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四万亿年前》 1、001 万人嫌他是老祖宗! 文/二月竹 【001】 江骛走出教学楼,下午5点的天又黑又低,雨夹着雪米斜着飘进屋檐,铺天盖地的冷意。 突如其来的冬天。 乌泱泱的学生裹紧衣服挤在屋檐等雨停,江骛撑开伞,走进了冻雨里。 地滑他走得慢,快到校门口,一辆限量超跑飞驰进校。 江骛清晰听见车内两个男人的对话—— “快看,是江骛那个丑八怪!” “还记着我追他那事呢?小醋包,瞧好了,哥哥给你出气。” 车轮故意轧过水坑,江骛默默压下雨伞,完全挡住了溅向他的雨水。 超跑疾驰而过,江骛耳畔又是那两人声音。 “江骛那种档次配得上我吃醋?我是烦他那双眼睛!能窥见我灵魂一样诡谲狡诈,烦死了。倒是你压根儿没溅到他,不会是还惦记着他吧?” “惦记个屁!他那张脸看多了都会做噩梦,不是考进我们学校,一生别想跟我有交集,我追他是跟哥们儿打赌输了……靠!简直是我黑历史!” 江骛走到公交车站,那两人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211路进站,他收伞放进塑料袋,等车门打开上车了。 终点站是老火车站,车费3块,江骛刷学生卡是半价。 【滴,收费1.5元。】 公交车照旧罐头一样拥挤,江骛走到中间再无法前进了,忽然他眼前浮现一排暗红暗黑的字—— 【薛春暖,26岁,2024年12月10日晚12点42分36秒,死于心源性猝死。】 江骛抬头,他有182,直直越过面前人,看到了那排字下的女生。 女生坐在倒数第二个靠窗单座上,头微微低着,时不时朝前点一下,睡特别沉。 标准的上班族穿着,搂紧背包,眼睑下方有两团显眼青紫,面色白中泛青。 “喂,靠窗户那女生,你让座行吗?”不满的男声插出来,“有老人上车了!” 女生睡沉没反应,眼镜男正要动手拍她,一只修长细白的手挡住了他。 眼镜男抬头,入目是一个很丑的男生,那双浅棕色狐狸眼生错了脸一样,昏暗拥挤的车厢内,清透又水灵,漾着波光粼粼的笑意,“爱心专座在前面。” 女生前排的爱心专座,壮汉盯着窗外一动不动,眼镜男脸色微变,他当然知道爱心专座在前面,但那壮汉他又惹不起! 眼镜男板着脸孔不出声了。 淡棕色的瞳仁闪过金箔般的细光,江骛放开眼镜男,左手落到那名壮汉肩膀,轻轻拍了一下。 壮汉不耐烦扭头,刚要骂人,按他肩膀的手压了一下,他的肩胛骨霎时想被重物碾过,壮汉脸色疼得发白,惊恐望着眼前的男生。 一张压平的平底锅脸,头发干涸发枯,略微泛黄,皮肤黝黑,唇厚得像有四片,高出车内众人半个头,敞开的墨绿格纹牛角扣大衣里是白色连帽卫衣,身形却十分轻薄,背着常见的黑色双肩包,仿佛风吹便会跟着飘走。 然而力气大到离谱,拍他那一下,轻松能拍得他粉碎! 壮汉马上恶气全无,取而代之是讨好与小心翼翼,“有、您有事儿?” 江骛收回手,眉梢都散发着灿烂,“有老人不方便站着,您方便让个座吗?” “方、方便……”壮汉牙齿战栗,仓皇起身,他歪着肩膀撞开眼睛男,没到站就冲到后车门大力拍门,“开门,快开门!我要下车、下车!” 又悄悄厌恶瞪了江骛一眼,多管闲事的小兔崽子! 眼镜男脚背被壮汉踩到,将要骂人,瞧见壮汉魁梧的背影,又咽着口水吞回了肚子里,他瞥着一旁的江骛,也是又恼又怨,好人全让他当了!到下一站也灰溜溜下车了。 211路往城郊开去,拥挤的车越来越宽松,最后只剩下江骛和那名沉睡的女生。 公交车进站停住,司机喊了一声“终点站,所有乘客下车”,打开驾驶门先跳下去了。 薛春暖半晌才醒,她抓包起身,忙一天没吃东西,她有些低血糖,迷迷瞪瞪下车,一脚踏空,身体往外栽时,她遽然惊醒,再一看,她一只手不知何时抓牢了车门扶手。 没摔个狗啃泥,薛春暖庆幸着吐了口气,条状白雾在空中飘散,一颗紫皮糖出现在视野。 薛春暖惊讶抬眸,是一张陌生脸庞,她在车内,高出三四级台阶,男生在车门外竟也与她一般高,撑着透明雨伞,嗓音清冽干净,“你脸色很差,吃颗糖吧。” 薛春暖是饿得心慌了,稍一犹豫,她露出灿烂的笑意,“谢谢!” 她接过紫皮糖握在掌心没动,这个男生不像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不在外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江骛不介意薛春暖的防备,他看着她笑容上方的死亡预告,握了下伞柄,又松开说:“最好马上去医院检查。” 他咬重了马上两个字。 薛春暖笑笑,“谢谢提醒,我会的。再见。”她从包里翻出雨伞,撑开匆匆下车走了。 江骛抬高伞面,变细的雨敲打着伞面,他瞧着那一排死亡预告的黑红字,跟着女生走进了雨夜。 江骛知道,女生不会去医院。 —— 江骛第一次看见世界,是一名头发花白的女人,一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头顶飘着一行黑红字,他张嘴念出,“张庆果,54岁,酗酒引起急性脑梗、颅内感染,于2006年1月5日晚10点26秒,抢救无效死亡。” 中年男人开口,满屋酒气,“他是刚生的?!谁家新生儿会说话!又丑又黑,怪物吧!”指着他额头破口大骂,“死老太太骗我,还让这小怪物咒我!滚!呸!你同意涨价都不租了,带着小怪物滚出老子房子!呸呸呸,童言无忌!今天真他娘的晦气!” 中年男人的指甲是黑黄色,又很尖,戳到他额头特别疼,他伸手挡开那只手,中年男人就摔到墙上滚落在地,捂着指他的手哭天喊地,“疼,疼死我了……怪物啊!救命啊!他是怪物!” 他跟奶奶被赶走了。 他时不时在别人头顶瞧见黑红的字,别人指着他骂灾星,小怪物,他和奶奶隔段时间便得搬家。 有时有相信的人,他们疾病、天灾人祸,无一幸免,仍会死亡。 有的甚至提前吓死。 他的提醒改变不了任何,只给予了他人提前的恐惧折磨。 还有—— 哭着喊着要跳楼的男人,头顶没有死亡预告,楼底围着很多很多的人,许多小孩都吓哭了,他安慰他们,“别害怕,他不会跳楼的,他是骗你们的。” 他拍着胸脯,“真的!你们相信我。” “你这孩子真恶毒!”有人听见了,啧啧摇头,“人家都跳楼了,还被恶意中伤,哎,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教的!” “他没有爸妈!” “哟,是孤儿啊,怪不得有人生没人教!长大怕不是要成社会渣滓喔。” 他涨红着脸,“我没有,他就是在骗人!他不会死,他头顶没有字,他——” 他被奶奶抱走了,奶奶紧紧捂住他嘴,回到家关上门,拿过鸡毛掸子重重抽他小腿,“说过多少次,不准再让别人知道你会看见乱七八糟的东西!要你当个正常人……” 眼泪包在眼眶里,他没有哭,哭了奶奶会更生气,打得更疼。 半夜他爬上椅子,趴在小小的窗口,等了一会儿,那个跳楼的男人果然醉醺醺哼着歌走过。 他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小声说:“我没说谎,我有爸爸妈妈,他们只是消失了,我也不会成为社会渣滓……” 后来奶奶也消失了。 给他留下了一张存折,一共存了83479.65块。 再见奶奶,是接到电话喊他去认尸,冷飕飕的过堂风吹开了那条白布,露出的枯瘦腐烂的脸,还能看出死前遭受病痛折磨的痛苦。 工作人员说,“她在附近桥洞生活了一段时间,前几天有人晨跑路过发现她躺地上,当时就死很久了。” 他没说话,也没有流泪,牵紧奶奶乌青僵硬的手,更应该说是骨头,被乌青僵硬的人皮,包裹着的一节毫无生气的骨头。 他第一次没被奶奶甩开手了。 也第一次无比憎恨他的怪异。 假如他不会看见那些预告,奶奶不会恐惧被他看见死亡预告独自离开,一人孤零零地迎接死亡。 那一天,他刚攒够钱,给奶奶买了一对带绒的漂亮皮手套,窗外又冷又大的暴雨,同此刻一样。 江骛目送女生走进狭窄的胡同,身影融进黑暗,直至看不见了,他收回目光转身。 就在这回头的短瞬之间,余光忽现一道强烈到无法忽视的身影。 冷雨里,男人全身黑,撑着一把鲜艳的红伞,高大模糊的身影自远处走来,趟过黑暗潮湿的水泥路,光影昏暗,男人侧脸在红伞下划出一弧冷冽锋利的白光。 忽然男人停住了,红伞静止,大雨落下乒乒乓乓,似伞面缀满了大小不一的闪亮珍珠。 他脸稍侧,往江骛的方向看来。 隔着密集的雨帘,江骛瞥见半只黑得沉稳的眸,他看到那把红伞是有年代感的竹节手柄,也能看到纯金的伞顶,男人的脸却异常模糊,七八步的距离,像隔雾看花,如堕烟海。 江骛长睫微低,朝着男人礼貌点了一下头,错步离开了。 他身后,那既沉又稳的脚步声片刻后继续,不疾不徐进了胡同。 从车站到江骛的家,还需一段路程。 护城河对岸,老火车站四周拆得残垣断壁,四通八达的铁轨纵横交错,却也在时间洪流里逐渐萧条,除了货运,只一趟便宜绿皮火车还在载人。 这辆横跨两省的慢火车,全程几百公里,总共停靠21个站,清晨四点发车,下午七点回来,沿途农民就靠这趟火车,跨省卖蔬菜水果赚些差价。 离公交站不远有个临时菜市场,搭着五颜六色的帐篷,支一张桌子便可买卖,大多是卖菜,不过郊区没大商超,也有人批发日用品,廉价玩具来摆摊。 下着大雨,菜市场零星亮着灯,零星几个买菜人,泥泞地面是踩得七零八落的瓜皮菜叶。 江骛绕开狼藉,走向熟悉的摊位。 今天降温了,今晚除了下饭的碗香,他还要煮一锅热腾腾的豆腐汤。 帐篷顶挂着一只小灯泡,嫩豆腐还很新鲜,江骛要了一块,挑了几个小杭椒小红椒,又去了隔壁猪肉摊。 橘光照着案板的几块猪肉,全是挑剩下的部位,胜在肉质还很新鲜,也便宜。 江骛认真挑了一块瘦肉相对算多的五花肉,递给了老板。 老板熟练装袋,放到秤上说:“今儿来挺早,没去兼职啊?7块3毛,抹零7块吧。” 江骛付钱接过袋子,突然瞥见地面有一盆小白虾,想到家里那只不速之客,他问老板,“一、二两小白虾卖吗?” 老板第一次见买二两虾的,她笑着说:“卖,多少都卖!” 又付了小白虾的钱,江骛提着袋子往菜市口走,路过卖日用品的摊位,他想起牙膏快没了,便走了过去。 他用薄荷牙膏会辣嘴,好一会儿才翻到一小支佛手柑牙膏。 老板说:“5块。” 同时突兀尖锐的鸣笛划破雨夜,老板蹭一下起身,踮脚伸脖子直往对面瞧。 暴雨连天,黑漆漆什么都瞧不清,唯独鸣笛声连声不停,声声急促。 老板破音了,“是火车站!好像出大事了!” 江骛耳边充斥着男男女女的尖叫—— “火车还不停,救命!” “呜呜,奶奶我害怕!” “别挤我,要死了!” “司机快停啊!” 暴雨倾盆,火车的轮缘脱离内侧钢轨,擦出打铁花般的火星急速前进,转瞬冲出老火车站,直奔远处的空明长桥,即将撞上护栏摔落进海! 大雨噼啪砸着菜摊的帐篷,江骛沉沉望向远处—— 密密麻麻的黑红字体死亡预告,在雨夜挤成了3d马赛克,多到模糊看不清了。 苍老无助的求救哭喊不断钻进江骛耳朵,那双浅棕的瞳仁,在暗夜与橘光的相互映照下,变成了浓郁的黑红色。 注定死亡的人,救吗? 2、002 【002】 轰隆隆! 炸雷了,前所未有的雷鸣像是要劈开帐篷,老板心脏大受惊,拍着胸口喘气,“唉哟我的妈哎,这雷声要吃人一样。” 他又听到有人问:“面具多少钱?” 老板仍伸直脖子望着远处火车站,揉着胸口没回头,“通通5块!” 下一秒,扯着呼啸的雷声里,夹杂着清脆一声——“微信到账10元。” 另一边,在狂暴的雷声里,火车头直直撞上桥侧护栏,坚硬的混凝土,此刻如泡沫一般,轻易撞出数不清的碎石块,掉豆子一样掉入海中。 火车驾驶室,司机、副司机都放弃了,紧闭双眼等死。 半晌,仍能听见乘客哭喊声,司机率先睁眼,隔着碎成蜘蛛网一样的挡风玻璃,隔着奇大暴雨,他瞧见半个车头飞出断桥,停在半空摇摇欲坠。 停了! 没掉下海! 司机闭眼又睁开,还是停着!他意外又喜不自禁,赶紧去抓对讲机,拿起就是言简意赅的,“各车厢人员注意!马上安排乘客有序下车!速——” 度字没来得及说完,火车又朝前坠,挡风玻璃已经泡进海里,司机跟着倒,一头撞上玻璃,他脸贴着近在眼前的汹涌波涛,心理上已经感受到了海水的冰冷。 彼时车厢内,乘客挤成一团,手快地抓住了座椅靠背稳住没跌倒,反应慢的摔到走道上,叠罗汉般堆出好几层。 没卖完的鸡鸭在笼子里扯嗓子叫,有笼门撞开的,鸡鸭飞了出来,在乱成一团的乘客头顶鸡飞狗跳。 “嘶——”江骛五指绞进了车轮的轮辋,他被火车拖着朝前冲了数米,额头撞上火车尾部的标志灯,大雨冲刷着裂开的皮肉,疼得他连连抽气。 失控的火车速度太快,也太重了。 江骛从小力能扛鼎,但要拉住庞然大物的火车,还是过于困难了。 眼见火车即将摔进海里,他下腰后仰与轨道几近平行,另一只手与双脚同时死死卡进铁轨,被绞进轮辋的那只手亦忍着疼痛,拉着火车使劲往后,俯冲的火车戛然停住,继续吊在桥上,像翻转的“l”。 车内人见火车又停了,又哭喊着涌向车门,“开门开门,救命!” 这时火车又剧烈摇晃了一下,哭喊尖叫声越来越大,都盖过了暴雨声。 大雨从面具的缝隙砸进去,江骛视野模糊了,他十根手指如同扎了密密麻麻的刺,忍不住松了一下,火车立即又往前滑,江骛只好迅速抓回火车,咬紧后槽牙往后使劲,硬是将火车头拖出海面。 “快拉——”他张嘴就有泥腥味的雨水冲进嘴里,声音又颤又謇,“手、刹!” 火车司机意识模糊了,弥留之际听到,跟着声音熟练摸到手刹,潜意识用力一拉。 江骛同时在尾部拖着火车,终于一声悠长的喷气声,火车彻底停住不动了。 大雨持续不断,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江骛抽出车轮里的手,已经毫无知觉了,躺在漫过水的车轨道里,顾不上不停钻进嘴的雨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余光瞥见远处有人跑出火车,他坐起抹了抹面具的雨水,撑着轨道刚要起身,那双颜色极浅的瞳仁瞬间紧缩。 不见了! 火车顶的死亡预告,全消失了…… 江骛眨掉长睫上的雨水,又仔细看了一遍。 漆黑的上空,只有大雨。 真消失了。 死亡预告消失,是第一次。 江骛愣住几秒,又一阵杂乱脚步声传来,他方离开。 他脚受伤无法跑动,撑开伞遮住暴雨,一瘸一拐朝着相反方向离开,走很远了,他取下面具,又回头望向空明长桥。 无数的车灯穿透雨夜,救护车来了。 …… 半小时后,江骛回到了空明村271号。 这栋民房共六楼,一层五户,住户几乎都是外来打工人。 走上狭窄的楼梯,摆满了撑开的伞,满地流着水,江骛收起伞放进塑料袋,避开伞上楼。 上到六楼,江骛左拐停在第一间房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江骛新租的房子只有一个通间,面积不大,但有单独厨卫,一个小阳台,楼上还有间小阁楼,江骛睡阁楼,楼下两只大书柜占据了大半地方,密密麻麻摆满了书。 地板瓷砖是几十年前的花纹,非常有年代感,但拖得干净。 茶几有几本摊开的学习资料和一些演算纸,还有一盘紫皮糖。 江骛放下书包,两步跨进卫生间,卫生间有两个平方,房东还隔了一小间淋浴。 层高低,江骛低着腰,开灯凑到贴墙面的小镜子前检查伤。 镜子里的脸巴掌大,和外人眼里的江骛截然相反—— 鼻线流畅笔直,肤色柔软如奶油冰淇淋,眼角天然地微微下勾,浅棕色的瞳仁水润灵动,轻薄的双嘴红似烈火,浓密乌发被雨水浇透了,有几缕发丝贴着额头,蔓延至右侧太阳穴,划出了两条深深的口子,被大雨冲得皮肉绽开泛白。 江骛又抬起手,左手没有一根手指头完好,不同程度的皮肉绽开,肉的颜色极不正常,仿佛冻了许久的冻肉。 右手运气不错,只食指的指甲盖缺了一块,还在冒血—— 像是水,透明色,只是那刺鼻的血腥味,提醒着江鹜,那是他的血。 人的血怎么会是透明色呢,或许他真的是怪物。 检查完毕,都是外伤,不至于断手断脚,江骛长长吐了口气,手背拨开了水龙头。 热水器只有40l,只够快速洗澡,江骛开冷水简单冲洗了脸和手,才迅速脱掉湿透的衣裤进了淋浴间。 江骛洗很快,最后几秒还是淋到了骤然变冷的水,他发着抖出来换上干净的家居服。 他身体的自愈恢复能力比别人强,手指就随便缠了几张创可贴,额头严重些,至少要恢复四五天,他就贴了纱布。 离开卫生间,他去拿书包,先拿出那袋小白虾,全倒进一盘子里,搁到阳台地上。 不速之客是一只黑灰蜘蛛,两层毛,里层是黑毛,外层是蓬松的灰毛,中间两只大而圆的眼睛外圈是金色,内圈是黑瞳,旁边两只小眼睛是黑瞳,有一分钱硬币的一半大。 江骛搬来第二天,小蜘蛛就出现了,至今没有离开,也算是他的同居人了,他便给小蜘蛛取了名字,叫半分。 今年江骛考上大学,他斥巨资买了一斤虾,煮盐水虾也过头失败了,他没吃完放在厨房,过会儿路过,意外撞见了半分在偷吃。 半分肚子快要吃爆开了都不愿意停止进食,最后是江骛强行提走了它。 半分是一只热爱吃虾的小蜘蛛。 给半分送完加餐,江骛扎进小厨房解决他的肚子了。 不多会儿,小厨房照旧弥漫开呛人的烟味、糊味。 没有抽油烟机,江骛腾手推开厨房的小窗户,夹着雪花的冷风灌进屋,他端着黑不溜秋的一碗香,和白白绿绿的豆腐裙带汤赶紧出了厨房。 茶几也是饭桌,江骛放下菜又回了一趟厨房,提着小电饭锅和两副碗筷回来。 江骛添了一碗结实的米饭,空碗和一双筷子摆到对面,坐下双手合十认真说:“我开动了,江女士!” 江女士就是江骛的奶奶,她离开三年多了,江骛还是留着以前的习惯。 米饭是昨晚剩饭,热饭时江骛有往里倒了小碗水,不过米粒还是变得非常干,有的嚼着像玻璃碎粒。 江骛对食物要求不高,但他做的饭实在难以下咽,只好打开电视做电子榨菜。 小电视是江奶奶的遗物,很有些年头,尺寸小还厚,但用了几十年,没坏过一次。 江骛打开电视便埋头挑一碗香里的肉。 背景音里播放着最新报道—— “本台最新消息,晚8点02分左右,我市一辆助农火车脱轨,撞断了空明桥的防护栏,所幸火车司机最后关头拉住手刹,拯救了火车上的所有人!我现就在事故现场,目前62名伤者已全部送到医院救治,无人伤亡——” 江骛筷子夹着一片唯一没糊透的五花肉,他停滞1秒,才塞进嘴里咀嚼。 真救成功了? “是懒羊羊!”这时清脆童音插进来。 记者蹲下采访小朋友,“小朋友,你今天也在这趟火车上吗?” “是懒羊羊救了我和奶奶,救了火车!”小女孩激动比划着,眼睛乌黑发亮,“我看见了,懒羊羊还好高好高呢!” 记者被童言无忌逗笑了。 江骛咀嚼着米饭,抬头瞥了眼挂在门后的面具。 头顶两只小羊角,以及标志性的发型。 还真是懒羊羊。 江骛又低头嚼饭了。 此时的空明长桥,暴雨已经转为暴雪,白得晃眼的雪花从夜空大片大片、密集掉下来,助农火车全拖上来了,停在撞毁的防护栏边上。 高大颀长的男人站在火车尾部。 他通身黑色,单手撑着一把竹节手柄的鲜艳红伞。 在他身旁,小女孩着急了,她认真地举起手掌,“相信我呀,我没说假话!我真看见懒羊羊救我们了!他还有一顶白帽子!” 扛着摄像机的摄像师在对面,镜头里只有记者和小女孩,没有其他人。 现场也无一人注意到男人。 男人左手是一册翻开的笔记,雪白纸面工整写满了红字。 雪花飘落到笔记本上,纸面乍然浮起影影绰绰的红光。 接连不断的红光自笔记本飘起,如烟如雾,消融在空中,片刻,纸面只剩下一个名字—— 【薛春暖,心源性猝死】 男人沉默收拢手掌,那本笔记便化作一团黑红雾气消失了。 远处照明灯闪过男人右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背凸出的血管是冰冷的蓝色,在他食指右侧,一粒白砂糖大小的红痣若隐若现。 男人食指的指甲盖完好无损,却不时钻出绵密的痛感,好似指甲盖掀翻缺了口,在滋滋流血。 这时又一瞬的疼痛,一滴血珠自男人食指尖冒出。 男人眼眸下垂,望着那粒血珠。 指尖稍微一斜—— 血珠从他指尖滑落,雪与夜交映,折射着红光掉到一尘不染、黑到发亮的鞋尖。 滴答一声,血不见了。 “嘶!”江骛右手磕到锅沿,缠着食指的创可逐渐成了深沉的暗色。 伤口又出血了。 江骛食指伸到嘴边,呼呼吹了几下,又盯着擦了数遍还是糊底的锅,决定下个月一发工资,立即去买个好用的不粘锅! 客厅还在播火车事故的相关新闻,哗哗水流声里,江骛听到有人在问:“司机师傅,您是平凡岗位上最不平凡的英雄!在火车失控冲进大海的最后一刻,您一定是想到了您的职责,挣扎着醒来拉下手刹,救下全车人吧!” 小电视的画面里,镜头切到了市中心医院,另一名记者在采访包扎好的火车司机。 司机额头缠着纱布,他摇头说:“不是,是有人提醒我拉手刹。” 他回忆着弥留之际听到的声音,肯定点头,“是一个男人,一个很老的男人!” 同时江骛打了个喷嚏,他喉咙涌上陌生的灼热感,他关上水,又止不住连咳几声,嗓音仿佛掺进了大量石头块,粗沉又异常沧桑。 确实像一个很老的男性。 江骛抬起湿漉漉的手背碰了碰额头,皮肤比开水更烫。 两扇浓密的长睫动了动。 他,发烧了? 3、003 【003】 江骛从不生病。 小时候各种流感病毒席卷幼儿园小学,只有他不中招。 “噫,你不会生病吗?” 江骛乖乖点头,“不会!” 后来没小朋友找他玩耍了。 “我爸说江骛不会得病,是怪物!是他传染病毒给我们,我们都不要找他玩!” “我爷爷说江骛没爸爸妈妈,那他是怪物生的吗?好吓人哦!” “怪物都可怕丑陋,难怪江骛那么丑!” …… 后来江骛学会了装病,咳嗽头晕,和大家一起排队去找老师领药。 尽管这样,大家还是讨厌他,江骛太聪明了,谁跟他一起都显得愚笨。 江骛又假装学不会,天天第一个到校自习,放学最后离开,拿着看一眼就会的题去问老师。 同学开始抱怨江骛装勤奋了,说他故意表现,害他们被老师批评不努力。 江骛再次摸了摸滚烫的额头,终于确定,他的确感冒了! 家中没有药,他翻出所有老姜,一半煮水泡脚,一半煮了姜汤,灌了满满一大杯,他关灯回了阁楼。 阁楼层高只有一米九,面积也小,摆了一张一米二的床就没空间了,床前到楼梯口的位置铺了一张小地毯,全堆着江骛的书,他在楼梯口脱掉脱鞋,光脚几步倒在床上。 没有暖气和空调,床上铺了珊瑚绒的床单,被套也是珊瑚绒,还有一条江奶奶编的毛毯,江骛咕噜爬进毛毯里蜷缩着,身体半边冷半边热,说不出的难受,但他昨夜值夜班,没有睡觉,头沾到枕头,难受着也止不住地困意,很快睡着了。 他断断续续做了一夜梦,是他小时候发生的事—— 最初几年,他比同龄的小孩都要瘦小,穿的衣服全是江奶奶在别家做工时,雇主送的旧衣服。 江奶奶把每一件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他穿的时候还有肥皂的香味,但尺码通常都太大了,其他小朋友都捂着鼻子指着他—— “哈哈哈,快看,小鹌鹑好滑稽哦!” 小鹌鹑是他们给江骛取的外号,别人看到的江骛很黑,像一根烧糊的柴禾。 “小鹌鹑租的我家的房子!他捡别人的旧衣服穿,他奶奶是捡垃圾的垃圾婆!” “捡垃圾的好脏好臭喔!” 小小的江骛很气愤,他推了小孩一把,“不许说我奶奶坏话!” 他发誓,他只是想要给那小孩一点小小的教训,但是小孩却摔出好远,倒地捧着下巴,血从他指缝间流出来,滴在水泥地上,他捧着下巴嚎啕大哭,“疼、疼!呜呜,爸爸妈妈……” 其他小孩也尖叫着跑开,“打人了!小鹌鹑欺负单子诚,把单子诚打出血了!” 大人赶来,江骛不知被谁狠狠打了几巴掌,“打死你这个没爹妈要的野种!” 他不觉得疼,只眼前斑驳着鲜红,什么都看不清,等奶奶接到消息赶来,抱着他去医院,他才知道他的眼皮出血了。 晚上他和奶奶又被赶走了,找不到住的地方,奶奶边走边骂,“我造了什么孽啊!碰上你这造孽的小坏蛋!这两月赚的钱又赔光了!你还学会打人了,学坏了……” 他张嘴辩解,“单子诚先骂你是垃圾婆!” 他也没打单子诚,只是推了一下,单子诚高他一个头,有他两个宽,他也不明白单子诚为何会飞起来了。 冬天的晚上特别冷,路上的雪都变成冰,路面有些滑,奶奶没回头,但不再走了,她停住了顿了顿说:“他骂你你就骂回去,先动手就是错。” 他低着头很委屈,摸着眼皮上的纱布小小声,“哦。” 这时他听到奶奶说:“站那么远做什么,还不跟上我!被坏人偷走了我可不会去找你。” 他立即高兴起来,咚咚跑上前去接行李,“奶奶我来拿!” 奶奶给了他小号的行李包,“以后再打人就打你屁股!你马上念一年级了,钱要存着做赞助费。” 上了小学,奶奶不再往家里带旧衣服了,给他买了新衣服。 只是有了新衣服的他,还是没人喜欢他。 …… 光怪陆离的过往如走马灯闪过,江骛疲倦睁开眼,迷糊盯着头顶那片耀眼白光。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天窗。 天亮了。 他举起手拉开创可贴检查,伤口已经结痂了,他又按了下额头的纱布,有着微微的刺痛。 