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男狐狸精了》 1、雨霖铃(一) “三娘,又要上山去啊?这天儿阴沉沉的,眼看着要落雨了,别忘了带伞。”住在隔壁院落的林婶正在街边与邻里闲谈,余光瞧见推门而出的崔迎之,不由好心提醒。 崔迎之下意识应了一声,抬头瞧了瞧天色。 阴云压境,遮天翳日,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风雨欲至。 这样的天色竟也没能阻挡邻里们八卦闲谈的热情。 崔迎之收回目光,在折回屋内取伞和取消今日的出行计划之间犹豫片刻,选择了无视这破天。 她背着竹筐,穿过邻里家相互追逐嬉闹的孩童们,沿着一贯的路线,直奔城外荒山。 - 崔迎之从前是个杀手。 三年前她金盆洗手,孤身来了下洛城并在此隐居。此地位于江南,河道便利,行商络绎,物价自然也高昂。好在她干这倒霉行当许多年,积蓄足以支撑她放纵余生。 一个外来的独身年轻女人或多或少都会引起邻里瞩目,未免引人生疑,她开了一间香烛铺,又对外宣称自己是个寡妇。寻常人往往觉得晦气,少有人来打扰。 这实在再合她意不过。 三年来,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按心情决定当日是否开业,早晚膳食都有跑腿送到楼门前,家中也定时请人打扫,平日自然更是无需出门。 这样悠闲惬意又颓废的退隐生活一直持续至今。 只每月十五时,她会去一趟城外荒山。 旁人只以为她对那亡夫用情至深,痴心不悔,故而常常上山祭奠。 今日不巧,上山的路走到一半,积酿多时的雨意终于落定。细雨如烟,迎风扑面,不多时便晕湿了她的额发。 清凌凌的雨丝飘到面上,凝聚成珠滑落至颈间。崔迎之抬袖抹了把脸,不见急色,满目从容。 她自满是黄纸香烛的竹筐中掏出了一个供果,边安抚自己已然有些生饥的脾胃,边踩着已被雨水侵袭略有些泥泞的山道,步履不停。 山林间薄雾渐起,细雨迷蒙。 待崔迎之抵达山腰时,雨势已有扩大之态。正值秋末,周遭一派荒凉凋敝之景,行过杂草荒林,旷野间唯有一石碑于枯叶败草间矗立。 与以往不同的是,放眼望去,萧瑟秋景尽歇,满目皆赤红。 行迹狼狈的陌生青年人倚碑闭目,无声亦无息,恍如融入风雨。 崔迎之的视线不受控地落在了他的腰腹位置。 粘稠鲜血顺着腹部那狰狞可怖的伤口蜿蜒流淌至地面,又经由雨水的冲刷,汇成一滩浅浅的血泊。 顺着伤口向上望去,崔迎之撞进了一双警觉的眼。明明是多情的桃花眼,却似被风雪浸没,平白生出几分刺骨的寒。 这无疑是副极尽明艳的容貌,苍白面色也难掩瑰丽,如吸魂夺魄的山鬼志怪。天地必定得不吝笔墨,极尽风流,豪情泼墨,才堪造就这副浓墨重彩之作。 狐狸精。 这是崔迎之的第一印象。 此情此景宛如话本传奇中狐狸精勾引埋伏过路人的把戏。 寻照惯例,下一刻他便会骤然暴起,化作庞然兽型将她吃拆入腹。 崔迎之蓦然回神。 相较于此般妄念,更实在的是 ——这样身份未知,身受重伤似乎被人追杀,长相过分危险的人物,可想而知是个大麻烦。 按照她一贯的行为准则,她应当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得越远越好。 可寒凉彻骨的雨夜,重伤潦倒的陌生人,以及这块碑,都让她不合时宜地被拽回纷扰过往。 四目相对,无声的权衡与较量触之即发。 屈慈并未出声,同样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女郎。她背着个大竹筐,看上去与寻常女郎无甚差别,指节处却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这绝不是屠猎牲畜留下的。 风雨如磐,她站在雨幕里,瘦削的身影已被淋得湿透,如霭霭流云,轻飘飘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流散。可她似乎浑然无觉,不遮也不挡,任凭雨水侵扰。 屈慈没有做多余的尝试,此刻他犹如笼中困兽,虚弱得任人宰割。 视野渐暗,重影层叠,他微眯着眼,强撑着意识,直望崔迎之。 也不知这个人究竟会是来杀他的,还是来救他的。 隆隆惊雷乍响,转瞬电光忽至,映得两人满面皆惨白,更似荒山野鬼。 砰然雷声强行召回了崔迎之远去的思绪,她回神似的重又对上屈慈迷离的目光,久久凝视。 踟蹰间,天边又是接连几声闷响,仿若山峦崩摧,似要震碎穹苍,隐隐催促着崔迎之落定决心。 各异情绪错杂交织着涌上心头,又尽数席卷而去,崔迎之终于妥协般徐徐叹息,似悲似叹,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怜悯。 她不疾不徐向石碑走近,又在五步外站定,缓缓蹲下身,收敛起多余情绪,只对着屈慈温和地笑:“这位郎君,我观你命不长久。不若考虑一下我铺中的收尸业务,价格优惠,童叟无欺。” 全然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半分敌意不显,话语中却莫名带刺。 屈慈正欲开口,强撑的意识不期如萍散去,霎时间坠入了一片无垠的黑。 失去意识前,他想:这个人既不是来杀他的,也不是来救他的。 她是来作壁上观的。 - 屈慈从昏迷中转醒。 他的伤口已然被人妥当处理过,对方包扎手法娴熟,经验老道。伤处仍传来阵阵细长绵密的刺痛,幸而在他的忍受范围内。 起身四望,他正躺在一张凌乱的床榻上,光秃秃一张木板子,连草席都无。床上地上都胡乱堆积着各种箱箧和杂物,将他四面围绕。整个屋子杂乱无章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甚至在地上看到一个炒菜用的锅铲。 他不由尝试回忆自己昏迷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久前,他侥幸摆脱追杀,想就近寻个村落落脚处理伤势。可于陌路穿行,又无舆图指引,他只得沿着河道摸索,寻寻觅觅始终不见前路,伤势被拖得愈发严重。 终于在一座荒山的山腰处,他彻底力竭,失足跌落在地。 那地方荒凉得只剩一块墓碑。 他对着碑道了句歉,勉强挪到碑旁倚碑坐下,身上的血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墓碑。 不多时,风声雨声,疾驰而至。 他箕坐在原地,感受着手脚渐趋冰凉,心境却是从未有过的旷达开豁。甚至还有心情调侃:“若是我今日死在这里,你我也算有个伴。” 墓碑不会说话,自然不会有人回应他。 死亡一步步逼近。 意识昏沉间,他见到了一个女郎。 那个女郎问他要不要花钱雇她给自己收尸。 …… 门外走动声打断了屈慈的思绪。 崔迎之推门而入。环顾四周,紧闭的窗牖大开,窗外雨意未消,秋风飒飒,卷入少许沁人的凉意。拥挤的屋内一切如旧,唯独床榻上少了个人。 她似有所觉地偏头看向角落某处,陌生身影陡然自遮蔽后闪现迫近。崔迎之不堪其力,一连后退数步,被逼至墙角。 地面杂物中不乏锅碗瓢盆等器具,两人移行间,都被踢得叮当作响,余音久久未歇。 崔迎之被禁锢在逼仄一隅之内,后背抵着坚硬墙面,双腕被箍住高举至头顶,咽喉也被锁住。 对方几缕泼墨般的发丝垂落,摩挲着擦过她的面颊,冰凉的温度传递。 两人紧贴着,近可呼吸相闻。 如果以旁观者视角看,且被掐脖子的人不是她的话,崔迎之会觉得这个姿势有点暧昧不明,特别是当主角之一还是个长得惊天动地的狐狸精的时候。 狐狸精的身量比她高了一个脑袋,这么近的距离,两人一个垂首,一个仰头,才能正面对上目光。 这一回屈慈先一步打破了寂静,声音凄清,携着罹患所致的低哑。 “女郎,我身上的东西呢?” 他随身带的短刀,暗器,毒药,一件都没剩。 崔迎之被扼得难受,呼吸急促些许,面上仍是一派镇定,意味不明地回道: “为了预防生变,自然是通通收缴了。” “还有,我救了你。” 俨然是在指责屈慈背恩。 屈慈闻言状似和气地轻笑两声,勾人心魄的眸中流光偏转,引人泥足深陷。 “那,谢谢女郎?” 语调轻佻,仿若情人间的玩闹打趣。手下却未松半分力道。 话音刚落,崔迎之兀然提膝重重顶到屈慈腹部的伤处。 “唔。” 屈慈闷哼一声。 突如其来的剧烈痛意逼得他下意识松了力道。 趁着这个空隙,崔迎之挣脱了桎梏,抬手对着屈慈的腹部又重重来了一拳。这一拳打得格外实,迫使屈慈一连后退几步,痛得直不起身。 他弯着腰,捂着腹部,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但依那明显粗重几分的喘息声判断,他此刻怕是不怎么好受。 局势陡然翻转。 约莫是许久不动手,没能控制好力道,崔迎之小臂震得发麻。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又漫不经心地整理好衣袖,走近,单手攥起屈慈的衣领将他拉近,逼迫他抬首。 屈慈唇色苍白,眼尾因那痛意洇着浅浅的殷红,为这张瑰丽面容更添一分艳色。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顶在一起,场面却没有半分旖旎。 崔迎之一副完全不为美色所动的姿态,抿着唇,看不出喜怒,只低眉望他,冷淡反问:“这就是你对恩人的态度?” 满室寂静,唯有开合的窗扇被风雨来回推搡,“吱嘎”作响。 屈慈似乎是已然疼得说不出话,额间冷汗滑落,紧蹙着眉,咬牙不吭声。 人已成了这般模样,自然稍有松懈。崔迎之松开屈慈的衣领,正欲把人打晕,再去找绳索将人缚住。 就这么刹那功夫,谁料变故再度横生。 屈慈跟没事人似的猛然起身,将崔迎之摁倒在地。后背与地面相撞,钝痛感一路攀升至肩颈,崔迎之手脚皆被制住,彻底动弹不得。 她象征性挣扎了两下,无果,遂识趣放弃,决定先行缓兵之计,用商量的口吻道:“东西就在隔壁,被收在柜中。你先起来,我带你去?” 语气肉眼可见的缓和了不少。 屈慈却完全忽略了这提议,一改先前异样,眉梢微扬,笑面摄人心魄,笑意却不达眼底,轻飘飘道:“我觉得我还是想先了解一下贵店的收尸业务。” 崔迎之:我觉得我现在更需要这项业务。 她静默着,本就松散的发髻不知何时散落,长发流水似的铺了一地,如绸,如墨,如瀑。 抬眼,即是光洁如玉的下颚,苍白的薄唇开合。 以她方才的力道,这个狐狸精绝对不可能如他表现出来这般云淡风轻。 他在硬撑。 崔迎之沉思着盯着那唇畔许久,久到屈慈不由从喉中挤出一道单一的音阶,以示疑问。 下一瞬,她抬首凑上前,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上他的唇。 陌生的气息倏然贴近,交融,泛着窗外汹汹潮意,俄而又由流入腔中的腥甜取代。 他的唇跟头发都是冷冰冰的。崔迎之分神想。 清明目光与愕然相对。 趁着屈慈愣神的那么两三息功夫,崔迎之抄起手边的小铁锅就往屈慈头上抡。 躲闪不及,沉闷的“咚”一声响起。 屈慈应声倒地。 闭眼前,他想:这铁锅跟那锅铲可能是一对。 总算解决麻烦。 崔迎之推开压在身上的重量,起身,用手背抹过濡湿的唇,垂眸凝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屈慈。 良久,轻啧一声:“废话真特么多。” 2、雨霖铃(二) 屈慈再次转醒。 这不是方才那间房。当下这间相对整齐有序不少——至少第一眼瞧上去并不杂乱。 不出意料,他这一回手脚皆被绳索缚住,安置在了房间角落,连躺在杂乱床榻上的待遇都没有了。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窗外新月高悬,树影婆娑,叶尖被渡上一层粼粼银纱,室内烛火幽微,映得满室昏黄。 后脑勺传来一阵阵钝痛感。腹部的伤口也跟着隐隐作痛,方才崔迎之那一拳似乎让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相较之下,唇上的痛意反倒无足轻重,险些被忽视。 比疼痛更鲜明的是饥饿。他已一日未进食。 “醒了?” 崔迎之瘫在一旁的榻上,无所事事地翻着一本讲述落魄书生和大户小姐恩怨情仇的俗套话本,刚瞧到书生背弃海誓山盟即将尚公主的桥段,正逢屈慈转醒,她便合起书册,随手堆到几案上。 “既然醒了,就谈谈还钱的事儿吧。” 还钱? 他什么时候欠的钱? 屈慈不由生出一片茫然,险些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差错时,就听崔迎之接着道: “你这样的伤势不方便去医馆,这一身伤废了我不少好药。看在我心善的份上,你只出个药材钱就行。不过你身上没有过所,把你带进城也是一笔开销。打个折扣,三百两吧。” 说到此处,她还真情实感似的感慨了一句,“郎君,这个年头像我这么以德报怨的好人可不多了。” 三百两? 谁家好人开口就是敲诈三百两? 屈慈沉默。 劫道的土匪都不见得这般狮子大开口。 只是依他现在的境况,似乎也没什么资格谈条件。 “交了赎金就能走?” 崔迎之一本正经地纠正:“首先,这不是赎金,是你欠我的药材钱和贿赂守卫的入城银。其次,是的没错,交了钱就能走。” “若是我没钱呢。” 他被人追杀至此地,行路艰险,身外之财丢了大半,此时囊中空空,一下子还真掏不出这赎身银。 “若是没钱……” 崔迎之若有所思地将一只手搭在几案上,衣袂滑落露出凝脂般的一截皓腕,一道狭长的伤疤横隔于其上,刺目晃眼。 思量半晌,她继续道:“我不喜欢干杂事,家中定期会请人来清扫,每日的膳食也是请了跑腿从醉仙居定时送来。楼下是我的铺面,刚好缺个看账的。如果你能同时负责洒扫,当厨子,顺便管铺子的话,大概二十年就能还清了。” 这就差没让屈慈签卖身契了。 屈慈听罢有些木然:“这样,你去买条狗拴外边,白天它看家护院,晚上我还能替它的班,多拿一份工钱。” 崔迎之似乎有些心动:“也不是不行。” 你还当真了? 他瞥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妥协道:“我留下来还不成吗。” 这身伤刚好也该找个落脚的地方养养。 更何况,眼前这个女郎身法鬼祟。若是想强行离开,以他现在的伤势,还真不一定能走得顺利。 两权相害取其轻。左右委曲求全惯了,留下来当苦工并不是什么不可忍耐的事情。 “现在能给我松绑了吗。” 经过方才那遭,崔迎之有些警觉,“先说好,这可是你自愿留下来的。官府就在两条街外,现在反悔联系人替你交赎……还钱还来得及。” 被缚住手脚的屈慈配合地点头:“是,是我自愿的。” 事已至此,他难不成还有回头路吗。 崔迎之得了肯定,这才将屈慈身上的死结用利器割开。 终于重获自由,他直起身,抚平衣褶,对着崔迎之不死心地追问:“非要这三百两不可吗?” "是。" “那除了杂活之外呢?” “比如?” 屈慈挑眉,语调暧昧: “肉偿。” 崔迎之闻言,指尖擦过刀刃,促狭轻笑了两声,上下打量他:“郎君,你伤成这个样子,我多吃亏啊。” - 崔迎之初至下洛城时,买下了一栋二层的小楼安居。小楼临街而立,街对面便是贯穿整个下洛城的母亲河洛水,澄江如练,渟膏湛碧。每日午间醒来,沿街的贩声水声萦于耳际,喧嚣却并不吵闹。她一推开窗,尘世烟火迎风扑面,驱散满室寥落,心也随风落定。 小楼底层是她的香烛铺,起居坐卧则皆是在二层。 除开崔迎之平日睡的那间屋子,其余两间内室都堆积满各类杂物。东西繁杂,短时间难以全部整理归置。无处可歇的屈慈当夜将信将疑吃了崔迎之递的胡饼垫肚子,又勉强在铺中的躺椅上凑合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尽职尽责地动身开始收拾。 整理屋子第一步,扔掉没有用的东西。 然而事情进展并不如何顺遂。 屈慈挤进屋内,随手打开了堆在门边的木箱,一瞧,里头尽是些诸如瓷瓶木雕之类占位置的摆件。他取出一个,问蹲在一旁的崔迎之:“这些东西还要吗?” 崔迎之倚在柜边,半睁着眼,睡眼惺忪。闻声,她迟缓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师傅的,得留着。” 屈慈只得将东西放回,又指了指角落里那几盆快枯死的盆栽:“这几株快死了,要不扔了?” “不行,这也是我师傅的。就算死了盆也得留着。” 一连又询问几轮,皆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屈慈心平气和地扫视四周,最后把昨日崔迎之砸他的铁锅拎了起来,“那这也是你师傅的?” “这倒不是。”崔迎之迟疑了一下,“你要扔掉它吗?” “它难道不应该摆回后厨?” “嗯……我觉得可能不太行。” …… 屈慈明白崔迎之所谓的“不太行”是什么意思了。 后厨内,本应出现的锅碗瓢盆一盖没有,取而代之的是琳琅满目的箱匣,与楼上两间内室的情况相差无几。一进门,两人连落脚的地界也无。 屈慈终于忍不住质疑:“究竟哪来那么多东西?都是你师傅的?” “这是我的的书。”崔迎之暗觑他一眼,回避了屈慈的目光,明显底气不足。 “书?” 他推开箱门,取出摆在最上方的一本,一看封面六个大字《江湖风月宝鉴》。又往下翻了几本,观其名,尽是些讲恩怨情仇恨海情天的狗血话本。 屈慈:…… 他就说她看上去也不像是会看什么正经玩意儿的人。 “这屋子里的不会全都是吧?” 崔迎之避重就轻,强打精神,义正辞严道:“人有点儿爱好,多正常!” 这副理直气壮的姿态短暂地震到了屈慈。 他一时无言,看着已经漫上灶台的箱箧,有些头大。 “你平日里是完全不开灶吗?” 强撑的气势转瞬即散,崔迎之耷拉着眉眼,一副随时随地要昏睡过去的模样,慵慵道:“我都说过了,每日有跑腿定时从醉仙居送膳食到楼前,我不需要下厨。” “后厨得清出来。” “可是没地儿放了,能挪到哪里去?” “要不扔了?” 崔迎之眼睛都没睁开,一口否决:“不行。这是我家。” “下厨的人是我。” 崔迎之被可耻地威胁到了。 只能勉强点头暂时退让。两人商议着将东西搬去楼上。 毕竟是她的东西,起初崔迎之还意思意思帮忙搬了几箱,没多久,睡眠不足的崔迎之彻底放弃,决定当个冷漠无情压榨长工的黑心东家。 按照往常的习惯,她平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偏偏今日天未破晓,彼时晨露未消,屈慈就对着她的房门一直敲一直敲,敲了一刻钟还不死心。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拿被子捂住脑袋都还是被吵得睡不着,只能爬起来。 无需多想,崔迎之笃定屈慈是在报复她。 所以下床前她从枕下取了短刀。且暗下决心,但凡屈慈多说一句不顺她意的话,她就给屈慈捅一刀。 总之可能是她那看上去能一口气杀十个人的脸色委实惊到了屈慈。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几句,最后可算是暂时遏制了崔迎之的杀意。 昨夜屈膝无处下榻,便已然跟她提过要收拾屋子的事儿。楼中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又是合理诉求,她自当欣然同意。 始料未及的是,屈慈会借着无法确认东西是否能丢弃的由头,一大早便把她喊醒,托她在一旁看着。 这一看就是从大清早到现在。 崔迎之顺着临近的木箱坐下,又从箱中取出本话本翻开,一边监督屈慈继续干活。 无趣又俗套的故事,叫她更为意识昏昏。 不多时,“啪嗒”一声,书册脱手落地。屈慈寻声而望,崔迎之已然坐在箱上,就这么垂首睡了过去。呼吸声细微,平稳,睡得格外安然。 屈慈没有掩盖自己的脚步声,直至走近至崔迎之身前,她也没有丝毫要转醒的迹象。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话本,刚好张开的那页写着“张生怒极,赫然拍桌,恨恨道:‘我便是真杀了他惹上了人命官司又如何!’” 嗯?不是讲男欢女爱的俗套话本吗?怎么又扯上人命官司了? 屈慈无暇深想,目光转而在崔迎之颈侧逡巡,纤细,触感滑腻,仿佛一折就断。 不过他倒是不差再惹个人命官司。 兀自无声对峙半晌,屈慈不知为何败下阵来。他抬起书册一角,轻轻戳了戳崔迎之肩头。 崔迎之很快被戳醒了。抬眼,便坠入了屈慈那双望不见底的眸子,似从崖上恍然跌落,心也不可避免地颤动。 沿着高挺的鼻骨而下,苍白的唇上明晃晃一道显眼的口子,分外张扬。 到底也不是完全不在意。 崔迎之移目,约莫是刚睡醒,嗓音有些喑哑:“搬完了?” “还剩你坐的这箱。” 她似乎还没从睡意中缓神,怔了一会儿,待余光窥见周遭杂物已经清了个干净时,才慢吞吞地起身。 屈慈动作自然地将手中话本扔回箱中,抬箱,往门外走。 崔迎之审视打量着屈慈的背影,刚想开口,她顿住,突然想起些什么似的,又将原本的话咽下,“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闻言,他驻足停下,侧身回望崔迎之,“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王,可以叫我三娘。” 这自然不是真名,只不过她对所有人都这么说。 屈慈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余光扫过箱中话本,接道:“我姓张,巧了,我正好行三,可以叫我三郎。” 张三郎。 多么敷衍的名字。 这个名字完全对不起你这张妖艳贱货的脸你知道吗? 崔迎之用谴责的目光注视他。 拿她当傻子敷衍呢? 屈慈只回以客套的微笑。 她没再追问,挥袖将衣间尘屑拂去,却拂不去心头疑窦。欲张口,却未言。 犹豫那么久,为什么最后不动手呢? 真是奇怪。 另一头,屈慈抬着箱,转身掩过眸中思量之色,朝外走去。 差一点上套了。 他这伤势再挨一轮毒打就得下阴司了。 后厨很快被清空,屈慈有条不紊地将两间杂物间的东西重新整理了一遍。 可谓是翻箱倒柜,能扔就扔,能挪就挪,绞尽脑汁,终于理了个大概,顺带把崔迎之积压的成箱话本妥善安置了下来。 尽管仍是堆着各异杂物,但屈慈总算是勉强能有个榻睡了。 时至午时,一大早醒来滴水未进的崔迎之饥肠辘辘,腹部开始抗议。她眼巴巴瞧着屈慈:“我昨日让醉仙居的跑腿以后不用来了。所以中午没人送膳。你会下厨的对吧。” 明知全无可能,屈慈还是不抱期望地问:“楼里有新鲜的果蔬吗?肉有吗?” 崔迎之回以意料之内的回答:“都没有。” …… 屈慈上街去市集了。 楼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大堆,偏偏没几件实用的。他趁买菜之余,还得置办点儿生活用具。 街边贩声人声嘲哳,他掂量着崔迎之从不知何处翻出来的陈旧荷包,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手上,更压在心头。 那人明明想将他留下,却又丝毫不设阻拦,门户大开,任他来去。如雾里探花,屈慈只能远远观其轮廓,却始终走不近,也看不分明。 若是他就此卷款潜逃,也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3、雨霖铃(三)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雨,至黎明破晓才堪堪止住。积雨成河,打湿了行人衣角鞋袜。 雨后街道仍带着湿意。一点残阳于云间若隐若现,间或投落少许刺目烁光。 屈慈终究是没有选择冒风险逃逸,只是因着不熟悉路况,回到小楼时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刚走至楼门前,就瞧见住在隔壁的林婶携着个方木盒正欲叩门。 两人正面碰上。 林婶一见屈慈这张陌生的面孔,不由怔愣,上下打量,又见他手中拎着的果蔬,迟疑道:“你是……” “我暂时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 屈慈见她似有些误解,正欲开口。 林婶却完全没给屈慈解释的机会,直接将手中的方木盒塞给屈慈,语速极快,摆出一副热情的姿态,“我是住在隔壁的,叫我林婶就好。今日自家做了糕点,我就顺道来给三娘送些。既然碰上了,你就顺便带进去吧。改日有机会和三娘一道来我们家里坐坐昂。” 屈慈刚想应声,林婶继续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完全让人找不着插话的机会。 他再习惯应付人不过,遂抱着木盒,一边礼节性地点头应和,一边神游天外。 “欸,三娘搬来那么久,平日都闷在屋子里不怎么出门。我劝她多出门走走,总不能一直一个人过日子吧。” 她大概只是懒得出门吧。 “只每月十五出门去一趟山上,这样哪能有什么机会认识新人呢?” 每月十五都会去山上?那看来真是偶然撞见的。 “我一直劝她再找个知心的,总不能一直一个人过日子吧。但她痴心得很,一直惦记着前面一个。不过现在好了,这么俊俏的后生……” 前面一个…… 等等。 什么前面一个? 屈慈越听越不对劲。 林婶敏锐注意到屈慈神情微变,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说话的音量都小了几分:“你……你不会不知道三娘是个寡妇吧?” 他现在知道了。 …… 小楼内。 崔迎之凭栏远眺,目光空茫。她如往常一般孤零零站在这儿,尘世烟火喧嚣,一栏之隔,便是两方天地。 尽管屈慈迟迟未归,她也并不过多在意。 捡回屈慈不过是她一厢情愿,一时兴起,更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意外。 崔迎之自认不算个糊涂人。 她很清楚,不能对这样路边随手捡的陌生人投以太大的期望。 所以就算屈慈一去不返,就算等到黄昏落日,她也顶多只会小小地遗憾一下日后见不到那张赏心悦目的脸。随后去隔壁的食肆用晚膳。 一切如旧。 反正她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 凭栏吹风吹了半晌,困意上涌,方打算去小憩一会儿,屈慈恰巧推门而入,顺便带回了林婶送的糕点。 甫一进门,崔迎之便见他神色凝重,显而易见的不太对劲。 明明出门时还好好的。 崔迎之勉强按耐住询问的念头。 就这么看着屈慈从起锅烧油到饭菜上桌都始终摆着这副脸色,明晃晃地勾引她开口。 她终于忍无可忍:“你在外头撞见抛弃过你的旧情人了?脸色那么难看?” 屈慈瞥了她一眼,沉默夹菜。 他的旧情人是没撞见,倒是隔空听闻她魂牵梦萦的好情郎了。 从林婶那儿听说的消息让他有了不太好的揣测。 已知她有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亡夫,且对亡夫情根深种,每个月都要上山祭拜。 其次,她在她亡夫的墓碑旁遇见了他。 最后,虽然她狮子大开口索银三百两,但是比起图财,留人的意图居多。 所以,他不会是被当成她亡夫的替身了吧? 以目前崔迎之表现出来的荒谬程度,屈慈觉得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见屈慈不回答,崔迎之将目光落到桌案上。 本不是什么讲究人家,自然不兴分餐。她抬起木筷,眼疾手快,摁住了碟子里那方险些被屈慈夹起来的落苏块。屈慈神色不变,果断松筷,作势转换目标。崔迎之紧跟其后。 幼稚的餐桌大战连续了几个回合,始终僵持不下。 最后以屈慈缴械投降告终。 屈慈将筷子架在碗上,无奈道:“还吃不吃了。” 崔迎之装腔作势地夹了块肉塞到嘴里,嚼了两口后囫囵咽下,“吃啊。这不是在吃嘛。你怎么不吃啊?” 屈慈:我看上去是不想吃的样子吗? 被搅得不得安宁的屈慈就这么看着崔迎之大快朵颐,看了会儿,故意道:“你就不怕我下毒了?” “啊,那我现在吐出来还来得及吗?” 这显然没能吓唬到崔迎之。 屈慈看着她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由想: 一点戒心都没有。 怪不得敢随便捡陌生人回来。 他现在觉得自己被当成替身的可能性小了那么一点。 思及此,连阴雨心绪都渐渐转晴。 他把菜碟挪近崔迎之。 “吃吧。有毒我先死。” 崔迎之看他,只觉莫名其妙。 怎么心情又变好了? 有毛病。 …… 肴核既尽,屈慈负责收拾残局,崔迎之也不帮忙,只在一边看着,趁此旧事重提:“所以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屈慈袖口撩起,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正洗着碗筷。几颗水珠顺着掌心沿小臂一路向下滑落至衣袖间,勾人一窥衣下风采。 他仍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垂着睫羽,认真将盘面擦干,状似不经意道:“我方才听林婶说,你还有个亡夫呢?” 崔迎之一时没能理解这跟自己的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坦然点头:“是啊,怎么了。” “我和你的亡夫长得很像吗?” 崔迎之怔了怔,神色更为莫名。 这要我怎么回答? 我哪儿知道我那个不存在的亡夫长什么样? 她双手环胸倚着门板,迟疑片刻,态度暧昧不明:“嗯……也不怎么像吧。” 这在屈慈眼里相当于变相承认。 屈慈悬着的心一下子跌倒了谷底。 坏了,他真成替身了。 - 崔迎之发现屈慈自此之后变得愈发奇怪。做什么都避着她,一天见不了两面,正面碰上她就绕道走,连吃饭都不上桌,活像是个透明人。 又过两天,情况愈演愈烈。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屈慈误会了什么。 但是新的问题出现了。 屈慈根本不相信她那苍白的解释。 不管是再三强调“你跟我亡夫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像”,还是自暴自弃用激将法嘲讽他“别想太多你还不配当我亡夫的替身” ——都没有任何效果。 屈慈总是耐心地听完她的话,然后继续对她退避三舍。 这令崔迎之有点苦恼。 平心而论,屈慈的本职工作做得十分到位。 每日一早出门采买新鲜果蔬,从市集回来就开始准备午膳。下午则在铺子门口挂上营业的招牌,有客人就负责接客,没客人就去扫后院。待晚间铺子打烊后,再清扫一遍屋内。如此一整日的工作便算作完成了。 崔迎之这两日发现自家小楼焕然一新,连地板都被擦得锃光瓦亮,犄角旮旯里也一尘不染,功臣是谁自然无需言明。 可压榨只是顺带的。 这并非她捡人回来的本意。 当然,再退一步来说,崔迎之也不是很想失去这么好用的工具人。 所以尽管他们二人并没有每日见面的必要,崔迎之还是韬光养晦,静待时机,终于在屈慈又一次回避她之前找到机会,从角落里遽然窜出,张臂拦住他的退路。 屈慈退无可退,因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还险些摔了手里刚擦净的瓷瓶。 他小心地将瓷瓶托住,被迫直面她: “怎么了。” “你能不能别躲着我了。” 崔迎之一改攻势,直言不讳。 “我没躲着你。” 整整两天,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们碰面的次数还没崔迎之坐在窗边望见隔壁林婶路过的次数多。 这还叫没躲? 崔迎之抿唇,语气幽怨地控诉他:“那你为什么这两天遇见我就绕道走?” 屈慈沉默几息,举起瓷瓶示意:“我太忙了,整日从早干到晚。要不你多雇点人呢?” 他其实不太能理解崔迎之为什么不去牙行买个婆子或是雇个长工。依照崔迎之铺面的账册来看,能连续赤字三年还照常开业,可见她也并不缺银子。 “我不喜欢让陌生人进我的家门。”崔迎之语气僵硬。 屈慈提醒她:“我们俩拢共也才认识几天。” 连对方的真实名姓都不知道。 于崔迎之而言,他当然属于陌生人的行列。 不过—— “你是我捡回来的。” 崔迎之顿了顿,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也是被我师傅捡回来的。” 合着这捡人的毛病还是一脉相承的。 这回答显然牛头不对马嘴,屈慈不解其意,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随口接道:“那你师傅呢?” “她已经过世了。” 这就有点儿聊不下去了。 屈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静默几息,正欲道歉。 崔迎之先他一步岔开了话题:“其实我根本就没什么亡夫。山上那块碑自然也不是他的。我只是一个人住着不太方便所以乱诌了一个人出来。” “你就信我一回成吗?” 抬眼,泛着湿意的眸子直视他,似湖波荡漾,乞求之色仅浮于表面。 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又是一番新说辞。 屈慈一言不发,垂眸凝视她。 他们俩其实在某些方面很相像。 不论是虚假的名字。 还是同样口蜜腹剑,虚与委蛇。 真心与假意交织成一团看不清虚实的迷雾。 就算在刀光剑影里浸染多年,屈慈有时候也难以分辨崔迎之话语中的真假。 恰如此时此刻。 他该信吗? 信这样一个满口胡言,身份成谜,意图不详,刚认识没几天的陌生女郎? 良久,屈慈敛眉。 生平第一次自觉荒唐,仿若在引颈受戮。嘴下却道: “好吧。我信。” 就暂时信这一回好了。 见对方终于妥协,崔迎之面上异色转瞬荡涤一空。眸光潋滟,如杨柳拂风,锁尽满园春,“所以你不用躲着我了对吧?” 屈慈喉头微动,偏过头不望她,好脾气地重申:“我都说了我没有故意避着你。” 嘴比锄头还硬。 崔迎之充耳不闻,倒豆子般连续发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被当替身了才一直避着我?干吗要避着?我又不能强迫你?反正都有那么多差事要干了,再添个当替身的差事也没什么两样的嘛。” 屈慈却摆明了不想多言,只短短回了一句:“不想被当成别人而已。” - 终于将话说开,两人自然不必再你追我逃围追堵截。 午后屈慈将营业的招牌挂上,坐在案前,开始核对账目。崔迎之则瘫在一旁翻她那些话本,手边几案上还摆着屈慈给她洗净的酸枣。 两人谁也不扰谁。 室内唯有纸张翻动声“哗哗”作响。斜阳透过窗子,折射烁目光晕,洒落在两人身上,隔窗而望,美好得宛如才子佳人相携相依的深情画卷。 门扇开合声打破了这份宁谧。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首寻声望去,衣着简朴的老者入内,弓腰垂首,眉目慈和,却沁着淡淡的愁苦。 看装束应当是哪户人家的杂役。 “您买点儿什么?” 老者简单回了两句,递给屈慈一张列满条目的单子。 从头至尾粗略扫过,上头要的东西又多又杂,店里有的品类点兵似的全都点了个遍。屈慈只好起身去库中清点货品。留下崔迎之一人,便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老者闲谈起来。 “您是哪家的呀?” “我主家姓陈,住在城东。” “欸?是陈员外吗?” “对,老爷年初的时候就不大好了,一直拖到现在。” “那这下子岂不是轮到陈小郎君当家了?” 老者连连摆手,偏过头去,似是不敢多言。 陈员外膝下唯有一独子,那小郎君是下洛城出了名的纨绔二世祖,连崔迎之这种平素闭门不出,对风言风语漠不关心的人都略有耳闻。 倏尔,老者似乎瞧见了什么。他眯着眼,面色犹疑,目不转视地盯着架在一旁案上的断剑。 断剑从头至尾通体漆黑,只是剑身断了约莫断了三四寸,断口齐整,似是被折断的。剑柄是木制的,尾端还挂了串菩提珠子。 日光洒落,剑身泛出骇人的寒光。 这样特征鲜明的剑,若是有心留意,再见时轻易便能将其认出。 半晌,老者恍然,指着这剑问:“敢问这剑何来?” 崔迎之不明就里:“这是我师傅的剑。” 前几日收拾屋子的时候,这剑被一道翻了出来。虽已是断剑,但宝剑蒙尘,尤为可惜,屈慈便把剑擦净,摆在铺面正堂里,权当个摆设。崔迎之也没干涉。 她师傅从前交友甚广,这剑又摆在这么显眼的位置,有人认出来不足为奇。 正说着,屈慈清点完东西回来,就见老者对着崔迎之发问:“你师傅是不是姓沈?” 屈慈看见崔迎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 据老者所言,他从前被她师傅偶然救过一回,因这剑样式少见,经年过去仍难以忘怀,今日乍然再遇,才得以辨认出。 崔迎之没有怀疑,她师傅素有善心,救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送走了老者,崔迎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翻了两页书,她抬首,对频频觑她的屈慈道:“怎么了?账又对不上了?对不上就算了呗。” 从前这账本她记得随心所欲,主打一个她能看懂就行。 屈慈接手以后对着这惨不忍睹一团乱麻的账簿,毅然决然地决定重新盘一遍,最起码做到行列分明。只是这显然有点费事儿。 屈慈先是摇首否认,又似乎没忍住,向她确认:“你师傅姓沈?” 这话问得奇怪。 崔迎之挑眉:“怎么,你也认识我师傅?” 他当然不认识她师傅。 只是就他目前所知而言,她师傅不应当姓沈才对啊? 一个陌生的名字攀上在他心头,萦绕徘徊,经久不消。 困惑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难以遏制。 不过片刻,他蓦然放下笔,将盘旋在心口的名字脱出: “那么,崔迎之是谁?” 崔迎之。 那块墓碑上的名字。 屈慈起初以为那是她亡夫的碑。可是从邻里处打探来的姓氏与此并不相符,她本人也直接否定这个亡夫的存在。后来又听闻她有个亡故的先师,屈慈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她师傅是那碑的正主。可是方才,这个猜测也被否定了。 他本不该问出来的。 那块碑到底是谁的其实跟他也没什么干系。 只是她身上实在有太多隐秘。 他似乎没能经受住引诱。 崔迎之听到这个名字不由一怔,很快想明白了这名字的来处。 移目间,贝齿咬住下唇,她垂首作沉思状,久久不言。 “如果不方便的话……” 不等他说完,崔迎之倏然抬首,正面迎上他那探究的目光,神态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下定决心似的一字一句地回应道: “那是我为自己立的碑。” “因为——我死之后,无人再会为我立碑了。” 4、雨霖铃(四) 阴云笼罩数日的下洛城终于放晴,云消雨散,斜阳越过窗棂洒落在崔迎之平和的眉眼上,为她更添一丝生气。 崔迎之没有给屈慈追问的机会。她故作轻松姿态,眉目间一片淡然,“你现在知道我的名字了。那你的名字呢?” 她站在光中,周身布散烈烈朝辉,像破碎又重铸的断刃,毫不在意自己的裂纹被他人窥觑,刺穿了满室阴翳,也刺入人的心尖。 明明背着光,屈慈仍被斜阳刺目似的偏过头,移开眼,言不由衷:“我真的叫张三郎。” “……” 室内短暂的凝滞与沉闷皆被一扫而空。 崔迎之捂着胸口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夸张做派:“家中长辈以前可真的都唤我三娘。” “我对你付出了整整一半的信任,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ˉ 崔迎之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屈慈的真名。 那时在荒山上将人捡回来之前,她已对屈慈的身份有过心理预期。 再结合屈慈身上那些致命的新旧伤痕和收缴来的利器判断,若他从前不是走镖的镖师,那么大概率是江湖杀手之流。 若是如此,不愿意透露真名便再寻常不过。 江湖中人,有意图声名远播威震四方之辈,自然也有历经风雨后隐姓埋名偏安一隅之人。崔迎之属于后者。 泱泱江湖最不缺的便是出类拔萃的新鲜血液。三年过去,再惊艳传奇的往事也随风消失在口口相传中,犹如昙花一现。 时至今日,曾在江湖搅弄风云引无数人竞相围猎的崔迎之,在绝大多数人的口中,也不过是被以沈三秋的徒弟代称。 这是崔迎之有意为之的结果。 是以,崔迎之能理解屈慈的隐瞒。 对于一生都未必有缘再见一面的陌生人而言,名姓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可他们二人如今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日日相对。甚至崔迎之连自己素来捂得严实的真名都透露出来了,屈慈仍是咬死不松口。 这就令崔迎之不太舒服了。 崔迎之开始当小尾巴,软磨硬泡,意图在精神上折磨屈慈,逼迫他速速招供。 屈慈扫地,她坐在一旁嗑瓜子。屈慈盘账,她就巴拉算盘珠子捣乱。要不是饭也得入她口,屈慈下厨,她都想偷摸多放两勺盐。 只是不论她作何举动,屈慈兀自岿然不动,一言不发,也不见恼意,情绪稳定得能和庙里头的秃头和尚一争高下。 僵持了三四日,两方仍旧谁也没有退一步的意思。小楼内的氛围肉眼可见的焦灼起来。 崔迎之的心态成功由“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几日”,转变为了“看谁能耗过谁”。 终于,米缸见底,屈慈打算出门,她照旧紧跟到门前。 楼外林婶路过,不知详情,瞧见还暗道一句年轻人感情真好。 屈慈无奈止步,转身望向崔迎之,神情宽和,语调也柔。 “天色不大好,一会儿可能落雨,你要同我一起上街吗?” 听话风,可算是小小退了半步。 凝滞数日难以搅动的氛围似乎终于缓漫流动起来。 ——崔迎之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两人隔着一道门,一人在光亮里,一人在昏暗中。 站在门内的崔迎之迟疑片刻,在互相伤害和放过彼此之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她迈过门槛,也迈过阴翳,铿锵有力道: “走。” - 屈慈发现崔迎之大概真的很不喜欢出门。 具体表现在一路行来崔迎之全程只管跟着刚入城没几日的屈慈,屈慈但凡故意落后了两步,崔迎之便也慢下步子有意等着他先走。 完全就是一副压根不知道哪里有粮铺的模样。 好不容易走到最近的一家粮铺,崔迎之又被店里小二忽悠得晕头转向。 “夫人,这可是从京城那边特地运回来的精米!有美容养颜之效,京里头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都吃这个。咱东家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这么点儿的。” 崔迎之配合地“哇”了一声:“这么神。” “可不嘛!夫人面善,小的私下便做回主,旁人买要三百文一斗,只收您二百五十文如何?这已是最低的价格了。” “嗯……”似乎是在犹豫。 店小二趁热打铁:“新米前几日才到,今日就不剩多少了。夫人您看……” “买!” 买什么买!三百文一斗,这米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真正手握荷包的屈慈冷眼看着他们俩唱双簧唱得宾主尽欢。 也不知道从前这人到底是怎么一个人过日子的。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眼看着店小二要带人去结账了,他冷声开口。 “不买。” 短短两个字让原本精神振奋的两个人皆萎靡下来。 深谙商家套路颇具生活经验的屈慈完全无视了店小二天花乱坠花里胡哨的推销说辞,并让崔迎之出去老实呆着,彻底杜绝店小二再去游说崔迎之的可能。 待买完米粮,屈慈从粮铺出来,就见崔迎之双手环胸,斜靠着门框望着街对面,神色不善。 他没见过崔迎之这副模样。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觉得崔迎之是个很少把敌意或是厌恶之类的情绪表现出来的人。 就算再不高兴,也只会心平气和地埋怨几句,随后轻轻揭过。先前崔迎之跟他动手的时候似乎动了些火气,但顶多只是神色冷淡些,没什么别的情绪,远没有今日这般异常。 “怎么了。” 难不成因为不让买米才这么不高兴? 这冤大头是非当不可吗。 崔迎之蹙着眉:“感觉被人盯上了。” 无数次死里逃生的人,五感总是格外敏锐。那样打量审视物件的目光,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感受过了。 再经历,竟还有些许恍然。 她自从金盆洗手过后,前尘往事一刀断尽,江湖风云充耳不闻,只与寥寥几个旧友保持着联系。这三年她过得格外安稳。仇人也好,友人也罢,几乎都没怎么出现在她平静无波的生活里。 可是现在这份平静似乎小小开裂了一角。 她仿佛随时要被拽回三年前那段恩怨情仇中。 这是她绝对不愿见到的事情。 屈慈顺着崔迎之的视线望去,并没有瞧见什么可疑的人物。 “罢了。”崔迎之松开拧紧的眉头,“可能是我多心了。” 三年过去,江湖上记得她的人都不知能剩下几个。她走时关系断得干脆,知晓她当下所在的故交也不过一掌之数。这般情况下,除非巧合到在街上面对面撞上重逢,不然她不觉得能有谁能再找着她。 退一步来说,就算真是冲着她来的。 尽管来就是。 反正打扰她过安稳日子的人都得死。 - 小巷转角处的阴影里,行迹鬼祟的几人躲在无人处,面面相觑。 “不是说就屈慈一个,怎么多了个女的?” “估计是养在外面的女人呗。” “那女的刚刚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巧合吧。” “上头要活口,明天早上等他出去,你们先去抓那个女的。” “万一他丢下女的自己跑了怎么办。” “出来买个米都得带着人,狗男女能这么容易被拆散?” 一行人确定了行动的时间地点,又分别混入人群分散开来。 - 崔迎之与屈慈回去的路走了一半,凝聚的雨意轰然坠落,摔出万道银丝。 宽阔街道上,随身携带雨具的行人不慌不忙地撑开伞,其余则或惶惶抬袖避雨加紧脚步奔走,溅起万千银点,或就近避于临近檐下,抬首望天斥骂天公莫测。 好在出门前,屈慈特地提醒了崔迎之将小楼里唯一那把竹柄伞带上。 刚落了没两滴雨,崔迎之便眼疾手快地将其撑开,高举过头顶,一半遮住她,一半遮住屈慈。 竹伞是最常见的款式,在落雨天,为一人遮风挡雨绰绰有余。可若是在小小的一方伞面下挤上两人,实在有些勉强。 崔迎之心里还没将名字的事儿翻篇,走路都与屈慈中间隔着一小块儿,两人一人撑伞,一人抱着米袋,双方谁也没能完全被遮住,两边肩头都湿了大半。 不时有步履匆忙的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人潮涌动,两伞相撞也成寻常。崔迎之一时没能站稳,踉跄几步,肩膀撞到屈慈身上。伞面倾斜,落雨如瀑,劈里啪啦浇了屈慈半身。 见崔迎之有跌倒之势,屈慈松了只手,环住崔迎之的肩,稳稳扶住她。 清冽的气息猝不及防逼近,宽大有力的手紧紧扣在她的肩头,温热似乎能够隔着衣料传递,电光火石般蔓延到脖颈。 这姿势就像屈慈把她圈在怀里一样。 崔迎之抬眼,与屈慈视线相撞又错开,心跳如鼓,不知是因方才即将跌倒的险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屈慈见她站稳,才松开手,关切道:“没事儿吧?” 崔迎之否认了一声,转身要去理论,相撞者却早已不见踪影。 好烦。 真没素质。 将短暂的插曲抛之脑后,两人继续朝着回去的方向走。 有了这么一遭,崔迎之与屈慈的距离被迫贴近,两人上臂相擦,衣摆你来我往地交织在一块儿。 可算是不用再一人淋一半的雨了。 又走了良久。 “我来撑着?” 屈慈见崔迎之撑伞的右手有些颤,提议道。 这也怪不得崔迎之。屈慈身量比她高不少,为了不挡屈慈的视野,她只能比往日撑得更高,长时间单手举着,臂膀都有些酸麻。 偏偏屈慈手头还有粮袋,足有三四斗米,未免受潮一直抱在怀中,崔迎之也不好再叫他撑伞。 她从屈慈的左边走到了右边,没将伞给他,只是换了只手握伞柄: “应当没多远了吧。” 没过多久她就后悔了。 崔迎之从来没觉得回小楼的路那么远,那么漫长过,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 甚至街景都有些陌生又熟悉,她好像从未见过,又好像已然见过了好几回。 又转过一个巷口。 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停下脚步。 屈慈也被迫驻足,回望她。 “你是不是带着我故意绕远路了。” 她虽在此三年,但不喜出门,活动范围也限定在小楼和城外荒山,故而对城内的路径并不熟悉。连今日来粮铺买米,都是屈慈引的路。她只管跟着屈慈走,也没多想。 可再如何不识路,小楼的大致方向她还是知道的。 那粮铺本就离洛水河道不远,来时他们只走了一两刻钟。现下却远远不止,便是从城东走到城西,也早该走到了。 屈慈没有否认,在潇潇风雨中回望崔迎之,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不是喜欢跟着?” 摆明了是对崔迎之这些日子折腾他的回敬。 合着又是报复我。 崔迎之勉强克制住了让屈慈一个人滚去淋雨的冲动。 平时烦你的时候一句怨言没有。 没想到单纯只是能忍。 屈慈顶着崔迎之凌厉的目光,抽了只手出来,错开她的手,握住伞柄,又一次提议: “我来撑着吧。” 你就算撑伞我也不会原谅你。 崔迎之目光幽幽,一言不发地松开伞柄,没再自作多情地拒绝。 她决定今天为止都不会再跟屈慈讲一句话。 5、雨霖铃(五) 天边无声电光闪烁,洒落一地银白。 崔迎之一路沉默,反倒叫屈慈不太适应。 既然已被戳穿,自然没有继续绕路的必要。他们又走了小半刻钟,终于回了小楼。 崔迎之将伞置在门前,拖着淅淅沥沥滴着水珠的衣摆就往楼上走,淌湿了一大片地。屈慈叮嘱她换身衣服,她也全然不应。 直至用膳的时辰,屈慈叩门来叫她下楼,却始终不见她应声。 只得告了声罪后推门而入,扫视一圈,便见崔迎之此时已然换了身干净衣裳,蹲在角落那盆绿萝前,用屈慈能够听到的音量对着绿萝说:“我今天不想跟小心眼的人说话。” 很显然是因为绕路的事儿在闹脾气。 屈慈弯了下嘴角,刚抵到喉头的言语被压下,哂笑道:“崔迎之,你几岁了。” 屈慈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她真名。 短短三个字如玉珠在舌尖滚上一遭,相碰,撞出清凌凌的脆响。像低喃着有情人的名讳似的,犹如一叶轻舟在心头徐徐摇曳而过,碧波荡漾,泛起圈圈涟漪。 她暗骂一声狐狸精。仍旧维持着这么个姿势,继续板着脸对绿萝说:“走了一天路,好累,不想下楼。要是能在楼上吃饭就好了。” 屈慈盯着那缩在角落里小小一团水青色的背影定定看了会儿,无可奈何似的点头:“行。” “今天炒了盘竹笋,炖了只鹅,还煲了鲫鱼豆腐汤,你一会儿找个不小心眼的人给你端上来吧。” 全是崔迎之喜欢的菜色。 崔迎之克制住了回头的冲动,听见屈慈离开,门被合上,才郁闷地起身。 可恶。 勾引我。 作为一个有原则的人,怎么能因为这么点儿小恩小惠就上套。 崔迎之空荡荡的脾胃显然没有这份志气,非常不合时宜地开始叫唤。 就“是否要下楼”这一问题踌躇时,门外原本远去的脚步声蓦然再度靠近。崔迎之如临大敌,神经紧绷地蹲回了绿萝前,微微偏头,用余光警惕地观察房门的位置。 他没有叩门,只是在门前稍作停留,又离开。 等脚步声再度远去,崔迎之确认人已离开后,她鬼鬼祟祟地推开门,就见门前地面多了副碗筷,几个碗盛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有一盘切好的香梨。 崔迎之决定等到明日就原谅屈慈。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只是天意似恶劣的顽童,总喜欢故意弄人,她翌日并没能等到一个恰当的时机。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洒落时,崔迎之被没来由地惊醒。半梦半醒间,楼下似乎传来悉悉索索的异常响动。 她倦怠地半睁开眼,掀开帷幕,透过半开的格窗间隙瞧了眼外头的天色。 这个点屈慈应当去早市了才对,小楼里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青天白日的,总不会遭贼了吧。 崔迎之思绪迟缓地揣测着各种可能。睁眼躺在榻上半晌,这才勉强清醒了几分,遂起身随意披了件挂在床头的外衫,拢了拢衣衫,决定下楼一觑。 一楼的摆件和桌椅都被毫无规律地挪动过——都是些屈慈绝对不会放任忽视的地方。 毋庸置疑,楼里进了生人。 穿过堂屋,走至转角,凌烈的罡风气势汹汹地从背后袭来,崔迎之故作巧合地躲开,回身,入眼便见灰布蒙面的高壮男子。 现在的世道乱到打家劫舍都得挑白天闹市了吗? 而且大白天的打扮成这副模样,出门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歹徒吗? 崔迎之暗自腹诽了两句,面上不见惶惶之色,直直打量对方:“你们是劫财的?” “还是……” 崔迎之侧身又躲开了背后另一人的偷袭,接上话头:“冲着我来的?” 第一眼见到的高壮男子冷笑一声,“你猜啊。”另一人则毫不多言,趁此间隙不管不顾冲着崔迎之袭来。崔迎之接了几招,摆出一副身处下风的势态,只与两人拉扯僵持。 那两人每每眼看要将其制住,崔迎之却似滑手的泥鳅总能寻到生路。 一回两回就罢了,几轮下来,彻底将蒙面的两人打出了火气。 动作俨然更为狠厉起来。 崔迎之一边游刃有余地回避着,一边还抽空分神思考了一下自己过往的仇人名单。 结果筛了半天筛出一大串人来,压根没法锁定来者。 小楼身处闹市,处理尸首会很麻烦,强硬逼供并不是个好办法。 他们似乎也没有下死手的意思。 既然如此…… 又是一道掌风袭来,崔迎之顺势倒地,毫不意外地被摁住手脚。 高壮的蒙面人低骂了一句,赶忙用绳索缚住崔迎之。 一边捆还一边挑衅:“你猜你那个情郎会不会来救你?” 崔迎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啊?什么情郎?” 合着不是冲着她来的? “装什么?你跟屈慈整日甜甜蜜蜜形影不离,这会儿开始装不认识了?” 崔迎之眨了眨眼,故作茫然:“啊?屈慈是谁?” …… 屈慈正在回小楼的路上。今日买了些河虾,他打算回去处理一下炒盘虾仁——崔迎之并不喜欢吃需要去壳的东西,她总是嫌麻烦。 账本还余了几页没对完,院子里的杂草也得找个时间除干净,这个点崔迎之应当还没起,只能等午后再处理不然肯定会被她嫌吵。 屈慈一边走一边盘算着今日的差事,忽地察觉了什么似的,侧身灵巧避开直往他身上撞的过路人。那人见势不妙,脱手往屈慈身侧扔了个什么东西,随后马不停蹄地混进了人流里。 那是一根木簪。 屈慈有印象,是崔迎之的。 崔迎之平日不喜欢带什么首饰,头发整日只用一根木簪松松垮垮地固定住,摇摇欲坠,仿佛稍不经意就会散落。屈慈有时觉得看不过眼,心底总是忍不住升起想要帮她重新扎一遍的念头。 这根木簪能够出现在这里,毫无疑问,必然是以此为饵将他引去,其目的不外乎是要留下他的性命。 可惜那伙人应是不曾料到,崔迎之对他而言只是个认识了没几日的陌生人。 陌生人的性命和自己的安危比起来,孰轻孰重对于绝大多人来说是没有衡量的余地的。 屈慈垂首,神情不明,握着木簪的手攥紧,力道大得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它折断。 更遑论以他的伤势,跟上去不过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崔迎之的性命本也同他没有什么干系。 他现在最应当做的是趁此时机脱身,寻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落脚,继续养伤。 混入人群的杀手见屈慈并未如期跟上他,反而站在原地打量那根木簪,不由心急起来。 怎么回事? 不是说这两人如胶似漆强拆不散,这会儿不会连对方的簪子都没认出来吧? …… 崔迎之被挟持着出了城。 那两人并不相信她那番真情实感的茫然回问,坚信她就是屈慈的姘头。 她被像当个破麻袋一样被人扛着,一路颠簸,膈得她忍不住干呕,偏偏她醒后没吃什么东西,想吐又吐不出,更为难受。 起初她还试图记住来路,但渐渐的,胃部的不适让她彻底断绝了这个念头。周遭很快从人声鼎沸的街道变为了不辨方向的枯林。 也不知过了多久,蒙面人终于将她放下,随意丢在枯树边,与另外几人汇合。 这几人并不如何拿她当回事,只当她学过些粗浅的武艺,上不得台面。 崔迎之抬眼数了数,算上来绑她的两个,一共有九人。 应当在能力范围之内。 崔迎之一边默默观察着这几人,一边静待时机。 这伙人甚至连她的身都没搜过。看上去完全像是毫无经验的新手。 秋风瑟瑟,卷起片片残叶。昨夜潇潇雨歇,土地仍是一片泥泞湿润,崔迎之坐在枯树边感受着寒气自小腿蔓延向上,几次想要起身。 一行人在原地驻留了许久,最该出现的屈慈却始终不见踪影,终于有性子急的人不耐开口:“都多久了,人到底来不来了?” “这才多久,再等等呗。” “他不会丢下这个女人自己当缩头乌龟跑了吧?” “真跑了怎么办?” “我们现在回城说不定还能堵到他。” 几人意见各异,就是否要回城开始叽叽喳喳地开始争论起来,其中有个刀疤脸,粗声粗气,是回城堵人派的提议者。 “那这女的怎么办?”正争执着,有人突然在他耳后低声问。 刀疤脸下意识答道:“杀了呗。” 说完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他们这伙人里什么时候有女人了? 下一瞬,温热的鲜血飞溅,他后知后觉地捂住喷血的脖颈,双目睁得极大,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直仰面倒了下去,死前仍是一副震惊的神情。 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束缚的崔迎之甩了甩短刀,血珠如雨,顺着刀刃淅淅沥沥滴落,将土地也浸透。 她摆出一副矫揉造作的神态,似是真情实感地嗔怪:“把人绑了这么老远出来,什么都没干成就要杀掉。真过分啊。” 说罢,又微抬着下颚,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众人,扯出一个笑来:“江湖上现在什么人都能干这杀人越货的行当了?” 其余八人具是一惊,纷纷掏出长枪短刃将崔迎之团团围住。 “你是什么人?” “你们莫名其妙把我绑过来,现在反过来却问我是什么人?” “别跟她废话,动手。”不知是谁低呵了一句。 几人不再多言,一拥而上。 …… 这伙人都不是什么难缠角色,要不然也不会想出挟持人质的法子而不是直接打上门。 在场能好好站着的人很快就只剩下了崔迎之。 一口气收拾了那么多人,便是单纯挥刀也该觉得累了,崔迎之坐在一旁,打算歇息片刻,一会儿把尸体处理完就回小楼去。 距离她被挟持到此处已过了小半日,这么长的时间都能围着下洛城绕一整圈了。既然这会儿还不见人,崔迎之觉得屈慈也不会再来。 她一边告诫自己本来他们俩就统共没认识几天,屈慈不来也很正常。一边仍是觉得不满。 明明她是被牵连的,结果屈慈就那么狼心狗肺把她抛下了。活该被人追杀。 没坐下一会儿,远处又有脚步声赶到。 她本以为是这伙人来驰援的同伴。 抬眼一看。 却是迟迟才赶至的屈慈。 