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雪晚歌》 1、大雪 这年冬天,是叶满真正拜别了师父下山寻找新的发展方向的第四个月。 她前十九年过得小众又特别,小时候就读武术学校,十二岁拜入空山派,是武学非遗传承人的关门弟子,等到她长到十九岁,还没有像师父老人家一样传承衣钵坐上掌门,空山派就真的成了“空山”派。 武学门派依稀尚存对每一个已经用惯了电子产品的“现代人”来说,都是可以让人“哇塞”的地步。 大门大派已经开始熟练使用互联网发扬传承,但叶满所在的空山派却悄无声息地被时代淘汰了。 哪怕是作为下一代“掌门”培养的她,也无门可掌。 那年凛冬,叶满第一次北上昌京,站在厚重又干燥的北方空气里,点开还不怎么熟练的打车软件,输入目的地后,在看到预估出来的金额的时候,伸在外头原本冻的哆嗦的手更僵了。 她收回手机,抬头望着那刻着密密麻麻字的公交站牌,从左往右数了二十七个站头后,才看到了她要去的那一站,梧桐苑站。 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闪着硕红色的987路公交车像一个怪物一样晃荡着沉闷的身子进站来。 叶满猜想自己应该是赶上了晚高峰。 车站里原本低头看手机的人像被写好程序的机器都在瞬间抬头,泛着空洞的眼神拥挤上车。 叶满随着人流进去,她个子算不上特别高,骨架也不大,但从小学武让她行为动作看上去比别人利落。 叶满固定好自己后,把随身的东西拉到自己身边:一只五彩斑斓的麻袋装满了她的全部家当——她练功的家伙事有点多。 虽然她只带了一些能过安检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挤上公交车的,叶满还算幸运。她松了口气,在车子再次乌烟瘴气地移动起来的嘈杂声中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衣服被后门夹住了。 满车厢人谁也顾不上谁。 叶满回头,见是一个打扮靓丽的都市女性。 她一用力,帮那个女生把自己的衣角扯了出来。 对方说了谢谢。 叶满说不客气。 他们的插曲在昌京的夜里被淹没在人声的嘈杂里。 公交车在一站又一站的到站中停靠,又周而复始地再次启动。 叶满晕车,她坐在密闭空间里就会觉得透不上气来,但明明自己平时站木桩的时候平衡能力不要太好。 师父却说说这和平衡能力没关系。 社会本身就是一个让人犯晕的巨大旋涡。 不然她老人家也不会一辈子不婚不孕就住在山里。 叶满抬起头来,车厢里的每一个人此刻脖子上都像被压着可怖的巨山,链接头颅和身体的脖颈像是断了一样直直向下。 像是她看过的老旧香港电影《僵尸叔叔》里被打断脖子的僵尸。 密集的人群让她觉得呼吸不畅,她抬头往外看去,被红灯拦截车流的斑马线边上,也同时停着一辆轿车。 许是车流拥堵,轿车内的人也觉得烦闷,那微微泛着银色光没有一粒尘埃吸附的车窗摇下来。后座车窗伸出一只手来,随意地搭置在车窗的边沿。 修长的手指上泛起温润的光让她想到师父藏在高柜上的那块羊脂玉。 没等她看清楚,原先停在公交车边上的车又启动起来,那隔绝一切的车窗又缓缓升起。 叶满在一晃而过的光影里,只看到京a后面的五个九。 然后灰色的天空彻底变成墨黑色。 天空开始飘起雪花来。 —— 车窗外的高楼逐渐消失,车子停在梧桐苑那一站的时候,叶满拉着那一只箱子,拖着那只大麻袋从车上下来。 她在武术学校读书的时候,剧组去学校里挑选能打的小演员,叶满那个时候看了不少的香港武打电影,偷偷瞒着师父报名。由于她外形条件好,还真被选上了。 从那个时候起,叶满就想过如果有一天她要去外面的话,她应该会去学习演戏。 从天台山下来之后的那三个月,叶满在横店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她有点功夫底子,小时候又演过戏,所以时薪比一般的群众演员要高。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一起演死尸的小桐。 小桐心思活络,人也会来事,没过多久不知怎么的就签上了一家经纪公司,去昌京发展了。看在他们一起在高压喷水枪下躺了八个小时一起演死尸的情分上,小桐给公司推荐了叶满。 大概过了两个月,叶满真接到了经纪公司打来的电话,她兴高采烈地和小桐分享这事的时候,电话那头却是反常的沉默。 小桐最后只是说,她太累了,她想回家,她不做演员了。 昌京云集了全中国最好的影视制作团队和所有的娱乐资源以及最有综合实力的造星公司。 但同时,也埋葬了很多人追梦路上留下来的尸骨。 “小满,这儿不适合你。” 不适合吗? 叶满要下山前,师父也说,外面的世界不适合她。 “合不合适,要去了才知道呢。”她在电话里是那样说的。 然后她就带上了所有的家当,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从浙东去了横店,又从横店来了昌京。 小桐离开昌京之前给她留了之前租的二房东的号码。 对方加了自己后发了一些房子的照片过来,一居室采光不错,布置温馨。 “早点定下了妹妹,我这个房子很多人问着要的。” 不到二十平米的开间要价六千,定金半月房租。 因为是小桐原先的房东,叶满就没有多留心眼,只问他要了手机号码和姓名,就交了定金。 叶满找了一个避风的巷子口,在逐渐落大的冬雪里给那位大哥发了一句“我到了,您在哪儿?” 之前收了定金还像模像样给她发地址、聊水电的人这会界面上却出现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她了解了一下红色感叹号的意思。 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她被骗了。 —— 梧桐苑这一块原先是清朝皇帝去祭祀坛要经过的马道。 后来民/国政府改造的时候,风水大师说这一块煞气太重,于是把两旁盘踞百年的梧桐树都坎了,想造个人工的景观湖压一压煞气。 半道子工程做到一半,当年发生的事都记在历史课本上了。动荡年间谁还能管这一块空地,于是慢慢的这儿就荒了下来。 资本雄厚的开发商面对的是高客,再者这又出五环外了,谁来投资这儿?也就一些零散的游民聚在这儿,最后发展成在市场上没有流通价值的老旧楼。 没有出售和升值价值的楼盘最后就成了容纳来昌京打工人的落脚楼。 没有物业费、水电平价、在政府重点强调取缔隔断房重视消防安全的大风向下,这儿依旧隔着木板住了密密麻麻的许多年轻人。 但今年传来了好消息,政府新出的规划中对这一片有大动作。 各大开发商不知真假,几番探寻之后只知道头部开放商苏家在梧桐苑边上开了个非请勿入的低调会所。 这不相当于在贫民窑边上开销金窟嘛。 这番操作更是印证了消息的真实性。 再者,苏家那位独生子苏言资和沈家要上位的往来又颇密。 沈家内部掌权人之争斗得你死我活的,最后上位的那位那就更不是寻常饭局能见的到的了。 今天是苏言资名下会所开业的日子,门槛都被踏破了。 苏言资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孟砚端着杯威士忌打趣他:“不过半月不见,苏公子倒是成了这全昌京城的红人,即便身处卧龙之地,依旧生意长虹。” “得了吧你老孟,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苏言资在自己人面前也不装了,“谁不知道都些是冲着二哥来的,他倒好,躲得一干二净,送两个花圈来算怎么回事。” 苏言资说着还看了一眼被他放在角落里的两个开业大吉很不走心的花架。 孟砚笑笑:“能给你送两个花圈来不错了,沈伯伯后来娶的那位,前些天过四十岁生日,沈老爷爷都出面下令让二哥回趟沈家给那位夫人一个面子,他愣是当了耳边风没搭理。” 讲到这事,苏言资脸色不大好看:“一个戏子,跟我能比?” 孟砚乜他一眼:“戏子又如何,你还不是见了乖乖要叫声沈夫人,二哥再不悦在沈家爷爷面前也得叫她一声母亲。” 苏言资:“谁不知道她这个沈夫人是怎么来的,这些荒唐事我不管,你只管跟沈谦遇说,我这儿人都散完了,他要是再不来,往后就别进我苏言资的门!” 苏言资外号苏娇娇,喝点酒就撒泼打滚的。 “我这刚进来,你就要赶我走?” 门外传来一道好听的声音,低低的音色,含笑中带点浑,但不过分厚重。 沈谦遇手边挽着个刚脱下来的羊绒大衣,露出的衬衫挽起来,也不知道从那个局出来的,满身倦怠气,但却依旧笑着说:“何必他和我说,你自个怎么不和我说?” 孟砚闻声抬头,手边的威士忌杯放下来,看向来人的方向,又看向苏言资,无奈摇摇头回沈谦遇:“你上次不回他消息,他已经单方面宣布删除你好友了,还没有加回来。” 苏言资见人来了,神色稍霁:“你是舍得来了?” 沈谦遇自觉找了个沙发,手边厚重的大衣落在沙发边上,昏暗光线里的细密尘埃迫不及待地逃离。 他半个身子仰靠着,意兴阑珊地说:“苏大公子开业,我能不来吗?” 苏言资埋怨他不给面子:“人都走了你才来。” 半道光里不明朗的人从玻璃茶几上抽出支烟来,烟尾敲了敲,拧着火回他:“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来的,又不是看在他们的面子上。” 苏言资判断:“你就是怕人烦你。” “你是个聪明的。”沈谦说话间随意从茶几上捞过那瓶人头马,正欲给自己倒一杯。 苏言资对他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没辙,他把酒瓶子收回去:“要喝自己买单。” 沈谦遇挑挑眉,空置的酒杯随即落下,他也没说什么。 孟砚见沈家二哥今日脾气到是好,于是问他:“有好事?” 沈谦遇明显是喝了酒之后才过来的,眉眼微微向下,下颌点了点,像是应允,这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东翼的收购谈妥了。” “是吗?”饶是预备生一晚上气的苏言资这会也插嘴道,“拿下东翼你可就是正儿八经的掌权人了,那你小妈岂不是要气死?” 沈谦遇转头问他:“我还能不能免费喝酒了?” 苏言资意识到自己又插话了,没好气地把瓶子又放下:“砸几个亿去买别人家的公司,到我这儿却几万块的酒都要白喝。” 沈谦遇:“下个季度你去欧洲买酒,用我的份额行不行?” “这么大方?”苏言资听到这话把那点不高兴抛到脑后了巴。欧洲那几个供应商看人下菜,奢品酒不好买,用沈谦遇的份额去买当然好。 沈谦遇这么一说,苏言资拍拍手:“那你尽管喝吧。” 新酒上台,专人开瓶。 孟砚接话到:“难怪你一进来就是春风得意的样子。” 沈谦遇不语,但筹谋多年到底是有了个初步的结果,也是让人觉得满意的。 会所包厢隔音不错,苏言资闹腾,喝多了翻着手机的通讯录说要找人一起玩。 他半个身子在娱乐圈,扯不清的女星太多了。 孟砚知道因为沈谦遇父亲续弦取了个女星的事让他不爱和这些所谓的“戏子”打交道,要阻止他。但没想到沈谦遇只是说,随他去吧。 想来大约是他心情真的不错。 说起这影视娱乐圈,孟砚倒是想起一件事可以说说。 “二哥,你听说了吗,陈家那位独子,放着大湾区那位宁小姐不要,要娶一个女演员。” 沈谦遇听过一嘴这事,陈家什么节骨眼陈家那位自己也有数,任性什么不好,去任性自己的婚姻大事。 沈谦遇只是淡淡地说:“门楣这么低,也亏得他看得上。” 苏言资是个追求爱情至上的浪漫主义,在他眼里,只要是爱上了,哪怕不同星球都不是问题,他在一旁插嘴道:“你懂什么,老迂腐。你倒是个追求门当户对的,我看你到时候遇上个门不当户不对你爱的死去活来的,我看你怎么办!” 沈谦遇只是身子微微往后仰,叼着根烟在那儿整理自己的领带,含糊不清地说:“这世界上就没这号人,更没这码事。” “傲慢,真真是傲慢的人。”苏言资呛着他。 相比之下,苏资言的爱不仅“浪漫”而且很“泛滥”,他手边坐了一个新晋的小花,仰着头在那儿一会儿要葡萄,一会儿要冰块的。 沈谦遇坐的稍远,他在那儿跟个瘾君子一样只是沉默不语地抽烟。 苏资言叫来的那几个女生看不出他是对这种场合稍显烦躁还是只是因为心气高谁都没看上。 但他坐在那儿从头到脚的装束足以说明了他的来历不凡,熟练场子知道看人下菜的不敢往前。 沈谦遇最后觉得没什么意思,从沙发里起来,加了外套要走。 孟砚知道他不喜欢他们这群做派,没问沈谦遇要去哪里。 沈谦遇从里头出来倒是觉得没有那么闷了,是他建议苏资言把会所开在这儿的没错,因为他也得到消息说这一片在不久的将来的确是有要规划拆迁的计划的。 这传说的地儿他也是第一次来,比起里头乌烟瘴气的,外头虽然凛冽些,但好歹没人打扰。 他站在其中一个楼的昏黄灯光下,刚刚里头吵到他想拧着眉头专心抽一支烟都没法。 这会无人打搅,他从兜里拿出火机来。 淡白色烟被送进嘴边,他这才像是刚刚缓过来一样。吞吐而出的青白色如雾的烟气里他无意间地仰头。 他看见高高低低的电线错综复杂,毫无章法被割裂成各种大小的门与窗里头传来幽幽的灯火。 他单边拧着眉头,料想的是,这一块的确太老、太旧,既不符合老城耐看的历史沉淀风貌,也不符合新城焕然一新的城市面貌。 早就该拆了。 他这头正借着冷涔涔的空气清散着酒气,忽而在这安静到毫无人气的夜里听到一阵争执。 那声音是从街角巷尾传来的。 他眯了眯眼。 一素面朝天的姑娘拦了一个穿了一身黑色西装的男人。 “没有房子的这个事情我不计较了。但你得把钱还给我。” “我什么时候收过你的钱了?” “有聊天记录还不作数吗?这还不是证据吗?” “证据,行啊,有证据你去警察局告我啊。” 那男人一脸的无所谓,像是个惯犯。大约就是瞅准了刚来昌京的小年轻骗,也不怕警察,仗着自己横的竖的都有办法。 “你还不还?” 站在他面前说话的这个姑娘头发全部梳起来,只扎成了一个简单的丸子头。她穿了一毫不起眼的青灰色衣服,一条束脚裤倒是干净利落。 沈谦遇看到这一身的时候,莫名就想起钟南山上的道姑来了。 只是那些道姑大多年纪都不小,眼前这姑娘,他估摸着都不知道有没有过了二字头。 他自嘲,什么时候爱听墙角管起人家闲事来了。 那头似乎是要争论起来。 男人不打算认账,仗着自己不要脸和先天的性别优势,加快了步伐显然不想和她纠缠,打算逃了。 原先粗着脖子和人争论争不过的姑娘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不认账,站在那儿发了好一会儿的发呆。 正当沈谦遇觉得那小姑娘大约是要因为识人不清回去哭鼻子的时候,她却利落地从地上捡了根大约半个人身高的一根棍子。 她迅速很快,硕大雪花飞扬的天里,她三步并做一步,借了一旁的高水泥墙,竟然是一个侧翻过去,飞到那个男人身边的,就这样直挺挺地用棍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的,没错,是腾空过去的。 沈谦遇眨了眨自己微微有些酸胀的眼。 觉得苏资言大约是买到了假酒。 2、大雪 显然被吓坏的还有面前的那个男人。 他是个惯犯,让老顾客介绍新人,然后用一套假房源专挑无所傍身的小姑娘下手。 往常他都用这一招,只告诉人名字和电话,到时候通信软件一拉黑,他啥事没有,但这小姑娘硬是拿了她信息一家一家的房屋中介公司找,还真就被她找到了。 但他也不是怕的,无所傍身的小姑娘大多都害怕他报复,受了委屈都不会选择伸张。 所以他横行惯了,没把谁放在眼里。 可这姑娘原本在他身后很远的距离,和看武侠小说似的,阴风一阵,这姑娘就和鬼魅一样拿了把剑—— 哦,是一根木根。用一根看上去十分“锋利”的木棍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刚刚看清楚了,她左手换到右手的时候手上动作不要太流利了。 这会子棍子就抵在他的喉结处,他站在那儿觉得后背寒风凛冽。 他举起手来:“女侠饶命。” 叶满刚刚没说过他,脸色还是涨红的呢,她没松棍子,只是再问他:“你还不还钱?” “还、还、还钱。”那男人欺软怕硬的很,用手指头小心地抵开他脖子前面的棍子,皮笑肉不笑地:“妹妹,有话好好说,舞刀弄枪的,这是干啥。” 叶满没动,指着他:“废话少说。” “好好好,我这就给你。”那个男人从自己裤兜里掏出来一个钱包,在她依旧悬挂在他脖子上的棍子的见证下,他数了三十张现金出来,“一分不少了。” 叶满收起棍棒的时候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来。 她把棍子抵在手臂下,在那儿认认真真地数着。 这会轮到那个男人觉得奇异了,他试探性地问她:“妹妹,你会武术啊?” 小姑娘头也不抬,数钱数的哗啦响,声音倒是中气十足:“空山派第四十代亲传弟子兼掌门候选人。” 那男人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看她。 算他晦气,大概是遇到个精神有问题的了,这种人还是不要惹了。 他提了个裤子就跑了。 叶满数了两遍,发现他多给了两张,是三十二张,她抽出两张打算还给那个男人,抬头却发现他早就不见了。 算了,她把原先的三千放回自己的包里,剩下的两百块塞在自己外裤的口袋里。 而后她这才拍拍手,弯下腰来,重新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 站在街角的沈谦遇一直没走。 才点燃的烟趁着他无暇顾及的时候拼命地乘着北风燃烧掉自己短暂的生命。 等到夹着烟的手指感觉到一阵烫意,他才反应过来,他随后看向身后堆得乱七八糟的垃圾,把烟头掐灭了后随意地丢在那儿,而后又不由地转过去。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个窥探别人生命的变态。 孤灯下的那姑娘丢了棍子后,弯腰把自己的那些东西都捡起来。 她有一个很大的麻袋,鼓鼓囊囊的,她是干什么的,捡破烂的? 一个会武功的捡破烂少女,听上去像是什么都市异闻。 麻袋里的东西在夜里和地面发生摩擦,好像很沉,一个穿着古怪的少女拖着这样一大袋东西在下雪天的夜里变成一中可怖的行进轨迹。 这事越来越离谱了。 他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苏资言这小子不知道在酒里加了些什么东西, 沈谦遇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他拿出手机给司机打了一个电话,让司机在巷子口外面的大道上等他。 趁司机过来的时间,沈谦遇想起自己刚刚那支没怎么抽完的烟,刨去刚刚古怪的画面后,他依旧从兜里拿出烟盒来。 农历十二月是冬季最冷的时节,今年的昌京尤为干燥,就连飘落下来的雪花都因为这种干燥而变得生硬,一粒一粒分明地落在人温暖的冬衣上。 手里的烟最后随之破碎而凋零,等时间差不多了,沈谦遇回头,却意外撞见一张脸。 原先拖着麻袋宛如杀手的人这会子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屏了屏息。 他在后知后觉的一点点关于酒精的醉意中看到她的脸,比起原先的那只有一个模糊的样子,这会子看到的样子却更为具体。 她的眼睛微微狭长,本是英气的,但眼尾却垂下来,眼睛里干净的什么都没有,让人想到昌京最早最早没有那么多车马人流里的那种落在红墙黄瓦上洁白如玉的雪。 大约是天气有点冷,她的脸颊有些冻红了,她身形比他小许多,因此讲话的时候要微微仰着头。 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对方先于他地说道。 “先生,打扰了,您知道,这儿哪有房子出租吗?” 租房子? 他手边的烟依旧只抽了一半。 他眼神扫过他依旧没来得及抽完的烟上,又只能让它落在手边燃着。 “你要租房子?” 叶满见到面前的男人淡淡开口。 她刚刚就发现他了,只是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站在风雪后面看热闹,给人的初印象也不是特别好。 