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全集小说阅读免费》 第一章 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 第一章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 太阳悬在高天,将它的光和热,不偏不倚洒落人间。不分老幼,不辨贵贱。大爱如无情。 幼鹿涉溪时,飞鸟穿于林。 起先只能看到天边亮起一个暗红光点,眨眼迫近。 焰尾连成一道火线,如神人挥笔,划破长空。 庄国数千里山河几乎被这道火线一燎而过,忽地一道黑光冲霄而起,拦路于前。 天地间有一种冷酷的联系建立起来,元气汹涌。东南西北,绝煞乍起相连! 庄国东北方向的这一角天空,被乌云笼罩。 晴日忽暗。 一声闷哼响在空中:“九煞玄阴!” 那光点只与煞云纠缠了片刻,便从天而坠。 光点愈坠愈快,愈见愈大,到最后…… 呼啸如星陨! …… 枫林城外的郊野难见人烟。唯有一座小小道观,也早已破败废弃。 “轰!” 那火点坠地,砸出偌大一个深坑,但似被某种力量收束,余波并未扩大。待滚滚烟尘散去,便现出一位焰袍男子。 此人剑眉入鬓,英朗俊姿,赤色焰袍花纹繁复古雅,端的是卓尔不凡。只是这时鬓发散乱,衣袍亦有裂纹,才显出几分窘迫来。 “想不到我左光烈,竟会死在这种穷乡僻壤……”焰袍男子眸光一转,已了然四周,带着一种莫名的怅然问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又是白日忽暗,又是陨星坠落。寄居破观中的几个乞儿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正在观门前叩头不已,这会听见问话,才有一人战战兢兢出声道:“仙……仙人老爷,这里是枫林城郊,这道观……我……我们都不知道名字。” 焰袍男子手指微动,就准备将这些乞儿抹去。 当今大争之世,列国征伐不休。但近几年来,没有哪一场战争,有秦楚此次大合战的烈度大。双方投入修者近十万,交战中心的河谷平原,寸草不存,地陷百里。 作为失败一方的核心人物,尤其他只身打穿函谷关,险些逆转战局,被上天入地的追杀也无须怨尤。 只是,这些乞丐,也是庄国的乞丐。庄国竟胆敢暗助暴秦,任其在境内设阵伏杀……这些人就都该死。 但左光烈又翻手将指尖冒出的火星握灭。 “左光烈啊左光烈,这就是你的器量吗?迁怒于这些根本就没人在乎的可怜人?” 左光烈喃喃语罢,叹息一声,“你们走吧。” 他负手转头,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如墨染的天空。他的敌人在那里,那些隐在暗处、如群狼迫近的强者,才是他左光烈要杀的人! 乞丐们如蒙大赦,起身就跑。唯有最先回话的那个乞丐对着破观内犹疑了片刻,但旁边的同伴狠狠把他拉个趔趄:“你想死吗?” 乞丐们拔腿狂奔,大约一生都不曾为自己这样奔跑过。 左光烈没有转移视线,但眉头微皱,“不带走你们的同伴吗?” 在他灵识洞察的范围里,没有秘密。 道观中木塑神像早已不见,或者是被乞丐们作为柴火烧了。但供桌下此刻还躺着一个生机微弱的乞儿,一动不动,大概已是数着日子等死——这就是先前那乞丐犹疑的原因。 逃命时不带累赘也是人之常情。但左光烈却无法漠视。 从战场走出来的人,最知道同伴的意义。左光烈很清楚自己几近油尽灯枯的身体,但他更不会忘记,是什么让他走到今天。 神秘仙人的话语,乞丐们不敢拒绝,他们甚至是一窝蜂地又往回跑。 拼尽全力,气喘吁吁。 但在某些投入此地的目光看来,他们不比一只蚂蚁顽强,也不比一只蜗牛稍快。 实在是……太慢了! 嗖!嗖!嗖! 那天边倏忽而近的,密集的尖啸声。 是无数半透明水箭如蝗群飞来,被某种力量聚拢着往左光烈身边攒射。 水行元气在这片天地疯狂涌动。 半透明箭雨呈巨大漏斗状,遮蔽了半边天空! 这是大秦军部极具代表性的大范围杀伤性道术,万流箭雨。 “来了!” 左光烈抬头望天,劲风激荡他的焰袍与长发,他将右手高举。赤色焰袍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如玉石雕刻般的手臂来。 白皙而有力。 一个红色的光团在他的手心诞生,就在下一刻光明大放。剧烈的强光辐冲四面八方。 就像左光烈他,单手举起了一只太阳! 这是其人独创的道术,十五岁时以此术在黄河之会一举成名。 炽阳! 无数半透明水箭将自天而落的阳光折射成五光十色,又在下个瞬间被红色染透。 那是无比狂暴、无比炽烈的火红色! 以左光烈右手为圆心,方圆百丈的天空,都被红色所笼罩,万流箭雨为之一空。 这一幕画卷如此壮丽,以至于很难有人注意到画卷边角的散淡墨痕。 在炽阳扩散开之前,难以计数的箭雨就已经逸开飙落。那群奔跑的乞丐接连倒地。尸体上密密麻麻,都是贯穿的窟窿。 他们甚至都没有机会发出一声惨叫来,就已经死去。 生命如此脆弱。 “滥杀,也是你的道?”左光烈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话不知是向谁说。但一双灿如星辰的眸子,已逐渐被一种冷冽的情绪所覆盖。 “谁敢在杀左光烈的时候留手,谁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伴着冰冷声音,一行身穿玄色制式长袍的修士落地,隐隐封住四方。 为首修者面容削瘦,肤色苍白。身上的玄袍在袍角绣有霜纹。 他有一双狭长的眼睛,他就用那双眼睛紧紧盯着左光烈:“区区蝼蚁,也在你眼中?” 在他说话的同时,随他而至的玄袍修者已经掐诀。他们动作惊人的一致,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一连十八条半透明水蛇倏忽成型,在空中尖啸纵横,噬向左光烈。 从出现到动手,没有浪费一息时间。 坎蛇之缚这种低阶道术在他们高妙的操纵下格外凌厉凶狠。 左光烈面不改色,双手一拉,一柄火焰之刀便在掌中成型。 “公羊白。” 他随手握持火焰刀,踏空数转,便将侵近的水蛇一齐斩为两截。 似火焰刀这种级别的道术,他已根本无需掐决。 “既然连九煞玄阴阵都搬来了,为何还用这种无聊道术浪费你我的生命!” “请不要误会……”公羊白将合在身前的双手摊开,猛然往上一抬,“我的尊重!” 那坠地的水蛇之躯,不仅没有化去,反而在下一刻纷纷跃起,断尾生头,半头续尾。 一分为二,二又分四……在九煞玄阴阵的影响下,这些水蛇愈见凶狠。 这是坎蛇之缚全新的变化,前所未见。可以说赋予了坎蛇之缚全新的生命,让这门道术有了更广阔的应用空间。它必然是秦国军部苦心钻研的结果。 它是乱水蛇窟。 嘶~嘶~嘶~ 声音刺耳挠心。 密密麻麻的狰狞水蛇将左光烈团团围住,目之所及,仿佛身陷无尽蛇窟! 他似已在绝境。 但他的声音仍在响起,清晰,坚定。 “赢武连九煞玄阴阵都舍得调用,我理当一死。但这破道观,连个名字都没有……此无名之地,怎么有资格埋葬我左光烈!?” 火焰从他的体表蓦然腾起。 熊熊燃烧,张牙舞爪。 这火遇物即燃,以点成线,瞬间就漫延开。 火行道术燎原。 十七岁时以此术,焚杀阴魔数千,威震边荒! 整个乱水蛇窟都燃烧起来,数不清的水蛇在火焰中挣扎嘶鸣,化为水汽。 在蒸腾啸叫的水汽中,左光烈冲天而起,长发张扬,气势暴烈。 就在此刻,乍起一声鹰鸣! 一只黑色巨鹰自高空扑落,它直面左光烈,双翅骤挥。 数百铁羽挟刀光呼啸而至,每一道刀光都是不同刀式,或凶猛或阴毒。 刀光如骤雨,倾盆而下,将左光烈又生生斩落蛇窟之中。 机关兽·刀羽飞鹰。 飞鹰背上,脸覆面具背悬铜箱的赤足男子凌风而立,默然不语。或者说,他的话语,已在刀光中。 在九煞玄阴阵的支持下,万蛇疯长,不断新生。燎原之术失之持久,慢慢竟被消解。 久守必失,不停有水蛇在左光烈身上凿出伤口,带出血花。左光烈最多闷哼一声,单手挥动焰刀,只将袭向要害的水蛇斩退。 万蛇噬身,玄阴剐魂。 从青筋暴起的额头可见他所受何等痛苦,但他的目光坚定,他的另一只手,仍在掐诀。 他一刻也不曾放弃! 公羊白看了一眼飞鹰背上男子,不再犹豫。十指交握,举于身前,长发无风自动,“现在束手,你还能有全尸送回故土!因为……接下来这门道术的威能,连我也无法控制!!” 气温骤降,一抹白霜凝于他眉上。整个乱水蛇窟都停滞了,被一层坚冰覆盖。 这是至阴至冷、坚不可摧的极寒玄冰。 而这门道术,是秦国名门公羊家以血脉之力催动的不传秘术,玄冰地牢。 入此地牢者,一息呼气凝霜,二息血流冻结,三息肉身僵死。 水蛇冻成冰蛇,左光烈也被白霜覆身。 公羊白沉默的注视着这一切,下一息,便是血流冻结。 但! 在场所有人突然听到河流奔涌的声音,那汹涌激荡如狂涛怒卷的,那是左光烈的血液在奔腾! “沸!血!燃!魂!” 焰袍在燃烧,长发在燃烧,眉眼在燃烧,血肉在燃烧,灵魂……在燃烧! 身与意,命与魂,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烧。 坚冰化水,流水化汽,无论乱水蛇窟还是玄冰地牢,都在一瞬间崩解。白茫茫的水汽中,左光烈已经成为一个火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烈焰熊熊的手,喃喃道:“不愧是皇朝禁术。在这样的力量里,我仿佛看到了……火的真谛。” 而后猛然看向天空的刀羽飞鹰,“太弱。” 话音方落,人已现于半空。 那赤足面具男子足尖一点,整个人以倒跃姿势下坠,任由那只珍贵的刀羽飞鹰被熊熊烈焰摧为飞灰! “太弱了,墨惊羽!”左光烈双手交错,瞬间道术已成。 一朵朵焰花似凭空而生,却生生不息。整片天空都被烈焰侵占,天空、大地,交战空间里的一切,都烈焰熊熊。 就连九煞玄阴阵凝聚在高空中的煞云,也好像成了烈火的柴薪! 焰花焚城! 这门道术可以说是左光烈最具天才的创造,十九岁以此术,一战破城! 焰之花,极致美丽,也是极致的威能。 名为墨惊羽的面具男子在倒飞中双手大张,十指摊开,每一根手指都连接着半透明丝线,丝线的另一端连入铜箱之中,猛然抽出! 傀儡飞鸦! 他十指如穿花,密密麻麻的傀儡乌鸦从箱中飞出,向那些焰花冲去。每一只乌鸦都会扑灭一团焰花,但焰花好似无穷,乌鸦飞出来的数量却愈来愈少。 公羊白顾不得玄冰地牢被破的反噬,掐诀以食指抵住下颔,骤然张嘴!白茫茫的寒雾自他嘴里喷涌而出,涌到哪里,焰花就湮灭在哪里。 血脉秘术,呵气成霜! 他带来的那群道者亦不迟疑,一起掐诀。 空中焰花与白霜对撞出来的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集高空,白茫茫水汽聚拢成云。而后白云转阴,云引云,云叠云。 忽而倾盆骤雨,尖啸破空。 聚气、积云、阴云叠,三门道术组合而成,从而有了这暴雨连珠! “太弱……”全身燃焰的左光烈大喝:“太弱!” 他的气势爆炸般节节腾升,威压势如山崩。 火海之中他仰天长啸:“极炎之力,焚天煮海,祝融真祖,入我身来!” 在他体内,一点迥异于其它的温吞火光,骤然膨胀起来。 仅仅是这一点膨胀的变化,天空飞鸦自燃!阴云骤散! 围攻左光烈的修者人人吐血。 就连公羊白脸色也发惨:“怎么可能!他哪来的祝融之种!又怎么可能催得动祝融真身?” “这就是左光烈……”墨惊羽及时切断与傀儡飞鸦的联系,此刻背展一对机关铁翅,悬于公羊白身侧,声音也凝重得化不开,“几乎以一己之力,杀穿函谷关的人物!” 在这巨大的、无限膨胀的火道力量之中,左光烈咆哮起来:“谁有资格杀我!” “来啊!墨惊羽!” “公羊白!” 他随手一挥,便是火蛟撕空,逼得公羊白墨惊羽等人连连避退。 “什么名门!世家!天才!在我面前,还敢妄称吗?你们这群弱者、懦夫,无能之辈!” 他似乎被祝融之种灼得癫狂,失去理智。 “家耻国恨,倾河海难洗!” 他大笑,大笑得流出眼泪,可泪水却在瞬间被灼干。 “大好头颅在此,谁人能割?” “杀我身者唯有我,燃我魂者唯祝融!” 他身后隐隐有一尊威严无上、手握火龙的神灵虚影,强大的威压叫人窒息。 “谁能杀我?!” 墨惊羽反手于后,想要将背负的铜箱掀开,使出最后的保命手段。但他的手不断颤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掀开箱盖。 在他的灵识感知里,没有郊野,没有破观,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只有火,只有无边的焰浪。暴涨的温度几乎扭曲空间,也几乎焚化了他的思维。 在这样强大的力量之前,他与之前那些死去的乞丐,又有什么不同? …… 天边,有寒光一道,自西而来。 公羊白只是余光扫到这一幕,就有眼睛被割伤的错觉!他来不及探究,因为只在他看见的这一瞬间,那寒光已遁至左光烈身前,一绕而过! 左光烈的咆哮戛然而止。 “吵死人了。” 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骤然现身。 他有一张冷冽至极的脸,侧身而立,仿佛永远与世人保持着距离。 他缓缓收剑入鞘,声音也平淡得没有丝毫波动。 左光烈头颅猛然坠落,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两转,但因为施展过沸血燃魂的缘故,没有一滴鲜血可以喷射。 直到此时,刺耳如雷鸣般的尖啸才在空中响起! 那是白衣男子一剑西来,划破长空的声音! …… 公羊白与墨惊羽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巨大的惊骇。 “李一,我受赢武殿下之令……” 但公羊白只是刚说到这里就闭嘴,根本来不及把话说完,就在下一刻拎起左光烈的头颅,转身飞遁。 因为那白衣男子已经把目光转向了他。 他的发、他的眉、他的眼,甚至他的唇角,都有剑一般的锐利。他的眼神却平淡得近乎温吞。 可这温吞中却带着令人战栗的冷漠。 无论是传承自古老圣殿百家的天才人物,又或是天下有数的名门血脉。 没有人敢问为什么,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 只有一道道仓皇远去的背影。 …… 左光烈死去了,他体内的祝融火种却并未消散,仍在缓缓膨胀。 这力量根本不是油尽灯枯的左光烈所能控制,他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媒介,用他的天才与决绝,让祝融真身的伟大力量,在这个世界能有一丝的、片刻宣泄。 白衣男子抖出一枚黑色令牌,沉默注视。 那黑色令牌沉寂良久,才有一个霸气的声音响起,“两清。” 话音刚落,材质非凡的令牌,竟似无法承受这个声音般,瞬间崩碎成无数黑屑,滑过李一的指间,簌簌而落。 直到所有的道者都离开了,手中令牌也崩碎,李一才微微歪头看向那枚膨胀中的祝融火种。 他伸出一只瘦长白皙的手,五指拢成口袋状。 直到此刻,在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的时候,他才在一贯的温吞和冷漠之中,显出一丝孩童般的天真来。 轻轻喊道:“嘭!” 五指张开的同时,恰好是祝融之种爆开的时间。 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这场爆炸,令它无法扩散,只将左光烈的尸体炸成无数碎肉。 赤红焰花在小小天地里尽情绽放,极璀璨于一瞬,纳绚烂于一方。 这极致的美丽,只为他一人独赏。 李一的嘴角微微翘起,但只一瞬便收敛。 烟花已尽了。 他也不看左光烈的尸体都留下了些什么,更没有丝毫留恋,身纵剑光,瞬息远去。 …… 从始至终,发生在这个无名破观外的战斗里,无人向破观里投去一丝注意。 于强大的修者而言,对弱小的庄国难有一顾。对于庄国的三千里之地来说,枫林城也渺小如尘。而即使对于小小的枫林城本身,郊野的这处破观也早已被人遗忘。 但这个残破道观里,却并不是没有人。 那是一个奄奄一息,已经只等死亡的乞儿。 他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并且也正在等待中,但是他还没死,并且从头到尾“听”到了这场精彩绝伦的战斗。 当战斗结束,一切都归于安静。 他还活着。 他或者是幸运的,但幸运这个词与他又如此不协。他褴褛的衣衫、枯瘦的病容,甚至是几近游离的呼吸,都在阐述着不幸的定义。 但他毕竟还活着。 他想了想,努力一个翻身,从供桌底下滚了出来。 他咬着牙,用尽所有的力量,努力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毕竟站起来了。 从供桌前挪到道观外,一共有一百三十七步。 从道观门口挪到左光烈的尸体前,一共三百二十四步。 乞丐默默数着他挪动的步子,不停地告诉自己,就快到了。 就快了。 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都在颤抖。 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让他前行。 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 现在他站在左光烈的尸体前,这场跋涉终于到了尽头——如果那一堆碎肉还能叫做尸体的话。 他缓慢地、缓慢地蹲了下来,蹲着太费力,所以他索性坐下。 他真的病得很厉害,从那些令他面容难辨的污迹中,依然能看到虚弱的惨白色, 他的手甚至也在颤抖。 颤抖着在那一堆碎肉里摸索,摸索。 碎肉,碎肉,骨茬,断裂的某种金属,碎肉,指骨,认不出来的半块木骸…… 一个瓶子! 翻开那团无法认出原貌的血肉,发现了这一个半截的玉质瓶子! 瓶口部分全被炸去,只余半截瓶肚。 乞丐压抑着自己略显粗重的喘息,将这个玉瓶拿到面前来。 他小心翼翼取下塞住瓶身的一块碎肉,往瓶底看去。 他看到了瓶中仅剩的、一颗乌溜溜、圆滚滚的丹药,呼吸停滞了。 他认出来,那是他朝思暮想,曾经得到最后又失去了的,开脉丹! 第二章 洞真墟之主 道脉是修行的基础。 这个“道”,不是道门的道,而是大道的道。无论释道儒、兵法墨又或其他什么流派的修者,都必以显现道脉为修行第一途。 在远古时代,所谓的修行种子,便是天生道脉自显之辈。但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开脉丹便是解决修行资质的方法之一。 借用丹药力量,显化人体道脉。亦可发天地生机,滋养肉身。气血反馈,从而孕育道元,踏上修行之路。 说起来,相较于左光烈那些被爆炸毁掉的器具,开脉丹应该不能算珍贵。 但对于这个身陷穷途的乞丐来说,这便是打开人体宝藏的唯一钥匙。 千古艰难惟一死,命到绝途乞天恩! 现在,乞丐抓住了他的希望之匙。 他是如此虔诚。 他用颤抖的双手捧着玉瓶,用哆哆嗦嗦的嘴唇对准瓶口,仰头倒下! 旁边是缄默的破观,远处是群丐的尸体,身侧是碎裂的骨肉。 此刻夕阳残照,天边云散。尸横于野,而病丐吞丹。 开脉丹滚落舌尖,化作一道暖流顺喉而下,又散入四肢百骸中。 乞丐微闭双眸,这一刻千百个画面在脑海中流转。 寒暑用功,春秋练剑。 追缉大盗,搏杀悍匪。 到最后他单人独剑从盗匪群聚的西山走下来,身成血人。 这才换得了一颗开脉丹。 他用了多少年来接近超凡的世界? 他奋尽全力,他无时不刻的挣扎求进,他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 母亲早亡,后来病逝的父亲几乎耗尽家里最后一点余财。 