屈慈抵达时,瞧见的便是一片尸山血海的猩红,□□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毫无生息。 本该出事的人却宛如没事儿人一样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是现场唯一一个活口。 她手上衣上面上全是血迹,仔细一看身上却一道口子都没有,还有空在那儿悠哉悠哉地数钱袋子——估计是从地上那几个倒霉蛋身上摸的。 崔迎之见他明显怔了怔,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可能有些骇人,正欲开口,就听屈慈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咽下原本要说的话,摇了摇头。 屈慈见她否认,这才放心。 “引路的人没了,我绕了几圈才找到这儿的。” 算是解释了他为什么迟迟才赶来。 在宛如炼狱的场景里,屈慈的眼中没有恐惧,厌恶,惊诧,仿佛只容得下她一个人的身影。 鼓动的心似乎也被屈慈的平静感染,随之安分下来。 就算被撞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屈慈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像压根没指望她能是个什么好人。 崔迎之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有恃无恐地开口,先发制人:“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我被你牵连得好惨,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屈膝扫了一眼四仰八叉的尸体们,又望向毫发无损的崔迎之,觉得惨的另有其人。不过他当然不会这么不识趣,低头诚恳道:“对不起?” 崔迎之等了等,没等到后文。 “没了?” “嗯?” “我被你牵连得那么惨,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么一说就叫人明白多了。 屈慈肯定道:“你应该从他们口中听说过了。” 没必要让他再复述一遍。 崔迎之眨了眨眼,面不改色:“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显然是不打算承认。 场面沉寂几息。 屈慈只好不知第多少次退让,“好吧。” “我叫屈慈。屈从的屈,仁慈的慈。” 崔迎之这才满意,从石头上起身,走近屈慈,看似随口追问:“你是屈家的人吗?” 屈家。 听到这两个字的那一刹,屈慈明显迟疑了一瞬。他眉头微蹙,抿着唇,就这么站定在原地,看着崔迎之一步步靠近,并不做直接回答:“是不是有什么区别吗?” “有区别。” 崔迎之平静地走至屈慈身前,对着不躲不避的屈慈举起手中的短刀,刀刃抵在了他颈侧的位置,仿若下一瞬就要狠狠将其刺穿。 她踮起脚尖,一只手搭在屈慈肩上,凑近屈慈耳侧,如情人间低喃细语,柔情似水道: “如果你是屈家的人的话。” “我就得杀了你了。” 6、浣溪沙(一)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侧,低喃的语调引人遐思。 屈慈神色不变,既没问崔迎之缘由,也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只是隔着崔迎之单薄的肩,平静望着她身后落叶飘零,满目萧瑟,语调也平淡:“追杀我的人,都是屈家派的。” 这意思就是屈家跟他有仇了。 崔迎之闻言,退了半步,抬首,与屈慈目光相接,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利刃:“空口白牙的,我怎么相信你?” 屈慈站得从容,没有一点儿要命丧黄泉的紧迫感,似乎笃定崔迎之不会对他下手似的,反问道:“你是不是很久没关心江湖事了?” “嗯?” “但凡你最近随便找个茶馆打听一圈,都不会没听说我的名字。” “……” 合着你还是个有名的大人物呢? 崔迎之蹙眉。 她是三年前隐退的,那个时候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她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她可以肯定那时并没有屈慈这么一号人物。所以屈慈只可能是在这三年里才声名大噪的。 刚巧她这三年完全游离于江湖之外,该听说的不该听说的具是一概不知。 不过既然是屈家的人,按屈慈的岁数推测,难不成是屈家那个老东西养在外头最近才认回来的私生子? 亲儿子怎么会被屈家的人追杀?后宅阴私?说起来那老东西好像确实还有另外一个儿子来着。 思量间,她被屈慈打断思绪。 “你跟屈家有仇?” 这话问得直接,崔迎之沉默着,垂下睫羽作思索状。 暖阳斜斜洒落一地,映出空中纷扬尘屑。 她垂眼,平静陈述,仿若局外人:“我师傅的死,算起来跟屈家都脱不了干系。” 屈家是早些年突然在江湖中崛起的势力,门下豢养了不知多少死士杀手,不止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平素也与各路江湖人合作,当买卖双方的中间人。经年累月下来,树恩深厚,惹人忌惮。 以屈家这样的性质,与人结仇再寻常不过。 光屈慈翻阅过的,在屈家内部追杀名单上的人数就不知凡几。时过境迁,他现在想来也是被人翻阅的名单上的一员。 他又问:“你要除掉屈家吗?” 崔迎之摇头。 在最彷徨无助连愤怒都无力的年岁,她有过这样痴狂的想法。只叹光阴无情,她与普通人无甚差别,岁月将她的棱角磨平,打磨圆滑。亲朋故交一个个接连离她而去,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最该死的人都已经被她杀了。 对付整个屈家,一是没有必要,二是仅凭她一人不过是蚍蜉撼树,自寻死路。 永不停歇的仇恨与杀戮已将她拖得疲惫不堪,浑浑噩噩。她实在厌倦。 只有放下,她才能回归真正的安宁。 这当然不代表原谅。 可是人活一辈子,总不可能诸事皆顺,永远心想事成。更遑论崔迎之自认是个倒霉鬼,生活给予她坎坷,给予她磨砺,逼得她学会妥协,学会低头,而后每一刻平稳安宁的时光都成了她乖顺屈从的恩赐。 她混混沌沌,庸庸碌碌地在下洛城过了三年弥足珍贵的安稳日子。 她闭上眼,捂住耳,对万事万物不闻不问,龟缩于小楼中,就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放下了。 或许是连天公都见不得她继续这般自欺欺人,时限一至,便强迫她睁开眼,支起耳,将屈慈送来了她身边。 她得承认,当她隐约揣测到屈慈的身份时,退却,惊诧,恨意,各异情绪交织着一并涌上心头,如隆隆战鼓并起,战火蓄势待发,直至烽烟尽散都没有生出一丝一毫放下过往的释然与平静。 营造的假象被轻易戳破。 短短一瞬,她真的对屈慈起了杀心。 “你不想除掉屈家,却想杀我?”屈慈感受着颈侧冰凉的刀刃,不解。 “整个屈家,我没办法除掉。形单影只还受了伤的倒霉蛋,我还是能解决的。”崔迎之闷闷道,似乎有些松动,却仍是不肯将刀放下。 这意思是专挑软柿子下手了? 屈慈蓦然笑了起来,他亲昵地抬袖擦了擦崔迎之面颊上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懒懒散散道:“没关系。我大概比你还盼着屈家早点儿死。” “屈家活不长久了。不过要是现在杀了我你能高兴点儿,请便。” 他总是喜欢说这样叫人误会的话。 仿佛她在他心底分量有多重似的。 他对其他人说话也是这个调调吗? 崔迎之分神,回忆起昨日去粮铺买米的路上,有两个结伴出游的年轻女郎估摸着是没瞧见她,满面春风,大胆拦住了屈慈假意问路。 那时屈慈的态度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把跟在他身后的崔迎之拉倒身前,对着那两个女郎说:“我也不太清楚,我跟我夫人刚搬来不久。” 最后那两个女郎不出意外地面露惭色,悻悻离开。 半晌,崔迎之徐徐叹息,终是神色复杂地收刀入鞘。 第无数次向命运低头。 她就不该随便捡人回去的。 - “所以你就继续让他留下了?” 宾客如云的茶楼内,相较三教九流都能随意落足的大厅,二层雅座分外清幽。丝竹管弦声阵阵,绕梁三日不绝,请的皆是城中手艺顶好的乐师。 黄花梨木屏风将三面围起,两道身影影影绰绰地交叠。屏风背后,面容清俊的青衣男子将手中杯盏放下,觉得对方完全在胡闹。 崔迎之没骨头似的瘫在席垫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拿着半块桂花糕,含糊不清地回:“他说他跟屈家有仇。” “他说什么你都信?你连他到底是什么身份都不清楚。”常允冷笑。 “那我这不是来找你打听了嘛。” 常允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百事通,或者换一种更为简洁明了的说法,他是个情报贩子。 崔迎之早年还在江湖行走时与他无意间结识,勉强算是相熟。 同住一城只是偶然。两人虽相隔不远,可崔迎之本不是个擅长人情往来的人,又不喜出门,所以三年来也没碰过几回面,更别提主动来茶楼找他。说来这还是头一遭。 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屈慈。 常允无意与崔迎之争口舌之快,浅酌了一口清茶,慢慢悠悠道:“屈家这些年四处搜罗年幼失孤的孤儿培养死士,你应该晓得。屈慈就是其中一个。” “只不过他运道比较好,得了屈重的看重。屈重将他带回本家,收养为义子。又为他赐名,着重培养,听闻衣食住行皆与他的亲子屈晋一般无二。” “起初,他并不显眼,出了屈家没几个人认识他,在江湖上也不过是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 “直到上个月,屈重死了。” 崔迎之原本还意兴阑珊,听到这句,猛地抬眼,就听常允不疾不徐接了一句: “屈慈杀的。” “这阵子江湖上因为这事儿闹得翻云覆雨,谁都想趁着屈家剩下的那俩傻子内斗分一口肉。屈慈这名字现在闻名遐迩,换成随便一个茶楼的忠客都该听厌了,偏偏就你不晓得。” 那是因为隔壁林婶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从不谈江湖事。 崔迎之腹诽一句,给自己灌了口茶水,安抚躁动的心脏。 消息来得太突然,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是屈重死了更叫她猝不及防,还是屈慈杀了屈重更令人震撼。 不管如何,一个念头浮现在崔迎之脑海里。 果然,好人有好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捡回来的狐狸精竟然是杀了屈重的好心人。 还真是捡对了。 杂念很快消退,崔迎之也从激荡的情绪中重归平静,难以遏制的疑窦随之蔓延滋长。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屈慈背锅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崔迎之不觉得屈慈是那种会无缘无故暴起伤人的类型。甚至她觉得屈慈最近对她千依百顺,体贴得吓人。 如果屈家真的对他有再造之恩,这么翻脸叛逃实在耐人寻味。 常允摇头,否决了这个猜测:“有很多人看到了。而且屈慈本人也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他没有在这一话题上停留,诚恳地劝说自己的好友: “屈家那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放过屈慈的苗头。他们肯定不会只派一批人来的。估计再过不久又会有新的麻烦。” “不管出于公义还是私心,我都建议你赶紧让他走。他以前在屈家当狗,莫名其妙反咬了主人一口,搅得江湖风声鹤唳。如今又留在你那儿……难保他会再反咬一口。” 崔迎之本想说“她没拿屈慈当狗”,但仔细回想了一下屈慈整日忙里忙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如果单纯当狗可能还更松快点儿。便只能悻悻闭嘴。 “不过依照你的性子,这么麻烦的人,应当也不会让他久留吧。你打算留他到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莫名有点儿难以回答。 崔迎之回避了常允的目光,将手中仅存的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语焉不详:“嗯。等他还完债吧。” 常允好奇:“还债?他欠了你多少?还得还多久?” “不多,三百两。大概……二十年吧。” 如果只有前半句,常允可能会试图安慰自己这单纯只是个彰显生活不易被黑心商人坑害的悲惨故事。但是一旦加上后半句,再结合崔迎之飘忽的眼神,莫名就为这个故事增添了一丝暧昧色彩,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小两口间调情的把戏。 常允一时无言以对。 7、浣溪沙(二) 崔迎之从茶楼回来的时候,屈慈难得闲下来一会儿,正在铺面里间的躺椅上瘫着,手里翻着崔迎之随手扔在案上的无聊话本。 老旧的门扇“吱嘎”一声被轻轻推开,屈慈抬首,就见崔迎之蹑手蹑脚地从门后探出头,刚好直直对上了屈慈迎过来的目光。 她旋即端上了神秘莫测的表情,背着手朝他一步步走来。 不需过多揣测,屈慈想他这来之不易的闲适时光怕是要夭折了。 果不其然—— “屈慈,有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屈慈将话本合上,仍放松地瘫在原地,十分配合道:“坏消息。” “不行,你得先听好消息。” 屈慈没脾气:“行。好消息。” 崔迎之这才满意,语出惊人:“好消息是,恭喜你,你要当爹了。” “?” 猝不及防被人通知自己喜当爹,或许有人会大喜,或许有人会大怒。 可在心底清楚孩子绝对不可能是自己亲生的情况下,不外乎只有唯一的走向。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屈慈怔住了。 恍惚间,他此刻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大的这个够难伺候了,又来一个小的,不可能忙活的过来,要不还是再商量商量雇个人吧。 没等屈慈再多反应,崔迎之将背着的手伸出,轻描淡写地将人纷杂的思绪拽回正轨:“坏消息是,孩子你得自己孵。” 被握在掌心的是一枚灰绿色的蛋,布满了褐色灰色的细斑,还沾了些尘土,瞧不出是什么品类。 然而不管是什么品类,屈慈看着这颗蛋一时都有些无措。 让他做个煎蛋还行,让他孵蛋这不是纯粹折腾人。 这也没比养孩子轻松到哪儿去啊? 罢了,崔迎之惯会折腾他,他已经习惯了。 “你出一趟门就是为了这个?” 今日崔迎之睡醒用完膳破天荒地出了趟门,也没提去处。 他原本还觉得她出门走走挺好的,省得继续留在小楼折腾他。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他宁愿崔迎之整日呆在小楼里。 最起码小楼里能折腾的地方肯定没有外头多。 崔迎之把蛋递给他,解释:“回来的时候路过花鸟市场,在路边捡到的。” 说来也巧,她还是第一回走那条街。正逢有家新店开业剪彩,人潮汹涌,她被挤得实在难受,便隐入了某条不知名巷口的阴翳中,静待人潮褪去。 偶然垂首,余光便与杂草间灰扑扑的蛋相撞。 巷陌外人流如梭,巷陌内却仿佛被无形屏障隔绝。 唯余孤零零的她与孤零零的蛋。 “就这么喜欢往家里捡东西?” 屈慈叹息着把话本重新翻开,并没有要接手的意思。 他的态度实在太过明确。 崔迎之意识到她必须得使点儿小手段了。 她抿唇,垂眼作失望状,声音有些哽咽,“我师傅就是在路边把我捡回来的。我想我师傅了。” 屈慈眼皮都没抬。 昨日崔迎之说她想她师傅做的烧饼,逼得他卯时就去城东有名的邹记排队买。 前日崔迎之说她师傅从前给她买的旧衣划了个口子,他熬了一夜才给她缝得勉强看不出破损痕迹。 再这样下去,屈慈想他再过不久就得去天上给人摘星揽月了。 见屈慈没上套,崔迎之又假模假样地抹着毫无泪意的眼偷觑他,继续夹着嗓子嘤嘤道:“我原本以为你会孵的……看来是没有缘分了。” “……” 强人所难。 她以手掩面继续絮絮叨叨不休: “我幼时家里养了一条黑犬叫豆冰,从六岁开始陪我,但是它最后被人活活打死了。” “我的父母亲辈,兄弟姐妹在少时全都被贼人杀了。” “养大我的师傅也在几年前离世了。” “我又只剩下一个人了。” “想养个宠物陪着我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吗?” 当然不过分。 过分的是这宠物得他来养着供着,她只负责被陪着。 屈慈分辨不出来这些话语中有几分真假,只是这般细数过往,崔迎之年少时走过的充斥着离别与坎坷的路仿佛被劈开了一角,让他得以窥探一二。 他想说点儿什么劝她打消这个想法。 比如这蛋或许根本孵不出来到头来只有空欢喜,又或是万一孵出来很快就死了叫人平白难过一场。 推辞的借口有很多。他张了张口却始终没能说出声。 到底不忍。 僵持良久,屈慈徐徐叹息,终于将蛋接了过去:“先说好,不一定能成。孵不出来别找我麻烦。” 这话一出,崔迎之立即止声,放下了手,面上阴雨如潮水般退去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她笑着,点漆般的眸子好似纳了一寸星汉入内,熠熠生辉。 “那就拜托你啦。” 温软的语调,似迎风飘荡的软绸,荡进人的心间。 崔迎之凑上去虚虚抱了屈慈一下,郑重地拍了拍屈慈的肩,好似送他上战场似的。 短暂的拥抱转瞬即分。 她没心没肺地直接抽身离开,去楼上小憩了。 徒留下屈慈一人杵在原地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怀中的温度早已随风消逝,却又好似久久未散。 屈慈垂首凝视着这颗不知品类还长得花里胡哨的蛋。 他突然觉得再多几颗蛋也不是不行。 - 屈慈从来没养过任何宠物,更别提孵蛋。 没有丝毫经验的他为了这颗蛋,只得在城中四处打听养宠好手和兽医,换着法子递帖上门。 在经由不懈努力以及多方证实之后,终于确认了这大概率是枚乌鸦蛋。 乌鸦象征着祥瑞,喜群栖,少有人特意豢养,也不知怎么就会在路边被崔迎之捡到了这么一枚。 他将蛋置在小盒中,用枯草麦秆垫着,放在了小楼二层仅剩的那间杂物房里。 杂物间被特地清出了一角,架了张几案,小盒就摆在上头。 正值秋日,气候干冷,不利于幼鸟孵化。为了保证温度,在这还未彻底冷下去的时节里屋内早早便烧起了炭火,角落处还摆了几面盆的清水。 不管屈慈怎么折腾,当甩手掌柜的崔迎之完全无条件地信任着屈慈。 毕竟她又不会孵蛋。 只是崔迎之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份信任理所当然没能持续太长时间。 十多日过去,这蛋仍是一点儿动静没有。 崔迎之的态度终于有些松动。她顶着熏人的热浪,撩起袖子蹲在案前,捏起蛋轻晃了两下。 “这蛋会不会根本孵不出鸟。就像有些鸡蛋根本孵不出鸡一样。” 正在给面盆加水的屈慈头也不抬:“它原本能不能孵出来我不知道,但是你若是把它的蛋清和蛋黄摇匀了,那是肯定孵不出来了。” 这两日崔迎之总是时不时来戳一戳,晃一晃。屈慈觉得他要是这蛋,他肯定被崔迎之烦得死活不肯破壳。 崔迎之撇了撇嘴,把蛋放回了小盒里,还贴心地巴拉盒中的枯草给蛋裹了一圈。 她又静静观察了一会儿乌鸦蛋,双手拖着下颚,喃喃:“也不知道还得等多久。” 争点气呀崽。 屈慈回她:“正常情况下,还得等个十来日吧。” 好久。 崔迎之闻言,先是沮丧,蓦然想到什么似的,低头,捂住大半张脸,闷闷道:“屈慈,我绝对不能再吃十来日蛋了。” 最近这段日子,崔迎之一如既往地享受着岁月静好。殊不知屈慈正在替她负重前行,为了这蛋忙得脚不沾地眼都没空闭。 某人大约是为了发泄被发配来孵蛋的怨气,硬是要给她添点堵,于是连续做了整整小半个月的煎蛋,炒蛋,蛋花汤,一副什么时候蛋破壳了才罢休的架势。 崔迎之起初看到自己理亏的份上还能忍。 乍一听说还得再熬十来天,堆积的情绪薄发。 忍不了了。 屈慈面不改色,用绢布擦干自己的手,睁眼说瞎话:“我看你还挺喜欢的。”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瞎啦? 崔迎之抬眼瞪他: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我想吃别的!你再煮鸡蛋,我就……就不在家里吃了。” 丝毫没有威胁力的威胁。 崔迎之自己都觉得不像话。 简直就像是游手好闲的丈夫整日什么活儿不干还只会对负责下厨的顾家妻子抱怨挑剔。 甚至还有点儿怂。 崔迎之:不行,我得硬气点!我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 她偏过头,避开屈慈的目光,半张脸埋在袖子里,语调有点儿委屈:“屈慈。做人要堂堂正正一点儿。” 很好,完全没有硬气起来。 屈慈轻笑了两声。 他走近几步,也蹲下身,与崔迎之面对面,膝头几乎要抵在一块儿。 “这就不堂堂正正了?你打我的时候也没见你堂堂正正啊?” 怎么还带翻旧账的。 崔迎之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眨巴两下,大半张脸人仍埋在袖子里,声音被捂得有些沉闷:“最开始是你先偷袭我的。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非常时刻用非常方法。” “哦。那我明白了。”屈慈挑眉,单手托腮,“你每次打不过对面,就上去亲人家一口。” 你明白个鬼! 崔迎之“蹭”的起身,一连往后退了几步,暗地里牙都要咬碎了,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怎么了,管用就行。” 语调异常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偏偏这一连串丝滑中透露着慌乱的动作以及耳根的浅红毫不客气地出卖了她。 始作俑者仍四平八稳地蹲在原地,一只手臂懒散垂在膝头,噙着笑,俯视她:“是谁都行?” 崔迎之不假思索:“是谁都行。” 当然不是。 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个法子能够简单有效地创造条件转换局面。况且就屈慈这张脸,反正她也不亏。 事后回忆,崔迎之觉得可能是因为她平常连人都不怎么接触更别提男人,突然之间遇上一个长得花里胡哨的就鬼迷心窍了。 她自认是个庸俗的普通人,美色当前,有所失智,人之常情。 想是一回事,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是对着当事人承认。 “行。”屈慈起身,发出邀请:“我们俩来比划比划?” 说罢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刀放到一旁。 ——崔迎之一直没有限制他随身携带各种利器,压根不在意他是否会反水背刺。 “不要!” 什么意思?比划什么?谁要跟你比划! 怎么还把刀放到一边去了! 有刀不用非要赤手空拳的打吗! 拿刀限制了你发挥? 崔迎之汗毛竖立,像炸了毛的猫,不愿多想他这话的深层含义。 不等他再多说点儿什么,便匆匆道: “我要去休息了。还有今天晚上要喝鲫鱼豆腐汤。” 话落,毫不犹豫地转身。 落荒而逃。 走至门外没多远,便听见室内屈慈的低笑声响起。小楼隔音不算好,尽管屈慈有意压着嗓子,崔迎之仍听得异常清晰。 她慢下脚步,进屋,狠狠合上自己的房门。 存心耍她玩儿是吧。 8、浣溪沙(三) 经由午间插曲,崔迎之终于在晚膳时摆脱了鸡蛋的魔爪。 餐桌上唯余碗筷相碰的细微动静。 一旁的屈慈意识到了午间的玩笑对崔迎之而言有些过分。 因为崔迎之现在一别常态,只顾着埋头用膳,连一片余光都不肯分给他。 正欲开口打破这份别扭,楼前叩门声响起。 屈慈只得起身去开门。 来者是来送浣洗衣物的王婶。 按崔迎之的作风,要她去干浣衣凉晒这样的麻烦事儿显然不太可能,故而她长期雇了王婶。 王婶每五日会来一趟取换衣物。 这浣衣晾晒的差事儿本该一块儿丢给屈慈的。只是贴身衣物到底不方便,再加之王婶过得不太容易,一个人得拉扯三个孩子,若没了崔迎之这个大顾客,会少很大一部分收入。 所以最后她拍板决定,让屈慈把自己的衣物也拜托给王婶。 ——因为王婶按件计钱。 今日刚好是第五日。 王婶将装满衣物地竹筐递给屈慈,竹筐份量很重,大得能装下两个总角小童,更衬得那双手枯瘦。 “三娘那件青色外衫破了口子,我给她拿针线补了补,应当已然瞧不出来了。” 屈慈接过竹筐,道了谢,请王婶稍等,自己转身回了屋内去取脏衣物以及银钱。 回到门前时,崔迎之已然同王婶在楼前聊上了。他将置在案上的荷包解开,倒出里头的铜钱握在掌心,与脏衣篓一道递给王婶。 那单薄的肩重又背上了半人高的竹筐,王婶接过结算的铜钱,粗略数了一遍,讶异道:“小屈,这钱是不是算多了。” 算多了? 屈慈下意识将视线移向崔迎之。 这钱他昨日才数清了放进荷包里头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可能算错。 毕竟是崔迎之的钱,王婶再如何举步维艰,生活不易,他也不可能慷他人之慨。更何况这世上日子过得不容易的人实在太多了,袖手旁观久了,人也变得麻木,难以被撼动。 他就压根没起过旁的心思。 会动这荷包的人俨然只有崔迎之。 崔迎之果不其然开口道:“他那几件衣服洗起来多麻烦。您就拿着吧。” “可是……” “二丫不是病了?去仁济堂抓点儿药。小孩子身体差,不像大人经得住熬。” 王婶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能再说出什么推拒的话来,只是深深弯下腰,对着崔迎之一遍又一遍道谢。 合上门,崔迎之面色稍霁,她注意到屈慈频频打量她的目光,回望他:“怎么了?日行一善很奇怪吗?” 看样子原本的别扭也消了不少。 屈慈摇头,坐回案前,“我只是觉得好心人在这行是活不长久的。” 以崔迎之那以一挑九的杀人手法,屈慈就算是想装瞎也难,崔迎之过往干的什么行当简直就是摆在了明面上。 崔迎之本也没想继续隐瞒。 “我算不得什么好心人。”崔迎之垂眼,漫不经心地戳了戳碗中的米。“我愿意施舍善心,全然是因为那对我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若是有朝一日我流落街头兜里只能掏出十文钱,必然是一分也不肯分给旁人的。” 顿了顿,她继续说:“可是我师傅不一样,若是换成她在这样的境况下遇见了王婶,必然会把十文钱全掏出来,甚至倒贴药钱去给二丫问诊。” 她静默几息,似悲似叹道:“你说得对,这行当的好心人是活不长久的。所以我师傅死了。” 窗外已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余晖斜斜透窗洒落一方,印出细碎的花窗剪影。 室内光线暗淡,昏黄残照给崔迎之的眉眼渡上一层薄纱,晕得分外柔和。 她嘴上虽不饶人,眼中却没有一丝埋怨。 显然并非是不赞同她师傅的行事。 屈慈想也只有她师傅这样的人,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崔迎之。 平和的表面下包裹着重重尖刺,但一旦穿透尖刺的阻挡,会发现尽头仍是一片柔软。 崔迎之似乎没了胃口,将筷子放下,转移话题。 “对了,王婶来之前,你想说什么?” 屈慈回想片刻,原本已然咽下喉的话语重被脱出:“我今日出门的时候,有人跟着我。” “你真的不考虑换个住处?我继续留在下洛,屈家就会源源不断地派人来。你也没得安宁。” 崔迎之毫不犹豫:“我不会离开下洛的。这里是我师傅的故乡。” “那你的故乡呢。” 她的故乡? 她的故乡,是连少时的梦中都鲜少会出现的地方。 家破人亡后,沈三秋将她捡了回去。她跟着沈三秋四海为家,走过戈壁,穿过荒原,见识各地的风景,经年以后,故乡的样子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不清。 若非屈慈提及,或许下次再回忆起故乡的样子,便是在死前的走马灯了。 崔迎之语调平平,仿佛与自己毫不相干一般:“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因为那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她并不想继续这愁人的话题,稍加思索,纳闷道:“上回负责引路的那个杀手,你没有处理掉?” 据屈慈最初的说法,当日崔迎之被假意擒走,他却迟迟未能献身是因为引路的人没了。崔迎之便顺理成章认为那人已经被处理干净。 可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他们若全军覆没于此,接头的人反应再快,第二批人赶来的时间也对不上。 太快了一点。 大概率是有人逃回去传了消息。 屈慈没有否认:“让他给屈家带了点话。” 既然位置已然暴露,第二批杀手早晚都会再来,所以崔迎之并不在意屈慈放走了这一个。 可是。 “屈慈,你果然一点都不担心我的安危。”崔迎之剜他一眼,幽幽道:“你让人直接走了,然后自己磨磨唧唧绕了几圈才找到我的位置。万一就因为慢了这么一步,我又刚好打不过他们死在那儿了……” 思及此,崔迎之啧啧摇头,痛心疾首:“好歹毒的心肠。” 屈慈但笑不语。 那日他其实早早就跟着引路杀手赶到,也是同引路杀手一道亲眼见证了那九具躯体如何接二连三地倒下。 他站在远处,看着手起刀落情绪没有一丝起伏的崔迎之,几乎不能将她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 随性,豁达,任意。 以及崔迎之透明底色中挥之不去的沉沉暮气。 相当矛盾的个体。 这才是平日里的崔迎之。 而眼前人却仿佛被举着屠刀的冷漠幽魂占据了身躯。 他并没有为崔迎之的异样所骇。 只是忍不住去想: 崔迎之这样的人,这样的身手,可以是行侠仗义的游侠,也可以是遍行四方的镖师,有无数光明坦途。可是为什么,她似乎最后却落到了杀人卖命见不得天光的行当里,沾染一身血腥呢。 屈慈没为自己辩解,只是道:“他们知道你一口气把其余人全杀干净了。如今迟迟不动手,应当是忌惮你。” 崔迎之瞥了屈慈一眼,没再多问什么,揣测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快到十五了,我得去山上。他们可能会趁着这个时机找你麻烦。” “你一个人可以吗?” 屈慈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说我的伤还没好全的话。” 崔迎之扬起一个笑来。 “那我也会照旧上山的。” 丝毫不出所料的回答。 屈慈无奈,“成,我尽量不让你回来之后看到我横尸楼前。” - 转眼便是十五。 出门前,崔迎之靠在楼门前,又一次发问:“真的不要我留着?” 屈慈把准备好的装满黄纸供果的竹筐递给她,“没必要。早点回来,晚上吃条子肉。” 崔迎之悻悻接过竹筐,出了门。 独自守家的屈慈则继续今日繁杂的家务。 室内扫完一圈,他拿着扫帚来到后院。 就见一柄纸伞被撑开静静斜在角落。 坏了。 前些日子落雨,他趁着日头好就把伞晒在了院子里,还没收。 他抬首望天,天色如同晕了墨,阴云压境。 这会儿据崔迎之离开约莫不到两刻钟,屈慈估摸了一下脚程,合上伞,打算追过去。 崔迎之就不是个会回头的人,既然出了门,就算冒雨也会去山上,要不然那日也不会和他遇见,屈慈不指望她能回心转意半路回来。 淋雨受风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到时候被折腾的肯定还是他。 屈慈带上伞,马不停蹄地准备出门。 走至楼门前,他蓦然停下脚步,收回正欲推门的手,转身抽出竹伞格挡。 脆弱的竹伞伴随着凌冽的刀光一分为二。 屈慈扫了眼手中伞骨尽断的纸伞。 这下没伞给崔迎之送去了。 他平静望向来者:“损坏别人家的财物,不大好吧。” 来者并不必上一回多,屈慈粗粗扫过,算上还没露面的,不过五人。 人数少了,但是比上一回麻烦,这一波都是些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屈家能把这些人凑一块儿想来也不大容易,也不知许诺了多少好处。 其中一名身量高挑妆容秾丽的女郎以手掩面,痴痴笑了两声,用打量物品的目光上下打量屈慈,语调尖锐怪异:“一直听说你长得很漂亮,我原先还不信。”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反正落在屈家手里也没什么好下场,你跟我走怎么样。” 最先亮刀将竹伞劈断的壮硕男子闻言,横眉怒视,将刀指向她,声音粗粝:“毒乌头!你敢反水!” 毒乌头不屑地睨他一眼:“你当谁都同你一样是傻子,心甘情愿给屈家卖命?” 说罢继续望向屈慈,“怎么说。这里剩下几个人可都拦不住我。” 屈慈将断伞安置在案上,十分配合地笑眯眯回道:“不好意思啊。我已经有主人了。” 游刃有余的作态。 显然没有将他们一行人放在眼中。 这绵里藏针的话语刺得毒乌头脸色转瞬即变,“可惜了。”不等话说完,一记毒掌拍出,暗中未曾露面的几人也顺势而动。 后背是合上的木门,前方是毒乌头的毒掌,两侧均有埋伏。 四面夹击。 权衡利弊之下,屈慈果断选择直直迎上毒掌,避开了从左右两侧窜出的长枪短刃。 一口淤血从嘴角吐出,屈慈又侧身避开一击,抽出袖中的短刀。 有点儿麻烦了。 …… 崔迎之走到半路,雨点淅淅沥沥落下,一如遇见屈慈的那日。 她停下脚步,抬首,望着这流云泼墨,感受着冰凉雨滴在额间滑落。 都走到半路了,照她的性情显然是不可能回去的。 崔迎之迈步。 …… 屈慈感觉自己快死了。 伤势本来就没有好全,一打五,打得还全都是难缠人物。 方才中了记毒掌,后背刚刚还不慎挨了一刀。 好在对面已然死了一个,剩下四个也被他消耗得差不多,现下只需要单独收割。 楼里现在乱得不行,家具倒的倒坏的坏,主打谁都不准是完整的一个,屈慈想崔迎之回来之前他怕是来不及收拾了。 还好今天买了点儿冬笋,看在菜色的份上崔迎之应该不会太不高兴。 正分神想着晚膳的配菜时,有人缓步靠近,屈慈回神,背身躲在门后,看准时机,破门,挥刀,一击刺入要害。 尸体瘫软下去,屈慈却警铃大作。 一柄重刀自他身后高高举起,眨眼间就要劈下。 黄雀在后。 这个时候就算转身拿尸首去挡也来不及了。 “铮”的一声,兵刃相撞,划出一道刺耳的铁石摩擦声,银光四溅。 预料之中的重刀并没有劈落在身上。 只见不知何时回来的崔迎之举着那柄被充当摆设的断剑,硬生生抗住了这一击。 屈慈没有犹豫,趁此机会将人了结。 待尸首应声倒下,他才有功夫望向崔迎之。 崔迎之冒雨赶回,凌乱发丝紧贴着面颊,衣物皆被雨水打湿,紧贴着肌肤,描摹出瘦削的身形。 右手虎口方才被震得发麻,小臂也略显无力地垂下,她只得换了只手拿剑。 抬首,就见屈慈静默望她,便也直直迎上他目光。 这个点,她怎么会回来呢。屈慈想。 双方的身影都在对方的瞳孔中交叠。 不知过去多久,她扬起嘴角,嗔怪道: “愣着干嘛。不谢谢我救了你一命吗?” 9、浣溪沙(四) 心跳如鼓。 屈慈先一步挪开视线,没做回答,只道:“还剩下一个。不要让她近身。” 剩下的人是毒乌头。 她步法玄虚,又善用毒,正面对上讨不到巧。 就这么说话的片刻功夫。 隐在暗处的毒乌头蓦然疾步,锁住退路,直冲着崔迎之袭来。 糟糕! 崔迎之这下明白屈慈那句不要让她近身是什么意思了。 有这身法用什么毒啊! 毒不死对方就跑路是吧! 她擅长的素来是以劲化力的打法,应付这种身法诡谲的,实在有心无力。 情势危急,眼看着崔迎之要中招,屈慈一手拉过崔迎之的臂弯,一手搂住她的肩将她圈住,错身与她交换了位置。 那记毒掌也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闷哼一声,喘息声加重。 真要命。 他今天已经挨了两掌了。 事不过三,若是再受一掌,他估摸着也得给自己提前立个碑了。 崔迎之的脸被迫撞上了屈慈的胸口,鼻梁骨被磕得生疼,眼尾不受控地泛红。 这么被人圈着,手都没处放。 心鼓乍响,鼓声隆隆,在未知的节点仿若与另一颗心同频共振。 抬眼望去,眼前人额间冷汗涔涔,他低垂着眼,唇角溢着暗红的血迹,如雪中红梅,为银装素裹的天地点上惊魂夺魄的一笔。 破碎,诡谲,瑰丽,仿佛下一瞬就要如春雪消,如流云散。 “吃了我两记毒掌!你就等死吧!” 嘶哑的女声强行夺去了崔迎之的注意。 一击不成,眼看再无良机,毒乌头杵在原地,神状癫狂,俨然已是强弩之末。 若非撤退不得,她方才也不会选择搏命。 很可惜,生机将尽,穷途已至。 崔迎之从屈慈怀中抽身,左手握着断剑,冷冷打量这个妆容夸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阴沉女人。 她从前听说过毒乌头,世人传她阴毒、怪异、叫人毛骨悚然,却到底没亲眼见过。 今日一瞧,传闻还是保守了。 这如死人一般的苍白肤色,如墨的深色口脂,高挑的眼角,以及几乎要飞入鬓角的眉尾,看上去简直能一口气吃掉八个小孩。 出门都不用她自报家门,明眼人一看这副打扮都会自发的退避三舍。 崔迎之突然觉得日后若是得去什么人挤人的地方,她也整一身这样的行头,一定效果拔群,谁也不敢跟她抢路。 场面就此定格,双方无声对峙。 毒乌头微屈着身,捂着被屈慈捅了一刀正在流血的腹部。她或许是才瞧见崔迎之手中的那柄断剑,显而易见地怔了片刻,旋即伸出涂满深色蔻丹的手指向崔迎之,声嘶力竭:“你!你跟沈三秋是什么关系!” 崔迎之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提剑一步步走近。 毒乌头恍若不知危险般不躲不避,又或是失血过多以至于两眼发黑头晕目眩。 她直直盯着那断剑,有些失神地喃喃: “沈三秋……沈三秋……” “我知道了!你是崔……” 没等她说完,崔迎之已然沉默着逼近,一剑封喉,不给她任何喘息之机。 干暗杀行当,跟人多废话是很容易丢命的。 崔迎之冷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轻啧一声:“我师傅人缘真好,怎么个个都认识我师傅。” 毒乌头认出这柄剑虽叫她诧异,但也算情理之中。 自第一回被认出时她就知晓,这柄断剑既能招致殷殷故旧,自然也会招来不善来者。 不过崔迎之并不在乎。 没时间再作他想,崔迎之回头看向屈慈:“你中了她一掌……”毒乌头名声在外,传闻里中其毒掌者必死,屈慈现在应当性命垂危才是。 本应已经死了两轮的屈慈抹了抹唇角的血迹,看上去完全与将死之人搭不上干系:“她的毒对我没用。” “我倒是不要紧,你的手没事儿吧。” 崔迎之的右手从刚才扛刀开始,颤到现在了。 屈慈一直以为崔迎之的惯用手是左手。因为不论是用笔还是动筷,崔迎之从不用右手。 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崔迎之垂眼,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也握住了那道狭长的疤痕。 方才情急,下意识用不太方便的右手了。 “养几天就好了。” 见崔迎之不欲多言,屈慈识趣地换了话头: “啊,对了。这下是不是该轮到你谢谢我救你一命了。” 这是将崔迎之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崔迎之原本还有些担心,闻言,算是彻底相信屈慈确实没什么大事了。 她没有回应屈慈,只是扶起倒下的箱柜,四处翻找了一圈,最后用着平静的口吻对他道: “把衣服脱了。” - 屈慈这刀挨得不算重,没伤及骨头,只是划破了皮肉,相比先前把人捡回来时腹部的那道伤口轻了不知多少。 最起码崔迎之当初都觉得屈慈可能挺不过来准备把人埋了。 事实证明,屈慈命还挺大的。 能坐的椅凳全部不幸战损,两人只能各拿了一个蒲团盘腿坐在地上。 屈慈上半身的衣物被全数褪去,松垮的腰带勉强挂在腰间。 换了身干燥衣物的崔迎之拿着药瓶,入眼就是屈慈新旧伤痕交叠的精瘦后背。 像一块破碎的布满裂纹的玉。 崔迎之先前给屈慈包扎腰腹伤口时,就已然注意到他身上数量不正常的旧伤。 不曾想背上的伤痕一道叠一道,更是非比寻常的多。 有些是已然好全了只留下浅粉的疤痕,有些似是未能好全又开裂留下了斑驳的痕迹。以及还有那道刺眼的正在淌血的新刀口,仿佛正在叫嚣着要在这惨不忍睹的背上争得一席之地。 崔迎之都不敢想屈慈以前过得是什么日子。 这样的伤口,就算是对于他们这个行当的人来说,也已然不是寻常数目了。 她用干净的绢布与清水将伤口处理干净,待出血量渐小,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用指尖将伤口药粉抹匀。 是屈家以前虐待他了? 还是任务出的太频繁长年累月下来才会变成这样的? 结合屈慈赛过醉仙居掌勺的厨艺水平,干各种杂活的娴熟程度,以及那些明显有悖于屈家养子身份的细节来看。 他似乎在屈家过得并不容易。 “我说,我还清醒着呢。你就这么明晃晃占我便宜?” 思绪回转,崔迎之终止了对屈慈过往的揣测,便见自己的指尖已经无意识地顺着脊背快滑倒尾巴骨了。 再往下,他这腰带就彻底是个摆设了。 呼吸短暂停滞,无言的寂静持续。 崔迎之垂着眼,不言也不动。 指尖好似渡上了对方的温度。酥麻沿着指尖一路蔓延至掌心。 良久,崔迎之回神,冷静地收回手,嘴上却完全没有面上淡定:“闭嘴。” 她拾起一旁用以包裹伤口的细布,起身绕到屈慈正面,“手抬起来。” 原先在背面倒是还好,一转到正面,就算她不想看,余光总是不经意扫到别处,向下是腹部富有力量感的肌理,向上则是…… 视线落在哪里好像都不太合适。 感受到屈慈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崔迎之愈发心烦意乱,打了两次结都没系上,她狠狠勒紧细布,抬眼瞪他:“看什么看。” 屈慈被勒得身子稍稍前倾了一下,仍是没脾气地对她笑:“只准你看我不准我看你吗?好霸道。” 崔迎之面无表情,语调毫无起伏道:“那我要不要也把上衫脱掉,不然你多亏是不是。” 屈慈识趣地没接话。 他再多说一个字,崔迎之定要甩袖走人了。 令人头皮发麻的上药过程终于结束。 崔迎之将伤口缠好,起身缓了片刻,随后状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指使他:“衣服穿好。后院挖坑去。” 屈慈将上衣整理妥帖,系紧腰带,歪头“嗯”了一声,以示疑问。 崔迎之指着地上的尸首:“怎么,你管杀不管埋吗?”又指向小楼内的一片狼藉,“还有这些都得收拾。” 整整五具尸首,也不知道这坑得挖到什么时候去。 毕竟是在城里,不比山上,直接推下山崖或是伪造成土匪行凶就能简单了事。城外虽有乱葬岗,但将五具尸首运出去到底麻烦。期间若是处理不当,被人察觉,他们俩就得被衙门抓去给刽子手练砍头技巧了。 两人在后院没挖多久,屈慈一连挖出了几节骨头,有小臂,有指骨,有肋骨,腐烂的程度各不相同,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 他放下铁锹,拾起一节白骨沉默片刻,问崔迎之:“后院里头,真的还埋得下人吗?” 他前阵子还奇怪,她这后院杂草丛生的,一看就从来没打理过,为什么镐头铁锹铲子个个看上去身经百战。 原来是被用来干这档子事儿了。 崔迎之肯定点头,一副颇有经验的模样:“不用挖得太深,把胳膊腿还有脑袋拆一拆,能少占点儿地。” 把分尸说得像切菜。 只当寻常。 换谁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 屈慈叹息。 “等开春了在这片儿种点花吧,可别浪费了。” 10、浣溪沙(五) 想要挖个能埋下五人的坑,绝非一下午就能成事。 天色渐暗,没出多少力但是还是累到了的崔迎之把铁锹扔在一旁,宣告罢工。 她说:“现在天冷,尸首多放几天也没关系,不着急埋。” “所以——” “你说得对,所以我们应该先收拾屋子。”屈慈也放下铁铲。 小楼上下两层全都没能逃脱毒手,各式物件被打砸了不少,若是不收拾出来,今夜他们都无处下榻。 “不。所以我们应该先吃饭。” 崔迎之戚戚然抬头望天,“就是这个点等菜下锅我可能会被饿死。” “……” 暂时将尸首堆在后院里头,拿破布和箩筐挡着,待过几日等坑挖完了再做处理。 待两人从临近的食肆用完膳回来,准备着手收拾小楼。 环顾四周,今日是铁定没法完事,只能先从二层用以起居的房间开始。 轮到整理杂物间时,崔迎之拿起装鸟蛋的小盒,一如往常般想确认一下鸟蛋的状态。 她的目光于灰绿蛋壳表面逡巡片刻,倏尔瞧见了什么,瞳孔为之一震,马不停蹄地转头:“屈慈,这蛋好像裂了。不会是白日里头磕到哪儿了吧?” 屈慈赶忙放下手头的东西,快步走来,接过小盒。 蛋壳上有一道龟裂的痕迹,短且浅。 他捏起蛋打量了一会儿又把它放回了盒中,笃定道: “应该是要破壳了。” 算算时间也的确差不多了。 幸而不是被磕碰到。 崔迎之顿时安心不少。 正说着,那裂纹又不明显地延长了一小段。 这下也顾不得收拾屋子了。 崔迎之屏吸凝神,把小盒放回了案上,半点儿不讲究地席地盘腿坐下,安静地围观新生命的诞生。 壳破得有些艰难,历时许久。先是一道浅浅的裂纹,裂纹又渐渐汇聚成了一个小圈口,圈口处一小片蛋壳掉落,随后围绕着此处,缺口不断扩大。 终于,幼鸟啄破了滋养与庇护它的外壳,闭着眼,降临新的世界。 崔迎之经历过数不清的离别与死亡,却头一回见证新生。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屈慈分享这一刻的喜悦。抬眼,却撞进那双沉静的眸中。 屈慈没有看鸟,也没看向别处,只是直直望着她,眼底或许是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柔和。 好似一池秋水碧波,浮光跃金,荡涤出新的华彩。 忽略心头异动,崔迎之从这潭迷魂池里回神,弯着眉眼,将小盒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屈慈。我们有鸟了。” 或许是顺着崔迎之的话,又或是崔迎之的笑面实在晃眼,屈慈垂下细长的眼睫,看着那眼睛都没能睁开,皮下透明得几乎能看见青色脏器,长得完全跟任何褒义词沾不上边的幼鸟,道:“嗯,挺可爱的。” 不知是在说人还是说鸟。 崔迎之依旧处在幼鸟破壳的兴奋中,兴致勃勃道:“你孵的蛋,给它取个名字?” 名字? 自降生之初,直至进屈家之前,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现在竟然轮到他给这个新生的生命取名了。 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屈慈扫过角落处还未尚有余烬的炭盆。 “孵它烧了好多炭,叫煤球算了。” 好不走心的名字。 崔迎之安慰自己屈慈最起码没取个煤炭什么的。 她叹了口气,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煤球浑圆的肚子,跟它打招呼似的,“好吧。煤球,欢迎加入这个随时都会散伙的家。” 煤球细弱地叫了两声,似在回应。 …… 鸟类长得很快,几乎是一日一个样。破壳后过了一日,刚出生时粉色的煤球全身上下变得黢黑。 第三日,煤球的体重比刚出生的时候翻了两番。 第五日,煤球睁开了眼。 待到第十一日的时候,煤球的羽毛已然长出大半,终于勉强算是变成了只漂亮的小黑鸟。它依旧没能离开窝,不会走路。但这不妨碍褪去滤镜的崔迎之态度大变,再也不嫌弃它长得磕碜。 初次养鸟正处兴头上的崔迎之非常想跟人炫耀自家的漂亮小鸟,偏偏她扫视四周,生平头一回对自己萧条得可怜的人际关系产生怨怼。 屈慈听崔迎之对着煤球愁眉苦脸自言自语了整整两日。 终于生怕崔迎之又要折腾点什么似的,把隔壁林婶家九岁的小琳琅给带了回来。 这一招简直出奇制胜。 屈慈发现崔迎之这样不着调的性子面对小孩竟然意外的有耐心。 小琳琅也着实是个非常好的听众,情绪价值给得十分到位,崔迎之讲什么都会认真鼓掌配合,又是真心喜欢煤球。两人简直一拍即合。 她平素上半日来,午间用了饭再回去。林婶家里少张嘴吃饭,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又一日午间,把小琳琅安全送回家后,两人没有立即回小楼,而是沿街朝着东市走。 楼里受损的家具能修的已经被屈慈修好了,实在不能修的只能扔了重新打。今日是约好了要去木匠铺取凳子。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路过一家成衣铺时,崔迎之突然拽住屈慈的衣袖,迫使他一块儿停下。 她指着店面,突发奇想:“屈慈,快过冬了,我想定几件冬衣。” 崔迎之平素不怎么打理自己,现在穿的衣裙都还是三年前的款式。以她从前衣物的破损频率,主打一个破了就扔,不够再买。后来退隐了,衣物的损耗大大减少,自然就更不会每个季度特意去定新衣。 今日之所以突然提及,是因为她想起来屈慈好像没有冬衣穿。 屈慈连现在换洗的那几套衣物都是在下洛现买的。眼看就要过冬了,屈慈还得给她干活呢,可不能给冻死了。 时辰还早,那俩凳子不急着去取。崔迎之发话,屈慈自然也不会拒绝她。 走进铺面,只有二三散客。 刚巧得空的掌柜迎上来,不着痕迹地将两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容减淡,却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 “二位要看成衣还是布料?” 崔迎之四处张望一番,只道:“随便看看。” 一整日没谈成几单的掌柜面上的笑彻底没挂住,他暗戳戳翻了个白眼,冷脸转身。 崔迎之只顾着看展台上的各式成衣和布料,没注意到掌柜的态度变化,更不关心他的来去。负责当陪客的屈慈扫了那掌柜一眼,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崔迎之:“怎么突然想来定衣服?” 崔迎之试着展台布料的手感,“看到就想起来了。好久没做衣服了,再出门一趟好麻烦,而且你不是也没冬衣穿?” 边说着,边掀起布料一角,“这块料子怎么样?可以做件袄子。” 屈慈思考片刻,瞥了眼掌柜的背影,故意道:“那是得多定几件,你可以多穿几个冬天。挑贵点的料子吧,那边几匹还行。” 店内空旷,这段对话轻易便随风钻入掌柜耳中。他没走多远,重又端上迎客时热情的笑容,折了回来,“郎君眼光真是老到,这几匹料子都是苏绣,大部分好货都供到京中去了,剩下这么几匹也是小店好不容抢到手的。配夫人的姿容,那是正正好。” 屈慈没搭理掌柜,继续问崔迎之:“你觉得怎么样。” 还没等崔迎之作出回应,他又自顾自说:“不喜欢吗?行。那我们去其他店看看吧。” 崔迎之:? 说罢,不顾掌柜挽留,他拉着崔迎之径直离开。 全程毫无参与感的崔迎之:不是,我还一句话没说呢! …… 两人走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回头望不见那间铺子了。 屈慈面上没什么情绪。 但没什么情绪便已然意味着他心情不虞了。 崔迎之一边观察他,一边被拉着快步走了一段。隔着衣料,屈慈还是轻易将她的手腕整个握住。 叫了他两声名字没得到回应,最后崔迎之故意道:“屈慈,你拽疼我了。” 屈慈当即止步,松开手,回神望她。 “那掌柜哪儿得罪你了?” 他没答,伸出手,只道:“哪儿疼?我看看。” 崔迎之摇头,转而牵住屈慈伸出的衣袖一角,引他继续沿着路边走。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步子,像情投意合的少年人漫步街边。 “不疼。骗你的。” 屈慈任她牵着,走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回答了崔迎之的上一个问题。 “你没脾气的?掌柜这种态度还在那儿买东西?” 崔迎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语气中还有些讶异:“东西合不合意同人又没什么干系。更何况这种势利眼多了去了,每一个都计较也太累人了。你以前很少遇见吗?这么不高兴。” 没脾气? 崔迎之以前自然不是什么没脾气的人。正相反,她少时有一段时间性情阴沉,遇事莽撞,很难跟周围人好好相处,给沈三秋不知惹过多少麻烦。 倘若换作年轻气盛的崔迎之,在那掌柜翻脸后,她便已然发作,定要让人吃个教训。 可如今她早已不是朝气蓬勃精力旺盛的少年人了。 就如松脂经由岁月的沉淀而凝聚的琥珀,伴随着崔迎之生命的年轮一圈圈加厚,锐意与朝气都被尽数封存,后来者只能从中窥得过往未尽的风华,却再也无法真正触及也无缘亲眼见证。 虽说事实并非如此,但现在的崔迎之在绝大多数与她并不相熟的人眼里,完全就是个脾性随和好说话甚至是好欺负的软柿子。 她并不在乎,更无意令人改观。 这样凡庸的,普遍的,平淡得毫无记忆点的印象,正是她所期待的。 崔迎之想:再怎么样屈慈从前在外的身份都是屈家的养子,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得给屈家那老东西几分面子,一般情况下屈慈应该不会受什么冷遇才对。 所以屈慈才会有这么个反应。 不同于她的习惯淡然,屈慈受不得这委屈。 可现实似乎与她的预想并不相符。 屈慈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我见惯了。” 狗眼看人,怙恃凌弱,在屈家甚至只能算得上是苟且偷生的必需品。 屈家的牛鬼蛇神,没有哪一个不是利字当前。比这更为丑恶,阴毒,令人作呕的事情,他见过不知多少。 于泥泞中倾轧,又怎会有清白之身。 屈家的人是这样。 他也是。 可尽管他已然见惯,已然受够,已然诸恶做尽。 尽管崔迎之本人并不在意。 他还是没法无视那掌柜的行径。 或许多年积压心底的负面情绪在过了段短暂的安稳日子后终于忍不住松动流泄。 又或许是因为这一回和从前不一样,被轻视,被打压,被欺侮的对象不再只是单单他一人。 这一回崔迎之也是被针对的一员。 她明明应该是山间的风,凌空的雪,无人堪品评。 崔迎之不知是否是听出这短短四字背后积聚的复杂情绪,她并没有追问什么,只是转移了话题:“屈慈,那附近哪里还有成衣铺或者裁缝铺呀?” 衣服总不能不买。 屈慈思索片刻:“前面应该还有几家……刚刚那块料子你喜欢吗?” “你要是喜欢,我明日再去买来。”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那掌柜?若是回头去买,还不知要怎么被人在暗中编排。”崔迎之边走边回头望他。 屈慈已然从低落情绪里缓了过来,无所谓道:“编排就编排了。衣服穿在你身上,同我不喜欢那掌柜有什么干系。” 崔迎之噙着笑,回过头不再看他:“不必了,我也没有很喜欢那块料子。” 那块料子根本无关紧要。 11、浣溪沙(六) 两人去另外一家铺子定了冬衣,又取了凳子。回小楼途径之路,满街贩声充耳,崔迎之没忍住从街边买了袋板栗。 有板栗吃,自然便歇了帮忙抬凳子的念头。 屈慈只得一人抬着两凳子,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崔迎之则抱着还在冒热气的板栗,一路走一路剥。 待吃了小半袋子,她可能是终于想起了自己身后还跟着个人,遂将一颗剥好的板栗肉递到屈慈嘴边。 屈慈没张嘴,向崔迎之投以警惕的目光。 上一回,崔迎之莫名其妙给他塞了瓣橘子,结果那橘子酸到发苦。 上上回,崔迎之莫名其妙给他塞了块糖糕,结果那糖糕齁得他灌了三碗水。 …… 来了许久,除了最开始垫肚子的那块胡饼,崔迎之愣是没给他塞过什么好东西。 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实在不能怪他不信任她。 崔迎之举了半晌没能把板栗送出去,作势要收回手,不满道: “犒劳你一下,不要算了。” 看上去并非戏弄。 罢了,最后相信她一次。 两只手皆被占用,屈慈只得低头叼回了崔迎之手中的那块板栗。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指腹好像被舌尖擦过,泛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崔迎之状若无事地收回手,从袋子里又取出一个板栗,继续剥。 屈慈将板栗肉囫囵咽下,口中泛起些微的甜——崔迎之这回竟然没坑害他。 他原本还等着下一颗板栗被递到嘴边,结果便见崔迎之把接下来剥好的板栗都塞进了自己嘴中,没再分给他的意思。 看了好一会儿,屈慈没忍住问她:“就给我这么点儿甜头?” 闻言,崔迎之当即把剩了小半袋的板栗放在屈慈抬着的两个凳子其一的凳面上,大方道:“都是你的了。” 她正好觉得板栗吃多了有些口干。 屈慈看了看那袋板栗,又将目光挪到她身上,幽幽喊她的名字:“崔迎之。我想吃板栗。” 崔迎之头也不回:“回去吃。” “我想现在吃。剥好的。” 崔迎之眯着眼,蹙着眉,回过头埋怨:“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屈慈理直气壮:“是谁葱姜蒜一概不碰,每次炒完菜都要我全捡出来。带壳的虾蟹每回都要我剥好了才吃。水果也是,全都得切成小块儿送到手边。” 所以到底是谁难伺候。 最初屈慈当然不可能主动会做这些事情的。 可崔迎之实在是个麻烦的人。 谁先看不过去,谁就只能当这个冤大头。 崔迎之小声反驳:“又不是我强迫你的。” 话虽是这么说,却还是把那袋板栗拿了回去,重又开始了她剥板栗的漫漫长路。 剩下的半袋子板栗很快被耗空,两人穿过这条小巷,眼看就要到小楼。 刚走至街头,遥遥便望见林婶搅弄着手中帕子,在小楼门前来回踱步。 “林婶,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林婶一见到崔迎之,便忙不迭地上前,略带希冀地急急发问:“三娘,你瞧见琳琅没有啊。” 崔迎之偏头茫然地与屈慈对视一眼,朝林婶摇头:“下午我们把小琳琅送回去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她了,当时还好好的。小琳琅不见了?” “小丫头片子,说了她几句就闹脾气,一转头功夫就找不到人了。到现在快一个时辰了,问了邻里都说没见着她,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万一被拐子拐走……”林婶越说越急,捂着心口,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崔迎之赶忙扶住她:“您别着急,邻里这么多人看着呢,生人很难下手,小孩子一个人也走不远的。” 再多的宽慰都只是徒劳。 