只是她寻来寻去,总是要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她折回来的时候发现他还在那儿抽烟。 他同样和那个男人一样,穿了一身西装,她虽然了解得不多,但料子好坏她还是能分得请的。 衣着代表品味,同时也代表地位,比如这个男人和刚刚的那个男人,气质、身份,都是完全不同,她本不欲打扰,但眼下她很被动,四下无人,她只能求助于他。 “嗯。”叶满点头,既是求人,那她也诚心诚意地说道,“我本来定好了房子,可那人是骗子,所以临时得找个房子。” 眼前的男人手里还握着一支烟,但烟头向下,徒剩纤长的烟圈在慢慢往上升腾。 她怕他烫到手了,于是提醒他:“先生。” 他这才像是反应过来,在充满斑驳的水泥石墙上把烟头揿灭,这才半转身子来的时候说道:“你要住这儿?” 他这会儿插兜站在她面前:“这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叶满没遮掩,和他解释道:“我朋友他们之前都住这儿,她说了,现在政府都在取缔隔断间,这儿是为数不多有隔断的了。” 叶满见他那个样子,像是怕他不理解似的,又解释道:“就是把一个房子用墙之类的分成不同的房间,虽然说可能会有消防隐患……” 她说到这儿的时候触碰到对面男人的目光。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她感觉到他说的明明是,你知道有消防隐患,你还住? 叶满补充道:“但胜在房租便宜,而且不用和别人合租,有一个自己的空间。” “那你朋友呢?”他只是拖长声音问到。 他好像是恢复到了之前的闲适和慵懒,压低声音之后他的声音变得很醇,莫名让人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喝了酒,然后大脑产生了无数的多巴胺,对他的问题都有求必答一样。 叶满:“她走了。” 沈谦遇:“去哪儿了?” 叶满觉得他还挺爱管闲事的。 叶满:“回老家了,她来了昌京一段时间,然后她说昌京不适合外来人,她就走了。” 沈谦遇:“那她是来做什么的。” 叶满:“您要问这么多吗?我只是问了您一个问题。” 沈谦遇:“嗯。” 嗯是什么意思? 叶满老实回答:“她签约了一个经纪公司,来这边发展。” “哦。”他心下有了判断,“你是个演员?” 叶满对自己的新身份的接受程度蛮高的:“是,准确来说我暂时是个替身演员,而且是武打替身。” “嗯。”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单边的眉毛扬了扬,他点点头说,“你是吃这行饭的。” “是吗?” 这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虽然是一句客套话,但叶满依旧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得到了认可一样。 “我朋友说昌京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她说我留不下来的,但我想试试。” 小姑娘讲到这个的时候明显语气都雀跃了一点,她的脸被冻的红红的,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大冬天的脚脖子还露在外面,脖子上也是光秃秃的,穿了的衣服也是件单衣。 她说她想试试,眼睛里映着十二月昌京古城烁烁的灯火。 沈谦遇望着她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浅心眼子,想到她未来要去的是千人万人过独木桥,像她朋友所说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水行当,他心里嘲了嘲。 不用试了,她留不下来的。 “走吧。” 眼前的男人这样说道之后,往前走了半步去来。 “去哪?”叶满有些接不住他这随时开始又随时转变的话题。 “不是说要找房子?”他转过半个身子来。 这个时候叶满才从明亮的光线里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他的样子。 怎么说呢,她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突然就想起师父的话。 “别看芸芸众生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但每个人脚下踏行的路从来都各有不同,尤其是有那么一些人,你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觉得你们虽然站在彼此面前,但却依旧隔绝山海。” 叶满把所有形容一个男人好看的词都想了一遍,依旧觉得师父说的话最对。 这个人,很遥远。 “愣着干什么?”他再度发声。 叶满回过神来,问到:“去哪里找房子?” “你跟着我就是。”他在前头步行。 叶满却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头看她:“怎么了?” 叶满:“先生,您知道,我刚刚被一个男人欺骗。” 这话让他突然就觉得有那么一点愉悦。 “是吗?”他拖长声音,把整个身子转过来,正面朝向她,站在漫天飘雪而下的夜里,“那你——来,还是不来?” 他身上的羊绒织物看上去很温暖。 叶满从来不会觉得冷。 但当她站在昌京这干燥的要死的大雪天里,却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女孩子露出的脚踝白成一道弯月。 只是稍许停留后。 那硕大的麻袋又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长痕。 3、大雪 只是叶满没想到,走到巷子口停在那儿的是她之前看到过的那个连号的车子。 低调的黑色轿车在落雪的夜里却显得一尘不染,银灰色车身线流畅如同海里遨游的鲸鱼。 司机远远地看到他们,就过来主动地帮她拿东西。 叶满觉得不好意思,几番推辞。 司机:“小姐我来吧。” 叶满:“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您叫我小满就可以。” 沈谦遇开门之际顿了顿,而后回头,重复到:“小满。” “在。”她还在和她那一麻袋行李折腾呢,听到他叫她,和军训叫到名报道似的抬起头来。 “东西陈叔会帮你拿,你跟我上车就好。” “哦。”叶满这才停下手里的,上车之前,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跺了跺抖掉落上的风雪,最后才进了车。 有的人天然就自带傲慢。 叶满知道自己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担心的时候,站在风雪夜里的这个男人的表情说明了什么。 他完全不需要替自己证明,也不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但他的样子却要帮你。 只是这要帮你的样子完全不是因为在你身上有任何他想得到或者是他想利用的东西,那更像是人类偶尔路过遇到街角巷尾边上的一只猫。 仅仅是因为它花色不同,他就多看了两眼,谁知那小花猫就上来讨吃的,他翻翻衣兜掉出来随便两尾鱼干,对它来说却是饕餮大餐。 叶满坐在暖和的羊毛毡皮的座椅上,察觉到在这样稍显密闭的空间里,不像是在开阔的地带他们两个面对面地能说上话。 周围的气息开始沉下来。 面前这个男人不说话的时候,自带一些压迫感。 那种压迫感让她不适,她坐车本不大舒服,既然已经上了车,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没了心思去问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车子停在一个地下停车场,叶满要去搬自己的东西,沈谦遇却阻止她:“让他们搬就好。” 他们? 叶满回头,这会儿来了好几个衣着统一看上去像是什么工作制服的人。 她没看上两眼,面前的男人又说:“跟着我。” 他语气淡了好多。 如果说风雪夜里叶满还能勉强揣测出他的情绪,那么来到这种钢筋水泥做成的高楼里,他的喜怒哀乐好像被这种坚固又封闭的东西隔绝了一样。 叶满跟在他身后。 他们绕过了地下室的住户通道,进入布置现代化的电梯等候间,叶满抬头看到前方写的字是“酒店公寓住户专梯”,一时没反应过来是酒店还是公寓。 但她知道,不管是酒店还是公寓,她都住不起。 电梯在上升的时候,叶满才发现电梯外装的是玻璃,眼前突然出现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他们闪着夺目的灯火,那种要让人仰望的东西,正一节一节地退居在她的脚下。 她手撑在玻璃上,心里被城市夜空俯视看到的夜景震撼着。 她不敢喊出声来,并不是怕自己被说土,而是觉得自己此刻的出声会像是叨扰——毕竟眼前的男人就跟没看到一样,只是垂目落在眼前的地板砖上。 他并不在乎他身后变化的景色有多美。 直到电梯到了二十楼,走廊里装点别致的灯火把这里照成白昼。 叶满才从这完全明亮的光线里看清楚身边男人的样子。 他五官很硬朗,鼻梁高挺,唇线屏直,不过他那双眼睛,好似因为微微下阖显得倒是柔和一些。 叶满想起她刚刚和他对视的时候,他的眼里也是有着混沌的酒意的,似是双好看的眼睛,甚至看人的时候还有点含情。 她这样想着,突然又撞上他转过来的眼神。 “这边。” 他提醒她方向。 她跟在他身后,有些不太好意思往干净的地毯上踩,毕竟她刚刚站在泥泞的风雪堆里。 那穿着和楼下一样服饰的一男一女已经等在了那里,见到人后,他们微微颔首。 叶满听到他们叫他,沈先生。 他只是轻点头,而后身体微微往边上移了移,给叶满留了个位置,“小满,你过来。” 突然听到自己名字,叶满从浑浑噩噩的思维游离中打起精神来。 在一旁的那个负责介绍的女生立刻就热情地来迎接她:“小满小姐,我带您看看。” 她介绍说这个酒店式单身公寓是一个她没听清的由spo直营的(1),主要做高端人士的酒店公寓住宿服务,优点在于二十四小时管家在线,安保严格私密性很好,好多名人影星都住在这里。 叶满不懂什么是spo,但她的确不是什么高端人士,也不需要二十四小时的管家,更不敢和什么所谓名人影星同住。 约两百平的总面积被叫做单身公寓有些夸张,两百七十度的大落地窗外是昌京内河最漂亮的江景,大浴缸宽敞的比她之前住在山上的那个房子还要大。 叶满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原先的泥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都消失了。 她悄悄地问那个工作人员,这儿的单身公寓一个月要多少钱。 工作人员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让人心死的话。 “一般我们会建议客人年付,年付可以享受我们的会员待遇,年付最小的房间是四十八万,包含物业的。” 叶满被震惊到抖了抖唇瓣算了算:“一个月、四万?” “您如果是月付的话,一个月是五万五的价格,不过这样的话我们就没办法包物业了,物业是一平米十块的价格。而且,这个价格的话是不包含这一层,这一层是贵宾的,会再高些。” 还要加钱? 她为了三千块大晚上去和那个男人的理论结果不是为了来这边见识世面的。 她兜里翻遍了总共就一万块钱,这还是隔壁道观小师父知道她要出来先借给她三千的呢。 叶满觉得她是昏了头了才会跟那位先生过来。 “好的谢谢。” 叶满从屋子里出来,抬头却见到沈谦遇风轻云淡的表情:“没看上?” 叶满轻声说:“沈先生,我们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沈谦遇的眼神落在她此刻神色一般的脸上,又说到:“都是自己人,你有话可以直说。” 叶满看了一圈,最后说到:“沈先生,是这样,谢谢您的好意,但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我也住不起这里,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出现在那一块找房子的……” 沈谦遇却出声打断她:“我知道。” 他目光看向他们已经把她搬上来的东西上:“我看起来缺你这点钱的样子吗?” 叶满:“那就更不行了,你我萍水相逢,我不可以接受你这么大的一个人情的……” 她还没有说完,眼前的男人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然后拿起自己的电话,拧着眉头听了两句,像是有什么事要赶回去处理,他边往回走电话之际抽出时间来和刚刚那个女服务员说到:“vicky,你安排一下。” 那个给叶满介绍的女人点头,然后回头对叶满说:“小姐,麻烦您跟我办理一下入住。” 男人步子大,叶满看着人就要摁电梯折回了,她忙往他走的方向赶,在电梯门要合上的一瞬间,她没多想,直接用手去挡。 沈谦遇眼见电梯要合上的时候她手伸进来,于是空着的一只手赶紧摁开电梯的开门键。 他在重新缓缓打开的电梯门之际没顾得上电话那头,而是盯着叶满说到:“电梯是有自动感应,但存在一定误差,你要是不想要这只手了,你下次依旧可以这样莽撞。” “抱歉。”叶满站在电梯外面。 沈谦遇挂了电话。 叶满:“不好意思沈先生,虽然我十分感谢,但我可能不能接受你的好意住在这里。” 站在电梯间里的人没动,只是微微抬起眼眸看她:“那你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这句话戳破她现下的尴尬之处,叶满望了望从这头看进去依旧放在门口的那些东西。 不是不可以住酒店,就是得花一些功夫,把这些东西搬下去又要拖着找。 沈谦遇随之又给了台阶:“你先住下,过两天等你找到房子了,搬走就是。” 许是这样一说,叶满才觉得这事有可行的余地。 他右手还摁着电梯开关,左手抬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像是要打发人:“小满小姐,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您看,我要不先走?” 对方说了这样明显的话,叶满不好纠缠下去:“哦哦,抱歉,打扰您了。” 说完之后,她把脑袋缩回去,但又见眼前的电梯迟迟没有合上。她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的人把眼神落在她撑在电梯两边的手上。 她这才把手撤下来。 于是下一秒,那电梯就缓缓地合上。 叶满只看见他的鞋面最后消失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电梯里。 然后在以数字的变化为标志的降落里越来越远。 叶满这才转过身来。 她望了望还在那儿等她的好些人,说服了自己,就先住一晚吧。 明天找到房子后就搬出去,等到落脚了再谢谢那位先生。 —— vicky安排给叶满的房间很大。 酒柜里的酒她没动,大浴缸她没用,她只是在洗漱好之后把浴室里掉落的头发都整理干净,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打包装进脏衣袋子里。 柔软的床品和奢侈的布置明明应该营造一个好梦,她却躺在床上睡不着。 她不得不承认,昂贵的东西带给人的感受的确不一样,但却有些寂冷。 就像她今天遇到的那个人一样。 或许是江边的夜景实在是太过于璀璨了,她这双尘俗的眼睛舍不得他们的落幕,叶满总也是睡不着。 她又翻身起来,从箱子里翻出那个布料袋子来,然后从最里面的隔层,拿出一张和陈旧的帆布包风格不搭配的名片来。 明亮的光线条从另一面投过来。 她再度看了看名片上印刷的那个地点。 明天找房子,然后下午,去这家经纪公司。 然后她就能在这个偌大的城市落下脚来,像她曾经向师父承诺的一样,她会闯出名堂的。 她又把名片塞回去,在慢慢掉落的片片雪花里,她的眼皮开始逐渐变沉。 她想起师父,想起往返于上山和下山的求学十几年。 这个时候的天台山应该也在下雪吧。 山上这会子一定银装素裹,大雪厚到推不开门去吧。 也不知道她走之前给师父房间里装的空调好不好用,天气一冷她的腿脚不好。 她意外在夏天捡到的那只小黄鸭有会不会发生奇迹变成一只白色的天鹅。 还有山间的野猫没有了她的投喂后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 …… 应该只需要等到明天的天亮吧。 天亮了,冬天就会过去的。 4、大雪 生物钟还是跟原来一样五点就把叶满叫醒过来。 冬天的五点天还没有亮,她起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神,确认了自己的确是住在什么昂贵的酒店式公寓里,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 她的头发解开后很长,坐在床上迷茫的时候他们像一条轻盈的瀑布。 垂落的发梢微微动了动然后被迅速地扎起来缠绕成一个球。 叶满换了另一身看上去素净又简单的衣服,从玻璃窗往下看去,在灯火依稀的清晨看到这里好像有个小花园。 她踱步到自己那个大麻袋,头上刚扎好的头发和一个土豆一样,随着她弯下的身子也微微倾斜,在那儿好奇着。 陈旧麻袋里丁零当啷一套响,叶满拿出两截胡桃木色的棍子,再从里头掏出了根银光色的链条。 两头一拼,她转了圈,觉得趁手,攥手里就下去了。 她表情清清淡淡的,不施粉黛却让人过目不忘。客房早起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看到她不由地想多看两眼,但又见人大冬天只穿一身单衣,进电梯的时候手里捏了一截双截棍,于是又把眼神默默地挪了回去。 叶满来到小花园无人的地方,照常扎了马步,站了会桩,练了会她双截棍,然后神清气爽地想要去吃早饭的时候,却被告知客房早餐七点才开始。 叶满看了看时间,才六点。 要是换做在山上,七点她才吃早饭必定是要被师父罚站的。 她在餐厅外面等到七点。 中式早餐做的不错,西式餐点她也略尝一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家公寓,贵有贵的道理。 从早餐上可窥见一斑。 吃完饭后她收拾了一下就出发去公司签约。 原先的舒适在地铁里被打破,拥挤的人流像被挤在鱼罐头里的沙丁鱼,叶满从最后比照着手机给出的换乘路线从地铁口出来,重新感受到凛冽的空气的时候,才缓过来一口气。 经纪公司是原先约好的,早上九点来签合同,小桐给她介绍的经纪人姓张,叶满和她联系的时候叫她珂姐,她只说到时候前台报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 坐落昌京cbd中心的简心娱乐内部乱成一锅粥,原因是当家花旦唐尹尔被曝光和导演出入酒店。唐尹尔她年纪不大,本来走的就是清纯人设,现在直接被曝光和别人夜里私会,对方还疑似是一个年纪在她爸爸辈的导演。 简心这两年就没有签过什么出成绩的艺人,好不容易捧出了一个吧,这会子却出了这个事。 舆论一边倒,大多数都是接受不了唐尹尔人设崩塌的,而且对家营销号还带着节奏给那个导演扒出来什么“疑似国外有原配”的影射来,一大早就挂在热搜上了,因此简心此刻跟炸了锅的粥没啥两样。 