又赖了一会儿床,江骛才起床上学。 * 到学校江骛又吃了一颗药,早上四节课,全程趴着睡觉没听课。 原来发烧是这么难受。 中午放学,等其他同学走了,江骛才慢吞吞爬起来,收拾好书本,提着书包去食堂。 江骛去了常去的二食堂,二食堂的小锅凉粉有肉有菜,还特别便宜,一份只要六块,加一块炸蛋五毛钱。 他算的时间准,走到二食堂的小锅凉粉窗口,已经不用排队了,他加了一块炸蛋,很快食堂阿姨就把热腾腾的小锅凉粉推了出来。 江骛端着托盘,食堂吃饭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他绕了一圈才找到一个人少的空位。 拿起汤勺正要喝口热汤,一盘荤素搭配,有水果和汤的餐盘落到他对面。 一个男生坐下了。 男生五官漂亮端庄,尤其是那双眼睛,双眼皮的弧线流畅自然,漆黑的瞳仁清澈明亮,长长的眼睫毛有一种很无辜的柔软。 他叫谢清源。 与人人不正眼看的江骛不同,谢清源是学校最受欢迎的人。 全国最高分的状元,家世显赫,长相漂亮,在学校论坛的校草投票里,谢清源甩了第二名上千票,女生喜欢谢清源,男生也喜欢谢清源。 这样的大众男神谢清源,一次在选修课坐到江骛旁边。 “同学,旁边没人吧?”他礼貌问江骛。 江骛的左右两个座位总是空的。 不只是他面貌丑陋,再丑陋的人,都不至于让人避如蛇蝎,还有个原因是他得罪了学校那群太子少爷党,昨天轧水坑溅他的人便是其中之一。 江骛摇头,“没有。” 谢清源在他旁边坐下了,随后江骛彻底被记恨了。 谢清源光风霁月,偏偏对丑人江骛亲近,学校里明恋暗恋谢清源的人,都更厌烦江骛。 前段时间有人偷拍江骛和谢清源上课的背影,发到学校论坛——“极与极!” 江骛是极致的丑,谢清源是极致的美。 那栋匿名楼创了记录,仿佛一场盛大的狂欢,一夜嘲讽了江骛上万楼,至今还是论坛热帖,永远飘在首页。 谢清源盯着江骛额头的纱布,很是好奇,“额头受伤了?” 江骛喝了汤,暖暖的,胃很舒服,他眼睛满足弯起,像两弯月牙,“不小心磕到了,不碍事。” 谢清源点头,拿起勺舀了米饭,细嚼慢咽着,江骛也全身心进餐,最后剩下炸蛋,已经吸满了汤汁,他满口咬下,还没咬断,突听谢清源说:“昨晚你家附近,一辆助农火车脱轨了。” 江骛咬下一大块鸡蛋,嘴里瞬间爆了满满汤汁,他嚼着咽进肚,抬头眨眨眼,“是有这么件事,怎么?” 谢清源在喝汤,他就连喝汤都很漂亮,大半食堂的人都在偷看他,他放下汤勺,探身靠近江骛,压低音量说:“报道说是司机拉手刹停了火车,你信不信?” 江骛又咬了一口炸蛋,口齿模糊,“不然还能是谁?” 谢清源浅浅勾唇,坐回位置不置可否,换了个话题,“下周六你兼职吗?我生日。” 这次江骛迅速咽下食物,他知道下周六是谢清源的生日,他有一户学生的家教课,已经提前请假了。 他摇头,“没有。” 谢清源说:“家里给我办了个生日会,你六点到就行。哦,说到生日,今天还发生了一件非常反常的事。”他摆弄着水果叉,“我曾祖父深居简出几十年,早上竟然出门了,要去邀请一位贵客参加我的生日宴。” 谢清源的曾祖父谢沛堂今年99岁高龄,仙江市权贵普遍是他门生,位望通显还亲自上门邀请的客人—— 江骛猜测,“你祖父久别重逢的故交?” 谢清源叉起一块西瓜说:“或许吧,姓陆,我从未见过,应该是年纪相当大的祖父辈了。”他莞尔,“比我曾祖父还高龄也不一定。” 同一时间,光影昏暗的书房内,陆嵊拿过眼镜展开。 这是一件纯金长柄折叠眼镜,光滑细腻的手柄上盘旋着两条栩栩如生的浮雕龙,左龙眼睛处镶嵌帝王绿翡翠,右龙则为鸽血红宝石,镜框上则交织着红、黄钻点缀的日月。 男人将眼镜悬于翻开的资料两厘米。 照片处贴着红底入学照,镜片之下,年轻的男生皮肤黝黑,瞳仁是极浅的棕色。 隔着明式的降香黄檀书桌,站有一名六十出头的老者。 老者头发银白,妥帖的三件套西装,左手托着托盘,上有一盏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高扬的肉桂茶香盘旋着飘向高空,以及一份烫金邀请函。 老者向陆嵊报告,“老爷,谢沛堂送来了邀请函,邀请您下周参加谢氏十二代长孙的生日宴,现在外等候答复。” 陆嵊向下移动眼镜到姓名栏—— 江骛。 性别,男。 年龄,18。 籍贯,仙江市。 目前就读于仙江大学数学系。 冰凉的手柄擦过指腹那粒红痣,又挪回证件照,与昨日雨巷能看见他的男生,不是同一张脸。 老者继续说:“谢氏十二代长孙名谢清源,19岁,是仙江大学管理系学生。” 陆嵊微抬左手,托盘里的压手杯瞬间隔空移动到他掌中,杯中汤色橙黄明亮,他尝了一口,味甘醇厚,生津滋味。 下一秒,托盘的那份邀请函消失了。 “是,属下明白。”老者收起托盘,躬身退出了书房。 老者穿过漫长的回廊,回到了前厅。 前厅,谢沛堂始终没敢坐下,他双眼深陷,流露着焦灼与期待,双手紧紧拄着手杖,瞧见老者,他快速整理了一下仪表,脚下加快走到老者面前,恭敬询问道:“公良先生,陆先生怎么说?” 公良也彬彬有礼微笑,“邀请函,主人收下了。” 4、004 【004】 十日后,连下了几日冻雨,周六清晨忽然飘起了大雪。 意外的干雪,落身上拍拍就掉了,江骛在公交车站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团好纸袋丢进垃圾箱,他才穿过人行道,去小区门卫处登记,进了小区。 谢清源生日会是下午六点,他就取消了请假,继续今天的家教。 快到别墅区,他就听到他被炒鱿鱼了。 补习生是一名初二的男生,在二楼书房抱怨,“妈,我要换老师!老师讲课听不懂!” 女主人很意外,“小江是去年高考第三名,成绩很好呀。” 男生撒着娇,“妈妈,成绩好不代表会讲课哎,还有噢,他长相……他很凶我害怕,没有心思学习了!” 女主人犹豫着,“这……” 江骛拍掉肩头的雪花,等母子俩商量完,上前按响了门铃。 女主人递过来一封现金,面上带着歉意,“你教挺好,就是我们决定送孩子出国了,暂时用不上补习,以后你不用来了。” 江骛礼貌接过,“好。” 离开别墅,地面很快铺上了薄薄一层雪,离生日会时间还早,江骛先找了一家书店看书,到中午饿了,他买了几本书,带着去了楼下的连锁快餐店,点了一杯热可可,一份薯条。 大薯15.5,小薯10块,江骛犹豫几秒,还是要了小薯。 “多要一包番茄酱。” 江骛端着托盘,找了靠窗的单独高脚凳坐下。 又得重新找工作了。 两个月内,这是他第三次被开除家教,原因皆是学生不喜欢他。 江骛喝了口热可可暖胃,掏出手机翻招聘网,这次没再搜家教,他刚成年,且只能兼职,问了几十个hr,只有一个穿玩偶套发传单的工作回他—— 时薪10块,包午餐,日结。 江骛上月一口气交了半年房租,现在卡上只剩下几百块。 江女士留下的那笔存款,他没有动过。 江女士生前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一小院,种上一棵桂花,一棵樱桃,一棵橘子,还有漂亮的花草。 江骛每月会往那张存折存些钱,收入不错就多存,不行便少存,截止上个月,余额涨到了10万2千456块,只是离买到一所带院子的房子,还差得很遥远。 江骛很缺钱,十块的时薪底得可怜,他还是同意了。 放下手机,他撕开一条番茄酱,拿起一根薯条,挤上满满的番茄酱,放进嘴里看向窗外。 店内暖气充足,落地窗笼起了淡淡的雾气,看世界有些朦胧。 店外,一辆加长黑色轿车停住了。 副驾车门打开,头发花白的老者下了车。 大雪飘飘,老者仍是优雅步伐进店,走到前台要了两份—— “一份大薯,一份薯格。” 语气也格外优雅,“要10包番茄酱。” 几分钟后,老者提着纸袋走出店。 江骛叠了几折番茄酱,挤出最后的番茄酱抹在薯条上,落地玻璃外,轿车开走了,他嚼着薯条放下第三条空掉的番茄酱,还剩半盒薯条,他没再去柜台,慢悠悠喝着热可可,配着盐味薯条。 时间慢慢过去,手机弹出一条信息。 谢清源,“出发没有?” 江骛回,“准备了。” 谢清源又发来一条语音,“待会儿变特大暴雪,公交车会停运,你早点出发。” 江骛住的村还没通地铁,只有公交车。 江骛抬眼,隔着玻璃,大片大片的雪花羽绒一样密集落下,他几口喝完热可可,收拾好离开了凳子。 * 江骛寄存好书走出地铁站,五点出头,天已经黑尽了。 大风裹着雪花刮到脸上,有点刀片的意思,江骛下巴赶紧埋进围巾,往远处看了一眼,通往谢宅的那条路,已经堵上了。 他去过谢清源家一次。 百年前建的洋楼,维护保养得很好,他特别喜欢花园里那棵波叶金桂,有8米高,占地比他的客厅还要大。 开花时必定十里飘香。 通往谢家的路都份外干净,橘色路灯照着洗衣粉泡沫般的白雪,江骛低头瞥了眼他的鞋,红色帆布鞋,还好也很干净。 他走了几步,忽然身后几道连按的喇叭声,他微微侧目,一辆轿车放缓车速开着,后排车窗降下,一张嫌恶的脸恶狠狠盯向他,“江骛!你来这儿干什么?!” 是上次在学校开跑车轧水坑,想要溅他身上的男生,好像叫葛西还是葛南。 江骛收回余光,走自己的路,没理。 葛北见江骛不理他,气得五官都揪成一团,他拉开车门要下车,司机手机响了。 司机小声说:“少爷,小谭少爷来电话了。” 葛北盯着江骛走远的背影,咬着后槽牙又缩回了车内,接过手机换了笑脸,“宝贝怎么了?” 谭亦谦嗤笑,“葛少爷,你堵车了。” 葛北登时扭头,后窗外雪下得大,他看不清是否谭家的车,不过的确有辆车。 葛北莫名心虚,冲着司机喊:“快开车啊,停着做什么!” 司机默默前行。 四个轮子轻易超过了两条腿,降下的车窗外,江骛在跟门卫说话,“我叫江骛,谢清源的朋友。” 门卫狐疑打量着今天唯一走来的客人,礼貌说:“稍等,我确认下。” 几秒后,门卫放下电话,打开了侧边小门。 豪车络绎不绝驶进谢宅,江骛独自走在走道上,车水马龙,空气里弥漫着雪花的气息,江骛望向那棵波叶金桂,离太远,只看到了一树模糊的黑影。 隔着满池枯败的荷叶,对岸是灯火辉煌的洋楼,外烩餐厅已经备好了美食,冷空气裹着食物香味飘来。 江骛随着人流走进大厅,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流驱散了寒意,瞬间进入另一个温暖的世界。 谢宅的装修并不富丽堂皇,但只要懂行,就会发现墙角摆盆摘的花架都是古董。 今天谢清源是主角,没时间招待他,江骛找了个食品台,酒水应有尽有,他正要取一杯纯净水,有人走向他,“服务生,卫生间怎么走?” 江骛抬头,来人“噫”了一声,漂亮的脸蛋在水晶灯下熠熠生辉,笑容揶揄,“原来是你呀,抱歉,我以为是今天的服务生。” 江骛不卑不亢开口,“你是?” 谭亦谦笑容冻住了,他和江骛同班了四个月,江骛问他——是谁? 谭亦谦觉得他被羞辱了,扯着嘴角不悦,“大家都成年人了,葛北也跟我交往一个月了,你还在记恨未免太小气了。” 江骛这时终于记起来了,男生是那天跑车上的另外一人。他不记得与他们有什么过节了,但别人讨厌他如喝水般平常,倒不稀奇。 他取水喝了一口,淡淡的礼貌,“你和谁交往,关我屁事。” 江骛没有降低音量,附近的人瞥过眼神,谭亦谦觉丢了脸,白面皮泛起涨紫的红,被气得不轻,摸了摸蝴蝶领结,压低声音说:“你!你怎么可以说脏话?” 江骛莞尔举杯,“既是同学,你也知道我是没教养的粗人吧,说句小脏话而已,你生气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谭亦谦气得嘴唇微颤,远处忽而响起大动静,人群都聚焦过去,谭亦谦也不由被吸引了目光。 只有江骛在看甜点。 甜平台的糕点大多只在电视里见过,有一枚荷花酥做得栩栩如生,浅粉到深粉的渐变色在灯光下流光溢彩,香气扑鼻,江骛小心翼翼取起,咬了一口荷花瓣,淡淡的荷花清香米香,咀嚼第二口才有少许的甜味。 是不甜的甜点! 淡棕色的瞳仁瞬间发亮,江骛专心致志享用着甜点,完全不在意远处——头发花白的老者被谢氏掌权人恭敬着迎上了二楼。 “谁啊?那么大阵仗!谢家亲迎哎……”谭亦谦在旁边咂舌。 江骛吃完了糕点,大厅同时响起了主持的热场声。 谢清源的生日会开始了。 谭亦谦又瞥了一眼江骛,鼻腔轻哼一声,抬脚快去去了前方。 江骛还是没动,就站在人群后方,望着众人围住谢清源,谢清源的父母亲自推上有九层的生日蛋糕。 随后江骛跟着拍掌唱祝福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亲爱的清源19岁快乐!” 