:我哥哥死了。整个侯府哀声一片。 可我却当着母亲的面捧腹大笑。 死得好!死得好哇! 母亲不可置信,指着我鼻子大骂我是不孝女。 我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平静行了一礼,“母亲别急,死的不过是个劣质赝品!” 我惠正皇太后重生回来拨乱反正了! 那赝品是姨娘的儿子,占了我哥哥的人生,死了还想葬得风风光光!做梦! 我要拆他的灵堂!扔他的尸首去乱葬岗! 祖母大惊,“为何丧仪没满期就撤了灵堂?” 我心头冷笑,娓娓道来,“风水先生说,哥哥本不该这么早死,只是接不住凭空而来的泼天富贵,强行修改命格才遭此横祸。” 我认真发问,“祖母,您说什么是强行修改命格?” 第2119章 第2119章 祖母眼神闪烁,尴尬地不敢看我,“风水先生的话,听一半就是了,哪能全信?” 我从善如流点点头,继续道,“风水先生还说,哥哥的丧仪必须立刻停止,不能入祖坟,需葬在西郊灵山上。否则会折了祖父祖母的寿元,更影响侯府的前程。” 祖母生性凉薄,最是怕死,一听这话,大手一挥,“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办!” 办了!葬什么葬!直接扔了那坏胚子! 我对母亲说,“您作为正妻,作为哥哥的亲生母亲,可千万不能悄悄在内室设立祭案香台,否则一样会影响侯府的风水。” 母亲信了我,与我配合演戏,抖着手指骂我,“逆女!逆女!那可是你的亲哥哥!你怎能!你怎能如此我就不该把你哥哥的丧事交到你手中。” 姨娘被抢了台词,哑口无言。 我吓得躲到了祖母身后,一副被斥责后害怕的样子。 我阴阴看着姨娘笑,战斗才刚刚开始!渣渣,我要让你祭奠都不能名正言顺。 待我走后,祖母一巴掌打在姨娘的脸上,“都是你!当年非求老身替你换子,结果呢?你儿子的贱命根本接不住那泼天富贵才导致早夭!作孽啊!还坏了我侯府的风水!” 祖母这老虔婆自私又刻薄!一样不得好死! 我要祖母和姨娘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把我亲哥的人生归位,重上族谱! 我一步步收集证据,设计让祖母和姨娘所做之事暴露于人前。 族老震惊,祖父震惊。 我问祖母,“您可觉得冤?” 祖母恨我!这才明白,丧仪没办完就撤了,把我那假哥哥扔去乱葬岗,哪是什么为了她的寿元和侯府的前程,分明就是处心积虑报私仇啊! 祖父还打算护他老妻。 我便又说,“你还给祖父下毒!” 祖父瞳孔巨震,一纸休书砸祖母脸上! 祖母被赶出了侯府。 而姨娘挨了板子半死不活,我亲自去看她,柔声问:“你想不想知道,你儿子是怎么死的?” 姨娘准备了一肚子市井秽言来骂我,还没开口,就被我的话震住了,“你什么意思?” 我微微一笑,“是我把你儿子弄死的开心吗?你处心积虑换你儿子占我哥哥的人生,最后他却死在我手上。这是不是命?” 这便是《第一凤女》开局的第一次拨乱反正,让女主的哥哥重新回到了嫡子之位。 话本子一经刊印,便在北翼京城掀起争购风潮,书肆门前终日排起长龙。 黄醒月暗自庆幸曾作巧思,刻意隐去原型真身,没直接点出是海晏长公主。 譬如文中那句“我惠正皇太后重生回来拨乱反正了”,他是专门把尊号从“羽正”,改成了“惠正”,把皇后的身份,改成了皇太后。 又譬如,他为了彰显文中女主的狠劲,擅自加入了自己的想象,把那庶子的死写成了女主所为。 然而黄醒月是万万没想到,他这一改,把看话本子的时安柔弄得神魂俱震。 时安柔捧着话本子的手不住颤抖,连夜挑灯细读,终是按捺不住,欲寻兄长时云起问个明白。 第2120章 第2120章 这“星月术士”究竟是何人?毕竟时云起执掌北宣部,专司文书刊印之事。 谁知刚至正院外,她便听得兄嫂对话。 魏采菱嗔道,“这黄醒月当真胡闹!妾身就说他前些时日怎的老往府里钻,东问西探的。夫君刊印前竟未过目?” 时云起也很无奈,“那阵子忙于北翼与西梁互市特刊,想着黄大人素来持重,不会出什么岔子,便交由属吏处置。属吏过后还跟我说过,黄大人这次的书另辟蹊径,和往常文风截然不同,很有看头,定会供不应求。谁知他竟以夏儿为蓝本写话本子?” 他想起来了,属吏说那话时,表情还有些意味深长。 谁不知道他们北宣部的头儿曾经也被换了?这话本子太解气,属吏当时就拍板审过,觉得这是在给他们头儿出气。 还神神秘秘想要给头儿一个惊喜!这哪是惊喜,分明是惊吓。 时云起把这当成了志怪小说来看,魏采菱却不然。 她经历过梦境,后来在她外祖父一事上,还跟时安夏求证过。 尽管时安夏没有正面回答,却也承认过“做了个梦”。是以魏采菱把话本子当真事看,心里莫名有些着急,怕这会对夏儿造成不好的影响。 那站在门外的时安柔更加不同。她可不是做了个黄粱一梦,她是切切实实烧了高香,点了长明灯,抱着惠正皇太后的大腿跟着一起重生的。 尽管不知什么原因,她还比惠正皇太后早一步重生,然而也没起什么作用。 总之她其实不是没被老天垂怜过,只是人太笨,早早晚晚对她来说没什么不同。 反正时安柔这会子听明白了。黄大人!黄醒月!星月术士! 原来是他! 时安柔当即命人备车直驱黄府。 黄夫人见是和国公府拜帖,不敢怠慢,亲自出迎。 见来客竟是海晏长公主那位鲜少露面的庶姐,手中还攥着《第一凤女》,黄夫人心头一紧,暗忖莫不是来问罪的? 可瞧那激动的模样又不像,“请问,我想跟黄大人单独说两句话行吗?” 黄醒月夫妇一愣。 让一个女子单独留下,不妥吧? 时安柔知对方误会了,忙解释,“我不会害黄大人,我只是有要紧话想问一问黄大人。” 黄夫人知情识趣地点点头,退出厅外,却大敞着房门,让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守在外头。 黄醒月有点怵,正襟危坐。 见时安柔那眼神直勾勾的,说出的话幽幽的十分渗人,“所以黄大人跟我们是一样的人?” 啊?啊!黄醒月内心疯跑过一万匹烈马。 这话如果问的是旁人,绝对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黄醒月是谁?自写了这个话本子之后,脑子里天马行空的东西就多了。且日日夜夜盼着自己也能做一宿奇梦,以广诗料,丰其词源。 他面上不显,莫测高深地咳了一声,“嗯。” 这声“嗯”尽管有些心虚,却像是惊雷一般炸在时安柔耳畔。 第2121章 第2121章时安柔激动之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要说的。那感觉无非就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黄醒月心虚,更加不敢胡乱开口。但他从时安柔那句“所以黄大人跟我们是一样的人”,拆分出两个炸裂的信息。首先是“我们”!那个“们”字,能不能扩展为更多,还有待商榷。但这里头至少包含了眼前少女和海晏长公主两个人。其次是“一样”!这说明他撰写话本的那些天马行空的猜想,很可能是真的。这两个发现使得黄醒月头皮发麻,背脊发凉。时安柔如今嘴严,没透露更多,只留下一句“惠正皇太后是有大功德的人,还望黄大人谨言慎行,别给她招致祸端。”她说完就离开了黄府。黄醒月怔愣地坐在椅上,直到黄夫人过来,用团扇在他眼前晃了晃,“夫君这是怎么了?时姑娘说了什么,你失魂落魄的?”“我可能闯大祸了。”黄醒月喃喃的,脑子乱得很。其实他也被时安柔嘴里那声“惠正皇太后”给炸了个惊雷,好半天惊魂未定。天爷呐,他只是写个话本子而已,还专门把“羽正皇后”改成了“惠正皇太后”,就这么精准踩了雷点吗?黄醒月琢磨着要出趟远门,“我得去梁国找长公主请罪。”黄夫人只当时安柔来兴师问罪,把夫君吓到了,也没多想,“那妾身去收拾几样东西,隔日就出发?”黄醒月点头。黄夫人又摇了摇夫君的袖子,“夫君,您能带着妾身一起去吗?”黄醒月瞧着长得娇滴滴的小娇妻,“路途遥远,行程太累了。”黄夫人噘着小嘴儿,“妾身不怕累。妾身一个人在家,不好玩。”黄醒月最是宠妻,想着好久见不着小娇妻也舍不得,便点头答应下来,“行,咱们一起去。”黄夫人喜滋滋。她就是想走近些,能一睹话本子里面女子的芳容。以前她见过海晏长公主,但离得远,瞧得不真切。如今借着夫君的光,怎么也能近些瞧。她完全忽略了夫君是去“请罪”。谁知还未起程,宫里来人,让黄醒月进宫一趟。黄醒月垂头耷脑进宫后跪在圣德太上皇面前,“微臣有罪。”圣德太上皇细细打量着黄醒月,面上不显,“你还知道有罪啊?你那书把太上皇后都看哭了。”黄醒月抹了一把汗,“微臣......”“志怪小说能写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圣德太上皇缓了缓神色,“起来吧,赐座。”黄醒月琢磨不透圣意,只是在心里猜测,圣德太上皇是否是“一样的人”。圣德太上皇也在猜,黄醒月能把夏儿的经历写得这般接近,是否也有了超乎寻常的经历?然而两人互相试探下来,都觉得对方平平无奇,不可能是同道中人。黄醒月道出写这本书的初衷,“微臣见坊间有太多乱七八糟关于凤女的话本子,影射了海晏长公主。微臣这才想着写一版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只有当他的故事足够好看,才能让别的话本子消弭殆尽。圣德太上皇道,“写得好。”黄醒月:“???” 第2122章 第2122章不是降罪?“但是,”圣德太上皇来了个转折,“你写得还远远不够。你可以再出一册,详述此女于国朝之勋业。格局当如天地阔,眼光须似日月长。不要太局限在那些儿女情长、家长里短的琐事上,不妨写写她的前世今生,如何?”“微臣遵旨。”黄醒月领命而去,奋笔疾书。期间圣德太上皇频繁指导,得以先阅先审。能写的写,不能写的都删了。这也算得上一本颇具含金量的正经野史了。其书屡经刊刻,终传至梁国境内。梁国帝后不得不感叹一句,“呵!这个黄醒月!简直是个人才!”梁国百姓争相传阅,如饮醇醪。市井之间,酒肆谱新调,茶坊改旧词,皆演此故事。与此同时,北翼迁都铁马城也尘埃落定。这日,梁都洛城最负盛名的清音酒楼前,缓缓停下几辆青帷马车。车帘微掀,现出几位锦衣公子与贵女的身影。几人皆着素衣,并无金玉之饰,然行止自有一派清贵之气。小二引至二楼雅间“清音听水轩”,但见临窗设湘妃竹榻,铺着云纹锦茵。案上已备好龙井,茶烟袅袅成鹤形。为首的公子道,“拣时新的鲈鱼脍来,再烫一壶梨花白。猪头九,其余的菜你自己点。”这人正是微服出访的岑鸢,带着时安夏出来尝鲜,顺便给文暄帝饯行。三年期满,文暄帝要回国了。文暄帝点完菜,待小二出了门,才现出不满之色,“卖炭翁你到底是专门带我皇姐来吃好吃的,还是来给我们饯行?”“那当然是带夫人吃好吃的比较要紧,替你饯行什么时候不可以饯?”岑鸢笑。文暄帝目瞪口呆。魏娉婷已长成个大姑娘,更加夺目了几分,“猪头九,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你的卖炭翁,为什么总递话给他虐你呀。”时安夏笑起来,“娉娉婷婷心疼猪头九了。”魏娉婷脸一红,“谁要心疼他啊!就是见不得他傻乎乎。”文暄帝嘻嘻一笑,“不是说傻人有傻福么?”正说着话,门响了两下,然后门开了。猪头九把头一扭,向外看去。惊呆了!他站起身时将椅子都撞翻了,“父,父皇,太上母后......”来人正是圣德太上皇和太上皇后,身后跟着齐公公和钟嬷嬷。岑鸢站起身,把几人迎进屋,见了礼。萧允德皱眉看着儿子,“怎的还是毛毛燥燥,在你那卖炭翁的调教下,丝毫没有长进!”岑鸢笑道,“诶,这锅我不背!你儿子那毛燥性子是天生的......”猪头九苦恼地看着父皇的眼睛,“我答应了您会回去,您怎的急成这样?”“哼!我要不亲自来逮你,听说你准备‘到处转转’?”萧允德笑得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我替你守了三年的江山,是时候到你来接手了。我和你太上母后年纪大了,确实需要‘到处转转’......”猪头九一声哀嚎,“当,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呀!父皇......”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扭脸去瞅岑鸢,“卖炭翁,是你出卖我!”