他孤身一人,自己是自己的支撑。 从千里拔一的竞争中考进道院,在竞争激烈的外院中独占鳌头,才终于第一次抓住了超凡的钥匙。 但紧随其后…… 就是下毒,围杀。 他拼死杀出一条生路,为了避开搜寻,混入乞丐堆中。 本想等待时机,但身体已无法坚持。 他越来越虚弱,终于只能无望地躺在稻草堆上,静候死亡。 他拖着病体挣扎着出来搜寻战场,只是因着一颗绝不肯放弃的心,但没想到,竟能捡到一颗开脉丹! 强如左光烈这等存在,身上为何会带着一颗开脉丹,这原因已经随着他的传奇落幕,再也无人知晓。 但乞丐的故事,却因此续了新篇。 命运难测,莫过于此。 乞丐回转心神,感受着身体里难以名状的变化。 他感觉到从身体各个角落散发的温暖力量,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游”过身体,最终向脊柱汇聚。 这个过程缓慢又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弱力量自尾椎而起,顺着脊线向上、向上。这感觉就像是有一条蚯蚓,在河道中逆流而上。 这个过程很艰难,但从身体各个部分传来的温暖力量不断依托着它……“小蚯蚓”终于游过这漫长的旅途,贯通脊线,直冲天灵! 奇迹发生了。 他仿佛在身体里看到光。 从四肢百骸、肉身的每一个角落迸发温暖。 他不再察觉冷,不再觉得虚弱,不再感受痛苦。 道脉既现,生机滋养。 乞丐睁开双眼,眸光炯炯有神。 他感觉到身上充满了力量,他终于再一次把控了命运! 他的道脉已经显现,尽管道脉真灵只是一条最低等的小小土蚯,但也意味着他可以正式踏入超凡之途。 飞天遁地,出入青冥,再非遥不可及的梦想! 有朝一日,公羊白、墨惊羽,乃至于左光烈、李一……这些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他们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也可以! …… 乞丐站起来,注视着脚下的这堆碎肉。 生凝望死,开场连接落幕。 他在破观外埋葬了左光烈和那些乞丐。饶是他道脉初显精力充沛,也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忙完。 这是一件或许无用的小事,却是他践行的道理。 那群乞丐虽然在危险来临时选择放弃他,但在他之前垂死的日子里,也没有将他弃于荒野。虽然不能为他延医问药,但也至少给了他几口水喝。 就凭这些,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也该叫他们入土为安。不至于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仍旧无依。 人们相信,入土才能为安。在广袤无垠又厚重慈悲的大地怀抱里,死去的魂灵才能够安息。 最后乞丐站在左光烈的坟前。 “葬你者并非无名之辈,庄国清河郡枫林城……”月光下乞丐站在小坟前,身上脏腻,手上污泥,却挺直脊背无比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姜望。” 虎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你也不是死在无名之地,这里名为还真观。虽然残匾已字迹难辨,也名不见经传,但必将因你而为世人知!” 说完这些话,姜望弯下腰,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愿你在天有灵,能得安息。” 这一躬,不仅是因为左光烈留下的开脉丹,更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恻隐、坦荡和勇武。 左光烈这等人物,值得任何的尊重。 今夜恰是满月,皎洁月光照于新坟。 冥冥中仿佛有一缕微风拂动。 姜望看到,从左光烈的坟墓里飘出点点银光,在月光中缓缓升起,汇聚成一枚小小的、银色的弯月。它漂浮在新坟上空,在姜望触手可及的地方,显得神秘而高贵。 “这是……” 姜望福至心灵。 他伸出手,抓住了这枚银色弯月。 眼前一黑。 在几乎茫茫无尽的黑暗中,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这声音似乎蕴含天地至理、大道奥妙,闻之便令人心清神明。 “恭迎洞真墟福地之主!” 在下一个刹那,一点亮光出现,无数光点出现。 无数的光遮蔽了视野,待姜望再次恢复视觉时,他看到,在眼前茫茫的黑暗里,涌动着一条璀璨星河! 而在星河之前,悬立着一个少年。 此人双眸清亮,鼻高且直,表情温和得仿佛没有任何攻击性,唯有微抿的唇才显出一丝倔强来。身上除了一件看不出材质的道袍外,没有任何其他装饰。 姜望愣住了。 因为这个少年,正是他自己。虽然衣着不同,也比他本人现状干净清爽得多,但他怎会认错自己? 而他正以某种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角度,在非视觉的意义上,“看着”他自己。 “道元反馈不足,演道台十九层封印。” 那个温和的声音再次于浩瀚星空中响起。 “演道台十八层封印。” …… “演道台二层封印。” 这句话每出现一次,眼前的星河就黯淡一分。 姜望试图理解所观察到的这一切,接着又听到: “三品论剑台封印。” “四品论剑台封印。” 如之前般一直延续到“八品论剑台封印。”才停下。 这其中的意义姜望并不明白,但想来与他的实力低微有关系。所谓的“洞真墟福地之主”,应当是左光烈而非是他。 与此同时,他观察到视线范围内还漂浮着一行他从未见过的文字。 这文字完全不同于他所学习的庄国文字,于他而言极为陌生,可他却清楚的感知到这些文字的意义。 “功:一千八百五十点。” 姜望正琢磨间,他所“看到”的那个自己,忽然向前一步,与他合二为一。 这个过程短到几乎可以省略,姜望活动了一下手脚,无不如意。在这个神秘的世界里,他终于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实体。 而就在下一刻,那浩瀚虚空中的星辰骤然翻腾,一整条璀璨星河,都向他涌来! 他被淹没在星河中。 时间似乎失去了流逝的意义,当姜望回过神来时,已经出现在一处仙气氤氲的空间中,脑海里同时流过许多讯息。 这里是太虚幻境的世界,他所处的洞真墟福地,正在这个世界的包裹中。 他抓住的那枚银色弯月名为虚钥,是进入这里的钥匙。它借助太阴星力将宿主的灵识拉入太虚幻境。 在这里一切拟真,除了不会对宿主现实肉身造成损害外,一切与真实情况无异。 演道台是推演功法道术之地,推演所需的消耗,便是“功”。 论剑台则专用于穿梭太虚幻境,与其他修者切磋较技。 “功”的产生,多从战斗中来,同阶战斗,胜则加功,败则扣功。越阶挑战有相应加成。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它的方式。比如,相对应的洞天福地就定期会有“功”产出。 七十二福地中,排名最低的东海山福地,每月产功一百。而下三十六福地每升一级,产功加十。上三十六福地每升一级,产功加一百。 左光烈占据的洞真墟福地排名二十三,每月可产出一千八百五十点功。 这便是姜望如今的资粮。 虽然还不清楚具体效用,但姜望已经听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 这灿烂星河的世界,似乎潜藏着巨大秘密。 仅仅是它展现的演道台与论剑台,就展开了一个浩瀚激荡的世界。 于福地演道,于星河论剑,何其雄阔! 而在今天之前,姜望甚至连它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心绪一时激荡难平,直到他把目光投到一个日晷虚影上,看到这样一行文字: 福地主人,将在十五天后,接受福地二十四青玉坛之主的挑战。 失败将降级。 五个字玄黑如墨,字字似千钧。 第三章 此恨难偿! 还真观外,新坟前,姜望睁开眼睛。 那枚小小银月就落入他右手掌心,化作银月印记烙于其上,而后消失不见。 但姜望仍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它的存在,它并没有任何的威能,只是会在姜望念动时重新出现,勾连太阴星,将他的灵识带入那个玄妙莫测的太虚幻境中。 没有在太虚幻境中探索太久,他所处的郊野,也并非能安心探索的地方。 且不说强大修者于此交战的余波散去后,枫林城那边是否会有修者赶过来查探。对于姜望本人而言,他也有更紧要的事情。 如果没有记错时间的话,三日之后,就是枫林道院内院选生的时间。 一旦错过这个时间点,他就再难以找到机会——复仇的机会。 因为内院的院生才是真正被庄国承认的道院弟子,而道院弟子,不可轻辱,更遑论杀伤! 最后回望了这个强撑病体盘桓多日的残破道观一眼,姜望便踏着月光,大步远去。 破观门前杂草丛生,有一阵风吹过,使月光得以洒落那躺在地上多年的旧匾。其上字迹模糊,但“还真”二字,隐约可以勾勒出来。 月照破观新坟,风穿树叶沙沙。 仿佛谁的一声叹息。 …… 枫林城其实也不算小,对于很多世代居此的人来说,甚至这就是世界全部。 除开代表庄国意志的城主之外,张、方、王三姓,就是这方地界的主人。 夜色深重,倚翠楼的后门被推开。在一个丰腴姐儿的娇笑声中,穿一领双侧开衩长衫的男子摇摇晃晃走出来,满身的酒气倒愈衬得志得意满。 他叫方得财。 这个“方”字并不容易,自他爷爷辈起,已在方家伺候了三代,方才得赐这个姓。也正是给方家人倚为心腹,他手头才能这样宽裕,每月都能进一次倚翠楼这样的销魂窟。 又猛地捏了一把相好的姐儿,他才哈哈大笑着离去。 那身段丰腴的姐儿羞恼地瞧着他,嘴里不依不饶的嗲了几句。直到他的背影在巷中远了,才啐了一口:“狗仗人势的东西。”将小门重重带上。 她也因此就没有注意到,一个褴褛衣衫的男人,已经贴近了方得财身后。 方得财有些武艺在身,感受到不对的时候,他骤然提拳回身,但对方只随手一巴掌,就打散了他的拳架。 紧接着他的喉咙就给扼住,整个人腾空而起,又被重重地按在了墙上。 相较于脸上迅速肿起的疼痛,逐渐艰难的呼吸,更让他恐惧的,是那一张脸。 温和的、宁定的,姜望的脸。 “姜……姜……”方得财用被扼住的咽喉这样惊恐而挣扎的嘶着。 “是谁指使的你,方家,还是方鹏举?这件事还有谁参与?酒里下的是什么毒?你又是怎么联系上的西山残匪?” 姜望慢吞吞地问完这些,掐在方得财窒息过去的前一刻,才施施然松了手:“现在,慢慢跟我说。” 他抬头看了一眼月色,“我们时间很多。” 晚风轻轻地推着云走,稍稍掩了掩月光,这条巷子里的小声对话,轻细得如同恶鬼私语。 这一夜,明月在天夜鼓风,未死之人已回城。 …… 天光大亮的时候,姜望站在了枫林城道院门口。 庄国以道门为国教,最强盛的超凡力量自然也来源于道门,遍布全国三郡各城的道院就是明证。 道院不仅仅是庄国年轻人首选的修行之地,甚至各级官吏,也都得有在道院进修的履历才能服众。 也因而就整个枫林城而言,最贵要的地方或许并非城主府,也不是什么三大姓的宅门,而是枫林城道院。 庄国传承的道门属于玉京山这一系,最重仪轨。因而整个道院亦是修建得富丽堂皇。别的不说,仅仅蹲在大门两侧的那一对玉狮子,就极富威严与贵气。 姜望的衣衫仍然破旧,细闻甚至还有一股酸臭味。他只是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把乱发随意束到脑后。 他站在道院洞开的大门前,整个人昂首挺胸,拔如青松。 值守的外门弟子把眼睛揉了又揉,才不敢相信地喊道:“姜……姜师兄!?” 姜望点头示意,“吴师弟好。” 作为枫林城道院里最肯搏命的外门弟子,他参与过的道院任务数不胜数,只要是入门一年以上的外门弟子,基本上没有不认识他的。 吴师弟转身跑进道院,激动得大喊:“姜望师兄回来啦!姜望师兄回来啦!” 不多时间,就有诸多外门弟子蜂拥而至,将道院大门挤得满满当当,师兄师弟七嘴八舌的叫个不停。可见姜望平日在外门弟子中的人望。 数十个外门弟子中,有几个人格外惹眼。就连在拥挤中,人群也下意识地为他们让出路来。 “姓姜的王八犊子!这些天躲到哪里去了?我他娘的以为你死啦!” 那个老远就开始大喊大叫的,是杜野虎。他跑动的时候身上的肌肉块仿佛随时要炸开练功服。他的面容也与众不同,满脸的络腮大胡。往那一站,光看脸要比周围的外门弟子大上两三轮,说是哪里来的山大王也有人信,就是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因为发育太过着急,人称英年早胡。 他像一头从人群中挤出来的熊,一把环抱住姜望,混不顾他身上隐隐的酸臭味,嘴里一个劲的道:“真他娘的!真他娘的!” “回来就好!” 说着回来就好,眼睛却泛着血丝,嘴唇却在颤抖的,是凌河。 他的面容端正,天庭饱满,瞧来便是个沉稳有静气的人。此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练功服站在杜野虎身后,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姜望。 唯独一个俊秀的少年,凑过来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姜望,才指着他的破衣烂衫笑嘻嘻道:“怎么混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叫赵汝成。他的容貌最为出色,脸上的笑容似乎略显轻佻。但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迷人的笑眼中,看出那抹隐隐的泪光来。 这几个人外貌性格各不相同,但与姜望都是过命的交情, 在外门的许多试炼任务中,他们同心协力,度过无数困难危险,早已结下深重情谊。 但姜望的目光却越过他们,只投向了人群中那个双眸似乎泛红的俊朗少年。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但只是站在那里,便隐隐是人群的中心。 “鹏举,五十七天了。”姜望几乎是一字一顿,“我每天都在想你。” “只想鹏举,难道就不想二哥吗?”杜野虎抓住姜望的肩膀摇动,哇哇乱叫。 凌河与赵汝成,却都沉默了。 五十七天是一个非常具体而敏感的时间,距离姜望失踪,刚好五十七天。 一身富贵锦服的方鹏举笑着上前:“回来就好,这些天大家都很担心你。” “是啊。”姜望同样笑了起来,“见不到尸体,你怎么会不担心?” 方鹏举脸色一变:“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出事后,我心急如焚!派人到处找你!” 姜望幽幽道:“所以我直到今天才敢露面。” “姜望!袭击你的是西山匪贼余孽,此事人尽皆知!难道你竟然怀疑我吗?”方鹏举面色涨红,显得惊怒不已,“我们枫林五侠亲如兄弟!你是不是误听了什么谣言?” 凌河、杜野虎、姜望、方鹏举、赵汝成,这五人都是枫林城道院外院弟子中最杰出的人物,因为意气相投,常结伴扫寇,同进同出,被称为枫林五侠。 感受到瞬间凝重起来的气氛,前来迎接姜望的外院弟子都开始有些不安。 “难道是方鹏举害了姜望?” “别胡说,方鹏举向来仗义,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误会!” “我看不像……姜师兄可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 人群窃窃私语。 “都是自家兄弟,你别乱说话!”杜野虎盯着姜望,脸色很是焦躁。他的直觉很不好,但却又没什么办法阻止接下来的事情。 凌河想了想,出声劝道:“老三,这段时间想必你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吃了不少苦。不如先安顿下来,过几日就是内院选生了,这是关系一生的大事,需得慎重对待。西山那伙残匪已经被我们联手剿杀,此中若还有什么隐情,也可慢慢梳理。你若有冤,有恨,咱们兄弟一定帮你,哪怕是闹到郡道院、国道院,也在所不惜! 可鹏举是咱们一起歃血盟誓的兄弟,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兴许是有人从中挑拨……” “大哥。”姜望打断了他,“我什么时候口不择言过?对于这段兄弟感情,我的珍视不比你少。所以今天我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事情的确就是这样。” “方鹏举!”姜望转头看向那锦衣少年,伸手一指,“我希望你在打开这口箱子之后,还能够如此理直气壮!”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姜望的身后,还放着一口大箱子。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方鹏举永远不会伤害朋友!”方鹏举只愣了一瞬,便慨然说道:“我便亲自看看,是什么污证,能让三哥怀疑自家兄弟!” 他大步走到院外,从腰侧拔出长剑,一剑挑开箱盖! 箱子里面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露出来,嘴里塞了破布,见到方鹏举后表情焦急无比,拼命呜呜个不停。 杜野虎与凌河也都沉默了,他们都认出来,这是方鹏举亲近的家仆方得财。 “那天你这家奴送来帖子,说你约我去望月楼饮酒。我去的时候你还没到,他劝我先饮几杯,试试你特意送来的美酒。那酒中的毒……是两隔阴阳散。 毒性刚发作,就有山匪破门袭来……我亲手剿了西山贼匪,没想到竟在这枫林城中,险些被一群余孽杀死!” 姜望的声音幽幽响起:“所以我恢复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方得财。” 方鹏举只沉默了一刹,下一刻就长剑急送! “畜生!我方家待你不薄。你竟敢勾结山匪,伪造书信,害我三哥!” 这一剑既快且准,鲜血溅射。方得财猛地抽搐起来,喉中呜咽几声,终如死狗般一动不动。从头到尾,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方鹏举!”在场没人是傻子,杜野虎虽然粗豪,但不代表他愚蠢,这会虎目圆睁,怒气上涌。 “二哥。”方鹏举垂着滴血的长剑,满脸羞愧,“我……一时怒火攻心,只想着杀了这个畜生为三哥出气!” “没关系。”姜望看着方鹏举表演完,才从怀里抖出一张纸来,上面有密密的字迹,“这里有方得财的供词和画押,鹏举要看看么?” “咣当!” 方鹏举随手将长剑弃置,猛地跪倒,“我不看也知道这上面大概写了什么,只能说西山贼匪亡我之心不死,不知花了什么价钱,令得财这畜生如此死心塌地!可是三哥你相信我,我向来为人坦荡,何曾有过小人之举?无论此事前因如何,我方家必定给你一个交代,我将悬赏万钱,势必肃清方圆百里之匪贼,以洗三哥心头之恨!” 人群中也有外院弟子出声道:“是啊姜师兄,你们枫林五侠个个好汉,乃是我枫林城道院外院的骄傲,千万不要受小人挑拨啊!” “我曾经老母病重,是方师兄慷慨解囊。