当务之急是先把人找到。 林婶失魂落魄地同两人道别,继续去寻人了。 两人进门。 到底是邻里,这些日子也积攒下几分情谊,崔迎之有些担心小琳琅当真出什么事儿,跟屈慈商量着去周边帮忙找人。 屈慈却说:“什么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姿态。 不过到底没有拒绝崔迎之的提议。 他不疾不徐地将凳子放下,没急着出门找人,而是打开了后院的门。 白日晾了被子在外头,晚上可能落雨,得快些收回来。人丢了这么久,左右也不差这点儿时间。 好巧不巧,一开门,就见一个雪色团子颤颤巍巍蹲在门前。 垂首,屈慈和红着眼蹲在门前的小琳琅四目相对。他毫不犹豫地回头,喊:“崔迎之。” …… 既然找到了人,自然不能放着不管。 崔迎之将冻得发抖的小琳琅领进门,找了块儿能坐人的地方安置。屈慈则给两人备好薄毯热茶,紧接着去隔壁给林婶报信了。 小琳琅之所以会出现在后院,是因为她和家中闹了矛盾,头脑一热就想来投奔和她关系亲近的崔迎之。 后院有一面院墙与隔壁林婶家是共用的。 这墙本也不高,崔迎之不用踮脚,伸手就能摸到墙檐。再加之墙边还摆着箩筐垫脚,林婶家后院又有个老旧长梯。 于小孩而言,翻过来虽有些危险,但也不算困难。 只是今日不巧,他们刚好不在小楼,出门前还把后院的门锁了,以至于小琳琅既进不去小楼也回不了家。 秋月萧瑟,气候转冷,晚间更是寒凉。若不是崔迎之和屈慈赶回来,小琳琅还不知要在外头吹多久的冷风。 耐心听完小琳琅语序混乱逻辑不通的絮叨,崔迎终于弄清了这场闹剧的根源不过是寻常口角。 她用锦帕给小琳琅擦了擦眼泪,试图跟她讲道理:“你娘那边我一会儿去帮你说说。她对你说了过分的话,她应该跟你道歉。你自己偷跑出来害得你娘担心,也该跟你娘道歉对不对?” “我娘才不会跟我道歉。我也不要。”小琳琅抽噎着,有些犟。 世上绝大多数父母亲长都是不愿意对子女小辈低头的,因为抹不开脸面,也放不下姿态。 崔迎之记忆中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也知道这才是普罗大众的常态。 ——沈三秋那样会抱着她抱头痛哭的才是个例。 她沉吟半刻,摸了摸小琳琅细软的发髻,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这样的情况若换作沈三秋定是手到擒来。可惜她从来都是被哄着惯着的那个,总归没能从沈三秋身上学会点儿安慰人的法子。 崔迎之叹了口气,两手托着下颚,跟着小琳琅一块儿愁眉苦脸,“那怎么办。三娘姐姐总不能把你娘打一顿逼她给你道歉吧?” 刚知会完林婶,才从隔壁回来便听到崔迎之这番言论的屈慈脚步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将备好的糕点端上桌案。 暗自思忖:崔迎之好像一点儿都不会带孩子,可别把人孩子带歪了。 小琳琅似乎误解了这话,吓得直打嗝,原本将停的泪意又见扩大之势:“别……别打我娘。” 崔迎之轻拍了两下小琳琅的后背:“我不是要打你娘。只是做错了事总得有个说法是不是?你不要你娘给你道歉啦?” 小琳琅摇头,仍是抽噎:“是我先……先惹娘生气的。我该道歉。不要打我娘。” 峰回路转,小琳琅态度转变,也不知是想通了还是被崔迎之吓的。 “那一会儿回了家,要好好跟你娘说话哦?” 小琳琅乖觉地点头。 “疏导”效果初见成效,崔迎之也松了口气,毫不吝啬地夸赞她:“我们小琳琅真是太厉害了。我小时候跟我师傅吵架,从来不敢跟她道歉。” 在一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屈慈喝着热茶,瞥了她一眼。 不论是道歉,还是道谢,对如今的崔迎之来说似乎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总能当玩笑话脱口而出。 她小时候竟然比现在还别扭。 崔迎之见小琳琅被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便换了话风,温声细语地同她商量: “以后什么时候不高兴,你要是愿意,可以跟三娘姐姐说说。我不行,也可以找煤球说。” “只要你想过来,不论白天还是夜里都行。来之前记得跟你爹娘说一声,别让他们担心。对了,今天爬梯子过来,是不是还挺好玩儿的?明天让你屈哥哥去买个梯子摆后院好不好,这样从后院来去也方便。箩筐堆在一起不太稳,下来容易摔着,总归不太安全。” 小琳琅回应着崔迎之,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屈慈看着她们二人继续闲话。 他从来没见过崔迎之用这么柔和的语调跟人说话,她往常总是一副得过且过半死不活的模样,平和中透着股颓丧。 且在他往日印象里,崔迎之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做什么事儿都是想一出是一出,往往有头没尾,随心而为。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哄小琳琅这么久,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知道到底望了多久,直至天色渐暗,三人一道用了晚膳,将小琳琅送回家时已至深夜。 月明星稀,天际云海翻涌,似是有场大雨将落。 从小琳琅家里出来,崔迎之与屈慈并肩走在回小楼的路上。 她似乎有些困乏,打了个哈欠,嘟囔了一句: “好累。” 屈慈微微垂首,瞥她一眼。寒凉月光微弱,叫人看不清前路,也看不分明身边人。 他毫不留情道:“谁让你自找麻烦。” 明明直接把人送回家就行。何必做多余的事情。 “小孩子本来就该多照顾一点。” “要是换成你这把年纪的,我肯定直接让你滚回家。” 崔迎之睨他一眼,不满他这副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态度。 一想他幼时境遇估计并不怎么好过,更别提受照顾,崔迎之到底没说什么。 她边走,边抬头凝望着天光黯淡的残月,似是陷入回忆,又似是在解释今日所为: “我以前脾气不好,有一回跟我师傅闹别扭了离家出走,我师傅就走街串巷一户户敲门,从天明到深夜,找了大半个城。” “那段时间各种糟心事堆积在一起,我师傅那种被打断骨头都不肯吭一声的人,找到我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 那个时候,年幼的崔迎之被由情绪击垮的沈三秋紧抱在怀中,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个世上会毫无保留关切她的人,真的只剩下她师傅了。 残月也被烟云掩住,恍然间失色,唯余天边星子无声明灭。 提及过往时,崔迎之的眉目总是淡然,平和,偶有几分失意但也恰到好处,不会引人过多在意,就好像那只是万千情丝中微不足道的一缕。可总有几丝从细微处流露出的愁苦自心扉逃逸,无处遁藏。 连只单单望着她的人,似乎也能尝到这沁入心头的悲苦。 屈慈无可奈何地想: 她整日把想她师傅挂在嘴边。但是真正想念的时候,却又从不直言。 12、浣溪沙(七) 屈慈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保持缄默。 他应该耐心地,安静地当个纯粹的聆听者,在恰当的时机再说两句无关痛痒的安慰。第二日则装作一切如常,仿若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把这些事情掩埋深藏,再不主动提及。 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他再擅长不过。 只是或许是那份恼人的悲苦逃逸游走间无意钻入他的心尖,也堵住了他的心头。 屈慈既没有保持沉默,也并未趁虚而入说些什么虚情假意的场面话。 他就这么看着崔迎之颈边碎发,平静道: “崔迎之,日子还长着呢。你以后还会遇见很多人。” 你不会永远孑然一身,总会有新的人迈入你的生活。疗愈伤口或许会花费很长一段时间,这些人或许也永远比不上你师傅。 可光阴无情,再刻骨铭心的爱恨也终会随流水消减东逝。 所以,可以不要那么难过了吗? 崔迎之并不认同屈慈的说法。 她想说她不会再遇到更多人了,也不想遇见更多人了。 她身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她更想说屈慈只是一个纯粹的意外,说不准还是下一个要遭殃的倒霉蛋。 这样的意外出现一次就够了。再多她只会觉得厌倦。 未言的话语在喉间翻涌,张口却又觉得矫情。 小楼距隔壁没两步路,转眼就到了门前。 “屈慈。” 崔迎之停下步子,终究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她嘴上虽喊着人的名字,目光却并未落在他身上,反而仰头注视着这栋平平无奇隐于闹市的小楼。 檐下形单影只的风铃被夜风推搡,晃动着震出声声脆响,空灵,也空寂。 屈慈站在她身旁,颇有耐心地“嗯”了一声,垂首凝望她,等着她的后话。 “我每月上山,是因为我知道,我死之后无人再会去祭奠。或许哪一日,一场战乱,一次意外,那块碑就会被损毁。又或者,我的尸首可能根本没机会在那埋下。不过没关系,我已然提前立了衣冠冢,死后也算有个落脚地长眠。” “爱也好,恨也罢。前半生与我有牵扯的人全都死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力气去遇见更多人了。”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喑哑: “屈慈。如果我死了,你能替我扫去碑上的落叶吗。” 明明好端端站在眼前,屈慈却觉得崔迎之仿若身处无人绝处,茕茕孑立,被骇人的孤寂笼罩。意外撞入这片死寂之地的他被她紧紧攥住,被迫一道感受着这漫入咽喉的绝望与涩意。 他仿佛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屈慈没有第一时间正面回答。 崔迎之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她再清楚不过,屈慈与她人生中的其余过客无甚差别,他们早晚有一别两宽不复再见的那日。 她留不住屈慈的。 只是。 只是她现在只想听到肯定的回复。 哪怕是骗她的也好。 屈慈打开门锁,推门,无人的室内空荡。 他没有进去,只是无奈地转身,抬袖用指腹抹去崔迎之眼角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滚落的泪珠,低声道:“如果我能死在你后头的话。” “我每天上山去给你烧黄纸带贡品。” 他叹息一声,低声下气: “别哭了。” 双臂张开。 “要不要抱一下。” - 崔迎之已经有两天没回小楼了。 那日晚上站在小楼门前,跟屈慈说了些有的没的,平复下来后,难堪与悔意才后知后觉地从一众乱七八糟的情绪里头钻出来。她翻来覆去一晚上,险些想去自己在城外的坟头冷静冷静,最后站在窗前吹了半宿冷风,还是没能做好第二日直面屈慈的心理准备。 所以隔日天未破晓,她留了字条,以办事为名头出了门,一直拖到现在没回去。 太丢脸了。 太狼狈了。 她真是昏了头。 不过不想面对屈慈是真,有事要办也是真。 崔迎之虽然没能从常允这儿打探到关于屈慈更多的消息,但是毕竟欠了份人情在。她在外奔波了两日,一回来就直奔茶楼,将作为交换的东西送去。 一枚令牌自从袖中取出,递到常允身前:“人已经处理掉了,这应该是他们用来确认身份的。” 常允将令牌收起,道了声谢,“说来这人……”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又歇了念头,“罢了,待我确认过后再同你说罢。” 崔迎之最讨厌有人把话说一半,吊得人心烦。 情报贩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并不是很了解,若是追问,常允想是也不会再说。 她只好让自己不把这事儿放心上。 对接完公事,两人就着茶水糕点,又闲话了几句。 “已经是第二次了吧。还不放人走,看上人家了?” 第二次,指的是被屈慈牵连遇刺。 下洛就这么大点地方,消息来去迅速。可小楼遭人袭击的事儿除了她和屈慈本不该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都能传到常允耳朵里。 真吓人。 崔迎之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振振有词:“我现在每天只要负责按时上桌吃饭,无聊就去逗鸟,以及看心情出门遛弯,多么惬意的退隐生活,换成你你不喜欢吗?” “……” 常允显然没相信她的这番说辞。 她也没想着说服常允,垂眼捏起一块糕点,漫不经心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不,我觉得你已经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五迷三道鬼迷日眼了。” 崔迎之闻言轻笑了一声,似是嘲笑常允多虑。她把糕点吞下,起身,拍去手中碎屑。而后瞥了常允一眼,眉目间尽是漠然。 “我们俩认识那么久了。你看我什么时候为了别人要死要活过。” - 从茶楼出来,崔迎之有意没有直接回小楼,反而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路。 方才说得洒脱。 她实际上不太想回去面对屈慈。 过去了整整两日,屈慈指腹的余温似乎仍残留于面上,裹挟着些微乞求的语调仍徘徊于耳侧,回想时烧得人发烫。 烦。 上一回屈慈误会她搞替身的事儿还没隔多久,这下风水轮流转,换成崔迎之躲着屈慈了。 崔迎之跟幽魂似的在离小楼两条街外的葫芦巷走过第三圈的时候,天公约莫不耐她这般窘况持续——她不幸在街上撞见了林婶。 林婶提着竹篮,似是刚从市集回来,见到崔迎之还觉得惊奇:“三娘,你回来啦?我昨日买菜碰见小屈,他说你出门办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还以为你要走个十天半月呢。” 其实我原本还真想着去客栈开间房住段时间的。 屈慈显然很了解她是个什么脾气。崔迎之只好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碰到了林婶,这客栈肯定是住不成了。 屈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彻底打入了邻里婶婶们的姐妹团,凭着那张得天独厚的脸轻而易举地笼络到了邻里们的好感。现在街坊里头一旦有什么新鲜事,崔迎之永远能在第一时间从屈慈那儿打听到详细经过。 说不准等不到她回小楼,屈慈就先从邻里那儿听说她已经回来了。 崔迎之蔫了下来:“没多大事,解决了就回来了。” 林婶不觉有异,一如既往的热切,还想继续与崔迎之唠几句。 “哒哒”马蹄声疾驰而至,惊散一片行人。两人也被慌乱的人流波及,没能说成。 崔迎之眼疾手快地拉住林婶的小臂,避免林婶被四散的人群撞倒。 来者是一群年轻人,宝马香车,随侍如云,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领头的青年穿红挂绿,金银珠玉不要钱一样往身上挂,衣着浮夸得像只花里胡哨的大公鸡,游手好闲的气质简直把“二世祖”这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似乎是有行人躲闪不及,马匹受惊,撞倒街边小贩的货架,马鸣声如雷,骚乱持续。 “长没长眼睛!不知道让开吗!” 那青年人冲着倒地的小贩大喝,态度嚣张得不行。 崔迎之离那被撞到的货架不远,险些就要成了被波及的倒霉蛋。她是第一次遇见这阵仗,一边随手帮忙将那倒地的货架扶起,一边小声问林婶,“他们是?” “领头的那个是陈小郎君,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浑人。陈员外前阵子没了,就更无法无天了。这些日子闹了不少事儿了。”林婶似乎有些忌惮,拉着崔迎之往后退了几步,隐到人流聚集处。 “官府不管?” “能跟他玩到一块儿的,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指不定他们哪个伯叔就在官府里头坐着呢,哪里敢管。就算闹到衙门那儿,只要不是死了人,难道还有银两摆平不了的事儿?” 崔迎之偏过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陈小郎君。 眼下青黑,面颊苍白消瘦,整个人病恹恹的,看上去简直虚得不行。除了骄奢淫逸之外完全瞧不出半分富贵人家的影子。 屈慈都远比他更像是高门大户出生。 他平日睡得虽少,却完全瞧不出疲态。肤色同样白皙,但是那种健康红润的白,像一块温润的白玉。行止也很讲究,就算干的都是些劳心劳力的杂活,也永远是一副轻描淡写的从容姿态,好像不是在洒扫而是在插花。 崔迎之止住这没来由的思绪。 拿他跟屈慈比较,她都觉得残忍。 也不知是不是缘分,在场这么多的人,就这么片刻的打量,崔迎之不幸和这位很虚的陈小郎君对上了视线。 崔迎之眨了眨眼,很自然地挪开了目光。 暗自思忖这位陈小郎君应该不会有毛病到看他一眼就要暴起打人吧。 余光中,陈小郎君似乎指着她这个方向对身边的侍从说了句什么,人声嘈杂,崔迎之没听清。 侍从领命退下,朝人群走来。陈小郎君周围的同伴们则凑做一堆哄笑,不时有二三好事者朝崔迎之望来。 崔迎之内心生出不妙。 完了,乱看看出问题了吧。 林婶也察觉到了不对,不安地扯了扯崔迎之的袖子:“三娘,那个人好像冲着这边来了。” 侍从确实是冲着崔迎之来的。 本就离得不远,再加之路边的行人因忌惮而纷纷避让,侍从轻易穿过人群,三两步就到了崔迎之面前。他语气冷硬,完全忽略了一旁的林婶:“女郎,我们郎君觉得您面善,想请您到陈府一叙。” 崔迎之想:好老套的措辞,若是再加上一个在一旁被侍从们打得很惨的屈慈,简直就是话本里欺男霸女二世祖的典型范本。 她试着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屈慈被人摁在地上打的场景,有点莫名暗爽,又觉得不太符合实际。屈慈身手很好,若非有意卖破绽,只对付这几个随侍,绝不会叫他如此狼狈。 当事人崔迎之神游天外,神色平淡,站在一旁的林婶反而急得不行,这侍从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傻子也能听出端倪。依着这陈小郎君那声名狼藉的风评,一进陈府可就不一定能出来了。 她将崔迎之拉倒身后,护小鸡崽子似的,对着那侍从摆手:“这是我家媳妇,刚出了月子,还要赶着回去奶孩子呢。没空没空,走了。” 想走显然没有那么容易。陈小郎君荤素不忌,那侍从压根不在意崔迎之到底是不是已然成了亲。或许是耽搁得有些久,自远处又来了两个侍从,人高马大,长相粗猛,伸手作势要将林婶拉开,强行带崔迎之上马车。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崔迎之看了那么多话本,今日可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想要一个人离开并不是难事,可是林婶还在这儿,难免不会受牵连。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若是当街动手,不论是暴露身手还是闹到官府会很麻烦。 果然,她还是比较习惯待在无人处。不论是动手亦或是其他。 “我跟你们走。” 崔迎之平静地拦住那两个侍从,转而看向急得满头大汗的林婶,“别担心,您先回去吧。若是楼里有人,就说我晚点回去。” 林婶以为崔迎之是要让她去找屈慈求援。她并不想将崔迎之一个人抛下,却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一时也觉得这是她唯一能帮上忙的地方,只得急急叮嘱了句:“小心点啊。”随后转身朝小楼的方向慌忙奔去。 那些侍从并不将林婶放在眼中,似乎笃定她们这一老一少没什么靠山,就算找更多人来也不足为惧。 可是傲慢总会叫人付出代价。 马车在西落的夕阳下辘辘而行。 崔迎之一到陈府,就被人带着关到了不知哪一处院落。 有侍女来替崔迎之漱洗更衣,崔迎之跟她们搭话,她们也全然不应,只是用怜悯的目光望她。 看这仗势,她感觉不等林婶回小楼通知到屈慈,她就得被洗干净端上桌了。 摆脱几个不会武的侍女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若是就此脱身,后续可能会有另外的麻烦找上小楼。 从浴桶起身,擦干,换上衣物。 分明是被强抢入府却没事人似的舒坦泡了个澡的崔迎之系紧衣带,思考着该怎么处理那个陈小郎君时,就听见厢房的木门被人“彭”一下撞开。 啊,青天白日的,这么着急吗? - 与此同时,林婶跑得气都险些喘不上,很快就到了小楼门前,拼了命叩门。 门扇开合。 林婶连开门的人都没看清,更是没给屈慈开口的机会,她喘着粗气慌张道:“快!三娘,三娘被姓陈的那个小王八羔子掳走了!” 13、浣溪沙(八) 进门的并不是崔迎之预计中的陈小郎君,反而是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 她看着年岁不长,却是一身湖蓝色长衫,簪着妇人发髻,翡翠珠玉满头,衣着老气横秋,仿若自十数年前的仕女图中走出。 一进门,妙龄女郎便不顾侍女们的阻拦,冲到崔迎之面前,捏着帕子指着她,哭得花容失色,好似崔迎之杀了她爹娘:“你就是陈郎新带进门的狐狸精?” 崔迎之听见侍女们喊她夫人。 应当是那陈小郎君的发妻。 崔迎之觉得稀奇。 观这陈小郎君的作风,强抢民女入府之类的事情显然不是第一次了,身边人早该习惯了才对。若是回回抢人进府这夫人都得这么来上一遭,累也要累死了。 陈夫人好似并不觉得累人,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家郎君都是被人勾引的,指着崔迎之鼻子开始一边哭诉一边斥骂。 莫名其妙挨了骂的崔迎之十分放松地寻了个位置坐下,一边吃糕点一边拿陈夫人痛心疾首的斥骂当背景音。气得陈夫人更是怒从心头起,一副冲上来想给她两个巴掌的架势,要不是侍女们在一旁拦着,恐怕场面更是混乱。 终于,陈夫人似是骂累了,让侍女给她倒茶。 骂累了?骂累了可就轮到她说话了哦。 崔迎之拍去掌间碎屑。 她持着一贯的心平气和,还带着点儿吃饱喝足的安逸,开始胡编乱造故意拿话刺陈夫人:“夫人,我是被强行掳来的。” “我成过亲了。我家郎君能文能武,会缝衣会下厨还会养鸟,长得比寻芳阁的头牌还漂亮,下雨天会跑八条街来给我送伞,每天早上卯时去邹记排队给我买烧饼。最关键的是,我说东他不敢往西,指哪打哪儿,守身如玉,避其他女郎如蛇蝎,对我死心塌地。比陈小郎君好了不知多少。” “我能图陈小郎君什么呢?图他整日寻花问柳,四处滥情,身板还没我结实?” 陈夫人愣了一下,似乎是噎住了。 她很快回神,气急败坏道:“不外乎是惦记着陈家的富贵。” 说罢,她给身旁侍女递了个眼色。 侍女了然,识趣领命,对着其余人吩咐:“你们都退下去。” 厢房内一时之间只剩下了崔迎之与陈夫人两人。 崔迎之摸不清陈夫人到底是什么路数。若是要对她动手,或是要她知难而退,难道不应当让侍女们给她点颜色看看,不管是针扎还是鞭打,总不能由陈夫人亲自动手。 事情的走向开始偏离预期。 陈夫人放任她胡思乱想,自己走到窗前,打开朝南的窗子,看上去与方才胡搅蛮缠的模样判若两人。眉眼间的娇憨痴傻尽收,唯余一片漠然。 “沿着这条道向东走,穿过蒲园,有一道小门没人看着,你可以从那里走。这边我会处理,他不会再多纠缠。” 语调冷静,沉稳。 简直像是鬼上身了。 崔迎之不动。 一是因为好奇陈夫人突如其来的转变,二是因为刚刚暗处似乎来了人,不知是谁派的。 陈夫人瞥她一眼,“愣着做什么?反悔了?” 崔迎之歪着头:“冒昧问一下,夫人您今日来此的目的是?” “陈府的女人够多了,不想留的早点送走最好,省得整日寻死觅活惹得我不安生。”陈夫人把弄着自己的蔻丹,神色莫名地瞥了她一眼,“你方才那不动如山的架势,我还以为你是打定主意要留下来了。” 但凡早点儿开口,她也不会唱那么久戏。 “您把我放了,陈小郎君不会对您有意见吗。” “他哪里敢对我有什么意见。” “那您为什么要特地演这一出呀?” 陈夫人看着也不是在府里没地位的样子啊? 陈夫人讥笑了一声,摸过自己的珍珠耳珰,手腕上的金镯银链折射出耀眼的光,“若不是陈家实在富贵,谁乐意整日演这要死要活的恶心戏码。” 好吧,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陈家的事儿瞧上去有点儿复杂,她一个外人不适合多掺和。 刚好,暗处的人不知为何已经离开。 既有陈夫人兜底,崔迎之也懒得再管后续,打算直接回小楼去。 她拒绝了陈夫人提出的银两补偿,又向她道了谢,翻过窗,朝着陈夫人指的方向一路朝南走。 只是陈府占地太广,她又不熟悉路径,途径几个岔道,她只管凭感觉选着走,也不知是否是走错了路,始终没能瞧见出府的曙光。 偏偏就算想问路也不成,绕了许久,她不知为何一路连个下人都没遇上。 又走了一段,无意误入某处园林中,湖边尽是早调的蒲柳,落叶萧萧,一派凋敝之景,应当就是陈夫人口中的蒲园。 总算是走对地方了。 崔迎之隐匿身形,穿林而过。 路过湖边时,便听前方水榭打斗声不休,似有桌椅翻腾,瓷盘四裂。 待她走近,那争执声才将将休止。 秋风吹起水榭四周用以挡风的素白帷幔,透过帷幔的间隙,崔迎之看见了翻倒的几案,洒落一地的果酒。 以及。 遍地哀嚎的躯体间唯有一人长身玉立。 她就说人怎么都不见了,原来都在这儿躺着呢。 又走近几步,帷幔内的模糊面孔都明晰起来。 扫视四周,其余人都躺着,只有那人和崔迎之一样站着,好似也只有他们俩是对等的。 面色惨白的陈小郎君被踩着脑袋像只扑棱蛾子在地上扑腾,不时叫嚣几句。最后似是终于忍不住般,只顾着痛苦呻吟。 崔迎之停下步子,就站在水榭外,静静看着屈慈笑眯眯一只脚踩在人家的脸上。明明是笑着的,眼神却是她从未见过的阴冷:“这位郎君,我观你面相,死后怕不是无人收尸,你一定不想被拖去城外乱葬岗曝尸荒野吧。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铺子的收尸业务,现在下单,给您折价八成哦。” 活像是摧魂夺命的荒山野鬼。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屈慈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温和好脾气的。 时间久了,她险些忘了,屈慈到底在屈家待了许多年。 屈家是个龙潭虎穴,能活着走出来的不可能是只会吃草的羔羊。 更何况在传言中,屈慈把屈家的当家人,也就是他的义父屈重亲手杀死了。 他绝不是什么温良之辈。 崔迎之并没有掩盖自己的脚步,屈慈闻声偏头望来,视线触及崔迎之的那一刹,眼中阴冷如数褪去,不见踪迹。 他可算放过脚下那人,快步走到崔迎之面前:“没事?” 崔迎之也随之从纷乱思绪中回神,摇头。 就两人说话的这么片刻功夫,陈夫人或许是终于收到了消息,恰巧带着人迟迟赶到。 眼前这乱作一团的场景着实吓了她一大跳。她很快反应过来,扫了眼崔迎之和屈慈,给他们二人递了个眼色。随后惊呼一声,慌慌张张地提裙奔向陈小郎君,眼泪说掉就掉:“郎君!郎君你没事吧!”活真像个真心实意的痴情人。 “来人!来人把他们两个都给我关起来!”陈小郎君见来了人,气焰高涨,声量也大了起来。 陈府的大半护卫已然躺倒在地,来的人并不算多。先前那么多人都没能拦住屈慈,剩下的人再拼命也不过都是无用功。 他们轻而易举地便突破了护卫们的防线,从陈府脱了身。 回到街面时,崔迎之的心神还在方才的场面里游弋。 她其实不是很能肯定陈夫人是否能妥善扫尾,毕竟那陈小郎君看上去伤得没有三五个月是下不了床了。万一追究起来,总会有些麻烦。 不过好在屈慈下手很有分寸,倒地的人都没有见血。 没有牵扯到人命官司,又是陈府理亏在先,就算去官府对峙他们也不虚。 估摸是隐约猜到了崔迎之想法,屈慈宽慰她: “陈府最大的靠山是县府的主簿预袁苛。我刚好有他的把柄在手,放心,后续不会有麻烦的。” 屈慈好像处理什么事儿都跟打扫院落没差别,只管把所有枯叶扫除,修剪掉每一根多余的枝桠。永远周全,完备,不留后患。 崔迎之都懒得问他为什么来下洛没两月整日待在小楼手还能搞到县府主簿的把柄。 她问身旁的屈慈:“你怎么过来了。” “不是你让林婶来找我的?”屈慈挑眉。 “更何况若我不主动来找你,怕是连你的面都碰不上。你这两日好像不太想见着我。” 崔迎之原本都快强迫自己忘掉前两日的事情了,被这么一提,已经消退得差不多的尴尬重燃。 她咬牙,强调:“我出去是有正事要办。” 屈慈一副“你说是就是吧”的欠打模样,“行吧。谁让我对你死心塌地的。” “……” 崔迎之呼吸一滞,猛地停下:“在房梁上的是你?” 她就说怎么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走了! 崔迎之都顾不上原先的尴尬,紧接着质问道:“你人都在那儿了,干嘛不跟我一块儿走?”非要再去将人打一顿不可? “我若是跟你一块儿走了。谁去教训那个姓陈的。” 屈慈已经完全摸透崔迎之的脾气了,说得好听是大度,说得难听是憋屈。他不去,那陈小郎君今日抢了个人却什么代价都不用担。 没有这样的道理。 崔迎之蹙眉:“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多事。” 上次在成衣店面对那个势利眼掌柜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崔迎之总是这样。 “这不是多事。”屈慈难得没顺着她,认真道:“我现在捅你一刀,你也懒得计较?” “崔迎之,你又不是真的看淡是非。” 他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假面撕去,揭出锐气被磋磨殆尽的残破内里。 实话总是刺耳。 涩意沿着心口一路窜上喉间,许久没动怒的崔迎之被激出了几分火气,连语速都下意识地加快:“是。我不是真的看淡是非,我就是不想跟人起冲突也不想跟别人有牵扯。我就是软弱怎么了。稀里糊涂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如果我不这样——”崔迎之撩起右手的衣袖,露出手腕上的狰狞长疤,“这就是代价。” “一辈子握不了刀剑,提不了重物,连吃饭用筷时间一长都会控制不住打颤。” 她抿着唇,声音低哑:“我已经付不起多少代价了。” 刺目的疤痕张牙舞爪地横隔在纤细的腕上,引人侧目。 屈慈平静地盯着那道疤看了会儿,目光从她的手腕移开,直视她,一字一句道:“崔迎之。这只是你的借口而已。” 仿佛是要逼迫她认清现实。 是借口又如何。 总有什么得成为她的逃避她的软弱她这糟糕透顶望不到头的日子的托辞。 崔迎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屈慈,你是要跟我吵架吗?” 14、点绛唇(一) 暮色苍茫,云霞翻涌,洛水被残阳映出一片绚丽的红。 街面来往人流纷杂,四处都是收摊闭户准备归家的商贩与过路行者。 他们二人站在街边不动,实在惹眼。 不知过去多久,终究还是屈慈先退了一步,低了头。 他无可奈何似的叹息,软下语调,直直望着崔迎之。 “我没有要跟你吵架。” “我是在求你对自己多上点心。” 哪有这么求人的。 崔迎之与他对视半晌,敛了情绪,面上再看不出什么异色。她甩了甩袖,理好袖口,一言不发,转身就朝着小楼走。 屈慈以为她真生气了,赶忙跟上去,同崔迎之并肩走着,始终与她保持一个步调。 他平日里并不算是多话的人,往常与崔迎之在一块儿,也总是崔迎之主动说的更多些,他只管负责应和。只是眼下若是不说点儿什么挽救一下这段看似岌岌可危的关系显然是不行了。 “你要是不愿意,下一回我就不管这闲事儿了成吗?你别生气。” 崔迎之等了等,没能听见下文。 别生气?别生气就没啦? 平常不是挺会说的?这个时候就不会宽慰人了? 呵,没用的东西。 正腹诽着,就听屈慈继续道: “这样,要不我去把邹记的厨子绑回来,吃点儿喜欢的心里是不是就能舒坦点儿了?” 崔迎之:你有毛病吧。 虽说明显是有心之言,可不管如何,这话确实起到了效果。崔迎之猛地顿住,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没生气。” 这哪里是没生气的样子? 屈慈还想说点儿什么努力挽回一下,就听崔迎之接着道: “你说的其实没错。” 她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平和的眉眼满是疲惫之色,叹息一声:“可是我每天光是哄自己好好活着就已经很累了。” 心跳仿佛有一瞬间停摆。 屈慈突然有些后悔。 他不该冲动之下撕破这鲜血淋漓的伪装,那是保护崔迎之的蛋壳。 他想崔迎之或许是正确的,稀里糊涂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多余的事情计较与否都无足轻重。 崔迎之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他真心实意地道歉:“对不起。” 负面的杂乱心绪早被屈慈那番话打断,消化殆尽,崔迎之情绪持续回升,已然恢复平静。她听出屈慈话语中的颓败,侧目望他。 明明该不高兴的是她,怎么屈慈还一副蔫蔫的鬼样子。 她实际上并不是真的责怪屈慈。 她知道自己这日子过得着实不像话。其实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拉了拉屈慈衣袖,崔迎之又叹一声,而后一如往常般心平气和道:“我真的不生气了。” 生活并非永远一成不变,原本不见天光的日子已经有所转圜,最起码她如今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你要是愿意管闲事。那你就管呗。” 她又拦不住屈慈。 屈慈打量着崔迎之神情,见她并非口是心非,不由松了口气,转而端上凝重的神色:“你的手……我有认识的郎中,过阵子应当能联络上。” 他知道崔迎之右手的旧伤,但崔迎之不说,他也从不主动提及。不曾想竟会严重到这个程度。 他该早一点注意到的。 崔迎之摇头,拉着屈慈继续往前走:“我瞧过很多大夫,都说没办法,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右手动不了筷,左手还能用。挥不了刀,也可以用左手从头练起。只要我还活着,这些都是大不了的事情。”明明是困兽犹斗的境地,她却全然没有郁郁之色,轻描淡写道:“废我手的那个人,最后就是被我用左手杀掉的。” 说得轻巧,可惯用手被废会给生活带来多大的不便,用左手从头开始练刀,期间又经历了多少艰辛不易。全然没有被提及。 屈慈定定望着她的侧脸。 好像不是涉及她师傅的事情,崔迎之永远能淡然地迎风逆浪而行。 - 暮霭沉沉,残月伴着洛水随波起伏,一叶孤舟拂过,更显凄清。 这个点再回去开火实在太晚,崔迎之决定拉着屈慈下馆子。 下洛城中并没有宵禁,只是此时不少食肆酒楼都打了烊,一连走了几家都碰壁。 屈慈起初不以为然,还想着回去下碗挂面垫肚。偏偏崔迎之并不死心,待她拉着人直奔城东方向时,屈慈终于生出了几分不妙。不妙感在踏入人声不息灯火辉煌的烟柳巷时攀升至了顶峰。 没等屈慈作出反应,二人便被不知哪间花楼前迎客的妙龄女郎们推搡着进了门。 崔迎之似乎很是熟悉这里,上楼时还与几个楼内的女郎们寒暄了两句。待行至厢房,点完菜,闲人皆散,只余下他们二人,屈慈终于没忍住:“你好像很熟悉这儿?” 崔迎之浑然不觉地点头;“我师傅跟这儿的老鸨是旧识。” 她还年幼时,沈三秋带着她在下洛住过一阵子。 那时沈三秋偶尔也会带她来花楼用膳听曲,与芸姨闲话家常。闲人的议论与另类的眼光总是如影随形,沈三秋并不在乎,小迎之则不然。 间或会有人因为此事饱含恶意的质问小迎之: 你阿娘总是去花楼,她是不是那儿的花娘? 你娘收多少银两一夜? 你以后是不是也要当花娘? …… 年幼的小迎之尚且不会遮掩戾气,也隐匿不好情绪,总是当场一拳把发问的人打倒在地。次数多了,她也不可避免地埋怨沈三秋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样的地方来。 沈三秋并不会因她的不解而不耐,更不会责骂她惹是生非。 她仿佛总是有着耗不尽的耐心与无尽的怜悯。 像庙宇中高坐佛台的菩萨。 她会对自愿随她学拳脚功夫的花楼娘子们倾囊相授,会主动埋葬冬日路边偶遇的冻死骨,会力所能及为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们提供一臂之力。 她教会她什么是身如浮萍命不由己,什么是人心惟危人世沧桑。 什么是残忍,什么又是慈悲。 更多的时候,沈三秋来此处蹭了茶水糕点,便会充当一日花楼的打手,而她则在簇拥之下被迫试各种新式的精巧发髻。一待沈三秋收了工,领着她和她那花里胡哨的发髻走到街上,往往会收获邻里们成片的毫不吝啬的善意夸赞。到那时沈三秋就会姿态谦逊,语意骄傲地回:“我们家三娘长得漂亮,扎什么发髻都好看。”仿佛她折腾这么一日,便只是为了等说出这句话的那么一刻。 往事如过眼云烟,在有心人眼里却永不消散。 因着沈三秋的干系,以及幼时情分,崔迎之刚回下洛那会儿,受了芸姨不少照顾,小楼那间香铺也是多亏芸姨帮忙才开起来的。 不然她连开铺子要走多少手续需要什么文书都不知道。 过往追忆尽散,崔迎之回过神,误解了屈慈这副几番欲言又止的作态,不由向他投以怀疑的目光。 “你不会没来过花楼吧?” 花楼与茶馆同属三教九流汇集之地,总是聚集了许多江湖散客。她过往见过的同行们办完差事要么去酒楼买醉,要么就是来花楼消磨春光,又或是二者兼具。 干着这见不得人的行当,谁也说不准哪一日便会仇家上门,人头落地。 于他们这类人而言,及时行乐才是寻常。 崔迎之也不是例外。 从前杀完人,情绪平复不下来,她也总喜欢找地方消磨精力,虽说不至于在花楼喝得酩酊大醉夜宿香闺,但偶尔也会去听曲谈心——毕竟她形单影只身边没有友人可以倾诉,而花楼的娘子们又总是贴心可人。 屈慈闻言嗤笑:“我这张脸,逛花楼,到底是谁占谁便宜?” 他自然不是没来过花楼,只是每每去都是为了给屈晋收拾烂摊子。 屈晋身为屈家独子,却硬是被养成了个难当大任的酒囊饭袋,整日在外厮混,屈慈有时半月里头得去花楼捞他十回。实在烦人。 崔迎之挑眉,生出少许惊奇。 心想:屈慈分明长了一张玩得很花的脸,看上去简直跟“洁身自好”这四个字没什么干系。便是哪日有被他负心的女郎找上门来要说法都似情理之中。 竟然这么守身如玉的吗? 品行被质疑的屈慈有点儿不爽,正欲同崔迎之理论。 恰逢厢房房门被扣响,将两人的对话打断。 进门的是这间花楼的老鸨芸娘。 她亲自抬着托盘将饭食端了进来,又一一摆上案:“来,云吞面,虾饺,酥油饼没了,只有玉米烙。天太晚,剩下食材不多,掌勺师傅也没辙。这壶酒算是送给你们的。” 边说着,她边给崔迎之递了个眼色,语调熟稔地嗔怪道:“许久不见你,这回竟还带了人来,也不同我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得充分些。” 崔迎之没能看透芸娘这饱含深意的一眼,也没能意识到这话语背后的深意。两人如寻常旧识般相互调笑了两句,芸娘便合上门离开。 待芸娘一走,崔迎之给自己斟满酒,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再说,抄起筷子告慰自己空虚的脾胃。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对,后知后觉悟出了芸娘那个眼神的蹊跷,开始反复回忆芸娘当时的神态和话语。 坏了。 崔迎之撂下筷子,绯红自脖颈蔓延到双颊,低着头,深沉道:“屈慈,我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屈慈夹菜的筷子顿住,扫了一眼崔迎之空荡荡的酒杯,不明就里:“你醉了?” “不是。” 她清楚自己的酒量,仅仅一杯下肚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状态。 屈慈见状,视线在桌面游走片刻,随后将目标对准了那壶酒。他抬起酒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尝了一口,动作快得崔迎之都来不及拦。 “酒被下药了。” 语气是没来由的笃定。 勾栏瓦舍,酒里下的什么药不用脑子想都知道。 药性如电光转瞬蔓延至四肢百骸,崔迎之渐渐有些支撑不住,额上生出薄汗,晕湿了鬓角额发。 她伏在案上,咬牙瞪了屈慈一眼,声音晦涩:“那你还喝?” 屈慈平静地垂眼望她:“这药对我没用。” 上回毒乌头的毒也对他没用。 怎么什么都对他没用。 崔迎之没有空隙再去思考。 面颊开始发烫,难言的燥意自心间开始游走至难以启齿之处。 浑身都似滚进了火堆,灼得人心头也躁动。 太大意了,竟然被自己人给坑害了。 她强压下难以明说的异样,分神去想自己到底是干了什么才叫芸姨给误会了。 是因为进门的时候她一直拉着屈慈衣袖,总是回头笑着跟屈慈说话,还是因为她头一回带着人来这儿?她貌似压根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举动吧? 屈慈起身,椅凳与地面摩擦出刺耳一声,打断崔迎之乱七八糟的念头:“你想回去,还是在这里。” 什么在这里? 崔迎之本已有些神智昏昏,愣是被这话吓清醒了几分。 现实不是话本,解除药性并不需要两个人。 她又不是两只手都废了。 脑海中似乎有揉成一团又被麦芽糖黏住的纸团,她正小心翼翼地费力拆解着,就听屈慈叹息:“算了,我去门口守着。” 流动的杂乱思绪在恍然间停滞,崔迎之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叫他再不得脱身。 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为何出手,只知回神时已然将那衣料紧攥。 她蹙着眉,胸腹轻微起伏,压抑着喘息,看着自己扯住屈慈的手,似乎是在出神,又似在思索。 灯烛无声摇曳,晕染满室昏黄。 不知过去多久,她面色绯红,抬首间目光迷蒙得有些落不到定处。 “屈慈,你要不要让我占个便宜。” 15、点绛唇(二) 屈慈试着拯救自己的衣袖,扯到第二下的时候崔迎之就轻易地松了手,放过了它,没有强求的意思。 他垂眼对上崔迎之迷蒙的目光,低声问:“崔迎之,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崔迎之蹙着眉,一字一句地重申:“我说了,我没醉。” 他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间透出几分笑来,待见迟迟等不到答案已然准备翻脸反悔的崔迎之生出恼意,这才慢悠悠道:“行,那你听清楚了——” “这是另外的价钱。” “所以能抵债吗?” 崔迎之:? 没等崔迎之做出回应,屈慈弯腰,臂弯穿过崔迎之的膝下,将她抱起,朝着与床榻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最后一脚踹开了厢房的木门。 “你最好先去泡个冷水澡冷静冷静再回答我。” - 花楼内人员杂乱,三教九流汇聚,底层的大堂内,最显眼的莫不过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一老一少。 老者目如铜铃,声如洪钟,鹤发童颜,手持卦幡,似是个阴阳生。少年人则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五官标致,清俊之中尚存稚气。他一边朝门外走,一边听着老者吹胡子瞪眼地念叨他,同时还得想方设法避开过路女郎们揩油的手。 “年纪轻轻,不思读书学艺,整日往花楼跑成什么样子?” “我又不是来寻花问柳的!” “我倒宁愿你是来寻花问柳的!小兔崽子还动我药材!你才学会多少?药是能乱给人吃的吗?把人治死了怎么办?” “我有在好好学!而且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好好学个屁!伤寒杂病论背会了多少?黄帝内经又读过几遍?看看人家阿慈,多叫人省心,从不会自找麻烦,平常碰到个女郎恨不得避着走!除非为了屈家那个小王八,不然我都没见过他来花楼!” 走在前边的少年人陡然顿住,逼得身后的老者也随之停下步子。 “怎么?你还不想走了?” 少年人回头,满腹话语梗在喉间,他神色惶惶,踟蹰着抬起手指向前方:“老东西,你看前面那个是不是……” “是什么是……阿慈!?” 两人一时驻在原地,就见许久不见的屈慈怀中抱着个女郎在人群中穿行而过。那女郎双手勾着他的肩颈,头埋在他的颈窝处看不见真容。整个人都窝在屈慈怀中,姿势暧昧得不行。 屈慈一路都在很那女郎说话,神情柔和,以两人的视角来看,颇有点儿软玉在怀春风得意的派头。 殊不知两人已然小声吵了一路。 “你放我下来。” “不是腿软走不动路?” “你就不能自己去找人烧水吗?” “你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 正车轱辘话来回吵着,屈慈偏头直晃晃迎上了老少二人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原本平稳的脚步不由一顿,转瞬便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朝他们的方向行去。 前脚还振振有词的老者上下打量走到眼前的屈慈,眉头拧出几道沟壑,手中的卦幡也连着手一块儿颤,最后似是抱着希冀般硬是从喉间挤出一句:“你……你跟屈慈什么关系?” 屈慈没工夫陪他演真假屈慈的无聊戏码,直截了当道:“清心散带了没。” - 厢房。 送走了前来赔罪的罪魁祸首芸娘,房内剩余的老幼病残四人一时静默无言。 才恢复不久的崔迎之这才有工夫打量其余人,从左手边开始,忽略一旁的屈慈,粗粗扫视过坐在正对面的少年,待目光落在老者身上时,她微蹙起眉,目光凝住不动。 谁也没有开口,氛围也跟着凝滞起来。 半晌,她蓦然拍桌而起,堂而皇之地打破这份令人窒息的静谧,吓得其余三人具是一惊,纷纷抬头望她。 只见她面无表情地指着老者,用笃定的语气朝屈慈告状:“他骗过我银子。” 老者听罢下意识否认,紧随其后同样拍桌而起,正欲反驳,岂料崔迎之完全没给他狡辩的机会,劈头盖脸倒豆子似的开始详述他的罪行,叫他根本插不上话。 “我那块碑的风水方位就是他看的,说好了是个万里挑一的风水宝地,结果三年下来被水淹了四回,被泥石埋了六回,本来四周还有花木点缀,你猜怎么着?刚下土没多久地龙翻身,树全倒了,周边更是直接寸草不生。到今天为止我换了三块新碑,所有石碑加起来统共修补了整整十二次。” “就这,他收了我整整五百两。” 崔迎之在“五百两”这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谴责之意昭然若揭。 屈慈被震住了,回过头去看被指着的老者。 老者…… 老者回避了他的目光,把卦幡掩到身后,默默地坐下了。 明显心虚。 “你什么时候改行当江湖骗子了?” 老者原本其实并没有认出崔迎之,直到崔迎之提及那块碑和那五百两银子。这样的冤大头属实难遇,他想不记得都难。 他嗫嚅着回道:“这怎么不算万里挑一呢。” 坐在对面的少年人顿时也不淡定地跳了起来,咋咋呼呼道:“好啊!老东西,骗了这姐姐整整五百两!你还说你没钱?” 老者回头瞪他:“平日吃穿用度不要开销的?药材不要钱啊?想要什么药材去山上一低头就能采到?你有这本事干嘛还跟我?” 眼看两人还要继续吵个没完,屈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老少二人。 少年虽敢回怼明显关系更为亲近的老者,却意外地很听屈慈的话,当即收了声,闭了嘴,安分地在一旁当个小花瓶。 大花瓶屈慈则作为双方唯一的共同人脉,终于有机会互相介绍双方。 他指了指少年,“这位是子珩。” 又指向老者,“这是他师傅,邹济,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郎中。” 紧接着又向二者报上了崔迎之那用以对外的假名。 崔迎之重又坐下,漫不经心地抬眼问他,“哪个zou字?” 屈慈答:“邹记烧饼的邹。”说罢又非常了解崔迎之似的特地补了一句,“但是他跟邹记烧饼没有任何关系。” 不出屈慈意外,听到前半句时,崔迎之明显还有几分兴趣,待后半句话落,她移开眼,掌心支着下颚,恢复了原先的冷淡模样,半点儿兴致也无。 屈慈没有就此放弃:“你别看他虽然人不行,但是医术其实还可以。只是看看也没什么,万一能治好还赚了,你那五百两也不能白花是不是。” 邹济闻言气得又要起身,硬是被子珩给摁下了。 子珩道:“您别急啊,阿慈哥说的也没错嘛。” 邹济作势就要拿卦幡抽他,被子珩熟练地躲了过去。他只好恨恨收回手,强调:“若是要我看诊,可就不止五百两了。”转而对上屈慈平静无波的目光,勉强又接了句,“当然,给你个面子也不是不行。” 屈慈满意地收回目光,苦口婆心地继续试图开导崔迎之不要讳疾忌医。简直像是在哄家里难缠的小孩喝苦汤药,听得子珩和邹济几番欲言又止,觉得他们爷俩应该在门外望风而不是留在这儿坐立不安浑身难受。 没等屈慈再多说几句,崔迎之耐心告罄,瞥了眼神情复杂的老少二人,又觉得来都来了,遂勉强点头。 不过半刻—— “要不算了,现在这手也能用是不是。” 原先信誓旦旦准备大显身手的邹济按照一贯流程检查了一番,很快败下阵来,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二人一眼,连带着声量也低了不少。 说罢,他望向屈慈,屈慈满脸写着“庸医”两个大字,偏头看子珩,子珩故作无意地偏头躲开他的视线。 病患本人则是冷笑一声,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邹济试图挽救一下自己的名声。 他像顽童似的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仿佛要凭此弥补不足的底气,嚷嚷道:“老头子我是神医又不是神仙。这伤少说有个三五年了吧?也就算你运数好,伤成这样这手现在还能动弹已经不错了。知足者常乐晓不晓得?” “所以是治不了了?”崔迎之不觉意外,平静地收回手。 邹济收回面上浮夸的做派,郑重起来,摆出一副医者的姿态:“代价很大,而且就算治了也不可能完全恢复成原本的样子,顶多是从能单手抬碗变成抬凳子。” “那算了。” 崔迎之毫不犹豫,起身作势要离开。 “我要回去了,你跟二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屈慈紧接着起身:“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没必要。” 在接受这只手再也握不了刀的现实过后,她就已然将它放弃,也不想再为此搭进去多余的时间精力。陈年旧疴,如插进血肉的骨刺,渐渐与血肉融为一体,长进心中,到头来再不可能恢复如初。 会答应问诊不过是看在屈慈的面上。就算今日听到的是能够完全治愈的答复,她也不一定会愿意接受。 或许是因为崔迎之的态度实在太过坚决,屈慈没有再强求,只得作罢。 两人与老少作别,从花楼出来,夜风拂过,吹散心头沉闷。 清冷月色洒了满地,似流淌的河。 崔迎之走在前头,屈慈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在银白路面上,仿佛在过星宿搭建而成的鹊桥。 今日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堆到了一块儿,方才人多时还不觉别扭,一余下他们两人,被暂时摁下的情绪渐渐露头,倒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崔迎之不管不顾低头走着,脑海中惊涛骇浪,狂潮翻涌,越想越躁,恨不能把今日的事儿全都忘个干净。正烦着,就听身后的屈慈叫住她,说: “崔迎之,你是不是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烦乱的思绪暂歇,崔迎之从不愿面对的记忆里粗略翻找了一圈。 哦,想起来了。 卖身还债的问题。 16、点绛唇(三) 崔迎之步履不停,没有回头,也没给个明确回复,只是问道:“你的伤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屈慈瞧不见她面上的神色,也分辨不出崔迎之话语中的情绪,他犹豫片刻,反问道:“伤好了就可以?” 崔迎之忽的顿步,终于肯回头望他,月辉映得那双眸子澄澈,她依旧没有直接回答他:“你知道买下洛最有名的头牌小倌一晚要花多少吗?要五千两。” “所以你是要跟我谈嫖资?” “不,我是想说,你去挂个牌,挣钱的速度比在我这儿使劲快。” 崔迎之又回过头去,继续朝前走,漫不经心的玩笑话语中又带着几分郑重,叫人难以区分真意:“是你先拒绝我的,过时不候,屈慈。” “而且别以为我没看见。我问你的时候,你明显慌了一下。” 既然如此,干嘛还要来招惹她。 她真的一点儿也搞不明白屈慈。 屈慈并未对崔迎之的拒绝感到意外,依旧用着散漫的语调,意味深长:“因为你也没有想清楚,崔迎之。如果我真的顺着你,你很快就会后悔,然后第二天让我收拾东西滚蛋。” 相处愈久,他便越清楚,崔迎之于他对他的态度更多超越了男女之外,复杂情绪交相错杂,像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线球,依附于他这个载体之上。 仿佛是透过他不断寻找过往的影子。 可是影子是永远攥不住的。 屈慈确实很了解她,崔迎之试着推演了一下这种可能,发现事情的走向大概率会朝着屈慈所说的发展。她方叹息一声,就听屈慈接着说: “不管你当初把我救回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善心也好,当替代品也罢,你得清楚,我始终不是任何其他什么人。这两个月陪着你的人,也只是我。” 心中的敏感之处仿佛被人用指尖轻戳了两下,跃动频率加快,崔迎之攥紧袖口,垂首闷闷道:“我清楚。” 她在屈慈身上寄托了太多不该有的情感,就连屈慈留下,也是她强求的。这于屈慈而言实际并不公平。 若是没有因为一念之差把屈慈捡回来,若是没有强留下屈慈早早让他离开,若是她从未遇见过屈慈。 这一切会不一样吗? 会不一样的吧。 她不会看着煤球一天天长大,也不会与小琳琅有什么过多牵扯,情绪不对劲的时候更不会有人陪她说话。 她还会和从前一样,一个人住在整个下洛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过避世的日子,与外界唯一交流的渠道只有隔壁林婶。 若是重新回到那样的日子,她还能够忍耐吗? 忍耐日复一日望不到尽头的孤寂。 崔迎之又停下了。 她这一次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叫他,“屈慈。” 她想说些什么,踟蹰半刻,却又未能说出口。 整条街道皆被黑夜笼罩,酣然入梦,静谧无声,一点灯火也无。不合时宜的马蹄声突兀出现,打破这份寂静。抬眼望向街道尽头,目之所及之处,一点黑影随愈来愈清晰的马蹄声渐近。 来者青衣黑马,长簪挽发,眉目清俊,端得一副明月松竹的好仪态。 是常允。 他远远瞧见崔迎之二人,疾驰至不远处,便及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牵着绳悠悠走来。 下洛城并不算大,崔迎之在此三年,出门时也偶遇过常允几次,这并不是多不寻常的事。但这深更半夜的,还是头一回。 “这么晚出来,有什么急事儿吗?”崔迎之看着走到面前的常允,没往自己身上想。 常允浅笑着,完全忽略了一旁的屈慈:“原本是有些着急的,我听说你遇到点儿麻烦。不过现在看来,是不需要我帮忙了。” 这消息传得可有够快的。 崔迎之腹诽。 “不过刚好,那块令牌,我查到了点儿东西要说与你听。”常允这才将将注意到屈慈似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似是要请他离开。 崔迎之却道:“你直接说就行。” 常允顿了一息,撞上屈慈那略带笑意的平静目光,转瞬便恍若没事人一般挪开视线,吐出一个名字: “沈三秋。” 崔迎之猛地抬眼。 “那块令牌是以沈三秋的名头派发的。你应该知道的,做这一行最首要的一点是绝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线人对接,也绝不会用令牌这种容易暴露身份的东西。按照往常,要查这块令牌,少则几日,多则数月,可是对方几乎是把线索呈到了明面上。”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饵。 崔迎之一定会咬上的饵。 “还有另外一事,我原本想确认后再同你说的,但是现在来看已然没什么必要。北边来信,发现了一个人的行动痕迹,很不巧,这位也是你的熟人。” “崔义。” 阔别已久的名字再度重现,将崔迎之带往无尽的深渊。 崔迎之的呼吸都几乎要停滞。 “在哪里。”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握紧拳,力道大得险些要把掌心掐出血,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们要引我去哪里?” “曲城。” 那是崔迎之的故乡。 崔迎之彻底卸力,松开紧握的双拳,沉声道:“我知道了。” “崔迎之,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去。” 崔迎之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迈步朝黑夜深处走去,只与常允挥手作别。一直站在她身后沉默的屈慈紧随她的脚步,也踏进那无垠的夜色中。常允则重又翻身上马,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驰去,很快便再也望不见他的身影。 幽暗长街空旷寂静,薄雾渐起,月色也在云隙间若隐若现。离小楼还有一段路,崔迎之的情绪显而易见地相较先前更为低沉起来。 屈慈望着她那阴沉沉的背影,想了想,出声道:“你刚刚叫住我,是想说什么?” 崔迎之恹恹地回:“没什么,现在不想说了。” “行,那可就轮到我说了。” 屈慈立即换上了哀怨的语调: “崔迎之,我都这么任劳任怨了,你在外头竟然还有别的狗。” 崔迎之:? 别的狗。指的不会是常允吧? 沉闷的氛围如镜摔裂。 崔迎之肉眼可见地有了点儿精神,抬眼望他:“你可别乱说话。我来下洛之前就认识他,只是寻常友人。” 