岑鸢淡笑,“那不叫出卖。我们这是监护人之间的正常交流。猪头九,你长大了,该去干活儿了。” 第2123章 第2123章 文暄帝和他的小皇后在羽帝夫妇身边历练三年,如今双双回国担负起应有的责任。 所幸北翼迁都已成,离得不远,仅隔着一条淮杏河。 初时文暄帝总哀嚎,后来隔三岔五带着他的小皇后微服出宫,在淮杏河畔的画舫上与羽帝夫妇相见。 日子久了,文暄帝倒也习以为常。他需要的,原就不多。 淮杏河上烟波渺渺,画舫往来如梭。每至华灯初上,各色画舫便悬起琉璃风灯,映得河水碎金浮动。 梁国画舫多挂八角绛纱灯,灯面绘着青山水墨。北翼画舫偏爱六角衔月灯,以冰裂纹琉璃为罩。 灯火倒映水中,将整条淮杏河染作碎金流淌的缎带。两国百姓隔舷笑谈,联姻通婚者日众。 梁国颁《通婚令》,北翼定《姻亲律》,以固两国姻亲之好。 河面画舫中,常见新婚夫妻共饮交杯酒。半盏是北翼桂醇酿,半盏为西梁青梅酒。 两国皇帝常在画舫上执棋,两国皇后则倚栏谈笑,看盛世美景。 有时画舫里人声鼎沸,北翼半个朝堂的人都携妻子儿女来与羽帝夫妇相见,好不热闹。 众人举杯,忆往事,谈今朝。男子们议国事谈政令,女子们讨论儿女亲事,家长里短。 某日,时安夏问魏娉婷,“三年期至,你可下了决心留在宫里?” 魏娉婷是那种快人快语又聪慧的女子,“我喜欢猪头九。” 一句“喜欢”,甚是欢喜。 “那你们” “圆房了。”魏娉婷知夏儿姐姐要问什么,也没有不好意思,“是我主动问他的。” 反而是时安夏讶了,“这种事,你怎么问?” “直接问啊。”魏娉婷笑起来,这才略带一丝羞涩,“我问他有没有心上人。他说没有。” “后来呢?” “后来我说我有了心上人。猪头九问是谁,我说是你啊猪头九。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猪头九那个大傻瓜说,‘你要这么说,那我也有心上人啊。我心上人还很多。’”魏娉婷笑得咯咯的,“他说,娉娉婷婷这几个字就显得人好多。” 时安夏捂嘴笑个不停,想起第一次见魏娉婷的时候,她自己就说“我叫娉娉婷婷,这样叫着显得姐姐有两个妹妹”。 “你不问他会不会纳妃?” “那没什么好问的。”魏娉婷托着腮,看看天色,“你瞧,这天要下雨,拦是拦不住的。” 话音刚落,雨就哗啦啦下起来了。 “如果我的心有十分。他若纳妃,分了一分心思给旁人,我就收回两分心思。等他纳了五个,我就收回了全部心思,可以全身而退了。” 时安夏摇摇头,“你成了帝王的妻子,他就算分了心思给旁人,也不会放你出宫,你做不到全身而退。” 魏娉婷笑得张扬,“我不是有夏儿姐姐你吗?你会替我做主的,对吧?” 时安夏哑然失笑,“猪头九长大了。他真要蛮横些,我的话也作不了数。” 魏娉婷算计得明目张胆,“那不是还有姐夫管着吗?猪头九敢不听父皇的话,却不敢不听卖炭翁的话。” 时安夏淡笑,甚觉心安,“你如果真这么想,就一定要在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跟我说,别一个人憋着。” 第2124章 第2124章 “夏儿姐姐是真疼我。”这是魏娉婷的底气,“姐姐放心,他欺负我,我一定来告状。” 她喜欢猪头九,喜欢得极致张扬,却也把每一步都算计好了。 她将自己的感情毫不掩藏地托付出去,也是因为那八个字,君若无心,妾当自解。 当一个人的内心足够强大,就不会患得患失。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不想要的时候转身放弃。 所以喜欢的时候,就要轰轰烈烈,毫不保留,方不留遗憾。 缘尽的时候,当断则断。魏娉婷是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才与文暄帝圆了房。 另一边,文暄帝也在诉苦,“卖炭翁,我快压不住那些臣子了。他们总想往我后宫里塞人。我也想学你取缔六宫规制。” “亦无不可。”岑鸢淡笑,“你想好了?取缔了六宫规制,你往后日日都只能对着一个女子,会后悔吗?” “她一个,我都吃不消。”文暄帝这话一出口,顿时脸红,“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岑鸢似笑非笑,“我又没说什么,你此地无银三百两做甚?” “那你别笑啊!” “我没笑。” “你分明笑了。”文暄帝气鼓鼓。 岑鸢哈哈大笑。 魏娉婷被笑声引过来,“姐夫,你笑什么呀?” “猪头九说啊!”岑鸢的脖子被文暄帝勒住,断断续续说着话,“他说要取缔六,六宫规制” 文暄帝这才放开了手,“娉娉婷婷,你帮我想个理由,要怎么才能顺利取缔六宫规制?” “这还要想什么理由?省银子,家宅安宁,这还不够?”魏娉婷忽然意识到在说什么,“啊!猪头九,你当真要取缔六宫规制?” 文暄帝点点头,“对,女子怪麻烦的。” “你说谁麻烦?”魏娉婷怒。 “不不不,”文暄帝忙摆手,“我不是说你,你不麻烦,你就是显得人多”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羽帝夫妇笑得前俯后仰。 没多久,北翼在圣德太上皇的支持下,顺利取缔六宫规制。效行梁国之法,奖励不纳妾的官员。 时光荏苒,时安夏这一年已二十八岁,距她重生之日已过了十四年。 岑鸢也过了三十岁。 夫妻二人这些年联手跟西梁朝堂斗智斗勇,日子过得并不平淡。 所幸朝夕相处,几乎都没分开过。他们和普通百姓一样,一日三餐,养儿育女。 当然也时有争执,有时是岑鸢先低头,借着儿女们给的台阶跟夫人认错道歉。 时安夏便会借机索要一两样东西,或珠钗,或美食,或要求带儿女们出宫游玩。 岑鸢一一允诺。 间或时安夏也会先服软,早早去宫道上等夫君下朝,顺势道歉。 岑鸢无一例外,会提一些儿女不宜听的要求。 每当这时,时安夏便会半咬朱唇,脸红耳赤,重重拍他一下,“谁要理你!” 第2125章 第2125章偏偏小太子好奇心过盛,一路追着问,“母后,父皇说了什么?您跟儿子说来听听啊!”“母后,您不是常说好东西要分享吗?您倒是分享分享啊啊啊啊......父皇到底跟您说了什么?”“母后,父皇是不是欺负您了?您脸都红了,哎呀,还有耳尖尖也红了。”不止如此,这狗东西还带坏两个妹妹。三小只会拱着脑袋在一起冥思苦想,猜测父皇究竟说了什么,能让母后脸红心跳。二二老成些,“还能是什么,无非就是亲亲。不过,光是亲亲,母亲不至于脸红成那样,肯定还有别的。”三三附和点头,转头就把哥哥姐姐卖了,“母亲母亲,姐姐说......哥哥说......母亲,哥哥姐姐猜得对么?您悄悄跟三三说好不好?三三会保密,不信拉勾勾!”待三三出去,便又和哥哥姐姐打成一片。“怎样了?母亲告诉你了吗?”二二问。告密的主意是她出的,以此来套取母亲的话。让三三去执行,是因为三三看起来蠢蠢笨笨,值得信任。但三三没完成任务,很是沮丧,噘了噘樱桃小口,“母亲嘴严,什么都不肯说。撒娇不行,扮可爱也不行,母亲严防死守。我猜肯定是跟父皇约着出宫玩,不带咱们。”一一沉思,运筹帷幄,“看来往后咱们得机灵点,时时搞个偷袭才能抓现形。”二二咬了咬唇,终究没说出口。三三好奇,“姐姐,你想说什么?”“算了,刚学了个词儿,好像不能用。会挨揍的!”二二长得沉静,分明是白玉可爱的小娃娃,偏偏看起来心思九曲十八弯。但她越是这般说,一一和三三就越是好奇,“那你悄悄说啊,看看我们有没有听过。”二二摇摇头,“那词儿轻易不能用,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儿。上次我去接父皇下朝,躲在殿外的柱子后头,听到一个文官跟一个武官说,他要帮女儿去抓外室,说要‘捉奸在床’。”一一和三三:“......”听起来这词儿如果用在爹娘身上,恐怕真的会挨揍。三小只整日筹谋,热火朝天。时安夏此后愈发谨肃,特为岑鸢立下家规数则,其中包括非寝殿不得行亲密之举,恐失父母威仪。然而岑鸢并不怎么遵守家规,与其为难自己,不如为难儿女。于是岑鸢也给儿女们制定了《皇子公主训》,其中包括子女觐见需先遣婢女通传,晨昏定省须衣冠整肃,无要事不得擅入内殿,日谒中宫不得逾三刻。这日三小只聚在一起狗狗祟祟开了个小会。“我觉得父皇和母后开始针对我们进行反攻了。”二二将《皇子公主训》拿出来,用笔勾出几条,“看,这条,这条,还有这条......”一一摇头,“不,这应该是父皇擅自制定的,母后肯定不知情。嗯哼,父皇对咱们不仁......”三三接话,“那咱们就不义......”“慎言!”二二用白玉小手拿着戒尺压住训条,“宋夫子昨日才讲《孝经》,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咱们身为皇子公主,更要以身作则,绝不可忤逆父皇母后。”都是一个爹娘生的,谁还不了解谁?一一笑起来,“二妹,说出你的馊主意。”二二清清浅浅一笑,眸色平静。 第2126章 第2126章每次三三看见姐姐这个样子,就知姐姐成竹在胸。隔日,岑鸢下朝,不见时安夏踪影。北茴禀道,“娘娘一早就去了东宫。”次日,岑鸢下朝,仍旧不见时安夏踪影。北茴又禀,“二二公主病了,娘娘一早就去了公主的寝宫。”第三日,岑鸢下朝,问,“小公主又怎么了?”北茴无奈回禀,“小公主不小心划伤了手,娘娘在小公主的寝宫里照顾她呢。”岑鸢揉了揉眉心,径直去了小公主的寝殿。他先是看见两只小鬼头凑着脑袋挤在门外偷听,便也放轻了脚步,站在两只小鬼头身后。听见时安夏正在内殿里跟三三说,“撒谎的孩子不可爱,往后不可以这样骗母后,知道吗?”三三的声音,“三三知道啦。母后,三三不想你走,三三想要跟母后睡。”那稚音又软又糯,让人无法拒绝。果然,时安夏没抵抗住那稚音的魔力,“好,母后今晚跟三三睡。那三三能告诉母后,为什么忽然变得这般粘人吗?”三三闻言,金豆子似的泪珠倏地滚落,小肩膀一耸一耸,抽抽搭搭,小手攥着时安夏的衣带不放,“呜呜呜,父皇,父皇使诈......父皇想独霸母后。”时安夏:“......”又见三三抽噎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皇子公主训》,指着一行小字告状,“您瞧,‘日谒中宫不得逾三刻’,呜呜呜......父皇明明知道三三最喜欢往母后宫里跑,可他偏偏设了一堆宫规。那日儿臣刚数完更漏,父皇就派公公来撵人。还说儿臣若再赖着,《女诫》便要多抄十遍......”岑鸢听得头疼。简直胡扯!他什么时候派公公来撵人了?这宫规刚分发下去,还没开始执行呢。这些狗崽子们全都睁着眼睛说瞎话!那偷听的两小只却开始议论起来。二二冷静地说,“成了!母亲顶不住三三的眼泪,心软了,肯定要废了这宫规。”一一伸手搭在妹妹的肩膀上,很亲昵,“嘿嘿,我们以后天天不让母后回宫,让父皇一个人独守空房,看他还定不定宫规。”“是吗?可以啊,你小子还知道‘独守空房’这几个字呢,真出息。”岑鸢实在没忍住,沉沉开口。两小只同时吓了一跳,扭过头,哭丧着小脸。一一搭在妹妹肩膀上的手也滑下来,“父,父皇,您您您,什么时候来的?”“你不知道的时候来的!”岑鸢拎起儿子的后领直接拖进了内殿,话却是对小女儿说的,“三三,你刚才有没有说谎?”三三在父皇拎着哥哥的后领进来时就吓慌了,这一回,哇的一声是真哭,“母后......”时安夏知道女儿在说谎,今晚答应留下来,就是想要纠正女儿日渐养成的坏习惯。她看见儿子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和夫君相视一眼,便唱起了红脸,“一一,二二,你们俩有话跟母后说说吗?”岑鸢唱白脸,“再教妹妹撒谎,看我不揍你们俩!小小年纪,好的不学!” 第2127章 第2127章一一跪在殿内认错,说全是自己的主意。他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身上,把两个妹妹摘出来。这使得岑鸢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下。这臭小子还算有担当!二二随即跪下,抢着说是她的主意。三三的眼泪珠子还挂腮上,见状忙下地跪在姐姐身边,磕磕巴巴说自己也有份。岑鸢见孩子们有这觉悟,还团结友好,心头那点怒气也就彻底没了。又恰逢夜宝儿去较场训练回来,闻着味儿就窜过来了。