我相信他不是这种人。” 还有对着方得财尸体吐痰的,“此等恶仆死不足惜,竟还污方师兄的名声,坏枫林五侠的兄弟之情。若还活着,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诸位同门不必多言!”方鹏举一挥手阻住众人议论,膝行几步诚恳看着姜望:“三哥失踪后,我带人四处搜寻,几次泣不成声!我对三哥的情义人尽皆知,天地可鉴!可纵然我问心无愧,但若不是我信任得财,三哥又信任我,又怎会有这畜生可趁之机?一切罪责在我,我愿一力承当!” “我愿付尽私库财物,以偿三哥之痛;我愿身受鞭刑,以弥错信之谬;我愿只身荡寇,誓灭西山余孽,余孽不绝,我定不回城!” “我愿意这样做,不是为了补偿,三哥险些身死,此恨难偿!只是咱们兄弟一场,我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方鹏举最后几乎声泪俱下,咬牙道:“如果三哥仍然恨意难消,那便拿起这柄长剑,一剑杀了我!鹏举绝无怨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那柄掷地的染血长剑上。 “方师兄不可如此啊!” “我相信不是你的错,大丈夫怎可轻易言死?” 此情此景,观者无不动容,纷纷出声劝阻。 就连凌河也在沉默一阵后再次开口:“老三老四,这件事……” 姜望一挥破袖,直脊而前:“鹏举,我曾为你身负数创,你也曾为我挺身而出。咱们五兄弟一起,也是同生共死过。” 无论凌河、杜野虎还是赵汝成,全都深受触动。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血与泪,那些一起拼搏的日子,一起度过的欢乐……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同生共死的情义,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尽? “三哥……”方鹏举低下头,一时间更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千错万错,都是弟弟的错,我不该错信恶仆,险些酿成大祸啊!” “但既然鹏举你这么说了……”只听见姜望缓缓说道:“那三哥就,恭敬不如从命!” 第四章 请决死 姜望话音方落,毫不犹豫拔剑便斩。 “什、什么!?” 寒光乍现,方鹏举连滚带爬避开这一剑,惊怒之极,也狼狈之极。 除此之外,在场竟无一人反应过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幕会是兄弟和解,情义深重,甚至传为一时佳话。 谁也没有想到,有众人瞩目,兄弟之情裹挟,姜望竟还真的会出剑! “鹏举。”姜望嘴角含笑地看着他,但那笑容却格外冰冷,“说好的引颈待戮,你怎么躲了?” 方鹏举俊脸阵青阵白,索性从地上站起来,咬牙与他对视:“三哥,你果真不顾一点兄弟之情吗?” “无耻的混账王八蛋!”到了这个时候,杜野虎已经怒不可遏,“老子瞎了眼才跟你做兄弟!” 他说着,提步便要冲过来,但被姜望伸手拦住。 “二哥,这事让我自己处理。” 方鹏举怒目而视:“杜野虎!这有你什么事!?” “方鹏举,你太令我失望了!”向来宽厚的凌河也按不住怒色,他踏前一步,拔出腰侧配剑,将一角衣袍割下,重重扔在地上,“自今而后,你我割袍断义!” “大哥!”方鹏举惨笑一声:“二哥为人冲动也就罢了,连你也不能理解我吗?为证清白我甘愿一死,可我父母就我这一个儿子,我是他们唯一的香火,死都放不下的希望!我的命不是自己的,怎么能死在这里?姜望妄信奸人,不听解释,一心置我于死地!他心中可有兄弟之情义在?” “四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四哥,”枫林五侠中年龄最小的赵汝成终于出声。他面容稍有稚色但已极为俊美,此刻说话,竟如金玉,落地有声:“方得财姓方!世代服侍你方家!一群败匪能拿出什么条件收买他?你是在侮辱你方家的财势,还是在侮辱我们大家的智慧?西山一群败家之犬,又是怎么混进的枫林城并且还能在望月楼堂然设下陷阱?最后,既然你没有以死明志的决心,方才这一番惺惺作态,又是演给谁看?我赵汝成耻与你为伍!” 五人中凌河与姜望家贫,杜野虎家境不好不坏,而方鹏举和赵汝成都是富贵公子。方家自不必说,赵家虽然近十年才迁来枫林城,但家底深不可测。 “小五,你向来与老三交好,平日偏向他也就罢了,可我难道就不是你四哥?你毫无证据,只凭推断就说这些诛心之语,难道就良心能安吗?” 方鹏举痛心疾首,显得煎熬受伤已极。 “鹏举你仍然辩才无碍。”姜望止住赵汝成等人,“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之前我即使重伤逃遁,也没有暗中联系大哥二哥小五,而是选择直到今天才来找你?” 他眼皮微垂:“因为我从来就不愿意让他们做什么选择,不想让他们猜疑,不想让他们为难!你和我之间的事情,就你和我自己来解决。我若死了,那便死了。既然我还活着,那么该还的,你得还给我。” 方鹏举冷眼看着他:“你是不是有被迫害的臆想?我并不欠你什么,你又叫我怎么还?你为什么执迷不悟?” 但姜望已不再与他对话,而是转身对着道院中那尊高大的道尊雕像遥遥拜倒:“弟子姜望,遭奸人方鹏举所害,险些身故。此仇无可解,此恨无可消。请与之决死!” 场下哗然。 道证死斗!!! 同门相杀是罪,但若真有生死大恨、血仇难消,道门也不忌讳决斗这种事。 而在诸多种决斗中,请道尊见证的决斗也是最无可挽回的一种。 道门普遍认为,道尊髙卧九天,洞察宇宙。诵念其名,即为所知。拜服其形,即为所感。所有誓言一旦涉及道尊,则便无可挽回。 道证死斗,不死不休。 姜望话音刚落,便有一黑袍中年道士出现在道尊雕像前。 他面容沉毅,留有短须。黑色道袍右胸绣有一条小小青龙,望之竟栩栩如生。这是只有中三品强者才能穿的腾龙道袍。 世俗修者,境界大致分为九品。各流派或者名称不同,也有不同的超凡体现,但大致品阶都能从九品制上对应。九至七品为初阶,六至四品为中阶,三至一品为高阶。有趣的是,这同时也对应了各国的官品。 当然,如庄国这样的小国,即使是一品丞相,也未必真有一品的实力了。 这黑袍短须道人甫一现身,在场所有弟子全都躬身行礼,“院长!” 整个枫林城也没有几个能穿腾龙黑袍的道人,这其中就包括了枫林道院的院长董阿。相传他曾在庄国国都新安城修行过,因为方正秉公的性格,得罪权贵,才被外放到清河郡枫林城来。 凌河面带哀色,但却不发一言。他深知姜望的剑术,可以说在正式开始修行道术之前,外院中无人是其对手,方鹏举也不例外。 但姜望既然提出道证决斗,表示冤屈无解。此时院长亲至,方鹏举要么拼死一搏,要么只能束手等枫林道院介入调查姜望被暗算之事。 然而方鹏举哪里经得起道院调查? 因而事实上他并没有选择。 在无数或猜疑或讥嘲或气愤的目光中,方鹏举面上仍不见慌乱,“三哥,你我真要拔剑面对彼此?” 姜望淡淡道:“让我们走到如今之境地的,是你,不是我。” “你要怎样才肯信我?” “我已经为这份信任付出过一次生命,现在,多说无益,我印象中的方鹏举,不是不敢应战的懦夫。” 方鹏举不为所动:“你就那么自信能够杀了我?”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不妨一试。” 方鹏举注视了他半晌,忽然哈哈一笑:“可惜你杀不了我,我们的决斗无法成立。因为就在前日,我已道脉初显,可以说已经是内院弟子!你我层次不同,如何决斗?” 他说着站直身躯,全力激发道脉,在场的人都可以感知到,有一股气势自他脊柱大龙升起,令他精神蓬勃而起。这说明他已显现道脉,肉身可以反馈道脉诞生道元,正式拥有超凡力量。 道院对决斗早有相应规定,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对于不同层级间的决斗邀请,任何人都可以无条件拒绝。这是为了保护低品修者,使其避免高品修者借此欺辱。但在此时,变成了方鹏举逃避决斗的理由。 他虽然显现了道脉,但时日未久,更没有开始修习道术,因此力量并没有本质的提升,故而仍没有与姜望交战的把握。 姜望沉默了。 他沉默地看着方鹏举,情绪复杂。 而后缓缓说道:“为了这颗开脉丹,我单剑闯入西山,浴血奋战,方才击破贼巢。此战,我身中十三创,有两处致命伤。” “为了开脉能达到最好的效果,我准备等身体恢复到巅峰状态再用此丹。怀璧其罪的道理我懂,因而我不曾对任何人透露口风。所有人都以为我当天就会吞服丹药,除了你,除了我们这五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我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对你们隐瞒。” “从五岁那年我接触了修行的世界开始,我就在追逐这颗开脉丹。我没有天生道脉外显,要想超凡只能依靠丹药。它是我的修行路,是我的希望,是我唯一的光。你是知道我的家庭情况的,你是知道我有多努力的。我每日天没亮就起来练剑,月上中天才去休息。我从来不去青楼妓馆,也从不以任何方式放纵自己。整个枫林道院,我敢说没有任何一个外门弟子比我更努力。为了这颗开脉丹,我努力了整整十一年!” 姜望说着,也死死地盯着方鹏举,“和着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泪,我的这样的开脉丹,好用么?” 场内一时寂静。 凌河嘴唇抿紧,赵汝成咬牙不语,甚至于杜野虎这样的汉子竟也红了眼睛。 是啊,他们谁不知道姜望的痴、姜望的累、姜望的苦? 而方鹏举,竟然狠得下这种心来!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方鹏举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被他强压下去,“我伯父上旬带商队经行云国,恰巧从一位手头拮据的修者那里买回了一颗开脉丹,我因此得以道脉外显,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不要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出身低贫,为求奋进不择手段!我方家家财万贯,难道就买不起一颗开脉丹吗?” 赵汝成已是恨极,说话不再收敛词锋:“是啊,方家的确家财万贯。可惜你父母早逝,你又不是方家嫡脉独苗,分配给你的家族资源更是有限。不然,怎么这么长的时间,你都没能拥有开脉丹,却又这么巧,在我三哥遇袭之后就有了呢?” “那还真是巧合。我只能说,太巧了!”方鹏举眸现寒光:“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再说,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不与你们计较。再有下次,成为内院弟子的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序!” “你!”赵汝成怒极。 杜野虎更是咬碎钢牙,要不是院长在场,他恨不得一拳捣烂方鹏举那张俊脸。 唯独姜望,反倒显得平静:“方鹏举,我告诉过你的。你太傲慢,太自以为是,也常常因此忽略真相。我教过你的,为什么你就是教不会呢?” “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道证决斗不能够成立,那么董院长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上前一步,同样激发道脉,脊柱大龙中的那条蚯蚓激烈游动起来,整个人像剑一样锐利,像剑一样挺直! “那是因为,我也已经显现道脉,正式拥有了超凡可能啊!” “我们层次相同,你又不敢让院长调查。因而,决斗成立!” 方鹏举大惊失色的同时,院长董阿已经挥开大袖。 就在道院门口,就在姜望方鹏举两人脚下,忽然一颗树苗破土而出,在几息内就疯狂生长起来,长成一个巨大木桩,将两人托起,而将其他外院弟子都隔在外面。 木桩顶部似被利器削过一般平整,十步见方。远远看去,便是一个木质圆形高台。只是在“高台”四周,有枝丫摇曳。 方鹏举毫不怀疑,一旦自己转身逃跑,这些看似人畜无害的枝丫便会化成噬人恶兽。 而姜望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蓄势待发。 董阿随手一招,一根枝条扭动着将方鹏举之前丢在地上的剑卷起,甩上高台。 方鹏举伸手接住。 在永远无法看清面容的道尊雕像前,五品内府境强者董阿,漠声宣布:“道证死斗,开始!” 第五章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 董阿宣布决斗开始的话音方落,木台上两柄长剑已铿然交鸣! 决斗之前,方鹏举百般推脱。但决斗一旦真正开始,他便无一分犹疑。出剑极稳极准极狠,没有半点余地。他能够在整个枫林道院的外门弟子中脱颖而出,能在之前的时间里赢得姜望等人的尊重,自然绝非浪得虚名。 但姜望比他更快更稳更决绝! 因为他已经等了五十七天,因为这五十七个日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着这一幕。 哪怕重伤在身,哪怕病体难熬,哪怕数次濒死。 为敌时刀剑相杀,或伤或死他都认。可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内心所受的痛苦煎熬更远甚于躯体。 支撑着他熬过那段时日的,除了对生的无限渴望,还有刻骨铭心的恨! 一剑,破入方鹏举剑势。 剑入人亦进,他径直以小腹撞上方鹏举的长剑,血液飞溅时,姜望却漠然挥剑横过,将方鹏举手筋割开! 两道创口几乎是同时出现,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就已经决定了结局。 姜望再进,以肘带身,猛然前砸。狠狠撞到方鹏举的胸膛之上。 方鹏举刚刚在剧痛之下失去对剑的控制,下一瞬便听到自己骨裂的声音清晰响起。 整个人被轰成虾状,撞到高台之外,又被那些摇曳的枝丫弹了回来,坠落高台。 只一个回合,方鹏举便被击败! “怎么可能?差距……竟如此之大?!” 高台下一片哗然。 一切发生得太快,糅杂了姜望血与泪的开脉丹,让方鹏举道脉初显,气势昂扬。 掺揉姜望恨与痛的剑,也让方鹏举坠落尘埃。 “他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畏惧。”赵汝成沉声道:“如果不是因为畏惧,他不会选择谋害三哥,以卑鄙手段夺取开脉丹。他知道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超越三哥,差距一旦拉开,他就再也无法赶上。” 凌河忍不住叹道:“老三初来道院时,实力尚居末流,远不如鹏举。几年过去,他的剑术已是外门公认第一,鹏举又向来是骄傲的性子……” 杜野虎怒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无能无耻!?” 咣~当! 姜望将贯通腹部的那柄长剑缓缓拔出,随手扔到一边。 带血长剑啷当坠地,一如口吐鲜血的方鹏举那样无助,那样仓皇。 长剑垂于身侧,姜望缓步前行。 “救命!院长救命!我是方家子弟,方家是本城三大姓!” 方鹏举惶恐大喊,哪还有半分富贵公子的气质? 董阿面无表情:“既然是道证死斗,自然不死不休。决定你生死的,只能是你的对手。” “三哥,三哥!”方鹏举手撑着地,不断后退,“你饶了我,饶了我!饶我一次!” “方家是百年家族!但已经二十年没有出过推开天地门的修者了!一步慢,步步慢!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我不能停下来,我背负着亡父殷切的希望,我不能停下!” 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姜望:“你的开脉丹,我跟你说,你会让给我吗?” 姜望不语。 “我伯父去了云国,可根本买不到开脉丹。就算买到了,也未必会给我。开脉丹的管制越来越严格,只奖励给最有希望的外门弟子,整个枫林道院只有你获得了那样的功勋,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方鹏举痛哭失声。 姜望眯起眼睛:“我其实理解你。理解你的焦虑、不安、恐惧。方家是一个大家族,给了你优越的环境,可是竞争也很激烈。我早知道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我也知道你多渴望证明自己,多想替你英年早逝的父亲争取光荣,你都说过,我都记得。你急于求成,鬼迷心窍,其实我能够理解。” 在方鹏举眼中骤然闪过的希冀之光中,他接道:“可是理解不代表原谅。” 说完这句话,姜望刚好走到了方鹏举身前。 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清晰的弧线,精准而没有一丝迟疑地贯入他胸膛。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所以啊,我曾经死过一次,你便需要用命来还。” 姜望缓缓说道。 方鹏举用完好的左手抓住剑身,任由剑刃割开他的手掌,让这柄剑停留在他的身体里,让死亡能够稍迟一步。 他艰难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夺了……你的丹后,我每晚都睡不着。我很后悔……我很抱歉。可,可你安然无恙,不是吗?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 高台下许多人情绪复杂,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但姜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被背叛的感觉吗?你知道那种烧灼内心的痛苦与愤怒吗?你让我的信任,显得愚蠢,你让我的经历,像一个笑话。你让我的痛苦,毫无意义。” 记忆如流水,却再无温度,难起波澜。 “你有躺在稻草堆上,虚弱无力,只能眼睁睁等待死亡到来的经历吗?” “我仿佛看到两个影子在我面前晃悠,我知道那是黑白无常。我仿佛听到他们的呼吸,缓慢的、缓慢的,响在我耳边。我曾发誓要战胜命运!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可我没有一丁点办法。”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就明白有些痛苦无法弥补。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如果原谅你,就没有资格面对我自己。” 姜望就说到这里,缓慢并坚决地抽出了长剑。 高台缓缓降落,枝丫收缩,最后整个道术延伸的决斗场地,又化成一颗小小树苗,钻进地底。 