点上生日蜡烛,大厅暗了下去,远处燃烧的火苗似跃动的萤火,忽然一条眼熟的黑红色字体从江骛眼前闪过。 【谢……9岁,……年12月21日……】 死亡预告! 江骛心脏猛然一跳,不等细看,大厅骤然明亮,黑红字消失了。 江骛瞳孔猛缩,死亡预告消失的方向是—— 摆生日蛋糕的地方! 谢清源切下第一块蛋糕递给谢父,谢父又双手捧着转交给他曾祖父,他曾祖父面露喜悦,快速上了楼梯,很快身影消失在二楼。 “爸,那位姓陆的贵客什么来历啊?”谢清源低声问谢父。 适才被他父亲迎上二楼的银发老者,仅仅是那位陆姓贵客的管家,真人早已在二楼的房间里,他没能见到。 谢父立即朝谢清源使眼色,袖中微微摆手示意他停止这个话题。 谢清源眼眸微闪,其实他听到了,上月曾祖父来了客人,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原来地球上还有—— 他抬眸望向二楼拉着窗帘的落地窗,难道这个人就是…… 谢清源心跳加速了。 他今晚一定要见到他! 5、005 【005】 江骛从未出现过看不清楚的情况。 无论黑暗还是光明。 他略感奇怪,快步穿过人群,到了谢清源附近。 他盯着谢清源头顶反复确认,确定没有文字。 那条死亡预告,不是谢清源。 江骛松了口气,随即又浮上叹息,不是谢清源,那名即将死亡的人,也是谢清源的亲人之一。 在生日当天亲人离别…… 江骛想到了奶奶离开那天,他收到一个半月前寄的定时快递—— 奶奶给他寄了一套崭新的衣服,一封信。 他才知道1月21日是他生日,也终于知道他没有父母的原因。 “你妈生你时难产去世,你爸跟着殉情了。” 奶奶只写了一句,他却终于懂了奶奶厌恶他的根源,他的出生不是带来喜悦,而是死亡。 江骛沉默着,等其他人送完礼物,他拿着他准备的礼物上前。 与其他精美昂贵的贺礼相比,江骛的礼物只是一个包得四方的牛皮纸,谢清源却只拆了他的礼物。 三层包装的牛皮纸里,是一本很旧的《易经》,谢清源爱不释手,笑着拥抱了江骛,“鲲鹏出版社这本易经我找很久了!我太喜欢了,谢了!” 江骛浅浅回抱住,想到那条死亡预告,抬手轻拍了一下谢清源的后背。 谢清源另眼相看江骛,不少人早暗自猜测着江骛的身份,等谢清源有事离开,立即有人端酒主动找江骛攀谈。 隔着人群,谭亦谦盯着江骛,攥紧的手指重重掐进手心。 江骛又丑又怪,还是没素质的孤儿下等人,凭什么得到关注,凭什么能攀上谢家! 他进校第一天,父母耳提面命他结交谢清源,他刻意去讨好谢清源,结果谢清源不搭理他,却又主动接近江骛! 今天他准备了六位数的礼物,也不如江骛的一本破书! 甚至葛北和他交往前也追过江骛!葛北是打赌输了不得已为之,但他男友追过江骛的事实,始终令他如鲠在喉! 刚才葛北还找借口先溜了,谭亦谦不爽到了极致,过一会儿,围着江骛的宾客散开,他嗤笑一声,有谢清源背书又如何,天生的穷酸无法掩藏,一旦别人发现江骛的真实家世,谁会与他交往呢? 这时江骛放下酒杯离开,谭亦谦毫不犹豫抬脚追了上去。 江骛喝了杯鸡尾酒,他第一次喝酒,不难喝,但辣嗓子,他得找个地方透气。 出侧门是一方大露台,造有拱门花架,木架上爬着大大小小的叶片,羽毛般的雪花落下,二楼投下来的灯光影影绰绰,隐约瞧见右前方似有一朵盛放的花。 江骛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上前凑近花架,果然有一朵花。 昏暗的光影里,是一朵花型大、花瓣层层叠叠如破酥的红花。 无比浓郁的正红色,是月季蒂娜。 江骛很意外,蒂娜春季是盛花期,夏天开花量稍少,秋季又多些,但冬天开花,他是头一次见。 月季花开在顶部,他攀住花架,踮脚欲闻一闻月季的香味,忽然有人来了,“被人看穿身份,落荒而逃了?” 谭亦谦停在离江骛七八步距离的地方,双手插兜,勾着嘴角笑,“我要是你,今天就不会来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取其辱。” 江骛食指指尖猛然一痛,他被花的刺刺到了,他收回手,冒出一颗透明血珠,淡淡花香味萦绕在鼻尖,江骛抹掉血珠,收起手若无其事回头,一本正经问:“你这么在意我,到底有什么事啊。” “咳咳咳……”谭亦谦被口水呛到了,他气急败坏抽出左手指着江骛,“你胡说八道!我会在意你?你配吗!” 江骛眉梢微挑,“那你老跟我屁股后头。” 谭亦谦愤然作色,“看你笑话而已!你以为攀上谢清源,其他人会高看你一眼,殊不知他是他,你永远是你。”他说着越来越得意,“萤火永远成不了皓月。刚才找你的人,不就都迅速离开了。” 他不眨眼盯着江骛,期待着江骛恼羞成怒的样子。 江骛却只眨眨长睫,“谢谢夸奖,能成为萤火很不错了。” 谭亦谦,“……”如果眼神能杀人,江骛早死了无数次。 江骛掏出手机看时间,快十一点,地铁要停运了,他懒得再浪费时间,抬脚便走。 快到门口,突然听到谭亦谦在后面说:“你以为谢清源是真想和你交朋友?别天真了,有你这片枯叶衬托,他更卓尔不群而已。” 江骛抓了抓眼角,回头说:“你不卓而不群,是你不想吗?” 淡棕色的瞳仁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明亮又认真,“对了,你叫什么?下次我会记得避远点,免得衬托了你,还看不见你的卓尔不群。” “你——”谭亦谦五官不受控地哆嗦着,说不出第二个字。 江骛赶时间,还是要扔下一句才走,“不说算了,挺大个人了,还那么小气。” 风裹着雪花飘进谭亦谦的眼睛,带刺一样扎得他生疼,他死盯着江骛消失的地方,半晌愤愤掏出手机。 “马上查江骛地址。现在,立刻,马上!” 光影里无数雪花激烈翻滚,那朵蒂娜月季悄然枯萎,温暖如春的二楼房间,落地窗前的高大身影,收回了视线。 陆嵊摩挲了一下食指尖,放下纱帘回身,谢沛堂立即双腿绷直,双手恭敬地交叠在腹部,打理精致的白发鬓角不知何时被冷汗浸湿透了,他眼睛下垂,连那双黑亮的皮鞋都不敢直视。 谢沛堂无声吞咽着口水,硬着头皮轻声询问,“陆先生?” 屋内静到能听到窗外呼啸的雪声,谢沛堂等待良久,仍是没有回应,他悄悄抬高眼珠,一道西装革履的身影出现在他视野。 谢沛堂胸口轰然一跳,赶快低声道歉,“抱歉陆先生,我是不小心……” 回应他的是公良也微笑的声音,“主人已经离开了。” 谢沛堂当即抬头,他面前是微笑着的公良也,他环顾四周,诺大房间空无一人,边茶几上的蛋糕和茶水纹丝不动,谢培堂脸上血色瞬时褪得干净,双腿发软差点没站稳。 “陆先生……”谢沛堂嘴唇蠕动,期待地望着公良也,“他、他老人家同意了吗?” 公良也仍是一丝不苟的微笑,“主人的事,我也不清楚。” “谢谢款待,告辞了。”他拿出一只锦盒,“祝令曾孙生辰愉快。” 谢沛堂看着黑金锦盒失态了,从公良也手中急切夺过盒子,迫不及待打开。 红绸布里卧着一支钢笔,公良也挑的。 谢沛堂眼白分裂出血丝,他不愿相信着倒转盒子死命抖着,声音如同漏气的皮球,急速干瘪下去,“公、公良先生,怎会……只有钢笔吗?” 隔壁房间,谢清源打开书柜,第二层摆了整整一排——鲲鹏出版社出版的《易经》,谢清源随手塞江骛送的《易经》进去,又多了一本。 同时他爬上取书梯子,到书柜最高层,他挪开一本砖头厚的词典,后方是一小片灯光。 这堵墙装着一小块圆形透气窗,能看见隔壁。 谢清源心躁鼓动,他两手撑着两侧书架,倾身贴到窗玻璃,呼出的热气,在透明玻璃上熏出一团朦胧的雾气。 心跳声越来越响亮,谢清源屏息凝神,贴着小窗户往隔壁窥探。 下一秒,他瞳孔惊讶张大。 那名叫公良也的管家离开关上了门,房内没有第二人,只剩谢沛堂—— 他那位耆德硕老的曾祖父,披头散发,状若癫狂地疯狂刨着一只破底锦盒,十根手指撕扯着锦盒里的绸布,口中不断重复着什么。 谢清源惊呆了,突然有东西在他口袋震动,他反应片刻才摸出手机。 看到来电,他打开手机静音,丢进了书柜里。 *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 江骛掐断了通话,点开微信找到谢清源留言。 发完他收起手机,离开了谢宅。 风雪密得天地成了一片,地铁已经停了,江骛取出寄存的书,放进怀里拉上衣服链子,看了眼出站口的监控,他摸出手机搜索回家的步行路线,走向没有监控的巷道,翻出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进入巷道便狂奔回家。 仙江市地铁最高时速70km/h,江骛的最高速度是80km/h。 只是为了避开监控,多绕了偏僻小路,等江骛跑回空明村,已是半夜了。 在暴风雪里奔跑一小时,江骛头发刮得乱糟糟,口罩也不知何时不见了,整张脸麻木到僵硬,还贴着几片雪花。 江骛剧烈喘息着,第一时间低头检查怀里的书,他手冻到快没知觉了,数了书没少,他拍掉脸上的雪花,使劲搓着脸冲上楼,迫不及待想洗热水澡。 低瓦灯泡在楼梯间摇摇欲坠,到六楼,他脚尖先踢到一样东西。 那东西发出声音,走廊的自动灯应声亮了。 昏暗的光线下,是懒羊羊的脸。 是江骛上次买的面具。 江骛蹲下捡起面具,压低的视野里,昏暗不清的楼道里摆着几个打包袋,以及那台年代感小电视。 熟悉的场景,江骛吐出一口凉气,他抓起面具起身,对上房门前的视线,“您什么意思?” 男房东靠着门框,手指夹着根即将燃尽的烟,看见江骛终于回来了,他猛吸一口,把烟屁股丢地上,鞋尖随意碾了下,嗓门奇大,“你马上搬走!房子我不租了。” 江骛讲道理,“我签了半年合同……” “说什么都没用!”男房东板起脸打断他,“今晚你必须搬走,我的房子就是不租你!” 6、006 【006】 男房东语气又放缓下来,“当然了,你非赖着不走,我是不会赶你,我是守法公民。但屋子里的电线水管不小心坏掉修不好,这可不违法。” 他知道江骛独自居住,又才成年,游刃有余拿断水断电威胁,“今晚你那间屋子的水电一定会坏。” 江骛无所谓点头,“坏吧。”男房东脸色微变,他继续说,“一个晚上我还挺得过去。” 果然男房东彻底黑脸了。 江骛就肯定他猜对了,是有人要他今晚露宿街头,但不是房东。 房东要他搬走不稀奇,但强硬非要他今夜露宿街头,实在不符合常理,他们之前没有任何摩擦。 不是男房东,那就是别人。 有钱又恨他的人—— 他大概猜到了是谁。 江骛搓搓脸,冰凉的脸皮勉强温热了,他话锋一转,“我今晚走也行,我有条件。” 男房东急切问:“什么?” “两倍违约金。”江骛伸出两根手指。 当初为了有个住的地方,他和房东签的合同并不正规,没有违约金一说。 男房东赶紧同意了,“成交!你滚……”又在江骛目光里改口,“马上走!” 江骛的行李大部分是书,女房东提着最后一只打包袋满头大汗从出租房出来,江骛说:“还有一个条件,行李我明天来拿。” 男房东又急了,“那不行!你的任何东西不能在这间房多待一秒……” 江骛不咸不淡,“多简单,搬到你家就不是这间房了。” 他拿出手机点开收款码,笑容灿烂,“不然我反悔了,我的两倍违约金事小,你的新房客——” 男房东错愕,“你知道……”他被拿捏住了,哼一声掏出了手机。 盯着江骛下楼,看不见背影后,男房东哼着歌回到房子里,四处打量着。 比他租出去时是要打理得好一些,但也破旧狭小,竟有人以十倍价格在今晚租下这套房。 对面钱都打来了,肯定不是骗子傻子,或许这房子是风水宝地?江骛也是住进来才考上了国内一流学府! 男房东想着爬上阁楼,拍着女房东刚收拾好的床铺,大剌剌躺了下去。 “老公,干嘛呢?回家了!”女房东在楼下喊。 男房东躺平望着头顶的天窗,听雪花落下的声音还怪有情调的,他翘着二郎腿,抽出一根烟点燃,心情大好着说:“你先回,我在这儿待一会儿。” 沾沾好运!再多来点钱多傻子十倍租他房子! 楼下,江骛走出楼道,寒风立即钻进他脖子,风雪更密集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纷飞的大片雪花里,高空隐约透着红光。 那红光染着雪花,似大额钞票的颜色,分外的漂亮。 江骛突然有了充盈的余额,心情也很漂亮,被谭亦谦憎恨,也不是件坏事! 附近是村屋田地,没有能暂时休息的地方,江骛把面具挂到手腕,掏出手机试着找了拼车,还真有车接单。 两束橘灯由远及近,一辆加长黑色轿车缓缓停在江骛面前。 “……”江骛默默退后,瞄了眼车牌号。 