它最护三个孩子,尤其见三三眼泪都没干,更是一会儿朝时安夏吼两声,一会儿又朝岑鸢吼两声,叫他们不要为难孩子了。三三抱着狗脖子,眼泪啪哒得更厉害。这场面,谁受得了啊!儿子有担当,闺女们有觉悟,三小只垂头认错的模样简直让人心疼。加之还得给夜宝儿一点面子,岑鸢便挥挥手,让孩子们都从地上起来。想想那宫规家规,也就一并废除了。唯时安夏知,夫君还是太率直了些,心眼子斗不过孩子们。她当晚仍旧留在了三三的寝宫歇了。歇之前,她把孩子们召集到一起,倒也没多严厉,“你们这般算计父皇,心里可有愧呀?”母后这话刚一出口,几个孩子的脸上都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时安夏看向二二,“是你的主意吧?”“是我......”一一又抢着认错。时安夏看了一眼儿子,“护着妹妹是好的,你们几个能抱团也是好的。”二二抬起那双沉静的眼眸,忽然开口,“母后,既都是好的,那为何又要戳穿儿臣?”的确,方案有好几套。三三成功把母后留在寝宫是一套,被父母拆穿谎言又是一套。如果没被拆穿,后续还有另一套。像今日这样,被父皇逮了个正着其实也在二二的算计中。甚至被逮着以后,让一一顶前面把责任全揽在身上也是事先设计好的。那会二二说,“父皇喜欢看男儿有担当的场面。只要哥哥先承担下来,我和三三再抢着承认,父皇会认为我们兄妹三人团结友爱。他心一软,必然不会责备,还会废除宫规。”她还说,“如果能有夜宝儿在场,这计划事半功倍。”二二算无遗策,每一环都在她掌控之中,把父皇拿捏得死死的。她原本觉得这件事已经圆满收官,然而还是被母后几句话拆穿了。所以母后还是母后啊,心眼子比他们三小只加起来还要多。时安夏却并不责备孩子们,反而让三个孩子都从各自的角度把这事细述一遍。她甚至将整个过程应该完善什么,会有什么漏洞,全都点出来。二二抬眸,那双眼睛乌黑沉静,超乎年纪的睿智,“母后不责备儿臣?” 第2128章 第2128章时安夏想了想,“从父母的角度来看,你们拿捏父皇,我是要责备的。你们这些心思,不该用在对付我们身上。二二,你说对不对?”二二想了想,点头,“对。”顿了一下,却又道,“可总要练手,宫里没有其他可以勾心斗角的人。”时安夏纳闷,“为什么要勾心斗角?”她自问,已经和夫君一起尽可能给孩子们创造了松快愉悦的环境。一一答,“因为我们是皇子公主,生来就有使命在身。往后,公主需要和亲,三三那么......单纯,她会被人吃掉。”其实他是想说“三三那么笨”,终究还是照顾了妹妹的自尊心,临时改了口。三三不由自主往母亲怀里缩了缩,忽然眼泪就涌出来,“母后,三三害怕,三三不要和哥哥姐姐分开......”她也觉得自己会被坏人吃掉。时安夏把小闺女搂在怀里安抚,又问,“你们从哪里听说公主要和亲的?”二二抿了抿嘴,垂眸答,“有次儿臣去接父皇下朝,听到朝臣们说起的。他们说,母后就是和亲公主,还说公主和亲,天经地义,跟臣子忠君食禄是一个道理。”时安夏想了想,斟酌了措辞,耐心讲解,“母后是和亲公主的确没错。可母后跟你们父皇是早在他登基前就成了亲,那时我们都住在北翼,他是母后的驸马,听得懂吗?”一一和二二都点头表示听得懂,唯有三三一脸茫然。时安夏轻抚三三的发髻,温柔解释,“公主和亲,实乃国力未盛时的权宜之计。若足够强大,无人敢来犯,又何须折了金枝作箭矢?”二二听明白了,“所以父皇很辛苦。”她顿了一下,又看向哥哥,“往后太子哥哥也会很辛苦。”时安夏爱怜地摸摸成熟懂事的女儿,“只要你们父皇和一一前仆后继开创铁桶般的盛世,公主就不用和亲。懂了吗?”一一骤然挺直了背脊,“儿子为了妹妹,定会刻苦努力。”时安夏莞尔,伸手轻抚一一腰间悬着的墨玉麒麟佩,“众人都道你外祖母重男轻女,把最好的玉佩给了一一。其实你外祖母是觉得一一你责任重大,往后要一辈子护两个妹妹周全。”她又对二二说,“你也是,能用心呵护三三,就做得很好。你也需多读书,开眼界,如此方能分辨善恶。”二二乖巧应是。时安夏将此事说给岑鸢听了。岑鸢对此颇感荣耀,“二二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心思,长大了也不必窝在后宅。我看啊,她比朝上某些榆木脑袋的臣子都聪明。”“你是想让你女儿做女官?”时安夏笑。“也无不可,任人唯贤。”岑鸢找了个机会,隐隐约约把圣意透露给了孩子们。自那日起,一一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读书习武都比往常刻苦。二二和三三也如此,断了女红。二二爱读史书,三三更爱听姐姐讲故事。孩子们各有各的忙碌,全部入了宫学。日子减了许多吵闹,骤然清寂下来。这日,岑鸢下朝归来,龙袍袖尚染着青羽殿的沉水香。途经御苑时,忽见一枝碧桃横斜,恰沾着昨夜新雨。他信手折了一支在手,踏进殿时见时安夏执卷临窗,目光却虚浮悠远,似是在想什么事。 第2129章 第2129章 修长指尖拈着那枝带露碧桃,忽地往那展开的书卷上一压。花枝轻颤,几滴宿雨顺着瓣尖滚落,在《蒙学图鉴》洇开数点浅绯。 岑鸢俯身逼近,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倏然占满时安夏的视野,连睫羽垂落的阴影都清晰可数。 “求娘娘垂眸。”他低笑时气息拂过她指尖的墨痕,“赏鉴片刻可好?” 廊下侍立的北茴等人默契地笑着背过身去。帝后成亲多年,却仍似刚成亲那般亲昵。 时安夏仰头轻笑,指尖拂过花瓣上未干的晨露,看着面前这张比少时更盛的俊脸,故意说道,“看了十余载,怎么也该看腻了呀。” “是吗?”岑鸢也不恼,只忽然倾身,碧桃枝堪堪擦过她耳畔珠珥,“可朕这双眼,怎么总是看皇后看不够?” 时安夏脸红了,垂下羽睫,“你又来了,小心你儿子听见,再日日追着我问‘父皇到底说了什么话’。” “我又不怵他。”岑鸢笑着坐下,将碧桃枝顺手放桌上,“怎的发呆?” “一一他们上了宫学,我不习惯。”时安夏浅笑起身,取下一只玉壶春瓶。 她指尖轻旋碧桃枝,将带露的那端斜插入瓶,几瓣绯色便垂落在瓶肩的冰裂纹上,恰似胭脂泪染了瓷。 暖阳照进屋里来,外头鸟儿吱吱喳喳叫。 二人坐在窗前喝茶叙话,甚是惬意。 忽然有人在外喧哗,听着像卓祺然的声音,“皇上,皇后娘娘唔你别捂我,捂我我也要告假。” 时安夏扬声问,“是卓祺然吗?” “是唔” “不是!皇后娘娘您歇着,别理他。”北茴利落回答。 “北茴,你让卓大人进来,我正好有事找他。”时安夏说完,低声问岑鸢,“你猜卓大人会有什么事?” 岑鸢笑,“猜对有奖吗?” 时安夏美眸嗔他一眼,“我可算知道一一像谁了。你俩一个样,随便做什么都伸手要奖励。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人是会变的。”岑鸢笑着将杯中茶一口喝尽,“会伸手要糖吃的人,才能吃到糖。以前我傻,闷头干活。其实早该跟你讨价还价,不给奖励不干活儿。一一就比我这爹活得明白。” “还说孩子们呢!你好的不学!” 夫妻二人笑语间,卓祺然拉着北茴进殿来了。他一来就嚷嚷着要给夫人北茴请长假。 卓祺然在帝后大婚那年,从羽帝手里得了一味稀世药材,配了一种恢复元气葆春的药,吃了将近半年,头发就由白转黑了。 结果在他复原以后,北茴就悔了亲,说给他机会重新好好考虑一下终身大事。 她这一举动把卓祺然气个半死。 不管他怎么求,好话说尽,北茴都以要专心侍奉皇后娘娘为借口拒了他。 后来卓祺然才知,是卓家有人听闻他俩要成亲,便来给北茴递话。说卓祺然是卓家的家主,前途不可限量,不应该被她这样的婢女耽误,希望她要有自知之明。 北茴受了委屈却闷着,没告诉卓祺然。其实也是因她自身条件不算好,觉得自己着实配不上卓大人。 之前应了亲,是想着卓大人身患疾病,不知还能活多久,想为他留个后。如今人家全须全尾的,加之卓家人又这样来给她递话,她就有些心灰意冷了。 卓祺然知道实情后,一不做二不休,闷声不响干大事,神不知鬼不觉直接给北茴下了个同命蛊。 锁死! 这是他手上最后一对蛊了。 第2130章 第2130章 卓祺然决定往后金盆洗手,再也不练蛊了。 北茴又气又急。 卓祺然得意洋洋,整天追在人家屁股后头喊,“嫁我吗?嫁我吗?” 北茴道,“不嫁不嫁!” 卓祺然就笑笑说,“好嘞!今日不嫁,那我明日再来问问。” 如此风雨无阻整整问了四百天,连人家一一都会边跳边帮着喊,“嫁我吗嫁我吗?” 二二和三三就帮北茴答,“不嫁不嫁!” 这种攻势下,北茴再坚定的意志也跟刮大风似的摇摆。 她知,自己跑不出他的手掌心了!同命蛊啊,是一生一世的牵绊。 卓祺然带着北茴回了卓家去见爹娘,关在屋子里叙话。 他跟爹娘直言,“我们种下了同命蛊。” 言下之意,我们生要一起生,死得一起死。你们看着办吧。 其实卓祺然的爹娘倒没那么多想法,觉得只要儿子肯成亲,别的都好说。 但同命蛊这件事,不宜让旁人知晓太多实情。是以他爹娘不顾族人反对,一意孤行让儿子成了亲。 卓祺然又一次把家主的令牌扔回了族里,扬言,“这家主之位,你们谁要就拿去。我是无所谓的。反正我们夫妻常年居住在梁国,往后大家也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他对于族人这样对待北茴,心里是很生气的。 北茴也是从那时开始,才真正安心下来做卓夫人。 他们在梁国成的亲,请相熟的人吃了喜酒。 卓祺然的爹娘也亲自来梁国,给了新人祝福,承认这个儿媳妇。 北茴的嫁妆是时安夏亲手所备,十分丰厚。 成亲那日,大家都喜乐,没谁哭哭啼啼。 因为卓祺然是北翼长驻梁国的使臣,几乎没什么事可干,整日研究点药就行了。 而北茴封了正三品凤仪殿总领司侍,是权利最大的掌事宫女。 因着取缔了六宫规制,所以职责其实跟原先少主府一样,只是俸禄翻了好几倍。 这会子卓祺然进来后就要请长假,岑鸢一下就猜到了原因。 时安夏也猜到了,视线落在北茴肚子上,惊喜道,“北茴姐姐有孕了?” 卓祺然立刻道,“你瞧你瞧,皇后娘娘都看出来了。你还逞强!前三个月若是不好好歇着” “可你明明把过脉,说胎像稳的呀。我在这又不干重活,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北茴不乐意离开宫里回家待着。 总觉得这一走,就得永远待在家里回不来了。 时安夏正色道,“北茴,你这可不能任性。生孩子是大事,你且养好了身子,等把孩子生了再回来陪我。” 北茴算了一下,“这前后加起来,我起码得离开两年!都说新人换旧人,等我回来的时候,娘娘您都不认识我了。” 第2131章 第2131章 “傻话!”时安夏闻言莞尔,执起北茴的手,将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牌塞入她的掌心,“你拿好这玉牌,随时可进宫来陪我说话,又不是见不着,什么叫不认识你了?” 北茴赧然。她在外头向来精明稳重,只有在时安夏面前才敢顺嘴胡说,任性撒个娇。 卓祺然忙附和,“夫人呐,等你把前三个月养过了,只要你想进宫,我早晨就送你过来陪娘娘叙话,晚上再接你回去。什么都不耽误,你怎就不乐意?” 北茴这般年纪产子,属晚育,难怪卓祺然如此忧心。实在是当年长公主生产时把卓祺然吓坏了。 长公主那时多年轻啊,尚折腾得死去活来。如今北茴他不敢想,觉得要从现在就准备起来,不能到时慌里慌张。 他问岑鸢,“皇上,我得把孟娘子早些接过来,还有申院使和安国夫人是不是也得请过来坐镇?” 岑鸢哑然失笑,“你想接孟娘子来府中侍候,朕理解,那两个就算了吧。再说,我西梁太医院难道无人?郑太医精于妇人科,方太医还撰写过《玉壶济阴录》,皆是此道国手。” 卓祺然默了默,没接岑鸢的话,反而转向北茴征询意见,“实在不行咱们回北翼吧,生完孩子再来梁国?” 他觉得羽帝干大事行,后宅小事少根筋,无法沟通。 然时安夏明白卓祺然的忧虑。 在这梁国地界,朝陌生人开口求医,终归两途,要么富贵权势,要么情分厚重。可他们终究是北翼人,在梁国无根无基,既非王侯贵胄,又无深厚交情,如何能轻易请动太医院的国手? 纵使皇帝金口一开,太医们奉命前来,可心里究竟愿不愿意尽心?毕竟医者一念,生死攸关。若是心存敷衍,开些温吞方子,表面恭敬,实则怠慢。 万一出了差错,后悔都来不及。 时安夏道,“也好。你们回铁马城去住。左右不过一河之隔,想来随时能来。