而方鹏举就静静地躺在地面上,右手垂地,左手仍然虚握在身前,仿佛牢牢抓着那柄夺走他生命的长剑。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依稀残有痛苦、不甘,情绪种种。 但他已经死了。 凌河一声轻叹,走上前来,将外衣解下,覆在方鹏举脸上。 杜野虎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骂些什么,可终于说不出话。人已经死了。 赵汝成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姜望静静站在原地,眼睛没有看向场内任何人,而是看着无尽悠远的天空。仿佛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视。 “安息吧。”他在心里这样说。 脑海中一片空明。脊柱里那条土蚯忽然变得灵动,自尾椎一跃而起,顺利地游过一段旅途,吐出一颗圆润、饱满、美丽的道元来。 姜望心里忽然想起一句话——世事洞明皆修业,念头通达即资粮。 第六章 信任非错 枫林城位属清河郡,以规模论在本郡十三城里居于尾列,仅在茂城之前。 这样一座城池的道院院长,一般匹配中阶的六品道人。董阿以五品修为坐镇枫林道院,也难免传言说他在庄都得罪了人。 但对于枫林道院的弟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说,除了方得财的证言外,在这次决斗之前,方鹏举亲手安排袭击,意图杀你夺丹之事,你并不能拿出足以公诸于众的确凿证据?”董阿一袭黑色道袍,端坐静室蒲团。 他身后墙壁上挂着一卷人像,绘着一个身穿尊贵紫色道袍的道者,笔触细腻,图像栩栩如生,道者面容却如隐云雾之中,看不真切。 姜望垂首恭立于院长身前,听到问话,才以尽量平缓的语气陈述道:“我清楚知道是他,这便够了。至于铁证,他身死之前自然会给大家的。而他也的确没有令我失望。” 董阿知道,他指的是方鹏举服下的那颗开脉丹。 “是否太过急切鲁莽?” “本应徐徐图之,罗列证据,以待道院裁决。可两日之后便是内院选生的时间,方鹏举既已显现道脉,那便定能成为院长的弟子。时间紧促,只能行险。姜望敢杀外院弟子,但不敢杀院长的弟子。” 外门只是预备,内院弟子,才是真正的道院弟子! 说话的时候姜望始终垂首,表现出弟子应有的谦卑与本分。 但此时划过脑海的,却是还真观外,那自西而来的剑啸声! 那个名为李一的男人,一剑便将强如左光烈这等天骄枭首。哪用得着百转千回? 相较于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他是何等弱小!他引以为豪的剑术,又是何等孱弱! 哪里有时间去磨磨唧唧,为求一个万全的方式,在道院与方鹏举慢慢周旋呢? 再者说,若非今日这样单剑直入,悍然发起道证决斗,以其他方式交锋,他又哪里有背靠枫林方家的方鹏举优势大! “如果说方鹏举所用的开脉丹是夺自于你。那么,你的开脉丹从何而来?” 来了。 姜望心中稍紧,但面上不露分毫。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即使由于当事强者的威势一时无人敢近,但事后也必然会引发查探。况且,公羊白等人设阵于庄国境内,不可能不提前与庄国强者通气。庄国再小,也有一个国家的尊严! 作为整个枫林城域明面上的最强者,董阿对于那场战斗,不可能没有了解。 好在整件事情中姜望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他留下来的痕迹也不可能瞒得过去。 当下,他便尽量用最客观的角度、不掺杂任何主观态度的,描述了当时所听闻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体状态,他的想法决断,以及他如何从模糊血肉中摸出开脉丹,包括最后将那些尸体掩埋。 唯独只略过了虚钥的事情。 在讲述的过程中,除了眸中一闪而逝、喷薄欲发的愤怒,董阿始终保持沉默。 姜望当然知道这愤怒源自哪里。 枫林城郊野,还真观外,这是庄国国土!而来自秦楚的强大修者,在此悍然交战,毫无顾忌。整个枫林城甚至清河郡,也没有人敢于干涉这场战斗。于庄国修者而言,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耻辱。 董阿之所以压抑这种愤怒,无非是不想裸露庄国孱弱的事实,避免影响弟子修行的信心。 他应该是一位好院长。 姜望在心里默默观察着这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主导他修行之路的中阶强者——在今天之前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一边观察总结一边叙述完了早已打好腹稿的经历。 “你的开脉丹来历清楚,我调阅过你在外门时的历次任务履历,有分寸,也有决断,算是难得。” 董阿淡淡地扫了姜望一眼,才道:“以后在我面前,可以自称弟子。” 姜望心弦顿松,心知这关已经过去。并且他已经得到了枫林道院院长的承认,直接选入内院。 他两拇指交叉,左手在外,右手在内,负阴抱阳握拳举至胸前,微微颔首,礼道:“谢恩师。” 儒门讲求天地君亲师,而对道门而言,师更在君亲之前,因为师者传道,是阐述大道之人。 于所有的枫林道院内院弟子来说,董阿便是他们的恩师。 董阿双眸微闭,不再多说,“去吧。” …… 从院长打坐静室出来,与一直守在外面的凌河、赵汝成并肩而行。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气氛低沉。 姜望归来,方鹏举却死去了,所谓“枫林五侠”仍是名存实亡。 杜野虎既然没有出现在这里,那就一定是躲在哪个犄角喝酒去了。这些人里,他看起来最大大咧咧,但遇到这种事情,他大概也是最无法面对。无论骂得多狠心里多恨,也无法抹去曾视方鹏举如亲兄弟的事实。 作为老大哥,凌河最先打破沉默:“你们先回舍里,我还得把鹏举的尸体送回方府。” 枫林道院外门弟子是六人一舍,枫林五侠因为意气相投,索性便搬到了同一舍里。其他人也进不了这个圈子,所以他们一直是五人住一舍。 姜望没有说话。 凌河就是这样的性格。无论方鹏举有多少不是,他也不可能不管他的尸体。 “还在恨老四吗?”凌河问。 “不要再老四老四的叫了。”赵汝成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厌弃,“我耻于谈论这种谋害兄弟、卑鄙歹毒的人。” 相较年龄,凌河的面容过于老成了些,大概这也是他更容易得到信重的原因。在五人中,他一直处于老大哥的角色,对几个弟弟多有照顾。 也因其稳重成熟的一面,让人常常忽视了,他其实也才十九岁,只比姜望大两岁,比赵汝成大三岁罢了。 只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看着凌河,姜望摇了摇头,出声道:“恨他犯不上。我只恨自己愚蠢,恨自己错信罢了。” 尽管他表现得如此平静,凌河还是听出了那一丝无法释怀的怨气。他足能够理解。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光亮的事情之一。信任不是错,姜望。”凌河这样说道:“错的是那个辜负你信任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他殷殷的眼神又这样告诉姜望: 我们之间的兄弟感情也没有错,更不掺假。错的、假的,只是那个背弃这一切的人。只是方鹏举。 所以他才要把方鹏举的尸体送回去,让他不至于死后没有着落。这并非是出于对方鹏举的认可或者同情,而仅仅是,对几人之间曾经拥有、以后也不应当改变的、兄弟之情的尊重,和维护。 这就是凌河。 不管暴躁如杜野虎,又或傲慢如方鹏举,都心甘情愿叫他老大哥,又岂止是因为年龄? “你去吧。人死如灯灭,恩怨皆消。”姜望停下步子:“不过我可做不到陪你去。” “我更做不到。”赵汝成也冷不丁道。 凌河拍了拍赵汝成的肩,又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第九章 态度! 这一切说起来慢,但从姜望直奔内院,再到董阿悍然出手,一切也只不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就在藤蛇于半空彻底合围之前,一个苍白身影窥得间隙,以极快速度腾空而起,眼看便要逃出生天。 咻!咻!咻! 数不清的木刺暴射而出,一瞬间将他穿身而过! 他的身躯在空中一顿一顿,直到那些暴烈的木刺停下,才颓然从空中坠落。从头颅到小腿,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洞,死得不能再死。 整座道院缄默无声,无论外门弟子还是内院弟子,全都被这一幕深深震撼。 姜望看得眼皮一跳,“那个诡异的左道妖人,就这么死了?” 董阿却看都不看一眼,淡淡道:“剩下的那个,还躲着?” “可笑!”他闲庭胜步,一步一步往空中走去,“碧玉笼里的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一切都生机勃勃,唯有你的味道,令人作呕!” 他探出右手,轻轻一握! 一扇房门长出大手,将附近一个外门弟子打扮的人一把抓住。木手五指拉开,瞬间游遍全身,将它牢牢锁死。 与此同时,木臂迅速伸长,一直将此人举到空中的董阿面前。 “说吧,是谁派你来的?竟敢在道院行凶?”董阿背对星空,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刺客。 风也仿佛静了,安静地等待着此人的回答。 面容普通的刺客忽然咧嘴一笑,整个头颅骤然爆开! 董阿拳头一紧,一层水膜将那些红白之物瞬间包裹,形成一只满胀的水球。 他又看了先前那具尸体一眼,一颗种子破土而出,飞速生长,花苞开放,变成一张大嘴,将尸体一口包住,董阿顺手将水球也丢了进去。那花的大嘴合拢,又收缩回土里。 两具尸体就这样被处理干净,董阿脸上的怒意却愈发明显。 “我庄国的修行种子,竟在道院里被害!左道妖人大胆如此!此事必要彻查到底!城主府必须给本院一个交代,无论背后主使者是谁,必诛之!” 五品强者修为尽展,声如滚雷,震动全城。 整个枫林城许多人闻之色变。 随后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同样传遍全城,那是枫林城城主魏去疾,“董院放心,此事本府定有交代!无论涉及何人、何事,一旦揪出,定杀不饶!” 姜望注视着这一幕的发生,隐约感觉自己触及了某种海面之下的激烈漩涡。 道院是国家培养人才的地方,是国运所在。在道院行凶,已是触犯了董阿的底线。 强秦借境伏敌,早已把庄国的脸面撕下狠狠一层。如今左道行凶于道院,虽然不知目的何在,但很难说没有试探官方反应的想法。 而在今天之前,众所周知,董阿与魏去疾并不相合。前者属于国相杜如海一系,后者是大将军皇甫端明的旧部。 以董阿的实力要揪出妖人本不必如此大张声势,他使用道术覆盖全院之举,更在之后与魏去疾遥相对话,看起来更像是为了展示强大,明确态度,以震慑那些阴影里蠢蠢欲动的家伙。 庄国,并不太平。 “都散了吧。”董阿面无表情,转身走下高空。 门板跳回原位,藤蛇游回墙面……整个道院瞬间恢复成原状。 夜晚好像从来都如此安静。 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但还未痊愈的伤口告诉姜望,这是真的。 这就是五品强者的实力。 也是他将要攀登的风景! 赵汝成闻讯赶至道院时,一切事态都已平复,唯有外院弟子们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为院长的威势激动不已。 他在宿舍中见到了姜望,彼时这家伙正用一张描着金线的手帕细细擦拭佩剑。 手帕自然是赵汝成的,整间宿舍里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玩意儿。 赵汝成首先注意到他重新认真包扎过的脚背,耻笑道:“哟,怎么又负伤了?你这外门剑术第一,是不是有水分啊?” “还行。”姜望自顾自擦拭着剑刃:“挤干净水分,也就还能教训教训你。” 说到这里,他才抬头笑眯眯地看着赵汝成:“弟弟。” “不就比我大一岁,多练了一年剑么。”赵汝成撇撇嘴。 “大一天那也是大啊。弟弟。” 赵汝成撮了撮牙花子,恼道:“别擦了行吗?你知不知道我这条手帕能买多少柄你手里的破剑?” 姜望很是嚣张的笑了:“那你知不知道,我姜望用过的佩剑,将来能值多少条你的手帕?” 但这句话出口,他和赵汝成就同时沉默了。 因为这种话,一贯是方鹏举的风格。用赵汝成的绣金手帕擦剑,也是他带起来的“不良风气”。用他的话说,‘咱们兄弟的佩剑,将来都是要传承千古的,不好好保养怎么行?这么好的手帕,擦脸多浪费啊!汝成虽然长得好看,但他那张脸能传千古吗?’ 有的人已经消失了,但是他留下的痕迹,却还要存在很久…… 还是赵汝成先开口,转过话题道:“三哥。你说这次妖人冲击道院,图的什么?波及到你会不会……不是意外?” “方家应该没有这个胆子。”姜望摇了摇头,“但是也说不好。对了,你见到老大了吗?” 凌河中午的时候去方家送还尸体,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这不能不令他担忧。 赵汝成剑眉微挑,“听说他被方府赶出门,接下来去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姜望沉默一阵,“走吧,咱们找找去。” “要找你找,我可不去陪着烂好人做烂好事。”赵汝成撇撇嘴。 “喂,又不是我请他吃了闭门羹,你这个样子看着我做什么?” 姜望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他只得投降,“好吧好吧。不过这么晚了,咱们去哪里找?” “首先。”姜望分析道:“他肯定不会把他丢到乱葬岗。” “但是他又没有钱。”赵汝成接道。 “然后呢,他又是个重感情的人……”姜望起身往外走:“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还知道他在干什么呢!”赵汝成跟在后面,皱了皱俊秀的鼻子,“准在哭鼻子。” 第十章 一坯黄土,红颜白骨 从枫林城西门出去,沿着官道一直往前走大约七八里地,然后左转走入小径,不出半柱香工夫,就能看到垂柳绕岸的绿柳河。 此时晚风拂面,明月倒映在波光中,一片粼粼。 姜望从小径穿出来的时候,正看到凌河削瘦的背影,杵在河边像一颗沉默的树。 “哎我看看我看看。”赵汝成窜到他面前,吊着脖子道:“一准躲着哭鼻子是不是?” 凌河有些无奈,“你们怎么来了?” “你声音都有点哑了。肯定哭过!” 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河边草丛里钻出来,“姓赵的,你有时候很欠收拾你知道吗?” “虎哥,你也在啊?”赵汝成缩了缩脖子,杜野虎这蛮汉,那是真的一言不合就动手,并且还不会顾及他的俊脸。 “我本来就在这里喝酒。”杜野虎悻悻说着,满身的酒气在晚风中游荡,“没想到他把那家伙也扛过来了,晦气。” “就是!还埋他干什么啊?”赵汝成接道:“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就该直接丢到河里,让他顺流而下,喂鱼喂虾。” 姜望往杜野虎出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就埋在那里?” “老三。”顾及到姜望的心情,凌河解释道:“鹏举的坏我没有忘记,但他的好我也还记得。我家境不好,常常吃不饱饭。鹏举总借口让我指点武艺,拉着我不让走,一直拖到开饭的时候。他死了是罪有应得,但我不能看着他曝尸荒野……当然你对我也很好,那年剿青牛寨,你为了救我……” “说这些做什么?”姜望打断他道:“我爹活着的时候跟我说,成年人跟小孩子不同。成年人第一要学会的,是求同存异。那种我不跟他玩,所以你也不能跟他玩的,是小孩子。你跟方鹏举跟我,咱们各论各的。我不会影响你对他情深义重,你也不会影响我跟他恩断义绝。” “是这个道理。”凌河说。 他左右看了看夜色下的绿柳河畔,“总有一种恍如昨日的错觉。这里的变化不大,但我们都已经不同了。”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这世上唯一的不变,就是永远都在改变。”赵汝成意味深长的说完这句话,又没皮没脸地凑到凌河身前:“埋个人不至于埋到这么晚,你们俩抱头痛哭了是不是?” 话音方落,他便拔地而起,极利落地闪过杜野虎飞来的毛腿。 “啧啧啧,恼羞成怒……”他挑衅的话刚说到一半,又赶紧拱手鞠躬道:“错了错了虎哥。” 杜野虎已经摩拳擦掌的追了上去,“你没错,我正要跟你抱头痛哭一下。” 看着打闹的两人,凌河悠悠道:“但我相信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被改变的。” “你的话,我同意一半。”姜望说。 杜野虎和赵汝成之间的“切磋”,不知怎么后面就变成了四人混战。拳脚并出,各下绊子。打到最后人人气喘吁吁,又一齐放声大笑,又抱头痛哭。 倘若这晚有人路过绿柳河附近,只怕又要传出什么水鬼之类的怪谈了。 兄弟四人最后并肩离开绿柳河,离开这个记录了青春与友谊的地方。 谁也没有再说话。 只是赵汝成最后回头嘟囔了一句: “到了那边,别再害朋友了。死鬼。” …… 月光流淌在波光粼粼的绿柳河中,也自还真观残破的屋顶倾泻而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月色的缘故,在这破观里说话的两个人面容都显得极为惨白。 其中一位是个动人的女子,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身量极妙,凹凸有致。尤其领口微开处那一抹耀眼的白腻,晃得人移不开眼睛。 她的脸容也太苍白了些,按理说会稍显柔弱病态,可她却偏偏给人一种惊人的艳丽之感。大约是因为,她那太过鲜艳的红唇吧? 她就那样毫不介意地坐在那张布满灰尘的香案上,如此美丽却如此坦然。 她用尾指轻轻抹着红唇说道:“这观里的乞儿们都死绝了,真真叫人苦恼,咱们拿什么请神旨?” 声音似乎先到檐角的蛛网转了一圈,才送到它该到的地方,显得有些空落。 “一个修者的命魂就足矣。” 说话的人站在门口的位置,与红裳女不同,他似乎连半只脚都不愿沾进这肮脏的破观,还用一张绣有梅花的手帕捂住口鼻。 “呀呀,说起来轻松呢。”红裳女道,“咱们杀几个凡人都得偷偷摸摸,杀一个修者?怕庄国道院找不上门来么?” “这城里有一个算一个,早晚都是要死的。”男人说着说着,皱起眉头:“咱们一定要选在这种地方说话么?” 红裳女吃吃笑了:“名传天下的左光烈,就陨落于此。庄国的人里里外外把这里翻了不下十遍,附近再没有哪儿比这更干净啦。” 说到左光烈,她竟微微闭上眼睛,露出一副迷醉的神情,就连那苍白的脸上也迅速泛起了红晕,“我似乎还能嗅到他雄壮的气息呢~” “说回正事。”