叶满刚到前台,她还没有说完来意,前台那个画着精致的妆的女生头也没抬:“找张珂的是吧,你在那里等一下。” 叶满在前台座位等了好久,眼见前台人来人往资料横飞,直到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一身西装套裙的女人经过,前台的那个女生才叫住她:“张珂,新人。” 那个叫张珂的女人这才停下来,她合上手里的文件,带点疑惑地看着她:“叶满?” 叶满站起来:“是,我是。” 对面的人从上到下打量一圈她,然后说道:“跟我来吧。” 叶满跟着她往前走,张珂一边带着她穿过忙碌的人群一边说道:“小桐应该都跟你说过了这里的规矩吧。” “一般我们是不会对外签约你们这样非科班出身且没有积累的新人的,但我看过你的视频,圈内像你这样会功夫适合做刀马旦的演员少,你有自己的优势。和我合作,我能保证你吃上饭,当然,你得摆正你的位置,明白你的劣势,你一没有科班背景、二没有人脉资源……” 张珂说道这儿,纤长的手指触了触电梯的五楼:“你饿不死,但要出头,很难。” 叶满跟在身后耐心听着,她并没有觉得张珂在给她下马威,她来这里之前有过心理准备。 很快五楼就到了,她跟着出来,路过拐角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道甚至有些称得上是凄厉的声音在那儿争吵。 “凭什么改我行程改我合同,我做错什么了我。” 玻璃门内有个纤瘦又曼妙的女子在那儿哭诉。 “你这么有本事你别让狗仔拍到啊,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庄导不怕东窗事发,可你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尹尔你真的一点都不懂怎么保护自己。” “现在说我不懂保护自己了,当时是谁带跟我说让我去向上社交的,谁带我去的这个局,谁让我爬上他的床的……” “唐尹尔你疯了,你要不听听你再说什么!就你这智商难怪会被拍,我看这几年你真的白混了。” 对面指责的也是一个女性,听声音大约年纪也没有很大,叶满看了看门外的台头:执行总监。 “不该听的话不要听,不该知道的事不要知道。”张珂跟没事人一样地淡淡说一句,“明天影视城开业,你应该可以吧?” 叶满回过神来,这是他们之前就讲好的工作机会。昌京城郊开发区开了一个新的影视城,项目验收的时候需要一些群演烘托氛围,叶满的工作就是作为一个会舞剑的群众演员人选,出现在那儿。 也是因为这个机会,她才来到昌京的。 叶满:“可以的张珂老师。” 张珂:“叫我珂姐就行。” 张珂带着叶满最后来到了一个小会议,她利落地拿出一堆框架合同来,放在桌上:“全约的,没问题吧?” 行业里的黑话叶满恶补过,全约就是指经纪公司全权负责艺人的资源和活动,演员的排期、资源都由经纪公司来安排,省去艺人寻找资源的麻烦,虽然经常是二八分、一九分,但好歹有活可干。 对于有名气的艺人来说不够划算,但对他们这种新人来说—— 反正新人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叶满大概过了一下,而后拿出一旁的签字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珂因为脾气一般在职场斗争的边缘化里发配过来带新人,看到叶满从头到尾的也没怎么说话,把自己的身份证件一一递交给她,签名的时候倒是落笔潇洒。 张珂随即抱着手问到:“不再看看?这里头霸王条约不少。” 叶满毕恭毕敬地把合同递还给她,只是缓声说:“珂姐,我现在需要留下来,吃饱饭,付的起房租。” “行。”张珂把合同收进去,“那你等会去领道具服,明天自己过去,影视城开业活动维持半个月,这半个月,你至少不用饿肚子。” “哦,提醒你一句,明儿有大人物来,那儿的项目导演很严格,别偷懒,别给公司惹事。” “知道了。”叶满点点头。 合同得拿去盖章,张珂叫了助理带叶满去楼下的仓库,她再经过执行总裁的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安安静静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助理像是有事,到了负一楼后,朝那儿喊着:“姜弥?姜弥?” 喊了两声也没见人,她看了一圈,问到:“姜弥人呢?” “不知道啊。” 叶满跟着她在人群里找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在负一楼下沉式庭院里看到在那儿抽烟的人。 那个半蹲着一个女人,一头酒红色的头发过腰。 “怎么又在这儿抽烟。”助理埋怨了一句,用鼻子捂着赶了赶烟,“来新人了,你带着点,明天去影视城,姜弥。” 叶满这才看到转过来的女人的样子。 她有一双上扬的狐狸眼,很天然的长睫毛罩着,淡淡瞟人一眼都是多情的,虽然她此刻的语气是冷漠的:“又被你们骗进来一个?” “行了,交给你了。”助理显然不想和她有什么交道,说完就走了。 叶满站在台阶面前,她愣了愣,还是把自己的手伸出去,自我介绍到:“你好,我是叶满。” 面前的人叼着个烟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也伸手过来:“姜弥。” —— 姜弥带叶满去领服装。 “这个是你的。”姜弥最后拿出一套红衣给她,然后又给她一张纸,“这是你的角色剧本。” 叶满拿到薄薄一页纸,上面寥寥几个字:雪下舞剑的亡国公主 这是叶满第一次拿到这么具体的人物角色,虽然她要做的就是一直在雪地里不停地重复着动作。 叶满还想知道一些,于是又问:“没有亡国的原因之类的吗?” 姜弥古怪地看了看她,然后噗嗤一笑。 她没接叶满的话,只是说一些必要的话: “明天六点去现场做妆发,去晚了会赶不上八点的开业。” “你住哪里?”姜弥又问她。 说起这个事,叶满有点窘:“我还没有找好住的地方呢。” 这下轮到姜弥打量叶满了。 她皮肤很白,双眼皮褶皱是开扇的,垂眸的时候眉眼冷如月,抬眉时却又灵动可憨,看多了那些直接上来就摄人心魄的那些美,她的灵动倒是这个圈子少见的长相。 但长相再好,分配到张珂手下,也就只能和她一样只能接接边缘角色,等熬几年年纪大了,就和她一样错过了最好的发展黄金时间。 姜弥于是问她:“我有间房空,找室友,你要不要一起?” 叶满顿时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房租贵吗?” 姜弥:“一个月三千,一人一半一千五,在梧桐苑。” 这么便宜? 叶满:“是开间吗?” 姜弥:“二居室。” 那还等什么! 叶满:“那我今天可以搬进去吗?” 姜弥动了动她好看的眼睛:“你不用看看房子?” 叶满:“不用,只要能住就行。” 姜弥:“行,那房租明天开始算你,水电均摊,押一付一。” 叶满满心欢喜,她真走运! “不过——” 姜弥稍有停顿,面无表情地说道: “那房子从前死过人,你介意吗?” 5、大雪 叶满叫了一辆面包车,把自己的东西放在车上,然后和公寓酒店的vicky道了别,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帮忙替她向姓沈的那位先生说一声谢谢。 姜弥似乎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一起帮叶满搬的东西。 她见到叶满把东西搬出来的地方,在那儿抬着下巴啧到:“看不出来啊叶满,你知道这什么地儿嘛,我们公司的红人,唐尹尔就住在这里,你确定要从这里搬到我那里去?” 她虽然这么说,但也伸手过来给叶满搭把手。 叶满:“我不是住在这里了,我是昨天遇到了一位先生,他好心让我住在这里的,但我肯定不能一直打扰别人。” “能安排你住在这里。”姜弥眯着眼问她,“你没要联系方式?” 叶满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哦,我应该要一下联系方式的,怎么说人家也帮忙了,往后得给人家回个礼。” 姜弥若有所指:“我不是说这个,你晓得那些个演员艺人明明自己买的起房子还要住在这里原因是什么,不就是因为这酒店经营权在跃洋集团下,跃洋你听说过吧,跃洋娱乐,咱们圈内的造星神话。” “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 叶满迷茫地摇摇头。 姜弥见她那个样子,又说:“任明月你知道吗?” 这个叶满知道,她从前住在山上闲得无聊,经常翻箱倒柜播dvd,当时的港片里好几部她都是女主角,八十年代的港星影后,不过后来隐退了。 姜弥:“她退圈后来了内地嫁了个不显山不露面的大人物,那跃洋娱乐传说就是那个大人物为了讨红颜一笑给她开的。” “能说一句就让你住进来的人,大约是跃洋的人,”姜弥挨着面包车头,“小满,青春宝贵,出名要趁早。” 叶满不是没听懂姜弥的话,她上了车坐在面包车的车仓里,车子左右摇摆恨不得把人胃里的东西都颠出来,她却坐的和一个钟一样纹丝不动:“要是这样说,是挺可惜的。” 姜弥被晃到坐都坐不稳,眼见面前姑娘嘴里说着是挺可惜的,实际上却一点可惜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于是笑骂她一声:“榆木脑袋。” 叶满却笑笑。 车子摇摇晃晃,沉默的高楼被他们甩在身后。 —— 房客部总监vicky受到汇报,说下面的人收拾房子的时候看到叶满住过的房子遗留下了一些东西。 一个红包。 因为这位小姐住进来的时候是vicky总亲自吩咐的,下面的人不敢擅自做主,于是把红包上交给了她。 她数了数里面的钱,折算了一下大约价值一天的房费那么多。 她在这个公寓工作了很多年,到了总监这个位置早就学会了不以外貌和打扮来推断有些事,不管怎么样,这位小姐是沈总亲自带回来的。 沈总说这笔账挂在他个人头上的,这儿多出一笔钱来,到时候账目盘盈事小,耽误了他的事就不好了。 她随即给沈总助理拨去了内线。 —— 老小区没有电梯,叶满在前面提着箱子,姜弥则帮她把后面的那个麻袋也拎上来。 猪肝色的门打开,即便是下午,整个屋子里也传出来那种在在阴恻恻的落雪天里的潮湿感来。 叶满刚放下东西,就听到身后哗啦啦地一通响,她回头,只见姜弥站在那儿,脚边滚落了她的从师父练功堂里一样一样搬出来的刀、剑、以及一些可拼接的棍木。 姜弥显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叶满过来捡,姜弥才说到:“抱歉。” “没事。” 眼前的姑娘走过来,左手提起那把剑,习惯性地抽出来看了看,转两圈,像是确认真没事之后,又把它放回剑鞘里,转头过来看姜弥那个样子,叶满又解释到:“没开刃的。” “所以你真的会武功啊?”姜弥问到,她原以为就是找一个会耍几招的演员,但看叶满刚刚那动作熟练的很。 叶满认真回答她:“我父母原先送我去学的杂技,他们搬走之后,我被我我师父收去当她的关门弟子了,一边在武术学校学文化课一边学武术。” 姜弥:“那你怎么来当演员了?” 叶满:“师父解散了师门,让我自己找路子。我想了想,我就对演戏还喜欢。” “挺好,那这屋子里的鬼大约都怵咱俩。”姜弥笑笑。 叶满没反应过来。 姜弥和她解释:“一个一身正气,一个一身邪气。” 楼梯口横贯进来的风吹进他们各自的衣袖里,叶满只觉得他们现在,一身冷气。 进了门,姜弥依旧和她聊着刚才那个话题:“怎么就解散了呢?” 叶满几乎要把头埋进面前的袋子里:“我们师门很小众,早年协会会有拨款,然后开支就会覆盖,我和我师父本来也是想去云游四海招生的,但你知道了。” “协会不可能谁都涵盖的,没了拨款,我们根本没法自负盈亏,我师父说武术也不是什么养活自己的路子,让我自己想想,我十几岁的时候演过戏,那个时候导演组来武术学校找能演武打戏的,虽然也是群演,但我还露过脸呢。” 姜弥:“原来如此。” 她打量着叶满带过来的一些东西,侧头说到:“不过现在很多动作戏都取消了,很多戏要么靠后期,要么就是让主角吊个威亚上去比划几下,那些需要真打的戏不多不说,而且很辛苦的,要是做武替基本上你吃了闷棍子还露不了脸,对别人来说,什么天价片酬的事根本就不存在,还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你真想好了?” 叶满点点头。 她真的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 她从小崇拜的那位荧幕上的前辈,他就是一拳一拳从电影圈打出来的,在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小演员最后站在红毯上的时候,他介绍了中国功夫,介绍了自己师承一派。 她知道自己站得足够高了,她肩上背负的使命和愿景才会被看到,人们才愿意用放大镜来看她,然后重新审视是不是她的人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于师父,于在历史洪流中即将消失的空山派也是这样的。 姜弥腾出了一个地方:“那就预祝你星图坦荡。搬家第一天,吃火锅吧,aa。” 叶满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来请客,要不是你帮我,我现在都没有落脚的地方。” 姜弥是个不纠结的:“行啊,那就你请客。” 楼下有菜市场。 叶满原先以为姜弥不是个拘泥于厨房的,可谁知她在菜市场讨价还价游刃有余,对菜价涨幅也烂熟于心。 被扯掉的白菜叶子,削到不能再削的冬笋,菜贩子哀怨的眼神,无不彰显了她在生活上的老练。 叶满跟在她后面跟个小孩似的。 姜弥像是能看透她一样:“昌京的物价吓人,你要是不看得紧点,那钱就跟长了脚一样能跑。” 叶满默默记在心里。 火锅开启,姜弥湖南人,爱吃辣。 叶满不会吃辣,但她没说,在氤氲的热气里“斯哈斯哈”地一杯一杯的喝着白水。 姜弥在一旁看她额头上被辣出来的汗笑的直不起腰来,她说没见过叶满这样又憨又莽的。 叶满也跟着笑。 眼前的姑娘是她在昌京的第一个朋友。 应该算“朋友”了吧他们,毕竟两个筷子伸进过同一个锅了。 她有地方住,有了朋友。 她高兴。 氤氲的水汽里,叶满从姜弥不多的话语里知道她比她大几岁,在这个圈子里演过一些若有若无的角色,但都不大行,现在主要活跃在剧场。 那晚上关于她的故事她说的不多,叶满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好赌的爸,生病的妈,这些刻板印象和模子一样镌刻在她身上,她高中毕业后来昌京打工,吃到了一些美貌红利进入了这个圈子,却发现在这个圈子里,美貌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像很多故事里的姑娘一样,在命运洪流冲刷下充满着不安,又在不安里鄙视命运的运作,在鄙视中辱骂命运的操蛋。 姜弥说原先他们的这个房子,也是一个在影视城打工的姑娘住的。 她喝了点小酒,好听的声音此刻变得低低的:“很年轻,听说过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的。 “割腕。” 叶满原先被辣到斯哈斯哈的声音都收住了。 “不知道是在你的房间还是在我的房间,总之房子空置了好长一段时间。” 叶满愣愣地问她:“为什么呢?” 姜弥:“什么为什么?” 叶满:“她这么年轻,为什么……” 姜弥美丽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人生不一定有那么多的为什么的。” 她像是困了,像是只迷糊的猫:“这地儿本来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 姜弥后来喝多了,是叶满收拾的东西。 朝北的两居室在夜里阴气森森,叶满打开窗门本想通通火锅的气,却被北面灌进来的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 通风随即作罢,被褥是刚从楼下买来的,没经过太阳的晾晒后,它还带着涤纶未清洗的味道。 叶满闭上眼睛,心里闪过姜弥说的那个原先住在这里后来过世的女生,她说不知道是哪个房间。 她又翻了个身,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希望明天出太阳。 太阳总是好的,不管是在天台山师父的木屋里还是在昌京这遥远又陌生的胡同巷子里,全天下能看到的就只有那一个太阳。 太阳总是那个太阳。 —— 第二天叶满起来,没如愿迎接太阳。 那一日昌京城大雪。 她换上薄如蝉翼的轻盈古装纱裙,拎了一把长剑按照导演的安排去影视城里那个开阔的登台。 这儿是影视城规划出来的对游客开放的区域,今天其实还没有对外经营,只是园区得让上头的投资人验收,项目经理和导演严阵以待的,一个姑娘因为梳错了一个发髻,被导演骂的体无完肤的。 “也不知道来验收的是什么大人物,让导演紧张成那样。”演员们窃窃私语。 “我听说来头不小,而且这么冷的天还不允许我们贴暖宝宝,穿单衣表演冻死个人啊。” “是啊……” 叶满还没来得及听讨论呢,导演就在那儿叫她:“舞剑的,那个舞剑的在哪里!” “这里。”叶满连忙跑过去。 导演就看了一眼她,很明显脾气暴躁地甩了手里的本子给身边的副导演:“我说了多少次你给我找个真的能打的,真的能打的,你又给我找个花瓶过来。” 副导演接之不住,慌乱地在地上捡着,一边捡一边慌张地找他助理:“小杨、小杨你怎么回事!” 那个叫小杨的连忙跑过来,他只顾把选角的要求给经纪公司,那都是经纪公司推人上来的,项目开始一大堆事,他那里什么都管得过来的。 “你们公司怎么回事!”那个叫做小杨的男人呲牙瞪目地看着叶满,“没看清角色要求就往上来,早就听说那个叫张珂的不靠谱了,你能不能行?” 叶满站在那儿和他们解释到:“导演,我能行的。” “你怎么行?”原先一言不发的导演这会子转过来,他眼睛不大,这会子眯起来就更小了,他盯着她手里的东西:“也就道具软剑,真给你把铁剑你能拿起来。别以为会两招就觉得自己有本事。” 叶满解释到:“不是的,导演,我拿过十八个武术冠军,其中八个剑类的、三个拳类的,五个长枪类的。” 导演神色变了变。一圈人顿时雅雀无声。 她以为导演不相信,于是提起剑:“导演,需要我比划两招吗?” “这是做什么。”副导演眼见导演要下不来台了,连忙让叶满走,“那你去吧啊,好好表现。” “都楞着干什么,各就各位啊。”副导演遣散了所有人,而后掏出一根烟来给导演,“刚入行小姑娘,不知道什么话什么时候讲,您别和她计较。” 副导知道导演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忤逆他,即便刚刚那姑娘也就是为她自己说了两句话 导演冷哼一句:“我和她计较什么。但你盯着点,偷奸耍滑的,结酬劳的时候都给我扣了。” “是。”副导送走导演,眼神看向刚刚那个姑娘走的方向,心里叹口气。 —— 叶满下来后,管理他们的组长把她叫到一边,狠狠地批评了她一顿。 叶满有些冤枉,那她难道不应该为自己说句话吗。 “你以为你是谁,还拿了十几个武术冠军,了不起了是吧。你这么厉害你别来这儿啊,我不管你是谁,来了这儿你就得从头开始,你今天的酬劳扣了。” …… 一天白干不说,副导演还去经纪公司那儿告了状。 张珂没说什么,自掏腰包给她垫上了。 叶满感激她,但也有些郁闷。 没有话语权的时候,藏起锋芒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这是她学到的第一课。 —— 叶满按照现场的助理导演指挥的那样登上高台。 她拿到的是一个亡国女子舞剑的人物背景。 为了更贴近人物,化妆师给她化了一个战损妆,脸上的“血痕”和“伤口”都不少,她身上的那条裙子不仅单薄而且是各处破损。 