我得了空,就过去瞧你们。那边都是自己人,行事反倒便宜。” 要知那年她生产时,卓祺然跟申思远、梁雁冰可是结成了铁三角,日日聚在一处,为着她的身子反复商议。有时深更半夜,还能听见他们在隔壁低声争论药方。 那样的情分,便是三更天去叩门求医,也不必担心扰人清梦。 北茴静静听着众人商议,虽心中万般不舍离开时安夏,却也明白事有轻重。 众人这般为她筹谋,尤其是卓祺然处处思虑周全,她若再执意推辞,反倒不美,“好,那便回铁马城吧。” 只是,北茴多少有些不放心。她若离开,娘娘身边侍候的人会不会不够?会不会不熟悉庶务? 她不担心晨起要备的茶该是几分烫,砚台里的墨稠度多少适中,夜里安寝前窗棂要留几指宽的缝这些琐碎规矩,她都将得用的宫人调教得极好。 然而除此之外,她手中可是管着娘娘这些年在北翼西梁所有产业的账薄。 南雁早些年嫁了宋慎之,也是回北翼去生孩子后,家里忙得不可开交,到现在都没能回来当差。 就算回来了,南雁也接管不下来。 另外,东蓠同样嫁了人,亲事办得极隐秘。 那人是羽帝身边的影卫统领,常年隐在暗处,连真名都鲜少有人知晓。 影卫不能有软肋,故而这场婚事连一顶花轿都没抬,只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北斗星磕了三个头,就算礼成。 第2132章 第2132章 偏生有位三朝老臣的嫡子,四十出头刚死了续弦,竟把主意打到东蓠身上。 那人跟同僚说起这事还振振有词,“本官这是体恤皇后身边人,一个武婢能进五品官邸做正室,已是天大的造化。” 谁知被皇后娘娘拒了,直言东蓠不嫁人。 转天,那五品官以贪墨渎职之罪被革职查办,判监八年。刑部呈上的罪证条陈分明,皆是东蓠那影卫夫君暗中搜罗所得。 可东蓠虽聪颖,但在人情世故和各种往来账目上都十分欠缺,也无法胜任北茴手中的庶务。 北茴抿了抿唇,说出心头忧虑。 时安夏笑道,“你就是操心的命。你是不是忘了,经你手的账目最终还得传到我阿娘的手上。只需她多点拨几下红鹊姐妹,自然就顺了。” 北茴方想起这两位维那部落的公主,如今确实也在宫里当差,“可是” 可是这两人也不稳定啊!北茴没法不操心。 红鹊已年逾二十七,那唐星河已经过了三十还有邱志言,这些年不知递了多少话,请了多少媒婆,想要娶红鹊的姐姐沐桑公主。 沐桑公主分明对邱大人也有情,可就是不肯松口。如今这两对儿还胶着拉扯着。 北茴把红鹊忘了,倒不是说不在意这个人。而是红鹊的身份摆在那,且这些年,红鹊拼命刻苦学习,已少管宫中庶务。 几人叙话许久。连着几日,北茴都一早入宫交接手头事务,忙得不可开交。 时安夏说“不着急”,可北茴偏生是那种不干完活就没法好好歇的人,简直拦都拦不住。 为此她赶紧派了人去铁马城接了孟娘子过来守着,以防万一。 孟娘子笑,“卓大人自己就很厉害,民妇在他面前就是班门弄斧。” 时安夏道,“卓大人不擅妇理,在这方面,谁也及不上孟娘子你。” 孟娘子脸红,惭愧,“当年民妇连把个脉都没把准,唉” “我那是例外,孟娘子不必放在心上。要相信自己,你在妇症一途上,堪称妇科国手。” 一席话把孟娘子夸得飞起,笑得见牙不见眼,“娘娘知遇之恩,民妇感激不尽。” 自遇见海晏长公主,她的人生就不同了。 不止家里越来越富裕,她那瘸腿儿子常贵也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还在长公主的成衣铺子里讨了一份裁缝师傅的差事。 常贵手艺好,做事细心,京城达官贵人们都点名让他做衣裳。 更可喜的是,“我那儿媳妇去年给我生了个大胖孙子!” 时安夏替她开心,“桂嫂是个有福气的,人好,心善,老天应当眷顾。” 第2133章 第2133章 “是老天眷顾,更是娘娘您的恩情啊!我儿媳妇常说,若非得您厚待,她根本不敢想有如今的日子。”孟娘子心里美滋滋,满面红光,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她直言,当年去和国公府为国公夫人诊脉,一眼就相中了府里的桂嫂。 可那时她儿子常贵的腿还瘸着,且桂嫂是和国公府的管事嬷嬷,身份悬殊。 孟娘子根本不敢提,怕人家看不上。 后来因着和国公夫人魏采菱要做衣裳,唤了常贵上府里去,全程都是由桂嫂接待。 一来二往,两人竟互生了情愫。 桂嫂喜欢常贵老实勤快;常贵欢喜桂嫂行事利落,待人诚恳,也没有看不起人的习惯。 加之孟娘子刻意制造机会,这亲事竟成了。结果成亲前,还出了个波折。 常贵那跑掉的媳妇王氏得知丈夫发达了,又回来了。那会子正好赶上双方在议亲,王氏直接打上和国公府,骂桂嫂勾引她丈夫。 “当时亏得和国公夫人手段强硬,直接把王氏送去了官府衙门,告了她个遗弃罪。”孟娘子说起这段过往,口沫横飞。 当真是大快人心。 那王氏当年扔下残疾丈夫和两个幼小子女跑路,还卷走了婆母的银子。 官府取证后,进行三罪并罚。依《北翼律》“三罪俱发以重论”原则,取背夫在逃,遗弃子女重罪为主刑,叠加侵财罪附加刑,合并执行“杖四十,流三千里”,并追缴所窃银两。 孟娘子喜笑颜开,一边剥瓜子儿,一边跟时安夏说,“银两追不追得回来都是小事,主要是莫误了我儿娶妻” 桂嫂和常贵成亲后,恩恩爱爱。 常贵手艺好,活儿不断。成衣铺的规矩也公道,似他这般手艺的师傅,每制成一件衣裳,便可抽得三分利钱。 常贵日日伏在案前,十指翻飞间,银钱便如那线头般,渐渐攒成了团。 当时桂嫂的女儿许了人家,常贵没日没夜做衣裳,就想给这女儿多备些嫁妆。 桂嫂感动,越发对丈夫关心备至,对婆母掏心掏肺,也对常贵的儿女视如已出。 但凡自己女儿有的,她必给常贵那双儿女一视同仁也备上。 常贵的儿女自小没得过母爱,有人对自己好,当然就改了口唤“母亲”。 这一双儿女成亲,桂嫂没少费心,忙前忙后,事事妥帖。那些个亲家谁不赞这继母心善? 桂嫂自己的月钱也不低,底气足,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总之一家人美滋滋,日子越过越红火。 孟娘子久未见时安夏,实在有许多话说,眉飞色舞把这些个家长里短聊了半下午。 时安夏爱听,全程弯着眉眼,间或问几句。 那些年伸过的援手,为人撑过的伞,终究是有了完美的后续。 时安夏特意留了孟娘子在宫里用膳,又怕夫君在场,使得孟娘子不自在,就派人给夫君递了话,让他去东宫陪儿子将就吃一顿。 岑鸢信步过去的时候,小太子向他端庄行礼,看起来似模似样,规矩不了片刻,就嘴贱地笑他,“母后定是有客人在,父皇又被赶到儿子这里来了。” 岑鸢忍不住用舌尖顶后槽牙,一捏拳头想揍人,“一一,你屁股又痒痒了是不是?” 第2134章 第2134章 小太子笑着往较场跑,“来啊来啊,追到我让你” 那“打”字还没出口呢,就被父皇老鹰拎小鸡似的拎了后颈窝。 小太子吱哇乱叫,“痛痛痛,父皇手下留情情情情” 岑鸢居高临下冷睨他,“不是追到就让我打吗?怎的这般没出息喊痛了?” 小太子呜咽,“你把我拎青了,到时母后会找你算账,又让你睡偏殿去。” “放心,”岑鸢笑得凉凉,“我要把你两个妹妹打青了,你母后肯定是要找我算账的。不过嘛,如果打你,你母后会奖励我。” 啊!是这样吗?小太子想起来了。怪不得父皇对两个妹妹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经常一手抱一个! 不是说好的三胞胎吗?合着只有他是捡来的? “偏心,你们重女轻男!”小太子气呼呼。 岑鸢松开儿子的后颈窝,“技不如人,还诸多借口。” 他随手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儿,“现在换你来追我,碰到我衣角算你赢,把我赶出这圈儿也算你赢。” “那容易!”小太子的毛病是显而易见的。 自大,且自负。夫子但凡刚起个头,他就在那吱哇乱叫说“懂了懂了懂了”,一点没有谦虚求教的心思。 岑鸢决定纠正他这个坏毛病,大力打击他那爆棚的自信心。 小太子负手而立,扬着下巴,“父皇,儿子若赢了,有什么好处?” “你赢不了,别想那些没用的。”岑鸢同款负手而立,居高临下,面无表情,不扮慈父。 慈母慈父多败儿!这个儿子肩负着储君的重任岑鸢有打算退位,让儿子早日接手。 天下那么大,他想带着妻女游历诸国。 女儿见识多,往后才不会拘于后宅,以为整片天就只有那方寸之地。 他岑鸢的女儿,必然要活得精彩当然这也只是顺带。主要还是他想跟妻子看山看水看沧海桑田。 综上所述,所以得拔苗助长,让儿子嗖嗖见风长,才能实现父母的美好人生。 小太子气得呱呱乱叫,“那万一赢了呢!儿子必须得有好处,先说好,再比试。” “没有万一。”老子活了两辈子,现在刻意打压你小子,还能让你有万一? 想什么美事! “先说好嘛,父皇!”小太子不死心,扯着父皇衣角撒娇,“万一儿子赢了,你就让儿子感受一天上朝的快乐好不好?” 什么?上朝还有快乐?岑鸢震惊地看着儿子,骤然心花怒放。 这是什么品种的小可爱?简直比猪头九棒多了好嘛!果然是自己的儿子香! 且,孩子还在成长阶段,父母有责任保护孩子那脆弱的自尊心。 所以那个“万一”其实也不是不能有岑鸢肃正了神色,眸色却亮,沉沉一声,“朕允了!” 第2135章 第2135章 随着“朕允了”金口玉言一声应下,小太子忽然以鬼魅般的身法闪向岑鸢。 他并非单纯自负,到底是有七分天赋三分勤奋在身的天选之子。 换作旁人,他或许就得手了。 然,他的对手是岑鸢! 他老子永远是他老子! 警觉闪避的本能,以及刻意要压一头儿子的想法,就算要让他得个“万一”,岑鸢也必须令其付出千辛万苦的代价。 一个闪。 一个追。 几息之间,父子二人已在圈中溜了好几圈。 小太子表现出了超乎年纪的冷静,褪去平日张扬的吱哇乱叫,甚至脸上那最后一丝稚色也没了。 他认真,且专注。 他展示着脚下过硬的功夫,身法轻盈娴熟。 岑鸢亦然。 从三成较真涨到五成认真,再涨到七成专注,余下三成是骄傲。 他岑鸢的儿子到底是优秀的! 越是优秀,他越是要让儿子受些挫折才好。绝不能让他小小年纪就误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至少要让他知道,他老子都未必敢称天下第一,却也能赢过他。 如此想着,神色更加冷凝,心里那点故意放水的“万一”也消失殆尽,岑鸢的身法愈发诡异。 没有多余的花俏招式,就是超乎常人的快!非常快,无比快。 这是战场上最实用的招式,逃命,或是击杀,都必须快。因为一个迂回一点迟疑,都有可能葬送掉性命。 小太子碰不到父皇的衣角,也无法将其逼出圈外。 从最初的意志得意满,到“再努力一点就能抓住父皇”,然后到“咦,有点难搞,我得再认真些”,最后“完了,我上朝泡汤了”。 到底是孩子,一旦这想法升起时,步伐就乱了,表情就垮了,心气就浮了。 想哭!小太子撇了撇嘴,眼泪珠子在眶里打转。 “不准哭!”岑鸢冷声喝止,“认真看!” 他慢下来,将动作拆分给儿子看。 小太子了然于胸,终于看清了父皇的步伐。 他认真学起来,却是冷不丁朝父皇伸出魔爪偷袭。 可他鸡贼,他父皇更加鸡贼。 根本不给他一丝活路啊!竟然时刻提防他。 小太子没得手。 可令他诧异的是,父皇并没责怪他偷袭。 他简直太好奇了,忍不住停下问,“父皇,您不责备儿子?” 暮色落下,幽暗霞光将岑鸢笼罩得神秘又高大,“若你身手够好,偷袭便叫足智多谋,懂省力,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但你本事不够,只想着偷袭成功,这叫什么?” 小太子想了想,答,“投机取巧。” 岑鸢点点头,“今天比试就到这里。回去以后,你得认真想想,你是要做一个足智多谋低调内敛的人,还是一个投机取巧四处炫耀的人。” 小太子陷入了沉默。原来同一件事,同一个动作,竟然还有如此大的区别。 他承认,“儿子输了。” 岑鸢微微颔首,“知道就好。你今日是否有所收获?” 第2136章 第2136章 小太子恭敬答,“有。” “说来听听。” 小太子想了想,“父皇是想告诉儿子,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的道理,教导儿子谦虚,不可狂妄行事。” 这个时候,说父皇爱听的话尤为重要因为比试已经结束了,可那奖励才是最后一环。 他必须搏一搏。所谓蹇驴换铁骑,一啸山河低。没准父皇一高兴 父皇果然高兴,“嗯,不错。