屈慈冷笑:“寻常友人,三更半夜听说你出事骑马来找你?他还知道你的真名。你前两日和我闹别扭离了小楼,想是就是去寻了他吧。还有捡煤球那回,我就说你平日这么不愿出门的人怎么转了性。” 虽说实情与此有所偏差,但这桩桩件件仍听得崔迎之莫名其妙心里发虚。 崔迎之抹了把额上不存在的冷汗,一句一句地认真回:“知道真名是因为认识的时候我还在江湖行走没退隐。离了两日是为了还人情帮他办事迫不得已才在外逗留,一回来去找他交接完我就打算回去的,只是不巧因为陈小郎君才耽搁了而已。至于捡煤球那回……我只是纯粹去喝茶的。真的。” “而且!我平常不是也和你出门。买米那回,还有去木匠那儿取凳子。刚好都是两回。” 屈慈依旧皮笑肉不笑,语调冷淡:“把水端平了你还挺庆幸?” “我在你心里,跟他摆的是同一个位置?” 崔迎之彻底从方才那阴沉情绪里走出来了,她现在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恨不能立马找个去处躲开屈慈。偏偏想躲又没处去,最后她只好板着脸,故作深沉道:“屈慈,你不要无理取闹。” 只是她实在不习惯这番作态,很快便放弃,叹息一声,恢复如常,试图跟屈慈讲道理: “我样貌不算出众,性子也麻烦,常允跟我认识那么多年,除非是有差事要办,私下几乎没什么来往。他不可能对我有什么别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她虽然没有经验,但自认不是个瞎子,正常人追心上人也不该十天半月都见不上一面吧? 应该……吧? 不对,常允以前好像约过她但是都被她以不想出门的由头回绝了。到后来便渐渐不约了。 嘶。 屈慈听罢沉默了半晌,就在崔迎之内心忐忑,越想越不对的时候,他道:“是什么让你产生了你长相并不出众的错觉。” 平心而论,崔迎之并不是那种秾丽美艳富有攻击性的长相,能叫人一眼惊艳,却也绝非平平。柳眉凤眼,面颊瘦削,清冷又颓唐。单单是站在人群里,也总有人会被那份独特的仿佛蕴藏着无数过往的气质掠去心神。 屈慈太清楚崔迎之在某些人眼中是块多诱人的糕点。 他给出了强有力的佐证:“如果你不漂亮,你觉得像陈小郎君那样的草包,会能透过你的皮囊瞧见内里的好来?” 崔迎之被可耻地说服了。 她暂时抛却那令人烦扰的怀疑,妥协道:“好吧好吧。就当常允真的别有用心又怎样呢,我绝不会跟江湖人有首尾的。他可是个实打实的情报贩子,树敌繁多,我便是再想不开,也不会一头扎进江湖纷争里头了。” 江湖人。 屈慈想他也是江湖人。 他心中升起没来由的烦躁,语气依旧和煦,却又隐隐带刺:“可是你还是要去曲城。” 崔迎之偏过头:“那没办法,事关我师傅,别说是江湖纷争,就是两国交战我也得去。”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道: “而且方才提到的崔义,是我的叔父,也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元凶。” “这些倒不是主要,最关键的是在不知多少年前,他已经被我亲手杀掉了。” “他不可能还活着。” 17、点绛唇(四) “我大概知道这背后的推手是谁,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阔别多年,他会在这个时候向我发难。”崔迎之低着头,有些纳闷地轻踢路边的石砾。 细碎的石砾翻滚飞跃至小楼门前。 漫漫长街总算迎来了尽头。 “又是你从前的哪位寻常友人?”屈慈上前,打开门锁。 “也不算是。” 言谈间,门锁已开,木门向两侧开合,朝小楼内望去,残月余晖透过窗牖斑斑点点地洒落在窗边几寸,再里些的位置唯有一片幽暗。 就在这无声的幽暗之中,任何一点异样都显得格外突兀——二楼似乎有人在说话。 两人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眼神,止住话头,握紧贴身携带的利刃,先后迈过门槛,悄无声息地上了楼。 声音是从杂物间传来的,离得越近,便越清晰。 走至楼梯口,崔迎之终于听清那声音在说些什么。 “屈哥哥。屈哥哥。” 嘶哑,吐字不清,还分辨不出男女。 杂物间的房门并未完全合上,崔迎之听得分明,她下意识地望向屈慈,就见屈慈面上由不解到释然,松懈下来推门而入。 崔迎之见状,也一道跟了进去。 昏暗的屋内并没有其余人,罪魁祸首正扑腾着翅膀,浑圆的身子被卡在杂物的罅隙里飞不出来,只能时不时鸣叫几句,又间或夹杂着模糊不清的人语。 崔迎之总算放下戒备,无语地把煤球解救了出来,好笑道:“我还以为只有鹦哥才会讲话。”小琳琅之前试图教煤球说话的时候,她还抱着看乐子的心态,想着小孩子心性不过多久就会放弃,也没阻拦,结果竟然还真教会了。 终于获救的煤球站在崔迎之抬起的小臂上,挪了两步,回头用鸟喙去整理自己略显凌乱的羽毛,暂且安静下来。 屈慈解释:“少部分品类的鸦鸟确实可以,一般都是有人专门饲养的,倒也少见。” 崔迎之将挂着煤球的小臂伸向屈慈,煤球很识趣地张开翅膀扑腾到屈慈的肩头,待站定还又冲着屈慈模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真如认人一般。 屈慈本人没什么感觉,崔迎之却听着有些别扭,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来,学着煤球道:“屈哥哥。” “晚上记得让你的好妹妹闭嘴。我怕我做噩梦。” …… 一语成谶。 不知是因为先前常允带来的那个并不算好的消息,还是因为煤球说话着实惊到了她。崔迎之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甚至难得梦魇梦到了那久违的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旧宅。 冲天的血色与火光,哀嚎声不绝于耳,前一日还与她言笑晏晏的仆从们一个接一个面色痛苦狰狞地倒下,四处都是面目全非的尸首。 兄长,姊姊,接连将她从刀光剑影下推开,把生的希望拱手让与她,二人的身影也相继倒于血泊中。 她一路跑一路跑,跑到母亲的居所,瞧见了同样倒地的母亲,以及蒙面的贼人。 贼人手握还挂落着鲜血的利刃,毫不迟疑地一步步朝她走来。她却浑然不觉,腿脚似乎皆被定住,迈不动一步,只能怔怔地看着往日里永远仪态端方,言笑从容的母亲生死不明地倒在地上,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她那个时候不过十二三岁的年岁,家境殷实,父母和美,兄妹和睦,整日想的无非是明日该带哪串珠花,哪家食肆的又出了新式的糕点。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是在夏日的夜晚带着病弱的堂弟偷偷翻出院墙去二里外的湖边摘莲子,采莲花。 可是生活不会永远安定,意外的到来也永远不会有什么预兆。 贼人的利刃更不会因为她是个孩童而缓上半刻。 刀光即将垂落之际,母亲拼劲余力起身扑向了贼人。贼人行动被限,不出意外地暂时放弃了原本的目标,刀尖的方向转变,狠狠扎入母亲瘦弱的身躯。 一刀又一刀。 是刀刃插入血肉的声音。 母亲始终没松手。 大脑一片空白。 迷蒙间,她听见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跑!快跑!不要回头!” 温热的泪水无意识地滴落,心脏几乎要停滞,她转身,朝着门外跑去。 不知跑了多远,不知跑到了何处。 她又听见有人在喊—— “迎之姐!迎之姐——” …… 崔迎之被惊醒了。 冷汗满头。 喘息许久,悸动的心绪才渐渐平稳下来。 再闭眼又睡不着,只得起身。 她下床披了件外衫,出门,沿着回廊走到屈慈门前,抬手想叩门,犹豫片刻又放下手。 屋内灯烛已熄,人估计是睡了。 崔迎之干脆在门前席地盘腿坐下,双手环胸,思考这个点儿自己能做点儿什么。 想了一圈,也没能想到什么打发时间的事来。楼里大小事儿屈慈早已打点妥当,连原本屋顶缺的半块瓦前阵子都已经给补好了。她现在也不是很想看话本,彻底没了事干。 正思索间,门扇开合,打断了崔迎之的思绪。崔迎之抬首,就见屈慈散着长发,随意披了件玄色金纹的外衫,站在门前低头望她。明明是素净的衣着,硬是被他穿出一副妖异的气质来。 两相对望。 屈慈没开口。 深更半夜坐在人家房门前,她得给个合理的解释。 崔迎之抬着头,眨了眨眼,神色如常地张口道:“我被饿醒了。我想吃挂面。” 屈慈打量着状似没有异样的崔迎之,没多问什么,伸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提醒她: “离用晚膳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崔迎之面不改色:“我还年轻,正在长身体,饿得快。” “……” 屈慈:你早过了长身体的年纪了吧? 屈慈认命地下楼去后厨煮面了。 崔迎之则搬了个小矮凳坐在一旁等着汤面出锅。她双手托着腮,看着灶台下木柴燃烧,火光摇曳,重又寻回先前的话头来。 “我先前跟你说的大概率是背后推手的人,是我堂弟崔路,也就是我叔父的儿子。” “我杀了他爹,他来找我寻仇,本是寻常。只是过了这许多年,偏偏至今才发作,总该有个什么缘由。” 屈慈看着锅里的面,应声:“兴许是才打探到你在此地的消息呢?” 崔迎之摇头:“若是换作旁人还有可能。可若是他,大抵不是这个原因。” “我杀了他爹以后,他不知怎的做起了买卖消息的生意,在江湖上也闯出些名头来。若是要杀我,我师傅过世的那段时间,我疲于奔命,追杀的人前扑后继,行踪一览无余,他有无数机会动手。更何况许多年过去,依照他的能力,必定日渐势大,若是想找我的位置不会费那么长的时间。” 她叹息,“崔路是我这一辈家中最聪明的孩子了,乡里闻名,只是慧极必伤,他自幼身体不好,也不怎么喜欢说话。我从前便总是搞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热腾腾的挂面很快出锅,屈慈取了筷,把碗端上桌推到她面前:“既然当初没有斩草除根,那你早该想到有这一日的。” 崔迎之接过木筷,夹起一筷冒着热气的面轻吹,“害我家人的主谋是他爹,他并非同谋,不管事先他是否知情,于我而言,仇怨在我杀死他爹的那一刻便已然结清,再多填一条人命也于事无补,死掉的人是不会回来的。只是过往好歹还有些情分,多少有些愧疚,因为我寻的时机有些偏差,杀崔义那会儿刚好被他撞见了,当着孩子的面杀他爹总归不大好。不过我那时也想清楚了,我不会因为未曾发生的事情为了提前扫除后患而把他杀掉,也不介意后头的麻烦,若他因为我杀他爹的事情向我寻仇,尽管来便是,谁死谁活各凭本事罢了。” 屈慈坐在一旁,手支着下颚,“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躲到这么个地方来了。照你的做法,你这些年遗留下的草根怕是得插满后院。” 她能活到现在,也不知该说她运气好,还是身手好。 崔迎之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无所谓。造那么多杀业,本是我该受的。被人寻仇而死虽说不甘了些,但若命该如此,我也认。” 得过且过的姿态一如既往。 屈慈静静注视她片刻,终于问出那个从前几番游上心头却未能说出口的问题:“崔迎之,你为什么当初要干这一行。” 这样的人压根就不适合干些杀人越货的买卖,既非善人,却也并非完全绝情,只比大部分寻常人狠心几分而已,注定会因为过往的所行所为辗转反侧,自我折磨。 “因为我需要钱。”崔迎之目光坦然,不躲不避。 她移开眼思考了片刻,娓娓道来:“我师傅被害那日,我的右手被废,我拖着伤在崖底找了一天一夜才把尸身找到。起初其实还好,我想只要等我的手治好了,就去找害死我师傅的人一个个清算。可是所有人都告诉我不行,我的手没救了,再也不可能握刀了。这打击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有点儿太大了,所以我发了疯一样散尽千金,遍寻名医,钱囊自然很快耗空。我没什么别的本事,只跟我师傅学了一身刀法。比起其他行当,这是我能做的里来钱最快的。后来又折腾许久,我才彻底认了命。” “总的来说,”崔迎之歪了歪头,轻笑两声,“算是误入歧途吧?也得亏是我师傅不在了,不然她再好的性子也定要狠狠教训我。” 较为讽刺的是,她家门被害,是因为崔义雇了江湖杀手买凶杀人。兜兜转转,她也迈入了这见不得人的行当,何其可笑。 这话她自然没说出口,崔迎之叹息一声,回问屈慈:“那你干嘛要干这一行?” 每次都是她在说,细数下来,她对屈慈的了解寥寥无几,相处许久,知道的也不过比坊间传言多上一二。 屈慈只笑:“比较倒霉而已。” “幼年失怙,流落街头,结果还被屈家的人给抓了回去,想跑又跑不掉,就只好留下来了。” “屈家养了很多杀手暗卫你应该听说过?” 崔迎之点头。 “屈家给所有人下了药,名一月散,药如其名,一月之期,每个月不按时服用解药就会暴毙而亡。” “那你……?”这都过了两个月了,屈慈人还好好的啊。 “邹老头给我解了。” 哦,看来那烧饼也不是完全是个庸医。 屈慈把头搁在桌上,墨发散了满桌,抱怨:“那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每一批幼童少则数十人,多则百人,能活过三月的却绝不超过五指之数。我好不容易熬出头又莫名其妙被屈重看上了,他硬是收我当义子要我给他亲儿子当靶子,完全不拿我当人使唤,每天忙上忙下什么事儿都要我操心还得顺带给他那太子爷收拾烂摊子。” “一开始让我负责管那些人的时候,底下没什么人服我,还有人竟然觉得我是靠爬屈重的床上位的。我长成这样又不是我自己乐意的。” 崔迎之不客气地笑了出来:“人家也不算无端生事。”这不是合情合理嘛。 “再然后也没什么别的了,混一日算一日吧。”屈慈懒散地直起身。 再往后其实还有别的,比如屈慈为什么最后会杀了屈重以至于被追杀至此。 不过他既然没有提及,崔迎之也就心照不宣地没有戳破,她将碗筷推给屈慈,贴心地终止了这个话题:“吃不下了。” 屈慈瞥了眼碗中的余量,又望向她:“你大半夜让我给你煮面,结果就吃两筷子?” 崔迎之移开眼,礼貌道:“煮面辛苦了,你多吃点。” “……” 18、点绛唇(五) 屈慈并不习惯三更半夜用宵夜,他平素卯时就起,亥时入睡,一日三餐定时定点,连在屈家当牛做马的时候都没变过,从不半夜加餐。崔迎之往日都嘲他是老年人做派。 但最终这大半碗面还是进了他的胃里。 始作俑者则心安理得地看着他刷完碗,与他道一声晚安,便心满意足地上楼去了。 转眼便又只剩下他一人,屈慈瞧了眼外头灰蒙蒙的天,眼看不多久就要破晓。 今夜算是没得睡了。 …… 昨日折腾一整个白日,半夜又是梦魇又是吃面,崔迎之第二日不出意外地比平日醒得还晚些,睁眼时已近未时三刻。 她看到窗外那已然偏西的旭日惊觉不妙,披了件衣物就着急忙慌得推门而出,连衣带都系得松散。 木屐的底与木制的楼阶相撞,撞出“哒哒哒”的脆响。 崔迎之走到一半,低头就望见堂内坐在躺椅上的屈慈怀里抱着本账册,正阖目浅眠。 泼墨般的长发垂落,几乎要触及地面。 画皮艳骨。 乱人心曲。 崔迎之微怔片刻,垂眼,将木屐脱下,只余足衣,踩着台阶无声下楼。 她悄无声息在堂中游走一圈,找到钱袋系在腰间,又顺手将她以往瘫在楼下时常盖的薄毯拾起,轻手轻脚地走到屈慈跟前,弯腰给他盖上。 这个距离,垂眼,连细长睫羽投落的阴影都清晰可见。下一瞬,睫羽轻颤,如振翅的蝶翼,倏然展开,叫崔迎之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幽深的眼。 心跳骤然漏了两拍,她恍若无事地直起身,垂首望着他,低声问:“我吵醒你啦?” 屈慈似乎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神,他不言不语地盘腿坐起,薄毯顺势滑落,又被他抬袖捞回膝上。 捞回薄毯,他仍没有说话,重又抬手,伸向崔迎之那松垮的衣带。 崔迎之不躲不避。 衣带被轻易解开,又被牢牢系紧。 半晌,屈慈收回手,才终于开口:“没有。” 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的喑哑。 “你要出门?” 连荷包都带上了。 崔迎之点头:“去马市租马,顺带买一些路上的干粮,明早就走。” 昨夜听到消息,今日做准备,明早就出发,这么着急。 屈慈彻底清醒过来,偏头扫了眼天色:“你再晚一点儿起来,马市都歇业了。” 所以她才火急火燎的啊! 崔迎之没表情地瞥他一眼,转身,从架上取下一双长靴穿上。 屈慈也从躺椅上起身,作势跟着崔迎之一道出门。 马市离小楼并不远,走一刻钟便能到。交易过程也顺利,签完契书交了押金和租金便能直接牵马走。 只是屈慈自出马市起神情便有些异样,与这顺遂的租马过程并不相合。 集市人来人往,他牵着缰绳,开口问身旁的崔迎之:“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去吗?” 今日崔迎之只租了一匹马,明显是要一个人去曲城的意思,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除了去见常允那两回,这些日子崔迎之没有独自出过门,他理所当然以为崔迎之会让他一道跟去。 “不会去多久的。”崔迎之安抚他,“总有人得留下来看家,你要是也走了,我们煤球怎么办。” “总不能把你和煤球一块儿带着?我是去处理麻烦,又不是回娘家,拖家带口像什么话。万一到时候你俩被挟持了,我还得想想先救谁。” 况且这本是她自己的事儿,她不太希望牵扯到别人。屈慈自己身上的糟心事儿可够多了。 屈慈并不买账:“我去过曲城,离这儿十万八千里。” 曲城在中原地带,水路无法直达,自下洛出发,便是骑快马一路急行,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半月有余。 这还没算中途在曲城停留的时间。 怎么看都与“不会去多久”搭不上干系。 “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跑了,煤球被饿死在家里。”屈慈幽幽道。 崔迎之睨他一眼:“你要么带着煤球一块儿跑,要么你就等我从曲城回来追杀你吧。” 把孩子丢给她算什么事儿,她像是有能力照顾孩子的人吗? 此路不通,屈慈只得换了个路子,叹息一声道:“万一你出事儿了回不来怎么办,让我在小楼等你下半辈子吗?” 这也是有概率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在曲城等着崔迎之的是什么。 崔迎之思量片刻,正色道:“最迟两月。若是两个月后我还没回来。”她停下步子,直视屈慈,“你随时可以走。” 随时可以走。 屈慈脚步一顿。 “那三百两?” “一笔勾销。” 没了三百两负债压身无疑是件喜事。但眼下他想听的可不是这个。 “那我是不是还得盼着你别回来了。” 屈慈攥紧缰绳,面上仍挂着浅笑,笑意并不及眼底,话语中也充斥着意味不明的嘲弄。 崔迎之吃不准他这又是发哪门子疯。 好端端的,给她摆什么脸色?她都大度地把整整三百两债务一笔勾销了啊! 她果断采取怀柔政策:“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伤还得再养养,不然我会担心的。” “这样,不管我回不回得来,两个月之后你随时都可以走,这总行了吧?” 谁知这话一出,屈慈本就不善的脸色愈发难看。 崔迎之深吸一口气,腹诽: 这么难哄的吗? 到底要怎么样啊! 这曲城是非要跟去不可吗! 崔迎之放弃了,她朝着屈慈看似和气地笑了笑,转瞬冷下脸扭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甩脸色谁不会啊! 一路无言。 待买完出行所需,天色渐晚,两人仍是谁也没有再开口。 气氛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 走至主街,人声不息,灯火照亮了半边天,似是比往日还要热闹些。 路边贩声细碎,沿街卖花的女童拎着竹篮小跑到屈慈跟前,“郎君郎君,给姐姐买支花吧!”她有意压低了声量,偷觑了崔迎之一眼,对屈慈悄声道:“送了花女郎就不会生气啦。” 第三人的到来将两人间的僵持打破,凝重的氛围也被冲散。 屈慈蹲下身,用着正常的崔迎之能够听见的音量,做派却似在跟卖花女童说悄悄话:“郎君身无分文,钱袋子在女郎那儿,要不你问问她愿不愿意买支花给我?” 崔迎之猛地回头。 就见卖花女童犹豫片刻,踟蹰着走到她面前,甜甜道:“女郎,你要不要买只花呀?两文一只,很便宜的。” 屈慈已然退让一步。 如今到了她表态的时候。 买花,代表她决定将此事翻篇。 不买,代表她不肯妥协要继续僵持。 崔迎之对上女童那双清凌凌的略带乞求的眼。 可是屈慈分明知道不论如何,她都会买。 真该死。 她从荷包中取出铜钱递给女童,又从花篮中随意抽了支花出来。女童接过铜钱,脆生生道了谢,便蹦跳着赶去拦下一对男女了。 屈慈站起身,从她身后贴近,扬起一个笑:“谢谢崔女郎?” “谁说要送给你了。”崔迎之握紧,态度瞧上去依然没能和缓几分,“是给我自己买的。” 话虽是这么说,屈慈伸手取花,崔迎之却也轻易松了手,没为难他半分。 他接过花,没在手上多留,摘去绿叶,转而又将花插进了崔迎之后发的发髻。 夜风拂过,青丝飞扬,娇花点缀,眼前人如玉的面孔也被映得更为鲜活,似天上宫阙降世的仙娥。 崔迎之眼睫垂落,抬手摸了摸发间的花,抬眼望他,闷闷道:“是不是很俗气。” 屈慈笑着摇头否认:“特别漂亮。” “比花漂亮。” 他得寸进尺地拉住崔迎之的手腕,牵她往另一处走,“今日好像是本地的什么节日,城中有庙会。明日就要走了,不妨玩一日再走?” 崔迎之跟着他,没直接回答,只是说:“师傅以前给我赢过一盏花灯,整个灯笼铺最漂亮的那盏。” 屈慈了然:“好。最漂亮的那盏。等着。” - 小楼。 小琳琅神色惶惶地从矮墙翻进后院,下梯子时一时不慎从低矮处摔下。只是她此刻压根顾不得被磨破出血的小臂,大步跑到后院门前,正欲大力拍响,不料门却并未完全阖上。 她并未细想。 “三娘姐姐——屈哥哥——” 带着哭腔的尖细声线回荡在静寂无人处。 无人回应。 小琳琅心急如焚地走入这昏昏内里。 他们家平日素来与人为善,未曾得罪过什么人。可方才突然来了伙蒙面贼人,那伙贼人抓了她爹娘,指名道姓地要寻三娘姐姐和屈哥哥的去处。 只是寻常邻里,哪里会知晓隔壁门户的主人行踪。 若非她正巧躲在后院,趁着无人注意翻了过来,只怕也得被那些贼人抓了去。 小琳琅抹了把泪,咬牙。 她得找到三娘姐姐和屈哥哥,告诉他们这里有贼人很危险。 她要找人去救她阿爹和阿娘。 “什么人?”黑暗中响起一道声音。 这里也有贼人! 小琳琅惊得汗毛竖立,捂着住自己的口鼻,就近蹲到了柜下。 尽管身前有个矮凳遮掩,却显然并不能完全遮挡住她的身影。只需弯下腰,便能轻易与她四目相对。 脚步声宛如死亡的倒计时。 小琳琅如筛板般控制不住地发抖,压抑即将破喉的尖叫。 不知何时,脚步声消失。 漆黑的长靴与衣角与她正对,相距不过几寸。 19、点绛唇(六) 昏暗与寂静之中,小琳琅背抵着墙角,蜷缩在角落里,无处再后退。 眼前这双长靴的主人仿佛下一瞬就要弯下腰来检查柜下的空隙。 “屈哥哥。” 就在这危急关头,寂静黑暗中突兀地传来一道奇怪的声线。 长靴被那道声音吸引,走至别处。 黑暗处传来翅膀翻飞和一连几声撞击声,煤球凄厉地嚎了几嗓子,没了动静。 “大人,是只鸟。” “楼上翻过了,没找到东西。” “等他们回来。上头吩咐了抓活口。” “是。” 很快,贼人们再度四散开来寻找暗处准备埋伏。 侥幸逃过一劫的小琳琅瘫软地坐在冰凉地面上,仍是不敢大声喘息。 残阳落幕,圆月西升,小楼外人声沸沸,小楼内却静谧如死地。 缓了半刻,小琳琅双手撑住地面,蹲起身,给自己鼓劲。 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要出去找三娘姐姐和屈哥哥。 后门连通后院,现在家中也有贼人回去一定会被抓。 若要从前门走,依她如今的位置,就必须横穿整个大堂。 黑暗之中,视野受阻,谁也看不清楚。 小琳琅凭借身量的优势,借助各式掩体,半蹲着朝大门挪去。 一步。两步。三步。 大门近在眼前。 幸运如影随形,却又转瞬即逝。 “原来是个小鬼。” 失重感突如其来,领口被勒住,小琳琅双脚悬空被人拎起后衣领。 她下意识地放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闭嘴!” 约莫是生怕引起楼外人的注意,那人伸手欲捂住小琳琅的口鼻。谁料小琳琅挣扎得厉害,那人一时不慎,被小琳琅一口咬住那手。她面目狰狞着,几乎要硬生生咬下一整块血肉来。 那人闷哼一声,条件反射地松开拎着后领的手,将小琳琅掼到地上。 这一下右肩触地,把小琳琅摔得眼冒金星。此刻摆脱钳制,她趁此时机,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顾不得右臂的剧痛,慌乱中撞开大门,两步并作一步,挤入大街上蜂拥的人群。 小楼本就地处繁华地带,今日又是节庆,街头巷陌更是人如潮涌,摩肩接踵。 贼人们浑身黑衣,头上裹着黑巾,于街面穿行实在过于惹眼,理所当然地只于楼门止步,眼睁睁看着小琳琅的身影消失于人潮中。 …… 小琳琅于人流中穿梭着,裙摆勾勒出风的影子。 贼人追击的阴影将她笼罩,她睁着通红的眼不管不顾地向前跑。 大滴大滴的泪珠在风中流散。 通身蔓延的寒意在撞进一个温软怀抱的刹那戛然而止。 “小琳琅?出什么事儿了?” 是三娘姐姐。 冰凉的四肢开始回温。 小琳琅再也压抑不住心底奔涌的苦涩与恐惧,痛哭出声:“三娘姐姐!别回去!有坏人!” “坏人还把我阿爹阿娘都抓走了!” 崔迎之听罢,思绪都空白一瞬,手中花灯的提杆“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她仔细打量身前的小琳琅,满头满面皆是尘土,膝盖手臂处的衣物磨损,脑袋上也被磕得红肿,狼狈不堪。 已经是三批人了。 她惨白着一张脸,看向屈慈,木然道:“人绝对不能出事。” 小琳琅的爹娘若是出事。 她不会放过屈慈。 屈慈将缰绳递给崔迎之,接过那盏花灯:“我会处理好,你们先去医馆。” 不论人是否出事,眼前小琳琅的伤势都急需处理。 崔迎之抱起小琳琅,翻身上马,面上带着骇人的平静,看不出掩在平静表面下的真实情绪。她一句话也不再多说,直奔医馆而去。 …… 今日也不知是什么日子,医馆内坐馆的大夫缺了两位,忙不太过来。 好在小琳琅的伤并不危及性命。额上肿的包,摔倒磨破的膝盖和手肘,脱臼的右臂,这些都是养一阵子就能好的。只是落在心中的伤口,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痊愈。 待伤口包扎完,大夫将药递给崔迎之,又交代了几句用药时的注意事项,便离开去接待下一个病患。 崔迎之自方才开始,全程便冷着一张脸,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仿佛失了声,丢了魂。只在大夫交代时,才肯出声多问几句。 小琳琅坐在小矮凳上,抬起头,看向崔迎之,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受伤要喝苦汤药的人是她,但是三娘姐姐却看上去比她还难过。 她想了想,开口安慰崔迎之:“大夫刚刚说了小琳琅的伤很快就会好的,三娘姐姐你别不高兴啦。” 崔迎之愣愣地低下头,积蓄的泪水终于冲破残破的藩篱倾泻而出,泪珠如雨涌落。她捂住脸,埋着头,蹲在小琳琅身前,几乎要抑制不住哭腔。 “对不起。” 她早该想到会将其他人牵扯进来的。 如果小琳琅的爹娘真的遭遇不测,小琳琅以后该怎么办? 她有能力照顾小琳琅吗? 小琳琅以后……会变成她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吗? 排山倒海的愧意与悔恨几乎要将她压垮。 “坏人才应该道歉。”小琳琅从矮凳上站起,抬手摸了摸崔迎之发间的花,“三娘姐姐别哭啦,花都要蔫了。” 是。 此事绝非她一人而起。 崔迎之抽噎着,闭了闭眼,抹去多余的泪。 半晌,她勉强平复好杂乱的心绪,作势要抱起小琳琅。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小琳琅往旁边迈了一小步,牵起崔迎之的手,温热的掌心将温度传递。 “三娘姐姐已经很累了,小琳琅能自己走的。” - 崔迎之估算的时间很准,回到小楼时,屈慈的确已将人处理干净。 堂中看得出来已经被好好打扫过一番。只是桌案上的刀痕,墙角缺少的瓷瓶,以及被一刀劈成两截的高几无一不在提醒崔迎之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的目光最终落于墙角矮凳上。那是前段时日她跟屈慈去木匠铺新打的,此刻已然断了两条腿,就这么一高一低地斜斜倚在墙边,像丧了半条命。 眼眸偏转,她转而又望向安然躺在软垫上安静的煤球。 “只是撞晕了,一会儿会醒。” 屈慈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向煤球,轻声解释:“人没有事,我同他们解释了,也道了歉,林婶他们没打算计较也不要赔偿,只让我们自己小心。待过两日再上门赔礼吧。” 崔迎之收回目光,低头对小琳琅说:“我先送你回去。” 她没有同屈慈说什么,只抬手拦住屈慈,不让他跟上,自己则牵着小琳琅离开。 一盏茶时间都不需要路程,崔迎之过了两刻钟才回来。 屈慈无法肯定崔迎之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但在她平静地推门入内的那一刹,他陡然升起了前所未有的不妙感。 他没见过崔迎之真正动怒是什么样子。 此时此刻,他却想—— 他宁愿崔迎之如同上次一般直截了当地问他:“屈慈,你是要跟我吵架吗?” 若是如此,最起码他就会知道,他还能够挽回。 “屈慈。”她一如往常一般喊他的名字。 “我想了一下,”崔迎之用着不容置喙的平静口吻,将他的命运宣判,“你明天就走吧。” 果不其然。 尽管内心或多或少知道答案,他仍问:“为什么?” 崔迎之手扶着桌面,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肃:“因为连累到其他无辜的人了,屈慈。” “不管你到底为什么会跟屈家反目成仇,叫他们几次三番不肯罢休,我都无所谓。就算他们因此而盯上了我也没关系,我有能力保全性命,无非是多些麻烦。可是其他人不一样,他们并不是自愿被牵扯进来的。” “我回来的时候想了一路,想万一小琳琅的爹娘真的出事儿了该怎么办?是因为我把你留下来才会把他们害死的,我以后怎么面对小琳琅?小琳琅问起来,我又该怎么说?以后谁来照顾她?我能担得起这份责任吗?” “好在今日只是虚惊一场。” 崔迎之垂着头,低声继续道:“可是只要你还留在这儿,有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 “我受够了。” 屈慈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话才终于有些反应。 反驳的话说不忍多说,伤人的话也说不出口,挑挑拣拣到最后,只好叹息一声,无奈道:“我明白了。” “我今天把这儿收拾了,明天一早就走。你先上楼休息,成吗?” 事已至此。 一切尘埃落定。 崔迎之无声点头,踩着楼梯上楼。 从头至尾没看屈慈一眼。 说不清到底是不愿,还是不敢。 待合上房门,崔迎之紧绷的思绪才彻底松懈下来,疲惫呼啸着席卷而来,随之而至的是后知后觉的悔意。 她刚刚的话说得好像有点儿太重了。 说出口的话没法收回。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余光却无意间瞥见了桌案上的花灯。 那是屈慈今天过五关斩六将给她赢回来的。 长杆已然被修补好,断裂之处缠上了一圈红色系带。系带余出了很长的一段,被屈慈编了个花哨的结,挂在平平无奇的木杆上,添了几分精巧。 崔迎之走到案前,轻轻摸了摸那个编织的结。 旋即转身,脱下鞋袜,毫不犹豫地扑到床榻上,蜷缩成一团,将脸埋在软被中。 她讨厌屈慈。 真的。 第20章【VIP】 第20章 点绛唇(七) 我爱你。别走好不好。…… 崔迎之平素本就得三更天?才睡, 这一夜更是彻夜未眠。 转眼便近破晓。 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崔迎之背对?着摆着花灯的桌案,直挺挺地盘腿坐在床榻上。 她已经这么坐了好一会儿了。 熬了一个彻夜,头有些晕, 闭眼又睡不着, 昨夜那凝滞的场面在她眼前循环重现,细微到她当时未曾留心的微末之处, 不论是屈慈曲起又松开的指节, 又或是面对?每一句话?时对?应的神态,皆衍生?出?无数引人猜度的未尽之意。她不知道这一举一动是确有其事,还是潜意识在自作?多情地画蛇添足。 但无论如何,她都深刻意识到——她后悔了。 人一旦生?出?悔意,就会替自己找补。 她开始反反复复地想:屈慈其实也不是一定要走。 就算他走了,若是屈家没能第?一时间得知消息, 说不准日后还是会回来找麻烦。她其实可以搬去僻静无人的城外,这样就没有邻里会遭难。又或者,左右近日她要去曲城,她也可以把屈慈一块儿带去,追杀他的人肯定也会一道跟来。 方法有很?多, 但唯一能够标本兼治的方法只有铲除屈家。这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崔迎之又直挺挺地倒下了, 与软被相拥。 且不提这犹如蚍蜉撼树不知多久能达成?的将来, 只看眼前,最关键的问题在于?—— 昨日说了那样的话?, 不留情面地直白将人赶走,今日就反悔。就算她放弃脸面,崔迎之也实在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开这个口留人。 时至初冬,黑夜总是漫长,可再漫长的黑夜终会与白昼交替。金乌自天?地交界处踽踽上升, 残阳破晓,天?光大亮。 已然没有再多的时间供崔迎之犹豫踟蹰。 屈慈既说今日一早就走,就绝不会拖到午间。 崔迎之强迫自己从床榻上起身,连外衣都忘了披。她在房门前来回踱步,心中?的挣扎与抗拒从未停歇,见?到屈慈的念头却不知何时悄然占据上风。在不知第?多少回路过桌案后,她终于?止步于?案前,轻轻摸过那盏花灯上的绳结,随后落定决心似的转身,推门而出?。 小?楼的上午总是清净,没有人声,也并不开业。偶尔碰上煤球高兴,才会叽喳个不停,间或夹杂几句人语,扬起几分热闹。 今日不巧,或许是煤球也知道自己这个家马上就要散伙,没露面一展歌喉,不知躲去了哪个角落。 崔迎之下楼走了一圈,既没能寻到煤球,也没能遇见?屈慈。 往日里这个点,屈慈应该还在楼下盘账,此刻却不见?人影。 她心中?陡然生?出?不测:不会已经走了吧? 这么早? 这么着急走? 把孩子也带走了? 啊? 崔迎之不信邪地连后厨都去转了一圈,仍旧没能见?到半个人影。 真的走了。 心门的堤口溃决,积蓄的力量如洪涛倾泻。 崔迎之倚着墙发怔片刻,又回过神来。 她不知道屈慈离了这儿会去哪里,但是城门每日寅时三刻才开,现在赶过去堵人还来得及。若是没堵到人也无妨,只要屈慈还在城内,她总能找到。 思及此,她转身就要门外走去。 谁料一转身,恰是与要堵的人撞了个满怀。 崔迎之捂住额头,本就熬了彻夜而隐隐作?痛的头更晕了。 眼角因这一撞沁出?一抹红来,抬眼,更生?几分楚楚可怜。 屈慈没料到这个时候会在后厨撞见?崔迎之,下意识想扶住她,对?上她的眼,却又强行收回伸出?的手,终归是没碰到一片衣角。 克制与躁意并生?。 屈慈心想他又不是圣人。 只是到底没做出?什么出?格举动来。 往日这个点崔迎之从不会醒着,他压下心头的异样,根据过往事件推测:“饿醒了?给你?下个面垫一下肚子?”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态度是一如既往的体贴,仿佛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的人根本不是他。 彻夜不睡也未进食,说不饿是假的。 崔迎之却摇头,抿了抿唇,直切主?题,硬邦邦道:“你?要走了吗?” 这话?说得直白,任凭谁来了都觉得这是在赶人,屈慈却诡异地觉得自己好像听出?了点儿言外之意。他不确定地打量崔迎之,反问道:“现在就走吗?” 崔迎之偏过头去回避他的目光,闷闷道:“我没这么说。” 屈慈听罢,松了口气,心中落定了七八分。 以往闹别扭,总是他先退一步,先低头。崔迎之今日能开这个口已然不易。 掌心握紧又松开。 冷静点儿屈慈,人家一给你递台阶就巴巴地凑上去,骨头也太轻了。 他想。 屈慈也偏过头去,只是顺着她的话?说: “檐上那片瓦又碎了,下雨天会漏雨。我刚刚重新修缮了一下,这回应当能撑得久一点。” “能收拾的地方大多处理了,剩下的一时没办法。左右也没什么要带走的,既然我没了别的用处,那便现下就走吧。” 说罢,他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要朝门口走。 一步两步…… 走到第?三步的时候,崔迎之跟了上来,伸手,同往日无数次一般,扯住他的袖口。 屈慈浅浅扬了扬嘴角,转眼即逝,回身时已然不见?。 崔迎之仍是那副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的作?态。 屈慈见?状,只好再度开口,用平静的口吻叮嘱崔迎之: “我走之后,家里的事情你?就得自己照顾了。” “你?记得室内每两天?清扫一次,角落容易生?虫蚁,不要落下。秋天?落叶多,院子里每天?都要扫。你?最喜欢吃的邹记烧饼只在早上开一个时辰的摊,得卯时去排队。至于?煤球,幼鸟不容易成?活,每两个时辰都要喂一次奶。还有,店里这个月的账我还没来得及对?完,剩下两本记得看。” “其余需要注意的事项我已经整理好列了单子放在案上。你?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崔迎之闻言,沉默半晌。 最后一根阻拦她的心弦也被扯断。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真诚道:“我爱你?。” “别走好不好。”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寂静得崔迎之心底开始发虚,她没能撑住这令人窒息的静谧,默默地将目光挪开。 不等她挪开多远,屈慈终于?出?声,用着昨日她叫他名?字时的平静口吻喊她,“崔迎之。” 崔迎之的目光被勾了回来。 “你?的药效是不是还没退。” 是指那日在秦楼楚馆中?的药。 虽然崔迎之说这话?的初衷大半是为了留下屈慈,难辨究竟有几分真意。但屈慈这番明?显不信的态度还是刺到她了,她一不做二不休,猛地蹦起,腿夹住屈慈精瘦的腰,双手搂住屈慈的颈,头也埋在屈慈颈间,整个人攀在他身上。 屈慈被这块突如其来落到怀中?的软玉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崔迎之会有这大的反应。他一手拖着崔迎之,一手虚搂着她的腰,想要松手,又怕她会掉下去。 “总之,”崔迎之的声音闷闷沉沉,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对?不起。” “你?别走了嘛。” “你?先下来。” “不要。” 屈慈拿她没办法,作?势要往门外走,“行。我们出?门转一圈,看看丢人的到底是谁。” “不准出?去。”崔迎之搂得更紧了,语气中?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屈慈好笑道:“你?刚刚可不是这个态度。” 变脸比变天?还快。 崔迎之恶狠狠地回:“因为我现在恼羞成?怒了。你?最好不要不识好歹。” 昨夜一晚没睡的人并不只崔迎之一个,屈慈连着两日没睡好,此刻也有些头疼。他走到躺椅边,弯腰将崔迎之放下,抬手拾起躺椅上的薄毯给只穿了件单衣的崔迎之裹上,以免她受风着凉。待完事,双臂又顺势撑在两侧扶手上,将崔迎之圈住。 “我不走,若是屈家再派人来误伤到其他人怎么办,你?也不让我跟去曲城。” 崔迎之抱着膝,坐在躺椅上,将薄毯裹紧。抬首,正与屈慈目光相接,鼻尖相距不过半寸,近可呼吸相闻。 屈慈知道崔迎之还在犹豫,她不想让他跟去,去触及那片未知的过往。 到底还是不能把人逼得太紧。 他终于?放低姿态,软化态度:“三娘,我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你?就收留一下我吧。求你?。” 脑海中?似有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轰然炸裂开来。 崔迎之偏过头,闭了闭眼,倏地钻出?被圈住这方寸之地,背对?屈慈。 “我知道了。” “那就一起去吧。” “我先上去睡会儿,其余的等我睡醒再说。” 不等屈慈应答,崔迎之头也不回地疾步上楼,仿佛身后有什么洪荒猛兽在追赶。 屈慈起身,回头只来得及见?到一个转瞬即逝的背影- 计划突然有变,原先准备的干粮和马匹并不足以支撑二人出?发,待崔迎之午间睡醒,两人只好重新去了趟市集。 崔迎之一路心事重重,待走至街头,扯了个借口与屈慈兵分两路,分开采买所需物资,转头就去了茶楼。 那日三更半夜偶遇常允过后,因着屈慈的话?,崔迎之后知后觉意识到了点儿什么。只是她以往本就少与常允接触,所以平日到也不怎么受影响。 但顾忌不可避免。 偏偏她在下洛人脉稀疏,实在无人可托。 崔迎之站在茶楼外,抬头看着茶楼那镀金匾额,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进门。茶楼小?二与她相熟,一见?到她,便娴熟地将她引至二楼厢房。 常允正在此静坐,案上摆了两碗清茶,仿佛早有所料。 崔迎之打了声招呼,在常允对?面落座。 她故作?从容,可心境到底大不相同,行止自然也难如往昔。 “我还以为你?此番走得匆忙,不会来与我辞别了。”常允伸手将崔迎之面前的茶水倒去,重又拿了只杯,清茶入盏。 崔迎之心虚地捏起杯盏喝了口茶水,道:“其实我是有事所托。” 若非如此,她今日压根不会来。 她又不是永远不回下洛了,好端端的背着屈慈来找常允告别做什么。 做人要懂得避嫌。 “屈家的人消息不一定灵通,之后可能还会回来来找麻烦,万一牵扯到邻里就不好了,所以我想请你?帮忙照看一二。作?为交换,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若是我说,不要带那人一道去呢?” 他连屈慈的名?字都不想提及。 崔迎之摇头:“事先已然答应,不好再变卦。” 实际上崔迎之以往变卦的事情可多了去了,这不过是个拒绝常允的由头。 常允轻笑,没有强求:“好吧。那便算了。” “你?的邻里我会照看,只是我不会出?手。若有什么差错传信与你?就是。至于?交换条件,已然有人付清。” 崔迎之将茶水一饮而尽,没有多问什么。 “多谢。” 该说的话?已然说尽,崔迎之没有继续留下闲谈的意思,与常允告别,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待厢房的门重又合上,隐在暗处的屈慈才重新现身。 “你?们二人前后脚来这儿与我说同一件事,莫不是商量好了来寻我不痛快。” 屈慈道:“她不知道我会来这儿。” “现在她知道了。” 常允意味不明?地瞥了眼桌上那两只并排放着的空杯,觉得碍眼,遂抬手将其中?一只收起,“她不会察觉不到房内有其余人。” 屈慈冷笑一声,笃定崔迎之不会深究。 只是他无意与常允争辩,也没有再多的话?同常允说,转身欲走。 走至门前时,身后常允蓦然出?声,他侧着身,举着茶盏,望着街道众生?百态,“你?知道她当初为什么留下你?吗?” “她只是想要一个家人。这个人不一定非要是你?,换成?谁都可以。” 屈慈推开门,没有回头,淡淡道:“没关系。最起码我知道这个人不会是你?。” 砰的一声。 门被合上- 屈慈走到约定好的街口时,崔迎之已然牵着马等了一阵子。 如他所料,崔迎之并没有问他来晚的原因,也没有问他方才是否也在茶楼,只是一如既往地自愿当个糊涂人,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踩着橙红的落日云霞一道回到小?楼,带上行囊,将前后院门锁好。 临行前,崔迎之最后望了小?楼一眼。 树上残叶簌簌作?响,檐下风铃声阵阵,似乎在与她作?别。 屈慈将行囊捆在马上,拎着关着煤球的鸟笼走来,说:“还会回来的。” 他们早晚得再回来。 20-30 第21章 行路难(一) 真有本事。 出城的?时辰太晚, 转眼便暮色重重。夜间行?路不便,周边又无客栈落脚,崔迎之和屈慈只好在临时寻了?处地势较高的?地界落脚。 所幸出门前准备充足。 篝火引燃, 屡屡灰烟升起, 迷蒙的?夜也?被照亮小小一隅。崔迎之神色郁郁,用木棍扒拉了?一下?柴火堆, 火星子劈里啪啦地跳跃飞溅。 才刚出门半日?不到, 她已然有些想念小楼了?。 不等她继续愁眉不展地唉声叹气,屈慈将水壶递给她,与她闲话:“出门前不去与你师傅说一声吗?” 说来也?奇怪,崔迎之每月给自己烧纸烧的?勤,却从未出门探视过她师傅一回。下?洛既然是?她师傅的?故乡,除非尸首未曾下?葬在此地, 不然就算尸骨无存,衣冠冢也?总该有一个?。 “已经说过了?。而且我师傅没有坟,没有碑。” “她在江河湖海,在洛水所有流经之地。” 崔迎之喝了?口水,塞上?盖子。 “她从前同我谈及过万一她遭遇不测, 该如?何处理身?后事。所以我找回她尸首后就烧了?, 只留下?一捧灰, 全洒进了?洛水里头,在小楼的?时候每天开窗就能见她。” 跳跃的?火光将崔迎之的?面目晕得愈发柔和, 屈慈望着她,想:怪不得她这样不喜欢热闹的?人会挑那样一个?喧闹之处隐居。 洛水沿岸也?着实是?没什么僻静地方。 天色愈发暗沉,奔走一路,人疲马乏鸟也?倦,被关在笼中半日?的?煤球此时被放出来透气, 一句话都不肯说,只是?安静地站在崔迎之肩头,闭着眼,靠着她。 屈慈起身?,提议:“你先休息会儿?” 崔迎之摇头:“白?日?睡够了?,我守前半夜吧,一会儿叫醒你。” 没等屈慈推拒,一点银光滴落在崔迎之额间,随之而至的?是?第二滴,第三滴…… 万道银丝轰然坠落。 连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也?没留充足。 崔迎之一边披上?蓑衣,一边眼疾手快地把煤球塞进笼中,又抱住鸟笼,将其?掩在蓑衣下?。 煤球毫无疑问被惊醒了?,在鸟笼里来回扑腾叽叽喳喳个?没完,好似在斥骂天公莫测。 已是?初冬时节,本不该那么多雨的?。 然而暴雨如?瀑。 崔迎之抬头望天,冰凉雨丝钻过蓑衣的?罅隙吹了?满面:“要不要再往前走一段找找客栈落脚。” 夜雨中前行?,路面湿滑,更是?险峻。只是?此时也?没什么别的?办法,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就算有蓑衣遮盖,可若是?就这么淋上?一整夜,谁也?受不住。 屈慈只好叮嘱:“骑得慢一些。” 两人翻身?上?马,沿着山道继续赶路。 但不幸总会接二连三。 疾驰间,清晰的?马鸣声穿透重重雨幕,紧接着,重物落地。 屈慈急急勒马,眼看着前方的?马匹前肢诡异弯曲,本在马背上?的?人摔倒在一旁费力爬起,怀里抱着的?鸟笼倒是?始终没放手。 或许是?雨势实在太大,叫人难以看清前路,崔迎之总觉得自己已然骑得够稳当,却还?是?马失前蹄。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蓑笠,对慌忙下?马赶来的?屈慈道:“我没事,只是?这匹马已经不能跑了?。” 少了?一匹马,崔迎之只好同屈慈共乘一骑。 前车之鉴近在眼前,本就谨慎为上?的?屈慈更不敢骑快,两人只好骑着马在泼天雨幕里慢悠悠地缓行?。 悠悠天地内,穿林打叶声萦绕耳侧,疾风骤雨不歇。 崔迎之坐在屈慈身?前,怀中抱着鸟笼,人靠着屈慈的?胸膛,明明身?处倒霉至极的?落魄境地,却反倒蓦地笑出声来。她用头蹭了?蹭屈慈,语气中全无怨怼:“我们不会要这么走一夜吧。” 屈慈听着她笑,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柔声道:“不好说,要不你先闭眼休息会儿。” “不要。平常这个?点儿我还?清醒着呢,该休息的?是?你。”话音刚落,崔迎之猛地直起背,遥指前方,惊喜道:“屈慈,你看前边是?不是?有灯火。” 目之所及的?尽头,莹莹微光在落雨成幕的?黑夜中如?蓦然出现?的?一盏灯,汇聚成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辉的?点。 有灯火,就意味着有人。 柳暗花明。 屈慈挥舞马鞭,稍稍加快了?速度。 离得越近,那点灯火便愈发明晰。 是?一间客栈。 …… 推开客栈大门,便见堂中人声喧嚣,大半桌椅都被坐满。 许是?今日?大雨,叫周遭在外行走的各路人等全部汇集此地。 店小二略带歉意地迎上?来,道:“这位客官,今日?客满,没空房了?。不过堂中的?位置可以随意坐,您看您需要点儿什么?” 人那么多,倒也?正常。 崔迎之摘下?蓑笠,拎着鸟笼:“那便上?两壶热酒吧。” “好嘞!” 崔迎之随意寻了个角落处的空桌坐下?。 隔壁桌似乎是?一伙运镖的?镖师,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各个?人高马大,长刀短剑佩腰,气势汹汹。初一打眼,颇有几分骇人。 崔迎之一连偷瞄了?好几眼,谁料竟将人给看了?过来。 隔壁桌几人凑做一堆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便互相推搡着走了?几步来到崔迎之桌前,被推在最前方的?少年郎目光澄澈,眉目清俊,带着一股未出世的?凛然正气。 他低声骂了?几句躲在他身?后怂恿的?几人,旋即又转过头,红着耳根,搭话:“最后一间房被方才来的?一对夫妇定下?了?。我们这儿刚好多出一间,女郎若是?不嫌,今夜可以暂住。” 崔迎之虽然的?确很想住上?客房,但少年人们的?此番意图太过明显,真心总不好辜负。 她方要开口婉拒,就见在外栓马迟迟才至的?屈慈进门朝着她走来。 “怎么了?。” 少年郎身?后簇拥着他的?朋友们回过头,不约而同地往两边散开,让那少年郎和屈慈毫无阻隔地正面对上?。几人的?神情比少年郎本人还?精彩,或抱胸看戏,或窃窃私语,间或夹杂几个?怜悯的?目光投向他们的?好友。 崔迎之看了?看屈慈,又看了?眼少年郎,有些头大地斟酌一番用词,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嗯……这位郎君许是?想来同我交个?朋友?” “交朋友?” 屈慈笑眯眯地打量着那少年人,笑意不及眼底,莫名看得人胆寒。 少年人心气高,不肯输了?阵势,强行?维持住镇定,直晃晃地对上?屈慈打量的?目光,不躲也?不避。 敞亮,赤忱。 他开口道:“今夜客满,我见女郎没能订上?房,我们这儿又刚好多出一间,便来问问是?否需要。” 屈慈仍是?笑,没有如?崔迎之预想中推拒:“那就多谢这位好心的?郎君了?。” 少年人顿了?顿,硬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回过头继续对着崔迎之道:“我是?风来镖局的?易翎,日?后女郎若是?要雇镖师,可以来寻我。” 崔迎之被这场面震得头皮发麻,只好坐立难安地起身?,报上?对外的?假名姓,抱拳道谢。 易翎的?友人们将一间客房的?手牌放在桌上?,一如?来时那般又簇拥着他离开。来时还?是?欢声笑言,去时只剩下?各种拍肩安抚同情,还?有不带恶意的?嘲笑。 不管如?何,虽然只有一间,但也?总算是?有了?房住。 房间不算大,但胜在干净整洁。 合上?门,崔迎之紧绷的?思绪才终于缓了?几分,松了?口气,“我差点儿以为他们是?来找事的?。” 她常年不出远门,被人搭话更是?少有,上?一回被乌泱泱一群人围上?来的?时候,还?是?在被追杀。 屈慈轻笑,捏着手牌。 “真有本事,我去栓个?马的?功夫,你就白?挣了?一间房。” 这语气可全然不是?在夸她的?意思。 崔迎之睨他,“你有本事的?话,也?可以自己再弄一间房。别跟我挤一间屋。” 笼中的?煤球很合时宜地叫了?两声,似在应和。 屈慈不说话。 室外夜雨声烦,就算有蓑衣遮挡,衣摆仍是?不可避免地浸透了?水,室内唯余下?淅淅沥沥的?嘀嗒声,仿佛时间都被暂缓。 崔迎之觉得奇怪。 屈慈对易翎的?态度有点儿太过了?,常允可都没这个?待遇。 她短暂思考了?片刻,歪着头问:“屈慈,你是?不是?看不惯人家比你年轻啊。” 朝气蓬勃满腔赤诚的?少年人,又是?这样丰神俊朗的?长相,的?确很容易招姑娘家喜欢。 屈慈少时孤苦,没有亲朋好友,与人家这种知交环绕的?一看就是?两个?极端。崔迎之突然觉得自己大概能理解屈慈为什么看不惯易翎了?。 她拍了?拍屈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没关系,年纪大点儿也?没什么。你看,再过几年我就该喊你‘老东西’了?,但是?他不行?,是?吧?” 屈慈被气笑了?,幽幽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年岁,你这就给我安排上?了??说不准我还?比你年轻呢。” 不等崔迎之辩驳,屈慈叹息一声,又道:“算了?,我去叫热水,淋了?雨容易着凉。至于房钱,我一会儿去去找人结了?,不能欠着。” “还?有那酒。” 屈慈接过崔迎之从楼下?拎上?来的?两壶热酒,放到案上?:“你不会没看出来这是?家黑店吧?” 崔迎之没有直言,只弯眼笑道:“反正寻常的?药应当对你没用?能暖暖身?子就行?。” 第22章 行路难(二) 我脱干净了你也脱吗?…… 今日实在倒霉, 先是落雨,后是坠马,好不容易寻到落脚处又似乎是家黑店, 仿佛上天都不想让崔迎之顺利抵达曲城。 热水入桶, 崔迎之褪去衣物,赤身迈入浴桶中?, 喟叹一声, 被寒凉夜雨侵袭的四肢逐渐回暖。 行囊中?的衣物这一遭可谓全军覆没,全被淋了个透彻,唯余身上这身勉强还算干燥。崔迎之只好将换下的衣物挂在屏风上,打算晾晾明日再穿。 脚步声走近,一道人影投落到屏风上,与另一侧躺在浴桶的崔迎之的身影交叠。 崔迎之趴在浴桶边缘, 一只纤细的手?臂放松地悬挂在桶外,安然?看着那投影,没出声。 挂在屏风上的脏衣物从另一面被取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的陌生衣物。 屈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问那群镖师借的,身量不知道合不合适, 暂且穿一日, 看明日能不能天晴把衣服晾干。” 崔迎之应了一声。 屏风后的人来了又走, 一刻也没多?留。 她想着屈慈也淋了雨,泡了没多?久便?起身擦干。待取下衣物正要换上时, 崔迎之手?一顿,怔在原地。 她的贴身衣物夹在原先那堆换下来的衣物里,估计屈慈没多?注意,一道给收走了。 这下好了,没得穿了。 崔迎之思考片刻, 到底没拉下脸出声喊屈慈过?来。她披上干净衣物,做贼似的鬼鬼祟祟从屏风后探出头去。 很好,没看见屈慈。 但是衣物不见了。 崔迎之兜兜转转,在室内蹑手?蹑脚地寻寻觅觅了一整圈,把床铺都掀开,愣是没能瞧见半片衣角,心底这才迟迟涌升起不妙感。 正要回身继续往角落找,恰逢屈慈神色凝重地抱着一盆浸满水的衣物推门?而入。他一见到她,眉头微蹙,满脸为难:“有个坏消息。” 崔迎之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抱着的面盆里那露出一角的眼熟布料花色,悬着的心终于骤然?坠落崖底。她闭了闭眼,抬起头,直视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听。” 然?而衣物并不会因为崔迎之不想听而从浸满水的盆中?消失,回归一刻钟前的干燥。 炭火燃起,底下火星不时噼啪作响,室内温度持续升高,烧得崔迎之淌出几滴薄汗。煤球也似乎被热得不行,在笼内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活像是遭受不白之冤的索命怨鬼。 待屈慈将鸟笼放到了窗口阴凉处,煤球才终于肯闭嘴。满室重归清净。 崔迎之身披薄被,难得没能盘腿坐着,只屈膝并腿跪坐在榻上,看着炭盆边挂在简易架子上晾晒的贴身衣物,怒从心起,抄起手?边的软枕就朝坐在一旁简单洗漱完开始兢兢业业洗衣服的屈慈扔去。 这是屈慈第三?回接过?软枕。他照旧把它送回榻上,很识趣地再一次诚恳道歉:“对不起。但是我是真的没看清楚直接扔盆里了,下回我一定检查完了再丢去洗成吗?” 崔迎之冷笑:“道歉有什么用。现在没得穿的人又不是你?。要么你?也把衣服脱了?” 屈慈反问:“我脱干净了你?也脱吗?”作势要解衣带。 崔迎之忍无可忍,拖着被子下床,大步走到屈慈面前,拿被子给他从头蒙上,一派要捂死他的势头。 明明视野受阻,屈慈仍是精准地搂住崔迎之的腰,稍稍用力,崔迎之顺势跌坐在屈慈怀中?。 屈慈一边笑,一边掀开被子:“别?闹了,我还得洗衣服呢。” 谁闹了!你?个罪魁祸首还敢笑! 崔迎之恨恨咬牙。 砰砰砰—— 大力拍门?声乍响,两人具是一惊,不约而同朝着被拍得晃动?的木门?望去。 这个点儿了,谁会来敲门?? 这敲门?声还一副要寻仇的架势。 崔迎之起身。两人整理好方才闹腾的时候弄乱的衣物,快步来到门?前。 屈慈方打开一道门?缝。 “大半夜鬼哭狼嚎什么呢?让不让人睡觉了?” 尖利的,隐隐之中?又略有几分耳熟的女声劈头盖脸。 “夫人,夫人少说两句。”另一道男声紧随而至。 房门?被完全打开。 掩在门?后的崔迎之与那女子正面对上,女子举着烛台,面目在幽暗走廊中?不甚清晰。 两人对视,具是怔神。 崔迎之觉得自己应当还没有到记不住人或是老眼昏花的年岁,眼前这女子分明是前不久将她放走的陈夫人。她不再是原先那副老气横秋的装扮,浅衣宽袖,多?了几分温婉之态,虽与原先有所差异,但也不至于叫人认错。 可是。 目光偏转。 崔迎之震惊地瞄了方才喊这名女子夫人的郎君好几眼。 这压根不是陈小郎君啊? 她距上一回见陈夫人不过三四日。就算陈夫人当日和离,隔天找新欢,后天就私奔,就官府那办事?效率,手?续也完全来不及办啊! 更何况陈夫人当日完全就是一副不把陈家库房搬空不肯罢休的模样,怎么会舍得放弃陈府家财与人私奔。 简直匪夷所思。 崔迎之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被陈夫人赶忙打断,她一摆袖,拉着身边人头也不回地转身,临走前还干干巴巴地僵硬道:“下次注意点儿。” 只余下四目相对满脸茫然?的崔迎之和屈慈二人。 …… 陈夫人拉着人回到隔壁房内,合上门?,这才缓了口气。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冷茶入喉,凉意一路略过?心头,头脑也随之冷静下来:“我们不是下雨的时候把他们跟丢了吗?而且隔壁原本住的分明不是他们。来的时候店小二也说这是最后一间?房了,怎么这还能碰上?” 满身书卷气的儒雅郎君轻笑:“许是雨天路滑耽搁了,只是巧合。阿融,你?慌什么?” 江融沉下脸:“我在下洛这么久一件差事?