演员各就各位,演出就将开始。 体验游玩式的影视城里涵盖了上下五千年的场景,各路演员都很敬业,有模拟战阵爆发前夕在路上眉头紧蹙神色紧张的卖报童,有唐宫门口穿着襦裙买卖胭脂香料的女子…… 他们和叶满一样,敬业地当着npc。 影视城开业定向票发出去的都是一些贵宾,一群一群的游玩者坐在铁轨的火车里与他们驶过,群演则都是每一个神色都不敢懈怠。 临近傍晚的时候下了一阵雪,即便是叶满身体不错,这会子露在外面的皮肤也被冻的乌紫乌紫的了,其实按照时间来说试营业已经对外关门了,但听说那位要凭点头的大人物还没有来。 或许人家就是不来了呢。但副导演依旧让他们严阵以待。 直到天色都暗下来,影视城里传来一阵骚乱,导演和副导演簇拥着一群西装革履的人过来。 昂贵的皮鞋头落在刚被雪花铺好的浅浅地面上,留下的脚印没一会儿就又被风雪覆盖。 人头攒动中,客套的、赔笑的、讨好的……人声鼎沸,像一阵春天的风一样带着万物的热闹浩浩荡荡地过去。 身为npc的他们,甚至都没有看到是谁。 人声远去,过了好久,叶满刚好做完一套动作,原先做好的妆发好像有一点掉落,她想趁现在天色暗下来了人也走了稍微整理一下。 可偏偏从高台上一低头,却看见那儿挡风遮物的屋檐下,有两个人在那儿。 雪下的几乎要朦胧掉她的视线。 等她看清了,她才有些后悔。 站在那儿的两个人,一个是导演,但他一改刚刚的傲慢,身子甚至还有些微微低下来,在那儿笑成一朵花似地和身边的男人说些什么,但身边的人意兴阑珊,导演手里递着的烟是怎么都像递不出去。 还有一个,她见过的。 他此刻正从那大雪的屋檐下抬头,也这样不躲不闪地对上她的眼睛。 像是相识很久,老友相逢。 他随意如那般熟稔地喊她: “小满。” “过来。” 6、大雪 原先拥着走过去的是项目背后的投资商跃洋旗下的投资公司的总裁,那其实也就是个傀儡皇帝,真的能拍板这个项目要不要继续的是眼前这个在屋檐下心猿意马的人。 沈谦遇没随着人流过去,他今儿来本来就没打着自己的名号来,只是稍许在屋檐下站了一会,那导演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倒是把他都认出来了,他这左耳边就和住了一只蚊子一样,嘤嘤嘤个没完。 他也是随意打眼一看,在那半人高的台子上看到了一个人。 影视城嘛,有个群众演员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身手这么好的群众演员倒是不常见。 下着大雪,红衣飞袖,剑花干净。 等到他看清那张脸的时候,想起来了,那不是那天夜里遇到的那姑娘吗。 vicky说她搬走了。 本来人与人相遇本就如浮萍相逢,他从前倒也没有这样好心,那晚估计的确是酒后心情不错,帮了就帮了,后来提起也是想不起来的关系,但vicky后来专程打电话和他说,这小姑娘还留了一个红包当做房费。 还有就是,她留下了一截双节棍,一根房客部加安保部研究了半天才确定下来那的确只是可伸缩的一根打棍。 vicky思来想去,把东西送到他那儿去了。 沈谦遇瞅着这咋咋呼呼的东西也有些头疼,没看出来是这么马虎的姑娘。 vicky也真是的,送他干嘛,他难道还盼着能见着给人还了? 也是没料到还真给他见着了。 沈谦遇没管耳边依旧念叨的人,唤她名字让她过来。 那导演见状明白过来,也跟着人叫:“小满,小满,你愣着干嘛,沈先生叫你。” 叶满这才反应过来,她想下来的,但又想起之前副导演说过不能随意罢工,于是抬起的脚步站在边缘又愣了愣:“那个,导演,我们有规定不能停下来的。” “死脑筋。”导演轻声骂了一句,而后走进风雪里招呼她,“给你放假,我说了算,你快过来。” 导演边说边把她手中的剑收起来,叶满这才下来。 她见到沈谦遇,老老实实地打招呼:“沈先生,您好。” 客套如第一次见。 沈谦遇望向一旁的导演:“陈导,能麻烦您给我们腾个空间吗?” 导演这才反应过来:“奥,奥,你们聊,你们聊。” 人走了。 叶满站在那屋檐外面,她身上没有遮挡物,落了满身的雪。 “站在外面淋雪做什么。” 他的眼神随意地扫过她的肩头,叶满这才发现她的肩膀上此刻已经落了不少的雪。 他往后微微退半步,像是给她腾位置一般。 于是叶满往前一步,随即进入他挡雪的屋檐。 她轻声唤了声:“沈先生。” 不知为何,遇到他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像在一阵雾蒙蒙的细雨中奄奄一息的火苗。 那是她从来都不会有的拟物状态。 她才站稳,肩头上却掠过他的手,宽大的手掌骨节分明,她侧头看去,他只是轻巧地抓了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她肩膀上的雪花,而后再度让它飘进风里。 他低低应了一声,像是对她的礼貌有所回应,而后问她:“给我留个红包是做什么?” 叶满回过神来:“哦,那是房费。” “你那些‘武器’也是?” 嗯? 叶满想起来,自己清点的时候是少了两样。 叶满:“落在您那儿了?” 沈谦遇:“是,我的人,差点报警。” 叶满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练功用的,没开过刃,不伤人,按照法律来讲我都可以带着他们乘坐交通工具。” “是吗?”沈谦遇,“你得空了去那个酒店公寓的前台拿。” 叶满:“好。” 沈谦遇眼神又落在她破损的服装袖口上,淡淡问她:“你找到地方住了?” 叶满:“嗯,和室友合租,就在梧桐苑那一块。” 沈谦遇点了点头。 叶满看他也不再继续说话了,她觉得自己也不好旷工太久,她随即拿起原先放在地上的剑,说到:“沈先生,谢谢您来告诉我,那我干活去了……” 她还没说完,站在屋檐下的人又说到:“等等。” 她被叫回来。 他没立刻说话,只是掀开眼皮看着她。 临近傍晚,雾雪蒙蒙,他的眼神却意外地幽深。 不同于那一晚上映衬灯火光影的酒意融融,这一次是淡漠又冷峻的。 但他说的话却没有那样让人让人觉得拒之千里。 “特地把你叫过来让你歇会,你倒想回去。” “榆木脑袋。” 最后一句微微上扬,却没骂人的味。 叶满于是又把脚缩回来。 她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在人情世故上向来迟钝。 原来是觉得她太辛苦,才叫了她过来给她个机会休息是吗? 导演这样巴结他的样子,的确是不太会说她什么了。 这样来看,他的确又是举手之劳地帮了她。 叶满眼神落在身边男人一看就面料昂贵的大衣上,她的眼神慢慢往上,像是个风雪中攀登的勇者一样,最后落在他瘦削又立体的脸庞上,像是为了表达她的诚意那般,她缓慢说到: “沈先生,等我赚到钱了,我请您吃饭吧。” 身边的男人却笑了。 只是轻笑了一声,很短促。 “你不如说一句我们以后再也不见吧。” “你……”叶满反应过来他在揶揄她。 他似乎从头到尾都不相信她能成功。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 他很傲慢。 但却不让她讨厌。 反倒觉得他这小小的嘲笑一下子让她原先总觉得奄奄一息的火苗此刻变成雀跃了一些。 她后知后觉才觉得风雪有些大。 她往里面缩了缩,伸出手来才发现她在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中冻得手背和手掌都是紫红色的。 她搓了一下,哈了口气,又转身对身边的男人说:“您着急走吗?” 他只是投给她一个眼神,四舍五入大概是“有事你说”的意思。 叶满:“那您多站一会,天气冷,我想多偷会懒。” 沈谦遇这会眼神望过去,只见她穿的单薄,演员的衣服只考虑美观性,完全没有一点防冻措施,他听说试营业今天一早就开了,她实心眼,想必是在这忽然起风忽然又下雪的天里冻了一天。 那晚风雪夜见她光着脚脖子还以为她是什么天赋异禀的体质,原也是怕冷的。 她在那儿搓着手,哈出的气立刻形成白雾,小半张脸上的那些画出来的血痕和脏污一下子都有些不大清楚。 他随即脱了自己的长款外套,罩在她身上。 叶满这头还没缓过温度来,却只见原先穿在对面男人身上的那件厚实又温暖的外套落在她身上,她惊愕地抬头。 只剩一身秋冬西装的男人此刻更板正一点,他身形挺括,那样单薄的他却莫名地带着和她世界完全不一样的入侵者气质,明明一点都没有在刻意,但她知道,它们在频频地在撞击她的防御系统。 因他保持着一个绅士的距离,所以他手离开的瞬间,外套有些滑落,叶满连忙捏住外套的一角:“您……” 他这会微微低头,与她阐明:“我还有事,不能多留,你穿了我的衣服,他们不会来管你的。” “我……”叶满还想说什么。 “拼命是好事,但学会偷懒也很重要。”他却不由她分说,原先低着与她说话的头再度抬直了,“时间不早了,他们也快收工了。” 意思是让她能摸鱼就摸鱼吧。 说罢后,他开了那屋檐身后的玻璃门。 叶满这才发现通道后面还站着一个人,助理模样,见到她的时候,简单点了点头,而后跟着人走了。 等人走后,叶满才反应过来,他没有拿走自己的外套,恰好广播在喊话,风雪太大,让演员休息了,叶满这才脱下他的外套来,挂在自己的手臂上。 叶满出来的时候,被之前和她打过招呼的一个女演员发现了。 她叫陈薇薇,姜弥带叶满过来的时候委托了陈薇薇照顾她,她们应该是老熟人。 陈薇薇似乎是看到了刚刚那一段:“小满,刚刚那个人,你认识?” 叶满把衣服往自己的怀里缩了缩,而后才点点头:“不熟,只见过两面。” 陈薇薇眼神依旧还落在她手边的衣服上,叶满解释道:“借了衣服给我,我还得还他的。” 陈薇薇笑了:“我只不过是问问,瞧你紧张的。” 而后他们就没有其他的交谈了。 叶满把衣服收好放起来。 回去后,她觉得这衣服料子好,怕洗坏了,专门找了个休息的时间送到高档小区楼下的干洗店洗的。 原先午后有些倦怠的干洗店的工作人员看到样式和品牌,立马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服务尽心又高效。 这之后的几天,叶满都带去影视城,她想着要是下一次遇到他,可以还给他,但不巧的是,等到影视城开业庆典都结束了,叶满也没有再见到他了。 也是,他这样通身的气派,的确不该被这种小事所累。 叶满最后找了一个休息日去拿自己遗落在原先酒店公寓的东西。 她来到大堂,说明来意,前台让她等一下,最后出来的竟然是vicky。 东西是前两天沈谦遇又差人送过来的,vicky早就让人注意着点等着。 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后,叶满把带来的他的衣服让vicky帮忙归还。 vicky面露难色:“小满小姐,实说和您说,沈先生一年到头也来不了这里几次,与其放在这里,不如您还是自己联系他吧。” “这样吗?”叶满想了一下,“那您可以把他助理的电话告诉我吗?” “可以,这是他助理的电话,您可以给他助理打电话。”vicky递过来一张名片,名片上是林营,抬头是总裁特助,遒劲的钢笔字体印刷写着电话号码。 叶满看了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今日联系怕是有些打扰,她决定回去后明天白天再早点给林助理发消息。 不过回到家的时候,姜弥来敲她的门。 叶满开了自己房间的门,姜弥抱着手站在门框边上:“小满,我找你说个事。” 叶满把门打得更开些:“怎么了?” 姜弥也开门见山:“陈薇薇来找我,问你有没有那位沈先生的电话。” 也是巧了,叶满本来不知道他电话,这事也就没有什么再往下聊的必要了。 可现在她揣在口袋里的手明显还能摸到那有些锋利的名片,嘴上却说不出那句“我没有”了。 叶满原先扶着门框的手落下来:“怎么了?” 姜弥:“你知道我性格的,我不喜欢绕来绕去的。是这样,陈薇薇之前帮过我,所以我就厚着脸皮来替她开这个口了,当然,你给不给那是你的事,我没有半分站在她的立场上的意思,我就是把这个事传达到。” 叶满:“你说。” 姜弥:“陈薇薇和唐尹尔从前是大学室友,唐尹尔成名的那部戏原先定的女主角是陈薇薇,但开机那天唐尹尔摁掉了陈薇薇的闹钟……结果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一个一炮而红,一个还在接散活。” 姜弥:“两人的仇呢就这么记着,陈薇薇一直忌惮唐尹尔有靠山,所以她也想找个靠山。” 简单的几句话里的信息量不少。 叶满眉头微蹙,像是思考:“所以陈薇薇想找这位沈先生,当靠山。” 姜弥耸耸肩:“她以前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那一套。” 叶满看了一眼姜弥,而后把自己口袋里的那个名片拿出来。 姜弥人还靠在门框上,眼神落在名片上,未有动作。 姜弥:“真给?” 叶满:“你不是说她帮过你吗,而且这几天她也照顾我了。” “顺便。”叶满又回头去拿一件包好防尘袋的衣服,也递给姜弥,“顺便帮我把衣服还了,省的我跑一趟。” 她几下把事情交代了。 姜弥拿过东西,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满:“我可听说他权势滔天,真舍得?” 叶满却只是说:“我晓得我几斤几两的。” 姜弥承认她见过娱乐圈太多漂亮的眼睛了,但她唯独没见过叶满这么透亮的。 透亮到像一面镜子。 阳光、树影、月色、湖泊……世界给她什么,她就还原给你什么。 姜弥没敢往深了去想,倘若她这双眼里被离愁别绪染上,被喜怒哀乐操控,对于如今暮气沉沉的大荧幕来说是一件多么让人惊艳又心疼的事。 姜弥眼底那些从来都游刃有余的笑容满满退下去,她收起东西:“知道了,我会给她的,让她帮你还了。” 7、大雪 跃洋娱乐原先是沈谦遇的父亲开给他继母任明月的。 任明月,早年红透半边天的影后,却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嫁给了沈谦遇的父亲后,然后就是退圈相夫教子。 严格算起来,任明月是沈谦遇父亲的第三任妻子,一个当红影星,配沈家的门楣,哪怕仅是第三任妻子,也得要够一够脚尖才能够上的。 原因无他,沈家这偌大家族的一点风吹草动落在昌京城里,那是半个城的权贵都要踏破门槛而来的程度。 算起来,任明月还是上嫁。 沈家原先管事掌权人带着妻女定居了新西兰,家族掌权人就要从沈家这几个堂兄弟小辈分来选。 没等任明月把自己儿子培养出来,这交接棒就被沈谦遇拿了过去。 任明月这些年手越伸越长,明里暗里不知道使了多少手段阻止沈谦遇坐到这个位置,好为了自己的亲儿子谋划,但交接棒的事是上面几个老人定下来的,任明月贸然不敢在明面上有所行动。 但她能去沈谦遇父亲那儿吹耳旁风,表面上说的是让他来跃洋娱乐锻炼,实际上就是暂缓他接触集团核心业务的节奏。 沈谦遇倒不疾不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而真的大摇大摆来当“监军”了。 跃洋娱乐的盛总请了这样一墩佛战战兢兢的,不汇报工作吧不合适,汇报工作吧,沈总就一句话—— “你做你的,我是来度假的。” 也不知道度哪门子假。 不过这位掌权人还真每日都来跃洋娱乐的总裁办。喝喝茶,看看江景,混个朝九晚五的打工卡,到点就下班。 今日本也是闲来无事的。 不过林助给沈谦遇内线打过来说楼下有个姑娘想见他。 沈谦遇这会子正给自己沏着茶呢,听到是什么姑娘,眉头皱起来:“你如今挡个人都不会挡了。” 他说完后要挂的时候,却又听到林助在电话那头说:“沈先生,对面说是来还外套的。” 听筒到脖子边上,沈谦遇原先落在桌板上的钢笔调了个头,他淡淡应允:“让她上来吧。” 挂完电话,沈谦遇继续捣鼓桌面上的茶,他本来是要沏一壶味头重的普洱的,想起叶满那冬日里光秃秃的脚脖子,手上动作迟疑了一下,随手换了一冲茉莉花片。 人倒是被林助带过来,可好一会儿都没什么动静,沈谦遇要叫人进来喝茶,抬起眼一看,站在门边上的那个女人,他不认识。 她打眼看过去不是什么有记忆点的长相,但手里拿着的的确是他的外套。 他眉头微微蹙起,心下觉得这一壶好茶是浪费了。 陈薇薇联系上人之后却没想到直接会被带到总裁办来,她只是揣摩帮叶满的人很有来头,但内地实力最强造星最多的跃洋娱乐的总裁办的私人办公室,她是想都没有想过的。 眼前的男人似乎对她的到来不是很感兴趣,自顾自地斟茶倒水,只是扫她一眼,而后慢慢地说到:“这位小姐,我们认识?” 陈薇薇忙说:“沈先生您好,我是来帮叶满还外套的。” 看起来没少跟人家说他俩的事。 面前的男人这会子站起来。 陈薇薇那天只是模糊地看到他,揣测他来头不小,样貌出众。 现在他站起来,身体半靠在办公室茶水岛台上,抱着双手看着她,她才发现这个男人虽然样貌俊朗,但那双冷扑扑的眸子盯过来的时候无端地像是一层风雪落在自己身上。 “她怎么自己不来?” 他单刀直入。 陈薇薇下意识局促:“小满、小满今天被经纪人叫去了,她有事。” “你和她什么关系?” “朋、朋友。”陈薇薇不由地把头低下去。 “你来还外套,她知道?” “知道、知道的。”陈薇薇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又抬起头来,但接触到对面男人幽深又凌厉的眼神的时候,又把头低下去,“您的联系方式,是她给我的。” “这么说——”对面的男人终于缓下语速来,原先审视她的目光回到胡桃木桌面上,依旧开始摆弄桌面上的茶具,“她知道你是借她攀一攀登云梯?” 沈谦遇的话说的难听。他很轻易地戳穿她,知道她要什么。 陈薇薇原先进来前准备好的讨好言辞和圈子里你来我去的那点伎俩都不够用了。 陈薇薇舔了舔自己的下嘴唇:“是、我对她,没有欺瞒……我也不会、也不会……” “你是判断我跟你所谓的朋友见过两面觉得我们之间能够有什么?还是觉得你足够漂亮便也想学学那些风月交易里的手段,探探我的口风?” 上位者直言不讳的口吻让人感觉傲慢。 “要找登云梯的话,我想您找错人了。”沈谦遇没什么太大的语气起伏。 陈薇薇语气断断续续,显然有些着急:“抱歉沈先生……我冒犯了,我知道,我不奢求您能给我任何的承诺,但,但哪怕只是一个机会呢,我真的需要一个机会,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样很讨厌,我从叶满那里问到您的电话,但衣服外套要是她给我的,您能不能看在我把外套送过来的份上,给我一个机会呢。” 沈谦遇坐在那儿,语气冷漠:“我既不是投电影的,也不是做电影的。” 陈薇薇此刻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尊严,她知道她今天被赶出这个门之后就再也没有进来的机会,她已经不能等了,那些“我原本”和“我本该”的仇恨和懊悔每天都折磨她,她为之疯狂,磕头下跪都可以。 陈薇薇:“可您认识大把的人,陈导那样看不起人的人见到您都要点头哈腰,人人都忌惮您,能不能,您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就当是随手投喂一只流浪狗……” “行了。”沈谦遇制止她。 他蹙着眉头,只是拨通内线: “林营,送客。” —— 三十几层的高楼还往外推开着窗,桌面上煮着一壶茶水,摆了两只杯子,一只有人用过,另一只杯子水面显然没人动。 林营心惊胆战,很明显刚刚的气氛不太好,自家老板把他叫过来但却久久都没有发话。 林营最后只听到沈谦遇说——“衣服处理了。” “好的,我这就让人拿去干洗……” “不用了。”他打断,“扔了。” 林营跟了沈谦遇很久,对他的喜怒神色还算是了解的,他外套给那个女人的时候他在场,所以听到说来还衣服的时候没和从前一样挡掉那些人,谁知道人上来了却不是同一个。 难怪老板要生气。 林营拿了衣服出去,把门带上了。 茶几上的手机有一阵没一阵地一直在响动,沈谦遇划开手机,苏资言又给他拉入什么“京上夜夜笙歌”群了。 他正欲退出,苏资言又一个电话过来。 他装枪口上来惹他不快,接起电话来,苏资言那头嚷嚷道:“二哥,晚上出来喝酒。” 