仙s1111。 和手机接单的车牌一样。 不过既然没错,江骛就上车了,他第一次坐昂贵的加长车,果断去的副驾驶。 窗户先一步降下,车灯里是一张微笑的脸,头发花白的老人笑眯眯看他,“请上后座。” 后车厢没亮灯,隔断玻璃透过前排浅浅的光亮,在柔软的地毯上投下几个小小交叠的光圈。 车尾座椅上,晦暗不明的身影异常模糊,像隔雾看花,如堕烟海。 车内还有一人。 * 车内暖气十足,与窗外是两个世界,江骛踩着棉花般的地毯,犹豫着是否还要前行。 他只是要去最近的便利店,泡一碗热腾腾的泡面,再加上一根火腿肠,预计的拼车费优惠下来是4块1毛钱。 然而他脚下这块地毯,一次清洗费估计都要他全年生活费。 挂在江骛手腕的面具轻微晃动,江骛还在犹豫,车门自动合上了。 车起步,江骛稳住面具,就近在侧面座椅坐下了,稍一侧眼,能看到斜后方的身影。 偶尔路边的车灯掠过,一弧冷冽锋利的白光一晃而过。 似乎是那人的轮廓。 江骛眨了下眼睫毛,他最近视力似乎下降了,看人总是不清晰,忽然他左边口袋剧烈抖动,他的外套是没有拉链的大口袋,他诧异低头,轻拨开口袋,他视力又清晰了,黑暗里看到了半分! 半分不知何时钻进了进去,特别害怕地缩在口袋底部,八条腿缠紧自己,头埋在前爪里,瑟瑟发着抖。 江骛飞速瞄了眼侧后方,食指悄悄探进口袋安抚地抚摸着半分,另一只手按住口袋,不让半分爬出来。 几乎是立刻,他感觉到半分的腿转移缠紧了他手指,半分在抱他食指。 砰砰砰—— 他甚至感知到了半分疯狂的心跳。 是被房东进屋吓到了,还是因为到了一个陌生环境? 江骛想着,前方传来老者的声音,“到了。” 车玻璃外是一个小店,店门幅写着——24小时便利店。 “谢谢。”江骛匆匆下车了,关门瞬间,他又往那人身上看去。 车外的光照进去不少,一只黑亮干净的皮鞋折射着光。 还有—— 那人在暗影里的侧脸。 下颌线凌厉,鼻梁笔直立体,喉结坚硬锋利到轻易就会硌手。 是成年男性。 江骛关上车门,车驶远了,他手机震了一下,一条拼车扣费通知弹出来—— 不知哪儿冒出一张4块的打车优惠券,只扣了1毛钱。 江骛轻撩开口袋,半分还在发抖心狂跳,但松开他食指了,窝在角落里。 江骛低声笑,“胆小鬼。” 不知是否错觉,江骛感觉半分很委屈地瞪了他一眼。 江骛指尖碰了碰半分的头顶,快步进了便利店。 他多加了一根火腿肠,一小包泡菜和一瓶水,刚好四块。 捧着热滚滚的泡面盒子找了张靠窗小桌子坐下,江骛放下面具,眼巴巴盯着盖子。 在大雪天吃到一桶加了两根火腿肠的大骨汤泡面,是非常幸福的事! 江骛喜欢泡三分钟的方便面口感,时间一到,他立即揭开泡面盖,撕开泡菜袋子,开始大快朵颐。 “现在是凌晨1:21分,欢迎准时收看《你相信吗》。” 店员在收银台看节目,音量开很小,但清晰着不断钻入江骛的耳朵。 “今夜我们邀请到了来自不同领域的五名嘉宾,主题是——你相信有鬼神吗?” “一号嘉宾刘女士,您在殡仪馆工作,日常有碰到过灵异事件吗?” “没有。” “哈哈,回答得斩钉截铁呢!那您认为有鬼神存在吗?” “不相信,人火化后就是一堆灰,没有载体了。” “有一定道理!接下来是二号嘉宾苏先生——” “请称呼我道长。” “好的,苏道长,您的意见呢?”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只能说我希望有,我的道观快倒闭了,需要收点香火。” “……” 接下来是三号和四号嘉宾,回答都大同小异,直到五号嘉宾。 “信。”女孩音色清脆,“神鬼都是由人演化而成,既然人类还存在,神鬼也应该存在才科学不是吗?” 这时又有客人进店,店员按了暂定。 声音消失了。 江骛吃空了泡面,他放下塑料叉子,拧开矿泉水瓶盖,仰脖倾斜瓶身,隔着一点距离往嘴里倒水,喝了一半,他放下瓶子盖回瓶盖,掏出怀里的新书,抽出一本安静阅读起来。 快天亮的时候,江骛趴下眯了一会儿,直到被便利店玻璃门上方挂着的风铃声叫醒。 他抬头,玻璃外大雪已经停了,天微微亮,世界包裹在银白之中,几名清洁工在路道撒融雪剂,裹很厚的高中生背着大书包捧着粥喝,匆匆走过。 又过一会儿,一位母亲牵着孩子走过,她们走特别慢,女孩笑嘻嘻说着什么,母亲跟着笑得眉眼弯弯。 江骛下巴垫在桌上,目光跟着母女俩走过,许久他才撑起身,先揭开口袋看了半分,半分还在口袋缩成一团,安安静静在睡觉。 江骛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抓过剩下的矿泉水,买了牙膏牙刷和毛巾,和店员借卫生间简单洗漱了,又出来买了两只包子,一碗粥和一根煮玉米。 早餐全部吃完,江骛走路回空明村。 他早上没课,而且太早房东一家可能还在睡觉。 快到空明村,天光大亮了,耳畔隐隐传来哭喊声。 江骛停住脚,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是他租房的地方。 “哎呀,他每年都有定时去做体检,身体很健康的啊。” “可不是!他才40出头,年轻着呢,也没听说得了病。” “他得了什么急病啊?听说没去医院就断气了。” “不是病,他老婆喊人的时候我第一个到,差点吓死,满床是血,一颗头都不见了!” “什么!他是被杀死的?” “哎哟小点声,说是恶性事件不让外传!等调查通告吧。” …… 警戒线外,江骛望着楼道口,女房东哭得站不起身,被人扶着,不多会儿,有人抬着盖有白布的担架下楼,白布上有几处遮不住的血污,头部位置深深陷下去一块。 “呜,老公啊!”女房东尖叫一声,扑到担架上嚎啕大哭。 江骛愣在原地。 死者是男房东,可分明—— 极浅棕色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昨夜没看到男房东的死亡预告! 7、007 【007】 江骛转身就跑,边跑边摸出手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谢清源的手机提示。 江骛指尖有点湿润了,他掐掉电话,马上停住打车,不是拼车,同时叫了快车和出租车。 很快江骛坐上了去谢宅的快车。 一路通畅,快到谢宅那条街,堵住了,司机瞄着地图上的红线,轻轻咂舌,“发生什么事了,前面那条街竟然堵了!” 江骛已经能听到哭声,还有嘈杂的私语声了,只是听不真切。 他飞速解开安全带,“停路边。” 下了车,江骛一路奔跑,转瞬到了昨日的地铁口,他抬眼看对面,通往谢宅的路和昨日一样拥堵着。 再次抬脚,江骛脚变得沉重。 谢清源是他第一个朋友。 如果…… 江骛捏紧手机,跑上斑马线。 哭声越来越近,说话声越来越清晰。 “是,昨晚凌晨去世。” “突发心梗。” “到底没过百岁这条坎,节哀顺变吧,至少老师去的时候没受太多痛苦。” …… 隔着车流,江骛看见谢清源跟着一群人走出大门,手臂上戴着黑纱。 去世的,不是谢清源。 江骛吐出一口长气,他按住跳动不停的胸口,退到墙根,目送谢清源上车。 这些车要开往殡仪馆,谢沛堂要在11点26分准时火化。 拥挤的道路转瞬空了,鸦雀无声,堆在路边的积雪,也变成了半透明的褐色,没有比别处干净。 江骛稍作停留,便打车去了市医院。 以前江骛不去医院,他不生病,不需要去医院,他也不喜欢去医院,那个地方会看见太多死亡预告,充斥着窒息,绝望,离别,他不喜欢。 这一天,江骛却跑遍仙江所有医院的重症病区。 他无比清晰看到了三条死亡预告。 没有消失。 走出最后一所医院,路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没有下雪。 全天没进食,江骛不饿,但半分饿了,他进了一家宠物店买了一盒杜比亚,喂给半分,半分却嫌弃地挥舞前爪表示拒绝。 江骛就将杜比亚送给了在寄样在宠物店的一只鬃狮蜥,随后他带着半分去了超市,给半分买了一小袋虾,买了一小瓶白酒,一袋油炸花生米,还有一个牛肉双层汉堡。 从超市出来,他找了个地方喂虾给半分,等半分饱餐一顿,他又去买了一份香烛纸钱和一束菊花。 买完东西,天黑透了,江骛打到车时,司机来回打量他,拨电话全程和家里人通话,一路飞驰飙到了郊外公墓。 郊外夜凉风大,这片公墓便宜,偏僻荒无人烟,没有管理墓园的工作人员,路灯都没有一盏,江骛刚下车,司机立即倒车光速飙远了。 江骛默默付了车费好评,提着东西走进黑暗,踩着台阶上山。 大片大片的墓碑在黑夜里散发着森白的光,偶尔能瞥见几个字,赵、李、吴…… 江骛熟悉上到山顶,又左转走了一段长路,终于到了江奶奶的墓。 江赛凤女士,享年六十一岁。 贴着的照片里,江奶奶一如既往绷着脸。 她少有松弛的时候,时常板着脸孔,就算高兴,也仅仅是稍稍舒展眉眼。 唯一会笑的时候,是得空喝着小酒配花生米,再吃一个喜欢的汉堡,但他们太穷了,偶尔有闲钱,江奶奶只会带回来一份大薯,和店员要了很多包的番茄酱,酥脆的薯条刚刚炸出锅,撒上几粒盐,挤上厚厚一坨番茄酱,那是江骛世界里最甜的美味。 江骛将东西一一整齐摆到墓前,拧开瓶盖往土里倒上一圈酒,蹲下点燃香烛说:“奶奶,以后放开吃吧,我会赚钱了,买得起。” 万籁寂静,半分从口袋爬出来,细细的爪子顺着衣袖一路爬到江骛的手腕,又到他手背停住,两只主眼静静望着他,又大又圆好似在安慰他一样。 江骛撕开纸钱抽到烛火里点燃,红光照映在他脸孔,他眉眼弯弯,“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会生病了,感冒的感觉真的很差,但是正常人都会感冒吧?也许我就快变正常了。” “呼,找到你了。” “哇,好香甜!” 忽有说话声。 江骛长睫微动,抬眸看去,周遭一片黑暗,只他面前的香烛纸钱有着光亮,适才的声音消失了。 有时空间太安静,江骛能听见几公里外的声音,江骛没在意,低头又撕了一页纸钱放进火堆里。 等香烛纸片燃烧殆尽,除了酒,其他贡品江骛都没浪费,干干净净吃完了。 最后他喝了一小口酒暖身子,剩下全洒在江奶奶的墓前。 “奶奶,我要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您。”江骛起身,脚刚离地又缓缓落回去,他深吸口气,又蹲下,上身前倾脸颊贴着那张冰凉的照片,“有空就来梦里见个面吧,骂我也行,我想您了。” * 下山的路,似乎不一样了,江骛记得台阶左侧有几棵腊梅,现在没了。 以及凭空多出、越来越清晰、此起彼落的吞咽口水声。 他马上想到了凌晨听到的节目。 “你相信世上有鬼神吗?” 信! 他自己就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存在! 江骛猛然加快,一路冲下台阶,台阶却没有尽头,一直向下通向黑暗。 像在—— 通往十八层地狱。 “嘻嘻,别跑呀!” “你好美味哦。” “好甜,好香!” 此起彼伏的笑声乍然清晰,紧紧贴在江骛耳畔。 黏腻的液体顺着耳垂滑进江骛的脖颈。 江骛却来不及恶心了,下方台阶开始变得蜿蜒扭曲,同时雨后春笋一般,无数只苍白青紫的手拔地而出。 有细有粗,有男有女,涂抹着鲜红、紫黑指甲的手像是蠕动的蛆虫群,成千上万地涌向江骛。 “我的,是我的!你是我的!我们的!” “……” 江骛要吐了。 他护住口袋,转身拔足朝上狂奔。 “宝贝,你好香好甜啊!” “嘻嘻嘻,你跑不掉的宝贝。” 又一波白森森血红的手从上方涌来,拦住了江骛的路,铺天盖地的声音在他耳畔萦绕。 “宝贝,都说你跑不掉了,别挣扎了。” 江骛眼睁睁看着那些手越来越多,越伸越长,面条般源源不断从地面冒出,伸向他的脖颈。 “让我们吃了吧宝贝!” 手无寸铁,江骛大脑极速运转,下一秒他主动接住一只手,粗糙冰冷,他咬牙将那只手往外拔,长度差不多了,他抬脚当机立断踩上去。 咔嚓。 “啊!” 凄厉一声,断手溅出血迹,浓郁的腥臭味让那些蠕动的更兴奋了。 “血!是血!” 江骛有了临时武器,挥动着断手赶开扑向他的手。 那些手从指缝间又钻出一条接一条红色的舌头,争先恐后地、贪婪舔着着满地的血。 “呕……”江骛终于压不住吐了,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恶心。 就在这时,那只断手又活了,十根指甲锋利地划破江骛外套,深嵌进江骛的皮肉。 