都没办成,好不容易眼看着陈府的钱就要到手?,结果莫名其妙就要把我召回去,前功尽弃。他是不是有毛病。” “崔迎之离了下洛,我们继续留在那儿也无用,自然?要回去。而且你?离开前不是卷了许多?金银出来?” 江融垂下头,小声嘟囔:“可是还有好大一笔钱没带出来呢。” “别?想钱的事?儿了,早点休息吧。”荣冠玉将书册合起收好,起身朝榻走。 身后江融敛了情绪,叫住他:“你?要睡榻上?” 这房内可只有一张榻。他们俩又不是真夫妻。 荣冠玉回头,就见江融指了指空旷的地面,说:“想都别?想。你?有该去的地方,别?来占我的床榻。” …… 另一边,崔迎之与屈慈合上门?也回到房内。 崔迎之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向屈慈确认:“刚刚那个是陈夫人吧?我应当没有认错?” 屈慈与陈夫人也不过?那日在亭前的一面之缘,能记得有这么个人就不错了,实在记不清对方的模样,不确定地回道:“可能是?” “但是那个男的绝对不是陈小郎君。” 后半句倒是说得笃定。 崔迎之一拍手?:“那就奇了怪了。听脚步,他的武功可不低。” 陈夫人若只是个寻常深宅妇人,那无论?如何都不该跟这么个江湖人扯上关系才对。更何况二人疑似私奔,对外以夫妇相称。 屈慈没有第一时间?应声,待把盆中?差不多?洗完的衣物拧干,晾晒到架上,才沉声说:“今日碰上他们,最好只是巧合。” 若有牵扯,追根溯源,事?情怕是会更为复杂。 他敛眉,转而又和缓了语气,岔开话题:“天色很晚了,睡吧。明日等雨停,我们再继续赶路。” 崔迎之闻言,拾起被子,指了指勉强能容下两人的床榻:“只有一张榻。” 没等屈慈开口说点儿什么,崔迎之斜眼望他,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语速极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闭嘴。”摆明了不想在这样的处境下再听屈慈说点儿什么惹人误会的话来。 她叹了口气,自顾自接着道:“算了,挤一挤吧。” 屈慈一言不发,只管冲着她无辜地笑。 崔迎之不想看他,爬上榻,平躺到里侧,将被子铺开,拉起被子一路盖过?头顶,整个人躺尸一样,把被子当裹尸的草席。 声音从被中?穿出,被捂得有些?沉闷:“先说好,我睡着了会抢被子。” 崔迎之等了一会儿,感受到被外烛火皆被吹熄,被角被掀起一处,冷风顺着空隙钻入,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本就狭窄的榻,两人中?间?愣是还隔了窄窄的一段,谁也没挨着谁。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逐渐稀疏。窗内满室宁谧,唯余两道平稳呼吸声交错。 除了幼时同龄姊妹,崔迎之从没跟人睡过?一张榻。从当下往前追究数年,这也是头一回。 同床共枕,还是个长得像狐狸精化形的男人。 不知情的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色令智昏。 崔迎之强迫自己闭上眼,忽略身边躺着的人,遏制飘散的思绪,不再去想。 夜仿佛更静了,时间?也仿佛停滞。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柱香,一刻钟,又或是一个时辰。 崔迎之猛然?坐起身,被子也被顺势掀开:“屈慈。我睡不着。” 整整两日没能睡好,差一点就要睡过?去又被惊醒的屈慈心如止水地在黑暗中?睁开眼。半晌,支起身,把被子掀开给崔迎之裹成了个茧,只留了个脑袋在被外。然?后将崔迎之摁回榻,一只手?臂压在被上,将头埋在被子边角。 语气比崔迎之还绝望:“我求你?了。睡吧。” 第23章 行路难(三) 屈慈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 被裹在被中?的崔迎之动弹不得, 唯有一双眼不安分地四处乱飘。窗口?溢出?的溶溶月光飘飘扬扬地洒落一地,映出?窗外婆娑树影。 崔迎之不知道屈慈是怎么?在明知道这是家黑店的情况下?还能睡得着的。 方才一进堂中?,暗中?在她身上投落的视线就不知几何, 其中?又以?饱含恶意的审视居多。 整个大堂除开隔壁桌镖局的一行人?, 扫视四周,愣是没能找出?几个清白身。 这些审视的目光隐藏得实在拙劣, 崔迎之被盯得蓑笠下?的背脊僵直, 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心头?拔刀的冲动,怀疑这黑店压根就没几个货真价实的住客。 好在屈慈进门后,崔迎之身上的视线明显减少,许是皆转移了目标。 崔迎之不知晓如今客栈是否有形单影只的倒霉蛋。可若是没有,除开隔壁两人?,二人?结伴的她和屈慈无疑是方便下?手的对象。 “别想了。今夜我们不会被下?手。” 屈慈脸依旧埋在被中?, 沉闷的声音打断了崔迎之愈发深远的思绪,掩在思绪之下?的忧虑也被尽数截断。 “嗯?” “他们今夜下?手的对象就算是那伙镖师,也不会是我们。” 崔迎之惊疑。 镖局一行人?足有一掌之数。不论是谁出?了问题,其余人?都?定然会有所警觉。 稍有不慎,便是打草惊蛇。 他们显然并不是适合下?黑手的首要目标。 他声音低哑, 携着倦意, 娓娓道来: “你点的那两壶酒在楼下?时没开封, 隔壁那对夫妇也没用过酒楼内的饭食。但是他们不一样,今夜一到酒楼就急着裹腹, 完全没察觉异样。相较于充满不确定性的你我二人?,他们这群已然半只脚踏进陷阱的羔羊显然排在宰杀名单的前列。” 慢慢悠悠地说罢,屈膝促狭短笑两声,意味不明地盖棺定论:“没经验的年轻人?。” 崔迎之当时只想着如何脱离那个令人?坐立难安的局面,没能注意到这些。 至于其他…… “你先前借衣服的时候打听的?提醒他们了?” “嗯。” 毕竟这又是让房又是借衣, 只当是还了人?情。 崔迎之徐徐叹息一声,莫名转移了话题:“屈慈。” “你不是要睡了吗?” …… 满室重归寂静。 崔迎之终于肯阖上眼,闭上嘴。 半梦半醒间,门外似有细碎动静。 是打斗声。 距离不远,响动声也不算大,却经久不断,扰得人?不得清净。 崔迎之没睁眼,只是蜷成一团彻底缩进被中?。 薄被阻隔,收效甚微。 正当崔迎之内心挣扎着是否睁眼,去终止这迟迟未歇的争斗,寻回安眠时,屈慈那只搭在薄被,也同样搭在她身上的手轻拍两下?,带着安抚的意味。 躁动的心也似乎随之安稳下?来。 门外打斗声戛然而止。 崔迎之重又沉沉陷入梦中?。 …… 翌日醒来时,窗外雨声将歇,潮湿的风裹挟着未消的雨意穿堂而过,卷起几分刺骨的寒。 崔迎之换上勉强算是被晾晒干燥的衣物?,同屈慈下?楼,就见堂中?已然热闹得不行。 风来镖局的一行人?个个手持刀剑,或坐或立,与二三散客一道围成一圈。 圈中?数人?皆被绳索缚住,五花大绑,毫无挣脱的余地。其中?有店小二,也有昨日坐在堂中?装作住客的托。 清晰的下?楼声掠来几人?的目光又放归,易翎的好友用肘轻靠了一下?他,将他的视线也一道引来。 他客气地同二人?打了声招呼。 崔迎之颔首回应,故作茫然:“这是怎么?了?” 易翎指着站在角落的青年人?,解释:“昨夜这些人?意图对这位郎君行凶。得亏……”他的目光挪到了屈慈身上,约莫是因为不知晓屈慈名讳,这才顿了几息继续道,“得亏郎君好意提醒,才叫我们有了防范,守了一夜,总算是在他们动手时将人?擒住。” 原来昨夜遭难的并非镖局这一行人?,客栈内还真有个形单影只更容易下?手的倒霉鬼。 崔迎之暗叹,到底是少年侠气。若换作是她,顶多提醒过后便作罢,命数由?人?,是绝不会出?手相助的。 ——除非她被扰得不得安眠。 “这间客栈从前不知害过多少人?,昨夜已然有位好心的郎君冒雨赶去附近城镇报官。可山路险峻难走?,待官府来不知还要多久。此番运镖,雇主催得有些紧,若是再耽搁,怕是不能如约将货送到。”易翎满是为难,“我们正在商量谁能留下?等官府接应。” 说罢,他略带希冀地望向崔迎之。 澄澈的、纯粹的目光落到身上,叫人?不忍推拒。 崔迎之不说话,似在考虑。 屈慈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 本就完全没有被打动的崔迎之被扯得有点儿心烦,反手握住屈慈的手腕,不让他再动。 谁也没发现?他们两人?的小动作。 处理完烦人?精的崔迎之直直迎上那目光,没有回避,只是摇头?:“抱歉。我们得赶着去曲城,山高路远,恐会误了时日。” “曲城?” 易翎听及前半句时原还有些黯然,转瞬又笑道:“那真是巧了,我们此番也是要去曲城。既然同路,不妨同行。” 还未等易翎再多说几句,脚步声响起,又有人?下?楼。 是江融和荣冠玉。 崔迎之抬头?望去,与江融的目光相交又错开。 光线明亮,远胜昨夜幽微烛火,清晰得能看清每一寸肌理。 崔迎之再一次肯定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陈夫人?无甚差别。 江融避开崔迎之那赤裸裸打量的目光,对着易翎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留下?吧。” 荣冠玉闻言移目,眉头?微蹙。 他们这一行,应当得跟紧崔迎之二人?才好。若就此分开,还不知是否会有什么?变故。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易翎欣喜地躬身抱拳对他们二人?道一声辛苦。 “那便有劳二位了。” 事情已成定局。 荣冠玉没有再出?声。 既然已然商议出?负责接应的人?选,自?然没有继续留在堂内的必要。闲人?四散,不少住客接二连三收拾行囊离开,易翎与两人?约定完一道上路,便同其余人?赶去准备。 崔迎之和屈慈也同样回到楼上,恰逢江融荣冠玉二人?正要合门,偏偏被她及时出?声喊住。 “夫人?。” 刚想装作没瞧见崔迎之紧忙合上门的江融手一顿,完全不想直面崔迎之,可也到底没有无视她。 不然更显心虚。 她在下?洛待了许久,除了陈府家产外,最初的目的便是崔迎之。 ——不过因为她消极怠工的缘故,所以?几乎没怎么?与崔迎之接触过,唯一一次碰面还是崔迎之被掠来陈府自?己出?现?在她面前的。 如今她转换身份,未免引人?生疑,本不应当再与崔迎之再正面碰上。可昨日偶然将身份撞破,又无转圜余地,再见着实尴尬。 若崔迎之问起来,她都?不知自?己该强撑着装傻亦或是坦然承认。 落荒而逃实在太伤颜面。 她只好硬着头?皮僵硬地将门打开,强扯嘴角,扬起一个勉强的笑来:“有事?” 崔迎之抱拳,神色自?如,淡然笑着,与江融相较成了两个极端:“昨夜叨扰二位了,实在抱歉。说来几日前受了夫人?恩惠还未曾好好谢过,不知二位是要去往何地?若是得空,日后必定携礼上门拜谢。” “举手之劳,不足为道。”江融连连摆手,默认了自?己的身份,意图尽快结束这段交谈。说着就要合门。 “夫人?。” 崔迎之再一次叫住了她。 江融深吸一口?气,已隐隐有些咬牙切齿之态,嘴角也不太挂得住:“还有什么?事吗?” 崔迎之诚恳询问:“冒昧问一句,夫人?如今怎么?称呼?陈夫人??李夫人??王夫人??” 江融闭了闭眼,终是没忍住彻底垮下?脸,决定托人?下?水,绝不能只让自?己丢面:“我姓荣,叫荣冠玉。” 说罢便转身,合门,一气呵成。仿佛生怕崔迎之又一次开口?喊住她似的。 被撇在一旁真正的荣冠玉:? 崔迎之瞧着那略显慌乱的身影,放肆地笑了起来,半点儿不在乎是否会被房内人?听到。 屈慈无奈望她,垂首跟她说悄悄话:“她得罪过你?” “吵过架,不熟。” “哦,那刚好,我跟荣冠玉也不熟。” 崔迎之抬眼,将屈慈拉回房内,合上门,问他:“你认识?” “不认识。” 那你说什么?? 崔迎之瞪他。 屈慈这才慢悠悠道:“但是我知道荣冠玉这个名字跟屈纵有往来。还知道这个人?并不是个女郎。” 崔迎之勉强记得屈纵是屈重那个老东西一母同胞的亲弟,除此之外,脑海中?仅剩的印象也不过余下?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了。 想想也奇怪,按照江湖传言,屈重死?后,屈纵屈晋这叔侄俩就开始为了争权夺利掐得不可开交。明明都?打得快血流成河了,可他们竟然还能分出?心神来派人?追杀屈慈。 若说是为了替屈重报仇,未免可笑。 也不知道屈慈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 这些疑点暂且不提,左右屈慈一向捂得严实,她既然至今还未追问过,自?然也不会在眼下?提及。 只看当下?,那两人?的嫌疑愈重。 崔迎之挑眉,心生疑窦:“既然是屈纵的人?,那为什么?他们先前不出?手。如今又主动留下?来?” …… 与此同时,跟着江融一道回到房内的荣冠玉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留下?来?” 江融不看他,恹恹道:“我已然暴露,若说我们也要去曲城,他们更会起疑。” “你明明可以?不必多言,待他们先行离开,远远跟着就行。” 江融仍是摇头?:“不想跟,累了。我又不会武,先前跟了那半日我半条命都?快没了。反正我办不成的事儿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而且,”江融偏过头?,望向荣冠玉,“不是还有镖局的人?在吗?” …… 崔迎之同屈慈两人?靠在一块儿商量半晌,实在摸不准对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若要下?手,不应留下?。可若不下?手,那又为何会与他们在此地相遇。 总不能真是巧合。 正说着,方才随人?流一道离开前去准备的易翎叩门,扬声道:“二位,我们已然准备妥当,不知两位何时方便?” 崔迎之拖家带口?地赶路,本也没有太多东西要收拾,她道一句稍等,正打算去提鸟笼,却又蓦地想到了什么?,更换方位,转而打开了门。 门外易翎正欲离开又停下?。 就见崔迎之稍显犹豫地对着他道:“易郎君,我可能还得问你借样东西。” 做惯好人?好事的易翎欣然点头?:“不知是什么??” “马。” 荒山野岭,没处再去寻马,若是没有旁人?也罢。可若与人?同行,崔迎之绝对没法接受自?己同屈慈挤在一匹马上。 她还是要脸面的。 第24章 行路难(四) 做人不能太缺德了。…… 崔迎之最终没能借到马。 风来镖局五人各乘一骑, 行进途中唯一还能载人的坐具只有装载货物的马车。 屈慈试着与负责驱车的镖师交涉。对方似乎也已然受够看着同伴皆快马疾驰,而自?己只能为保货物安全慢慢吞吞驱车的境况,屈慈一提, 便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两人互换了马匹, 屈慈跃上车架,崔迎之则坐在一旁, 倚着车厢外沿, 双腿悬在车外。 一行人沿着林木环抱的山间小径,再度踏上未知的前路。 群山万壑赴荆门。 …… 山路险峻。 影影绰绰的密林笼着未消的秋意,随风送入崔迎之的颈侧。崔迎之将外衣拢了拢,把腿收上车架,盘坐成一团。 时近初冬,天寒日冷。 寒风呼啸, 张嘴便是满口风,吹得她连话都不想多?说。 屈慈见状,解开行囊,沉默着从中掏出了一条薄被。 是客栈里盖过的。薄薄一条,不是很占地方。崔迎之都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带出来的。 “顺手牵羊?” 屈慈瞟她一眼, 答:“这?叫黑吃黑。” 短短一夜, 行囊内的衣物没能全都晾晒干, 也不好再往身上披。昨日彻夜大雨,晨间更为湿冷, 崔迎之一向怕冷又怕热,指望她注意这?样的事,又显然希望渺茫。 临行前,他便顺手塞进了包袱里。 虽说聊胜于无,但有东西?盖总比硬挺着受风好。 若是寻常店家, 崔迎之必然不肯,但既然是黑店,崔迎之不出意外心安理得地披上,道:“谁跟你是黑。我早就改头换面金盆洗手了。” 屈慈偏头轻笑:“所以?后院那么多?骨头是地里自?己长出来的?” 不等崔迎之说话,又佯装正色地提议:“那我们回?头开家食肆专卖骨汤算了。无本万利的买卖。” 这?说的是人话吗? 崔迎之睨他一眼,幽幽道:“屈慈,做人不能太缺德了。” 不要再给她本就不如何的江湖风评雪上加霜了好吗。 言谈间,林间一声呼哨惊起?,哒哒马蹄声紧随而至,飞鸟沸腾,遁入天际。 崔迎之探出头向马车后望去,就见一行人粗衣麻布,手亮长刀短剑,估摸有十数号人,皆作马匪装扮,正策马向他们迅速逼近。 尘土飞扬,声势浩大。 回?过头,前方也有人阻截。 前后围堵,一如瓮中之鳖。 车马皆被逼停。 堵在前方相距不远的领头马匪以?刀作指,指向崔迎之与屈慈二?人的方向,高声对着明显是领队的易翎道:“把他留下?,若是不然,你们都得死。” 第四?批。 距上一批人出现不过一两日。 简直是前赴后继。 易翎一行人虽缺少经验,但遇此场面,也并未惊慌,五人将马车围到了中间位置,呈现护卫之势。 易翎回?退几步,至马车一侧,没有问?多?余的话,只是小声道:“二?位放心。江湖人最重侠义,必不会将你们二?人交出。” 本是萍水相逢的关系,这?也未免太仗义了。 “一会儿我们开道,二?位跟紧。” 人数差距甚远,突围成功的概率其?实并不大。 屈慈没多?说什么,与崔迎之对视一眼,点头。 蓄势待发?。 马匪头领似乎也看出了他们的意思,抬手做了个手势,手起?手落。 无声的僵局转瞬即破。 两方人马不约而同地抽刀,直直迎面冲向对方。 寒光闪烁,利箭飞射,直直插入崔迎之身侧三寸之地。 车马愈发?颠簸,崔迎之站起?身,一边躲开近身的刀剑,一边手起?刀落砍人如切菜,阻挡一切来犯,保证屈慈能够专心驱车。 一如预计那般,重围难以?突破。 崔迎之看见有两人马匹相撞,人仰马翻。 她挥刀又捅穿一人,夺过那人手持的弓箭,拔下?插在车厢上的长箭,搭上弓弦,抬手欲拉,张弓的右手却控制不住开始颤。 该死。 前方的路暂时被清开,屈慈趁机松开缰绳,任由快马驰骋,他伸手接过崔迎之手中的弓与箭,稳稳当当地站起?,箭头直指马匪头领。 搭箭,弯弓,咻的一声,锐器入体,尖锐的箭头贯穿前胸。 一气呵成。 马匪头领应声倒下?。 局势转圜。 马匪众人见此,不由萌生退意。杂乱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呵一声:“撤!” 乌合之众应声溃散,奔逃四?方。 来时乌泱泱一大群人,走时唯余满地残躯。 屈慈停下?马,其?他人也随之停下?稍作休整。他将手中木工随手放置一旁,跃下?马车,先一步查验了地上尸首。 没有明显的身份标记,论身手也并不算上乘。与前两批人有明显差距。他查验完,又回?了车上。 方才打斗着实累到了崔迎之,她此刻重又盘腿坐下?,整个人将重量全压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听到屈慈回来的动静,这?才睁眼望向他。 “又是屈家的人?” 屈慈点头。 “派的人怎么良莠不齐的。”崔迎之嘟囔了一句。 崔迎之没直接接触过第三批人,但是第一二?批还是碰过面的。第一批是些?没什么江湖经验的愣头青,第二?批则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风云人物,如今这?第四?批,乍一看声势骇人,结果也不过是军心易散的乌合之众。 屈慈在崔迎之身旁坐下?,说:“屈晋和屈纵虽然都想抓我,但在此事上也并不是一条心。他们能力人脉皆有所差距,故而所派之人的水准也各不相同。既然要做成马匪劫杀,这?一批人我估计是屈晋派的。” 崔迎之笑:“他们若是真的有所差距,屈家早该囊入一人彀中才对,还能僵持至今都斗不出个所以?然来?” 能力差距并非僵持的主因,如今屈家也并非是他们想接手就能接手的。 完全是个烫手山芋。 倘若他们二?人中有但凡一个清醒的,就该知道这?会儿应该趁早收拾细软准备跑路,兴许还能苟全性命。 屈慈垂眼,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再过一两月吧,差不多?就该见分晓了。” 崔迎之没问?为什么,目光落到身侧木弓上,伸手扒拉了一下?那弓弦,弓弦颤动,散出细微的“嗡嗡”声。她叹息一声,转移了话题:“我以?前也射得挺准来着。” 可惜如今这?手是再也举不了弓了。 这?话说得淡然。 剜去遗恨,其?实更多?是艳羡。 屈慈正欲开口说点儿什么,另一边易翎终于安顿好众人,前来询问?二?人的状况。 崔迎之跳下?马车,抱拳答:“我们无事。那伙贼人因我们二?人而来,累及诸位,实在抱歉。若有需要赔偿弥补之处,还请尽管开口。” 易翎客气笑道:“左右无事,不必自?责。行侠仗义本是应当的,换作其?余人我们也不会不管。况且方才若非郎君出手解决对方头目,只怕我们难以?招架。” “路途颠簸,恐货物有损,我需要上车查验一下?。此地已离城镇不远,我们再过一柱香便出发?。今日波折,人疲马乏,继续行路恐生意外,便暂且在镇上歇一歇明日继续赶路吧。” 崔迎之点头,让路。 易翎攀上车,与终于想起?煤球还被塞在车厢内没人照看过的屈慈一道掀帘入内。 车内空旷,关着煤球的鸟笼横倒翻滚至角落,几只堆起?的木箱也倾倒,木箱上侧原本还堆着个长匣,此时也已然翻倒在地,锁也被撞开。 屈慈将鸟笼扶起?,又从袋中摸出了一把米撒在笼中。易翎则拾起?木匣,稍不留神,哐的一声,匣中重物摔落。 屈慈移目望去,怔住。 易翎生怕货物有损,慌忙将断剑拾起?,重又摆回?长匣中,正欲将匣盒合上。 屈慈忙道一句且慢,拦住易翎,不让他将长匣收起?,又回?走几步,探出身,示意在车外的崔迎之进去。 崔迎之正觉奇怪,上车一见易翎手中那长匣,却是同样怔了怔。 掉落的重物,是一把通体漆黑的,泛着寒光的断剑,是剑身的前半段。 看材质,与小楼里那把断剑出自?同源。 且不说这?是崔迎之师傅的剑,摆在小楼里两人日夜相看。便是这?样稀奇少见的材质,也绝不会叫人认错。 这?就是她失掉的那一半剑身。 两人行止实在异样,易翎心中忐忑,不安道:“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蓦地,崔迎之抬起?头:“不知易郎君这?趟生意,具体去往何地?雇主可曾留下?名?姓?” 易翎有些?为难:“按照规矩,雇主名?字不太方便直言。至于货物去向,大部分箱箧是要被送往城内某间茶馆,这?只木匣则单独送去另一处。” 崔迎之抿唇,移开眼,目光在车厢内游转一圈又回?落到易翎身上。 “这?半只剑是我亡师遗物,已遗失多?年。此去曲城正是为了相关之事。” 话语中溢出的复杂心绪几乎要翻涌而出。 顿了顿,崔迎之正欲开口,屈慈先她一步替她说道:“郎君送货上门时能否允我们在后头跟着。” 崔迎之只好收回?原本要脱口而出的字句,补上一句:“若是为难,便罢了。” 这?请求显而易见有些?难为人,易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屈慈,踟蹰片刻,咬牙道:“我只当不知道就是。” 算是默认。 崔迎之松了口气,朝易翎道谢。 易翎摆手,将长匣放好,下?了车。 车内终于唯余下?崔迎之与屈慈二?人。 她脱力般倚着垒起?的箱箧,垂首,闭了闭眼又睁开,脑海中杂念频生,“屈慈,世?上不可能有这?样巧的事情。” “那把断剑是我在崖底寻了三日才寻回?来的,我本以?为剩下?的那一半这?辈子再寻不到了。结果竟然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 “这?有心人也未免太体贴了点儿。” 屈慈瞥了那长匣一眼,道:“这?一行人似乎并不知晓内里关窍,只当是寻常运镖的差事。” “离曲城已然不远。幕后是谁很快就会见分晓。” 第25章 行路难(五) 你前几日还说爱我?…… 小镇距他们不过?三五里路程, 一行人驱车策马从?歇脚地赶至镇内时,刚过?晌午不久,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 易翎带头寻了处酒楼, 预备在此过?夜。 偏偏又因先前误会了崔迎之和屈慈的关系, 故而落到崔迎之手中的只有一间房。 崔迎之接过?分?到自己手头的孤零零一只手牌时几度欲言又止,再解释又觉得刻意, 终归是没能当场说?点儿什么。 待众人四散着上楼, 她转头就撇开?屈慈,趁着众人各自回屋,偷偷摸摸地转回楼下去问掌柜想再要间房来。 掌柜也是心善,误以?为崔迎之与屈慈是闹了别扭要分?房的年轻夫妇,宁愿少挣一间房钱,愣是劝慰了崔迎之许久, 叫她考虑清楚。 历经千难万阻,崔迎之好说?歹说?,这?才终于将另一间房的门钥拿到手。 一回房中,推门就见屈慈正在努力地与她乱七八糟的行囊缠斗。 虽是偏僻小镇的寻常酒楼,此地却比先前那黑店环境还要好上不少, 除开?普通起居坐具之余, 墙角摆着绿植, 墙面还挂着字画点缀。 崔迎之并不是个读书人,幼时家中虽请了女先生开?蒙, 但时移世易,家中生变自然也没书可读。沈三秋对弹琴作赋吟诗作画之类的事情又完全?是个门外汉,没了前人教导,她理所当然看不明白这?幅字画水准如何,只觉得这?上头的字与屈慈的笔迹略有些相似。 这?世道能识字已然不易。 她翻看过?屈慈记录的账册, 常言都道字如其人,可屈慈的字却完全?脱离于他这?副瑰丽皮囊之外,是出人意料的清正,横竖撇捺,一笔一划皆与书册中刊印的字形不差分?毫。 清和正。 按理来说?这?两个字不论如何看都与屈慈扯不上干系,崔迎之却没来由地觉得贴切。 被关在笼中大半日的煤球兀地鸣叫两声,将她远去的思绪引回屋内,牵到眼?前人身上。她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那副不知提了哪篇名?家大作的字画上挪开?,望向字画旁的屈慈,忆起了最初的本意。 静默两息,崔迎之将手背在身后?,磨磨蹭蹭地走近屈慈身侧,亦步亦趋。 这?番作态再明显不过?,屈慈非常识趣地停下手中杂食,将全?部?目光分?给?她,以?示疑问。 她又挪近几寸,将背着手伸出,把手牌塞进屈慈怀中而后?迅速收回手,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屈慈看了看手牌,又看了看她,明白了她的意思,轻笑:“我?这?么见不得人?” 崔迎之摇头:“没有。” “拿不出手?” 崔迎之又摇头,捂住心口,作出一副浮夸做派:“那可太拿得出手啦。” “但是,”崔迎之转瞬收回这?番刻意的作态,压平嘴角,敛眉垂眼?,思量片刻又直直望向他,瞧不出是什么情绪,“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昨夜挤一张榻将就不过?是因为没有多余的空房,事到如今自然没有这?个必要。 她原先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就算被迫直面也会刻意忽视,不愿去深想,也不愿去细究——不论是她还是屈慈那些有意无意的细微举动?与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言语。 可纵然崔迎之自甘沉沦,浑噩度日,却从?来不是个真正的糊涂人。 她怎会不明白自己的心鼓为谁而响呢? 他们二?人总是心照不宣地不去挑破这?层暧昧薄纱,仿佛无人挑破,便会永远持续。 她至今为止也没将这?段关系摆到台面上来缕清。 说?是债主,未免生分?。说?是情人,又有些不及。若当亲朋旧友,好似又不太做得到。 之前不说?,是因为所有顾忌。这?顾忌至今仍梗在心头,并未消退。 如今说?破,崔迎之自己心里其实又没底。 只是话已然悬在口中,踟蹰之后?到底还是被脱出。 屈慈怔愣几息,略有些诧异,转而又笑:“三娘,翻脸不是这?么翻的。” “你前几日还说?爱我?,今日就反问我?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俨然显得有几分?负心薄幸。 崔迎之心虚地移开?眼?,回想起自己先前那番完全?不过?脑子?的话来,想说?反悔,又有点儿难以?启齿。 不等她想出应对的言辞,屈慈彻底放下手头所有的东西。 抬眼?,就见他走至身前。 俯身,低头,鼻尖几乎相抵。 崔迎之被搂住后?腰,握在她颈侧的手逼得她将下颚稍稍抬起。 四目相对,呼吸交错,瞳孔中倒映出对方清晰的眉眼?。 她不作抗拒,更不作应对。 下一瞬,双唇相印,紧贴,牙关被轻易攻破,舌搅唇齿,津液满口。 一个带着提醒意味的吻,狠狠咬破崔迎之团成一堆的千头万绪。 崔迎之渐渐有些受不住,愈发用?力地攥紧屈慈的衣摆,腿却软下,心神也似乎要随身躯一道坠落,又被稳稳托住。 摆在桌案上当作摆设的瓷瓶不经意间被碰倒,摔落到地上,撞出脆响。崔迎之的心神被短暂引去,又转瞬被掠回。 时间如缓慢流淌的涓涓细流,崔迎之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恍惚间又觉得已然久到细流足以?汇聚成湖泊时,她终于感受到紧贴的唇畔移开?。 睁开?不知何时阖上的眼?,眼?前人却并未远去,仍是近可呼吸相闻的距离,鼻尖相抵,濡湿的唇将落不落,仿佛随时都要再度贴上。 顺着唇朝上越过?鼻骨,抬眼?,便撞进屈慈那双沉静的眼?眸,平静之下却暗藏滔天巨浪,又仿佛蕴藏着积酿多时的云雨,稍有不慎就要将人卷入其中。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崔迎之红润的唇瓣,亲昵又不带狎意,声音喑哑:“现在知道,我?们算是什么关系了吗?” 崔迎之微张着口,喘息,说?不出多余的话来,久久不能回神,攥紧衣摆的手也不知何时失了力,松开?。 她想她方才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屈慈同“清正”二?字搭上干系。 简直荒唐。 她闭上眼?,垂首,将额抵在屈慈肩头,缓了片刻,待腿脚失去的力道渐回,这?才闷声道:“前几日那番话,不是戏言,但论真心,实在谈不上有几分?。” 屈慈当然知道。 他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却仍一字一句认真道: “但是我?当真了。” 所以?,不准耍赖。 言外之意并不难猜。 崔迎之一边平复着难以?压抑的喘息,一边忍不住轻笑,“别那么想不开?,屈慈。真要给?我?当牛做马后?半辈子?呀?我?这?么招人喜欢呢?” 屈慈也笑,“是。是招人喜欢。” 没有谁会不喜欢崔迎之,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冷风从?缝隙钻出,吹散满室靡靡。静谧室内,唯余下两人交错的喘息声,叫人得以?从?中窥得方才旖旎片刻。 崔迎之依旧抵着屈慈肩头,久久未能回应。 早些年,她曾在心底给?自己圈出一块净地,这?数年来总是在边界内循环往复地游走,始终不肯迈出一步。 她短暂的前半生已然经历太多的离别,她恐惧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她尝够了“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苦痛。 她变得胆怯,退缩,妄图在每一段关系里寻得一个能随时抽身的位置。 可身当俗世俗人,人情冷暖常伴身侧,情之一字实在无法完全?撇开?,也没法受控。 就像她不可能对周遭邻里们的难事冷眼?旁观,如今又轮到屈慈。 崔迎之终是叹息。 悄悄往边界试探着迈出了半步。 她略微推开?屈慈,抬首对上他的眼?: “好吧,给?你个当姘头的机会。” “提前说?好,我?随时可能会反悔。有异议也不准。” 犹豫,退却,在话说?出口的那一瞬仍然盘桓于心扉。 能说?出口已然不易。 崔迎之决定容许自己的胆怯,静待屈慈的答复。 屈慈只是凝神望她,突然道:“我?们去街上转转?” 话题转换得太过?猝不及防,仿佛上一瞬还在恨海情天下一瞬就要种?田归隐,崔迎之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然和屈慈一道走在街上。 这?并不是多大的城镇,相比下洛更是冷清,街面上人流稀疏,多是老者与幼童,见不到多少青年人。 崔迎之被屈慈牵着手腕漫步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段,这?才终于回神,问他:“拉我?来街上做什么?” 屈慈对自己的新身份接受良好,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我?一个当姘头的拉你上街多正常。” 言谈间,偶然路过?一对少见的中年男女,许是听及这?话,不由侧目,向他们二?人投以?打量的视线。 崔迎之被看得略有些尴尬,拽住屈慈袖口,咬牙低声道:“这?是什么很光彩的身份吗?你小点儿声。” 屈慈回头,冲着她笑:“那我?这?不是在努力把这?个不光彩的身份转换成个光彩点儿的吗?” 又走一段,屈慈终于在一间木匠铺前止步,带着崔迎之一道进门。 崔迎之不知道屈慈打得什么主意,在狭小的木匠铺内自个儿转了一圈,一回身就见屈慈已然问人买了跟用?以?做起居用?具的毛竹,挥着刀开?始削起来了。 他那刀往日都用?来捅人,被磨得利得骇人,这?会儿却干着木匠活,也不嫌小材大用?。 屈慈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将一长?截毛竹处理完毕,旋即又从?内袋里取出一截银线——崔迎之认出来那是之前她抢来的那把木弓上拆下来的。 他将弓弦固定好,弓身姑且算是做完。他试着拉了两下确认没有问题,便将其递给?崔迎之:“试试?” 崔迎之接过?那弓。 弓身小巧,毛竹用?料轻便,对她的手来说?勉强不算是个负担。 “今日太赶了些,若是重量合适,回头再做把精细的。” 崔迎之试着张弓,无形的箭头直指屈慈心口。 她试了试又放下,笑道:“一把就够了。” 毕竟她是个懂得知足常乐的人。 第26章 旧时梦(一) 你若死了…… 从外头回到酒楼歇息的时候已然金乌西坠。 短暂休整一日过后, 这只北上曲城的队伍重又出发。 冬月里本就寒气逼人,一路北行,气候愈发干燥。天?幕连续数日阴云堆积, 仿若随时有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似一柄利剑悬在人的心?头。终于,入曲城那日, 浓云翻涌, 细雪随一片片风纷纷扬扬地落下,淋了崔迎之满头。 这是今年曲城的第一场雪。 也是崔迎之退隐三年来见到的第一场雪。 ——下洛地处江南,雨意连绵,却?是断然见不到半寸雪景的。 崔迎之乘着?摇摇晃晃的车架,伸手,张开五指又紧闭, 细密的雪点打着?旋落下被攥入掌心?,又似乎有什么也一道被箍入掌中。 她其实已然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回曲城究竟是多少年前了。环顾四周,周遭的街景与记忆中的景象重叠又交错,陌生与熟悉各起山头,两相对望, 谁也占不到上风。 一行人并未在入城后停留, 寻找落脚之地, 而是直奔雇主?指定的茶楼将货送到。 货物很快被搬空,车内终于只余下了那只长匣。 车马又离了茶楼, 往城东行去。 越往东走,崔迎之的心?绪便越是不平,前尘旧事开始不识趣地在脑海里冒头。她搅紧衣袖,面色愈发不善,周身的气也沉下。 屈慈注意到她的异样, 偏头望她,“怎么了?” 崔迎之道:“再?往前走,就快要到我家的位置了。” 她多年不曾回过崔府旧宅。 因为旧日的大火将一切燃尽焚灭,尸骨,庭园,草木,什么都没?剩下。 也不知如今那块地究竟是何面目。 是否亭台重建?是否人影更易?又是否徒余下荒庭败牖,萧索空廖至今? 崔迎之垂下头,终究是没?能说出后悔来此一遭的话来。 离崔宅不过半里路时,遥遥望去,就见远处那本该是废墟的宅邸已然重获新生。被烟雾熏黑的红墙重新粉刷,坍塌的屋檐与碎瓦寻着?旧日的样式重新修缮,一切仿佛一如最初的模样,连门前的匾额都与记忆中的不差分毫。 行至崔宅门前,领头的易翎不出意外地停下,将长匣取出,叩响了宅邸的大门。 大门被打开,出门迎人的是一位作管事装扮的中年人。他得知了众人来意,接过长匣,在一行人中扫视一圈,似有些估摸不准,便问易翎:“不知众位侠士中可有一位唤作三娘的女郎?” 缩在车架后被屈慈挡着?崔迎之闻言,只好跳下车,落地,走至那管事身前:“是我。” 管事即刻躬身抱拳,态度恭敬状:“我家郎君说,若是想寻回遗落之物,还请三日后单独来访。任意时辰,看您方便即可。” 单独来访? 崔迎之扫了眼那长匣,又察出管事并不会武,便笑:“大老?远赶来,非要让我再?跑一趟?我现在将这匣子抢了就跑,崔路又能拿我如何?” 管事并未气恼,只是不疾不徐地用双手托着?长匣递到崔迎之身前:“郎君说了,若您今日便想取走,那也请便。只是事关沈女郎,他还有些话想说,今日不大方便,只能劳烦您改日再?来。” 又拿沈三秋当说辞。 不过人都已经到这儿了,也不差这三两日。 崔迎之沉吟半刻,没?再?纠缠,转身摆手:“那便三日后再?来取吧。” …… 货物已经送到,镖师一行人准备留在曲城休整两日再?度返程。崔迎之与屈慈二人本就还有事情还未处理完,更何况就算是要回也该回下洛去,没?了同路的契机,自然也与一行人分道扬镳。 二人一如既往随意寻了间客栈住下。 虽然嘴上应了等三日再?去,崔迎之一回房内,却?是把各种暗器毒药全?都收拾出来往身上藏。 屈慈难得闲着?没?事儿干,看着?她忙上忙下,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不由笑道:“不是还要再?等三日?” 崔迎之头也不抬,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可太?了解崔路了。他说三日,那三日后必然还会生出别?的什么事儿来。未免夜长梦多,我今天?晚上就潜去崔府看看。” “我与你?一道去?” 崔迎之思考片刻:“去不去其实没?差。按照崔路的行事作风,他知晓你?与我一道,必然会留有后手应付你?,说不定我们俩一道去的话还会被一锅端。” 顿了顿,她又叹息一声,换了主?意:“算了,你还是别去了。你与崔路又没?有仇怨,他估计也不会对你下死手。我若脱不了身,你?留在外头说不准还能捞我出去,再?不济也能给我收个尸。” 屈慈仍笑:“你?那堂弟这么难对付呢?” 崔迎之耸了耸肩,无奈道:“若是只需将他杀死?便能将所有事情一刀斩断,那的确不是难事。难的是他死?后还会给你?找麻烦。” 一个生负盛名与沉疴重压的孩子,自小被贯以神童之名,总角年岁就能将阅历深厚的长者算计戏耍,宽和面目下不知隐藏了多少阴翳。 崔义那个老?东西连人都不会当,更别?提当爹,有这么个生而知之才学惊世的好儿子,他似许多父母一般自负,却?又因自身的过往而嫉妒。故而在崔路幼时便不见得对他有什么好脸色,只是一味地让他死?命苦学,连关切也敷衍。 年幼时,两家关系仍维持着?表面和睦,她和崔路也比亲生姐弟还亲近几分,很多没?法摆在桌面上摊开说的事情崔路并不愿意让她知道,也绝不会让她窥见分毫,可崔迎之只是佯装糊涂,又不是真的缺心眼。 她能愿意多关照这个生母早亡,生父又不做人的堂弟,一是因为血缘,二也是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故而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她便只当自己瞎了眼,聋了耳,一概不知。 也正是因为太过了解对方的手腕,崔迎之才觉得发怵。 时至今日,连她自己都变得面目全?非,锋芒尽消,她也不指望数年不见的崔路还能念及往日,给她留得几分情面。 “若他此番是奔着?要我性命来的,那到也还好说。最怕的是有什么事儿关及己身,但是我却?不知道。”崔迎之收拾累了,顺势坐到榻上,低垂着?头,眉头也紧蹙。 “最好是也别?奔着?你?性命来的,你?若死?了……” 崔迎之以为屈慈又要说什么“你?若死?了我就去杀了崔路给你?报仇”或者“你?若死?了我陪你?一道死?”之类的肉麻话,结果?就听屈慈接着?道:“你?若死?了,我这不光彩的身份彻底没?有变光彩的那日了。” 合着?你?就惦记这个了是吧? 心?寒。 彻底的心?寒。 崔迎之冷笑两声,都顾不上继续愁眉苦脸。 “你?再?多说一句,这个不光彩的身份也别?要了。” …… 深夜忽至。 崔迎之临行前再?度检查贴身携带的各类明刀暗器。 “再?确认一遍,若是过一个半时辰我还没?有回来……” “我就冲进崔府杀个七进七出把你?抢回来。” 那倒也不必。 崔迎之没?有继续谈笑的心?思,她走近窗牖,攀上窗台。 初雪还未停歇,溶溶月光洒落在地上,也洒落在她面上,睫羽都被映得银白。 她回首,夜风拂起额发,衣摆翻飞,雪片在她身后漫无目的地翻飞交错而过。眼前人如镜中影,水中月,好似下一瞬要乘风归去,去往琼楼玉宇。 “那我走了哦。等我回来。”她轻声道。 转身,便化作一缕风,跃进了无边夜色中。 …… 崔府实际上离他们的落脚地并不远,若是从前,曲城内的大街小巷崔迎之再?熟悉不过。可阔别?多年,巷陌改道,新旧更替,崔迎之悲哀地想她连回家的路好似也快记不清晰了。 沿着?鳞次栉比的屋檐在黑夜中潜行,不过两刻钟,遥遥便望见深夜的崔府灯火通明,全?无半点入夜后的寂静,仿若静待深夜来客。 崔迎之后知后觉地想,不只她了解崔路,崔路也同样熟悉她的做派。 明知前方等待她的是未知的险境,崔迎之仍是义无反顾地投身,如飞蛾扑火。 引火自焚也好,尸骨无存也罢。 反正火焰总会熄灭。 至于生死?与否,她决定姑且指望一下屈慈。 翻过外墙,轻声落到地面,她明晃晃地从黑暗中走出,走到被烛火照亮的檐下,寻着?模糊记忆中的方向,一路朝着?正堂的方向走去。 期间迎面撞上走动的仆从,也无人上前质疑,俨然是被打过招呼。 一路走来,崔迎之注意到宅邸内的花草树木,幽径湖泊皆无变化,一如当年。明明数年过去,宅邸外的景象已然时过境迁,连临街的商户都更替,再?难窥得过往的模样,可唯独崔宅却?仿佛仍然孤身停留于过去,不肯挪动半分。 思及此,崔迎之蓦然止步,回过身去。 就见身后林间小径里,江融推着?轮椅从暗中缓慢行来。轮椅上的青年人苍白得病态,身形瘦削,眉眼与崔迎之有三分相似。 他神情宽和,眉目也淡,如模糊不清的雾,又如倒悬天?际的云。一与崔迎之目光相接,淡意尽褪,眉梢扬起,露出几分艳色,仿若云霞映雪,绚丽,惹眼。 崔路望着?多年未见,与记忆中相似却?也不尽相同的崔迎之,语调熟稔,仿若老?友重逢般,道:“迎之姐。” 第27章 旧时梦(二) 屈慈那边要出事了。…… 崔家本?是积富之家, 在曲城一带素有善名,连郡县府都得?给几分薄面。 可商贾位卑,纵有银两傍身, 官场却无倚仗, 不外乎是小儿持金过闹市,终不得?长久。 崔家老爷子日夜相?盼, 终于盼来一对麟儿, 又取“正”与“义”二?字,彰显门风清正,期许二?子立身为仁,若有幸入了仕途,也要守正为心,不义不处。 许是多年积德行善终得?善果, 长子崔正自幼便显露非凡之智,谁人都道一句经天纬地之才,日后必能考取功名,伏膝庙堂之上。次子崔义,虽不似长子出类拔萃, 却也能言善辩, 不是凡俗庸才。 可差距不可避免。既是同胞兄弟, 更是难免被摆到一块儿作比。 崔义自小见惯旁人对他兄长的曲意逢迎,百般夸赞, 轮到他时,却每每只会得?到一句“阿正的这个弟弟也蛮不错的”,仿佛他压根没有姓名,他只不过是崔正的弟弟。 若说外人的忽视不足为道,可亲人明晃晃的偏心却更是犹如利刃横穿心口。 纵然崔义明知他这位兄长是个十足十的善人, 从未苛待轻视他半分,更会劝慰父母亲辈要一视同仁。这一切都是旁人所为,明明与其没有任何关系。 太过出众,又怎会是错处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他还是不平,不甘。 他开始嫉妒,怨憎。 日复一日。 溪流汇聚成江海。 少年时代渐远,逐渐长成的二?人差距更显。崔义有时候望着如金石闪耀的兄长,心中的怨念与憎恶难以遏制,面上却仍要维持着一贯兄友弟恭的虚伪作派,更是觉得?恶心。 在这个家,不论谁与崔正作对,纵然错处不在己身,也无人会指责崔正。 崔正哪里会做错呢?一定是误会了。 再到后来,二?人进?京赶考前夜,崔义在门外听见母亲叮嘱崔正说:“阿义年少,气性?也大,时常不听管教。日后若惹出事端来,难免会误了你?的仕途。你?是长兄,此次赴京赶考,记得?多关照他一些。我倒也不奢望他能考上,只要能够安分守己平安回来就好?。不过你?且记得?,不论如何,还是以你?自身为重。” 以自身为重。 若换作是他,母亲便从不会这样说,而是会让他事事以兄长为先,就算委屈自己,也别?不情愿。 他这些年心中再明白不过自己根本?不能与崔正同论,可亲耳听见这些话自至亲之人口中说出,又是另一番心境。 这无疑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再也维持不住情绪,不顾恪守的礼法,也抛却寻常的假意端庄,推门而入,当着那母子二?人的面将手中预备一会儿温习的书册狠狠掼在地上,目眦尽裂,声嘶力竭:“既然如此,那我不去便罢!” “这个家反正只需要他崔正一人就好?了!” 话落,他转身奔逃进?黑夜里。 再也没有回来。 崔义失踪,遍寻数日不得?。崔正本?心忧其弟,耽搁了赶考的日子,不巧崔老爷子与其夫人皆因此事怒极攻心,先后仙逝。 短短数日之间,家中突逢巨变,只余下了崔正,这下他就算想去赶考也脱不得?身。只好?弃考,处理后事又守孝,一点点接手家中产业。而后经年,成家立业,也再无机会离开曲城。 若是崔义就此彻底消失也作罢,权当是个活在上一辈回忆里的陌路人。可突然有一日,在年幼的崔迎之小憩醒来的夏日午后,家中仆从告诉她 ——她这位少时愤愤离家,多年没有音讯的叔父,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地回来了。 还携着满身巨财。 …… 崔迎之不加掩饰地打量着眼前的崔路,目光不受控地落到了他坐在轮椅上的双腿。 虽说时别?多年,可她上一回见他的时候,他的腿还好?好?的。 崔路顺着她的目光,垂眼道:“只是些陈年旧疴,雨雪天湿冷,难免会复发,平时还是能如常走动?的。这番姿态实在狼狈,故而今日本?不想见你?。可你?既来了,我也不好?不迎。” 他说罢,转而抬眼,“曲城比不得?下洛,夜间本?也寒凉,不妨进?去再说。” 崔迎之没有拒绝,点头,与崔路就近入了檐下的屋内。 江融识趣地将崔路推进?屋,转身就合上门离开,给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漆黑室内,烛火被一根根引燃,灯火摇曳。两人也眉眼被映得?愈发清晰。 崔迎之看着渐趋明亮的内里,这才终于在寂静中对他说出了第一句话,语气是没来由的笃定: “你此番将我引来,并不是为了杀我。” 崔路回身望去,眉眼依旧平静,仿佛所有情绪都被精准掌控,就连笑时也淡然:“为什么原先会那么觉得?若是我真要杀你?,你?怎会安生地在下洛住了三?年呢。” “我当着你的面杀了崔义。你若恨我,理所应当。” 崔路敛眉,话语中莫名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是所有人都如你?那般将亲朋故交看得?分外重要的。况且你?明明知道,崔义于我,虽有生恩,却全无养育之情。他死前我劝他及时收手,他死后我替他敛尸埋骨,已然做到了我应当做的。至于他身死谁手,不过报应耳耳,我不怨天不怨地,也不会怨你?。” 这番话出自肺腑,难得?有几分真意。 “那我们?二?人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师傅的剑呢。”崔迎之转身欲行,却又被身后崔路的话语逼停了脚步。 “你?今夜走不了,不光如此,他今夜也没法来成。” 今夜会来寻崔迎之的唯有一人。 这个他是谁,无需多说。 崔迎之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颤栗。 方?才一见到推轮椅的江融便预感?大事不妙,如今崔路这么一说,不安更是迅速蔓延整个心口。 纵然她再如何不愿面对事实,却仍是握紧拳,压着声,仿若在期盼一个否认的答复般道: “这一局,归根究底,目标其实压根就不是我,而是屈慈。” “那个女郎还有所谓的荣冠玉都是你?的人,你?跟屈纵合谋,以我作掩,暗中设伏,故意引屈慈来此地。” “还有风来镖局那群镖师……” 崔路未等她说完,便及时打断她,解释道:“迎之姐,我还没有裁定天时的本?事。” “冠玉和阿融是我派去护送,确保你?们?能顺利抵达的人不假。可镖局一行人确是巧遇,本?也只是想借着这断剑多一张筹码罢了。不过就算你?们?没能在城外碰上面,我也照旧会寻时机让你?们?撞见。” 这本?也没什么差别?。 崔迎之有些站不住了。 心头如烈火焚油,焦灼难耐。 她此时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屈慈那边要出事了。 这样大费周折地将人引至此地,派的人,设的伏,绝非如先前那般轻易便能解决。 思?及此,她猛地抽刀,冰凉利刃抵在崔路颈间,威胁架势不言自明。 可崔路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做派,甚至心情朝着崔迎之笑,全然没有半点儿身当人质的自觉:“周遭布置的人已然收了令,你?就算将我就地格杀,他们?也不会放你?走。这些人皆不算俗手,人数也多,若是打斗恐会失手伤及你?,还是不要强闯为好?。” 崔迎之咬牙,利刃切入皮肉几分,划出血色来,又问:“你?为什么会同屈纵扯上干系?” 锐器划破肌理的痛意刺激着神经,崔路没有蹙眉,只笑着耐心解释:“迎之姐,不是谁都有你?那样的好?运气,能碰上沈三?秋那样的人。崔义死后,我也无处可去。刚巧屈纵狼子野心不加掩饰,可趁之机实在鲜明,与他搭上关系再容易不过。不然若是没有根基,就算是我断然也做不到今日这样大的生意。你?该明白我这样的人挥不动?握在手中的刀剑,若是连棋桌也坐不上,那便是彻底的无根浮萍,命如飘絮了。” “我对屈家的事并不感?兴趣,与屈纵合谋,也不过各取所需。” 崔迎之听罢一向稳稳握刀的手都与心神连带着一块儿颤。 呵,真是有理有据。 …… 与此同时,酒楼。 屈慈正无聊地教煤球说话。离刚开口已然有段时日,煤球仍然只会说那么两三?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屈慈觉得?不行,决定私底下给煤球开个小灶。 一人一鸟正闹腾着,屈慈陡然察觉异样,反手把搭在他小臂上左右横跳就是不肯开口的煤球塞回了笼中,牢牢锁住。 他安置好?鸟笼,回首望向窗口。 不久前,崔迎之方?从那里离开,残影溶于月色中早已不见踪影。可此时此刻,不速之客来访,将月光也遮挡。 屈慈大致猜度出了此番曲城之行内里涌动?的暗潮。 若是如此,那崔迎之那边出事的可能性?便减了大半。 屈慈松了口气,又不由在心中警戒,面上却依旧摆着一副满不在乎地放松姿态,热情地与来者打了个招呼:“屈二?爷,许久不见,带着这么多人来见我?真是荣幸之至。” 屈纵狞笑:“小杂种,你?竟还笑得?出来。你?当日反水,可曾想过还有今日?” 屈慈一边笑,一边抽刀:“当日反水的可不只我一人。我与你?,彼此彼此。” 来者不可谓不多。屈慈都怀疑屈纵把所有他能使?唤得?动?的人都给喊来了。 他觉得?其实他也没做什么能叫人恨成这样的缺德事,绝对是屈纵太过小心眼。 可不论如何。 现在有点麻烦了。 他想。 …… 崔迎之与崔路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在轮椅上始终未动?过身的崔路打破了死寂,他问崔迎之:“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他只出现了不到三?个月而已。他与屈家的仇怨本?身与你?没什么干系,你?只要与他划清界限,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何必那么在乎他的死活呢?” 崔迎之不答,他只好?接着自顾自道:“说起来,迎之姐,你?知道当年崔义买凶杀人,雇来造成崔家血案的江湖杀手是什么人吗?” “他雇的就是屈家的人。” “你?猜,当年的屈慈会不会是造成血案的一员呢?” 第28章 旧时梦(三) 屈慈其人。绝非良配。…… 崔迎之当然知道。 她?少年?时血性尚存, 沈三秋虽恐她?执迷,身陷魔障,却并不阻她?报仇雪恨。数年?心血交付, 经年?累月后, 她?将所有参与?崔家血案的人一个个铲除。 可血案参与?者并无纸面名单。 崔迎之那些年?四处搜罗,打?探, 刨根究底, 最终处理掉的人很难说没有缺漏。 ——她?能?找到的都是些与?屈家合作收钱办事的江湖人,而屈家内部自身培养的杀手死士,除非偶然撞见他们行事,不然是很难寻到踪迹的。 更何况她?与?屈家之间,还横隔着沈三秋这一道难以磨灭的血恨。 崔迎之先?前面对她?与?屈慈的关系时那样顾忌,踟蹰, 正是因?为她?确实心中没底。 她?不敢肯定当年?屈慈是否参与?过。 她?总是在刻意回避,更不敢问出口。 仿若只要不闻不问,过往的事情就全未发生。 而眼下?,遮掩的帷幔被崔路堂而皇之地撕破,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崔迎之想她?这些年?当真是毫无长进。 一如既往地龟缩于壳中。 粉饰太平。 她?没有放下?利刃, 只是凝神, 冷声道:“是是非非, 且后再议。若真该死,他合该死在我手中。” …… 屈慈不知道自己被绑到哪儿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是否白?夜更替,不过左右在何时何地也无甚差别,拷打?,严刑, 不论是在何处都不会消减分毫。 鼻尖血腥味弥漫,四肢皆被锁链缚住,半刻种前的旧伤连愈合的时间也无,又?被新的覆盖,汩汩血红将衣物都浸透,仿佛通身的血都要流尽。 这一遭好像真的要栽在这里了。 他不抱期望地想。 与?屈慈这般狼狈姿态相反,屈纵悠哉悠哉地端正坐在一旁,手边案几各色茶具俱全,壶中泡的新茶还漫着白?烟。 纵观全身上下?,从衣料配饰,到指上的扳指,无一不是珍奇孤品,活似个年?近半载,正要提前颐养天年?慈眉善目的富家翁。 富家翁抹去指尖沾上的血,冲着如笼中困兽的屈慈伪善地笑:“还不肯说吗?” 尽管落入了这样的境地,屈慈仍是心情颇好似的,不见分毫痛苦怨怼:“没有的东西,你让我说什么?。” “你若是不知道一月散的解药药方,屈重当初怎么?会想杀你?更何况刘向?生已?然找上了我,他告知我屈重背地里研制新药,已?有进展,日后那一月散恐不必再用?。若是没了这药,你以为你这条命还有什么?用?处?” 一月散是控制屈家所有暗卫死士的东西,也是屈家立足的根基。 这世上本只有屈重知道解药药方,可他突然身死。 库存的解药支撑不了太久,寻来研制解药的药师也毫无进展,屈家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除非新药及时制成,不然唯一一线曙光就在屈慈身上。 屈重身死前夜,屈慈与?屈纵见过一面。 他告诉屈慈:“既然你我想要屈重消失,那你去杀他,告知我药方,我接手屈家后保你平安脱身,自此你再不用?与?屈家搭上干系,任意逍遥。” 可事后,却是不约而同的背叛。 屈慈一开?始就没想过交出药方。 屈纵也从未有过就此放过屈慈的念头。 追杀与?逃亡接踵而至。 直至至今。 屈慈莫名开?始笑,伤口皆被扯得愈发刺痛,却仿若不觉般仍是放声大笑。 像个疯子。 屈纵见逼问不出,便将手中茶盏重重拍到案上,换了个路数:“跟你一道的那个女人,跟你关系还不错吧?你说她?要是误用?了一月散,这药方,你也不肯拿出来吗?” 笑声戛然而止。 屈慈仍垂着首,抬眼,一滴血自额间伤口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如白?雪映红,莫名惊艳。 他歪着头,冷嘲:“屈纵,你这样的人,竟也会相信利字当前,有人会为情让步吗?” 这就是仍不肯松口了。 屈纵还要再说,手下?人突然闯入,低声附耳说了句什么?,他即刻变了脸色,瞥了屈慈一眼,警告他:“屈晋来了。你应当知道,你若识趣,落在我手中还能?有个痛快,落到他手里会有什么?下?场可不好说。” 说罢,又?对手下?人道:“把他带走。” 转身,出门,对上来势汹汹的屈晋。 本就没多大点地,被屈晋带来的人挤得满满当当。两方人马高举刀剑,隔空相望,严阵以待。 屈晋站在最前方,他生得人高马大,身形健硕,行事更如其人,粗莽直接。一见露面的屈纵,更是毫不客气地直言:“把人交出来。” 屈纵扫视四周,估摸了一下?来者数量,不疾不徐:“光是抢人有什么?用?,你能?让人把药方吐出来?” 能?否让人吐出药方都是次要的,当务之急是将人控制在自身手中。 屈晋知道他这个叔父是什么做派,一句废话也不愿再与?他多言,抬手,示意众人上前。 交战一触即发。 转眼便是刀光剑影,暗器乱飞,厮杀声不绝于耳。 这方打?得热火朝天,另一头的屈慈却感觉冷若冰霜,血液都要凝固。 失血太多了。 他方才?正被屈纵的人带上车马,意图转移别地。崔迎之却不知从何处杀出。 屈纵的大半手下?都被屈晋拖住,崔迎之一人应对起来虽有些吃力,但也勉强能?够解决。 此刻二人驱车,在山野中驰骋,崔迎之不知要去往何地,可她?也不敢停下?,生怕身后追兵紧跟而至。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广阔天地里,仿若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与?车马。 屈慈倚着车架,靠在崔迎之身旁,身上的血沾到车上,也沾到崔迎之的衣摆上。他不肯进车厢里去,非要坐在这儿,崔迎之没有多余的时间,也不欲管他,于是便放任他这样带着镣铐倚在车头,像刚从刑场被劫下?,此刻正在逃亡的死囚。 许是颠簸得狠了,本已?意识昏昏的屈慈睁开?眼,入眼便是崔迎之紧抿的唇瓣,沾灰的侧脸。 他欲抬手,却没什么?气力,掌心指尖尽是流淌与?干涸的血迹,只好作罢。 “往南走,去临湘。” 她?不作应答,挥鞭赶马,稍稍移了向?。 屈慈重又?阖上眼,似是彻底昏了过去。 …… 江融给崔路颈间的伤口换好药,一边重新包扎,一边不解道:“你大费周折地把人引来,就这么?放人走了?” 请了那么?多江湖好手坐镇,合着就来当个摆设?方才?那放水放得她?一个不会武的都快看?不过眼了。 崔路平静望着缸内锦鲤,洒落一撮鱼食,众鱼争抢。 “我只答应了屈纵将屈慈引来,至于他们能?否抓到人,抓到人之后又?能?否达成目的,与?我没什么?干系。若不是怕她?出事,此番也不会特意将她?支开?拖住。只是她?既然一心救人,那便由她?去吧。冠玉已?经去给屈晋递消息了,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江融不喜欢弯弯绕绕,觉得烦:“你这样矛盾别扭的作风,别说是她?,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不明白?你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若说恨也实在算不上,可若谈别的,又?只派我和荣冠玉在下?洛守着,自己不肯现身。” 崔路轻笑,慢条斯理道:“若说恨,早些年?确是有的。我明知崔义?害死了她?的家人,却仍恨她?将我推开?,也恨她?将我一人撇下?。所以后来沈三秋死后,我冷眼看?着她?走入夜中,不理不睬,不加劝阻。就好像这样,她?也能?与?我离的近些。” “只是当她?真的从枝头摔落,跌进泥淖里,再不复往日光彩的时候,我突然又?觉得崔迎之不该是这副样子。她?应该永远悬在天上,作烈日。可木已?成舟,难以转圜,我能?做的只有在她?想替沈三秋报仇的时候偷偷给她?留下?线索,在她?想要退隐的时候保证她?