沈谦遇:“你那破会所不然就关了吧,拉我过去,天天敲我竹杠。” 苏资言:“今天我买单!” 沈谦遇:“老苏家的盘子交到你手上了?” 这事戳他痛处,苏资言一愣,含糊不清地嚷嚷道:“迟早的事。” 过一会他又说到:“是简心娱乐的钱总。你知道你跃洋下面有个经纪人叫祁茆吧,就她为了捧自家艺人上头和你们跃洋那老总沆瀣一气,这不把简心的某位艺人的私生活给爆了,人哭哭啼啼来我这儿告状了。” 沈谦遇波澜不惊地往后靠了靠:“敢情您是当青天大老爷来了。” 苏资言:“二哥,都是小姑娘,你知道我最看不得这种场面,人都求到我门口了,看在我们都是光着腚一起长大的份上,您就出个面,成不成,不然我就去跟沈爷爷说他房里的鱼不是顾三哥弄死的是你喂太多喂死的!” “行了。”沈谦遇拿他没辙,“陈芝麻烂谷子事了还提。” 沈谦遇头疼归头疼,到底还是对这个发小的事还算是个有求必应。 晚上的局没到要到开包厢吃饭的地步,沈谦遇回了下榻的酒店用了餐,他最近乐的清闲,过去的早。 苏资言还是那个尿性,开最大的包厢叫最多的妞。 沈谦遇坐在角落里抽烟,气场把周围的人弹出三米远去。 孟砚坐在一旁,从沈谦遇的烟盒子里挑挑拣拣,最后还是拿起一旁的雪茄盒,点了根烟。 沈谦遇:“德行,就爱冲的是吧。” 孟砚笑笑,讽他:“寡淡。” 沈谦遇:“我可不是你,口味重。” 孟砚:“知道你禁欲,要不怎么快三十了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哎,老沈,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去你的。”沈谦遇叼着根烟把剩下的两根雪茄丢了过去。 孟砚也不恼,从地面上捡起那两支雪茄,只是颇为可惜地:“也不知道往后要苦了哪家高门大户的姑娘,跟你这种薄情人过日子。” “不过是各玩各的。”沈谦遇支着个头,没当回事,“什么时候听说过这个圈子要凭真心实意,要学举案齐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含点薄凉薄凉的笑,微微斜向上袅袅升腾的烟气模糊他半张脸。 直到外面厚重的门被推开,陆续进来两三个人。 有低眉顺眼讨好的,有红眼含泪委屈的。 人群最后面那个,一改往日的素色衣衫,柔顺的直发变成曲意讨好的弯度,抹了个潋滟芳菲的红,捏了捏手里的包,无言地站在人群中。 说她不美大约没人会同意,她是如水中窥月般难以可得的长相。 但说她美似乎又有些牵强,至少这一身香奈儿是被她浪费了。 他遥遥一看。说意外也不意外。 她最终还是踏进来了。 8、大雪 叶满是收到张珂的消息急急忙忙往回赶的。 张珂在信息里说简心老大要见她。 叶满也就刚从一个跑龙套的“个体户”变成才签约公司的“小九九”,怎么会惊动简心的老大要见她。 等叶满着急忙慌地回到公司推开门,里头坐了三个人。 这几天统筹沉浸式影视城乐园的陈导意外也在。 都说陈导小肚鸡肠,叶满也做好了后面被穿小鞋的准备,但意外的是好像从那天沈谦遇认出她之后开始,陈导对她格外热情。 这会子陈导见了她,还站起来:“小满来了?” 张珂跟叶满介绍:“陈导,我们简心的老合作伙伴,你见过的。” “陈导好。”叶满恭恭敬敬问好。 张珂又说:“钱总,我们的boss。” 会议室最中间坐着的大约是个三十多的女人,穿了一身偏正式的白色西装,领口搭配了一条波点的黑白丝巾,闻言朝叶满笑笑:“小满你好,你刚来公司的那段时间我太忙了我们没有见上面,这段时间还适应吗?” “适应的。”叶满站在那儿回着,“谢谢老板关心。” “生活上有什么问题你就找张珂。工作上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就找尹尔。尹尔——” 钱筱望向眼眶还红红的那个女人,“你往后多带带小满,大家都是一家公司的。” 叶满是第一次看到唐尹尔真人的,她这些天入公司之后有认真去看了公司签约的艺人的履历。唐尹尔真人比电视里要更瘦更漂亮,只是最近绯闻缠身,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这会子看上去都有些病弱的样子。 “知道了。”唐尹尔没抬头,语气一般。 叶满看到钱总大约瞟了唐尹尔一眼,而后又不动神色地把眼神收回来,落在叶满身上,问她:“小满,你和沈先生认识啊?” 叶满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谁:“奥,算不上很熟,我们就见过几面的。” 钱总听陈导说起片场的事,向来低调的跃洋集团的接班人身边什么女人没有,会无聊到把自己的外套送给一个刚入行跑龙套的姑娘? 商人最会借力打力,左右逢源。 简心有麻烦,对家就在跃洋,钱总焦头烂额的,叶满就像是上天送过来的礼物。 钱总:“是这样的小满,既然你进了简心,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晚上我有个局,也涉及圈子里的一些朋友,我想带你练练胆子,往后你总是也要去这些场合的,你看行不行?” 叶满没法说不行。 钱总从上到下打量她一圈,温柔笑笑:“小姑娘家家的,怎么穿的这么素。张珂,你带小满去服装间挑几件好的,就拿服装合作商送来的下季度春款好了。” 说完这话,唐尹尔抬起头来:“钱总,那是我……” 钱总:“小满,跟张珂去。” 张珂随即把小满往外面带,叶满出来的时候还听到唐尹尔不满。 “钱总,那是品牌寄给我的。” “尹尔,这不是你要避避风头吗,等事情过去了,我再给你多接几个合作不就好了。” 张珂在前面带路,单刀直入地问叶满:“钱总要带你去干什么,不用我说你自己明白吧?” 出乎她意料的时候,身后的姑娘只是淡淡地嗯一声。 “你知道?”张珂转过头来,看着叶满清清冷冷的脸,“那你聪明点,别让老板下不来台,老板不好过,我们就不好过,一荣俱荣,一算俱损的道理,我想你明白。” 叶满:“我知道的珂姐。” 他们谈话间已经来到了公司的私人服装间。 张珂打开门:“进去吧,让他们给你挑一套。” 叶满头也不回地要进去。 张珂临了又叫住她:“小满。” 叶满见面前的人欲言又止,只是点点头说:“没关系。珂姐,我知道的。” 说罢后她就一头钻进那橙红黄绿星光闪耀的服装间里,只剩张珂面对着突然刺眼又突然合上的大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做经纪人的,最怕带愚蠢的艺人。 但也同样怕带太清醒的艺人。 —— 保姆车带着一行人来到目的地。 叶满跟着钱总他们下车,从一个隐蔽的私人通道进来,坐上贵宾专用的电梯,到地方后只觉得人声鼎沸,自己仿佛被挤进炸裂的时空隧道。 笑骂声、吵闹声、金属乐……吵成一片。 台上大尺度表演的那些个女性有着反人类的三围,有人随手拿了端着酒杯的酒侍盘里的一杯酒留下一叠红钞,坐在卡座里左拥右抱的那个男人如果叶满没有记错的话他凭借“深情人设”刚收过一波粉。 这儿没有狗仔,没有摄像头,没有道德的审批,没有公众的目光,只是一个放大着人性的欲望,允许“神明”堕落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叶满跟着他们穿过人群,来到里头的包厢处,包厢隔绝外面的声浪,从超大的噪音一下子跌落无声的黑暗里,叶满有短暂的失聪。 推开门又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大包厢的沙发是象牙白色的,即便灯光悬溺,即便屋子里的莺莺燕燕依旧很多,沙发上的人也没什么堕落之态。 最起先站起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穿一身白色西服的男人,他眉骨很高,瞳色偏浅,是白净的长相。他们进来后,他站起来随即把那些莺莺燕燕遣散了,反而先声夺人说道:“哟,这不是尹尔嘛,怎么红着个眼睛,谁欺负你了?” 唐尹尔闻言更委屈了,直扑扑地就要往他怀里去:“言哥。” 苏资言没接招,不过抽了纸巾递给了她擦眼泪,转头对钱筱说:“钱总,你欺负我们尹尔了?” 钱筱:“我哪里敢,我可是指望着尹尔赚钱的,疼她都来不及,怎么敢欺负她。您就知道揣着明白装糊涂,得,我也能揽下所有罪过来,谁让苏总怜香惜玉,我们这种年纪大的,总是要背锅的。” “哟哟哟,钱总,您看看您这嘴皮子。”苏资言转身就到了钱筱身边,压低声音说,“您这锅给我扣的可大啊,我可是帮你把人约出来了,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能让您白帮忙?”钱筱朝身后说到,“小满。” 叶满连忙上前,按照之前嘱咐的那样从包里拿出来一个信封,递给苏资言。 “光明正大贿赂我啊?”苏资言挑挑眉,还是拿过了信封,眉眼又落在叶满脸上,“哟,筱总,带新人了?” “是,叶满,刚入圈不久,往后还望苏老板多照顾照顾。”钱筱虽然是一直在和苏资言说话,但眼神余光却一直瞟向他们进来后就一言不发坐在角落里穿黑色西装的两个人。 那儿光线太暗了,他们进来半天了也依旧没见那儿的人有动静。 钱筱:“听说令堂最近对陶瓷感兴趣,有个朋友刚好在做这一块,苏老板看看符不符合口味。” 苏资言折着信封脊背打开一看,是他妈念叨了不近人情不送票的那个顽固老头的专场。 “好说。”他松口,“你你会喝酒吗?” 他这话是对着叶满说的。 叶满:“我会一点。” “一点可不够用啊小满妹妹。”苏资言说话之间脸靠得近,浅色的瞳孔直白地看着她。 叶满有点想逃,但她没动。 “许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既然都来了,那就一起喝一点。”苏资言拍了拍手,门被推开,外面的人送来一推一推的酒。 钱筱见那动静,给唐尹尔使眼色。 唐尹尔连忙说:“言哥,我陪你喝。” 苏资言虽是个爱看热闹的,他闲事管的多,但却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尤其今天破天荒因为这事让他去请沈谦遇,他不摆到满意的谱都觉得不划算。 他倒了一杯烈酒,越过唐尹尔的话:“咱俩什么时候不能喝,不是说是带新人来见见世面?” 那酒杯不着痕迹地被推到叶满面前,满到晃出水痕来。 唐尹尔闻言手上动作停在半空,伸出来的手拿回去也不是,再往前也不是。 叶满识趣地拿过酒杯,没犹豫,仰头一口灌下。 辛辣的酒刺激得她喉头火辣辣地一阵疼。 苏资言随即打眼多看她一眼:“可以啊。” 酒场子混得多了的自然知道该躲就躲,男人劝酒的时候其实只要撒个娇服个软什么的,也就混过去了。 叶满是个愣头青,脑子转弯不了一点。 苏资言没遇过这款,有了新鲜劲:“哎,筱姐,你哪里找来这么实心眼的妹妹的。” 钱筱:“苏总,人家还小,您担待点。” 苏资言继续给叶满倒酒:“钱总的人,我能不好好照顾嘛。” 钱筱见苏资言高兴,随即又看了唐尹尔一眼。 唐尹尔看了看依旧坐在那儿抽烟的两个人,说道:“言哥,你能不能帮帮我啊,让跃洋那个祁茆别老是盯着我啊,她有自己的艺人要捧我可以理解,但没必要为了竞争关系给我买黑稿啊,跃洋的营销公司又多,你是不知道我在外面名声有多臭。” 苏资言依旧给叶满倒着酒:“黑稿?庄导的酒店,你可没少去啊。” 唐尹尔面色黑下来,抿了抿嘴唇,才支支吾吾说道:“我那也是身不由己。” 苏资言忽的笑起来:“你瞧瞧你脸皮薄的,我开个玩笑嘛你不用这么紧张。” 钱筱找补:“苏总,您就帮个忙,找那位贵人说说呗。” 她目光指向那边。苏资言也不装了,身子往后一靠:“既然都说道这份上了,人我是给你叫来了,但你搭不搭得上,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钱筱这会子见原先坐在那儿的两个男人走了一个现在只剩下一个了,料定这是个说话的好机会:“小满,跟我去敬那边那位一杯。” 叶满这才混沌抬起头来。 大人物为了利益博弈来博弈去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她无暇分析,但她知道位于整个游戏里最低位置的自己,要扮演好一个棋子的角色。 路易十三也好十四也好,她喝了这辈子最多的一次酒。 “哦好。”她收起自己的杯子,在钱筱的带领下,来到那边上的黑墨色的沙发边上。 那儿坐着的那个人和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想必这位就是沈先生了。”钱筱根据气质判断出来敞手坐在沙发中间单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我敬您一杯。” 钱筱端着高脚杯,挂上温柔的笑,很是讨好。 沙发里半明半暗光线里的男人只露出半张脸,下颌线锋利又流畅,应当是人间绝色。 他只是端起酒杯示意了一下,但没喝。 钱筱回头招呼叶满:“小满,跟沈先生打个招呼。” 叶满这才上前,喝了酒,她略显笨拙,加上光线不明朗,以及那个男人迟迟都没有反应的样子,她甚至都有些觉得他们是不是搞错了。 这个人身形是像的,但坐在那儿的样子实在是太高傲了。 不像是之前两次见面都与他解围的人。 但事到如今,也容不得她想这么多,她迟钝地抬起自己的酒杯,都没打眼再看,只是在那里说道:“沈先生,敬您。” 那头的男人这次却连酒杯都没有抬。 让人看不出情绪来。 钱筱见这样子,估摸着自己算盘要打空了。 是,身居高位什么手段没见过,没利益纠葛的时候高抬贵手就当救一只小猫小狗,真要有所图,对方不知道比自己精明多少倍了。 钱筱于是讪讪,但她没有完全放弃:“小满,你陪沈先生喝几杯,我找苏总商量点事。” 钱筱撤退,叶满人还在那儿。 叶满只能把自己的酒杯放下来,然后倒满。 她这会酒劲上来了,反倒没有那么怵了,管他是谁,只是干净利落地道满酒,举杯向前:“沈先生,我敬您。” 然后也不管对面什么反应,只是仰头往自己喉咙里灌。 辛辣冲上脑门,她憋出眼泪来。 她于是又倒了一杯,再重复这样的动作一次。 她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老板希望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 等到第三次的时候,面前波澜不惊的男人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轻啧一声,而后几乎是一瞬间,他从黑夜里伸出手来,径直地抓住叶满的手腕。 酒精在血液里横冲直闯让她身体滚烫,她手腕碰到那冰凉的触感的时候短暂地心惊肉跳。 她抬起因为酒意而变得湿漉漉的眼睛,直直地对上他俯身看过来的目光。 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所有人口中的沈先生,最后都是那同一个人。 他看着她,眼里有轻视,有不悦: “你要把自己喝死在这里?” 9、大雪 她一点都不懂曲意迎逢。 如果她懂的话,就不会让别人来还衣服,放着好好的茶不喝要来这里喝不要命的酒。 这边的动静明显惊到了那头,就连苏资言都抬起头来,他鲜少看到沈谦遇有情绪。 沈谦遇的手还握在叶满的手腕上,没动身,只是对周围的人说:“我和叶小姐聊几句可以吗?” 苏资言还想说什么,钱筱边推边拉的把人哄了出去。 等四周的人走完了,叶满还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放开她的手,这才恢复成身体又是靠向沙发的姿势,语气淡淡地说:“坐到对面。” 叶满放下手里的酒杯,人要往后退一步,但刚刚她喝酒的样式是微微俯下身子半蹲讨好的,这会子往后的时候差点没站稳。 身边的人于是又伸手来扶她。 叶满对上黑暗中那双不明朗的眼,是有些后知后觉地发怵的,她眉眼向下,说了谢谢。 “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他们强迫你来的。” 两人对坐,对面的人语气像审问。 叶满:“我自己要来的。” “那你要是遇上别人了,你打算怎么收场?” 叶满看了一眼对面男人的轮廓,又低下头去,轻声说:“别人不会向您一样一直让我喝。” “嗯?”男人拖长声音,“会顶嘴啊?” 他眼神落在她巴掌大的脸上:“刚人让你喝酒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一句不要。” 叶满:“那是我上司,我要保住自己饭碗的。” 沈谦遇:“你是做演员的还是要饭的?” 叶满抬起头来,认真地说:“一边要饭,一边做演员。” 这话把沈谦遇气笑了,他眼神落在她此刻有些因为喝多了已经开始发红的脸上了,而后又从她的脸上瞟到她的唇边。 唇边的口红不知道什么时候晕开来了,她唇饱满,但这会子一圈歪歪扭扭的很是难看。 沈谦遇于是抽了面前茶几盒里的一张湿巾,人往上凑近了几分,伸手够到她唇边,要帮她把多余的唇膏擦掉。 叶满对这种靠近一点防备都没有,她下意识要往后退,却没想到面前的人的另一只手来到她后脑勺上,固定住她:“丑死了。” 一句丑死了断了她所有的扭捏,仿佛她的脸上有一个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会子她要是还在意什么男女之间的那点距离而没擦掉这个东西,那她的人生就要完蛋了。 叶满一动都不敢动。 她的眼神往前一对视,看到的竟然是对面男人的喉骨,它似乎很不满那高领毛衣带来的束缚,仅仅是在她看过去的一眼的时候就滑了滑。 有些男人因为太过于有张力连带着仅仅是作为第二性征也是难以直视的存在。 叶满下意识往上挪了挪眼神,又落在他的唇线上。 他唇线秉直,此刻神态认真,好像她脸上有一项需要他集中精神攻坚克难的“大手术”。 他的表情是很严肃的,摁住她后脑勺的手也是宽大有力到容不得拒绝的,但是他的动作确是轻柔的,而且他的眼神除了落在她唇膏染开的地方外,没有一点其他的冒犯。 那种轻柔带来一点点眩晕感,就像酒精麻痹神经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像一片羽毛一样坠落。 湿巾最后带着浅红色的斑驳落在茶几上。 他俨然像是个做完手术的医生,还要对她的“病情”下一个诊断的结论。 “这个颜色不适合你。” “跟小孩穿大人衣服似的。” 后半句说的难听。 叶满有点酒气:“你干脆说我不适合当演员行了。” 沈谦遇点头:“你说对了。” 叶满站起来。 沈谦遇:“干什么去?” 叶满现在语气一般:“他们走了,我也要回去了。” 沈谦遇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手指在沙发上敲了敲:“你的饭碗保住了?” 叶满想起钱总,想起唐尹尔。 他们让叶满一起来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想看看沈谦遇能不能看在叶满的面子上,高抬贵手。 叶满诚实回答:“我知道我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和能耐。” 沈谦遇依旧坐在沙发上,说话间下颌微抬,但眼里有些散漫:“你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你没有?” 叶满:“怎么试?” 她酒也喝了,天也聊了。 沈谦遇:“你的经纪人、你公司的前辈,没教过你吗?” 经纪人?前辈? 她想起唐尹尔是怎么左右逢源给金主提供价值的。 那种地步,她做不到,但她不是很确定沈谦遇说的和她想的是同一码子事。 叶满磕巴了两下,她还是说:“抱、抱歉,沈先生,我想,我做不到。” 她拒绝人倒是直接。 沈谦遇抬抬下巴:“你自己做不到,转头把我的电话卖掉?” 叶满没想到话题最后转到这儿来,她解释道:“不是卖,陈薇薇问我要,我没道理不给。” 