男人不动声色地打断她的遐思,“魏去疾可不是好惹的,现在又来了个董阿,咱们必须尽快找到道子。那些秦楚蛮子在这里乱斗,搅得还真观的献祭没法子进行了,要我说,与其陆续偷摸地抓一些凡人来,倒不如直接献祭一个修者,还简单干脆些。” “找死的法子并不是只有一种,你何必拘泥于此呢?拔剑割喉不好么?或者引雷噬身?” 许是被打断了遐思的不愉,红裳女睁开美目,也收敛了笑意,“在道子现世之前,你最好知道什么叫低调!” 男人似也有些气恼,掩着鼻子道:“妙玉!好像袭击枫林道院不是你的意思似的!现在搅得满城风雨,一个不好,咱们的大事就要功败垂成!” “你懂什么?这世界太大了,意外太多了!谁能想到左光烈就这样死掉了?还刚好破坏了咱们的献祭计划。忘川河底,白骨已沉寂太久!不能再有意外了!现在的枫林城,董阿至关重要,咱们必须明确他的实力和底线!一定的牺牲在所难免。再者说……” 名为妙玉的红裳女舔了舔嘴唇:“你可知道,这破观里的乞丐并没有死绝?我在枫林城道院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脏兮兮的环境令男人愈发不耐:“区区一个乞丐的死活,也值得我关心?” 妙玉这回只漫不经心地伸了一个懒腰,美好身段尽显无疑,“蠢货。” 男人眯起了眼睛,也掩盖住眼底一闪而逝的欲望,“不要以为你名义上是道子的女人,就这样放肆。教门几千年来圣女多了去了,等道子现世,他要不要你,认不认你,还得再看呢。” “红颜白骨,空兮幻兮。你看不透么?” “呵呵呵呵。”男人转身往观外走,“我看不看得透,又有什么关系?也就这样了。” 过了许久,这幽静而残破的旧观里,充满诱惑的喃声才轻轻响起,如月色般漾了开去。 “他怎会不爱我?怎会不要我?我守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 第十一章 曾记否,仙人问道 在那流水潺潺的小河边,男孩握紧了手里的小木剑,牢牢盯着那御剑而来的白发男人。 “你的根性很好,要不要跟我走?”白发男人这样说。 他虽然年纪小,又如何看不到呼啸青冥的风景呢?正要开口答应,却先听到旁边响起一个固执的声音,“带我走!” 声音的主人是他的玩伴,也是刚刚与他“斗剑”的手下败将。 男孩是深知伙伴的固执的,比如今天这场“斗剑”,他已数不清是第多少场。但这伙伴只因之前输了一次,就一定执拗得要赢回来才肯止。 男孩想着,那我们可以一起去修行。 许多细节他都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白发男人的那双眼睛。像溪水一般的透彻,又像天空一般的高远。 白发男人用那双眼睛看着他们,看着两个自小形影不离的幼童,嘴角泛起意义难明的微笑。 “我只收一个徒弟。”白发男人这样说。 他重复道:“你们两个都不错,但我只会带走一个。” 怎么办呢?男孩当时想。 但他只来得及想了那一瞬,下一个瞬间,他就被推入了小河中。 嘭! 水花炸开的声音。 他的朋友,跟他光着屁股就玩到一起的朋友,也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朋友,竟然毫不犹豫地推他下水! 隔着荡漾的水波,他看到“朋友”面无表情的脸,以及那白发男人始终宁定的眼神。 再然后,便是一道霜白的剑光冲霄而起。 他的小伙伴和那白发男人便裹在那华丽而耀眼的剑光中,如一道晴天霹雳,突兀的来,也突兀的去了。 如无数仙人问道的传说那样,与可悲而平庸的凡人们擦肩。 只留下,无法释怀,无法相信,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惊醒! …… 姜望睁开了眼睛,漆黑的夜包裹着四周,也包裹着他。宿舍内分外安静,凌河与杜野虎的呼吸悠长,带着特殊的节奏。 姜望知道,他们是在修习基础吐纳法。虽然浅显基础,却也只有内门弟子才能得授。是庄国道院百年不易的奠基之术。 枫林城道院的内院选生没有太多悬念,凌河、杜野虎、赵汝成都成了新的内门弟子,将名字录入了供奉于祀殿的道士玉牒上。 只不过在显现道脉之前,还不能算正式的麻衣道士罢了。 开脉丹千金难求,即使枫林城道院受国家供奉,也不可能给每个弟子都免费发放。他们作为外门弟子里最优秀的那一批被选进内门,一般也至少要熬过一年时光,积攒足够功劳,才有资格获取开脉丹。 每年的外门贡献第一,才能够以贡献换取一颗开脉丹。这是道院特别对外门弟子的激励。所以这一届既然出了姜望,便没其他人能复制他的路。 即便如此,姜望也是搏命式的浴血厮杀,才累积到换取开脉丹的贡献。而如今整个枫林城方圆百里,也没有另一个西山盗可供剿灭了。 拜入道院外门努力修行,击败无数竞争者进入内门。在进入内门后,继续努力修炼,同时积累任务贡献,最后获赐开脉丹,踏入超凡。这才是庄国正常修者的路子。也算是一条看得见的康庄坦途。 可相较于那些天生道脉外显,直接入内门开始修行道法的人,这些走外门晋级路线的少年,确实也得虚耗太多的时光。 修行之路,一步慢,步步慢。这是姜望在外门时之所以搏命完成任务的原因,同时也是方鹏举无法遏制贪欲的原因。没人愿意多等那么多年! 所以说姜望理解方鹏举的渴求,但无法原谅他的手段。 像他们这样卓异于人的武者,无论凌河还是杜野虎,对超凡的渴望谁会比方鹏举少呢?可他们都没有做出那样下作的事情来。 姜望的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人是由他的选择所决定的。姜望深以为然。 而他之前也正陷入一个艰难的选择中。 众所周知,修者九品,以一品为尊,九品被视为超凡之始。而成就九品的标志,即成就道旋,道元自生。 修行者已经度过漫长得难以计数的历史,于这超凡第一步自然有非常细致深入的研究。 脊柱被视为人体大龙,而道脉便藏于脊柱之中。道脉显现之后,修者便可以气血之力反馈道脉,从而生成道元。道元是一切道法的根本,也是超凡的基础。 以姜望的土蚯脉为例,每一次调动“土蚯”都需要调动相当的气血之力,贯彻整条脊柱大龙之后,才能生成一颗道元。而姜望这个层级的修行者,每日最多做两次冲脉修行,积累两颗道元。不是他不努力,而是身体不允许。气血消耗太大,损源伤神,完全是得不偿失。 积累道元之后,下一步即是神驭道元,完全依照奠基阵图罗列出相应阵点,阵成,则道旋生。 作为已经开脉的修行者,枫林城道院自然传授了奠基阵图。正是庄国通用的归元阵,一共有八十一个阵点。也就是说,在罗列奠基阵图不出丝毫差错的情况下,他至少也需要四十一天,几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才能真正意义上成为九品修者。(姜望此前积攒的两颗道元,已在战斗中耗尽。) 在此之前姜望当然没有什么可为难的,但如今他意外进入太虚幻境,更是继承了左光烈的“洞真墟福地”,解锁相应的论剑台与演道台,因而也就有了新的烦恼。 昨日他得到归元阵图后,为了试验演道台的效果,将所有的1850点功,全部投入奠基阵图的推演。最终他得到了繁复无比的周天星斗阵图。整个奠基阵图有三百六十五个阵点! 先不说周天星斗阵图的罗列难度,便即是他能完美复刻奠基阵图,也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才能够生成第一个道旋。 而此后九品升八品,需要建立三个道旋,八品升七品需要建立九个道旋。 以此计算的话,时间太漫长了! 周天星斗阵毫无疑问强过归元阵,但其奠基所需的漫长时间,正是姜望犹豫的地方。他需要尽快的提升修为,才能够追上那些天生道脉外显的修者,然而时间不等人。 但在今夜的梦醒之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姜望闭上眼睛,催动昨日冲脉生成的唯一一颗道元,在脊柱之中缓慢挪动。在驾驭道元的、模糊的感知世界中,这是一片无垠广阔、无边浩瀚的空间。 因为大龙栖于此地,所以这里又被称为脊柱海。 但在修行者的口耳相传中,它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通天宫! 贯穿通天宫,打开天地门,就是初阶修者到中阶修者的转变。 在无垠的通天宫里,一颗道元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但并不随波,反而坚定的、倔强的贯彻着姜望的意志。挪动着、挪动着,终于悬停到了理想之地。 那是周天星斗阵图中,太阳星的位置。 当这颗道元悬停之时,姜望仿佛又看到了年幼时那位白发修者的眼睛。 他永远忘不了,他被推入水中时。 那双眼睛仿佛在对他说—— “修行之路,就是争。” 第十二章 用之有弗盈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呵!似万物之宗。锉其兑,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 讲经的老道士声音极轻,但却清楚映入经院每一个听讲的人耳中。当他讲完最后一个字,眉眼忽然耷拉了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整一个风烛残年的样子。 姜望不敢怠慢,跟着师兄们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起身离座。 别看这位老人不起眼的样子,其人却是枫林城道院副院长,宋其方。更准确的说,在董阿来之前,他才是枫林城道院的正院长,在枫林城扎根已有数十年。只是已逾八十之龄,修为却始终在七品境踏步,迟迟无法打开天地门。因而早已失了进取的心思,转而埋首经籍,一心扑在传道授业上。故而颇得爱戴。 董阿来了之后,他也不争不抢,全力配合,让董阿得以顺利掌控枫林城道院。作为回报,董阿也给予了他极高的尊重。 在整个枫林城,以德高望重而论,也无人能超过宋其方了。 …… 一直到走出经院大门,姜望的心都没能平静,而是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感慨中。 道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所不在,无穷无尽。要怎么认识它,了解它,追求它?越是追求、越是了解,越是认识,就越觉得自己无知,觉得自己渺小。 只能叹一声“渊呵!”,深远啊! 凌河且行且诵,恨不得反复咀嚼。赵汝成虽然向来不是很重视课业,却也若有所思。唯有杜野虎哈欠连天,倒像是刚补了个觉。 每期内院选生十人,仅以基础吐纳法而论,杜野虎的进度仅在已经提前道脉外显的姜望之后,不得不说天赋异禀。可那些所谓的大道经典,他是实在听不进去。与之相反,一到术法之类的课,他立刻就生龙活虎了。 内门才算是真正的道院,这话一点不假。当初在外门,只有一些简单的武技传授,隔一段时间才会有内门师兄过来统一做一番指点。而拜入内门之后,五天便有一次经课,旬日便有一次法课。前者学经,后者习术。都是由资深道者授课。而平日里若是有什么修行疑难,也可随时向师长们请教。那些在外门时需以贡献换取的武技,也都无限制对内门弟子开放。 只是对于道院内门弟子来说,并无太大吸引力罢了。倒不是说武道就不强,而是整个庄国修行界,都是以道门修行法为主。枫林城道院纵是收集了一些武技,却只是作为外门弟子时期的一个过渡补充,自然强不到哪里去,更是远远不如道术的威能了,是以也没什么人会舍近求远。 …… “姜师兄留步!”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望回过头去,认出来是同期入选内门的方鹤翎——其人出身枫林城三大姓,方鹏举正是他的堂兄。 说起来他本没有资格入选城道院内门,但是每期的内院选生,三大姓必要占据一个名额。这几乎已是默认的规则。方鹏举入选自然是名正言顺,方鹤翎的话,就不知方家暗地里付出什么代价了。 这很现实,修行虽然是一条超凡之路,但这个世上,只要是人走的路,就永远少不了错综复杂的关系,永远没有那么纯粹。即使是枫林城道院,也不能例外。 “有事?”姜望淡淡发问。 “哎,也没什么事。”方鹤翎一身月白长袍,拱了拱手,倒显得有几分翩翩风度,“就是为方鹏举的狼子野心给你道个歉,他已经被革出家谱,我方家没有这样不仁不义的人。” “他是他,你是你。你没有必要替他道歉,他做的事情也与你无关。” 姜望说完便走,他实在没心情陪这种公子哥作秀。 但方鹤翎显然觉得他被侮辱了,想他堂堂枫林城三大姓的出身,亲自给姜望这么一个破落户出身的人道歉,姜望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得执手相看,惺惺相惜吧?怎么却是这样一副冷淡的样子呢? “姜师兄着什么急啊?”方鹤翎紧赶几步,绕到姜望一行人前面,带着笑道:“忘了跟姜师兄说,不才昨日刚服下开脉丹,已然道脉外显。” 他尽量克制,但那种得意仍然呼之欲出。 “然后呢?”姜望问。 方鹤翎愣了一下,才道:“本期内院选生,唯有我们二人提前道脉外显,正应该多多亲近才是。” 到底是年龄小,尽管自小受到的教导令他保持着礼仪,但话里话外,已经是目无余子了。所谓天下英雄,唯你我二人也。 他倒是真不为方鹏举的死记恨姜望,方鹏举不死,他还没有如今的机会呢!若不是为了不堕堂堂三大姓的声威,保住枫林城道院内院选生的名额,即使他父亲隐隐已经是方家下任族长,也很难说服家族花偌大代价买来开脉丹。 那样他进入内门就要等到明年了,或者明年也不一定能进。毕竟一年就十个名额,整个枫林城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家族有比他优秀的其他子弟,他父亲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之前方鹏举提前预定了那个位置就是明证。 “哦。” 姜望哦了一声,便绕开方鹤翎,自顾自往前走了。 他当然知道方鹤翎是方家下任族长的嫡子,三大姓的嫡脉。他也知道方鹤翎至少目前无意与他起什么矛盾,甚至是为了维持方家的名声,其人大概还会与他称兄道弟,一团和气。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方鹏举那样优秀的人物,却苦求一颗开脉丹而不得,以至于越来越偏激躁进。而在他死后短短几天,这方鹤翎就拥有了?这方鹤翎什么底细别人不清楚,他们几兄弟还能不清楚吗? 但凡他有那么几分出息,当初方家哪里轮得到方鹏举出头! 就算方鹏举辜恩负义一夕身死,可是仅凭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公子哥,就有资格践踏他吗? 姜望没有当场发作,已是相当克制。 凌河杜野虎等人,更是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一眼。 一行人走开了,只留下方鹤翎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无视了。 在他吞下开脉丹,一朝外显道脉,直入内门之后,竟仍被无视了! 他想起当初刚进外门时,在道院外遇到这几位外门的头面人物,他兴致勃勃地上前想跟自己堂哥的朋友们打声招呼,认识一下。 他的堂哥却甚至都没有看到他,跟这几个人勾肩搭背地远去了。 那时候的失落他一刻也不曾忘记,所以在开脉巩固后的第一时间,就来到姜望等人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证明什么,但至少,你们这些人,必须要看我一眼。 然而什么都没有。 明明一切都改变了,却还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姜望!” 方鹤翎在心里大喊。 他竭力想要控制好表情,但脸色,已经难看非常。 第十三章 晨接紫气,暮引丹霞 日头终于沉没在西方,整个大地在一声叹息中进入夜晚。 通天宫内那条小小的土蚯也终于游过漫长的旅途,吐出一粒圆润饱满的道元来。 朝日初起时,与夕阳将落时,是一天之中最好的修行时间。太阳温而不烈,暖而不伤,尤其对于初级修行者来说,可以很好的保护道脉。曾经也不乏有在正午修行,结果被太阳真火挑动心火、焚身毁脉的例子。 这便是所谓晨接紫气,暮引丹霞。 即便姜望自小练武的体魄,也感受到气血之力被压榨到了某个临界点,再往下便会损伤元气。通天宫内的那条土蚯,也有些萎靡的样子了。 当然,在这个临界点上,身体也并不会有虚弱感。蕴养在通天宫里的道元,仿佛一颗颗小小的心脏,无时无刻都在泵动着力量。 这一切使姜望深刻的体会到上课时所受的教诲,从气血之力到诞生道元,这是一种力量的升华,人之所以超凡的前提。 听说真正的武道修者并不蕴养道元,而是纯粹打磨体魄,锤炼气血,那又是另外一条路子了。 当今之世,诸侯并起,宗门林立,百家争鸣,大道无穷。可以说是修行的盛世,当然对于身在庄国的姜望来说,他并没有其他选择。 姜望小心翼翼地操纵着道元在通天宫内挪动,去填补早已烂熟于心的周天星斗阵图。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盖因人的精神之力也同气血之力一般,都在某个阶段有其限度在。 如姜望这样刚踏上超凡路的修行者,每日挪移两次道元也是极限了,再多便会导致精神萎靡,严重时甚至有可能损伤神智。 姜望深知自己所选用的奠基阵图耗时良久,所以他尤其不敢耽误工夫,如履薄冰。只要稍有差错,便要重来。 而他并没有给自己重来的时间。 一天只有两次罗列阵点的机会,他一次也不能错过!哪怕周天星斗阵图比归元阵繁复艰难得多。 假设现在有人与姜望同时修行,他选择的是归元阵图奠基,那么在罗列阵点都完美的基础上,他注定比姜望快上许多。 姜望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但既然做出了选择,便没有再回头的道理。只能向前,只能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所幸他做得还不错,当今日的最后一次冲脉修行结束后,已经有数十颗道元悬停在通天宫内,颗颗饱满,像秋日稻田里成熟的稻子,散发着丰收的味道。这些,都将是他“通天”的资粮。 不过对于姜望来说,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 此时宿舍里空空荡荡。凌河与杜野虎都出任务去了,已经拜入内门的他们,对开脉丹当然更为渴望。 而姜望心神一沉,已进入太虚幻境中。 今日是七月十五,一个月中的挑战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他将迎来青玉坛主人的挑战。他将顺利的——降级。 依然是熟悉的场景,伟大的星空。 姜望盘膝而坐,默默地注视着日晷虚影,等待挑战来临的那一刻。 他想见识见识,这世上真正强者的实力。尽管他在还真观里“听”过那样激烈的交锋,但毕竟不曾亲眼所见。董阿那次出手,对手又毫无抵抗之力。 在这片星空中盘坐,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空阔起来。 人类第一次仰望星空,历史便开始了冲锋。相较于浩瀚星河,人世间的一切多么渺小虚幻。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晷虚影上浮现出五个墨字——挑战者弃权。 