平静安稳的日子。” 他把剩下?的鱼食全都倒入缸中,拍了拍手上余屑,又?道:“她?与?我不同。她?能?将是非曲直分得明明白?白?,心胸宽广,说不会横生芥蒂就必然不会。她?也知晓我与?崔家血案全然无关。可是我不行。再如何抗拒,崔义?也永远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名义?上的生父,也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元凶。我没法见她?。” “我也只希望她?能?过得好。” 话落,他紧接着叹息一声: “可天意着实不可猜度,没想到她?会和屈家的人扯上干系。那样一个人……”崔路微眯起眼,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 江融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正欲应和,蓦然又?想起什么?,冷笑:“说起来还有那个常允,荣冠玉这些年?明里暗里想法设法偷偷给他递了多少消息?结果三年?过去没半点儿进展,最后被出现不到三个月的人捷足先?登。呵,没用?的东西。” 崔路拿起剪子,随手剪去插在瓷瓶里头的一只花苞,良久,才?低声道:“我倒宁愿是常允。” 屈慈其人。 绝非良配。 …… 屈慈再度清醒时,天际湛蓝与?橙红相接,正是金乌东升时分。 镣铐皆被撬开?,身上的伤也被简单处理过,血已?然止住。没吐露药方之前,他还不能?死,故而屈纵那群人下?手时只是折磨,并不伤及性命。 崔迎之并不在马车上,而是坐在一旁的枯树下?,身前燃着篝火,正闭目小憩。 她?驱车至此,一夜未合眼,眼前重影层叠,实在受不住,只好临时停下?,打?算短暂歇上一刻钟。 正处逃亡途中,崔迎之并不敢松懈半分,意识迷糊间,一感觉有人走近,她?便强迫自己睁开?眼,正对上将将醒来的屈慈。 他面色比往日还苍白?,光是从车上挪下?就有些费力,看?着着实是伤得不轻。 崔迎之抬手抹了把脸,待清醒几分,起身,踩灭火堆,又?用?积雪作掩,“既然醒了,就继续赶路吧。” 说罢,走上前去,与?屈慈擦肩而过,正要登车。 屈慈不吭声,也不跟上,只是神色不明地打?量她?。 她?侧身,稍稍偏头,只露出半张脸来,低声问:“怎么?了?” 就见屈慈犹豫道:“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这是什么?话?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崔迎之张了张口,却未言,只是摇头:“没有。” 屈慈只好无奈道:“行,那我换个问法。我哪儿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试图打?破这明显不太对劲的氛围:“是因?为太没用?了被屈纵抓走连累你了,所以你才?不高兴吗?” 崔迎之顿住。 屈慈好像总是能?看?破她?在想什么?。她?分明打?算等到寻到安全的落脚地再细究的。 然而事已?至此,她?便也只好彻底回过身,抬首,直视屈慈:“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年?崔家的事情,你有没有参与?。” 崔路说的那番话她?并不是不在乎。 她?有点耿耿于怀。 第29章 旧时梦(四) 爹娘跑路!孩子不要啦?…… 初雪已歇, 艳阳东升,草木间积雪融融化?水,被行路人踩作污浊的河。 崔迎之从前提及过沈三秋的死与屈家有关, 却从未言明?就连崔家血案也有屈家的手笔在内。 她其实有点?儿期待屈慈作出?惊讶的神?态, 反问她:“原来?导致崔家灭门的那批江湖杀手竟是屈家的人吗?” 可是没有。 屈慈只?是冷冷清清地站在原地,山风席卷着彻骨的寒, 鼓起沾血的衣摆与凝结成块的华发。他通身锐意尽收, 仿若也要如雪消融。 良久,他才开口,携着重伤所致的低哑,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若我说有……” 掩在袖中的刀柄被握紧。 屈慈顿了?顿,没有往下说,又笑:“我说没有, 你便信吗?” 刀柄松开复被握紧。 崔迎之抿唇,心也似被串了?根线,随着风来?回荡。 他慢吞吞地走近几步,走到?崔迎之跟前,而后伸出?手, 拥住她, 俯身, 垂首,头也埋在她颈侧, 发顶几根青丝擦过下颚,擦出?几分痒意。 她却如山中石,不?言也不?动。 寂静林间,风声灌耳,他那低不?可闻的喟叹也似藏入了?风中, 唯余一句:“疼。靠会?儿。” 这是个方便崔迎之随时一刀将人捅穿,还没法回避的姿势。 崔迎之闭了?闭眼,想说抱着她也止不?了?疼,又想说不?要转移话题,这事儿若是糊弄一下就能过去,她压根就不?会?提。 可她最后只?轻声道:“屈慈,不?把话说清楚,撒娇也没用。” 静默几息,屈慈这才终于说:“我本是该在场的,只?是那日去迟了?。” 也幸好是去迟了?。 “下洛城外,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那日临他到?场时,楼阁坍圮,浓烟滚滚,炙热火光将一切吞没,照亮一方天幕。 他自知再去也迟,也不?愿多费气力,做些收尾的麻烦差事,便从巷尾漫步而行,只?打算去走个过场。 火幕连天,惊动邻里,街坊们无不?惶惶失色,叫喊声,跑动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本该僻静的逼仄小巷中,也似乎被一道波及,横冲直撞只?顾蒙头逃亡的瘦弱身影撞了?他满怀。 他垂首,正对上一双映着滚滚烈焰的眼。 如垂死挣扎的兽,裹挟着恨与对生的渴望,以及向死而生的锐气。 少?女?没有道歉,连多看他一眼也没有,稳住身形,一言不?发地继续奔逃,消失在巷陌转角。 他本该扫除后患,那日却没有动手的兴致,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走至街头,有正欲撤离的同僚说人数有缺,问他是否瞧见了?漏网之鱼。 他回想起少?女?沾着未熄火星的衣摆,与浓烟燎过的面孔,说: “没有。” …… 崔迎之只?是抬首,望着天际孤独的风卷着淡淡的云,说:“我不?记得了?。” 那样久远到?仿佛上辈子的事情,又是那样的境况,她当然不?会?记得。 又说:“所以你一开始就认出?我来?了?。” 顿了?顿,最后还语义不?详地补充着问了?一句:“愧疚吗?” 因为愧疚,所以才会?那样事事周全,包容忍让她的所有矫情,多事,软弱。 屈慈听出?了?这未能说出?口的言外之意,先是否认:“我本来?不?知道你的名字,样貌也模糊,后来?再遇,才慢慢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而后轻笑两声,细密的吻落到?颈侧,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崔迎之,我长在屈家,你猜我的刀上沾过多少?血?在那里,我才学不?会?愧疚。更不?会?因为愧疚……” 越到?后头,话语越是模糊,崔迎之没能听清末尾的话,便感?觉沉甸甸的重量压到?身上。 屈慈又昏过去了?。 更不?会?因为愧疚,就对她莫名其妙地好吗? 崔迎之将目光从那淡云上挪开,觉得拿他没辙,只?好叹息着把他拖上车,重新朝着临湘启程。 临至临湘时,屈慈中途醒来?说了?个地址,没撑一会?儿就重又失了?意识。 崔迎之驱车小半日,这才终于找到?了?位置。 此?地地处城郊,偏僻得骇人,就一座独门独户的几进?院落,方圆十里估摸着都没有第二户人家会?想不?开选这么块儿地方安居。 她心想屈慈说的位置应当不?会?出?错,试探地叩了?两声门,本也不?期望里头会?有回应,正欲直接将门推开,里头却赫然穿来?动静。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熟面孔,崔迎之记得他是跟在那个骗了她五百两银子的烧饼身边的少?年人。 叫子珩。 子珩一见她,惊喜地回头喊:“老头子,人来?了?。” 崔迎之寻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邹济正在院中和消失了?一路的煤球缠斗,煤球不?知怎的死死咬着他那卦幡不?肯松口。一人一鸟你拉一下我扯一下,斗得有来?有回,势均力敌。 听见子珩招呼,邹济只好暂且放弃拯救他的卦幡,回过身,似要将对煤球的满腔怨念转移到?能计较的人头上,愤愤对着两人劈头盖脸地控诉:“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当爹娘的!” “爹娘跑路!孩子不要啦?” “我一把老骨头还要帮你俩带孩子,合适吗!合理吗?我容易吗?” 崔迎之不?语。 她离了?崔府后第一时间回了?趟酒楼,意料之中的是没能见到?屈慈,意料之外的是连煤球也不?见了?。只?是那会?儿情势危急,救人总比找鸟重要,再到?后来?忙着跑路,想问屈慈人又昏着,结果就是到?现在才得知煤球的去向。 她忍住反驳的念头,心中生出?几分惭意又被压下。 眼下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 子珩见状,颇有眼力见地上前搭了?把手,扶住仍然昏迷不?醒的屈慈,说:“老头子,先救人吧。阿慈哥伤得好重。” 屈慈的确伤得很重。 外伤皆被崔迎之简单处理过,只?是条件有限,聊胜于无。 人很快被挪到?了?榻上,解开衣物?,拆开止血的布条,一片血肉模糊。 明?明?是初冬时节,邹济愣是忙活得满头大汗才勉强处理完外伤。临到?施针前,他一边把脉,一边放声咒骂,把屈家叫得上名号的人点?了?个遍:“那帮王八羔子都给他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又不?知过去多久,崔迎之简单漱洗完回来?时,邹济才将将收针,耗尽心神?似的收拾东西离开,要回房去闭目养神?。子珩则被赶去煎药,房中唯余下了?崔迎之与仍然未醒的屈慈。 逃亡至今,崔迎之只?在中途枯树下合过一次眼,中途又被屈慈扰醒。如今好不?容易落到?了?安全的去处,通身的戒备尽歇,倦意上涌,方才在浴桶里她就险些昏睡过去。可这边又走不?开人,她只?好伏在床头,打算浅寐片刻。 沉重的眼皮落下,不?期然便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崔迎之似乎听见有人叫她去榻上睡。混沌的神?志并不?足以支撑她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想当然地翻身上榻蜷成一团,顺手还把被子扯了?过来?给自己搭上。 终于迟迟转醒,想让她去隔壁找个舒服点?的地儿睡的屈慈无奈地往里挪了?个位置,把被子给她掖好。 他这两日时间大半时候都在昏睡,此?刻只?觉脾胃空虚,却是全然没有半点?儿倦意。左右无事,他侧身盯着大半张脸蒙在被中,双目紧闭的崔迎之,半晌,也不?管她是否还有意识,突然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了??” 万一他其实也参与到?了?崔家血案中。 万一他只?是在诓骗崔迎之。 这些她都没有想过吗? 崔迎之当然不?是没有想过。 她仍闭着眼,声音被被子捂得有些沉闷,迷迷糊糊道:“信。” “骗我,你会?死得很惨。” 所以,最好是真的。 若是假的,就绝不?要让她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她不?会?在交付信任过后轻易生疑,也绝不?会?在受骗后再相信同一个人第二回。 屈慈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只?是崔迎之不?耐地翻了?个身,彻底缩进?被中,通身散发出?烦躁意味,模糊不?清又语调凶恶:“我能睡了?吗?” 屈慈失笑,说:“不?行。” “起来?,我给你把头发擦干,不?然吹风会?头疼。” 崔迎之平日洗完发就就只?敷衍地擦个半干,总嫌麻烦。今日实在疲乏,连擦个半干都不?愿了?,估计只?是拧了?两把,这会?儿发尾还在淌水珠,后衣床榻上都被洇出?了?水痕。 崔迎之开始怀疑屈慈在报复她。 因为她上回也大半夜搅得屈慈没法睡。 她又翻了?个身,犹豫了?一下又实在懒得下榻找别的地儿睡,只?好改变策略,从被中探出?,闭着眼凭感?觉找到?屈慈的位置,微微抬起下颚,一吻落在唇角的位置,语气也顺势软下:“我真的要睡了?。” 话落,呼吸渐趋平稳,彻底坠入梦乡。 …… 门外子珩端着刚煎完的药走过,正要叩门又被邹济及时拉走,汤药都险些撒地。 他同邹济走远了?些,不?解地问:“干嘛不?让我进?去?” 邹济瞪他一眼:“你现在进?去,睡他们俩中间?” 子珩到?底还是少?年人,略显无措,又问:“那,那什么时候送药?这药本来?就苦,一会?儿放凉了?更要命。” 偏巧煤球不?合时宜地叼着它的战利品卦幡从邹济眼前飞过,邹济盯着煤球,冷笑:“凉点?算什么,他心里头热着呢。这苦头活该他多吃点?。” 第30章 旧时梦(五) 不公平。 崔迎之转醒时已至深夜。 月明星稀, 窗外煤球声嘶力竭地啼叫,扰得人不得安眠。 床榻上只余下她一个。 她坐起身,扭过头, 就见屈慈跟没事人一样坐在厅中, 原本惨白的脸色已然有少许血色,此?刻手中正拿着?绢布在擦凝满血的刀身。他身前案上摆着?碗筷, 案几中间是一大碗散着?白烟的热粥。 奔逃一整日, 本就滴水未进,又?睡了小半日,脾胃实在空虚得有些扛不住。 崔迎之饿得没气力说话,她掀开被褥,就这么赤足踩在地上,慢吞吞地从榻上挪到案边, 给自己舀了碗粥。 洗漱完更替的衣物是子珩翻箱倒柜找给她的,估计是屈慈的,她穿着?衣摆拖地,袖口都要挽几折,松松垮垮搭在身上, 腰带也系得松散。过腰墨发未束, 散乱荡在前胸, 崔迎之一边撩不时滑下的袖口,一边还得把头发撩到耳后?。 待用完一整碗粥, 聊以慰藉脾胃,崔迎之才感觉通身的疲乏彻底散去。 屈慈见她撂下筷子,便?把擦得锃光瓦亮的刀放下,又?将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你真?的就这么相信我了?” 睡眠脾胃皆充足的崔迎之脾气好了不少,没因?这重复的问题觉得不耐, 睨他一眼,反问:“你就非得我要死要活怎么说都不信,历经波折最后?在你死前幡然悔悟终于相信你的说辞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抱憾余生,这样你才满意吗?” “为?什么是在我死前?” 崔迎之无所谓道:“我死前也行。你非要我在死前终于迟迟相信然后?死不瞑目才满意吗?” “你要实在想这样也不是不行。”她叹息一声,完全?没给屈慈接话的机会,摆出一副非常大度的姿态,抄起桌上的刀甩了个漂亮的刀花,继续道,“我马上捅你一刀摔门而出回小楼去,你现在可以思?考解释的说辞了。” 正这么说着?,她起身,佯装要走。 又?被屈慈及时伸手扯住,稍稍用力,她顺势跌坐在他怀中。 崔迎之自然地将手搭到屈慈肩上,额贴着?额,鼻尖蹭着?鼻尖,呼吸都喷洒在面颊上。 她不知?道屈慈为?什么非要揪着?这事儿不放。就像她不会为?了先下手为?强就对没有参与到崔家血案里的崔路动手一样,不管是否出于主观意愿,可这事儿里头既然没有屈慈的手笔,她自然不会把屈慈当作报复的对象。 可是屈慈好像不那么想。 她最后?只好感叹着?道:“屈慈,我这个人不是很?看得懂眼色,你不直接说,我没法猜出来你心里在想什么。而且你有很?多事儿都不告诉我。” 屈慈贴了贴她的唇又?离开,却?说:“你也是。” 不管是崔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招致仇人买凶杀人,还是崔迎之为?何会选择销声匿迹于江湖且甘愿围困于小楼,又?或是崔迎之手腕上的伤到底从何而来。崔迎之一概没有提及过。 但是没关系。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耗着?。 唇瓣复又?相贴,撕咬,仿佛要将未能明说的都加诸于吻中,倾泻而出。 本就松垮的腰带不知?何时被解开,虚虚搭在腰间,仿佛下一瞬就要滑落到地上。 崔迎之推开他少许,咬住下唇,压抑着?喘息,声音也喑哑:“你身上还有伤。” “不难受吗?” 她咬牙道:“我还没昏头,我能忍。” 屈慈将她抱起,往榻边走,说:“我没你清醒,我不行。” 帷幔落下,春芳尽掩,帐外的昏黄烛光也被一道遮住。 寒风呼啸的冬日,崔迎之却?仿佛坠身于火,热得发烫,薄汗满身。 左手被扣住动弹不得,右手又?使不出力,腰背也酸软,崔迎之只能趁着?间隙强压着?涩意碎语呜咽。 一会儿说:“凭什么只脱我一人的,不公平。” 一会儿又?说:“我白日才漱洗过,好麻烦的。” 最后?又?似实在撑不住般哭喊出声:“你以前明明不这样,特别?能忍。” 屈慈拿她没辙,埋首于她的颈侧,轻咬,低笑:“我以前也不是你姘头啊。” “这身份,衣冠整齐地躺在一张榻上,多冒昧。” 他说罢,抽出手,也不管指尖粘腻,将崔迎之攥紧他臂膀的手引下,“差不多该可怜一下我了吧?” 崔迎之睁开眼,满面酡红,望着?透进帐中的细碎光点,想跑,又?没话找话说:“你不困吗?” “方才还没睡够?” …… 崔迎之瘫软在浴桶中,伏着?桶壁,垂首埋在光洁的臂中,像跟蔫了的小趴菜。 屈慈搬了个小矮凳坐在一旁,把崔迎之那头本就没有干透又?浸湿的长发从水中捞起,打上皂角,揉搓,又?洗净,擦干,拿木簪盘起固定。原本披散着?倒也罢,盘起的长发却?是彻底没法遮住背脊上暧昧的红痕。 这一套下来,崔迎之仍是没有要抬头的意思?,他只好提醒道:“再泡一会儿水就要凉了。” 崔迎之仍是不想搭理他,只抽了只手出来,指了指屏风外的方向。意思?大概是说:洗完了吗?洗完了就滚。 屈慈身上有伤,伤口没法沾水,只是洗了发,身上擦拭过后又换了身干净衣物,这会儿头发也还是湿的,他一凑近,垂落的湿发就贴到了崔迎之的臂上,凉得崔迎之收回手。 就听他又说:“刀口好像又裂开了,我没法抱你出来。” 崔迎之终于将埋着的头抬起,面无表情道:“活该。” 伤成那样了,非要折腾,可不是活该么。 崔迎之想她就不该纵着?屈慈胡来。 屈慈不言,把她从水里捞出来,又?抬袖拿了条薄毯裹着?,把她抱回榻上。 他刚刚还说抱不了的。 崔迎之冷笑,无暇计较,在榻上随手扯了件不知?是谁的里衣套上,系紧,安详地躺回床榻里侧,正打算合眼,又?想起什么似的,推了把躺在一旁的屈慈:“你还没跟我解释为?什么他们非要抓你。” 先前想问,却?是找不到时机,方才想问,又?被打断。这话就像是藏在罅隙里的风,总也抓不到,以至于拖延至今。 屈慈侧着?身,握住崔迎之推他的手,十指交扣,另一手环在她的腰间,下颚抵在她的发顶,把她当个抱枕抱着?。 “一换一,你也还没告诉我崔家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这也并?不是需要隐瞒的事情。 左右也不困倦,崔迎之只好从头开始讲述。 她那时年?幼,再往前的事情其实知?道的并?不特别?清晰。 更多还是从失踪多年?的崔义回来讲起。 她父亲虽然因?当年?的事情被迫留守于曲城,但身为?一个事事体谅他人的善人,比起怨憎,更多其实是挂念,如今崔义平安无事地回来,他再感慨不过,一心期盼着?与崔义重续兄弟情谊,全?然没有注意到崔义这些年?到底生出怎样的变化。 起初倒还好,崔义裘衣宝马,衣锦还乡,耀武扬威地向崔正证明他的功绩,证明今时不同往日,少时凡庸的他已然功成名?就,相反被寄予厚望的崔正继承了家业却?没有闯出半点名?堂。崔正并?不在意,只是真?心为?崔义高兴。 可后?来,相处得愈久,矛盾也逐渐显露。 崔正心忧于崔义对他那才华斐然的儿子的苛待,好心劝说于他。他却?认为?崔正嫉恨他得了这么个好儿子。 崔正劝他财不外露,不要过分张扬,免得引火上身。他却?认为?崔正眼红他如今的高位,心有不甘。 心底看不惯一个人时,不论对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本意如何,念头无疑都会被往坏处靠拢。 最终的争端爆发于一个深夜。 年?幼的崔迎之躲在书房外,听见了他们兄弟二?人放声大吵。 她从来没听见她这个往日温声细语的爹声量那么大过。 争执的根由似乎是因?为?崔义身上那笔来源成谜的巨财。 她听见她爹说崔义做的是害人的买卖,若是事发,整个崔家都要遭难。 他劝他去投案。 崔义少时离家,摸爬滚打至今,若非做这赌命的买卖,又?哪里会有今日的地位,自然不肯,反而指责崔正对他嫉恨。 崔正又?说若是崔义执迷不悟,就要大义灭亲,直接告到郡守府去。 他少有才名?,曾担着?整个县中科及第的希望,再加之崔家的名?望,是真?的有本事登府状告的。 崔迎之不知?道崔义最后?是如何回答的,阿娘发现了躲在房外窗下偷听的她,将她领走,不让她再听。 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因?为?没过两日,便?是血案临头。 她侥幸逃离,流落街头,想要报案,官府又?敷衍推拒,最终将事情定为?了悬案。 可她心中再清楚不过这是谁的手笔。 穷困潦倒,无人可依,外祖家也害怕惹祸上身,对她几次三番地回避。 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也不愿强求,于深夜折返,孤身回了曲城。 那日曲城落了场大雨,萧瑟的寒意直往骨间涌。她没有伞,就坐在崔家这断壁残垣间,淋得浑身湿透,出神地想她早晚有一日要亲手杀死崔义报仇雪恨,又?想她如今到底该去哪里。 思?量间,迎风扑面的雨滴不知?为?何失去踪影,她抬首,就见沈三秋支着?把伞,蹲在她身前,用柔且轻的语调,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呀?” 如墨的夜色里,沈三秋穿着?一身白裳,也似夜间唯一一点光亮。 她木然道:“这儿是我家。” 沈三秋似惊似诧,问她:“你是三娘吧?我是你阿娘的故交,原本听传言说崔家全?府上下都遭了难……” 她收了声,用袖口将她面上混着?泪与雨的水意擦干:“我叫沈三秋。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找别?的亲人吧?” 年?幼的崔迎之垂首,仿若无知?无觉的木偶,冷淡道:“我没有别?的亲人了。” 沈三秋似乎有些为?难,也不好就此?将人抛下不管,踟蹰一番,又?道:“那跟着?我怎么样?只是我是个江湖人,仇敌也不算少,生活上定然会有些麻烦。” 江湖人。 崔迎之终于有了些反应,抬首,近乎死寂的瞳孔有了些光亮:“你可以教我习武吗?” 沈三秋牵起她湿漉漉的攥紧衣摆的手,点头:“可以,但是你得吃得下苦头。” 年?幼的崔迎之那时还未经历往后?种种,只是想当然地想,她往后?余生不可能再会吃比家破人亡更苦的苦头了。 30-40 第31章 旧时梦(六) 该死的狐狸精。…… 崔迎之平静讲述着, 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又仿若一切早已离她远去。 她感受到屈慈搭在腰间的手将她搂紧,又蹭了蹭她的发顶, 带着安抚的意?味, 失笑道:“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儿了。我?师傅是个顶顶好的人,这?世上也再没有这?样好的人了, 习武虽然会吃苦, 但我?跟着她过得真的挺好的。她有时候会接走镖的生意?,我?们一起去过西域,见过蓝眼?高鼻的胡人,去过岭南,险些误食毒草死在那?儿,还赶过船下过海, 去偏僻无?人的小岛上遛过弯。她说她想?趁着还走得动见识见识广阔天地,我?就陪着她一道走南闯北。要不是遇见她,我?这?辈子不会遇见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儿,意?识到这?个世道其实?也没有烂得那?么彻底。” 如果后?头没有发生那?么多事, 她如今大约仍跟着沈三秋, 或许此?刻正借住在某处不知名的村子里, 打赌第二日是否有雨,她们又是否能顺利赶路。 再往下的事儿与最初的话题关联不大, 崔迎之今日也不愿提及这?些,便就此?打住,埋在屈慈怀中?,声音有些沉闷:“轮到你说了,别?耍赖。” 屈慈只好叹息着吻了吻她的发顶, 并未从头讲起,而是问她:“你知道屈家的暗卫死士加起来一共有多少人吗?” “百人?千人?”崔迎之摸不准。 “我?离开的时候,还活着的有四十三人。” 一个意?料之外的数字。 “这?么少?”崔迎之惊讶抬首,可只在一片黑暗之中?透过些许月色窥见满是咬痕的脖颈以及光洁的下颚。 屈家立威数十载,无?人知其根底,传言都?道屈家豢养的杀手死士可能超过千人,能抵一支私兵。江湖传言会夸大不假,可就算是再如何也绝不会低于百人。 崔迎之都?不敢想?这?消息传出去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不等崔迎之再多加质疑,屈慈讽刺地笑起来,又放出一道惊天大雷:“屈家赖以生存的根基,一月散,是假的。这?世上根本没有那?样的药。” 若说前?者只是让崔迎之震惊,诧异,后?者简直就是荒唐。 纵然明知这?尘世间的荒唐事着实?不少,崔迎之仍是不敢置信:“几十年来从没有类似的传言,就这?么莫名其妙被瞒下来了?” 若真是如此?,整个屈家从头至尾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何其可笑。 “最初自然是有人质疑的,”屈慈感慨着道:“可质疑的人都?死了。后?来屈家逐渐势大,又让一些人亲眼?见到毒发身亡的假象,也没人再敢多言。” “豢养的人数这?样少,就是因为?害怕有人发现点儿什么,到时候也好处理。他们平日也只有办事儿的时候才会被分批召集到一块儿,除了屈家那?三人顺带上我?,没人知道真正的数量。” 崔迎之问:“既然如此?,若是因为?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屈家那?叔侄俩不应该将你除之而后?快吗?可是他们每次好像都?是只想?抓活口。”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真相。屈重是个多疑的人,谁也信不过,这?事儿也被他烂在肚子里带去了地下。他对我?动杀心,正是因为?我?意?外知晓了此?事。” “后?来我?杀他后?离开屈家,一是为?了自保,二也是没必要再待着,屈家积存的所谓解药已然不剩多少,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不对了。到时候屈家那?层薄如蝉翼的外壳会被轻易撕碎。所以我?先前?同你说过,屈家活不了多久了。” 崔迎之想?起来,她知道屈慈是屈家人的那?日,的确听屈慈说过这?样的话。她那?时只是被其余杂乱的心绪搅得一团乱麻,也未曾如何将这?话放在心上。 毕竟屈慈不论什么话都?说得暧昧不明,真假参杂。 她又问:“为?什么不把消息传出去呢?” 屈慈轻笑:“屈家存在多久了?少说二三十年吧。这?样的传言对屈家来说无?关痛痒,就算有人相信,也绝不会不自量力地去当出头鸟找屈家的麻烦。与其泯灭于其他流言中?,不如等着屈家其余人自己发现不对,到时候再将真相散出去,也更可信些。” 崔迎之有些被说服了。 “可屈家这?些年四处搜罗孤童培养,总不能也是假的吧?既然用不着那?么多人,又何必去抓。” “是为?了炼药。”屈慈说。 “一月散是个骗局。既然是骗局,那?么终究会有被戳破的那日。一日制不成这?药,屈慈就一日睡不安稳。所以他那?些年四处搜罗药师和用以炼药的孤儿,就为?了研制出真正的一月散。那?些被抓走的孩子,小部分被送去屈家本家培养,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死在炼药途中了。” “但是你活下来了,所以如今那么多药都对你没用?”崔迎之逐渐理清了关节,过往的疑点皆被逐个揭开,恍然间明悟。 屈慈承认,又用着撒娇的语气朝她抱怨:“试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可比挨刀子疼多了。” 心里头像是有陈醋翻倒,有点苦,有点涩。 崔迎之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好伸出那?只没被扣住的手,轻拍了屈慈两下。 屈慈今日的话格外多,都?快把家底都?翻出来给她倒干净了。 他又说:“那?里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谁都?想?跑。我?小时候比较叛逆,看着和我?一道进去的人接二连三死了个干净,觉得不行,所以我?后?来和其余人合计着放了把火,想?要把那?地儿全烧了。那?本就不是该存于世间的地方。” “可我?又特倒霉。那?日偏巧屈重突然带着人来巡视进度,大火燃起,眼?看着就要把一切烧个干净,偏偏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被逮住的人自然也把我?这?个主谋供了出来。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真的快死了,结果屈重可能脑子有点儿问题,或者可能是觉得把不听话的人训成狗特有成就感,反正他就把我?带回屈家了。” “最开始到屈家的那?段日子是真的难受,屈晋欺负我?,旁人也欺负我?,屈重又对我?不管不顾的。后?来才慢慢的好起来了点。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一月散的事儿,离了屈家又不知道该去哪儿安身,所以一边混日子,一边开始四处想?法子弄到一月散的解药药方,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邹老。” “再到后?来的事情你也差不多知道了。” 再到后?来,假意?与屈纵合谋又反水,一直被追杀至今,途中?又遇见了崔迎之。 好在再不过多久,这?一切马上就会迎来终局。 到时候屈家能否留存于世都?尚未可知,也不会再有人来关心他的下落。 崔迎之沉默半晌,突然说:“我?们俩在开什么比惨大会吗?” 她原本以为?她这?前?半辈子过得已经够惨了。结果这?破天是想?让他们这?种一个赛一个惨的人凑在一块儿抱团取暖吗? 屈慈好像全然没有被过往的糟心事影响到,只笑:“知道还有我?这?么惨的,是不是稍微欣慰一点儿了。” 崔迎之又静默几息,先是莫名冷笑了一声,说:“是。”而后?重重在屈慈背后?的刀口上拍了下,疼得屈慈下意?识将人搂得更紧。 莫名挨了一掌正懵着,就听她开始翻旧账:“我?之前?那?么真情实?感地跟你讲我?怎么误入歧途,怎么过上刀口舔血的日子,结果到头来你又骗我?,跟我?说你身上的一月散已经被邹老头解开了。” 屈慈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光是想?也知道她现在必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架势,他一边疼得喘息,一边仍笑着试图找补:“那?时候关系也没有近到说这?事儿的份上嘛。” 而且崔迎之明知道他隐瞒了很多事儿,但是又跟半点儿不在意?似的,从来不会问他。 当然,这?话他不会不识趣地说出口。 他只好试图转移话题:“明日我?们进城吧?这?地方本是我?之前?预备留着短时间落脚的,没置办太多东西。你也没合身的衣裳更替。” 崔迎之本也没打算追根究底,顺着他的话将此?事翻篇,无?奈道:“你是忘记你是个病患了,还是忘记外头有人还在追杀你了。安安分分躺着养伤不好吗?” “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我?,现在身无?分文。钱袋子原本在你身上,早不知道丢哪了。” 出门?时本也没带那?么多现银,如今兜里更是比脸还干净,掏不出半个子,他们总不能去打家劫舍吧。 屈慈不知道崔迎之到底怎么想?的,他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之前?在小楼的时候是刚被追杀了一路,所以才出不起那?三百两,现在都?到我?的地界了。所以我?其实?也不是那?么身无?分文呢。” 先前?在小楼包括在曲城时,一应开销都?是从崔迎之的钱袋子里出,她本也不是精打细算善于管账的人,于是早早就将荷包丢给屈慈了。 现在想?想?,她纯粹是当冤大头当惯了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崔迎之后?知后?觉地说:“屈慈,我?有点儿不高兴了。” “?” 她恶狠狠地一口咬到屈慈的颈侧,含糊不清道:“我?的姘头花着我?的钱给我?做了把弓我?还感恩戴德的!我?真是昏了头了!” 她现在觉得常允有一句话没说错,她好像真的被屈慈勾搭得五迷三道的。 该死的狐狸精。 第32章 旧时梦(七) 我今日可不想洗第三回了…… 屈慈任崔迎之咬着, 只管搂着她?蒙头低笑,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崔迎之咬累了,转移阵地, 又?贴上屈慈的唇畔, 轻咬,转而又?被反制, 喘.息声加重。 薄薄一层里衣本系得?并不紧, 又?样式宽大,毫不意?外地自肩头滑落,露出一片云肩。 落在腰间的手箍得?愈发紧,几乎要掐住红痕来。却不知何时稍稍松了力道,抚过薄背,又?沿着背脊向下移落。 衣摆你?来我往地交织成一团。 崔迎之偏过头, 避开随之落下的吻,稍显迷离的目光中仍存几分清明。 她?恶劣地屈膝,抵住,又?在屈慈唇畔轻吻,促狭笑道:“我今日可不想洗第三回了。” 屈慈强忍住手上的力道, 又?要分神应对崔迎之的折磨, 额上薄汗顿生。他压抑着喘.息, 可算清醒几分,明白崔迎之打得?什么主意?, 哑声道:“故意?报复我呢。” “哪有。”崔迎之眨巴着眼,一派诚恳的模样,“你?伤成这样,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嘛。” 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只是用手。 她?拍了拍屈慈的臂膀, 觉得?他忍得?实?在辛苦,更是压不住喉间的笑意?,肩膀都控制不住地颤。 “一把年纪了,别跟年轻人一样心浮气躁的,冷静点儿,要不我给你?背段佛经吧。” 始作俑者?态度异常的恶劣,一派管杀不管埋的架势。 屈慈拿她?没办法?,垂首埋在她?的肩颈处,炽热的呼吸与锁骨相接,叫人生出几分痒意?。 他的声音听着愈发喑哑。 “真?的难受。” “帮帮我。” “求你?了。” 嘴上说?着低声下气的言辞,原本箍在腰间的手却在言谈间已然扣住了崔迎之纤细的腕。 月色明灭,荡起银银波光,穿透软帐,洒落一池春色。 崔迎之仰起头,受不住颈侧连绵的细吻,被扣住的手也挣脱不得?。她?半羞半恼地咬住下唇,不肯出声,眼角却沁出几滴泪来,最后只好断断续续地呜咽道:“你?是不是欺负我右手使不上劲啊。” 屈慈吻过颈侧,吻过紧咬的唇,又?向上,吻没崔迎之眼角的清泪。 意?识昏昏间,灵与肉跌落暮色中,崔迎之听见屈慈在她?耳畔说?:“不是要给我背段佛经吗?” 崔迎之抬起酸软的手给他脸上来了一巴掌。 …… 翌日天明,崔迎之转醒时,床榻上仍旧只余下她?一人。 床头摆着套堆叠整齐衣物?,似乎被临时改动过尺寸,崔迎之比量了一下,应当差不多合身。 只是她?现在半点儿不想起来,翻了个?身,裹紧被褥,正打算阖上眼,就听推门声响起。 屈慈方重新上完药回来,就见榻上的崔迎之蛄蛹着蜷成一团,正要把头蒙到被中去。 他走近,蹲到榻前,说?:“午时了,用了膳再睡。” 崔迎之抬了抬眼皮,余光扫过屈慈领下遮掩不住的一片狼藉,复又?闭眼,不用铜镜照都能料想到自己的肩颈和其余地方是个?什么德行?,索性彻底缩回被中,闷声道:“不吃。我今日不会?踏出房门半步了。” “为什么?” “伤风败俗,有伤风化?,成何体统。”崔迎之一口气说?完,末了还补上一句,“都怪你?。” 屈慈思考片刻:“你?昨晚上扇了我一巴掌,我脸上还有红印呢。我都没说?什么。” “怎么可能。”她?那一巴掌与其说?是扇不如说?是拍,压根没什么力道,就算留了印子也早该消了。 崔迎之不信,脑袋从被中钻出,抬首,没能瞧见什么红印,却反被屈慈趁机抱起挪了个?位,从裹着被褥躺在榻上变成裹着被褥坐在榻上。 被耍了的崔迎之彻底炸毛,抬手作势就要给他真?留个?红印,得?亏手腕被屈慈及时扣住。 他给崔迎之顺了顺毛,一吻落在唇角,低声道一句等着,旋即起身,没过多久就不知道从哪儿翻了个?毛领回来,给已经换完衣物?的崔迎之围上,遮住脖颈。 崔迎之仍旧哭丧着脸,扯了扯毛领,说?:“更丢人了。” 如今还未到非要围毛领的节气,更何况屋子里也没有风,这么一围,简直就是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屈慈没法?了:“那怎么办?真?不出门了?说?好了要入城的。” 崔迎之不管,也不肯出去。 两人最后翻箱倒柜,硬是重新找了个?幕篱出来。被挡住小半身的崔迎之可算自在了不少,反手把毛领给屈慈围上了。 反正就算上街也没人瞧得?见她?的脸,丢人的只有屈慈一个?。 …… 临湘毗邻湘水,是个?水运发达的商贸之地,城中行?商络绎,繁华热闹。 崔迎之既不爱出门,也不爱和人接触,可街上偏偏人流如梭,摩肩接踵,她?得?跟屈慈贴在一块儿,才勉强不用与陌生的过路人擦肩。 躁意?难消,她?攀着屈慈臂弯,说?:“你这么光明正大走在街上,就不怕屈家那两人找上门来?” “此地没有屈家的布置,找上门来也要段时间,说?不准还没找到我他们自个?儿就东窗事发了。若是太?倒霉,偶遇了什么与屈家相关联的人,那确实?没法?,只能收拾细软提前跑了。” 屈慈一边清点着方才买完的物?件,一边回应着,沿途路过一家胭脂铺,他止步,提议道:“逛逛?” 崔迎之瞧了那铺面一眼,里头没多少人,总比街上清净,是以她?虽并不认得?几类胭脂水粉,却仍是点头。 走近店内,散客寥寥,崔迎之和屈慈在店内转了一圈,也没见到管事的,便自顾自地随意?看起来。 崔迎之素面朝天惯了,对这些物?什兴致实?在不大,她?早年在外行?走奔波根本没条件,后来干买杀人越货的行?当,性情又?惫懒,实?在不是为了出门杀个?人愿意?前一个?时辰从榻上爬起来上妆的人。 更何况上妆给谁看呐。让人被杀前看到杀人的是个?漂亮女郎好走得?更安详点儿吗。 她?漫无目的地只管跟着屈慈四?处游走,满脑空空,待察觉屈慈长时间在某处停留,这才回神。 就见屈慈指着案上两盒口脂问她?哪盒更好看。 崔迎之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目光在两盒口脂间来回逡巡,凝神半晌,谨慎地问道:“它们两个?,除了名字不一样,难道不是同一个?色吗?” 屈慈:…… 屈慈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一副不跟病人计较的架势,说?:“回去让邹老给你?开个?明目的方子吧。” 言谈间,崔迎之感觉自己被推搡了一下,垂首,就见有个?年岁尚幼的孩童撞倒了她?身上,这孩子瞧上去不过三四?来岁,路都走不稳。 “抱歉。一不留神这孩子就跑出来了,打搅二位了,我是这店的掌柜,二位可有什么看中的?我给二位打个?折扣吧。”孩子的母亲紧随而至,满是歉意?地将孩童抱起。 明明是个?年岁不大的妇人,看面相比刚出阁不久的少女也长不了几岁,却已然生了少许华发,崔迎之一边说?不必,一边透过幕篱打量她?,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几分眼熟,蓦然掀开坠在幕篱上的白幔,眼前屏障被撤去,自然瞧得?愈发清晰,她?蹙起眉,斟酌着道:“你?是不是……” 还未等她?说?完,那妇人见到露面的崔迎之,怔了怔,打断她?,惊喜道:“恩公。”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与故人重逢的感慨。 …… 朱九娘本出身商户,家境殷实?,按理说?本应听从家中安排,成亲出嫁。可生母早逝,继母不慈,竟要将她?送去给五旬富商做妾换取金银补贴自家。 朱九娘抗拒不成,惶惶终日,几次三番逃家又?被逮回,期间遇见了个?江湖人。那人甜言蜜语,许她?海誓山盟,答应会?救她?于苦海,被养在深闺不经世事的她?很快被蒙骗,沦陷,与人有了首尾。 可私情很快败露,家中嫌她?辱没门楣,将她?扫地出门。约定的私奔之日,那人也没有来。 一切都像是再俗套不过的江湖话本。 朱九娘无疑是不幸的,流落街头又?被人纠缠,要她?委身。但又?是幸运的,她?遇上了恰逢途径此地的沈三秋与崔迎之。 崔迎之那时候仍是少年,风华灼灼,意?气风发,锐意?也未被世事消磨殆尽,遇到这般不义之事,自然会?出手相助。 纠缠之人被崔迎之折断了手腕,叫嚣着逃跑了。朱九娘被救下,沈三秋又?给了她?一些过渡的银钱,帮她?寻了个?织布浣衣的差事,虽是辛苦些,但总归是温饱不愁。 若是事情就此结束,无疑不是一桩美谈。 可是崔迎之实?在太?倒霉了。 她?真?的不理解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能坎坷成这样。 那日纠缠之人虽然并未再度寻回来,可他偏偏不巧认识沈三秋。沈三秋这些年行?侠仗义,行?走江湖,路见不平多了,得?罪的人实?在不少,其中又?以与屈家有过合作的江湖人居多。 那人心有不平,通过屈家的消息网,将沈三秋的下落传了出去,召集了一大批人对沈三秋和崔迎之围追堵截,偏偏因为沈三秋也曾得?罪过屈家,故而屈家虽明面上未直接参与,暗地里却没少推波助澜。 沈三秋身法?再如何好,终究不过是肉体凡胎,没有通天的本事。 出事那日,崔迎之被围困在另一处,孤身应对比她?更有经验,身法?更好,武功更高的几十人,终是不敌,右手手腕落下了再也消不去的疤痕,那人将她?的腕骨踩断,狰狞又?嚣张地让她?猜猜她?师傅的尸骨能剩下几块。 她?伏在地上,通身浴血,痛得?爬不起来,不肯痛哼一声,也不肯落一滴泪。仿佛但凡有违,她?就真?的输了。 或许是因为那群人最初的目的根本并不是她?,又?或许是因为见她?成为一个?废人比让她?死了更叫人觉得?称心。 那群人并没有杀了她?。 可侥幸苟活又?能如何呢。 她?师傅死了。 美名遍布江湖,行?善积德大半生,坠崖而亡,尸骨难全,最终余下的也不过是一柄断剑与流传于市井的虚伪的惋惜哀叹。 那些她?曾经帮过的,救过的,交情斐然的,有过一面之缘的,全都因畏惧忌惮得?罪屈家,没有一个?人来助她?,哪怕是提前半刻通风报信。 沈三秋最初将她?捡回去时,说?习武会?吃苦头。她?理所当然地想,她?不会?再吃比家破人亡更苦的苦头了。 可是在拖着满身伤势没日没夜地在崖底寻找沈三秋尸身的时候,崔迎之突然觉得?: 她?不该妄加揣测天意?。 这世上的苦头是吃不完,也分不出高下的。 第33章 春蚕尽(一) 这爹娘怎么一个比一个心…… 屈慈可算明白那日出了陈府, 崔迎之转头险些同他吵起来是为什么?了。 素日里从不疾言厉色的她那时难得生出几分真情实感的恼意,她一边说自己软弱,不想同旁人再有牵扯也不想起争执, 一边撩开?袖子把腕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明晃晃摆到他眼前让他看清楚。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底下还有这些事。 明明是在行侠仗义?, 却如蛛网般牵丝带线地扯出了一系列事情,最终落得那样的结果。 屈慈知道?崔迎之将沈三秋看得有多重要。可偏偏就是这样在她生命中占据了大半份量的人因此亡故。 庸庸俗世, 又只余下了她一个人。 所以她才会那样画地为牢, 囿于囹圄,心也永远围困在小楼,不肯迈出半步。 怜惜,不平,亦或是愤怒,五味杂陈。 屈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事人却是一副完全看淡了的作态, 虽有感叹,更多的仍是历经世事的怅然。 事到如今,崔迎之早已习惯了命运待她的不公。 两人坐在胭脂铺的后院,朱九娘临时备了些糕点,又煮了新茶, 待将孩子哄睡, 这才空闲下来亲自招待二人。 她抱歉道?:“孩子这个年纪离不得人, 实在对不住。” 崔迎之素来对孩子宽容,自然不会计较, 两人随意闲谈了两句,话题自然而然扯回了当年的事儿上。朱九娘说:“若非遇见了二位恩公,我如今都不知还能否苟全性命。我最初在沈女郎介绍的差事那儿做了两个三月,谁料……欸,有了身孕。本是不想留的, 但到底也没舍得下手?,索性从前家中经商,耳濡目染也会些,又省吃俭用攒了点本钱,开?始做起了生意。一路摸爬滚打几年,来了临湘这商贸往来之地,到如今,可算能盘得下一间?店面了。” 当年的事情,若是当真仔仔细细地将一切掰扯明白,朱九娘其实只是个引子,与旁的事情没有半分关系。可人的感情终究不是那么?容易被理智操控的。 崔迎之连崔路都没如何憎恨过,却没法将朱九娘与这件事彻底撇开?,只当个顺手?救下的寻常人。 但归根结底,比起朱九娘,她当初更厌恶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每当她在深夜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那只再也举不起刀剑的手?对着空旷无人处一次又一次握刀劈砍的时候,她总会出神?地想: 是不是当初她不为了抄近路拉着沈三秋走那条巷陌,她就不会遇见朱九娘。 是不是她当初不多此一举,沈三秋就不会死?。 是不是她害死?了她师傅。 好在随着岁月流逝,她在一个接一个地报复昔日参与过围猎沈三秋一事之人的途中,也渐渐想明白了。 行侠仗义?从来不是过错,真正该死?的加害者另有其人。 如今与朱九娘重逢,崔迎之最初对她的残念早已消逝,见她有了这样的前景,甚至还有点儿欣慰。 就好像是一株刚冒芽的小草轻轻擦过她的心口,很细微,但是却无比清醒地在告诉她:沈三秋和她一路行来做过的一切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除了她之外,这个世上仍会有人记得沈三秋的名?字。或许永远没有机会提及,又或许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终归会有人记得她。 她不想沈三秋泯灭于日新月异的江湖传闻里。 她那样好的人应该被记住。 …… 从胭脂铺出来,今日本该采买的物什其实大都已然备好,两人并未直接回去,只是继续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在下洛的时候,除了离家前的那一夜,他们其实也没如何好好逛过下洛的市集。 只是或是临湘当地的风土人俗不同,靠近北地,风气?也更为开?放些。屈慈顶着这么?一张脸在外头,从出门到现在已然被扔了不少表达仰慕的鲜花锦帕了,上至老妪,下至幼童。 崔迎之站在他旁边担着周遭女郎们的打量,实在受不惯当人群里的瞩目点,巴不得装作同他不认识。奈何手?被牢牢牵着,甩不开?,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迈步。 她转头低声跟屈慈商量:“我能不能一个人先回去。” 屈慈:? 崔迎之退了一步:“你先回去也行。” 屈慈看着丢到自己跟前的一支梅,大概理解崔迎之是什么?意思了,他绕开?,不答反问:“这才不到一日,到手?了就厌倦了?就要跟我划清界限了?” 活像她是个什么多情寡义?的负心人。 崔迎之知道屈慈并非误解,只是故意调侃她,见脱不开?身,她只好安慰自己面容被遮挡,谁也认不得。沉默半晌,她不死心地又试着掰开屈慈的手?,没成,终于放弃,恨恨咬牙:“这幕篱就该你戴着,狐狸精。” 屈慈很有耐心地同她掰扯,“到底谁是狐狸精。茶楼那个,姓陈的,镖局那个,还有你的好堂弟。这凑桌麻将都没我的位置。” “那照你的意思,我还得再去发展三个姘头为你专门凑桌人呢。” “而且,”崔迎之很震惊,“前头几个就算了,你干嘛把崔路也算上。” 崔迎之从前一直觉得她跟崔路的关系在她杀了崔义?那日起就走到头了。就算后来碰面,她多少明白过来崔路其实并没有多怨恨她,但是中间?终归横隔了一道?人命,止步于此。 那日被他引去崔府,他请的那些江湖好手?拦她走时放的水有多深她也不是看不出来。 可崔路若是不同她直言,她确实是不明白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交恶也好,为善也罢。 崔路如今与屈纵合谋,与她始终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屈慈瞥她一眼,“根据我对屈晋的了解,光靠他自己可不没法那么?快找到屈纵那个老东西。” “可是崔路分明同屈纵是一道?的,他把我引走转头就将我放了,又把屈晋引去让他们鹬蚌相?争,图什么?呢?” “不知道?。那又不是我堂弟。” 屈慈又避开?一只砸向他的花,将话题拉回,偏头质问她:“如果我没有这张脸,你当初是不是就不会捡我回去了?也不会喜欢我。” 崔迎之佯装出吃惊的模样,道?,“你才知道?吗。”见屈慈明显怔了怔,又笑,“也不算全是?当初那样的境地,换了旁人,我或许也会因一念之差就将人救回去的。那个情景跟我师傅当年捡我回去的时候真的很像。” 等屈慈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儿,她又说:“后来诓你留下来,倒是确实因为你这张脸占了大头。我原本以为你没待两天?就会想着跑了,谁知道?你那么?能忍。” 崔迎之再清楚不过自己到底是个多麻烦的人了。她原本预计屈慈不超过五天?就会想方设法要跑路了,结果硬是过了两个月都没要跑的迹象。 她都佩服他。 “因为我害怕。”屈慈说,“我那个时候需要找地方落脚养伤。我怕你居心叵测要试探我,万一我跑了被你逮到报复怎么?办。我好不容易从屈家跑了再等几个月等到屈家瓦解就能彻底摆脱,要是因为从你这儿跑了死?在你手?上,也太亏了。” 崔迎之决定?收回先前的佩服。 她冷笑道?:“那你现在可以开?始后悔了。但凡你趁早跑,我压根不会来报复你。但你若是现在跑,我……”顿了顿,她用威胁的口吻接着道?,“我会来追杀你。把你薄情寡义?,寡廉鲜耻,骗财骗色的名?头传得大街小巷都是,你以后出门都得带着帷帽,小心翼翼,苟且偷生,抬不起头。” 屈慈听得想笑,又觉得这个时候笑出声可能会叫崔迎之更恼,只好强压下嘴角,“我为什么?要跑?我还没摆脱这不光彩的身份呢。” “而且,就算要跑,我也肯定?会带着你一道?的。” …… 日落时分,两人才回了城郊的别?院。 出门时特意避开?了邹济与子珩,回来却是未能避开?。 子珩瞧见崔迎之和屈慈一人戴着幕篱,一人围着毛领,还觉得稀奇,问崔迎之:“三娘姐,今日城里风很大吗?” 崔迎之沉默片刻,说:“我脸上起疹子了。”话落又想起来子珩会医,特意补充道?,“老毛病,擦两日药就好了。”说罢,她偷偷扯了扯屈慈。 罪魁祸首忍着笑,面对子珩略带疑惑的目光,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崔迎之偷偷掐他。 笑什么?笑,他们现在这个情况到底是因为谁啊。 子珩又问:“那阿慈哥,你是?” 屈慈给出了非常敷衍又让人难以反驳的回答: “我怕冷。” 子珩似是仍有些担心,回头又朝向崔迎之提议:“要不还是找老头子看看,看看能不能根治。” 崔迎之正欲婉拒,就见邹济从堂中走出,肩上站着煤球,走近道?:“这我可不会治,别?给我找麻烦。” 他回想起清晨屈慈来寻他时那副春风得意的姿态还有颈侧若隐若现的春景,愈发觉得这两人不堪入目,不忍直视,连正对他们俩都不愿,只是侧着身,用余光睨他们,控诉屈慈:“我为了救你,一路奔波到下洛去,结果你小子活蹦乱跳的。后来跟到曲城,又把孩子救出来了。最后为了接应你们,又来了这儿,我容易吗?结果你们俩管生不管养?人都在这儿了还把煤球丢给我?我一个老人家,本来晚上就睡不踏实,煤球半夜叽叽喳喳你们不管管吗?” 屈慈的歉意浮于表面:“那要不您晚上把煤球关到远点儿的房里去?” 同样靠不住的崔迎之状似认真地提议:“您配个药让煤球晚上早点儿睡也行。” 邹济一连后退几步,护住煤球,震惊:“煤球以前跟着你们过得到底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啊?” 这爹娘怎么?一个比一个心狠。 第34章 春蚕尽(二) 想都别想。 城郊别院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崔迎之过了?段难得的清净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前?三年一人独居小楼的时候,每日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思考如何虚度光阴。但到底不是在小楼里?, 笑语人声, 满庭芳草,都与那栋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烟火味的小楼截然相异。 冬日里?万物凋敝, 绵密的落雪仿佛永不停歇, 落得白?茫茫一片,别院里?头栽的那株四季青成了?一片这铺天盖地的雪色里?唯一的一点青。 有时雪落得实在太大,在屋檐上积了?几寸,仿佛要将整个屋檐压垮。崔迎之就会趁着天色转晴,亦或是雪势渐小的间隙,与子?珩一道?攀上屋顶铲雪。 至于屈慈和?邹济, 一个挥不动?铲的病患和?一个腰背不好的老人家,就会意思意思在屋檐下清扫铲落的积雪。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们两人都心安理得地搬个小矮凳坐在檐下围炉煮雪泡壶热茶,看着崔迎之和?子?珩两人爬上爬下地折腾。煤球偶尔会在屋檐围观, 但更?多时候还是在炉边取暖。 自己忙上忙下, 另两人却?在他们眼前?变着法地享受, 着实是件令人难以心平静气的事儿。这个时候子?珩往往会同邹济拌嘴,拌着拌着, 就抄起铲子?跳下屋檐,一副要欺师灭祖的架势,同邹济开始打闹不休,但终归不会真的动?手。 崔迎之则自认自己不是个孩子?了?,绝不会同子?珩一样跳脱。所以每每等子?珩离开, 檐上檐下只?余下她与屈慈时,她就会假装不经意地把屋顶的雪朝着屈慈的位置铲,非要等到屈慈认命地劈头盖脸淋了?一身,发间肩头都堆满星星点点的碎雪,才肯罢休。 更?多时候,在没有落雪的天气,崔迎之也不愿出门去,只?是跟屈慈窝在一块儿,也不说话,静静看会儿雪色,发会儿呆,数数窗外?的冬青树有几片叶,又或是玩些?孩童间流传的俏皮游戏。 等米粮近无,又或是缺了?别的什么,到了?必须要上街去采买时候,屈慈总是会磨着她一道?去。可她实在不喜欢人多的热闹地方,总是拒绝多,松口少。而后屈慈就会摆出一副被辜负真心的做派,控诉她:“你?近来对?我愈发冷淡了?,连一道?上街也不愿。” 若是遇上崔迎之心境平和?的时候,崔迎之会佯装出一副略带歉意的态度,告诉他:“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但若是恰逢崔迎之被惹恼了?心情不虞,那便是连多说一个字也懒得,只?会摆出一个敷衍的假笑,抬手指着门槛,态度很明确:赶紧滚。 好在不论她去不去,不论她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屈慈总会包容她的情绪,不会同她计较。出门回来时,往往还会带上几册话本给她用来打发时间。 崔迎之其实并不是真的对?话本情有独钟。只?是她既不爱出门,又不善刺绣弹琴,更?不善吟诗作画,一看晦涩深奥的经史子?集还犯困,故而看话本着实是她为数不多可以打发时间的消遣了?。 平稳安宁的日子?循环往复,漫长到崔迎之都快以为这样子?的日子?能永远持续。 暮冬时节将近,久久未有新客到访的别院门扉被敲响时,屈慈正同崔迎之商量着,若是等到开春他们还没回小楼去,要不要在庭院里?栽些?花点缀,若是要栽,又该选何种品类。 打开门,就见这位突如其来的陌生来客与他们二人曾有过一面之缘,是先前?陪着江融一道?的男人,崔迎之和?屈慈都猜测此人才是真正的荣冠玉。 荣冠玉依旧是那副书生作派,半点儿瞧不出江湖人的底色,躬身作揖,似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未下拜帖,便贸然来访,叨扰二位了?。” 崔迎之出身富贵,却?并不是喜欢繁文缛节的人,在外?行走多年,染上一身江湖气,更?是洒脱,待人处事与荣冠玉全然是两个极端,遂直截了?当地问他:“崔路派你?来做什么。” 荣冠玉仍是温声细语,和?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或许是被逼急了?,屈纵与屈晋近来联了?手,再过不久可能就会寻到此地。故而来提醒你?们一声,早些?离开。” “本来受人之托,若遇危急时刻,我该出手尽力帮二位的。” 崔迎之耐心等着他后头那个“只?是”,就听?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春闱将至,我忙着温书,再过不久就要入京赶考,实在是分身乏术。只?好有劳二位多多保全自身了?。” 崔迎之和屈慈听罢,具是沉默。 她这些?年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江湖人,愣是从来没见过这种一心科举的。或许是因为在江湖行走的人里?头,能识字的就已?然少之又少了?,能读得进书的也不会来闯荡江湖,故而这般志向,实在罕见。 荣冠玉说完,也不管两人那不约而同露出的复杂神情,轻笑两声,与二人告辞。 转身,便如鬼魅般融入了?风雪里?,再瞧不见踪影。 待他离开,崔迎之合上门,瞄了?屈慈几眼,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点儿什么又在思量言辞。 屈慈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崔迎之临时起意要说什么,语气是难得的断然:“你?让我去杀个人还成,让我考科举 ,想都别想。” 屈慈少时拖屈晋的福,蹭过几年书读。屈重一开始特地请了?个秀才来教导屈晋,屈慈闲下来没有差事的时候,会躺在屋檐上,边休息,边听?着那秀才给屈晋教书。 秀才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若是有什么不懂,不管是谁去问,他都会耐心细致地讲解,若是还不懂,就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讲。 老人家那时觉得屈慈年岁小,又肯学,自然也乐意私下多照顾他些?,偷偷送了?他好几册书,用以练习的笔墨,还有老人家闲来无事自己编纂的诗集。 只?是就连这样偷来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大抵是因为屈晋实在不是个读书的苗子?,提笔如上刑,三天两头地逃课,很快屈重就放弃了?,不再指望屈晋能读出个什么名堂。 屈晋不乐意继续学,教书的秀才没了?用处,屈重就把人顺手杀了?。 屈慈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生离死?