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七十二变》 第一章 七十二变 李老头死了。 消息如同石子投入池塘,些许有些波澜。 李老头在方圆几里地里也是个有名的人物,不仅因为是个老知识分子,更是因为脾气又硬又犟。 好些年前,有开发商看起村里的地盘,要建成一片高档小区。其他村民陆续拿了拆迁款走人,唯独李老头死活不肯挪窝,眼瞧着一栋栋富丽堂皇的楼盘拔地而起,李老头的两层小洋楼却如同钉子一样定在中央。 这不坑人嘛? 但奈何开发商使尽了千般手段,老头就是不搬走,急得开发商是头上长疮脚底冒泡。 现如今,老头双腿一蹬撒手人寰,开放商便立即反应过来,一手开来了挖掘机,一手拉来一帮“黑西装”,要趁机来个先斩后奏。 挖掘机开上了房前的小坝,厚重的轮胎压碎了坝子,铲斗就要挨上砖墙。 忽然,一阵锣鼓唢呐喧嚣,斜刺里杀出一队披麻戴孝的人马。 黑西装们正要上前阻拦,几个披麻戴孝的远远就扔过来几串鞭炮,噼里啪啦顿时炸得黑西装们一阵鸡飞狗跳。 趁这兵荒马乱的功夫,几个身强体壮的抬着一大家伙“Duang”的堵在了铲斗跟前,细眼一瞧,却是一个没盖的厚木棺材,李老头直挺挺地躺在里头,神色道是比生前安详得多。 现在的鞭炮偷工减料,没爆几下便没了动静,饶是如此,一票黑西装也被炸得狼狈不堪,就是躲得远远的开放商也遭了池鱼之灾,一颗炮仗远远飞过来,正落在他油光水亮的大背头上,“砰”的一下便让他换了发型。 开发商脸色顿时发黑,黑西装的老大也顾不得数衣服上究竟被炸了几个口子,赶紧扯开领口,露出发达的胸肌和纹身,张口骂道:“你爹……” 话未说完。 “爹呀!” 那边几个嗓门又高又亮的妇人,便已经先声夺人。 然后乱七八糟的其他声音便彷如和声一般,“老天不长眼啊,您老尸骨未寒,就有王八蛋来欺负你的子孙,拆你的房子啊!” 吼完这一轮大合唱,妇孺老幼便聚在里头,一面哭喊,一面可劲儿往天上撒纸钱。 青壮都挡在了外围,露出自带的钢管、砍刀、铲把、桌子腿…… “呸!”黑西装的老大不屑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自打他入了这一行,什么阵势没见过,几把破棍子破刀片就想吓到他?从来只有他往人门前泼大粪,哪儿有人敢往他身上扔炮仗? 没天理了嘿! 黑老大抖了抖胸大肌就要给这帮“孝子”来个好看的,一个手下却赶紧扯住了他。 “干啥呢?” “老大。”手下神色仓惶地指着人堆。 黑老大仔细一看,人丛里半遮半掩躲着几个后生,手里拎的家伙居然是土喷子。 “老板。” 黑老大转身对开发商说道,“别跟这帮刁民一般见识,晦气!” …………………… 虽然一方是保房子,一边是拆房子,但都不过是为求财。 双方很快就互相扯皮扯出了个具体数目,开发商害怕日后出什么幺蛾子,干脆让人在银行提了现金过来,这边李家人也不含糊,当场就吵吵闹闹分起钱来。 你一点我一点,到了李长安手面上,就只剩下皱巴巴几张毛爷爷。 分钱的大伯颇有些不好意思,旁边抱着孩子的大伯母赶紧说道:“长安,你也莫嫌少,我们这都是按着人头来分的。” 哦,那怪不得你连娘家的小孩儿都抱来了。 李长安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他自幼失怙,虽是爷爷李老头将他一手拉扯长大,但平日学杂生活诸多费用,也全靠各个叔伯周济,所以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和这些亲戚争抢什么。 “不用了。” 李长安把票子推了回去。 “我等下在屋里挑点东西就行了。” “那要得!”大伯母一把将钱抢了过去,笑嘻嘻地塞进兜里,面有得色。 屋里值钱的东西,早就被搬走了。 ………………………… “一、二、三,起!” 几个正值壮年的叔伯喊着号子抬起了棺材。 一帮人披麻戴孝地杀将过来,又带着从屋里搜刮出来的锅瓦瓢盆、桌子板凳杀将回去。 走在一帮心满意足眉开眼笑人们中的李长安回头望去。 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那座承载了他许多回忆的小楼倒塌成一堆废墟,连带倒塌的,似乎还有他对这片土地最后一点眷恋。 “算了,回去吧!” ………………………… 是夜,灵堂前宴席方散。 年纪大的呼朋唤友要搓麻将,年纪小的聚在一起玩手机看电视。 李长安独自一人缩在一间卧室里,手里捧着一本陈旧的线装书。 这是他从爷爷屋里带出来的小玩意儿之一,大多不值钱,他也只是拿来留作纪念。 但这本书却不同,李长安从屋内把它选中,是因为他对着本书完全没有印象。 他从小在那栋屋里长大,每个角落每个物件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李长安发现这本书时,他就静静地躺在书柜里,和书柜里其他东西一样,积满了灰尘,但李长安的记忆里却完全没有关于它的痕迹。 这让李长安有点纳闷,他仔细打量这本书。 书壳是黄色的硬皮,上面遍布层会,中间的书页已经泛黄。而书脊的线装也不规整,倒像是自个钻的孔,穿的粗麻线。 李长安翻开第一页。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些小字,两个字一组,占满了整个书页,只是似乎年代久远,以至于墨迹消退。 李长安把灯光打得更亮些,一字一字仔细辨认。 “通幽、驱神、担山、禁水、借风、布雾、祈晴、祷雨……” “这不就是道家的地煞七十二术吗?” 地煞七十二术,又或者换个更加有名的称呼,七十二变,孙大圣的看家本事,是道家变化之法的一部分。 这变化之法,并不是单纯的男变女,人变羊,而是变化万物的法术,譬如行云布雨、搬山煮海、偷天换日,被看做一切道法的根基。 晓得这写的是什么东西,李长安当下也不再细看,他翻开第二页,上面却画着个丑恶狰狞的恶鬼图。 “这难不成是本鬼怪图册?” 李长安翻了翻后面的书页,却惊讶地发现全都是一片空白。 “这可真是莫名其妙……” 李长安摇摇头,就要将书合上。 突然,就在目光离开书页的一刹那,耳边“嗡”的一声响,李长安脑子一下子变得昏昏沉沉。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形状都开始扭曲,各种颜色融化开来,混杂在一起,让人心头发闷。耳边也想起许许多多话语,也是叽叽咋咋听不清楚,只听到操着各种怪异的南腔北调。好像一声锣响,京剧、梆子、黄梅、花鼓……一齐开唱,嘈嘈切切入耳来,听得李长安胃液翻滚。 可就当他就要撑不住,来个现场直播时,眼前耳边都突然一清,他赶紧扶住桌子,大口呼吸几阵,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咦?桌子?刚才不是还躺在床上吗?哪儿来的桌子?他一下子抬起头,却是目瞪口呆……我的天,这是哪儿? 李长安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简陋的房子里,房子的墙面粗糙却泛着土黄色,隐约可瞧见墙里的竹蔑,这居然是竹子稻草泥土混成的土墙。 抬头瞧去,几根原木搭起屋顶,屋顶的瓦片却大多没了踪影,清冷的月光撒下来,照得李长安一脸懵逼。 “难不成?” 他呆呆地嘟嚷了一声,低下头。 月光照在书页的恶鬼画像上,那勾勒的线条便彷如活了过来,衬得画像愈加活灵活现,就要从书本里跳出来,择人欲噬。 第二章 人头面 月光恍若为线条勾勒的恶鬼注入了血肉,似要从书中跳脱而出,李长安心里发寒,他翻动书页,首页上本已墨迹消退的文字上,有两个字的墨迹从新显现。 “通幽?” 李长安喃喃念叨,从字面上而言,就是能通幽界,与神鬼交流。可这又意味着什么?李长安思绪纷乱,对当前的状况不得其解。 他不是一个遇事坐在原地干想的人。 他站起来,走到破屋的门前。 这门看来也很久无人动过,上面布满了灰尘与蛛网。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 “刺啦。” 门轴摩擦声中,木门缓缓推开。 一阵喧嚣的市井吵闹声顿时涌入耳朵。 李长安愕然抬起头。 相较于破败凄惨的屋内,屋外却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一条黄土压实的长街,街边林立着些古代中式建筑。虽然已是深夜,玉兔正在中天,但长街两侧都间隔着悬挂着白灯笼,灯光和着月光也算通明。 而长街上更是人潮涌动,但行人身上衣着服饰,不是宽衣博袖,就是麻衣短打,连街边小贩叫卖的货物,也是些钗子、糖葫芦之类,全不见现代社会一丝一毫的痕迹。 就好像一头扎进了古装剧里。 街面上缭绕着些浅薄的雾气,虽然灯光还算明亮,但离得远些,便就有些隐隐绰绰了。 所以,行人就仿佛从虚无中走来,又从新走入虚无。 李长安失魂落魄地穿行在这人流中。 “卖糖葫芦了!”一个老汉扛着稻草杆子在街边吆喝。 “今日新摘的山花。”穿着素罗裙的小姑娘挎着篮子从李长安身边经过。 再有形形色色与李长安插肩而过古装打扮的行人,巨大的荒谬感充斥着他的心头。 这是什么地方?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 “客人。” 一个肩上搭着白布的中年汉子突然叫住了他。 “要吃面吗?” 李长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面摊前。 他正要摇头拒绝,他方才在爷爷丧事的酒席上吃过晚饭,可那面锅里翻滚的香气被夜风一撩,一阵从未闻到过的香味便窜进了鼻腔,肚子里食物就仿佛一下子消化了个干净。 一不留神,就坐进了面摊的空位里。 “客人,你的面来咯。” 店家一声吆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就端在了李长安面前。 那面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竟然是黑色,上面撒这些切碎的葱花,被滚烫的面汤一冲,热气混着香气便直扑人脸面。 李长安深深吸了一口香气,便感到香味儿从鼻子直冲脑门,他赶紧取了筷子,迫不及待就要下箸,可转眼一想,自己身上的人民币这老板认吗? 想到这,他的眉心突然一阵涨疼,他闭着眼揉了许久。 刚缓过来,就听见邻座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店家,你这面汤味儿淡了。” 李长安顺着声看过去,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端着面碗挪到煮面的大锅前。 “行,客人等着,我这就提下味儿。” 说吧,那面摊老板双手扶住脑袋,就这么一转,脑袋居然被他自个儿拧了下来,然后手摸索着找着面锅,便把自己的脑袋扔进了沸腾的面汤。 李长安好险没吓得叫出声来。 他定睛一看,才发觉面锅下的火焰居然不是红色而是绿色,里面燃烧的不是木材,而是一根根人骨。 如此惊悚的场面,李长安却没在周遭食客们身上发现丁点惊讶的样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望向了街面。 “您的花。” 素罗裙的小姑娘笑吟吟地从篮子取出一个死人手,递给一对面目苍白的男女。 “糖葫芦,拿好了。” 老汉取下一根竹签,上面插着的不是糖球,而是一颗颗红通通的眼珠子。 他蹲下身,把这串眼珠子递给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孩儿。 这小孩儿接过眼珠串,便张大了嘴巴,那嘴巴越张越大,嘴角似乎快裂到了耳根,连他自己的一颗眼珠都被挤了出来,他却满不在乎地接住眼珠,和着眼珠串一同塞进了嘴里。 “咔嚓。” 汁水四溅。 李长安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看。 回过头,眼前的面又哪里是面。 那黑色的面条分明是一团泡在水里的头发,上面的葱花却是些乱刀剁过的蛆。 这哪里是夜市,分明是鬼市! …………………………………… 李长安使劲拧了把大腿,借由疼痛平复了些许心中的惊惧。 他仔细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到了面摊的位置,沿街的白灯笼逐渐稀少,路上的行人,或者说行鬼也是三三两两。 应该快到鬼市的尽头。 李长安又瞧瞧瞥了眼面锅的方向,老头捧着面碗呆呆的站在原地,无头的老板正拿着长柄勺子往锅里搅拌,熬制着自个儿脑袋煮的人头汤。 汤的香气又窜进鼻子,李长安不禁有些反胃。 他轻轻放下筷子,悄悄离开了面摊。 也不看路边一张张死人脸,埋头往前快步疾走。 “客人,你的面钱还没给了。” 突然,面摊老板的声音幽幽地在身后响起。 一瞬间,街面上顿时安静了下来,原本各做各的鬼物,都停下了原本做的事,齐刷刷地看向了李长安,慢慢围了过来。 前路被阻断了。 李长安冷汗刷的一下全冒了出来,他慢慢转过头去。 面馆老板正站在他的身后,单手将头颅夹在腰间,头颅满是水渍,冒着腾腾的热气。 “客人。”那头颅张口说话,“你不会是没钱吧!” 李长安使劲吞了口唾沫,接二连三的惊吓之后,他心里的恐惧反倒是消退了不少。 “那也不打紧。” 头颅笑吟吟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将脑袋摁回了脖子,拿抹布擦拭着脸上的汤水,兴许是煮得太熟,抹布擦过的地方,全都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 “客人可以用其他的东西抵账嘛。” “抵账?” 李长安轻声念叨,此情此景,这个词仿佛有莫名的寒意。 “对呀!”面摊老板幽幽说道,“心、肝、脾、肺、肾,哪里都可以抵嘛?” 语罢,群鬼迫近。 第三章 老道 店家话音方落,隐隐围住李长安的群鬼便一点一点靠近。 它们或露出狰狞的死相,或露出贪婪阴毒的神色。 串眼珠的老鬼盯上了他的眼睛,卖花的女鬼瞧上了他的双手。贪婪的视线落满了身体的每一处。 这些鬼竟然想要将他大卸八块。 群鬼环绕,李长安心里恐惧升到了极致,一股怒气反倒涌上了心头。 他怒目瞪视,常言鬼怕恶人,群鬼居然也被惊得微微一滞。 他指着这些鬼物,就要开口先喝骂一阵。 “你……” 忽然。 鬼缝里钻出个白灯笼。 “劳烦,让一下。” 紧接着,一个用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便跟着灯笼钻了出来。 “他的面钱我替他给了。” 说完,这人从斗篷里掏出一把纸钱,塞进了面馆老板怀里,随即便抓住了李长安的手腕,低声喝道:“跟我来。” 说着,将手里的白灯笼往前面一引。 灯笼前方的群鬼便齐齐散开一条道路。 这斗篷男人便带着李长安一路快步飞奔,李长安只觉得两边景色变幻,街边悬挂的白色的灯笼逐渐稀少,路边的鬼也不见踪影。 终于,两人停下脚步,那手里提溜着的白灯笼闪烁几下,便升起了温暖的橘红色灯光,彷如又回到了人间。 李长安回头看去,身后不见那条喧嚣的鬼市。 眼前所见,不过是几所破败的茅屋瓦舍,夹着一条又短又窄的土路。中间飘荡着几点碧绿磷火。 身后有嘻索声响,穿着斗篷的人将身上斗篷解开,里面却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道士。 李长安正要开口道谢,这老道士却突然冲着他破口大骂。 “你小子嫌命长是也不是?鬼市是随随便便能够闯的么?今天要不是老道我……”说着,老道拿灯笼的木柄往李长安身上胡乱戳了几下,“心肝脾脏全得让那死鬼拿去做臊子,骨头也得拿去当柴烧。” 李长安赶紧往后躲了几步,想了一阵,不伦不类做了个抱拳礼。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多谢?”老道哼哼几声,似乎余怒未消,“老道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你要真有心……” 说吧,上下打量了李长安几眼。李长安先前吃完饭刚洗过澡,身上只穿着白色的裤衩和背心。 老道摇摇头,接着道:“看你这穷样,罢了吧!” 说完不再言语,竟然自顾自离开了,留下李长安茫茫然站在原地。 他环顾四周。 月色清朗的夜里,树影如鬼影招摇。 “你怎么还不走?” 却是老道折转回来。 “留下来喂鬼么?” 走?往哪儿走?李长安苦笑起来,“无处可去?” 老道闻言瞪视李长安良久。 “罢了,救人救到底。”说着,招手示意,“跟老道来吧!” …………………………………… “这里繁荣的时候原本是处市集,后来遭了灾,灾情未过就闹起了匪,闹了匪就引来了兵,三轮下来,活人就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些鬼物还在这里流连。” 说着,老道把李长安领进路边一件破败瓦舍。 点燃油灯,借着灯光,李长安发现这件瓦舍的状况比他初来时那间瓦舍好得多,虽然同样破败,墙面隐见裂缝,窗柩脱落,头上的瓦顶也有些破洞,但好歹勉强能遮风避雨。 李长安的目光扫到墙角,却蓦然瞪大了双眼。 那里,一大一小两具枯骨相抱而死。 “不用怕。”老道注意到李长安的神态,笑着说道,“这枯骨不咬人。” 说完,老道走到枯骨前,做了个稽首。 “主人家,这个小哥也要在贵舍叨唠一宿,还请见谅。” 然而,老道不知道,李长安惊讶的不是枯骨,而是枯骨边浮在半空中的两个鬼魂,那是一个农妇牵着一个小孩,衣着褴褛,面色枯黄,老道稽首后,她们还规规矩矩还了一礼。 老道和李长安用稻草在屋内两角各铺了一个简便床榻。 老道便盘腿坐在榻上,说道: “老道道号玄机,俗家姓刘,单名一个景字,小子唤我一声刘道人便是,小子又姓甚名谁?” “姓李,名长安。” “李长安么?也好。”刘道人抚着斑白的长须,正色说道,“如今世道纷乱,既然同住一个屋檐下,老道就要丑话说在前头。” 李长安闻言坐正。 “道长请说。” “其一。”刘道人伸出一根手指,说道,“老道就一游方道人,身无长物。” “其二。”他从包裹里取出一把连鞘长剑横在膝头,“这把剑随老夫走南闯北多年,砍过的匪徒不比杀过的妖鬼更少,你若是……” 老道说道半截。 “锵”一声,长剑离鞘三寸。 刘道人语气森然。 “你可晓得?” 李长安反倒有些好笑,道士这番作态,在他看来,反倒显得谨慎过头以至于有些胆小。 哪儿有拿着剑威胁一个手无寸铁之人时,先强调自己没啥油水的? 不过,对方好歹有救命之恩,李长安也不好显露出来,只是点点头。 “我不是不分好歹的人。” ………………………… 此后,一夜无话。 次日,墙缝透进来的阳光晃在李长安的眼睛上,把他唤醒。 昨夜一番折腾,让他筋疲力尽,睡得很沉,但地面加稻草的“床”却让他睡得很不舒服,今天起来,身上到处都酸胀疼痛。 他环顾屋内。 老道和那两具枯骨都没了踪影,而自己床头则放着半个硬邦邦的馒头。 屋外隐约传来噗呲的声响。 李长安推开门出去,瞧见老道拿着不知从哪儿寻来的农具,正哼次哼次挖着土坑,而在坑旁,枯骨被老道昨夜穿过的斗篷仔细裹住。 见状,李长安赶紧放下馒头,前去搭把手。 埋葬尸骨后,刘道人肃整衣冠,念起了超度经文: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 一段经文念完,母子的魂魄在半空浮现,她们此时衣着鲜亮,面色也变得丰盈,她们朝着两人的方向拜谢,随即便慢慢消退了身形。 李长安回过头,却发现老道迟疑不定地看着自己。 “小子,你能看到鬼?” 李长安没打算隐瞒,直接点头承认。 老道双眼一下子迸射出光彩,他绕着李长安转了几圈,笑道:“李小哥从哪里来呀?” 从哪里来?我能告诉你我是穿越来的么? 李长安不想编造什么,只是摆摆手,苦笑不语。 “那又要到哪里去?”老道不死心,继续问道。 到哪里去?或许只有它知道吧!李长安摸了摸裤兜,里面放着那本黄皮册子。 李长安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是反问道: “道长,又要到哪里去?” “我?”刘道士掸了掸身上泥尘,“去榆林。” 第四章 画皮 榆林城外。 王申和妻子整理着旅店客房,如今,世道不太平,路上旅客渐少,平日这间旅店也只是勉力维持。 今儿,风雨正盛,怕也没什么客人住店。 此时,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推开门走了进来,正是王申的独子,平日里只帮着招呼客人。 “阿爹。”少年郎呼唤着,从身后领进来一个少女。 这个少女看来正是二八年华,身着绿罗裙,头戴白丝巾,相貌甚是可爱,她朝着王申夫妻盈盈一拜,说道: “小女子本是往南十余里处望泽乡人士,丈夫早夭,膝下无子,便被狠心的公婆赶了出来,父母已经亡故,所以来投奔姑姑,怎知姑姑也已经离世,如今不知何处所依,偏偏又下起大雨,还请店家发发善心,收留一宿……” 说着说着,绿衣女子似乎悲从心来,掩面嘤嘤哭泣。 王申见女子说得可怜,身上又被雨水打湿,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便应了下来。 一同吃完饭后,这女子手脚倒也勤快,主动帮着收拾碗筷,末了,还帮着王妻制起衣服。 这女子缝制的衣物针脚细密,手艺精湛,不是一般人可比。 王妻看了不由得感叹。 “如此相貌与手艺,你婆家真是昏了头。” 说到此,她瞧着女子越看越欢喜,心里一转,半开玩笑地说道:“要是你是我家儿媳就好了!” 谁知,女子却是羞涩地低下头。 “如若不嫌弃……” 世道纷乱,普通人家也没那么多讲究。 王申夫妻二人草草布置一番,当夜就将女子和儿子送入了洞房。 王申儿子年龄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懵懂的少年。 “娘子为何拿着木椽?” 女子此时站在门边,手里向提着根稻杆一样,拿着一根粗大的木椽。 “附近多有盗贼,晚上不得不注意防备。” 说完,女子用这木椽抵住门扉,看着床边坐着的新郎官。 “相公的皮肉真是细嫩呢?” “什么?”少年郎闻言一愣。 “我是说相公长得真是好看呢。” 这话说的少年面色羞红,他鼓足勇气,抬头对着女子说道,“还是姐姐好看些。” 女子轻轻一笑,走近了坐上床榻,捉住少年的双手。 少年郎慌忙叫到:“红烛还没吹灭呢。” “不用管它。”说着,女子一把将少年跩上床榻,手一掀,被子就盖住了两人。 那被子里鼓动一阵,突然间,便涨大了一圈。 红烛影动,被浪剧烈翻滚。 隐约可听见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 “娘,新妇是鬼呀!” 王妻一头冷汗,从梦中惊醒,方才她梦见儿子披头散发浑身鲜血正向她哭诉。 她连忙摇醒身边的丈夫,告诉他梦中事情。 “娶了好儿媳,开心到发疯了吧!说些什么梦话。” 王申却嗤之以鼻,转个身又睡下了。 王申妻子也跟着睡下,可没多久。 “娘,儿子要被鬼吃光了。” 王妻猛地坐起,梦里儿子凄厉的哭喊似乎犹在耳边。 一次是发梦,那么两次呢? 她赶紧又把丈夫摇醒,王申此时也觉得心中戚戚,夫妻俩下了床,来到新房门外,只瞧见屋内烛光摇动,却没什么声息。 夫妻俩对视一眼,一起悄悄将耳朵附在门扉上。却隐隐约约听见些啃噬咀嚼的声音。 两人猛地跳起来,大声向屋内呼喊,里面却完全没有回应,两人撞向门扉,门却被木椽抵住冲突不开。 这里的动静引来了周遭的邻居。 赶来的几个青壮合力撞开木门。 却听见几声惊叫。 聚在门口的人们忽的散开。 只见屋内血流满地,一个通体碧蓝,圆目凿齿的鬼物距坐在床榻上,捧着一个头颅,将脑髓一饮而尽。 瞧着王申一干人在门外呼喝,它只是拿铜铃般的眼珠撇了一眼,一双满是锯齿的大嘴裂开似乎在笑,随即将手里的颅骨往门外掷去,正落入王妻怀中。 “儿啦!” 王妻看着怀中的颅骨,惨叫一声,竟是昏了过去。 门外的众人顿时手忙脚乱。 那恶鬼却趁此机会冲出门外,吓退人群,破门而出。 只余下夜色茫茫,与王申凄厉的哭喊。 ………………………… 榆林城外来了两个奇怪的道人。 老的还正常些,一脸风霜,须发斑白,身上的道袍陈旧得很,快补成了百衲衣。就是个游方道士。 年轻的就古怪了,虽然也穿着一身旧道袍,但细皮嫩肉的像个富家大少爷,头发却短短的像个和尚。 这一老一少自然正是刘老道和李长安了。 此时,离鬼市那会儿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在老道那里,李长安从小黄书那里得来的“通幽”的本事,似乎被认作很好的天赋,想要将李长安收作弟子。 而李长安这边,一来不知何去何往,二来老道与他有救命之恩。他也不是个矫情的人,当下就应允下来。可老道师门有个收徒必须要有至少半年观察期的规矩,所以李长安也尚未正式列入门墙。 两人走在官道上,远远瞧着城门口堵着一对兵丁,对出入城池的路人盘查甚严。 老道从包里掏出一纸书折递给李长安,李长安展开一看,是一张度牒,上面所属的名字是叫玄霄的道人。 “玄霄是谁?” “你的师叔?” “哪里去了?” “给妖怪吃了。” 城门的兵丁不仅盘查严格,且一个个都仿佛如临大敌,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动刀动枪。 两人被仔细搜查一遍,却仍然不能进城,反倒是端了一碗水过来。 兵丁把碗往李长安怀里一塞,喝道: “喝了!” 李长安接过来,瞧着水里浑浊,皱起眉头问道: “这是什么?” 谁知,那当兵的却把脸一横:“要你喝就喝,哪来这么多废话!” “你……” 老道赶紧拉住李长安,鼻子嗅了嗅,释然道:“无妨,符水而已。” 一听这话,兵丁的态度一下子和缓下来,他朝老道拱了拱手,说道:“道长看来是个真有本事的,进城后,不妨看下告示。” 告示栏就在城门边上。 进城后,李长安驻足查看,上面告示大多陈旧,都是些贼匪的悬赏,而新的告示有两张,一张是城内大户人家闹了鬼,要请高人驱鬼。 而另一张则是悬赏除去城外逞凶的恶鬼,上面还有恶鬼的画像,通体碧蓝,圆目凿齿。 …………………… 进城找了家便宜的旅舍。 老道照例出去沽酒,以安抚肚中闹腾的酒虫。 李长安则坐下房间里,神色变幻不定,好半天他才长舒一口气。他从怀里拿出一直贴身携带的黄壳书。 这一个多月来,这本书并无什么变化,唯独画着恶鬼的图像上渐渐有了色彩。 李长安将书页翻开,上面活灵活现绘制着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这恶鬼通体湛蓝,圆目凿齿,与城墙上的画一般无二。 第五章 制服 店家备好饭菜,老道也正巧沽酒归来。 两人不忙着用饭,先从包裹里翻出祖师的牌位,恭恭敬敬点上香烛。老道再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箓,放在牌位前,这张符箓黄纸打底,朱砂勾符,符纸边缘还用金线勾着纹路。 这是老道浑身最宝贵的东西,祖师爷传下的符箓,用来保命的。 然后,他拨开腰间沽酒的葫芦,从后面掏出一个小葫芦出来。这小葫芦里装的也是酒,不过不是老道从市面上沽来的劣酒,而是上等的汾酒,平时舍不得喝,只是用来奉祭祖师。 他拔开塞子,深深地吸了口酒香,才小心翼翼倒了一杯,恭敬地放在祖师牌位前。 然后,老道就带着李长安开始每日的功课。 完毕之后,将这些个物件小心收起,连那杯酒都重新倒入了葫芦里。 然后,那装了酒的小杯子老道也不浪费,拿起来闻上一下,便喝一口沽来的劣酒。虚眯着眼睛,神色陶醉,好似喝的不是大葫芦的劣酒,而是小葫芦里的上好汾酒。 李长安实在看不下眼。 “您老就不能把酒到进杯子里涮着喝么。” “你小子懂个啥。”老道悠哉哉说道,“涮着喝不过一杯,闻着喝,那足足能喝一大葫芦!” 吃饱喝足,老道慢悠悠说道: “我沽酒时顺道打听了消息,现在榆林城里能做的活计就两宗,一是城北一户周姓人家闹鬼,我顺道去看了,不过是死人眷恋不去,不成气候。二是张姓的大户人家,等会儿你就和老道过去探个究竟。” “这么急?”李长安愕然。 这一路风餐露宿,入了城,他以为还可稍稍歇息一阵。 “急?”老道抹了把胡子,反倒瞪了李长安一眼,“小子,我问你,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 李长安仔细想了想,通过一个月来的同行,李长安早已摸清老道的底,这老道本事不大,胆子更加不大,唯独一手趋吉避凶的本事厉害得很,老远就能闻到危险的味儿道,有危险十里之外都会绕道走。 上次冒险救李长安,一来是鬼市自有鬼市的规矩,二来,如他所说完全是祖师爷上身,要收了李长安这个弟子。 于是乎,笃定说道:“安全最重要!” “屁!”谁知,老道却是呸了一口,“当然是吃饭最重要。” “走。”老道收齐物件,“跟我找饭钱去。” ………………………… 两人在周遭转悠一圈,却没去张家门前,反倒绕进了张家宅子旁边的小巷子。 小巷子没什么人经过,正好便宜了师徒两人行事,倒不是两人有什么歹念,而是接下来的举动不怎么雅观,不符合高人的形象做派,不宜被外人瞧见。 老道掏出一张符纸,手上捏了个法诀,嘴上念叨起咒语,那符纸便一下无风自燃,他拿符纸在鼻下画了几个圈,便抽动鼻翼一顿猛嗅。 老道这一派唤作上景门,道统脱胎于《太微三部八景二十四真箓》,所谓“景”即是对应身体部位的神明。 老道所使用的符咒,是他最擅长倚重的“冲龙玉神符”,作用便是唤起鼻神冲龙玉,用来辨识探寻妖鬼。 老道已经整个人趴在了墙上,顺着气味移动脑袋,不一会儿,更在墙根处寻到一个狗洞,崛起屁股,就把脑袋塞了进去。 可马上。 他就把脑袋一下拔了出来,连滚带爬躲得远远的,鼻子嘴巴皱作一块,不停往鼻下扇风。 李长安猜测到:“很臭。” 老道不能作答,只是一个劲儿点头。 “腐尸?” 老道摇头。 “黄皮子?” 依旧摇头。 没等李长安继续猜,老道总算缓过来,他恶声恶气说道:“是狗屎!” “呃……” 看来嗅觉太灵敏也不尽然都是好事,看着老道被臭得上火,李长安明智地决定翻过这一页。 “有妖鬼么?” “有。” 老道技艺精湛,能在巨大恶臭环绕中觅得一丝线索。 “凶不凶?” “小鬼而已!”老道一摆手,“随为师斩妖除魔。” 李长安兴奋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张家大门的方向,可马上就被老道拉了回来。 “走错啦。” “张家不就是这个方向么?” “去什么张家,去城北的周家。” “啊?” ……………………………… “周家娘子真是可怜啊。” “是啊,她那口子活着的时候游手好闲,死了还要缠着不放,可叫人母子几个如何是好。” 街面上几个大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们议论的主角,周家娘子抱着几个年幼的孩子满脸忧愁。 而他们都看不见,在周家娘子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这男人用眷恋的眼神看着母子几人,听到大妈们的闲言碎语又恶狠狠地瞪过去,可马上又将目光缩回去,小心翼翼看向旁边,刘老道一手符箓一手长剑,气定神闲。 老道朝男鬼勾了勾手指,那鬼便不情不愿挪动脚步,来到院子中央,一转身便显出身形。 “吓!” 本碎碎叨叨看热闹的人们顿时被吓得连滚带爬躲得远远的。 反倒是周家娘子怀里的幼子朝着男子伸出双手,奶声奶气的叫到:“爹爹。” 周家娘子也面色复杂地看着男鬼,唤了声:“相公。” 男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老道眼睛又是一瞪。 男鬼认命点点头,转过身背着妻子,显出恐怖的死相。 男鬼身前欠了大笔赌债,被乱棍打死清账,死相恐怖不说,浑身也是斑斑血迹,整条街面都被骇得大气也无一声,周家娘子也捂着孩子的眼睛,语带哀求:“道长。” 老道点点头,长剑一摆,高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 男鬼一听,先是愣了一会儿,便马上跪下磕起头来。 须知,法师驱鬼不外乎驱赶、诛灭、超度三种,其中驱赶最省事也最为普遍,诛灭更是永除后患,唯独超度耗费精神耗费法力,大多法师都不会轻易超度。 男鬼见刘老道肯为他耗费法力超度,怎能不感恩戴德。 颂咏声中,男鬼转世升天而去。 法事做完,周家娘子拎着竹篮走到老道面前,却突然跪下磕了个头。 “多谢老道长为我家相公超度,但平日家中无甚积财,相公的丧事又把财货耗得七七八八,只得用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稍稍抵下法事费用,余下的请宽限几天……” 老道赶紧将她扶起来,看了看篮子里的物件,不过是些五谷杂粮。 瞧着女子身后怯生生看着他的几个孩子,老道从篮子里拿出一枚鸡蛋,大笑着说道: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有这枚鸡子,也就够了。” 说完,一转身,就变回了苦瓜脸。 走了几步,远远看见李长安迎面而来,上前就把他给逮住。 “你方才跑哪儿去呢?” 原来,法事才刚开始,李长安就不见了踪影。 “我……” 李长安话才起了个头,老道便眼尖地瞧见他手里攒着一张黄纸,心里顿时泛起毛来。 “这是什么?” “玄机道长啊!”突然,一个面容富态留着一嘴鼠须的中年男人从旁边窜了出来,老道躲避不及,被他一把抱住了腿。 “还请救救我家老爷的命啊!” 鼠须男人一番哭诉,老道才搞明白这位正是那张家的管事,方才李长安没干别的,就是去揭了黄榜,顺道领来了这位张家的管事。 这位管事也来得巧,方才从男鬼现身到被超度,全被他看在了眼里。 “居士放心,我辈修道之人怎会放任邪鬼作祟!” 老道一脸义正言辞唬住了管事,随后便把李长安拉到一边,火烧屁股似的,低声质问:“你小子胡搞些什么明堂?” 李长安反倒惊讶起来:“师父,你不是说就一只小鬼吗?” “小鬼怎么的?小鬼就不凶啦!”说着,老道指了指那张家管事,“你赶紧去把这事儿给推了!” 可李长安却定定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反倒问起刘老道:“师父,不知道周家的法事,你得了多少报酬。” 老道老脸一红,知道他方才打肿脸充胖子的一幕让徒弟给瞧见了,却不肯失了面子,摆出师父的架子,犹自辩解: “我是怎么教你的,咱们一派那是以济世度人为宗旨,降妖除魔为根本,做法事讲什么报酬?!” 李长安却是叹了口气,一路上,老道这番心慈手软的做派他也是见多了,以老道的本事,衣食住行本不用如此寒酸,但奈何,他一来谨小慎微,不肯接大买卖,二来是个软心肠,受不得穷苦人家的钱财。 刘老道为人是好,可惜…… 李长安瞧着老道,语重心长地说道:“师父,我们没盘缠了呀。” 第六章 鬼婴 胖管事先行一步。 待师徒两人随后抵达张府的时候,张家大门敞开,见到两人身影,便乌拉拉一群人涌出来,将师徒二人恭恭敬敬给迎进府内。 看着架势,这张家怕是被那鬼物祸害得不浅。 进了大堂。 老道打量着堂内众人,这一帮人虽然大多面色憔悴,但印堂之间并无遭受邪疫的迹象。 他看向李长安,李长安也是摇了摇头,他这双眼睛也没看到什么鬼物。 榜文上说得清楚,遭了鬼的是张家家主。 于是李长安直接问道:“不知道张员外在什么地方?” 于是这帮人又一窝蜂把两人领到一间厢房。 厢房上摆着几张太师椅,主位上病恹恹靠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这人面色发青,眼窝深陷,任人都瞧得出是命不久矣,怪不得没有出门迎接,这应当就是被鬼缠上的张员外了。 老道正要上前见礼。 李长安一把拽住他,指了指张员外的肩头,那里坐着一个皮肤青黑,浑身浮肿婴儿状的小鬼,它踩在张员外肩头自顾自玩耍,时而用乌青的嘴巴贴住张员外的耳朵,瘪着的腮帮子一鼓,张员外就打一个哆嗦。 老道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箓,这次却是“灵锺生神符”,用于唤起目神。他拿符纸在眼前一晃,看向张员外的肩头,脸色顿时就凝重起来。 这张员外还有些开口的力气,他被这鬼折腾怕了,瞧见老道面色沉重,不由得担心问道:“玄机道长,这鬼您也不……很难对付么?” 老道答非所问,说了声:“凶得很。” 闻言,张员外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他幽幽叹息:“无缘无故,这是什么鬼物要来害我张某人的性命?” “什么鬼物?”老道呵呵一笑,“当然是令千金。” 张员外面色不渝:“道长不要开玩笑。” “开玩笑?”老道却是反问到,“员外这几年难道没有溺死婴孩么?” 听到老道的话,张员外愣了一阵,再回过神,目光中竟带着一丝释然。 在生产力不发达的蒙昧时代,大多数地区都有溺死女婴的恶习,连许多大户人家都不能免俗,看来张家也是如此。 张员外带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再没有办法呢?求道长救我一命。” 谁知,老道却给了个截然不同的回答。 “谁说没办法?老道我要起坛!” 在这方世界,道士和和尚一直是驱邪除妖的主力,但在竞争力上,和尚一直搞不赢道士。为何?还不是因为道士在自己搞不定的时候,可以开坛做法,请来各位祖师以及神明为自己助拳。 业界有句话——没有什么问题是开一次坛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把法坛摆高些。另外,这句话是李玄霄说的。 吩咐下张府的众人去准备开坛的物件。 李长安凑到老道身边,问道: “这小鬼真有这么厉害,需要开坛才能解决?” 这一路上,开坛只在老道嘴上出现过,从未付诸行动,当然主要原因是怂。 “开坛也不一定能对付。”不料老道却一反方才的气势汹汹,他叹了口气,指着那鬼婴说道,“作孽呀,那小娃也不知道往这张家投了多少次胎,次次都被溺死,不知道死了多少次,才有如此怨气!” 李长安听完呡住嘴,半响才继续问道:“那开什么坛?” 法坛可不是随便乱开,每种法坛都有自己专门的符箓、法器、步骤、经文,各种机巧都是各派的不传之秘。上景派只是一个小道派,传下的法坛科仪不过两三种。 老道也大致为李长安讲解过。 “用诸真镇魔坛仪么?” 老道转头看着那鬼婴许久,神色游移不定,最后还是叹了一声,说道:“用赦罪超化坛仪吧。” ……………………………… 张家别院。 院门紧闭。 在院子的东角,摆起一座法坛,令旗、位牌、符简、章表……一应俱全,师徒二人守在坛边严阵以待。 而在院子的另一边,张员外躺在椅子上,竟是精力不济,已经沉沉睡去。 “师父?”李长安指了指员外。 “无妨。”老道摆摆手,“睡着总比醒着好。” 随后,他便示意徒弟做好准备,脚踏七星步,嘴中念起经文:“元始上帝,真符敕行。元始太真,五灵高尊。太微皓映,洞耀八门。五老告命,无幽不闻……” 行过一段科仪,老道打了个眼色。 早已等待多时的李长安,赶紧搬出一个小木盆摆在院子中央,盆子里是新鲜寻来的人奶再加上霜糖,这两样东西最是吸引小孩儿,算是投其所好,用来把鬼婴引离张员外,以便老道作法。 老道捏了一个法诀。 那鬼婴便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手脚并用从张员外身上爬下来,咿咿呀呀地爬到小盆子边。 在李长安与刘老道紧张的注视下,鬼婴先是用鼻子嗅了嗅,在盆子边上转了几圈,最后终于耐不过天性,一头扎进了盆里。 这奶里放了特制的符水,这鬼婴一沾上便有些晕乎乎。 计划完成了一大步,李长安闷在胸口的一口气就要吐出去,耳边就响起老道急促的喊声。 “快!” 老道已然掷出一道令牌,手舞足蹈,口中急急念出经文:“朱雀陵光,神威内张。山源四镇,鬼兵逃亡……” 李长安一个激灵,一步就迈到鬼婴旁边,拿着一根红线套向鬼婴,因为怕把鬼婴惊醒,也不敢捆得太紧,粗粗捆上之后,便用木钉钉在地上。 隔得近了,李长安才发现,这鬼婴青黑的皮肤下隐约有着白色的斑纹,身体的肿胀让它大了不止一圈,但眼耳口鼻却没被肿胀盖住,只是眼眶中没有眼珠,口中没有舌头,五官都是黑漆漆的洞,看起来反倒更加恐怖。 待到李长安退开,只觉得额头上凉飕飕的,拿手一抹,全是冷汗。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剩下最后的超度。 前面步骤的顺利让师徒二人都隐隐松了口气,后面的超度也很顺利。 在老道请动神明的帮助下,鬼婴的凶戾之气渐渐化去,身体也一点点从浮肿的死相变成正常婴孩的模样。 一炷香时间过去,鬼婴只剩下半身还有些浮肿。 可突然。 “鬼呀!” 一声不当时的尖叫。 原是张员外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瞧见一个下半身尽是青紫色浮肿的婴孩儿,下意识便惊叫了起来。 一张嘴他就意识到不妥,猛地捂上嘴巴。 可是。 鬼婴已然被惊醒! 第七章 一意孤行 “鬼呀!” 听到这声惊呼,李长安马上便意识到事情有变。 那鬼婴从木盆里抬起头,歪着脑袋四处瞧了一阵,很快便意识到自己遭了道士的道。 它突然露出愤怒的表情,嘴巴一张,一股低沉的尖哮从它嘴中澎涌而出,听的人头晕目眩,胸闷欲吐。 而在这尖哮声中,它又从新变作了青黑浮肿的样子,转了身,恶狠狠地看向张员外。 张员外被骇得连人带椅反倒在地。 老道赶紧对着李长安喊道:“快护住张员外。” 可那鬼婴身子一扭,反而径直扑向了刘老道。 老道士措手不及,慌忙之下,拿着手边香炉、令旗胡乱砸过去,这些东西没加持法力也不过是寻常物件,碰到鬼婴的身体也直接穿了过去,根本阻挡不了鬼婴。 眨眼间。 鬼婴已经扑到了老道面前。 “吾命休矣。” 老道绝望地闭上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却从旁边伸出来,电光火石间抓住了鬼婴的后颈。 正是李长安在千钧一刻间赶到。 人鬼殊途,不仅在于人看不见鬼,也是因为正常情况下,两者之间不可触碰。而在这段时间,李长安却发现自己不仅可以看到鬼,还可以触碰到鬼。 这大抵是小黄书上“通幽”给他带来的本事。 而这本事今天就救了老道一命。 鬼婴在李长安手中挣扎不休,皮肤的手感也是湿润滑腻得恶心,李长安也只得强忍着,不敢放手。 可鬼婴没挣扎几下,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又要来什么幺蛾子?”李长安却是不喜反忧。 果然。 “咔咔咔……” 在一连串的关节摩擦声中,那鬼婴的脑袋竟然转了180度,面朝向了李长安,而鬼婴的嘴巴不再是一团黑洞,瞧起来到像个人样,可嘴巴一张却没有舌头,只有口腔里一层层细密锯齿样的牙。 这一口下来,怕不止皮肉,连骨头都能嚼成渣渣。 鬼婴张嘴就要咬,李长安赶紧丢了一小块白色物件进它嘴里,它反射性地闭上嘴,脸上竟然又露出安详得神色。 李长安穿越时带的东西不多,除了小黄书,也就是一裤兜从酒席上拿的花生瓜子奶糖,这一个月过来,就只剩下一颗大白兔。 先前,往奶水里混符水的时候,随手也在奶糖上弄了些,没想到关键时刻还真用上了。 “师父!”李长安大声喊道。 “哦。” 还沉浸在方才险象中的老道,慌忙回过神,他双手合出一个法诀,用大拇指扣住符笔,念到: “一笔天地动,二笔祖师剑,三笔妖魔鬼怪避走千里远。” 紧接着,用毛笔涂上朱砂,点在鬼婴额头,也不第二笔,直接笔走龙蛇,一张符咒一蹴而就。 总算又将鬼婴给镇住了。 师徒不敢在大意,赶紧继续超度。 这次总算没出什么差错。 终于,鬼婴在一片霞光中渐渐隐去。 师徒二人都一下散了架般,一屁股坐在地上。再看张员外,居然又已经昏倒过去。 ………………………… “缠住张员外的恶鬼已被老道超度,以后只需安心静养即可。” 安抚下张府家人,住进张家安排的小院,又将伺候的仆役散去,老道转头就对李长安说道。 “张员外恐怕命不久矣,浑身精气早被消耗得七七八八,否则那鬼婴也不会这么容易被咱师徒超度。” 说着,老道拿出张家给的好酒灌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大葫芦,一边给徒弟讲起了江湖经验。 “这次的凶险,你小子也是见识到了,这大户人家的活计是能不接就不要接啊。” “这恶鬼害人难不成也嫌贫爱富?”李长安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 老道冷笑一声,小声说道: “凡事冤有头债有主,作恶必有果报,平头百姓能做什么孽?朱门富贵又能做什么孽?你看着哪个富贵人家的房子下没埋着几个仆役,井眼里没填着几个婢女。平头百姓闹鬼不过鸡飞狗跳,大户人家那就要家破人亡!” 老道越说越激动,李长安心道:没看出来还是个老愤青。 老愤青敲着桌子,下了结语。 “越是富贵人家,越是凶神恶煞!” “那城门上悬赏的蓝皮恶鬼又如何?” 李长安冷不丁问道。 “那蓝皮恶鬼呀,凶得很哦!”老道不以为意,摇头晃脑说起来,“看那榜文上所说,那蓝皮鬼已经有了实体,怕是修行有成的大鬼,唤声‘夜叉’也未尝不可,你师父这点道行……” 老道摇头不语,眼角却猛地瞧见李长安听得专心致志,就差没拿笔记下来。 “咦?这小子平日听我说这些,都是打马虎眼应付,什么时候这么认真?”老道心里暗自念想,“不对……” 刚想问什么,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锣鼓唢呐声。 老道再看自己徒弟,李长安脸上已经挂起了歉意。 老道一下子站起身来,两三门窜到门前,推开房门。 只见,小小的院子挤满人,几个吹拉弹唱的混在其中,使劲制造着声响,当头的竟是个身着绿袍的官人。 那官人朝着老道拱手做礼,说道: “本官乃榆林知县王德元,见过玄机上人。” 玄机上人?我么? 老道正在发愣,一时间也没回礼。那王县令也不怎么在意,在妖魔存世的年代,笑傲公候的和尚道士不知几凡,他也就当老道是高人本色了。 “那蓝皮恶鬼为祸乡里,我榆林百姓都惶惶不可终日,玄机上人愿意挺身而出,不避艰险要为我榆林百姓除此孽障,还我一方清平,我王德元替榆林百姓谢过玄机上人!” “哐当。” 老道眉毛胡子一颤,手里的葫芦掉落在地。 除去蓝皮恶鬼?我? 老道昏头涨脑之际。 “我师父昨日夜观天象查得……”李长安却从老道身后走出来,“这恶鬼本是地府里一夜叉,趁地府不备逃到人间,化作美女吃人,不过是方逃出地府,肚中饥饿身上乏力方才使诈,如今吃饱了人肉……” 言下之意唬得院子里的众人一片惊呼,饿得没力还能吃人,如今吃饱喝足那还得了! 老道瞧着这场景却是一阵无力。 这虚言恐吓的本事还是老道教给李长安的,可这小子现在摆出这一套,又是要干什么? 李长安则瞧着效果不错,加了把料。 “昨日找来本地城隍询问,得知这恶鬼就好吃皮肉细嫩的少年少女。” 此言一出,几个陪着父兄凑热闹的少年顿时吓得大声惊叫起来。 一阵混乱之后,总算有个聪明的。 “扑通”一下,扑倒在地。 “玄机上人救命!” 有个带头的,院子里就接二连三扑倒一大片,口中乱七八糟喊着些话。 老道却越发无言以对。 你叫我救命?我又找谁救命?我这是收了个什么徒弟? 李长安却没管自己师傅的苦瓜脸,笑着说道:“我师父乃是上景门掌教真人,小小一个夜叉,怎么能劳驾他老人家亲自出马。” 说吧,他朝前跨出一步,走到老道身边。 “做这种小事的,自然是区区在下。” 老道脸色蓦然大变,他总算明白自己这个徒弟想要干什么。 他要独自去除掉那个蓝皮恶鬼! 老道一把拽住李长安,把他拉回了房内,关住房门,低声急切地喝问: “你小子找死么?” 老道自己几十年道行都不敢去寻那恶鬼,李长安连门都没入,不就是茅坑里打灯笼么! “师父。”李长安也知道这难以让人接受,也只得解释道,“我有不得不去的苦衷。” “师父!师父!”老道却不听李长安的解释,怒气冲冲说着,“我可不当一个死人的师父!” “知道干我们这行什么最重要?” 李长安回想先前的问答。 “吃饭?” “屁!”老道激动得口水四溅,“当然是安全最重要!” 激动起来,老道就用手不停戳李长安脑袋,李长安晓得理亏,也没躲闪。 “没脖子上的家伙,你拿什么吃饭?” “莫逞强!莫逞强!”老道又不停快步来回走动,“我一路上给你说了多少次——莫逞强!” “我教给你的冲龙玉神符,别的师兄弟都用来追妖索鬼,唯独我用来躲妖鬼,他笑我胆小,可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只有我活着!” 老道取出小葫芦,咕噜噜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没错,我说的就是你那玄霄师叔,逞强了一辈子,一大把年纪最后还让妖怪给吃了,连根骨头都找不到!” 说着说着,老道眼中竟然泛起了泪光,他又拿起葫芦,这下眼中却露出一丝心疼,最后只是又喝了一小口,便小心塞住口子放回了怀中。 李长安欲言又止。 然后默默将手里的告示单摊开,再将怀中小黄书翻到恶鬼那一页,两厢放在一起。 两张图上的恶鬼虽然略有出入,但通过比较特征,却能发现这明显是同一个恶鬼。 老道愣愣地看着两张图,他总算明白李长安为什么要逞这个能了。他晓得自己这个徒弟对这张图的执着,平时里没事都要翻开看上一看。 他突然站起来,猛地一拍桌子。 “要找死你就尽管去吧,老道就当没你这个徒弟!” 说完,怒气冲冲推门而出。 而在他拍过的桌面上,一张朱砂勾勒,金线描边的符箓静静地躺在那里。 许久之后。 李长安走出屋子,瞧着门外忐忑的人群,他笑着唤过王知县,递过去一张图纸。 “麻烦尽快帮我打造出来。” “这是除魔用的法器!” 第八章 荒山、破庙、美人 王家旅店来了一队奇怪的人马。 这对人马里多是神色躲闪,时刻注意着周遭风吹草动的衙役,领头的却是一个年轻的道士,道袍外面还穿着一身披挂。 这道士自然是李长安,他出城前在榆林的府库里挑了些铠甲兵器,那王知县干脆还派了帮衙役来协助他。 “王申?” “正是小民。” 一个面色凄苦头发花白的汉子拱手答道。 李长安却很是诧异,他之前打听到这王申年纪分明不过30,现在看来就是说他有60也不为过,悲痛居然能把一个人折磨到如此地步! “我的儿啊!” 一身凄厉的喊声突然响起。 李长安身后本就紧张的差役顿时成了惊弓之鸟,一个个不是拔出刀,就是拿起棍子,无头苍蝇般乱哄哄地叫唤起来。 “谁?” “什么人?” “出来!” ………… 而那王申赶紧说道:“诸位差爷莫慌,那是我婆娘。” 说吧,他叹了口气,脸上愁苦之色愈加浓重。 “从我儿让那鬼给吃了后,我婆娘……唉!” 李长安摆摆手,让差役们收起那丢人现眼的阵仗,向王申问询起那鬼物的线索。 可惜,虽然提起那鬼物,王申都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但却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李长安本就没报什么希望,所以也谈不上失望,他直接提出了他来这儿的主要意图。 “能否让贫道查看一下令郎遇害的房间?”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王申直接把那间房间封了起来。 撬开封住门窗的木条,打开门,一股子霉臭味儿就直冲人口鼻,等这股气味儿散了些,李长安才踏进屋内。 屋里面一片狼藉,床榻和地上还有大片黑色的污迹。 看来,事情发生后,王申就没有收拾这件房子,但如此,就正好李长安施法。 普通人学道,非得十几年成就道心,再用十几年提炼法力。而李长安在穿越过来之后,身上居然有了些浅薄的法力,发现这一点,老道也教了他一些简单的道术。 李长安掏出了一张符咒,要施展的正是老道最得意的冲龙玉神符。 没过几秒钟。 李长安掩鼻狂奔出房间,一路直逃到了院子外。 臭! 臭不可闻! 李长安大口呼吸了几道新鲜空气。 脸上却露出笑容。 闻到那鬼怪的气味了! …………………… 李长安抽动着鼻翼,追着鬼怪留下的气味一路前行。 前路愈来愈窄,地势越来越偏。 直到天光晦暗,一路追到了一处小山脚下,这里显然许久没有人迹,山间的道路已经被荒草淹没,要想继续前行,只得一脚一脚下去探个深浅。 到了这里,鬼怪留下的气味儿愈加新鲜,但却突然散开。 李长安在空气里仔细嗅了一阵,点点头。 “看来这恶鬼就在这附近了。” 说完,抬脚就要上山。 “道长。” 身后却突然响起一个畏缩的声音,李长安回头,却是这帮衙役里领头的班头。 “这时候也不早了,兄弟们也疲乏,是不是明早再来?” 李长安眯着眼睛看着他们。 十来个汉子面色惶恐,更不堪些的,已经抖成了个鹌鹑。 这哪里是累了,分明是怕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初来乍到之际,还不是给鬼市吓了个神魂颠倒,普通人哪个不怕鬼,要不是一月来跟着老道见识了不少妖魔鬼怪,李长安自己哪会有胆子来找什么蓝皮恶鬼? 跟何况,这次是为自个儿舍命一搏,赢了好说,输了么……何必牵连这些普通人。 于是,李长安笑着说道:“各位差爷,贫道还要这儿流连片刻,就劳烦各位给我师尊带个口信,报个平安。” “好好好。”班头连声点头,“一定带到。” 说罢,带着一干衙役转眼间就跑没了踪影。 打发走衙役,天光愈加暗淡。 一片荒郊里,只剩下李长安一人,耳边只有风“簌簌”吹动茅草的声音。 天色一暗,独身在夜里搜寻鬼物便太过危险。 所幸,李长安在山道的尽头找到一处废弃的破庙。 破庙里的泥塑神像脑袋不晓得掉到了什么地方,也看不出是哪路神仙。 他对着神像拜了拜,轻车熟路地清理祭台,铺好茅草,点起篝火,折腾完这些,夜幕已然降临。 突然,一声巨响自耳边炸开,接着一道炽亮的白光短暂地照亮天地,然后只听得轰隆声绵延,“唰”的一声天河倒悬,水的气味、泥土的气味、枯枝败叶的气味和着风一股脑涌进来。 李长安默不作声把篝火添得更盛。 夜宿破庙,骤雨临门。 ………………………… 劳累一天,李长安扛不住也终于在祭台上睡去,可心里却又担忧恶鬼,睡得也不踏实。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到一丝动静。 “什么人?” 李长安立刻惊醒,他马上翻身下台。 门外不见回应,只听到一声惊呼。 李长安皱眉喝道:“出来。” 门外漆黑的风雨里,慢慢走进来一个冻得发抖的女人。 李长安看了眼贴在门边,用于警戒的符箓,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松了口气,把女人唤了进来。 借着火光,李长安看清楚这女子的模样。 她看来正是二八年华,容貌娇美,身材婀娜,浑身被雨水打湿,衣服贴紧身体,却更显妖娆。 也许被冻得狠了,即便靠着火光,女子也在微微颤抖,散乱头发垂下来,贴在脸庞上,更显得楚楚可怜。 李长安也没顾着自己享眼福,他赶紧脱下道袍递给女子。 女子拿着道袍在神像后换了衣物,出来对李长安盈盈一拜,说道:“小女子乃榆林人士王家的女儿,此番与几个闺中好友一同出来郊游,却不慎走散,又在山间迷了路……所幸遇到了道长。” “还好小姐是先遇到了贫道,要是先遇上了恶鬼……”李长安笑了笑,也不想拿话吓唬她。 “恶鬼?” 这王小姐却是惊呼起来,拿手拍着胸口,可道袍终究宽大些,露出一小片粉腻微微颤动。 本着男人的本能,李长安的目光不自觉就滑了进去。 “道长。” 王小姐捂住胸口,一声娇嗔。 “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李长安哂然一笑。 “真的有鬼?”王小姐似乎对这个问题很好奇。 “当然!”李长安敲响脱下来的甲胄,“我就是王知县专门请来除去这只恶鬼的。” 王小姐还想再问,李长安却站起身来。 “好了,天色已经很晚,王小姐早些睡吧,明儿一早我就送你回榆林。” 李长安把祭台让给了王小姐,自个儿在火塘便打了个地铺。 两人便各自睡去。 …………………… 夜色愈加深沉。 火塘里的薪柴即将燃尽,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舌,火光照得庙内隐隐绰绰。 庙外,依旧是风声、雷声、雨声交织。 庙内,只有李长安轻轻的呼噜声。 忽然。 那王小姐悄无声息地下了祭台。 她看着李长安熟睡的背影,脸上慢慢绽出一丝笑容,这笑容越来越大,直到…… “噗呲。” 王小姐嘴角边的皮肤居然撕开了一条裂缝。 “轰隆。” 一声惊雷。 短暂的电光照亮了裂缝下蓝色的皮肉,以及门边缓缓燃烧的黄符。 第九章 斗 “王小姐”在黑暗里无声的笑起来。 跃动的微弱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无头的神像上。 仿若满屋子的影影幢幢都是妖魔在蠢蠢欲动。 她解开腰带,宽松的道袍滑落在地,露出雪白的肌肤,年轻姣好的身段暴露在空气中,最是美不胜收,只是她脸上的裂口却让这一幕显得诡异而恐怖。 她又将头上的发髻散开,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头发分开收拢在胸前,双手伸向脑后。 “刺啦。” 轻微的撕裂声中。 头皮居然如同衣物一样被脱了下来,露出个硕大的蓝色恶鬼头颅,这恶鬼瞪着铜铃样的眼睛瞧着李长安。 李长安却似乎仍旧没有醒来,背对着恶鬼一动不动。 恶鬼裂开大嘴,露出锉刀一样的牙齿。 它捏住头皮,小心翼翼往下拉。 不多时。 一个身高足有一丈长的庞大鬼物,就从“王小姐”娇小的躯体里跳了出来。 “王小姐”或者说蓝皮恶鬼,先是将褪下来的人皮小心收起,规规整整地铺在祭台上。 这才越过火塘,走到李长安背后,明明身躯庞大,行走之间,却能如同猫一般悄无声息。 恶鬼贪婪的目光在李长安身上巡视,似乎犹疑着该挑哪个部位下口。 大腿、手臂、背脊、腰肋? 毕竟第一口总算最美味的。 最后恶鬼的目光落到了李长安脖颈上。 恶鬼慢慢靠近,大嘴也缓缓张开,锉刀一样的利齿间滴下腥臭的涎水。 “果然和这画上一模一样” 一个声音淡然响起,恶鬼的动作顿时停下,他扭动脖颈在庙内迅速探视几眼,最后发现,说话的居然是“熟睡”的李长安。 炸雷声响,破庙内一片惨白。 原来背卧的李长安手中正拿着一本书,书页翻开,上面彩绘着一个狰狞鬼物,通体碧蓝,眼似圆铃,牙似锉刀。 恶鬼眼仁顿时缩成了针尖。 这不就是它么! 一时间,这恶鬼竟有些犹疑。 道士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法术,一不小心,总有妖鬼上恶当。 心中犹豫,身体就下意识退了一步。 正踩在李长安解下的甲胄上,顿时甲片崩散,好好一副甲胄就解了形状。 这一下,这鬼物却回过神来,狰狞的鬼脸上升起一股恼怒。 一个还要倚仗凡人甲胄的小道士会有什么本事? 它张开大嘴,作势欲扑。 明明背对它的李长安,却立刻有了应对。 他身也未转,头也未回,只是掏出一个物什指向恶鬼。 惊雷再起。 白光照彻庙宇。 那物什却是一根厚实的铁管子,后部安着木制托柄,木柄上一个根棉线已经燃到了尽头。 恶鬼身形一滞。 “这是什……” “砰!” 巨响中,火光乍现。 大量细碎的铁砂从管中喷薄而出。 恶鬼来不及反应,便被尽数命中。 恶鬼的蓝色皮肤厚实且坚韧,大部分铁砂也只是穿透了皮肤,就卡在了肌肉中。这火铳声势虽猛,但造成的伤害却不过是皮肉之伤。 可是痛! 痛彻心扉。 痒! 痒入骨髓。 可它动也动不了一下,连转动眼珠都办不到,那铁砂一击中它,就有股无形的力量镇住了他。 “扑通。” 恶鬼直挺挺仰面栽倒在地。 庞大的身躯震得整座破庙都微微摇动。 李长安一下子就翻身而起,神态动作哪儿有刚才的淡定。 他吃力的翻动恶鬼,又挪了块大石头,踮起恶鬼的头颅,凸出粗大的脖颈。 然后抄起带来的大斧,划破拇指,以指作笔,以血为朱砂,飞速在斧面上绘制起一道血符。 “天煞煌煌,地煞正方,吾今下笔,万鬼消亡。” 持咒之后,将血抹在斧刃上。 对着恶鬼后颈,轮圆大斧。 “喝!” ………………………… 荒山破庙,风雨飘摇。 雷光间息时。 黑暗中,只听得男人粗重的喘息,和沉闷的斩剁声。 庙内。 李长安浑身浴血,汗流浃背,而他斧下的恶鬼,只剩下小块皮肉相连。 跟着老道这一个月,李长安最大的收获不是学了几手粗浅的符法,而是认识到——鬼是人变的,妖是有血肉的。 一斧头下去,照样皮开肉绽,无非是骨肉紧实些,要多费些气力。 李长安双手扶住大斧,剧烈喘息几口,便奋起最后的力气。 一斩而下。 “锵。” 斧刃磕在坚硬的青石上,火光溅起。 李长安虎口一痛,大斧脱手而出。 同时,恶鬼头颅也终于被砍了下来,轱辘几圈,滚到了李长安脚下。 李长安没有大意,反倒退了几步。跟着老道一个月,他还是学着些谨慎的作风。 直到恶鬼轻微抽搐的尸体彻底没了生息。 李长安这才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了血水里。 大功告成! 没了那股子杀鬼的兴奋,李长安此时却感到又累又后怕又庆幸。 他夜宿破庙,本就是打着以身为饵,吸引恶鬼现身。 这火铳,是委托王知县借助官府的力量,驱使良匠连夜赶制,那铁砂更是用老道留下的祖师符箓炮制过。 李长安做足准备就等恶鬼上门。 可笑那鬼物还编了个大小姐迷路的鬼话。这骗得过符咒,可骗不过李长安。 果不其然,假寐了半宿,那鬼物最终还是露出了本来面目。 可即便如此,李长安这次赌命也是凶险万分。 譬如他拿书页画像给恶鬼看的一幕,那不是他故意装逼。 而是关键时刻,那引线燃得太慢,他不得不用话唬住恶鬼争取时间,幸好这鬼喜欢化作美女吃人,是个动脑子的,要是碰着个莽鬼,这身首分离,流血满地的,就是李长安自个儿了。 休息了一阵,李长安挣扎起身。 他翻身做到祭台上,首先就看到恶鬼铺在台上的画皮。 好奇之下,经不住抚摸下去,入手细腻滑嫩,就好像……少女的皮肤? 人皮?! 他手上一抖,险些拿捏不住,神色变化几下,便把这画皮放到一边。 李长安不再管它,他翻出黄壳书,一页页细细翻看起来…… 没变化? 李长安愕然。 他之所以来找蓝皮恶鬼玩儿命,还不是寄希望与这本书能起什么变化,甚至于送他回到原来的世界。 可现在…… 李长安不信这个邪,他又把书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翻查起来。 他却没发现,在他翻查的功夫,那恶鬼的尸体却在缓缓溶解。 那尸体终于化作一滩浓稠的血水。 突然。 一股时隔一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匆忙间,他只来得及抓住那件人皮。 等李长安回过神。 周遭是个陈设简单的房间,席梦思床,衣柜,桌椅。他打开床头的开关,日光灯亮起,照亮整个房间。 如此平凡简单,李长安却兴奋到又跳又叫。 “我回来了!” 房门一下被撞开,大伯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贼……” 待看清屋内是何人之后,他表情顿时转为惊愕。 “长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搞成这样子?” ………… 李长安离去后的破庙。 天光微亮。 庙外响起一个刻意压低的苍老声音。 “臭小子?” “你在里面吗?臭小子。” 随后,闪进一个小心翼翼的身影。 老道拎着长剑,做贼似的进了破庙,第一眼就看见满地的血水,以及散落的甲胄斧刃。 ………………………… 李长安不知道老道又去寻他,也不知道老道看到一地鲜血会是什么想法。 此时的他正在李老爷子坟前。 “爷爷,你安心休息吧,改天我再来看你。” 他规规矩矩磕了几个头,起身拿起一把铁铲。 坟边有一个刚挖开的小土坑,土坑里放着一本被透明胶包裹起来的黄壳书。 他犹豫了半响,最终还是挥动起铁铲。 那边那个充斥着妖鬼、道术、冒险的世界虽然瑰丽刺激,但同时也充斥悲苦,朝不保夕。相较之下,李长安还是选择这个平平凡凡、庸庸碌碌,却也平平安安的世界。 就是对不起了师父。 李长安轻轻一叹,大步离去。 可是…… 命运来袭时,如同荒野中遭遇瓢泼大雨,卑微的凡人又能在何处躲避? 第十章 鬼屋 李长安吸溜了一口泡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 尽管选择了现代社会,但可惜现代社会也不尽美好。 简单来说,李长安断粮了,他原本也有一份月工资2000出头的工作,但可惜他请假参加老爷子丧事时,与老板起了冲突。穿越回来之后,李长安发现双方时间虽然不同步,但那边一个月下来,这边也过了七八天,一来一去,公司这边就逾期了。 一回到公司,李长安就被告知,他被开了。 祸不单行。 就在李长安估算着自己微不足道的存款能撑多久时,他接到了房东的电话。 “小李,还没睡吧?” 李长安看了眼时间,20点整。 “有事您说。” “前些天你电话一直打不通,人也找不见……”电话那头的房东絮絮叨叨一阵,才抛出真正想说的话,“过几天,我儿子就要结婚了。” “啊?哦,恭喜……” “谢谢,我的意思是,我那儿媳妇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 “……” “那个婚房……” 好吧,李长安听到这里也明白了,他得搬家了,而且听房东的意思他还得尽快滚蛋。尽管有些猝不及防的愤怒,但租房的合约却是要到底了,李长安也没打算和对方争辩什么,爽快的答应下来。 不过这样下来,李长安就得尽快找到一个新的房子以及工作。 他打开租房子的网站,一条条租房信息看下来。 条件满意的价格贵。 价格合适的条件差。 忽然,他眼前一亮,一条刚刚刷出来的租房信息出现在他眼前。 …………………… 次日,午后。 李长安抬头看着小区门口上几个鎏金大字。 “春华公寓。” “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他打开手机信息,上面写着春华公寓2栋14—4。 