你能从中悟得此番道理,也算今日比试没白比。既然如此” 来了来了来了!小太子屏住呼吸,觉得自己把父皇拿捏得死死的。 简直没有任何意外,父皇果然说,“虽然你输了,朕还是允你亲身感受一下上朝的快乐。” 哇哦,我说啥来着!就得说父皇想听的话。 小太子当即躬身一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儿子愿赌服输,父皇不必怜悯儿子。儿子下次会努力的!” 岑鸢瞅着儿子那虚伪的小样儿,应一声,“好,那就下次再说”。 小太子:“” 不是!话本子不是这么写的啊!我就随便谦虚一下,父皇您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他只得硬着头皮强行反转,“不过父皇若是提前奖励儿子,儿子以后定然会更加努力。” 岑鸢差点笑出声来,面上不显,只淡淡一声,“亦可。” 小太子不敢再玩了,怕玩脱了,“谢父皇。” 岑鸢笑得莫测高深,“走罢,去沐浴。” 八百个心眼子的父子俩各怀鬼胎,互相都很愉悦地一起用了一顿晚膳。 然而岑鸢打死都想不到,这兔崽子竟然无意中挖了个又大又深的坑把他埋了。 原本一切都发展得好好的,羽帝带着小太子一起上朝。 场面无比和谐。 父子俩都生得抢眼,一大一小出现在朝堂上,令得凝重冷肃的青羽殿都显得霞光万丈。 小太子表现不错,坐姿端正,仪态威严,扫视群臣时颇有几分乃父风范。 众臣莫名生出一种“我梁国要强大起来了”的自豪感。 下朝以后,小太子还和朝臣进行了友好交谈。 小太子问的有些问题还十分尖锐,并非孩子之言。那些问题都是太傅,以及他的启蒙恩师宋夫子曾经问他的时事。 朝臣不敢轻忽,认真作答。 然而孩子就是孩子,再厉害的孩子也有捅篓子的时候。 小太子无意间透露与父皇比试,抓不到父皇的衣角。他的本意是父皇很厉害,而他也不差。 可这话传出去,传到最后就只剩下一句,“父皇很快!他太快了!” 再从朝臣后宅传一圈后,就变成了,“羽帝太快了。” “别看羽帝身强力壮,可是太快了” “唉,年纪轻轻的,皇后怎么忍得住?” 闲话传到时安夏耳里时,是在一次赏花宴上。 皇后每月都会定期召见朝廷命妇,名为赏花品茗,实则以闺阁雅集之名,行监察百官之实。 初时各府诰命皆知此宴深浅,不得不小心翼翼盛装赴会。后来日子久了,方发现羽正皇后平易近人,与人闲话家常也令人如沐春风。 席间更没有那许多苛刻辱人的规矩,渐渐命妇们就总盼着每月一例的皇后召见。 这一次,命妇们看向皇后的眼神都有些悲悯:唉,羽帝太快了,皇后娘娘真可怜呀。 第2137章 第2137章 一场宴会下来,时安夏辗转从相熟之人口中了解到事情真相。 她只淡淡一笑,面上不显,似不在意。 夫君行不行,她不比外人清楚?但这件事很不简单。时安夏脑子里转了一百个念头。 北茴也听了传言,气得在家差点动了胎气,“孩子都三个了,这不比任何证据都有力?” 卓祺然一边派人请孟娘子,一边跟她解释,“夫人啊,你想问题还是想得太浅了些。西梁这些朝臣心眼子多得很,故意歪曲孩子的话,来逼羽帝重开六宫选妃证明龙威。” “是这样吗?”北茴纳闷,“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合着还没死心呢。” “所谓霜凋千木朽,阳转一芽抽。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希望,他们就想送女儿入宫承宠。”卓祺然安抚,“这些事,帝后会处理,你不必急。” 北茴微微放下心来,“懒得搭理他们,谣言传着传着就传得没劲了。” 可这件事当真是这般简单就好了。谣言从来不是无的放矢,像淬了毒的针,专往人最脆弱的关节处扎。 时安夏一听就明白了这场局的狠毒之处。 传“羽帝不行”,逼羽帝重开六宫,纳妃开枝散叶都是温和的算计。 实则这是个连环套。 待朝野窃语声渐沸,便会有人质疑三个孩子的身世。 当年时安夏身怀六甲时,岑鸢恰好随明德帝出征。及至临盆之际,更闻岑鸢战死沙场的噩耗。 换句话说,时安夏生产时,岑鸢也不在身边。 孩子又非正常月份出生,而是迟延数月才生下来。依常理论之,其血脉来历确有可议之处。 旁的不说,单观形貌,三个孩子也存在巨大差异。若非确知乃一胞所出,世人必疑其非同胞兄妹。 小太子在母腹时便得天地精华滋养,而二二三三胎力不足。若非卓祺然以奇术相救,几难保全。 长到现在便成了小太子比实际年纪看起来要大上几岁,而他两个妹妹又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小好几岁。 一旦血脉有瑕,则东宫之位必遭物议。届时御史台自当风闻奏事,群起弹劾,此乃言官本分。 当此之际,朝臣以卫道之名,请废储甚至废后另立都算好的。 若奸佞之徒以“清君侧”为名蛊惑群臣,以“匡扶正统”为由动摇国本,则庙堂必生巨变。 时安夏将其中利害细细剖陈,“夫君,眼下最棘手的是,能证实这三个孩子身世的证人,皆是北翼人士。梁国朝野难免要疑心,这是北翼设下的局,众人串供作伪。” 岑鸢其实在谣言渐盛时已经注意到了异常动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发展得如此迅猛。 他眸色骤沉,眼底杀意大盛,“既然有人活得不耐烦,那就送他们一程。” 朕的妻儿,妄议者死! 他转身出殿,玄色龙袍翻涌间,周身戾气几乎要凝若实质,所过之处连宫灯都倏然暗了几分。 时安夏倚着朱漆雕花殿门,凝望着那道挺拔如松的背影,忽轻唤一声,“夫君” 岑鸢足下一滞,衣袂带起一阵凉风。刚转过身,便见他的皇后提着裙裾疾奔而来。 廊下宫灯将她鬓间步摇晃碎成星河,绣鞋踏过青玉砖,分明无声,却似每一步都撞在他的心尖上。 他下意识展开双臂,广袖在月色下如垂天之云。 第2138章 第2138章 她眼眶泛红,投入他的怀抱,声音少有的脆弱,“夫君,我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年少的她,是多么任性啊。 就为了执着证明即使中了祝由术,她也有能力爱他,同时为了还他前世的情,偿他前世的苦,便一意孤行,卯足了劲儿要为他生孩子。 因为以她在感情上温吞茫然的性子,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来表达对岑鸢的喜欢。 岑鸢曾经那么坚决一定要等到她满了十八岁才肯行周公之礼。 是她一次又一次努力诱他! 红烛映照,罗裳轻解,软语情浓。 他本就爱极了她,如何能扛得住? 他沦陷在她的温柔乡,沉溺在那芙蓉帐暖中。然避子一事,却是岑鸢最后的坚持。 他想尽办法,命人特制了羊肠薄鞘,又向申思远求了避子汤方,甚至每逢她易受孕之时,刻意晚归。 他总在情浓时克制抽身,又在案头备好太医院特制的汤药。 或者即便情动至极,他也定要取出那浸了药液的羊肠薄鞘,方肯与她欢好。 时安夏一意孤行,悄悄怀了岑鸢的骨肉。及至临盆之际独受那撕心裂肺之痛,亦咬碎银牙不敢言悔。 而今却见孩子们因她一时任性,平白遭人非议指点。思及此,她只觉心如刀绞,懊悔之意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岑鸢轻轻抱着她,低头在她发顶压下一吻,“夏儿,谢谢你给我生了三个可爱的孩子。” 这一年,因小太子一句无心之言,朝堂暗流骤起,市井流言四散,终酿成震惊天下的“承羽之劫”。 史载此劫牵连三品以上官员二十七人,六部为之一空,连朱雀大街上都飘了半月血绸。 岑鸢正是借着这场劫变,以霹雳手段收诸将兵符,平四方烽烟。 而年方十二的小太子,竟于乱军之中横枪立马,银甲染血。 城楼上的守军至今仍传颂,那日少年太子一箭射落叛军大纛时,破晓的晨光正落在他崩裂的鎏金护臂上。 他如有神助! 不,他自己就是天神下凡! 民间渐有传言纷起,皆道太子公主降世那夜,三更时分忽有赤光贯紫微。更奇的是那本该七月结果的石榴树,竟在寒冬腊月里结出十二颗血玉般的果子,排成了北斗状! 梁国风向突变,满朝朱紫一片和气。 “凤女诞育的麟儿,生来便带紫气缠身。” “凤血所哺的孩儿,他日必应‘日月丽天’之谶。” 小太子凯旋还朝,初掌监国之位。 少年端坐龙椅之侧,虽身形未足,眉间的霜色却三分杀伐未消,七分威仪天成。 及至散朝时分,钦天监正便疾步奔入,玉笏拿反了也浑然不觉,“报紫微帝星旁竟新现一颗辅星,其光灼灼,恰与太子殿下今日带的赤玉冠交相辉映” 众臣心知肚明,谁的马屁都不及钦天监来得名正言顺。 第2139章 第2139章 钦天监自然知道百官如何看待这件事,甚至众人都怀疑太子公主降世“赤光贯紫微”和“寒冬腊月石榴结子”的奇观是他们传入坊间。 可他们冤枉。 那些传闻当真跟他们钦天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今日皇上的确暗示钦天监应该有所作为,但“紫微帝星旁新现辅星”的说法,是真真切切的,他们向来敬业守规,绝不可能胡说啊。 如果一定要说他们拍了什么马屁,也无非是那句“与太子殿下今日戴的赤玉冠交相辉映”。 这不是情势所需嘛。 小太子也忽然醍醐灌顶。 什么有嘴,吞尽天下兴亡事? 是史官的笔! 这些年来,他思来想去,到处问人。可无人告诉他。 所有人都跟他说,“等你长大了,慢慢就能体会。” 甚至他的亲舅舅时云起跟他说,只要他有一天明白“什么有嘴吞尽天下兴亡事”,其他的所有问题都不重要。 小太子下朝后没直接走,而是与百官沐浴在殿前广场的阳光下,论及田赋水利及民生问题。 甚至问他们,“诸卿以为,何谓明君?” 百官霎时一静,继而议论鼎沸。 这些历经“承羽之劫”的臣子,早如大浪淘沙后的真金,站位分明。 此刻进言,字字皆浸着血火淬炼过的赤忱,“老臣斗胆,明君当如秤,不因亲疏移星权。” “臣以为,明君须作薪炭,燃自身暖黎庶。” “末将以为......” 青羽殿外百官争鸣,各抒己见。 后宫的赏花宴亦不逊色。 今日赏的是腊梅。 难得一见的冬日暖阳穿透灰暗云层,照着满朝命妇们鬓边步摇碎成光雨。 一月一例的赏花宴因“承羽之劫”停了数月,今日重启,让人恍若隔世。 诰命夫人们的座次已悄然生变 有的从末位往前移,有的从前面往后调整,有的已消失不见。 而皇后还是那个皇后,只是尊贵和威严更胜从前。 那样泼天的流言和质疑,竟然没将她打倒。羽帝信她,只牢牢将她保护在宫中,不让风雨染她分毫。 夫人们好生羡慕。 换作自己,恐怕早就被男人扫地出门。 夫人们对皇后心生敬畏,连用膳都轻了几分。 宴席散场后,羽帝带着两个女儿来接皇后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等小太子下朝。 “这都一整天了,怎的还不回来?”时安夏问。 岑鸢道,“听说坐在殿前广场上与百官闲聊。他是颗好苗子,先让他监国理政,往后朕就可以退位,带着你们娘儿几个四处巡游。” 三三尤其高兴,“父皇,您是说真的么?” “父皇什么时候骗过你?”岑鸢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发顶。 二二抬起那双沉静的眼眸,“可女儿听说乌松国想要跟咱们梁国和亲。” 宫里就两位公主,不是她,就是妹妹。 而当时父皇没有拒绝。 时安夏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脸蛋,却转了个话题,“二二最想做什么?” 二二沉吟片刻,“是怎么想就怎么说吗?” () 第2140章 第2140章 “当然,”时安夏笑道,“在父母面前都不能畅所欲言,岂非活得很累?” 二二便说了,“女儿不想早早嫁人,女儿想......想做太子哥哥的幕僚。” 时安夏与岑鸢互视一眼,均笑了。 二二脸红了,垂眸低语,“儿臣知道这不合规矩,女儿生来就是要嫁人从夫的。” 她是公主,身上责任更重。 儿时承了多少荣华,便得用一生去偿还。 岑鸢开口,“的确不合规矩。”他顿了一下,见女儿眼里的光渐渐暗淡,才沉声道,“朕的公主做东宫幕僚是委屈了些。不过,你跟着你哥哥历练一番也无不可。他性子狂,你压一压他,时刻提醒他,对他有好处。” 二二猛地抬头,“父皇您说真的?” “那自然是真的。” “不用和亲?” “谁告诉你公主一定要和亲?