姜望心头一松,又有些莫名的遗憾。 他保住了洞真墟福地本月产出的功,但那或者仅仅是因为前任福地主人的强大威慑。那个名为左光烈的炙热身影! 进入太虚幻境的人基本都会掩饰现世身份,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在太虚幻境里有怎样的威名。所以也很少有人知道,太虚幻境里的洞真墟之主,便是现世里的大楚天骄左光烈。如今就更不会有人知道了。哪怕以前有人从战斗风格做出了准确推测,如今也要一概推翻。 因为一般来说,现世的人死去,太虚幻境里的身份也会消失。但左光烈强催祝融真身的力量,几乎灼穿时空,又因为一股强大的执念纠缠,种种原因搅在一起,从而产生了意外。使得太虚幻境没能及时回收虚钥,而被姜望所烙印。他也因此继承了左光烈在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福地二十三,洞真墟!本月产功1850点。 …… “演道台。”姜望在心中默念。 一张青竹案就那么凭空出现在身前,却丝毫不显突兀。仿佛庄稼从地里长出来那样自然,尽管过程被忽略。 竹案之上别无他物,唯有一本摊开的玉书,此刻空白一片。 姜望早有过一次经验,他只要观想自己想要推演的功法,再投入相应的功,最终推演的功法便会在玉书上呈现。此前的奠基阵图周天星斗阵,便是通过推演归元阵得到。 如今奠基阵图未成,道旋未生,道元用一颗少一颗。推演道术自然是不现实。便是姜望自己,也只在心里模拟,还从未真正练习过道术呢。毕竟在修行初期,道元太过珍贵了。 但也不能说将功闲置,留待以后。须知修行之路,不进则退,明天和意外,也不知哪个先来,所以在每个阶段都极尽强大自己,才是正理。 姜望想了想,在自己最擅长的几门剑术中,选择了一部风格凌厉的剑术进行推演。 而选择消耗的功是,1850点! 整个庄国的氛围,都是重道术轻武功。但姜望在现阶段没有选择,奠基未成,再强的道术他也不敢用。 而既然选择了强化剑术,那便竭尽全力,不遗余力。 青竹案上的玉书瞬间涌现出了许多文字,那是姜望从枫林城道院外门习来的普通剑术,除了凌厉之外毫无优异。但此刻日晷虚影上功的数字在不断的减少,青竹案上那本玉书上文字也开始疯狂变幻。 姜望凝神看着,那些文字竟像是演化一个个人影,在拔剑而舞。越舞越快,最后仿佛混成一团。 姜望忍不住眯起眼睛,竟有被锋芒刺痛的错觉! 当他眨眼再看时,玉书上的文字已经安静下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部此前他所未见,甚至从未能想象到的玄奥剑诀! 在外门之时,姜望被公认为剑术第一。但此刻翻阅这部剑术,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练的都是庄稼把式,只适合种田用! 日晷虚影上功的数字已经清零,姜望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一切都值得! 第十四章 此乃剑中天子 赵汝成那占地近十亩的豪宅中,两个身影在剑光中倏忽分合。 锵!! 赵汝成手中一震,长剑脱手而飞。而姜望的长剑已停在他的脖颈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好厉害!”赵汝成惊叹不已,“这是什么剑术?” 他与姜望的剑术自是有些差距的,但也没有太大。往日切磋斗剑,十场里他总能赢回三五场,而今日连斗二十场,竟一场未胜! 姜望笑笑收剑,这门剑术不愧是以武入道的玄妙法门。共有练法九式,杀法五式。他如今甚至只掌握了四式练法,一式杀法,对剑术的理解便已远胜之前。 他自忖战力已堪入品,若再遇到那晚袭击的妖人,定有一战之力。 “这门剑术是我机缘所得,并没有什么名目。汝成你文武皆通,你说叫什么好?” 赵汝成略一沉吟,“此乃剑中天子,当名……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姜望目中有异彩一闪而过,“好名字!” 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赵汝成身上某种此前未见的雄阔气度。 但大概是错觉,因为赵汝成下一刻便捡起跌落的长剑,跳到姜望面前,仍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嬉皮笑脸道:“三哥教我!” “好。”姜望灿烂一笑。 两人都是凡俗中的剑术高手,不会不懂紫气东来剑诀的珍贵。它完全不同于那些流传于俗世的技击之术,而是足以以武入道的超凡剑典。 那些强大的剑修们,可丝毫不输给道术高手。 这样一部剑典,在江湖上足以引起腥风血雨。但这两人一个坦然要学,一个随性便教。倒显得这剑典无足轻重了。 …… 姜望回到道院时,天色已晚。 除了有课业的时候,赵汝成一般是不待在道院里的,十足纨绔性子。 脑海里揣摩着紫气东来剑诀的奥妙,以至于走到内院宿舍门口的时候,才看到抱剑而立的黎剑秋。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黎剑秋似笑非笑。 “一些剑术上的问题。”姜望坦然以对,问道:“黎师兄所为何来?” “难怪姜师弟剑术惊人。”黎剑秋随口赞叹了一句,才道:“董师让你明日晨课后去他那里一趟,我见你不在宿舍,便等了阵。” “啊,我整个下午都在汝成的府里。”姜望有些不好意思,“怎敢劳黎师兄等候?您留句话给侍者便行了。” 内门弟子是有专人服侍的,包办衣食,以让这些道门种子专心修行。 “董师既是令我通知你,便不可假手于人。我也不是什么名门贵胄,高贵到等个人都不行。” 姜望微微低头,“小弟忐忑。” 他的确忐忑,要知道黎剑秋比他高上两届,在那一届里也是秀出群伦的几个人之一。板上钉钉将来会去清河郡院进修,是整个城院里数得着的英才。 而这样一个人物,却在宿舍门前站着等他,毫无急躁之气。 黎剑秋拍了拍姜望的肩,“我看姜师弟前途不可限量,不要如此生分才是。”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课刚毕,姜望便去了董阿的住处。 小院中除了黎剑秋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个也是师兄,名为张临川。出身枫林城三大姓里的张家,其人隐隐是城院弟子中最强的几个人之一,声名颇著。 他外貌倒不算十分英俊,但也长身玉立,自有风度。衣衫垂饰,无不精致妥帖。 此刻他站在院中,正听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而院中剩下的另一人,竟是方鹤翎。 瞥得姜望进来,他故意放大了声音,“张世兄!昨日里我庄里的猎户送来一对好熊掌,明天我请望月楼的大厨好生整治一番,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尝尝。” 张临川微笑着点头。 方鹤翎又转头邀道:“黎师兄也同去!” 黎剑秋也不拂他的面子,只笑了笑,“有空便去。” 不等方鹤翎继续奉承,黎剑秋便往院门方向走了几步,“姜师弟来了?” 竟是特意迎了一迎。 姜望慌忙赶了几步,招呼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走到黎剑秋身边,又对张临川拱手为礼:“张师兄好。” 也唯独对方鹤翎视如不见。 “你也好。”张临川淡笑点头,似乎对姜方二人之间的暗涌毫无察觉。 但有的人便是一定要凸显存在的。 “哼。”方鹤翎极为突兀地哼了一声,才阴阳怪气道:“董师有了吩咐,连张师兄黎师兄都早早赶来,我更是早课都来不及去,一起床便赶来了。也不知某些人何德何能,竟敢让董师和两位师兄等着他?” 姜望仍不理他,只对黎剑秋和张临川抱了抱拳,“小弟刚结束早课便赶来了,绝非怠慢师命。只是早课晚课,诵经吐纳。晨钟暮鼓,须臾不敢懈怠。” 黎剑秋再次拍了拍姜望的肩膀,以示亲近:“无妨,是我们来得早了,而不是你来得晚。修行之路的确容不得懈怠,我与张师兄虽然不用去经院与师弟们一起诵经,可早课也是在房里便做了的。” 方鹤翎心中更恼,但有黎剑秋表态,他倒不敢再煽风。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却是董阿推门而出。 “都来了?”他环视一周,不怒自威。 四人俱行道礼,“董师!” 董阿摆摆手,他是一个干脆果决的性子,不喜拖拉,当即便道:“今天唤你们来,是有一件任务交付你们。之前妖人袭击外院,残杀一名外门弟子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缉刑司查了这么久也没个结果。咱们城道院的事情倒也不用非得等着人家处理,便着你们去查这件事,以八品任务标准计勋。” 与外门任务不同,内门任务便开始定品,通常品级随任务中所接触的最强战力定品。并且奖励计量单位也不再是贡献度,而是道勋。 难度是天壤之别,奖励自然也有如云泥。以开脉丹为例。外门贡献度要到天量才能换取,道勋却只需一百点。 当然,一百点道勋也并不容易得到便是了。 单以这次左道妖人袭击外院来说,妖人表现出来的实力只在九品范围内。董阿将其定为八品,显然有些鼓励性质。 “姜望方鹤翎是这届目前唯二道脉外显的弟子,须得好生磨砺。临川、剑秋你们修行时日更长,可带着两个师弟分头去查。任务奖励一九分成,哪边先查到,哪边得九成。” 张临川与黎剑秋都躬身,“谨遵师命。” 董阿大袖一摆便自顾回门了,显然不打算对接下来的事情插手。 张临川显然有备而来,略一沉吟,便道:“我在缉刑司有朋友,这次妖人袭击事件有两条线索最有用。一个是妖人袭击之前,曾在福来客栈住了三天,应有些线索留下。另一个,便是唐舍镇里有一户人家被灭门,现场留有尸气,与袭击咱们外院的妖人有些相似。黎师弟你选哪一路?” 黎剑秋道:“这是张师兄的情报,自然听凭张师兄分配。” 张临川毫不意外,黎剑秋但凡有些脑子,也不会在这时便与他争抢。他说这些,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当下便点点头,“如此,我去唐舍镇,黎师弟去福来客栈。” 站在张临川旁边的方鹤翎眼睛都亮了,“有张师兄出马,区区左道妖人,何所遁形?” 语罢还瞥了一眼姜望,颇为得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唐舍镇更符合妖人潜伏的条件,线索也更明朗。在方鹤翎看来,这初出茅庐的第一次八品任务,他便要占得大头了。 这时张临川又对黎剑秋道:“黎师弟,我来带姜望如何?” 黎剑秋不动声色,“也好。” 其实之前众人的站位,便是已经默认了分路的。姜望与黎剑秋熟悉一些,而张临川和方鹤翎同为三大姓出身。 虽然不明白张临川为什么不选择家世更近也更熟悉的方鹤翎,但姜望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当下便礼道:“那便麻烦张师兄了。” 张临川与黎剑秋都经验丰富,很快就做好任务分配,以及一些出任务有可能用到的补给。姜望也自觉忙前忙后的帮忙准备。 唯有方鹤翎杵在那里,脸色阵青阵白。 他倒是很有些意见想表达,但一句也说不出口。 第十五章 一整个春天 唐舍镇在枫林城北面,是魏去疾治下七镇之一,也是最小最偏远的一个镇子。它背靠绵延数里的祁昌山脉,镇民亦是靠山吃山,多以猎户为主。 走在唐舍镇里,所见屋宇老旧,行人稀少。偶有路过也都行色匆匆,眉蕴郁结。不说和枫林城比,便是比之于姜望出生的凤溪镇,这里也是远远不如。 “唐舍镇附近的村子都沿着祁昌山脉散落,这里的人以打猎为生,一般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聚集到镇子里来。现在不是赶集的时候,所以行人稀少。” 来之前做过不少功课,姜望因此能对张临川做些解释。 即便这趟是院长安排的师兄关照师弟,但姜望深知没有事事叫人提点的道理,并不敢懈怠。 这一路过来张临川始终笑容淡淡,既不疏远也不熟络,看不出太多情绪。 闻言也只是点点头,自顾往发生灭门案的人家走去。 他们这一趟来虽是代表道院的独立意志,但也不好不知会当地官府。唐舍镇的捕快唐敦便在这户人家门口等他们。 “唐大牛夫妇都是俺们唐舍镇本地人,俺跟大牛小时候还老打架……”看得出来这个皮肤黝黑、面貌鲁直的糙汉很有些难过,那双牛铃般的眼睛里还泛着血丝,站在那里就不停絮叨,反复说着:“狗卵妖人太可恨了!干恁娘!干恁娘!” 张临川瞥了一眼他身上的捕快服,“怎么就你在这里,你们捕头呢?” “俺们捕头忙别的事去了。”唐敦浑然没有察觉到张临川的不满,自顾自道:“你们以后都是要做大官的,可一定要给俺们做主啊!” “有趣,一个小小的唐舍镇,还有比这桩灭门大案更重要的事?”张临川轻蔑地笑了笑,但也不继续追究,只一摆手打断唐敦的话头,“说重点,你们调查出来什么线索?缉刑司的人过来又是怎么说的?” 董阿单独派人来查探,摆明了信不过魏去疾。相对应的,缉刑司的人避而不见,唐舍镇本地官府也只派一个不入流的捕快来接待,这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情。 唐敦挠了挠头,“俺们……没什么线索。缉刑司的那些大人查到了什么也没告诉俺们啊……” 张临川差点被他气笑了,什么线索都没有那你在这里叨叨半天说什么呢! 但他毕竟涵养不俗,压着不愉道:“行了,那就进去看看吧。” 唐敦动作麻溜地将大门封条撕下,又取出钥匙,打开那把大将军锁。这才把那扇木门推开。 姜望注意到这封条并不简单,上面绘着镇邪符咒。显然缉刑司的修行者是着意保护了现场的。 而随着封条揭下,门户洞开,一股融合了腐朽、污秽、恶臭的味道便一涌而出。 姜望强忍着不适打量这座小院,都是一些猎户常用的东西,猎刀、夹子、弓箭之类,也有些兽皮、熏肉,都乱七八糟地散在院中。 一条猎犬只剩骨架,散在正门口。从姿势来看,大约它是最先发现了入侵者,但在瞬息之间就被处理掉。 姜望回过头去,张临川已经用一方绣着兰草的手帕捂住口鼻,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见到姜望探询的眼神,张临川微微往前抬了抬下巴,从手帕底下发出声音,“无妨,进去吧。” 这时唐敦侧立在门口,有些嗫嚅:“俺就……不进去了吧。这里,邪门……” 他毕竟只是凡人,姜望当然不会强迫他,便点点头,“也好。” 而后便一马当先,踏进院中。 浓郁而强烈的尸气在瞬间包围过来,铺满嗅觉器官。这种程度的尸气绝非杀几个人,召几个活尸就能产生的,更像是沟通了某种邪恶存在。 张临川在身后瞥了一眼姜望按剑的手,那修长白皙的指骨,看起来干净而有力。 “姜师弟以剑术见长?”他问道。 姜望四下观察着环境,并不回头,嘴里道:“叫张师兄见笑了,小弟道旋未成,还未能修习道术,也只能依靠剑术防身罢了。” “外门遇袭时,听说姜师弟也是被袭击的人之一,却能够从容逃生,可见不凡。” “其实也很惊险,那妖人实力远强于我。我是惊动了同门才得脱身。” 院旁有一个木板搭建的狗屋,此刻当然也空空荡荡。姜望的目光扫过,整个院子中也看不到什么血迹。 “这里情况有些不妙,师弟小心些。”张临川说。 “小弟明白。” 这处小院有三间屋子,正对着院门的是大堂,门敞着。一具尸骨就趴在门槛上,亦是不见血肉,只剩骷髅。从身上的衣物来看,应当便是此间的男主人,猎户唐大牛了。 姜望小心地跨过这具尸骨,走进大堂中。 大堂四壁空荡荡的并无什么装饰,倒是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四张条凳,桌上还有一些吃剩的饭菜,用一张竹编的罩子盖着。 在左边的条凳底下,便躺着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那团粗布衣裙可为佐证。 然而……饭菜都未变质,尸体却只剩白骨了。 莫名的寒意刺着尾椎,隐隐的恐惧也不知何来,姜望几欲拔剑。但毕竟也经历过不少生死搏杀,他按捺住本能,避免了在张临川面前丢丑。 “这些血肉绝非被啃噬的,而是某种邪法的作用。”张临川一手捂着手帕,随意观察四周,看得出来只有厌恶而无恐惧,“这两个人身死的时间并不长,但血肉全没了,便也丢失了许多线索。你与袭击外院的妖人交过手,可有什么熟悉之处?” 姜望摇摇头,“我现在只看到两具尸骨,无法判断。只是这弥漫四周的尸气……” “怎么?” “我当时被对方操纵尸体攻击,中过尸毒,是董师出手解的。” 张临川点点头,始终没有放松捂着嘴的手帕,径自往大堂右边的房间走去,“我们分头看看,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的。” 张临川乃入品修士,通天宫里道旋轮转,道元自生。姜望自不会担心他,当下便按剑走向左侧房间。 …… 这处房间…… 很小。 进门就能看到一只木马,静默地立在地上。这木马格外的精致、光滑,显然倾注了制作者不少的心血。 木马不远处是一张矮桌,其上散落着弹弓、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 而在矮桌一侧的墙壁上,姜望看到了走进这处院落以来唯一的装饰。 那是一张小小的画布,上面用稚拙的笔触,画着三个小人。 两个稍大的,牵着一个小的,跑在一片花海之中。 在小人身后,还跟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小狗。 这本是一个完整的家,一整个春天,都曾经盛开在这里。 姜望勉强着继续往里走,直到在那矮小的床榻前,看到了散碎的花布衣服。 目光往上,他于是理所当然地看到了这个家庭里的最后一副白骨。 小小的、纤细的、脆弱的,孤独无助的骨架。 那是一个曾被父母视若珍宝的小女孩,在这世上唯一的留存。 他感到愤怒。 无法抑制、无比暴烈的,愤怒。 第十六章 每一刹光阴 就在姜望看到那副幼小尸骨,情绪激动的瞬间。 咻! 尖锐的破风声倏忽而来。 姜望手腕一转,于不可能之机已连剑带鞘竖于身后,恰恰挡住那激射而来的尖锐事物,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姜望顺势回身抽剑,一气呵成,已然瞥见袭来事物是一枚惨白指骨。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再次回转。 而床榻上那副小女孩的白骨已腾空而起,骷髅头裂开嘴巴,向姜望撕咬而来! 姜望没有丝毫犹疑,当头一脚,将这副白骨又踹回原处。而后长剑数转,在这瞬间,犹如一道紫电游于暗室,那具小小尸骨已被斩断各处关节,又原样落于床榻上,仿佛从未动弹过一般。 “桀桀桀桀,小道士,我杀了这个小女孩,你好像很愤怒的样子,可她最后的存留,却是被你亲手所毁。” 声音尖锐刺耳,又飘飘渺渺,不知从何处传来。 这种能遮掩行迹的障眼法不算简单,说明潜藏在暗中的敌人早有布置。 姜望奠基未成,五感未开,暂时还没有办法破开这种障眼法。但他并不慌乱。按照在道院里学到的知识,他现在有两点判断,一是敌人的层次并不会太高,原因很简单,若真是那种高层次的强者,对方根本无需依靠障眼法,甚至第一时间就能杀死他。 