这是李长安昨夜看到那条出租信息的地址,信息里出租的房屋很是让他满意,三室二厅,家电齐全,押一付一,环境不错,交通便利,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便宜,一千块钱出头,几乎算是白捡。 李长安虽然很是不相信会有这等好事,但还是本着碰运气的想法,当时就打了电话。 电话那边答应得也爽快,表示随时都可看房,但有个条件,看房必须是在白天,最好是中午12点。 于是乎,李长安中午吃了碗泡面,就挤公交来到这春华公寓。 这春华公寓是个有些年头的小区,小区里的单元楼也是没有电梯的楼房,每一栋楼上也看不见个标识。 李长安正寻思着是不是打电话给房东,让他下来接自个儿。 刚掏出手机,旁边就插进句话。 “小伙子,是来租房的。” 李长安转头瞧去,旁边是座凉亭,凉亭里聚着一帮打牌的大爷大妈,一个在旁边观战的大妈冲着李长安搭话。 “您老看得真准,我是来看房子的。”李长安点头,却是有些好奇了,“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嗨,也没啥,这小区多的是租房子的。”大妈摆摆手,嘴上说着没什么大不了,脸上却满是得意,“我看你东张西望的,就知道你八成也是找房子的。” “小伙子,你是准备租哪栋的房子,我给指路。” “谢谢阿姨。” 闻言,李长安赶紧翻出手机,指着屏幕念到。 “2栋14—4。” 念出地址,却许久没听见回声,他纳闷抬眼一看,却惊讶瞧见,满亭子的大爷大妈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个要为李长安指路的大妈,面色则更是纠结怪异,她支支吾吾一阵,才说道: “小伙子,你这房子吧,它有点……” “你就是李长安,李先生吧。”大妈话说到半截,突然旁边冒出来个男人。 这男人瘦得像根竹竿,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他自我介绍到:“我姓刘,就是昨晚和你电话联系那个,我等你老半天了,来,往这边……” 这男人急匆匆把李长安催促着走。 李长安笑吟吟的跟上,心里头却疑惑,看着这架势莫不是那房子还有什么猫腻? ………………………… 4-4号房间在4楼走廊的尽头。 它的房门很是陈旧,许多地方表漆脱落,露出下面斑斑的锈迹。门前的地面上也是积满了灰尘,似乎楼道清洁时故意避开了这一段。 “很久没人住了。” 刘姓男子讪笑着说道,转过头,就在嘴上轻声咕叨了几句,似乎在抱怨物业管理。 李长安不以为意,他抬头看着门上,那里悬挂着一面镜子和一个刷把。这是当地的一种风俗,乔迁新居时用来辟邪的,许多老人家还坚持着这个习惯。 只是…… 李长安目光又落回房门上。 正常人家最多贴个“福”字,而这4—4号房间的门上却贴着个钟馗像。 刘姓男子看到李长安的脸色愈来愈古怪,赶紧解释道:“这房子以前是我老丈人在住,老人家嘛,比较封建迷信……” 一边说,他一边就掏出钥匙。 “赶紧进去看房子嘛。” 说吧,他插进钥匙,撞了几下房门才将这门打开。门一开,一股子霉味儿就直直往人鼻子里钻。 “太久没人住,通下风就好。” 刘姓男子转头解释,带头跨进了房内。 李长安却没有立刻跟上,他驻足在房门前,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 怪不得这么便宜,原来满屋子全是“脏东西”。 ………………………… “我这房子,面积大,装修也好……要不是我急着用钱,我能这么便宜租出去?” 刘姓男子一进屋就不停的在王婆卖瓜,殊不知,李长安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他眼光不停在屋内各处巡视,小小一间屋里,藏着的鬼怕是有十来只。 左边墙角那只,脖子上一圈乌青,舌头吊的老长,应该是个吊死鬼。 右边电视机旁的,浑身浮肿青白,约么是个水打棒。 那边跟着刘房东屁股后面转悠的,腰腹之间血肉模糊,肠子肝脏隐约可见,兴许是被卡车碾过。 ……………………………… 在那边世界也没见过这么多鬼挤到一间屋子里。 李长安看着新奇,那些鬼也没想到有一种能力叫“通幽”,只当李长安眼珠子转个不停是在看房子。 一阵之后,那缩在电视旁的水大棒打了个招呼。 几个鬼物便朝他聚了过去,围成一个小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李长安拖了把椅子坐在它们旁边,架起二郎腿,光明正大地偷听起来。 “咱们这次怎么吓这两个活人?” “这次用‘鬼遮眼’。” “有……有用么?” “怎么没用?现在的城里人有几个见过真正的黑,到时候突然蒙住他们的眼睛,眼前一下子就伸手不见五指,保管吓得屁滚尿流。” “先吓谁?” “那死竹竿吧。”吊死鬼拍板决定,“这次把他弄惨些,省得没事就往咱们屋子里领人。” 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的刘姓男子总算是停下了嘴巴。 “李先生,我这房子的质量,你要是错过了,保管全中国你都找不到第二间。” 他拍着胸口信誓旦旦,李长安却是不置可否。确实,这么一套塞着这多鬼的房子,别说全中国,全世界都难得找到第二间。 “你考虑得怎么样?” 李长安笑了笑也不答话,只是用手指着客厅窗户的方向。 刘姓男子还以为李长安发现了什么破损,赶紧看过去,可一眼下去,冷汗刷的一下全冒了出来。 客厅朝阳那边有一扇大窗户,两人进屋时,就把窗户打开透气。可现在,那窗户却在一点点自己关上,窗帘也在一点点自己拉上。 终于,厚实的窗帘垂下来阻挡住外面的阳光。 “外……外面的风……风大,这窗窗……窗帘也坏了。”刘姓男子浑身抖个不停,连话也打着颤,“我……我们还是去……去外面……” “砰。” 刘姓男子一直刻意敞开的房门也突然关上。 他脸上顿时一片煞白。 “李……啊!” 他又想说些什么,可水大棒已经躲在了他身后,一把捂住他的眼睛,到口的话变成了一声尖叫。 他的裤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湿了一大片,身子一软,已经摊到在地,竟然一下子就被吓晕了。 屋里的群鬼顿时一阵欢呼,那水大棒抬手示意安静,然后就朝李长安这边打了个眼色。 早就守在李长安身边的吊死鬼接到指令,它似乎第一次吓人,很是紧张,还像个活人一般,深深吸了口气,长舌头在胸前直摇晃。 它伸出双手,绕到李长安左边。 李长安扭头看着它,脸上似笑非笑。 它愣了一下,又吸了口气,挪到了右边。 李长安的目光也跟着来到右边。 它眨巴眨巴眼睛,迟疑着挪回左边。这次李长安的目光没有跟着过去,它才松了口气。 它差点以为眼前这男的能看见它呢! 它晃荡了几下长舌头,壮着胆子把手伸向李长安的眼睛。 可突然。 它自己反倒先是眼前一黑。 一个砂锅大的拳头印在了它脸盆子中央。 …………………… “啪!啪!” 脸上火辣辣地疼痛惊醒了刘竹竿。 他茫茫然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面带微笑的李长安。 “李先生?”他神色茫然,“你也死了么?” “还没醒?”李长安脸色一黑,抬起手又要来两下。 刘竹竿赶紧护住瘦脸,连声叫到:“醒了!醒了!” 这时,他终于注意到他此时正在楼道上,4-4的大门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打了个哆嗦,顿觉下半身凉飕飕的。 “李先生,那鬼……” “什么鬼?”李长安笑着打断他的话,眼睛眨也不眨地说道,“刚才你突然就晕倒了,我想把你送去医院,没想到刚拖出门,你就醒了。” 拖?他刚才用了个“拖”字吧! 刘竹竿还没回味过来,李长安就继续说道: “大白天的哪儿有什么鬼?不过你这情况也危险,突然晕厥,不是心脏病就是脑溢血,你年纪轻轻的……” 李长安摇头叹气,然后对失魂落魄的刘竹竿问道。 “东西带了么?” “啥?” “租房合同啊。”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房子不错,我租了!” 第十一章 柳枝打诡 锈迹斑斑的房门被慢慢推开。 李长安背着一只手跨进房间。 顿时,房内就响起阴惨惨的哭泣声。 “你好狠心。” “我死得好惨啊。” “你要来陪我么?” ………… 一阵鬼哭之后。 一具身着白衣的尸体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长长的舌头在空气中轻轻晃动。 “啊……”一声长长的呻吟,只有上半身的男人从桌子后面爬出来,血肉模糊的腰间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 披头散发的女人从空中飘过,她捞起头发露出一张还算清秀的脸,可转眼间,眼、鼻、口、耳就冒出黑红色的血。 ………… 李长安神色淡定,好似在看一场没什么意思的电影。 几个鬼张牙舞爪一阵,却发现没什么效果,又聚在了一起。 “吴老大,没什么用啊。” 那水大棒或者说吴老大一咬牙:“文的不行,咱们就来武的。” “可他好像懂法术。” “那又怎么样?和尚道士咱们又不是没见过?” “可……可是。”脸上挨了一拳的吊死鬼急急说道,可惜舌头不配合,话说得总是不利索,“那是……是假的,这个……个是真的。” “怕什么,咱们这么多鬼,还干不赢一个人?” 说完,吴老大“嗷”的一嗓子带头冲向了李长安。奔跑之间,身上浮肿的“肥肉”不停颤动,不断抖出水滴。 李长安不慌不忙地露出藏在背后的树枝,这树枝枝条纤细柔韧,树叶纤长,是他才从楼下折的柳树枝。 俗话说“柳枝打鬼矮三寸”,意思是用柳树枝打鬼能够打散鬼的形体,现实中用柳树枝打鬼当然没有这么厉害,不过么,万事万物总不会空穴来风…… 李长安照着吴老大的肿脸打过去。 “嗷!” 比冲过来时还要尖利的一嗓子,吴老大抱着脑袋一下子就窜了回去。 “柳枝打鬼”虽然不会矮三寸,但是会非常疼! 李长安脸上挂起微笑,挥动着手上的柳树枝,在群鬼惊恐的目光中,慢慢逼近。 …………………… “抱头,蹲下!” 李长安挥舞着柳树枝,几个鬼物委委屈屈地双手抱头在墙角蹲作一排。 “一、二、三……七。” 李长安数了数,这里一共七只鬼,可刚进这门时,房内露面的鬼至少有十来只。 “你们的同伙在哪儿,赶紧让它们出来。”、 李长安把柳树枝往地上一甩,吓得几只鬼往前一缩,半边身子都埋进了墙里。 “没了,就我们几个。” 水大棒硬着头皮回答,其他几只也随声附和。 “哟,你们这鬼还当得蛮讲义气?看来不给你们点好看……”李长安话说到半截就觉得有些好笑,这语气怎么像是电视里反派角色? “算了。”他一摆手,从兜里掏出一张冲龙玉神符,“我自个儿来吧。” 动用了符咒,鬼物便在李长安面前无所遁形。 他抬脚就在电视机后拉出一个面目模糊的;走几步,又从柜子里掏出一个七窍流血的;一弯腰,从柜子缝隙里扒拉出一个面色乌青的…… 李长安在网上看过一个段子,说鬼也是人变的,在low逼也不会去钻马桶。可是,世界上没有最low只有更low。 他幽幽地看着眼前泛黄的马桶,冲着身后的吊死鬼和水大棒招招手。 “你们两个把他给我拔出来!” ………………………… 4-4号房间,计有男鬼10只,女鬼5只,小鬼3只。 此时分成两排,矮的在前,高的在后,规规矩矩在墙边站军姿。李长安找了把椅子坐在他们面前,若有所思。手里的柳树枝下意识地敲打手心,每敲一下,对面的群鬼就一阵胆战心惊。 他从刘竹竿手里租下这个房子,一来是租金实在是便宜,二来是他也好奇。 自从回到现代世界,他就从未看到过鬼,可没想到,今儿一见就是一屋子。 老道曾经传授给李长安一门基本的导引吐纳的法门,可他在这方世界尝试之后,好险没把他给呛死。 这方世界的灵气稀薄得近乎于无,且各种杂质充斥其间。要知道,无论是妖、精、鬼、怪还是道法、方术都依赖于最基本的灵气。就说李长安,要不是他黄壳书给他“通幽”之体,可以自生法力,他把从古代世界带回的法力消耗一空后,根本就没办法回复法力使用法术,因为法力本身就是转化灵气而成。 所以说,现代世界的人一旦死去,如果眷恋尘世不立刻归入冥府,就如同无水之鱼,魂魄很快就会被消磨一空,即便怀揣着强烈的执念,那也不过多撑一阵而已。 因此,在这个灵气稀薄的大环境下,这间房子里却能聚集这么多鬼,就好像沙漠里的绿洲,分外显眼了。 …………………… “你们是怎么聚在这里的?” 群鬼面面相觑,然后七嘴八舌一起嚷嚷,听也听不清楚。 李长安赶紧一摆手,拿柳树枝指着吴老大。 “你来说。” “哎。” 吴老大不情愿地叫了声,瞧了眼李长安手中的柳树枝,终究磨磨蹭蹭走出来,挠着脑袋。 “我也说不大清楚,我只记得我死了之后,一口气梗在胸口散不开,就在城里乱飘,眼看就要魂飞魄散,不知怎么的就进了这个屋里,来了之后,魂魄也不飘散,反而魂体渐渐稳固,就是发现这个房子只能进不能出,在之前的事情,因为魂魄消磨了不少,已经记不得了。” 吴老大娓娓道来,颇有些唏嘘之感。 李长安听罢,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他又问其他鬼。 “你们都是如此?” 群鬼齐齐点头。 “温养魂体”、“只能进不能出”。 李长安依稀记得老道曾经讲过一种奇异的地势。那种地势唤作“缚魂地”,也叫作“鬼箱笼”,是一种天然的养鬼地,具有温养魂体的功效,但同时也会困住不慎闯入的鬼魂。如此日积月累,“缚魂地”中鬼魂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又因为长期困守一隅,群鬼多半会发狂,从而互相吞噬,如同养蛊一般养出一只鬼王,介时,“缚魂地”却又束缚不住养出的鬼王。 老道那边的世界,一些祸乱一方的大鬼就是从“缚魂地”中逃出来的。 可李长安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合理。 他皱起眉头环顾四周,房间内的家具都很陈旧,尤其是客厅的电视,还是大块头的老式电视机。 他依稀记得这一片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春华公寓一带的楼房似乎都将近20年了。 20年? 李长安眼前一亮,他急忙问道:“你们哪个呆的时间最长?” 群鬼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后齐齐看向了吴老大。 这水大棒不情不愿地举起手。 “我,大约有七年了。” “才七年?这时间对不上啊!” 若是这“缚魂地”一开始就存在,那房子建成之初,谁敢在里面装修,不,别说装修,房子建不建得起来都成问题。 若是后来形成,又是怎么形成的?自然变迁?还是人力使然? 李长安一时间有些牙疼,他的直觉告诉他,搞不好这又是一个幺蛾子。 可他很快就把这问题抛之脑后。 相较这虚无缥缈的未解之谜,还是眼前快吃不起饭的问题更为急迫。 接下来的时间,他很快就投入到找工作的忙碌中。 至于这房子以后有无隐患?那就以后再说吧! 第十二章 噩梦 李长安徘徊在黑夜中的小镇。 他提着一盏白灯笼,独自踏上一座小木桥。 湍急的河水在脚下嚎叫,昏黄的月亮撒下暗淡的光,影影倬倬落在河面,好像怪物在桥下蠕动。 桥头突然传来“扑通”的声响。 “谁?” 李长安向前跨出一步,木桥在他脚下嘎吱作响。 “谁在那里?” 他提起灯笼看过去,微弱的灯光刺不穿层层的黑暗。 “扑通。” 又是一声,黑暗里突然钻出一双乌青的手,那手上的指甲长而弯曲,像是野兽的钩爪。 接着是手臂,然后是披着乱草一般头发的头颅,再然后是穿着白衣的躯干,最后是沾满泥土的赤脚。 这“人”僵硬着挺直手臂,从黑暗里跃出来,又是一跳,落在木桥上。 “嘎吱吱——” 木桥晃动,李长安手中的灯笼一下子变作绿光。 这绿光反倒把来“人”照得更加清楚,这“人”脸上长满细密的白色绒毛,一双獠牙探出嘴角。 “僵尸!” 李长安悚然一惊,他慌慌张从兜里掏出符纸,还没来得及念咒,那符纸便化作了飞灰。 一抬头。 白色的绒毛与黑色的獠牙俱在眼前。 …………………… “啊!” 李长安从噩梦中惊醒。 他拿起床头的矿泉水咕噜灌了大半瓶,抹掉额头上的汗水,神色中有些许的惊惧,但更多的却是愤怒。 他从回到现代世界至今,已经有十余天了,前一段时间,他也找到了一份似模似样的工作,虽然房子是和鬼一起住,但生活也算是上了正轨。 可是,就在前几天,他突然做起一个在木桥上遭遇僵尸的噩梦,那僵尸在梦中一次比一次逼近,到今天,已经迫在眼前。 无缘无故怎会老是在一个不曾见过的场景里,梦见一个不曾见过的僵尸? 李长安冷冷一笑。 八成是那黄壳书搞得鬼!它能带人古代世界穿越一月游,远在千里之外制造梦境自然也不无可能。 这次它又想干什么?让李长安穿去古代世界砍这只僵尸? 不过,想通过这种手段逼迫李长安…… “没门!” 李长安一咬牙,反倒是犟上了。 他寻思着对抗的办法,推开卧室门,猛地瞧见门外眼巴巴堵着一堆死鬼。 推开门时,这帮死相一个比一个惨的家伙,齐刷刷看过来。 “大早上的干什么?”李长安残留的睡意都被这帮家伙吓没了,“有什么事敲门啊。” 几只鬼指着卧室门上的符箓。 李长安这才想起自己在屋里划分了区域,不让鬼进去的地方一律贴上符箓,包括卧室。 “你们搞什么名堂?” “坏了。”水肿的吴老大幽幽说道。 “什么坏了。” “电视坏了。” 吴老大指着客厅的大块头。 李长安恍然,以前房子没人住,自然是断水断电,电视只是个摆设,可现在他住进来,电视自然又可以看了。这帮鬼几年来也没个正儿八经的娱乐,猛然间可以看电视,自然是通宵达旦地看。 这电视本就是个老古董,突然高负荷运转,坏掉也是正常。 李长安本不想搭理,但一帮子鬼可怜巴巴地看着你,也挺渗人的,他拨通了刘竹竿的电话。 合同上写明了家电齐全,他是房东,电视出了故障,他得修。 “喂,刘先生吗?我是李长安。” “李长安?”对面的刘竹竿显然已经忘掉了这个不怎么愉快的经历。 “就是春华公寓2栋4—4的租客。” “哦……”对面的刘竹竿终于想了起来,他连忙说道:“不好意思,合同上写了,退房不退钱。” “退房?我不退房?我打电话是因为电视坏了。” 电话那头却自顾自说着: “就算你找地儿投诉,我也最多还你一半……啥?” “我说电视坏了。” “电视坏了?”刘竹竿终于反应过来,即便隔着电话,李长安都能听得出他此时有多么惊讶。 “你还住在4-4?!” …………………… “叮咚。” 门铃声响。 李长安打开门,门外远远站着刘竹竿。 他手上拎着个十字架,腰间插着把桃木剑,脖子上还挂着佛珠,中外古今、各教各派降魔驱鬼的玩意儿,他身上几乎挂了个遍。 “李先生?” “恩。”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还是人么?” “你是傻逼么?” 直到两个师傅抬着新电视进屋,又把旧电视抬出来,仍旧安然无恙之后,刘竹竿才相信李长安没有变成鬼。 当然新换的电视,也是淘来的大块头。 可是,他仍然不肯进屋,只是呆在门口,瞧着房间内贴着的几张符箓眼神闪烁。 ………………………… 李长安本以为很长时间都不用看到刘竹竿那张干瘦的脸。 可没成想,第二天他就上门了。 这次来,他总算敢进屋了,且不光自己进屋,还带了一个中年男人。这男人身材不胖,肚子浑圆,脖子上挂着金项链,进了屋还带着墨镜。 “这是刘老板,刘总。” 刘竹竿笑呵呵地介绍,李长安也不知道这两人来干什么,只是一人倒了一杯白开水。 “有什么事么?” 李长安不想跟这两人浪费时间,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李先生,这次来主要是想让你帮个小忙,我们刘总最近有一个项目,包了块地建个工程,可是那块地有点……”刘竹竿瘦脸上纠结一阵,似乎在寻思着一个合适的词汇,“有那么一点不干净。” “不干净?” 李长安眉头一挑,赶情是撞了鬼,找他来驱邪的。 他正要开口询问细节,那刘总却突然一拍桌子,取下墨镜,露出厚重的眼袋。 “李先生,我听小刘说,你是个有真本事的人,我就不和你绕圈圈,我的工程是出了点问题,不晓得铲了哪家的祖坟,一个死鬼跳出来闹我。” 说着,刘总指了指自个儿。 “我是一点儿都不怕,但我的手下人怕得很,班儿也不敢上,工程也做到半截停了,每天都损失一大笔钱。你要是能帮我解决这个事情……” 他伸出一个巴掌,晃动五根手指。 “……我给你这个数!” “50万?”李长安淡定问道。 刘总闻言却是脸皮一抽,急急说道:“李先生,我就包块地建个农家乐啊。” 李长安撇嘴。 早说么,听你这口气,还以为你是建中南海的呢! “那你准备给多少?” 刘总赶紧说道:“最多5万。” 李长安想了想,5万对现在的他也不是个小数目,他点点头,应允下来。 第十三章 符咒与剑术 清净心神。 笔、水、纸、砚、朱砂,一一敕令。 李长安口诵咒语,笔裹朱砂。 尺长的黄纸上,先画符头,再行符胆,最后落下符脚。 一张破煞诛邪符便一气呵成! 将这张符与先前画成三张放在一起,李长安竟然有些精神萎顿,体内的法力更是已经见底。 道士画符,一是靠引动天地灵气,而是靠祖师神灵降下威能。 李长安本身法力微薄,再加上现代世界的灵气稀少且多杂质,他也不敢借用。在古代世界,他也没有正式拜入门墙,算不得上景门弟子,祖师神灵更不会理会他。 所以制作符箓时,只能用自身的法力应付,所以一天下来,将将把自己会的符箓画个遍。 跟着老道一个月,李长安学会了四种符,分别是冲龙玉神符、收惊定神符、破煞诛邪符、镇宅安家符。 冲龙玉神符自不必多说,这是老道压箱底的本事,李长安虽然勉强能用,但因为未正式列入门墙,没经过入门坛仪,效力还是两说。 收惊定神符,顾名思义是用于安抚心神的。但凡身虚体弱或意志薄弱的人被鬼神所惊,就适合用这道符安定心神。 破煞诛邪符,当初李长安斩鬼时,在斧面上画的就是这道符。用于破除煞气、压制邪魅,许多游方道人跟鬼谈崩了,不得不操刀子上的时候,这道符就用得上了。 镇宅安家符,这道符贴在房中,能够阻止妖精鬼怪进入房内,李长安租房的卧室、厕所、厨房都各自贴着一张。 除了冲龙玉神符,其他三张符全是大路货色,放在武侠小说里,那就是铁布衫、铁砂掌一流,效果全靠施符者的修为。 将今天画好的符咒晾干,便和前些天没事画的符放在一起,加起来也有十来张,这是李长安为了那位刘总的委托做的准备。 除此之外…… 李长安俯身拿起一个黑布长带,解开袋口的绳结,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一把剑。 古代世界世道不好,荒郊野外里不仅有妖魔鬼怪,更多剪径的贼匪,李长安在老道那里学了几手剑术,也弄来一把铁剑护身。在那一个月中,但凡露宿野外,必定是抱剑而眠。 回到现代世界,初初还没有什么感觉,直到接下这驱鬼的活计,就觉得身边没有趁手的家伙总是不够踏实。 好在李长安有个朋友是个冷兵器爱好者,他便开口向朋友借来了一把长剑。 这把剑不是那些花里花俏的装饰品,显得古朴非常,木质刷上黑漆的剑鞘,麻绳细细缠绕的剑柄。 他把手搭在剑柄上,突然,脸色一变…… 就在方才,手握住剑柄的一刹那,一种仿若骨肉相连的感觉突兀浮现。 这奇怪的感觉? 李长安拔出长剑横在胸前。这是一柄八面汉剑,用现代钢材打制,剑身和剑鞘剑柄一样朴质没有任何装饰的花纹,两侧的剑刃被主人家磨制开锋。 这是一把好剑,但决计不是宝剑,神剑。 此时,一股子冲动在他胸间跃跃欲试,他仍不住捏了个剑诀,长剑一扫,居然在室内演练起剑招。 他脚步先是在房内的桌椅板凳家具间缓缓游走,出剑也迟疑缓慢,但渐渐的,他走得越来越快,最后竟然奔跑跳跃起来,手中的长剑也舞得越来越急,只听得满屋子风声簌簌,但奇怪的是,如此挥剑狂舞之下,却没有触碰到丁点家具。 李长安身形在空间有限的室内辗转腾罗间,剑势绵绵,剑光潋滟。没有什么一剑刺出三朵剑花的玄奇武侠招式,只是简单的劈、刺、点、提、绞、扫、撩等基础动作。 但剑在手中,却仿佛凭空多出一截手臂,眼到即手到,手到即剑到。 忽的,眼角扫到一只嗡嗡飞来的蚊子。 福至心灵,扭身一刺,那“嗡嗡”的烦人声响顿时消停。 李长安蹲下身来,从地板上捻起断成两截的蚊子,脸上不见喜悦,反倒锁起了眉头。 寻常一柄钢制的八面汉剑,重量在3斤左右,平常人端都端不稳,一剑准确刺中空中飞舞的蚊子,简直是神乎其技。 李长安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他虽说从老道那里学了几手剑术,但毕竟时日尚浅,不过是仗着身强体壮,欺负一下营养不良的古代人。 当初要是有如今的身手与剑术,对付那蓝皮恶鬼何须重重谋算,挑着两把好剑,就能把那颗蓝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所以,这肯定不是自己的本事。 他思来想去一阵,也只有那本黄壳书有这能力和动机了,七十二地煞术中正有一门变化与现在的情况对得上号,那门变化唤作“剑术”。 所以说,那“通幽”是新手福利,而这“剑术”就是任务奖励? 一时间,李长安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转眼间,他就不再纠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凡事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他神色轻松抬起头来,却惊讶发现都躲在了房间边边角角,直勾勾地看着李长安。 “你们这是干什么?” 群鬼顿时一阵七嘴八舌,总结出来,竟然是怕被长剑误伤。 李长安倒是有些莞尔。鬼物没有实体,寻常的武器根本伤不了他们,即便李长安有“通幽”之能,能接触鬼魂,但也仅限于自己的身体而已。 所以方才舞剑的时候,他避开了桌子板凳空调电视,却唯独没有避开家里的鬼。 这帮鬼这番表现,李长安也只当做他们胆小而已。 “你们害怕个什么劲儿,这剑又砍不……” 那吴老大转过身去露出后背,李长安的话顿时堵在嘴边。 他浮肿的后背被斩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对了!这“剑术”也是一门变化神通啊!这能单纯当做“使用剑的技术”来看待。 吴老大努力在浮肿的脸上挤出委屈的表情,李长安看得好笑,摆手说道:“是我不对,陪你一个鸡腿怎么样?” 砍了人家只赔一个鸡腿,这不是李长安小气。这鸡腿不是普通的鸡腿,鬼物没有实体,自然享受不到人间五味。但如果食物通过特殊处理,被供奉的鬼物就能享受到贡品的滋味。这种被处理过的食物统称为“法食”。 吴老道闻言,立刻伸出两根手指。 “好。”李长安点头答应,“不过你得帮我个忙。” “啥?” 李长安笑了笑,只是指着窗户。 “想去外面看看么?” ……………………………… 约定的时间到了,李长安接到电话就下了楼去。 出了小区门口,就看到一个干瘦的眼镜,正靠着一辆小车抽着烟。 刘竹竿瞧着李长安出来,赶紧扔下烟头,迎了上来。 “李先生。” 李长安点点头,瞧了瞧周围。 “就你一个?” 他这么问倒不是看不起自个儿房东,只是当初与刘总商定时,说倒是候会亲自来接李长安。 现在,却只来了个刘竹竿…… 李长安抬手堵回了刘竹竿要解释的话。 “时间不等人,早去早回吧!” 两人上了车,刘竹竿却不住地往李长安手边猛瞧。 李长安手边放着的是一把大黑伞,他见刘竹竿看得频繁,就干脆把伞递给他。 刘竹竿不明所以接了过去,有些纳闷,这几天风和日丽的,拿把大雨伞做什么?不由得好奇问道:“李先生,你这伞是?” “一个朋友。”李长安脸上似笑非笑,“你想见见他么?” 刘竹竿猛地打了个寒颤。 烫手山芋似的把伞扔了回去,嘴上哆哆嗦嗦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一路上,竟是眼睛死死盯着前路,头也不敢转动半分。 第十四章 鬼脸 小车一路驶出市区,穿过几个镇子,便折转入了山区。 山势渐高,人烟愈少,天色也愈暗。 透过车窗望去,一路只见山岩树林。 要不是乘坐着小轿车,李长安还以为又回到那方古代的世界。 他久坐无聊,便仰躺在座位上,手指敲打起拍子,轻轻哼起小曲。 “明月吐光,阴风吹柳巷……游魂踏遍,幽寂路上。寻觅替身,阴风吹冷月光……” 随着歌声,放在车座上的黑伞也轻轻摇晃,似乎和着拍子。 “李先生。”刘竹竿声音哆哆嗦嗦,“能换首歌吗?” “怎么?”李长安明知故问。 “渗得慌。”刘竹竿眼睛避过黑伞,舌尖都在打颤儿。 “好啊。”他爽快地换了首歌。 “七月半,生死无界。热闹纷纷,孤魂野鬼咦,笑阮人生残梦……” 这下子,黑伞舞得更欢,刘竹竿的面色也更加苦逼,如果说方才是苦瓜,现在可以说是黄连了。 好在小车转过一道山嘴,李长安便停下了哼唱,因为目的地到了。他挺起身,摇下车窗,一片灯火辉煌映入眼中。 那是一座牌坊样式的大门,装饰着华丽繁复的浮雕与飞檐,大门之后灯火绵延成片。 这哪里是什么农家乐,分明是个农庄。 李长安摩挲着下巴的胡茬,要价太少,亏了啊! ……………… 进了农庄,刘竹竿把李长安领进游客大厅。 李长安一路上留意四周,虽然处处灯火通明,但空荡荡没有人影。偌大的大厅里只守着两个接待的妹子,两个妹子瞧见李长安两人时,脸上明显是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们已经歇业了。” “没有,闹鬼只在后山,前面这一块儿没事。”刘竹竿指着窗外小声说道。 李长安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影影绰绰的建筑轮廓隐藏在深山的夜幕中。 “不过。”刘竹竿话音一转,“平时也怕出事,没敢开业,今天是为了接待李先生,才决定临时开业的。” “接待我?”李长安脸上带着玩儿味的笑意,“那客人已经到了,主人又在哪儿呢?” “这……”刘竹竿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也不用他多说,说曹操曹操到,两辆轿车停在了大厅门口,刘老板就从领头的车上下来,他目光扫过久等的李长安两人,却是停也没停一下,径直走到第二辆车旁,迎下了一老一少。 李长安看这老少的着装,有些讶异。 这老少头发都盘成发髻,身上穿着道袍。 难道遇到同行? 算上两辆车的司机兼保镖,刘老板一行五人走进了大厅,刘竹竿老早就凑了过去,刘老板却仿佛才发现李长安一般。 “哦,李先生,你也到了,不好意思,让你等久了。”这刘老板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却没看出任何抱歉的意思,可见只是随口敷衍。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退到老道士旁边介绍到:“这位道长你肯定也听说过,龙虎山天师府六十五代传人,羊城道教协会副会长,张素玄,张道长。” 我听说过?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我还真没听说过! 不过李长安也明白这位刘总为什么突然变了脸,原来是自认为找到了更靠谱的。 李长安认真打量起这个素玄道长,身形清瘦,一身白色道袍在山间夜风中微微鼓荡,银白的头发盘起用木簪,面色红润健康。 再看李长安自个儿,大凉拖、牛仔裤外加一件T恤,斜挎着一个小文件包装着纸符,身后长剑裹着黑布袋,手上不合时宜地提溜着把大黑伞。 李长安自己算不得正儿八经的修行人士,也看不出这素玄道长与自己修为相差几何,不过光这扮相而言,可以说是天差地远呢! “素玄道长。”这会儿功夫,刘老板也指着李长安介绍到,“这位是……” “不得了,好厉害……”这素玄道长突然开口。 本打算介绍李长安的刘老板顿时愣住了,他急急问道:“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儿?” “你看这山川走势……”素玄道长指着后山,手指仿佛沿着山势起伏,“风中藏煞,水中流毒,好一个邪龙斗饿虎啊!” 风中藏煞?水中流毒? 李长安一个字儿也没听懂,不过这套路……他摩挲着下巴……很熟啊! “那……这……这该怎么办?”刘老板已然慌了神,全不见在李长安面前的市侩精明,看来扮相和名头在神棍这个行当里,确实重要得紧。 “刘先生不要慌张。”素玄道长安抚了一句,“具体什么情况还得让贫道到现场仔细勘察,不过从之前讲述的情况看,事态还没到不可挽救的程度。” 这番话听完,刘老板神色稍霁。可一转头,素玄道长就对徒弟吩咐道:“把车上的法器取下来。” “那些法器?” “全部!” 话音一落,徒弟和刘老板脸色都苦出了黄莲味儿。 ………………………… “就是这里了。” 七个人打着手电站在一栋楼前,这里已经是后山,建筑和各种设施还在建造中,路灯在半道上已戛然而止,云翳深沉,月光晦暗,一行人不得不打着手电前行。 “这里是最开始闹鬼的地方,刚开始的时候,先是工人听到有女人的声音,我以为是女员工在这边偷懒,也没在意。后来,渐渐在夜里看到女人的影子,我还是没有在意,后来工人就闹着停工,说是有鬼,我不相信,以为是有人恶作剧,晚上就带着人守在这……”说着,刘老板哆嗦起来。 那素玄道长走到他身边,抚着刘老板的后背,笑道:“刘先生不用害怕,贫道自认还是有些本事的。” 刘老板感激地点点头,继续说道。 “然后,我就真的遇到了……”他的声音干涩,“我以前其实不相信这些东西,但现在……” “没有关系。”素玄道长笑道,“毕竟眼见为实,今天就让贫道来会一会这恶鬼吧。” 说完,他带头就跨入楼中。刘老板踌躇一会儿,也咬牙跟上。而刘竹竿和道士的徒弟以及两个保镖,则苦逼着脸合力抬起一个板车,上面八卦镜、桃木剑之类的法器堆成了一座小山。 落在最后的李长安用手电扫过这栋建筑。 这是一栋三层的建筑,半途停工,第一层已经铺上了瓷砖,安上了门窗,上面两层却只有空荡荡的“骨架”。夜风在“骨架“中穿梭,留下呜呜的风声。 李长安从包中取出一纸黄符扣在手中,抬脚跟了进去。 一进门,是一个大厅,几只手电就在厅内乱晃。 李长安拉住刘竹竿。 “干嘛呢?” “找开关。” 这一层已经安上了灯,来的时候特意通了电,只是这里没人熟悉,现在都手忙脚乱地找起了开关。 “啊!” 忽然,保镖一声尖叫。 几只手电顿时聚光过去,照得这个粗豪的汉子面上雪白。 “有、有、有……” 他嘴唇颤抖,死活吐不出下一个字,只是有手指着他的手电照着的方向。 六只手电齐齐转过去。 顿时,屋内一阵诡异地寂静。 窗户上,一张惨白的鬼脸森冷地看着屋内的众人。 第十五章 夜黑勿开灯 屋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一张鬼脸正贴在窗户窥视着屋内。 众人遍体生寒,就要难以遏制心中惊惧之时。 “咔。” 一声开关轻响,大厅里一下子亮如白昼。 众人本已经酝酿到嘴边的尖叫也同一时间缩了回去。 这哪里是什么鬼脸,原来是一张人脸涂鸦贴在窗户上,那画上的人脸扭曲尖长,七分像人,三分像是狐狸,刘老板等人本就心怀戒惧,猛地一下瞧着,自然被吓了个够呛。 “哪个狗日的在这里乱贴东西,要让我知道是谁,我一定让他立马滚蛋!”刘老板面色通红,被一张画吓得差点叫出声,任谁都会有些恼羞。 他骂了几声,转头却瞧见素玄道长面色有些古怪,赶紧问道:“道长,这画有什么问题?” “哦……没有。”这素玄道长好似刚回神,连忙摆手,“心正就不怕外魔,我一眼就看见那只不过是张画,本来就要提醒你们,这个年轻人就已经先开了灯。” 说着,他笑眯眯地看过来。开灯的正是李长安。 刘老板这才想起,他还没介绍李长安:“这位是李长安先生,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有真本事……” 话到这里却卡住了,有啥真本事他也说不上来,只听刘竹竿说这人住在鬼屋里还能活蹦乱跳,可那鬼物他也去过,除了到处贴着些符纸也没其他古怪地地方。 话说到这儿,眼角瞟到那个保镖仍然呆呆盯着那张画不动,刘老板刚压下去的恼怒又涌上头来,刚才他丢脸,就有这咋咋呼呼的混蛋一份儿! 他开口就骂: “你还看个锤子,能把那张画看活过来呀!” “那张画是活的。”谁知,那保镖却僵着脖子转过煞白的脸,嘴唇哆嗦开阖,“它的眼睛会动!” 刘老板心肝猛地跳到嗓子眼,他不由得转头看过去,却瞧见那画像的眼珠一转,正对上他的视线。 “素……素玄道长。” 刘老板煞白着脸唤了一声,却没见回应。他心里急了直接上手拉住袖子。 “啊……哦。”这素玄道人才好似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手忙脚乱,不见之前云淡风轻的高人风范,一开口声音却走了腔:“何方妖孽……” 好嘛,古装剧台词都整出来了。 李长安斜眼看去,这素玄道长宽大的道袍袍角轻颤。得,这货不会是怕得发抖了吧。 李长安总算是看明白,这素玄道长就是个纯粹的神棍,半点法力修为都没有,亏得他还想见识一下这边世界的修行人士。不过想来也正常,这边灵气如此浑浊稀薄,别说修行人士,就是妖魔鬼怪要成型都困难。 看着那素玄道士一边发抖,一边强撑着装腔作势。李长安摇摇头,从地上抄起半截砖头,掂量几下,抡圆了向着那画像给砸了过去。 “哐!” 玻璃窗顿时给砸了个大窟窿,同时响起一道婴儿哭啼似的尖利叫声,一道黄色影子从画后一闪而过。 李长安拍拍手上的灰尘,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闻到丁点儿鬼味儿。 他收回目光,迎着在场其他人诧异的眼神,笑道: “好像是只狐狸。” ………………………… 发生着一番古怪事情之后,谁说都是乌龙,但一行人间的气氛终究变得有些沉闷,连带着看素玄师徒两人的目光中,都带着怀疑的成分,要不是素玄道士那一串头衔和偌大名声,估计刘老板已经让两个保镖把这俩给扔出去了。 兴许是为了挽回印象,素玄主动提议再去二层仔细调查。 二层只有钢筋水泥架子,连墙面都没有,夜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到处都是呜咽的风声,行走其间,月黑云重,只有几只手电照明,刘老板几人心里都有些发毛。 那素玄道士却一路上卯足了力气,时而漫步凝思,时而驻足皱眉观望,手上掐指更是没听过。 他突然停下来,叫住了刘老板。可能是想好了继续忽悠的台词,用特凝重的语气说道:“刘先生你这里作祟的怕不是鬼啊!” 那刘老板却没有立刻应和,只是拿狐疑的目光看住他。 这素玄脸皮也厚实,当下不尴尬,继续张嘴说了一长串让人听不懂的玄学用语。瞧着刘老板脸上从怀疑变成懵逼,才下了结语:“这山中煞气浓重,我方才推算,才发现山里卧着一头妖魔啊,你这次动工,惊醒了它,你上次在这间屋子看到的厉鬼,是它幻化出来警告你呀!“ 话一说完,除了素玄自个儿,其他人的脸上都变得极其古怪。 你说闹鬼还勉强能够接受,现在黄口白牙说是有妖怪?太玄乎了点吧,建国后不是不准成精么? 素玄却露出自得的神色,泰然说道:“你们忘记下面那只狐狸了么?正常的动物怎么可能躲在一张鬼脸画像后面偷窥人?那只狐狸就是山里妖魔的眼睛啊!” 想到那只狐狸,众人脸上的怀疑缓缓褪去。那只狐狸委实过于诡异,如果说是妖怪,那就说得通了。 刘老板纠结一阵,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这个素玄道士,忽的瞧向了李长安。 李长安却一点回应没给,当初说好了,不管有鬼没鬼,他都是能拿钱的。这也是刘老板临时请来素玄抢活,李长安也没太在意的原因,既然能划水,何乐而不为呢? 素玄发现刘老板隐晦的动作,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动脚步,挡住了刘老板的视线,又摆出了那副云淡风轻的高人范儿。 “刘先生你请宽心,贫道已经窥破了山里妖魔的虚实,有贫道在这里,它是不敢现身。” 话音刚落。 “嘻嘻。” 夜风突然带来一阵女人的轻笑声。 “谁?”“在哪儿?”“谁在笑?”…… 措不及防之下,一帮人一下子全都慌乱起来。几只手电筒四下乱扫时,刘竹竿突然开口。 “素玄道长,你的徒弟呢?” 众人这才发现,素玄的徒弟那个年轻道士不知不觉间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场的人更慌了,刘老板急忙问道:“素玄道长怎么办?” 可那素玄却完全蒙了逼,他就是忽悠一下,怎么还来真的。这一下,他比其他人还要慌乱。 刘老板大概也知道这人是指望不上了,转头看着李长安。 “李先生……” 李长安看了半响笑话,眼下金主发话了,也不再划水,带头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其他人连忙跟上。 可跟了几步,众人发现怎么离那笑声越来越近了? 还没来得及质疑,转过一个拐角,就撞上了笑声的源头。 不是想象中的女鬼,而是一个年轻道士,正是素玄半路不见的徒弟。 他正背着众人,站在一个阳台前,捏着嗓子学女人笑。 刘老板看着素玄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善了,他一个靠地产发家的土豪可没表面那么光鲜亮丽。和这类人打多了交道的素玄深知这点,赶紧上前拽住徒弟。 “你搞什么?” 可一拽过身来,年轻道士脸上的神情却看得人心里发毛,他脸上挂着一个木偶似的僵硬笑容,眼睛却不停地滚着泪珠子。 素玄这一拉扯,好似把年轻道士从噩梦中惊醒,他把怪笑收了起来,眼泪却停不住,嘴上不停念叨着。 “有鬼。” 素玄有些挂不住脸,他刚才还信誓旦旦说不是鬼,现在不是打他脸么。 “什么鬼?哪儿来的鬼?是妖怪!平时不好好修行,这下被妖鬼给迷惑了吧!” 可他徒弟却没配合他的辩解,反倒凄厉地大哭一声。 “师父,怎么真的有鬼呀!” 李长安听了好笑,什么叫真的有鬼?感情你以前认为世上没鬼么?这算不算徒弟揭了师父的老底? 素玄干咳几声,赶紧解释道: “我这徒弟从小跟着我驱邪治鬼,也是我看护不周,让他受了惊吓,染上了邪疫,从此脑子就有了点问题,他这是发病,对!发病了!” 素玄拼着老脸圆了半响,却发现没什么效果,只得暂时绕过这茬。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贫道也消耗了不少法力,今天就先回去吧。” 这个提议大家还是接受的,只是一帮人走到楼梯口,却是怎么也迈不动步了。 楼下的灯不知被谁关掉了! “可能是这边电压不稳。”刘老板吞了口唾沫,慢慢说道。这话与其说是解释,更像是自我安慰。 他在周围人脸上扫了一圈,李长安和素玄师徒他指挥不动,两个保镖要负责他的人身安全,至于刘竹竿…… “小刘啊,你先下去把灯开了。” “啊?” “这点小事啊什么啊!” 刘老板眼珠子一瞪,刘竹竿也只得委委屈屈、战战兢兢下了楼去。 他一路一步分做三步走,慢慢挪到开关旁边,找准位置迅速一摁。 光明重归人间。 他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骂了几句,才挂起献媚的笑容转头瞧向自己老板,可刘老板脸上却没发现满意的神情,反倒是一脸惊恐。 “嘻。” 轻微而短促的笑声,就在耳边! 刘竹竿猛地打了个哆嗦,他转过头去。 一个披头散发,白色衣裙上斑斑血迹的女人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只有手上捧着的肉块上,滴滴鲜血从上滑落。 第十六章 狐狸 “鬼呀!” 一个跟太监宣旨一般,尾音拖得长长的尖叫声突然响起,把其他人准备发出的尖叫声,都给吓了回去。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他今晚听到的尖叫可是够多了,耳膜都快受不了。 他手电往人堆里打过去,看看是谁的声音如此奇葩,却见着素玄道士双手捏在胸前,正在“引颈高歌”。 得,这下他如果还圆得过来,那可就真见鬼了! “哐当。” 那边,刘竹竿双眼一翻,直直倒在地上。那“女鬼”见到刘竹竿倒下,突然嘻嘻怪笑着靠了过去。 “李先生!”刘老板还算有点良心,没有立刻跑路。 李长安点了点头,解下背上的长剑,连鞘握在手中,鼻翼抽动,冷笑道: “鬼?我看是装神弄鬼!” 说着,他从楼梯口一跃而下。 “女鬼”发现有人下来,便舍了刘竹竿朝着李长安扑了过来。人未到,就把手上肉块掷了过来,李长安挥剑荡开,眼角瞄到肉块上沾着几根绒毛。 收回目光时,“女鬼”已经冲到了眼前。 这“女鬼”一头长发胡乱披散开来,身上穿着的白色衣裙上染满了血迹。大半夜,瞧着这么一位冷不丁冲过来,确实能下得人心脏麻痹。 于是,楼梯口上刘老板一帮人的尖叫的声音又高了几个声贝,李长安揉了揉耳朵,心想以后如果再有这种活计,一定要让每个人带上一个口塞。 再看冲过来的“女鬼”,他反倒是笑了起来。 “身上半点鬼味儿没有,也好意思装鬼?” 李长安身体一侧便闪过了“女鬼”的扑击,同时伸脚一拌,那“女鬼”顿时变作滚地葫芦。 没等她起身,李长安就一步跨过去,把这“女鬼”双手绞在背后,给摁回了地上。这“女鬼”在地上乱拱一阵,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也不再挣扎,只吃吃的笑。 李长安腾出一只手,撩起披散的头发,露出的却是一张脏兮兮的中年妇女的脸。 “果然是人。”他把中年女人的脸扭向其他人,“有谁认识么?” 可李长安愕然发现,刘老板们的神色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是更加惊恐。 刘老板哆哆嗦嗦指着李长安身后。 “李先生,你后面……” “后面?!” 李长安不假思索,立刻往前一滚,身体同时转向,手中的长剑也顺势出鞘。 然而? 李长安瞧着空荡荡的身前,除了那个装神弄鬼的女人,什么也没有啊? 他纳闷地瞧向刘老板,要问个究竟。 可刚转头,迎面就是几声高亢的尖叫,刘老板几个连滚带爬从楼梯上冲下来,转眼就跑了个精光。 “唔……嘶……” 却是刘竹竿捂着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 “刘……” 李长安刚要打声招呼,刘竹竿顿时瞪了个溜圆,一下子跳起来,拔腿就跑!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又是狐疑地四下看了许久。 的却是没什么东西啊。 他打开黑伞,吴老大圆滚浮肿的身子从伞下挤了出来。 吴老大在伞里呆了大半夜,还没来得及舒展下水肿的身体,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就被李长安拽住,劈头问道: “这里有没有脏东西?” 吴老大愣了一下,随即抗议道:“我不脏。” “你也不是东西啊。”李长安随口答道,“我是说除你之外。” 吴老大总觉得这话有点不对,但还是四下检查几圈。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还真是怪了?”李长安皱起眉头,他没闻到鬼味儿,吴老大也没有发现同类,刘竹竿他们为何作出恐怖的神情,莫不是集体出现幻觉? 李长安正寻思,耳边突然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叫唤。 原是那“女鬼”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捡回了那块肉,蹲在地上小口地撕咬,发现李长安在看她,她一下把肉块藏在身后,把头发拢在身前,朝李长安咿呀乱喊。 李长安不由得有些怜悯,原以为她是刘老板竞争对手或者仇人派来装神弄鬼破坏生意,现在看来,只是个疯癫的可怜人。 “这就是那女鬼?”吴老大飘到女人旁边,好奇问道。他在伞中时,对外感知范围有限。 “什么女鬼,只不过是流浪过来的精神病人。” “疯子?” 吴老大念叨着,绕着她走了两圈,突然把手往女人脸上伸过去,手腕转动,居然生生把手钻进了女人的鼻孔里。 李长安瞪住眼睛。 “你做什……” 话没说完,吴老大已把手缩了回来。他用另一只手从手臂到指尖捋过去,竟然捋下一团东西。 “……什么东西?” 李长安走近细看,吴老大手心里,攥着一把奇怪的粘液粘着的细碎黄毛。 “我一眼就看出不对劲。”吴老大嘻嘻笑着,“她不是疯了,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了。” 李长安想起那画后的黄色影子,顿时恍然。 他得到“通幽”和“剑术”两项变化之后,无论是神经反射还是眼力身手都提高了许多,那黄色影子一闪而过间,他隐约瞧出是只狐狸。 狐狸这玩意儿很是邪乎,相较于其他动物,特别容易成精,所以古代传说里,出场最多的就是狐狸精了。即便没有修成妖怪,但活得久的狐狸也会有些迷惑人的奇异能力。 怪不得这一段时间,刘老板他们这么容易受到惊吓,素玄道士徒弟还作出怪异的举动,最后更是集体产生幻觉。原来是一进门瞧见那鬼脸画时,就中了招,再加上现场的环境和之后的事故,更是越陷越深。 不过这点儿能力,还不成气候,所以能让刘竹竿等人产生幻觉,但却迷惑不了身具法力的李长安。 而李长安只顾着找鬼,倒是没有注意到是狐狸作祟。 再看中年女人,取出体内的碎毛后,已经从狐狸的迷惑中挣脱,兴许是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已经沉沉睡去。 李长安把她稍稍安置,打算让刘老板等人来处理,他自己先去寻那狐狸的晦气。 出了门,却没有看见其他人的身影。拨打刘竹竿的电话也无人接通,但好在山里安静,隐约可听见远处电话铃声响起。 李长安顺着声音寻过去,远远看见一个屁股在发着光,走近了,瞧见刘竹竿一个倒栽葱倒在水沟里。 在旁边的树丛里,刘老板绕着一棵歪脖子树狂奔不止,气喘吁吁眼看就要口吐白沫。 李长安再用手电照了照,其他人七零八落地倒在周围。 把刘竹竿从水沟里拉出来,检查一番,这位房东虽然表情扭曲,但气息尚存。 李长安稍稍松了口气,把刘竹竿扔回沟里,起身拽住已经跑得翻白眼的刘老板,掏出一张“收惊定神符”就贴在了额头。 刘老板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但不说话也没动作表情,只是呆在原地双眼空洞无物。 “刘老板?刘总?” 李长安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正想着是不是让吴老大来掏一把。 “哇!” 这刘老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身体委顿在地,手却死死抱住了李长安的腿,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一阵子哭,一阵子“李大师”“救命”的乱喊。 李长安没兴趣安抚一个中年男人,手脚并用把他甩开。那边,吴老大已经把其他人挨个检查了一遍。 “怎么样?” “没啥事。”吴老大摊手说道,“都是被吓晕的。” 李长安稍稍放心,只吓人不伤人,看来那个狐狸倒也不是个凶神恶煞。 挨个叫醒太麻烦,李长安干脆一人一张“收惊定神符”,黄符之下,所有人都陆续清醒。唯独那素玄道士,仍旧双眼紧闭,似乎收惊定神符对他没了作用。不得已,李长安只好使用物理疗法。 他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耳光,只打得素玄道士两颊“抹粉”,却仍旧没有醒来。 李长安寻思着是不是再来一下,却不经意看见素玄道士双手握拳,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李长安哂然,原来不是不能醒,而是不愿醒。真不知道该说这人是脸皮厚,还是脸皮薄。 李长安不再理会他,扭头冲其他人说道:“那东西已经跑掉了,你们先回去……” 走了两步,想起屋子里还躺着一个,于是回头说道,“记得把房子里那位女士带上。” “李大师。”刘老板慌忙喊起来,“你去哪儿啊?” “我?”李长安头也不回,“拿了你的钱,当然是去办你的事。” …………………… 李长安绕到房子背后。 吴老大在窗户下捡到一张A4纸,屁颠屁颠拿了过来。李长安接来一看,正是之前的鬼脸画像。仔细看才发现,这张画的画技很糟糕,完全没有章法,像是小孩子的涂鸦,但在一笔一划扭曲的线条中,似乎倾注着画者无声的恐惧。 李长安收起画,打开手电筒在周围搜寻一阵。 终于,在一处灌木下,发现一根黄色毛发。 他把黄毛放在鼻下,在浓浓的腥臊味儿下找到一股淡淡的精怪气味。 第十七章 白狐拜月 抓紧树藤,越过一道山涧。 李长安轻巧落在一块山岩上,山间的露水浸透了衣料,夜风一吹便凉得侵骨。 他没有在意这点寒冷,只是专注神情,仔细在山间的各种气味儿中,分辨寻找狐狸的气味。 已经很近了。 他一路寻着狐狸留下的气味,钻进了农庄后面的老山林子,山中崎岖没有路径,几个小时下来,就算是李长安,也累得有些脱力。 他慢慢吐了口气,盘腿坐下歇一歇。透过山林枝叶的间隙,远远可以看见农庄的灯光,已经被他远远甩在身下了。 李长安关上手电,顿觉山里的月光清亮。 “月亮出来了?” 他抬头看去,树冠的缝隙后,一轮满月正在中天。 这月亮……似乎比平时大一些? 他李长安也不是没事对月寄怀的幽情才子,对月亮大一些小一些这事儿,也不大在意。 他再次打开黑伞,放出了吴老大。这方世界的灵气环境毕竟不适合灵体活动,所以方才赶路时,他就把吴老大收回了伞中。这次事了,吴老大估计得在家里修养不少时间。 吴老大再次出来,却是“咦”了一声。 “怎么?”李长安立刻问道,狐狸的气味儿已经很近了,不由得他不小心。 “没什么?”吴老大想要挠头,发现太肿了挠不到,只好挠了挠胸口,“就是感觉很舒服?” 舒服?大概是深山的灵气没有城市那么浑浊吧。 李长安没太在意,指着山上说道。 “狐狸的老巢应该就在那边不远的地方,你先过去侦查,找到了回来叫我。” 他怕自己直接闯过去,弄出的动静会吓怕狐狸,所以先让吴老大去打个头阵,毕竟隐秘侦查方面,无形无质的鬼再合适不过。 临走前,李长安告诫到:“找到狐狸后,什么也别做,先回来带我,注意,别暴露!” 吴老大点头没入林莽。 李长安便寻了个平整的地面,盘坐起来,蓄养精神。 ……………… 约么半个小时后。 吴老大回到这片林地。 刚一露头,首先听到的,就是“锵”的一声,剑刃出鞘声。 他循声看过去。 月光晦暗的树下,隐约看见一团黑色的轮廓,轮廓里,一双眼睛和半截剑刃似乎散发着微弱却又锋锐的光。 吴老大知道那轮廓是李长安,可是那眼睛那剑光却让他不敢向前。 反倒是李长安看清楚来者是吴老大,收起剑,走出了阴影。 “怎么样?找到了吗?” 吴老大松了口气,赶紧点头。 “找到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李长安追问道。 “咦……”他挠着胸口,半响却组织不起语言,最后只得说道:“我也说不上,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一人一鬼挑着下风口,往狐狸的方向慢慢摸索过去。 不多时,吴老大便小声对李长安说道: “就在前面了。” 李长安小心翼翼拨开身前的茅草看过去。 前面是一出断崖,崖前有一块小小的平台,狐狸就在这平台上。 但李长安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狐狸,不是山崖,而是天上一大轮月亮。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月亮实在是大得出奇,整整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天空,那月光不是播洒下来的,而是如清澈的山泉从月亮中流淌下来。山崖上月色盈盈如清池。 月光里。 狐狸整整有七只。每一只的脑袋上都戴着一个骷髅。 六只狐狸绕成一圈,惨白的骷髅下,细长的身子居然都在不停扭曲抖动,仔细一看,居然能从中发现一点节奏和韵味。 李长安心里浮现起一个荒谬的想法:它们在跳舞? 六只狐狸一边“舞蹈”一边绕着圈,而圈子中央是一只白色的老狐狸,毛发长得拖到地上。它同样带着骷髅,却没有“跳舞”,只是捧着一个器具。 远远看去像是个陶做的酒盏。 老狐狸忽然叫了一声,叫声里抑扬顿挫,李长安听得有些熟悉,想了想,好像跟施法念咒的节奏有些相似。 随着老狐狸的叫声,周围六只狐狸忽然扑倒在地,两爪前伸,抬起来又拜下去。 这居然是在学人类跪拜! 老狐狸叫声不停,六只狐狸的跪拜就不止。忽的,老狐狸一声长长的高昂啼鸣,将酒盏高举过头顶。 如水的月光居然真的像水一样,从月亮上滴了下来,落在酒盏中。 月华每滴落一滴,月亮便小上一圈,月色便消减一分。 终于,浅浅的酒盏被装满,月亮便变回了那个原来的月亮,夜风拉来云翳,月儿半掩在云后了。 方才那一番过程,旁边李长安一直是屏气凝神,直到现在才终于松了口气。 可马上他面色又凝重起来。 风向变了! 七只狐狸的骷髅“面具”齐刷刷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李长安先是小小惊愕一阵,便随即洒然一笑。不过是几只没开化的狐狸,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 他大大方方从茅草后走了出来。 然后,六只狐狸乱叫一阵,从地上寻了些木棍、骨头,像个原始人一样嗷嗷冲了过来。 诶?就这样? 李长安也没下狠手,剑都没抽出来,只拿着剑鞘,啪啪啪,不多不少,正好六下,几只狐狸转着圈便趴倒在地上。 这就完了?这结果多多少少让严阵以待的李长安有些失落。不过,他很快便振作精神,那边还有一个BOSS了! 眼见小狐狸尽数倒下,那白狐狸终于动了起来。它取下头上的骷髅,自立着身体,两腿着地,像人一样慢慢走过来。 一步。 两步。 李长安虚眯起眼睛。 三步。 四部。 李长安拔剑出鞘! 五步。 六步。 李长安已经考虑往哪个部位砍了。那老狐狸却突然扑倒在地,两个爪子将酒盏放在脑袋上。 这什么意思?传说中的猛虎扑地式? 吴老大哈哈笑起来,“这老狐狸已经怂了!” 李长安沉默不语,前面的老狐狸一声白毛已经开始颤抖起来。就这么一帮货色,自己半夜爬这么长一段山路,郑重其事的究竟是为了那般? 他长长叹了口气,俯身接过酒盏。 老狐狸赶紧一跃而起,也没逃走或者偷袭,只是不停地手舞足蹈,似乎在表达什么。 李长安看得莫名其妙,倒是吴老大,兴许鬼和狐狸有特别的缘分,看了一会儿便翻译道。 “它应该是说把这个酒盏献给你,换取你饶它们一条小命。” “你看得懂?” “没有,猜的。” 在看那狐狸,已经一个翻身,对着李长安露出了肚皮,这特么哪是狐狸精,分明是只狗么! 他试探着问道:“你是想用这个唤我饶过你们。” 老狐狸赶紧点头。 咦?还真听得懂人话。李长安有些惊讶,这般灵性,如果是在灵气充足的古代世界,恐怕早就修炼有成了。还真是苦了这方世界的妖怪精灵,好好一只狐狸精,还得靠装狗乞命。 李长安看着手中的酒盏,浑圆的形制上没有装饰的花纹,酒盏很浅,宽度也不过比巴掌大一圈,月光盛在其中,散发着一股淡而清雅的酒香。 李长安的喉咙上下滚动,身体在告诉他,赶快喝了它! 他转眼一想,虽然这帮狐狸把农庄的人折腾了个够呛,但终归没有伤人性命,可见不是邪恶之辈。当然,最主要还是这月光化作的酒过于诱人。 于是李长安点点头。 “好,只要你们不再下去捣乱。” 老狐狸翻过身来,连连磕头。 他笑了笑,把酒盏放在嘴边慢慢喝下,眼见盏中“酒液”慢慢减少,喉头却没有液体流过的感觉。 但能感到一股清凉流过四肢百骸,又折转回来,聚在胸膛留下一种月光般清雅淡然。 最奇特的是,李长安感觉到自己“浅薄”的法力居然也在微微增长。 他正讶异时,眼角却瞄到吴老大眼巴巴地看着。 “你要喝么?” 吴老大用力点头。 看着盏底残留的“酒液”,李长安递了过去。 吴老大赶紧接过去,生怕李长安后悔似的,一仰头就给灌进了嘴里,然后就闭着眼睛长长回味。 他今日本消耗不少的魂体居然开始缓缓凝实。 李长安把酒盏拿回来,更加惊讶了。 “这还真是个宝贝!” 扭头又问老狐狸:“这玩意儿到底怎么用。” 老狐狸又是乱舞一阵,最后指着酒盏叫唤起来。 李长安把酒盏翻过来,酒盏底部,几个小字在月光下微微发光。 “盈盈月色,入我盏中。” 轻声念出这八个字,李长安神色一动,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线,将他与天上的月亮联系在一起。关于这“酒盏”的信息也进入他的脑中。 这酒盏唤作“月盏”,能将月光化作美酒,只需月圆之夜在月下念出那八个字即可,但一夜只能使用一次。 这番奇异的感觉,让李长安久久不能回神,这月盏怕是已经能称作法宝了吧! 他叫住准备跑路的老狐狸。 “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 老狐狸带着李长安左弯右拐,居然一路又回到了农庄附近。 穿过密集的灌木林,扒开厚实的藤蔓,在山壁上居然找到了一条可供人通行的裂缝。 穿过缝隙,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只是“洞天”地上满是些骨头果核之类的食物残渣,弄得臭烘烘的,看来这就是狐狸们的老窝了,怪不得这窝狐狸要闹农庄,原来已经抵到家门口了! 再往里面走。 到头居然是一件石室,石床、石桌、石凳具备,石室的架子上残留着一些书简,可惜已经风化成渣子残片,在石床上坐着一具骨架。 老狐狸进来后,恭恭敬敬向骨架拜了三下,然后取下脑袋上的骷髅,小心安放回骨架颈子上。 然后指着这骨头,对李长安一阵叫唤。 不用吴老大翻译,李长安也知道意思是,东西是从这里得到的。 他搜寻一阵,却没有收获,受不了室内的气味,重新出了山缝。 “这也许是修行的前辈,只因为灵气日渐稀薄,最后只得困死山中。” 他回望石室,却又感到这间石室在这山腹中出现得不太自然,像是……硬挤进去的? ………………………… 回到农庄,刘老板一帮人已经等待多时。 李长安也只是告诉他,祸患已经被他除去,让他不必担心。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便安排就在农庄的房间休息。 在刘老板安排的“庄主房”中,在舒适柔软的大床上,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又是那个黑夜。 又是那座木桥。 又是那只僵尸! 李长安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这次醒来却有些不对劲,一个古怪的味道钻进了他的鼻子,像是猪肉腐烂的气味? 他转过头。 一张长满白毛的脸就在床边! 第十八章 突袭 僵尸? 从梦里跳出来了! 李长安一个激灵,残留的睡意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僵尸就挺着双臂,立在李长安身边。 太近了!近到可以清晰看见,僵尸浑身的褴褛,破布里兜满的泥尘烂叶,以及皮肤上生着的细密白毛。 僵直的双臂就横在李长安头顶上,十根手指上指甲漆黑尖锐如刀。僵尸垂下头来,张开嘴露出腐烂的口腔,以及里面两对发黄的獠牙,两个眼窟虽然被白翳遮住,只能瞧见两团浑浊的黄色,但李长安心中警醒:僵尸在观察他,观察怎样杀了他! 他毫不犹豫往床另一边滚过去,刚一动身,耳后便是一凉,接着就是“斯拉”的布匹破裂声。 李长安从床上滚落在地板,回头一看,僵尸的双臂陷入床垫当中。那白毛僵尸双臂一缩,破碎的布料、海绵、弹簧便一起飞了出来,乱七八糟打在李长安脸上。 紧接着,僵尸双腿微曲,就这么僵直一跃,直接就飞过了套间的大床,双臂向前如同箭头,整个身体如同箭镞一般,把自己抛了过来。 李长安顾不得许多,又是一个打滚。 然后便听到身后先是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接着连续的“咔嚓”声。 他连滚带爬冲到房门前,才顾得上回头看。 床边是个衣橱,僵尸没有扑着李长安,正落在衣橱上。那衣橱李长安入住房间时,还特意瞧了瞧,结结实实的实木打制作,而如今只剩下一堆稀烂的木料,墙面上还残留着两个明显的凹痕,居然是这僵尸用手戳出来的! 李长安瞧得心里发毛,这一下要是落在人身上,就算是隔着钢板,也能被震死! 这一下之后,那僵尸仿佛也不急着追击李长安,他小跳着转过身,蒙着白翳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着李长安,一时间,一人一僵尸对峙起来。 李长安表面不动声色,可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 这僵尸怎么突然就冒出来的?要不是自己恰好醒来,岂不是和衣橱一样,都成了碎料? 怎么办?李长安没有急着逃跑,反而先观察起形势。 得了“通幽”、“剑术”两项神通之后,他的身手厉害了许多,如果手中有剑,依仗着神乎其技的“剑术”,他还能和僵尸缠斗一番。 可是他的剑……李长安很后悔为什么没有保持抱剑而眠的优良习惯。睡觉之前,他的剑和符包都解下来,挂在了房间的架子上。 而架子就在僵尸身后! 赤手空拳在这僵尸面前,怕是撑不过三秒钟! 李长安估算了下两者之间的距离,最后得出,如果他要强行绕过僵尸取得符咒和剑,八成会在半路上被戳上两个窟窿,剩下两成,是在拿到剑后,被戳两个窟窿。 事不可为,他果断转身就跑,出门前不忘把门给带上。 听着身后的破门声,李长安只得庆幸自己没有裸睡的习惯。他甩开僵尸,一路跑到底楼。 前台两个妹子,现在只剩下一个,正盯着黑眼圈,一副想睡又怕睡的样子,猛地见到李长安冲出来,还吓了一大跳。 看清楚是李长安,有些尴尬地鞠了个躬:“李……” 刚开口,李长安已经抢先说道:“快按你们的消防报警器!” “啊?”前台妹子一脸茫然。 “没时间解释了,赶快按,不然里面的人都得完蛋!”李长安急冲冲说着。 前台妹子这才手忙脚乱找到快关。 