早前不就跟你们都说过了,朕的公主不和亲,你们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三三吃着果子,头也不抬,“儿臣听进去了,儿臣从来不担心这个。” 嗯哼,姐姐瞎担忧! “可父皇为何不直接拒了乌松国的使臣?”二二不明白。 时安夏笑道,“没应,不往下谈,就是拒绝。乌松国的使臣趁着你父皇平乱之际提和亲,是笃定咱们不敢拒绝。” “可为何咱们又敢呢?”三三不解。 二二却是懂了,“因为咱们有北翼做后盾,只要战事起,咱们北翼那些舅舅就会驰援战场,与咱们一道一致对外。” 两个女儿用完膳,都得了想要的答案,高高兴兴携手回寝殿去了。 岑鸢道,“这么看来,咱们恐怕出宫巡游,只带得走一个女儿。” 显然,二二的心思根本不在游玩上。 时安夏笑应,“是啊,二二小小年纪脸上就写着天下兴亡事,是个胸有丘壑的。” “像你。” “她可能比我强。”时安夏忽然想起个问题,“夫君想要个怎样的人做女婿?” 岑鸢一愣,不太开心这个话题,“现在谈这些,还早了点吧?” “我就随便问问,像我表哥唐星河那种类型的如何?” “不行不行。”岑鸢忙摇头,“唐星河跟马楚阳都不行,有时候能把人气死,但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他气了人。我女儿肯定受不来这个气。” “那我哥哥那种类型呢?” 岑鸢想了想,摇头,“不行。” “这还不行?人品样貌才学,你就说哪样不行?” “他哪样都行,就是这种类型配我女儿不行。”岑鸢开始扯歪理,“这种类型的男子太静,二二也静,两只闷葫芦碰到一起能半个月不说话。三三又太天真,跟不上人家的想法,会憋屈。” “马楚翼那类型的呢?” “不行不行更不行。”一口否定。 “你不是挺看好他的吗?他娶了明昭,小日子也过得不错。现在似乎开窍了,我看着挺好。” 岑鸢摇头,“好什么好?他日子过得太粗糙,我女儿吃不得这种苦。” “我问的是品性。” “那也不好。” “到底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 时安夏又点了好几个人的名字,无一例外都被岑鸢否决了。 时安夏忍着笑意,“照你这意思,这天下就没哪个男子配得上你女儿。” “你这又说对了,我看还真没人配得上我女儿。”岑鸢慢条斯理道,“往后二二去鸿胪寺任职,三三跟着咱们巡游,嫁什么人?不嫁不嫁,咱们养得起。” () 第2141章 第2141章 太子岑策十七岁时,已代父监国五年。 这五年间,列国格局天翻地覆。 乌松国老皇帝驾崩后,新君上位,暴虐无道。初时不过虐杀谏臣,并制成“人烛”立于宫道,更拆毁邻国宗庙改建驯鹰台。 待得三五边陲小国献上降表后,其野心膨胀,竟生出吞并天下之志。短短几年,灭了七个小国,铁蹄踏碎了半个烬河原。 而赤烟国一位以懦弱著称的皇子突然毒杀摄政叔父,改制称帝。 这位皇帝的崛起,少不了乌松国新君的手笔。此后,赤烟唯乌松马首是瞻。 而西疆十二部为了自保,有一半已归降了赤烟和乌松。 西梁北翼被两国数度挑衅,边陲百姓苦不堪言。 少年储君岑策三度披甲出征。 第一次,他率轻骑千里奔袭,将进犯的乌松狼师逐出珑西山脉。 那一战,岑策银枪挑落敌将金冠,枪尖挑着染血的尸首高悬断刃关。后来许多年里,乌松人提起梁国这位储君都未战先怯。 与此同时,唐星河马楚阳也领命出征,保卫边疆,将赤烟犯军赶出珑山。 最精彩的一役发生在烬河谷。唐家军以火攻逼敌入谷,马楚阳早伏兵于龙骨隘口。 两军合击之下,赤烟大将的首级最终被钉在北翼界碑上。 正是此战,北翼红翎军与西梁玄甲骑在珑西山脉最高峰凌云顶实现了首次会师。 两军战旗交叠时,山巅千年不化的积雪都被将士们的热血融出了第一道春溪。 少年储君一览众山时笑嘻嘻,“两个表舅舅,有空去梁国帮我练练兵啊。星河表舅舅也可顺道瞧瞧我红鹊姨,如今是越发美丽,引得我梁国儿郎们已有......”他掰着手指头数,“一二三四五六......哇,八个人为她立誓非卿不娶。” 唐星河的脸黑成锅底,“兔崽子,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越发讨人厌! 他从岑策身上,看到了自己儿时的样子。 岑策就喜欢惹这个表舅舅,勾肩搭背跟人家悄声告密,“我跟你说啊,红鹊姨与兵部尚书的小舅子走得挺勤。要不是看在你是我亲戚,我都恨不得他俩原地成亲......啧,般配得很。” 马楚阳对自己的事儿脑袋不灵光,但对唐星河的事那是存了八百个心眼子,“一一,要不这样,你回去就说我哥重伤,快死了......” “闭嘴!”唐星河冷冷开口,“我唐星河堂堂正正,不屑用那些鸡鸣狗盗的手段去骗姑娘。” “啧啧啧!”马楚阳嘴角抽了抽,“我说,你十年前想象得到今日的你能说出这么恶心的话吗?‘我唐星河堂堂正正’!难道不应该是‘我唐星河要什么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岑策大笑,一手勾住马楚阳,“马小表舅,你比较对我胃口。” 马楚阳反手勾住岑策,“要不是你比我小那么多,我都想叫你哥!” 唐星河听不下去了,“真不要脸!” 马楚阳拍了拍自己的脸皮,“我也没说我有脸啊,哈哈哈!” 唐星河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这些年,他真的变多了。变得沉默,专注,钻牛角尖。 他心里就憋着一股子劲儿,要用一生来证明给红鹊看,他现在对待亲事是何等的谨慎。 没她,他就不成亲。 少年储君的第二次出征,是亲掌水师清剿东海寇。 火烧连环舟那夜,他立在桅杆上挽弓射落海寇的场面,被渔民编成了《太子射蛟龙》的俚曲。 第2142章 第2142章 满大街都在传唱:玄甲郎君挽雕弓哎,浪里头窜出个黑蛟龙。一箭穿透三层浪哎,龙宫借火烧得半天光。捞不起的月亮照西东哎,郎君的铠甲结冰霜,妹妹的梭子穿红线哎,来年给旗杆绣朵红海棠。 这一年,少年储君岑策成了梁国的荣光。 百官敬畏,百姓爱戴。 他是儿郎心中的榜样,他是少女眼中的星光。 所到之处,山呼海啸。 羽帝问钦天监,“紫微帝星暗了吗?” 钦天监答,“回皇上,紫微帝星灼目夺辉,旁边辅星也耀眼生辉。” “所以......”岑鸢眼睛亮了一下。 “所以不宜大动。”钦天监简直不敢直视羽帝的眼睛。 任谁被帝王每半个月来问一次,他也心惊胆战啊。 羽帝叹口气,负手而去。 钦天监想回家种地。谁懂啊,他年纪轻轻,大把掉头发,脑袋都秃了。 岑策第三次出征最凶险。这一年,他假借巡边之名深入乌松,欲直取其帝王头颅。 起因是他麾下的一名将领,被乌松皇帝以卑鄙的手段绑去了国都。 乌松人搞不赢梁国太子,就要虐杀梁国将领。 他们要在最繁华热闹的京城东市口,当众活剥了梁国将领。 乌松皇帝那日也亲临现场。谁知,行刑当日,六名男子踩着缺了一角的北斗阵奇袭而来。 那被活捉的梁国将领也一改被俘时的怂样,竟奇迹般地以缩骨法脱离了被绑的绳索,然后隐入阵中。 北斗阵成,大杀四方。 原来,这将领正是岑策的伴读陪练,也是兵部尚书的嫡长孙。 这原就是个引蛇出洞的把戏。 而少年储君岑策并不在阵中,而是一剑结果了乌松皇帝的性命。 岑策多年后提及此,还颇有些遗憾,“若非当时要速战速决,朕必不能让他死得那般痛快。” 那北斗阵中的六人,正是从北翼借调出来的云起六将。 马楚阳跟唐星河悄悄说,“咱俩比起一一闯祸的程度,都是小巫见大巫。” 唐星河却道,“你知我俩和一一的区别在哪吗?为何我俩屡次闯祸,悔恨不已。而一一却次次马到功成?” 马楚阳道,“他是有天子运在身的人,咱俩比不得。” 唐星河摇头,“不,咱们缺个二二。” 没错,有一一的地方,必有二二。 一一狂起来叫嚣着要射日,只要二二说一句“射不得”,一一必然收拾弓箭,乖乖听话。 这次引蛇出洞计划的周密布置,前后耗时两年半,简直令岑鸢都叹为观止。 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暇,包括如何保证被俘的人活着都做了安排。所有的部署,都来自二二的手笔。 梁国储君为乌松百姓终结了四载暴政。乌松百姓念其恩德,在东市口以被熔的乌松王金冠为材,为他塑了尊塑像。 同年冬至,羽帝于观星台行禅让礼,成为圣羽太上皇。 第2143章 第2143章 太子岑策继位,定年号为“承平”,称仁帝。 登基次日,仁帝即封了皇妹岑思为昭懿护国长公主,封岑念为朝阳安乐公主,皆准领凤卫三百。 仁帝出了名的护两个妹妹,上位后给妹妹封号倒也不稀奇。 但另一道诏书却震惊朝野,“着昭懿护国长公主即刻入中书省参知政事,赐双螭缠月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此乃实际宰相职权,可署理六部文书。昭懿护国长公主终可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与男儿共事。 这些年来,百官对帝王后宫插不上手的无力感原本习以为常。然新帝登基,又重燃了他们对后位的向往。 机会来了! 且只要入了仁帝的眼,不必厮杀个头破血流就能成为皇后。 再次做了皇太后的时安夏准了命妇“带女儿入宫见世面”的请求,也想看看百官们养的女儿到底是些什么秉性。 一月一例的赏花宫宴,忽然就争奇斗艳起来。 这边正斗艳,那边在斗武。 一袭红衣着身的女子问,“皇上,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那人正是兵部尚书的嫡长孙女霍英姿,自幼习武,常着男装跟在兄长霍临川身边。 仁帝手腕一翻,枪尖直指霍英姿,“败者戍边黄沙埋骨,带兵守边陲!赢了许你凤印同尊,陪朕治天下,敢不敢?” 魏英姿反手振枪,红缨如血浪翻涌,当真是英姿飒爽,“陛下圣口,当铸九鼎!” 话音未落,两道寒光已绞碎日光。 站在一旁观战的霍临川道,“我妹被你算计,一会儿必来找你算账。” 昭懿护国长公主岑思淡淡一笑,“那你护我,还是护她?” 这是道送命题! 霍临川觉得自己就不该多此一嘴。他不答,岑思也不再追问。 岑思不再追问,霍临川又觉得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听说......” “是真的。”岑思淡淡道,“状元郎愿入公主府,我觉得极好。” 霍临川:“......” 他忍不住侧眼看过去,见长公主眸色平静,不似说谎,心里无比失落。 他道,“你心思就够复杂了,还找一文官,俩在家斗法吗?” 言下之意,状元郎不适合你。 岑思似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嗯,斗法挺好,否则日子过得多无趣。” 霍临川彻底没了说辞。他是武将,心眼实,只有听她吩咐的份。 他有时就特别不明白,长公主这脑子九曲十八弯,到底是怎么长的? 她说得没错,实力若不相当,确实没得斗。 二人不再说话,都将目光投向那一黑一红的身影。 缠斗得如火如荼。 霍英姿不是花架子,天赋极高,又自小真刀真枪上阵,竟渐渐占了上风。 一柄长枪直指咽喉!霍英姿红衣如火,极致张扬,“得罪了,皇上!” 仁帝扔了长枪,“愿赌服输!“ 霍英姿心情愉悦,“皇上,我想去守捕鹰关!那里我熟......” 霍临川听得直皱眉头,“英姿,在皇上面前,不可自称‘我’。” 霍英姿大大咧咧,“好好,以后我注意。反正我马上就要出京了,嘿嘿......” 仁帝淡淡一笑,“霍姑娘为何要出京?” 第2144章 第2144章 “我赢了啊!”霍英姿想起兄长的叮嘱,赶紧又改口,“妾身赢了啊!” 仁帝点头,“赢了许你凤印同尊,陪朕治天下,你出什么京?” 霍英姿石化了,“不,不是......刚才不是说......” “败者戍边黄沙埋骨,带兵守边陲!赢了许你凤印同尊,陪朕治天下。”仁帝一本正经,“朕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说话自然算数。” 霍英姿一口气没上来,连尊称都忘了,颇有些气急败坏,“可你输了,我赢了!” “对啊,你赢了。”仁帝得意,“你陪朕治天下。” 霍英姿:“......” 这已经不是输赢的问题了!她被摆了一道! 她猛然向着那边看去,“岑思,你算计我!我当你是闺伴......” “我当你是嫂子。”