而由此反推的第二点判断是,受限于对手的实力,这个障眼法的级别也不会太高,对手一旦发动攻击或者被攻击,甚至只要是移动,就会自动破除。能佐证于此的线索是,之前敌人的第一次袭击只是操纵尸骨,而非亲自动手。 “杀她的人是你,毁掉她尸骨的人也是你。旁门左道,动摇不了我的心!” 姜望人随剑走,须臾间已游遍整个小小房间,剑光几乎将房间照亮!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 在满室生光的那一瞬,所有的剑光又被聚集到一起,姜望伸手仿佛将这团剑光攥住,一剑直斩! 那不知何时关拢的房门轰然破开。 张临川立在门外,手中雷光隐隐。 “刚才外面两具尸骨受到操纵诈尸,已被我轰灭。你这边是什么情况?”他问道。 “我也被袭击了。我破不开他的障眼法。但我的剑仍然伤到了他!”姜望一抖手里的长剑,一滴鲜红血珠自剑尖滴落。 张临川探手将这滴鲜血接住,血珠悬于他掌中,“有了这个,就不难追索妖人踪迹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姜师弟,此行你立了大功。” 姜望目光四寻,却再看不到其他血迹,“张师兄,妖人或许还未遁走。” 张临川翻掌将血珠收起,闭目感受片刻,摇头道:“已无踪迹。” 几乎他话音刚落,那充斥整个院落的尸气,便在这瞬间散去。 “走吧。”张临川收起血珠,“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有用线索了。把这滴血交给副院长,他精通六爻,一定能揪出那个妖人来。” 此行带给姜望的心理冲击前所未有,那些山贼劫匪虽然也算恶行累累,但与这些动辄虐杀满门、甚至还要在死后亵渎操纵尸骨的妖人相比,无疑小巫见大巫。 他见识到修行界残忍冷酷的一面。超凡的力量,也有可能会带来超凡的残忍。 姜望想要回头看一眼那个小女孩的尸骨,但竟不敢。 这时张临川又说道:“缉刑司的人已经查过一趟,毫无进展。而咱们一来,就遇到妖人袭击。这其中大有蹊跷啊。” “师兄的意思是……” “哼哼。”张临川冷笑两声。 拜进内门,姜望只求修行,丝毫不愿意卷入董阿与魏去疾的斗争中。但张临川却点到了这种可能性。 不幸的是,他依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姜师弟的剑法非凡,绝不是道院里收集的那些粗浅伎俩。”张临川状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 姜望回道:“于咱们道门中人而言,剑术毕竟小道。师兄的雷法才是惊人。” 此时先前大堂里和院中的两具尸骨已经不见,只在原地洒着一层焦灰。姜望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副场景,那两具尸骨刚刚被操纵,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已被雷法轰灭。 “姜师弟太谦虚。其实我道门法剑不输于人,可惜咱们枫林城道院没有这方面的法门。整个庄国,大概也只有国道院才有。”张临川不无感慨。 道门亦有以道入剑的法门,凌厉非常,不输等闲剑修。但毕竟不是主流,枫林城道院并没有足以指导这方面修行的高手。 此时的姜望其实半点说话的情绪也无,但又不能不理会张临川,便随口恭维道:“以师兄的天资,进国道院也是早晚的事情。” “是啊,早晚的事情。”张临川忽然叹了口气,站在院中,眺望远处,那是祁昌山脉的方向。“可早和晚,毕竟是不同的事。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我,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这样一个实力天赋皆强、好洁喜净的贵公子,声音里的焦虑忧愁,竟也真实不虚。 姜望默然。他又何尝不想更快的变强,更快的,去他早就应该去的地方。 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翻过那座山脉,便是雍国。”张临川说,“妖人如果遁入雍国境内,我们就不可能再抓到他。” 姜望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庄国立国至今已三百余年,当年开国太祖庄承乾,本是雍国大将,带兵打下千里之地,趁着雍国三王夺位的机会,自行裂土立国。其后合纵连横,立道门为国教,顺势抱上同属道脉天下强国景国的大腿,这才站稳了脚跟,传承至今。 但也因为这段历史,庄雍两国历来不和。 庄国之寇仇,或许在雍国会被夹道欢迎。 姜望没有就此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跟着张临川走出院落。 守在门外的唐敦立刻迎上来,满眼期待:“怎么样?妖人被消灭了吗?” 他刚刚在院外听到动静,知晓里面发生了战斗。 “线索已经有了。”姜望说,他转头看向张临川,“师兄能否借我一些钱?” 张临川也不问因由,随手丢过去一个钱袋。 姜望略一掂量,从中取出最小的碎银——他本想取一些刀钱,但张临川的钱袋里竟只有金银。 姜望把碎银递给小镇捕快唐敦:“里面有一具小女孩的尸骨,麻烦你用这银子买口棺木,将她葬了。院里有两团骨灰,是她的父母,便葬在一处吧,” 唐敦粗糙的脸上很是黯然,但很坚决地把姜望的手推开,“俺会给他们处理后事的,俺不能收你的钱。” “拿着吧。”姜望强行把碎银放在他手里,“就当我求个心安。” 唐敦身上的捕快服都有缝补痕迹,可见家境不是太好,被指派来接待他和张临川这不被待见的一行,说明其人在官府里也是边缘化人物。 他挣脱不开,只得牢牢抓住姜望的手,“俺替妞儿谢谢你!” 原来她叫妞儿。 墙壁上挂的那张画布似乎又出现在眼前。她曾稚嫩的想留住一个春天。可她的人生,却没有再开花。 妞儿,妞儿。 姜望在心里把这名字默念了几遍,也好像把某种责任,系在了道心上。 第十七章 谁有不平事 “对了。”在离开之前,张临川忽然看着唐敦,“你是叫唐敦?” “俺是叫这个名字。” 张临川笑了笑,“敦者,厚道,诚恳。这名字不错。” 唐敦挠挠头,“小时候俺们教书先生给起的。” “哦?”张临川问。 “俺们唐舍镇穷,出不起束脩,猎户人家也没几个在乎识不识字的。是先生游学至此,才留下来教了俺们三年。只是三年后又负笈远行了。他当年最喜欢俺呢,说俺是什么什么玉。” 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负笈游学的风气为时人所推崇,各家弟子都有。 如儒门弟子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有周游列国者。但有的是为了增广见闻,有的则为到处兜售自己。 再如墨门弟子行遍天下,事事亲历。不过若换他们遇到唐敦,可能更多会教一些武艺,甚至传授一些粗浅的机关术,而非读书识字了。 庄国虽以道门为国教,但也不会太排斥其他流派的门徒。唐敦的经历自是没什么问题的。 姜望便道:“你既然还读过书,在这里一直做个小捕快便有些蹉跎了。处理完妞儿的后事后,你若是没什么牵累,可以考一考城道院的外门。” 这是见其人质朴,有了几分爱才之念,但终归还是看唐敦自己的选择。 …… 出来唐舍镇,沿着官道往南直行,便是回枫林城的路。 因为相应阵纹刻印的关系,官道上野兽绝迹。 马蹄并不急,马背上张临川的声音也不急不缓:“你知道要维持整个庄国境内的官道,朝廷每年得投入多少资源吗?” 姜望摇头,他对这些事情的确没有了解。 “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张临川道:“而且,这些阵纹只能驱退低级妖兽,那些强大的妖兽凶兽,还是需要强者来清扫。朝廷每年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来维持各地通畅。更是不计成本地将资源投入道院中,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的成长,以承担相应的责任。” “受教了。” “那我再问你,大城里有大阵保护,朝廷为什么不让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城里生活?” “想来有两个原因。”姜望思忖一番,道:“第一,大城也有其极限,无法满足所有人的生存需求。第二,每一座城池的辐射范围有限,朝廷需要这些官道往四处延伸,以城镇作为节点,因为这代表着事实上的疆域。而土地,就是资源。” “你看得很清楚。各镇各村的阵法,不可能有大城里那么安全,但村镇也有其不可替代的地方。就像唐舍镇,只要它还存在,枫林城就可以收获源源不断的祁昌山脉里的资源。一旦有一天唐舍镇不在了,祁昌山脉也就与我们庄国无关了。” “唐舍镇民敢在祁昌山脉狩猎,他们当然也有高手。那妖人在缉刑司去的时候潜伏,在我们未去的时候也没有其他动静。却偏偏在我们赶到的时候发起袭击……” 说到这里,张临川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望:“姜师弟,你身上,可有什么吸引他们的东西?” 姜望无法回答。 他身上当然有秘密,但仅止于继承自左光烈的虚钥。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太虚幻境中,现实里应该并未被发现过才是。可若不涉及于此,他第一次受到妖人袭击,好像也是在他进入太虚幻境后。 他正斟酌着怎么措辞蒙混过去,张临川忽然抬手一指,中指无名指屈起,其余三指伸指,直对姜望。 而电弧便从竖起的三指尖跃起,汇成一道惊雷,正向姜望而来! 姜望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那道雷电便自他耳边滑过,正正撞上一支染成墨绿的毒箭,将之击毁坠落。 直到这时,姜望耳中才听到那毒箭先前骤然加速的尖啸声,鼻端才嗅到被那雷电擦过的发丝的焦糊味。 “等你们多时了!”张临川从马上一跃而起,空余的右手以一个极为怪异的掐诀姿势往上一抬,一道雷电之鞭凭空凝聚。 “与我死来!” 他驾驭着雷电之鞭,人如雄鹰扑击,向那隐于官道左侧林中的袭击者冲去。 原来他竟早有准备,并且一心二用,暗中掐诀,提前准备好了两门道术,这才能在袭击发生的第一时间进行反击。 姜望与这等久经战斗考验的师兄,差距还很远。 这时右侧林中响起一个声音,“点子扎手,分头撤!” 正要追上张临川的姜望蓦地回头! 他怎么会听不出这个声音?在唐舍镇那个小女孩的房间里,虽然只短短几句对话,便足以令他刻骨铭心! 通天宫内一颗道元无声炸开,姜望如一只疯狂的野兽,以最决然的姿态,撞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生活在庄国,几乎所有平民在出门前要记住的第一件事——勿离官道。 因为除开人类城镇的辐射范围,官道之外,皆属野地。那是野兽、妖兽,乃至于凶兽活跃的地盘。 张临川够强,所以他不顾。 姜望要杀人,所以他也不顾。 他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方鹏举对他的背叛虽然可恨,但终归有迹可循。但那个小女孩,她还那么小,她何其无辜? 姜望的剑,在剑鞘中颤抖。似乎它已经开始兴奋,似乎它也知道,它将爆发一生中最璀璨的光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锵锵锵锵锵。 长剑跃出的瞬间,竟与剑鞘碰撞了五次之多。而后才脱鞘而出! 剑如流星,人似蛟龙。 一颗大树哀鸣着倒地,藏于树上的左道妖人纵身急退。 仓促之下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到他在乱发遮掩下的、堪称惨白的脸色。 通天宫内的道元,一颗接一颗的爆开。 姜望从未如此挥霍过,他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 在凝聚道旋之前,每一颗道元的挥霍都是修行上的倒退。 什么长生久视,什么未来可期,他全不顾了。 他要斩了这妖人,如此那些郁积的愤怒才有出口,如此才能获得心灵的安宁。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二式,带起霜光一片。 白面妖人后退之中来不及掐诀,右臂迅速膨胀,肌肉外凸,血管暴起,猛然一记直拳,轰向霜光。 剑与这条妖魔般的右臂瞬间交击十余次。 姜望这时才猛然醒觉,判断错了!这个对手很强!至少强过他很多!绝非他之前以为的,只是倚仗布置,只是在修为上强过一截。 换句话说,如果这白面妖人在唐舍镇袭击的时候就爆发全力,姜望很难保证自己当时能够存活。 但姜望毫无退缩,长剑再震,锐啸声起。 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三式! 那条妖魔化的右臂竟被整个斩断飞开! “该死!!” 白面妖人嘶吼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稍不注意,便被这搏命的少年逼到绝路。 他的后脚猛然顿在倒飞途中的一颗大树上,他知道不能再退,再退便是死。生机自搏杀中来。 以他后脚接触的点为中心,整颗大树瞬间枯萎。 而后从他嘶吼的嘴中,灰色的雾气喷涌而出,带着极其强烈的腐味、刺鼻的腥臭。 操纵生与死的力量,这是属于幽冥的道术! 剑光暴涨。 道元催动剑光,剑光斩开灰雾,姜望自那灰雾之中,一跃而出! 紫气东来剑决,杀法第四式! 唐舍镇里让这妖人跑了,他措手不及,无计可施。 至少在此时,在此刻,他一定要给那个名为妞儿的小女孩,一个交代! 这是作为一个修者,对平民的责任。 这是一个成人,对孩子的责任! 姜望跃空而至的身影,破开灰雾,出现在白面妖人的眼中。 而在他愈睁愈大的、被惊骇所填充的眼睛里,一道璀璨的剑光,自上而下。 那是他在永恒的黑暗之前,所见到的,最后的光。 第十八章 又见高山,又向高山去 白面妖人整个尸体从中分为两截,但是因为右臂早就被斩飞的原因,这两截尸体显得并不够对称。 姜望落于尸前,手上一松,那柄长剑便裂开成难以计数的碎片,纷纷坠地。 它的使命已经完成。 这柄材质只是普通的长剑,无法承受这么长时间的道元灌注。 而姜望也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通天宫内空空如也。那些活泼可爱的小东西们,已经是一颗都不剩了。 在那些无主灰雾蔓延开之前,姜望回到了官道上。他注意到有一部分灰雾逸散到官道旁,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阻,缓慢消弭了。 姜望心知,那应当便是刻印于官道上的,某种阵纹的力量。 又等了一会儿,轰鸣的雷声自远而近,张临川几个纵跃,便落于姜望身边。 “姜师弟没有离开这里吧?”他问。 尽管经过一番战斗,他的衣冠依然整洁,甚至连发髻都保护得很精致。举手投足,风范自显。 “我遇到了……先前在唐舍镇里的那个妖人。” “你斩落他的鲜血,他是肯定要来取的,否则便只能逃离庄国。” “我杀了他。” 张临川眉毛一跳:“什么?” 姜望指了指白面妖人伏诛的方向:“就是不知道尸体有没有用,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张临川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这些人魂魄有缺,生前搜魂都无用,更别说死后。我刚刚杀了几个,都是如此。” “这样啊。”姜望并没有什么失落,对他来说,杀死那个白面妖人,便已经够了。 他没有埋怨张临川选择第一时间追击敌人,而不是留在原地保护他。他又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娇弱之人,张临川更不是他的保姆。 而且,如果不是张临川的压力,这白面妖人绝不会心无战意,第一时间就选择逃走。而他的同伙,也绝不会给姜望单挑的机会。 张临川看了一眼那处灰雾消散的地方,颇有些唏嘘:“这处官道的阵纹已被腐蚀,须得报备官府,令他们派人迅速修复。” 那两匹马倒是没有惊走,姜望一抖缰绳,马就活泼地跑了起来。 这时他感觉到,通天宫内,某个莫测之处,忽然滚落一颗道元,一颗接一颗,一连有五颗之多。而且更饱满,更圆润。 虽没有完全补充之前的消耗,但也已经是意外之喜。 这时他才更深刻的理解了那些资深道者讲的课。 所谓道元,大道之初。道元的诞生,并不是简单的气血升华,而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最真实反馈。 …… 回到道院的时候天色尚早,两人便直接去了董阿院中复命。 门开着,但院中空荡,只有方鹤翎一人踱步,百无聊赖的样子。 瞥见两人两手空空的进来,他眼睛便一亮。 方鹤翎先是老老实实跟张临川打了个招呼,才状似安慰道:“看来张世兄这趟没有什么收获……即使是以张世兄这般的天才,带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也实在是太为难了些。”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是新人,方家百年家族,出过不少修者,他耳濡目染,对修者之间的战斗并不陌生。而这姓姜的不过是小镇出身,能有什么见识? 姜望懒得理他。 张临川倒有闲心逗趣:“哦?看来鹤翎这次收获不小。” “还算顺利吧。”方鹤翎勉强谦虚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炫耀了起来。 原来他们去福来客栈查探线索的时候,也有人在暗中窥探。不过黎剑秋悍然出手,将那人生擒。本来一趟希望不大的探查,因为这个活口,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当然这其中方鹤翎起了几分作用,那还真是难说得很。 “那黎师弟哪去了?”张临川问。 方鹤翎有些尴尬的愣了愣,才道:“在房间里呢,董师正以秘法搜魂。” 董阿搜魂,黎剑秋随侍,而方鹤翎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此行他的贡献,可见一斑。 张临川姜望不方便进去打扰,便只好同方鹤翎一起在院中等着。 姜望一声不吭,闭目将通天宫里的道元送到它应该悬停的位置,而张临川跟方鹤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方鹤翎自然是得意的,毕竟董阿之前就说过,任务道勋会一九分。姜望明显没有什么收获了,他们却带着一个活口回来。这就是差距拉开的第一步。 等不多久,一袭黑色道袍的董阿便带着黎剑秋大步走出。 迎着方鹤翎期待的目光,黎剑秋摇了摇头。 董阿道:“这人魂魄有缺,本座也只搜到一些零散片段,无关紧要。” 方鹤翎抢着表现道:“防备如此周全,这些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严密的组织!此事绝不简单!” 董阿不置可否,只是看向张临川。 