说完后,她又觉得自己是没有跟他打招呼就把电话给别人的事情好像是不太好,于是她又道歉:“抱歉沈先生,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介意……” 听听,听听她说的这话。 倒成了他是个小气的人了。 偏偏沈谦遇有气却都不知道往哪里撒,他见她在那儿说了半天也没说一句他爱听的,于是他摆了摆手,阻止她:“行了,你回去和钱筱说,让她注意她的艺人的言行举止,这事,就算了。” “真的嘛?就这么简单。”叶满没想到沈谦遇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面前的人站起来。 叶满如释重负,她这会子心情好了很多,原先皱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来,走过来一步。 沈谦遇在那儿穿着外套。 他转身套西装袖子的时候,瞟她一眼。 叶满后知后觉地过去帮他。 沈谦遇也就看了她一眼吧。 准确地来说是白了她一眼。 而后他手往袖子里一伸,转身背对着她整理衣服,过了一会又像是气不过,走之前转过来,指着叶满的鼻子说:“你要是下次还敢卖我电话号码。你会死的很难看的。” 叶满把自己鼻子缩回去,摸了摸。 她有点醉,没脸没脸地笑一下。 “毛兔子”。 这是他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叶满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但她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 这事就这么解决了。 叶满那天回去后,喝下去的烈酒直咕咕烧心一样地往上冒,她最后抱着马桶吐了个干净,拖着没有力气的身体躺在床上。 她发烧了。 她好久好久都没有发烧了。 她从小学武,身体很好。 但来了这哪哪都是人的偌大“打工”城,身体就好像本能地在反抗着这让她不适应的钢筋水泥构筑而成的丛林。 发烧的感觉很不好受,时冷时热。 半个月前已经报修房东但目前依旧还破损的窗户透进来呼呼的风,听上去像是什么孤魂野鬼在嚎叫。 因为发烧,叶满从来不需要闹钟的生物钟出现了一些混乱,她急匆匆起来下意识地想去姜弥房间看她有没起来了,却发现她的门依旧开着,床铺得好好的,好像一晚上没回来。 叶满出门前才打开手机看到昨晚接近两点的时候姜弥给她留的消息,说她今晚不回来了。 姜弥最近似乎总是不在家。因为是别人的私事,叶满也没有多问。 影视城的演出结束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叶满没有工作内容了,张珂丢给她好几摞电影打发时间。 影视城开业验收完成之后陆续有剧组就进组拍戏了,唐尹尔的事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被遗忘在互联网上,她接下来的古装戏份的女一号依旧稳妥。 既然是同个经纪公司的,叶满也得到了“特许”可以进组观摩学习,她坐在那仿制明朝宫殿的台阶上吸着因为重感冒控制不住的滋溜大鼻涕,看到唐尹尔因为一个吊威亚飞下来的戏份ng了五次。 演到后来导演脸都黑了,化妆师上来补妆的间隙唐尹尔嚷嚷着要休息,一大剧组又要等她,一来二去大雪天里,整个剧组进度比预想中慢了不少。 导演得罪不起唐尹尔但又不能这么算了,于是告状告到了钱筱那儿。 钱筱旁敲侧击和唐尹尔说了几句,说风头刚过,让她收收自己的脾气,眼下这部戏的ip和投资都不错,市场的期待值也很高,让她多用点心。 唐尹尔表面答应的,实际上依旧还是我行我素。 唐尹尔原先是个任劳任怨的,自从后面有人撑腰后,这几年越发飘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即便她再赚钱,做老板的哪有让赚钱工具老是骑在自己头上的道理。 唐尹尔刚走,钱筱就把张珂叫到办公室。 钱筱从前是做经纪人出身的,得益于家里有资源最后自己开了个经纪公司,但真的论起辈来,她是张珂的徒弟。 张珂三十五岁之前过的顺利,家庭事业美满,但命到后半途开始有了变化,她有个自闭症的儿子,在事业上自然没法全部投入,钱筱是看在她是张珂从前带入门的前提下才让她在简心的。所以这些年她的事业停滞不前,在简心也就带带一些边缘演员。 张珂一进去,钱筱就站在老板椅边上,单手撑着桌面,上扬的丹凤眼落下来,没抬头,只是问张珂:“叶满那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张珂顿了顿,给了自己的判断:“她早年有被选中过拍过戏,我也看过之前她的演戏片段,虽然那露脸的不多,不过那些个身形出场的片段都干脆漂亮,给女演员做武替是绰绰有余,加上她样貌放在娱乐圈里也是一眼就有辨识度的,我也是因为这样,才觉得她后面可以往刀马旦反向发展,才签的她。但毕竟她不是科班出身,资历又浅,更没有什么可以依仗的资本,综合判断的话,签她赚不了大钱……” “怎么就没有可以依仗的资本了?”钱筱闻言转过身来,眉毛单边抬起来,“唐尹尔的事是叶满几杯酒几句话就解决的,这还不够?” 张珂缩了缩下巴:“这个、我问过小满,她说她和那位沈总,只是乏乏之交。” 钱筱:“她是个傻的你个做经纪人的也是个傻的嘛?” 钱筱说完挥了挥手:“张珂,我和你交个底,唐尹尔,我迟早要弃了,你带带看叶满吧,让她顶上,之前公司是怎么把唐尹尔带起来的你就怎么把叶满带起来。” 唐尹尔怎么起来的别人不知道简心公司内部不知道吗,先是花边新闻炒作,再是树立综艺人设,顶着绯闻女王的名头走的全是营销路子,一时间身价水涨船高。 张珂表示:“叶满不适合,这路子和她不对付。” 钱筱:“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目标明确,道路可行,公司最后要赚到钱。我会跟唐尹尔说的,让她对接资源的时候都让叶满跟着学学。” 见张珂依旧一脸犹豫,钱筱双手搭在桌子上,俯身向下说到:“阿珂,你我都是圈子里的老人了,新人和韭菜一样一茬一茬的起,谁什么样根本不重要,这个道理不用我跟你说吧。” “话说回来。”钱筱又直起身子,“你别觉得叶满委屈,如果不是看在那位沈先生的面子上,你觉得我会选她来代替唐尹尔吗,她应该感到高兴。” “知道了。”张珂最后回到。 —— 没两天,叶满就被原先唐尹尔所在的剧组叫了过去。 张珂陪她一起去的,唐尹尔的那个角色所有的武打戏换了替身,替身演员就是叶满。 叶满做好妆发吊威亚之前,张珂叮嘱她:“等会上去之后胆子放开,动作做饱满,这段戏唐尹尔卡了太多遍了现在全剧组都看着你呢叶满,你知道没有?” 道具老师再次检查着叶满的威亚,面前的姑娘换了一身飒爽的剧中战衣,挽了一个简单的古装髻,清冷的眉眼落在自己的脚面上,也没个热身的环节,只是说:“珂姐放心。” 她这波澜不惊的样子倒是显得在这个圈子里呆了十来年的张珂心事重了。 张珂只有之前叶满的一些成片片段,现场表现是真的第一次见。 她这会抬头看面前的姑娘,瘦弱但不孱弱,古装造型倒是真的适合她,她仪态不错,站在那儿稳稳当当不卑不亢,不知道是真有两把刷子还是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各部门准备。” “演员就位。” “威亚吊起。” “3、2、1。action!” 威亚推进的速度极快,人物俯冲向下,靠近摄影器材画面恰当的时候,人半空借固定器翻身旋转,银枪划出利落又干净的弧线。 原先没什么期待的导演这会子把老花眼镜往下拉了拉。 “漂亮!” 10、大雪 叶满的加入让整个剧组的节奏顺利起来。 导演高兴了剧组里的演员也轻松了不少,叶满人又和善,因此好多演员都蛮喜欢和她接触的。 “你没发现叶满来了之后导演脸色都变好看了吗?” “可不是吗,导演从前那是敢怒不敢言,唐尹尔根本接不了大女主戏,偏偏背后资本大,导演也没辙啊。” “我听说唐尹尔是自己要求不用替身的,她不是向来都是塑造用功人设的嘛?” “叶满也是简心出来的,同一个公司的,唐尹尔再怎么样也不会不听公司安排。” “哎,那你说,简心是不是想捧叶满取代唐尹尔啊?” “谁知道呢,但你看叶满的确业务能力好,人吃苦耐劳,没有导演不想和这种演员再次合作的吧,你再看唐尹尔,这些年圈内谁不知道她爱耍大牌啊,要我是老板,我也得起个心眼子。” “你说的很有道理。” …… 两个化妆师在化妆间整理东西的对话落在门外的唐尹尔和助理的耳朵里。 助理面色紧张,扯了扯唇角安慰说:“尹尔姐,你别听他们胡说,根本没有可比性,您是简心最赚钱的女演员,叶满只不过是个替身演员,而且我听说,张珂为了塞人进来,都没有聊片酬。您想,您片酬并没有减少的前提下还少了很多摸爬滚打伤身的戏,也是一种好事啊。” 唐尹尔一个眼刀飞过去:“我不受伤粉丝怎么心疼我?我还怎么向别人证明我的努力?” 助理磕巴了几下:“露脸的动作戏还是得您自个拍,叶满再努力也露不了脸。” 唐尹尔:“她这一部戏露不了脸不代表下一部戏露不了脸。这个叶满太奇怪了,你去查查她的底细。” 唐尹尔并没有因为叶满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话就解除她的困顿就感恩于她。 唐尹尔刚开始的确客客气气的,主要怕叶满是那个什么沈先生的人,但又很奇怪,真是沈老板的人他怎么可能这么不怜香惜玉的,放养她来当一个武替? 大概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只是那天叶满恰好撞上了,对方高兴,就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撞运气的事怎么能算实力,再说了,她在这个圈子里拼死拼活拼了五年好不容易才攀上个庄导,叶满才入行背后会有她想都不敢想的人罩?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大佬又不是傻子。 —— 年关将至,这天气是越来越差了。 大雪天的沈谦遇被苏资言拉到这没什么人烟的影视城来。 沈谦遇坐在车里,敞开着门,见到苏资言忙忙碌碌的,让人搬着车里一摞一摞的大马士革玫瑰。 苏资言在那儿指挥着人:“哎你们小心点。” 沈谦遇支起个脑袋,问他:“你小子追人改路数了?” 从前苏资言满车厢的奢侈品,他随手拿到哪个就送哪个的,前些天遇到一姑娘,新晋的演员,今天一改往日作风竟然送起花来了。 苏资言没抬头:“我这叫投其所好,我遇见这姑娘就不喜欢那些包啊的,就喜欢花,你说,多清新脱俗。” 沈谦遇不置可否。 眼前的人忙碌来忙碌去的,苏资言虽然没有自己动手也好歹算是站在下面督工,他看这沈谦遇跟个时装模特似地坐在他车里,心里不大平衡:“二哥,你就不能有点参与感。” 沈谦遇往那坐了一会,缓缓说道:“我倒不知道在你心里我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大冬天的陪你来这儿追人。” 苏资言:“不然你干嘛,你回沈家去?你弟今天回国,家里主角是人家母子,你回去了你也是招人烦,还不如来跟我一起泡妞。” “我可没你这么好的心情。”沈谦遇随即长腿一迈,从车子里下来,掸了掸落在那儿的雪花,抬头又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气,“伞呢?” 苏资言没好气地从车后面掏出一把给他:“剧组探班这么好玩的事你也不参与,老顽固。再说了,你现在人都在跃洋娱乐,虽说你是在金融行业杀出路子来才回了昌京的,人心险恶都见过,但都说隔行如隔山,娱乐圈的事你该多跟在我身边学学才是。” 沈谦遇神色倒是坦然:“这不是今日休假嘛,改日再向您请教。” 苏资言白他一眼,不说话了,只是生气地回头嚷嚷大马士革玫瑰不允许掉一片花瓣! 沈谦遇拿了伞,没有立即撑开,直到雪花像许多毛茸茸的爆炸米花一样掉落在他黑色皮鞋边上,他才缓缓打开伞。 红砖黄瓦上落上那纯洁的白色,鲜明的颜色对比下,这仿制宫殿几乎都要以假乱真。 影视城这一片不对外开放,虽临近年底但这儿的拍摄剧组倒也不少。 沈谦遇对任明月丢给他的担子没怎么在意,娱乐版块本就是跃洋下面不起眼的一个版块,也不是老沈家这么多年来的积蓄重点。 不过任明月依旧派人来盯着他,沈谦遇索性也懒得动,来跃洋后大事小事都不过问,和隐退山林似地。 他正闲云野鹤地踱着呢,就看到那廊檐下有个人蹲在那儿。 那人穿了一件古装,青白色的长衫由于她下蹲的姿势而落在地面上,没被屋檐遮挡的衣衫部分已经落了不少的雪花。 她手里正捧着一个便当盒,筷子划拉得飞快,小半张脸都要埋到食盒子里去了,模样滑稽,像是几天没吃上饭的小猫咪—— 通身明明干净,但却觉得在生活的摸爬滚打里哪哪都染上脏污。 “叶满。”他出声叫她。 谁知不知道是不是她吃的太投入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出现,她有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到,原先被捧在手里的快餐盒“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 饭菜瞬时落在地上。 沈谦遇眉头蹙了蹙。 原先坐在地上的姑娘脸上还挂着两颗饭粒,看到他,也没顾得上自己掉下去的餐盒,径直站起来:“沈先生?” 她的语气里充满惊讶和雀跃。 他站在她面前的台阶下,正好平视她的眼,不知道为何,对上的这一瞬间让人觉得冬日不会只剩无声的沉默和单调的黑白。 “您怎么在这?”她虽惊讶但却说的是敬称。 沈谦遇:“陪一个朋友过来的。” 他看了看她的样子,又问她:“剧组有活?” 叶满:“是哦,我接到活了,而且这次和一般的武替不一样,这次是给女主角当武替。” 沈谦遇眼皮稍稍往上掀:“还是露不了脸的那种?” 叶满:“我觉得你有一点点扫兴。” 沈谦遇随即服了软,笑笑:“我的错。” 叶满站在台阶上,她没想到台阶下的男人这般和善好说话。这些天她在剧组八卦消息听了个够,整个昌京分门别类的那些曲曲绕绕她没有弄明白,但她知道,他们口中那个被下任过来的姓沈的那位“太子爷”,她是见过真人也是打过交道的。 张珂最近也一直在为叶满找路子,公司要培养她或许也和这位沈先生有关系。 但明明,他们只是几面之缘的关系。 是不是只需要沾上那么一点,前途就光明璀璨,人生就飞黄腾达。 但抛去那些之外,他们仅仅是算不上朋友的朋友关系。 但是他揶揄她之余说的那一句“我的错”,好像悄然之前把自己的身份地位低下来。 叶满是记得那晚上他给自己擦掉唇边的口红的。 即使那晚,她意外地经历人生少有的流感。 他还撑着伞站在那儿呢,他一身黑色,高大挺拔,她的眼神依旧陷入他的眼眸里。 最后,还是他说话。 “叶满。” “嗯?” “你的饭撒了。” “哦!”叶满才想起这事来,红烧狮子头吃了一半,今天的酸辣白菜酸度很对她胃口来着! 天,她饿死了,只吃了一半,该死地就掉在地上。 叶满杵在那儿内心闪过的是好多个后悔之后,最后在那个门边还真找到保洁阿姨做卫生的扫帚,打算把落在台阶上的饭菜收拾干净。 “我来吧。” 对面的人却弯下腰来,把手边的伞递给她。 “是我害你打翻的。” 他递伞过来的姿势太下意识了,叶满不知道是先接他的伞还是先拒绝他已经弯下来的身躯。 叶满对他的印象是停留在贵气的翩翩公子,是和这种要低下头颅来整理残羹冷炙的样子格格不入的。 但他的伞已经递在她手边了,她手脚快于大脑反应地接过,然后就只看到他弯下腰来,原先高大的背影此刻却落在比她还要矮一截的台阶上,她这样看去,可以看到他宽阔的脊背。 那是男性天然的力量和体型优势。 它们潜藏在他的衣冠下,在他的身体里。 “你吃饱了吗?”他后来那样问她。 叶满想起张珂说她要节食,她本来应该说吃饱了的。 但中午为了赶进度她本身就没怎么吃,好不容易她的戏份一股脑儿地拍完了,她开开心心领的杀青饭却打翻了。 叶满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女孩子和喜欢的人刚开始吃饭的时候都是细嚼慢咽,吃一口就饱的,生怕露出一点粗鲁的形象来。 她后面想起这段往事,总觉得她当时毫不犹豫地说“我没有吃饱”是不是意味着她当时根本就没有爱上沈谦遇。 或者她也已经爱上了。 谁能说清楚感情的事呢。 就像她也想不明白傲慢的他为什么在那一刻把台阶上的污垢打扫的干干净净。 “你结束工作了?” 最后他那样问她。 “嗯?”叶满总是对他的反应慢半拍,“哦,是,我杀青了。” “是吗。”他的语气微微上扬,有点像是礼貌应付但又有点像真心庆贺。 叶满觉得自己在窥探人心方面还没有入门。 “那我刚刚是——打扰你的杀青宴了。”黑伞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上,他还站在屋檐下,雪下的越来越大,但他的眼里却比刚刚要柔和很多。 叶满:“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沈谦遇:“那真是抱歉。” 叶满耸耸肩:“我也不打算追究的。” 沈谦遇:“那你吃饱了吗?” 叶满老实回答:“我没有” 沈谦遇笑:“那走吧。” 叶满抬头问他:“去哪里?” 面前的男人微微侧头,眼神看着她: “自然是赔你一顿杀青宴。” 11、大雪 叶满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让她去了武术学校学杂技,武术学校包吃住,还会发生活费,她七岁开始就寄宿在学校里,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一年本就见不了几次。 她把学校发的生活费存起来,打算给父母,让他们不要再出去打工。 可她这钱一攒就攒了三年。 她十岁那年,在一次杂技表演事故中出了意外,大腿根骨折躺了几个月,没等来自己的父母,只是等来他们搬家的消息。 十岁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家人搬家却没人通知她。 她攒钱突然就失去了意义。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遇到了师父。 那个时候师父还在学校里任教,见到无人管教的她,就把她带在自己身边。 后来叶满放假了就跟着师父在天台山隐居。 再过了几年,被抛弃的伤痛被她遗忘,叶满来到了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叶满青春期长身体,师父吃素但依旧回回给她荤素搭配,日日变着花样生怕她饿着。 叶满“推心置腹”地交朋友,师父不喜人多吵闹,却还是允许叶满把“狐朋狗友”带回山上。 经济拮据的时候,师父尝试过在山灵毓秀的天台山上种野人参,叶满早起“勤快”,把师父种了一晚上的野人参当萝卜炖了。 两人吃到流鼻血,师父也没有怪她。 …… 叶满现在面对着好多好多她见也没有见过的花样百出、造型独特的一桌子“杀青宴”,在微微小酌之后突然就想到了师父。 沈谦遇端端正正地坐在她的面前。 虽然这两者并没有任何的相似,可叶满还是想到了师父。 山下的生活节奏太快了,她原来离开天台山已经快一年了。 其实哪有一个替身演员是能够拥有“杀青宴”的呢。 不同于他们刚刚在影视城的偶遇那般的自然,现在的叶满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手脚局促地把自己塞进桌子底下,盯着餐厅服务员一个又一个地上着菜。 这家老牌子店走的是“宫廷菜”的路子,在本地人看来寓意好,彩头好,说是当年乾隆皇帝放着御膳房里的山珍海味不要,宫门下钥了也要偷偷跑出来吃的。 至于宫门下钥皇帝还能跑出来的可行性是不是存疑不知道,反正这餐馆子名头是打响了,久而久之变成非请勿入的状态,然后又变成影视圈办大事的时候才来庆贺的地方。 