岑思微微一笑。 “可我也当你是嫂子!”霍英姿脱口而出。 霍临川神色骤变,“英姿你胡说什么!” 他不站出来还好,他一站出来,霍英姿更生气,“还有你,我的好大哥!你帮着外人算计我!以后别想让我再叫你一声‘大哥’!” 她说完犹自不解气,“还有,你喜欢公主又不肯说出来!一个武将,婆婆妈妈!说出来你会死吗?” 霍临川这会真的想死。 岑思却神色不变,将责任尽揽,“主意的确是我出的。我哥没有这弯弯绕。” “你承认就好!”霍英姿气得呲牙。 “我承认。”岑思仍旧淡笑,“英姿,你当皇后,咱们以后日日可见,有什么不好?” “可话不是这么说的!”霍英姿恨不得一巴掌拍飞岑思,却又舍不得。 她在京城,就这么一个闺伴。四人吵得不可开交。 主要是霍英姿在吵。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的零碎话在此时都用完了。 仁帝指腹缓缓摩挲过枪刃,雪亮刃口映出他微垂的眉眼:“英姿,你若打算毁约,朕也不怪你。” 霍英姿是最重诺之人,闻言反倒心里不得劲,“我不是要毁约......” 只是不乐意被算计!像个傻子! 仁帝笑起来,“不毁约就行,朕这就去告知母后。”说完转身走了。 霍英姿:“......” 可我不想当皇后! 她自小跟着三叔生活在边关舞枪弄棒,长到十岁才回京城。 京城生活规矩繁多,她早就不想在这待了。若非兄长霍临川时时哄着她,带她上阵杀敌,她早跑了。 如今竟要做皇后? 这是要她的命! 她追上仁帝的脚步,“皇皇皇上,能再商量一下吗?” 仁帝驻足,问,“你不喜欢朕?” “这......”霍英姿看着仁帝英俊的眉眼,若非太过凌厉,当真是比女子还要出挑几分。 她这一迟疑,仁帝便解读了,“你也是心悦朕的,为何不肯当皇后?朕有了皇后,才能省去百官的胡乱算计。” 霍英姿顿时就高兴了,“所以皇上您是拿我当挡箭牌?” 仁帝挑眉。 你非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只要肯执凤印就行! 整个京都洛城多少少女为他神魂颠倒,而他只为霍英姿一人倾心。 第2145章 第2145章 宫宴未散,满座闺秀已心碎神伤。 前一刻还在憧憬“仁帝爱上脸颊起疹子的我”,后一刻心里就咆哮,“仁帝瞎了吗?竟然要立一个粗鄙女子为后?” 诚然,霍英姿于京华贵女眼中,实乃粗鄙不堪。 终日枪挑残阳,袍染征尘,更混迹行伍,与诸将并辔驰骋。这般人物,怎配母仪天下? 某些命妇们则在心里骂“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梁国皇后渐渐往歪里长,就是从羽正皇后开始的。 但这话没人敢往外嚼,“承羽之劫”还历历在目。逞一时口舌之快,掉的是乌纱帽和全族的大脑袋,谁也不会嫌命长。 且梁国律法尚未效法北翼废那株连九族之刑,谁敢造次? 兵部尚书解绶归田的奏疏墨迹未干,新帝大婚的仪仗已铺满洛城长街。 场面不输当年他娘老子那场隔岸庆典。 毕竟两岸都城里全是皇亲国戚,想不热闹都不行。 西梁北翼同庆,以红绸于淮杏河两岸铺路,绵延十里不绝。 西梁人:“今儿是咱们皇帝大婚!” 北翼人:“今儿是咱们卫北侯爷娶亲的大日子!” 西梁仁帝:“朕大婚,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一年!” 北翼文暄帝:“我小外甥成亲,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一年!” 两岸百姓欢腾如沸。 淮杏河上,两国工部新筑的跨河长桥如虹卧波,持路引者皆可通行。探亲,游玩,行商,好不热闹。 新帝大婚结束,岑鸢计划了很长时间的“出去看看”终于得以成行。临行前夜,时安夏轻抚女儿发梢,烛火将母女二人的影子投在绘着《千里江山图》的屏风上,“二二,你当真不急着嫁人?” 她分明看得出二二对霍临川有意,那霍临川对二二也有情,可偏偏这两人干啥事儿都果断,一到感情上就墨迹。 好生让人着急。 她就想着这一去怕是一两年回不来,若女儿有心,不如先办了再走。 岑思还没回话,正进殿的岑鸢听见了,替答,“急什么?女儿还小,等长大些再说。” 时安夏哑然失笑,“你怎么不说你儿子还小?” “儿子嘛,大又大点,小又小点,不影响。女儿要慎重,等再长大些,多看看,多考验一下,成亲是一辈子的事。” 正进来送行的帝后:“......” 说得我们很随意,成亲就不是一辈子的事一样。 景行皇后霍英姿低笑出声。 仁帝重重叹口气,“也不怪父皇母后打压朕。听说朕当年在娘胎里的时候,抢了两个妹妹的养分,害得她们差点死在娘胎里。” “还有这事?” “嗯。”仁帝轻声道,“自朕知事起,朕便知父皇的心思根本不在朝堂上。他从登基那一刻,就掰着手指头等退位。他就朕这一个儿子,若朕不努力,这江山没人守,黎民百姓就过不安稳。” 景行皇后在边关生活了十年,自小便见多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底层百姓。早上还齐齐整整的一家人,晚上就只剩下藏在柴火灶里的小婴儿。 残酷的现实一桩桩,是以她不喜京城的繁华,也不喜当这皇后,觉得生活在这样奢侈的皇宫里是一种罪恶。 但现在,景行皇后听到仁帝这番说辞,心头无比动容。 这话是比他英俊的模样更让她心动。 她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仁帝的手。 第2146章 第2146章 仁帝也反手握住她,柔声道,“明日父皇母后出发巡视,朕一会请他们带你一起走,多出去看看大好河山,开阔眼界。” 霍英姿今日跟着来送行,也确有此意。她觉得皇宫枯燥,没意思,也想跟着出去看看。 只是大婚不久,她跟父皇母后还不太熟,不太好开口。正想央仁帝帮忙说情呢,结果就听到了这么感人肺腑的心声。 她瞬间决定,“不,我......哦,不对,臣妾哪儿也不去,就留在宫里陪皇上。这样吧,我去兵部......嗯,臣妾去兵部替你练兵吧。” 仁帝顺势点点头,“亦可。还有,往后私下不用自称臣妾,朕允你说‘我’。” 霍英姿把要“出去转转”的心思彻底抛在脑后,欢喜地答应着,“谢皇上,我知道啦。” 她高兴,仁帝也高兴。 仁帝对他家二二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算无遗策啊!料事如神啊! 二二说,“要想把嫂子牢牢留在你身边,光对她好还不够,你拴不牢这样的女子。唯有把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的重担一起加上,她才会真正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他刚才一瞧霍英姿那样儿,就像是要扔下他跟着跑路,便冷不丁试了一下。 果然啊......人生当真处处都要用脑子。 仁帝握紧了皇后的手。 抓住,不许跑!好容易斗智斗勇成了亲,他才不舍得分开呢。 仁帝想起大婚花烛夜,他的皇后还很天真,以为她就是个挡箭牌,跟皇上假成亲。 谁知当晚他就把她办得腰酸背痛! ...... 次日送爹娘妹妹离京,景行皇后看着高大的楼船渐行渐远,眼里好生羡慕。那一刻,仁帝心里升起了一丝愧疚。 他的皇后原应该像鸟一样自由飞翔。 是他自私,折了她的翅膀。 该补偿她的。 仁帝从怀中掏出一本《北翼兵部铁骑鸣球录》递给她,“给你看。” 霍英姿如获至宝,“这当真能给我看吗?” 这可是北翼的机密。 仁帝沉默良久,郑重道,“朕骨中流着北翼的血。北翼是朕的母族,也是朕热爱的故土。朕征得兵部同意,将西梁《九曜伏兵韬》赠予北翼。北翼以《铁骑鸣球录》回赠西梁。” 这两部兵书乃两国机密,非重臣不得观阅。 霍英姿听完后,大是感动,“那我赶紧看完还你。”说着一溜烟就跑了。 其实仁帝送过很多东西给霍英姿。 稀世珍宝,古玩字画,皆价值不菲。谁知霍英姿接过就问,“我能卖掉吗?” 首先是这些东西占地方,还怕丢。丢了多可惜呀。 其次是卖掉可得一大笔银子,她能悄悄攒起来以备急用。 她饿过,也冻过,深知在饥寒交迫时,抱着一堆字画和珍宝救不了急。 至少,她可先为三叔和三叔母,还有堂弟堂妹们买几身像样保暖的衣裳。 唯有这次,礼物是送到了霍英姿心坎里。她废寝忘食,连跟仁帝多说句话都嫌浪费光阴。 仁帝独守空房好几日后,忍无可忍,决定......亲自加入马球队。 第2147章 第2147章 春光日头正好。 楼船甲板上,一群美妇正在喝茶晒太阳,谈笑风生。 当然,也有个人中气十足,高声埋怨,“哎哟,我真是馋的哟。人家一一都成亲了!当年那可是咱们守着出生的孩子。我那蠢儿子还是当表舅舅的呢,到现在还单着。” 此人是护国公府主母郑巧儿,也就是唐星河的母亲。 马楚阳的母亲秦芳菲冷笑一声,“说的谁家蠢儿子不单着一样!早些年跟猴儿似的上房揭瓦,我又担心他俩整日裹着是不是断......咳!后来发现不是吧,着实松了口气。结果这口气松的什么啊,一直吊在喉头,落不下去,吐不出来。” 魏夫人安慰这两人,“算了,你们至少还有别的孩子都循规蹈矩,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不用指望他们。” “总是心有不甘啊。”秦芳菲抬头问,“巧儿,池姑娘不是你闺女吗?你倒是帮我问问啊,她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郑巧儿不乐意了,“芳菲,你这语气不对啊。我闺女不同意肯定有她自个儿的道理,要么是你儿子诚意不够,要么就是他根本没入我闺女的眼。” 秦芳菲也觉得自己怨气重了点,讪讪道,“我不是那意思。这不是着急嘛!” 他们那一辈儿的,个个都娶妻生子,就单着她儿子马楚阳和唐星河,能不着急吗? 郑巧儿拍拍她的手,“我理解你的心情,可霜儿不点头,谁也没办法。希望到下船的时候,全都能圆满。” 姚笙出言安慰,“今次出游,把平时见不到面的孩子们全都弄上船,就是给他们多些相处机会。北翼西梁瞧着一河之隔,两个别扭的人实则隔着千山万水啊。” “不是,我就奇怪了。人家红鹊是自来就跟在夏儿身边倒说得过去,霜儿为何也成日里住在梁国?”秦芳菲着实不解。 姚笙答,“这你可问对了人,霜儿那孩子又聪明,学问又好。她在梁国原本是为了做书局的营生,结果有一回,跟一个老学究起了冲突。那老学究说她在外抛头露面丢人,她就用诗回怼了人家。当时被翰林院的一个大儒听到了,惊为天人哪......”郑巧儿十分得意,“后来那大儒常邀霜儿去诗会以诗会友,据说有一回,梁国十个书生都没压过霜儿的风头。” 秦芳菲惊,“这些事为何我不知道?” “没敢告诉你。”郑巧儿笑,“怕你儿子更追不上我闺女,让你心塞。” “那我家蠢儿子知道这事吗?” “他肯定知道啊,似乎为此跟霜儿闹了好几回别扭,叫霜儿跟他回北翼。霜儿没搭理他。” 姚笙道,“男儿要面子,你别去问他。” 秦芳菲闷闷的,“不问不问,我不问。”说不问,却心急得很,“那霜儿在梁国岂非求娶的人很多?” “多,肯定是多的。不过霜儿的心思不在那上面,谁来也没用。”姚笙善意,隐藏了一些不太中听的传言。 事实上,梁国有个小将军曾为池霜跟人大打出手。还当众撂下话来,“此生非池姑娘不娶。” 像这些事,能跟秦芳菲说吗?说了不得更上火? 唐楚君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急是急不来的,出来多看看风景,别愁了。” 郑巧儿和秦芳菲异口同声道,“太上皇后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坐着也不腰疼。”唐楚君笑着悠悠喝一口茶。 她最是人生圆满,嫁给了喜欢的人,儿女们不叫她操心,孙辈们也是个顶个出色。 第2148章 第2148章 早些年她还做过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比如梦到自己死了呀,梦到萧允德也死了呀,甚至梦到萧允德都不认识自己。 每次醒来,都害怕得不行。 听闻萧允德上朝去了,她就巴巴地跑去宫道上等他下朝,想早一眼看到他。 原本唐楚君只觉得梦就是梦,当不得真。可自从看了黄醒月写的那话本子,想法就多了。 她可也是话本子中的一员。