江骛又呕吐又疼,他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想甩开那只手,却被密不透风地缠住只听见—— 滴答、滴答…… 透明的血液掉在地面, 那群手与舌头空前躁动了。 “好香的血!” “是宝贝美味的血!” 黏腻腥臭的气味涌来,那只断手如同刀片剐着江骛的手臂,从指缝间又钻出一根红舌头,迫不及待吮吸江骛的血。 江骛撑不住了,单膝跪在地,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朝前推向那些饿疯狂的舌头。 “血、血!宝贝的血!” 江骛的脸离那些滴着口水的红舌越来越近…… 他要成为这些黏腻舌头的宵夜了…… 眼皮上落下淅淅沥沥的液体,也许是那些舌头的口水,也可能是他自己的血,铺天盖地粘住江骛的眼皮。 视野即将变黑,他猛然想到一件事,他也没有看见他的死亡预告。 难道是—— 江骛猛然掀开眼皮,使劲抬高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那根舌头,生生从他血肉模糊的手臂里拔出,迅速掰成了两段。 “放开我!”两段舌头在他手中疯狂哀嚎,挣扎着要逃脱。 江骛紧抓住不让它逃脱,这时其中一只断舌猛地分裂成两条,猛地扎进江骛掌心,钻心的疼痛,江骛忍不住“嘶”了一声。 几乎是同时—— “啊啊啊!” 涌向他的手,滴着口水靠近他的红舌头瞬间被火焰燃烧着,它们凄厉尖嚎叫着,逐渐变成了鸟。 这群鸟长得像鹰,只个头小一些,前额至后颈是暗苍灰色,腹部白色带褐色,两只小眼睛透露着凶狠聪明。 江骛在书上见过,这种鸟叫老鹞。 黑暗被金色火焰照亮,成群燃烧的老鹞,顷刻间烧成灰烬,变成片片火光升上天空,再一点点消散于黑暗,世界重归于平静了。 推着江骛的无形力量也消失了。 咚、咚…… 沉稳有力的皮鞋声是天地唯一的声音。 江骛大口喘息着,朦胧的视野渐渐清晰,前方漫天火光里,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踩着重新出现的石阶向他而来。 江骛错愕仰头,就撞进一双冰冷、高不可攀,睥睨万物的下垂眼。 他脱口而出,“你是谁?” 男人俯视着他,下颌线锋利清晰,矜贵修长的左手微抬,插在江骛手臂血肉的断手,江骛掐着的断舌就飞到了他掌心,他五指并拢,“嘭!”那些东西瞬间化为火光。 那两片锋利冷清的薄唇,在火红的光影里,吐出两个字。 “鬼帝。” 8、008 【008】 两分钟前,市中心地标大楼,顶层会议室。 “我推荐的学生叫谢清源。”一个左侧鼻尖有一粒小黑痣的男人示意助手展示照片,“谢氏十二代长孙,谢氏第一任家主曾辅助我们剿灭魔族——” 挪椅声打断了他,拧眉望去,见是那人走到落地窗前,他的不悦断然消散,恭敬微笑询问:“陆先、帝君。”他还是不习惯旧制称呼,“您有什么疑问吗?” 陆嵊听而不闻,右手臂痛感强烈,他俯瞰着灯火酒绿的市中心,搜寻着方圆百里的声音。 “快十点了!还不写作业!这书你干脆别读了!” “老婆,我爱你!” “请问还招人吗?” “老板,报告发您邮箱了,我下班了!” “老头子,天凉了,明天去看看孩子吧,我给她织了几件厚毛衣呢!” “你老糊涂了,女儿死几年了!穿不了。” “炒面小份12,大份15。” “来……来份小的。” …… 无数声音涌来,然后他找到了耳熟的声音—— “嘶!” “帝君?”鼻尖痣男不得回应正欲上前,陆嵊瞬间消失在原地。 第一次亲眼目睹新任鬼帝使用法术,他眼底闪过仰慕,回身又是得体笑容,“北太帝君他老人家有急事,我们继续。” …… 鬼帝? 江骛视野渐渐下坠,脑海里,一道隔雾看花,如坠烟海的身影终于清晰了。 雨巷里撑红伞的男人,拼车后座皮鞋擦得很亮的男人——下颌如刀锋般锐利,眼窝很深,浓黑的瞳孔隐隐透着红色,眼睛细长,鼻梁高挺,薄唇没有丝毫温度。 原来是他…… 江骛脑海短暂的空白了,接着陷入无穷尽的黑暗,他眼皮彻底跌落,疼晕在了石阶上。 透明的血液顺着他手臂流下,滴答滴答顺着台阶流到陆嵊的鞋尖。 陆嵊望着那一滩透明的血,道:“带他回去。”转身离开了。 公良也急急赶来,他蹲下观察江骛,只见江骛双眼紧闭,两片唇全褪成了青色,半条右臂血肉模糊。 “哎,什么妖怪啊?下手真狠。”公良也低声感叹着,避开手臂背起了江骛。 * 疼晕后,江骛掉进了一处黑暗之地,忽听到啜泣声,他朝着哭声走去,视野渐渐清晰,是一所幼儿园的后园。 瘦弱的小孩躲在滑滑梯的洞桥里,一堆小孩围着他喊。 “奇怪呀!你的血不是红色!” “我要告诉爸爸妈妈,你的血和我们不是同一个颜色!” “快出来,我要看你的手!不不,是看你的血!” “你是妖怪吗?” “你会吃掉我们吗?” “好可怕,我们快跑!” “不是……”小孩用力藏着流血的手指,他眼里噙着眼光,小声辩解,“我不是妖怪,我不吃人……” 那些小孩还是尖叫着跑开了,“好可怕!他是妖怪,血和水一样,他会吃我们的!” 一大颗眼泪从眼眶掉出来,落到小孩流血的指尖上,血泪相融,都是透明的水色。 紧接着画面又一转,小孩的裤子脱到脚踝,只穿着内裤,女人拿着光亮细长的竹条一下接一下抽小孩的大腿。 两根堪比竹签的细腿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条痕,小孩剧烈颤抖着,却咬紧两片唇不敢出声。 女人边哭边抽,“又得搬走,又要逃开!你为什么学不会懂事,你跟别人不一样,不能调皮,不能受伤!不能让他们看见你的血,你为什么不听话……” 竹条声在昏暗不通风的地下室清晰飘荡,忽然小孩抬头,对上了江骛的目光,他眼泪又大颗大颗冒出来了。 江骛知道,小孩在委屈,他没有不懂事,也没有不听话调皮,是幼儿园的小男孩欺负小孩,用美工刀划了他手指。 小孩躲了,但没躲过,好多的手抓住他的手臂,他肩膀,他又不敢用力甩开,怕他们会飞起来摔伤,最后挨讨厌挨骂挨打的还会是他。 江骛都知道、都清楚,因为他就是那个小孩。 他弯身想要拥抱年幼的自己,他记得那时的他,很想要一个用力的拥抱。 快抱到了,竹条忽然抽到了小孩的手臂,江骛猛地坐起身。“呼呼……”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半晌才冷静下来,满头大汗环顾四周。 不再是梦中那间逼仄窒息的地下室,昏暗的房间宽敞舒适,弥漫着干净又清新的气息,置身于清晨的林间一样,氤氲薄雾,深浅不一的绿树叶若影若现。 左侧亮着一盏铜鎏金台灯,柔光暖灯照着飘逸的墨绿流苏,远处垂顺的纱帘暂时看不清颜色,遮住了窗外的光景,底部在地毯上堆积了一小圈。 而江骛躺着的床—— 他从未睡过这般柔软的床,像睡进轻盈的棉花里,被子又轻又暖,还有着好闻的味道。 江骛眼皮跳了几下,回忆着晕倒前的记忆,漫天的火光,男人说他是—— 鬼帝? 是掌管生死的神? 江骛瞬时从床上弹起身,手臂擦过厚重的帷幔,“嘶……”他疼得哼了声,低头看去,他右臂裹着雪白的绷带,刚才就是被手臂疼醒。 还会疼,他应该没死? 江骛摸了下身上干净柔软的睡衣,掀开被子下床。 床边摆着一双左右对齐的拖鞋,江骛稍稍迟疑,脚塞了进去。 他在屋内找了一圈,没找到他衣物和手机,那位鬼帝不会无故带他回来,江骛走到床边,撩开窗纱往外瞧了瞧,天快亮了。 江骛放下纱帘到沙发坐下,果然没一会儿天亮,有人敲门了。 礼貌,点到为止地叩了三下。 江骛过去开门,门外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手里抱着他的衣物,以及那张懒羊羊面具。 江骛认得他,拼车时坐副驾的老者。 “早上好。”老者微笑,“我是这栋宅子的管家公良也。” “您好,我叫江骛。”江骛接过衣服和面具,他指尖挑开口袋瞄了一眼,虽预料到半分肯定不在了,他眉峰还是揪了一下,再次抬眼问公良也,“请问清理我的衣物时,有见到一只小蜘蛛吗?” 公良也回:“没有。” 江骛便没再继续,他抱着衣服说:“我需要两、三分钟换衣服。” 公良也笑,“不用着急,慢慢换,我在门外等你。” 江骛关上门,低头嗅了嗅衣服,清洁干净熨烫整齐,还有着淡淡的清香,和他盖的那条被子一样的香气。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昨夜在一群恶心老鹞的嘴里逃生,暂时不会再有更无法接受的事了。 江骛拍了一把蓬松柔软的衣服,换上出去了,只脚上还是那双拖鞋。 公良也左转带路,“跟我来。” 这是一条长到看不见尽头的走廊,铺着厚而柔软的地毯,地毯与卧房那盏铜鎏金台灯的流苏一个颜色,深沉浓郁的墨绿,两人走着路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声响。 江骛不动声色观察着,廊顶很高,每隔一段距离就镶有一颗恐龙蛋大的夜明珠,柔和莹光照着两侧挂的大幅画框。 全是鸟。 左前方那副画框里,是两只在峭壁玩耍的鸟,羽毛长细,有蓝绿色的金属光泽,头顶后劲大部分是白色,沾着淡淡的棕灰色,其余部分皆为银灰色。 是丝光椋鸟。 江骛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是现实存在的鸟。 他余光又瞄向右侧画框,这幅是一只鸟站立于皑皑雪山之巅,微扬脖子,羽冠后垂,眼圈裸皮蓝色,头绿颈棕红,腹白背篮紫,双翅和尾部羽毛皆为流光粼粼的蓝绿色。 江骛眼皮微微一跳,是雄性绿尾虹稚,活动在海拔3-5千米区域。 “小心脚下,下楼了。”公良也突然出声。 江骛收回目光,望着前方突然显现的红木旋转楼梯,他非常确定那处上一秒还是地毯。 昨夜没有尽头的墓园石阶给了江骛不小心的心理阴影,再想到男人的身份,鬼帝,他不得不冒出一个合理的念头。 通往十八层地狱! 江骛掌心冒出薄汗,他喉结微微滑动,看向公良也,“公良爷爷……” 公良也第一次被称呼为爷爷,他错愕刹那,笑弯了双眸,“不用担心,主人对你没有恶意。” 江骛捏了下手指尖,上前踩上了楼梯。 只下了一层楼,眼前豁然开阔,意外是一间餐厅。 穹顶是一幅巨大的彩绘壁画百兽图,中央悬挂着一盏白绿色交错的水晶灯,左右两侧是拱形结构黑框大落地窗,飘着大雪,望出去白茫茫一片。 摆正中间的长桌约20多米长,只首尾各摆着一张餐椅,桌面铺着墨绿的餐布,摆着一瓶红梅。 然后—— 一群透明黑影从侧门进入,他们没有五官,看不出性别,统一的发型和身体曲线,双手与双脚间皆锁着沉重的铁链。 黑人影透明,却端着实体的餐盘,忙碌着将一碟接一碟早餐摆到桌尾。 黑影上菜完毕,又弯腰曲背无声离开了,这时江骛才看见黑影的琵琶骨处都有铁链。 “请用餐吧。”公良也替江骛拉开了桌尾的餐椅。 江骛没想到竟是下楼吃早餐,食物的香味扑到他鼻尖,他喉咙滚了一下,还是先问:“我一个人吃?” 食物只摆在桌尾。 “主人不用餐。”公良也微笑解释,“他上次用正餐是100年前。” 随即他微微颔首,“你慢用,我先离开处理点事。” 公良也离开了,空旷的餐厅只剩下江骛,他看着桌上摆着的精致早餐—— 有中有西。 黄鱼面、四喜蒸饺、培根卷芦笋、郁金香蒸蛋、煎黄金蛋、黑芝麻米糕、酸奶燕麦、各种果汁…… 还有一些菜色江骛没见过。 江骛只拿了一碗黄鱼面,只闻就鲜掉了鼻子。 右手绑有绷带,江骛毫无障碍地左手拿筷,随意搅搅面条就大快朵颐。 他太饿了,昨夜还流了太多血,身体很需要补充大量营养。 就算吃完会碰到再匪夷所思的事,现在他生命最重要的事,优先级是享用这一碗鲜美可口的黄鱼面。 吃完黄鱼面,江骛就饱了,他没有再动其他食物,摆好碗筷等着公良也的下一步安排。 没一会儿黑影先回来了,一些弯腰曲背收走食物整理餐桌,一些跪地擦着复古地砖。 公良也随之回到餐厅,不出江骛所料,公良也又带他去了另一个地方。 但—— “我可以走了?”玄关处,江骛再一次确认。 “是。”公良也颔首。“您随时可以离开。” 江骛目光掠过崭新的加绒休闲鞋,又问:“我没看见我的鞋。” “我带你回来时就不见了。”公良也笑容和气,“这双鞋是按照你尺码挑的,你穿走吧。” 9、009 【009】 降香黄檀书桌上,摆着两只红色帆布鞋,看得出穿了不少年头,鞋很干净,但鞋跟肉眼可见的磨损。 叩叩。 书房外传来公良也的声音,“老爷,江骛已经离开了。” 陆嵊望着一会儿帆布鞋,抬抬食指,两只散开的鞋带同时系上了结。 这时公良也又迟疑问:“就这样放他离开……不回来了怎么办?” 