例如开机、例如杀青…… 在娱乐圈混要是哪一天能随意进这圈子吃饭了,那你吹嘘一句老娘混到人上人了,也不会有人驳您一句。 叶满现在裹着羽绒服被架在“人上人”的位置上。 “还是冷?”沈谦遇见她迟迟没有动筷子,见她又捂的严严实实的,随即翻了桌面的那道佛跳墙,瓦罐里的热汤滚烫,顿时就飘出袅袅香气来。 叶满:“我感冒了,捂一捂。” 其实房间里开着暖气,她很热,但是这个时候脱显得她很傻。 抛去刚刚两人在风雪之中的平视之外,叶满换了衣服上车跟他过来之后就没有再看过他了。 雅致的小包厢正前方放一尊流香摆件,倒流香从上而落形成缥缈的白色瀑布,恰似高山白云间闲云野鹤之处的妙景。 身边的男人在沏茶。 他的手法即为讲究,煮水茶壶里的水咕咕冒开了后,他提起开水洗着茶盏。 手腕一绕,泛着热气的开水此刻却稳定成一弯透明的绸带一般,盥洗之际留下一层水珠。 再是茶叶卧底,悬壶高冲。 一道茶留置,二道茶放在她的面前。 “喝口茶,驱寒。” 叶满说谢谢。 师父从前也爱喝茶,也和她论一些茶道,叶满当然知道沈谦遇把最好的茶汤色让给了她。 叶满茶盏拿到跟前的时候,闻了闻,问到:“武夷山的肉桂?” “你倒是个知道的。”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盈盈地看向她,“还是个老法师?” 他这话改了京腔用沪腔,上海本地话,但不影响叶满听懂什么意思。 叶满有些不好意思,又抿了一口,才说道:“乌龙茶嘛,谁都知道肉桂好。不过这个比我从前喝过的感觉品质更好些,味道更甘醇,不苦也不涩,反而更温和,” 沈谦遇抬抬眉毛,他之前嫌弃这家的茶叶太次了,专门让人存了好的,这都被她尝出来了。 沈谦遇:“我还以为叶满小姐只喜欢喝酒,不喜欢喝茶呢。” 嗯? 叶满:“那是迫不得已的。” 叶满:“我哪里知道那天晚上坐在那里的人是你,我要是知道了我也不会……” 沈谦遇:“那你后来知道了,你有说过一句软话?” 叶满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她才嘟嘟囔囔再给自己解释一句:“不都在酒里了。” 这话说的耍赖了。 沈谦遇摇摇头,随即给她的小口茶杯里满上一杯。 叶满推辞:“沈先生,喝多了晚上睡不着。” 沈谦遇没停:“一盏茶。用不着你翻出酒桌上惯用的借口。” 叶满微微不悦:“我就喝过那一次而已。我一小替身演员,要不是他们为了巴结你,谁犯得着把我拉去喝酒啊。” 沈谦遇:“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虽然你现在只是个小小的替身演员,但在你成为一个大演员的未来里还会有很多次。” 叶满睁大眼睛问他:“我成名的必经之路?”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微微往前,不经意间探到沈谦遇的安全社交距离里来,他身子却没因此而往后退让,眼神刚好落在她鼻尖上。她鼻梁上竟然有个小小的痣——挺会长的。 他挪开眼神,随意嗯哼了一声。 叶满自顾自下了判断:“那我的确是要练一练酒量。” 沈谦遇清了清嗓子:“你不如练一练怎么嘴甜讨人高兴呢。” 叶满愣了愣,觉得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她不大会来事,嘴不甜也的确不大讨会讨人欢心。 叶满点点头:“是要练一练。” 沈谦遇倒是惊讶她“知错就改”,随即朝她看去,只见她眼神落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像是真的思忖。 他其实想说她别练了,这样就挺好的。 但让她练一练的提议又是他说的。 他不明白自己在搞什么把戏。 最后沈谦遇只是换了个话题,问她:“什么时候学的武术?” 叶满最后还是撑不过,她脱掉了羽绒服。 她身上那件素净的“道袍服”又露出来了,是纯棉料子泡在天然的植物染料里染出来的样子,靛蓝地像是儿时某一次傍晚抬头看有没有飞机而错过的蓝天的颜色。 叶满:“很小的时候就学了,我小时候好动,爸妈就送我去学了杂技,后来遇到师父,我就拜在她的门下了。” “哦?”对面的男人像是饶有兴趣的,“尊师是哪一门派的高人?” 他那样说话古人不像古人,现代人不像现代人的。 但叶满觉得很有趣,她乐呵呵笑起来:“空山派,你听说过吗?” 沈谦遇拖长声音“啊”了一声,呷口茶,“隐世高派。” 就是没听说过的意思。 叶满不以为意,在那儿介绍道:“我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本来是要继承她的衣钵的。” “是吗。”他伸出手来,手指搭在两个人吃饭也依旧用上的小转盘上,把那盅佛跳墙转到自己面前,然后拿过叶满面前的碗,微微侧头问她,“海参吃的吧?” 叶满被这么一问,有点懵,她才发现她光顾着说,怎么让人家给她舀起汤来了。 叶满忙接过:“哦,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许是这会子她反应过来后又暴露了自己的局促,她语气变得有点快,很是怕麻烦到他的样子。 沈谦遇没给她,反倒语气和善了几分:“不过吃个饭,从年纪上来说,是该我来做的。” 他和善起来倒是判若两人。 叶满原先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她这下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的话大概意思是让她不用那么拘谨,抛去那些别的,从绅士角度来说,他做的这个行为也是合适的。 叶满只得由他给自己的那只小碗里添了许多又许多。 鲍鱼、鱼翅、鸡肉、香菇……它们叠成一座小山,被碗盛起来送到她的面前。 等那些东西落在她面前的时候,他又掀过桌面上的湿巾,擦拭着手,又问她:“那你怎么不做你的继承人了?” 叶满:“一个人的门派也没什么意思,师父遣散了我,让我自己下山找出路。” 沈谦遇:“那你这一路来,找的顺利吗?” 叶满看他只是问她,也不吃,于是就把那桌子又转过来,自己动手拿过他面前的碗,给他舀了满满当当的一碗,放在沈谦遇面前:“不是很顺利,但好像逐渐进入正轨,甚至还有好心人给我办杀青宴。” 沈谦遇舀了一勺子,抬抬眉毛。 他说让她学着嘴巴甜一点。 她学的是不是太快了。 沈谦遇吃了两口,又擦了擦手,问她:“杀完青了,接下去有什么打算吗?” 叶满:“经纪人帮我找了几个角色可以去试镜,而且是露脸角色,和主角还有打戏!” 她说到这里叶满神采飞扬。 沈谦遇点点头,若有所思:“那你演的是个反派。” 他重复一句:“还是个需要主角动手的棘手反派。” “可不是嘛~足足出场两分钟呢。”叶满把手揣兜里,模样像个小老太,“还有好几句台词。” 沈谦遇:“怎么样的?” 他好像也不是个扫兴的人。 叶满清了清嗓子,试图还原: “要想过去,也不问问我手里的剑答不答应。” “好汉饶命~!” …… 叶满像模像样地学着,两人不由地都笑起来。 …… 那夜的昌京城其实下了年关内最大的一次雪,永不停歇的绕城高架因此堵塞瘫痪了很久。 外头是让人发怵的寒风。 屋内却是融融的暖意。 叶满不知道命运要把她带向哪里,要让她再遇见多少个这样的风雪夜。 她往后再想起这一幕,总觉得不管她拿下多少桂冠赢得多少掌声和喝彩。 她还是觉得那两句台词,是在那个冬夜里的氤氲水汽里,最让人舒服的快乐。 12、大雪 其实叶满一个替身演员,哪有什么杀青宴。 那天她被突然出现的沈谦遇吓到后掉了一个不过一荤二素的盒饭,沈谦遇赔了她一个“满汉全席”。 风雪夜路上堵车,但西装革履的司机带着白手套十分有耐心的把叶满送到胡同口,叶满望着一出来一脚一脚被踩得乌七八糟的归家路和司机师傅说了谢谢。 沈谦遇刚才接到了一个电话,像是有私事,最后让司机给她送回来的。 那个时候的叶满享受一切。 她当然清楚的知道这个男人的财富和地位,但她不会为了自己目前捉襟见肘的样子而为难,也不会对自己接受他的一些好意感到不好意思。 他们就是这样,相见时相聊甚欢,但是离别时也不会互相留联系方式,更不会像好像要真的进入对方的生活一样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叶满回到那个出租房里,推开门见到的就是那扇破损的窗户。 今夜风雪尤其大,原先用来封窗户的胶带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屋子里质量轻的东西被吹得乱七八糟的。 叶满只得将客厅收拾了一下,重新用胶带把窗户封起来。 上次是她和姜弥一起封的。叶满觉得姜弥是一个很神秘的人,她的外貌看上去像是是一朵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花,但却对这些事却得心应手,她顺手就封好的窗户叶满折腾了好久都只是封了个大概。 这些天,姜弥都没有回来。 姜弥签约简心其实很久了,但她存在感不是很强,她之前其实也拍过电影电视剧的,但比起那些角色,人们更关注的是她的过去。 偷盗犯、少管所…… 这些无从考证的流言蜚语叶满没有在姜弥面前提起过。 或许是因为受这些所累吧,姜弥现在更多的活动是在不是在荧幕上,而是在小型的话剧现场,她经常带起假发扮演任何让人生厌的美艳恶女形象。 不过她也不是对所有人都高冷的,她仅有的几次回来,要是叶满在家,她都会下厨做一大堆好吃的。 叶满吃的狼吞虎咽,姜弥偶尔敲着叶满的碗说:“哪有女明星要吃这么多的,你要节食啊小满。” 叶满头埋在饭碗里:“吃饱了再说当女明星的事!” 但这样吃到美味饭菜的次数不多。 姜弥很忙,忙着赚钱,她母亲急需用钱。 叶满当时影视城的活就是姜弥拉来的,她有些不荤不素的人脉,有点类似于演艺圈的“猎头”,天南海北地哪儿需要就去哪儿找人,只不过都是些人看不上的边角料角色罢了。 和叶满签的全包合同不一样的是,姜弥似乎就是在简心挂了个名头,她就是自由和无拘的,但也是贫穷和潦倒的。 叶满再怎么样好歹还有张珂真的会帮她想着路子,但姜弥,更像是一株长在稀奇古怪的丛林里的一株小草—— 四季不死,但却又偏偏要开出漂亮的花来,惹得人艳羡。 他们虽然处于同一个屋檐,但大多时候,叶满都遇不到她。 —— 张珂其实对叶满还不错,虽然戏份不多,但叶满有戏演,已经很开心了。 一个没拿到什么像样的投资剧本,演员阵容也是些不温不火的人,这部剧的定位也是中年人。 叶满饰演的角色在剧中要和一个男演员有对打戏,所以剧组要求女演员真的要有武术功底,叶满成功入选。 男演员没有武术功底,一招一式用的是蛮劲,叶满饰演的角色要挨打,不可避免地她挨了一拳又一拳。 男演员一直和她在说对不起,叶满摇摇头说没事,再来。 导演终于得到了满意的效果片段。 “辛苦。” 叶满笑着摇摇头,等人走了之后,她松了原先强撑的身体,捂着肚子坐在台阶上,额头出了层细密的汗。 但比起肚子更难受的是她的脚后跟,叶满脱了鞋子扯开袜子,见自己脚后跟剥离出哗啦一片血迹来,她皱了皱眉头,想起应该是刚刚退让的过程中碰到机械厂的什么尖锐物体了。 她随即脱了袜子,从兜里掏了个创口贴出来,三下五除二贴好。 —— 临近年末,叶满依旧周转于各大剧组捡边缘角色。 她一点都不挑活,什么都演,年底基本上没怎么回公司,还是后面张珂打电话来说公司年前象征性会发过年红包,说她和姜弥那一份都没人领,让她回去拿一趟。 唐尹尔作为代表在给大家发着红包。 唐尹尔好不容易有一天假休,还得被公司拉回来当散财童子,本就不大高兴,叶满和陈姜弥迟迟不来,她这会子已经多有不满了。 助理小兰看着唐尹尔的脸色,给人一边冲了一杯咖啡一边说道:“尹尔姐,今年业绩主要都是你打下来的,老板让您发红包也是为了激励公司里的其他新人嘛。” 唐尹尔:“什么新人,谱摆得比我还大,这都几点了,还等让我等。” 助理:“就剩叶满和姜弥的了,说是叶满要来拿。哎,话说,他们两个怎么走的这么近?” 唐尹尔染着裸粉色指甲的葱白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小演员报团取暖,没什么好惊讶的。” 小兰看了看那两个红包,犹豫了一下,又说到:“可我怎么觉得,叶满的红包比一般的新人演员都要大一些。” 唐尹尔闻言也看向那两个红包,她捏了捏包装,对比起她之前发出去的,叶满这个的确要更厚。 红包是钱筱亲自包的,还写了各自的名字。 唐尹尔不是看不出来钱筱对叶满的器重,但叶满对她来说是没有什么危机感的,二不楞登的一个丫头,能有什么作为。 她只是嘲弄了一下钱筱的目光短浅和两面三刀,一边让她卖命给她赚钱,一边又想培养新人。 不过叶满和姜弥走的近。 姜弥不是个省油的灯,要说这个公司谁最能取代唐尹尔的位置,要不是受名声所累那姜弥的确是最有可能的,况且她还听说姜弥和陈薇薇还有些交情。 陈薇薇一直都是她的死敌,这几个人在一起要是混熟了,怕是不好搞啊…… —— 叶满急匆匆从片场往公司赶的时候天都要黑了,她的手机里一直是小兰给她发的消息。 从原先还算给面子的“小满老师”改成“叶满”,再成毫无称呼的单刀直入“你到哪里”……五分钟一个消息。 电梯人多,叶满跑楼梯上来的,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不过和她预想中的不一样,唐尹尔见到她竟然没有丝毫的不高兴,反而是笑眯眯的。 唐尹尔:“这段时间还习惯吗?” “唐老师费心,我还习惯的。” 唐尹尔:“上次那事,算起来我还没有当面和你说过一声谢谢。” 那事都过去蛮久了,他们中途还打过好几次交道,唐尹尔突然说起这个来。 叶满颔首:“唐老师不用谢我,那事是钱总的面子。” 唐尹尔看着面前的姑娘,她看上去是急匆匆过来的,本应该带着喘气声的语气却是平的。 唐尹尔以为她就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野丫头,探了几句才发现她口风很严实。 唐尹尔随即把桌面上的一个红包给她,但另一个写着姜弥名字的,被她压在袖子上。 叶满不太理解地看着她。 她解释道:“唐老师,姜弥的红包也托我给她带回去。” 唐尹尔对着她笑,露出她洁白的牙齿,她笑起来很漂亮,那让叶满想起来刚刚路过唐给牙膏公司拍的大广告牌,叶满听说那广告公司砸了天价请的她。 唐尹尔:“她的红包我会自己给她的,今年你也辛苦了,周末我家有聚会,要不要一起来喝下午茶。” 叶满听出来了,唐尹尔在拉拢她。 是要拿走姜弥的红包和她为敌?还是要默认她会“自己给”抹下这个红包和她为伍? 这明摆了就是让叶满抉择。 她摇摇头:“这周末我还要去片场,抱歉唐老师,我怕是没有办法出席。” 唐尹尔看着她,脸上依旧带着笑:“叶满,你作为后辈,这样拒绝前辈是不礼貌的。” 叶满:“实在是早就说好的事。抱歉。” 唐尹尔兴致乏乏:“这样,那有点可惜了。” 但她还是没把姜弥的红包给她。 叶满眼神落在唐尹尔压在袖子的红包上,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而后伸手:“不牢唐老师费心了,姜弥的红包我拿给她就好。” 唐尹尔却在这一刻放下原先抬起的手,手掌压着红包,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眼神里的光却别样犀利。 她何尝不是用上位者的姿态在压迫叶满对她投诚呢。 叶满手指捏到那红包边,对上唐尹尔那饱含深意的眼神,她没选择逃避,只是一点一点地把那个红包边缘从她的手掌下抽出来,依旧跟刚才一样,她的身体语言表示了她谦卑的态度,但她说的话依旧表达了她的坚持: “红包是姜弥的,我今天一定要带给她。” —— 叶满最后拿到了两个红包。 她揣进自己那件羽绒服的口袋里,缩了缩脑袋,走在风雪夜里,想到姜弥说今天要回来的。 叶满的红包比预想中要厚,她打算提前去买个点材料,姜弥最喜欢吃火锅了。 回家之前,叶满路过楼下那棵挂满柿子的树,姜弥说那棵树是无主的,等柿子熟了她就来摘。 叶满抬头看看,柿子快熟了。 姜弥今天大概七点能到家。 等到晚上六点五十,叶满掐着客厅里的时钟生着火,外头却忽然刮起一阵强风,风从北面窗户灌进来,叶满连忙去关窗户。 关窗户低头的时候却看见挂满柿子的树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她犹豫了一下,但锅里的红汤没给她选择的机会。 风雨乍起中,热锅起初只是陆续地冒着几个泡,后来就开始接连地翻滚。整个锅就像是控制不住一样,汤料在一次次翻滚中不断吐着白色的沫子,又滚下去红色的底料。 叶满想去调电火锅的度数,可那电锅似乎是太老了,按钮失灵,零件损坏。 汤水翻滚涌出和电源键头接触的一瞬间,噼里啪啦的电火星很是吓人。 叶满赶紧断了电源,撤开手,动作混乱中,血红色的汤瞬间溅到她的手背上,而后顿时落了半个桌面。 皮肤传来焦灼和刺痛感。 一片狼藉中她还没来的去用冷水冲手,晚上七点就到了。 和约定好的门铃声响起不一样的是,叶满只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响。 叶满用另一只手慌乱地接起电话。 却听到电话那头的哭腔: “喂,小满,你能……你能来一下吗?” 13、大雪 电话号码是姜弥的,但电话那头的声音是陈薇薇,那头很嘈杂,总之,陈薇薇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说她不知道怎么应对,姜弥现在不省人事,她不知道该求助于谁。 叶满加了个外套出了门就往地方赶。 叶满到的时候,乌烟瘴气的酒局里全是人,男的女的都拉扯在一起,所有的欲望都在酒精和药品里得到投射和麻痹,叶满在人群中搜寻着两个人的身影,没找到,直觉告诉她可能在包厢里。 叶满扒拉着窗户一间一间往里可看,直到最后一间窗户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被一群男人围在中间的陈薇薇和姜弥。 姜弥被陈薇薇撑着,半醉不醒的样子,叶满二话没说冲了进去。 沙发面前坐了一个男人,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来人,用手捂着头,捂着头的手缝里还淌着血,地面上的酒瓶子碎了一地。 他脸上忿忿地吐出一句:“你谁啊你。” 原先站在那儿的三五个男人见到叶满,手里的家伙事抬了抬。 叶满反应过来这里起了争执。 陈薇薇看到叶满话都说不利索:“叶满、叶满,姜弥敲了杨总的头,他们要个说法。” 叶满看了一眼几乎已经是醉的不省人事的姜弥,回头对那个杨总说:“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我朋友醉了,有什么事明天等她醒了我再给你交代。” “一伙的是吧。” “来,你过来。”那个叫杨总的蛮狠地把叶满前一拉,指着自己的头说,“你要给我怎么交代!你要给我怎么交代!” “老子头破了!老子头破了!出来当婊子演什么烈女啊,不让碰不要喝我的酒啊。” 叶满依旧保持谦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您放心,我们一定给您交代,医药费都会赔的。” “赔?怎么赔?”那个杨总走近了才在昏暗的房间里看到叶满姣好的脸庞,原先的一脸不爽又变成带着诡异的笑容,他也没管自己还在渗血的头,伸手来摸叶满的脸:“哎,要不你来赔?赔哥哥睡一晚,或许我还能高抬贵手……” 他手刚伸过来一瞬间,叶满抓过他手掌,循着那指骨和掌骨之间的位置,“咔嚓”一声。 那杨总就哇哇乱叫起来。 场面顿时混乱,那两三个男人瞬间都过来。 叶满在这个间隙回头对陈薇薇说:“快走!” 陈薇薇:“你怎么办?” 叶满:“我应付的过来,不然谁也走不了。” 陈薇薇趁乱扶着姜弥地往外走。 叶满随手夺过其中一个男人手里的那个棍子,把他们挡在外面,掩护着陈薇薇和姜弥出去,而自己却抵在门后面,把门反关上了。 