有些事她比黄醒月清楚。 她觉得恐怕女儿和女婿当真有一些旁人没有的经历,便对梦境多了许多敬畏。 这些年,萧允德除了上朝,几乎和唐楚君形影不离。 二人虽然住在宫里,其实一点都不闷。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尤其刚成亲那会子,当真是精力旺盛。前半夜不睡尽折腾了,后半夜不睡光咬耳朵说情话了。 唐楚君是从不知道萧允德那样的人,还能说得出那么让人脸红耳热的情话来。 等到天亮想睡的时候,萧允德就该上朝了......但唐楚君自打做了早逝的梦后,便不肯再依着萧允德的性子胡来。 她严格管着他充足的睡眠,管着他的一日三餐和四季冷暖。 她要他长长久久的陪伴,而不是昙花一现的柔情蜜意。 她早晨送他上朝后,就静下心来写文章,或是亲手为他做羹汤。 她从不知自己在厨艺一途上那么有天赋。她常宣邱红颜进宫教她做菜,学得一手好手艺。 后来她跟红颜一起整理出数本美食集。 从宫廷权贵们喜食的《玉馔珍馐录》《鼎食纪略》,到市井百姓喜用的《烟火食志》《百味锦囊》,甚至还收集了各种美食谱收录于《人间至味谱》《饕客手札》《调鼎集》《岁时膳单》。 这些食谱不仅在北翼与西梁广为流传,更远播列国,使得唐楚君与邱红颜获利颇丰。 太上皇后会缺银子吗?莫说她如今已是尊荣无比的圣德太上皇后,便是当年作为侯府二房主母、遭人算计的唐楚君,也从未为银钱发过愁。 唐楚君将所得利润分作两份。一半予邱红颜,使其终生有傍身之资;另一半并自己著书所得的润笔、谢仪,悉数捐作善款。 更于北宣部设“慈德养正帑”,专济孤贫和无家可归的犬只,委陆桑榆和晏星辰共同司理。 这边聊得正热闹,那头,唐星河抬手叩响了红鹊的房门。 北茴、南雁、东蓠和西月各自都有亲眷,分住在不同的舱室。 红鹊原本该和她姐姐同住,却被时安夏特意安排独自一间。个中缘由,明眼人都知晓。 这一趟除了看风景,还得解决一下这些老大难的问题。 门“吱呀”一声开了,红鹊抬眼便见唐星河立在门外。她刚要开口,水波激荡间,船身突然一晃,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前倾去。 究竟是慌乱中扑进了他怀里,还是他眼疾手快将人接住?这一瞬的触碰,倒叫两人都怔住了。 第2149章 第2149章 四目相对。 视线,一触,即分。 两人都红了脸。 红鹊从唐星河怀里退出来时,因退得急,纤背一下撞到舱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尽管唐星河已经一掌抵在门上,可还是晚了。 红鹊疼得眉头蹙起来,腰弯着,说不出一句话。 唐星河便问了句废话,“疼吗?” 红鹊撑起身,眉头依然皱着,回了他一句废话,“你说呢?” 原本尴尬的气氛,忽然因这两句废话仿佛下起了一场杏花春雨。 因为二人齐齐想起年少时在云起书院那会,唐星河跟魏屿直比射箭。 红鹊问,“星河少爷,你赢得过魏公子吗?” 唐星河得意洋洋回她,“小红鹊,你说呢?” 红鹊便捂嘴笑,“星河少爷,你能赢。” 结果唐星河输了,闹了个大红脸。 那时候唐星河真的正事不出挑,惹祸倒是回回拔尖,十处打锣九处都有他。 很多人都不看好他。他父母对他没信心,以前教过他的夫子们都说,唐星河这个祸头子,只要不惹事就不错了,谁还能指望他有出息? 红鹊却鼓励他说,“星河少爷,其实差距不大,只要你每天再多练习一小会,肯定能追上魏公子。” 唐星河便常背着马楚阳偷偷练习,甚至还练成了五箭齐发。再后来,武举的时候,红鹊问,“星河少爷,你能举得起那么重的石担吗?” “小红鹊,你说呢?” “我家星河少爷必然能!” “那本少爷就能!” 列国来战时,红鹊问,“星河少爷,听说宛国人好厉害呀。你能赢吗?” 唐星河答,“小红鹊,你说呢?” 红鹊心里觉得不能,可嘴上绝对不能打击少爷的积极性,“星河少爷一定赢!宛国人再厉害也是星河少爷的手下败将!” 为了这句话,唐星河每每半夜睡不着,就偷跑去较场练箭。 无人知道,他几乎整整半个月都没睡好,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中。 是红鹊给他炖汤,逼着他喝。 汤冒着热气,她就替他吹得半凉,“星河少爷快补补,你都瘦了。” 见他满头是汗,她就递了湿帕子给他擦额头。 有人起哄红鹊喜欢了唐星河,在玩笑话还没传到红鹊耳里时,他就跟人打了一架,并警告:“你说我没关系,但不要拿红鹊姑娘的名节来开玩笑。” 红鹊长得美,有人说收来作妾最好。 还有人说,驸马对红鹊似乎也与众不同。驸马除了对公主温柔,便是对红鹊纵容,“瞧着吧,日子久了,小红鹊就是驸马的妾!明着不能来,暗度陈仓是可以的。” 唐星河听到了风声,二话不说当街就动了拳头。要不是马楚阳拉着,他能把人揍死。 事情还未传开,就被驸马压下了。那人吃了哑巴亏。 驸马把唐星河叫过去叮嘱,“要打,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打。当街打人是觉得自己背景够硬,还是觉得红鹊的名声不重要?” 第2150章 第2150章 再后来,明德帝要御驾亲征。 红鹊问,“星河少爷,你是不是也会随军出征?” 唐星河笑,“小红鹊,你说呢?” 红鹊迟疑,“我希望你去,又希望你不去。” ...... 往事历历在目。 他们未曾真正相处过多少时光,半生就这么过去了。可那些刻意压抑的记忆,会因着一句平常的话,陡然无限放大。 多年前她站在他面前,穿的什么衣裳,梳的什么发髻,她的笑容,她的话,都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无比清晰。 他们彼此是靠着那些寥寥记忆走过了寂寞的半生。此时,他们当真已不算年轻。 红鹊转过身背对着唐星河,眼泪哗然而落。 她以为自己已经炼成铜墙铁壁,她以为自己真的看淡了尘世根本不想成亲。可原来一碰上他,还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听到他哑着声儿道歉,“红鹊,我错了。” 唐星河说完,就别过了头。 他来前,根本不是要说这个啊!他在船舱里已练习了近百次开场白,却被楼船轻轻一晃给晃没了。 唐星河懊恼极了,“你,你,不需要原谅我。只,只是......” 只是什么,他说不出来,脑子一抽将一张纸笺塞到她手里,然后落荒而逃。 躲在不远处的马楚阳看得直捂眼睛,也拔腿就跑。 “站住!”唐星河磨牙。马楚阳停下来,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像个被定住的人,只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苦着脸,“哥......” “刚才船晃了一下,是你弄的?”唐星河寒着脸问。 马楚阳可怜巴巴点点头,“我在帮你啊哥,刚才多好的机会,你你你竟然浪费了。” “你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冷,你来吹我的!”唐星河咬牙切齿,“你有能耐倒是跟池姑娘成亲啊。” 马楚阳不玩了,动起来,勾过唐星河的肩膀,“咱们应该团队作战,定下策略,挨个攻克。” 唐星河甩开他的手,“我不需要你多此一举。” 马楚阳顿时就炸了,“你不需要?你说我多此一举?”他气得冒火,“这么多年,我都放任你自己上,结果呢?平白蹉跎!表妹可是给我们下了死命令,这次要是再不成,她就不管我们了。” 唐星河沉默不语。 马楚阳又搭上了他的肩膀,低声道,“哥,听我的。自古套路得人心,不是没有道理。” “你行你上。”唐星河别扭。 “哥,你变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为什么小红鹊不理你?因为你都变得不像你了,她理你个屁啊!” “我怎么就不像我了?” “以前的你多好玩啊!如果小红鹊不理你,你会站在她面前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吗?”马楚阳举着一根食指摇了摇,“哥,你不会。你会半夜去敲人家的门,敲不开就爬窗!” “我有那么不要脸?”唐星河震惊。 “你看你看!现在的你竟然还知道要脸!那时候你必问‘脸是啥?我要那玩意儿做甚?’” 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楚阳少爷说得对,星河少爷,你已经不像你了。” 两人吓得齐齐转身。 红鹊上前几步,将那纸笺拍在唐星河胸口,“还你!”第2150章 再后来,明德帝要御驾亲征。 红鹊问,“星河少爷,你是不是也会随军出征?” 唐星河笑,“小红鹊,你说呢?” 红鹊迟疑,“我希望你去,又希望你不去。” ...... 往事历历在目。 他们未曾真正相处过多少时光,半生就这么过去了。可那些刻意压抑的记忆,会因着一句平常的话,陡然无限放大。 多年前她站在他面前,穿的什么衣裳,梳的什么发髻,她的笑容,她的话,都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无比清晰。 他们彼此是靠着那些寥寥记忆走过了寂寞的半生。此时,他们当真已不算年轻。 红鹊转过身背对着唐星河,眼泪哗然而落。 她以为自己已经炼成铜墙铁壁,她以为自己真的看淡了尘世根本不想成亲。可原来一碰上他,还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听到他哑着声儿道歉,“红鹊,我错了。” 唐星河说完,就别过了头。 他来前,根本不是要说这个啊!他在船舱里已练习了近百次开场白,却被楼船轻轻一晃给晃没了。 唐星河懊恼极了,“你,你,不需要原谅我。只,只是......” 只是什么,他说不出来,脑子一抽将一张纸笺塞到她手里,然后落荒而逃。 躲在不远处的马楚阳看得直捂眼睛,也拔腿就跑。 “站住!”唐星河磨牙。马楚阳停下来,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像个被定住的人,只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苦着脸,“哥......” “刚才船晃了一下,是你弄的?”唐星河寒着脸问。 马楚阳可怜巴巴点点头,“我在帮你啊哥,刚才多好的机会,你你你竟然浪费了。” “你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冷,你来吹我的!”唐星河咬牙切齿,“你有能耐倒是跟池姑娘成亲啊。” 马楚阳不玩了,动起来,勾过唐星河的肩膀,“咱们应该团队作战,定下策略,挨个攻克。” 唐星河甩开他的手,“我不需要你多此一举。” 马楚阳顿时就炸了,“你不需要?你说我多此一举?”他气得冒火,“这么多年,我都放任你自己上,结果呢?平白蹉跎!表妹可是给我们下了死命令,这次要是再不成,她就不管我们了。” 唐星河沉默不语。 马楚阳又搭上了他的肩膀,低声道,“哥,听我的。自古套路得人心,不是没有道理。” “你行你上。”唐星河别扭。 “哥,你变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为什么小红鹊不理你?因为你都变得不像你了,她理你个屁啊!” “我怎么就不像我了?” “以前的你多好玩啊!如果小红鹊不理你,你会站在她面前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吗?”马楚阳举着一根食指摇了摇,“哥,你不会。你会半夜去敲人家的门,敲不开就爬窗!” “我有那么不要脸?”唐星河震惊。 “你看你看!现在的你竟然还知道要脸!那时候你必问‘脸是啥?我要那玩意儿做甚?’” 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楚阳少爷说得对,星河少爷,你已经不像你了。” 两人吓得齐齐转身。 红鹊上前几步,将那纸笺拍在唐星河胸口,“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