张临川于是把去唐舍镇之后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没有丝毫添油加醋。至于姜望与白面妖人两次战斗的细节,董阿不会问,姜望也不必说。 他是正儿八经的道院弟子,又不是犯人,无须受审。 董阿闻声,只是点头道:“姜望不错。” 这话听起来冷淡,但在熟知董阿性格的人耳中,已是难得的褒扬。 此次任务,张临川和黎剑秋带队的双方都提交了新线索,但也都没有后续,任务自然不能算是功成。但董阿给他们每人分配了五点道勋,权为激励。 对于张临川和黎剑秋来说,他们本来也只是带带新接触入品任务的师弟,能有收获更好,没有也没关系。当初他们的师兄,也是这样带过来。 而对姜望和方鹤翎来说,五点道勋并不算少,这相当于半完成了一件最低级别的九品任务。 九品任务得勋在十点至一百点之间,八品任务得勋在一百点至五百点间,视任务难度浮动。 董阿行事干脆,判定此次任务已暂时结束后,便令弟子们散去。 事毕,方鹤翎撺掇着张临川与黎剑秋去喝几杯。姜望想了想,决定去道勋殿看看。 …… 道勋殿的位置正与祀殿相对,可见其重要。 整座殿堂空空荡荡别无他物,只有一张泛着濛濛清光的道勋榜悬于供桌上。 这里没有看守,因为道勋榜有自保之力。它本身就是灵宝,或者更准确地说,供奉于枫林城道院道勋殿中的此榜,乃是本体于国道院中受全国香火之道勋榜的子榜。 姜望特意过来一趟,也只是见见世面罢了。 道勋榜前站着一个身量中等的麻衣道士,双手拢在身前,正对着榜单出神。 从背后看不到他的脸,不过,内院中但凡姜望不熟悉的人,修为都要比他高。 因为都是他的师兄。 姜望也不去打扰,自顾走向道勋榜,收束精神,凝视着榜单,清光微微一漾,诸多信息便在心头流过。 这只是一张子榜单,也只能看到枫林城道院的相关信息。据说道勋榜本体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但那对姜望而言,还很有些遥远。 这张枫林城道院子榜上的兑换选择并不少,足以让姜望看花了眼睛。只是那些可兑换条目的价格,令他想扭头就走。 最便宜的开脉丹一百道勋一颗,其价值当然不止如此,只是他们作为道院弟子,道门有一定的扶持。兑换第二颗开脉丹,便需一千五百点道勋了。这才应该是开脉丹的真正价格。 除此之外,一柄最便宜的制式法剑,也要五百道勋起步! 姜望看了看自己的五点道勋……嗯,他此行只是为了开拓眼界。 所谓道勋榜,既然是榜单,那自然便有排名。姜望这时才发现,在他看来深不可测的张临川,在这份枫林城的道勋子榜单上只排到第三。 排第二的名为魏俨,其人并非道院弟子,而是城卫军里的武官。从他的名字来看,说不定与魏去疾有什么关系。 而以一千三百点道勋排名第一的祝唯我,也是整个枫林城道院公认的大师兄,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姜望一向也是只听其名,不见其人。 要知道排名第二的魏俨道勋仅止七百点,和张临川相差仿佛,却都被祝唯我远远甩开。 姜望再往下翻了翻,在第十七名的位置看到了黎剑秋,便切断与道勋榜的连接。 “新入门的师弟?” 先前那位师兄似乎特意在等他。 姜望闻声转头,于是看到一张笑容温煦的脸。 “问师兄好,在下姜望,新入内门不久。” “你也好,我叫王长祥。”王长祥容貌并不出众,但脸上的笑容令他十分有亲和力,“那么,下次再见了。” “再会。”姜望心中一动,在刚刚查过的道勋榜中,此人排名第七,远在黎剑秋之上。 当然道勋榜统计的只是道勋,而非个人实力。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确也能反应一些东西。 之前在外门,他们义兄弟几个可谓秀出群伦,所向无敌。进了内门方知天高地厚。 就目前所接触的,黎剑秋、张临川、王长祥,气质各异,但无一不是杰出之辈,姜望自忖远远不是对手。 单一个枫林城道院便如此人才辈出,放眼整个清河郡,甚至整个庄国呢? 而那些名扬天下,令列国豪杰仰首以望的天骄,又该是何等风采! 想到这些,并不使姜望气馁,反而他有无穷的斗志在燃烧。 至少如今,他已经踏在了超凡的路上,已经与那些耀眼之人处在了同一个赛场上。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第十九章 小珠落玉盘 若问枫林城中哪处风月场最销魂,此道老饕都只会告诉你一个答案——三分香气楼。 不是只有三分颜色的脂粉场,而是天下香气,它独占三分的三分香气楼。 尽管只是一座分楼。 但自它落成之日起,便摧枯拉朽般席卷了枫林城那平庸的花柳市场。 如今枫林城的公子哥儿们能得享风流,都得感谢三分香气楼对整个枫林城域莺莺燕燕们业务水平的拔高。 相当于五品大高手董阿对枫林城道院教育水平的提升。当然,这话只能是赵汝成私下里偷偷说的。 三分香气楼里如今的当家头牌,乃是名为妙玉的女子。 多少人对她的闺房朝思暮想,恨不得匍匐在地,爬入她的裙下。但能有幸一亲芳泽的,毕竟寥寥。 装饰华美的步摇床上,一个中年的赤裸男人表情狂热,欢喜起伏,可他的身下,却分明只有一团被褥。 仅仅一道珠帘相隔,一张软塌正与步摇床相对。妙玉便以手支颔,慵懒半倚着,曲线玲珑已极。她的眼神迷离,也不知那中年男子的“自娱自乐”,是否在她眼中。 一个黑衣人便跪伏在软塌之前,恭声汇报着什么。 “也就是说,那个叫姜望的,懂得一套相当高妙的剑诀,但在此之前,从未展露过人前?” 她的声音慵懒,得像刚睡醒的猫咪,若有似无地撩拨人心。 黑衣人跪伏着,始终不曾抬头:“确是如此。属下无能,实在查不出他从何处习得。” 妙玉若有所思,抬了抬手指:“下去吧。” 黑衣人闻声,额抵地板,无名指尾指收拢,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道;“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整个人就那么往地板下渗透而去。 “整个枫林城道院里不曾出现过的剑诀么?传自哪个试剑天下的大武夫?又或者……”妙玉的目光迷离起来。 “道子……” 她想得更多,更远,更飘渺。 “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她也做出同样的手势,同样地轻诵。 而步摇床上那个赤裸男子还在自己与自己蠕动着,在美妙的幻想里,似乎能够永久沉沦。 …… …… 此时,远在雍国某村落,一个面容凶悍的光头男子正抓着什么在大口啃吃,鲜血流了满嘴满手。 而从他身侧那倒地村民胸口那个空空荡荡的破洞来看……分明啃食的是人心。 他啃得正欢,忽然一道流光划落,直直向他撞来。 可惜这不是什么天降正义,除恶的飞剑。 光头男子伸手猛地一抓,便将那道流光抓在手中,化作一柄古朴长剑。 “该死!早晚吞了你的心!”被打扰了进食,光头男子显然十分不忿。 “老东西,都什么年代了,还飞剑传书!”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满是鲜血的手,打开飞剑上的信。 如今墨门的千里传声匣早已推行多年,销量极佳。但总有些势力不肯使用,因为谁也无法确定墨门那些搞机关的人有没有在传声匣中留什么暗手。 哪怕墨门中人指天画地的发誓——再严谨的心魔誓约也早都被研究出了几十种解法,发誓有什么用? “庄国,清河郡,三山城?”他一字一顿,忍不住呸了一口:“什么犄角旮旯!” 那柄长剑在空中摇了摇,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光头男子愈发烦躁了,但显然来信的主人是他目前还无法抗拒的存在。 他用染血的手指,在信纸上歪歪扭扭画了五笔,是一匹马的简笔画,意即:马上去。 随手将这封信固定回剑身,那柄剑便如来时一般,倏忽而去了。 待那飞剑远去,这光头男子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老大不会看不懂吧?” 他想了一会,便将这小小的烦恼甩开。 “这都看不懂,还当什么老大!” …… …… 走到宿舍门口,姜望便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晋入内门之后,他与凌河杜野虎仍是住在一起,方便随时切磋求道。赵汝成隔三差五过来住一晚,不过也不会多呆。虽然房间较之前好了许多,但对赵汝成来说……区别不大。 听到姜望的脚步声,凌河快步走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你家里人等你半天了!” 家里人…… 姜望心头一跳,忙忙转进房间,便在靠窗那套黄花梨的桌椅上,看到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那套桌椅,自然也是赵汝成死活叫人搬来的东西。 杜野虎则束手束脚地坐在旁边,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在回话——妇人问一句,他答一句。活脱脱一个在朋友家长面前收束野性的熊孩子。 只是这个“孩子”,胡子未免太茂密,长相未免太着急。对比起来,竟似比那保养得当的妇人还要年长一些。 看到姜望进来,那妇人已忙不迭站起,眼睛里露出惊喜之色,“小望,好久不见!你长高了,也壮了!” 姜望点头问好,“宋姨娘好。” 他生母很早就去了,这妇人是他父亲的继室。他也改不了口,向来只称姨娘。 这姨娘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曾虐待过他。只不过姜望在父亲续弦后没几年,便已考进了道院外门。修行辛苦,除了逢年过节,几乎不会回家。他们不曾有过矛盾,但感情上也说不上有多深。 宋姨娘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躲在身后的小女孩拉到面前来,“快叫人呀!” 这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得了母亲催促,才张张小嘴,小声道:“哥。” 这宋姨娘身上绸织的衣裳,光鲜亮丽,平添三分颜色。小姑娘穿戴也不差,不过她精致的五官天然亮眼,引人赞叹。 只可惜刚喊了一声,她就又马上绕到母亲背后去了,只探出半个小脑袋,打量着她这个许久未见的兄长。 他对妹妹当然是喜爱的,血浓于水,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只是一心修行,每次归家也只匆匆来去。暌违这声“哥”已经许久。 这一声虽轻虽小,但如珍珠滚落玉盘上,说不出的清脆悦耳。 久经杀伐,常见血腥阴暗,姜望那颗自觉已经冷硬的心,忽然有融化的感觉。 自唐舍镇归来后,姜望难得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安安!” 第二十章 一生姜安安 瞥了一眼桌上没怎么动的茶水,姜望招呼道:“姨娘你们可用过饭了?待会我去酒楼订一桌。” “哎我去订!”杜野虎如蒙大赦,“枫林城里的酒楼我都熟!” 宋姨娘坐了下来,摆摆手,“不着急,姨娘这次来是有事找你。” 瞧着偷偷观察他的姜安安,姜望回以温柔一笑,嘴里则道:“有什么事您说。” 宋姨娘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你跟这两个大哥哥出去转转好么?看看你哥生活修行的地方。” 杜野虎立刻对小安安张开双臂,大脸笑得像朵老菊花般皱在一起,“来,虎哥带你去买好吃的!” 凌河也自觉地道:“您放心,我们跟姜望都是过命的交情,一定把安安照顾好。” 小安安很懂事,虽然怯生生的胆子很小,但宋姨娘发了话,她还是怯生生的——往凌河那边走了几步。 无论怎么看,面貌端正笑容温和的凌河都要比满脸络腮胡笑得夸张可怕的杜野虎可靠许多。 凌河老怀大慰地牵着姜安安出去了,倒是杜野虎临走之前狠狠瞪了姜望一样,那眼神分明是说——你妹妹几个意思? 等到几人被支走,姜望才收敛了笑意,看着宋姨娘道:“凤溪镇近来可还平静?家里的铺子还好么?” “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宋姨娘有些扭捏。 姜望耐着性子,“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自从你爹走了之后,铺子里的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我们娘俩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说着说着,宋姨娘忽然拿出手帕抹起了眼泪。 家里仅剩的铺子,做的是药材生意,虽然规模不大,但都是多年的渠道,在整个凤溪镇,也是有口皆碑的。当年家道中落,几乎卖了所有的产业,却独独留下这间药材铺,正是因为其长久。有这间铺子在手,虽不说能大富大贵,但也绝不可能说艰于维生。 到底是何等样的人才,才能在短短数年间把一个细水长流的药材铺经营得一日不如一日呢? 姜望不是傻子,早些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也着意跟他讲过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便是想让他如果修行不成,还能回去过个踏实日子。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问题,但姜望只是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姨娘?” 他想着,若是要些金银,他大可以凑一些出来。无论怎么说,毕竟姜安安是他唯一的妹妹。哪怕只是看在姜安安的份上,他也希望她们生活得更好一些。 “我知道小望惯来努力,以后肯定有个好前程。但姨娘……”宋姨娘抹了抹眼泪,“姨娘一个妇道人家,又无一技之长,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她抬着泪眼看着姜望:“安安以后交给你带可以么?” 姜望眼睛里最后一丝温情也散去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妇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想要了。 姜望缓缓点了点头,才道:“看来姨娘许了好人家?” 宋姨娘微微垂眸。直到此时,在亡夫的长子面前,她才忽然有了一丝羞愧。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婚嫁丧娶,都是人之常情。”姜望始终没有说什么重话,“那么安安知道她以后跟我过么?” “她倒还不知道。姨娘想着,先来问问你的意见。你也知道,她向来胆子小,怕生人。我就算带着她,她也过不好……”宋姨娘虽然在解释,但声音愈发低了。 “我知道了。”姜望打断她,“那是我跟她说,还是你跟她说?” “你跟她说吧……”宋姨娘道,“我……这便要走了,马车还在城外等我。” 姜望沉默一阵,“也好。那我就不送了。” “我每个月,会寄银两给你。” “不用。安安我还养得起。姨娘你……顾好自己才是。” “欸。你跟安安好好的。”宋姨娘说罢便起身。 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回头噙着泪对姜望道:“安安不爱吃冬瓜,喜欢吃茄子,最喜欢甜食……但不能给她多吃。” “她睡觉经常蹬被子……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哥哥的多担待。” “姨娘。”姜望本不欲再说什么,但见得宋姨娘这般作态,便忍不住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父亲本可以再撑两年,但他不肯治了,要把家产留给你。让你好好照顾我这年纪还小的妹妹……” 宋姨娘无言以对,掩面而去。 姜望怔怔坐着,过了许久,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些年来他在外求道,再苦再难,从来没有向家里伸手要过一两银子。就是因为想到父亲卧病在床,宋姨娘和安安生活不易。就是因为想到父亲宁可早点死,也不愿拖累她们。他又怎么能拿家里的钱? 尽管他才是那笔不菲家产最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的那段对话: “小望,你已经长大了,你能够照顾好自己,对吗?” “是的,父亲。” 那稚嫩的身影仿佛与此刻重合,穿过这些年的时光交汇在一起。 “并且我还能照顾好安安。”姜望轻声说。 …… 凌河与杜野虎带着姜安安稍微转了转便回来。 “咦,伯母呢?”杜野虎不过脑子地问道。 凌河下意识地要拉紧安安,但那只小手已经执拗地抽了出去。 姜望看过去,那个五岁不到的小女孩就那么沉默地站定,轻轻咬着嘴唇,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站在凌河与杜野虎两人之间,但好像孤立于茫茫世界的某个角落。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姜望大步走过去,半蹲下来,将这小小身影拥入怀中。也将她从那份世界角落的孤独里拉回来。拉回鲜活的人世间。 “安安,以后你就跟着哥哥生活了。哥哥会经常陪你玩,就像咱们以前那样。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多小啊……” “对对对,虎哥以后也会经常陪你玩的!”杜野虎也连忙补救道。 小安安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回视线,而后轻轻把小脑袋埋在了姜望肩膀上。 “好了。”姜望抱着安安站起来,“安安以后跟我过,住在宿舍不太方便,我得先找个住处。回头咱们再一块吃饭。” “是该先定好住处。”凌河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不由分说地塞进姜望手里:“这点银子你拿着。” 进入内门之后,凌河的生活就没那么拮据了,道院每个月都会发例钱。但这两块碎银,也已是他的全部家当。 “啊对对。”杜野虎受到启发,立刻也开始全身上下掏摸,但最后也只凑出了四个刀币,讪讪地放进姜望手中,“这个月例钱已经被我喝光了。” 旋即又信誓旦旦地表态:“下个月,下个月我不喝酒,攒钱给安安买新衣裳!” 姜望并不客套,随手将这些钱揣进兜里,便抱着姜安安出了门。 他们都已经走远,杜野虎仍倚门而望,“小安安也太可爱了!哎老凌,你说我怎么就没有个妹妹呢?” “老凌?”杜野虎回过头,凌河已经在自己的床上打起坐来。 满脸络腮胡的妹妹,那得有多可怕啊。凌河心想。 “跟老三一样,都是修炼狂!”杜野虎嘟囔一句,走到窗边,拿起姜望之前倒好的那杯茶,猛地一口灌下。 “呸呸呸!”杜野虎连呸几口,“这茶怎么这么苦?” “苦死你算了!”凌河没好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