顿时,整栋楼都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楼道走廊间红灯闪烁。 李长安把前台妹子拉出大楼,死死地盯着出口。 前台妹子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战战兢兢问道:“李先生,难道又闹鬼了?” “不是鬼。” “哦,那就好。”妹子松了口气。 “是僵尸。” “啊!”她瞪圆了眼睛。 ………………………… 两个保镖、素玄师徒、刘竹竿甚至连那个疑似疯子的女人都跑了下来。 独独不见刘老板和另一个前台。 李长安问道:“你老板和同事呢?” 前台妹子红着脸低着头呐呐说不出话来。 李长安还要追问,楼里又跑出个女人,她赤着脚边跑边哭,身上只穿着一件宽松浴袍,跑动间,里面的风光时隐时现,看得几个男人眼睛都直了,正是另一个前台。 李长安却顾不得这满眼白花花的皮肉,他拦住这女人。 “刘老板呢?” 这女人只顾着哭啼,根本就答不上话。 “到底怎么会事?” 这时,现场的其他人也聚拢过来,他们只是听到警报声跑出来,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终于不再哭啼,虽然仍然抽噎,但好歹说出话来。 “僵尸。” 这个词好似有无形的魔力,把聚来的人群吓得退散开来。 “李大师,你行行好。”女人抓住李长安的手臂,央求着,“他还在里面呢。” 李长安沉吟一下,扭头问素玄师徒。 “你们有剑么?” 师徒俩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素玄从后山回来后,他那一堆法器也给搬了回来,塞进了车里。素玄的徒弟便在车中翻找几下,掏出把剑,就跑了回来。 李长安接过来。 尼玛,木头做的! 他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道:“桃木做的?” 小徒弟回以一脸懵逼。 李长安不死心,继续问道:“开过光了?” 小徒弟继续回以一脸懵逼。 他还待追问,大楼里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干! 李长安提着这把破木片,冲进了红光闪烁、警报声尖叫不休的大楼。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叫独孤求败。 ………………………… 李长安冲进楼道,迎面就撞上了刘老板……和那只僵尸! 刘老板正被僵尸掐住脖子,双腿离地,高高举起。那白僵一对獠牙已经探出嘴角,眼看就要咬下去。 李长安三两步窜过去,千钧一刻间,引剑刺去,正刺入僵尸牙间,抵住了下咬之力。 他用力踹向僵尸腿弯,僵尸纹丝不动,李长安自个儿反倒脚底发麻。 他又退了两步,合身撞过去,白僵终于被他撞开,刘老板也捂着脖子掉落在地。 刘老板咳嗦几声。 “谢……” 话没出口,李长安就逮住他的衣领,把他扔向了身后。 “快走!” 说罢,李长安又几步窜到僵尸旁边,蝴蝶似的绕着僵尸打转,时不时刺出一剑,虽然没给僵尸造成什么伤害,但也渐渐把僵尸引开。 刘老板狼狈地爬起来,刚跑出大楼。 “哐当。” 李长安便裹着一身玻璃渣子,从二楼窗户上一跃而下。 刘老板赶紧小跑过来,双手合十,脸上全是后怕。 “李大师,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这条命……真是太谢谢了……” “打住。”李长安摆摆手,“我要你的感谢有什么用?” “最开始说是闹鬼,后来又成了妖怪,现在还跳出了僵尸?”李长安搓着手指,“老兄,你这得加钱啊!” “加!一定加!”刘老板赶紧拍着胸口表态。现在全靠这位救命,别说加钱,就是要他去朝天门裸奔,他也得先答应下来呀! “加钱暂且不急……”李长安指了指大楼,“里面那位还在闹腾呢?” “这可怎么办?”刘老板顿时苦了脸。 在场的谁都可以一走了之,唯独他,偌大的产业搁在这儿,别说丢掉,每耽搁一天都会损失一大笔钱! 李长安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角落里堆放着几捆钢丝绳。他在心里合计一下,开口说道: “我倒是有个想法,不过得冒点险……” 李长安将他的想法略略诉说一遍。 在场的人听完都露出犹疑和惊惧的神色,只有刘老板一拍巴掌。 “好!就这么干!” 第十九章 电锯斗僵 消防报警已经关闭。 空阔无人的大楼里,没有了其他声音,只有在楼道深处,那一声一声: 扑通…… 扑通…… 俄而,走廊里有了第二种声音。 砰、砰、砰…… 李长安独自在站在走廊上,手中剑柄有节奏地敲击着房门。 “扑通”声被他敲门的声音所吸引,渐渐逼近。终于,在楼道的拐角出,首先探出一个暗淡的影子,那影子渐渐拉长,最后跃出两根僵直的手臂。 面对独自等在楼道的李长安,那僵尸却没有立刻扑上来,却左右转动脖子,似乎在观察有没有埋伏。 “果然……”李长安冷“哼”一声,“那黄壳书让自己对付的敌人没有那么简单!” 寻常僵尸不过是追寻血肉的野兽,只要知晓弱点,定好计策,几个成年男子都能解决。而这头白僵的脑子明显还没腐烂干净。 不过那又如何?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李长安掏出一把小刀,在手背上轻轻一划,顿时鲜红的血液涌了出来,于此同时,僵尸昏黄的眸子一下子冒出了红光。 “有法力的修士血液,闻起来很香吧!” “吼!”腐烂的声带迸出混沌的咆哮。 白僵飞跃而来。 近身后,僵尸的双臂如同铁棍朝李长安横扫过来。李长安不敢用木剑硬接,只是矮身避开,僵尸扫到墙上,墙体立时被撕开一条豁口,水泥石屑四溅。 李长安仗着灵活身手与发狂的僵尸缠斗,且战且退,一直到一个小厅。 这是两层楼之间的一个夹层,林立着粗大的承重柱。 一路缠斗许久,虽然李长安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间,或用灵活的身体,或用手中的剑,化险为夷,但气力已经有所不济。那白僵却仿佛永动机,被李长安的鲜血所激,眼中红光愈盛,愈加凶猛。 忽的,李长安脚上力气一时没跟上,动作稍稍慢了一丝,躲闪不及,被僵尸动作余波带上,整个人就被掀飞出去。 胸腹重重撞在水泥柱上,压力将胸腔内的空气粗暴地挤出来,李长安虽未没背过气去,但一时半会儿也起不了身。 僵尸却趁此机会扑了过来,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动手!” 水泥柱子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吼。 一个钢丝绳套从地上升起来,正套住了僵尸蹦起的双腿,此时,白僵正在半空中,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 柱子后面绕出两个保镖,两人分别拿着绳子的一头,把僵尸往后拖。 白僵被拖拽了几步,嘶吼着弯起腰想用指甲切断绳索,旁边却又飞来两个绳套,分别套在了它的手臂上,刘老板、刘竹竿以及素玄师徒相继从柱子后面闪出来。他们奋力一扯,绳套收紧,那僵尸竟然被绳子拉扯着,一个十字形固定在了半空中。 “李大师你没事吧!” 僵尸挣扎的力量很大,刘老板把钢丝绳往柱子上套了半圈,用身体抵住。 李长安摆摆手,从地上爬起来,却又忍不住咳嗽几句,呼吸道里满是铁锈味。 他走到僵尸面前,这僵尸虽然手脚都被绳索套住,但与他缠斗许久的李长安深知其怪力骇人,刘老板等人此刻都是青筋暴起面色通红,显然也撑不了多久。 李长安不敢拖沓,他咬破手指,催动精血,在木剑上迅速绘制血符。 “天煞煌煌,地煞正方,吾今下笔,万鬼消亡。” 画完血符,李长安朝着僵尸的心头全力刺下去。 “咔嚓!” 李长安收势不住,栽进了僵尸怀里。 “呸!” 他吐出嘴里的臭泥烂树叶,定眼一看,木剑只剩下小半截剑尖嵌在僵尸心口上。 这特么绝对不是桃木剑! 李长安气冲冲把手中剑柄摔在地上,吼道:“有厉害的家伙么?” “有!”一个保镖立刻答道。 无暇多想,李长安接过他手中的绳索。 “快去拿过来!” …………………… 与僵尸搏力,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可所有人都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只要一个疏忽,丢的就是所有人的小命。 那保镖是个实诚人,不多时,就喘着粗气跑了回来。他把手里的大号物件拎起来。 “这玩意儿厉害不?” 好家伙,居然是一把伐木电锯! 李长安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哪家道派的祖师爷,也没教过电锯画符后,可不可以给僵尸开瓢啊。 不过也只有试一下。 他和保镖换了把手,指挥道:“放平。” 几个人闻言动起来,把僵尸背朝上,放倒在地。 李长安用膝盖压住僵尸背心,再一次咬破手指,在电锯上画起血符。 “天煞煌煌,地煞正方,吾今下笔,万鬼消亡。” 一道符画完,李长安有些微微眩晕,他知道这是精血消耗得太多,可能会损伤修为,但非常时刻,顾不了许多。 他启动电锯,在“嗡嗡”的轰鸣声,锯向了僵尸的脖颈。 僵尸的皮肉看似腐烂,但却出奇的坚实柔韧。普通的武器想必对它也造不成伤害,可惜李长安手里拎着的是电锯。 电锯的链条飞速转动,带起泛着腐臭味儿的骨屑肉沫,从僵尸脖颈的口子上溅射出来。 最终,僵尸的头颅竟被李长安活生生给锯了下来! 白毛僵尸的头颅滚落在地,李长安发现自己似乎与砍头有不解之缘,他把电锯扔到地上,整个人也瘫了下去,这一夜又是入山寻狐狸,又是电锯斗僵尸,这一口气松下来,顿觉每束肌肉都在疼,每根骨头都在响。 其他人也一样,一个个相继瘫倒在地,可马上都痛呼起来。之前,与僵尸搏力也搏命时,各自手心都被钢丝绳磨破,只是兴奋与恐惧交杂,没有留意。现在兴奋消退,眼看着满手是血,痛觉便仿佛加倍回来了。 叫上外面的妹子进来给他们包扎,李长安歇息了一阵,问到:“这里有荔枝柴吗?” 刘老板愣了愣,还是答道:“只有刚移栽过来的荔枝树,李大师,你要荔枝柴干什么?” 李长安指了指身首分离的僵尸。 “烧他!” 说完,他一个大字躺在地上。 “你们砍些过来吧,我快累死了!” 最后,也没向荔枝树下刀子,因为刘竹竿想起库房里还剩有一批荔枝树苗。 几人用荔枝树苗堆了个柴堆,又把僵尸的尸体扔上去,可那狰狞的头颅却没人敢碰,李长安只得自己爬起来,把僵尸脑袋扔进柴堆里。 本担心树苗太湿点不燃,可僵尸碰上荔枝树就像加了助燃剂,一下子就给点着了,突然冒起的熊熊火势把众人吓了一跳。 其他人各自回房休息,李长安却害怕还有什么变故,干脆就强撑着疲惫,守着火堆。 直到柴火熄灭,里面的僵尸已经化作白灰。看来荔枝柴在处理僵尸时确有奇效,刘老道闲来无事胡咧咧的话,不全是吹牛逼。 眼尖的李长安从白灰里发现一截黑色的物体,外表圆润晶莹如玉,不像是树木燃烧后的木炭。 他将它捡起来,相较一下形状,原来是那僵尸的一截尺骨,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被烧成灰,反倒呈现出黑玉色泽。 李长安耸耸肩,也不深究,找了个东西把它装起来,正好带回去与那张画皮收藏到一处。 刚收起来,刘老板已经闻风赶来。 “李大师,现在怎么样呢?” 李长安打了个长长哈欠,指着身后的僵尸灰,意思是自己看。 刘老板远远看了几眼,又走近了那树枝扒拉几下,确认的确是烧干净了,这才放下心,转头看见李长安神色疲惫,于是说道:“要不你您去休息一会儿?” 天光已然破晓,李长安便摇头说道:“算了,不睡了,直接回去吧!” 刘老板欲言又止。 李长安瞧得出刘老板是担心又跑出什么东西,他一走,这边就只得坐蜡,便笑着说道: “你放心,如果你这边还冒出什么奇怪的玩意儿……” “那该怎么办?”刘老板赶紧求教。 李长安拍拍他的肩膀。 “你就干脆把这庄子上交给国家吧!” 刘老板:“……” ………………………… 打趣完刘老板,李长安便自个儿会房间收拾东西。 一关上房门,他就阴沉住脸。 他很明白这只僵尸不是刘老板庄子的“土特产”,反倒与自己梦里的僵尸一模一样!不,这分明就是同一只僵尸! 我不去就山,山便来就我么? 真TMD!李长安咬着牙低声怒骂,这次是做噩梦醒了,下次还能及时醒过来吗?在睡梦里就糊里糊涂丢掉性命?这次好在是闹鬼的农庄,有惊无险,没有人丢掉性命。可下一次如果是在闹市呢?李长安简直不敢想象那一幕。 这算什么?是告诉他别以为埋了书,就能逃得掉?李长安仿佛看到命运之后,有个幕后黑手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天真。 李长安狠狠踹了几脚墙壁,终于接受自己没得选择的事实。 “明天回老家把那本书挖出来吧。” 李长安无奈摇头,一转身,一本黄壳书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 人畜无害,像是一本睡前读物。 “尼玛!”他忍不住骂出声来。 ………………………… 几天之后。 租屋之中。 李长安身着道袍,身边全是这几天四处收集来的各种物资装备。 他翻开黄壳书,不出所料,画着蓝皮恶鬼后一页上,绘制一只白毛僵尸。 熟悉的眩晕感再度袭来。 这次却不如以往强烈,如果说以前是生拉硬拽,这次可算作爱来不来。 李长安还有闲情发现,眩晕感来源的方向,凭空浮现出一个一人高的旋涡。 大抵就是这玩意儿把他扯过去的! 李长安连背带抗,身上码着小山一般的物资装备,慢慢挪进旋涡……然后…… 他被吐了出来。 他扔掉一些,进入旋涡,不予通过。 再扔掉一些,仍旧不予通过。 最后,他朝旋涡竖了一个中指。 抓起委托刘老板花大价钱买来的赖茅,背着长剑,只身闯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斩妖 “送诸位往生极乐。” 几个头领面面相觑,却突然大笑起来,山蜘蛛更是狞声说道: “原以为是个送财童子,没想到却是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正好剐了心肝下酒!” 李长安没有搭话,却是一拍脑门,面上作苦恼之色。 “啊呀,说错呢。” 说着,他又从布囊里取出一沓纸来,展开,都是落着画像的通缉令。 “‘山蜘蛛’李大虎,原灌县军户,贪慕保正徐大妻子美色,奸杀其妻女,屠尽满门。” “‘癞张飞’葛雄,灌县上田村人,因口角杀邻居王二,恐其亲族报复,纠集同伙杀王二亲族二十余口。” ………… 李长安将蛇头山上每个头领的“事迹”一一读完,幽幽一叹。 “诸位恶贯满盈,看来注定只能下地府,去油锅里走一圈了!” 这边刚说完,那边脾气大的“癞张飞”已经气红了脖子。 “放你牛鼻子娘的屁!” 他抓下帽子扔在地上,露出脑门上一大块癞皮。抄起家伙,便大步冲了过来。 “看你葛爷爷给你开个瓢!” 葛雄手里的是一条齐眉长棍,虽只是普通的白蜡杆,但棍头裹上了黄铜,一棍下来,也能让人脑浆迸射。 人未到,棍先至。 长棍夹着恶风当头砸下。 李长安这时候才不紧不慢拔出剑来。 他提剑迎上,在这势大力沉的一棍之下,剑身就好像一条游鱼,在惊涛怪浪里轻巧贴住轻舟。只顺势一带,长棍就偏了方向。 然后,长剑顺着棍身倏忽一刺,再收回时。 剑尖一点梅花,葛雄已捂着喉咙倒下。 山蜘蛛瞳孔猛地收缩,这葛雄本性好勇斗狠,更兼气力过人,一直是他手下头号大将,没想到今儿一个照面就被人撂倒。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说罢,山蜘蛛已经带头冲了上来。他擅使双刀,还没近身,双臂已经抡圆飞转,刀光在身前构成一道刀幕,风声赫赫,好不骇人。 李长安却看得嘿嘿直笑,这刀法倒是和小时候打架用的王八拳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用王八拳,你用王八刀,干脆改名‘山王八’得了。” 山蜘蛛气得脸色发青,一咬牙,舞得更快了一分,倒是隐约有点八爪蜘蛛的意思。 李长安嘴上调笑,剑下也不含糊。 扭身躲过几个头领的攻击,长剑绞进刀幕里,这密集的刀幕便开了一丝缝隙,剑尖顺着空隙便钻了进去。 ………… 片刻之后。 尸横遍地。 李长安身上道袍开了几道口子,身上也多了几道新伤,流着血染红了衣衫。 他没在乎这些伤口,也不收剑归鞘,找了个没打翻的案几,把仍在滴血的剑搁在手边,将就着上面残留的食物大口咀嚼起来。 屋内打斗的动静已经引起屋外山贼的怀疑,外面七嘴八舌喊着几个头领的名字,大门也被拍得砰砰响。 李长安只管对付身前的“大餐”。他一直在赶路,嘴上好几天没沾上荤腥了。 而大厅里的女人却瑟瑟聚在一起,眼中有三分的快意,七分的恐惧。快意来于地上的尸体,恐惧则来于制造尸体的人。 大口吃肉的道士,满地的尸体,和瑟瑟发抖的美人,这画面倒是有一股奇异的和谐感。 忽的,李长安眉头一皱,之前吃饭的老兄太不文雅,好生生一条猪肘居然撒进了酒水。 本来被死人吓得面色煞白的女人们,看到李长安皱眉,更是抖得花枝乱颤。唯有舞姬似乎有点胆色,咬了咬嘴唇,勉强鼓起点勇气,小心翼翼说道: “道爷可是对饭菜不满意,我这里……” 话到半截,李长安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慢悠悠开口。 “你还在等什么?” 舞姬茫然无措,似乎不知道李长安说的什么? 李长安却已把猪肘吃干净,又扯下一个鸡腿。 “一进门就闻到你身上的妖味儿,你还装什么?” “妖?”舞姬大惊失色,“这里有妖怪!” 李长安呵呵一笑,在袍子上挑了快干净的地儿,擦掉嘴角的油污。 “抹上再多的香粉、花露也盖不住那臭烘烘的蜘蛛味儿!” 舞姬惊容僵在了脸上,慢慢收拢起一个冷酷的神色来。 周遭的农家女们看着她的神情变化,顿时如惊鸟一般散开,其中一个慌不择路地跑向李长安,看情形竟是要一头扎进李长安怀里。 “道长……” “噗呲。” 女子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李长安放在手边的长剑,已经稳稳插进了她的胸口。 “大妖怪都骗不过我,小妖精还敢来赚我?” 李长安抽出长剑,女子便软软倒在地上,伤口流出绿色的血来。再瞧那原本四散惊走的农家女们,一个个都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盯着李长安,脸上的皮肤皲裂,裂开的口子下居然都翻出一个眼球。脖子下的身躯也开始迅速膨胀。 最终,“砰”的炸开。 李长安躲开几块裹着衣料的皮肉,再看过去,不见美人,只见几个顶着美人头的大蜘蛛。 他大笑着提起一壶酒,一饮而尽,提剑迈入这积满鲜血尸首的杀场当中。 ……………………………… 蜘蛛女从左侧袭来。 八只黑漆漆的钩爪,如同八柄铁锥,落到人身上就是八个窟窿。 李长安却直接探手过去,准确抓住一只腕足,低喝一声,将这一只砸在右边袭来的那一只身上。 然后手腕一抖,剑光闪过,将这两只一并破成两半。 与此同时,又一只蜘蛛女悄无声息从顶上偷袭,却不料,李长安早有准备,长剑顺势一带,它便跌落在地。 未起身,便被重重一脚踏在身体上,美人头立刻喷出一口鲜血。 “死道……” 与这骂声一并从嘴中出来的,是一截锋锐的剑尖,长剑从它后脑贯入,从口而出。 待李长安拔出剑来,偌大的厅中,只剩下他与舞姬两个活物。 “你还在等什么?” 又是这句话,不过李长安又添了一句。 “几个小蜘蛛可耗不了我多少气力。” “嘻嘻。”这舞姬却一下子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从身后慢慢展开了八只长得骇人的钩爪。 接着是腹部,最后是头胸。 一个近两米高的大蜘蛛,居然从一副小小的人类女性躯壳中跳出。所幸这间“聚义厅”是一个天然口袋状的大山洞改造而成,空间够大。 而李长安瞧着这巨大蜘蛛,深知与其角力是极其不智的。 所以当这蜘蛛如同一辆卡车撞过来时,李长安果断使出了他珍藏的绝技——打滚。他利落地避开蜘蛛的冲撞和尖锐的钩爪,手中的长剑顺势砍过去。 双方交错而过。 李长安皱起眉头,方才那一剑手感不对劲,仿佛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挡住。他转身回望,蜘蛛果然毫发无伤。 “哈哈!”蜘蛛妖狂笑起来,明明是蜘蛛脑袋,发出的却是女人的声音。“臭道士,我有妖力护体,凡铁可伤不到我!” 但可惜,那蜘蛛妖没能如愿在李长安脸上看到惊骇的神情。 “我自然晓得。”他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这一路上,他斩杀了不少妖魔鬼怪,偶尔有几个有大蜘蛛这本事,就得用上他斩杀僵尸后,新得的一门变化。但这门变化,若非迫不得已,他实在不愿动用。 当下,便是迫不得已的时候。 李长安在剑脊上轻轻一弹,长剑仿佛回应他一般,轻轻鸣颤起来,接着,他伸手做剑指,在剑身上划过。 手指所过之处,漫出朦朦的青光。这光辉轻微淡雅,如梦似幻,但蜘蛛妖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之物,嚎叫一声,震得空气都仿佛颤了一下,就再次冲了过来。 李长安竟是故技重施,身子一滚,又是顺势用剑砍过去。 两者再次交错而过。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位置,结果…… 李长安一振长剑,甩出一行绿血。 蜘蛛妖闷哼一声。 身体一侧的钩爪竟是齐齐断开,腹部迸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绿色的妖血淌了满地。 受此重创,蜘蛛妖惨嚎着在地上挣扎,残余的钩爪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挂出阵阵火花。 李长安绕到它受伤的一侧,正要上去结果了它。蜘蛛妖突然冲他吐出一团白色物体,这物体迎风展开成一张蛛网,李长安猝不及防,被罩了个正着。 那蜘蛛妖却没有趁机攻击,反倒借着残余的触脚,爬到大厅最上方寨主的虎皮座位上,冲着后面的石壁撞上去。 石壁竟像是纸糊的,一下子就被撞烂,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三两下,那蜘蛛妖就消失在了洞穴深处。 李长安呆愣了一阵,他倒是没想到这妖怪这般聪明。 他随手把蜘蛛网从身上扯下来,他这次过来,路上也宰过一些蜘蛛,大多都会喷网。所以一开始,他就没中招,只不过想趁机会,阴那蜘蛛妖一把而已。 李长安没有立刻追上去,只是散去剑上的青光。忽然间,他的脸色变得白中透青,身体晃了晃,极度空虚乏力的感觉弥漫全身,就好像一夜撸了七八次一样。 这就是他所用变化之术的后遗症。这门变化之术唤作“斩妖”,专破各种妖气邪煞,只是使用一次的消耗极大。每用一次,李长安都觉得自己是精气神贼走楼空,跟肾虚似的。所以,能不用,尽量不用。 他歇息一阵,感觉好了点。 而厅里的积血已经流到了门外,门外的山贼已经急得开始撞门,可惜门闩坚实得紧,一时半会儿怕也撞不破。不然,李长安可以等一等,想必当他们闯进来,瞧见自家头领和妖怪死在一起,表情一定是有趣的。 李长安笑了笑,取了一根火把,走进了地道中。 第二十四章 飞剑 人死之后,身体还会动么? 自是可以。 这个男人大抵是采药时摔死的,浑身的擦伤已经腐烂长蛆,即便被麻绳死死绑在板车上,仍旧挣扎不休。 李长安在他身边低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 法力一点一点耗去,死者的动作也逐渐平息。 最终,李长安端起一碗符水,里面化了一张收惊定神符,勉强也可用来安抚魂灵。 他用柳枝沾了符水洒在死者身上,伸手抚上双眼,这伤痕累累的躯壳终于安息。 “他已经去了。” 旁边的人们都松了口气,其中一个女人却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老人走上前来,奉上一个装着铜钱的陶碗。 “多谢道长为石家的娃子超度。” 那日酒宴之后,李长安就按着衡先生所指一路行来,路上人烟寂寥,村社残破。好不容易路经一个寨子,想要买些食物和水,正巧撞上死人诈尸,李长安本想一剑枭首了账,但架不住对方妻子哀求。他没正儿八经学过超度,也只有回忆着刘老道的方法,将就着来了,没料到事情也办成了。 李长安瞧了眼老人碗中的铜钱,有些沾着黑土,有些黏着细糠,有些磨秃了字迹,有些泛起了绿锈,应当是各家各户掏出家底凑出来的。 以前,他还笑老道心软吃土,如今,落到自己身上,又怎么狠下心拿走这些苦命人唯一的积蓄呢? 但上景门信奉“有所偿有所得,有所得有所偿”的信条,于是他想了想,抖了抖鹑衣百结的道袍。 他一路嫌麻烦,身上没带备用衣物,这身道袍还是蛇头山上那件,虽然已用山间溪水把血迹洗掉,但满身的破口却没工夫去补。 于是,李长安将陶碗推回老人怀里,笑道: “出家人用不着这么多钱,若是方便,还请凑点碎料帮我补一下衣服。” 半个时辰过去。 老人驱散了围在李长安周遭听故事的孩子,将补好的道袍递了过来,李长安接过抖开,袍子上打满了补丁,就快补成百衲衣了。修补过的地方针脚细密很是用心,缝补的布料虽然是粗麻,但质地不算太差,李长安抬眼一看,发现老人的衣襟短上了许多。 李长安心头感叹,却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便告辞离去。 出了寨子,老人却又追了上来。 “还有什么事吗?” “有一件事忘了告诉道长……”老人拱手说道,“前些日子寨子来了几个匪人询问……” 说着,他抬头看了眼李长安的头发。 “……有没有见过一个短发的年轻道士。” …………………… 日头西沉。 李长安骑驴别了寨子途径一处旅店。 今晚是这个月最后一个月圆,虽然床榻睡起来更加舒服,但是为了月酒,也只得草地里和蚊虫相伴一宿了。 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旁说道: “小道士,前路艰险,晚上多有盗匪鬼魅出没,不如在店里歇上一宿。” 李长安转头看去,一个老人坐在旅店的门槛上编着竹筐。李长安的目光在他身上巡视良久,忽的展颜笑道: “不劳老丈费心,贫道的剑术还勉强可以自保。” 说完,径直离去。 走了百米远,李长安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收敛。 那老人可不是普通人。若是篾匠,手上却没有竹蔑所划的积年伤痕;若是农人,背脊未免太过挺直。最重要的是,他那长长的山羊须打理得太过整齐。 再联想到寨子那位老人家的话,此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刺客! 有人想要自己的命! 李长安有些意外,但没有惊惧。路见不平拔剑而起,说来豪爽潇洒,但也要知道,拔一次剑便会结下一次仇怨。今天的刺客,想来也是迟早的事。 没有什么怨天尤人,李长安照常赶路,只是多了几分戒备。 走了一段路,进了一片小树林。 忽的,空中响起一阵尖啸。 李长安头也不回,拔剑出鞘。 “咔嚓。” 一根箭矢应声被截作两段。 紧接着,隐隐看见一个人影在林中腾挪,箭矢不断袭来。李长安只是转过身来,仍让大青驴继续前行,自己将箭矢一一格开。 到了最后,李长安连剑也不用,徒手就把射向眼睛的一根箭矢抓出。 这一抓之后,似乎被李长安轻描淡写便挡住所有箭矢的身手所震慑,林中再无箭矢射出。李长安抬眼看去,林中寂寂,那人影已消失不见。 李长安只当对方知难而退,继续催驴前行。 没走多远,突然身后响起一阵风雷相激、树枝折坠之声,李长安悚然回望,只看到两道电光风驰电掣、相逐而来,一路上洞穿树干,斩断枝丫。 转瞬间,便由远及近,到了李长安身前,他忙拔剑相对,两道电光却忽攸散开,围着他在树林中旋转飞射,光芒闪动间,好似狂风暴雨袭来,只听到风声赫赫,落叶萧萧。 忽然,两道电光合在一处,纠缠着飞射而来。 李长安用剑身格开一道电光,另一道电光只来得及用剑柄勉强荡开。这道电光虽然被荡开,但却也沿着大青驴的脖子飞过,割下了一大撮鬃毛。 大青驴脖上一凉,昂起头“啊呃”的叫唤起来。而那电光交错一下,眼看要再次袭来。 李长安赶紧高声喊道: “且慢!” 两道电光应声停下,仿佛一下子风停雨歇,林中再次寂静,只有残叶飘零。 李长安这才看清楚,那两道电光原来是两枝小剑,都不过两指宽半米长,剑刃轻薄,在空中飞旋游动。 他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大名鼎鼎的词——飞剑! 这时,两支小剑在他周身绕了一圈,又慢慢朝着一个方向飞过去。 李长安只得催驴跟上。 到了一处小空地,那里等着的却是旅店那位老人。 他负手而立,两支小剑在他身边环绕相逐,仿若孩童嘻戏。 他看着乖乖跟过来的李长安,笑着说道: “小道士仗着几分剑术肆意妄为,可认得老夫的飞剑之术么?” 第二十五章 飞剑? “小道士仗着几分剑术肆意妄为,可认得老夫的飞剑之术么?” 老人负手而立,面带笑意。 李长安却有些愕然,肆意妄为?这哪儿跟哪儿? 难不成有什么误会?怀抱着微妙的希望,李长安问道: “老丈是不是认错人呢?我可从未仗着剑术肆意妄为。” “认错人?”老人反问,“小道士忘了蛇头山上一百三十七个剑下亡魂?” 蛇头山?那些山贼?一百三十七?我有干掉这么多么? “老丈,你可怜那蛇头山上的山贼,怎么不可怜一下被他们凌虐杀害的百姓。”李长安以为这老人是嫌他杀戮过盛,于是开口解释,“况且,山贼的头领还蓄养妖物……” 岂料,这老人却一挥手,冷笑道: “蛇头山再不堪,也是我家大当家的手下走狗,是对是错,自有大当家的判定,你一个小小野道士也敢插手。” 李长安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这老人的身份了。 “原来老丈是为土匪做事。” 老人闻言神色不渝,皱眉说道:“我家大掌柜的,江湖人称架金梁,乃是河北道绿林魁首,黑白两道哪个不让他三分,怎可单单用‘土匪’两字称呼。” 李长安却是笑一声。 “大泼皮便不是泼皮呢?” 老人勃然作色,骂道。 “小道士满嘴胡言乱语,老夫本念在你难得的好身手,只要你幡然悔悟,入了门下,前事就一笔勾销。可你居然如此喜欢卖弄口舌,我非先刮你几百个耳光,在让你土匪的坟前磕上几千个响头才成!” 听着老人的语气,竟是全当李长安已经束手投降,任他宰割了。 李长安听罢却叹了口气,说道: “我之前一声‘且慢’想必让老丈误会了,我只不过是……”李长安从驴上下来,拍了拍大青驴的脑袋,大青驴往主人怀里蹭了蹭,便熟门熟路跑远了。 “……不想伤着我的驴罢了,至于你我二人……” 李长安拔出长剑,向着老人微微颔首致意。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还是让我领教一下老丈的飞剑之术吧!” 老人面色蓦然一变,冷声道:“不知死活!” 话音未落,两支小剑腾空而起,在老人周身环绕一圈,便电射而来。 到了李长安身前,却没有像之前一般,直直飞来,而绕了一个圈子,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好似精通合击之术的高手同时攻过来!好在李长安身手灵活,剑在手中也仿若一体,每每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一剑,抵挡攻击。 但飞剑的好处之一,就在于剑后无人,李长安只能挨打不能反击,没多时,快补成百衲衣的道袍又多了几道口子。 李长安无奈,只得装作渐渐不支,向着老人的方向“节节败退”,可这老人也不愧是积年的老贼,鬼精得很,当时便看穿李长安的意图,笑呵呵往后退了十来步。 还能有点剑仙风范么?! 李长安气得在心里大骂,可随即他意识到:对方可能还真不是什么剑仙。 概因对方的剑太弱了,这个弱不是相较于李长安,而是相较于传说中的飞剑。 刘老道闲聊时也说过剑仙与飞剑。在他的描述中,剑仙可以说是正儿八经的陆地神仙,投剑化龙、画地成江、开山裂海的神通暂且不说,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迅若闪电,势如雷霆是基本功能。 老实不客气讲,如若遇到的真是剑仙,恐怕李长安也只会—但见眼前青光闪过,人与剑俱作两截了。 这才是飞剑! 而老人的“飞剑”,也不过是两把会飞的剑罢了。 李长安神色一动计上心来,他飞挪腾转间,忽然从身上飘下一张符纸。 老人原本负手而立,一脸稳操胜券的淡定之色,但一见这符纸,神态就变得郑重,他知道这道士是会几手法术的,赶紧嘬起唇一声唿哨。 那纸符只燃了一个边角,两只小剑已经舍了李长安,剑光合离缠绕几次,纸符就被绞成了碎片。老人得意地笑起来,任你法术通玄,用不出来也是白搭。 可他目光一转,李长安袖子下面火光微亮,一点纸灰飘洒出来。 “中计了!” 他一抬头,正对上李长安笑意盎然的眼睛。 “果然如此!” 老人的神色霎时变得极其精彩复杂,七分是恼羞,二分是惊怒,剩下一分却是隐隐的忧惧,他不知道李长安施放了什么符咒?又会产生什么效果?只得咬着牙,又是一声唿哨,声音又尖又急,两只小剑的攻势也随之迅猛了几分! 李长安反倒笑得愈加轻松,他会的符咒不多,刚才施放的不过是“冲龙玉神符”,符咒没什么杀伤力,却让他完完全全摸清楚了所谓飞剑的虚实。 两枝小剑一左一右袭杀而来,右边的踪迹诡异飘忽,伺机而动;左边的来势凶猛,如雷霆一击。 李长安却不慌不忙抬手迎上左边来剑,手上不知何时握上了剑鞘。 间不容发! 小剑收势不住,竟然直直贯入剑鞘,被李长安用手扣住。 另一边,伺机而动的另一只小剑,已呼啸而下。 李长安已等待多时,瞄准了奋力一剑劈下,剑刃撕开口气,带起一道青色光晕,他已经用上了“斩妖”。 两剑相交。 没有金铁交鸣之声,反倒爆出一个凄厉的惨嚎。小剑之上,仿若有个无形之物被李长安这一剑斩碎。 小剑跌落在地,如同离了水的鱼,挣扎着扑跌几下,便没了动静。 而被李长安锁在剑鞘中的小剑却剧烈挣扎起来,李长安只是轻描淡写用剑往鞘上一磕,这小剑便老实下来,只在鞘中轻颤,如同动物受了惊吓,恐惧得发抖。 剑当然不会恐惧,恐惧的是附着在剑上的东西。 李长安转头看向老人,他一脸煞白,僵硬着没有丝毫动作,似乎还没从形势变化中回过神。 “三流术士也敢自称剑仙?” 说着,李长安突然拧身而上,十来步的距离被他刹那间拉近。而老者失魂落魄之余来不及反应,等他有了动作,李长安的剑尖已经贴住他的下颚,那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山羊胡子,连根而断。 老人没看抵住喉咙的长剑,只是瞧着地上那枝小剑,脸上慢慢失去了神采,最终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是老夫小觑了道长,还请下剑利落些。” 李长安却施施然收回了长剑,同时也放开了剑鞘中锁住的小剑,这枝小剑一得自由,头也不转地躲到了老人身后。 “老人家……”他笑道,“前路艰险,你还是回乡下颐养天年吧。” 说完,他也吹了个唿哨。 铜铃儿叮当响,大青驴嚼着树叶子跑回来,一双驴眼瞧着老人,摇头晃脑打了响鼻。 李长安当着老人的面,慢悠悠收剑归鞘,慢悠悠翻身上驴,这蠢驴还焉坏焉坏地拿尾巴尖扫了人家一脸,李长安磕了它一脑瓜子,慢悠悠骑驴离去。 从始到终,老人只是面色灰暗,动也未动一下。 离了那老人,李长安便一头扎进了山林里。今儿是这个月最后一个月圆,可不能错过了,至于那个老人…… 虽然是个三流术士,但在普通盗匪那里,却也是个厉害的人物,经次一战,怕也晓得了他的厉害,李长安料想前路应该会平静许多。 …………………… 次日早晨。 李长安出了山林,踏上官道赶往岷州,行路不久便遇上一条岔道。 他左右看了看,附近也没个标识,正巧路边立着个供行人歇息的亭子,亭子里坐着个老和尚。 他骑驴过去,发现这老和尚眉毛胡须皆白,更兼长得慈眉善目,一派高僧大德的气象,却不知为何孤身在此。于是规规矩矩做了个拱手礼,正要开口问路。 谁知,那老僧却放声大笑,撸起袖子,露出坚实的筋骨,对李长安抱拳说道: “玄霄道长见谅,昨日,我那老兄弟让你见笑了。” 呵!原来也是个土匪头子。 第二十六章 飞飞 呵!原来也是个土匪头子。 李长安摇摇头,只是问道:“有茶水么?”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打了老僧一个措手不及,他愣了许久,才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囊,抛了过来。 李长安接过来,抬手就往嘴里灌进去,早起赶路,是有些口干舌燥。 老僧瞧他喝得畅快,不禁问道:“道长既然知晓我是绿林中人,为何还如此泰然自若?” 李长安瞄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只是突然拔剑。 这一下,仿佛捅了马蜂窝,亭子周遭的灌木草丛下,忽然冒出百十号持刀挎剑的匪徒,许多匪徒手中还张着弓弩,粗粗数下来,怕不下百张。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亭子里的人射成蜂窝。 可这百十号匪徒刚冒出头来,李长安却又施施然收剑归鞘,又举起水囊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方才剑拔弩张的匪徒们不禁面面相觑,真是站出来不是,缩回去也不是。 看着老僧的气度,以及听他的话语,这人不是所谓的架金梁就是架金梁团伙的头目,这样的土匪头子,知晓李长安的厉害后,怎么可能不做准备呢? “玄霄道长果然名不虚传!” 老僧点头赞叹几声,摆手让匪徒们收起阵仗,说道: “又让道长笑话了,实不相瞒……”老僧脸上露出笑容,“我们本意是要在此伏杀道长!” 李长安没有半点动容,只把水囊抛掷回去,抹了把嘴巴,问道:“为何又变了主意?” 若是,还想要伏杀李长安,老僧也不会出现在亭子里了。 “我那老兄弟不自量力,幸得道长剑下留情。”老僧抱拳一拜,“如此恩德,我等又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李长安嗤笑一声,拿目光扫了眼走出埋伏的匪徒,意思不言而喻。 老僧却是笑了起来。 “我只是来请道长到我的兰若盘恒一阵,聊表谢意。至于这些小子……”老僧笑得坦荡,“不过是担心我的安危,毕竟我辈中人,谁又敢孤身出现在玄霄道长面前呢?” 能把这种话说得如此坦荡,也算是一种本事呢。李长安慢悠悠往周边看了几眼,匪徒们已经合围了上来,把亭子周遭堵了个水泄不通,虽然都已把武器收起来,但百十双眼睛却牢牢钉在李长安身上。怕是只要稍有动作,迎接他的就是乱刀斩作肉泥! 可是…… “若是现在动手,在被杀之前,能拼死对方多少人呢?” 李长安脑中这个想法一闪而灭。他无意识地用手搭着剑柄,只这个动作,就让现场的气氛紧张得似要凝结起来,离得近的土匪脑门上更是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李长安从思绪中回转过来,扫了眼这帮紧张到快要“走火”的匪徒们,嗤笑一声不加理会,只是面向老僧。 “有肉么?” “昨日刚猎的麋鹿。” “有酒么?” “正有一批陈年好汾酒。” “既然有好酒好肉。”李长安笑道,“那这个客人我也只好当一次了!” ………………………… 百十号土匪拥着李长安到了一处寺庙。 进了庙门,老僧又将他带入一间偏殿。 偏殿里菩萨被撤了个干净,却在如来佛祖的宝座上立了个关公像,神像脑门上不伦不类顶了个牌匾——替天行道。 替天行“盗”才对吧! 李长安腹诽一句,略一打量。 偏殿里菩萨腾出的位置都做了酒席,席上摆满了饼子、肉脯、瓜果,大厅中央还烤着一头整鹿,正往火里滴油,也不怕肉香味儿飘进佛祖鼻子里。 老僧让李长安坐在上席,李长安也不推辞,他倒要看看这老土匪头子,要搞个什么飞机? 尔后,殿中陆续来人,很快就将席位坐满。 当头的正是那个用飞剑的老人。 老僧为他们一一介绍: “这是罗坟山的葛二秃子……” “这是黑风寨的武大有……” “这是衡水帮的没尾巴……” 一一点名下来。好家伙!河北道大半的山贼土匪响马的头子都在这儿了! 一口气点完名,老僧就板着脸喝道: “还不快来见过玄霄道长!” 底下的贼匪头子们乱哄哄地喊了一阵,困惑、嫉妒、仇视、冷漠……各种眼神递过来,李长安只在鼻腔里哼了几声,全当回应,便该吃吃该喝喝! 不得不说,这烤鹿手艺当真不错! 末了,席下人散去,李长安酒足饭饱,才拍拍肚子,懒洋洋问道:“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老僧呵呵笑着,又从江湖大佬变作面团团的老和尚。 “我只是让手下儿郎和道长见个面,以后若是不慎冲撞了道长,也好请道长看在今天的情分上,剑下留情。” 李长安却是摇了摇头。 “老先生说笑了,蛇头山上我依仗的是地势便利,但要挪到开阔的地方,十来张弓就能把我射成筛子。” 尽管对方摆足了姿态恭维,但李长安心里却清楚得很。武功好又怎么样?妖魔鬼怪又不会同你比武!山贼头子也不会和你单挑……呃,还真有个来单挑的。 但总而言之,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怎么可能担忧区区一人一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有事请直说。” “道长谦虚了。”老僧沉吟一阵,话锋一转,“我确实有事相求。” 他拍拍手呼唤到:“飞飞,还不过来参见道长。” 说着,房外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老僧解释道:“这是我的独子飞飞。” 大盗的儿子?李长安不禁打量过去,这少年穿着一身碧色长衫,眉目低垂。虽脸上粗糙泛黄,但姿态娴静,任谁第一眼瞧去,都会认为是个儒家学子,要不是老僧开口,谁也料想不到这是个小土匪。 老僧将飞飞打发下去,转头问李长安:“我儿飞飞如何?” 不像是你的种。李长安腹诽一句,嘴上却淡淡说道:“令公子灵台清明,不像沾了邪祟。” 老僧楞了一下,忽的又大笑起来,神态间露出几分大盗的峥嵘。 “道长说笑了,有我架金梁在此,哪儿个妖孽敢来作祟!” 李长安瞄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他说得没错,但凡沙场大将、绿林巨寇大多煞气冲天,寻常妖魔根本不敢靠近。李长安不通望气之术,也看不到煞气,但这架金梁号称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煞气想必足得很。 此时,老僧却突然叹息起来,这倒让李长安起了几分兴趣,这人一直都在江湖大佬和老和尚的做派间来回切换,叹气还是头一遭。 “也不瞒着道长,我还有个名字,叫做徐崇道。” “徐崇道?徐大善人?”李长安惊呼一声。 不怪他大惊小做,要是换了其他人在此,恐怕连下巴都得掉下来。即便李长安在这方世界来的时日不久,但“徐崇道”这三个字也是如雷贯耳。 这位可是人称河北道第一巨富,同时也是河北道第一善人。南方遭了水灾他捐钱,北方遭了旱灾他捐钱,朝廷兵变他捐钱,突厥寇边他也捐钱,平时修桥铺路、扶危济贫更是多不胜数。李长安路上常听人说——活不下去,就去投奔徐大善人! 没想到,大善人竟是大土匪,捐出去的钱全是抢来的! 老僧双手合十,念了个“阿弥陀佛”,才继续说道: “这行当做得久了,也有了些余财,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我也老了,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就想着退出来金盆洗手,痛改前非,平日里也多行善积德……” 李长安双目低垂,权当他是放屁。 “……可飞飞却不肯跟我退隐,一心想要当大盗,怎么劝也不听。他年纪虽轻,但技艺已经快赶上我了,老一辈的他不服,年轻的又斗不过他,未免以后牵连家人。” 说着,老僧离席对着李长安郑重一拜。 “请道长为我除此孽障!” …………………… 老僧将李长安引进了大雄宝殿。 殿中开阔,木柱林立,却只在大殿尽头塑着一座顶着房梁的青铜佛。 佛陀低垂的眉目下,飞飞持剑而立。 他已换下了碧色长衫,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此刻眉眼冷厉,哪儿有刚才那副谦良温恭的模样。 李长安却是看得脑瓜子疼,他又不是傻子。 为我除此孽障?那老僧说得干净利落,他要真这么干,怕是走不出这间贼窝。 况且老僧的话已经说得很明显—“老一辈的他不服,年轻的又斗不过他”。他又是彰显威势,又是曲意奉承,这分明只想着让李长安揍自己儿子一顿得了,让他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绝了当大盗的心思。 大门在嘎吱声中逐渐合上。 殿中门户四闭。 只有透过厚厚窗纸的暗淡光线,从窗格中弥漫进来。佛像的祭坛前,一点油灯摇曳,照得佛陀笑得狰狞。 “飞……” 李长安正要先打个招呼,那飞飞却是话也不说,翻手拿出一个弹弓。 空中立刻响起一声尖啸。 李长安抬剑护住面门,只听到金铁交鸣,他手腕一顿,地砖上几声弹响,一颗浑圆的铁珠子落在他的脚边。 那飞飞昂起脖子,冷哼一声,又掏出一根钩绳,往房梁上一掷,手在绳上扯了三下,脚在立柱蹬了二次,便窜上房梁,躲在了黑漆漆的房顶上。 李长安仰头望着上方,殿内光线暗淡,飞飞又穿着一身黑衣,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李长安知道飞飞一定在默默寻找他的破绽,等待出手时机。 他干脆站定在大殿中央,气定神闲,等着飞飞出手。 果然,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哪儿沉得住气。 耳边的尖啸再次响起。 李长安轻描淡写将射来的铁珠挑开,还没等这颗珠子落地,又是一颗铁珠飞袭而至。 尖啸连接响起。 昏暗的大殿中,李长安挥舞长剑,或挑或挡,只听见连续的“铿锵”声,偶尔溅起几点火光。 忽然,呼啸声停。 珠子滚落满堂。 “停了?” 李长安耳朵一动,轻微的破空声里,一颗珠子击向他的后脑。 他赶紧用了一个“苏秦背剑”,一声轻响后,却发现这颗珠子的撞击力道比之前小上许多。 他循着珠子飞来的方向看去,在立柱上发现一个凹痕。 “弹射?” 一个警醒!李长安赶紧用剑一绕,冰冷的剑锋就贴着耳边划过,飞飞的剑刃斩在李长安的剑身上,拖出一串火光。 他已灵猫似的落在地上,继而无声无息往旁一滚,已到了李长安背后,挥剑削向李长安的小腿。 李长安脚下没动,只是反手握剑,向后一刺,剑尖正抵在飞飞的剑锷上。 飞飞蓄势已久的一击便被李长安这天马行空的一剑所截断。 他飞身退后,望了望李长安的剑,又看着自己的剑锷,满眼是不可置信。 李长安这才慢悠悠转过身来,笑道:“到此为止,怎么样?” 飞飞听了反倒作出恼怒的神色,一跺脚。 “臭道士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我是决计不会……哼!” 说着,他劈手把弹弓砸过来,李长安偏头躲过,而飞飞已趁机挺剑刺向他的咽喉。 李长安不避不挡,也是直挺挺一剑刺回去。 飞飞不过十六七岁,身子还没张开,用的剑也比李长安的短上一截。 他的剑尖没靠近李长安,李长安的剑尖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他不得不抽身退开,寻了个方位又不屈不挠地攻了上来。 接下来,飞飞的攻势猛烈如潮,但在李长安看来,还不如躲在房梁上射弹弓来的威胁大。两人一来一往,李长安权当是给他喂招,甚至还有点走神。 说实话,剑术也就那么回事儿,说得再玄乎,也逃不脱“快准狠”三字。如今的李长安,剑在手中便浑若一体。他所得变化之术,“通幽”让他身体强健灵活,“剑术”让他机敏迅捷,唯一欠缺的对战经验,也在这段时间与妖魔贼匪的恶斗中抹平。 天下间,单纯能在武艺上胜过他的,恐怕也没几个了人了。 至于一掌下来开山裂石?一剑挥来剑气纵横?不好意思,的确是有,不过那玩意儿通常叫法术。 尽管突然从一个普通人变成武林高手,但李长安深知没什么好得意。还是那句话,妖魔鬼怪又不会和你比武。 李长安神飞天外,却没见自己略有恍惚的神态,被飞飞完完全全给瞧在眼里。少年人自尊心强烈,最受不得人轻视,这飞飞又是个格外骄横的性子。当下被气得脖颈通红,双眼似要喷火,蒙着头恨恨一剑刺过来。 李长安没想太多,于是故技重施,仗着剑身长一些,回手就是一剑。 谁料,那飞飞却是一咬牙,只是稍稍扭动身子,避开要害,宁用血肉之躯往剑尖上撞,也不愿放弃这一剑。竟是要弄个两败俱伤的场面。 “哎?” 李长安的注意力这才集中起来。此时,两人距离极其接近,再想抽身也来不及了。 他没有惊慌,只是脚下一踹,几个珠子便被他踢到飞飞脚底,飞飞一脚踩上,顿时一个趔趄,手中剑也偏了势头,被李长安用剑贴住一绞,便脱手而出。 此时。 李长安手中长剑只消轻轻一吐,便能贯入飞飞的胸口,遂了老僧的“心愿”,但终究他还是留了手。电光火石间,他勉强移开了剑锋,但身体却来不及躲闪,只得让飞飞撞入他的怀中。 飞飞冲得很猛,撞上时,李长安已经鼓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冲击,却出呼意料的小。这飞飞似乎比一般少年更轻盈些。 李长安下意识看向怀中,有些诧异地发现飞飞虽然顶着一张粗糙的黄脸,但脖颈处的皮肤却是又白又嫩,与脸上皮肤差异明显。李长安只当他是风吹雨打给整残了,不以为意。 但这一番相斗之后,飞飞的领口已经有些松动,李长安不经意扫过去,猛地瞧见微微鼓起的胸口上裹着一层厚厚白布。 “没这么狗血吧!”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就要把飞飞从怀里抛出去。 “别动!” 飞飞立即喝道,手上不知何时有握上了一把弹弓,皮筋已经拉满,一颗铁珠蓄势待发。 “再动,我就给你换个眼珠子!” 说完,凶狠的神色顷刻变为欢喜。 “我赢了?” 李长安无奈点头,“你赢了。” “我赢了!” 飞飞欢快地从李长安怀里跳下,走了几步,忽的站定,转过头来定定看着李长安,然后又背着手,雀跃着来回踱了几步,忽的又把手里的弹弓抛过来。 “道士,送给你了。” 飞飞哼着歌儿得意地出了大殿,李长安才低头看着手里的弹弓,镶金描银一看就是值钱货色。 “唉。” 旁边传来幽幽叹息,李长安侧眼瞧去,老僧抓着钩绳从大梁上吊下来,竟是从头到尾都躲在一边,看了个完整。这一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 “连道长都被那孽障用技给赚了,如此,再没有人能制止他了。” 闻言,李长安脸上难得露出点讥诮。 “这世道妖魔横行。”他若有若无看了老僧一眼,“多了区区一个飞贼,又算得了什么?” 掂了掂手里的弹弓,顺手就往老僧怀中抛了过去。 “送你了。” 第二十七章 云浣纱 被老僧的事情耽搁了时间,再想赶去岷州城,怕也会错过关门的时辰,进不了城了。于是在老僧的盛情相邀下,李长安在群房歇息一晚。 …………………… 次日清晨。 “咚。” 悠远的钟声敲破山中寂静,晨钟伴着朝霞,好一副山中幽寺的意境。 但意境再好,也是扰人清梦的。 李长安翻了个身,扯着被子盖住耳朵,但那钟声却不屈不挠地钻进耳膜,他只得翻身而起,打着哈欠下床出门。 推开房门,晨光微曦。 公鸡才开始打鸣,李长安满脑门低血压、起床气。 你说你一个假和尚庙搞什么晨钟暮鼓? “道长,早上好。”廊道里,一个扫地的小沙弥见了李长安,赶紧双手合十行礼。 “嗯,小师父早上好。”李长安随口应了声,没走两步却突然僵住。 “咦?小和尚?” 他猛地回头,吓了那小沙弥扫帚都跌到地上。 李长安盯着小沙弥局促的神态,和光溜溜的脑袋。 哟呵,真和尚! 昨日和飞飞交手之后,李长安也大摇大摆在庙内晃荡了一阵。一路逛来,这庙里和尚一个没瞧着,土匪倒是满地都是。毕竟连菩萨都给酒肉让了座,李长安只当这寺庙不过是贼窟的皮,没想到…… 他饶有兴致地笑起来,转身出了院子,来到大殿之前。 昨日出了大殿时,李长安还看到满地喝得七荤八素的土匪,如今,土匪不见踪迹,只有几个僧人在洒扫。 一阵诵经声进入耳中,李长安循声走去,却正是昨日设宴的偏殿。 他信步进入殿中,偏殿两侧的菩萨都已归位,该慈悲的慈悲,该怒目的怒目。如来佛在座上低眉轻笑,替天行“盗”的牌匾也换回了“佛光普照”。 而在如来身前,老僧披着袈裟,堂而皇之领着十来个僧人诵着经文。 一夜间,土匪窝又变回了和尚庙。 呵,这世道还真是光怪陆离得紧。 ……………… 老僧瞧见李长安,便迎了上来。 “阿弥陀佛,道长醒了。” 李长安笑了笑,懒得和他装腔作势,直言自己是来告辞的。 “道长请稍等。” 老僧对着僧众吩咐几声,带着李长安去一个偏院。 一入院子,他就抛下高僧大德的幌子,冲李长安抱拳朗声说道: “昨日,我家小崽子的事真麻烦道长了,我备下了一点礼物给道长践行。” 他拍拍手,两个剃光头发烫着戒疤的土匪抬着一个大箱子进了院子。 他俩把箱子抬到老僧身边放下,打开来,李长安往里一看,却是神色古怪。 那老僧瞧着李长安神色突然变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仍爽朗笑道:“道长可是对这礼物……” 他本以为是李长安嫌少,还心想这道士看起来洒脱,私底下竟也如此贪婪,不由得鄙夷了几分,可一转头,自己也愣住了。 倒不是箱子里的物件有多么贵重,或者别出心裁,里面放着的不过是一些绢布而已。这不打紧,因为这方世界本就有把绢布当货币的习惯。可问题在于,李长安一个浪迹天涯的游方道士,随身带着这么一大箱玩意儿,不是累赘么。 最重要的是,老僧准备的礼物也不是绢布啊! 他阴沉着脸,将抬箱子的招到身边,低声喝问道: “怎么回事儿?我备下的银钱呢!” 抬箱子的苦着脸,凑到老僧耳边,低声说着些什么。老僧听着,面色一会儿恼怒,一会儿恍然,一会儿又纠结,端的是如同这山中云彩,变化万千。这神态虽然说来复杂,却也常见的很。无他,每当家长听到自家熊孩子又捅娄子之后,都会有这个表情。 “道长……哎!”老僧此刻哪儿有巨寇的风采,“请你稍等,我重新备上一份。” “不用了。” 李长安一摆手,忽然大步走到箱子旁边,手上一张符咒在静静燃烧。他俯身埋头在箱子里,鼻翼抽(和谐)动几下,才起身点头说道: “果然。” 方才打开箱子,李长安面色古怪,不是因为布帛,而是因为箱子里隐隐飘出的熟悉气味儿。他祭起冲龙玉神符,唤起鼻神,又走近了仔细闻,才确定这布帛上的气味儿与蛇头山洞窟中的气味儿十分相似。 正是蜘蛛妖怪的气味! 李长安转头问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 “这是近日有名的‘云浣纱’!” “据说这料子织成就是素白色,不沾尘土,也不沾水,很是坚韧,但穿在身上更是轻若无物,刚出来便是有价无市。就连城里的官儿都想拿这料子给皇帝老儿作贡品……” 李长安抬手打断了对面汉子嘴上的滔滔不绝,一个抢东西的土匪怎么一张口,就成了卖东西的销售? “我是问这东西的产地是哪里?” 李长安问得更细了一些,他方才又发现,这云浣纱上的妖气不是沾染得来,而是料子本身散发出来的。也就是说……李长安得出个有些惊世骇俗的结论……这料子的原料极可能来源于妖魔本身! “这料子是綦县出的。” “綦县?”李长安记得,岷州城辖下就有个綦县。 “没错。”那汉子又趁机打开了话闸,“这綦县原来老穷的,土贫水更差,地里长不出好庄家,只能往外嫁女儿,不能往里娶媳妇儿。可据说,綦县的山里突然来了个织女娘娘,带来天上织晚霞的仙梭,才有了这‘云织雾纺’的……” “等等。”李长安突然问道:“山?什么山?” 汉子愣愣回道:“云萝山啊。” “岷州有一座山来了一个大蜘蛛,凶残得很,把附近的小妖都吃光了。” 李长安摩挲着下巴长出的短须,是它么? …………………………………… 李长安谢绝老僧的相送,自己牵了驴出了山门。 这庙建在山腰。时日尚早,山路上还有雾气缭绕,却已有香客相伴前来礼佛。 他们瞧见李长安,都是满眼古怪,一个短发的道士牵了驴从和尚庙里出来? 殊不知,李长安瞧他们的眼色更加古怪。 世上庙宇不计其数,菩萨更是多如牛毛,怎么就偏偏拜了这庙里舔血的菩萨? 他下了山,折转方向,要去那綦县见识一下那“织女娘娘”,才翻身上驴。 忽然。 耳边尖啸声乍然而起。 一物破空而来! 第二十八章 山雨见荒村 “埋伏?!” 李长安当下一惊,莫不是老僧出尔反尔! 可随他即便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这尖啸声持续太长了,分明是远远射过来的,到了自己身边也就是强弩之末。与其说是袭击,倒不如说是打声招呼。 李长安轻抬剑鞘,破空而来的物件就被弹开,正落在大青驴的顶门上。 他定眼瞧去,一撮带旋的鬃毛上搁着一颗……铁珠子? 唉!脑瓜子疼。 他一转眼,一匹神俊的狮子骢从道旁迈步而出,马背上笑吟吟倚着个……嗯,姑且唤作少年郎吧。 “道士,听说你要去綦县?” 狮子骢迈着小碎步靠了近来,马背上除了飞飞,还有一大包行囊,压得这匹骏马步履都有些沉重。 怎么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李长安心里有些不妙,只是敷衍着点点头。 “我也要去綦县。”飞飞有些出神,双眼凝视着前方的虚空,“父亲还是不肯承认我,总说我本事太小,经验太少。我这次去綦县,就是为了那“织女娘娘”手上的仙梭……” 话说到一半,李长安却越听越不是味道,他急匆匆一抬手。 “既然如此,就祝郎君马到功成,咱们就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再见”两字出口,李长安早已骑驴跑出了百余步。他回身看去,飞飞还驻马在原地。 他才松口气,忽的,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狮子骢鬃发飞扬,几息之后,已和大青驴并驾齐驱。 “唉。”李长安敲了记驴脑袋,“你这蠢驴咋不跑得快一点。” “道士是要与我赛‘马’么?”飞飞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俯视着驴背上的李长安,“要不我再让你几十步?” “唉。”他又敲了记驴脑袋,“你这蠢驴咋不长得高一些呢?” “啊呃……” 大青驴委屈得直叫唤,大眼睛扑闪扑闪瞧着自家主人,分明是在说: “道爷,俺只是头驴啊!” …………………… “小郎君,你要去綦县便去。”李长安有些无奈,“何必跟着我个野道士不放?” 飞飞只是骑着马默默跟着,许久之后,才开口,却答非所问。 “从小父亲都不喜欢我学他的东西,可我偏偏喜欢,而且学得很快。有一天,父亲告诉我他要退隐,而我告诉他我要当大盗,名震天下的大盗!他不许,我就偏不依,他就找了许多人,想叫我知难而退,可那些人统统不是我的对手!” 飞飞说到这儿,昂起下巴,快骄傲成开屏的空雀。 “直到父亲手下最厉害的二叔输给你,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找你来与我比试。那时,我没有担忧,只有高兴,以为只要胜过你,父亲就会改变心意……”飞飞转过头来,声音有些低沉:“道士,我赢了么?” “你赢了。”李长安漫不经心点头,他没在乎那点儿胜负,更对土匪家的家长里短提不起兴趣。 “可父亲说我胜之不武,可赢了不就是赢了么?” 飞飞望着李长安,眼神迷蒙。 李长安却只是笑,并不答话。 这反应却有让他气恼起来,他猛地一挥马鞭,一声脆响炸在空处。李长安和大青驴没什么反应,狮子骢反倒差点吓得撅了蹄子。 飞飞慌忙安抚好自己的坐骑,再看过来,李长安一副悠悠哉看戏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我们再打一次!” 李长安依旧不回答,依旧只是笑。那笑容在飞飞眼中格外可恶。 “锵。” 他拔出腰间配剑。 “昨日,我输……你在剑术上的确占了上风,但不过是你仗着剑比我长。这柄剑比我昨日用剑长七寸,比你的剑长三寸,这次我一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飞飞将剑横在身前,剑光流转潋滟如同秋水,确实是把难得的好剑。 可惜,比剑又不是比丁丁,哪儿能以长短分高下。况且剑客用剑,务必以身体臂展决定剑身长度,而且要对剑的长短、重心都要了然于胸。 这飞飞也是急晕了眼,仓促换剑,赢是不可能的,反倒会输得更快些。 李长安摇摇头,懒得与他细说,催着驴子就走。 ……………………………… 老天爷的脸色从来是说翻就翻。 瓢泼的大雨没半点兆头,就从天而降,构成重重雨幕,将人锁在了小小屋棚中。 “都是你!大道不走偏要走小道!一路上连个躲雨的地儿也没有。” 谁让你跟着的?现在反倒怪上我? 李长安心里念叨一声,把湿透的上衣脱下来。 因飞飞死皮赖脸的跟着,李长安干脆就抄了小道,一路上尽往荒僻里走。以为让这飞飞体会到行路的艰苦,便会乖乖熄了心思,至少也不会再跟着自个儿。 谁知,飞飞没改变主意,老天爷倒是来了个措手不及。 两人正在山道上,也找不到片瓦遮身,活活淋了半个时辰的雨,才找到这么一处茅草屋棚。 李长安将袍子晾起来,转过头,飞飞背对着他缩在角落,双手环抱似乎在轻轻发抖。而他那硕大的行囊正在一旁,却没有丝毫打开的意思。 李长安对此心知肚明。 “今晚兴许要在这屋里过夜,我去寻点柴火。” 说完,他寻到一个快要散架的蓑衣,披在身上迈入雨中。 出门的一刻,飞飞稍稍偏过脸来,那黄色似乎淡了许多。 ………………………… 约么半个时辰。 雨势转小,天光却又晦暗了几分。 李长安抱着捡来的枯枝回到小屋,刚一进门,迎接他的却是一道雪亮的剑光! 他急忙把枯枝全扔过去,那剑光却只是一抖,便将枯枝尽数绞成碎截子。 这短短一瞬间,李长安却已长剑在手! 他凝眉看去,飞飞换上一身清爽劲装,也挑衅地看过来。 “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过我们要再比一场,如今被山雨困住,不比剑还能做什么?” 说吧,飞飞已经长剑一展,攻了上来。 这把剑果然是把好剑,所过之处,桌、椅、墙、柱都如同热刀切黄油,没有半点滞涩。 李长安连声叫到:“停!停……当心!” 他倒不是担心自个儿,飞飞的剑固然是好剑,可李长安手中的剑却也是现代钢材锻造的。 他之所以略显慌张,完全是因为小屋棚。 这屋棚大抵是猎人或者樵户用作山间修整的,已经遗弃多时,屋中的支撑架子多处朽烂。 飞飞这么不管不顾乱砍一气…… “咔嚓……” 在连续的响声中,屋棚仿若醉汉,先是摇晃了两下,便轰然倒塌! ……………… 飞飞顶着一脑袋碎草末,同他的狮子骢一起从屋棚的残骸里钻出来。 耳边便传来一阵欢快的驴叫声。 他气冲冲瞧过去,李长安牵着大青驴,好端端地站在树下,身上还披着蓑衣。 方才,房屋倒塌一刻,李长安和他的驴子,见势不妙就冲了出去,还不忘拿走晾起的道袍。 反观自己…… 飞飞一把拍下头上的草渣,举起剑,作势又要攻过来。 李长安赶忙一摆手。 “且慢。” 他指着天边低沉的乌云。 “不如先找个避雨的地儿?” “还找个什么?”飞飞抹了把脸,手上全是雨水和草屑,“那儿不就有现成的地儿吗?” 飞飞抬手一指,却是山下一个小村子。 两人之前寻避雨之处时,其实先看到这村子,但李长安在路口静立片刻,便头也不回找了这个小屋棚。 飞飞对此颇为不满,现在正好去那村子。 李长安闻言,却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村子可没人呢。” “没人不是正好么?”飞飞莫名其妙。 李长安瞧着他,沉吟片刻,摩挲着下巴的短须。 “好。” 也该叫他知道,这世道吃人的,不止强盗和官府。 第二十九章 尸宴 村子比想象中还要残破一些。 先前躲在重重雨幕后,叫人看不真切,如今走近了,掀开面纱,才惊觉这村子里不是残缺的屋顶就是倾頽的墙桓,木料腐烂生出菌类,墙壁被雨水一冲便淌下泥水。 “啊……” 半声惊呼响起,李长安回头看去,飞飞板着脸站在那里,脚下,一具干枯的尸骨枕在泥水中,唯有一截手臂飞了老远。 李长安一言不发,他走过去将手臂捡起,放回尸骨怀中,转头继续往村中走去。 村子更深处,忽的出现了许多棺材,这些棺材和村子一样残破腐朽。在半坍塌的房顶下还好,那些曝露在风雨中的,爬满了青苔与野草,暗青色中伸出来些乌黑干瘪的手脚。 飞飞的脸色有些僵硬。 “怎么,害怕呢?” “害怕?区区一些死人罢了。”飞飞僵着脖子辩解道,“天正五年的定海川一役,天正六年剿灭合州白莲道,我都去见识过!” 末了,也许是觉得还不够有说服力。 “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 是么?那你一定没见过春运。 况且,活着的人又怎么会害怕死去的躯壳,他们害怕的,是躯壳之外的东西。 李长安没有与他分辩,而是各自分开去寻住处。 不久之后。 “道士!道士!” 李长安循声而至。 “我找到了。” 飞飞兴奋地指着一间看来完好的大屋大呼小叫。李长安仔细打量,这屋子是石头彻成的青瓦房,厚实的大门紧闭,屋顶墙面完好,在一片废墟中突兀着醒目。 呵!这飞飞还真有点儿做大盗的天赋,一出手,就找到了正主。 就这点儿恍神的功夫,飞飞已经把马栓好,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见此,李长安脸上神色愈加显得玩味儿,他把大青驴牵到狮子骢一处,拍了拍驴脑袋。 “聪明点儿。” “啊呃!” 也许是第一次离家出走,看什么都是新鲜。这飞飞在屋中左瞧瞧西看看,竟是一刻也停不下来,但实际上这屋中也没特别的。 这屋子是村子的祠堂,上首的台子上摆满灵位,两侧是些灯架,灯架上灯油早已干枯,只剩些褐色的污迹。房顶靠近大门处,还有一个破洞,先前被高墙挡住,两人也没发现。 唯一怪异的是,屋子中央有一个大石台子,独自放在空旷的厅堂中,如同这祠堂一般,醒目得怪异。 飞飞饶有兴致地转了半响,才想起天色不早,应该准备床铺,正巧那石台平平整整长宽合适,正好拿来当床使。 他兴冲冲正要出门,去马背的包裹上取下自己的枕头,忽的转头对李长安说道。 “那台子是我的。” 李长安眨巴几下眼睛,笑着说道: “请便。” ……………… “飞飞。” “飞飞。” 飞飞猛地睁开双眼。 一张幽绿的大脸正在眼前。 他一个哆嗦,方要开口尖叫,嘴巴却一把堵住,手刚按上剑柄,却也被摁住。 飞飞心中一片冰凉,可他也是个性烈如火,剑用不成,收起下巴露出脑门就要撞上去。 “看清楚,是我!” 那绿脸一声低喝,声音很是熟悉。飞飞慌忙停下动作,定神看去,原来是李长安。 他呆呆看了李长安半响,忽的颤着嘴唇,呐呐言道: “你……你怎么突然死了!” “你才死了!”即使是李长安,此刻也难免有些哭笑不得。他竖起手指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周围。 飞飞顺势瞧去,才发现,那些灯架上燃起了幽幽的绿色灯火,绿光跃动,映得房中如同鬼蜮。原来李长安一张绿脸,不是因为死了变作鬼,而是被这绿光染的。 他慌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下来,但心里隐约想起那些老人回忆里古怪的传说,他不经意抬起头来,一轮昏黄染着血色边沿的月亮嵌在屋顶的破洞里,就好像……好像怪物的眸子。 他打了一个寒颤。 “这里……这里不对劲!” 他忽然想起李长安先前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斩妖除魔的传言。 “他一定知道什么。” 飞飞回过神来,抓紧配剑,转头四下去寻道士,却发现李长安正在大门边,冲他招了招手。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 “你……” “嘘。” 李长安示意他不要说话,尔后又指了指大门的缝隙。 飞飞依着李长安所指,瞧向了门缝。 此时,骤雨停息,本该天朗气清,但村中却不知为何泛起了薄雾,浑浊的光从昏黄的月亮上洒下来,照得雾中隐隐绰绰,似有大群人影在往祠堂慢慢走来。 “他们是什么人?” 飞飞转头轻声询问李长安,却也隐隐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对劲。 李长安没有回答,只是指着门缝外的一侧。 飞飞又依他所指看过去,那里是一片彻底坍塌的房舍,一口破破烂烂的棺材搁置在废墟中。 突然。 那棺材微微一震,盖子缓缓滑落,一具干瘪的尸体,张着嘴似乎无声地呻吟着,它从棺木里站了起来,然后蹒跚着挪动脚步,汇入雾中的人群。 “这……这……” 飞飞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兹……” 房中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响,飞飞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往外跳去,再也回不来了。 他慢慢回头。 室内的石台上裂开了一丝缝隙。 ……………………………… 祠堂厚实的大门被缓缓推开,雾气混着大群的人影一同涌了进来。 俄而,灯台上绿火高炽。 雾气消散,人影显露真容。 这哪里是什么人!枯黄如同乱草的头发,干瘪的躯干,朽坏的衣料,分明是一个个刚从棺材里爬出的死人! 这群死人在厅堂里规规矩矩站好,像活人一般分出了个站立顺序,然后统统跪倒在地,对着石台拜服叩首。 在死人的磕头中,那石台忽的震动起来,在“卡兹”的摩擦声中,石台的“台面”缓缓挪开。 与此同时,石台上方的横梁上,响起一点微不可闻的动静。 原来李长安与飞飞正躲在横梁上,见那“石台”打开,怕里面冒出什么妖怪,把两人瞧个正着,小心换了个位置。 好在石台动静不小,把李长安他们发出小声音给盖住了。 那“石台”缓缓打开,居然也从里面跳出个死人来。只是这死人似乎比匍匐着的那些更丰润些,头发尚存有一点光泽,肌骨皮肉还留着些活人的颜色。 李长安面色沉重,这说明这个尸妖已经有了道行。 飞飞脸色更是恶寒,那石台居然是口棺材,自己居然在一具死尸上面睡了大半夜! 他恶狠狠剐了李长安一眼,这道士一定知道,却焉坏着没有提醒他。 而房梁下又有了变化。 那尸妖从石棺中出来后,又将棺材合上。它立在石棺后,一抬手,底下的死人便齐齐站了起来,又一挥手,就有几个死人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 “聿聿。” 门外响起一阵马的悲鸣,几个死人竟抬着一匹马回了祠堂。 飞飞先是一惊,很快又松了口气。 抬进来的不是他的狮子骢,而是一匹矮脚马。 这矮脚马一路上不停挣扎,却被几个死人牢牢抓住,动弹不得。死人们将它放在尸妖身前的石台上,便退了下去。这矮脚马此刻却没了挣扎,只是“呼聿聿”悲鸣着,眼中泛着水光。 那尸妖伸出枯瘦的爪子,抚在矮脚马的脖颈上,慢慢俯下身,咬了上去。 在吮吸声里。 矮脚马不停颤抖,尸妖的躯体肉眼可见地恢复着活力。 带它抬起身子,已经变作了一个活得太久的老人。 尸妖往后退了一步,这仿若一声令下,群尸一拥而上!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石台上只剩下一个千疮百孔的干瘪马尸。 那尸妖往前走一步,死人们就将马尸抛在一边,退回原位站好。尸妖又是一挥手。 李长安瞳孔微缩,按住剑柄。 这次,抬进来的……是一个活人! 第三十章 尸潮 死人们抬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头戴着儒巾,却是个书生。 那书生神态惊惶,但麻杆似的手脚,在死人手中,连挣扎都做不到。 当他被放在石棺上,一张脸已经全无血色。 李长安已低伏身子,手握住剑柄。 可随即,袖子却被死死拽住。 他回头一看,却是飞飞紧紧抓着,怕惊动下面的尸妖不敢说话,只是冲着李长安使眼色。 李长安笑了笑,他理解飞飞的想法,下面的书生与他无亲无故,周围又这么多骇人的活尸,跳下去何异于跳入地府? 可是…… 忽然! 那尸妖把双手高举。屋内绿色的灯火随之高涨。顿时房中光辉一盛,把躲在房梁上的李长安和飞飞都曝露在光明中。 所幸,下面的死人没一个在此刻抬头,但…… 飞飞的动作僵硬下来。 那书生仰躺着把两人看了个分明,他眼中立刻爆出难以言喻的光芒,飞飞的心却随之沉到了谷底。 只要书生哼上一声,两人就不得不面对下面密集的活尸。 可那书生没有吭声,眼中的光芒反倒迅速消退,他转动眼珠扫了圈周围的活尸,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轻轻一叹,竟是选择闭目等死。 飞飞觉得自己该大大地松一口气,可心头复杂的触动,让他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李长安却无声地大笑起来。如此义士,怎能不救?! 他取下飞飞腰间的钩绳,纵身一跃! 人在半空,剑已出鞘。 青光缠着剑光,直取惊骇的群尸! 难得一身好本领,遇事何必瞻前顾后! ……………… 李长安突如其来的袭击下,连那尸妖都措手不及。 它方抬起头,还没来得及露出惊讶的表情,青光一闪,小半边脑袋已经不翼而飞。没有鲜血四溅,只有眉眼间抽搐几下,便扑倒在地。 李长安趁着活尸们还没有围上来,赶紧一把拽起书生,用绳索套在他的腰上,抓住绳子的另一头,奋力扯动,那书生便直直地上了房梁。 做完这一切,李长安奇怪地发现活尸们居然没有上来干扰。 没时间想太多! 他助跑几步,一脚蹬在墙壁上,人已借力而起。 “小心!” 房梁上响起两声惊呼。 李长安突然感到脚腕子一紧,人已在半空中被扯下,重重摔在地面上。 他强忍着痛楚,定眼看去,那尸妖顶着半截脑袋怪笑,张开嘴,露出一口黑色的烂牙,咬了上来! 李长安不敢大意,急急用剑抵住,可那尸妖忽然喷出一口腥臭的黑气! 他没有防备,被喷了个正着,刚沾上这黑气,头脑就晕晕乎乎,只模模糊糊瞧得尸妖一口烂牙越来越近! 他心里焦急万分,但身体却没有半点反应。 可突然,身体中涌现出一股勃勃生机。这股活力在体内一闪而退,却将脑中昏沉一扫而空。 李长安目光一清,尸妖的烂牙已逼近眼前。 他急忙用剑柄往这嘴烂牙上用力砸过去,尸妖哪儿会料到李长安清醒得如此之快,被李长安磕飞了几颗门牙,脑袋也被砸得往后仰去。 李长安长剑一振,剑刃已再次青光缠绕,顺势斩过去! 尸妖那半截脑袋便冲天而起,尸体终于彻底没了声息。 这一次,总算溅出点儿血来了。 “啊昂……” 李长安才松上口气,活尸们却齐齐发出古怪地吼声,他无奈转头,活尸们已然汹涌而至。 ……………… 李长安脚步轻灵,闪过一只活尸的乌青枯爪。长剑趁机斩在活尸身上,剑刃在干瘪的身体上拉出一条长长的伤痕,但那活尸竟完全不为所动,依旧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 若用“斩妖”应该能一击建功,但“斩妖”消耗极重,祠堂内这么多活尸,一尸一剑,怕是先得把李长安累死! 李长安别无他法,只得躲闪。 但空间太小,活尸太多。 李长安很快就被逼到了墙角。 房梁上的飞飞慌忙射下来些铁珠,每一击倒是都能把活尸击倒,但被击倒的活尸很快便能重新站起来,它留下的缺口立刻也会被其他活尸填补。 所以,他的支援没什么作用,反倒差点打着李长安。 眼看着李长安就要失手被抓,落得和那匹矮脚马一般,成为一具千疮百孔的干尸的下场。 他却突然一个矮身,就地一滚。 手中剑连消带打,身形辗转腾罗,竟让他活生生从活尸堆里挤了出来! 他两三步跨到大门前,没有趁机逃出门去,反倒是把两扇厚实的大门给合上 然后在墙上蹬踏跃起,赶在群尸围过来之前,险而险之地爬上了房梁。 他拍拍胸口,正要冲惊喜的飞飞说些什么。 忽然。 “咔嚓。” 脚下的这一段房梁居然已经被虫蚁蛀空。 李长安脚下一空,落了下去。 身下是涌动的群尸,他心中没什么惊慌,反倒升起一丝明悟,这一下应该就万事皆休了。 可,随即手腕一紧。 千钧一发之际,止住了坠落之势。 他抬起头,却是飞飞用脚勾住房梁,双手死死地抓住了他。 “道士,你现在欠我一条命了!” “道士的小命不值钱。”李长安笑着回道,“估摸着值得上一碗酒。” “有酒就成!” 飞飞用力将他拉上房梁。李长安刚踩了个实在。 “借剑一用。” 转身抽出飞飞腰间宝剑,示意两人退后一些。 然后一剑劈在房梁上。 这段房梁正在大门斜上方,原本这里的房梁架子就已经倾斜错位,也正是如此,这里的房顶才会塌陷。 李长安这一剑,正斩在架子的支撑处,于是这一段的木梁与青瓦便尽数坍塌下去,将大门给堵住。 他把剑还与飞飞,说道:“好了,我们走吧!” “走?”那书生却是愣了愣,望了望四周,“怎么走……啊!” 话没问完,他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只觉得一阵腾云驾雾,然后一头栽进泥水里。 他哼哼着从泥水里抬起头,正瞧着一双干瘦乌黑的小腿。 活尸?! “救……” 刚一开口,泥水就灌入口中,呛得他直咳嗽。 与此同时,李长安却也从天而降,将那活尸钉在地上。 他转动剑刃,把活尸的脑袋生生给卸了下来,这才起身,打量周遭,发现村中还有两两三三的活尸在行动。 而飞飞却用剑鞘胡乱抽着石墙,嘴上恨恨说道:“这些杀千刀的死人!我的‘青花白’!” 青花白是飞飞对自己坐骑的爱称,而之前拴马的地方,已然空空如也。 李长安却不慌不忙吹了声口哨。 铜铃声随之响起。 大青驴欢脱地从一个拐角跑了出来,这次嘴上没嚼着草叶子,反倒咬着一根缰绳,绳子另一头正是飞飞的狮子骢。 “做得好!”李长安揉了揉驴脑袋,“下次整碗都给你喝!” “啊呃!” 这时,那书生终于从泥水里爬了起来,他抹了把嘴巴,规规矩矩对着两人鞠了一躬。 “多谢两位……啊!” 可惜话仍旧没说完,就被飞飞拎着衣领,扔上了马背。 “还废话做甚?赶紧走!” 说吧,翻身而上,策马狂奔。 ……………… 一行人刚奔出村口。 “啊昂!” 村中的活尸齐齐发出一声嚎叫,低沉而怪异的嚎叫声在山谷中回荡,仿若到处都有活尸在与之回应。 而同时,几人惊觉随着这声嚎叫,村中的废墟中伸出如林般的手臂,顷刻间,数不尽的活尸从土中钻出来,汇入追来的尸群中,黑压压一大片,竟让人有被浪潮追打的错觉! 飞飞骇然失色。 “怎么会这么多!” 李长安却是突然笑道:“你听过‘愚公移山’么?” “什么?” 李长安骑在驴上,学着老夫子摇头晃脑。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说着,他指着身后狼奔豕突的尸潮,“……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飞飞满脸呆愕,无言以对。 反倒是那被横放在马鞍上的书生,抬着头幽幽说道: “道长,都这时候了,你就别开玩笑了。” 李长安闻言大笑着不做回答,只是催驴狂奔,留下群尸在驴屁股后面吃灰…… ……李长安本来是这么想象的,但是…… “驴呀驴,我本以为两条腿的总是跑不赢四条腿的,可今儿……” 李长安摇摇头,一剑戳翻一只快咬上驴屁股的活尸,大青驴却叫也不叫唤一声,夹着尾巴,拼了驴命往前窜! 也是他没想到,这帮活尸跑起来居然还挺快,一路上能撵着他们不放。 又是一只活尸逼近,李长安正要抬剑刺去。 忽的,一声熟悉的尖啸,那活尸应声而倒。 李长安回头看去。 缺月下,一个飒爽的骑士跃出山道。却是飞飞去而复返。 他一阵风似的卷到李长安身旁,拉起弹弓连发几弹,追得急的几个活尸被他一一点名击倒。 “道士,你欠我两条命啦!” “是是是。”李长安点点头,“两顿酒么。” “这次光是酒可不够。” 飞飞大笑着在李长安身边来回奔驰,每当有活尸追得近了,便赏上一颗铁珠子。 一时间,李长安发现自己竟无事可做。 他干脆收剑归鞘,瞧着路边野果子红通通长得喜人,顺手捞了一把,扔进嘴里,酸酸甜甜滋味不错。 “你……”飞飞策马过来,气鼓鼓地看着他。 “咋啦?”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 飞飞张了张嘴,却忽然敲了下横在马背上的书生。 书生无奈抬头对李长安说道:“道长,你这就有些不合适……” 话到一半,李长安递过野果。 “尝尝?” “哦,多谢!正好我腹中有些饥……” 书生还没正要接过来,却被飞飞劈手夺过,他策马远去。 “味道不错,抵你半条命了!” ………………………… 尸群追得虽紧,但不知为何,在越过一座界碑后,便不再追击。 几人却不敢停留,一路疾奔。 终于,逃出山林时。 眼前,天光初显,一座城池夹在山与水之间,紧闭的城门上写着两个大字: “綦县。” 第三十一章 期望 今儿,城南景业坊的客栈发生了件怪事儿。 大清早的,没来得及洒扫,连门面也只开了一扇,就旋风似的卷进一伙怪人。 打头的是个骑驴的短毛道士,领着个骑马的黄脸少年,马背上还夹着个年轻书生。 这伙人浑身的泥泞枯枝烂叶,狼狈不堪,活像被大鹅追了三条街的野小子,但出手阔绰,二话没说就定了三间上房。 进房后,别的事儿没干,就是蒙头睡,过了晌午也没见起来。 嘿!这大清早到客栈,赶着投胎似的来睡觉。掌柜的开了几十年客栈,还是头一遭见着。 他把这事儿说与相熟的客人。 “难不成是遇见了‘那个’?”客人神神叨叨指着一个方向,却是语焉不详。 “唉,哪儿会?”旁边的另一个酒客倒是坦荡些,“遇到那村子,还有能活命……” 话到这里,急急止住。 木头楼梯嘎吱响动,走上来个短毛的道士。 那道士挑了个临窗的位置,点了一大桌酒菜,没吃上几口,就唤了小二过去,当头就是一句。 “小二哥,近来可有怪事发生?” ………………………… “道长说笑了,这佳期将近,正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哪儿来什么怪事?” 小二笑得讨巧,嘴巴里却不尽老实。李长安看明白了,也没揭破,而是顺着口风问过去: “佳期?什么佳期?” “当然是乞巧节了!”小二的声音顿时拔高了一个调,从里到外透着神采,“道长你今晚一定得看看!我们这儿的乞巧节与别处不同,那是要热闹许多,今儿晚上还有灯会呢?” “你瞧……”小二示意李长安看向窗外,只见街面上来了几辆牛车,车上载满了绸缎和彩灯,几个仆役打扮的,正沿街悬挂。 “啧啧!这牛半城还真是阔绰,为了讨好织女娘娘,什么法儿都想得出来!”小二摇头晃脑说道,“也是他运气好,要是撞上娘娘下凡的是我……” 这小二哥没说是他又会如何?不过看他想入非非的神色,也可见一斑了。 “织女娘娘?牛半城?” 李长安听着却有些上心,他正待细问,忽的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不多时,楼梯口就涌上一帮挎刀背剑的汉子,这帮汉子上楼后便散开,拥出一位穿着绫罗的富态中年。 这富态中年往堂内扫了一圈,刚刚还有些喧闹的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他忽然抬脚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 那位子上原本坐着几个精壮的汉子,个个袒胸露乳,言谈之间咋咋呼呼,尽是东家的寡妇,西坊的小娘子,语气神态跟个斗鸡似的,八成是街面上的泼皮。 可这帮挎刀背剑的汉子一上来,几个泼皮顿时从斗鸡变作瘟鸡。待富态中年靠近了,一个个更是仿佛坐上了烧红的铁板,没一阵便扛不住,缩肩含胸站起身来,刚要讨饶让位,那中年却从怀里抖出张画像来。 “诸位可见过画中人?” …………………… 年轻公子?面白无须?骑着矮脚马? 李长安笑着摇头:“不知道。” 中年叹了口,拱了拱手,拎着一帮护卫意兴阑珊下楼了,他方才问遍了在场所有人,都没见过骑着矮脚马的公子。 这伙人刚走不久。 书生便拿袖子遮住脸,低着头,鬼鬼祟祟地走过来。 刚坐下,李长安调笑到:“原本还无人怀疑,但公子如此作态,不是不打自招么?” “哈?”书生眨巴眨巴眼睛,瞧了四周一圈,见场中确实没有人关注自己。想了想,最后低头看了眼自个儿,还是昨日那件脏儒服,哪儿像个什么公子? 他松了口气,终于放下了袖子。 “实不相瞒,我……” “不必多说!” 李长安摆摆手,他向来不爱听别人家的屁事,只是给书生倒了杯茶。 “谢谢。”书生还当李长安是体谅自己,连声道谢,正要接过。 忽然从边上伸出只手来,将茶夺过,紧接着旁边的位上便坐下个人来。 不是飞飞,却又是谁? “书生,我可是听下面那帮人说了……”飞飞将脸凑过去,笑容里满是恶趣味儿,“……他们找的是个骑矮脚马的……” “小声些!小声些!”书生连连摆手。 飞飞却坏笑着继续说道。 “那帮人一瞧就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 说着,他打量了书生几眼。还别说,昨天夜里看不真切,今儿洗干净脸面,才瞧得这书生模样还挺俊俏。 “……说吧,你是拿了人家的钱?还是偷了人家的人?或者,人财两得?” “小郎君说笑了。”书生却是叹了口气,有些涩然地如实相告,“我是……是离家出走!” 飞飞顿时眼前一亮。 哎哟呵!你也离家出走啊! 这么一下子,两人仿佛找到了知音,言语间,推杯换盏,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可父亲偏偏逼着我去读,让我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但如今的世道,当了官又有什么用……” “对对对!读书有甚意思……甚么阴阳殊性,男女异行……狗屁不通!还是舞刀弄剑爽快许多!” 两人说了一阵,越说是越激动,却忽然齐齐转头看向李长安。 “道士,你呢?” “我?” 李长安方才自斟自酌好不惬意,没料到这话题冷不丁就扯到了自己身上。 “出家人无牵无挂,哪儿来这些烦恼……”李长安举起酒杯,“……我们还是谈谈今晚的灯会吧。” 他一饮而尽,笑得肆意洒脱,但笑容下的心绪却如这杯中酒,略带凉意。 哪儿个子女不曾违背过父母家人的期待? 书生的家人希望他读书做官。 飞飞的父亲希望他放弃做大盗的念头。 而李长安自己呢……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仔细想来,他背负的期望比之书生、飞飞还要更小些。如果那些期望的人还在,恐怕得到的失望还要更多一些。 长安,长安啊…… 这小小的一点,他不是也没能做到么? 第三十二章 灯会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稼轩居士这首《青玉案》写尽了元宵灯会盛景,今晚的灯会虽不在元宵,更不在临安,但热闹之处,也有词中三分意象。 虽然已月上中天。 但城中愈显欢腾。 街道两侧花树林立,彩灯千乘。 行人如潮,笑语连天,各式的摊贩沿街相连。 俄而,锣鼓喧天,街上开来一大队人马。 当头的抬着个三四米的女神塑像,神像上装饰着彩带与花灯,在神像后,跟着敲锣打鼓的,踩高跷的,喷火的,舞狮子的……热热闹闹,连成一条长龙!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长龙”里钻出个十一二岁、粉雕玉琢的女孩儿。 “哎,慢点。” 随即,又跟着出来一个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子。 这两人气质容貌乃至身上衣饰都是这小小县城难以见到的,但周围的行人却彷如看不到她们,只在靠近她们时,不由自主地绕开来。 “好香啊!” 忽的,那女孩儿昂起小脸,鼻子在空中嗅了嗅,跟着味道跑到一个混沌摊前。 “老伯!老伯!” 她连唤两声,那卖混沌的老汉却丝毫没有回应,只顾着招呼其他客人。 女孩儿眼珠子一转,转头对跟上来的女子娇声到:“姐姐!” “诶。” 女子应了一声,手上掐了个指决。 那老汉却仿若才看到两人,虽然咋一下被两人的气质容貌惊得楞了片刻,但还是走了上来。 “两位要点什么?” “老伯,你锅里煮的什么?”女孩兴冲冲拉着女子坐下,指着铁锅问道,“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 “小姑娘有眼力。”老汉被夸得眉开眼笑,“我这碗馄饨,可是这城里的老字号,就是菩萨吃了也得说声好味道!” 这话自夸得过分了,但小姑娘却听得脸上发光。 “给我来一……两碗!” “得勒!” 片刻之后,两晚热腾腾的馄饨就端上桌来。 小姑娘抓起筷子,双眼放光,夹起一个,还没进口,就叫了声。 “好吃!” 这吃的哪里是味道,分明是吃了个新鲜。 女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只是看着小姑娘大快朵颐,自己却 是连筷子都没沾一下。 待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便柔声道: “该回去了,师父等得急了。” 听到这话,小姑娘脸上雀跃的神色顿时萎靡下来,她依依不舍看了眼热闹的街面,点点头,却忽然说道: “娘亲说,在凡人的地方拿了东西就要给钱……我们应该付钱么?” “付钱?” 女子脸上全是惊讶,显然她的字典里就没“付钱”两字,她脸色有些尴尬,“可是,我没带钱啊。” “这样的话……”小姑娘眼珠子,忽的叫到。“老伯!” 老汉闻声过来,小姑娘却从兜里掏出一枚玉环。 “这个能抵混沌钱么?” 老汉眼睛都直了! 这玉环别说抵两碗混沌,就是连人带摊子都给包下来,也是绰绰有余的。 老汉抖着双手捧过去,可一旁突然伸出只手来,将那玉环轻巧地摘走。 “一碗混沌可不值这价钱,这混沌钱我帮她们付了。” 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道士忽然从人群里冒出来,撒了几个铜子在老汉手心。随后,便泰然自若地将玉环揣进了怀里。 女子见状皱起眉头。 女孩儿却蓦然睁大眼睛,兴奋说道:“道士哥哥,你这面具哪儿买的?” 这称呼让这道士也愣了一下,但他还是指着街道对面。 “那儿买的。” 女孩儿往道士指着的方向一看,对面一个小小的面具摊儿上挂着奇奇怪怪各式面孔。 “姐姐,我想要!” 女子警惕地看了道士一眼,转过头,满脸无奈。 “我们没钱。” “如果不介意。”道士却突然插话,“我可以帮你们买。” 女子一皱眉,正要拒绝,那小姑娘却拍起手来。 “好呀。” 小姑娘强拉着女子来到面具摊前,先选了个和道士一模一样的狐狸面具,尔后又挑了个兔子面具。一前一后,刚笼在脑袋上。 “卖糖葫芦咧!又大又圆又甜的糖葫芦咧!” 一个卖糖葫芦在她面前招摇而过。 小姑娘盯着那一串串糖葫芦,眼睛都直了。她赶紧扭头,冲道士说道: “道士哥哥,能帮我买一串糖葫芦吗?” 道士语带笑意:“当然可以。” 不消片刻。 小姑娘头戴两个面具,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糖人,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物件,都让哭笑不得的女子抱着。 她舔一口糖葫芦,又舔一口糖人。 “道士哥哥你真是个好人!要不是我家要搬走了,我一定请你去我家玩儿!” “搬家?”道士也拿着串糖葫芦,话语在面具下有些口齿不清,“这边不好么?” 小姑娘语气低沉。 “我也觉得这边很好啊,可是最近我家附近来了个恶邻居……”说着,她举着零食张牙舞爪一阵,反倒显得愈加娇憨可爱,“……凶得很!母亲说她会引来灾祸,害怕殃及到我们,所以就要搬走。” “恶邻?哪儿的恶邻?” “就在……” 小女孩儿抬手一指,正要说话,却被那温婉的女子赶紧拉了一把。 小女孩儿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了。 “不告诉你!”她冲道士摆摆手,“再见了,道士哥哥。” 说完,便拉着温婉女子跑远了。 道士也摆了摆手,却是回头看向之前小姑娘所指方向。 残月衔在云头,一座山峦的轮廓在月色中隐隐绰绰。 …………………… “慢点慢点。” 女子柔声招呼着。 那女孩儿却是不管不顾,牵着女子,只管横冲直撞。 忽的,却又刹住脚步。 前方,一个宫装的少妇站在长巷的墙边,笑吟吟地看过来。这少妇姿态雍容,衣着首饰华贵,却是与周遭都格格不入,饶是如此醒目的美人,周围的行人却没有人停下来看上一眼,只是自发地绕行,在她周遭留下一片开阔。 “娘亲!” 女孩儿娇笑着扑进少妇怀中。 “这里好热闹,好好玩,我们不搬走行不行?!” “不是娘亲不愿意住在这里。”少妇摸着女孩儿的头,语气里满是宠溺,“实在是不能继续住下去!” “可是好好的哪儿有什么灾祸嘛!” 少妇笑着摇摇头。 灾祸?不是已经到了么? 她抬眼望去,花树下,狐狸面具的道士冲她点点头,转身汇入喧嚣的人流中。 她拍了拍女孩儿的背心,牵住小手。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上路了。” 说吧,领着女孩与温婉女子,转身迈入墙角的阴影中。 在墙角下,放置着一行手指高的铜像,这些铜像铸得惟妙惟肖,且式样齐备,有策马前驱的武士,有敲锣打鼓的乐人,有驾车的马夫,有随行的婢女,有挑担的小厮,还有拉着行李的牛车…… 奇异的是,这三人一步跨出,身体竟然急剧缩小,很快便与这铜人一般大小。他们走到马车边,拉开车厢,居然就钻了进去。 然后,这些铜像就活动了起来,武士策马开路,乐人吹锣打鼓,马夫挥动马鞭,车轮便缓缓滚动…… 不多时,这行车马便消失在阴影之中。 第三十三章 梁上客 馄饨摊前,老汉捧着几枚铜子还有些恍惚。 “老板!老板!” 那边食客连呼几声,老汉才回过神来。 “算了吧!”他一拍脑门,“我就不是那发财的命!” “来咧!”他吆喝一声,把抹布搭在肩上,一转身,迎面立着个狐狸面具的道士。 那道士抬手便抛来个小物件,老汉慌慌张接住,低头一看却是那枚玉环。 “东西是好东西,可最好拿去大和尚的庙里供上几天,毕竟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明器。” “明器?!” 听到这两字儿,老汉手一抖,差点儿没让这失而复得的宝贝给飞出去。 他急忙抬起眼来,哪儿还有那道士的影子? …………………… 在远离喧嚣的小巷,狐狸面具的道士独自立在阴影中。 喜不自胜的老汉,乃至满街的笑颜都收入他的眼里,他取下了面具,却是蔚然叹息。 谁能想到,如此平和热闹的人间胜景下,掩藏着的却是满城弥散的妖气。 因着刘老道,李长安一向有每到一处,先闻闻味儿的习惯。今儿祭上冲龙玉,这满城的妖气也把他吓了一楞。 他循着气味儿满城转悠,却意外发现了两股别样的妖气。 妖也分做两类,一类是潜心修行的妖仙,妖气清而纯;一类是生吞血食的妖魔,妖气腥而浊。 小姑娘与温婉女子身上的妖气就属于前者,所以李长安只是稍稍接触,并未为难。而这满城弥漫的妖气却属于后者…… 他慢条斯理换上一件夜行衣,带起面具,系紧长剑,步入巷末。 前方正是妖气最浓郁处。 ……………… 李长安循着气味儿,在巷道穿行。 闻到的妖气越来越浓,寻思着前方大抵是个荒宅废庙,却迎面撞上一个灯火通明的热闹地儿。 他在巷口探着身子小心看过去。 入目却是个富贵人家的大门所在,朱漆铜首的大门前车水马龙,门上的牌匾写着两个字儿。 “牛府?” “牛半城?” 李长安立刻想起客栈小二的话语和羡慕的神色,再想想一路过来的见闻。 呵!他笑着摇摇头。 “官与匪勾结,人与妖勾连,这光景可真是荒唐得很!” 他转身绕到牛府边沿一处偏僻角落,利落地越过墙桓。 李长安一脚踩在牛府的一处偏院里。 被面具遮住的脸上颇有些激动,这翻墙越桓的买卖他还是头一次干!在现代世界,他颇喜欢《狂战士信条》那一款游戏,今儿终于逮着机会,玩儿一出真人版! 他似模似样地藏在树干后,打量周遭环境。 “牛半城”不愧“半城”,就着县城而言,却是也奢豪得很,不仅在城内包办了满街的花灯,府内各处,也悬挂着灯笼,照得府内宛若白昼。 李长安仔细分析了一阵躲藏路线,可尴尬的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巡逻人员。 终于,不得不承认这“牛半城”就是个县城土豪,府内哪儿来那么严密的阵仗。 他干脆走出藏身地,大摇大摆往妖气浓郁处走去。 …………………… 这一个大屋子。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拔出剑,一点点推门而入。 然而,屋内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也不见妖,只有一个个木箱子码作一堆。 他打开来,里面全是那“云浣纱”,原来却是个仓库,这满府的妖气全是这些东西散出来的。 李长安有些失望,正要去另寻线索。 忽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李长安上下左右看了几眼,最后抱着房柱爬上了房梁。 “快点快点!” 管事模样的男子招呼着一群仆役,往仓库里抬着一个个大竹筐子。 “哎!” 他忽的一叫,却是仆役过门槛被绊了脚,竹筐砸在了地上。他两三步窜过去,不去扶箩筐,反倒踹了仆役几脚。 “叫你们快!也得给我小心啊!这可是明儿供给织女娘娘的!要是磕坏了什么,看爷爷不扒了你的皮!” 仆役爬起来唯唯应诺。 “织女娘娘?” 伏在房梁上的李长安却心思一动。 待到这帮仆役退走后,李长安小心翼翼滑下房柱,他翻开一个竹筐,借着走廊灯笼照进来的微弱光线,发现这些大竹筐里装着的,尽是些米粮酒肉、瓜果蔬菜。 还真是怪了!这妖怪或者说神仙,也需要这么多的凡人吃食? 莫不是里面另有玄机? 李长安正欲探手进去检查一下。 忽然。 “你在做什么?” 身后猛然响起一个声音。 李长安心下一惊,拔剑转身,循声刺去。 “锵!” 昏暗中闪现一丝火光,却也是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手持两把短剑,挡住了李长安的剑。 生平第一次玩儿真人潜入,冷不丁就被人叫破行藏。 李长安心里发慌,剑上的攻势就愈凶猛。 那黑衣人也是没想到李长安一上手,攻势就同如疾风催烈火,两只手两把剑,抡圆了也抵挡不住,只得且战且退。 很快便退到了床边,李长安却得势不饶人! 不一阵,两人破窗而出。 那人左支右挡,身形在后退间,却仿佛能凭空借力般连续腾挪闪躲。 要是一般的好手,估计就让他脱离了剑锋,一个不好,反而会被反手刺上几下。 但李长安剑随意转,偏偏就如影随形。 黑衣人挣扎几下,便难以支撑,被李长安用剑一绞,一柄短剑便脱手而出,人也被逼到墙角。 眼看就要被李长安拿下,黑衣人空出的手却迅速捏了几个指决,口中短促响起几个音节,忽的往墙上一拍。 那面墙壁,整个墙面都绘制成一副猎虎图。 黑衣人正拍到虎首上,这一下彷如“画龙点睛”。 “吼!” 那画中的老虎忽的咆哮一声,竟从墙上一跃而出。 李长安眼也不眨,提剑就刺。 谁料,老虎迎风就涨,眨眼间,就化作房子大的庞然大物!张口一吞,李长安连人带剑都给吞入腹中。 随即,老虎的腹部就一阵鼓胀,紧接着,皮毛下爆出一道雪亮的剑光,整个身躯便炸裂开来。 李长安转眼便破腹而出! 没有血肉横飞!只有漫天的油漆墙灰洒落。 李长安没有管落在头上的灰尘,他把剑在手,目光警惕左右一扫,那使双剑的黑衣人已经趁机离去。 此时。 “什么声音?” “有贼!” ………… 杂七杂八的呼喝声向这院子靠近,这一番打斗的声响已经惊动了牛府中人。 李长安往地上看去,找到了黑衣人来不及带走的那柄短剑,拾起来纵身越过墙桓。 ……………… 回到客栈。 书生早已睡下,飞飞还不见人影。 李长安掌起油灯,将面具搁在一边,仔细观察起这柄短剑。 这短剑通体呈银白色,剑鄂剑身浑然一体,上面都雕着精致的纹路。不像把杀人利器,倒像是个供人玩赏的工艺品。 可是剑刃却极其锋利,李长安提起它,随手一砍,厚实的桌角便应声而落。 这锋利程度与飞飞那把宝剑也不逞多让了! 然而,光是一把好剑不值得李长安如此在意,他在意的是…… ……那墙上跳出的巨虎。 那人会法术啊! 李长安这时也想明白了,黑衣人应当也是去牛府探查消息,两人稀里糊涂给打了一架。 只是,突然冒出个这样的人物,这本就前途无定的除妖之行,多半会横生些波折。 第三十四章 剑器舞浑脱 次日。 早已过了辰时,与綦县隔江相望的云萝山仍旧在一片烟笼雾罩中。 满山翠色掩在浓雾里一片死寂。 而这边的綦县却又热闹非凡。 只因,新修的织女庙落成了。 牛半城摆下流水宴,又请来戏班杂耍,全城的“善男信女”自然都来捧场。 书生早早把李长安与飞飞拉出来,赶到了这场地占了个前排位子候着。 倒不是他有多稀罕这个热闹,而是…… “李道长!飞飞小郎君!”他激动得两颊通红,“快看,是薛大家!” 飞飞打了个哈欠,李长安漫不经心左看右顾。 这薛大家,是个有名的舞蹈名家,搁现代世界是个艺术家,放在古代叫做舞妓。 这书生说来也实在荒唐,他曾在某个宴会上看这薛大家舞过一曲,从此便念念不忘。离家出走的原因除了不愿读书做官,就是听说薛大家要到这綦县演出,想再看这薛大家跳一支舞。结果,半道迷路撞上了那活尸村,险些丢了性命。 问他值不值得,后不后悔,他却一拍胸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若是能再看一次薛大家的剑舞,便是粉身碎骨那有何妨?” 虽然不是很理解这种思维模式,但李长安也懒得干涉别人的想法,却对着“粉身碎骨”的薛大家有了几分好奇。 新庙前搭上了一个大台子,唱戏的杂耍的都走过一遭,终于轮到这薛大家登台压轴! 但首先上台的不是薛大家,而是十二个打着光膀子的大汉,每一个都抬上一面大鼓。 尔后,薛大家才缓缓登场。 她往那台上一站,脸上只是略施粉黛,但却有十二分的颜色。眉眼间妩媚动人,偏偏一身劲装打扮,显出英姿飒爽。腰身挺得笔直,背着双手,坦然受了台下几千人的注视。 尔后。 “咚!” 十二条大汉齐齐擂动大鼓。 薛大家将双手一展开,台下齐齐传出声惊呼。 原来她手中竟握着两柄寒光闪烁的利剑,剑柄上没有剑穗,只是一个铁环用长长绸缎系住。 鼓声连响,那薛大家也扭动腰身,伴随着鼓点舞起剑来。 只见衣袂翩飞间,剑光闪烁,配合着鼓声,竟让她以柔弱之身,舞出昂扬之气。 书生看得目眩神迷,李长安却是个不解风情的,只瞧得台上美人身段不错,姿态优美,除此之外,大抵只有看她舞剑的动作,依稀可看出其习练过正儿八经的剑术。 渐渐,台上鼓点愈来愈密。 薛大家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忽然。 她竟松开剑柄,用绸缎牵引长剑舞动起来。 一时间,台上全是长剑与她身形翩飞的影子。 后边的人被这一幕吸引,不自主往前靠去。 前排的却被剑光所慑,不由得往后退去。 两厢撞在一处,倒是把中间的挤了叫苦不堪。 此时。 那薛大家却忽然收起一柄剑,另一柄却往台下一掷。 这柄剑被绸缎系住,虽然只是掠过了台下看客的头顶,但底下人却被剑锋所慑,尽皆被迫倒在地。 这抛来的一剑竟如同分海一般,劈开了人群,直直到了李长安的身前。 李长安不动声色,按剑在手。 薛大家却手腕一抖,以身为轮轴,将剑收了回去。 那一下,李长安分明瞧见,她脸上勾起的笑意。 “薛大家对我笑了!” 没想到,旁边的书生倒是先兴奋地叫了起来。 “嗯嗯……”李长安敷衍点头,“却是笑了。” 他左右瞧了一眼,周遭葫芦似的滚了一圈人,也就书生胆大得莫名其妙,仍旧兴致勃勃。 真是个痴人! 而台上,薛大家已收起双剑,谢场退去。 书生却还沉浸在剑舞中,迟迟不可自拔,嘴上喃喃: “可真是……可真是……” 李长安见他始终接不上下去,突然接道: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书生眼前一亮。 “道长好文采啊!” 李长安却是笑道:“你瞧我是会舞文弄墨的样子么?” “这……”书生脸色顿时僵住,不知如何作答。 李长安也不管他,只是瞧着薛大家退下的背影。那突然掷出的剑,莫名的一笑,还有点意思啊。 节目演完,李长安也终于见到了那牛半城。 与大多数地主老财一样,这牛半城身穿绫罗,长相富态,也不知心肠是否也是一样。 他上了台讲了许多废话。 李长安听得无聊,想着是否换个时间,比如说子时,再听他讲讲真话。 忽的,台下闹出一些骚动。 李长安侧眼看去,原来是个半大小子被几个人拦住,冲不过来。 少年挣扎一阵,嘴中突然大喊: “织女娘娘不是神仙,是妖怪!” “不是神仙,是妖怪!” 没喊上几句,就被身边拦住他的人,一齐捂住嘴巴。饶是捂嘴的人动作算快的,仍旧在台下人群里引起一些喧哗。 “这小子谁呀?” “还有谁?不就是牛措大家的小崽子么?” “旁人求爷爷告奶奶都见不了娘娘仙颜一次,那牛措大仗着是牛氏族人,得了伺候娘娘的好差事,自个儿在仙山享受不愿回来,留下的娘俩个就硬说娘娘是妖魔,这不是胡闹么!” “忘恩负义!” “不知好歹!” ………… 台下人群(和谐)交头接耳一阵,竟然全是众口一词对少年的声讨,还捎带上了他的母亲。少年听得面目通红,可惜被死死拽住,嘴巴也被捂住,真当是动也动不得手,还也还不了口。 李长安看了都替他憋屈。 牛半城听得底下的舆论偏向于他,这才脸色稍霁,但大庭广众下又不好做些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两个仆役将少年押回家去,让他母亲好好管教管教。 跳过这一段插曲,牛半城又开始他的连篇废话。 书生对剑舞回味了好一阵,将将回过神,却对牛半城的话一个字儿也不愿听,当下便要离开。 “李道长?” 他方想叫上李长安,却发现道士已没了踪影。 “飞飞小郎君?” 他又一转头,这才发现飞飞也早已不见。 “哎?” 他再一转头,身后一个富态中年领着帮挎刀背剑的汉子,泪汪汪地看着他。 “王二叔?” “上!别让大郎再跑咯!” 第三十五章 雾 李长安一路尾随三人到了一个偏僻的院落。 看到两人把少年压进门内,便出门离去。 等那两人走远,李长安才往小院走去。 刚走到门前,门内就传出一个压抑着哭腔的妇人声音。 “你这不孝子?为何要去招惹那牛半城?” “娘亲我只是……”少年的声音还有些激动。 “只是什么……只是想让我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你也被送过去么?” 尔后,就听到那少年诺诺的回话。 “娘亲不要生气,孩儿只是一时没忍住。” 妇人叹了口气。 “忍不住也要忍,咱娘俩个孤家寡人哪儿是牛家的对手。” 少年的声音沉默了一阵,才又缓缓响起。 “若是綦县也有评书里,那般仗义助人的侠士就好了。” “这世道哪儿有什么行侠仗义的义士。” “怎么没有?”少年立刻反驳,“榆林那边就有个叫玄霄道长的豪侠!” 听墙脚时,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号,李长安一时半会儿还有些尴尬,他敲响大门。 门内的争执声顿时消失。 不久后,院门打开。 走出个形容消瘦的妇人,眼眶微红,脸上依稀看得几分标致,却一身荆钗布裙,唯有手上的同心指环别致些。 她推开门乍一见是个道士,却是抹了把眼睛,苦笑说道: “道长勿怪,家境贫寒难以度日,若是化斋,还请去别家吧!” 说着,便要把院门关上,李长安急急手抵住。 妇人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质问道:“道长这是何意?!” “夫人勿怪。”李长安赶紧解释道,“贫道只是想问一些关于这织女娘娘的事。” 谁知,李长安的解释却让妇人的神色却变得更加慌张,强行就要把门关上。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夫人莫慌。” 李长安往门内瞧了一眼,那半大小子听到动静,拿了根柴火棍冲了过来,他对着娘俩笑道。 “我方才听见门里有人谈及玄霄二字,真是巧了,贫道的道号恰好就是玄霄。” “不信……”他从怀中掏出个折子,“……这是贫道的度牒。” “哐当。” 母亲面容呆滞,儿子的棒子掉在地上。 ………………………… “那牛半城勾结妖魔,害了我父亲和乡亲的性命,请道长帮我报仇!” 进了院子,少年一下便在李长安面前跪倒,甩开脖子就把脑门往地上砸。李长安赶紧扶住,少年却犟着脾气死活不起来,他也只得听之任之。 他转而问一旁的妇人。 “夫人为何认定那织女娘娘是妖魔,害了你家丈夫呢?” 妇人屈身一拜,却是从头说起了自家的际遇。 “妾身相公姓牛,读了些书,平日帮人读写书信,妾身也在家做些女红补贴家用,虽然日子紧了些,但好歹过得去。” 妇人神色迷蒙,似乎有些沉浸在回忆中,但一转眼便咬紧了牙。 “可牛乌,就是那牛半城,忽然声称山里来了仙人,要送人过去享仙缘。初初,没人相信,他便强绑了一些人送入山中,其中就有我相公。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既然如此,为何城中其他人不见怀疑呢?” 李长安皱眉问道,他在城中也旁敲侧击问过一些人,除了外来的,本地人都说这“织女娘娘”的好。 “那是因为……”妇人张了张嘴,似乎一言难尽,“……道长你跟我来。” 说完,吩咐少年守住家,领着李长安出了门。 这一路直接出了县城,到了江边一处滩涂边。 “道长你看。” 不需她说,李长安已经瞧见江面上横着一排小船。 每只小船上都站着两个人,立在船头的,手中都拿着一根长竹竿,伸入水中一阵搅拌,再拿出来竹竿上已经缠上一圈白色的丝线。船后头的赶紧把丝线捋下来,放入船中。而船头的人,便又将竹竿伸入水中。 “这是……云浣纱?” 李长安有些吃惊了,外界传这云浣纱传得玄乎,连‘仙梭’都传出来了,没想到,却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飞飞见到这一幕,大概会失望,再高明的大盗,也没法子将这一江水给偷回去。 “这所谓的‘云浣纱’就是那妖魔的手笔。”妇人冷声说道,“綦县因这‘云浣纱’才有今日的富裕,除了亲朋遇害的,谁有会说那个织女娘娘的坏话呢?” 李长安看着江面的一切,皱眉问道:“如此说来,这织女娘娘也算造福一方,为何要坚称为妖魔呢?” “道长有所不知,这捞丝不是每时都有,只有往那‘织女娘娘’处送上一批人,这江面上才能捞上一回丝。” “牛半城说这是仙人赐福……”妇人冷笑一声,言语愈加激动,“可哪儿家的仙人赐福,会跟做买卖似的?” 李长安点点头,没有言语,只是仔细观察起江面。 “咦?” 他突然瞧得江面上虽然雾气滚动,但始终弥散不到那些小船的位置。这江面上好像被无形之物隔开,靠近綦县这一边,波光粼粼天清气朗;靠近云萝山那一边,却是浓雾弥漫。 再看得仔细些,才惊觉,那些丝线哪里是水里无中生有长出来的,分明是雾气化入水中,凝结而成! 这雾有古怪! 另一边,妇人继续恨声说道: “牛半城每隔一段时间,便搜罗些没跟脚的外来人送过河,为了掩人耳目,偶尔也选一些小门小户的本地人,自己家的子弟却是一个也没往里面送!” “道长,要是对面真是神仙,他牛半城为何不让自家人去趟这个仙缘?” 听到这儿,李长安却是奇道:“你家不也是牛家子弟么?” “我家相公确实也姓牛,但我家本是逃灾至此,与这綦县牛氏根本没有干系,但我家相公却被牛半城强拉进了族谱,谎称是牛氏族人送进了那云萝山中。” 李长安点点头,心底下也了然了几分。 他倒是不曾认为那个织女娘娘真是什么神仙,这刺鼻的妖气可做不得假。 他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具体情况,以及妖气为何弥漫满城,不过现在看到这江上捞丝人,也大抵知道缘由了。 现在看来,妖怪并未在城中活动,城内的妖气都是捞丝人沾染回去的。 他沉吟一阵,忽的问道: “你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往对面送人,什么时候会送?” “便是今日!” 第三十六章 仙山? 日头西斜。 一只游船停泊在綦县的码头。 码头上,鼓吹甚嚣,綦县的男女欢送着一批人登上游船,这批人神色都是期待中混着忐忑,都是被选上去伺奉织女娘娘的“有缘人”。 在这帮子“有缘人”上船后,又涌上一帮民夫,往船舱里抬去一个个大箩筐。 “嘶。” 一个抬箩筐的后生牙缝里挤出一口气来。 “这箩筐怎么这般沉!” 说着,他竟要伸个手去看个究竟。 “吁!” 和他搭手的是个老头,以前兴许是个赶马的车夫,一着急就露出了职业习惯。 “你干啥?不怕娘娘怪罪啊!” 后生闻言,赶紧把手给缩了回来,连声讨饶: “不敢不敢。” 民夫们本是同时出发,但两人的箩筐似乎格外沉上一些,待到抬进船舱中,竟然落到了最后。他们活动着酸软的手臂,见自己已是最后一批,出门时便带上了舱门。 然而,没过多久。 两人所抬的箩筐的盖子被顶开,一个大活人从筐里冒出头来。这人顶着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除了李长安,还能有谁呢? 李长安缩在箩筐里等了一番,见舱门处再没动静,干脆就从筐里带着跳了出来。 他翻开其他的筐子,都是些米粮蔬果。 “这是韭菜。” “这个不认识。” “这是梨。” 他随手挑了个大的,在衣袖上擦了擦。 刚把梨咬在嘴里,一扇窗板被支开,一个人影利索地翻进舱内,猛一抬头,露出个黄脸来,与李长安撞了个正着。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便是一阵大眼瞪小眼,终于飞飞招架不住。 “我当然是要去寻那玉梭!” “哪儿有什么玉梭,那是……”李长安急切说道,正要将这山中的妖魔的情况介绍一番。 忽的,那窗板又被支开,又翻了人进来。 这次这人就远没飞飞身手灵活,下窗时,左脚拌了右脚,滚了个满地葫芦。 吃着痛爬起身来,露出张面白无须的俊脸,却是书生。 得,一伙人全到齐了。 书生猛然瞧见舱内两人,顿时露出惊喜神色。 “李道长、飞飞小郎君,你们也……” “好了……”李长安头疼不已,赶紧抬手打断他的话,“你又来做什么?” 闻言,书生两眼放光,快速说道: “我听说薛大家要去织女娘娘跟前献艺,准备献上的正是那《裴江军满堂势》,我就……” 得勒,不必继续听下去,李长安也听明白了。 一个为了莫须有的宝物,一个为了个舞妓,没头没脑也敢去闯那龙潭虎穴? 李长安正要解释一番,让两人趁着还没开船,赶紧离开。 忽的,舱门处有了一丝声响。 有人来了! 李长安一个健步抓起盖子跳回竹筐,飞飞踩在船支柱上往上一跃,已经壁虎似的贴到墙上。 唯有书生呆呆地不知作何反应。 那舱门被推开,进来个黝黑精瘦的汉子,看来是个惯被风吹雨打的水手。这水手下舱来清点货物,一抬头就瞧见舱内多了个傻不拉几的书生,他愣了片刻,回头就吼道:“头儿!” 不一阵儿,闻言下来个疤脸的大汉,他目光阴鸷,上下打量着书生,直瞧得书生额头淌汗,口中结巴。 “我……我!” 李长安只管看戏,没有插手,他心想让这船头把书生赶回岸上也好,谁知…… “算了,多上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岂料,这船头好似对船上混进外人不以为意,反倒隐隐有些乐见其成,他一招手,“一起上来吧!” “哦。” 书生傻愣愣点头,就要跟上去。 “且慢!” 箩筐堆里,忽的飞起一个盖子,从里面跳出个李长安来。 他扒开头上的菜叶子,伸手又拽下个飞飞。 “这里还有两个。” “头儿。” 那仆役忽的眼儿一颤,往疤脸大汉附耳过去,轻声嘀咕几句,眼睛死死盯着李长安和飞飞的腰间,两人却都是配着剑。 船头不耐烦推开水手,却轻蔑一笑。 “没打紧,一两把家伙在那山里也顶不了用。” 说吧,招呼几人跟上,转身上了甲板。 ……………… 几人上了甲板,才发觉游船已经开离码头,向着对岸的云萝山缓缓行去。 李长安观察起船上众人,水手们神态平常,显然已经习惯了,而“有缘人”们,一个个却是期待中混着忐忑,再看向船首,盛装的丽人回眸一笑。 李长安冲那薛大家点点头,目光越过她,投向前方。游船不远处,云萝山弥漫到江上的浓雾,好似建立在江面上的墙,正缓缓的蠕动。 眼看船就要驶入雾中。 “阿嚏!” 床上众人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吸引过来,李长安忙不迭道歉。 “不好意思,昨夜偶感风寒。” 说着,他作势又要打上一记,身边的人忙不停躲开,他却施施然掏出个手巾把喷嚏给捂住了。 他又道了声不是。 游船一头便扎进了江雾中。 尔后,除了水声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除了雾气在也瞧不见其他东西。 行了一阵。 雾中突然响起船主的声音。 “半路上船的几个,方才忘了告诉你们。” “这织女娘娘是属水的神仙,最忌见火,你们有什么火折子、火捻、火石现在都交出来。” 说完,走来个水手就要搜身,李长安几人不等动手,就将身上的引火之物一并交了过去。 这江面其实不算宽广,游船没驶一阵,便在浓雾环绕中抵达了对岸。 船头招呼着众人下船,上了岸,才瞧见这边早有两个女子等候多时,看模样应该是山中的侍女。 在两个侍女身后,雾气笼罩着山里的一切,只偶尔间露出些怪石巉岩的鳞爪来。 不见仙气缭绕,反而有些鬼气森森。 一个“有缘人”不禁懦懦问道:“这便是仙山?” 两个侍女相视一笑,齐齐挥手,顿时雾气消散,云萝山显露真容。彷如拉开了帷幕,亭台楼阁流水飞瀑奇花异石一同涌到眼前。在这中间,一条蜿蜒的山道通往山顶,那里矗立着层层叠叠的宫殿銮宇。 做完这一切,两个女子也不说话,只是转身踏上山道。 船头赶紧一边跟上,一边回头催促:“还不跟上来!” 踏上山道,一路上景色奇秀,瞧得众人赞叹不已,只是时不时李长安就打上一声喷嚏,实在是煞风景之极。 …………………… 到了山上,女子将众人引进一处宫殿。 此时,日头已然沉入西山。殿内却没有一丝昏暗,织女娘娘不喜见火,殿内就装饰着一种可以散发出白光的奇特植物。 而殿内摆放着许多几案,案上堆满了些色相俱全的食物,想来俱是珍馐。这些位子大多已经坐上了人,看样子都是之前进山的“前辈”。 女子安排众人一一坐下。 本来“有缘人”们都是些平头百姓,乍然成了这等仙府的座上客,一个个腿不是腿、胳膊不是胳膊,拘谨得紧。 但不一阵,堂内涌入一群莺莺燕燕,个个都是容貌娇艳的少女,她们回转在宾客之间,殷勤劝酒伺奉。再加上有前辈以身作则,攀扯关系,渐渐都放下拘谨,堂上的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而身形高大(相较于其他人)的李长安,以及面容俊美的书生自然成了侍女们注目的重点。 李长安微笑着坦然受之,只是落到实处……他瞄了一眼案上的珍馐,学着那个船头,只捡了几个果子了事。 宴席将近,堂内一片狼藉。 殿内突然走进一个女官模样的,拿了个折子,念起些名字。 “王二。” “周六。” “李虎。” ………… 每念到一个名字,便人喜不自胜离席而出。 李长安看得奇怪,转头问向旁边的老资格。 “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儿只算是外院,要享受真正的仙家生活,那还得去内院。” “每一段时间,便会选上一批虔诚敬奉织女娘娘的,送往内院……” 这老资格捋着泛着油光的胡子,眼中透出点得意。看他身形应该是个常年劳作的苦哈哈,进了这山,倒养出点儿白胖。 “估算着日子,也该要轮到老哥我了!” 说着,他拍拍李长安的肩膀。 “你就还得等一阵了。” 那女官念完之后,突然对着薛大家说道。 “织女娘娘想看剑舞,你这次也一并来吧!” 李长安冷眼看着堂内一切,若有所思。 ……………… 散了酒宴,各自分了房间,回房歇息。 一路上,书生仍旧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酒宴上几个侍女对他格外照顾,投怀送抱殷勤劝酒,他自然就色魂与授。而飞飞也是两眼放光。 “有好多宝贝!” 李长安笑了笑也不附和,只是时不时捂着嘴咳嗦一声。 到了房间,关上门,他却开口问道。 “你们觉得此处如何?” 书生与飞飞齐声说道:“自然不愧是神仙居所!” “神仙居所?” 李长安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这可真是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 迎着两人疑惑的目光,李长安怀中翻出一张纸符,手腕一抖,黄符燃起。 空气中,响起细微的“噼啪”声。 第三十七章 佳人有约 空气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点燃。 在“哔哩哔哩”的轻响声中,地上落下一层灰烬。 彷如轻薄的幕布被火燎开,露出被幕布遮掩住的世界。原本几人眼前的是个富丽堂皇的屋舍,但被火焰燎开那一部分却露出个泥墙的寒酸茅屋,整个屋子好像就被一分为二,半是堂皇半是寒酸。 “这是……” 飞飞蓦然睁大眼睛,一步窜到灰烬前,沾上些在指尖,轻细仿若无物。他仔细观察一阵,才发觉寒酸的这一侧似乎在眼前更为清晰一些。 “这是……雾?!” 原来,他们本以为散去的雾气,只是更加隐蔽地继续笼罩着他们。 书生也被吸引过来,他蹲下来用手抚着地面,在雾气被灼开之前,这里是一片木质地板,而被灼开后,进入眼中的却是一片平整的泥地。 但指尖上,仍旧是木质地板那坚硬光滑的触感,轻轻一敲,还能听到“空咚”回响。 李长安见状,指尖点起两点青芒,按入两人眉心,两人顿觉头脑中一层层朦朦胧胧的东西被清开。书生再摸地面,却是实打实的泥地了。 这时,李长安耳朵一动。 “有人来了!” 飞飞赶紧把书生拽回桌边坐下,装出一副聊天的模样。李长安用袖口一扫,将地上灰烬拂散。 此刻,雾气又聚拢过来,散除的幻象重新显现,偏偏李长安又点了青芒入两人眉心,保留着些真实的视界,虚幻与真实两个世界重在一起,看得两人都是头昏脑涨。 “咚咚。” “哪位?” 门外传进个软腻的女声:“送被褥的。” 李长安使了个眼色,让飞飞、书生注意着别露馅,便开口:“请进。” 房门推开,门口俏生生立着个红衫丽人。她披着薄纱,穿一身袒领襦裙,露出小半截雪白的胸脯来,头发草草用发簪束住,发丝垂在脸庞显出几分妩媚,目光盈盈好似泛着春水。 这哪儿是送被褥,明明是送人来的。 “啊!” 书生那边却突然一声惊呼。 红衫女好奇瞧过去,书生的脑袋快垂到了裤裆里。 他方才看到的,不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而是个上身像人下半身是蜘蛛的怪物。这怪物上半张脸上,八只猩红眼睛参差分布,中间没有鼻子,而下半张脸上一张巨吻里探出两个螯牙。 此时,她正拿八只眼睛看过去,书生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 “哦,我这兄弟是小地方来的。”李长安赶紧救场,“没见过姑娘这种天香国色,还以为是‘织女娘娘’当面,自然就紧张了。” “嘻嘻,郎君可真会说话。”她没称呼李长安为道长,概因李长安为方便混进来,在上船前就换了身常服。 说完,她作势要跨入门中,但进门时,脚上却被门槛绊住。 “哎呀。” 娇呼一声,便投入了李长安怀中,李长安也顺势将其揽住。 书生嘴角抖了抖。那蜘蛛女哪儿是绊住了脚,分明是硕大的腹囊卡在门框上,被她用力挤了进来,收势不住才投入李长安怀中。 他张嘴差点又叫出声,却被飞飞拿眼瞪住,生生将惊呼给吞了回去。 红衫女伏在李长安怀里,双颊飞起两点嫣红,或者说两颗螯牙交错摆动。 “郎君真是壮实哩。” 书生听得一个冷颤,在他耳中,这句“壮实”好似在夸奖栏中猪羊。 李长安却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郎君果然风趣得很。”红衫女拿眼角的春光勾住李长安。 “长夜漫漫,山中枯寂。”她手指在李长安领口间滑动,“郎君若觉得……” 她附耳低声留下句话语,一转身,留下一条丝巾,翩然出门而去。 她才一出门,书生便急切想要问话,李长安给了个手势打断他。 果然,那红衫女又探回半个身子,对李长安眨眨眼睛,送上一个秋波,这才真正离开。 等了一阵,确定她确切已经离开。飞飞、书生绷在脸上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住。他们有无数问题想开口,一时间却堵在嘴边。最后,只化作简单的两句。 “这些东西?” “幻术。” “神仙?” “妖魔。” 两人长吁一口气,却是惊怒后怕交杂,亭台楼阁是破屋烂瓦,红粉美人是妖魔所化。特别是书生,更是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现在想来,宴席上在他怀中向他撒娇的美人……宴席?书生脸皮抖了抖,颤声问道:“那些吃食?” “果子还是果子。” 飞飞面色微变,书生却松了口气。 “果子自然还是果子,至于其他的……”李长安心中暗道,“你们还是一辈子都不要知道为好。” 书生脸色几番变化,终于还是接受了事实,平复了心情,但看李长安的目光中,却露出一丝复杂。他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妖怪幻术迷惑。可李长安却看得清、听得明、闻得着,那些蜘蛛女拖着硕大的腹部对他投怀送抱,探出螯牙的嘴在耳边温言细语,他就不恐惧、不慌张、不恶心么? “道长,你……” 李长安卷起衣袂在碰过红衣女的手上,用力擦了擦。 “怎么?” “你……”不必问出来,书生已从这个动作得到了答案,于是转了话题,“你其实没有染上风寒,时不时装作喷嚏,捂上口鼻……” “换气而已。” 李长安将那手巾展示出来,却是厚厚几层湿润棉布。他自进入雾中,就没有吸入一口雾气。 “那船头不知道还在和妖怪谈些什么,趁着船还没有开走,你们赶紧离开这里。” 说着,他提起剑,推门而出。 “你要去哪儿?” 李长安晃了晃红衫女留下丝巾。 “佳人有约,怎能不赴?” …………………… 李长安自然不是真的要去赴约,他潜出院子,周遭哪儿有什么亭台楼阁,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土围子,甚至连有的连土围子也没有,一些“有缘人”直挺挺躺在空地上。 他避开沿路的蜘蛛妖,循着妖气的来源,一路往山顶潜去,他要去探一探那“织女娘娘”的真容。 小心走了一阵,只觉得夜色渐深,雾气渐浓。所幸,山中多有那种发光植物,倒不至于完全看不见前路。 李长安迈进了个尽是高大枯木的林子。 他在林中穿行一阵,忽的瞧见前方的树上挂着白色茧子,他走竟一看,茧子上露出个干瘪的人头。 再往前走一步,前面的树上也有着人头茧。且越往前走,树上挂着的人头茧就愈加密集,到了李长安实在经不住停下脚步,前方的树上密密麻麻的茧子像是结得太多的山果。 他正看得心底发寒,忽的听到后方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 “难不成?” 他皱起眉头,驻足等了片刻。 浓雾里冒出两个人来,却是飞飞和书生。 “你们又跟过来做什么?”李长安有些急切,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不是让你们回綦县么?!” “第一次出手怎么能空手而归?”飞飞却是昂起下巴,犹自辩解,“妖怪的巢穴不见得没有宝物。” 书生也诺诺说道:“薛大家也在这里……” “你们……” 刚开口,李长安眼神突的一凝,他挺直腰侧身回望。 黑暗的浓雾中亮起八团猩红的光芒。 “呵,我真是糊涂了。” 他按住剑锷。 “哪儿有蜘蛛不会结网?这雾便是它的网啊!” 第三十八章 山蜘蛛 黑暗的浓雾中亮起八团猩红的光芒。 随即,雾气如潮汐涌动,大地颤抖不休,人头茧纷纷“逃离”枝头。 伴随着浓雾,黑暗中迈出一头八足巨兽。 这是一只小山般的巨形蜘蛛,浑身披挂着斑驳的色彩,如同树干般粗细的肢节上遍布着剑戟般的乱刺。 它用八只长脚将身体高高撑起,巨大的猩红眼睛从枯木林上方俯视下来,在口器两侧的螯肢上抓着一个男人,它口吐蛛丝,螯肢扣住男子头脚不断翻滚。 转眼间,一个大活人就被裹成了一个茧子。 飞飞与书生都已经惊骇得面无血色,就连李长安也第一次感到身体在微微发抖,这不是兴奋,是紧张与恐惧! 他翻阅那黄壳书时,对蜘蛛妖只有一个体型庞大的简单印象。可真当面对面时,才发现这份庞大究竟意味着什么——自己所依仗的掌中剑,在这蜘蛛面前真不比牙签大上多少。 真要用区区一根“牙签”挑战这巨大的妖物? 李长安心头惨淡。 但是自打得到剑术以来,他一路上遇妖斩妖、遇鬼杀鬼,无形中积累起的心性,却容不得他这么简单就退缩。 “来都来了……” 李长安一咬牙,硬着头皮拔剑出鞘,剑指妖魔。 忽然。 这蜘蛛妖将身体一偏,粗长的肢节横扫过去,激起烂泥碎石如暴雨扑面而来。李长安立刻抬起手护住面门,但即便有衣服阻隔,这些烂泥碎石打在身上仍旧噗呲生疼。 扛过这一阵,他呲着牙放下手,眼睛一下就瞪住了。 但见前方肢节所过之地,巨木摧折,山石横飞,一条半米长的沟壑似要将这林子一分为二。 李长安咽了口唾沫。 “这……来都来了……看一眼也该走了。” 他扭头大吼一声:“快跑!” 还在发愣的飞飞和书生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慌忙应了一声,与李长安一起拔腿就跑。 才跑几步,李长安心中就涌起巨大的不安,自己这三人无论腿的数目还是腿的长度,加起来都比不上那蜘蛛妖,能跑得过么? 他不禁回头看去,却发现那蜘蛛不慌不忙将螯肢上的人头茧挂在树梢,然后须肢在地上一扫,一块磨盘大的青石激射而来。 剧烈的撕风声已在耳边响起。 太快了! 李长安脚下一动,就要躲开这块飞石,然而他却猛然想到飞飞与书生还在自己身前。 纵使自己现在提醒,飞飞也许躲得过,但书生是决计躲不开的! 于是他腰腹用力,强行将已经挪开的身子扭转回来。长剑一横,已经贴上了磨盘大的飞石。尽管是勉力为之,但电光火石间,他也用尽了所有的卸力技巧。然而,飞石的力道沿着剑身与手臂传导过来,仍旧立时让他胸腔里泛出腥甜。 他狠狠一咬牙,吐气开声,飞石的势头终究偏转开来,擦着他的小腿翻滚出去。 此时,又是一声厉啸响起。 李长安猛然抬头,却是蜘蛛妖在短短的功夫已经追到身前,挥动树干粗的肢节横扫过来。 而李长安身形忽的一缩,然后猛地如同弹簧一般窜了上去,竟是不退反进,抢在肢节扫到他之前,冲进了蜘蛛妖胸腹之下。 但蜘蛛妖的腿太长,李长安根本就摸不到它的身体。于是,他两三步抢到蜘蛛妖一只肢节边,飞速掏出一张破煞诛邪符贴在剑刃上,咬破舌尖喷上一口舌尖血。如此同时,并指成决,往剑上抹上一道蒙蒙青光。 然后,双手握紧剑柄,如同伐木一般,奋力劈斩下去! “铿锵!” 金铁交鸣声中,李长安双手的虎口顿时迸裂开来,血流如注。 但他反而将剑握得更紧,高高举起,又是一剑劈了下去。 “刺啦!” 上一剑,砍断了剑戟一般的乱刺。这第二剑实实在在砍中蜘蛛的肢节,伴随着刺耳的撕裂声,剑刃嵌入肢节,拖出一条长而深的伤口。 蜘蛛妖终于吃疼不住,在震耳的哀鸣声中,匍匐下来。 李长安咧嘴大笑,长剑第二次亮起青芒,身形一转,剑刃顺势劈斩在蜘蛛妖的腹部。 它的腹部远不比肢节坚硬,被长剑轻易破开,腥臭的绿血顿时喷涌而出,冲了李长安一身。 李长安收剑在腰侧,趁机会正要给它来记更狠的! 