陆嵊手一挥,帆布鞋就消失了,他嗓音低沉,“他会回来。” —— 彼时江骛走出大宅,迎面就是市中心繁华的车水马龙。 江骛没有回头,他顺着人行道朝前走,半小时后到了他兼职的地方。 今天没课,他排了兼职。 江骛一路走来都很平静,直到主管递了一套青蛙玩偶服给他,“你手怎么了?”主管皱眉,“能工作吗?” 江骛指尖颤抖接过玩偶服,微笑说:“太冷了,冻得发抖。” “不是。”主管指他右手臂。“绑着纱布呢,我们这工作可是要不停用手,能行吗?” 江骛如梦初醒,他动动右手,“能。” 主管就收回目光,拿过厚厚一摞宣传单交代说:“中午包盒饭,到点有人给你送。” 主管又去忙别的事了,江骛不是第一次穿玩偶套,但今天右手不方便,他废了一番劲儿才穿好玩偶服,左手抱起宣传单走出商场。 宣传单设计得很浪漫,是商场云顶餐厅的活动预告。 即将跨年,市区有烟火表演,云顶餐厅是最佳观赏位,最低消费1231起。 江骛选人非常有目标性,行路匆匆的人他就不去打扰,多选来逛街,提着购物袋的年轻人,到了午饭点,他的宣传单已经递出去大半。 不多会儿,一个女孩跑过来给了他一盒盒饭,以及又一摞宣传单,“全部发完去一楼休息室找我结工资哈。” 江骛点头,他四处看了一圈,拿着盒饭去花坛旁边,他掏出纸巾擦干净花坛的台面,取下玩偶头套放下,坐在旁边打开盒饭。 米饭只有余温了,铺着三样菜,炒青菜,小炒肉,青椒炖嫩豆腐。 江骛不喜欢肥肉,小炒肉基本是厚片的肥肉,他垂着右手,左手掰开一次性筷子,盒饭放在膝盖,低头认真挑出肥肉放到盒盖。 挑完肥肉,江骛先夹了一坨碎豆腐,味道不好不坏,有点咸,他快速扒了一口饭,咽下缓和了一会儿,又回忆起早上那碗黄鱼面。 因为是鬼帝吗?普通的面条也能做那么好吃。 那个男人,真是鬼帝吗? 他出现在他眼前,是他……也快要死了? 右手臂冷不丁剧烈疼痛,连带着左手跟着发抖,江骛差点没拿住筷子,他轻轻吐了口气,抓紧筷子才继续大口吃饭。 比起未知的恐惧与死亡,他当下最重要的是——他的书还在房东家里,他得早点派完传单,回空明村一趟。 快吃完,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黑色漂亮马丁靴,江骛吞下米饭抬头,映入一张放大的脸。 “哟,鞋不错啊,限量款。”谭亦谦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下巴埋在柔软温暖的羊绒围巾里,弯身朝着江骛笑,“谢清源送的?” 江骛瞥了一眼脚上很暖和的鞋,限量款吗?他抿掉唇上的汤汁,说:“和你没关系。” “我是替我男朋友关心你。”谭亦谦下巴朝左偏,指着不远处的葛北,“我们刚吃完饭,没想到出来就看到你了。”他眼睛弯弯,“在发我家商场的传单。” 江骛吃掉最后一口米饭,放下筷子扣上盒饭,抓了一张传单,“那你帮我接一张——不对,两张。”他又抓一张一起递向谭亦谦,“你和你男朋友有两个人,两张吧。” 谭亦谦皮笑肉不笑,“没问题。”他接过宣传单,随手扔了出去。“再来两张。” 江骛就放下盒饭,起身捡回那两张宣传单,回身递给谭亦谦。 谭亦谦眼角微微抽动,扯过宣传单又扔出去,“捡!继续捡!” 江骛就不是什么小白莲苦白菜!没人就满舌生花阴阳怪气他,有人就表演忍气吞声挑衅他,影帝都没江骛会演! 其实谭亦谦想多了,江骛这次是真没挑衅他,与昨夜那堆恶心的断手舌头相比,谭亦谦显然可爱多了,毫无杀伤力的嘴炮,还主动送上一笔丰厚的违约金,江骛再次看到谭亦谦,他甚至还有确确实实还活着的真实感和踏实感。 挺亲切的。 江骛又捡起宣传单,抖了抖灰问:“还要两张吗?” “要!”谭亦谦咬着牙,他刚要接,手被拉住了。 “够了。”葛北握紧谭亦谦的手腕,往他身边拉过去,眉峰皱着,“走吧。” 谭亦谦冷笑,“不是吧,心疼了?” 葛北立即瞥江骛一眼,“说什么屁话!老子是心疼你吹冷风,爱走不走。”他甩开谭亦谦的手,转身甩大步走了。 谭亦谦先是生气,但见葛北真走了,眼里又闪过慌乱,他又看向江骛,江骛完全没理他们,在套他的青蛙头,谭亦谦微微眯眼,还是选择去追葛北了。 穿好玩偶服,江骛把打包好的垃圾丢进垃圾桶,继续派发传单。 下午逛街的人少,派完传单快五点了,江骛结完工资,出来看见商场的指示牌,男装在三楼,他顿了顿,还是走出商场,去沿街的杂牌鞋店,买了一双普通的帆布鞋。 那双休闲鞋的鞋底有些脏了,江骛向店老板要了几张包鞋纸,分别包好两只鞋包好鞋盒,提着去了公交车站。 211路进站,江骛发现一辆银灰色轿车停在公交后方,无人下车,也无人上车,等公交车启动,那辆轿车也随之动了。 到终点站下车,那辆轿车也一路缓慢跟着他。 他脚步越来越慢,轿车跟了一会儿,终于踩油门到他旁边停住了。 车窗降下,一个棕红色寸头男生咳嗽一声,“江骛,你也太穷了吧,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确认不是那位鬼帝,江骛目不斜视继续走。 葛北愣了一下,再次开车跟上,路灯是淡淡的橘光,落到江骛侧脸。 实在丑得……凹凸不平。 怎么就能稍微像样点的轮廓线都没有? 葛北气得牙疼。 他第一次见到江骛,就是这么丑。 新生入学演讲那天早上九点半,他和他朋友自然没有下楼,在窗口“检验”新生,有人提议各泡一个新生晚上带去赛车。 葛北兴致缺缺,旁边的狐朋狗友兴味盎然。 “你选男生还是女生?” “换男的玩玩。” “我丢!那儿有个丑爆的人。” “谁?” “数学系左数第二排,最后那瘦高个。” “啧,又瘦又高还那么影响人胃口,那哥儿们也是会长。” 葛北懒懒瞥了一眼,突然瞄到一双浅棕色的狐狸眼,他心头猛跳,身体不自觉向前,然后就看到了那张奇形怪状的脸。 绝对!江骛是他见过最丑的人,没有之一!饼脸厚唇塌鼻子细软塌黄头发,丑到独树一帜,鹤立鸡群! “北哥!”有人撞他肩膀,“再打个赌怎样?输的人一周不许性生活!” 葛北随口,“有屁快放!” “就那,那个最丑的男生。”一只手指向江骛,“你泡到他,我们所有人一周,不,半个月没有性生活!” “……” 隔天葛北找到数学系,拦住江骛,“我打赌输了,惩罚是找你交往,答应不?” 江骛要是做点什么,说点什么,葛北都不会记仇,他很大度善解人意,偏偏江骛眼皮没抬,没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路过,彻彻底底无视他! 长那么丑还那么狂,江骛凭什么! 自此葛北单方面记恨上了江骛,时不时去找事。 葛北眼底光芒闪烁,他紧盯着江骛,咬紧后槽牙笑,“我听说孤儿不是都有补助?你来回就两件大衣换着穿,零下的天羽绒服都舍不得买一件,钱拿去干嘛了?不会那么丑还学人家去谈恋爱吧?你……你手……” 江骛忽然停住了。 葛北赶紧闭嘴刹车,江骛转头看他,葛北心头一阵紧张,眼睛不停眨巴,扒拉了一下头发。“干嘛!” 江骛像是真的很认真,满脸诚恳问:“葛西,你到底要说什么。” 葛西…… 葛西? 葛北当场石化,他一时竟说不出话,只是目瞪口呆,片刻他咬碎牙低吼,“江骛你好样的,你给我记住!” 掉车头扬起尘土,愤愤然而去。 江骛面不改色,扬手挥了挥灰,继续安静前行。 天色有些变化,快要下大雨了,江骛脚下加快,在大雨砸下来前一秒,他走进了楼道。 “轰隆隆!” 雷声和半月前一样骇人,急促的雨声掩盖了天地万物的声音。 瓢泼大雨吹得楼前的细树东倒西歪,房东一家住一楼,灯光从门缝透出来,江骛上前叩门。 女房东的声音与脚步声同时响起,“谁啊?” 江骛说:“您好,我是江骛,来拿行李。” “来了!” 又是一阵脚步声,门打开了,却不是女房东。 两名穿着警服的男人亮出证件,江骛身后也出现几名警察堵着。 “江骛,现怀疑你与一桩谋杀案有关,请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屋内女房东双眼红肿,激动指着江骛说:“快抓他!就是他!我老公死前只和他吵过架!那天他刚走我老公就惨死,一定是他怨恨我老公赶他,悄悄回来杀我老公泄愤!” “还有人看见了,我老公被杀第二天,他悄悄回现场观察过!” “快看他手臂,受伤了!肯定是我老公反抗造成的伤!” 江骛低头看了看右手,女房东的推测还真是—— 合理。 10、010 【010】 审讯室内,江骛原封不动叙述了那夜经过。 笔尖沙沙作响,警察又问他,“离开空明村271号后你去了哪里?” “便利店。” “几点?” “我能翻一下手机吗?”江骛解释说,“我进店买了宵夜,有付款记录。” 警察侧身和旁边的警察点点头,记笔录的警察放下笔,出去很快拿回了江骛的手机。 当着警察的面,江骛翻到付款记录,在便利店的账单共有三笔。 一笔是他进店的消费,凌晨1:23分,两笔是他离店的消费,分别是5:03分和5:09分。 警察确认了便利店名字,其中一个警察出去了,剩下的警察抽出一张照片,“有印象吗?” 照片里,是江骛先前住的阁楼,不过照片拍摄时,已经是案发现场。 狭窄昏暗的小阁楼,满床的鲜血触目惊心,看久了都会反胃,江骛却盯着照片右下角——被子垂地的地方,有一根断裂的羽毛,灰白杂褐色纵纹。 江骛眼皮微动。 是老鹞! 昨晚袭击他的那群怪鸟。 他昨夜就猜测过,他没有看到男房东死亡预告的原因,是男房东非自然死亡。 前晚那群老鹞找他到了阁楼,他没在,就袭击了男房东。 突发的死亡,因此他没看见死亡预告。 “想起什么了吗?”警察敏锐捕捉到江骛的目光停留。 江骛点头,“这是我租的阁楼。”他如果现在告诉警察凶手是一群老鹞,前脚离开警局,后脚就会被送进精神病院。 警察猛地转过台灯直照江骛的脸,压迫感十足问:“看见如此凶残的犯罪现场,你那么平静?” “事发早上,我回去过一趟。”被强光照着,江骛不适地眯了下眼,顿了顿说,“我的行李还在房东家里,到楼下,我看到拉了警戒线,听到有人议论男房东死在阁楼,头不见了。” 他理由充分,“我已经知道,所以看到照片平静。” 警察又接着问:“你接下来没去拿行李,去了哪里?” 江骛回,“找房子。” 离开的警察回来了,附耳和问话警察耳语几句,问话警察点点头,又看回江骛,“便利店的监控拍到了你,你的确在1点20分进店,5点18才离店。” 有了监控证明,江骛并没有松了口气,他敏锐察觉到警察下一句才是重点,警察接着说:“但监控无法证明你的清白,王旺麟的死亡时间在12点20分到50分之间。” 王旺麟便是男房东,警察翻着江骛的档案,看着仙江大学数学系无声叹息,又接着说:“王旺麟的妻子作证你是12点10分左右离开出租屋,12点20分到50分,你在哪里?” 江骛沉默了。 他那时在……鬼帝车上。 他分析着利弊,他保持沉默,警局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是凶手,他只是算有嫌疑,根据第八十三条规定,询问查证不能超过8小时,他明天还能准时上课。 而牵扯到鬼帝…… 江骛直接打消这个掉念头,他回答说:“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跑去了便利店。” 警察眸光闪烁,“所以你拿不出不在场证明?” 江骛不卑不亢,“是。”他这次主动出击,“可这不能证明我就是凶手吧。” 警察又问:“你右手臂的伤怎么回事?” “我去扫墓,那片公墓路灯很少很暗,天黑风大,我摔水沟里磕到了。” 警察深深看了江骛一眼,“还真巧。”合上档案夹出去了。 审讯室静下来,江骛轻轻吁了口气,一时半会儿他出不去,索性闭目养神。 大约是太疲倦了,他真睡了过去,睡得昏昏沉沉时,听到有人在说:“快醒醒!” 江骛睁开眼皮,模糊看清是那个问话的警察,他脱口而出,“您好。” 警察感叹,“你厉害,在审讯室还能睡那么香。”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江骛肩膀,“行了,你可以走了,记住啊,这段时间不要离开仙江。” 江骛点头,跟着警察走出审讯室,警察提起门外的纸袋递给江骛,“你的鞋。其他行李在门卫室,可以带走了。年轻人看那么多书,平时不出去玩啊?” 警察这次不是在套话,他们从房东家里拿回了江骛的行李检查,听的同事说,除去衣物和一台淘汰小电视,江骛的行李全是书,各类型都有,假如书的折损全是江骛看出来的,如此大阅读量,基本从江骛出生到现在,他每日都在看书。 