别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当时到底还不是多大的年岁,心思更?敏感些?,自然觉得难受,一是因为人死?了?,二则是因为他没法继续跟着学了?。 后来数年,也终究是没能再寻到读书的机会,就此不了?了?之。 至于秀才留下的那本诗集,他好好地收了?起来,至今还藏在别院不知哪只?箱箧里?,再没翻阅过。 崔迎之原先并不知道?这些?过往,听?他这么一说,再怂恿他又好似有点儿不近人情,只?好作罢,安慰他道?:“没关系,我们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家煤球身上,前?些?日子?子?珩教了?它两句诗,它今日已?经会背了?。只?要活得久,背会四书五经不成问题,到时候金榜题名,我们家飞黄腾达就靠它了?。” 屈慈失笑:“你?折腾我就算了?,干嘛折腾孩子?。” 崔迎之振振有词,“那没办法,你?考不了?,我看书犯困,子?珩也不是科举的料子?,总不能指望邹老头一大把年纪挑灯夜读奋战科举吧?” 玩笑戏言点到为止,没再持续。崔迎之转而正色道?:“屈家叔侄俩已?然联手,这个地方待得也够久了?,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可若是从这里?离开,又该去往何处? 曲城没法回,小楼作为最初之地也必然有人盯梢,去其余地方又人生地不熟,说不准就会被瓮中捉鳖。 屈慈不慌不忙:“这两日收拾准备一下,我们去蜀地。原先为了?离开屈家提前?做的布置,也算没有白?费。” 蜀地在距临湘实在遥远,一路跋山涉水,也不知多久才能赶到。 崔迎之叹息:“我怎么觉着自从遇见你?,我总是在赶路。” 从下洛到曲城,从曲城到临湘,如今又要从临湘赶去蜀地。 再这样下去,她就该游遍大半国土了?。 屈慈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这回时间是真的差不多了?。屈家的隐患也差不多时候该彻底败露了?。就当是去蜀地游乐一圈,玩完我们就回小楼去。” 邹济与子?珩当日收到了?要离开别院的消息,还有些?不舍,但到底清楚其中要害,迅速整理了?行囊,又去城中雇了?车马。 一行人整装待发。 可命运弄人,规划好的一切转瞬如梦破碎,这趟蜀地之行终归是半途夭折,没能去成。 临别之日,离湘必经的窄道?边,蹲守数日行迹狼狈地朱九娘张臂用肉身逼停了?他们的车马,痛哭流涕地跪地乞求:“恩公,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她并不知晓崔迎之的住处,也不清楚崔迎之的动?向。可抓走孩子?的贼人既然说,崔迎之不日便会离开此地,她便只?好日复一日地在这里?等,连眼都不敢合,生怕就此错过。 只?因为那伙不知名的贼人指名要崔迎之和?屈慈现身。 崔迎之面无表情地看着朱九娘想:荣冠玉的消息还是传得晚了?些?。 第35章 春蚕尽(三) 对不起。 如今的崔迎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热血上头, 路见不平就会毅然拔刀的少年人了。 今日但凡换一个人拦在路前,但凡换一个缘由,任她是受人胁迫也好, 全家遭难也罢, 崔迎之?只会不管不顾地离去,决计不会多分半寸目光。 可这件事归根结底与她和屈慈有关。 若非与他们二人扯上干系, 那孩子并不会遭遇这般难事。 崔迎之?闭了闭眼, 旭日被?遮蔽的天幕飘下粒粒白点,落到崔迎之?的发间?眼睫上,碎成水。她的心中也似乎落下了一场难以停歇的雪,寒风大作,乱雪漫舞,将新生的绿意掩埋。 她自嘲般扬起唇角, 泛着些微苦涩,无可奈何地想,那么?多年,那么?多事,她学不会年长者的世故圆滑, 也没能彻底学会什么?叫做明哲保身。 真是没用。 屈慈或许看出?了崔迎之?难言的躁意, 又或是明知她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仍然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并不强硬, 只是表明一个态度,他并不希望崔迎之?去赴这场鸿门宴。 他说:“总有别的法子。” 依朱九娘方才所言,屈家那两人知晓他们不日就会离开。可他们是听信了崔路的消息,才会毅然决然地收拾包袱动身的,相隔不过几日。 再如何消息也不该传得这样快才对。 此事与崔路脱不了干系。 毕竟有旧例在前, 就算先前崔路似乎并未展现太多恶意,他们一开始也不敢如何相信崔路。贸然离开,说不准便?又会中了崔路调虎离山的把戏。然而?此地他们待得已?然够久,若是他所言为真,再拖延下去,被?发现藏身之?地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可谓骑虎难下。 离开也是四人一鸟一道商议过后?的决定。 思及此,崔迎之?掰开他的手,回?望他,神情冷肃又平静:“我一人去。” “你受了伤,这里能强行将人救出?的只有我。若是有个万一,只要你没被?逮到,我大概率就不会出?事。” 屈慈显而?易见地并不赞同这个提议,可没等他来得及说点儿什么?,崔迎之?便?翻身下马,走到拦路的朱九娘跟前,神情是少见的置身事外的漠然。 她说:“我会尽力把孩子带回?来。只一件事你需记得,此事过后?,再不要同任何人提及你与我有关。就算哪日街头巧遇,也只当是个寻常过客,对你对我都好。” 朔风卷起狂舞的残雪,吹得崔迎之?本就散乱的鬓发乱飞,她就这么?单衣宽袖,身披毛领,冷冷清清地站着,似要融入这风与雪。 朱九娘捂着着婆娑泪眼,从指缝间?窥见她淡得仿若化?作一簇雪,随风流散,这才恍然间?惊觉,当年那个会一刀斩断阴翳,在无望黑暗里劈出?一道光来的少年人早已?不复,再不会牵着她的手温声细语地宽慰,也不会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告诉她贼人已?然被?赶跑,不必再担心受怕。 可她此刻只是嗫嚅着,所有气力皆被?连续几日的惶惶不安与焦灼等待抽空,什么?也说不出?来。 …… 荒风落日,斜阳带着余晖如火坠落,在满天的雪地里渡上一层粼粼金光,日与夜交替的间?隙,旷野间?唯余风声,叶声,却?无人声。 崔迎之?和屈慈抱着刀,倚着枯木,就这么?静静看着那点残阳渐消,投落在面上的阴翳也自发间?挪移,遮住眉目,最终整张脸都被?叶影所掩,再叫人看不分明。 崔迎之?没能拧过屈慈。 他不肯和邹济与子珩一道先行离开。就算她变着法质问屈慈:明明只要再等一段时间?,避开追捕,不要出?面,就能拨云见月,海阔天空。你非要去,若是死在这里,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可屈慈只是说:“此事因?我而?起,没有让你挡在前面的道理,也本该是我去的。若只我一人,我想是不会去自投罗网的,可你既然非要去,我又拦不住,也只能跟着一道。崔迎之?,别什么?担子都往你自己身上揽。” 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于理而?言也不该这么?做,可她实在是不希望身边再有任何一个人出?事了。 少时她没本事护住家人,后?来又没能护住她师傅,崔迎之?不想自己这一辈子浑浑噩噩过完,发现自己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住,只余下一场空。 就好像她空空荡荡地来这人世一遭,享过人生百味后?,又潦潦草草地离开。 崔迎之?知道这人世间?多数人都这样。 可她不想。 马蹄声打断了崔迎之的思绪。 有人来了。 她慵慵抬眼,就见屈晋和荣冠玉策马赶至,周遭也被?分批围了起来,看装束,来者皆是屈家的死士。 人数并不算少。 崔迎之?扫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回?了勉强算个熟人的荣冠玉身上,平静问他:“孩子呢。” 荣冠玉依旧是不日前那副温和做派,平易近人地笑:“在屈纵手里,不晓得被?关在哪儿了,说不准已然被杀了。反正也是引你们出?来的幌子,没什么?别的用处。” 旷野的风呼啸而过,卷起千堆雪。 崔迎之?的心也随着这风,一寸寸冷下去,又问:“你出?现在这里,是崔路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你似乎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决定?”荣冠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 可没等崔迎之?回?应,他便?轻笑两声,自顾自接道,“好吧,是我自己的意思。我与他只是寻常的交易关系,有人开出?了更好的价码,我自然会做出?对自己更有利的选择。” 果然,荣冠玉反水了。 他们一开始认为荣冠玉代表崔路,才会就是否相信他的说辞而?犹豫。可既然他反水,那日派他来传消息的,究竟是崔路还是屈家便?难说了。 “与他们费什么?话。”屈晋在一旁听得不耐,直接抽刀,指向屈慈,作势就要攻去。 转瞬,刀光闪烁,利刃相接。 屈慈不躲不避地迎上了他的宽刀。 尽管屈晋不喜多言,可屈慈却?是个热衷于在打斗过程里说垃圾话骚扰对方的人。 他看着这位名义上的义弟,一边笑眯眯地拔刀抵住来势汹汹的进?攻,一边说:“怎么?脾气还是这么?急,你这样很容易被?屈纵当猴耍,说起来他今日怎么?没有一道来?” 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屈晋始终不言,只是一刀又一刀地落下,直击要害。 短兵碰撞,摩擦出?刺耳的金属声。 屈慈似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感慨似的道:“屈重死的时候我用的好像也是这把刀,死在同一把刀下,你们父子俩也算有缘。” 提及屈重,屈晋可算有了点儿反应,避开屈慈角度刁钻的回?劈,退了几步,冷笑:“我父亲那样待你,你反手将他杀了,忘恩负义的杂种。” 听及此,屈慈短暂怔愣,又放声笑起来,似是扯到伤处,咳了两声,面上满是讽意:“他如何待我?你心里没点儿数吗?我身上的旧伤拜谁所赐,办事儿的时候伤的有多少?在屈家挨的又有多少?” “若不是他想杀我,我本也不想要他性命。他这些年所行所为愈发敏感多疑,后?来我杀了他,屈纵和你都高兴得不得了不是吗?如今又来伪装成一副父子情深的作态来指责我算什么??” 屈晋似是被?戳了痛处,暴怒:“父子情深?你才是他最得意的好儿子!我算个什么?东西?” 他手上攻势愈发生猛起来。 屈慈应对不及,一个不慎,臂上便?被?身侧逼近的死士划出?一道血口。 他先前的伤势还未能好全,如今对上屈晋,又需顾虑其?余周遭随时上前补刀的死士们,其?实并不占上风。 战况愈发焦灼。 而?此刻另一边的崔迎之?也自顾不暇。 她第一回?见到荣冠玉时便?察觉出?对方武功不俗,可到底未曾交过手。如今对上,这才彻底意识到对方到底有多难缠。 更遑论此地还有数不清的死士将他们团团围困。 自此脱身仿若是不可能的事情。 又是一刀落下,划破背部的衣物?与肌肤,血雨飞溅,屈慈却?趁此时转身,逼近,一刀刺入要害。 两人皆应声倒地。 这样的处境里,半息破绽也不能多留。 屈慈身当强弩之?末,仍踉跄着起身,勉强擦去唇边溢出?的血,不管身上的刀口,又避开其?余扑涌上前的死士,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此番的杀意般,笑问倒地不起仍余声息的屈晋:“这回?不抓活口的?解药药方不要了?” “还是说,你们总算是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一月散,一切只是屈重的骗局?” 此言一出?,周遭听闻的死士们无不顿住,明显犹疑,不再上前。 屈慈支撑不住般顺着枯树跌坐下,见状,又笑:“看来这个月的药没能按时发啊。” 被?刺中要害屈晋狼狈地捂着伤口从地上爬起,呼吸声粗重,俨然也不过苟延残喘。 他全然不顾自己这般穷途末路的境地,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大笑:“那又如何!真正?的一月散已?然被?研制出?来了!没有屈家!也会有李家,王家!” 说罢,积攒的恨意在此刻似乎化?为了力量的源头,他拼尽了最后?的气力,举起宽刀,冲到屈慈跟前,如疾风,如骤雷。 宽刀眼看就要落下,屈慈却?似乎没有再躲的力气。 崔迎之?余光瞥到此处,不由分神,未料身后?寒光乍现。 利器刺穿□□的声音,鲜血涌出?滴落在雪地的声音在崔迎之?耳畔响起,她没能注意到屈慈那处的后?续,也没来得及对自己的险境作出?反应,便?被?人扑倒在地。 满目血色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不知何时赶至的崔路倒在她身旁,利器刺穿了他的前胸,鲜血奔涌而?出?,在雪地里洇出?惊天动地的一抹红。 荣冠玉似乎也没料到崔路会突兀地出?现在此地,无措与讶异在眼中一闪而?过。但到底是没再继续动手,只是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依旧挂着虚情假意的笑。 崔迎之?从来没感觉过自己那么?心慌过。 仿佛有什么?东西又要从指尖流走。 她强迫自己维持冷静,起身,迅速确认了屈慈那边没出?什么?事儿——屈晋已?然彻底没了声息,其?余死士见状,又因?贸然得知真相的冲击,具是停下手,一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而?后?又收回?目光,将崔路翻个面,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料,捂住崔路的伤口止血。 崔路却?拦住她,强忍着痛,说:“没必要了。” 可崔迎之?不听,她拧着眉,脸色从未这么?难看过,连多问一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没有,只是沉默。 原本应是与崔路一道赶来的江融喘着气,在天寒地冻的节气里额间?还挂着汗,费力地推着那辆木轮椅迟迟到场时,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副骇人的场面。 白茫茫的天地里,她只能看得见雪中的红。 怔愣并没有多维持几息,她迅速反应过来眼下的局面,依旧没多分给其?余人半片目光,一言不发地将崔路扶上轮椅。荣冠玉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当个沉默的看客。 江融并不会医术,面对这样的伤势实在束手无策,只好紧绷着脸,语调带着些微哽咽,对崔路说:“我们现在就去找大夫。” 可崔路太清楚自己这身体同四面漏风的茅草屋没什么?区别。他痛得有些失声,缓了片刻,才无奈地告诉江融没有必要。 “怎么?没有必要?你不要命了吗!”江融情绪激动地大喝,泪水也似连珠顺着脸颊滑落。 这份激动情绪并没有影响到崔路,他只是冷静地预计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随后?抬首望向荣冠玉,冷静陈述:“我早该料到当初既然为了江融留下,日后?也必然会因?此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些年派你与屈纵联络,反倒为你创造了机会。” 荣冠玉依旧沉默不言。 事到如今,两人之?间?也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崔路也不想再提及什么?过往,反倒显得今日这局面可笑。 他的目光转而?落到崔迎之?身上,大约因?伤口实在疼得难受,笑得有些勉强,却?仍是放柔了语调,似是交代遗言般同她一字一句道:“我已?然把屈家的真相散出?去了,屈纵那边发现不对很快就会跑。这个月的解药没发,人心浮动。新药制成的时候又不太巧,挽回?不了局面了,屈家分崩离析已?成定局。屈纵就算侥幸脱身,屈家失了势,再没人会忌惮他,过往仇敌的追杀够他受了,不会再翻起多大的风浪来。” “我手上的人脉钱财,一应交给了江融,你若是日后?有需要,可以去寻她。” 他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又似是陷入了追忆,声量也愈发轻,“江融也是家破人亡后?逃了出?来,我当年救下她,是因?为她那个时候和你真的很像。其?实本来也不想救个陌生人,只是当时看着她,就想起你来了,我救不了当年的你,可那时最起码能做点儿什么?。我还是忘不了崔家的事情,这些年总是想弥补点什么?,所以才会把崔家旧宅寻照从前的模样重建,一砖一瓦,一切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我心里清楚,总归回?不去的,我想你也不会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 说着说着,他终于支撑不住似的阖上眼,声音低不可闻,最后?的话语被?没入风中。 风告诉崔迎之?: “对不起,迎之?姐。” 对不起,因?为崔义害死了她的家人。 对不起,他没能拦下崔义,也没能救下任何人。 第36章 春蚕尽(四) 那是她最后一个血脉相连…… 崔路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 自有记忆起,他便被甩给了随侍们照料,崔义从不会主动来探视他, 仿若他从不存在。有崔义这般态度在, 随侍们更是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在崔义面?前提及他。 他自幼又?身体孱弱, 鲜少出门, 平素更是接触不到同龄人,自然不知晓其余家庭是何模样。因?此也从未意识到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 直至一次偶然,锋芒初显,枯燥孤寂的生活陡然翻转,再回不到最初的平静。 崔义意识到了他的敏思,他的才智。 他成了崔义对外夸耀的, 投之以盛大期许的容器,莫名的重担也随之被压在身上,叫他喘不过气。 说来可?笑。 在此之前,尽管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也鲜少能见上崔义, 偶尔几次意外撞见, 却不外乎皆是落下匆匆一瞥便离开, 仿若在崔义眼中,他与府中的随侍们无甚差别。 可?自此之后, 他头一回有机会与崔义面?对面?谈话。说是谈话也不尽然,不如说是崔义单方面?地?对他说教。 崔义让他珍惜自己的天赋,日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话语中尽是对未来的畅想,天降大运的狂喜, 与说不明道不明的…… 妒意。 他无暇去思量这份细微的嫉妒从何而来,铺天盖地?的重压紧随而至。 崔义为他请了大儒教导,要求大儒对他严加管教。 他每日除了日常起居用膳,绝大数时候都被关在只有一间隔窗的书房中,日复一日地?与笔墨书籍做伴,疲乏时,也只能坐在案边,抬头看看那被框在窗中的湛蓝天幕。 可?为了以防受风病倒,那扇窗很多?时候都会被随侍们合上。 以至于绝大多?数时候,他连那方天幕也看不成。 寒凉孤寂的岁月不知持续了多?久,某日,他被安排着跟崔义搬去了曲城,回到了崔府。 崔府的宅院布设大都空旷明亮,绝非原先那间昏暗又?不透风的屋子可?比,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被迫留在室内日夜苦读,少见外人。只在刚至曲城那日与崔府数人匆匆见过一面?。 他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的境地?有多?糟糕,既不埋怨,更不憎恶,或许是早已习惯,又?心甘情愿地?认命。 直至年?幼的崔迎之堂而皇之地?闯入,将过往表象戳破,让他认识到这鲜血淋漓的内里?。 他在崔府第一次认识到所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从不是只存于书页的美谈。赤诚,良善,如烈日般耀目的人也并非只存于世人的歌颂中。 他过往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既渴望接近,又?抗拒隐忧,总觉得?这不过一场大梦。 待梦醒,仍然只余下他一个人。 可?崔迎之从来都是个会死?缠烂打的麻烦性子。贴近的温度,含笑的眉眼,肢体的触碰无一不在告诉他 ——她真切存在。 如此经年?累月下来,再抗拒的态度也会被软化,再生疏的关系也该和缓。 他与崔迎之逐渐走近。 崔迎之常常带着他偷偷溜出崔府,去游湖,去垂钓,去做一切他过往从未做过的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 单调枯燥的黑白世界滋生出盎然生机。 可?这些闲适时光终究只是他偷来的,无边的孤寂才是常态。 崔义并非没有察觉到他与崔迎之私下来往,几次三番关他禁闭,逼得?崔迎之拉着崔正找上门来与崔义讲理?。 理?所当?然,未有结果。 再到后来,他察觉到崔义的杀心与预谋,阻拦无果,而后雨夜潜逃,设法传递消息,又?被俘获。 崔义恨极了他,打定主意要让他吃个教训。 那个雷声隆隆的夏夜,他被人看押着跪在遮天蔽日的雨幕里?,自此一双腿落下难以根治的旧疾,险些丢了半条命。 焦急,悔恨,无措。 冰凉的雨珠化作穿针的引线穿透了皮肉骨血。 他知道即将降临的一切。 可?他什?么都挽回不了。 …… 飞雪随风翻滚,卷起人们的衣摆钻入内里?,牵引着刺骨的寒钻入心尖。 动荡的心也被侵袭的寒所扰,几近停滞。 崔迎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痛苦,麻木,惋惜,一概没有。 她目光空茫,冷淡地?看着这宛如闹剧的一切,良久,才望向身边已然停手的蒙面?死?士们,道:“屈晋已经死?了。你们方才也应该听到了,一月散是假的,还要留在这里?死?斗吗?” 死士们面面相觑,退意渐深。 崔迎之说罢便不再理会他们,旋即将目光落到荣冠玉身上,杀意盎然:“至于你……” 不等她将脚边的刀具拾起,江融先一步捡起长刀,起身,将刀尖对准了荣冠玉。 江融显然半点武艺不通,握刀的姿势都不太准,她抽噎着,刀身连着手一块儿颤,泪流了满面?,眼中却是决绝。 荣冠玉任她指着,黯然看着那挂着血与雪的长刀,又?直直望向江融的双眼,哑声道:“你要杀了我吗?” “他救过我一命。”江融深吸一口?气,将刀握得?愈发紧,脚下却不动分毫:“杀人偿命。” 茫茫雪色中,荣冠玉惨白着一张脸,先前与崔迎之打斗时受的伤突然间刺痛起来,抢占了所有感官。他垂下眼,轻声道:“我明白了。” 而后便松开手,利器落地溅起颗颗雪粒。 他摆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我从前本身就是为你家中卖命的。如今你将这条命取走,也算有始有终。” 江融抿着唇,仍僵持着不动。 她没杀过人。 风卷残云,旷野无声。 一旁的崔迎之没有耐心深究这两人的前尘往昔,恩爱情仇,更不想看这苦情戏码。她一把夺过江融手中的刀,眼都不眨就往荣冠玉身上劈。 荣冠玉没了武器防身,只能被动躲闪,却终究不及,臂上狠狠挨了一刀,鲜血四溅,洒落到雪中,与崔路的血迹重叠。 被夺了刀的江融下意识要拦崔迎之,又?回神似的收手,站定。 荣冠玉俨然没了战意,连连退避,临走前最后看了江融一眼,对她说:“我等着。” 而后转身,孤影溶于雪色中。 崔迎之知道自己追不上,便不再白费功夫,撇下没能控制住情绪掩面?放声痛哭的江融,越过残雪,来到屈慈的跟前。 周遭的死?士们已然散去,枯树底下只余下了屈晋的尸身以及气息微弱的屈慈。 前一刻的焦灼与僵持的局势转瞬如影褪去,唯余下一片狼藉。 她蹲下身,将屈慈扶起,说:“我们回家。” …… 屈慈这回伤得?格外重。 一直等在小?院接应的邹济和子珩忙活了一整晚没能合眼,待崔迎之问起时,邹济也只拿好?话来敷衍她。 崔迎之心情本就躁郁不安,到后来邹济实在扛不住质问,只好?同她直言:“他之前被屈纵抓住的那一回,不知道被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让我跟细说,后来好?不容易压下去,倒也一直没什?么事。” “这回伤得?太重了,旧伤还有那些东西全被一道勾出来了。” “你放心好?了,他这身体硬实着,不会扛不住的。” 邹济没有骗她,屈慈在第二日白天如期醒来,除了没法强撑着装成个没事人外,问题其实并不算严重,只需要充足的时间去休养。 真正令人担心的是崔迎之。 她没受什?么明显的外伤,自回到小?院起也没有任何异样,一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与冷静。 可?屈慈并不觉得?崔路的死?于崔迎之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是她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过往的事情早已翻页,可?眼下崔路为了救崔迎之而死?,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平静表面?下只会是裂谷与狂涛。 可?崔迎之自己不说,其余三人也怕戳到她的伤处,不敢主动提及,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话题。 直至暮色四合,将崔路尸骨带走的江融携着木匣登门,来寻崔迎之。 木匣内的是另一半断剑。 江融的情绪已然恢复如常,周身气质却好?似与先前又?有什?么不同。她将木匣递给崔迎之,说: “我明日就带他启程回曲城,他说过他想一直待在崔府。屈纵跑了,我只找到了那个孩子的尸骨,已经派人送回家了,后续若有消息,我会再联络你。至于荣冠玉那边,他不会再来给你们添麻烦。” 顿了顿,她对上看似没有什?么异常的崔迎之认真道:“来时匆忙,他交代了我许多?事,还特地?将这只木匣带上,许是早就料到会有这遭。他希望你过得?好?,别让他的死?成了笑话。” 崔迎之只是沉默着接过了木匣,将人送走,合上门,穿过空旷无声的前院与荒木环绕的回廊,独自坐在重檐下。 今日天色着实不太好?,檐角与浓云将圆月掩盖,抬首,只能望见黯淡的天幕,无垠的黑夜里?连一颗星子也无。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垂落的夜色中究竟静坐了多?久。 久到屈慈实在担心,又?生怕她在外头受风着凉,只好?取了件厚衣做借口?来寻她。可?直到将衣物给她披上,崔迎之仍是没有同他说一句话。他便随她一道坐下,望着庭院深深,积雪皑皑。 亲友故交离世的第一时间,人们或许往往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总有一日在不经意间,在夜深人静处又?或是熙攘人群中,叫人猛然顿觉:原本熟悉的那个人已然不在。 而后,后知后觉的悲伤将人淹没,窒息,溺毙。 此刻的崔迎之头脑放空,什?么都没想。 她至今对崔路的死?亡都没有什?么实感。 夜色愈发浓郁,更深露重,寒气逼人。 屈慈的伤势少说也该在榻上躺个十天半月,如今坐在这儿吹冷风,实在勉强。 听及屈慈咳了两声,崔迎之才从恍惚间回神,心也落到了实处。她回首,起身,把他一道拉起来,又?把身上的厚衣取下,踮脚给他披上,蹙着眉说:“你出来吹冷风做什?么,嫌伤得?不够重吗?” 屈慈无奈:“我不来寻你,你要一个人坐在这儿一整夜吗?” 崔迎之垂首,低声道:“我没事。” “没事的话,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吗?”屈慈没有就这一问题反驳,只是顺着她,牵住崔迎之的手,引她朝回屋的方向走去。 崔迎之任他牵着,边走,边抿着唇,又?强调了一遍:“我真的没事。” 鼻音很重,话语中的哽咽难以掩盖。 屈慈止步,回身,垂首,抬起那只没有牵住她的手,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意,拥住她。 “我知道。我们三娘很厉害的。” 肯定的语调,毫无疑窦的信任,比风更轻,比夜色更重。 第37章 春蚕尽(五) 我是病人。 崔迎之并非不想回去曲城去送崔路最后一程。只是屈慈这伤实在经?不住奔波, 再加之屈家虽然落败之势已显,彻底瓦解只在朝夕之间,可那日?屈晋死前?挑衅, 狂言真正的一月散已然制成, 若此事为真,日?后定有数不尽的麻烦。 他们必须先把跑掉的屈纵和那药的事情解决。 屈纵的消息尚未有眉目, 药物的来?向却有迹可循。 屈慈幼年懵懂时便被抓走, 大半少年时光都?被囚于幽暗之地试药,不会忘记那去处。 临行前?,屈慈说: “负责炼药的药师里,管事的人叫刘向生,如果真正的一月散被炼制出来?,必然会经?他手?。他可比屈家那两个人麻烦多了, 一察觉风声,定会果断设法脱身。现在赶去,大概率早已人去楼空。” 只是这是如今唯一的线索,他们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去确认一趟,于他们而言也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先前?打算去蜀地时收拾的行囊仍是派上了用场, 再度启程时, 无需重新整装。 车马完备, 正待启程。 崔迎之攀上车架,扫视一圈, 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待余光窥见天际山野惊鸟飞过?,这才惊觉,蓦然望向屈慈,问:“煤球呢。” 崔迎之和子珩方才都?在忙着搬行囊, 邹济年纪大了近来?又忙着照看屈慈的伤势,精神头一直不怎么?好,故而早早入了车厢寻清闲。煤球就让受了伤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屈慈去照看了。 车下的屈慈怔了怔,回忆片刻,而后走到?车后,把地上的鸟笼拎起。 他方才帮子珩搭了把手?,便将鸟笼临时放下,结果回头就忘了。 按理来?说是不该忘的,他从不会在这方面出差错。煤球对他和崔迎之有多重要不必言说,就算是换成旁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过?往也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屈慈沉默着从车后走出,故作轻松姿态,对崔迎之笑了笑,说:“刚才帮子珩搭了把手?,顺手?放后边了。” 点?到?为止。 其?余事情一概不提。 崔迎之平日?里习惯了装聋作哑,实质上却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刚经?历亲人逝去,这段时日?又正是敏感的时候。 她显然不信。 屈慈只好妥协:“好吧。可能确实出了点?儿小问题。” 崔迎之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小问题。 因?为而后行路两日?,屈慈的状态明显不太对劲。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连煤球都?忘了喂。 崔迎之拉着屈慈找到?了邹济头上,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睡梦中被摇醒的邹济给屈慈把了脉,斟酌片刻,捋了捋他那打理整齐的白髯,轻快道:“问题不大,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积存在体内还没彻底消掉,这段时间脑子会不太好,容易忘事儿,可能还会临时失个忆什么?的。等药效过?了就好了。” 这还叫问题不大? 崔迎之深吸一口气,强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那什么?时候能好转?” “呃,这个么?,短则一月,长则一年?我不知道他们到?底给他喂过?些什么?东西?,不好说啊。”邹济拿捏不准。 崔迎之的表情就差把“庸医”这两个字挂脸上了。 邹济见状,愤愤道:“老头子我虽然是个平平无奇的神医。但你不能真把我当?神仙使吧?” 眼看着两人还要再说,争执之势愈显,屈慈赶忙打断,把崔迎之领回车厢外?。 崔迎之近来?本就心绪不平。 事情生得突然,又没有缓冲的时间,更是叫她静不下来?。 而后几日?情况愈发严重,她常常一整日?都?睡不满两个时辰,喝了邹济开的药才能勉强入眠。 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 又一日?,天要破晓,一行人正临时扎据在山林间休憩,屈慈从睡梦中转醒时,崔迎之正蹲在篝火边,无所事事地用树枝扒拉着那一团火焰。树枝的前?端被燃得焦黑,她显然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 靠着枯树,坐在篝火另一侧的邹济和子珩还在熟睡。 火星噼里啪啦地跳跃飞溅,身侧阴影投落其?上,衬得黯淡的火光明亮。 崔迎之从空白思绪中回神,注意到?屈慈走至她身旁,没有再多的动静。 她依旧抱膝蹲着,抬头,与刚好垂首望她的屈慈迎目光相接。顿了顿,她一如往常般向他确认:“早上好,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这几日?每等屈慈醒来?,崔迎之都会问类似的问题。 屈慈知道比起虚无的言语,实质性的触碰更能让崔迎之安心。 可今日?她既没有等到肯定的答复,也没有等到?拥抱或是亲吻,取而代之的是迟疑,以及面露难色地反问:“你是?” 不妙的回应让崔迎之感受到了短暂的惊慌无措,她无声与屈慈对视片刻,而后又重归平静。 须臾沉默后,崔迎之十分不客气地拿那焦黑的树枝抽到?屈慈的小腿上,面不改色地冷声道:“我是你的债主,你欠了我三百两。我饿了,现在去给我打只兔子回来?。” 伪装的迟疑如萍散去。 屈慈蹲下身,与崔迎之靠在一块,一边忍不住笑,一边煞有其?事地谴责:“我失忆了。我是病人。你就是这么?虐待病患的?” 还装。 崔迎之撇过?头,将手?中木条扔进篝火中,不想搭理他了。 屈慈兀自笑了会儿,把今日?的答复补上,又牵住崔迎之的手?,将她从雪地里拉起,见崔迎之回头瞪他,便说:“不是说想吃兔子?” 崔迎之:“这个时节哪里来?的野兔。” 屈慈笑:“吃不上烤兔子,烤鱼还是可以的。” 为了取水方便,他们驻扎的地方离河道并不远。 说是河道也不尽然,顶多称得上是条溪流,积雪化水,水面上涨,也只是堪堪没过?半只小腿的深度。 两人沿路各砍了根趁手?的长树枝,削干净多余的枝桠,将短刀缠到?末端充当?鱼叉。走至河边,又褪去鞋袜,撩起衣摆与袖口,赤足迈入冻得宛如冰窟的溪水中。 崔迎之刚下水就后悔了。 冷意沿着脚底直往天灵盖涌去,寒气顺着经?脉钻入骨髓心尖。 原本浑浑噩噩的脑海也迫清明起来?,再没功夫伤春悲秋,只余下对这严寒天气的深恶痛绝。 她觉得她发了疯才在会跟屈慈在既不缺衣少食又天寒地冻的情况下,下水来?叉鱼。 罪魁祸首却是一副完全不怕挨冻的样子,全神贯注地开始探寻目标的踪迹。 溪水清澈,能清晰窥见底部的积石水草。 崔迎之站在屈慈上游的地带,移步间,圈圈涟漪层叠交错,水纹荡漾间,她突然瞧见一尾鲫鱼从足边游过?,简陋鱼叉刹那间逆风戳刺而下,谁料一击不成,反倒将鱼惊走。 几息的功夫,便逃至了数尺开外?。 侥幸逃脱的游鱼并不知晓更大的危险悄然而至,银光闪过?,溅起万千飞点?,屈慈抬起鱼叉,方躲过?一轮袭击的鲫鱼赫然被刺穿于利刃间。 崔迎之看着那尾巴还在来?回扑腾的鱼,回身,幼稚地跟屈慈较起劲来?,暗道绝不能比屈慈叉得少。 可今日?实在倒霉,她在河里站了小半个时辰,脚都?冻麻了,愣是没能叉上来?一条。从她手?中脱逃的游鱼又大半都?奔向了下游,被屈慈逮了个正着。 等屈慈把第四条鱼逮到?手?,反观自己却仍旧两手?空空后,崔迎之终于决定放弃了叉鱼计划,决定退而求其?次,改变作战方针,转而骚扰屈慈。 她叉不到?鱼,屈慈也别想叉到?。 崔迎之开始假模假样地假努力?,不再屏吸凝神宁待时机,而是看到?鱼就戳,明摆了要把鱼吓走。每每鱼叉从水中探出时还会故意挑起一片水花,直往屈慈的方向溅,屈慈很?快被来?自上游的动静淋了满头满面。 偏偏她都?这样卖力?帮倒忙了,屈慈竟然还是叉到?了第四条鱼。 崔迎之不敢置信,拎着衣摆淌水走到?屈慈身旁,面色凝重地对他说:“我怀疑你的叉子有问题,让我检查一下。”说着就要抢屈慈手?里还叉着鱼的鱼叉。 屈慈故意把鱼叉举起,“把鱼抢走也不是你叉的。” 崔迎之抢不到?,转眼就翻脸,打闹间脚下踩到?铺满青苔的石头,一滑,猛地扎进水中,连带着屈慈也被扯进了水里。 冰凉刺骨的河水将骨血都?浸透,寒意遍布全身,两人跌坐在水中,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明明是这样的境地,崔迎之却没来?由地想笑。 胸腔中积攒的郁气一扫而空。 澄澈的天际湛蓝与橙黄相接。 旭日?东升。 她忍住笑意,嘴硬道:“是你站在这儿影响到?我发挥了。” 屈慈很?识趣地低头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一本正经?道:“好吧。多亏了你把鱼往下赶,我们能叉到?鱼你占了大半功劳,真是辛苦了。” 瞎忙活了一通什么?都?没捞着的崔迎之满意了。 两人兜着鱼满载而归。 待上替屈慈那沾水的伤口重新上完药,又换了身干燥的厚衣,引燃将熄的篝火,架起烤鱼,不多时便焦香弥漫,引得子珩与邹济先后转醒。 鱼刚好烤得差不多。 崔迎之开始分鱼。 首先把两条较大的分给了邹济和子珩,其?次把一条不大不小的留给了自己。最后在一条大小适中但稍微烤焦了一点?儿和另外?一条较小但火候正好的鱼之间犹豫片刻,毅然决然地把前?者分给了屈慈,后者留给了煤球。 出最多的力?但没被分到?什么?好东西?的屈慈看了看崔迎之,问她:“你这么?分的逻辑是?” 崔迎之指了指邹济,“尊老。”又指了指子珩,“爱幼。” 最后指向煤球:“苦谁不能苦孩子。” 有理有据。 屈慈强调:“我是病人。” 崔迎之:“哦,我是残疾人。” 第38章 春蚕尽(六) 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要命啦…… 崔迎之心安理得地在屈慈怨念的目光下把?烤鱼啃完了。 又过几时, 天光彻底大亮,就着篝火,屈慈用来内服的药也已然?煎透, 几人商议着再度启程。 子珩起?身去?牵马, 邹济则提着煤球的鸟笼一道离开,临走前还瞪了眼屈慈, 对着他这明显换了身衣裳的打?扮意有?所指, 叫他好自为之,并且着重强调:“你想死?就直说?,省的我再忙活。还有?,对外千万别说?是谁治的你,别坏我名声。” 不听医嘱的病人总是招人嫌。 特别是屈慈这种明明该躺在榻上静养八百十天却偏偏不肯安生的。 理亏的屈慈非常诚恳地回道:“我觉得我还不能死?,所以麻烦您再努力一下。” 他的生死?只是这世间无足轻重的一笔, 与一颗尘,一粒沙无甚差别。屈慈在乎自己这条命,但也没那么在乎。 可?他若是死?了,对刚失去?崔路不久的崔迎之而言也未免太过残忍。 屈慈觉得他得尽量活得久点?儿,也无需太久, 比崔迎之长就行, 毕竟她孤零零地送别了那么多人, 肯定不愿意再孤零零地把?他也送走。 他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按照崔迎之平日里那颠三倒四不分昼夜一日吃两顿饭都勉强的起?居作息和饮食习惯,想活个?七八十岁还真是怪艰难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毕竟让崔迎之保持健康的饮食作息于她而言跟折磨没两样。屈慈各种法子都试过,收效实在甚微,惹恼了崔迎之还会被剥夺上榻的资格。在别院的时候,他每日午间哄了又哄, 求了又求,三催四请才能让人从榻上挪下来。 带孩子都不见得有?那么麻烦的。 屈慈又想起?先前邹济那番话?来。 依邹济所言,他这段时间可?能会出现记忆的缺失。 可?就算是这般令人头疼的时光,尽管只是短暂的失去?,他也并不想忘却。 因为相较于他那如同没有?尽头的苦海一般的前半生而言,这已然?弥足珍贵。 近来数日崔迎之都表现得分外不安,过往的经?历逼得她总是恐惧得到又失去?。可?因此事焦灼的人并非只有?崔迎之,他身为当事人不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但既然?明知没法改变现状,总不能两个?人一道犯愁,他得表现得可?靠点?儿,才能叫崔迎之不那么担忧。 思绪回转,身旁被寄予殷切期望的邹济并不欲与他多言,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一时之间,茫茫雪色中,只余下了崔迎之与屈慈两人。 篝火已被雪水浇熄,积雪与火相接的瞬间化为蒸腾的水汽,白烟萦绕于焦黑的残木之上。 崔迎之将碗中已然?不那么滚烫的汤药递给屈慈。 黑褐色的汤药,光是闻着便有?涩意争先恐后钻入鼻腔,其口感自然?不必言说?,崔迎之却发现屈慈每回喝的时候都没什?么情绪起?伏,跟喝水似的。 她看着他神色如常地一饮而尽,只在碗底留了些许药渣,没忍住问他:“不苦吗?” 屈慈不答,一手抬着碗,一手把?悬在腰间的水囊解下,塞进崔迎之怀中。 递出水囊的手并未直接收回,而是顺着小?臂一路向上,越过纤细的脖颈,抬起?她的下颚。 苦涩的唇齿交缠,掩盖津液的甘甜,涩得喉舌发麻。 崔迎之眉头紧蹙。 好了,她这下知道这玩意儿有?多苦了。 恰逢此时,远远传来子珩的声音,马蹄声渐近,言语间似乎是在催促。 有?屈慈挡在她身前,崔迎之只能凭声音判断子珩的位置。 本是空旷地带,除了稀疏的枯木,没有?什?么其他遮挡。 声音愈近,屈慈却全然?没有?松口的意思,崔迎之只能先一步把?他推开,紧接着打?开水囊。 清水入喉,可?算冲淡了几分口中苦涩。 崔迎之一边抹唇,一边瞪他,眼神幽怨。 屈慈只管看着她笑。 笑得花枝招展。 子珩终于策马来到了他们跟前,神情如常,看起?来似乎是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他看了看满脸难色不停给自己灌水的崔迎之,又看了看端着碗笑的屈慈,问:“这是怎么了?” 残存的涩意从喉间窜上舌根,经?久不消。 崔迎之表情十分扭曲地回:“这药也太苦了。” 子珩猜测:“可?能是老头子故意多添了几味苦药?毕竟你们两人本来应该好好养伤复元才是,这回出门他意见还蛮大的。” 说?着说?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这药不是阿慈哥的吗?”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崔迎之果断选择跳过,转而拉着屈慈朝马车的方向走:“该赶路了。” 徒留下一脸莫名的子珩。 …… 山路陡峭难行,路途颠簸不止。 自临湘出发已然将近过了小?半月。 眼看即将抵达之时,他们收到了江融传信,说?是屈纵已然?摆脱各路追杀,暗中回了屈家?旧宅,暂且偷生。 屈家?旧宅距离他们的目的地快马疾驰仅需半日,当即掉头离开并没有?必要。 故而他们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赶去?。 环顾四周,此地三面环山,仅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与外界相通,不论是进或是出都艰难。沿着这唯一的山路深入,极目远眺,一座庄子闯入眼帘。 瞧上去?与寻常富户置办的庄子无甚差别,外圈只用木栅栏围了一圈,木屋田野相邻,草棚下拴着几头老牛,鸡舍里鸣叫声不断,仿若此刻田间应有?三两佃户在此劳作。 可?现实往往与预期相违,不论是田间亦或是其余地方均不见人影,来时这庄子便门户大开,叫人一览无余。 走入内里,穿过田舍,表面宁静被猛然?撕裂,鲜血淋漓的内里突然?而然?地铺陈在眼前。 崔迎之见到了由?砖土堆砌的高墙与铁栏,以及高墙之后遍地的尸骨。 有?青年人,有?老者,更多的是孩子,年幼的估摸着身量只到崔迎之腰间,年长的瞧上去?也不过十二三岁,大都没有?致命的外伤,且唇色不正常地泛黑,大概率是死?于毒物。 从尸身的状态来看,死?亡时间不过三两日。 尸山炼狱的场景如同一把?钝刀在众人胃里翻搅,阴云盘踞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越往里走,崔迎之的心便愈沉,仿若跌落谷底之下。 子珩到底还是少年人,没见识过这般场面,能撑到现在已是勉强,捂着嘴扶着墙干呕出声。 他们料想过此番会白来一遭,但却未曾想到竟会遇上这样的场面。 待里里外外都走遍,他们终于在后厨的角落发现了唯一一个?活口。 是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腿部受了重伤,难以挪动,只能奄奄一息靠在墙角,找到他时已近弥留之际。 邹济翻出银针给他扎了几针,效果立竿见影,他半睁开沉重的眼皮,扫视周遭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屈慈身上。 他显然?认识屈慈。 屈慈并不多言,只是问他:“刘向生呢?” 四处均被检查过一遍,那么多尸首中,并没有?刘向生。 答案已然?很?明确,再问,也不过是确认。 中年人咳了几声,嘶哑着嗓子,气若游丝,声音低不可?闻,“两三日前,刘向生莫名对其余人动手,一个?人跑了。” 十数日过去?,有?关屈家?的消息应当在市井江湖中已经?传遍,此地虽难与外界接触,但也终归不是完全闭目塞听。 中年人又缓了一阵,补充道:“刘向生之前,见过屈纵。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两个?人似乎吵过。” 屈重死?后,屈家?能主事的人只剩下了屈纵和屈晋。如今屈晋也没了,若排除其余势力的牵扯,可?供他选择的人选只余下了屈纵。 他们二人合谋并不是难以预计的事情。更何况就先前屈晋道破一月散已然?制成?的消息来看,刘向生大概率对两人皆有?接触。 “他手里有?一月散,别去?……” 没说?两句,中年人的眼眸逐渐灰暗下去?,回光返照终归是有?时限的。 邹济确认了他的脉搏,叹息一声,替他阖上眼,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 崔迎之想中年人大约是想说?让他们别去?送死?。 可?是眼下这个?境况,双方已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不把?屈纵和刘向生除掉,她也难安然?入睡。 尸骸遍地,处理起?来过于麻烦,他们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里耗费,好在冬日里尸身腐坏的也慢,崔迎之和屈慈马不停蹄地动身朝屈家?旧宅赶去?,沿途又报了官,也算是免得死?在此处的无辜人生前遭难,身后还要落个?曝尸荒野的下场,再多,便也做不了什?么了。 大约是时来运转,又或是天公作美,他们一开始没能寻到刘向生,在屈家?旧宅外蹲守了两日打?探情况,却意外等来了他孤身与屈纵会面。 他在屈家?停留的时间并不久,不知与屈纵商谈了点?儿什?么,待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开。 屈慈欲追,却被崔迎之拦下:“他敢一个?人来,说?不准会有?后手。” 屈慈当然?知道。 但他更清楚刘向生的麻烦之处。 “错过了这一回,再寻到他很?难。” 就算是有?江融那边的人脉眼线也给不了太多助力。江湖里能人异士不少,可?刘向生和屈家?能藏那么久,足以窥见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我远远跟着,见势不对就回来。” 没有?时间再让他们就这一问题争论抉择,刘向生的身影已然?远去?,眼看就要失去?踪影。 屈慈叮嘱了两句,便策马追去?。 崔迎之虽有?所隐忧,但也没再强行去?拦,只是拜托子珩跟上去?接应。自己则检查了一下贴身携带的利器,而后对留下的邹济说?:“我去?杀屈纵。” 依这两日蹲守探查到的情报来看,屈纵身边已然?不剩下多少人,不过强弩之末。崔迎之觉得这在她能够处理的范围之内。 刘向生突然?出现固然?可?疑,但不论是调虎离山也好,暗度陈仓也罢。 她方才没有?跟上屈慈便是因为若为了追刘向生而把?屈纵放跑,未免得不偿失,光靠子珩和邹济又没法将人拦下,她必须留下来。 若刘向生那边有?埋伏,屈纵这边的防守自会薄弱,若是没有?,她在这边牵制住屈纵,也能提防他派人去?支援刘向生那边,给屈慈找麻烦。 反正他们本就商议了先对屈纵下手,崔迎之觉得没必要再耽搁。 空有?一身医术无处施展的邹济帮不上什?么忙,又知道拦不住人,更不赞同崔迎之和屈慈两人这般冒进的举动,只能急得来回踱步,吹胡子瞪眼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要命啦?” 第39章 春蚕尽(七) 可是她好像等不到开春了…… 邹济的反对理所当然没有?丝毫效果。毕竟崔迎之一向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原则, 是个不会回头的人。 她二话不说将身上的杂物托付给了邹济,让邹济先回落脚地歇着,而?后便头也?不回地动身, 没有?丝毫犹豫踟蹰。 仿若要踏上一条孤独的绝路。 屈家旧宅坐落在僻静巷陌间, 周遭大多?是无人的屋舍,外人更是少有?知晓此地, 这才让屈纵钻了空子, 苟且于此。 宅内古木成林,枯叶满地,覆在未融的积雪上,入目尽是萧瑟颓败。潜入院中?并不是难事,崔迎之一连无声解决了几个躲藏在暗中?的守卫,沿着先前探明的路线, 向中?心?地带行?去。 越靠近正堂,防卫便越是严密。 屈纵的位置完全被?摆在了明面上,难得是如何穿透这层层防备,不动声色地动手。 比起耗费力气与人缠斗,以她现在孤身只?影的状况, 最?好是只?处理掉屈纵一人, 省得麻烦。 可预期总与现实相悖。 移步间, 身后利器破风声呼啸而?至。 屈纵身边的人也?不全是花架子。 金石争鸣,寒光乍现。 崔迎之与来者一连交手几招, 远处一道洪亮的声音穿透枯木交错的间隙随风忽至,“且慢——” 来者本已落了下风,听罢顿时?有?了退意,作势要与崔迎之止战,崔迎之却?全然不管, 反而?趁机干脆利落地将其一刀毙命。 尸首应声倒地,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刀身,顺着锋利的刀刃滑动滴落,为林间污浊的雪泥渡上了一抹赤红。 没有?更多?人掺和这场短暂的交手,被?打斗声惊动的其余守卫们皆止步于十几步开外,完全没有?上前的意思,心?照不宣地围观着同伴的死亡。 崔迎之确认过周遭不会有?人突袭,才有?空寻声望去,就见一位颇具富态的中?年人遥遥自林木小道间走出。 尽管崔迎之没有?亲眼见过屈纵,但眼前人的身份并不难以辨认。 她甩了甩刀,咫尺方?寸间,便落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血雨。 屈纵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温和作派,将一切丑恶掩盖在假面之下。他颇有?闲情逸致地观摩了一番雪地中?倒下的尸身,又将目光落到崔迎之那挂着血的刀刃上,意味不明道:“我还以为会是屈慈亲自来一趟。” 可能是因为你?的麻烦程度比不上刘向生吧。 崔迎之抬了抬眼皮,没将这番得罪人的话脱口而?出,只?是暗中?扫视一圈手持长枪短剑将此包围的众人,自顾自地想: 这下没法图省事只?解决一个屈纵了。 屈纵没收到回应,倒也?不恼,接着说:“我之前听说过你?,还有?你?那个师傅,我记得是叫沈三秋吧。” 听及沈三秋的名字,崔迎之才可算有?了点儿,终于分给了屈纵几寸目光。 “你?师傅之前坏了屈家不少事,才会被?有?意针对,最?后落到那个下场,不过你?后来也?把那些人全都杀了不是么。那些事情都是屈重派下边的人去做的,你?和我之间并没什么别的仇怨。” 当年崔迎之为了替沈三秋报仇雪恨,短短数日之间连杀与屈家相关者数十人,引得江湖人心?惶惶,流言疯涨,沸沸扬扬闹了数日不歇。 可经年过去,再?如何骇人听闻的传闻也?罢,最?终的起始与落幕均无甚差别——轰轰烈烈地锣鼓齐鸣登堂入室,又悄无声息地收锣罢鼓黯然退场。 或许在某日,某个记得此事的人,在茶歇饭后的闲谈时?,才会再?度被?提及。 屈纵能记起这事儿叫崔迎之挺意外的。 但她跟屈家的仇怨可不止于此。 这世间仇怨本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理清的。崔迎之总是努力将其中?脉络掰扯明白,不希望自己将情绪施加到无辜之人的头上,但也?不是回回都能做到。 她问:“所以呢?” “你?或许已经知道了,真正的一月散已然制成。只?不过刘向生那个老狐狸留了一手,没将完整的方?子给我。我的目的从头到尾只?有?屈家,先前追杀屈慈,也?不过是为了药方?的事情,事已至此,再?针对屈慈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不妨你?我合作,设法逼刘向生将药方?交出,也?好让我重振屈家,届时?我绝不会再?找你?和屈慈的麻烦。”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被?说得义正辞严。 崔迎之觉得好笑:“你似乎觉得自己很大度,已然让了足够大的步,而?我应该感?恩戴德地当即点头同意。” 回应他的是明晃晃的鄙薄与不屑。 这态度完全打消了屈纵继续游说的念头。 他略有?些恼意,对崔迎之投以怜悯的视线,恨铁不成钢道:“你有没有想过,屈慈想要的不过是彻底摆脱屈家,依现在的境况,你?们根本没有必要再掺和继续这件事。罢了……” 屈纵没有?继续往下说,叹息一声,就此止住话头,而?后打了个手势,四面将崔迎之包围在内的守卫们领命,将围成的圈缩小,一步步向崔迎之逼近。 崔迎之不疾不徐,多?日积蓄的杂乱心?绪此刻皆被?心?中?那片静谧的海所吞没,意外的平静,甚至还有?闲情学着屈纵那副引人生厌的作态,用同样怜悯的口吻对他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当年能闹出那么大的乱子,一口气杀了那么多?人,今日又敢只?身闯入,当然是因为——” 她抬起刀,嚣张地笑,就这么逆风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罡风吹得她散乱的发?丝无序翻飞,仿若有?烈烈华光在她身后布散。 掩盖旭日的阴云恰在此时?慢慢悠悠地荡过天际,无影的光照穿透云层,残阳洒落,刀背折射出刺目的光,她眼底笑意却?比这光更耀眼。 “我足够强。” …… 被?派去负责接应的子珩与屈慈在半路汇合,一路潜行?,跟着刘向生出了城。 荒郊古道,愈行?愈偏。 子珩心?中?的不安蔓延,好不容易才强压下萌生滋长的退意,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屈慈。 屈慈让他回去,他却?也?不肯,坚持道:“三娘姐让我跟着。我骑射学得还行?,如果被?埋伏了,我还可以带着你?一块跑,再?不然,也?可以快马回去找人求援。” 更何况他与崔迎之做了约定?,一路留下了记号,若是走运,就算出事,两个人总能撑到驰援。 屈慈说:“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我们俩谁也?都跑不了,白搭上一条命。” 在绝大数人眼中?,药师往往都与羸弱,四肢不勤,需要保护等等形象相关联。 但是刘向生不同。 少有?人知晓,他身手实在不俗。 通医毒,又会武,这也?是为何他能轻易杀了庄子里那么多?人,又敢孤身与屈纵会面。 连屈纵那些人都奈何不了他。 子珩明显犹豫了片刻,咬牙道:“也?不是不……” “不行?。”屈慈打断他,“你?出事了让邹老怎么办。” 子珩若死在这儿,他就算下阴司也?没法跟崔迎之与邹济交代。 闻及邹济,子珩到底有?所迟疑,但纠结之下仍是不肯离开。屈慈没有?再?劝,嘱咐他:“若是见势不对,你?赶快走,不必管我。” “那你?呢。你?方?才同三娘姐说只?远远跟着。” 现在的架势却?显然不止于此。 屈慈没有?回答,只?是说:“刘向生必须死。” …… 最?后一刀砍落。 屈纵再?无回手的余地,他吐出一口血,双眼间布满血丝,对崔迎之怒目而?视。咽气前,还不死心?地狂笑:“你?以为刘向生凭什么敢一个人来见我。屈慈死定?了!” 崔迎之恍若无闻地将刀拔出,这才惊觉自己这把不知用了多?久的刀竟断成了两截,断裂的一半刀刃随着屈纵的尸身缓缓倒下。 恍若什么未知的警示。 冬日的朔风呼啸而?过,她心?头的寒意却?比这风更甚。 不安如藤蔓疯狂蔓延滋长。 先前说得轻松,但应付这么多?人着实耗费心?神,握刀的左手已然没了力气。 只?是她此刻无暇顾及。 将堆积于心?头的阴云疑窦尽数掩盖,崔迎之果断地扔下手头的断刀,回身,从满园倒地的横尸中?随意取了一把利器。而?后寻到马厩,策马向着屈慈离开的方?向追去。 …… 距离出城已过了快两刻钟,不知又行?了多?远,刘向生终于停下。 再?往前,是断崖。 彻底无路可走。 他打马在原地转了圈,转换方?位,朝身后无人的密林道:“都跟那么久了,还不打算出来吗?” 显然是早已察觉了跟在身后的尾巴。 屈慈吩咐子珩在原处站定?,独自坦然现身。 两人阔别许久未见,刘向生此刻却?丝毫不觉意外,语调平静地陈述:“你?是来杀我的。” 屈慈并不应答,沉默着抽刀,算是默认。 即使身后是望不见底的山崖,刘向生仍是一派镇定?,摆出了一番谈话的姿态:“你?应该知晓真正的一月散已然研制出来了,眼下的局面只?需要足够的时?间便能转圜,屈家于我不过是囊中?之物。我不是屈纵,也?没必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你?杀我不过是自找麻烦。” 屈慈抬了抬眼,“你?觉得我想要分屈家这杯羹?” 屈慈以前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见过的绝大部分人好似不论做什么事情,出发?点都殊途同归,不过一“利”字尔尔。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仁义与道德,有?的只?是难填的欲壑,而?且往往总以为其他人的世界如他们一般无二。 到后来他便不那么想了。 因为他意识到庸庸俗世本就是这样,真情也?炽烈,欲壑也?无穷。 只?是他遇上了太多?后者罢了。 刘向生笃定?:“你?想要摆脱屈家。” 屈慈扯了扯唇角,没有?否认,“但我更希望屈家早点儿死。” 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 屈慈身为伤势未愈,抬个手都会扯到伤口,本不该动手。 