可那蜘蛛妖却猛地蹦跃而起,高过树梢,八只脚收拢起来,缩成了一个球。 尚在半空,八只脚突然舒展开,疯狂地乱刺下来。 赫赫厉风中,眨眼间,地面就被这蜘蛛妖刺了个千疮百孔。虽然李长安仰仗身手,都间不容发一一避过,但也实在拿蜘蛛妖没法子,只得抽身而退。 他翻身出了蜘蛛妖的攻击范围,一回头,差点没一口气呛死。飞飞与书生非但没趁这机会逃跑,反倒呆愣愣地杵在原地看戏! 飞飞实际上是李长安这一番动作惊呆了。从冒险抢入蜘蛛妖腹心之地,再到击伤蜘蛛妖从容退去,这一系列的兔起鹘落,胆识、身手缺一不可。 不!应该说无论胆识、身手,都到了非人哉的地步。 “这、这简直……” “简直是评书里才有的段落。”书生喃喃说着。 李长安哪儿想到自己的表现这么吓人,发现这俩傻货还在呆呆看着自己,只是怒道: “发什么呆!还不快跑!” ………………………… 李长安刚才的一剑,非但没有使蜘蛛妖心生退意,反倒激发了它的凶性! 几人没跑多远,忽的听到身后一连串巨响。 回首望去更是骇然。 只瞧见,蜘蛛妖那八只巨眼猩红更胜先前,一路上凡有挡路的巨石树木,尽皆直直撞开。 凶威赫赫,横推而来! 几人更是加快了脚步,然而两条短腿终究跑不赢八条长腿。 李长安忽的开口:“分开跑!” 说罢,他便折转方向,默不住声向另一边跑去。 “道士!”飞飞回首惊呼。 “跑!” 李长安只是简单回应一声,便不再言语。 那蜘蛛妖见几人分做两拨,却顿也没顿,也跟着身形一转,撞翻了一块巨岩,便冲着李长安追了过去。 或许是消耗过甚,李长安的脚步忽的慢上了一些。 不过几息的时间,那蜘蛛妖便已经衔在了他的身后,它猛地往下一扑,口器上一对螯肢已夹击而来。 以蜘蛛妖的体型与力量,一对螯肢足以轻而易举地将人拦腰铡断。 在这生死之刻,李长安却如同自投罗网般,驻步转身。 蜘蛛妖没有趁机咬上,反而猛地滞住冲势,眼中的红光更是一缩。 李长安已然长剑在手!剑刃上冷艳青光朦朦。 蜘蛛妖眼中红光闪烁,慌张间,故技重施要将身体抬高。 “晚了!” 李长安长笑说着,倒持长剑,踏足、扭身、挥臂,一气呵成! 长剑当即脱手而出,破开重重雾障,准确地贯入一团猩红的光芒中。 “嘶嘶!” 巨大痛楚中,蜘蛛妖滚倒在地,八只肢节疯狂乱舞。 顿时,山岩被扫飞,树木被绞碎。 李长安正要退出蜘蛛妖肢节所及范围。 忽的。 脑中响起一阵轰鸣,虚弱无力的感觉从四肢百骸同时涌出。 糟糕!“斩妖”用得太多。 他的眼角的余光中,剑戟森然的肢节已横扫而来! 第三十九章 绝境 李长安眼睁睁看着蜘蛛妖的肢节横扫而来。 此时,一条钩绳灵蛇般地卷住他的腰身。千钧一发之际,扯得他倒飞回去。 他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个月白色裤腿下面。 抬头一看,却是飞飞及时赶来。他双手扶膝,额头的汗水从鼻尖不断滴落。她大口喘息着说不出来,却仍旧咧起嘴笑得畅快,竖起三根手指在李长安眼前摇了摇。 李长安楞了楞,却是笑道:“好好好,三顿……” 忽的,一点“雪花”落在李长安鼻尖。 他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山中的浓雾忽然剧烈翻滚起来,随着翻滚涌动,却也逐渐越来越浓稠,最终竟在空中凝结成白色的丝絮,飘飘洒洒落满林间。 眨眼间,林子就盖上厚厚的丝绒。浓雾散去,天朗气清,仿若大雪初晴。 另一边,蜘蛛妖的狂躁举动已然停止,它团成一团,一动不动地躺在狼藉的林地里。 若是以为它死去了,那就大错特错。反而,这股安静意味着它已经渐渐能忍受破眼的剧痛,它比之前任何一个时间都更加危险! 李长安深知这一点,他拉住跃跃欲试的飞飞,转身离开。 ……………… 奔出枯林,踏入山道。 妖雾消散,山中的一切也露出真容,没有奇花异草、亭台楼阁,只有些枯枝败叶、破亭茅屋。蛛网四结,这云萝山终究有了个妖魔老巢的模样。 两人往山下赶了一阵,撞上了木然等在路边的书生。 书生瞧见两人,转过头来,却是满脸的沮丧。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呢?” 书生苦笑不言,抬手指着山下。 他所指的方向上,一座残破的山神庙立在山腰,在破庙周遭,大片茅屋胚棚杂乱陈设。这正是方下船时,众人在山脚下望见的宫殿群,也正是“有缘人”们的客舍。 此刻,在“宫殿群”中,惨叫声起此彼伏,偶尔有人惊呼着跑出门外,却被门中伸出钩镰似的长脚勾住,拖回门内,顷刻间,便再无声息。 李长安心有不忍,他可以想象到那场景——当雾气突兀散去,一切美好的假象都如同泡沫被戳破。广厦千间化作草棚茅屋勾连,高床软枕也成了石台泥坑,怀中千娇百媚的美人转眼就成了张口吃人的妖魔…… 幻灭之后总是惨剧。但书生所指却不是这些,李长安举目眺望,一艘游船离了水岸,驶向了夜色中盘踞的县城。 忽的,几人心中一阵惊悸,回首看去。 浓稠的雾气漫过枯林。 前途断绝,追兵又至。 ………………………… 雾气虽浓,却不如初入山那般包拢全山,如今只堪堪抵着人的腰腹。 蜘蛛妖一路搅动浓雾,从山上俯冲下来,真好似踏云天降。 飞飞与李长安卖力狂奔,他们不敢沿着山道奔逃,概因山道前方便是成了妖怪食堂的草棚群。他们只得折转方向,绕路下山。然而疯长的荆棘、横生的枯树枝、凌乱的山石,山中的一切仿若都在阻扰他们的脚步。 不过片刻,两人就被蜘蛛妖堵在了一块崖壁前。 李长安终究是消耗过度,发觉逃生无路,便软倒在地。反而是飞飞,他转身倔强地望着逼近的妖魔,手上只有一把弹弓,腰间的宝剑已不见踪影。 蜘蛛妖越逼越近,飞飞已经可以清楚瞧见——它狰狞的口器,口器旁遍生硬刺的螯肢,螯肢前端猛然收缩泛着光泽的尖刺,以及八只……不对,现在只有七只眼睛了。 浓雾随着妖怪的迫近愈加汹涌,漫过飞飞的胸前,撞在山壁上倒卷回来,竟似要将飞飞整个吞没。 在这翻滚的妖雾里,飞飞强忍着恐惧,他如同以前无数次拉开弹弓般,先瞄准再撒手。 “嗖。” 铁珠飞向它注定无可撼动的敌人。 果然,铁珠击中蜘蛛妖,但蜘蛛妖却连一丝反应都没有。 飞飞却眉头一紧:“没有反应?” 他飞快地取出弹丸,再次拉弓射出。这一次,他瞪大了眼睛,只见这弹丸射中蜘蛛妖坚硬的头部,却轻易地嵌了进去,好似……好似射进一团棉花? 飞飞惨然失色,大惊着回头叫到: “等等!” 此时,崖壁之上,书生或者说与书生交换了衣物的李长安已一跃而下。 他手中持着飞飞的宝剑,剑身上再一次缭绕着“斩妖”青色的光芒。他的额头不断冒出冷汗,眼前早已昏花,蜘蛛妖在眼中成了一团模糊的色块。 这是他最后一剑,不成功便成仁! 脑中轰鸣声不断,李长安似乎隐约听见飞飞的呼喊。 他在说什么? 等等? 等什么? 模糊的色块终于占据了整个眼帘,李长安用力咬破嘴唇,疼痛让他短暂的清醒。 他调整长剑,借助下坠之势,让剑身贯入蜘蛛妖顶门。 然而…… “砰。” 一声细微的轻响,蜘蛛妖整个炸作四散的飞絮。 李长安剑下一空,已经没有任何的力量调整身体。他直直砸在地面上,痛楚和疲敝淹没了他的神智。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仿佛听到了一声嗤笑。 ……………………………… 李长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张恶毒可憎的怪脸。 这张脸约么有个人的轮廓,但头发稀疏,脸上横生着斑斓的角质,额头、下巴、脸颊胡乱长着大小不一的眼睛。 这张怪脸的主人,伸手掰开李长安的牙关,将一个软管插入他的喉咙。 李长安尝试挣扎一下,全身酸软乏力,动弹不得。 他干脆停了下来,冷眼看着怪物究竟要干什么。这怪物也发现李长安已经醒来,却仍旧不动声色,反将软管插得更深些。随即,李长安感觉到某种流质通过软管流入胃中。 直到胃部再也塞不下,这怪物才抽出软管从李长安身边退开。 此时,李长安才看清楚这怪物的样子。他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身体还是个人的样子,却在背部伸出八只手臂,这些手臂长短粗细都不一,有些手臂有三节,有些却只有一节。 这并不是蜘蛛妖怪,只是个妖化人,活人被妖气侵蚀扭曲的产物。 “刚才是什么?” 李长安沙哑着嗓子问道。 “饲料。” 蛛化人语气木然,好像一节枯木一颗石头。 饲料? 李长安不再理会这蛛化人,他转动脖子四处打量。 最显眼的是个巨大的山洞,洞口便是些高大的枯木,这些枯木的却比洞口高不了多少。 李长安自己便被裹成“人头茧”挂在树上,除了他之外,薛大家、飞飞、书生甚至于那个李长安询问过的老资格……山中残存的活人,一个不少全挂在这里。 只是大部分人虽然被裹成了“人头茧”,但神色安详快活,显然沉浸在幻梦之中,唯独飞飞和书生神色惨淡,面容痛苦。 “他们没死。”蛛化人看出了李长安的担忧,“只是遭些罪。” 他将软管插入一个人头茧口中,慢慢加了一句。 “却不如当时便死了。” “说得也是……” 李长安惨然一笑。 忽的,树梢剧烈颤动。 蛛化人赶紧扯出软管,滑下树去,匍匐在地。 那蜘蛛妖便自洞穴中走出。 它行走之间,大地颤动,妖雾翻涌。 它停在李长安面前,一对螯肢就在李长安眼前摆动,腥臭的气味儿扑面而来。 李长安却微微昂首,找到了自己的配剑,它已整把剑没入蜘蛛妖眼中,只留下剑柄的一点剑首。 李长安咧嘴一笑。 “疼不疼?” 第四十章 绝境如何逢生 “疼不疼?” 话音方落,妖雾骤然沸腾,七只磨盘大的妖眼红光大炽。破眼上的剑首淌出碧绿妖血。 李长安冷眼与其对视,任由螯肢在脑袋四周摆动。 “呲。” 螯肢掠过空气,在李长安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接下来,这蜘蛛“娘娘”却没对李长安这个不知死活的俘虏再做什么。它在左右寰转几次,忽的摆动节肢取下一个人头茧,夹住这茧抵到李长安身前。 这茧子里裹着一个中年妇人,李长安可以清晰看见劣质水粉下粗糙的皮肤,眼角遮掩不住的鱼尾纹。她尚在幻梦中沉眠,眼睛与嘴角都勾起浅浅的弧度。 “呵,这又是什么意……” 李长安冷笑还挂在嘴边,瞳孔便剧烈收缩。 蜘蛛妖舒展开一只螯肢,螯肢在空中微微抖动,竟然从尖端挤出一根黑色半透明的针管。 螯肢轻轻一扣,那针管便自妇人天灵盖贯入。 妇人终究从虚幻的美梦中清醒过来,她头颅不停抖动,微微昂首,睁圆了双眼,嘴巴因痛楚而张开。 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喊不出。 因为她的嘴里、眼眶里乃至鼻腔里,都蒙上一层蛛网状的白膜。 在让人毛骨悚然的吮吸声中,不断有流质从天灵盖被针管吸走。妇人的颤抖停息下来,她的皮囊随之干瘪,像是被吸空的饮料袋。蜘蛛妖却仍然没有罢休,螯肢继续往下探去,把干瘪的头部都挤进了蛛茧,把最后一点残余吸光,就好像现代人吸取盒底的牛奶。 随后,妇人的头颅又慢慢从茧中“长”了出来,开始是干瘪着歪在脖颈上,最后慢慢鼓胀,又变回了那个因痛楚而扭曲的人头。 这皮囊像如同一个气球,被蜘蛛要吹起,尔后吐出一团蛛丝封住头顶的伤口,最后,这蜘蛛妖竟然将这空壳挂在了李长安身边。 接着,蜘蛛妖又抓来一个茧子,里面裹着的是个男子。它再次伸出针管,这次却未进食,只是轻轻刺入男子的脖颈,输入了自己的毒液,便也将其挂在李长安身边。 这个男人的美梦似乎很是畅快,一张大嘴微微咧开,唇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蔓延出白色的细丝。 不用多久,这些细丝便会结成膜封住男子所有的孔窍。也不用担心他不能呼吸进食,因为到那时,他早已被化作一袋浓液。 李长安不忍再看,扭过头,却是妇人那张狰狞的脸。 还真是妖孽,趣味儿恶劣得很。 李长安闭上眼睛。 …………………… 飞飞是在一连串噩梦中惊醒的。 她梦见被夺走了弹弓、宝剑,塞了一怀的书籍刺绣,然后便被绑进了一架红轿子。可一转眼,那红轿子便化作一只狰狞的蜘蛛。 初初醒来,全身痛楚酸软,喉头发疼,脑中轰鸣。 她睁开眼,惨白的阳光自虬结勾连的枯枝间透下来,覆在她满是乌青擦伤的脸上。 她记忆里最后一个片段,是被那蜘蛛妖泄愤折磨。 “这是……阴间?” “我死了么?” 这结果倒也不比梦中情形来得糟糕。 很快,她便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微微颔首垂目下去,脖颈之下全被白茧裹住。 “飞飞醒了!” 这声音的主人颇为激动欣喜。这是谁?有些熟悉。飞飞的脑子一时间转不起来。 “醒得真不是时候。” 这个声音平平淡淡,好似主人家万事都没放在心上。这是……道士! 脑中一个激灵,飞飞忙忙扭头寻去。 李长安正挂在她斜对面的一截枯枝上,随风晃悠,周边挂着一圈茧子。 瞧见这头熟悉的短发,飞飞不知为何心下安定许多。只是转眼一想,为什么说醒得不是时候? 忽的,浓雾漫过枯林。 七只猩红的巨眼出现在眼前。 ………… 雾气收敛,蜘蛛妖归还了巢穴。 李长安身边的树枝上又挂上了一个人头茧。 “便这样死了?” 飞飞脸色苍白,蜘蛛噬人的一幕,委实过于骇人。 “便这样死了。” 书生叹了口气,他醒得早一些,但无论看过多少次,看来仍旧觉得世间的残忍莫过于此。 他瞧见飞飞眼中惶然无依,安慰道:“看那蜘蛛妖的用意,是把我们三人留到最后,至少……能多活上一些。” 飞飞惨笑:“岂不是更惨。” 书生心儿一颤,却是无言。 是啊,那些死在前头的,能在美梦中一了百了,自己三人在死之前,还得备受煎熬。真不如当时便死了! 一直沉默着听两人对话的李长安突然开口。 “死?那也未必。” 他转头对着斜下方,在那里蛛化人正用背后的手臂攀住树干,用软管塞进一个人头茧的口中。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唤了声。 “牛秀才。” 语罢,他死死盯住蛛化人,或者说蛛化人唯一条正常的手臂。那只手上戴着一枚造型别致的同心指环。这蛛化人浑身脏兮兮,唯独这枚指环光洁如新。 飞飞与书生见李长安冷不丁称呼那妖怪为“牛秀才”,难不成这妖怪是道士旧识?两人满腔疑惑,飞飞捺不住性子,就要开口询问,却被李长安用眼神止住。 他继续开口试探: “如今那牛半城在綦县一手遮天,綦县的百姓也相信这山里的蜘蛛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唯有牛秀才的妻子说织女娘娘是妖魔,牛秀才的独子还大闹织女庙,三翻四次让那牛半城下不了台。” “你说,牛半城会不会干脆就把那小子送过来?倘若送过来,是如你一般变作不人不妖不鬼的怪物?还是干脆就被裹成茧子吸成空壳?” 一番话下来,这蛛化人却仍旧如那石头木头,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是重复着他日复一日不变的工作。 李长安心头空落落的,难道…… “不敢称秀才,鄙人只是小小童生。” 只是小小的一句,三人便好似激流中抓住一根稻草。李长安松了口气。没赌错!他正要开口。 “不必多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牛秀才便截断了他的话头,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上的动作仍旧有条不紊。 “但是没有用的。” 眼见着峰回路转,绝处就要逢生。可转眼这救命稻草就想自个儿断掉。 飞飞急得脱口而出:“你这妖……怎知没用!” “对!”书生接口说道,“瞧见那蜘蛛妖的眼睛么,就是道长刺瞎的。” 牛秀才几只眼睛扫过两人的脸,声音依旧木然。 “那有如何?瞧见我的眼睛了么?八只。瞎了一只,它还有七只。你们呢?不是挂在树上等死么?” 说着,他转身朝着李长安。 “这满山的雾气就是蜘蛛的网,我即便帮你们逃出蛛茧,却也逃不出这雾网,除非……”牛秀才昂起头来,脸上八只杂乱分布的眼睛闪动着仇恨的光。 “……你有办法杀了这蜘蛛妖!” 杀蜘蛛妖?飞飞与书生的神色都暗淡下来。这谈何容易? “我知道。” 李长安却淡然点头。 “你有办法?”牛秀才急急追问。 “我没办法。” 牛秀才楞了一会儿,眼中的光芒慢慢散去,眼看又要变回个石头木头,李长安却笑道: “可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办法。” “我说得对么?” 他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空无一物的树丫。 “薛大家。” 第四十一章 饵 “薛大家?” 书生瞧了眼自个儿斜上方的枝丫,那里挂着一个巧笑嫣然的美人。 薛大家明明在这儿啊?! 李长安笑道: “似薛大家这般的绝色美人怎么会满身鱼腥味儿……” 鱼腥味儿?听李长安这么一提,书生也似有似无闻到那么一丝,源头……好像还真是薛大家。 “……恰好,此刻我身旁可是芳香扑鼻得很呢。” 话音方落,便接连响起一个柔媚的女声。 “小道士看得一本正经,没料也是个嘴上抹蜜的,说话中听得很呢。” 哎!? 书生瞪大眼睛瞧过去,只见雾气中泛起一阵涟漪。转眼间,一个身姿英挺却面容妩媚的美人儿倚在那处树丫上,手中摆弄着柄银白色精致短剑,正是那薛大家。 薛大家好似一只猫儿,轻巧的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期间递给书生一个眼神与轻笑,书生立刻有些神魂颠倒。 她施施然走到“薛大家”的茧子前,皱起娥眉打量一番。 “笑得傻嘻嘻的。” 语罢,伸手往“薛大家”头上一拍,“薛大家”立刻变作了李长安的模样。再一拍,又变作了一个陌生男子,李长安依稀有些眼熟,仔细一回想,这不是当日在船舱那名船夫么? 怪不得有鱼腥味儿! 李长安冲龙玉神符用得多了,他的鼻子也比常人灵敏了许多。他早已发觉挂在树上的薛大家其实不是本尊。但这又如何?就算揭穿别人,对当下的处境也并无益处。 直到今天,他闻到了一丝若有如无的香气,这才冒险揭开牛秀才的身份。其实早些天他也闻到过一次香气,只是那时一闪而逝,他也没来得及多想。 如今,这薛大家去而复返。 “薛大家去而复返。”李长安直接点出了她的行迹,“想必已有完全之策。” 薛大家没有回答,反倒又跃到李长安旁,笑问道:“小道士,你看我像哪里人?”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这我哪儿看得出来?我脸盲来的。不过听人说过——北方人多似牛羊驴马,南方人多像鱼蟹鳖虾。您老啊,活像山里的王八。 这俏皮话在李长安肚子里转了转,没滚出来。那边,薛大家抱着膝盖,坐在树丫上,讲起了故事。 “我呀,是岭南人。我们那儿啊,七分山两分水只有一分才是田地。每年过冬,遇到灾年便一村子一村子的死人,遇到好年便一户一户的死人,也是奇怪,人怎么和那野草似的,怎么也死不绝。” “我家乡只是偏僻的小村子,更是经不起折腾。” “好在附近的山泽里有一种大蜘蛛,丝囊里偶尔会长出一种白色的珠子。中原的贵人们很喜欢这种宝珠,只需寻到一个,便能换回让整个村子过冬的粮食。” “这种蜘蛛名字叫‘车蜘蛛’,意思是车轮那么大的蜘蛛,不过这是汉人的叫法,我们管它叫‘阿措拿罗’,意思是吃人的怪物。” “这车蜘蛛厉害得很,五六个好猎人也不是对手,遇到危险还会呼唤同类。不过为了活命,人总是能想出办法。我们发现了一种药草,唤作‘弥日须’。只需让蜘蛛吃掉小小一株,便会睡死过去。” 说着,她拿出一株药草来,翠色喜人,李长安瞧得眼熟。 “可是蜘蛛又不是兔子,也不吃草啊。那便只有下饵,让饵来吃掉这‘弥日须’,再把饵送给蜘蛛吃掉。”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但是本就是饿得慌铤而走险,能入口的活物都进了肚子,你们说,还能用什么下饵呢?” 三人都变了脸色。还能用什么下饵?答案已不言而喻。 薛大家在几人脸上流连一阵,便笑了笑继续说道: “不论岭南还是中原,这蜘蛛吃人的方式总是差不多的。先是裹成茧子,然后注入毒液,活活化掉血肉,最后再一口吸干。奇妙的是那‘弥日须’在毒液里也能化去,同时还能保持效力。蜘蛛只要吸食上一口,便会沉睡过去,等候在旁边的猎蛛人便可以一拥而上,破腹取珠了。” “不过说来好笑。” 嘴上说着好笑,她脸上却不自觉收起了笑意。 “费了这么多劲儿猎到的蜘蛛,肚子里却不一定长有珠子。那又怎么着,只得继续下饵呗。先用老人,老人用光了便用孩子,孩子用完了,便只剩青壮了。这下便要仔细合计合计,若是村子里男人多一些,便先用男人;若是女人多一些,就先用女人。一直到找到珠子,或者粮食够吃……” 说的人轻描淡写,听的人却汗毛倒立。在此情此景下,更很添了几分阴魅。 书生望着那薛美人,脸上却是苦笑。 “薛大家你有法子便是有法子,何苦拿这话……” 这话怎么呢?书生却也说不出来,呐呐不言。 “你这书生话可说早了,我还没说完了。”薛大家却是笑吟吟来了一句。 “我可没法子。” “没法子!怎么可能!你不是说有弥日须么!” 最激动还是牛秀才,他死死拽住软管,恨不得冲过去,把唾沫喷到薛大家脸上,却害怕惊动蜘蛛妖,咬了一阵牙,又是不疾不徐做着手里的事,只是用八只眼睛瞪住薛大家。 薛大家却没管这牛秀才,反问了李长安一句。 “知道云浣纱么?” 李长安点头:“自是知道。” “如何。” 为何要问这个?李长安想了想,面色变得凝重。 “刀剑难伤。” “没错!刀剑难伤。”薛大家懒散散唉了口气,“这只蜘蛛妖跟猪一般,吃完人便是回洞睡觉,睡觉时必定用蛛丝包裹全身。” “有多厚?” “那便不知道呢?”薛大家拖住香腮。“我只知蜘蛛外出时,洞穴深处塞满蜘蛛丝。想来,不比綦县城墙薄。” 这么厚!李长安一盘算,就算自己用斩妖也破不开啊! “用火呢?” 李长安想了想,便开口说道。 飞飞书生眼前一亮,对呀,那蜘蛛丝不是怕火么?入山时,那船头还特意收走了几人的生火的工具。 “用火……”薛大家沉吟一阵,却还是摇头。 “弥日须只能让蜘蛛妖睡死,虽说不能感知到山中雾网,但大火临身,睡得再死终究还是会被惊醒的!” 林中一时间陷入沉寂,只有几个陷入幻梦中的,偶尔间,挤出几声痴傻的笑声。 忽的,李长安开口说道: “我倒是有一个笨办法……” 第四十二章 赶着投胎 “你这法子……” 薛大家不住地打量着李长安,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遍。也不怪她,毕竟李长安刚才说的法子,若非无法无天惯了的人,片刻间也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有用倒是有用,不过么……”薛大家话锋一转,“就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这些我倒是可以调集,可难免会耽搁许多时日,到时候你们怕是连骨头都凉了,不对,到时候你们也没骨头呢。” 李长安立即反问道:“何必费力调集,眼下不就有现成的么?” “你是说?” 薛大家狐疑地看了眼飞飞,暗道难不成那“架金梁”还安排了一队人马给他们保驾护航? 岂料,李长安却理所当然地说道: “官府难道就没有保境安民、清剿妖邪的职责?” “噗呲。”薛大家却是一口没憋住,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小道士你有什么好法子。官府?就綦县大堂里那个面团团的官儿,他连牛半城都不敢对付,难不成有胆子对妖魔出手?” “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还肯不肯。” 旁听许久的飞飞立时脱口而出。敲她眼角带煞,不假思索的模样,这类事想必是没少干的。 但这薛大家却是对飞飞的提议笑而不语。 李长安有些诧异,她莫非还是官面上的人? 不过,既然如此,李长安将目光投向了书生。 书生对李长安的目光丝毫不显意外,矜持地对李长安点头回应,转头面向薛大家,顷刻间就成了哈巴狗。 “这点薛大家不必担忧,只需到綦县客栈寻一个名叫王齐的人,将我等商议告知于他,那綦县县令必定俯首听命。” 书生说得太满,连心有准备的李长安都很是诧异。李长安并不知道书生具体身份,但知道他一定来自于豪门大族。 当时在活尸村被吸光血液的那种矮脚马,李长安也略有耳闻。这品种不是中原的产物,而是来自于一个名叫“矮丑”的藩国贡品。如今,时局动荡,贡路堵塞,加之中原衰微,豺狼四起,这矮脚马更是稀罕,非名门望族不可得。 薛大家也更是诧异。李长安这个现代人虽有了解,但不够深刻。这县令可是号称百里侯,在偏僻的地儿就是一实打实的土皇帝。綦县这位虽是个软蛋,但能让其俯首听命,书生背后的能量也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她脑中快速翻过几个权倾天下的豪门巨姓,问道: “不知郎君?” 书生早就等着这句话,当即便报出了自己的大名。 “不才莒州王子服。” 说完,便微微昂头,似乎要摆出个膏腴子弟的模样,可惜当下前头部以下全被茧子裹着,脸上还被收拾得鼻青脸肿。 不见傲然风骨,但见傻气横生。 可“莒州王子服”这五个字似乎已有足够的杀伤力,飞飞薛大家都是惊讶地脱口而出。 “滥情郎?” “花痴?” 两人的话语顿时让书生或者说王子服维持不住作态,他尴尬说道: “是多情不是滥情。” 但却对“花痴”这个名号挺中意的,连声说道: “‘花痴’只是朋友抬爱,不敢当不敢当。” 可他话里话外哪儿有不敢当的样子,分明愿意得很。 ………………………… 计划已经商议周备。 “既然如此,我这便用王家的名号吓唬那官儿去咧!至于三位么……”薛大家抿嘴一笑,“还请自求多福咯!”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飞飞急急喊出声来,“你不先把我们放下来?!” 闻言,薛大家却是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小妹子还真是傻得可爱呢?” 说着,便如同出现一般,虚空中泛起涟漪,须臾便隐去了行迹,只剩下一点香气慢慢飘散。 “姓薛的,你给我出来,你这是……” 飞飞挣扎着叫嚷了一阵,忽的反应过来,她叫自己……妹子?她习惯性地反驳了一句。 “什么妹子?本大爷是堂堂绿林男儿,瞎了你的狗……” 话说一半,却急急打住,小脸忽的变得通红。 若是以前,一张黄麻脸也瞧不出什么。可惜,她现在一张脸蛋白嫩得很,红起脸来,便成了个大苹果。 她以前兴许是用某种药物抹在脸上,才弄出了一张粗糙的黄脸。可这些天,被困在蛛茧里,脸上的妆容便渐渐掉下来,更兼早晨飘了一场小雨,她早已露出真容,却是一个肤色白皙,面目清秀,却还没完全长开的小丫头。 “你们……”她扭扭捏捏转头来,相对同伴解释一二,却猛地瞧见二人脸上一丝惊讶也欠奉,不由眯起眼睛,“……早知啦?” “这个……”书生还道编上几句,可在飞飞灼灼目光的逼视下,很快便缴械投降。 “飞飞小郎……小妹子。”他期期艾艾说着,“这男子和女子行走坐卧的姿态差异还是挺大的。” “哎,有这回事儿?这飞飞平日和男子也无甚不同吧!你眼睛也太毒了。”李长安心里嘀咕一阵,忽的有点理解书生为何有个“花痴”的美名。 “道士!?” 李长安扭过头,瞧着飞飞已将目光转移过来,忙忙点头敷衍几声。 “一样一样。” 总不能真话告诉她,我瞅见了你的裹胸布吧。 飞飞将信将疑地看着李长安,得亏李长安是个脸皮厚实的,理直气壮的就给瞧了回去。 飞飞这才相信一些,却马上气恼说道: “那姓薛的女人为何不放了我们?” “这个么……” 李长安苦笑着解释道: “一来是怕放了我们打草惊蛇,惊动了蜘蛛妖。二来,钓蜘蛛可是需要下的饵……” 飞飞不可置信地望过来。 李长安叹了口气答道。 “我们就是饵啊!” 他扫了眼枯林,残存的活人已经不多了。 ………………………… 枯林还是那副模样。 惨淡的日光融入阴郁的薄雾,裹着空壳的蛛茧在虬结的枝头,随风打转。 “还没来么?” 飞飞的声音里早没了平日的活力,她此时眼窝深陷,面色青黑。而书生更是醒一阵、昏一阵。 反而是被死人包围的李长安,虽然也是疲敝,但平静间还有几分精神。 “已经来了。” 李长安淡淡说着,眼睛望向牛秀才。“对么?” 这秀才正清扫着那些人头茧,闻言手顿了顿,没有会答。 飞飞强打起精神,书生也从半昏睡中挣扎醒来。他们没有多余的力气发话,只是安静地等待李长安继续说下去。 “昨天喝下的食物里,掺了些奇怪的味道,便是那‘弥日须’吧。” 三人一起看向那牛秀才,他迟疑了阵,才终于答话: “今天,牛乌那厮便会送一批人……” 话到半截,他忽的跳下树去,跪倒在地。 浓雾涌动,蜘蛛妖出洞食人。 ………… 说实话,乍然见薛大家的脑袋插上针管,李长安竟然莫名的有些快意。 只是,那副漂亮面容下的船夫,若是牛半城的帮凶还好,不过自作自受;若是个不知情的可怜蛋……也没甚好说,死都死了。 现在唯一问题在于…… 那蜘蛛妖把“薛大家”的空壳挂起。按照它吃人的习惯,会挑选出下一个受害者,提前注入毒液。 李长安环顾四周,林子里空荡荡的,残存的活人只有他们三个了。 蜘蛛妖在飞飞和书生间,摇摆这毒针,最终却停在了飞飞的头上。 飞飞的眼神霎时变得绝望,她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深深看了李长安一眼,闭上了眼睛。 那边书生却是嘶哑着吼起来。 “你这八爪臭虫!挪开你的爪子,要吃人,就先吃你王爷爷!” 情急之下,书生却是连市井俚语也给骂了出来。 飞飞却瞪眼骂道: “闭嘴!我今日落到妖怪手里,是我学艺不精,管你这书生什么事!妖怪!要杀便杀,我要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哼!” 李长安却慢悠悠说道: “你们两个争个什么劲儿?这蠢妖怪也听不懂人话啊!” 蜘蛛这种东西,收集声音,全靠腿部听毛感知震动。它听得见声音,却未必辨得了人言。否则,薛大家也不会大大咧咧冒出来,与几人搭话了。 不过,要吸引它的注意,未必不能用声音。 眼看蜘蛛妖的毒针已经触及飞飞头顶。 “歹!” 李长安鼓足余力一声大喝。 果然,那蜘蛛“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呸!” 李长安酝酿许久的一口唾沫,又准确命中了它的眼睛。 “哈哈!”瞧着蜘蛛妖眼中红光大炽,李长安咧嘴笑起来,暗道:“用口水还是这么用省力些。” “来吧!道爷我赶着去投胎呢!” 他闭上眼睛,脖颈一点剧痛。 第四十三章 天干物燥 宜用火攻 蛛毒入体。 李长安的意识顿时被扯入黑暗之中。 然而,就在他思维渐渐散去之际。 黑暗里突然爆出一丝绿光,这绿光猛地扩散,驱散了意识中的黑暗,但与此同时,自身也消失殆尽。 李长安顿时就陷入不尴不尬的境地,没有死,但又醒不来。 幸运的是,他的意识界中又侵入一道白光,虽然较之绿光微弱许多,却恰好打破困住李长安意识的外壳。 先是感觉到肠胃有液体流入,尔后感到嘴唇的湿润。 接下来,便可睁开眼睛,正看到薛大家笑吟吟将一个水囊收回。 再然后,耳朵逐渐听得到声音。 “道士,你怎么样?” “道长,你还好么?” 最后,身体各部分也逐渐能够控制。 李长安转过头,却是飞飞与书生关切的眼神。 他张了张嘴,发现舌头还不甚受控制,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立刻露出疲惫的笑容,竟是齐齐晕厥在地。 李长安挣扎起身,含混着吐出两个字。 “他们?” 薛大家检查一下。 “无甚大碍。” “蜘蛛妖?” “在洞里睡得正死。” 李长安抬起头来,大量四周。 只见,周围聚集着大量人手,从穿着上看,有些是綦县的差役,有些是民兵,还有些却是书生家的护卫。 那王齐正扶着书生,指挥着这些人往林中,四处泼洒着一些浓稠液体。 这浓稠液体呈黑色,气味古怪刺鼻,正是古代守城利器—猛火油,或者说现代人耳熟能详的“石油”。 这边是李长安的“笨办法”——放火焚山。 ………… 李长安几个身体虚弱,呆在这里也是碍手碍脚,便下了山去,沿路上,都有人在倾倒石油。 到了山腰处,只见这里雾气消散,地上扑了一层灰烬。 无论建筑物还是妖魔都现出了原形,那些小蜘蛛妖更是在沉睡中,但此处的差役兵丁却不敢对妖怪痛下杀手,只是远远泼上猛火油。 这也无关紧要,反正等下大火焚山,一切都成飞灰。 到了山下。 游船正停靠在山脚的码头,那个船头垂头丧气被绑在一旁,一队队差役、民丁自船舱中自船舱中抬出一罐罐火油。 他们的武器解下来,随手堆放在码头上。 几个时辰过后。 差役民丁们相继从山中归来,一一点名后,带队的县尉冲几人点点头。 薛大家便立刻将火把掷在地上。 顿时,只见一条“火龙”蜿蜒而上,所过之处,大火迅速蔓延。没到半柱香的时间,云萝山上,烈焰冲天。 不知是被大火染红,还是毒素所激,李长安此刻有些亢奋,苍白发青的脸上有了几丝病态的潮红。 他此刻已经恢复了些力气,便起身从船边拎起一根长枪,抬眼观察了焚天的烈焰,默不作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 熊熊大火顷刻间便染透了天穹。 这云萝山久在蜘蛛妖的妖气侵淫之下,水脉断绝,草木枯死。除了那帮妖魔便再无一个活物,再加上猛火油,整座山一点就着。那些小蜘蛛妖尚在睡梦中,便被大火化作飞灰。 然而,在场中人脸上却无多少欣喜之色。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关键不在于这些小妖,而是在于…… “嘶嘶!” 忽的,山上响起一股低沉却又让人心烦气闷的嘶吼。 众人齐齐抬头望去。 山顶的火焰中冒出一个庞然大物! ……………… 蜘蛛妖是在剧烈的灼烧痛楚中醒来。 平日里护佑它安全的蛛丝,此刻却成了催命的阎王! 它的蛛丝本就是易燃之物,更是被李长安等人泼上许多猛火油,大火一起,洞穴刹那间便变作融钢化铁的熔炉。 它拼命从燃烧的蛛丝中挣扎出来,已经是浑身焦黑,伤口迸裂流出妖血顷刻间便被高温蒸干,八只节肢已经废掉了大半! 然而,挣脱出洞穴并不是灾厄的结束,而仅仅是灾厄的开始。 整座山无一不备烈火包裹,正如同往日被雾网包裹一样,任何猎物在火焰这个无情的猎人手下都无所遁形! 然而,还有一线生机! 云萝山脚下便是綦江,只要及时逃出火焰,投入江中,凭借大妖怪的强横的生命力,未尝不能包住性命! 哪怕是愚昧的野兽也会本能地知道如何求生,更别论蜘蛛妖了。 它怒吼一声,照着最直接的下山路线,冲入火海。 沿途间,不闪不避,遇到障碍便一头撞开,遇到断崖便直接滚下。 纵使这样的代价是遍体鳞伤,肢节还剩两只能够活动,七只眼睛有六只被烈火毒烟撞击弄瞎,但竟真的被它冲出火场! 毫无疑问,今日若被它逃脱,綦县的百姓必会招致最凶狠的报复! 然而…… 在蜘蛛妖挺住一口气,终于横冲直撞逃离火场,眼前不远处,便是奔流的綦江。 前方必经之路上,一个孤零零的人影横枪而立。 正是李长安! 这蜘蛛妖乍见李长安,便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这一人一妖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且,此时蜘蛛妖若不搬开道士这块拦路石,便不能及时入水降温,然后被体内的高温活活蒸熟。而李长安也明白,此地若让蜘蛛妖逃脱,会招致怎样的恶果! 一人一妖比任何时刻都更加不死不休! 蜘蛛妖此刻爪牙尽毁,连丝囊也早已坏死。它只是驱动残肢,拖动庞大的身躯,如同倾塌的山峰,埋头向李长安撞来。 李长安不闪不避。 他双手拿起长枪,用膝盖一顶,竹制的枪杆便断作两截,李长安丢下尾部,迎头而上。 眨眼间,两者的距离便不过二三十步。 蜘蛛妖在山火照耀下投下的阴影,已经李长安吞没。 忽的,李长安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斩妖!” 顿时,断枪上便裹上一层青芒,尤其是枪头,青光浓郁得让人心悸。 人尚在奔跑中,突的,一脚向前猛踏在地,身随力转,就着这股惯性,他咬紧牙关,似乎要将这条手臂并着这跟断枪一并投出去。 枪如离弦箭。 准确命中了蜘蛛妖的脑袋,那蜘蛛妖坚硬的外壳,早已被大火烧烂。这投出枪便伴随着让人牙酸的“卡兹”声,钻进了蜘蛛妖的脑中。 蜘蛛妖冲锋之势猛地一滞,一头栽倒在地。然而,在惯性作用下,仍旧犁开大地往前滑去,直到李长安身前才将将止住。 此刻,蜘蛛妖仍旧想用烧焦的螯肢夹向李长安。 李长安冷哼一声,一脚踏在枪杆上,断枪完全没入蜘蛛妖的头颅,这食人无算的大妖魔颤抖一阵,终究完全没了声息。 也许是热血冲头,尽管因那投枪与斩妖,李长安体内已经是贼去楼空,但他仍旧觉得意气未尽。 李长安打量了这蜘蛛妖的残骸一阵,忽的,探手刺入一只毁坏的眼球里,在沸腾的血水中,抓住了烙铁样的剑柄。 无视手部神经传来的剧痛,奋力将长剑自蛛眼中拔出! 顿时,滚烫的热气与沸腾血水,一并从长剑留下的口子中喷射出来! “老伙计。” 李长安捧剑笑道: “好久不见了!” ……………… 李长安本以为最先找到这儿的,应该是薛大家。没料,最先过来的却是牛秀才。 从醒来伊始,李长安就没见过牛秀才的身影,还以为他不敢见人,就此潜去。 此刻,他却突然冒出来。 他一见着蜘蛛妖庞大的焦尸,脸上一直保持的木然神态顷刻间土崩瓦解。 他一下便冲了过去。 撕咬、踢打、咒骂、嚎泣。 这个平日里神态木然到似乎是个行尸走肉的男人,在大仇得报的一刻,所爆发出的行为情绪却如此激烈。 在一通发泄之后,他转身走到李长安面前。 “恩公。” 牛秀才拜服在地,双手奉上蜘蛛妖唯一完好的眼珠。 李长安接过手中,这眼珠呈多边体,上面附着的组织已被清理,拿在手中,如同一颗巨大猩红宝石。 “恩公,请借剑一用!” 李长安默不作声,把长剑递了过去。 牛秀才接过剑,便反手将剑刃探向身后,把背上横生的畸形手臂切割扯断,尔后,又将脸上多余的眼珠一一剜出。 然后,便取下手上的同心环,小心翼翼擦去方才沾染的血迹,把指环同长剑一并递了过来。 便转身迈入熊熊火场。 李长安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 只是在他泰然坐在火焰中,微笑着说些什么之后,点了点头。 ………………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长亭,古道,正是分别时节。 飞飞打马北归,书生依依不舍,道士按剑而立。 斯人渐远,书生不禁高声呼唤。 “飞飞妹子,世道艰险,如何再得闻故人消息?” 闻言,她驻马回顾,英挺的脖子昂得高高的,似在回答书生,眼睛却瞥着道士。 “记住!总有一天我会名传天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消息。” 说罢,狮子骢潇洒一甩马尾,蹄声远去。 书生痴痴望着那身影在道路尽头不见,喟然叹息: “今日一别便不知此生是否得以再见,道长……” 一转眼,李长安却也不见踪影。 在旁候了多时的王齐走上前来,手里牵着道士的大青驴。 “李道长方才便已离开,离开前,把他的驴委托给郎君呢。” “道长也走了么?” “驴兄啊驴兄。” 书生抚着大青驴柔顺的脊背。 “如今,便只剩下你我了。” (王齐:那我算什么……) ………………………………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綦县大牢,紧闭的大门悄然打开,从里边闪出个缩头缩脑的人影。 这人披着一身囚衣,手里边拿着一盏灯笼,蒙蒙的灯光照在脸上,却是前些日子里风光无限的牛半城。 完了!什么都完了! 生意完了!田地完了!宅子完了!名声更是完了! 但好在藏在隐蔽处的钱财尚在!足以让他买通牢头,足以让他安抚心腹,足以让他更名换姓东山再起。 他快步赶向城门口。 城门下,一个孤零零的人影背对长街,提灯等待。 “快……” 方要催促其打开城门,却猛地住了嘴。 靠近后,那提灯人转过身来,他才惊觉—提灯人不是他的心腹,而是一个短发的年轻道士。 “牛乌?” “啊。” 他下意思应了一声。 剑光一闪,灯笼打翻在地。 李长安在牛乌的尸身上拭去剑尖的血污。 牛秀才自尽前托付给他的,除了那一枚指环,还有仇敌牛半城的性命! 第四十四章 虫巢 与大多数单身且独居的男士一样,我也是一个不太爱收拾房间的人。 所以屋子里有了些扁平的,小小的,长着触须的,在阴暗角落蠢蠢欲动的“房客”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是不太在意的,毕竟蟑螂又不吃人。 直到某天起夜,迷迷糊糊推开房门,光着脚踏出卧室…… “咔嚓。” 脚底与地板间多了些滑腻粘稠的碎屑…… 嗯,我决定弄死他们。 我在网上弄了些药,按照卖家的指导,在入夜之前,在房间的四角撒上些许。 第二天清晨,地板上星星点点搁置着许多死透的亦或仍在痉挛的尸体。 将他们一个个扫出来,占了小半个撮箕。 怎么会这么多? 这数量着实出乎了我的预料。 看来那句话确实没错—如果你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不要担心,角落里一定还藏着成千上万只。于是,当晚我又放了一些,第二天的结果可想而知。所以第三天…… 事情开始巡返往复,而我有些乐此不疲。 你看这不是很像农事?头天播撒下“种子”,第二天就能得到“果实”。是不是颇有些收获的乐趣? 然而…… 我的收获越来越多,开始是小半撮箕,后来是大半个撮箕,再后来塞满了整个撮箕,最后拢成一座小山,连撮箕都装不下了。 这不对劲,我从这莫名的狂热中清醒,这很不对劲。 蟑螂怎么会越来越多? 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又藏在哪里? 我独自站在房间中央,好似每个角落都有东西窥视自己。每一个角落都在悉悉索索。 但当我硬着头皮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却是一无所获。 “没事,蟑螂不吃人。” 我如此安慰自己,但我仍旧买了几个监控摄像头,分布在房间各处。 天还未亮,我便清醒过来,或者说从未真正睡着,我迫不及待打开电脑,查看监控录像。 我此刻又紧张又兴奋却又藏着恐惧,好似要解开某个黑暗中恐怖的却又散发着致命吸引的秘密。 录像初初无甚奇异,镜头里的房间没有丁点动静,当我忍不住就有快进的时候,墙角处爬出一只,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虫子就像黑色的浪潮,从墙角,从座缝,从凳底……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侵透蔓延下来,淹没了整个房间。 好似一条毒蛇缠上了心脏,心打了个冷战。 嘴唇有些发干,努力分泌些唾沫,我努力忍着一把扔掉鼠标的冲动,继续看下去。 浪潮终于缓缓退去,镜头又露出房间的情形,而推潮的方向……我的卧室? 一个激灵站起来,疯狂在卧室翻找起来。 床底下?没有。 床头柜后?没有。 椅子下?没有。 抽屉里?没有。 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我漫无头绪,好似个困在牢笼的野兽。 难道? 猛然一憋,瞧得窗户上留下了一丝缝隙…… 难道,是出去了? 对!一定出去了。 我松下一口气,坍倒在椅子上,愣愣坐了一阵。 忽的,耳洞有些发痒,我掏了掏。 “可是,又去哪儿呢?”忍不住有些疑虑。 眼角又轻微的刺痛,我又揉了揉。 “管他的!明天一定要搬出去!” 鼻子里又开始发痒,这次却再也止不住。 “阿嚏。” 随着喷嚏,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长着触须的、总在阴暗里蠢蠢欲动的东西,跌落在键盘上。 啊,我知道它们藏在哪儿了。 …………………… 1404租房。 黑色的怨气弥漫了整个大厅。 一个狰狞厉鬼悬浮在半空中。而厉鬼对面,吴老大等鬼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那厉鬼发出尖利的嚎叫,身形和如有实质的怨气一同扑了上去。 群鬼顿时一哄而散,唯有一只小鬼,呆愣愣躲闪不及,竟然原地抱头蹲防。 那厉鬼更是张开嘴巴,下巴一直抵到腰腹,看情形,竟是要将小鬼一口吞下。 忽的,半路伸出只手来,揪住厉鬼的脖子,一把摁在地上,便是一顿暴揍。 被按在手下的厉鬼,由自挣扎不休。冷不丁挨了顿拳头,这鬼却只是愈显疯狂,半点其他的情绪都没有。 完全被怨恨支配了么? 徒手抓鬼的,除了鬼物,也就只有归来的李长安了。他见此,眉头一皱,便要抽剑将其断作两节。然刚摸上剑柄,五脏六腑就传来一阵刺痛。 脸上一白,身子晃悠几下,手上却任纹丝不动。 这是那蛛毒留下的后遗症。李长安事后仔细回想,约么肯定救他的,应当是玉衡山宴所饮之酒。 当时,蛛毒其实已经渗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但同时也激发出酒所含的生机,于是酒与毒相互中和抵消,最后的结果其实是将李长安的五脏六腑重新翻新了一遍,却也效力耗尽,不能巩固疗效。 所以,李长安此刻的内脏还稚嫩脆弱得很。一旦用上大力气,或者催动法力,便容易震动伤脏腑。 在綦县诸事了结之后,李长安回现代世界,本欲好好疗养休息一番,可谁料,一回来就撞见这么一出。 一身行头没来得及卸下,便不得不出手。 既然拔剑不成,他也懒得再造杀孽。 他让吴老大寻了个饮料瓶子,提溜起厉鬼,将他揉成小小一团,塞进了瓶子里,紧上瓶盖,在贴上一张黄符。 放在桌上,只看着瓶内漆黑浓烟翻滚旋转,隐约还显出个狰狞面孔,瓶身也是震动不休。 “啪。” 于是李长安又贴上了一张,这瓶中厉鬼终于安静下来,化作一瓶黑“墨水”。 “也不知这鬼从哪儿来的?哪来这么大的怨气?” 这倒不是说这鬼厉害,而是在这个大环境下,鬼魂残留现世,很容易被外界环境磨个魂飞魄散。 吴老大一帮子货,别看现在又弱鸡又怂,最开始一个个也是厉鬼来着,否者也不可能坚持到进入1404租房。只不过,加入前,魂魄都差点没磨散,附着魂体的怨气自然是最先被磨光的。 所以,一个个才一副平和模样,有些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老了。 李长安正要开口教训一下,这帮怂货。 忽的,久违的电话铃声响起。 李长安一看,不认识的号码。 “李大师么?我是张素玄啊。” 第四十五章 女警 生锈的公交车牌歪道在亭子边,贴满广告的公交车只是稍稍停靠,便快速逃离,掀起路上飞尘。 “咳咳。” 粉尘入肺,激起行人一串咳嗽。 李长安捂着口鼻,走出公交车亭子。 他四处抬头环视一圈,眼前所见尽是些墙面斑驳的老房子,房子与房子之间,都是些违规搭架的棚子,把狭窄街道挤得愈加逼仄。而路上似乎少有清扫,墙角与垃圾桶边堆放着大堆苍蝇乱飞的垃圾,风一来,便是塑料袋与尘土齐飞。 “李先生。”一个略带港台腔的声音响起,“这边。” 李长安侧目看过去,张素玄一身素白的练功服负手立在路边,一头银白头发整齐梳往脑后,姿态闲适安然,在一片“乱世”中竟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要不说有人就是祖师爷赏饭吃,天生就适合干某个行当呢! 其他人要在这环境,这年岁,再这么一身打扮,整个就一下楼溜达的广场舞大爷。偏偏这位张“大师”,愣是让他穿出了些许的“仙风道骨。” 可惜假货还是假货,不然也不会找上自个儿。 李长安笑了笑,上前与其汇和。 昨日,张素玄一通电话,就要请李长安帮忙。本来,李长安一身五劳七伤,打算在家休养,当即便要拒绝的。但转眼一想,上次虽在刘老板处赚的一笔小钱,但后来购置了许多没派上用处的物资装备,特别是那瓶给老道准备的赖茅以及腰间特别定制的长剑,更是大头中的大头,这笔钱早就花了个七七八八。 正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李长安自个儿又不愿行盗窃、诈骗一类下作买卖,为糊口计,也只得勉强应下了。 老实说,尽管应允下来,李长安还是有些奇怪的。似张素玄这种神棍,应当同科研工作者一般,对超自然的东西是最不相信的。即便发生在眼前,大多也会顽固地寻个借口否定。也不知这张“大师”为何观念转变如此之快?一有事,就立刻寻到了他李长安的堂口。 当神棍的,察言观色是吃饭的本事。张素玄不知怎么就猜到了李长安的心思。 “李先生是真正的行家,我这‘李鬼’也不敢拿假话诓你。” “从我师傅的师傅那一辈儿算起,我这路数也算传了三代人,虽说祖上也传了些风水堪舆、占卜问卦、禳灾辟邪的东西,但都是屠龙之技,真货是一次也没遇上过。” “直到上次撞见那狐妖和僵尸,就好似开了个口子,最近几单生意……” 张素玄忽的闭口不言,卖了个话术等李长安上勾开口。可这掏心置腹必有所图,李长安心里亮堂,只似笑非笑拿眼看着他。 他干笑两声,摆手叹到。 “……不提也罢。” 说着,上前引路说道。 “李先生,那地方还有些难找,我先带你过去。” “不用。”李长安却是一步越过他,“这地方我熟。” 说罢,领着张素玄熟门熟路穿过一间小超市,转进一条小巷,又沿着小路走了百十步,抬头便是个小区门口。 小区保安亭前,早就等着个矮胖的年轻警察,一见两人,便立刻迎了上来。 “张老,您来啦。” 张素玄矜持点头,随即向他介绍李长安。 “小唐啊,这位是李长安李先生,别看年纪不大,但道法精深,是我专门为这个案子请来的。” 这姓唐的警察听了,又赶紧给李长安见礼,尔后便引两人进入小区。 “来,张大师、李先生,案发现场就在一号楼八楼。” ……………… 张素玄让李长安来帮忙的事情正是一件命案,倒不是请李长安来破案,他也没那本事。只是因为死者的死相实在怪异,便寻李长安过来看一下,其中是否有灵异的因素。 李长安也在电话里稍稍问过,这死者和涉嫌人员,其实与张素玄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也就是说纯属公事。 张素玄一个神棍,这么热心参合到其中来,还自掏腰包请来了李长安。若是其中没有猫腻,那是谁都不信的,不过李长安自个儿向来不爱窥人隐私,也没细问。 …………………… 楼是老式的居民楼,只有楼道没有电梯。 三人一口气爬上来,都有些气喘吁吁。 歇上一口气,小唐揭开了一道防盗门上的封条,掏出了钥匙。 “你在干什么?!” 猛地一声厉喝,楼道上“噔噔噔”风风火火冲上来个警装丽人。 说是丽人,实则是礼貌用语。这上来的女警约么三十左右,虽然五官尚可,但脸上肤质有些粗糙暗淡,更是一点淡妆也没化。身形矫健,动作利落,一眼便知是个风里来雨里去的精干角色。 忽然冒出这么一号人,李长安只当是警察内部沟通没到位,本不以为意,可转眼看到小唐,一张胖脸上冷汗直冒;再看张素玄,老神棍已搓着手凑上去,眉眼间尽是讨好。 “少芸啊……” 岂料,那女警把眼珠子一瞪。 “谁是‘少芸’,我叫张倩!” 女警一句话把老神棍噎得说不出话,又气势汹汹盯住小唐。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身为人民警察,居然带两个无关群众进入案发现场,要是破坏了什么重要物证,你担得起责任?!” 雌威凛凛下,小唐双股战战。 “张……张队,我不是我,是局长……” “小唐说得没错,是王局长让我来处理这件事……”张素玄连忙插进来,打起了圆场。 “少芸啊,这件事王局长都已经交给我了,你就不要再插手了嘛。” “我说!我叫张倩!”女警再次强调,眼中怒火翻腾。 “什么叫我不要插手?我是警察还是你是警察?!” 眼看这“火山”又得爆发,忽的,女警的裤兜里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她随手抄起一看,便满脸不甘地按了接听,随后,脸色就在阴沉与更阴沉中转变。 而这边,小唐悄悄把手机塞回了兜里。李长安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他挤眉弄眼几下,示意不要让对面给发现。 片刻之后,女警挂了电话,但一张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她哼哼了几声,甩下一句。 “不准破坏现场。” 便气冲冲下了楼去,好似看也不想看在场某人一眼。 张素玄对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转过头,对李长安拱拱手,又对小唐说道。 “小唐,麻烦开门吧。” …………………… 防盗门打开,立刻涌出沉闷腐朽的空气。 三人立刻就捂住了鼻子。 “我先开窗,透透气。” 小唐说着,就小跑到窗边。 张素玄却连忙叫到。 “别别别!要保护现场。” 于是乎,李长安也只得在这闷人的空气里,打量起周遭。 这应该是间租房。 地上没有铺上瓷砖,房间里虽然有些家具,但一来少而来也不是成套的。 大抵是某些人买来坐等升值之余,简单装修一下,便用来出租创收。李长安草草看了几眼,客厅角落里放着整整一箱子蟑螂药,四角居然还布着监控! 小唐又领着两人进了房子的卧室。 一打开卧室门,空气中腐臭的气味儿愈加浓重。 死者的尸体就跌坐在卧室电脑桌前的椅子上。 先前,张素玄在电话里,也没解释清楚这死者具体是什么死法,只说很是蹊跷。 但不知为何这死者明明已被发现有一段时间,警队那边却没有挪走尸体。 小唐已经开始讲述死者的基本情况。 “死者姓钱,叫钱程,现年22岁,刚大学毕业,孤身来城里打工,现在在某网络公司上班……” 小唐正低头看着档案文件照本宣科,李长安已经走了过去,他把椅子转过来,让死者的脸面朝自己,然后便皱了皱眉头。 死者身上没有什么明显伤痕,也没有血迹,只是表情扭曲,嘴巴微张,瞪着一双眼睛,眼球的位置似乎有些……偏移? 尽管死相有些可怖,但让李长安皱眉的却不是这些,他隐约看得这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 “别动!” 李长安正思索间,那边小唐却忽然大叫一声,把张素玄都给吓了一跳。 “怎么?” 此时,小唐那张胖脸比面对女警还要紧张。李长安刚问了一句,忽的听到一阵细微的奇怪声响。 尽管轻微,但在窗门紧闭的房间里,却分外清晰。 几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死者的左边眼球在微微向左转动,不!应该眼球被挤到了左边! 死者的内眼角轻微鼓起,然后从里面钻出一条触须,接着,死者的眼球被挤得快要鼓出眼眶,两条长着短勾的虫腿扒住枯黄的眼球,一只蟑螂便从死者眼睛里钻了出来! 小唐已然面无血色。 “快跑!” 他带着哭腔吼出一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砰。” 只见,死者的两个眼球一齐飞出。 接着,数不清的蟑螂从死者的眼眶、鼻腔、耳朵、口中涌出,好似漆黑的浪潮,冲击到天花板上,随即倒卷回来。 转瞬间,虫子便堵住了门窗。 在嗡嗡的震翅声中,虫子从四面八方向三人扑了上来! 第四十六章 御风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怎么……呸!” 虫子塞满了整间卧室,在轰鸣般的振翅声中,四面八方朝着三人扑下来。 小唐与张素玄慌忙抓起身边的东西胡乱拍打,可这虫子实在太多,张素玄一张口,便有虫子要从嘴巴里钻进去。 那边小唐更是一脸苦涩。 这尸体只要靠近,便会有蟑螂出来扑人,所以警方才迟迟没有处理尸体,他也是因为近来得罪了领导,才会派来做这事儿。 他原以为两人了解情况,岂料张素玄心神不宁忘了这茬。而李长安撞见死人,更是眼都不眨,直接就凑了过去。 这一下可就是捅了马蜂……不,蟑螂窝了! 不过,小唐隐约发现了些不同,之前蟑螂扑人,明显是为驱赶靠近者,没这么大阵仗,但更有目的性。 这次阵仗虽大,几乎塞满了整个卧室,但却是胡飞乱撞,更像是……受到了惊吓? 小唐尚有闲暇胡思乱想,一旁的老神棍却是受不了了。 他拍打下往耳朵里直钻的虫子,终于想起自己还带了李长安这么一号人物。他急忙往李长安的方向看去。 只见嗡嗡乱飞的虫群里,李长安施施然在其中踱步,他所过之处,虫子自觉散开。 张素玄见状,赶紧叫到。 “李先生,救命!” 李长安才注意到两人的狼狈,他点了点头,在老神棍希冀的目光中,嘬起嘴吹了口气。 “……”张素玄。 忽的。 张素玄正呆滞间,一点清凉拂过脸颊。 紧接着,耳边响起尖利的声音,正是风高速掠过的声响。 狂风平地而起,卧室内的空气被搅动起来,虫子们顿时被极速旋转的空气扯开,噼里啪啦被甩在墙面、地板、天花板上。 “砰!” 接着,卧室门一下子被撞开,砸在墙面上。 狂风自门外涌入,汇入卧室狂乱的空气中,让空气更加狂躁。 屋内的家具剧烈摇晃,纸张书页掀起乱飞,张素玄两个更是被狂风裹得东倒西歪。 小小室内,短短时间被挤入了大量的空气。窗户终于支撑不住,在嘎吱声响后,突的爆裂开来。 狂风卷着虫子携着碎玻璃,从破窗宣泄而出。 风声渐息。 张素玄与小唐站在狼藉的卧室内,虫子的尸体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他们却动也没动一下,只是一脸的呆滞。 而让他们如此呆愣的源头,李长安却是倚着桌子,脸色苍白,冷汗直冒。 他方才所用,正是斩杀蜘蛛妖之后,得到新的一门变化之术。 御风! 风是野马,是尘埃,是万物之间气息相连。拥有“御风”之后,李长安只要用自身气息牵引,便可如当下一般,狂风呼来。 但风最不受约束,若想精细控制,甚至乘风而起……李长安方才便小小尝试了一下,顿时便觉得如同与天地角力,一瞬间,法力与精力便同时一空,顺道还牵扯了脏腑。 ……………… “张大力!” 一个高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张大力?死者的名字么? 李长安好奇看去,却见女警怒气冲冲堵在门口,盯着老神棍。 而仙风道骨的张素玄张大师,却是满脸焦急,急得连家乡话都整出来了。 一张口,没了港台腔,只有一股子老陈醋味儿。 “什么张大力?这里哪儿来什么张大力!” “呵。” 女警冷笑一声,扫过李长安苍白的脸,便盯住了小唐。 “我让你注意保护现场,你给我保护的现场呢?!” 两人如梦初醒。 他们呆呆地看了看周围,座椅倾倒,垃圾散落,墙面上布满蟑螂碎块与污血。 而椅子上,只剩下一具光洁的骨架,以及几片破碎人皮。 “这个……少芸啊。” “我叫张倩!” …………………… 楼下已经围住了一圈大爷大妈。 方才碎破璃落下来时,楼下正有一些居民。 好在玻璃被震得很碎,基本无人受伤。只有个干瘦的男子被划伤了左腿,只是条小口子,他却不依不饶满地打滚。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伤的,不是左腿,而是第三条腿。 正巧,女警领着焉头巴脑的老神棍下了楼来。 她一眼便看见地上打滚的男子,便叫到。 “白修业,你趴在地上作什么?!” 这男子闻言,立刻一个骨碌翻起来,舔着脸笑到。 “没事儿!我闹着玩儿呢,张队长。” 这白姓男子消停了,其他人却围了上来。 他们确实没受伤,可掉下来的,不止玻璃渣啊。 眼见女警与小唐被重重围住,正满头大汗安抚群众。 张素玄赶紧拉住李长安,偷偷开溜。 一直走远,老神棍才幽幽叹了口气。 “李先生想来已看出我和少芸之间……” 李长安点点头,漫不经心说道。 “你肯定欠她很多钱。” 张素玄愣了下,哭笑到。 “李先生开玩笑了,我确实对少芸亏欠许多。” 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 “她是我和前妻的女儿……” 得。李长安咧了咧嘴,他最不惯听这些晚间八点档。 他赶紧开口打断。 “你找我还真没找错。” 说着,他抬起手,手里攥着一团桌布包裹的东西。 又将其层层解开,里面露出一个大得出奇、紫得发亮的蟑螂。 乍一眼瞧见这么大只小强,张素玄顿觉头皮发麻,禁不住退后了两步。 “这是?” “在现场发现的。”李长安补充了一句,“有施术的痕迹。” 张素玄变了脸色,他之所以插手这件事,不正是害怕女儿遇到普通人不能对付的东西么! “蛊?” 他立刻想到这门大名鼎鼎的巫术。 “是不是蛊术我不清楚,不过……”李长安神色冷历,手不自觉扶向腰间。 “妖术驱虫害人一定是真!” 他把虫子重新包裹起来,指尖燃起一道冲龙玉神符。 那虫子身上有一些无形的线延伸向城市深处,线上缠绕着一股子与现场一般无二的古怪臭味儿。 李长安抬起头来,目光越过街道与屋顶,投向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往这边么? ……………… 沿着这根无形之线。 李长安一路追到了城中村另一边。 迎面却是一栋老旧的筒子楼。 两人寻着气味上楼,来到一扇木门前。 “碰碰。” 张素玄敲了两下,门内却迟迟没有回应。 “没人?” 李长安鼻翼微动,却是摇了摇头。 “拿着。” 李长安将手中大虫子一把塞给张素玄,偏头问到。 “买保险了吗?” “啥?” 张素玄抖着脸皮,接过虫子,却有点不知所措。 李长安咧嘴一笑,退后两步,合身一撞。 “砰。” 木门应声而开,房内情景暴露在两人眼前。 “嘶。” 张素玄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房子正中立着个臃肿的人形。臃肿并不是因为穿得多亦或长得胖,而是密密匝匝的蚊子里三层外三层将给围住。 “风来!” 无暇多想,李长安立刻再次呼来狂风。 随机,人挟风势,一同闯入房中。 风涌入房内,掀起龙卷。 蚊子立刻便被剥离,露出里面一具干瘪尸体。 “李先生!” 张素玄也跟了进来,他突然指着尸体惊呼一身。 尸体上残余的蚊子聚拢起来,汇聚成拳头大的虫玉,顶着狂风往窗户飘去。 李长安往腰间一抹,手上已捉着一枚半掌长,两指宽的小剑,剑身上用朱砂绘制着符咒。 “天煞煌煌,地煞正方……” 李长安嘴唇迅速开阖,小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穿过虫玉中心,将其击散。 小剑去势不减,钉在衣柜上,串着一只手指大的蚊子。这蚊子腹部鼓起,红得发亮。 剑刃穿腹而过,鲜血沿着剑刃,丝丝流淌。 这小剑是李长安脑洞大开的产物,心想反正都是“剑”,是不是也能将“剑术”用在这上面。 可惜,包裹在运输途中耽搁了,李长安这次回来,才从保安亭里给它扒拉出来。 但效果其实也不理想,发挥不出剑术的犀利,绘上符咒的效果也比不上符纸。 但好在经过变化之术的洗礼,李长安无论是肌肉控制力还是手眼协调都变得十分优秀。 扔这东西,在十步之内,也可说得上指哪儿打哪儿! ………… 蚊群消散。 李长安反倒一声闷哼,一口腥甜涌上喉头。 刚才唤来狂风,纯属他勉力为之,却是扯伤了脏腑。 “李先生,你没事吧?” 张素玄在后面看得真切,开口问到。 李长安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大碍,而后便拔下剑符,大蚊子的尸体落在地板上。他皱了皱眉头,忽的蹲下来,将蚊子腹部刨开,从中挑出半个指甲盖大小的晶石碎片。 李长安将其捻起来,擦拭了血污,放置在阳光下,析出红色的光。 “李先生,这是……” 李长安又摇摇头,他在晶石碎片里感到些许灵气,但不清楚这晶石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现在该怎么做?”张素玄又问到。 “还能怎么着?只能再用那蟑螂……” 李长安边说边回头,目光落在张素玄手上,却是愣住了。 “虫子呢?” “虫子?” 张素玄低头一看,手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小块桌布铺在地上。 原是他惊骇之际脱手了。 张素玄冷汗顿时布满额头,这大蟑螂可不是普通的虫子,而是会吃人的怪物! 如若让它跑了……老神棍打了个冷战,慌慌张四下寻找。 就在他转头之际。 半截虫躯探出耳后…… 第四十七章 新的受害者 虫子的触须已经探进了老神棍的耳朵。 老神棍却全然不觉,仍旧四下张望着,殊不知他寻找的要命的死神正在他的耳后! “别动!” 李长安一声断喝,老神棍不明所以,他转过头来,迎面便是一截雪亮的剑尖。 他被这突然的一剑吓得手脚冰凉。 只觉得,耳朵上凉飕飕的,那一剑却是贴着他耳朵,间不容发飞了过去。 “你……” 他正要质问,却听着“啪叽”一声,一个东西掉在了脚边,他随之低头看去。 却见着方才苦苦寻找的大蟑螂正在脚边,蟑螂的头部被劈成了两半,却仍在挣扎着要翻过身来。 他的脸顿时变得和头发一般颜色,像是被针刺了一记似的,猛地退了一大步。 见此,他哪里还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摸着被剑刃割出细细伤口的耳沿,还有些许疼痛,但却满心庆幸——差点儿就被这虫子钻进了脑子里! “李先生,多谢救命之恩。”老神棍心有余悸。 李长安摆摆手,取回了这一枝小剑,低头看了眼已经成功把自己翻过来的蟑螂。 “咔嚓!” 一脚将其踩扁,然后从残骸里也找出了一片晶石碎片。 张素玄站在一边,瞧着室内的虫子和死尸,脸上一轮风云变幻,却是有些打退堂鼓,他期期艾艾问道:“李先生,现在又该怎么办?” 李长安让他稍等,然后闭着眼,将注意力全放在嗅觉上。 片刻之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他之所以能最终这些虫子,就是依靠着虫子身上那无形之线上的气味儿。方才为救张素玄,他只得出书切开大蟑螂的脑袋,那时这无形之线便立刻消散。空中残留的气味儿,也被现代城市复杂的气息裹挟冲散,已是难以辨认。 然而,大蟑螂身上蔓延出的无形之线,其实不止一根,这里只是其中一处而已。也就是说,在城市的许多地方,仍然有可能有虫子作祟。 这已经超出了李长安的能力范围。 他站起身来,说了句让张素玄如释重负的话。 “报警吧。” …………………… 警局内。 无论是警察还是群众,经过大厅时,都不禁将目光投注在厅内的某个角落上。 倒不是他们少见多怪。 毕竟一个年轻人,手里提着一把剑,站在警察局里,还一副泰然自若地模样,却是也是够奇怪的。 张素玄没有报警,或者说,他直接一个电话打给了王局长,他将李长安的猜想以及现场情况报给手机那头,那王局长立刻便重视起来。 毕竟虫群吃人的案子如若只有一例,那还可以用遇见了某种稀少奇异的自然现象来解释。可在短时间内又发生了另一例,那便极可能是性质极其恶劣的、却手段未知的连环杀人案了! 且照着李长安的想法,极可能出现,或者已经有了其他的受害者。 这便容不得他不慎重对待了,那王局长立刻发动了警方的力量全城进行调查搜索。同时,亲自带队封锁了现场,李长安也第一次见到了这王局长,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瘦子。 这局长也不含糊,兜头就给了李长安和张素玄一个顾问的头衔。 不得不说,国家机器转动起来,产生的能量确实惊人。 没多久,两个死者的共同点就被找了出来。 这个死者名字叫隋亮,也是这个城市底层中的务工人员,且与钱程一样,之前住在某个公寓之中,却在不久前,前后脚搬离了原来的公寓,却也在前后脚的时间内相继死在虫子手里。 虽然,这线索很少,但好歹开了个头。 所以,警方立刻便将那个公寓的住户叫到警局,于此同时,也让各方注意有没有什么突然消失,又或者突然不出门的人。 ……………………………… 身为顾问,李长安是有资格参与案件的。 所以,在警察同志询问公寓住户时,李长安也拎着他的配剑,施施然站在一边,引得其他人频频注目,他却不以为意,反倒转头问着旁边的矮胖警察小唐——他也被临时调过来,处理这个案子。 “怎么就这么点儿人?” 到来的住户只有稀稀拉拉两三拨人,还没有旁边的警察多。 小唐瞧了眼,解释道。 “那个公寓是个偏远地儿,价格便宜,住的人不是打工的,就是刚毕业的外地学生,流动性强,短时间能找来这么几个,已经很不错了。” 李长安点点头,目光在几个住户脸上打量了一阵,便定在其中一个男子身上。 这个男人眼窝深陷,瘦的像个骨架子,不就是之前,在钱程楼下撒泼打滚的白修业么? 这白修业似乎是警察局的“常客”,一点不见局促,一副葛优躺的模样占了两个位置。 旁边的其他住户对他避之不及,特别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更是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缩得远远的,将头埋在领子里。但她越是如此,这白修业越是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嘴角牵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这人?” 李长安指着这白修业,转头向小唐询问。 小唐是亲眼见过李长安的本事的,不敢怠慢,赶紧回答。 “这人叫白修业,就是一毒虫,不过这女的之所以不敢见他……”小唐胖脸上勾起一抹鄙夷,“……还不是因为做了亏心事。” “什么亏心事啊。” 小唐话音方落,旁边就插进一个女声,却是老神棍的女儿张倩张队长。 “没!没!”小唐赶紧摆手,“我就胡咧咧。” 他又连忙抱起一堆文件。 “对了,王局还等着这些文件了,你们慢慢聊聊啊。” 说完,撒腿就溜。 兴许是习惯了手下老鼠见猫的态度,张倩也没有多想,只是难得的用这张总是紧绷着的脸,笑了笑。 “别听他胡说,这个白修业……。”她迟疑了一下,“也算个可怜人吧。” “这人算是进局子的“熟手”,他的情况我们也很了解,这人有一种怪病,一发作起来身体里到处都疼,他开始就用吗啡镇痛,后来渐渐产生抗药性,就染上了毒瘾……” “……只是可怜了他的女儿,只有三四岁,很可爱的一个小家伙,就他一个瘾君子拉扯着。好在这人还没坏透,毒瘾再大,也知道给女儿一顿饭吃。” …………………… 张倩说了阵话,便自己忙去了。 她前脚刚走,小唐后脚便溜了回来。 正巧,李长安也有了个小小的疑问。 “你们的法医室在这层楼么?” “法医室?”小唐挠了挠脑袋,“不在呀,咋呢?” 话音方落。 走廊上忽的响起一声高喊。 “又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什么了? 这时,张素玄却忽然钻了出来,拽住李长安就往外面走。 “李大师,快来!找到新的受害者了! 第四十八章 白修业 王局长带队先行一步。 小唐开车载着李长安和张素玄随后跟上。 这一次的案发地点却又不是城中村了,而是城北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 几人抵达的时候,院子里挤满了警车,警车旁围满了群众,叽叽喳喳臆测着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拍照录视频的更是少不了。 李长安不想引人注目,绕过人群,上了楼去。 到了事发地点的楼层。 却见一帮子警察,没有进屋,只堵在楼道上,大多脸色发白,甚至还有扶着墙角一个劲儿干呕的。 三人进屋,顿时明白为何如此。 浓烈的腐臭塞满了房间,甚至掩盖住了虫子的臭味儿。小唐和老神棍脸上一白,捂着嘴就冲了出去。李长安也是捏住了鼻子,庆幸自己没有习惯性地来一发冲龙玉。 这死者在客厅中央,那王局长正带着一帮技术科的,在尸体周围忙碌。 李长安凑上前去,打量这位受害者。 也许是刚洗完澡,死者身上只穿着一条内裤。 尸体脖子以上还算正常,头颅完整,脸上的皮肤还残存着些光泽,即便作为外行的李长安,也看得出他的死亡时间并不久。 脖子以下却是惨不忍睹了,饶是李长安见了,也顿觉胃液翻涌。 他的四肢与躯干上,布满了血肉溃烂留下的疮口,小的如硬币,大的如海碗,深可见骨,腐烂流脓。 内脏从腹部的疮口中流出来,红色的血水与黄色的脓液驳杂,白色的蛀虫进进出出。 那王局长和几个技术科的警员却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不但贴上脸去仔细观察,甚至直接上了手,在烂肉上翻找。 瞧见别人都如此敬业,李长安顶个顾问的名头也不好划水,他硬着头皮,施放了冲龙玉神符。 片刻之后。 李长安夺门而逃,加入了楼道中的呕吐大军之中。 他扶着墙角,脸上白的发青。 不管用上多少次,这闻到的气味儿都能刷新他的忍耐上线。 只可惜,尽管李长安把午餐都给吐了出来,但他却一无所获,虽然尸体上残留着“蛊”的气味儿,可施术的核心体内有晶石碎片的大虫子却不见踪影。 难怪不见大群的苍蝇驱赶活人。 他本来还打算接着虫子身上的无形之线顺藤摸瓜,找到施术者,又或者另一个受害者。 现在看来,也只得期望找到其他的线索了。 ………………………… 李长安去别的楼层换了口新鲜的空气,楼道上酸臭的味道实在难闻。 待他回到现场,王局长正指挥一帮警员收敛尸体,至于那些蛆虫,深藏在尸体内,一时半会儿无可奈何,也只得以后在想办法处理了。 此时,李长安才注意到,这王局长的神色有些奇怪,他的脸上不是老警察司空见惯的公事公办,也不是热血尚存的义愤填膺,而是悲伤中夹杂着缅怀。 再看其他的警察,神色大多也是如此,几个年纪小些的女警更是捂着嘴,轻声抽泣。 “死者你们认识么?” 李长安走到小唐身边,低声询问。 “他叫孙勇。”小唐神色复杂,“是我们之前的一个同事。” “之前?” “他前不久被警队开除……”小唐犹豫了一阵,小声说道。“在工作上犯了一个错误……哎,还说这些干什么?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走得这么……” 小唐面露不忍,却是不想再说下去,李长安却没有放过,继续追问:“什么错误?” 这道不是他八卦,他只是觉得,这有可能是个突破口。 一直和和气气的小唐被这么追问下,脸面上也有了一些不愉快。看起来,孙勇犯下的错误,不仅在他个人,兴许在整个警队里都是个黑历史。 但李长安是个混不吝的主,他仍旧不屈不挠的追问。 “究竟是什么错?”他眼看对方不愿回答,加了一句,“你同事的死因,很有可能是被人报复!” “报复?怎么可能。”小唐却是哑然失笑,“就白毒虫?他事后得了一大笔钱,不知道多开心咧!” “白毒虫?”李长安脑中顿时想起那个瘦得几乎是一具枯骨的男子,“白修业。” “就是他。” “这件事本来被上面压下来,还下了封口令的。” 小唐被李长安利剑一般的目光逼视一阵,终究还是扛不住,瞅了眼王局长,才小心翼翼把李长安拉到一边,低声解释。 “那白修业是个吸粉儿的嘛,前不久,被现场逮着送去强制戒毒,当时送他去戒毒所的,就是孙勇。” “戒毒?”李长安脑中浮现张倩给他讲的话,“他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他去了戒毒所,他的女儿怎么办?” “就是因为这个……”小唐满脸苦涩,“据说,白修业被送去戒毒前,磕着头给孙勇说过他女儿还在家里,可当时孙勇这小子被女朋友劈了腿,他整日浑浑噩噩,不知是忘了,还是压根就没听进耳朵。” “我们再想到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小唐抽出根烟,夹在嘴边,却迟迟没有点燃。 “人都已经烂了,大门上全是干掉的血印子……” 小唐闭上眼睛,没有说下去,李长安也没有继续追问,那场景已经可想而知了。 他冷声道:“玩忽职守!” 小唐点点头。 “事情发生后,上面顾忌到这件事如果传开,社会影响太过恶劣,就把事情压了下来,几个涉事的该开除开除,该判刑判刑,孙勇本来也该进去的,可是他家里有点人脉……只是没想到……” “逃得过法律,却没有逃过谋杀么。” 小唐笑了笑,没有接茬,他一个警务人员,也不适合说这种话。 “说起来,孙勇这小子也是活该!还有白修业那几个邻居,小女孩儿拍门都把手拍烂了,别说过问一下,就是给社区民警说一声也好啊。” “白修业的邻居?”李长安幽幽说道,“怕是死得差不多了吧。” “你是说……”小唐瞪大了眼睛,却又连忙摇头,“怎么可能?白修业事后话都没说一句,该干嘛干 第四十九章 蛇球 张倩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浑身低气压环绕。 她作为堂堂的警队队长,发现了受害者,于情于理都应该由她带队去现场。可临行前,局长却忽然找了个需要人留守警局,居中协调的借口,不顾她的强烈反对,硬是把她给留了下来。 可瞧见王局长屁股后面跟着的老神棍,她如何还能不明白? 她一言不发生着闷气,周遭的警员都晓得自家队长的暴脾气,不敢在这时候触她霉头,自觉地绕着她走。 好一会儿之后,她也是终于想通了。 还能怎么着?官大一级压死人呗。 她认命般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警局的人手大多都派出去了,反倒是她这个队长无事可做。 大厅里稀稀拉拉没几个人,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白修业和边缘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 张倩皱起眉头,坐到了两人中间,她瞧着白修业,发现这男人明显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消瘦。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张倩回想一阵,很快想起,是不久前撞见白修业吸毒,就顺手把他抓获。可随即上面有紧急调派,她把白修业交给局里,便立刻出差去了。 直到前两天,她才出差归来。 看到白修业,她就不仅想到那个乖巧到让人心疼的小女孩子。 “球球最近还好么?” 闻言,白修业慢慢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脸上。愣了许久,突的笑了起来,开始只是无声的轻笑,尔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恣,最后竟是放声大笑,让整间警局都听得见他歇斯底里地笑声。 “你笑什么?!”张倩打断了他。 “没事……没事……”白修业停住笑声,在骷髅似的脸上抹去笑出的泪珠。 “原来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 看着白修业枯瘦的脸上古怪地神情,张倩满心疑惑,她鼻子一动,闻到一阵似有似无的熟悉怪味儿。 ………………………… 在对王局长简单交代后,张素玄便拉着李长安赶回警局。路上,仍旧是小唐给他们开车。 车上。 “张队长那边呢?” 张素玄死死盯着手机,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没有接电话。” 李长安又问道。 “警局的电话呢?” 张素玄咬着牙:“也没人接。” “附近的警力呢?” “都撒出去了,就算是临时调集……” 张素玄神色惨然,却没有说出口。若那白修业真的是那个驱虫的凶手,这么久的时间,警局里面的人,怕是连尸体都凉了。 “都怪我!” 张素玄喃喃自语,张倩本来是警队队长,本应该带队到现场的。张素玄却因那蟑螂和蚊子的事心有余悸,害怕会遇到危险,通过自己和王局长的关系,强行把女儿留在了警局。 却没想到,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张素玄把头埋在手里,肩膀微微颤动。 李长安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安慰。整个警局都没有人回话,八成是那边已经下手了……自欺欺人的话,李长安实在也说不出来。 张素玄却抬起头,看了眼窗外,突然对小唐吼道。 “你TM能不能开快点!” 情急之下,张素玄也顾不得什么高人做派,直接就爆了粗口,口水都喷到了小唐的脸上。 也不怪他着急,这前前后后有了五六分钟,小唐这车连一百米都没开出去。 但这也怪不着小唐,虽然现在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但该堵车的时候,一样会堵车,该是红灯的时候,一样是红灯。 小唐没有反驳,反而一咬牙。 “你要多快?!” “你投胎的时候跑多快,现在就给我开多快!” “那成!你坐好了!” 说罢,他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 ………………………… 李长安正儿八经体验了一回现实版飙车戏。 没想到小唐看起来胖的一团和气,开汽车来,也是个彪悍的主。张素玄这么心急火燎的一催,他也干脆发了性子。 引擎轰鸣中,他一路超速、闯红灯、走小路,愣是在比平时还短的时间内,赶到了警察局。 而大队人马,却还堵在路上。 一到楼下,李长安立刻提剑下车,顺便把老神棍摁回车里。 “你就不要进去捣乱了。” 说完,转头又对小唐说道。 “你也一样。” 尽管知道这白修业会驱虫杀人,但小唐却强制按捺住颤抖的小腿,咽了口口水,挺起胸,大声说道: “我是人民警察。” 李长安闻言一愣,好似第一次认识了整个矮胖的男人。 他笑了笑问道: “警察同志,你会对付蛊虫么?” 小唐面上一垮。 “警察同志,你有枪么?” 小唐更是无言以对。 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胸口,把他挺上胸口的肥肉拍回了肚子上。 “人民警察的职责是保护人民群众。” 说着,他指了指老神棍。 “这个老群众就交给你保护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警局大楼。 大楼已然如离开时一般,灯火通明,但却没有一丝声息,像个光彩照人的坟墓,只有浓郁的蛊虫恶臭飘散出来。 李长安却不由得勾起一抹轻笑,恍然间,好似又回到了古代世界。 龙潭虎穴,也不过只身去闯。 嗨,只可怜自个儿伤还没好利索。 ………………………… 李长安没有等待后续的支援,便独自一人闯进了警局,这个时候,每耽搁一分钟,就有可能失去一条人命。 一进大楼,空气中的蛊虫气味儿又浓郁了几分。 “我早该发现不对劲儿的!” 老神棍不知道,在他自责万分的时候,李长安也是满心的后悔。 他先前之所以询问小唐:法医室是否在这里? 就是因为他在警局里闻到了蛊虫的气味儿! 可当时,他以为是自己几人在现场沾染上的味道,并没有太过在意。直到他觉得气味儿浓郁得不正常,才有此一问。可惜,当时被发现新的受害者的消息牵扯了注意力,不然…… 李长安握紧剑鞘,向着气味儿源头冲了上去。 源头在大厅内,正是之前住户们所在的大厅。 李长安拔出剑来,小心推开大厅的房门。 大厅内的灯已被关上,光从楼道照射进去,眼前所见,便是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住户和警员。 他赶紧上前检查。 好在,都还有声息,从表面上看只是晕倒了而已。 他稍稍松了口气,随即便听到了“嘶嘶”的声音。 李长安没有急着循声上前,反而退到门口,按亮了房灯开关。 光亮回归了大厅,李长安握住剑的手心却不自觉沁出了汗水。 只瞧的大厅的角落里,无数色彩斑斓的蛇类缠绕在一起,绞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在蛇躯蠕动间,李长安瞧见了一张扭曲的浓妆艳抹的脸。 “天煞煌煌,地煞正方……” 李长安口诵法咒,挥手掷去一枚绘制破煞诛邪符的小剑。 他寻思着这些蛇是由邪法聚集而来,破煞诛邪符指不定有点作用,就权且一试。 没想到,那些蛇真的就此散去,剩下赖着不走的,也被李长安用剑一一挑开。 被蛇球裹住的,果然是那个被白修业一直盯住的女人,她此刻面容僵硬狰狞,脸上的浓妆已经花成了鬼脸。 尽管不抱希望,但李长安还是俯下身,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突然。 她的嘴猛地张开,一条赤练小蛇从口中弹射而出! 第五十章 追击 女人的嘴忽然张开。 一条小蛇便从口中弹射而出,张开毒牙咬向了李长安的手腕。 这蛇只有筷子粗细,红得像一条闪动的火光。 李长安之前遇到的蛊虫,无论是蚊子还是蟑螂,都异化出巨大的体型,而这条蛇却反而比普通的蛇更小些,瞧着蛇身上艳丽的颜色,可想而知,它的特异之处一定在它的毒液! 而现在,它的毒牙已快触及李长安的手腕。 电光火石间。 李长安福至心灵。 他迅速转动手腕,冰冷的蛇首便擦着腕部皮肤飞过。 然而,那蛇却是来势不减,又直直飞向了李长安的面门,这一下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然而,何须用躲? 毒牙当面,李长安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稍稍往后缩了缩。那蛇快够到他的鼻尖时,却猛地绷直,竟是再不得寸进。 原是,李长安手腕转动后,顺势捏住了它的尾巴。那小蛇徒劳咬了一口空气,溅出几滴腥臭的毒汁。 李长安已随手一挥,将它甩在墙上。可这条小蛇在半空中扭动细长的躯体,借着墙面反弹的力量,竟是又朝着李长安飞了过来。 随即。 剑光暴起。 自三寸处,赤练蛇被一分为二。 没等两截蛇躯落下,李长安已翻手拿出一枝小剑,挥手一掷,小剑化作流光将蛇头钉在了墙上。 这赤练蛇被一剑看作两截,还被小剑穿头而过钉在墙上,但却仍旧没有就此死去,反而不停地挣扎,那截落在地上的蛇躯仍蠕动着,朝着头颅方向游去。 李长安一把将其抄起,蛇躯便扭动着缠住他的手腕,筷子大的细长躯体居然掩藏着不小的力量,把李长安的手腕勒得生疼。 李长安把蛇躯从手腕上解下来,然后攥住七寸处,往上一捋,一片晶石碎片混着内脏,从断口挤出。 顿时,方才还勒得人发疼的蛇躯,软趴趴没了声息,那蛇头更是停止了挣扎,却是死透了。 李长安把碎片收起,再去检查那个浓妆女子,已是命丧蛇口。 他叹了口气,为她合上了双眼。 忽的。 门外楼道上发出了一声响动。 这个时候,警局的人大多都昏倒在地上,而小唐和老神棍都在外面,在楼道中活动的是? 白修业! 李长安提起剑,腾地一下站起来,他冲出厅门,一个消瘦的背影在楼道上奔逃。 “白修业!站住!” 他一边喊,一边翻手拿出小剑。这种情况下,哪儿会有老老实实听话不动的? 那白修业果然将李长安的话置之不理。 见状,李长安挥手就将小剑掷出。 要是在古代世界,他就照着后脑勺扔了。可现在是在现代文明社会,李长安也只得瞄准了白修业的腿部。 “啊。” 白修业一声痛呼,脚上一个趔趄,便翻到在地。 在倒下的同时,他对着李长安抬起手,袖口里便钻出苍蝇蚊子蟑螂等一大股飞虫,在楼道上列出一道虫墙向李长安推了过来。 李长安不疾不徐翻出一张破煞符,手腕一抖,黄符便无风自燃。他用符火往前一引,齐整的虫墙立刻溃散开来,飞虫们嗡嗡乱撞。他又脱下外套,两手抓起在虫群里扫了几下,方才骇人的虫墙便消散一空了。 另一边,白修业已是扶着墙站了起来,他用衣袖裹住手,把腿上的小剑拔出扔在地上。 李长安移目看去,小剑上升腾着淡淡的青烟。 “住手吧!你已经跑不掉了。” 那白修业闻言,骷髅般的脸上裂出一个让人不安的笑容,他朝李长安竖起中指,嘴巴开合无声地说了一个全国通用的词儿。 然后,抓住身边的窗沿,从窗户上翻了下去。 李长安黑着脸,跟着一跃而下。 ……………… 楼层不高,只是二楼,而且楼下还是草坪。 白修业落地上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便挣扎着爬起来。 李长安紧随其后,人还在半空中,已经瞄着白修业的背影,握紧了剑柄,准备借着下坠力道,顺势前冲,废掉这个嘴巴不干净的家伙另一条腿。 正常情况下,以李长安的身手完成这个动作自然绰绰有余,然而…… 落地的一刹那,李长安倾斜脚腕准备偏转下坠的力量,可忽然间,身体却有点力不从心。 “咔嚓。” 李长安身子一歪,砸在了草坪。 TMD! 脚崴了。 居然忘记了自己伤还没好利落。 李长安一脸晦气,撑着剑鞘从地上爬起来。 前方,白修业瘸着一条腿拼命逃窜。 “呸。” 他吐出一口草渣子,拖着崴了的脚,一瘸一拐追了上去。 ………………………… 老神棍悄悄咪咪转出警局后面。 他知道李长安说的没错,自己进了警局,也只是扯后腿而已。但当女儿深陷险境,哪个父亲可以理智地作壁上观呢? 那小警察也是个死脑筋,听死了李长安的话,死活拦着他不让他进楼。 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如何会是他这个老狐狸的对手,三言两语便被他借口脱身,绕到了警局后门。 他此时也没想着去对付那个凶手,只是想确认一下女儿的安危。 刚转到后门,一抬头,却见两个“瘸子”在草坪上上演一出慢速追逐戏。 后面追的自然是李长安,前面跑的干瘦得像具枯骨…… 白修业! 老神棍打了个哆嗦,就要往旁边躲。可刚一动,脑子里就闪过三个受害者可怖的死相,而自己的女儿……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老神棍“哇哇”鬼叫着冲了过去。 白修业也没想到身边会突然冒出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老神棍抱住了手臂。 “放开!”白修业劈手乱砸,“你给我放开。” 老神棍咬着牙死死抱住,简直恨不得整个人都骑上去。 “李先生,快!” 白修业见李长安越来越近,一咬牙,奋力一扯,被老神棍抱住的手臂竟是连肩而断。 诡异的是,这伤口却没有流出一丝血来。 老神棍抱着断臂摔到在地上,没等他起身。那断口处,蜂涌出大批的毒虫。这些虫子瞬间便爬满了老神棍的身体,沿着鼻孔、眼睛、耳朵、嘴巴就要往身体里钻。 顾不得追白修业,李长安赶紧赶到老神棍身边。 先是抬手从他耳朵里,扯出一条红头蜈蚣,然后掏出破煞诛邪符贴在他脑门上,驱赶走身上的毒虫。 尔后,又抓起老神棍的衣领,把差点魂飞魄散的他摇醒。 “有没有被虫子钻进身体?!” 老神棍茫然回神,先是呆呆摇了摇头,又忽的脸色苍白,猛地点起头来。 “有只蟑螂钻进了我的嘴里!” 说着,两只蟑螂腿飞出了牙缝。 咦!看来不用担心那只蟑螂了,只是真的有些恶心。 李长安默然不语,要离他远一些。 老神棍却脸色忽然一边,抓住了李长安的手臂。 “少芸呢?” 不等李长安回话,旁边就插进了一个女声。 “这么快就回来,你们……这是做了什么?” 两人转头看去,女警提着两大袋子外卖,愕然瞧着两人的狼狈。 第五十一章 问冤仇 医院喧闹,铁椅冰凉。 老神棍手里揣着张诊断书,薄薄一张纸,被他展开又叠上。医生告诉他经过透视扫描,他的体内没有发现“异形”。身上被毒虫咬出的伤口,也都是普通毒素,用药抹一抹便好。 李长安无言地低头看着脚踝上的绷带,被叫回来加班的小护士心情不好,绷带不要钱地往他腿上绕,早知道不如回家自己贴狗皮膏药。 医院走道的那头人声喧嚣,却是留守的警员在排队检查。支援赶到之后,警局里的人就相继醒来,随即便被拉到医院作检查。从头几个检查的人来看,是中了一种致人昏迷的毒素,暂且没发现后遗症。 而张大队长在人堆里穿行,凭着凛凛雌威维护秩序。她也是运气好,白修业动手前,她瞧着所有人都在忙碌,倒是她这个队长清闲着,就干脆亲自跑了趟腿,给留守警员和住户们买宵夜,因此逃过一劫。没接电话,是因为电话落在了警局里。 家属关切询问,住户后怕哭嚎,警员低声安慰……总而言之,一地鸡毛。 两人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弄得如此狼狈,却还是让那白修业跑了! …………………… 张素玄脸色疲敝,满眼的血丝。 再怎么保养有术、仙风道骨,他内里也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子。 奔波了整整一天,已经是疲敝欲死,坐在椅子上,看着都有些摇摇欲坠,却仍是强撑着,不愿去休息。他双手反复绞着手里的单子,脸上忧心忡忡。 “你不要太过担心……”李长安劝解道,“虽然白修业是张队长抓的,但张队长对白修业女儿的事完全不知情,白修业的目标也不一定会是她。” “李先生。”张素玄抬起头来,抹了把脸,消去些许疲敝之色,“他都敢在警察局行凶,你看他那样子……会在乎谁是无辜?谁是有辜?” 李长安却是说不出话了。一个吸毒者加邪术修行者的想法,怎可用正常人的是非观念来衡量。 “李先生,真的没有其他办法找到他了么?” 白修业自警局逃跑后,便仿佛人间消失,各方都找不到他的行踪。 面对张素玄期冀的眼神,李长安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何尝不想逮到那个白修业,无论下一个目标是不是张倩,都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消亡。 李长安追索妖邪,依靠的也不过是冲龙玉神符。但现代世界灵气枯竭,符咒的效果大打折扣不说,单是城市里驳杂的气味儿便可扰乱嗅觉。跟何况,城市里多的是各种密闭交通工具,而警察局后面不远处,还有一个垃圾中转站。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冲龙玉神符失去了效果。 “李先生,有没有可能……”张素玄没有放弃,他忽的眼睛一亮,急急问道,“唤来死者的冤魂,询问那个白修业在哪里?” “你会么?”李长安反问。 张素玄顿时语结。 寻常的召魂之术,不过是唤来在世间游离浪荡的孤魂,但现代世界的大环境可以说是烘炉磨盘,魂魄没有肉身保护,很快便会被消磨殆尽。 这种情况下,再想招魂,怕是得深入幽冥,叩问黄泉。 李长安不知道这灵气枯竭浑浊的世间,有没有人能够办到,反正他自个儿是没这本事的。 他摇摇头,正要对张素玄稍作解释……等等!李长安忽然想到。 这冤魂?未必没有啊! ……………………………… 家中客厅。 李长安手里拎着个饮料瓶子,瓶子上裹着几张黄符,符咒下,黑色的烟气在瓶中缓缓流动。 房内群鬼不敢呆在客厅,全都缩进了卧室里,只留下一道门缝。 黑漆漆的门缝里,十七双鬼眼睛盯着李长安,或者说李长安手里的饮料瓶。 之所以只有十七双,因为吴老大鹌鹑似的站在一边,他浑身青白色浮肿的肉抖个不停。伴随着抖动,身上不断有水珠滴下来。那些水珠仿佛有生命似的,刚落到地板上,就滚动着汇集回吴老大的脚边。 李长安瞥了他一眼。 “你要是害怕,就先躲进屋去。” “怎……怎么可能?”吴老大赶紧反驳,“有老板您在这儿,区区一只厉鬼还能跳起来咬我屁股?” 话是这么说着,鬼却悄悄往后挪了一小步。 呵。 李长安摇摇头,扭开了瓶盖,那吴老大嗖的一声就窜进了卧室。 他眨巴眨巴眼睛,这鬼当得未免太怂了吧。 而那瓶子黑气顿时澎涌而出,凄厉的惨嚎回响在室内,那厉鬼就要从瓶中冲出。 然而,刚冒出个脑袋,就被李长安一把摁住。 于是乎,小小的饮料瓶上就长出了一个硕大的脑袋,看来诡异又滑稽。 “噗。” 门缝里传出一连串低笑。 那厉鬼转头作凶厉之色。 “哐当。” 房门顿时就被关上。 “一帮怂货。” 李长安无语看着紧闭的房门,默默吐槽一句,然后抓着厉鬼的脑袋,把他的脸扭了过来。 随后掏出一张照片,放在厉鬼面前,两相对比。 照片上是个年轻的男人,这个男人的名字叫: “钱程。” ………………………… 在看到钱程的遗体时,李长安就隐约觉得有些面熟,经过老道这么一提醒,他终于想起了被他塞进饮料瓶里的厉鬼,并将两者联系了起来。 那厉鬼被镇压时,想必已在外界游荡了一段时间,却还缠绕着浓烈的怨气,可见刚死的时候怨气之盛。可想而知,他要么生前是极度的恨,要么死得极惨。 那么,万虫噬体够不够惨呢? “钱程。” 李长安唤了一声。 但厉鬼却没有丁点回应,只是疯狂挣扎,还尝试去咬李长安的手臂。 这很正常,怨气掩盖神魂,记不得自己,记不得亲人,唯记得仇怨,是常有的事。 李长安又对比起他的脸来。照片上是个木讷的青年,而李长安手里却是个狰狞的厉鬼,虽然轮廓眉眼依稀相似,但实在不能确定这是同一个人。 于是,李长安转头冲卧室叫到。 “吴老大!” 水大棒磨磨蹭蹭从房间里出来。 李长安眉头一皱,喝道。 “赶紧把东西拿出来!” 吴老大“肥肉”一抖,才想起这位可比厉鬼凶多了,赶紧小跑过来,却也不敢太靠近,隔了一米多,抬起手来,手上却是捻着个小活物。 一只蟑螂。 吓! 从瓶口蔓延的黑色怨气顿时一收,厉鬼疯狂的神色变作惊恐,脑袋往下沉,竟是要缩回瓶子里。 李长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头发,又把他拉了出来。 “果然!” 他心头暗道。鬼物害怕杀死他的东西,死在蟑螂口里的,怕也没其他人呢。 另一头,那吴老大也是个皮实的,瞧着先前还凶焰滔天的厉鬼,居然怕他手里一只小小蟑螂,他就促狭的拿着蟑螂往厉鬼脸前递过去。 “等等!”李长安发现他的动作,赶紧叫到。 “啥?” 吴老大茫然,一低头。 却见那厉鬼一反畏缩之色,猛地张开血口咬了过去!亏得,吴老大得了提醒,手缩得快,只让厉鬼咬住了蟑螂,咔嚓几口便嚼成了碎渣。 这鬼物虽然怕致其死亡的东西,但也仅仅只怕那单独的个体,而不是个体的种类。好比,被枪决的恶人化作恶鬼,他害怕的仅仅是那一颗子弹,而不是所有的枪械。 离得远,乍一下,还能用蟑螂吓唬一下这鬼,靠得近了、瞧得久了,他还如何分辨不出来?这不是作死么? 吴老大已经屁滚尿流逃窜回了卧室,李长安也懒得骂他,只是瞧着厉鬼,忽的开口: “白修业。” 厉鬼脸上凶厉疯狂微微一滞。 “你还记得他吧。”李长安笑道,“想报仇么?” 厉鬼微微抬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些许清明。 第五十二章 魂灯 老旧楼宇间,巷道的十字口上。 低矮的路灯下飞虫缭绕,撒出些轻薄的光。 此处离江不远,江上湿寒的江雾被夜风吹过来,浅浅地在巷道里蒙了一层薄纱。 早已过了凌晨。 行人俱已归家,四野寂寂。 若是恍惚里踏入这路口,难免会产生踏入某种界限之中,走错一步,便是非人之境的错觉。 李长安却没这么多的感触,只是觉得四下无人,正好作法。 他拿来四碗白饭,分别放置在路口的四条巷道上,紧接着又在白饭上插上香烛。 尔后,他取出一个碗来。 碗里色泽艳艳,竟是新鲜的血液。 他又拿出几张黄纸和一支毛笔,用毛笔醮上鲜血,在黄纸上分别书写出四个词。 陵光。 执明。 孟章。 监兵。 写完,他便将血迹未干的黄纸挑好方位,各自镇在碗下。 随后,朝着四个方向一一躬身拜祭,口中念诵。 “敬拜四方神,请开四方门……” ………………………… 李长安学道日浅,会的符咒法术寥寥。斩妖除魔,更多的是依仗黄壳书赋予的变化之术。 但机缘巧合之下,通过刘老道,他也接触过一些民间方术。 他现在所用便是其中之一。 民间方术顾名思义就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低等法术,甚至于根本称不上法术,大多只是对某些灵异特性的因势导利,简单、粗陋、成功几率小、后续危害大。 譬如说,柳枝打鬼、打小人,以及大名鼎鼎的碟仙,都属于这等方术。 李长安现在所用的,便唤作“点魂灯”。 这是从刘老道那里学来的,但因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刘老道也没正儿八经教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照着记忆里刘老道的步骤,依样画葫芦而已。 …………………… 几个准备步骤走完,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拿出一个橘子灯笼,上面开着四个光口。 尔后又取出装着厉鬼的瓶子,与橘子灯笼一起放在路口中央,接着把瓶盖扭开,顿时黑雾冲天而起,灯光闪烁里,厉鬼再获自由。 李长安退后两步,躬身一拜。 “请仙人上轿。” 厉鬼没有动静,寒雾里只听见嘻嘻的轻声怪笑。 李长安耐住性子,再拜。 “请仙人上轿!” 厉鬼依旧没有动,只是笑声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尖利。黑色怨气翻腾,路灯剧烈闪烁,飞虫四散惊飞。 明灭不定的光影里,李长安皱起眉头,再拜了一次。 “请,仙人上轿。” 厉鬼终于动了,却是张开狰狞大口,冲李长安扑了上来。 “日你个仙人板板!” 李长安气极反笑。 这便是这等民间方术的弊端,虽然能便利地招来鬼怪精灵,但普通人缺乏对抗鬼怪的能力,许多时候,都只会羊入虎口。 但,那是普通人…… 李长安剑也懒得拔,抬手就抓住厉鬼面门,另一只手,照着厉鬼下巴就是一记上勾拳。 立刻,便让厉鬼的血盆大口给闭了回去,顺道还磕飞了几颗门牙,落到地上便化作黑烟消散。 随后李长安又逮着厉鬼饱以老拳,直打得黑烟飘散,魂体松动。李长安才停下手,将其如同面包一般,揉成一个小团塞进了橘子灯笼里。 眼见他还在闹腾,李长安喝问道。 “你还想不想报仇。” 橘子灯笼里的动静这才停息下来,四周飘散的黑烟从灯口汇聚进去。俄而,灯笼里投射出一道红光。 李长安提起橘灯,沿着红光迈入幽深小巷。 这魂灯所指,便是白修业所在! ……………………………… 魂灯指路,一路行到城郊。 眼前是一栋废弃的旧房。这是栋两层民居,年久失修,二楼已经坍塌,底层藤蔓沿着墙壁裂缝生长。 这是个流浪汉也不会入住的危房,此时,变形的窗口却透出些微弱的光。 魂灯里红光大炽。 但不用它提醒,那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蛊虫臭味儿已告诉了李长安:这便是白修业的藏身之所! 李长安用符咒镇住厉鬼,以免他打草惊蛇。 没有急着冲进去,他低伏身子,慢慢潜到附近。 透过破烂的窗户,可以瞧见屋内点着蜡烛照明。摇曳的烛火下,一个枯瘦的人影背门而坐。 他手中似乎捧着个本子,拿着笔,似乎在写什么东西,只是含胸缩背、神色呆滞,偶尔回过神,才落下那么一笔。 再看四周,李长安瞳孔微缩,他原以为是被风雨侵蚀染黑的墙面竟是在微微的蠕动,再看仔细些,哪里是墙面,分明是厚厚一层虫子! 墙上、地面、天花板,黑色的虫群缓缓蠕动。 这数量未免太多了! 李长安退回来,暗自计量。 “报警?” 不,一来唯恐夜长梦多,二来警察在场反倒畏手畏脚。 他抓起一根枯草,无意识搓动,碎屑在指尖纷纷落下。 这……李长安心思一转,近来天干物燥,方才途径的道路边,环卫遗留下的垃圾车上,堆放着大量干燥的枯叶。 …………………… 如若再次照面,李长安会发现,白修业比几个小时前,变得还要枯瘦。 他的身上,好似已经不存在脂肪血肉之类的东西,皮肤下面只剩下骨头。 瘦成这幅模样,与骷髅也无甚区别了,自是做不出什么表情。 他只是木然呆坐着,像一个随时会崩溃的塑像。 “呜呜。” 忽的,屋外传来阵阵呼啸。 “起风了?” 他慢慢抬起头,动作迟缓得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哐当!” 可随即,狂风冲破了堵在门口的木板,卷着大量燃烧的树叶蜂拥而入。呼啸间,好似一条火龙狂舞。 白修业这才从死气沉沉的状态中苏醒,他抄起一个骨质的笛子。尖利的笛声中,虫群鼓动起来,列队拦向了“火龙”。 可刚一靠近,所有的虫子都好似变作无头的苍蝇,乱哄哄散开,被火焰一燎,便留作一地虫尸。 “这是?!” 白修业脑中蓦然浮现出那个持剑的年轻人。 “白修业!” 一声厉喝,狂风倒卷,火龙裂开。 满室树叶燃烧纷飞间,李长安跨出火海,手中长剑熠熠生光。 …………………… 一声断喝,告知敌手自己已然到来。 李长安便再无言语,或者说,剑就是他的言语。 他挺剑直刺。 那白修业好似被剑锋所慑,呆呆没有任何动作。 长剑没有丝毫犹豫就贯入了他的心口。 不对! 李长安没有欣喜,反而神色微变。 剑刺入太轻松,不像是刺入细致紧密的肉体,反倒像是刺入某种结构松散的东西。 他猛地抬头,却见白修业双眼怒瞪、嘴巴张开,但那眼中却没有眼珠,口中也无齿舌。 但听“嗡”的一声作响。 他眼鼻口耳,乃至剑刃撕裂处,忽然冲出大批绿蝇。 李长安抽身急退。 同时,狂风夹带着火焰四合。 空气中的焦臭味儿又添上几分。 蝇群被火势所阻,李长安正要绕过再去寻白修业。忽的,感到剑上一重。 他侧目看去。 原是天花板上豁口处,坠下几条大蛇,正落到剑身上。 尽管被剑刃割得鲜血淋漓,却仍是缠住剑刃,张开蛇口就要咬过来。 李长安手腕一抖,正要把它们震开。 忽的。 “嗡嗡”声大作,火焰里,冲出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 距离太短,在大蛇的纠缠下,无论是躲闪还是用剑都已来不及。 李长安却头也不回,另一只手,并指成剑,抬手就刺过去。 “嗡”声立止。 他的指尖不知何时夹起一枝小剑,已将大苍蝇一剑贯穿! 第五十三章 日记 李长安甩动小剑。 大苍蝇便被剑刃开膛破肚,虫尸坠落在地,摔出一枚晶石碎片。 顿时,一直在室内缭绕不散的虫子,忽的从门窗各处飞出逃离,而李长安剑上的几条大蛇,更是松开剑刃,拖出一地鲜血,游动着逃出门去。 李长安散去狂风,只留下一地烧焦的虫尸,以及枯叶燃烧后的残渣。 而白修业,只剩下地上一张皮而已。 李长安用剑尖把它挑起来,打量一圈,摇了摇头。 “又让他给跑了。” 他可不认为这张皮就是一个蛊术师的本尊。 “可是……”李长安将皮从剑尖抖落,“如此脱壳逃生,还算得作是人么?” 尽管都是法术的修习者,李长安却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变成这样子。 他起头打量起这个白修业的藏身之所,目光却一张桌子所吸引。 这张桌子不过是一张破烂的老旧四脚木桌,也就是农村宴席上常用的所谓的“八仙桌”。 桌子不稀奇,真正吸引李长安目光的是桌子上摆放的东西。 先前,被厚厚的虫子盖住。现在,虫子不是被烧死就是逃跑,这上面的东西终于露出真容,却是一尊古怪的神像。 这神像制作粗陋,但也可看出依稀是个人形,可具体的部分却由各种虫子的器官的组成,例如蟑螂的足,蚊子的口器,苍蝇的眼睛,蜈蚣的尾部……看来,既让人恶心,又使人不寒而栗。 在神像前,用大碗盛装着贡品。 祭品上蛆虫乱爬,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抵近一看,竟是心、肝、脾、肺、肾各种内脏。 “这是?” 李长安面色沉重,正要仔细检查。 忽的。 “砰。” 兜里的橘子灯笼爆开,却是厉鬼乘着黑气冲脱了黄符的封印。 他惨嚎着在李长安头顶上盘旋,李长安眯起眼睛,手已按上了剑柄,这厉鬼却忽的扑向了供桌,抓起桌上的内脏撕咬起来。 此情此景,实在让人心生厌恶,李长安便要上前制止,却忽的瞧见,厉鬼身上的怨气居然在一点一点消散。 他转到厉鬼侧面,那厉鬼一边撕咬,一边在……流泪? 李长安心思一动,便听之任之。 …………………… 他在满地的虫尸里徘徊一阵,弯腰从地上扒拉出一个小本子。 正是白修业先前手上那一本,因为此番逃得匆忙,遗落在了这里。 李长安翻开本子,却是一本娟秀笔迹书写的日记。 ………… “今天,阿婆给我找来了‘蛊炉’,他叫阿业,看起来傻嘻嘻的。” “真的要在阿业身上养蛊吗?他看起来好疼。要是养出了蛊虫,阿业会死么?” “我知道草鬼婆不应该动情,更不应该对‘蛊炉’动情,可是……” “我怀孕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业,他笑得傻呼呼的,还把孩子的小名都想好了,就叫球球,不管是男是女都叫球球,还说自己笨,让我以后来起大名……可是傻阿业,婆婆是不会允许这个孩子出生的……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婆婆发现了!怎么办?怎么办?” “阿业你看到这里,我可能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把球球抚养长大。不要再回去,不要再用蛊,也不要再想我……” 日记在这一页,笔迹就变的很模糊,似乎纸张反复被打湿过。李长安又翻到下一页,这一页的笔迹又与之前的娟秀不同,明显是个男人的笔迹。 “阿莎,你再耐心等等,放心我不会让你孤单太久,等到球球长大,我就来陪你……” “我今天捡到一块奇怪的石头,一靠近它,我体内的蛊虫又开始咬我。这石头太危险了,我把它藏了起来。放心吧阿莎,我是不会再碰蛊的。” “痛!好痛!吗啡?为什么吗啡也没有用了!” “阿莎、球球,对不起!我染上了毒瘾。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页尽是写着“对不起”三个字,李长安又草草翻向后面,尽是些忏悔怀念的句子。 直到…… “球球死了?阿莎!球球死了!” “你们都给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不!简单的死太便宜你们了!” “对了,你们不是笑话我是条毒虫,那好吧,就让你们尝尝被毒虫,一口一口咬死的滋味!” “不行么?我果然是个废物,以前保护不了妻子,现在保护不了女儿……” “有用!那块石头有用。” “为什么还是不能听我的命令?明明都已经养出来了!” “我终于明白了,不就是要祭品么,拿去!拿去!心、肝、脾、肺、肾,统统都拿去!” “还是惧怕白昼啊,不过也够了,足够了。” “痛吧,痛吧,很痛吧,被虫子一点一点吃掉,很痛吧!哈哈哈,球球你看到了么?爸爸给你报仇啦,不用急,他们一个个都会下来陪你的,还有你最喜欢的张阿姨哦。” “我快撑不住了,但是还有最后一个人啊,不过献祭上我最后一点儿东西,应该还能驱使一次吧。” “阿莎、球球不要急,我很快就来陪你们了。” ………… 笔记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李长安合上日记,面上不悲不喜。 人生多艰辛,世上多苦难,这一点他不早就知道了么? 他把笔记收起来,转头看向厉鬼,不,应该叫“钱程”了。 钱程浑身的黑色怨气已消散大半,只剩下几丝黑色缠绕在身上。 李长安翻看日记的功夫,他已经快吃光了供桌上的内脏。 现在,正抱着一块肝脏奋力撕咬。 李长安叹了口气,忽的喝道: “钱程。” 这一声仿若黄钟大吕,将他自无尽的迷魅中震醒。 他身体猛地顿住,脸上的疯狂狰狞消散,他呆呆地看了手里被咬烂的肝脏半响。 忽的,如同触电一般将其抛开,尔后,便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可惜,魂魄是吐不出什么东西的。 他干呕了一阵,才茫然抬起头来,看着李长安,才张开嘴眼泪就淹没了眼眶。 “好痛!好痛啊!” 李长安轻叹一声,盘坐在地。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 随着咒声。 钱程的神色渐渐安详,几分钟过后,李长安终于见到照片里那个年轻人,神态依旧有些木讷。 这年轻人冲着他弯腰鞠躬,便化作光华缓缓消散。 李长安长舒一口气,按了按痛得钻心的脚踝,也懒得站起来,就着狼藉的地面,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我是李长安……” “……哦,是张队长啊。” “什么?老……张老师进重症监护室了?!” 第五十四章 风火 “人一旦上了年纪,这身子骨就不像自己的了……” 老神棍把自个儿从蓝色被子里撑起来,老腰靠在同样是蓝色的枕头上。 单人病房里陈设朴素,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液的味儿道。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包邹巴巴的烟盒,转头对李长安问: “有火么?” 可随即烟盒就被劈手夺走。 “医院里不准抽烟!” 他的现任妻子气冲冲说着,随手就将烟盒扔进了垃圾桶。 李长安摊开手,不知是说没有火机,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老神棍只得对自己妻子无奈苦笑。 “我这不是没事……” 他说的倒是实话,他人上了年纪,还随着李长安奔波了一天,期间又撞上了白修业这么一个大刺激。在警局时,人稍稍松懈一些,立刻就晕倒了。那王局长算是他的忠实“信徒”,立刻把他塞进了重症病房。医生检查后,并无大碍,又转回了单人病房。 可话没说完。 “什么叫没事!你知道我多……” 他的妻子说着便抹起了眼泪,旁边一个年轻小伙接着说道: “爸,你知道我们当时接到王局的电话多担心么?妈当时都快急晕了,我推掉了所有的行程就飞了过来,你以后能不能……” 小伙子虽然一通抱怨,但神色中的关切却是做不得假。 李长安抬头看着窗外,日头西斜,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也不再打扰人家享受天伦之乐,告辞出了房间。 甫出门来,转眼看见张倩坐在楼道的医疗椅子上,脚边放着一盆凉掉的热水。 张素玄昏睡了多久,她就衣不解带照顾了多久,李长安也在一旁守护了多久。 李长安指了指房门,张倩笑着摇摇头。 他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忽的问道。 “张队长。” “嗯。” “我能请你喝一杯么?” “啊?” …………………… 李长安不喜欢酒吧。 夜店太吵,音乐震得他反胃;清吧过于优雅情调,他呆得不自在。 总而言之,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俗人。俗人么,喝酒不是爱酒,而是爱那个气氛。所以,他还是更喜欢烧烤摊、大排档,当然花前月下两三知己也是不错的选择。 张大队长似乎也是如此。 她卸下了警服,换上一件黑色束腰长裙,头发烫成大波浪披在肩头,涂着口红,画了眼影,抹着淡淡的妆容掩盖疲敝的脸色。 但她确实很不自在,不时撩撩头发,整理一下衣服,好似总担心着妆容有哪些地方不对,局促得像个初次约会的小女孩儿。 李长安看着好笑,安慰道: “不用这么紧张,就当朋友间的聚会闲聊,你看我……” 他站起身,转了一圈,还是那一身穿了两天的衣服。 “嗨。” 张倩忍不住笑了一声,又是自嘲的小小叹了口气,掏出个发圈把波浪卷扎成单马尾。 “也不怕你笑话。”张倩放松下来,又找回了辣手警花的本色。“我也是好久都没有约会了,突然出来一次,紧张得很。” “我也差不多。” 李长安笑着坐下,和她干了一杯。 ……………… 李长安不善言辞,张队长是个喜欢用行动来说话的人。这两人凑到一块儿,实在无趣得很。 说到底,迄今为止,两人之间的交集,除了白修业的案子,也只有老神棍了。 可这些事,张队长不会说,李长安也不会问,这倒也算一种默契。 酒至半巡。 李长安鼻翼微动,尔后冷不丁开口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间酒吧么?” 张倩愣了愣,犹豫着说道:“这家环境还蛮安静的?” “不。”李长安摇摇头,语气里有些意味深长,“是因为这家酒吧的后巷偏僻又安静。” “什么?” 张倩略显茫然,不明白李长安为何这么说。 “没什么。”李长安也不解释,只是指了指她的手机。 “我手机忘带了,能借你手机打个电话吗?” ……………… 推开铁门,李长安踏入酒吧后巷。 后巷不宽也不窄,大抵能容下小车通行。正如李长安所言,一个僻静无人的死胡同。 李长安没有打电话,反而将手机塞进兜里,慢条斯理的解下一直随身携带的剑囊。 后巷的路灯老旧,灯光偶尔亮起几秒,尔后便是长久的黑暗。期间,唯一的光亮竟是来源于城市上空厚实云层的漫反射。 昏暗里,却有夜风游弋,轻微的呼声里,似乎积蓄着某种力量。 李长安将剑鞘配在腰间,突然开口。他语气悠然,仿佛和老友交谈。 “不管什么法术,魇胜、诅咒、降头乃至于扎小人,都需要什么东西来确认目标,高级点的生辰八字、真名,低级点的头发血肉指甲,那么你的蛊术又用什么定位呢?” 李长安转过头去,一个消瘦的男人穿着宽松的兜帽卫衣,低垂着头立在后巷中。 “后来我想到了,是气味儿对吧?” “可是气味这种东西很容易掉的,现在人勤换衣物勤洗澡,怎么能确保气味一直在呢?什么东西会一直带在身边,而且不会清洗呢?” “答案已经很简单了——手机。” 李长安冷眼看着对面那个消瘦男子。 “我说得对么?” “白修业!” 闻言,男子猛地抬起头来,路灯适时亮起,李长安握剑鞘的手更紧了几分。 白修业的人皮早已抛弃在了破屋,但此时兜帽下的却并非血肉,而是各类互相纠缠在一起的虫子,在蠕动的虫群里,两颗眼珠沉浮游移,俄而挤到额头,俄而滚落到下巴。这不是人的眼睛,而是单纯观察工具。 “这就是所谓献祭出最后一点儿东西么?白……不,已经不是白修业,这里的只是一个单纯寻着气味儿来害人的‘蛊’吧。” 话音方落,那“白修业”忽的朝着李长安冲了上来。 “连趋吉避凶也不会了么?” 李长安冷眼相待,挥手掷去一支小剑,正中它的咽喉。 “白修业”却只是动作一顿,中剑部位剥离下大量虫子,混着小剑落在地上。 它似乎还是残留了点智慧,从这一剑知晓了李长安的厉害,也不再鲁莽冲上来。 它忽的高举双手,游移到脸正中的嘴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啸。 尔后,便是一阵令人厌恶的“嗡嗡”声响。 李长安抬头看去,只见后巷上空,一朵乌云压下来。 仔细一看,哪里是乌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蚊子、苍蝇。 紧接着。 四周又传来细密的悉索声。 李长安举目环视,从墙角阴影,从巷口拐角,从墙头涌出层层叠叠的蜘蛛、蚂蚁、蜈蚣。 最后,又传来“嘶嘶”声。 低头看去,只见排水沟中纠缠蠕动着,涌出无尽的毒蛇。 这一下,可真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可李长安脸上却无半点惊慌之色,他反倒笑了起来。 “知道我为什么选这家酒吧,这个后巷么?” 对方默不作声,李长安却也自顾自答道: “因为这里既安静又偏僻,而且……”他掏出一张符来,转手引燃,却没有掷向“白修业”,反倒往墙根处掷去。 “……因为这里有燃起管道啊。” “风来!” 顿时,烈焰暴起,狂风涌动。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猩红的烈焰立刻吞没了整条小巷。 ……………… 风卷烈焰,在后巷盘起一道火焰龙卷。 在如此风火之势下,再多的虫子也不过是燃料,终究是化作飞灰。 片刻之后,更大的一股风势加入巷中,狂风更盛,反倒是把火焰扯灭。 这风把火焰扯灭之后,却突然戛然而止,只余下地上些许余烬,以及漫天飞灰纷纷洒洒。 李长安自这灰烬中踏步而出,竟是毫发无伤。 他走到“白修业”身前,此时“白修业”已被火焰烧成一具焦黑残骸,却仍旧苟延残喘着。胸口中隐隐透出点红光,身上不停剥落些烧焦的虫子,挣扎着向李长安蠕动过来。 李长安拔剑出鞘,垂目看去。 这焦尸仍旧不屈不挠向李长安探出手,可手刚一抬起,手上的虫尸便往下抖落,还没触及到李长安,就只剩下一截烧焦的骨头,最终也断落在地。 可怜可恨可悲可憎。 心中思绪回转,可最终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说到底,李长安不过是一介野道人罢了,无从判人是非、断人因果,所作所为只有任性由心而已。 他提起剑,一剑贯入胸口。 这具强撑着不死的焦尸终于颤抖两下,溃散开来,只留下一小块红色晶石挂在剑尖。 忽的。 李长安脸上一点冰凉。 “哗啦。” 骤雨突至。 这倒是当时好雨。浇灭了余焰,驱散了焦臭,连地上的残渣也一并被雨水裹挟,滚进了下水道。 李长安收剑入鞘,转身归去。 他回到张倩身边,将手机递还。 张大队长注意到他身上水迹。 “你怎么呢?” “下雨了。” 她抬头又看着几个工作人员往李长安来的方向跑去。 “他们怎么呢?” “哦,他们家燃气管爆了。” …………………… “白修业”一死,事情便风平浪静、再无波澜。 李长安也如愿以偿在家好好养伤。每日里,看看电视、上上网、玩玩儿游戏,阳光明媚便出去走走,小日子好不惬意。 说来他的身体素质好得离谱,寻常人很可能留下一辈子病根的伤势,在他这儿,个把月就痊愈了,身体各处反倒因为许久没动弹,显得蠢蠢欲动。 今儿一早,他便已经起床。 晨跑个把小时,回家吃了早饭。 一转头,却见一个臃肿的身形堵住了窗户的阳光。 却是吴老大扒拉着玻璃,往外面呆呆凝望。 李长安走过去一瞧,不出意外,是楼下那一对刚搬来的母女。自打她们搬来之后,吴老大整天就是这么一副望夫石的模样。 也不知该说他青春无限,还是色心不死。 李长安摇摇头,懒得管这档子事。 他活动活动筋骨,领着群鬼把房间和冰箱各处的东西清理了一遍。然后,整理好自己的配剑和各种物件。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 是时候再次启程了。 第五十五章 不愿作佛 第五十五章不愿作佛 沧江以北,泗水以南,名为郁州。 这郁州讲来奇怪,进了城门是郁州县,出了城门便是千佛寺。 这千佛寺是附近地界上鼎鼎大名的伽蓝宝地。在左近,风头甚至压过了五台山与护国寺,盖因千佛市有个九州都独一份儿的功业,便是每年都有弟子证得肉身佛。 故此,千佛市香火鼎盛,庙宇连绵,豪屋千栋,华庭万间。 理所当然,郁州泰半土地成了大和尚的“佛业田”,泰半百姓也作了和尚的“善男性女”。 而眼见得又到了成佛的日子。 平日里闲散的僧众也收敛几分,巡逻更是严密了许多。 整个千佛市都下了戒严令,一切僧众夜间不许出门。 然而,夜里某处僧寮的院墙上,悄然翻出一个光头。 此人法号圆通,本是临近州府一泼皮,因避兵灾逃到郁州,旁人都做了和尚的佃户,唯独他马屁拍得独到,竟被收录门墙做了一火头僧。 奈何泼皮本性难改,时常拉着一屁股赌债,平日里还能下山敲打下善男性女,弄点儿银钱,但现在封了山,便坐腊了。 更兼债主催得猛,手又痒得紧,今天偶尔听得肥的流油的典座今夜不在房间,便起了心思…… ………… “阿弥你个陀佛,怎么如此严密?!” 圆通恨恨吐出根草茎。 他本已把巡逻僧人的线路摸得门清,岂料今夜人手莫名加倍,才避过拨意料中的,又来了拨意料外的,逼得他六神无主乱窜一气,滚进了草丛。 他抬起眼,瞧得周遭景物荒僻陌生,慌张一阵,终于记得这应是某处禁地,平日似圆通这般普通僧人是不允许也不敢来这儿,今儿倒是误打误撞进了这里。 他往深处走了一阵,越走越心凉。眼前所见,路上石板间野草横生,墙面屋檐下蛛网四布。 圆通心里不禁浮出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说,打了个哆嗦。 忽的。 “我不愿作佛!” 一声凄呼吓了他一屁股墩。 他惊魂未定,耳际又响起阵阵佛唱。 如此,他反而心下安定了些。 “妖魔鬼怪怕是不会念佛经咯?” 他支楞起耳朵,听得声音是前方院墙后传来,又瞧得墙边有一颗枝叶茂密的大隗树,便轻手轻脚爬了上去,借着夜色与树冠掩护,向墙内张望。 出乎意料。 这偏僻的院落里人道是比想象中聚集得多,他们围成一个圈,人人手中持着一盏莲灯,口中念咏着陌生的经文。 其中一人身形特别肥大,圆通仔细一瞅,这不是典座么? 他左手边的是寮元,右手边的是知客,对面的看身形应是库头……这一帮子人竟然都是寺里的大和尚。 再看圈子中央,两个护院武僧挟住一个年轻僧人,往他嘴里灌着什么东西。 两个膀大腰圆的武僧,圆通并不认识,倒是那个年轻僧人…… “嘶,这不是本愿么?人都说他年纪虽小,却佛法精深,今年便选中成佛,怎生……” 圆通正迷糊间。 那两武僧却忽的把本愿放开,本愿一得自由,转身就要逃跑。 武僧也不制止,只是抱手在怀,冷眼旁观。 而,那本愿才迈出三两步,下半身却忽然好似定在了地面上,上半身却还在做奔跑的姿势。 没过多久,连上身的动作都凝固下来,只剩下脖子和脑袋还能活动。 他只能转过头,向着他的师傅——寺中维那。维那却眼睑也没抬一下,似乎这不是人,更不是他的徒弟,是石子,是草芥,只管念诵经文。 而那两个武僧哼呲着抬来个沉重物件,揭开物件上的黑布。 本愿的脸上忽的扭曲到极致。 那是一座莲台,莲台上竖着根半人高的铁钉! 大和尚们的佛唱急促了几分。 监寺微微顿首,两个武僧便一人抬起本愿的一条腿,高高举起,对准位置,放在了铁钉上。 本愿脸上顿时青筋暴涨,眼角开裂,通红的眼珠似要瞪出眼眶,显然已痛到极致,却连惨叫也发不出一声,可随即,他连疼痛的表情也凝固了。 武僧将他一直摁到莲台上,让铁钉完全贯入他的躯体。 随后,将他双腿盘起,作禅坐状。又把左手竖在胸前,作无畏印;右手摊在膝上,作与愿印。 再将手伸向他惊恐扭曲的脸…… 荒僻院落间,凄凄夜色里。 “下巴应当收一些。” “右边嘴角却是有些高了。” “眉眼还要再低垂点。” …… 佛唱停息。 莲台宝座上,一尊法相庄严的肉圣佛业已成型。 那监寺掏出一枚黄玉放入本愿口中,而后,这一切好似耗尽了大和尚们的气力,嘱咐武僧把本愿搬进屋后看守院落,便互相搀扶着离去。 ………… 圆通早已魂飞魄散。 他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这便是成佛?” “这就是成佛!” 他忽的想起,前些日子他拍马屁时,典座和尚夸他聪明有慧根。 当时,他洋洋自得;如今,却不寒而栗。 “逃,一定要逃出去!” 不过这世道艰辛,要跑路,没点盘缠怎么行? 忽的。 院中房门嘎吱打开又关上。 却是两武僧搬了本愿入屋子出来。 两人出来便说起话来。 “师弟呀,师兄忽然想起有点急事……” “急事?莫不是去寻那林家寡妇?” “唉,师弟莫要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不瞒师兄,那寡妇丰腴雪白的身子,我也馋得紧。” “师弟的意思是?” “不然咱师兄弟今晚亲上加亲,做个连襟?” “可是这边?” “唉!怕个甚,谁会来?谁敢来?” “那么,同去?” “同去。” 瞧这两看门的勾肩搭背的出去了,圆通忽的想起本愿嘴中那枚黄玉,可不就是盘缠么? 待两人走远,圆通悄然翻进院中,推开房门,门内却是一片漆黑。 他早有准备,取下了门外挂的灯笼往前一引。 他立刻惊扑在地。 昏暗室内,十几号人沉默相迎。 圆通扑在地上,等了许久,也没其他动静,大着胆子爬起来,用灯笼照看。 原来是如本愿一般的“肉身佛”,不过皮上多了层金漆。 他松了口气,朝周围拜了几下。 “各位师兄弟,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过取些阿堵物,要报仇千万别找我啊。” 说完,他便凑到本愿身前,从其嘴里撬出了黄玉。 这本愿似乎还活着,黄玉离口,低垂的双目就淌下两行血泪。 圆通哪管这些,他当时便窜到下一个肉身佛前。 既然本愿嘴中有玉,那么其他…… 这具肉身佛显然比本愿来得早,却是房内除了本愿外,唯一一具没刷上金漆的。 圆通翻开它的嘴唇,果然也有一枚。 圆通喜不自胜,取出后立刻走向另一具,却是没发现…… 这“肉身佛”张开的口中,犬齿慢慢生长,脸上长出红毛。 第五十六章 雨行僧 “一、二、三……十一、十二。” “发了!” 圆通手中捧着十二枚黄玉,温润的玉色冲散了心中惊恐。 他喜不自胜转身欲走,却忽的僵住。 惊鸿一瞥间,他瞧着某座莲台上空空如也。 “哈……” 长长的一口腥臭湿寒的气息自脑后散入衣领。 他浑身战栗,却也死死攥着玉不放,不敢回头,抬脚就走。 然而。 一道历风袭过。 斗大头颅冲天而起,灯笼跌落在地,被血水一浇便立时熄灭。 昏暗中,他涣散的瞳孔里映着,一个高大黑影举起无头尸体,对着脖颈大口狂饮。 ……………… 天将破晓。 二僧勾肩搭背醺醺而归,言谈间,挤眉弄眼好不亲热。 忽的,两人动作一滞,继而神色大变。 本该两人看守的房子房门大开。 两人相视骇然,齐齐抢入房门。 当头所见便是身首分离的尸体扑倒在地,黄玉在四周散落。再看本愿,颈部被咬开一个豁口,却因被铁钉贯通,头部仍挺着端直。 而其他的“肉身佛”俱在莲台上挣扎蠕动。 抢先进门的武僧见状,急忙扯下手腕上的念珠,将佛珠一一放在“肉身佛”头上。 这些“佛”立刻安静下来,两人又将他们的手脚扭回去。 一切仿若都回复了正常,只是…… “师兄,少了一个。” “不……一个都没少。” 两人的目光望向地上尸首。 ……………… 空山新雨后。 “老丈,叨扰片刻,可知这余云寺在此山何处。” 松树下的老人神色茫茫。 李长安隔着山涧遥喊。 “老丈?” “哦!”这老人仿佛才从迷昧中清醒,他转头四下寻了一阵,才瞧得对面年轻的短发道人。 “这位道长,是在唤小老儿我么?” 李长安点点头,耐心询问方才的问题。 “余云寺啊?” 老人念叨一句,却又是沉入了自己长久的思绪中。 风吹云过,松涛阵阵。 老人终于开口。 “日子太久,小老儿也是记不清了,大抵……”老人回首指着烟笼雾绕的山上,“……在此山深处。” 说罢,山风拂来,人已飘飘飞起,随风掠过树梢,转眼便没入雾中。 毕竟只是山中游魂,还能记得多少东西? 李长安也不甚失望,不过是厌倦山路重重复复,道左相逢,随口一问罢了。 他笑了笑,转身走入云山更深处。 ……………… 这雨云似乎与这山眷恋不去。 李长安才走了一阵,便又开始霏霏靡靡。 他撑着一把大伞,但山风却卷着雨水从四面八方漫过来。 李长安狼狈爬坡上坎。 忽的。 山林深出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啾啾秋有鸟,寂寂更无人。” 有人?! 李长安寻声跟去。 远远看见一个白衣僧人沿着小溪漫行。 “和尚?等等。” 李长安喜上眉梢,加紧步伐追上,然而到地四面环顾。 山雨淅淅,溪水咚咚。雨水将山、石、溪、木调成一色,融成一副山雨图,然而这幅图卷中却没有那白衣僧。 不见了?妖鬼? 李长安不惊反喜,他唤起冲龙玉,鼻端却一无所获。 此时,山雨大作。 李长安只得放弃搜寻,他抬眼看去,旁边一黄角树冠高出林木,望之如屋盖。 他赶紧过去,便见黄角树足足十人合抱,树旁倚着一块屋子大的青石,青石与树干的夹角间立着一个小小茅草棚子。 大雨临身,恰巧能在荒郊野外遇见一容身之所,这是何等幸运? 可惜,草棚下早已有了个“住客”。却是个石雕的菩萨,风蚀日久,也不晓得是哪家佛陀。 李长安朝他合十一拜。 “反正菩萨是石头身,不如把这棚子让给小道吧。” 说完,他就这石佛请了出去,自个儿钻进棚子。 别说,有了遮雨的地儿,反倒看得到山雨曼妙,只不过一路跋涉,实在有些疲乏。他把剑横在膝上,用伞挡住迎面风雨,靠着青石便浅浅睡去。 ………… 梦里不知时日长短。 一点风雨打在脸上,李长安立刻清醒,眸光似电,长剑轻吟。 眼前,树是树,山是山,水是水,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挡雨的伞哪儿去呢? 李长安转眼一看,却讶然瞧见,自己的伞正撑在佛像头上。 他按剑观察这佛像良久。 没错呀,顽石而已。 他满怀疑窦,将伞取回,依旧放在原处,闭上眼假寐。 没过多久。 面上一凉,风挟雨刚漫入棚子。 李长安猛地睁开眼,伸手往前一捞。 但见雨伞滴溜溜在地上打转,而自己手上却是多了一窜佛珠。 他将其放在鼻下,嗅了嗅。 “唉?” 唯有雨的气味儿。 ……………… 李长安找到了那间寺庙。 或者说那间寺庙的废墟。余云寺早已化作一片烂泥破瓦,面目模糊的佛陀在一片碎瓦里冒出个脑袋,遍生青苔,野草疯长。 唯有偏殿残存着一段墙桓,勉强可遮雨容身。 李长安并不为寺庙是废墟而失落,或者说,他一开始寻找的便是废墟。 他走入那片墙下,施施然坐下,闭目养神。 不知多久,兴许是一阵雨的时间。 李长安如有所感,睁开眼睛。 