江骛接过纸袋说:“去的,偶尔。” 接下来一路无话,警察送江骛到派出所门口就回去了,江骛抬头看天,天光微白,快天亮了。 江骛来回几次,把行李搬到了附近公园的保安室,交了点钱保管两天,就提着纸袋去学校了。 到了仙江大学,门口的便利店已经来开门了,江骛买了两只包子一杯粥,一包紫皮糖,以及一把牙刷一管牙膏,一只打火机和一袋固定酒精块。 解决掉早餐,江骛走进男厕所,快速洗漱了,从纸袋拿出了那双休闲鞋。 银白亮色鞋面,材质是皮革和网面,鞋跟处有一些污渍,江骛将通过的牙刷又冲了几遍,挤上一条牙膏,沿着鞋跟仔细地刷掉污渍,刷干净后他继续刷鞋底,将两只鞋都清理干净了,他用纸巾擦干净,再次包好放入了鞋盒。 刚到教室坐下,旁边也有人坐下来了。江骛看到谢清源,略略有些惊讶,“你来了?” 谢清源笑着着掏出课本,“有必要那么惊讶吗?我今天有课啊。” 谢清源没有告诉江骛谢沛堂的离世,江骛收住表情,“我记岔了,以为今天周四。” “不过我今天来,主要是来找你告别。” 谢清源又说。 江骛没有惊讶,谢清源常旅游,为观赏一株高龄银丝灌顶,为呼吸一口东经6度、北纬46度的凌晨3点52分的空气,他说走就走。 江骛点点头,他反应平静,谢清源笑着摇头,拧开笔帽悠哉写字,“我要退学了,今天是最后一堂课。” 江骛这才惊讶了,他扭过头,谢清源正在写的就是退学申请书,而从谢清源轻松甚至满是喜悦的眉梢,谢清源是欣然退学。 片刻江骛转回头,翻开书说:“放学请你吃一顿。” 谢清源说:“中午我要办点事,下午老地方见。” 老地方是仙江大学后街的一家火锅店,价廉物美,食材新鲜,江骛带谢清源去过一次,谢清源就爱上了,每次找江骛吃饭只去那家火锅店。 上了一堂课,谢清源拿着退学申请走了。江骛今天满课,到下午放学,他收好东西赶去后街。 今天上课的教学楼去后街走大路要半小时,有一条小道,进出口是一扇小门,只需要20分钟,江骛快跑到小门,一老头忽然出现冲进来,即将撞上,江骛飞快侧身。 江骛额头重重撞上铁栏杆,他眼角抽动着,下意识先捂住了额头。 他担心磕出血被人瞧见。 老头停住了,他非但没有感谢江骛,还摇头啧啧说:“傻子!谁要你避开了,多此一举。” 手心没有黏腻感,江骛才松开手,他看向老头,老头很瘦小,戴着一顶翠绿色毛线帽,一身火红运动服和跑鞋,看着是很精神。 他点头,“哦。” 提好袋子就走了。 身后传来老头的声音,“没礼貌的小鬼!” 同时老头的手机响了,他不耐烦“喂”了一声才说:“胡说!没偷懒,我天天在找!最后一个名额……” 江骛走远,听不见了,他快步跑到火锅店,趁大部队还没到,占到了一张靠窗的桌子。 谢清源随后到了,点菜满足大吃了一顿,只剩些汤底,他又刮了一碗汤,慢慢喝着感叹,“味道真好,可惜接下来有段时间不能来了。” 江骛随口,“你要去很远的地方?” 谢清源微微眨眼,“这个嘛,说远不远,说近又远在天边。” 江骛没再问了,谢清源想说会主动告诉他,不想,他也没打探别人隐私的习惯。 每个人都有秘密。 他也是。 两人又在店里聊了会儿天,就出了火锅店,一辆光泽昂贵的轿车及时开到两人面前停稳,司机下车快步过来,打开了谢清源前方的车门。 谢清源回头和江骛说:“回家吗?我送你。” “不用了,我还有兼职。”江骛笑,“你走你的。” “那行。”谢清源挥了挥手,“有空再联系你。”弯腰坐进车走了。 江骛目送轿车驶远,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离仙江大学不远有两座连着的大山,叫两界山,白天还有人会去爬爬山锻炼,晚上就人迹罕至。 特别适合——非人类出没活动。 到两界山的山脚,天彻底黑了,两座连绵起伏的山峰完美融进了夜色里,深不见底,不闻人声。 江骛找了个草丛藏纸袋和书包,不疾不徐进山了。 与此同时,陆嵊的书房再一次被叩向,公良也在外说:“老爷。” 陆嵊合上书,“来电话了?” 公良也沉默两秒,“来了。”紧接着咳嗽一声,“不过是警局电话,说江骛早上5点32分就离开了。” 11、011 【011】 两界山,风亦无声,干枯的树林静悄悄立着,唯有江骛的脚步声。 江骛走到树林深处停住,从口袋摸出一张纸片,很薄很锋利,他右手食指从纸片边缘一划,拉出了一条细长的口子,密码透明小血珠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随后江骛谨慎观察着四周。 等了一会儿,先出现变化的,是风。一股强劲的风自南边而来,周遭枯叶如同上了发条一样,瞬间唰唰狂落。 江骛心想果然如此,引来怪鸟的,是他的血。 那群怪鸟也还没死光! 江骛不动声色将血珠抹掉,就在这时他耳尖微动,在头顶的破风声变急促刹那,先瞬移到了前方,再回头,他就看见一只老鹞从天而降扑他原先所在,锋利尖锐的长喙扎进了土里,溅起漫天的土碎块。 刚才江骛若是没有提前避开,此刻他的头早已血浆迸射。 江骛观察着这只老鹞。 不一样。 今夜这只老鹞,比在公墓袭击他的那群怪鸟大出数倍,张着翅膀约有成年男子高,腹部高高隆起,又圆又滚,头也有一颗足球那么大。 同时那只老鹞发现落空,它拔出长喙,抬头迅速找到了江骛,那对圆又绿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着诡异的光,毫不停顿再次袭向江骛。 江骛没有躲,他紧盯着老鹞的尖锐长喙,在老鹞冲到他面前张嘴要吞掉他的电光火石间,他的袖口滑出那包酒精块,点燃干脆利落塞进了老鹞嘴里。 老鹞顿时发出怪叫,张嘴要吐酒精块,江骛速度比它更快,他两只手上下齐动按住老鹞的长喙强力并拢。 “啁、啁啁!”凄厉的尖啸声从老鹞嘴缝挤出来,它翅膀扇动着,疯狂拍向江骛的手,想要逼他松手。 江骛手背瞬间皮开肉绽,他仍是不松手,再次用力按住狂烈想要挣脱的长喙。 一人一鸟僵持着,时间渐渐过去,老鹞的叫声消失了,挣脱的力量也越来越弱,最后彻底不动了,江骛确认老鹞是真死了,才喘息着松手退后。 老鹞“嘭”一声倒地,还没等江骛喘匀气,老鹞开始融化了,化成黑烟消失在空气里,然后—— 咚! 一颗圆滚滚的东西滚了出来。 昏暗的光里,男房东王旺麟的两只眼睛还大睁着。 他的头竟是被这只老鹞整颗吞了,头发湿漉漉的,布满浓郁的粘液。 江骛轻叹一声,朝着王旺麟的头鞠了一躬。 明早会有人发现他的头,至少可以让他的家人完完整整地送走他。 江骛等到天上落雨了,方才离开。 他是王旺麟案最大的嫌疑人,如果在王旺麟缺失的头的现场留有痕迹,他是真百口莫辩了。 好在最近都下雨,雨水能冲掉所有的痕迹。 同一时间,两界山最高那棵柏树的树顶,陆嵊撑开了伞,雨砸落下来,噼啪作响,隔着朦胧的雨帘,他目送那道单薄的身影淋着雨跑远,眸色浓郁着,很快消失在原地。 …… 江骛跑出两界山,先到草丛掏出书包纸袋,将鞋盒塞进书包,才背着书包往没有监控的小路跑。 他没带伞,头发衣服全湿了,刚跑出小路,一辆车停下挡了路。 熟悉的加长车。 江骛心脏跟着远处的惊雷重重跳了几下,他停住,眨掉睫毛上的雨水,抱着书包望向缓缓打开的车门。 先是一只红伞撑开,接着一只黑亮干净的皮鞋踩下地,轻轻溅起了几滴雨水。 路边那两排坏了许久都没有修好的路灯,这时同时亮了,橘色的光晕划破了黑夜与大雨,照亮了这一片无人在意的角落。 那张冰冷锋利的脸出现在了伞下。 这是江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张脸,那双给人压迫感十足的下垂眼,瞳仁是深不见底的绿。 两人只隔了几步路,等陆嵊走到面前,江骛抓紧书包,又松开左手拨了一下脸上的雨水,主动开口,“您好。” 陆嵊看着他说:“陆嵊。” 江骛愣了一秒,马上改口,“陆先生您好。” 他拉开书包翻出鞋盒,迅速递到陆嵊的伞下,“谢谢您的鞋,物归原主。”顿了顿还是补了一句,“我有刷干净,但肯定不会恢复如新。” 陆嵊没接,他微微垂眼,扫过江骛脚上湿透的帆布鞋,又看向江骛,“你怕我?” “怕。”江骛回得很干脆,大雨淋他头上,湿润的泥腥味不断钻进他嘴角,他又抹了一把脸说,“普通人都怕您。” “你不是普通人。” 江骛停了一下,他抿掉唇上的雨水,“的确。但我还是怕您。”与其未知的恐惧,他决定还是单刀直入问,“您找上我,是为什么?” 第一次在雨巷,陆嵊是为了那天会猝死的薛春暖,第二次却不是因为男房东王旺麟,至于公墓的第三次,显然也是为了他。 “你干扰了我的工作。”陆嵊说。 “?”江骛理解了两秒,脑海瞬间闪过那辆脱轨的火车。 难道…… “看来你想起来了。”陆嵊说,“那辆火车当天应死121人。” 江骛决定装死,“什么火车?” 陆嵊抬手,那张懒羊羊面具就从江骛书包飞出去,落到陆嵊手中,陆嵊抬起面具,隔空遮住江骛的脸。 “是懒羊羊救了我和奶奶,救了火车!” 小女孩的声音响起。 江骛嘴唇动了动,陆嵊挪开了面具,面无表情用小女孩的声音继续说:“懒羊羊还好高好高呢!” 江骛,“……”他经常兼职,很明白工作没完成的后果,他低头望着空下去的书包,问:“您是要我偿命吗?” 陆嵊却只是把懒羊羊面具放于鞋盒上,“万物各有命数,你救了他们,会有其他人补上,却不是你。” 江骛猛地抬头,陆嵊转身上车了,留下一句话,“很快会有人找你,想拒绝联系我。” 江骛还在想着陆嵊前一句话,雨越来越大,一张卡片从面具下落出去,掉在江骛的鞋尖前方,他蹲下捡起,一排金光细闪的字闪进他眼底—— 陆嵊,137xxxxxxxx。 是一张名片。 江骛走神了,片刻他想到什么,拿开面具揭开鞋盒,里面已经空了。 * “咳咳咳……”江骛止不住咳嗽,口罩剧烈起伏着,他声音也很沙哑。“抱歉,您刚说多少?” “1200一个月,我这家电全齐全,不能再少了。”女人还要再说,江骛就问,“今天能搬吗?” “可以,随时领包入住。” “我租。” 签好合同,江骛去小区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水,就着吃了两颗感冒药,他又感冒了。 昨夜下了一夜雨,地面现在还湿漉漉的,他胃也开始发疼,忍不住捂着胃蹲了下去。 自从碰见火车脱轨,很多事都变了。他会生病了,还碰见了一个神秘鬼帝陆嵊…… 陆嵊说有人要来找他,谁会来找他?为什么要找他…… 一串清脆铃声拉回了江骛的思绪,一辆四轮小车从他面前开过,与冬日萧条截然相反的明媚亮黄色,小女孩的脸颊被风吹得通红,依然迎着凛冽寒风快乐地冲向前方,“继续飞呀!” 江骛目光不由跟着小女孩,嘴角微微上扬,直到小女孩骑远,他收回目光,仰脖喝掉剩下的水,拧上瓶盖起身,找了垃圾桶扔进去,随后出了小区。 来到寄放行李的公园,江骛刚联系完搬家车,一个新来电弹了出来,是一串本地陌生号。 他划过接听,是前晚审他的警察,“江同学啊,打扰了,通知你一声,你前房东王旺麟的案子破了。今早有市民在两界山晨跑,发现了他的头,经检验,伤口唾液都与我们在他尸体上提取的一致,他是被大型的猛兽袭击……” 警察说完又鼓励了江骛几句才挂了电话。 江骛放手机回口袋,这时指尖碰到了什么,他拨开口袋,就看见半分跳上他食指,仰着两只大眼珠子。 “你回来了!”江骛很高兴,他一直有非常强烈的预感,半分不会出事,一定会回来找他。 他抽出手放到眼前,平视着半分笑,“我们搬新家了,今天吃虾庆祝!” 半分听得懂他的话一样,举起两只前爪兴奋挥舞。 半分的回归,短暂打散了江骛的心事,等搬家车来搬走行李,他带着半分去了菜市场。 他认真挑了新鲜的蔬菜,一盒排骨,一斤新鲜的大虾,路过水果摊,闻到浓浓的草莓香味,他停住脚也买了一斤。 从菜市场出来,天快黑了,他还是又去了一趟书店。 《早期的鬼》、《鬼道》、《鬼在人间》…… 再从书店出来,江骛两只手提满了。 书店离他新租的房子只几站路,他没有等公交车,沿人行道慢慢走着,看路灯亮起来,看街边小店逐渐闪烁起霓虹。 这么慢吞吞走着,他也很快回到了新家,这儿的大部分住户是本地人,正是饭点,家家户户都飘出诱人的饭香,江骛这才加快脚步,刚到楼下,背后有人喊:“小鬼!” 江骛不确定是不是叫他,但他现在对“鬼”字异常敏感,他停住回头,墙根阴影处走出一道瘦小的身影。 渐渐清晰,是一戴着绿色毛线帽的老头,他目光复杂盯着江骛,问: “想拯救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