陈薇薇回头看了一眼叶满关上的门,她一咬牙,还是先带着姜弥走了。 —— 深夜包厢,三四个男人哎呦哎呦地倒了满地。 叶满嘴角肿了一片,手背上不知道被谁的指甲抓出个痕来,她淬了一口,用手背揩了揩自己鼻梁。 鼻子刚那一拳,挨得够严实的。 叶满望着一地人,掸了掸自己的手,也得亏她从小就打架打到大,对面那几个男人也就徒有其表,花拳绣腿。 她踩着那个杨总的头,问他:“还要不要我陪你睡觉啦!” 那杨总哇哇乱叫:“不要了!不要了!姑奶奶。” 叶满这才作罢,从里面出来。 出来后她发现自己那件羽绒外套在这场打斗丢了一个袖口,她最后索性扯了另外一个袖口当马甲穿。 只不过她空着两个袖子走到楼下的时候,才发现一夜北风催熟了柿子,掉在递上碎成血肉模糊的渣滓。 屋子里新鲜的肥牛和毛肚开始腐败,桌面上洒出来的红汤凝固成蜡滴般的样状。 陈薇薇已经送姜弥回来了。 见到叶满回来了,她面容复杂,起身要走。 走之前,叶满叫住她,了解了起因经过。 姜弥是陪陈薇薇是去找合作机会的,那个杨总色迷心窍,姜弥知道陈薇薇不能喝酒,高浓度的那几杯全是她喝的,陈薇薇怀疑酒里有东西,因为姜弥酒量没有这么差的。 喝完之后那个杨总开始上手,两个女孩子在那种情景下肩带都被扯到小手臂。 姜弥在挣扎中靠着最后的意志砸破了他的脑袋。 离开之前,陈薇薇站在门口,她的嘴巴被冻得发紫,声音已经在发抖:“小满,小满,他来头很大,现在受伤的是他,我们弄不过他的。” 她总是站在冷风倒灌的门口,哆哆嗦嗦重复这句话: “我们弄不过他的。” —— 那晚上叶满睡得不踏实。 她从前和小孩顽皮打架,输赢无非赌的是一个谁叫谁爸爸的结果。 师父真恼她了,要么就罚她去山下扛物资,要么就罚她在家闭门思过。 但这回,他们闯祸了。 第二天她起来的时候,姜弥却早就起来了。 她除了面色有些憔悴以外,出奇的镇定。 那天早上,她们彼此都没有说话。 姜弥没有为昨晚上的事做任何的解释或者是回顾。 叶满也没有提起任何关于自己的忐忑和不安。 一碗麦汤面,姜弥给叶满卧了两个蛋,两个人嗦了个干干净净。 吃完后,叶满要去洗碗,姜弥却叫住她。 “这是我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姜弥在桌面上放了一张银行卡,递给叶满。 叶满狐疑地看着她。 姜弥:“这些,都给你。” 叶满:“你这是干什么?” 姜弥:“杨和不是简单的人物,我砸破了他的脑袋,他不会放过我的,你救了我们,他同样不会放过你。” 姜弥:“我们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叶满:“怎么样的打算。” 姜弥抬起头来,眼里空空荡荡的,毫无生气的语气在屋子里盘旋:“在这个圈子里销声匿迹的打算。” 叶满不语,眼神落在那张银行卡上。 姜弥又说:“我陪陈薇薇去,是因为我欠她的,以后陈薇薇叫你什么事,你都不要搭理她。” 叶满却摇头:“不是因为她,我去是因为你。” 姜弥神色微微一僵。 叶满还回银行卡:“我不要。” 然后从自己那件没了袖子的羽绒服里拿出来那个她一直保护的好好的红包,放在桌上,走了。 关上门之后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姜弥眼神落在叶满放在桌上的红包上,久久回不过神。 —— 叶满被张珂叫到会议室。 张珂最近在洽谈一个电影本子,本来一切都要谈妥了,却没想到出了这个事。 “叶满,你是艺人,你怎么能打人呢?” 叶满:“珂姐,这个事情谁是谁非很清楚,我那是自卫,哪怕我去法庭申辩,我都是能说的清楚的。” 张珂:“你自哪门子卫,人家强迫你喝酒了?强迫你扒衣服了?再者,你真上法庭掰扯清楚了你还要不要你的前途了?哪怕你告赢了你觉得他会善罢甘休,你还能在演艺圈混吗?那杨和是什么人啊,你跟他硬刚什么,你演武打片啊你以一挡五的,你看看你的脸肿成什么样了,你还怎么演戏?” 叶满低下头:“珂姐,我错了。” 张珂气不打一处来:“还有那个姜弥,也真是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和她来往过密了,都是捅事的家伙。” 叶满:“这事您说的没道理,那要是不反击怎么办,造成伤害后怎么办,要我看,这些人就得提前制服!而且我不可能不去的,我难道见死不救吗?” 张珂说不过她:“是是是,就你们最讲义气。” 叶满:“而且那个杨总,谁知道他酒里有没有什么东西的。” 张珂:“叶满!” 她示意她禁声,而后压低声音说:“姑奶奶,这话你不能乱说的,要惹祸上身的!” 是,他们拿不到证据。 张珂又生气:“你说你们惹谁不好,非得惹他。我的姑奶奶,你知道对方什么来头吗。我刚给你谈好一个角色,你知道我多费劲吗给一个非科班出身没有代表作的新人争取到一个电影角色,你倒好,转头就把我电影的出品公司的太子爷打了。我该说你什么好。” 这个事情叶满不知道。 她不知道张珂争取到了这个角色,更不知道她打的是出品公司的人。 叶满:“珂姐,抱歉。” 张珂:“不是说抱歉的事,你现在哪怕对杨老板说抱歉都没有用,小满,我跟你说实话,你这个事情很棘手,钱总知道很生气,不仅仅是这个资源,我怕对方要是追究,整个简心都要给你们陪葬……” 叶满现在知道陈薇薇为什么哆嗦了。 也知道为什么姜弥离奇地镇定了。 张珂:“钱总的意思是,你和姜弥的所有活动,都先停一停。” 停一停? 叶满想起出门前,姜弥好像早就料到的那样给她的那张银行卡。 叶满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停多久?” 张珂只是说:“等通知吧。” 张珂:“钱总那儿想办法帮你们周旋,等风波过去了,钱总会安排你们去和杨总道歉的。” 没了工作,甚至还要他们去道歉。 在这种高楼耸立的水泥丛林里,在寒冬到来的凛冽里,在新年逐渐逼近而催生的美好期盼里,叶满忽然明白过来,那位沈先生为什么在那天屋檐下说他永远都不会等到她请他吃饭的那一天。 —— 作为简心的老板,钱筱只能上门去讨好杨和。 钱老板满满当当一车人,疏通了好些关系之后,最后还是被拦在医院的门外。 那姓杨的是老杨家的独子,金贵太子脑袋开花了这事哪里还能善罢甘休,几个保安站成一堵墙说是谁也不见。 老杨家还放出狠话来,以后简心的艺人一概不用。 一行人吃瘪回来。 叶满坐在一张混乱的桌子前面,隔着门听到钱筱暴跳如雷。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里,法律不是伸张正义的武器,因为身处高位,手握资源,即便是他犯了错,别人都得哄着、舔着、讨好着。 里头的争论持续了很久。 姜弥所有的话剧演出场次被撤。 叶满和公司的合约无限期停止。 张珂尽量把话说的委婉了很多:“小满,杨家在气头上,钱总是要摆出样子来给杨家交代的,我希望你能理解,杨家要追究的话,你后面肯定还会有官司缠身的,你知道一个艺人要是惹上这种官司,以后很难搞的。所以目前这是一个比较好的办法,我希望你能理解。” 叶满不理解,但没法不理解。 重新坐上回出租屋的公交车上,她在摇摇晃晃的车上瞥到外面张灯结彩,这才迟钝地发现除夕就要到了。 她摸出手机来,想给师父她老人家打个电话,她听说天台山以北在下大雪,山上一定行路艰难,物资匮乏。也不知道师父今年冬天有没有种雪里蕻,不种的话她吃什么蔬菜呢。 但她又想起师父说的话,她临走前,师父说师门已经散了,叶满也不需要再肩负起什么掌门职责,既然她未来人生目标是大荧幕,那以后,她就在大荧幕上见她吧。 不必电话,不必来信,也不必再回来了。 “你只管去闯,什么时候师父在荧幕上看见你了,师父也就知道,小满闯出来了。” …… 叶满从窗外勾人思绪的风景中回过头来,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睛里湿漉漉的一片。 她抹了一把脸。 14、大雪.(入v公告) 姜弥要离开昌京。 没了演出,断了人脉,她没法支付母亲高额的医疗费。 她不能一直被动地在这里等杨和的“开恩”。 但昌京已经是国内机会最多的城市了。 叶满:“你要去哪里,哪里都是杨家的人。” 姜弥:“我去国外,国外老杨家总找不到我。” 叶满:“国外?” 人生地不熟,所有的积累都不再。 面对叶满担忧的神色,姜弥只是笑笑:“国外挺好的,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叶满看着在收拾东西的姜弥。 她东西很少。 她背对着她自顾自地说:“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会帮陈薇薇。” “我母亲一笔医药费是她当时垫的,我记着她的情,总是想还,只不过这次把你扯进来——” 姜弥转过头来:“小满,我欠你一个道歉。” 叶满站在桌子边上,耸耸肩:“也不关你的事,从小哪里有人打架哪里就有我,说实话,那天打的还挺爽的。” 她轻飘飘开着玩笑化解他们凝重的气氛。 生活已经够让人苦恼的了,总还是得有点盼头。 姜弥笑了。 她笑起来配合那头红发让人感觉很明艳:“那你以后不要轻易和人打架了。” 叶满:“我知道了,我长记性了,我不打架了。” 姜弥把帆布包的拉链拉好,回过头:“房子我不会退的,每个月房租你还是打给我。我再一起交给房东。” 叶满有些惊讶:“你这不是浪费钱吗你都不住了你还不退租。” 姜弥耸耸肩:“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不想我回来的时候自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儿挺好的,我对这儿有感情。” 叶满看着她。 虽然姜弥说的是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在东南亚发展,她过去也是有熟人的,但叶满觉得此去山高水远的,总是前路崎岖。 姜弥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叶满的肩头:“你好好的,这段时间就当休息,张珂还不错,她会给你想办法的。” “又或者——” 她话锋一转,笑的明媚:“我在外面闯出来了,你就跟我走。” 临别之际叶满语塞,她有些憎恨自己的语塞,也唯有宽慰自己,他们有电话,有通讯软件,她依旧还是她的“二房东”,四舍五入,依旧也还是她唯一的朋友。 姜弥火车往西北走,然后再陆地通关。 叶满把连夜摘下来的柿子装在泡沫箱里,还未熟透的柿子苦涩难咽,姜弥却坐在火车候车厅吃的津津有味。 “柿柿如意。” 车站播报后,姜弥随着人流入站。 叶满站在人群之外挥挥手。 一种巨大的,被人流环绕的孤单却在这一刻如同洪水一般袭来。 她缩起脑袋往回走,把手揣进自己的口袋,却突然摸到了个硬的卡片状的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姜弥的那张银行卡。 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塞在她的口袋里的。 —— 501室只剩下叶满一个人了。 没了公司的资源介绍,叶满自己去找活是很难的,况且杨家在圈内人脉广,叶满上了黑名单之后,哪怕是跑龙套的活,选角导演也得掂量着是不是会得罪人。 或许这个寒冬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冷一些。 没有活干,没有钱赚,人就会饿死。 叶满在深夜里抱着一桶热水沏开的泡面想,人不能等着被饿死。 叶满在养老院里找了个表演的活。 她在传统剧目《三打白骨精》里套上头套粘上毛发扮演孙悟空。老头老太坐下面窃窃私语说这猴子怎么这么瘦小,热场的场务小哥圆着话题说猴子嘛,能有多高大呢? 她有时候也会加入杂技班表演个什么钻圈吞剑的,台下顽劣的小孩偷走她的道具,她最后找了个不怎么灵活缩进的剑,差点真捅伤她自己的喉咙。 但演出一周也才一次。 剩余的时间,叶满在一家高级酒店端盘子。 这酒店选人还得“专业对口”,照理来说她是进不来的,但赶上今年好日子都在年底,婚庆酒宴订了许多,人手根本不够。 叶满像模像样地穿上黑色丝袜,黑白色套裙,黑色小皮鞋,梳起头发像别人一样做了个低马尾盘发。 她体态好,一身廉价酒店服务生的制服穿出清冷高级感。 经理觉得人倒是养眼,可养眼有啥用,他要找个能干活的。 这小姑娘硬说她能干活,好说歹说要试试。 经理本来是抱着打发人的想法让她试的,没想到寻常男子都觉得重的盘子她倒是健步如飞的,他最后也没占小姑娘便宜就按照男生的价格每天结算给她。 叶满就这样,靠打散工为生。 —— 花园酒店今儿倒是有件大事。 沈家到了沈谦遇这一代,旁系的堂兄堂弟有好些个,他父亲沈知初是家中的长子,但原先家族掌势是落在小叔沈方易身上的,当年家族生变,几个爷爷把他小叔拉出去当垫背的,风波停息后算是给小叔一个交代,小叔就带着妻女去了新西兰。 这把椅子从听说要交出来的时候开始,别说沈家的几个堂兄弟,哪怕是父子叔侄之间,明里暗里的没少厮杀。 沈知初膝下有三个儿子,长子是沈谦遇,家族排行老二,是沈知初和第一任已过世夫人的儿子。 发妻过世后,沈知初娶了第二任妻子,江南顾家的幺女,他们有个儿子,排行老三。顾女士很早就和沈知初离婚了,带着顾三哥回了南方去了,老三生的漂亮,但人吧挺让人闹心的,好在他母家殷实,对这掌权人的名头也不稀罕。沈谦遇和这个年岁差的不多的弟弟没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面子上交情还过得去。 沈知初的三儿子排行老五,是影后任明月和沈知初生的,年纪不大,放在国外读书,任明月在这儿子身上花了不少力气,即便沈谦遇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上,她也依旧没放下心里的那点想法。 今儿是顾三哥的婚礼,即便他母亲早就离婚带他出去住了,但怎么说他也是沈家的三哥儿,婚礼办的宏大招摇。 这是沈谦遇确定了掌权人身份之后第一次公开露面,人群里各怀心思的人早就蠢蠢欲动了。 沈谦遇不大喜欢这种热闹劲儿,来参加婚礼的人推杯换盏地来敬酒,这种场合下求人办事或者借此攀附的人比比皆是,他又要装作体面回应,又不能傲慢冷漠,毕竟主角是顾家哥儿,他不好驳人面子。 几番下来,他倒是喝了不少,但原先还能入的了眼本该味道不错的酒跟混进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似地,难喝极了。 没了兴致,沈谦遇趁没人注意出来透气。 他忘拿外套了,单穿了里头的一件灰黑色的束身西装马甲,在二楼宴会厅对出去的回廊底下找了个地方抽烟。 二楼那儿的花园早就没有了春日百花争艳的景象,这会子只剩些残枝败柳被压在被灯熏的黄黄的雪下,徒增几分颓败。 沈谦遇点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那儿抽着。 一阵风灌进来,他嘴边的烟在一瞬间往后燃了一截,青白色的雾气如一张密网似的迅速往里罩去。 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 断断续续的,像是不小心路过,被雾网罩住。 而后一个女声提醒道:“不好意思先生,这边不能抽烟。” 沈谦遇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他转过身来一瞥,面前站了个女人。 他下意识眼神顺着地面扫过来,先看到的是她修长的腿,小腿匀称,膝盖上的西装套裙有些发旧,但包裹出她两侧的臀线,修身的衬衫贴合着腰线被她塞进西装裙里,像是某个极有天赋的画家随意塑造的几个弧度,恰到好处地就勾勒出了初长成人后的明媚和曼妙。 他承认用曼妙这个词,到底是带了些越过欣赏,催生出来的其他的东西。 直到他对上她的眼,她的眼睛顿时像是一只林子里受惊的鸟儿,眼底里关于这个森林里五彩斑斓的倒影还未来得及收起来,此刻却又充满了好奇与惊讶。 “沈先生,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到您啊。” 沈谦遇到底是反应过来了,的确是她。 沈谦遇:“小满?” 他下意识地这个叫法让叶满觉得有点熟悉。 明明自从那一段相谈甚欢的杀青宴后,他们很久没见了。 明明她已经经历了很多的事情。 但他们的相逢却依旧像那天夜里,她拖着麻袋找房子,他什么都不问但是却愿意帮她。 叶满:“对,是我。” 她的语气是热情的,是肯定的,但她的心里却是酸酸的。 上一次他请她吃杀青饭的时候,她对未来充满希望。 她总是想说是不是有一天,她也能那样自信又成功地请他也吃饭。 他在一支烟和一杯酒里虽然略带散漫,但他是她说起梦想的唯一倾听者。 如今她却又落到这副田地了。 “你这是?” 沈谦遇上下打量她,他眉头微微蹙起。 叶满装作没事人似地解释:“剧组没什么工作,我做点兼职。” 沈谦遇眉头一抬,看到她妆容下还有些没藏住的淤青,对上她的眼睛:“惹事了?” 这么容易被看穿吗? 叶满挪开眼神,落在自己的脚边。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说,还是被他发现了。 好像她伪装了这些天的面具一下子就被他拆穿了。 她尽量维持:“没有。只是剧组活不多。” 沈谦遇把烟灭了:“看你这个反应,是真惹事了。” 叶满见他拆穿了,也就没再嘴硬。 她缓缓抬起头来,手边还拿着酒店的那个木托盘。 外头风一吹,灌进来些碎雪,落在她的散落的发梢上。 叶满有些丧气:“沈先生,您说的没错,我留不下来。” 沈谦遇:“我几时说过?” 叶满:“您的确没有这样直接的说过,但您的眼神告诉过我很多次。我成功不了,我留不下来,我闯不出来。” 她倒是都明白。 叶满:“如今来看,您是对的。” 她已经在这里端了好些日子的盘子了,公司说在给她解决但她知道张珂说不上话,钱总更是见人下菜。 叶满对于公司来说什么用都没有的。 为什么要为了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用的人,去惹所谓的大人物不快呢。 沈谦遇却没接这个话,他眼神扫过她的手。 她皮肤白得和窗外落下的雪一样,但虎口那儿却有道明显的红痕,不同于其他皮肤那般平坦,倒是有些难看。 “手怎么了?”他记得她手修长又白净。 “哦。”叶满回过神来,“不小心烫伤的,已经快好了。” “看过医生了没有?” “我涂过烫伤膏了。” “我说医生。”他依旧坚持自己的问法。 风雪天里他穿这么单,站在风口那样问她。 叶满摇摇头。 她又听到他问她:“你下班了吗?” 叶满今天负责白班,今天比较忙她才留下来帮忙的,这会应该算是无偿加班了。 叶满:“下班了。” “那你等我一下。”他随即说到,起身要走。 “沈先生……”叶满不知道他要干嘛,她试图叫住他。 “在这等我。”他只是简单说了这句话。 有点像命令。 却没有让人讨厌的傲慢了。 叶满被施了魔法一样地站在那儿。 不一会儿,原先进了宴会厅的男人又重新出来,比起刚刚穿着的单薄,他多加了一件外套出来,手边还拿了一件长款的羊绒外套和一把伞。 他径直过来,不带任何一丝犹豫,把手边的外套罩在她的肩上,绅士手拥她出门:“走吧。” 他面朝外,叶满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随即已经打开伞。 黑色伞面罩下来的一瞬间,灯光和雪花都被挡在外面,伞面下的空间因此显得拥挤,叶满抬头看他,只能看到他锋利的下颌线和清晰可见的喉骨。 她不知道人生到底有没有“贵人”这一种说法。 但细细想来,她人生的许多个重要时点,如果没有遇到他的话,那命运的轨迹应该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