但见,傾倒的围墙一点一点立起,房屋在身后重建,青瓦飞回屋顶,正殿牌匾斑驳,檀香缭缭里如来宝相庄严。 院落里,枯树繁花似锦,淹没膝盖的荒草消退,露出青石板的路径。 “嘎吱。” 山门出,红漆的大门推开,雨中走进一个白衣僧人。 他走到李长安身前,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小僧空衍,请问道长法号。” “和尚见礼,贫道玄霄。” 说完,李长安饶有兴趣上下打量这和尚。这空衍面容俊美,气质也好似这空山秋雨,清澈空明。 却是一副骗得小姐夫人香油钱的好面相,如果他还活着…… 李长安挪出小半个位置,笑到: “和尚,何必站在雨中,且来一同避雨。” “道长说笑了。”空衍和尚立着不动,淡然回应,“小僧一介雨中孤魂,何必托身屋瓦。” 这回答倒是洒脱坦荡得很。 随即,他也开口问到。 “不知道长来我这荒山破庙,所为何事?” “无他。” 李长安横剑在膝,坦然告知。 “斩妖除魔而已。” 第五十七章 僧鬼 “斩妖除魔。” 李长安声色平淡,但言语内容却凛凛如剑锋。 和尚却是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笑着就这么盘腿坐下,雨水自他身上淌下来,却不曾打湿衣物。 “道长瞧得小僧是魔么?” 这和尚身上气息透彻空明,若不是尚存一丝淡到极点的鬼味儿,李长安还以为这又是一尊山神。但他还是摇摇头。 “和尚魂虽然不是,但躯体……” 人死之后,魂魄投胎,留下尸体尸变为祸一方也是常有的事。 “道长何不自己看。” 说罢,他指着李长安身后。 此时,李长安身后倚着一面泥石墙,但那不过是幻象而已,他伸过手,便径直穿了过去,用剑鞘扒拉一阵,最终取出一个发黄的骷髅。 “这是你?” “正是小僧皮囊。” 李长安摇摇头,也没太失落,取出那串佛珠与这骷髅一并物归原主。 和尚道了声谢,捧在怀里,借着雨水用袖口差掉骷髅上的泥污。 “当时一死,便见他一日日朽了。中间,虫儿也咬,草儿也长,末了墙塌下来掩住,也算作一了百了。” “只是偶尔怀想,下雨的时候便回来看看。”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几枚果子递来。 “山中青果,聊以奉客。” 李长安接来,果子沾上雨水,显得青葱可爱,咬在嘴里,理所当然的酸涩。 李长安放下果子与其交谈,发现这僧鬼言语豁达,不羁于物,词句里妙语连珠。于是,一人一鬼,一僧一道,一在雨中一在檐下,倒也相谈甚欢。 说了一阵,李长安瞧这空衍心胸开阔,于是翻出黄壳书,指给他看。 “大师可曾见过这妖魔?” 空衍隔着雨帘瞧来,但见书页上绘着个三头六臂的人像,勾勒生动,色彩浅旧。其人坐莲台,披袈裟,戴毗卢,却又面容狰狞,口吐獠牙。 如此图画,其他和尚看了怕是要骂娘,空衍却只是笑到。 “小僧可没见过这等佛陀。” 李长安拱手告罪,空衍摆摆手,问到。 “所以,道长入深山,访古寺,问老鬼……”他指了指自己,“便是要寻这魔物么?” “正是。” “如此道长自去寻便是,斩了这孽障,也算为我佛门除去一恶,只是……” 空衍指着东方。 “……切莫再往那边去了。” “为何?” 李长安却是奇怪。 空衍郑重说道。 “这些日子,从东方来的雨云中,凶气扬扬,腥气冲冲,正是兵灾之相。” 说罢,他顿了顿,瞧了眼李长安膝上长剑。 “道长豪胆,只身仗剑入深山寻魔,想必一身好本事,可这兵战凶危,卷入其中,无异于片舟卷入海涛,顷刻便有覆身之祸……” 空衍正苦心告诫,忽的风来挪走雨云,雨势顿时便稀疏了。李长安往上瞧了瞧,连檐下的“帘子”都不成串了。 此时,空衍站起身来。 “这番雨也要停了,小僧也该告辞了,道长一路珍重。” 说罢,一转身竟就融入细雨中,随即,云歇雨收。再看庭中,不过残砖废瓦,枯树一枝罢了。 李长安也站起身来,该见的也见了,虽说结果不如预料,但见到这么一人,也算不虚此行。他活动活动筋骨,把剑负在背上,提起行礼,转身便往东方去了。 不是李长安不把空衍的话当回事儿。 斩了几次黄壳书上的妖魔,他也算总结出了点经验。这书页上的妖魔图,开始时都不过是简单线条勾勒,但离得妖魔愈近,这线条就愈生动,颜色也就愈鲜艳。 此番,他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转过一圈,唯独往这东方,这画上颜色才显出一点。 说到底,不是拂人好意,而是不得不往这个方向啊。 ……………………………… 辞别余云寺,一路向东。 战乱尚未见着,只是一山连着一山。 转过一个晨昏,终于在山间寻到一条茅草疯长的小道。 踏上这道路,他是多多少少松了口气,既然有道路,那顺着道路就一定有人烟,那么就可以正儿八经吃点儿东西,寻个住宿。 他正高兴时,忽的神色一变。 路旁,灌木林里。 一点寒芒带着厉风呼啸而来。 剑在背上仓促难以取用,李长安后撤一步,抬手就抓住此物,随后身随力转,卸掉力道,定眼一看,三尺长的黑漆短杆,梭状枪头,却是一把梭枪。 这把梭枪只是一个开头,接着,接二连三的呼啸声自空中响起,数根梭枪破空而来。 李长安仍不拔剑,只是仗着眼疾手快,膀上气力,将几根梭枪一一挑飞。 转瞬间,他的周边就散落着十来根梭枪,自身却毫发无伤,而林中也仿佛为他身手所慑,一时之间,竟是全没了动静。 李长安冲着那处灌木林子,冷声道:“出来。” 林子里没有回应,只是听得细微的悉索,貌似这帮人正在悄悄撤走。 “呵!哪儿来这么容易?” 李长安听着灌木林中动静,举起标枪,朝着声音来处挥手掷去。 立刻,林中响起一声闷哼。 却转瞬即止,似乎中枪之人在开口后,便立刻被人捂住嘴,而林中细微的动静也同时停了下来。 李长安冷笑一声,放声说道: “哼,现在不动有什么用,刚才声音的方位贫道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说吧,他用脚尖挑起地上一根梭枪,举在手里,对着灌木方向,作势欲投。 “且慢!” 忽的,灌木丛里枝叶摇动,跳出一条兽皮裹身的大汉来。 这人一出来,便连忙向李长安讨饶。 “道长且慢动手,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 李长安放下梭枪,打量了这大汉几眼,又指着灌木林。 “既然是误会,何必藏头露尾?” 这大汉闻言拱了拱手。 “却是我等的不是。”然后对着林子招手。“出来吧。” 说完,林木里又是一阵悉索,相继又钻出来五条汉子,其中一个精瘦的,瞧着李长安神色愤愤,走路捂着屁股,一瘸一拐。正是中了李长安一枪,发出闷哼那位。看来,那一记梭枪被枝叶所隔,倒是没造成太大的伤害。 当头出来的大汉拱手说道。 “我叫孙仲,和我这几个兄弟都是山中的猎户,先前听着这方有大动静,以为是野猪,一时鲁莽……” 这人说得真诚,只是李长安颠了颠手里的梭枪,与其他梭枪略一比较,杆子都用黑漆刷上,形制、长度相差无几。 猎户? 李长安笑了笑,并不言语。 “冲撞了道长,我等也是抱歉得很,不如这样吧。” 这孙仲又是一拱手,做足了礼数。 “这山路崎岖偏僻,道长不如在我们哪儿歇息一宿,顺道,也好让我备上些吃食,给道长赔罪。” 李长安本要拒绝,可忽的,他发现这几人虽然长得都不一样,但却有一些共同特点,俱是眉毛稀少零落,额上经脉鼓起发黑,眼仁里微微泛着血色,嘴巴开合间,牙齿稀疏。 他沉吟片刻,忽的把手中梭枪抛还给孙仲,答了一声。 “好。” 第五十八章 肉香 这院子是极其破旧的。 墙面斑驳,梁柱倾折。 修补的手段也很粗陋,拿些泥巴、竹篾、破布糊弄住破口,弄些还泛着青色的树干撑起房梁、墙壁。 四周高大的松柏枝叶四合,侵占了院子上空。山木蔽日,阴气森森。 李长安还在打量着这处窝点,那边孙仲已拍手说到。 “到家了!大伙儿各自歇息去吧。” 院里的汉子顿作鸟兽散,唯独那个臀部受伤的汉子直勾勾地盯着李长安的背影,手掌在腰间猎刀柄上不停摩挲。 李长安偏过头来,他便赶紧挪开目光,一瘸一拐的快步离开。这便反倒换作李长安瞧着他,若有所思。 那孙仲见状,连忙出声打了个哈哈。 “走了许久山路,道长想必也饿了吧。” 李长安回过头去。 “听你这么一说,肚子还真有些没着落。” 孙仲脸上做出个憨厚的神色,笑道:“如此,道长且随我来,我这就给你备上些吃食。” ……………… 孙仲把李长安引进一间屋子。 这个院子虽然破败得很,但房舍却不少,庭柱之间依稀可见得许多精致的镂刻,想来是座官宦人家建造的山间别院,遗弃已久被这帮猎户作了据点。 不多久,孙仲便端来了吃食,不算丰盛,不过是一碗稀粥,几块饼子混着些野菜。 “山里条件简陋,女人们都在山下的村里,味道不好,道长还请多担待。” 孙仲给李长安碗里添上菜饼,殷勤相劝。李长安也不作声,端起稀粥放在嘴边,也不动口,只拿鼻子嗅了嗅,粥的香气里隐约藏着些特别的清香。 李长安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孙仲,他的眼睛就像张了钩子,盯着李长安的嘴巴。 李长安忽的又将这碗粥给放了下来。 孙仲有些愣神,眼神闪动几下,勉强笑道:“可是不和道长胃口。” “那倒不是。”李长安老神在在,“我这人有个毛病……” 说这,他扭头看着孙仲,脸上似笑非笑。 “……无肉不成欢啊。” “这个……”孙仲显然没料到眼前的道士回来这么一出,眼睛里有了一丝鄙夷,这得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这话? 但他却仍旧按耐住性子,小心作答: “似道长这般贵客,平日里自当好酒好肉招待。可道长这一路也瞧见了,这一趟兄弟几个都是两手空空,实在无甚收获,这肉食自然也就没有了。” “施主不老实,道士我明明闻到……”李长安拿手往鼻子里扇了扇,“……有炖肉的味道。” 孙仲闻言,脸色大变,正要说话,李长安已然提剑起身,两三步窜出门口。 “嗯,是这边。“ 他闻着气味儿就走,可没两步,就被孙仲追上,伸手拦下。 “道长你真闻错了,实不相瞒,兄弟们都快揭不开锅了,哪儿还有肉食?“ 道士冲他一咧嘴,忽然起手一拂,便把他扫了个趔趄,越过他快步就走。 没几步,就转到一个柴门紧闭的小房子前,正要推门而入,孙仲又不依不饶追了上来。 这次,却张开手臂,整个人堵在了道士前头。 “道长且慢,是孙某人小气了,确实是前不久猎到一头野猪,你请回,我这就割上几斤上好的肥肉给你送去。“ “不劳烦,还是我自个儿来吧。“ 说着,李长安又是抬手推去,孙仲却是脚下生根抵住了力道,可李长安随机便拽住他的衣襟一拉,他便破掉了重心,变作滚地葫芦。 李长安已推门而入。 ……………… 房子不大,看样子是厨房,四面有窗,前后两扇门。 李长安眼睛一扫,便找着了目标。 那是厨房里面的一个灶台,灶里柴火正旺,一口铁锅被盖子盖住,白色的蒸气从盖子边沿溢出。 那肉香就从这口锅里传出。 此时,李长安神色却无甚欣喜,反而有些犹豫,片刻,他便深吸一口,将盖子一把揭开。 锅里是一大锅汤。 乳白色的汤水在锅里沸腾,边沿上翻着些油沫,一些野菜叶子贴在铁锅上。 而在沸汤中间翻涌的,大小不一的……是人头。 李长安抿着嘴,眼中有些悲戚。 一个女人的头颅滚到锅底,一个孩子的脑袋又浮了上来。他的脸正对着李长安,脸上的肉已经被煮得肿胀发白,辨不出面目,唯独额头一颗痣,依旧显眼。 看面的说,额头长痣是大展鸿图之像,可惜着孩子人生尚未起航,便断在这里,作了一锅汤。 “本想让你多活些时辰,既然你急着找死,便挂不得我姓孙的啦。” 李长安侧过头去,那孙仲堵在了门口。此时,他的脸上没了先前热情得有些讨好的表情,反是满脸的阴狠。 稀疏的眉毛下,一双泛红的眼珠眨也不眨,他又是拍了拍手,笑嘻嘻喊道: “兄弟们,都出来吧。” 说罢,屋外响起阵阵哄笑与怪叫,一帮子拿着各种武器的男人一拥而入。 李长安冷眼看去。 “眉稀、齿疏、筋黑、目赤,食人之相也。“ 老道所言,果然没错。 …………………… 李长安默不作声,打量屋里贼子。 包括孙仲在内,共有八人,却是比之前多上两人,应当是院子里留守的,先前藏起来,没有出现。 在看这帮人的武器,却不再是之前的猎刀猎弓,而是朴刀长矛短斧铁锤,其中几人身上居然还披上了甲胄,虽然只是简单的皮甲,但也可从中窥出他们真正的身份。 “逃兵么?” 李长安心中暗自盘算,他们先前虽一拥而入,但乱中有序,站定之后,竟然也隐隐排出某种阵型,一眼便知是积年的厮杀汉。 “麻烦了。” 这帮人可比山贼什么的难对付多了。 这边李长安还在思索,那边孙仲又开口了。 “本想切了道士作肉吃,但我孙仲也是个爱惜人才的,道士若投降,便让你做个头领,如何?” “加入你们?”李长安哑然一笑,“作甚?吃人么?” “吃人有什么不好?”那边孙仲却是放声大笑,目光阴测测在李长安身上游移。 “老的柴,小的嫩,女的软绵,男的有嚼头。” “这破世道,呸!”他吐了口口水,“不杀人哪儿来的肉,不吃肉哪儿来的力气,没有力气兄弟们怎么在世上混?”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旁边屁股中枪那位早已忍不住了,他越众而出。 “大哥,还和这牛鼻子废个什么话?正好挖了心肝,配着锅里‘馒头’下酒!” 可说完,他就被孙仲按住肩膀。 “急什么?这道士厉害,大伙并肩子上。” 说完,这帮食人贼散成个半月,互相掩护着,步步逼近。 第五十九章 斗 长矛前突,短兵伺机而动。 这帮食人贼结成战列慢慢逼近。 李长安也算厮杀经验丰富之辈,与人、与妖、与鬼皆有恶斗,但这种结阵而战的对手却是第一次遇见。 他目光凛凛,在诸贼身上游动。尽管对方配合娴熟,行动中前后呼应严谨,但李长安仍然有把握,在一息之内刺死对方任意一人,哪怕是躲在人群后的孙仲! 但问题在于,刺死敌手之后,必将招致其他敌人的攻击,甚至于陷入重围,到时难免会左支右绌,甚至于阴沟里翻船。 一时间,李长安仿若是老虎咬刺猬,居然无从下手。 他皱起眉头,拔剑出鞘。 贼人们齐齐向前一步。 他调整姿态,作势攻击。 贼人们又是齐齐向前一步。 李长安最终却没有上前硬来,反而忽然退到灶台后。 灶洞里,七八根手臂粗细的的木材,半截支在灶台外,半截在灶台里熊熊燃烧。 李长安瞧了一眼柴火,孙仲立刻猜出了他的想法。 “当心。” 他刚提醒出声,李长安已经抓出了全部的柴火,抱起来朝着贼人们全甩了过去。 立时,火星四溅。 但这帮贼人只是挥动武器把柴火挡开,阵型稍稍一乱便恢复了正常。 李长安刚往前跨出的脚步,立刻就退了回来。 眼见事不可为,趁着贼人们被柴火阻挡,李长安转身就往后跑去,那里是厨房后门,没有贼人阻拦。 ……………… 孙仲没有惊慌,反倒是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秦老六!” 他吊起嗓子一声大叫。 “啊哼。” 后门随声转出一个铁塔般的黑汉子,手里一柄大斧,斧身黑得像漆,斧刃白得像雪。狰狞着一张黑脸与李长安打了个照面,二话不说,横着斧头拦腰斩来。 李长安正要冲出后门,突然冒出这么一斧头,就好似他把自己送到了斧刃上。 眼看就要被腰斩,李长安却顿也没顿上一下。 千钧一发之际,他忽的用出一招“铁板桥”,人好似凭空折成两段,大斧贴着他的肚皮砍进一团空气。 李长安挥掌撑在地面上,借着这股力道,腰上用力,已扭转身体重新站起。 人才站稳,他手中长剑依然斜斜点出,正刺中秦老六的膝盖窝。 这黑汉吃痛不住,顿时单膝跪倒在地。 “啊!” 他大吼一声,还待起身,却感到一点尖锐的冰凉抵在了后颈。 李长安抬眼看去。 这一番兔起鹞落过于迅捷,仿若眨眼间,李长安就从必死之地中将形势扭转。贼人们的狞笑还挂在脸上,只有那个屁股中枪的汉子已然变了脸色。 李长安冲他们冷冷一笑,手上用力,长剑贯入黑汉子后颈。 “嘎吱。” 被李长安甩开的房门,才从墙上弹回,将将掩上。 ………… 贼人们此刻的脸显得十分可笑。 狰狞而又得意的笑容尚且挂在嘴角,惊怒却已在眼中涌现。 “兄弟!”那屁股中枪的汉子悲呼一声,眼角都快崩出口子。 “我要拔了你的皮!” 旁人要是说这话,泰半只是表达一个愤怒,但这位,想必真会这么干,或许,也没少这么干。 怒火攻心,哪儿还管得到什么阵型? 尽管走路还一瘸一拐,却反倒冲到了最前头。 他沉肩撞开房门,抬眼便是黑汉子跪倒在门外的尸体,以及……一双冷冽的眸子,比这双眸子更冷的,是一截逼至眼前的剑尖。 …………………… 汉子捂着喉咙踉跄着退回厨房。 随后的贼人顿时齐齐停住脚步,脸上具是惊疑不定。 这黑汉子和屁股中枪的汉子,在他们中都是身手排在前列的,却双双在照面间,被这个道士刺死。 自己若是贸贸然冲出去,能在道士剑下活命么? 一时间,贼子们不敢当出头鸟,李长安也没急着冲进来,只剩下那个贼子捂着喉咙,脚步蹒跚挣扎不倒。 方才还杀气腾腾的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平静。 可孙仲却忽然脸色大变,叫到: “结阵!” 可惜,他醒悟得太晚了。 李长安已然蜷成一团,飞身而入,正撞在那捂着喉咙的汉子胸口。 一撞之下,汉子满腔鲜血顿时从喉咙口上澎涌而出,飞溅三丈,淋了黑汉子尸体满脸。还在抽搐的身体同时横飞而起,撞入人堆里。 贼子们本来就已散开的阵型,还来不及重新聚拢,便被撞得更散。 李长安趁势突入! 他长剑横扫,便将一个措手不及的贼人开膛破肚,身型一转,又将剑贯入另一个贼人的胸口。这贼人却出乎意料的悍勇,长剑穿胸而过,他却忍住剧痛,抬手死死抓住剑刃。 李长安不敢与他纠缠,索性放开剑柄,伸手接过这悍勇贼人放开的长矛。 长矛回身一点。 “咔嚓。” 一生脆响,一个提着朴刀要攻上来的贼人,左膝立刻化作一包碎骨头。 他惨呼着跪倒在地,李长安却径直越过他,长矛在手中一转,已然挑飞了一个双股战战的贼人手中铁锤。 他脸色苍白,大叫着转身就跑,全然不顾将后背暴露在李长安矛下。 “哼。” 李长安冷笑一声。 “鼠辈。” 他挥手一掷,长枪破空,贯入逃跑贼人后心,去势不减将其钉死在墙上。 他扫了眼残余的贼人,竟是都被吓破了胆,哆嗦着不敢上前。 李长安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施施然拾起落在地上的铁锤,他转身回到那个膝盖碎裂的贼人身前,举起铁锤,吐气开声。 “喝!” 铁锤夹着厉风,当头砸下。 这贼人急忙举着朴刀去挡。 “哐!” 一声巨响,屋顶积尘簌簌而下。 铁锤重重砸在刀面上,又压着朴刀砸在这贼人头顶。 “咚。” 又是一声闷响。 血水混着鼻涕、眼泪、脑浆,一并从七窍迸出! 贼人的手软软垂下,朴刀也从头顶滑落在地。 李长安一言不发,再次高举铁锤。 “砰。” 仿若砸碎熟透的西瓜。一块小小的头盖骨横飞出去,黄的、白的、红的,一齐飞溅出来,铺了一地。 他看也不看这碎头颅,随手扔掉铁锤,又转身走到那悍勇贼人身前,他脸上神情依旧狰狞可恶,却早已毙命。 李长安握住剑柄,转动剑身,然后一把拔出。 立刻,热血从胸口中喷涌而出。 几滴飞溅得高的,正落在李长安的眼睑上。 …………………… 小小厨房,血流满地。 孙仲一干贼人早已没有狰狞的神色,只是苍白着脸,死死抓住手中武器,好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李长安抬起眼,沾血的眼睛看着孙仲,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我还以为……” 他擦拭掉脸上血迹,指尖上留下些许热气。 “你们的血是冷的呢。” 第六十章 口信 厨房死寂,没有刀剑交鸣,也无嘶吼呐喊,唯有虚掩柴门下,暗红的血水混着尘埃杂物淌出门外。 走廊上,连串的血脚印延伸出去。 血印尽头,短发的道士提剑逼近三个残存的贼人。 一名食人贼把手中大刀仍在脚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 他不住磕头,涕泪横流。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截迅速而又决绝的剑尖。 雪亮剑光乍起乍灭,鲜艳血花绽放于喉间。 道士从容迈过倒下的尸体。 “啊!” 另一名食人贼忽然一声大叫,挺着长枪冲了上来。他来势凶猛,似乎一往无前,但眼中却淌出泪水,沿着因恐惧而扭曲的面部褶皱流动。 道士只是微微侧身,便让过了枪头,同时用手臂夹住枪身。这贼人腰间还有一把佩刀,但却因恐惧丧失了理智,只是哭喊着抓着长矛往前送。 李长安举起剑,一剑劈下将枪身断作两截。 这贼人收势不住往李长安这边倒了下来,道士顺势用手中的断枪迎上去,尖锐的断茬刺入他的腹部,连带着将背后的皮甲顶出高高一块。 李长安将他随手推到廊边栏杆上,这栏杆早已被时间与蠹虫蛀空,顿时就被压得折断崩坏,于是这贼子便混着破木头一并倒在廊外的尘土中。 还剩最后一个。 李长安转回头来,看着对面那个面目苍白,嘴唇哆嗦的男人。 “孙仲。” 李长安向前一步踏出,这孙仲便哆嗦着退后几步。此时,却没注意到已经退到走廊的尽头房门前。他绊在门槛上,身子一个趔趄就滚进了房间,连手上的猎刀也没抓稳,滚到了一边。 他还想捡起猎刀,眼前便是一暗,他抬起头来,道士提着仍在滴血的长剑立门口。 傍晚的阳光自他身后投入室内,勾起血色轮廓。在这逆光中,孙仲看不清道士的面容,只瞧得脸部的轮廓上,两道垂下的目光,冷冽如同剑锋。 他猛地打了个冷颤,连地上那唯一的武器也顾不得,连滚带爬地躲远了些。 李长安却没有追上去,只是呆呆站在门口,定定看着房中。 这间房大抵就是这帮贼人的屠宰场了吧。 房梁上悬挂着许多铁钩,铁钩上挂着些人的躯干和肢体,在空气中微微摇晃,有的甚至还滴着血。而在墙边,用石头和门板铺成一个台子上,台子上放着一具胸腔到腹部俱被剥开的尸体,尸体上某些部位已经不翼而飞。而在尸体旁,还放着一个大木盆,盆子里盛满了肠子、心、肝、脾、肺、肾…… 良久,李长安才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孙仲,一字一句说道: “死有余辜,罪无可恕!” 说罢,将地上的猎刀一脚踢还给孙仲。 那孙仲没有趁势捡起这聊胜于无的防身武器,却是忽然笑了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容扭曲而怪异,好似把恐惧、惊讶、愤怒……许多情绪夹杂在一起。在暗淡的光线下,辨认不清究竟含着多少种,只听着他的声音尖厉得歇斯底里。 “原来你来杀我们,就是因为我们吃人?” 他的声音蓦地拔高,语速更加急促。 “罪无可恕?吃人算个什么罪?吃这么点儿人算个什么罪?” “当年,‘人屠子’领着兄弟们围菜州,一围就围了大半年,城里城外粮食都吃完了。粮食吃完了,仗还是要继续打。你说怎么着?” 孙仲裂开嘴,露出稀疏惨白的牙齿。 “咱们围城的,就吃城外的人;守城的官军,就吃城里的人。这一场打下来,好的么,菜州人都被我们给吃绝种了。” 他嘻嘻笑着。 “道士,你想杀吃人的人,那就去杀呀,城里城外加起来也有个十来万。你有本事,一个个逮出来,都杀了呀!” 这孙仲说着说着,瞧得李长安的神色略有变化,心头一喜,以为有了生机,还待摇动口舌。 “这乱世,弱的不就是给强的吃……” 忽的。 剑光旋起旋灭,孙仲的头颅冲天而起,正落在那木盆中。 “废话连篇!” 李长安撩起袍角,擦拭起剑上血污。 “我是道士,又不是神父,听你这么多遗言?” 他收剑归鞘,瞧了一眼满屋的碎尸,喟然叹息。 说得也没错,道士确实是个没大本事的道士。在这风雨飘摇、妖魔横行的乱世,哪里又管得了许多。只是且行眼前善,且诛当前恶罢了。 他摇摇头,正要解下铁钩上的碎尸,把这些已分不出你我的受害者埋葬。忽的神色一动,耳边似乎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 “救……救……” 还有活人?! 李长安猛地转头,冲向声音来源方向,却是铁钩上倒挂着的一个汉子。 他遍体鳞伤,看伤口似乎是被小刀活活割下来的,一截手臂已被连根斩断,锋利的钩子贯入皮肉,将其倒悬起来,一个木盆放在下面,已经接了大半盆的血。 这男人居然还活着?! 李长安小心翼翼将其解下来,正要开口询问伤势。 这男人却突然挣开李长安,跳将起来冲向了墙边。 “你……” 道士正疑惑间,他却已经扒开墙边杂物,露出一个小门,一弯腰就急匆匆钻了进去。 这房子居然还有隔间? 李长安赶紧跟上。进门后,他抬头打量,这隔间并不大,但里面却绑着许多妇孺儿童。那男子嘴里碎碎念叨着,不停在人堆里翻找,鲜血从他遍身的伤口中涌出,只要稍稍驻足,便能积下一滩血水。 李长安张了张嘴,最终却没阻止他,只是去为其他人解开捆绑。 然而,他的心却越来越凉。 这些妇人和孩子全都死了! …………………… “没有,没有,不在这,不在这……” 男人无力跪倒在地喃喃自语。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在房内巡回,神色凄惨无助,忽的,定在了一旁的李长安身上。他眼中猛地绽出了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 “道长,道长!” 他没有站起来,也许是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他膝行着往李长安挪过去,在地上拖出两条血轨。 “见过我的娃么?这么高一点,脸圆圆的。” 男人慌慌张笔画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指着额头, “对对!这里还有一颗痣。” 额头?痣? 李长安伸出去扶男人的手停在了半空。 男人的脸上先是期待,尔后变得愕然,最后成了惨然。 他身体摇晃几下,用手撑住地面没有倒下,过了一阵才慢慢又开口说道: “道长慈悲,能帮小人一个忙么?” 李长安赶紧回道:“你请说。” “小人姓毛名丰年,是山下下河村人士,因近来兵灾,为保住我家的香火,带着妻子进山避难,谁知……” 毛丰年的话在这里停顿下来,脸上不见悲戚,只是一片麻木。 “……劳烦道长为我少个口信,就说……” 他匍匐摆下。 “孩儿不孝啊!” “你放心,我一定带到。” 李长安把他扶起,为他合上了双眼。 第六十一章 村宴 大抵是酉时。 短发的道士独自行在荒草萋萋的村道上。 夕阳斜照昏沉,红色的霞光弥漫在天地的边沿。 歇息一宿,今晨草草埋葬了尸体,便下山去寻那村庄,路上也没瞧着几个能喘气的,一路弯弯绕绕,不注意便到了这个时刻。 妖魔鬼怪开始活跃的时刻。 日本人好像管这叫“逢魔时”。哎,不过是昼夜交替,魑魅苏醒罢了。 李长安停下脚步。 前方的道路上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三个字“下河村”。 到了么? 仔细打量这石碑,底座是个龟身蛇尾的玄武,碑上绑着许多绳索,绳索上又挂着绘满符咒的红布。 这是一座“镇碑”,在这妖魔横行的世上,许多村落都有类似的东西,用于阻挡某些弱小的妖魔鬼怪。这与拜城隍、土地类似,四时祭拜即可。 可座镇碑上的香烛却早已燃尽,只剩下些竹签插在软泥一样的香灰里。 李长安收回目光,转而环顾周边田野。 田地里无人劳作,野草竞生,将零散的作物掩盖。在道路的尽头,一座小村庄躺在夕阳的余光里,不见炊烟,寂静无声。 他忽然对此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 越靠近这村子,村子的荒弊就愈加明显。 别说人烟踪迹,就是鸡鸣犬吠也无。 李长安在村子入口站定,有些迟疑。 “哦!贵客终于到了!” 忽的,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李长安循声看去,却是村口的老隗树下,转出一个老人。 贵客?我么? 李长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抱拳作稽。 “老丈是?” 老人还礼说道:“小老儿是这村中里正,在这里恭候道长多时了!” “我等早已备下宴席,为道长接风洗尘,请跟我来吧。” 说着,他伸手前引。手从衣袖中探出来,却又很快被他捉住衣袖掩盖起来,惊鸿一瞥间,李长安瞧着他手背上尽是红肿起泡,这是……烫伤? 就这么一阵功夫,太阳已然沉入西山,只剩下些霞光还滞留在西天。时日不早,李长安干脆跟了上去,倒是要看看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谁知,一进村子,这老人却忽然拍手大叫。 “大伙还不快来拜见贵客。” 话音方落,各个村舍里忽然涌出许多村民来。 他们携老扶幼,与李长安一一拜见。 “小人叫毛武……” “小人叫毛陆……” …… 古怪的是,他们非得一个个给介绍得清楚,好似生怕道士落下任何一人。 道士不是个爱端架子的人,见此只得一一回应。 期间,李长安瞧见这帮村民无论老幼,手背上都有被烧伤的痕迹,严重的甚至已然溃烂。然而,无暇问询,就被更多的礼敬问候给淹没。 他还有些昏头转向,一不注意,又被拉到一个大院子,院前有一大屋,房檐伸展得远。老者拉着李长安在檐下坐着,不多时,便来人摆上两个矮桌子,老者拉着李长安一同坐下。 接着,人群川流不息,许多桌子在院中规整排列,又奉上瓜果酒肉,人们次序入座。 待回过神来,只瞧得院中人声鼎沸,男女老少丝毫不避嫌,混杂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觥筹交错。又有几个小儿在追逐嬉戏,引得大人们轻声呵斥。 竟然是摆开了一场村宴。 李长安偏头去看那老者,老者瞧着院中小儿,笑得白胡子轻颤,举起酒壶自饮自酌。 再看他桌上,与院中其他桌上一般,供给丰足。唯独李长安这个坐在最上首的,桌上冷冷清清,唯独一尊酒壶一个酒杯。 他也不恼火,只是揭开壶盖,放在鼻下闻了闻,不是酒,却是白水。 忽然。 耳边的喧嚣声突兀停止,李长安抬起头。 夜风拨开浮云,露出残月撒下清辉。 凄凄月色下,宴中无有活人,满座无头腐尸而已。 …………………… “道长莫要误会,我等不是作祟。” 月光被屋檐遮住,照不到这老者身上,故此他还维持着一副活人的样子。他见着李长安神色冷漠,手已经扶上了剑柄,赶紧解释道。 说完,他拍了拍手。腐尸堆里钻出一个汉子,这汉子与腐尸不同,头颅还好好呆在脖颈上,只是浑身血液浸透了外衣,想必同样是鬼类。 他走到庭中,直挺挺就朝李长安跪了下来。 “见过恩公,多谢恩公为我妻儿下葬。” 男子抬起头来,却是李长安亲手葬下的毛丰年。见此,李长安的神色缓和了些,问道: “何时回来的。” “就在昨夜。” “妻儿找到了吗?” “拖恩公的福,一家也是团聚了。” 说着,他对着旁边的“人”群里招招手,无头鬼们便让出一条道来,从里面走出一个妇人,妇人手中牵着一个孩子。 这孩子很是怕生,一直藏在妇人身后,直到夫妇俩蹲下来,轻声在耳边嘱咐几声,才含糊着道了声:“谢谢恩公。” 尔后,又躲进了母亲怀里,只是偏着脑袋,露出圆圆的脸蛋和额头上的“富贵痣”,却是好面象,可惜…… 瞧着这一家子站在一起其乐融融,好似也没什么可惜的。离乱人未必及得上团圆鬼。 感慨片刻,李长安又问道:“二老呢?” 毛丰年恭敬答道:“没有脸面,不敢见贵人。” ……………… 这一家子笑着退下,李长安看得忽的有些羡慕,他又倒了一杯壶中清水,一口饮下,清凉中孕育着温暖。 他放下杯子,老人在旁笑道: “我等俱是幽冥中人,无物以奉客,这一壶清水道长还喝得习惯么?” “‘初阳朝露’怎么会是区区清水?” 李长安笑着说道。 这世上凡水中最宜泡茶煎药施符的,唤作无根水,而无根水里最好的便是这‘初阳朝露’,顾名思义,即是早晨第一缕阳光投下后,收取的朝露。 自古以来,鸡鸣破晓,百鬼走避。全因,这第一缕阳光是割开昼夜、斩断阴阳的利剑,哪怕是有道行的积年妖邪,也是能避则避的。这帮鬼冒着晨光灼伤,点点滴滴收集了这么一壶朝露,也算是煞费苦心。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李长安放下酒杯,转头面向老者,淡然说道: “老丈有事还请直言,贫道量力而为。” 闻言,老丈收起脸上的笑容,他沉吟了一阵,慢慢说道: “道长果然慧眼如炬。” 此时,庭下响起一连串的“扑通”声。满座的无头鬼,全都离席,拜伏在地。 李长安转回目光,这老者已经移开案几,挺直了腰部跪坐着。 “已死之人别无所求,然身残魂缺不能转世。” 说着,老人伏身拜下。 “望道长垂怜,为我等取回头颅。” 第六十二章 京观 四野寂寂,黄沙漫漫。 这一代草木丰茂,偏偏到了这小小一片平地,草木枯死,土地干裂成沙。 而在这片干涸土地中央……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百十个头颅,一层层码放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小“京观”。 京观,李长安是知道的。乃是军人炫耀武功,震慑敌人的手段。 可这座用手无寸铁的无辜者堆积的“京观”,在这片杀得没了人烟的土地上,能震慑些什么? 鬼魂还是野兔? 李长安放在剑柄上的手攥得死死的。此刻,胸中涌动着拔剑的冲动,奈何,敌手却不在此处。 他终究松开了握紧剑柄的手,胸中却愈加闷顿,他打量这些头颅,发现左耳都被割下。 李长安转身询问带他过来的老人。 “是叛军做的么?” 这方世界中央虚弱,无力弹压四方,各地藩镇割据,叛乱四起,纵兵掠民者不知其数。李长安一介游方道士,又自认为是过客,所以也不甚理会纷乱的局势,但也听闻到,朝廷发兵讨伐这一带的叛军。这战势一起,平日就军纪松弛的叛军,自然更加肆无忌惮,从那吃人的孙仲便可见一般。 “不。”老人却摇头,告知了一个有些出乎意料的结果,“是朝廷的官军。” “官军?” 李长安初时还有些惊愕,下意识里认为官府就是保护民众的,代表着官府的官军又怎会屠杀自己的人民?可随即又意识到,这可是封建社会乱世的战场中,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概莫如是。 那边,老人继续说道。 “官军还没到,城里的贼人就强行征走了村里的粮食,我等还想着等官军打赢了这些贼人,我们这些小民的日子就好过许多,这当口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谁知道等官军一来,也要征粮。可怜我等的粮食早已被贼人征走,哪儿来的粮食上缴。可那征粮的军爷却说,交不出粮食,全村便是叛逆!我也只好哀求他宽限三日,让我等尽力筹措……” 说到此,这老人已然声泪俱下,连带着周遭的村民也一并哭泣起来。然而,云过月现,便只有无头的腐尸立在路旁微微颤抖,夜风伴着啾啾鬼哭声浪荡四野。 “……谁知,还未到三日,便又来了一队兵丁,话也不说,见人就杀!可怜我那三岁的小孙儿也被斩下了头颅,一并码做这个!” 月亮再次隐没,腐尸又幻化回人。 老人戟指着那京观,眼中泪水流尽淌出血水。他愤愤然走向那京观,还在哭泣的村民们齐齐变色,呼唤了一声。 “里正爷!” 只见老者刚靠近那京观,忽的,百十个头颅便齐齐张嘴瞪目,厉风伴着尖叫骤起,老者便似被迎面狠狠撞了一下,倒飞而回。 老者落在地上,这下,却连生人的幻化也维持不住,变回了无头腐尸的模样。村民们赶紧聚集过去,都张开嘴吐出丝丝青气,这些青气汇聚到老者身上,老人又变回人的模样,只是委顿了许多。 他推开搀扶他的手,颤巍巍站起来,对李长安拱手拜道。 “乱世人命如草芥,我等虽然遭此横祸,但也没什么报仇雪恨的念头,只求早早离开这凄惨人世。” 他语气悲愤。 “可道长也瞧见了,我等头颅俱被扣押在此,无法下葬,只得游荡在这伤心地……我等小民,做鬼也要被欺压么?” “老丈放心。” 一番话听完,李长安只觉得胸中意气难平,他拱手慨然回应。 “李长安必竭尽所能!” …………………… 道士脚踩沙土,手提长剑,慢慢靠近那座“京观”。 十步。 九步。 …… 三步。 两步。 一步! 他慢慢小心逼近,然而却没有出现老者靠近时出现的情况。 “难不成只针对鬼魂?” 李长安瞧着已近在眼前的头颅,伸手尝试取下一个。 忽的。 “当心!” 耳后传来一阵惊呼,接着便是一道厉风。 这袭击虽然突然,但李长安的神经却也时刻没有放松。 他立刻转身,同时使了一招“苏秦背剑”。 “锵!” 一把鬼头大刀凭空而现,重重砍在剑身上,却被借着扭身之势卸开力道,末了,李长安抓住时机,一剑刺出。 电光火石间。 李长安在眼角余光中瞥见剑刺中了偷袭者,然而,长剑刺出传回的手感,却好似刺了一个空。 道士赶紧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抬眼一看。 来袭者,手持鬼头大刀,身披锁子甲,但却周身插着些箭簇,浑身黑气缭绕,原来是一个鬼兵。 “这下可有些棘手。” 李长安正打量间,那鬼兵已大叫一声,黑气涌动间,挥刀扑上来。 但凡战殁之后,能化作鬼兵的,都是战场厮杀的老手。 李长安不敢大意,持剑迎上。 一人一鬼甫一接手,鬼兵一刀砍过来,李长安一贴一引一绞,鬼兵手中大刀居然轻而易举被挑飞了? 这?难道是假的鬼兵? 李长安正诧异时。 那鬼兵已欺身而上,一把夹住剑身,手顺势抓住了李长安的手腕。 ………… 剑身上的符咒飞速燃烧,而鬼兵身体与剑接触的部位,黑气剧烈翻腾,发出冷水入热油般的“滋滋”声响。 那鬼兵却是眉头也没皱一下,抓着李长安的手,反倒越来越紧。 “他要做什么?” 李长安抬眼看去。 那鬼兵怪笑一声,便张开大嘴,只见一团星云状的白气在其中汇聚。这些白气呈丝状,给人一种强烈的锋锐感,哪怕这鬼兵自己便是控制者,但这白气汇聚时,依旧将他的口腔与面部割出无数黑气翻滚的伤口。 “白虎煞气!” 李长安心头一凛。这鬼兵难缠就在于此,但凡是战殁之鬼,骁勇凶恶反在其次,倒是一口白虎煞,锋锐无比,销金断玉只是等闲。 这鬼兵气力不小,饶是李长安一时半会儿也挣脱不得,免不了挨上一口白虎煞气。只可惜,这鬼兵万万想不到,手里这道士有一门变化之术,唤作“通幽”。 李长安忽的身子一缩,然后如那弹簧一般,猛然展开。 “咚。” 道士的头顶与鬼兵的下巴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当即,李长安一声痛呼,鬼兵也是一声闷哼,也因这触不及防的痛楚放开了道士。 李长安不敢久留,脚下用力一蹬,已飞速退开。 一抬头,便见着那团煞气在鬼兵口中爆开,如箭如戟的煞气从头颅四处穿透而出。眨眼间,鬼兵的头颅就好似个扎满孔洞的猪膀胱,四处漏着黑气。 受此重创,这鬼兵仍然挣扎着聚拢散开的黑气,不肯就此消散。 李长安只好送他一程。 “斩妖。” 剑上蒙起青光,已将其拦腰斩断! 鬼兵顿时爆作漫天的黑烟,在这团浓稠的黑烟里,一道青光悄然飞遁而去。 李长安在腰间一抹,一掷。 一支小剑已然飞出,将这道青光截做两半,一半仍旧破空而去,一半却飘然落下。 李长安走去将其接在手中,青光消散,却是半截黄纸。 这纸张入手细腻,上面虽然也用朱砂绘着天书符文,但边沿上,却用靛青勾勒出繁复的纹路,看上去是一道华丽的符纸,但在底部却写着“哀牢山封仁清敬义”,这不像哪个神明的名字,反倒像是道士自个儿的姓名与道名。可谁家写符咒会落自己的款?难道不是符咒,而是…… “敕书?” 李长安有些不确定,他听得老道讲过。“敕书”这东西,是有跟脚的道门子弟,凭借着祖师或者道派名义,呼神唤灵襄助施法的高级货,似上景门这类祖上没阔过,近来还没落的小道门是决计没有的。 既然那鬼兵上携着有这东西,筑京观的缘由怕也不会简单! “道长?” 李长安正寻思着,旁边却传来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他扭头,一众村鬼眼巴巴的看着自个儿。 他心头一动,管他什么缘由,杀戮无辜民众,和邪魔有什么区别,那施法的道士若是敢来寻自己,那一剑斩了便是! ……………… 不在其中纠结,李长安心里当下也畅快了许多,他大笑着对无头鬼们笑道。 “解决了。” 鬼群里顿时沉寂下来,好似这帮鬼没一个有这心里准备,忽然间自己的头颅能够取回,却一时没了反应。 忽的。 “哈哈哈!我的头!” 一声欢呼,好似打开了闸门,整个鬼群都沸腾起来,冲着那“京观”一拥而上。 “我的头又回来啦!” “这个头是我的……这个头是你的……” “哎,这头看来有些像我。” “呸!昏眼贼,这是老娘的!” ………… 群鬼哄闹着,把李长安都给挤到了一边。 他看着好笑,正要去寻个地儿坐下,一转身,却见老者还矜持着站在原地。 “小儿辈让道长见笑了。” 李长安指着涌动的鬼群,问道: “老丈不去寻自个儿的头颅么?” 老者笑着轻抚长须,正要作答,旁边忽的插进一个声音。 “里正爷,我找着你的脑袋呢!” 却见一个小伙儿,手上抓着一团乱糟糟的白色毛发,拔萝卜似的把一个人头从京观里拔出来。 老者眼珠一瞪,急得跳脚骂道: “歹!你个臭小子轻点!别把我的胡子弄断了!” 第六十三章 怨煞 “来,娘给你缝头。” 荒凄凄的野地里,拿着针线的妇人慢慢招手。 “来咧。” 一个赤着身子的孩童怀中抱着一个骷髅,嬉笑着投入妇人怀中,而后,又举着这头颅向着妇人撒娇。 “娘,你快看,我的头里钻进虫子了咧。” “好了好了,看见了。” 妇人笑着从头颅眼窟窿里拔出一条蜈蚣,又拍了拍孩子的屁股墩。 “躺下。” “哦。” 那孩子应了一声,顿时便化作一具无头腐尸跌在妇人膝上。 妇人拿起那颗头颅与腐尸的脖颈小心对上,在昏暗中,细细缝补。 李长安:“……” 此情此地,要是搁其他地儿,道士早就一剑砍上去了,不过现在……哎,看在眼里,还是觉得,心里猫儿抓,剑上手儿痒。 他干脆转过头不再看她们, 一转头,这边一帮汉子拿着农具,在地上挖着坑。 挖了一阵,一个汉子忽然说道: “这大小深浅合适么?” 几人面面相觑一阵,其中一个说道:“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说完,他便跳入坑中,规规矩矩躺好。 “哎呀,埋我正合适呢!” ………… 李长安已然无言以对。 一个大活人待在一堆鬼中间,难免会冲击三观。正好此间事了,他也该告辞了。 忽的,身后一身惨叫。 “儿啦!” 李长安猛然回头,却是之前那对母子。 此刻,那孩子头颅已被缝上,但却变得浑身青黑,面部更是狰狞可怖,竟是突然变作了厉鬼。 “糟糕!” 这孩子被怨煞侵染了。 而短短时间,这孩子已抓住母亲的衣襟,不是撒娇,而是张嘴咬下。 千钧一发之际。 李长安及时赶到,他抬手托住孩子下巴,让张开的嘴闭了回去。不等这孩子有其他动作,李长安已然掏出一张黄符,镇在他的额头。 道士将这孩子放在地上,孩子的身体不住扭动,黄符下的脸,一会儿是恶鬼的狰狞,一会儿是孩童的委屈。 妇人虽还惊魂未定,却也凭着本能,抓住了李长安的袖子,急切问道: “道长,我儿怎么呢?” 李长安摆摆手。 “无妨,怨煞攻心而已。” 孩子头上所贴,只是一张安神符而已,之所以能定住这孩子,不过是襄助了他自身的神志与怨气斗争。 这一下,李长安也想明白了。 怪不得,这帮村鬼遭此横祸,依旧没有化作厉鬼。原来怨气都被锁在头颅里,用来孕育鬼兵。一旦接回头颅,也就取回了横死的怨气。还好自己没来得及走,否则这一村子的鬼…… 李长安暗自庆幸,手贴在符咒上,轻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世人……” ………… 孩子在李长安的咏颂下,逐渐平静下来,最终,道士伸手为他闭上上眼。 李长安站起身来,回顾群鬼。 发现这帮子鬼,女的不缝头也罢,男的竟也不再挖坑,只是呆呆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你们怎么停下来了?继续啊。” 回应李长安的,是一片难堪的沉默。 良久,还是老人越众而出。 “道长,我等商量了,暂且不缝上头颅。” “为何?”李长安有些不解。 “道长也看见了。”老人苦笑,“这一缝上头颅,便会被怨气侵染,化作厉鬼,这厉鬼是投不了胎的。” “这有何难?”听到原因,李长安哑然失笑,“我为你们一一超度,不就是了?” 谁知,听到这话,老者只是弯腰一拜。 “道长如此仁义,我等也不能恩将仇报啊。” “这是什么话,你……” 李长安刚说到一半,便想到了其中缘由。 “道长你也想到了……我早听闻城里的乱军头目擅使法术,官军杀我等,不是为了粮食,而是为了用我们的怨恨施术。” 老者怀抱着自己的头颅,幻化出来的脸上,一片惨然。 “我等贸然请道长破了‘京观’煞气,已然是连累了道长。若还让道长为我等费时超度,不能及时脱身,介时引来了官军,这不是恩将仇报,给道长带来杀生之祸吗?” “呵,哈哈哈。” 听完,李长安却是放声大笑起来。 “老丈何必担心?” “大战在即,官军哪儿会抽出精力,理会我们?就算理会,这消息一来一去的时间,也足够超度了。” “可是……” 老丈还要说话,李长安却打断了他,说道: “没什么可是的,老丈莫要忘了,我们还有大半瓶无根水,这可是祈福超度的上好材料!即便无根水也不顶用……” 李长安拍了拍腰间长剑,笑而不语。 ………………………… 江陵城外,重重营寨将城池死死围住。 中军大帐里,只有个中年道士端坐在蒲团上。 忽的,一道青光自帘幕贯入。 那道士猛地睁开眼,那道青光已经飞到眼前,忽的一涨,化作一人手持长剑迎面斩来! “临。” 道人不慌不忙,手中指决一掐,已然口吐真言。 持剑人便立刻散作青光,落在道人手中,却是半截“敕书”。 回顾“敕书”带回来的影像,留着和尚的短毛,却穿着道士的衣裳。 “和尚?不,道士!” 道人脸色变幻一阵,终于站起身来对着帐外,喊了声。 “快请罗将军过来。” 不多时。 厚重的帘幕掀开,帐里便闯进一个顶盔顶甲的大将。 “道长,何事?” “将军且看。” 中年道士指着大帐中央,这里摆着一个巨大沙盘。沙盘上内容详尽,除了城池州府、山关险要,竟是连散落在城池周边的各个村庄都一一标识,但奇怪的是,每个村庄的位置,都插上了一根细香。 而在中年道士所指之处,一根细香已然折断,而该处的标识为——下河村。 这小小细香居然让着大将大惊失色。 “大阵……” 道人抬手打断,淡然说道。 “一个小小阵点而已,与大局无碍。” 将军闻言,松了口气,他沉思一阵,试探着询问。 “那么,不去理会?” 中年道士皱着眉头思索一阵。 “若是过路不长眼的法师所为自然无碍,怕的是城中贼人同伙故意坏我阵点……” 将军点点头,转身向着帐外高声唤道。 “张执虎。” “末将在!” “派队精干儿郎去那下河村,但有僧道之流的可疑人士都给我执来!” 帐外的声音迟疑问道: “对方若是反抗?” 将军眉毛一挑,一个血淋淋的“杀”字便待脱口而出,然瞟了眼那中年道士,想来对方也是道士,便也不好说出个“杀”来,只是有些不耐回道: “那就把他驱逐出附近。” “且慢!将军不必顾忌贫道。” 帐外人正要领命,中年道士却忽的开口,他又坐回了那蒲团上,摇动的烛光照得面目阴森。 “既然已造下这滔天杀孽,何必再顾惜区区一两条同道性命?” “僧道之中多心思诡诈、擅于幻化之辈,若是撞见……。” “莫问缘由,杀了便是!” 第六十四章 讨魔校尉燕 次日清晨,雾锁四野。 荒凄山道上,急促的马蹄声搅得雾气涌动。 俄尔,一匹雄壮的黄骠马劈开浓雾,四蹄奔驰间,鬃毛飞扬。若是在其他地儿瞧见,任谁都会夸赞一句:好一匹高大雄武千里驹! 可此时却不然,概因马虽高大,但马上的骑手却生得更加雄壮,两厢对比倒是显得马儿娇小。这骑手披着一件厚实宽大的熊皮斗篷,看不清面目,只瞧得他半伏在马背上,好似一头黑熊夹着黄狗。 “唏律律。” 这“黑熊”忽的一勒缰绳,黄骠马人身而起,生生从狂奔中停了下来。 他侧耳倾听,雾气的空隙间送来隐隐的言语声。 “吁。” 调转马头,循声驰去。 ………………………… 这马是难得的良驹,虽驮着熊罴似的汉子,但脚程却也不慢,不多时,便赶到了一块平地。 雾气正浓,前方看不真切,只听得沙哑的诵咏声不断。 这骑手翻身下马,动作间,宽大的斗篷下哐当作响。他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眼前逐渐清晰。 前方的平地上,冷清清不见一人,只有十来个新坟杂陈其中,而在新坟的边上,散落着几个没有填上的坟坑,而诵咏声正是从那坟坑里传出! 忽的,那沙哑的声音骤然停止,接着便传出一声低喝,然后便是几声闷响,那坟坑里便跳出个衣衫褴褛的“人”来。 这“人”脖子以下腐烂长蛆,脖子以上却是干枯的,风干的嘴唇卷缩起来,露出黑黄稀疏的牙床。它转头昏黄的眼睛在眼眶里转动几下,便定在那骑手身上。 这么定定看了几息,突然间张开嘴露出干瘪的粘连在牙床上的舌头,四肢抽搐几下,就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扑了过去。 普通人见到这情形,怕早已魂飞天外,那骑手却动也不动,就连天性敏感易惊的马也只是温吞吞打了个响鼻。 直到那走尸冲到身前,那骑手不慌不忙从斗篷下抽出一把门板似的巨剑,夹着厉风横扫过去。这一剑,别说是这具腐烂的走尸,就是铁打的也能给捶扁了。 然而,巨剑正要扫中走尸之际,一根木棍却从斜刺里杀出,正点在剑格上。但是,这点阻拦在这一剑的赫赫威势下实在是微不住道,那骑手只是稍稍加了把力,稍稍顿了不足眨眼的时间,剑刃便照旧碾压过去。 可是,对点出这一棍的人来说,这点时间却以完全住够了。在那一刹那,他已抓住这具走尸,将将退出了巨剑所及。 一剑落空,骑手也没有追击。 他杵剑而立,瞧了眼那阻挡他剑刃的木棍,不是什么武器,不过是一把铁锹的长木柄罢了。转眼又看那具走尸,已被一个短发的年轻人用黄符镇住。 “和尚?” 声音低沉雄浑,彷如夹着北地的霜雪。那短发的年轻人瞧过来,指了指身上的麻衣。 “道士。” 短发的道士世上不多,而又有如此身手的,自然也只有个李长安了。 ………… 说来也是稀奇,这鬼缝头也有它自个儿的门道,针脚细密缝得再结实也不作数,非得打上个结才算正儿八经给接上。 这也到是便宜了李长安,只消让群鬼各自挖好自家坟坑,再把脑袋缝上不打结,他便可以挨个收整。 尽管如此,一宿忙活下来,还是没弄完,嗓子唱哑了不说,稍一松懈,没成想就让一具走尸逃出坑去,差点儿让人拍成肉酱。 他把这尸体抢回来,用符纸给镇住,松下口气,这才抬眼打量那个骑手。骑手也把兜帽落下,却是个狮鼻阔口,虬髯的威武汉子。 男人的相貌没什么好打量的,他很快就将目光落在大汉手中的巨剑上,这把剑足有两掌宽,长三尺有余。这么大一块铁疙瘩,在如此雄壮的人手中,别说是砍人,就是妖怪都能被劈成两半吧! 道士的目光在剑上停留了一阵,忽的,他瞧见大汉厚实的斗篷因杵剑的动作露出一丝空隙,那那空隙里反射出幽幽的冷光。 铠甲?! 他心里一顿,目光越过大汉投注到那匹骏马鞍上,那里挂着一个弓袋,弓袋里是一把铁胎弓! 李长安心头清楚,自己破了京观上的法术,很可能迎来官军的报复,看这甲胄兵器眼前这人莫不就是? 李长安已然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但仍旧有条不紊不疾不徐的完成超度的步骤,只是把腰间的剑鞘扶到了更方便拔剑的位置,才淡然问道: “军将?” “差役。” 大汉反问:“练尸?” “超度。” 瞧着走尸在李长安手下渐渐安详,大汉点点头,将剑收回鞘中,冲着李长安拱手问道:“这位道长,可知最近的村子在哪里?” “哦?左近是有一个村子……”道士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瞧着那大汉问道,“但不知差爷有何贵干?” 李长安心有疑虑,态度实在称不上恭敬,这自称差役的大汉居然也没发火,反而解释道:“道士莫急,我没有歹意,只不过想买些干粮。” “是吗?”道士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那我还是奉劝差爷不要去费那功夫呢?” “道士什么意思?” 这三番两次被言语搪塞,这汉子也有点恼火了,李长安却还是那老神在在的模样。 “差爷要去村里买些吃食,也得有人卖,你说是也不是?” “那是当然。”大汉立刻回道,“某家又不是那强取豪夺的土匪。” “那便好说了。”李长安笑了笑,拿铁锹往后一指,“差爷要找的村子就在前面,你要找的人么……” 他指着脚下的坟坑。 “……全在这里头!” 道士话音方落,就见那大汉双目瞪成了铜铃,须发皆张,声音如炸雷:“谁干的?!” 却见李长安往他身上一指。 这大汉虽长得粗豪,但心思却也活络,立刻就晓得了李长安的意思……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终长叹一声,只是牵着马寻了块石头,盘膝坐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囊,解开不过是一个发黄的馍馍而已。 他把这唯一的馍馍掰成两半。 “道长?” “不饿。” 这汉子把半个馍馍又包起来,塞回兜里,取出一个水囊,灌上一大口后,剧烈的咳嗽几下,这才拿起馍馍吃起来。 他吃得很慢,倒不是珍惜粮食,更像是借着这点儿时间休息。不过吃得再慢,也不过半个馍馍,经不住他这般大汉几口。很快这半个馍馍就进了他的肚子,他又坐了一阵,便翻身上马。 此时,道士正挥着铁锹给坟坑填土,这大汉犹疑了一阵,还是开口问道: “道长是刘黑子的人?” “谁?”道士挥动铁锹满头大汗。 这回答很是让大汉舒了口气,他抱拳说道:“道长的慈悲某家敬佩得很,但道长还是尽快离开吧。” “为何?”道士铲下黄土填入坑中,“就因为这些枉死的村民?” 闻言,这大汉楞在当场,胸中千语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抱拳。 “道长珍重,后会有期。” ……………… 为尸体合上双眼,李长安拉直了腰杆,锤了锤脊椎骨。这一番辛苦终于要完了,脚边这具尸体,便是超度的最后一人,接下来只需为它合上坟冢即可。 道士提溜起愈加破烂的铁锹,耳朵一动,听到一阵凌乱的马蹄声。 “那大胡子怎么又回来呢?” 李长安颇为纳闷儿,没多想便杵着铁锹翻出坟坑。 但一翻出坑,他便意识到事情不对,大胡子不过一人一马,但此时的马蹄声未免过于密。他猛地一抬眼,首先便瞧见一个白袍白马的小将领着十来骑正在自个正前方百十步远,每个人都张弓搭箭对着自己。 道士打了一个激灵,身子一缩翻身滚回泥坑。 “噗嗤嗤。” 箭矢胡乱打进来,插在坑中的泥土与尸身上。外面,同时响起一阵乱糟糟的哄笑声。 李长安拔起几根插在尸体上的箭矢,形制统一,制作精良,再回想惊鸿一蹩间,那些骑士统一的装束。没差了,是正儿八经的官军。 “龟孙儿。” 他恨恨将箭矢仍在地上,抄起铁锹,翻身而上。 …………………… 一通乱箭下,那道士却是毫发无伤,张执虎也太在意,只当是这几个月没什么活动筋骨的机会,箭术稍有生疏。 此番他亲自出马,不就是出来活络活络筋骨,呆在军营里,几个月对着城池围而不攻,实在是乏味的很。 他正神飞天外,那道士却拎着把铁锹又从泥坑里翻了出来。 “原是个不知死活的莽汉。” 他挥挥手,让部下将弓箭收起,好不容易找到的乐子,这么容易就死了,岂不可惜? “驾!” 张执虎催动胯下白马,提起白蟒似的马槊。此时,雾气已然消散,阳光自云后照射下来,投在他银白色的甲胄,晕出灿漫的光,和着鼓荡起的白袍,真有些天将下凡的感觉。 “道士,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报上我张执虎的名号!” 两者相距不过百来步,战马冲锋之下,几息的时间,马槊已逼至道士面前,可那道士却没丝毫反应,还提溜着那把破烂的铁锹,腰间的长剑好似一个摆设,全没有拔出来的样子。 这让张执虎很是失望,他还指望这个道士手底下有两招,能给他带来一点乐趣了,谁料看起来完全被吓呆了,不过他也没有因此而留手,反倒是从斜上方全力刺了下去。 这借着马力的一刺,不仅有开山裂石的力道,更兼具追风赶月的速度,以往在战场是无往而不利。 可如今,却是刺空了? 那道士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轻描淡写的一侧身就避开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击。 没等张执虎从那空落落的别扭手感中回过味儿,耳边就听着自家坐骑一声悲鸣,但见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那道人不但避开了马槊,还同时一铲子切在马蹄上。 顿时,张执虎马失前蹄,身子一空,也一并摔了下来。 他经验也算老道,摔下来时尽量护住了身体,但仍旧被摔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全身上下无一不疼。脑袋上装饰着长长白羽的头盔也不知滚落到了哪里。 他咬着牙,刚勉强撑起身子,眼前一黑,道士已欺身而来。 张执虎的反应也是迅捷,虽是单膝跪地,但腰间一沉,左手扶鞘,右手拔刀。 “锵”的一声,一团雪似的冷光就要从鞘口(和谐)爆出。 可惜,李长安的动作更快,刀才出鞘一半,道士便一脚踏在柄头上,生生将他的反击摁了回去。而后,伸手揪住张执虎颈后战袍,一提一拉,便将其拖拽在地。高高提起手中铁铲,对准了没头盔保护的后脑勺。 “哐。” 铁铲磕在地上的碎石上,崩出几点火星,留下一团头发,却没有预料中的血肉横飞。 原是这小将关键时刻用了一招“乌龟缩头”,舍了战袍,从铁铲下逃得一条小命。 “苟延残喘。” 道士冷哼一声,正待追上去结果了他。 “嘣。” 几声弓弦声响,李长安刹住脚步,拨开袭来的箭矢,而那白袍小将已被部下趁机抢了回去。 张执虎虽然仍旧惊魂未定,但也强撑着对李长安怒目而视,道士也冷笑着看回去,可忽然又放声大笑起来。 小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拔出刀来指着道士。 “你个贼道士,本将只是一不小心着了你的道罢了,有甚么好笑的?!” “怎么会不好笑?” 李长安满脸促狭提起铁锹,但见铁锹破破烂烂的边沿上,挂着一大团带血的头发。 “没成想,军爷也是个与佛有缘的,怎生又找我一个道士剃度呢?” 张执虎闻言呆滞下来,颤巍巍摸了摸顶门,那里不仅血淋淋而且还光秃秃。 这铲子不论用料还是锻造都很粗劣,刃口也相当的不锋利,用得多了,边沿就像个烂刮子。故此,那张执虎的头发不是切下来,而是他自个儿缩头时,硬生生从头皮上扯下来的。 如今,他顶门上空荡荡一圈血肉模糊,刚才风姿飒爽的白袍小将转眼就成了血染的“地中海”。 瞧这张执虎白马白袍的扮相,平日里想必是个爱装扮的风流性子,如今“未老先衰”…… “杀了他!” 他尖声大叫起来。 “杀了这乱党!” ……… “停手!” 张执虎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刚落,便紧接着插入一个炸雷般的声音。 可那张执虎已然红了眼,根本不理会这声音,劈手夺过部下的弓,刚拉开弓弦。 忽然 “呼咻。” 如同狂风突进的呼啸声响起,便见一道黑光自张执虎眼前一闪而没。双方不由得顺势看去,却见道旁青石上,一根四羽大箭箭身尽数没入石中,只留下尾羽轻颤。 “嘶。” 张执虎冷汗直冒,他身后的部下更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马蹄声急,一骑绝尘而来,闯入场中。 来人一勒缰绳,马“唏律律”人身而起,正挡在双方当中。 马是身形高大的黄骠马,但在来着身下,却活脱脱像个矮脚马,正是那大胡子去而复返。 他将手中铁胎弓插于囊中,随后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掷给那队官兵,这才冲双方拱手,豪声说道: “道长,小将军,卖我燕某人一个面子,就此罢手如何?!” 那张执虎本已挽弓如月,只要一松手,箭矢便能脱弦而出。但那汉子骑在马上,俯视下来,便好似一座山峰投下沉重的阴影,压得他无论如何也射不出这一箭。 最终,这地中海小将只是将弓箭恨恨摔在地上,戟指着大汉: “官兵缉拿乱党,你这汉子也要造反不成……” “将军。”他部下却忽然打断他的话,将先前大汉掷出的物件递给张执虎。方方正正,却是一块令牌。 普普通通一块黑铁铸造的牌子,那小将一看却是变了脸色,嘴中脱口而出: “讨魔校尉燕?!” 瞧他那一惊一乍的模样,李长安暗想:难不成这大汉来头很大?他转眼瞧那汉子,那汉子却只立在马上微微颔首。 “正是某家。” 新晋的地中海小将满脸的阴晴变化,旁边的部下拉扯了他许多下,他才不情不愿将牌子抵还给大汉,退下来行了个礼。 “原来是燕折冲当面。” 大汉是摇头说道:“某家已不在军旅,不敢当一句‘折冲’。若燕某人在军中还留有一丝薄面,小将军就给某家一个面子,就此罢手如何?” “这……”张执虎很是不情愿,这也不难理解,任谁被拔掉头发,都会这么不情愿。 他还在纠结之际,那大汉却是不由分说的一摆手。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某家有要务在身,不能久留。小将军你且为我给你家将主道声好。” 说罢,竟是策马就走,只留下一根贯入石中的黑羽大箭。 “这虎头蛇尾的一通算个什么事儿?”李长安有点懵逼,而对面的张执虎狠狠地瞪了李长安几眼,居然一声唿哨,就这么带队撤了! 很快,平地上便又只剩下李长安和一堆新坟,好似刚才的一番恶斗,不过是雾中幻影,随着雾气一并消散了。 “还真是莫名其妙。” 李长安摇摇头提起铁锹。还有一个坟没填上土呢。 推荐阅读:天蚕土豆大神新书《元尊》、猫腻大神新作《》 第六十五章 忍死 , 北郊是个好去处,春日里绿水盈盈、繁花似锦,城里不知哪家高门望族也在这儿圈了地,依山傍水,起了别院,建了亭台阁楼,这下子更是成了游玩的佳地。 可,这是好些年前的光景了。 这世道一日比一日坏,天灾人祸过了几轮,人们就只得苟且的活着,哪儿还有游赏的气力,连那起朱楼的大族也几经波折、星流云散了。 于是乎,曾经的春光明媚化作了荒郊鬼林,那大宅子也与草木同朽了。 往日里,还有些无家可归的乞儿借着残砖破瓦遮风挡雨,可这几日,那些乞儿统统不见了踪影,都说是宅子里枉死的主人家从土里爬出来,给捉食去了。 荒芜里更添上了几分阴森,那北郊,那宅邸就更无人迹了。 可今日,这荒郊却有了来客。 薄暮。 故道上勾连成垫的野草包裹起骏马的四蹄,马上的骑士沉默着注视着眼前的“残骸”。这宅子大多已经倒塌,高高的围墙只剩下小腿高的基座。 前边越过塞满野草的院子,一座房子便塌伏在昏暗的光线里,好似将死的巨兽。门板缀在门框上,在风中微微晃动,如兽吻开合。 骑士策动缰绳,这骏马轻巧一跃,便跨过坍塌的围墙落入院中。 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野草,便只剩一棵老隗。骑士翻身下马系上缰绳,掀开斗篷后,露出一张虬髯的面孔,原是那燕姓的汉子。忽的,一片东西飘在他肩膀上,抚下来,是一根质地粗糙而坚硬的翅羽。 他抬眼看去,晦暗天光下,是一树红彤彤的眼珠子。原来树上黑压压一片的不是树叶,而是大群红眼的乌鸦。 这乌鸦见了人也不聒噪,反倒动也不动,只拿红彤彤的眼珠子盯下来。光是这么一只,便足以让人汗毛倒竖,而这里,鸦群占满了枝头。 可这燕姓汉子却没有丝毫的惊惧,反而他脸色凝重的神色还松动了一些。 他从鞍上取下一个木盒子,打开盒子上一个活动的小门,再敲了几下盒子。 “砰、砰、砰。” 随机,那盒子里居然也钻出这么一只鸟来,顶着一对红眼珠子的脑袋在小门边,左右四顾几下,便扑腾着融进了树上的鸦群中。 这鸟儿名字简单,就叫做红眼鸦,虽然看着不太吉利,但却是道法培养的异禽,有警戒、监视、传信种种妙处。 镇抚司的玄骑出公务时,也总爱带上这么一两只。 至于这镇抚司,自然是朝廷所立,下设二十六卫,号为“天子亲军”,分镇天下各路妖邪鬼魅僧道巫觋。又因为一身黑衣,在江湖里,好听点叫声“玄骑”,不好听就骂声“老鸹”。 但如今朝廷式微,大多数时间也不过是调解江湖与朝堂关系的面团衙门。 然而,如今这面团衙门却办下了一件大案,抓得一条“大鱼”,惹得四方风云际会。 这燕姓的汉子本是镇抚司龙骧卫所属,按照事先上头的布置,应在三日后与同僚一起接应押送“大鱼”的队伍。 但几天前,押送队伍却突然断了音信。按理说,这烽烟遍地的年头,音信隔绝也算常态,所以龙骧卫里仍旧依计划,按部就班执行。 这燕姓汉子却始终觉得心有不安,再加上兹事体大,干脆抛下正在集结的同僚,单枪匹马星夜来援,多亏那黄骠马很是有几分神异,否则就他这般昼夜不息地跑下来,早就跑死了。 可如今,到了地头,瞧见这满树的红眼珠子,想必是其他各卫驰援都已及时赶到。 “莫非……自己是杞人忧天?”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走入门中。 “但愿如此吧。” ……………… 屋子里黑得异常。 浓稠的黑暗仿若浆水,踏进房门便将人紧紧包裹,不见半点光明。 一股浓重而腻人的怪香充斥其中,让人毛骨悚然的恶意掩藏在森然的黑暗中。 燕姓的汉子皱了皱眉头,又向里走了几步,才抱拳宏声说道: “龙骧卫燕行烈奉命来援。” 等了许久,黑暗深处才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原来是燕校尉当面,真是失礼了。” 说完,燕行烈眼前的黑暗向两侧退开,露出前面一团篝火,和旁边斗篷裹身得瘦小老者。 听着老者的口气,似乎认得燕行烈,但燕行烈却只觉得此人颇为面熟,想不起来具体信息。 老者笑道:“老朽是奉天卫副指挥使胡道功。” 这么一说,似乎有了些印象。 燕大胡子点点头,“见过大人。” 而后从怀中取出一道文书与铁牌,说道:“请验印符。” 任务交接,必验印符,这是司中规矩,老者自无不可,点头唤道: “阿五。” 不一阵,旁边的黑暗便如雾气般一阵涌动,里面走出一个镇抚司装束,却用黑纱遮面的男子。他行走的姿态颇为怪异,步伐迈得极小,行走间膝盖也不见弯曲。 燕行烈视而不见,只将手里的物件递过去。 但这阿五伸手来接之时,燕行烈却是勃然变色,手腕一翻便捉住“阿五”的手臂。那阿五一声低吼,所做出的反应既不是挣脱退后,更没有动拳脚,反倒是伸头似要咬上来。 却在半途上被燕行烈抓住脖子,一把掼在地上,碰的一声闷响,迸起几块碎砖。 阿五犹自低声咆哮、挣扎不休,但似乎关节僵硬,不能如同常人一般弯曲,挣扎之时只能像条上岸的活鱼,奋力挺摆,然而动作之间,却也能震得身下砖石碎裂,可见力道着实不小。 燕行烈却是面不改色,一双手如钢浇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然后,在几声让人牙酸的“咔嚓”中,将阿五的手臂折到背后,单手摁住,腾出手来,掀开面纱。 面纱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只是脸色青灰,额头上贴着一张两指宽的短小黄符,一道狰狞刀伤斜着将他面孔劈开,翻卷的皮肉泛着黑黄的色泽,而仍在嘶吼的嘴里,两颗獠牙探出吻外。 “僵尸!” 果不其然! 早在踏进这房门之时,燕行烈皱眉的原因不是那浓腻的异香,而是香气之下掩藏的另一种气味,泛着腐烂的腥甜。 他早年在疆场效力,这种味道他再也熟悉不过。 而在这“阿五”走进时,那怪异的姿态,更是让他警醒万分。近年来,战乱绵延,南方之地又多泽沼毒瘴,最是容易出僵尸。他执行这司中公务,常在荒僻处行走,十之八九都能遇到些游尸走影,那阿五的行走姿态,分明是新成僵尸,关节骨肉尚未完全僵化之姿。 他立刻翻出一张黄符,口中急诵: “急召六丁六甲兵,破邪去障,速放光明,去!” 语毕,一符掷出。 那黄符的尾部就燃起耀眼的光焰,掀起一阵大风,绕着燕行烈在室内飞速旋转,炽亮的光撕烂了重重黑障。 一时间,满室皆明。 ……………… 但见室内。 除了老者和阿五之外,还有十三个同样镇抚司装束,面带黑纱之“人”分列两边。它们不是被开膛破腹,便是缺胳膊少腿,一番打量下来,倒是燕行烈手下的老五品象最全。 而在这帮僵尸身后……燕行烈目眦尽裂,须发皆张。 但见房屋边沿,积尸满地。一个个镇抚司装束的尸体如同破烂一般堆积在房屋边角。 “延中丁得功、江陵徐建山、蜀中巴麻子……” 燕行烈一眼扫去,便在其中找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俱是各卫中有名堂的好手。 “好贼子!” 燕行烈握住腰间剑鞘,便要暴起杀人! 老者却笑道:“校尉且慢动手。”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老者也不搭腔,只是慢吞吞地解开了斗篷,露出枯瘦的身躯。 见此,燕行烈反倒是愣住了。 但见这老者的左腿齐膝截去,右手手腕处只有一节褐色的骨茬,躯干上更是遍布伤痕,最恐怖的伤势却是在左胸膛上,那里一处碗口大的孔洞,可以瞧见蠕动的血肉和断裂的肋骨,可其中最重要的心脏却是不翼而飞。 “这是……” 老者慢吞吞将手伸进篝火中,从中取出一个烧得焦烂的物件,塞进空荡荡的胸腔里。 随着这番动作,屋内腻人的香气立时消散许多。 老者这才反问一句: “燕校尉可曾听说过忍死术?” 此时,燕行烈哪里还不明白,原来这押送的队伍,包括这位老者早已全军覆没。燕行烈长叹一口气,悲愤之余更是诧异,此番行动可是聚集了各卫的好手,怎么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光了? 他不禁问道:“老大人,何至于此?” “呵,何至于此?” 老者自嘲地摇摇头,开始讲述此行的始末。 “这趟行动开始也算是顺利,咱们就料想那贼人再猖狂,各卫好手齐聚的情况下,也不敢撩咱镇抚司的虎须……” “……可在几天前,咱们一帮老江湖却糟了贼人的道,十成的本事去了七成,连个消息也传不出去。一路且战且走,虽说打退了好几波追击,杀了不少贼子,自个儿却也损失惨重。” 讲到此,老者愣愣盯着烟火,神色中终究透出颓然与凄苦。 “老朽这几个可怜徒儿有孝心,即便身死也化作了僵尸,帮我这个没本事的师傅,再加上这忍死术,老朽才坚持到了最后。” “若是燕校尉再晚来个一时半刻,老朽怕也是坚持不住了” “不过……” 老者话锋一转。 “校尉也瞧见了,贼人凶猛,三州九卫的好手都尽数折在这里,连老朽也是命不久矣。” “现如今,这屋里活着的镇抚司玄骑便只有你一个,但这接下来的差事可是要命得很。” 他转头注视着燕行烈,苍老的面孔在火光中,严肃而沉重。 “你接?还是不接?” 燕行烈从容笑道: “赴国事,何须惜身?” “好!好!好!” 老者放声大笑。 “燕校尉果然名不虚传,如此……” 话未讲完,忽然就听见庭院里,马儿长声嘶鸣,原本如同死物一般的红眼乌鸦们,也齐声聒噪起来。 燕行烈抢出门外。 只见到鸦群四散,翅羽漫天 老者的声音在屋内呵呵笑道: “这帮贼子,追得可真紧!” ………… 黄昏。 “来了。” “准备……啊!” 头领前半截话尚在耳边,就化作一声惨叫。 黑气裹身的敌“人”们,轻而易举击破了前阵,呼啸而来。 年轻的叛军小卒在极度的恐惧中,向逼近的敌人刺出一枪,明明正中胸口,却仿若刺入一团烟气。然而,对方挥出的一刀,却直接割掉了他的头颅。 而在战场的另一边,高据马上的官军大将,冷眼看着叛贼的最后一丝力量,也被法术役使的鬼兵扑灭。 这座被重兵守护的雄城,终于被他以毫发无伤的方式“收复”了。 “将军。” 年轻的副将喉头滚动,眼中透着渴望,正如其他沉默着的其他将士一样。 戎马一生,他自然知道士卒所期待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在万众瞩目中。 将军传令道: “屠城!” ……………… 是夜。 荒山深林,月满中天。 李长安盘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高举酒盏,承接月华。 待到月光尽作了美酒。道士收回酒盏,却皱起了眉头。 原本清澈的月酒中,却突兀地染上一丝殷红。 尝试着吮了一口,满嘴的铁腥。 “浊了。” 道士摇摇头,毫不顾惜便将盏中酒泼洒出去,尚在半空,七分便化作月华,剩下三分落在草叶间,夜风一撩,也散作点点荧光了。 他摇摇头,抬头望去。 在东方绵延的天际处,红光漫天。 推荐阅读:天蚕土豆大神新书《元尊》、猫腻大神新作《》 第六十六章 鬼太守 荒郊。 月下数骑相逐。 燕行烈紧贴在柔顺马鬓上,南方湿冷的空气钻入衣领,将斗篷高高扬起。 在他身后,山崖投下的阴影中,急促的马蹄声紧紧相随。 蹄声急且轻,但却不意味着距离远。 很快。 三骑紧跟着,越出山影。 凄冷的月光照在白惨惨的骨头上,干枯的皮肉上套着破旧的铠甲。来者原来不是活人。 燕行烈没有停下来,先将这三条“尾巴”打发了的想法,因为天上盘旋的鸟儿告诉他,后面还有更多。 鲁莽厮杀无济于事,反倒会拖慢脚步,陷入困境。 可突然间,前方的阴影里,又跃出一骑。 这忽然出现,双方的距离几乎是面照面。马儿全力奔驰下,也没法闪避,燕行烈只来得及拨开对方刺出的长枪,两匹马便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这一撞,让黄骠马停下了脚步,晕头晃脑原地蹒跚几步,那匹鬼马更是被撞飞出去,没等落地便已散了架。 可马上骑士,却早有准备地跳下马来,趁着黄骠马被撞得发晕的功夫,拔刀斩向马首。 须臾之间难以走避。燕行烈一把拽住缰绳,竟以蛮力拉得马儿双蹄悬空而起,避开了刀锋。 而那碗口大的铁蹄落下之时,却正踏在这鬼物的脑门上,直直把他的脑袋踩进了胸腔,又将胸腔踩进了黄泥。 虽解决了这个鬼骑,但这短短的功夫,身后的三骑却也追了上来。 从方才短暂的交手来看,燕行烈断定这帮鬼兵并不是愚笨的鬼物,应该还保留了些身前厮杀手段。 果然。 三骑虽同时追来,但一骑却稍稍一顿,便在外围游走掠阵。另外两骑也打了个弯,一左一右包抄过来。 燕行烈却是动也不动,冷眼瞧着这两骑,左刀右枪,夹击而来。 逼近身前,才猛地举起右手,喝到: “疾!” 顿时,他手中亮起刺目的强光。 “唏律律。” 两鬼骑被这强光一照,立刻便是人仰马翻。 强光须臾即灭。 燕行烈已跳下马来,合身一撞,拿刀的鬼骑被他撞飞出去,砸在路边大树上,四分五裂。而后,重剑奋力一挥,便将另一骑碾作一团碎骨烂肉。 同时,耳后马蹄声急。 掠阵的鬼骑已策马而至,借着马力便一枪刺来。 燕行烈剑也不用,只手臂一展,便将这长枪夹在腋下,蹬蹬退后了两步,那鬼骑便难以撼动他分毫,反被他连人带马撅翻在地,一脚踩碎颅骨。 战斗旋起旋灭,燕行烈收剑归鞘,脸颊上就靠近一点温热。 却是马儿过来亲昵主人。 他拍了拍自个儿老伙计的脖子,便发现马儿喘气急促,脚步也有些微微颤栗。 是了,这黄骠马再是神异,载着燕大胡子这般巨汉,连着昼夜赶路,已经到了极限。 燕行烈略一思索,便下了决断。 他从行囊中翻出一对纸人纸马,分别抹上自个儿与马儿的血,往地上一掷。 月光幽幽,在一阵诡异膨胀变化后,便化作了黄骠马与燕行烈的模样。只是纸人化作的燕行烈,一嘴大胡子之下,居然是一张抹粉似的大白脸,脸颊上还有两团红通通的腮红,别有一副诡异的喜感。 燕行烈绕着这纸人纸马转悠了一圈,尤嫌不足。 一拍掌,从马鞍上拖下一个黑色大布袋。解开布袋,里面居然装着一个红衣丽人,肌肤胜雪,五官妩媚,然而手上却被锁上厚实的铁梏。熟睡中,眉头依然紧锁,看来我见犹怜。 然而,这大胡子没有半点怜香惜玉,提起女子便扔上马鞍。从地上抓起一堆烂骨头,胡乱塞进布袋中,捆上放在纸马上。 “去。” 这纸人纸马便应声向东而去。 做完这一切,燕行烈便拉着马儿,潜入道旁的树林子,同时,不忘清理足迹。 不多时。 道上,响起骤雨般的蹄声。 大群鬼骑蜂拥而至,粗粗估算,不下百骑。 它们在几具残骸间略微停驻,便在带头的鬼骑号令下,顺着纸人方向往东追逐。 此地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断断续续轻微的虫鸣。 又不知过了几时。 道上,忽然泛起了雾气。影影约约,雾气中传来缥缈的鼓吹声。 这鼓吹声愈来愈近,越来越大。 忽的。 雾气中突兀走出一支鼓吹乐队。 接着,便是手持长幡、牌子、旗帜的仪仗。 然后,一根根长兵搅动雾气,一队手持大戟的士兵列队而出。 再之后,便是甲胄周备的武士,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终于,一辆漆成黑色的华贵撵车从雾气中浮现。车撵上载着个巍冠博带,手持玉如意,神色肃穆的男子,在一旁侍立着一员金甲大将。 车撵上大旗飘扬,上书四字:嶓冢太守。 端的是千骑拥高牙,好一副封疆大吏出巡,威风凛凛模样。 然而。 世上哪儿有专挑晚上出巡的高官,更加没有个名为嶓冢的州府。 这嶓冢有是有,不过乃是汉中一名山。只因山中险胜,幽林蔽日,瘴气重重,素有“鬼府”之称。 而前些年,山中出了一个擅长役鬼练尸的鬼修,借着战乱绵延,被它拘走许多战场孤魂,学着生人开府建牙,号称鬼中太守。 可谁也不知,这鬼太守生前不过衙中小吏,死后却享有府君威仪。这他次应邀出山,未尝不能在这乱世中更进一步。 想到此,这鬼太守神色间便有了些志得意满,他扫了眼撵车旁,那里跟着几具身披黑衣的僵尸。 “那姓胡的老鸹子还真有几分本事,但依旧不是我这尊鬼将的对手。不仅自个儿身死道消,连手上的僵尸也一并落在我手里。只可惜,那一屋子镇抚司好手的尸身,竟被这老鸹子给烧了,当真可恨……” “太阳煌煌。” “什么?”鬼太守猛地从思绪中惊醒。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又快又疾。 “顿开金光,通天彻地。” 他没由来感到毛骨悚然,只来得及大叫一声:“鬼将!” 那声音斩钉截铁。 “射杀不祥。” 接着,鬼太守只看到一根箭,不,是一道光,穿透了推开并挡在他身前的鬼将,接着,他手中最强大的鬼将,瞬间便被灼成了飞灰。 鬼太守咬紧牙关,扭头看去。 一个雄壮的身形手持铁胎弓,跨出深林。 ……………… 一箭将那金甲大将射杀,燕行烈眼中却殊无笑意。若再有一支“赤乌”,他定能将这鬼太守一并射杀。然而,回想起一向大方的指挥使拿出“赤乌”时,仿若幼而失怙、老而丧子一般的神色,他这辈子估计也难见到第二支。 手头寻常符箭已是无用,所幸,此行之前,他还从卫中扒拉出另外一件宝贝。 他扔下铁胎弓,手中已握住一块白玉为底,金线描出的玉符。 出自天师府的金光神符。 “咔嚓。” 玉符碎裂,金光骤现。 ……………… 燕行烈深知,自己那纸人纸马的把戏根本瞒不了多久。方才,那些鸟儿也回报,先前过去的骑士已然快要归来。 介时,必然是鬼兵四下搜索,一旦暴露,便是陷入重围,脱身不得。 所以,他打一开始,就是以纸人纸马做诱饵,伺机袭杀,这些鬼兵不过是法术役使,操术者一死,鬼军自然不攻自灭。 所以,“赤乌”若能建功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便得在四下合围前,突入群鬼中,斩杀那鬼太守。 究其时间,不过三息。 燕行烈长吸一口气,拔剑出鞘。 ……………… 第一息。 燕行烈浑身披起厚重金光,舍身撞入最外围的戟士阵中。攻其不备之下,所过之处,长戟摧折,鬼兵披靡。 鬼太守端坐车撵,以如意指麾将士,四面合围。 第二息。 燕行烈身上金光暗淡,虽已冲破戟阵,但铁甲武士已围拢上十七八人。他面无惧色,脚步毫不停歇,刀剑加身浑然不顾,只管挥动重剑猪突猛进。 鬼太守眉目皱起,他扔下如意,双手结成法印,口诵真言。 第三息。 金光摇摇欲坠,但武士却被燕行烈以一柄重剑,斩得七零八落。身前却尚有僵尸阻道,耳中已听见急促的马蹄声。 无暇纠缠。 他干脆用剑身做盾护住要害,凭着天生神力与残余的护体金光,生生撞进尸群。 鬼太守催动法术,周遭群鬼眼中勾出点点鬼火,在他手中飞速汇聚。 ……………… 三息转瞬即过。 燕行烈已然破阵三重,鬼太守已在他剑锋所及之中。 可,他护体金光已碎,浑身上下,增添了好几处伤口,最严重的在左肋处,被镇抚司同僚化作的僵尸所抓,深可见骨。 然而,还是迟了,鬼太守法术已成。鬼火在他手中结成一颗幽绿玉珠。 他黑色冠冕下的面孔森然,手往前方一指,那玉珠便化作一道流光击出。 这燕行烈的身手着实不凡,这电光火石之间,他还来得及挪动他小山一般的身躯,扭腰避开鬼火,同时抬起剑来,用剑身护住要害。 但那鬼太守森然的面孔上,却勾起一抹狞笑,突然吐出一个字来。 “敕。” 顿时,那鬼火无声无息暴涨开来,化作一个庞大的火球,燕行烈毫无反抗便被卷入火中 瞧着面前跃动的幽绿火光,鬼太守呵呵一笑: “什么辣手判官,不过如……” 话未说完,一只大手自火中伸出,这只手虽被鬼火撩开血口,但却依旧刚健有力,五指如同铁钳,死死扣住鬼太守的脸。 然后,“轰”的一声。 黑色斗篷卷开火焰四散。 燕行烈雄壮的身躯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鬼太守难以置信。 “怎么……” 这只手抓着他抬高几分,而后猛地掼下。 那底下华贵的车撵顿时四分五裂。 群鬼开道、车撵出巡的鬼中太守,被狠狠打入泥尘中。 ………… 月色肃杀,夜风冷冽。 群鬼环侍之中。 斗篷尚带余焰。 燕行烈已擒获敌方魁首。 尽管已经完完全全失败,躺在对方脚下,身家性命操之于敌手。 这鬼太守依旧声嘶力竭叫唤个没完: “燕行烈,你此时就算杀了我,也逃不开我教的追杀,你若是识相,就投降于本官,本官……” 燕行烈轻蔑一笑,摘下了这颗鬼脑袋。 ……………… 鬼太守死后,残余的群鬼,死的死,散的散,还有些胡乱厮杀起来,收拾起来,并没有花上多少功夫。 燕行烈牵着马行走在林间道上,他身后暂时没有追兵,可容他寻个地儿稍稍修整补给一下,最好的地方,自然是附近的官军大营。 “呱。” 一只红眼乌鸦落在马鞍上,聪明的鸟儿带来了好消息。 “附近便有一队官军?” 顺着鸟儿指引,燕行烈闯进一块火光明亮的空地。 尚未认清情况,他便一头扎了进去。 “我是镇抚司龙骧卫麾下讨魔校尉燕行烈,速速带我去见你们将主。” 话才说完,燕行烈终于看清场中状况,却是有些发愣。 场中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部分官军的手中兵刃尚在滴血,而倒在地上的尸体,一无甲胄,二无兵刃,苍苍白发、青青总角夹杂其中。而尚有几个衣衫不整的,正趴在呆滞不动的女子身上。 一个将官打扮的,匆匆提起裤子,小心问道: “镇抚司?” 燕行烈讷讷不知所言。 此时。 “嗯咛。” 女子娇哼声突然响起,音色略带沙哑却又透着慵懒柔媚,好似一双小手拨动心弦。 燕行烈侧目一看,那马鞍上的女子,恰巧在此刻醒来;又恰巧发出如此诱人的鼻音;再恰巧抬起头,露出妩媚容颜,垂下如云长发;最后还恰巧撑起身子,露出起伏的圆润线条。 “咕噜。” 不用看,燕行烈便知这是什么声音。果然,那将官小心翼翼的表情变得贪婪凶狠。 贪如狼,狠如羊,疆场效力多年,这帮兵油子的德性,他如何不知? 燕行烈轻叹一声。 “呵,这妖女。” 又瞧了眼地上的尸首。 “哼!禽兽!” 推荐阅读:天蚕土豆大神新书《元尊》、猫腻大神新作《》 第六十七章 豺狼 “禽兽。” 摔倒在地的老者涕泪横流。 刀兵,鲜血,狞笑,惨呼。 一场兽行在小小山道上上演。 丈夫鼓起余勇扑向官兵,迎接他的却是一柄雪亮的钢刀。 年幼的孩子哭喊着“阿爹”,却被那嫌吵闹的军汉,一把抓起掼在地上,眼看便出气多进气少。 在官兵脚下的妻子还没来得及哭喊,便被抱起一把扔在板车上,紧接着,一具臭烘烘的躯体便压了上来。 她声嘶力竭胡乱抓挠,可血肉做的手指如何胜过铁铸的甲衣,只是徒劳地抹上一道道血痕。 直到那官兵终于不耐烦。 他扯下头盔,猛地砸在女子脑袋上。 “碰。” 闷沉沉一声,女子额头鲜血直流,眼神中已然散乱。 但这官兵由嫌不足,抓起女子双手摁在板车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 “噗。” 雪亮刀尖穿透了木板,将女子一双手掌牢牢钉在板车上。昏昏沉沉中,女子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 那官兵却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褪下裤子,正要一逞兽欲。 “噗。” 一模一样的声音,然而这次钉在板车上的,却是这官兵的头颅 紧接着,一只登山靴踩在了这颗头颅上,将剑刃拉出来。 顿时,红的白的脏了青锋。 短发的道士弯腰取下女子掌上的匕首,又从这官兵的尸身上割下块布来,慢条斯理擦拭起剑上污浊。 “祖师爷说:福祸无门,为人自召。 道士自认也不是个遇到事儿,赶趟子往上凑的人。 昨夜里,城里杀得火光冲天,连道士我的酒都给染浊了。 兵战凶危嘛,区区贫道惹不起还躲不起。 今儿一大早,我特意放着好好大道不走,专门费力吧唧翻山越岭绕小路,结果还是撞着了你们这帮腌臜货色。” 李长安将剑锋擦亮,抬起头来,看着围上来的这些名为“官兵”的豺狼,好奇问道: “莫不是道士我几天没洗澡,专召你们这些蝇蚊虫蛆?” “宰了这牛鼻子!” 回应他的是一片刀枪剑戟。 …………………… 一帮人里面,总有性情鲁莽,喜欢打头阵的。 一名壮实的官兵吼叫着,当先一步,挺抢刺来。 李长安反应迅捷,身子一矮,便切进身前。 使长兵的自然怕被短兵近身,他神色一变,就要退后,却被李长安抢先一步,踩住脚面,尔后狠狠一记膝撞正中脐下三寸。 “咔嚓”一声,鸡飞蛋打。 他方因剧烈的疼痛弯下腰来,李长安已顺手将匕首捅进了他的脖子。 眼见壮实的官兵一个照面,就被这短发的道士给宰了。 官兵群中一个马脸,大声叫到: “当心,是个好……妈的!” 话到半截便换作一声咒骂,原是那道士杀人后,连气也没喘上一口,直楞楞就往人堆里冲了进来,当头的目标就是这马脸。 “哪儿来的莽道士!” 他骂骂咧咧一刀劈过去,手上用力七分,心里却松懈了三分。 这道人身手好是好,却是个傻子,只要自己缠住他几息,介时七八柄刀子围上来,还不是被斩作肉泥。 可不成想。 那道士手中剑仿佛有灵性般,绕过刀锋贴住刀身,只是一引一绞一划,马脸便被划伤了手腕,走脱了兵刃,被道士近了身来,顺手一剑柄砸在太阳穴上,顿时两眼外凸,鼻血飞溅。 而后,李长安一把拽过这马脸官兵的领子,扯过来身形一缩,便躲进了他怀里,七八柄钢刀收势不及,乱糟糟劈在这官兵的背上,血肉横飞,顿时就活不成了。 而此时,一截锋锐的剑尖却鬼魅般,从这马脸官兵右肋处刺出,一名官兵便惨呼着,捂着腹部踉跄而退。 剩下官兵一惊,齐齐拿刀砍杀过去,可李长安早已转过身形,又从左边闪出,一剑划过一名官兵的喉咙,而后撑着马脸尸体奋力一顶,这尸体便横飞出去,砸在了两名官兵的身上。 待这二人手忙脚乱将尸体推开,眼前所见,便是一名同袍被劈开面目,立毙当场。 两人倒吸一口凉气,一行人围攻,转眼间,便只剩下两人。 两人胆战心惊,犹疑不前。 道士却是毫不犹豫,揉身抢进。 “道长当心!” 忽然间,耳边传来几声警示。 李长安侧目看去,原是六个弓手打扮的见势不妙,早早退缩下去,聚在一起张弓搭箭,浑然不顾道士身旁的同袍。 “砰。” 六张弓弦响作一声。 双方之间,不过五六十步,重弓平射之下,箭矢追星赶月转瞬即至。 电光火石间。 李长安却不慌不忙,将长剑贯入一名因见到弓手举动惊慌失措的官兵胸口,这才伸手作剑指,喝到: “风来。” 一声令下,狂风平地而起。 …………………… 说起御风这门变化,不知是这方世界灵气更充裕,还是自个儿修为又有精进。虽不说如使臂指,但大致区域内,刮歪几根箭矢还是绰绰有余。 就算不能尽数刮走,剩下一两根到了身前,也已经软绵无力。 随手接过一根,从容捅进身边最后一个官兵的喉咙里。 这官兵便捂着箭矢,抽搐倒地。 道士震掉剑上残血,正要上前结果了那几个弓兵。 “妖、妖……妖术。” 几个弓兵哆哆嗦嗦一脸惊恐,其中一个更是尖声叫出这么个词儿来。 李长安莫名其妙。 妖术?我这算什么,你家堆人头塔养鬼卒才是正儿八经的妖术。他却不知,昨日攻城之时,鬼卒轻而易举地屠杀了城中叛军,却也把一些旁观的官军吓破了胆。所以在屠城掠夺时,这帮胆怂的,才连城也不敢进,只敢在周遭搜寻些“边角料”。 结果运气不好的,正撞上李长安。 “不要过来。” 几个弓兵尖叫着,仓惶中又射出一轮箭来。 然而惊恐之下,颤抖的手自然射出软绵的箭,李长安唤起风来,便被卷得没影了。 眼见这一幕,他们终于承受不住,扔下武器转身就逃。 可没跑几步,便被几个咬牙切齿的青壮扑倒,拳打脚踢也挣脱不开。很快,更多的人就扑了上去。 贪残的狼没了爪牙,软弱的羊露出犄角。 刚开始还有咒骂声,转眼便只剩求饶,接下来只有惨呼了。 道士摇摇头收起剑来。 祸福无门,唯人自……得了吧。 他扫了眼满地死不瞑目的尸首。 无论是村中的冤鬼,还是这地上的尸体。这百姓又做下了什么事,才招得这灭门之灾、杀身之祸?难道是身而为人么? 乱世人如草啊。 见得太多,李长安连气也懒得再叹一口了。 他冷眼看着人堆中惨呼声渐渐消失,片刻之后,人们四散开来,寻到自己死难的家人放声痛苦,只剩原地几堆不成人形的烂肉。 他转过头去,瞧见自己先前救下的女人。 她没有去参加这场复仇,这是呆呆坐在地上。乱糟糟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面目,怀中抱着已经没有声息的幼子,膝上躺着死不瞑目的丈夫。 “大嫂,节哀……” 这干瘪瘪的宽慰还未说完,一团刺目的殷红便从胸膛扩散开来。 在红色的中央,发丝的遮掩下,是一把没柄的匕首。 道士终究还是叹出口气来。 弯下腰,替一家人合上双眼,轻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 超度完这一家子,李长安心头却愈发堵得慌。 他转过脸去,却发现幸存的百姓齐刷刷地跪在了身后。 “使不得,使不得。” 道士赶紧上前,将他们一一扶起,劝慰几声,便各自去收拾散乱的行礼以及亲友尸身,唯有一位腿脚受伤的老人还伴在身边。 老者告诉李长安,他们本是附近的村民,自朝廷大军来临后,便竭力供养,要粮给粮要人给人,如此才避过了屠村磊塔的厄运。昨夜里,瞧见府城方向火光冲天,心有不安,村民才躲进林中,没成想还是被那官军找了上来。 “幸得道长出手相救,否则我等皆为山中冤魂。” 李长安摆摆手,询问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老者幽幽一叹。 “拖家带口的还能怎么办?若是没饿死在山里,等官军走了,自然是回村子,只希望接下来的官吏盘剥不要太狠……” 老者的话让李长安无言以对,只是心中像压上了什么东西,沉得难受。 忽的。 “救命……” 李长安转头瞧去,只见一个身作嫁衣的女子,跌跌撞撞从林中跑出来。 道士赶紧迎上去,那女子脚下一个踉跄,直直跌进了他的怀中。 女子抬起头来,李长安顿时一愣。 该怎么形容这张脸呢?大抵是西湖带雨、碧波烟横,总而言之,一张妩媚动人的容颜撞进了李长安眼帘。 按理说,生长在网络时代的李长安,也是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美人的。 可是。 在屏幕前见到美人是一回事儿,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美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在怀中见到美人那便更加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但好在道士心思澄澈,惊艳之下,并未失态。 “姑娘莫慌,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伏在李长安胸膛上,梨花带雨。 “妾身今日出嫁,不料在送亲途中,突然冒出一个强人,那强人杀光了其他人,便要将妾身抢去作压寨夫人,妾身自是不从,他就给妾身戴上了此物……” 说着,女子抬起手,只见一双纤细的皓婉上,锁着一把粗糙厚实的铁铐。 “……妾身趁他不备,好不容易逃了出来,那强人却紧追不舍。” 李长安心中郁郁,正不知何处发泄。 正好! “那强人长得什么模样?” 女子略一回想,便是小脸煞白,她声音颤抖。 “那强人身似熊罴,面似钟馗,一嘴大胡子甚是吓人……” “娘子莫慌,且与父老一同歇息片刻。” 李长安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 “那强人,贫道为你打发了。” 第六十八章 白莲降世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巨木争高,摩云蔽日。 密林小道上颇有几分晦暗阴惨。 李长安打量着对面那个男人。 对方身量极高,怕是有两米开外,体格却又及其壮硕。 身似熊罴? 脸上一团浓密的大胡子,发髻散乱,昏暗光线下,远远的也看不清具体什么模样。 面似钟馗? “就是此人?”李长安心里有些嘀咕,“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此时,那大胡子却率先开口: “前方的道人可否让开道路?” 道士微微一愣,却是笑道:“那可不成。” 为了避免波及到他救下的百姓,他可是特意到山林中阻截,怎么可能放这大胡子过去。 “大胡子可是去追一位嫁衣小娘?” “正是。” “呵。”道士一展长剑,“恰好,贫道可是在此等候多时。” 话音刚落,那大胡子就一声不吭,拔剑冲来。 他身形虽大,却极为迅猛,直如恶虎生风,行进之间,掀起林中积叶飞舞。 几步抢至身前,一柄重剑劈斩而下。 剑锋割开空气,带起一阵“鬼哭”。 “这强人身手似乎不错。” 李长安心中暗想,手上却也毫不迟疑,抬手一剑,却是轻灵地贴向重剑剑身。 分明是打算用惯用的“四两拨千斤”的手段。 然而,剑锋甫一接触,李长安便脸色一变。 这大胡子的剑好似岸边礁石,根本牵扯不动,值得急急侧身躲避。 岂料,这么又疾又重的一剑,那大胡子手腕一转,竟然硬生生半路变招。 大喝一声,又追着李长安,横扫过来。 李长安避无可避,无奈将剑横在身前,硬挡了一记。 “咚!” 仿若铁锤擂上铜钟,惊飞林中雀鸟。 李长安一连退了十来步,才稳住身形,而手中剑却仍旧“嗡嗡”颤鸣不息。 他不由咂舌,这人好大的怪力。别看李长安平时用剑,多迅捷灵巧。但实际上,身负几门地煞变化的他,在身体素质包括力气上,都比正常人强上许多。 可于这大胡子一比……他摇摇头,好在这柄剑是花大价钱在现代定制的,否则方才那一下,定会落得个剑毁人亡。 李长安割下一块布,胡乱缠在剑柄上,方才那一下把他虎口震裂了。 他谨慎地看向那大胡子,却发现他没有乘势抢攻,反倒是杵着剑,在原地大口喘气。 这人……好似受伤了? 李长安试探着挥剑攻去,半途灵巧一转身,绕到大胡子的身侧…… 如此几番。 李长安终于确定,这大胡子的确受伤了,而且,行动也不甚便利。 道士不是个迂阔的人,抓住对手痛脚,穷追猛打的事儿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当即,他就改变策略,绕着大胡子一阵猛攻。 剑势轻而密,如绵绵细雨。 但在细雨中,偶尔夹着一两剑,狠辣刁钻,譬如雷霆乍现。 逼得大胡子不得不剑剑小心应对,消磨许久,终于僵持不住,被李长安逮住机会,挑飞兵器,剑锋一转便要斩下头颅。 刀剑临身,这大胡子反应也是奇怪。 竟是微微一叹,挺直腰杆闭目等死,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 嘿。 李长安乐了。 你一被行侠仗义的强盗,怎么还能做出一副烈士模样? 这时,道士仔细一打量,猛然想起,这不是那天给他解围的大胡子嘛? 怪哉,以大胡子那天的做派,怎么会是个抢亲的强盗? 这么仔细一琢磨,李长安终于发现了蹊跷之处。 先前打斗时没注意,现在仔细看大胡子斗篷下的衣物,当真是浑身凄惨,鲜血染透外衣,却又发干凝结,身上还插着些只斩掉杆子的箭镞。 哪儿家的强人会这般好色不要命,身受如此重伤,不赶紧处理伤口,反倒拖着重伤之躯,孤身来追一个女人? 如此想来,那女子也奇怪得很。 这般兵荒马乱,刀往脖子上架的时候。 哪儿有人家在这时候嫁女儿的? 李长安脑中思索的时候,手中利剑却也没忘抵在大胡子的脖颈上。倒是那大胡子早已闭目等死,可半晌,那剑也每个动静,只当是道士在折辱于他,恨声道: “贼道人,要杀便杀!安敢如此折辱我燕行烈!” 这么一骂,道士也反应过来,这样不是个事儿。 拖着大胡子到一林翳空隙下的亮堂处。 收回剑来,抖了抖四处漏风的袍子,指着自个儿。 “差爷可还认得贫道?” …………………… 待李长安回到山道,那女子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乡民们围在一起,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 一问之下,乡民才瞧见了李长安,齐齐欢呼着: “太好了,道长回来了!”、“叔公有救了。”…… 接着一个相貌憨实的汉子激动地跑过来。 “道……” 猛不丁发现旁边跟着李长安的燕行烈,舌头一打颤,话也说不出一句。 “安心。”李长安笑道,“这位燕兄兴许不是坏人。” 而后,又问道:“先前那位姑娘呢?” “那位小娘?”汉子偷偷瞧了眼大胡子,往后挪了几步,才答道,“道长你进林子没多久,她说怕家里人担心,怎么也不听劝自个儿走掉了。” 说完,他露出急切的神色。 “道长,快救救我三叔公,他也不知发了什么病?” “怎么呢?” 李长安随着汉子钻进人群。 只见先前那个腿脚受伤的老者,正背对着他,坐在地上,手脚缩起,不停地颤抖。 难道……癫痫? “老人家,你……” 那老者突然转过头来,满脸红光,青筋冒起,好似吃了某种非法药物一般,极度兴奋中涕泪横流,声音又尖又细。 “白莲降世,万民翻身!” 啥? 李长安正莫名其妙,忽的,右腿便是一紧,他低头看去,却是那憨厚汉子露出同样兴奋的神色,死死抱住了他的右腿。 紧接着。 周遭的乡民同时涌上来,脸上都是奇怪的兴奋。 搂腰、按手、拦脚。 即便是李长安,一时间也难以挣脱。 而此时,几个外围的汉子手中拿着钢刀,口中高呼“杀恶鬼”,向李长安齐齐砍过来。 “糟糕,莫非要阴沟里帆船?” 忽的,李长安眼前一暗,一个雄壮的身形挡在他的身前。 正是燕行烈出手相救。 事出突然,他没来得及拔剑,只张臂一挥,扫向钢刀。 然而乱刃之下,一双手臂哪里挡得过来,若是躲闪,身后的李长安便会暴露在刀口下。他也只得凭着斗篷厚实,侧身抬手硬挨了几刀,幸得这些乡民没摸过刀把子,就算砍破了斗篷,留下的伤口也不深。 大胡子抓住时机,扯下斗篷,扫开乡民。 紧接着,一张黄符咬在口中,双手结起法印,腹部高高鼓起,而后,猛地一瘪。 吐气开声。 “哼!哈!” 顿时,以他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声浪扩散开来。 声浪拂过,李长安立刻脑子一懵,恍惚一阵才清醒过来。 摇摇头四下一看,身上束缚已松,那些乡民全都倒在了地上。 “道士莫慌。” 燕行烈转过身来,说道: “他们中了妖女的惑心术,被我震醒暂且晕过去,很快便会醒来……” 说着,那大胡子忽然跪倒在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李长安一惊,赶紧上前扶住,却被燕行烈摆手拒绝。 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对道士拱手说道: “燕某使命在身,不敢耽搁,江湖再见。” 说罢,竟要强撑着去追他口中的“妖女”。 李长安赶紧拦住他,心想:就你这身体状况,就是追到了又能怎么样? 思索一阵,李长安便问道: “那妖女究竟是什么人?” 大胡子迟疑了片刻,想到先前那些疯狂的百姓已泄了消息,便说道: “道士可知道白莲教?” “白莲教?”李长安愕然,嘴上脱口而出:“那个天字第一号搅屎棍?” 这个教派可是大名鼎鼎,让李长安印象深刻。 他还记得当初跟着刘老道厮混的时候,某次在乡下瞧着一个神汉,拿“徒手入滚油”的把戏忽悠乡民。李长安当即就要揭穿,却被刘老道拉着就走。 “小子,你要是行走江湖再遇到这白莲教,二话不说,绕道走。” “为什么?” “你知道天下间哪儿三种人不能惹么?” “老人,女人,小孩儿?” “呸,是高手,疯子和人多势众的。” “这白莲教占哪样?” “三样占齐咯!” 后来,刘老道详细解释,李长安才知道。这白莲教聚集了大量的旁门左道,其中不乏各路高人。立教几百年来,从来只做两件事,一是忽悠民众,二是扯旗造反。不管盛世乱世、丰年灾年,作死永不停歇,好似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搅乱乾坤。 听得“搅屎棍”这三字儿,燕大胡子深以为然点点头。 “这妖女便是这白莲教中重要角色,先前在林中动手,就是以为道士是白莲教中来接应她的人。此番若是让她走脱……” 燕行烈回想起那荒宅中,镇抚司同僚陈尸满地的惨烈决绝。 “燕某人百死难辞其咎。” 说完,他咬牙便要动身,却是被李长安强行摁住。 “燕兄稍安。” “贫道为你走这一遭。” 第六十九章 镇龙锁 越过青石,跨过山涧。 道袍当风,李长安灵巧地在山路间穿行。 他催动冲龙玉,仔细辨别空气中每一缕气息,脑中回想起临行前,燕行烈的嘱咐。 “道长此行,千万小心。” “那妖女身份干系重大,想必白莲教中人也已派下好手四下搜寻。” “且这妖女自身也是邪道高手,虽被镇抚司中手段封住修为,但从这惑心术看,其中一部分怕是已逐渐失去效力。若是让这妖女取回法力,介时恐怕更难制服……” 时间紧迫,燕行烈也不多废话。 总而言之,就是行动一定要快! 要比白莲教的接应快,更要比妖女恢复的快! 然而人生在世,难免波折。 飞奔中的道士突然一个急刹车。 他抓来一把空气,拂过鼻端,便是皱紧了眉头。 那红衣女子的气味中,混杂了其它的气味。 …………………… 一支官军在山道间蜿蜒前行。 人数虽不多,但行进前旗仗规整、杂而不乱,显然指挥者也是个老行伍。 这只队伍隶属左近那只朝廷大军,此行正是去朝廷报捷献俘。 “崔二叔,今日就在此处修整。” 车辚马萧中,张执虎打马来到队首。 胡子花白的老将望了眼日头,皱起满脸的褶子。 “可是少将军,这离天黑还早着呢。” “将士们都乏了。” 他硬邦邦撂下一句,迫不及待就回到了马车旁。 马车上,坐着个红衣的俏丽女郎。 “我看是那小娘子乏了吧!” 老将腹诽一句,却是叹了口气。他还能咋的,虽然他才是这队伍的实际指挥者,但奈何对方是将主的侄儿。 他也只得捏着鼻子安排将士四下扎营,眼睛却不住往马车上的女子看去,真是个漂亮女娃子。 这女郎是今儿半道上捡的,说是官宦人家的女儿,遇到某个大胡子恶贼与家人走散了。 说来也奇怪,自家少将军性子有多傲他是知道的,长安多少朱门贵女他是一个也没瞧上过,偏偏见到这女郎,就好似饿狗撞上了肉骨头。 一整日,什么也不过问,就顾着给人家献殷勤。 瞧着他围着小娘子不停打转的模样,老将脑子里冷不丁升起一个新鲜的念头。 “少将军他……好像一条狗哦。” 嗯,还是一条嚷嚷着要娶“肉骨头”的“狗”。可这“肉骨头”实在是来历不明,若真是某个官宦人家还好,若不是……被将主知道了,少不了拿自己撒气,治个管护不周的罪过。 想到这儿,老将就觉得自个儿背脊隐约发疼,不仅低声问旁边的黑袍男人。 “你家小姐究竟是哪儿家千金?” 那黑袍男回以两个鼻孔。 你娘咧!老将火冒三丈,可人家这作派,保不准真是哪儿家名门望族。 他悻悻然掩了火气,可日头太大,实在按不下去,于是乎找了个碍眼的屁股,一脚撂上去。 “哎哟喂。” 屁股的主人当即摔了个恶狗扑屎。 “你……”这倒霉蛋怒冲冲翻身而起,一看到老将顿时化作满脸的谄媚。“……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朱蛤子……”这迅捷的反应和厚实的脸皮让老将翻了个白眼,“……把你的人带上,去拾些柴火回来。” “得令!”朱蛤子满脸笑嘻嘻,“您老还有什么吩咐?” 老将摆摆手。 “那便把弓带上,弄点山货,给老子打打牙祭。” …………………… “哦豁。” 李长安伏在林中,瞧着下头安营扎寨的队伍,觉得这趟行程怕是已经凉了。 下面的队伍对于一支军队,人数很少,不过百来人,偏师也谈不上。可对于单枪匹马的李长安……还是算逑吧,他可没“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 混进去,伺机刺杀? 这念头刚起,李长安自个儿都摇头。 可,就这么回去?亏得自己在那大胡子面前,还大打包票。 忽的,前面传来一阵喧哗。 道士手脚并用爬上树冠,掩去身形。 俄尔,一伙官军装进了林子,言语中,似乎是来拾柴火,顺便弄一些山珍野味。 “张三,你和李四,去那边。” “单耳同独眼往左边。” 名叫朱蛤子的将官指示手下四下散开后,好死不死坐在李长安藏身的树下偷起懒来,伸腰敲背好不惬意。 在他头顶上,短发的道士若有所思。 …………………… “大人饶命啊!” “我为朝廷立过功,我为朝廷负过伤啊!” 李长安逮着那官兵回到山道,村民们早已散去,但却多了个瘸腿的马儿,正昂着脖子,啃着低矮处的树叶。 燕大胡子坐在一旁,身前散乱着几枚带着血迹的箭头,身上裹满了绷带,绷带上绘着一些简单的符文,流转着暗淡的光华。 “如何?” 一见李长安,大胡子便急切问道。 道士却是摇摇头,把那朱蛤子扔到地上。 “哎哟。” 这朱蛤子也是个妙人,刚醒来两三眼就搞清楚了状况,当即对着燕行烈一个劲儿磕头,嘴巴里也说出上面那句话来。 李长安却从这话里听出点意思。 “你嘴里叫他大人?你认识他?” 他听了,赶紧转过来,满脸的谄笑: “道长您贵人多忘事,昨日我可是亲眼见道长你大发神威。” 哦,李长安恍然,原来这人是那日白袍小将所带的骑士之一。 道士点点头。 “既然咱也是老相识,也不能让你吃什么苦头,问你什么话,你就老老实实的交代了,否则……” 话音未落,这朱蛤子就叫唤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坚决配合镇抚司展开工作,没两下就把那支队伍的底细抖了个底朝天。 包括如何遇到那女子,女子如何自述,他家少将军又如何对女子痴迷。 听完,李长安沉吟一阵,忽的问道: “我看军中有两个黑袍人,不像官军装束,他们是……” “他俩是半道自个儿找来的,是那小娘……妖女家中仆役。” 闻言,道士与大胡子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透着凝重。 ……………… 又问了几句。 终于从这油滑的家伙嘴里掏不出新鲜东西。 道士冲大胡子使了眼色,意思不言而喻—这货你打算怎么处理? 一直小心打量着两人神情的朱蛤子,哪里不知道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立刻发动了十二层的功力,啪叽一下扑在地上,眼泪鼻涕一涌而出。 “大人,饶命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我为朝廷……” “停停停。” 大胡子头疼地打断了他的话,想了一阵,还是挥挥手。 “你自去吧。”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这朱蛤子嚎了一声,却也没跑,只拿眼珠子偷偷瞄李长安。 道士笑着摇摇头:“去留随意。” “嗯呐。” 他这才利索地爬起来,一溜烟跑了没影。 待到此人跑远,燕行烈才悠悠叹了口气: “妖女已和白莲教中人碰头了。” “那百十号官军的主将也着了妖女的道。” “若是摆出燕兄你镇抚司的身份……” “怕是不顶用。”燕赤霞摇摇头,“若是去官军大营搬来军令,一来怕时间不够,二来恐怕那主将受到迷惑已深,不会听令;若是直接出现在那支官军面前,恐怕会被妖女教唆围杀。” 李长安一摊手。 “那就是没辙了。” 许久。 “不。” 思忖好一阵的燕行烈抬起头来,眼中熠熠生光。 “也许,还有机会。” “怎么说?” “道长可曾瞧见妖女手上铁梏?” 李长安点点头,娇柔美人手上锁着这么个粗顽的东西,自然是显眼得很。 “那铁梏唤作镇龙锁,是我镇抚司专为押送重犯所制,天下少有,专门锁人神魂。一旦带上,天王老子也挣脱不得。” “而其中机巧,是由将作监大匠打造,每一个镇龙锁都是独一无二,钥匙都只有一把。” “而妖女手上镇龙锁的钥匙……” …………………… “……在那姓燕的手里!” 红衣女子半倚在青石上,语气娇娇柔柔似乎不甚在意,但尾指长长的指甲却划过铁梏,响起一阵抓人心肝的摩擦声,却连一道白痕也留不住,最后落在底下青石上,徒劳削飞一块石屑。 两个黑袍人面露难色。 “圣女,左使已接到我等消息,正往这边赶来,待汇合后回到教中,这镇龙锁总是有法子弄开的,何必现在去在意一个老鸹?” 这女子听了忽的笑了起来:“两位真是我教中翘楚……” 此话一出,二人顿时喜上眉梢,可下一句话,好似数九隆冬一盆冰水泼下来。 “大名鼎鼎的辣手判官在两位眼中都只是区区老鸹,那为何对付这么个身负重伤的老鸹还要推三阻四……” 女子脸上的笑容隐隐透出了三分阴冷。 “莫非是我这区区圣女……” 两个黑袍人肝胆俱裂,赶紧扑倒在地。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考虑到这荒山野林的,我俩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那燕行烈,而且圣女身边也无人支使……” “用不着你们去找。” 那女子冷哼一声,脸上的神色忽的又变回那娇柔妩媚的模样,低低唤了声: “张郎。” “青妃。” 白袍的将军走过来。 “那恶贼,我为你找到了!” 第七十章 重围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便是此处?” “对,对,就是这儿。” 朱蛤子冲着张执虎一阵点头哈腰。 这货也是油滑,一回到军营,转头就把道士和大胡子给卖了,领到这块儿山道上,只可惜这里早就没了人影。 他左右瞧了瞧,找着几个染血的箭头,赶紧捡来献宝似的捧到张执虎面前。 “将军,我发现那大胡子的时候,他正从身上取箭头呢。你瞧,这血还没干呢!” “血迹未干,那这贼子定然尚未走远。” 这张执虎大手一挥。 “给我搜!” “且慢。”旁边的老将实在瞧不下去了,“少将军,且不说那燕行烈可是朝廷镇抚司的人,就说他当年也是……” 这话说出来,张执虎脸上也有些摇摆。 “张郎。” 那一并跟来的红衣女子却低低唤了一声,那水波似的眸子往小将眼前一递。 “若是为难,便由他去吧……”说着,抬起手露出皓婉间的铁梏,“为了张郎,这块顽铁奴也是受得住的。” “青妃。”这张小将感动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拉过小手,赌咒发誓:“你放心,我一定逮住那姓燕的,让他交出钥匙……” 老将看在眼中,悄悄骂了声“狐狸精儿”,作势还要再劝。而另一边,官军却在道边,扒拉出几具草草掩埋的官军尸体。 “将军,这儿有些兄弟的尸首。” 张执虎见了大喜过望。 “可恨贼人,竟敢坏我将士性命。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 日落月升。 百十号人洒进荒山野林,也折腾不出什么花儿来。不过是百十个火把,三三两两缀进这幽沉黑夜罢了。 “哎。” 搜山的官兵一个不小心,伴在树根上,差点连手里的火把也给摔了出去。 “你小心些,别把火把灭了。”一旁的同伴提醒道。 “灭了好。” 他爬起来,没好气回到。 “正好回营睡觉,省得三更半夜在山里喂蚊子。” “这是军令。” “狗屁个军令!”他骂骂咧咧由自愤愤不平,“那张白皮自个儿给女人献殷勤,却来拿乃公折腾!” “嘘,你小声些!” 那同伴一个激灵就扑了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左右瞧了瞧,才低声骂道:“你不要命啦!嘴巴不把门是不是?” “怕个甚!”他一把扯开同伴的手,嚷嚷道,“就咱们这点儿人马,进了这山,撒开来,自己人都见不着一个,别说那燕……” 话到此却突然顿住,他呆呆指着前方,口中喃喃:“那人是……” 同伴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的林间小道上,立着个高大的男人,留着一嘴浓密胡须。 “燕行烈!” 此话也惊动了那道上男人,他转身就沿着山道奔逃。 这官军慌慌张取出怀中哨子。 顿时,一声尖利哨响划破沉沉黑夜。 …………………… 若是从高处看这莽莽大山。 就会瞧见,四散的火点在哨声中汇聚在一起,忽而,又化作一条“火龙”蜿蜒而去。 而在另一边,官军的营地中,百十人的营地此时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红衣女子与他的两个仆从,以及张执虎与几名侍卫。 追击队伍的呼呵声逐渐远去,山林子在此陷入沉寂,只有篝火里的噼啪声与林中此起彼伏的虫鸣。 忽而。 “咔嚓。” 黑层层的林中传出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几名守夜的护卫一跃而起。 “谁?” “谁在哪里?” “藏头漏尾之辈,出来!” 乱糟糟的叫喊中,来者慢慢显出身形。 却是两个人,只呆在光与影的交汇处,瞧得见轮廓,看不清面容。一个高大雄壮,一个修长矫健,正是燕行烈与李长安。 燕行烈上前几步,走入火光照耀之中,冲那张执虎拱手说道: “小将军,你身后那名女子乃是朝廷要犯,可否交给下官?” “放屁!” 不出意料,这张执虎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且戟指着大胡子,口中骂道:“分明是你这髯贼见色起意,竟然假托公务,强掠良家!” “色欲熏心。” 燕大胡子摇摇头,知道话语讲不通,拔出剑来。 “竟然如此,就别怪燕某不客气了。” “不客气?”那张执虎听了大胡子的话,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的确,若是平时,就自己这几个人的确不是燕大胡子的对手,哪怕对方受了伤,可现在么……他拍了三下手掌,话语中还带着笑音。 “都出来吧。” 话音方落,那本寂静的林中忽然响起淅淅索索的声响,接着黑暗中接二连三燃起一个又一个火把。 火把下是一个个披坚执锐的精悍武士。 大盾在前,长兵在后,竟是隐隐将两人围了起来。 “髯贼!” 张执虎得意笑道。 “你那点儿纸人纸马的伎俩,早就被青妃看破了。” 他瞧着两人,好似在看两尾投入网中的游鱼,抬手下令道: “拿下。” ………………………… 老将心里烦闷得很。 倒不是因为燕行烈手段厉害。 诚然,这燕行烈确实名不虚传,虽然身陷重围,但仍旧能借着林中复杂地势,护着旁边的拖油瓶左突右冲,虽自个儿添了几处新伤,但身旁那道士却连衣角也没被挨着一下。 但在老将的安排下,合围的武士并不急于建功,只是牢牢稳住阵型,保持合围之势,渐渐压缩对方的行动空间。 若无意外,燕大胡子败亡只是迟早的事儿。 然而,老将烦闷得恰恰是这一点。 这可是镇抚司的燕行烈,擒之杀之都是小事,就怕因此恶了朝廷。介时怪罪下来,小将军顶多不疼不痒地挨几鞭子,他可就得拿脑袋背锅了。 不过么,好在他也留了一手。 老将摆下的这口袋阵,看来虽严密,但实际上却是留下了一个口子。 眼看包围圈渐小,知道事不宜迟。 “朱蛤子!”这老将忽的大喊一声,“给老子稳住了。” 但却背过白袍小将的方向,悄悄使了个眼神。 那朱蛤子心领神会。 突然“哎哟”一声,脚下拌蒜倒了下去,顺手还勾倒了身旁的同伴。 顿时,十面埋伏便只剩下了九面。 然而,接下来一幕,却差点没让老将骂娘。 这渔网明明开了个口子,但鱼儿愣是不往口子跑! 燕行烈拖着道士模样的累赘,愣是没往那口子钻。 老将也不好做的太明显,所以只照会了做人做事一向机灵的朱蛤子,其他人可完全不知道他心中纠结。于是乎,这口子转瞬就被其他武士合上了。 这小插曲没掀起什么波澜,其他人自然也没瞧出什么道道。 只有那红衣女子目光闪了闪,忽的开口说道: “没成想这贼人竟然这般厉害,这么多人也敌不他。” 此话一出,张执虎顿觉面上无光。 “宵小之徒,有什么厉害的。” 他翻身上马。 “青妃看我如何把这髯贼拿下。” 说罢,他策马向前几步,忽的张弓拉箭,但利箭所指,不是燕行烈,却是李长安。 到现在他如何认不出,这道人便是替他了却三千烦恼丝的李长安。自打那以后,他头上是一直又疼又痒,偏偏他又是个极其注意外表的,从此,一顶头盔在头上就没取下过。 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他抬手一箭,含恨而出。 而另一边,重围之下的燕行烈逐渐左支右绌,这突如其来的冷箭他哪里看护得住。 这一箭竟然正中李长安背心! 第七十一章 神射 言情中文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这一箭穿过人丛的空隙,精确落在道士的背心,而后又带着道士飞了出去,钉死在树干上,手脚晃动两下,便没了动静。 场中气氛微微一滞,而后又爆出一阵欢呼: “将军神射!” 官兵们欢呼鼓舞,那小将却反而露出些疑惑:“我何时有这气力?” 而场中那朱蛤子同样满脑子官司,他可是亲眼瞧见过这道士身手的,怎么会死得这般容易? 莫非,这也是个…… 脑中灵光一现,他忙举着火把往道士脸上凑过去。 惨白的脸上两团艳丽的腮红,两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本呆滞看着地上,这火光靠近时,却忽的一动,吓得那朱蛤子手上哆嗦,火把就直直杵在了道士脸上。 然后。 “哄。” 一个大活人居然就这么被点燃,瞬间化作一个熊熊燃烧的火人。 “这……” 张执虎汗毛倒竖,他猛地一个回头。 红衣女三人仍旧站在原地,在她们身后是一片约有三丈高的断崖,月盘高悬崖上,而不知何时,一个人影在崖边扶剑而立。 “青妃,当心……” 此时,那人已然拔剑出鞘,背倚月光,自崖上一跃而下。 夜风飒飒,袍带当风。 背光中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眸子,森然凛冽好似宝剑生光。 最先反应过来是一个黑袍人。 他仰起头,握手成拳猛击自己腹部。 立时,便听着一阵好似野兽磨牙时喉头鼓动的怪异声响。 这黑袍人的眼、耳、口、鼻喷涌出大量的黑雾,汇聚在一起朝着李长安迎头兜去。 这黑雾怪异得很,虽是雾,却不似寻常雾气轻散缥缈,反而如大量黑色颗粒混在一起,翻滚蠕动给人粘稠的质感。 燕大胡子心里一个咯噔。 虽在重围,他一直不忘留意这边情形,眼见着诡异的黑雾,一个名字炸雷般响在脑中。 “巫家兄弟!” 这两兄弟是有名的邪派术士,却不知何时也作了白莲教的走狗。 这两人最厉害的手段,便是一口采自积尸地的阴煞之气,销魂蚀骨最为歹毒!活人迎面撞上,怕是连滩浓水儿也留不下。 燕行烈扫开乱糟糟刺来的兵刃,又抓住一根背后偷袭的长矛,顾不得矛头将手掌割得鲜血淋漓,只是急急开口提醒: “小心,那是阴煞……” “斩妖。” 道士冷眼见身下黑雾翻涌,左手作剑指往剑刃上一抹,三尺剑刃立时青光缭绕。 迎着那黑雾,一剑斩下。 剑刃与那黑雾甫一接触,便好似热刀入牛油,那黑雾顿时一分为二,化作轻烟四散。 “不可能……” 黑袍人满脸大惊失色,不等他作出下一步反应,青色的剑光便一闪而灭。 那惊愕的神情便僵在他的脸上,直到脸上浮现出斜切过整张脸的红痕,红痕中又泛起细密的血珠。 终于,半截脑袋沿着倾斜的红痕滑了下去。 “大兄!” 另一名黑袍人悲鸣一声,恨恨结起法印,口中迅速念诵: “都天阴煞……” 可惜三步之内,咒术快不过刀剑。 只见剑锋在月光下,倏然而现,这黑袍人喉头间便绽出一朵刺目血花。 “别动!” 道士施施然震落剑上残血,左手却早已抵在女子下颌,手指间吐出一枝小剑,剑尖微微陷入羊脂似的皮肤中,渗出一点晶莹血珠,沿着在月光下透着氤氲色泽的脖颈慢慢滑落。 这女子仍是一副娇柔妩媚模样,只是瞧着李长安,忽的开口说道: “妾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当不得圣女谬赞。” 道士笑着回应。 “圣女还是把手拿出来,莫作些多余动作。” “妾身哪儿敢?” 这女子娇笑着,却是老老实实把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忌惮地看了眼道士剑上渐渐散去的青芒。 “妾身又不是铜皮铁骨,可当不得道长一剑。” 此时,忽的插进一声咬牙切齿的怒骂。 “贼道人快放开青妃!” “哎呀。” 李长安抬眼一看,熟人啊! “这不是秃瓢小将么?” 这小将顿时涨红了脸皮,闷声不再言语,只是策马一枪刺来。 李长安却是笑嘻嘻道: “小将军为何如此不解风情,佳人面前何必动刀动枪。” 说罢,竟是一把将女子拖到身前作了盾牌。 这妖女倒也配合,扮出可怜兮兮模样,期期艾艾唤了声:“张郎。” 一声下来,便是百炼钢也软作了绕指柔。 明明一枪下去,便能将那可恨的道人捅个通透,却偏偏会先伤及美人。 张执虎再三咬牙,终于硬不下心肠。他叹了一声,一勒缰绳,这狂奔的马儿竟是将将在女子身前转了个方向,这足以说明这小将马术之精妙。 然而,偏偏这时那贼道人却探出半个身来,在小将目眦欲裂中,抬手一剑戳在马屁股上。 “嘶聿聿。” 马儿吃痛之下,撒开四蹄就跑,带着小将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只剩下一句气急败坏的怒吼: “崔老三,给我宰了这俩狗贼!” 然而,李长安只回以一身嗤笑。 他抬手指向前方,深吸一口气,平生第一次竭力调动法力,催行神通。 口中只一句: “风来!” 语毕,群山呼应。 自山岭之巅,自峡谷之渊。 狂风携着腥气、寒气,夹着飞沙、草木、走石呼啸而来! 场中的火把没两下便被熄灭,人也大风裹挟冷不丁滚倒一地。 所幸这大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那老将呼呵着众官兵起身,点燃火把,四下一看。燕行烈、李长安、红衣女,三人都已不见踪影。 “在那儿!” 一个眼见的官兵忽的指着一处林子大声叫道。 然而,话音方落,只听“嘣”的一声弦响。 这官兵便腾空而起,重重砸在身后树干上。在他的胸前,一根黑色四羽大笴穿胸而过,将其牢牢钉在树上。 接着,弦声如霹雳连响。 每响一声,必有人中箭而倒。 最后,更有一名兵士仗着身披重甲手持大盾,呼号向前,却被连甲带盾一箭洞穿。 场中立刻噤若寒蝉。 而林中也不复发箭,只有燕行烈的警告仿若掷地有声。 “追,则死!” 众兵士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向前踏出一步。 第七十二章 无遮大会 鸡鸣五更天。 徐氏夫妇早早起了床。 推开门户,四野寂寂。破败的茅屋塌伏在寒露中,门里门外都是空荡荡的,与郁州大多数百姓一般,家里窘困,黄狗也养不得一只。 依着往日习惯,徐氏捡起了锄头与背篓,身后却响起一声呵斥: “你这婆娘,糊涂了不成?” 这么一提醒,徐氏拍了拍脑门,木讷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是矣,今时可不同往日。 …………………… 两夫妻本不是这郁州人士,只因前些年李虎作乱,一家人为躲兵灾辗转来了这郁州,一路上盗匪劫道妖鬼捉食,一大家子便只剩下三口人尽数做了大和尚的佃户。 但这大和尚的“佛业田”也不是好种的,两口子竭力耕作也养不活三口之家,眼见得年幼的儿子夜里饿得直叫唤,两口子一咬牙就把独子送上了山去。 既入空门,与尘世就再无瓜葛,山上的幼子理所当然的断了音信。只听得只言片语,说是交了好运,被某个大和尚看中做了门下弟子,取了个法号唤作“本愿”。 徐氏夫妇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儿子,直到昨日,寺里传来消息,儿子学佛有成,证得肉身佛。 要于今日的无遮大会上,登坛讲经。 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啊! …………………… 徐氏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兴许是笑这种事情,自孩提之后,便已然生疏。 她喜滋滋放下手上农具,转头烧来热水,翻出一年也用不上几次的皂角,与丈夫一起细细梳洗。 完了,又取出一个包裹来,打开却是两件打满补丁的衣衫,褪下身上褴褛,小心穿上衣衫,这可是管邻家借来的,坏了可赔不起。 一番收整下来,似乎有了几分富足模样。两口子对视一眼,一人把住房门,一人到墙角刨出一个布囊,取出来数出几个铜子,便将空瘪大半的布囊埋了回去。将铜子小心收好,两口子才舒了口气,相互打量一下,满怀着笑意出了门去。 此刻天光微曦,远处的千佛寺盘山而建,琉璃的金顶,粉刷的围墙,在朝阳里泛着金光。 富丽堂皇,一如尘世里帝王行宫,又好似化外神仙居所。 …………………… “师傅,这是佛法么?” 小和尚满脸疑惑,在山中苦修惯了的他对眼前的一切全然不解。他转过头询问身边穿着百衲衣的老和尚。 此时,法会气氛正盛。 四方汇聚来的信众挤满了广场,一座华丽高台搭在前方,四周饰满了彩带锦旗,一个个高僧走马灯似的上台下台。 台下,一个个胖大的和尚抱着功德箱在人群中穿梭。 小和尚那话恰巧被旁边徐氏夫妻听去,他俩当即就变了颜色。 “小师傅说的什么话?这怎生就不是佛法?” 这声质问嗓门不小,引得周遭的信众一齐转过来,怒目而视。 老和尚赶紧双手合十,朝着周围躬身道歉: “老僧师徒初来贵地,没见过这般场面,还请各位施主海涵。” 此时,胖大的和尚腆着肚子巡到了此处,话也不说一句,只拿功德箱往人身前一摆。 那徐氏夫妻顾不得争执,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投入箱中,这不是他小气,只是这法会还有九日,今日投尽了,来日投什么? 胖和尚哼哼了一声,又把箱子摆在了老和尚身前。 老和尚慈眉善目道了声“阿弥陀佛”,却是半文钱没有。 胖和尚泛着油光的脸上作出个不屑的表情,转头便去寻下一个施主。 此时。 场中响起一阵欢呼。 “活佛出来了!” 原是法会的压轴,今年的活佛们要上台表……讲经了。 只听得一声锣响,膀大腰圆的武僧们抬着莲座,自台上的帘子后鱼贯而出。 活佛们端坐在莲台上,拈花微笑,虽不成张口,却自有精妙的佛法演说。 当真好不“神奇”。 “这……” 小和尚脸上疑虑愈深,却冷不丁被旁边的夫妻扯住衣摆。 “小和尚快看,左手边第二个,便是我儿!” 瞧着两夫妻满脸的激动,小和尚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老和尚伸手拦下。 …………………… 天色将暮。 今日的法会也迎来最后的高潮。 在台上活佛们齐齐的佛唱中,场中忽的降下无数的白莲花瓣。 惊得信众们匍匐在地,口中高呼着“我佛显圣”、“菩萨保佑”,又或者低声许下些乱七八糟的愿望。 只有那小和尚把嘴一瘪。 “幻……哎哟。” 却是老和尚敲了他一脑壳,摇头道:“慎言。” ………… 法会结束。 武僧们又将莲台抬回幕后,然后一路转进一间偏房。 千佛寺主持和尚早已等待多时,他挥手让僧人们退下,马上便急不可待问道: “如何?” 武僧的首座,一个浑身肌肉隆起的僧人应声捏住一具“活佛”的脸,从口中取出黄玉。 顿时,慈悲的佛陀化作狰狞的僵尸。 这僵尸刚显出原形,还没翻出风浪,就被那首座一把扼住咽喉,小鸡仔似翻来覆去查看,最后将黄玉塞回嘴中,摇摇头。 “尸性尚深。” “比之往年如何?” “炼化的程度差上许多。” “十日之内,能将这尸身化作金身么?” “怕是不成。”首座沉思了片刻,“若是借助化魔窟……” “这些年化魔窟用得太勤……” 主持摇了摇头,转口说道: “终究还是信愿薄了。参加法会的人数没有减少,奉佛精诚的人却少了许多,根子还是在寺里。” 主持沉默了一阵。 “这样吧,吩咐下去,今后佃户的租子降下半成。平日里对僧众也要约束一些,不要频频下山扰民。” 说着,他抬眼看着首座,不轻不重点了一句。 “特别是你院下的武僧。” 首座唯有诺诺称是。 ……………… “老秃驴!” 出了门之后,首座却是立马阴下了脸。 骂完一句之后,逮住了路过两武僧,批头就是一顿咋呼。 “跑掉那具僵尸找到了没有?” “什么?没有踪迹?” “给我快些找到!要是这当头惹出什么乱子,当心你们的皮!” 发泄一番,心情自然好上了许多,他又骂上几句,晃着螃蟹步就走开了。 “老秃驴。” 两人望着首座离开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这俩便是那日玩忽职守以致走脱了僵尸的武僧。 一人骂完尤自愤愤不平。 “这老王八,当日收钱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的。” 另一人却忧心忡忡。 “那僵尸去向半点线索也无,咱们如何去找啊?” “找个什么?咱寺里处处佛光普照,那等鬼物早就受不住跑了吧。” “可万一他没跑,只是躲起来了呢?” “那僵尸只是没有灵智的愚物,哪儿会知道躲避?” “那要是……”这武僧迟疑一阵,“他有灵智呢?” 那僵尸有灵智? 那不就意味着,有一个嗜血如命、力大无穷,偏偏又对寺中无比熟悉、极度憎恨的怪物,时时刻刻躲在阴暗里,窥视着寺内一切活物? 此言一出,两人面面相觑打了个寒战。 …………………… 法会结束,信众们陆续散去,唯有几个虔诚的留下来,帮这沙弥们收拾现场,这徐氏夫妻也在其中。 这收拾完,就是日落西山了。 借着天边的余光,两口子抄着近道下山而去。 此时,小路上也无人迹。暮色四合里,只有两人穿过小道时,路边茅草响起的“沙沙”声。 绕过一小片林子,两口子忽的瞧见前方的道路上,立着一个装扮熟悉的背影。 身着袈裟,头戴法帽,这不是今日法会上活佛的装束么? 这莫不是撞上佛缘呢? 两口子相互瞧了一眼,从彼此脸上瞧见了欢喜与忐忑,以及些许的期待,是牛儿……不,是本愿么? 夫妻俩恭敬走上去,低声唤了句: “上师。” 天地晦暗,四野风声淅淅,那活佛肩膀微微一动。 两夫妻又上前一些。 “活佛。” 此次,那佛闻言转过头来,张开一嘴獠牙。 ………………………… 两具尸体早已冷硬。 淌在地上的大片血迹干涸成褐色。 一夜鸡飞狗跳之后,官军早已拔营而去,留下两个黑袍人暴尸荒野。 朱门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站在旁边沉默不语。这人长相俊秀,手持着一把象牙作骨的折扇,一袭青衣上绣着一朵怒放的白莲。 在他周边,簇拥着剽悍的武者与阴鸷的术士,其中跪坐着一个官兵,蓄着山羊须的老人正在低声询问。 片刻之后,那老者点点头又挥了挥手,那官兵便抬手抓住自己脑袋,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里,一点点将脸扭到了背后。 “谁杀了巫家兄弟?” 年轻男子声音低沉。 “禀左使。”老者近身恭敬回到:“是燕行烈和一个短发的道士,圣女也落到了他们手里。” 左使脸色淡漠,但手中扇骨却在嘎吱作响。 见状,那老者继续说道:“左使莫急,内应传来消息,这镇抚司打定主意,是要将圣女关进那千佛寺的化魔窟。” 说着,老者呵呵一笑。 “咱们只需在那郁州布下人手撒下网来,等那燕行烈自个儿撞上门来。” “千佛寺?撒网?”左使听了却是冷冷一笑,“那里怕已是天罗地网,等着我们往上撞。” 说罢,他挥动手中折扇,那地上的尸体上立刻燃起绿色火焰,火焰里骨肉迅速消蚀。 他转头看向东方的天际,那里正是郁州的方向。跃动的绿色火光似在他脸上戴上一个阴森的面具。 “传令下去,但凡通向郁州的道路,都要撒下人马耳目,一旦发现那燕行烈,不惜代价,夺回圣女!”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