可箭在弦上。 刀光闪烁,一触即发?。 崔迎之顺着子珩留下的记号疾行?赶至时?,便见屈慈与刘向生已然从马上打到马下,两人全然不惧似的离崖口不过堪堪几步的距离,仿佛随时?都要失足跌落。 刘向生手中?用以应敌的各式药物少有?能对屈慈见效,可屈慈身上新伤叠旧伤,全都没好全,两人谁也?占不到上风。 “屈慈!”崔迎之高喝一声。 屈慈听及,心?领神会地侧身退开几步。 就这么几息的功夫,崔迎之抬起拾来的利器,瞄准,蓄力,脱手飞出,刀刃擦过刘向生的脖颈。 刘向生被?逼得踉跄两步,露出破绽。 屈慈借着这个空隙,一刀捅向刘向生的心?口,未果,只?堪堪擦过,转而?又及时?转换目标,顺势滑落,砍向持着利器的右手。 鲜血飞溅,利器脱手。 刘向生失了武器,又以一敌二,胜负似乎已成定?局。 或许正因如此,不要命的人总是更加无所顾忌,一改保守的攻势,激进起来。他不惜冒着被?白刃捅穿的风险,不要命般贴近屈慈,将他往崖边扯去,仿若要与他同归于尽。 原本难掩的颓势似乎又即将扭转。 崔迎之方?走近几步,正欲尽快结束这场持续已久的打斗。倏然间,银光忽至,一直掩在刘向生左手袖中?的利器许是终于寻到了合适的契机,直直刺向崔迎之。 崔迎之在不久前处理屈纵的那局中?已然耗费了太多?气力,惯用的长刀也?在那场打斗中?被?折断,一人一马一路疾行?,如今不过强撑。 身法比平日慢了不只?一两拍,这一刀来得突然,她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躲不过。 温热的血洒落在眉间颈侧,预计之中?的疼痛却?并未降临。 屈慈替她挨了一刀。 她没来及得看清屈慈伤在何处,便见刘向生趁着屈慈挨了刀子还未能来得及反应的间隙要将他往崖下推。 赤手空拳的崔迎之没有?工夫再?去思考,手脚便先行?做出了反应。 她扑向刘向生。 如飞蛾扑火。 滞空的瞬间,时?间仿佛都要停滞。 她没能看见屈慈的神情与反应,眼前只?有?刘向生惶惶的神色与癫狂的笑意。 待时?间重新流动,强烈的失重感?紧随而?至。 罡风如刀刮过肌肤,刮得生疼。 人生最?后的时?光或许总是漫长。 眼前似乎开始有?走马灯浮现。 崔迎之阖上眼,突然想起杀屈纵时?那把莫名折断的刀来。 那刀跟了她许多?年,很?是耐用,先前莫名折断,似乎全了因果。 如今想来,她和她师傅不愧为师徒,连命轨都如此相似。 崔迎之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她第千百次向命运低头,对一切坦然接受,生不出什么憾意。 她安然地想: 她最?后一个血脉至亲都已经被?上天夺走,在这世间留下的尘缘近乎被?一刀断尽,再?没有?太多?留恋。 她已然没法再?承受任何失去。 继续浑浑噩噩半生,活得一点儿兴味也?没有?,与如今这般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所以比起屈慈,她宁愿是坠崖的是她。 人死了,挣脱凡躯,落得一身轻松,就不必考虑之后的事情了。 屈慈大概会怨她自作主张。 不过没关系,反正不管什么事情,最?后他总是先一步向她退让妥协,而?后再?寻时?机做些无关痛痒的小动作报复她。 思及此,崔迎之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一点儿遗憾也?没有?。 她又想起来先前在别院的时?候,她和屈慈说好了要等开春还未离开临湘,就在别院里栽花,若是开春时?回了小楼,就在小楼的庭院里种。 可是她好像等不到开春了。 第40章 乌夜啼(一) 屈慈是他们老屈家的大仇…… 临近初春, 乍暖还寒,北地风沙也阻挡不了?鲜红翠绿先后破土而生?,生?机盎然。 屈三娘结完上一单的佣金, 从镖局离开, 顺路回到临时租借的小院。 院中芳草萋萋,残枝败叶, 满目萧瑟之?景, 与春日的花红柳绿截然不同。 ——这一年她跟着刘向生?东躲西藏,刘向生?总是缩在屋中研制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物,每每失败就顺手全?洒在院子里,刚冒芽的绿植大都被药死了?。 屈三娘不会莳花弄草,说了?几?回刘向生?也不愿意听,只好任由他?去。 走近门前, 就听屋内传来悉悉索索的交谈声。 平日里并不会有客来访,里头的大约是刘向生?的手下。 正要叩门,就听屋中人道: “既然屈慈的人已然追查到此地,自然不能再留,吩咐下去, 明日一早就动身。” 屈三娘想这是又该逃了?。 她一年前不知为何?失去了?大半记忆, 醒来时谁也认不得, 只勉强记得自己叫三娘,睁眼见到的第?一人便是刘向生?。 刘向生?告诉她, 他?是她爹屈重的故交。他?们老?屈家曾经在江湖里是叱诧风云的头一号人物,但是偏偏为奸人所害,家破人亡。她爹临终前将她托付于他?,为了?避开仇人追杀,他?们二人才迫不得己流落逃亡, 整日东躲西藏。 罪魁祸首就是她爹的义子屈慈。 其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奸诈毒辣,总之?十恶不赦,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起初,屈三娘对这番论调持怀疑的态度,毕竟一路奔逃传闻入耳,屈家的江湖风评实在不怎么样,与刘向生?所言有不小的出入。关于屈家与一月散的流言肆意疯传,至今仍然时常有人提及,人人都道屈重的的确确是被屈慈所杀,又说在某地发现了?屈家其余人等的尸骨,定也是由屈慈所害。 当事人始终没有出面否认过。 当然,承认与否都不会有什么差别,世?人总更偏向自己愿意相信的。 白驹过隙,屈三娘逐渐回忆起来了?些许微乎其微的往事,比如她似乎还有个亡夫,又比如她从前有个师傅,偶尔还有些过往的光影在眼前重现,人脸具是模糊。 每每想要往细处深思时,便什么也记不起来。 脑海中仿佛一层薄雾遮挡,她只能从隐约处窥见过往的小小一角,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 屈三娘偶尔会同刘向生?聊天?,试图了?解自己从前的面目。 譬如她发现她的右手有伤,使不出什么力道。刘向生?就说这是屈慈做的,屈慈还把他?的右手也废了?,经脉俱断。 譬如她想起自己幼年时似乎家境优渥,还有其他?的兄弟姊妹,以及隐约记得自己有个早死的亡夫。刘向生?就说她的兄弟屈晋已经被屈慈杀了?,亡夫也是被屈慈杀的,日后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就连有时候,她从书局买了?本新出的话本被刘向生?看到了?,刘向生?都要说一句,让她少看这些恩怨情仇的本子,更加不要学话本里那种明知道对方是仇人还要跟人家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女主?人公。 总之?不管话题的出发点是什么,最终的落点都会落到:屈慈是他?们老?屈家的大仇人,若是遇见,一定要牢记对方的累累恶行?,将其除之?而后快,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别相信,绝不能为对方的谗言动摇。 渐渐地,在刘向生?长?年累月楔而不舍的长?篇大论下,屈慈在屈三娘心?里的形象成功变成了?一个茹毛饮血,青面獠牙,还有废人右手怪癖的恶人形象。 思及此,屈三娘又听见屋中刘向生?深深叹息,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当初把她救下来,就是为了?留着对付屈慈,结果没想到这么不中用,每次跟她提那些血海深仇她一概不往心?里去。像什么样子。” 屈三娘心?想她什么都忘记了?,对过往的事情全?都是从刘向生?口?中听说的,那些恩怨情仇自己都没有半点儿印象,实在生?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或许这样有点对不起已然被颠覆的屈家,但她确实没法跟刘向生?一样感同身受。 幸而这些年月相处下来,她已经习惯刘向生?这般抱怨。 抬手,叩门,屈三娘神色自如地将屋中人的对话打断。 屋内的另一人果不其然是刘向生?的手下,是个生?面孔,屈三娘从前没见过,刘向生?也不让她接触这些。 两人见她入内,不约而同地止住话头,望向她。 屈三娘笑了?笑,一副没心?没肺地模样,说:“刘叔,吃过饭没?要不要一起去云记吃一顿。” 刘向生瞧着她,几?番欲言又止。 他?第无数次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把崔迎之?救下。 那日崖边,他?敢将屈慈引去,自然是因?为在有所布置,但若非情况实在不受控,他?也并不想动用这个风险极大的备选方案。 后来局面急转直下,他?一不做二不休,便想将屈慈拖下水,可偏偏被崔迎之?横插一脚。 好在依照先前从屈纵那边得到的消息来看,崔迎之?于屈慈而言着实不同,他?想着也不是不行?,便又生?出了?别的心?思,于是将坠崖的崔迎之?一道救下,又对她用了?一月散。 真正的一月散实际上并没有制成,他?诓骗了屈纵与屈晋。因为研制出来的药与原先预设的效用相去甚远,只不过能使人忘却前尘,影响人的神志。毕竟时间有限,再多的效用他?也没法确定。 并且他?并没有研制出解药来。 好在这样的效果也堪堪足够,他?用这药网罗控制了?一小批人,这一年多来靠着往日的布置一直在躲避屈慈的搜寻。 起初,他对崔迎之报以非常高的期待。 屈慈的追杀力度越大,他?便越是肯定崔迎之?在屈慈那头的份量。 他?想着给崔迎之?洗脑让她去杀屈慈,绝对能将其狠狠重创,屈慈到死都不会想到自己最后会死在至亲之?人手上。 结果万万没想到,崔迎之?本人是个扶不上墙的。 他?这么些日子苦口?婆心?绞尽脑汁很她讲屈慈如何?作恶多端,她愣是没能听进去半点,每次听个开头要么找个由头跑要么就一边发呆一边敷衍他?。 留着她压根看不到一点报复屈慈的希望,可若杀了?她,他?先前的所行?所为就全?成了?笑话,落得一场空。 刘向生?这一年既要费尽心?机躲避追杀,又要忙着研究制药,再碰上崔迎之?这种又叛逆又不好掌控的,愁得头发都快掉没了?。 他?没好气地对屈三娘挥了?挥手,说:“你自己去吧。明早动身,记得收拾东西。” 屈三娘本身就是客气一下,也没想着真要和刘向生?一块用膳。她素来秉持着尊老?爱幼的原则,从不跟脾气古怪的老?头计较,这么些日月也已是习惯刘向生?这般态度。 是以她并未再说什么,转头便走,走时还又听见身后刘向生?饱含悔意的叹息声。 …… 云记就离她目前暂住的小院不远,走两步路就能到。 云记的老?板丽娘从前也是江湖人,后来年岁渐长?,退隐山林,便在此地开了?间小食肆。 店面并不大,就是寻常营生?,店内外也不过随意摆了?几?张木桌木椅。只不过她手艺格外好,她烙的饼也合屈三娘的胃口?,三五日里能来两三回。 来得多了?,自然也与丽娘熟络起来。 丽娘人不在江湖,江湖里的大小闲谈却是从未落下,江湖里头最近又生?了?什么事儿,细枝末节如何?,屈三娘每每都能从她这儿第?一时间听说。 今日来得也巧,店面里头只有二三闲客,丽娘给屈三娘上了?菜,又端了?盘零嘴在她对面愁眉苦脸地落座。 屈三娘摘下阻挡风沙的帷帽,咬了?口?饼,十分配合地问她:“怎么了??” 丽娘唉声叹气:“近日里头生?意不大好。小道消息,听说屈家的人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要来北地,大家都去避风头了?。” 北地本是荒蛮之?地,民风彪悍,又与蛮夷接壤,是个十足的混乱之?地,□□掠之?事司空见惯,官府的效用微乎其微,故而催生?了?大量的游侠与镖师,平日里来丽娘这家食肆的也大多是这些人。 屈家事发,不过多久便彻底倒台,混乱局势维持了?很长?一段日子,最后屈家那些残部不知为何?落到了?屈慈手中。 可屈家从前名声实在不如何?,一月散的事情又暴露,不少屈家曾经的仇敌即刻反扑,给屈慈找了?不少麻烦,伤亡不可避免。 由此声名更差。 屈家从前树大根深,不少人忌惮,如今虽然没听说再行?恶事,却也引得人人避之?不及。 如今要来北地,自然闹出了?一番动静。 丽娘拧着眉,抱怨道:“也不知道这帮人什么时候走。若是一直在北地耗着,我这店还开不开了??之?前就兴师动众到处找人,找到现在都没下文,也不知道在找谁。” 自认为被追杀的当事人屈三娘不紧不慢地夹了?口?菜,满不在乎道:“他?们的行?踪这么大张旗鼓地放出来?也不担心?有不怕死的去找麻烦。” “不是大张旗鼓,是有人在北地附近刚好碰上认出来了?。附近又没有别的大城,所以大家都猜是不是要过来。” “而且,”丽娘放低了?声量,“听说屈家那位也在,消息传递需要时间,说不准这个时候人家已经在城里了?。” 屈家那位。 指的是屈慈。 毕竟屈家收养的义子一夜之?间将当时屈家的主?事人兼义父手刃,而后被追杀奔逃数月后,又连杀了?屈纵屈晋,将屈家纳入彀中,怎么看都很有戏剧性。 世?人都觉得这就是个心?机深沉城府极深的心?狠手辣之?辈,各色传言在流传中发酵,最后活脱脱把人塑造成了?江湖魔头的形象。 屈三娘想怪不得刘向生?那么火急火燎。 她咽下最后一口?饼,拍去手上的碎屑,起身,突然说:“我明日就要走了?,日后恐怕没法来。” “这么突然?”丽娘收了?八卦的话头,有些意外。 北地人流复杂,多的是亡命之?徒,今日来明日走,也算寻常。屈三娘在这儿待了?近三个月,已然不算短。 屈三娘并未做太多解释,与唯一的熟人丽娘简单告别完,她戴上帷帽,提着两个饼离开。 丽娘虽有些怅然,但见过不知多少风雨,也早已习惯了?生?命中的人来人往。 食肆依旧有条不紊地接待着闲散来客们。 屈三娘前脚刚走不久,推门声响,丽娘寻声望去,目光被来客手中提着的鸟笼引去,回神,又落到他?的右眼上,怔愣几?息,如常笑道:“客官,来点儿什么?” 来者礼貌道:“两个烧饼,谢谢。” 40-50 第41章 乌夜啼(二) 她以前竟然是这么狂野的…… 屈三娘从云记离开, 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走停停。 她估摸着现在回去指不定又要怎么被刘向生念叨,还不如在外头躲个清闲。 虽然没在北地?停留多久,但相比其他去处, 她还挺喜欢这儿的。 自?由自?在, 无?拘无?束,出门拐三个弯能碰上四个杀人?犯, 谁身上都不干净, 自?然而然完全无?需像先前那般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遮掩身份。 因为足够混乱,所以没有谁会在乎一团浊水中混入的几颗尘土。 除了风沙太大以外,她也?挑不出什?么其他的不满之处。如今要走,到?还有几分不舍。 就这么不知走了多久,旭日从正中渐渐西?落,抬首,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莫名积了一层阴云,隆隆雷声乍响。 不过多时?,一滴银光自?天际悬落,落到?屈三娘的手背上,水珠顺势滑落, 滑向指尖。 紧接着便是第二滴, 第三滴…… 初春的雨, 裹挟携着冬日的寒,穿透衣物浸入肌骨, 又钻入心头。 屈三娘听到?没带雨具的行人?们加快脚步,大声叫嚷,骂骂咧咧。 细雨绵密,如交错的网,帷帽起到?的效用聊胜于无?。 她站在落雨中, 失神望了会儿阴沉沉的天,而后回神,迈步向前。 屈三娘既没躲到?就近的檐下避雨,更不如何急切归去,只是不紧不慢地?从容走在雨幕里,在周围拿着各式物件遮挡奔走的行人?间独树一帜,像个怪人?。 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观察打量街道上如她一般被这突如其来的落雨劈头盖脸砸了一身的倒霉行者。 有街头小贩着急忙慌地?收摊,有闲逛的女郎被晕花了妆面?,穿过人?群的罅隙,她还瞧见有人?手里提着鸟笼。 那人?抬着伞,面?容被行走的人?群掩住,看不清晰,提着鸟笼的那只手却宽大苍白,骨节分明,指甲被修剪得很短,贴近指缝。 ——手长得还挺好?看。 行人?庞杂,她原本?不该注意到?,只是那笼中的鸟啼声实?在吵闹,也?叫人?完全没心思将注意力集中于那手上。 屈三娘看了两眼,没有过多在意,如常与人?擦肩行过。 没再多走两步,抬伞者似乎察觉了什?么,就这么擦肩的功夫,回身远望,茫茫人?海无?处可寻。 …… 绕了一圈路,雨势不减,屈三娘走累了,这才走进临近的一家?客栈,要了茶水与糕点?,在大堂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歇脚。 堂中多是来避雨的散客,多数要了酒肉,与临时?拼桌的生人?高谈阔论,放生言谈,很是吵闹。 她摘下直滴水的帷幕,抹了把未能逃脱雨意侵袭的脸,将手里提的饼置到?桌上。 所幸有油纸包着,两块饼都完好?无?损,余温尚存。 刚咬了口还热乎的饼,略带几分熟悉的聒噪嘶哑的鸟鸣穿透了吵闹的人?声,直直钻入屈三娘的耳中。 抬眼望去,果不其然是先前在街上碰到?的那只黑不溜秋不知道是什?么品类的鸟。 视线沿着提着鸟笼的手向上,屈三娘总算是看清这鸟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出乎意料,对方有一张很难不引人?侧目的脸,眉骨精致但并不过分硬朗,鼻骨高挺,薄唇,肤色苍白,绝不会叫人?错认性别,却有很难不赞一句漂亮。 只可惜白壁有瑕,引人?生憾,他的右眼自?眉骨处有一道短疤穿眼而过延伸至眼下。 像一块破碎的玉。 屈三娘看着他站在堂中同小二说了些什?么,明明就站在人?群间,却跟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无?聊地?就着美?色啃着饼,放飞思绪,心想就凭这张脸,这道疤,对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小白脸。 在北地?这样穷山恶水的地?方,有这样一张招人?的脸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没有与之匹配的身手或充足的防备,简直与待宰的羔羊无?意,稍不留神就会被人?生吞活剥。 许是目光停留得太久,那人?转过头来,与角落的屈三娘正对上目光。 屈三娘这才发现他的右眼似乎没什?么光彩。 哦,还是个独眼小白脸。 看上去更有故事?了。 她咽下了嘴里的饼,眨了眨眼,对他回以疑问的目光。 看看怎么了,长成这样不就是让人?看的吗? 她都没学着北地?的风气当街强抢,已经很收敛了好?吗? 对方好像并没有领悟到她的意思,撇下店小二,提着鸟笼径直快步走到?她桌前。 屈三娘以为他是要找事?。 在北地当街看不对眼直接打起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刚来时?还不习惯,到?后来便完全麻木,见怪不怪。 她放下饼,抬首,看着对方双唇开合。 堂中实在太吵了,一个字也?没听清。 屈三娘拧眉,起身,支着桌子,半身凑近,问他:“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对方止住话头,伸手,欲牵住她的手腕,又被她避开。冰凉的指尖仍擦过腕骨,带着彻骨的寒与酥麻的痒意。 屈三娘想:这小白脸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对方似乎很是无?奈,指了指楼上。 屈三娘看明白了,是要去楼上安静的地?方说。 她并没有什?么迫切的行程,也?没察觉出对方图谋不轨的心思,再加上对自?己的身手足够自?信,故而点?头首肯。 她倒是要听听这小白脸想说什?么。 行至二楼,虽仍能听见堂中人?声吵闹,周遭却委实?安静不少。 屈三娘觉得就是说个话,走廊间已然足够,结果对方直接推开了房门。 这就有点?儿不合适了吧? 刚见面?不到?一刻钟,又无?亲无?故,陌生男女共处一室算什?么事?? 屈三娘在门前止步。 她突然开始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了。 那人?走进房中,见屈三娘没有跟上,驻足回身问她:“怎么了?” 屈三娘面?色犹豫:“有什?么话一定要在房里说吗?” 他说:“进来把头发擦一下吧,受风会头疼。” 说实?话,真?的很像靠美?□□拐无?知少女的人?贩子。 他们北地?的作案手法果然多种多样各具特色。 屈三娘犹豫片刻,还是进了门。 她决定再观察一下,若是对方真?的图谋不轨,她宰了这小白脸就当惩奸除恶日行一善了。 对方把门合上了,楼下的喧闹被彻底阻隔,笼中的鸟啼也?停歇,室内分外静谧。 屈三娘:一定是为了防止我逃跑。 对方取了块干净的绢布作势要帮她擦头发,被她避开。 屈三娘:呵,套近乎。 对方问她这些日子过得是否安好?为什?么不回去。 屈三娘:嗯……嗯? 屈三娘终于听出来哪里不对劲了,问他:“我们以前认识吗?” 对方原本?还在疑惑她为什?么会选择拒绝接受擦头服务非要自?己擦,听罢也?愣住了,反问:“你不认识我?”紧接着又道,“不认识我你还跟着我上楼来?” “那不是你非要到?楼上来吗?”屈三娘抬起下颚,理直气壮。 更何况她刚刚在门外都向他确认过一遍是不是非要进来说话了。 对方显而易见地?面?色凝重起来:“你不记得我?刘向生给你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屈三娘开始有点?儿相信眼前这个人?以前可能真?的认识她了。 “什?么意思?” 刘向生平日里虽然脾气怪了点?,废话多了点?,对她不冷不淡了点?,但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 对方并不回答,只问:“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没能得到?回应的屈三娘有些不耐,质疑道:“你都没有告诉我你是谁?还有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对方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刘向生是怎么同你说的,反正总归不是什?么好?话……我是屈慈。”顿了顿,他补充道,“身份大概是姘头?” 崔迎之除了姘头这个身份外从来没亲口承认过他们的关系。 屈三娘怔愣片刻,退后几步,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屈慈。 她听刘向生叨叨了屈慈那么久,都快把对方想象成个青面?獠牙能止小儿夜啼的凶面?煞星了,结果人?家?真?身是个小白脸? 啊? 你们江湖魔头现实?里和传闻相差那么大的吗? 等等,还有,姘头?什?么意思? 啊。 事?情俨然与她所了解的真?相逐渐背离,屈三娘的思绪开始停摆。 她缓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意识到?: 这个屈慈,是她爹的义子,也?就是她名义上的义兄或者义弟。 如果对方说的是真?的,那他们两个岂不是乱了纲常。 靠,她以前竟然是这么狂野的人?吗? 怪不得这些年刘向生一点?儿没有期盼她恢复记忆的意思,天天跟她说屈慈如何作恶多端,还时?常提点?她少看那些恨海情天的话本?,感情是因为她有前科! 她一开始以为这人?就是个有故事?的小白脸,没想到?这个故事?里还有她出场。 结合与屈慈以及屈家?有关的种种传闻,屈三娘根据自?己常年看话本?的经验脑补了一出跌宕起伏爱恨纠葛的扭曲大戏。 屈慈跟她暗度陈仓被她老爹发现,于是屈重理所当然棒打鸳鸯并把她火速出嫁。她知道自?己没法改变现状与屈慈修得正果又不想屈慈难受,于是狠心口出恶言与屈慈一刀两断让他彻底死心。结果没想到?屈慈因爱生恨,转头把她老爹杀了,引起了屈家?内乱。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至亲之人?会死在屈慈手中,自?此?与屈慈隔着血海深仇,对屈慈心如死灰…… 等屈三娘脑补到?屈慈雨夜抢婚被阻,一怒之下暴起伤人?,当着她的面?把她那倒霉的亡夫一刀斩首的时?候,屈慈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别乱想了。” 她每次胡思乱想的时?候都这样。 屈三娘现在有点?儿精神恍惚。 她短时?间内没法接受自?己以前是这么个离谱的人?。 闭了闭眼,感觉自?己腿有点?儿软,她毫不客气地?顺手挪了张凳子坐下,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为至关重要的问题:“所以,你不杀我吗?” 屈慈面?上的凝重终于有所松动。他好?笑地?轻拍了两下她的脑袋:“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找了好?久。 第42章 乌夜啼(三) 我的亡夫叫崔迎之。…… 屈三娘能?肯定对方确实没有杀意, 但还是有点儿接受不了现状。 把脑海中的杂乱思?绪撇去,她缓了片刻,清醒过来, 从椅凳上起身, 状若平静道:“既然你不杀我,那我先走了。” 屈慈:? 屈慈说:“你不信我?” 屈三娘瞥他一眼, 理所当?然道:“我, 失忆了,我哪儿知道你们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刘向生还说你杀了我全家呢。” 只是现在来看,真相如何显然同刘向生所言有所出入。 可她又不是神?仙,哪儿能?准确分辨出哪一句是真言,哪一句又裹挟私心。 失去记忆,这个世上不论是谁于她而言皆是陌生人。 她不会完全相信刘向生的话, 也不会轻易相信屈慈。 屈慈无奈,好脾气地问:“那你还记得点儿什么?” 仅剩的那点儿关于过往的记忆大?多琐碎,无从提起。屈三娘想?了想?,勉强挑出些许看似重要的部分简单概述:“我有个很重要的师傅,家中有不少兄弟姐妹, 还有个亡夫。” 沈三秋对崔迎之有多重要不必言说, 亲缘她也向来看得很重, 记得这些屈慈还能?理解。 但是,亡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屈慈回忆了一下, 这个所谓的亡夫只在最初他刚遇见崔迎之那会儿出现在崔迎之和邻里们的口中。 崔迎之那会儿告诉他这个人是瞎扯的,压根不存在,他就信了。 结果?现在失忆了,连他都不记得,却记得有这么个人。 感情他既不是先来者, 就连当?后来者都没居上? 绝对不行。 屈慈用着一贯平稳的语气,陈述道:“你没有什么亡夫,你记错了。” 怎么可能?。 屈三娘的态度是意料之外的笃定:“肯定有,我还记得他名字。” 屈慈面无表情:“哦,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地,埋在哪儿了。” 虽然可能?费事了点儿,但他不介意去找死人麻烦的。 气氛有点儿微妙,屈三娘察觉到了不对,正?要张口,“砰”的一声,门被?大?力拍开?,一个蓄着白?髯的老者咋咋呼呼冲进门来,口中念叨屈慈的名字。 一进门,恰与方才起身想?要离开?又被?这动静吸引了目光的屈三娘四目相对。 老者当?即怔住,视线缓缓挪到了屈慈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疑着多看了她两眼,似是不能?肯定,而后面色复杂地将屈慈拽到一旁,有意压低了声音,对他道:“阿慈啊,我知道你很想?小崔回来,且不说人到底还活着没有,但再怎么样你也不能?找替身吧?这对俩姑娘多不尊重是吧。” 一派苦口婆心唯恐人误入歧途的姿态,语气十分郑重,饱含着深切的谴责。 屈慈:…… 他今天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屈慈简单否认了邹济莫名其?妙的误解,也没回应邹济追问的那句“那这是什么情况”,转而望向身边的人。 尽管邹济有意压低了声量,但室内并不大?,屈三娘显然是听见了方才的对话,此刻正?在用着“什么?你竟然还搞替身”的震惊目光打量他。 好绝望。 屈慈觉得现在的情况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情况都要混乱。 他从来没感觉那么无助过。 一团乱麻之中,屈慈决定先把最重要的问题弄明白?。 他又问了一遍,“所以,名字?” 屈三娘心生不妙。 看屈慈这反应,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她还有个亡夫,所以她以前不会是脚踏两条船两头骗了吧? 不管是先前那种苦情戏人设,还是负心薄幸的红尘浪客,屈三娘都不是很能?接受。 虽然在北地时常迫不得已?与人动手,但她内心深处一直莫名觉得自己?以前应该是个遵纪守法平平无奇的好人。 她连杀人都会特地给人找地方把尸首埋好,从来不随地扔尸体,多有素质。 犹豫片刻,见屈慈仍然坚持等着她的答复,她叹息一声,最终还是道:“我的亡夫叫崔迎之。” 末了,又小心翼翼地补充着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认识吗?” 他可太认识了。 屈慈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把刚刚屈三娘坐的那凳子挪过来,脸色凝重地坐下,垂下头,曲着背,手肘支在膝头,通身上下都是一副家属病重卧床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自暴自弃的无力感。 他先回答了邹济上一个问题:“就是这么个情况。” 而后深沉道:“大?夫,她还有救吗?” 语调平静中透着一丝绝望。 邹济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大?好,只能?强压下嘴角走过来,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尽力。” 屈慈完全没被?安慰到,缓了片刻,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回应她:“你才是崔迎之。” 屈三娘不信,质疑他:“我记得很清楚,我还给他不知道在哪儿立了块碑。” 屈慈面无表情:“那是你给你自己立的。” 屈三娘震惊:“我脑子有毛病?给自己?立碑干什么?” 合着她以前不仅感情经历错综复杂,就连精神?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吗?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屈慈又垂下头开?始叹气了。 他少时与刘向生打了不少交道,再清楚不过刘向生有多滑手。故而当?日撞见刘向生从屈家旧宅离开?,才会急于将他解决。 绝不能?给刘向生留下任何喘息之机,否则后患无穷。 一年多前事发后,他带着人在崖底找了好几日没能?找到尸骨,便意识到是刘向生做了手脚,笃定两人大?概率仍然生还。 细查深究之下,果?真寻到了刘向生的踪迹。 这些年月他追着跑了不少地方,自南向北,一路追到北地。 刘向生许是仗着北地混乱,掉以轻心,被?他抓住了把柄。 他这些年没能?得到多少崔迎之的确切消息,实在不愿再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便与随行的众人分开?,带上邹济先赶来了。原本想?着等人手全到了之后再动手,没想?到先遇到了崔迎之。 还是这样状态下的崔迎之。 屈慈其?实有些庆幸,若非他先行一步,他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找到人。 没能?得到回应的崔迎之看着屈慈坐在椅凳上的失意派头,觉得他看上去也怪惨的,只好妥协道:“好了,我相信我是崔迎之了行了吧?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在外头转悠了那么长时间,又在此地滞留了许久,天都快暗了。 屈慈说:“你要回去找刘向生?你还是不相信我。” 莫名有点委屈巴巴的。 崔迎之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我都说了,我失忆了,我分不清你们到底谁说的真话谁说的假话。” 所以她不会跟屈慈提刘向生预备明早离开?北地,也不会回去同刘向生说今天她遇见了屈慈。 她给屈慈出主意:“要不这样吧,你把我绑了,这样就不是我自己?不想?回去,而是被?迫回不去了。要是刘向生来找人我也好交代。” 崔迎之承认她心里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偏向。她不是瞎子,刘向生和屈慈对她的态度熟亲熟远她还是看得出来的。只是她现在确实是没有理由相信屈慈。 过往的事情对她来说恍若隔世,她什么细节都不知道,什么状况都不知情,所有的一切全来自于他人口舌。她也怕她的无心之举会伤到真正?在意她的人。 于是只能?什么都不做,不闻,不言,当?个无知无觉的摆设随波逐流。 旁观半晌的邹济终于实在听不下去了,识趣地默默离开?。 屈慈又沉默了片刻,问她:“刘向生对你不好吗?” 这话题有点儿跳跃,崔迎之不知道屈慈为什么莫名其?妙问这个,她下意识脱口而出:“要是对我不好你就杀了他吗?” 她其?实还有点儿摆脱不了刘向生给她灌输的屈慈那个杀人如麻大?恶人的形象,又想?当?然地觉得屈慈不杀她,大?概本意也不想?杀刘向生。 话刚从口中脱出,她就有点后悔。屈慈眼下给她的感觉太无害了,她一确认了对方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就松懈下来。 方才这话实在有点儿蹬鼻子上脸。 江湖传言虽然大?多言过其?实,但总不都是空穴来风,屈慈绝不可能?是什么不沾血腥的大?圣人,她应该再谨慎一点才对。 屈慈笑了。 显然不是因为高兴。 他站起身,走到崔迎之跟前,低下头,敛眉垂眼望她。 这个距离,近到崔迎之能?看清每一根细长睫羽,以及那道不容忽视的疤。 她不受控地想?就算有这道疤在,这张脸在她见过的人里也不落任何下风,若是没有这道疤,也不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又想?她以前竟然这么有本事,能?把这样的人弄到手给她当?姘头。 思?绪游走间,她听见屈慈说:“你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 她看见屈慈在笑,嘴角微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有光彩的那只眼中仿若积蓄着滔天的云雨,要将人卷入其?中,令人胆颤。 与之相对的是,他的语调异样地轻柔,又如蛇鳞擦过肌肤,在脖颈处游走缠绕着,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其?搅断:“且不谈先前的仇怨,刘向生将你挟走,害得我找了那么久,我一定会杀他。” 他伸手,轻轻将崔迎之贴在面颊上的鬓边湿发捋至耳后。 “如果?他对你好一点儿,我可以不计较先前的事情,给他一个痛快。如果?他待你不好……”他想?到了什么似的,笑出声来,“那我就得好好招待一下他了。” 明明这份杀意并未指向于她,崔迎之还是没来由得觉得汗毛竖立。 心脏愈发猛烈地跳动,仿佛要蹦出胸腔。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片段闪过。 崔迎之望着他,突然说:“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她从来没在一个人身上感知到过这样危险的情绪。 屈慈把崔迎之摁回了椅凳上,拾起用来擦发的绢布。 “人是会变的,何况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只是以前没有必要表现出来,这副样子跟崔迎之所期望的宁静平和的生活半点儿不相合,所以他总是刻意维持着一贯的平静,故作云淡风轻——尽管崔迎之对他的底色如何心知肚明。 可是眼下的崔迎之不知道。 他没有多言,只是轻轻将崔迎之长发用绢布裹住,“刘向生就算知道你在这儿也不会敢来,没必要寻什么由头,当?然,你要是实在想?被?绑着也不是不行。” “现在,能?乖乖坐着等我把头发擦干了吗?” 第43章 乌夜啼(四) 我怕你又不见了。…… 崔迎之虽然不太明白屈慈为什么?非要揪着擦头发的事?儿不放, 却还是识趣地坐在椅凳上任由屈慈折腾。 她方?才只是纯粹为了婉拒屈慈才装模作样擦了两?把?,中?途又被打?断,如今发尾依旧淅淅沥沥挂着水珠。 窗外落雨未歇, 风浪不止, 拍打?着脆弱的窗面,似乎要将其撞碎。 室内寂静无声。 崔迎之有些受不住这死寂得近乎凝重的氛围。 如果屈慈所言是真的, 依着他们俩以前那关系, 擦个头发也没什么?。但是问题在于,她现在失忆了,屈慈于她而言是个见面没满半个时辰的陌生人。 她觉得自己莫名?有点儿太顺着屈慈了。 但是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心情复杂地沉默了会儿,崔迎之实在安分不下来,视线在周遭漫无目的地游走,最后目光落在了进屋后就安静下来的鸟笼上, 没话找话说:“这鸟还挺漂亮的。叫什么?名?字?” 屈慈:“叫煤球。你捡回来的时候它还是颗蛋,非要我孵。所幸是养活了。” 语气幽怨得好像她是什么?抛夫弃子的薄情女人。 崔迎之压下心底吐槽这敷衍名?字的欲望,果断转移话题: “你以前也经常这样帮我擦头发吗?” 她背对着屈慈,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低低“嗯”了一声, 说:“我不给你擦的话, 你就任头发湿着, 受了风又头疼,到头来被折腾的还是我。” 倒是听不出埋怨的意思?。 尽管失去记忆, 性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故而崔迎之很能领会自己过去的行径,替自己辩解:“因为擦头发很麻烦,把?头发拧干就行了,反正不擦也会干。” 她以前也是这个理由。 一点也没变。 屈慈认命地叹息一声:“所以大部分麻烦事?都是我在做。” “比如?” “洗衣做饭, 扫地看账,以及给你收拾烂摊子。” 崔迎之不置可否。 她还没有从自己那个屈家人的虚假身?份里走出来,心想他们老?屈家以前那么?风光,再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雇不起仆从的地步。 而且听屈慈这意思?—— “我们以前住一块儿吗?” 崔迎之得到了屈慈肯定的答复。 她有点儿纳闷:这个姘头当得这么?光明正大的吗? “那……那我那个爹知道吗?” 屈慈:哪里冒出来的爹? 屈慈很疑惑,斟酌半晌,觉得除了邹济以外,崔迎之以前应该没有接触过可以被她误认为爹的对象,但是刚刚见到邹济的时候崔迎之明显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于是问她:“你爹是?” 崔迎之用和他一样犹豫又迟疑的语气回问:“屈重难道不是我爹吗?” 屈慈:…… 崔迎之感觉屈慈好像被她气笑了。 他说:“崔迎之,你太有本事?了。不光把?我忘了,还认贼作父。” 屈慈可算明白为什么?崔迎之刚开始觉得他要杀她了。 他放下已经干了大半的墨发,拿梳子梳顺,给她挽了个精巧的发髻,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抬首望她,问:“刘向生还给你说什么?了?” 一副要听听崔迎之还能说出什么?狂言的架势。 崔迎之有点心虚,与他的目光错开,蹙着眉,逐渐理清思?绪:“所以说,我不是屈重的女儿,我跟屈家没关系,跟你也不是兄妹或者姐弟?” 屈慈:“你觉得你以前是会乱搞这种关系的人?” 他真的很想晃晃崔迎之的脑袋看看她脑子里装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崔迎之意有所指,“我可能不会,但是我现在又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扫了眼屈慈那张脸,她违心地补充道:“说不定我是被强迫的呢。” 眼看屈慈正欲反驳,崔迎之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抢先质问道:“那如果我真的是屈重的女儿,你还会对我下手吗?” 屈慈闭上嘴,诡异地沉默了。 崔迎之:…… 崔迎之:你的沉默令我感到害怕,朋友。 半晌,屈慈才道:“是你先对我下手的。” 完全避开了前一个问题。 崔迎之心照不宣地没有追问,顺着这个回答继续和屈慈掰扯:“我先下手的?我怎么?就下手了?” 屈慈很有耐心地开始一字一句地控诉:“你头一回见面就轻薄我,还敲诈了我三百两?强迫我留下来当牛做马,后来想赶我走但是隔天就后悔说喜欢我不让我走。” 见色起意,诡计多端,反复无常。 崔迎之觉得屈慈在骗她,她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但是看屈慈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她以前不会真是这么个德行吧? 崔迎之不愿意接受现实,强词夺理道:“那你为什么不跑?” 屈慈站起身?,崔迎之的视线也顺着他向上挪去,与他垂落的目光相接。 崔迎之以为他会说“跑不掉”又或是“没其他地方?可去”之类的。 他却轻笑:“我心甘情愿留在那儿,为什么?要跑。” 心弦仿佛被人轻轻拨过,没用多大的力气,却颤动不止,久久未歇。 崔迎之偏过头,垂下眼睫,不再望他,低声道:“那你不是活该。” “确实活该。” 崔迎之觉得这个话题最好还是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在残存的记忆里她没有任何应对男人的经验,突然冒出一个姘头,她压力有点大。 而且这个姘头明显就是一副很难搞的样子,她真应付不来。 好在头发已经擦完了,她从椅凳上起身?,直截了当地转移话题,道,“如果你们要杀刘向生的话,我今天不回去,他一定会起疑的。” 屈慈看了她一会儿,说:“你好像不是很希望看到刘向生死。” 不管怎么?说,她都跟刘向生相处了一年?多,养条狗也该有几分感情。在对过往恩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突然有人出现要杀他,她若是什么?反应都没有,未免太过冷血。 她只好说:“那我要是让你别?杀他,你就会听吗?” 屈慈摇头,一言不发。 崔迎之摊手:“那不就得了。我说的话又没用,那白费口舌干什么?。” 说了又要不高兴。 呵,男人,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 她叹息一声,恹恹道:“难不成要我要死要活痛哭流涕地跪下来求你不要杀刘向生吗?多费劲啊。” 照屈慈先前那副对刘向生不死不休的态度,她这么?折腾也没什么?用啊。 也不知这话是戳中?了屈慈哪个点,屈慈的情绪微妙地有所转圜,同她商量:“你是想在北地留一阵,还是想现在就走?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收拾的?” 反正刘向生那边已经布置妥当,子珩会留下收尾,刘向生不可能再逃得掉了。 他的目的也只有崔迎之而已。 崔迎之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安排:“走去哪儿?” 屈慈:“回家。” …… 屈慈同她简单讲述了一下过往的事?情,与刘向生口中?的过去截然相反。 她非但不是屈家的人,甚至屈家于她还有灭门之仇。刘向生才是她的仇人。 失忆着实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情。 就如此时此刻,崔迎之根本无法分辨到底谁口中?的才是真言,又或者,这些都不是全部的真相。 她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拒绝了屈慈的提议,只说还要考虑。 再怎么?样,她还没有心大到不告而别?跟着认识没超过半日的男人一道离开,行迹如同私奔。 所幸屈慈也没有真的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窗外雨意未消,她戴上帷帽,撑着屈慈的伞,离开客栈,融入街面的人流中?。 崔迎之没有回到自己临时落脚的小院,也没有管那个不远不近跟在自己后头的尾巴。 她径直回了丽娘的食肆。 食肆似乎已经快要打?烊了,散客廖廖,丽娘正埋头收拾桌面,听及推门声,抬首,隔了半日又见到崔迎之,还觉得惊奇。 “不是说要走了?是出什么?事?了?”丽娘丢下抹布,给坐到角落里的崔迎之倒了杯茶水。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杂太乱,严重颠覆了崔迎之自一年?前清醒过来后塑造起的认知,她在北地的熟人少得可怜,能说上几句话的也就丽娘一人。 除了这里,她也没别?的地方?去了。 半日前崔迎之还看着丽娘愁眉苦脸,如今可算是风水轮流转。她把?脑袋搁在案上,扎好的发髻在幽微烛火下晕着昏黄的光。 开口就是经典台词:“丽娘,我有一个朋友。” 丽娘心领神?会,带着年?长者的宽和与温柔,并不戳破,非常配合道:“你这个朋友遇到什么?问题了?” “我这个朋友,一年?前失忆了。”崔迎之从来没有同丽娘提及过自己的过往,失忆前的部分她自己都不知晓,失忆后的部分又尽是些无聊的逃亡经历,没什么?好谈的。 丽娘有些吃惊,却到底没有打?断,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她以前的仇人最近突然找上门来,告诉她,一直带着她逃亡的其实才是她真正的仇人,要带她离开。” 明明只是无比普通的一日,可突然之间,仇人似乎不再是仇人,亲人似乎也不再是亲人。 这样的转变让崔迎之感到躁郁。 丽娘有些踟蹰着问:“所以你朋友在犹豫要不要跟人走?” 崔迎之闷闷地点头。 “我朋友失忆了,分不清谁讲的真话,突然遇到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办。” 丽娘说:“可是你……的朋友都在考虑要不要跟人走了,显然是更偏向那个人的说辞了吧。” “但是我肯定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跟着人走吧?” 多随便。 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对方?,也不了解过去的自己。 万一他就是表面装得完美无缺实则恨她恨得要死怎么?办? 万一她失去的记忆被找回,发现一切只是骗局呢? 万一她一辈子也记不起来以前的事?情,性情也跟以前变得不一样,对方?最后觉得厌烦放弃了呢。 他们原本也只是姘头这样不牢靠的关系而已,红尘男女分分合合的事?情再寻常不过,感情这种事?情谁也不说清楚。 崔迎之的理智不允许她做出这样不谨慎的决定。 丽娘贴心地没有指出崔迎之的口误,只是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为什么?非得从他们两?方?之间选一个相信?既然他们互相说对方?是仇人要对你不利,你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待着安全。若是实在寻不到住处,可以留在我这儿。也不用担心给我惹麻烦,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当年?在江湖里好歹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飞信一封,立马就会有人来支援。” 当局者迷。 崔迎之原本被囿于信或不信的抉择中?,迈出笼外,这才幡然醒悟,觉得丽娘说得很有道理。 她显而易见地有点心动了。 丽娘见状,又说:“你朋友认识的那个人好像在外面等?你,外头风雨那么?大,要不让他进来吧?” 崔迎之闻言,回首望去,透过隔窗,未见人影。 她起身?走去,推开门。 感受到的是铺面而来的风,沁人心肺的雨。 以及无所事?事?地蹲在檐下不知从哪儿扯了朵野花握在手中?的屈慈。 雨势愈发大了,站在檐下仍不免被风雨侵扰。 他浑身?湿透,就这么?蹲在这儿,像只被遗弃的猫。可有那只花在,好似又不是完全落魄。 崔迎之垂首,恰于听见开门动静而抬首的屈慈正对上目光。 她短暂怔愣几息,回神?,面上很是冷淡,又有些无奈:“为什么?不撑伞?” 屈慈额间还有雨珠顺着面颊滑落,看上去怪凄惨的,“借你的是唯一一把?伞。” 崔迎之并不吃这套:“没伞还非要跟着?” 屈慈垂下眼睫,低声道:“我怕你又不见了。” 崔迎之说不出话来。 第44章 乌夜啼(五) 为什么会选这个人当姘头…… 朔风呼啸, 春雨如瀑,没有一丝一毫停歇的势头。落在檐下的雨珠飞溅,不一会儿就将人的衣摆打?湿。 再在外头吹风难免着凉, 崔迎之把屈慈拉进门。 转身的瞬间, 头顶发髻似乎被人拂过?。 崔迎之回身,就见屈慈一脸无辜地说:“头发乱了。” 这个人以前会答应当她的姘头, 到底喜欢的到底是她, 还是她的头发啊? 对她的头发未免有点太在意了一点吧? 她忍住满腹的疑窦,忽略了这个插曲,领着屈慈进门取回伞,一把塞到他手中,说:“回去的时候别淋着了。” 其实都已经淋成这样了,撑不撑伞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崔迎之只是想趁机把伞还了, 省得她为了还伞还得特地去上门一趟或是以此为借口又被找上门来。 屈慈问:“你要留在这儿?” 崔迎之点头:“暂时不打?算回去。” 毕竟她现在既没法信屈慈,同样也没继续相信刘向生。 她说:“我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如果你和刘向生的事情有了什?么进展,再来知会我吧。”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她近日不想再见屈慈。 目前的局面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混乱,没办法下定决心偏向哪方, 便只能随波逐流。 遇到问题冷眼旁观也是她一贯的选择。 她不知道屈慈到底又没有领会到她的言外之意。屈慈只是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 低声道一句“我明白了”, 而后?干脆利落地转身,拿着伞朝外走去, 完全不复先前那番死缠烂打?的做派。 崔迎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一边觉得松了口气,一边又忍不住想果然男人都是嘴上说的好?听?。 让走就真的这么走了?不会是觉得演累了可算解脱了吧。 一旁的丽娘见屈慈离开,才?重?又回到崔迎之身侧,用着稍显讶异的口吻对崔迎之道:“还真是巧了, 白日里你走不久,他便也来过?店里呢。” “没有认错吗?”崔迎之随口问。 丽娘笑:“那样的人,也难认错吧?” 的确是难。 崔迎之又想她在街上也碰上了屈慈,这么算下来,她今日都和屈慈错过?了整整两回了,最?后?还是在客栈里撞见了。 这算什?么? 命定的缘分? 崔迎之心情不虞,面上的笑也讽刺。 丽娘察觉她的异样,调侃她:“人走了不高兴吗?” 崔迎之否认:“没有不高兴。” 她当然不会承认。若是承认,显得屈慈在她心里分量多重?似的。 明明对现在的她来说只是陌生人而已。 丽娘没有反驳,只是顺着她道:“没有不高兴就好?。你今日的发髻多漂亮,就该配张笑面才?好?看。平日都不见你梳这样的发髻呢。” 她平日出门只图方便,简单束发都觉得麻烦,自?然不会花时间梳多繁琐的发髻,这会儿的发髻是方才?屈慈帮她梳的。 被丽娘这般提及,她这才?将将意识到屈慈竟然还会梳女式的发髻。 结合屈慈的其他言行?来看,她觉得她找的根本?不是姘头,她完全就是给自?己找了个娘。 崔迎之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后?,顺滑的发丝间,触及一片柔软。 她顿了顿,将那片柔软取下。 是花。 方才?屈慈蹲在门外无所?事事地把玩的那朵花。 雪白的花瓣,淡黄的花蕊,只有巴掌大。 应该是进门时趁她转身的时候插上的。 崔迎之望着这脆弱的,泛着湿意的,拖着风雨的花,原本?僵硬的神情和缓下来,指尖轻轻擦过?薄薄的花瓣,低声道:“好?俗套的把戏。” 丽娘见状,笑:“可是不少小姑娘就吃这样俗套的把戏呢。” 崔迎之摇头:“我早就不是不谙世事的年轻女郎了。” 丽娘用着一种过?来人的口吻道:“这同年龄可没什?么关系。” 崔迎之垂下头,静静看了那花一会儿,模糊的片段在眼前闪过?。 “况且这把戏好?像不止用过?一回,一点新意也没有。” 丽娘正要张口,就听?崔迎之补充道:“上回那花还是花我的银子买的。” 丽娘默默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好?在崔迎之虽然面上并不受用,但?是还是寻了个瓷瓶倒了点儿水,把花插进去养着了。 来时已然日落西山,这会儿夜色渐深,待来客陆陆续续地走完,丽娘终于收起开业的招牌,闭了店门。 食肆的顶楼是丽娘平日里起居的地方,平日里除了她也没外人,如今崔迎之要住,只好?临时收拾,腾出一间空房来。 本?就是出于自身原因才迫不得已在此借住,崔迎之不好?意思太过?麻烦丽娘,待整理完床铺便否了丽娘继续收拾的念头,没管屋子里堆积的杂物。 待两人各自?洗漱完,道过?晚安之后?,屋内只余下了崔迎之一人。 映着昏黄的烛火,她盘坐在榻上。 屋子隔音不怎么好?,她听?见隔壁屋子的丽娘似乎吹熄烛火睡下了。 可她睡不着,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便只好呆坐着放空思绪。 她这些日月总是时不时这样。 身为一个不知道来路也不知道归处的人,她的世界里没有和风细雨,没有惊涛骇浪,有的只是一片空茫。 她偶尔也会以刘向生口中的过?往为脉络幻想自?己过?去的生活。 可每每回神,入眼望见自?己周遭的一切,真切的现实摆在眼前,完全没法强迫自?己去忽视。 连带着幻想的过?往也一道崩塌。 或许是因?为今日诸般巧合下的错过?又相遇,又或是因?为那朵临别前的花,崔迎之的思绪不可避免地向那个人偏转。 短暂的接触,对方给予崔迎之的感觉分外割裂,艳丽的皮囊,极有分寸的举止,以及那不经意间裸露的,让崔迎之的本?能叫嚣着危险的感官。 崔迎之摸不透。 甚至都不敢深想自?己以前到底是怎么把人搞到手的。 这样的人光是遇见,她都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何谈有什?么交际。 砰砰—— 异样的动静将崔迎之的思绪打?断。 寻声望去,似乎是窗门被叩响。 她这间屋子刚好?临街,又是在三层。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该夜半三更出现在窗外。 崔迎之确认似的重?又看了看门,没有动静。又看了看窗,对方楔而不舍地又轻叩了两下。 这下没法当是不长眼的鸟撞上来了。 她从?榻上起身,抽刀出鞘,走近窗边。 打?开窗,入眼的首先是那双苍白的手。 窗外落雨不知何时已经止歇,随风翻飞的发丝却仍裹挟着雨意。 屈慈换了身衣裳,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方才?还在想的人撕裂了幻想,出现在现实里。 崔迎之却只冷着脸望他,不说话。 “我能进来吗?” 他问。 崔迎之闭了闭眼,心头莫名不快,想让他滚,张口却道:“不是走了吗?回来干什?么?” 屈慈并未因?崔迎之莫名有些冲的语气生出恼意,了然道:“我留下来你要不高兴的。但?是我走了你也肯定不高兴。你今日没用晚膳,晚间又睡得晚,半夜容易被饿醒。刚好?,你以前最?喜欢的邹记在北地有分店,我就绕了一圈折回来了。太晚了,人家差点儿就要打?烊了,我求厨子做的。” 他隔着窗,也隔却窗外浓重?的夜幕,把油纸包递给崔迎之,轻笑。 “还热着。尝尝还喜不喜欢?” 崔迎之可能大概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会选这个人当姘头了。 第45章 乌夜啼(六) 够热情吗? 崔迎之接过油纸包, 依旧没有松口?把屈慈放进来,转而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嗯?” 崔迎之说:“这里是间食肆,而我是个身体健全?头?脑清明的正常人。” “我要是饿了, 会自己想法子?, 根本不用你这么大?半夜翻窗来献殷勤。” 而且为什么非要翻窗?整得像见不得人的偷情男女私会。 崔迎之还未来得及将后头?的话问?出口?,便与屈慈目光相接, 短短一瞬, 口?鼻似乎都被他?眼底的满池静水浸没,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场面分外?静默,时间也恍若凝滞。 屈慈一直知道崔迎之是个讨厌麻烦的人,这样的性情在失忆后也没产生什么变化。 过去她心中总是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线,将不同的人分门别?类划分得清清楚楚。他?不知晓店主与她具体关系如何,但若没能相熟亲近到一定程度, 崔迎之是绝不会三更半夜开口?麻烦人家的。以她这样的性子?,更不可能在深夜自己下厨或是出门觅食。到头?来便大?概率只会满不在乎地忍受着脾胃的空荡浑浑噩噩入睡。 白日里瞧见崔迎之的第一眼,他?便察觉了——崔迎之本就瘦削,可如今的身形比原先更为单薄。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没人关照着,自己也不上?心, 又不肯好好吃饭。 明明先前好不容易才?长了点肉。 屈慈又一次想: 刘向生着实该死?。 可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只是将心头?错杂的情绪压下, 摘出其中最干净热烈的部?分,将唯一最主要的缘由脱出, 回应崔迎之: “可是我想见你。” 没有再用其他?任何事由作借口?,意料之外?的直白。 直白得崔迎之有点儿无处是从。 她怔愣几?息,垂下眼睫,避开屈慈的目光,回身把油纸包放在案上?, 和那插着白花的瓷瓶摆在一道。 依旧用着不冷不淡的口?吻说:“见过了,满意了?可以走了吧?” “来者是客,又是深夜冒雨赶至,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你也知道是深夜啊。”崔迎之回头?睨了他?一眼。 她不是多讲究的人,对男女大?防看得也并不重,更不在乎所?谓清白名声。可是这样三更半夜,一个陌生男人来敲她窗子?,她没把人打一顿丢出去,反而和人在这儿站着聊了半晌,已然是给足了脸面用尽了耐心了。 “其实我本来也不想走窗的,但是楼下门锁了。整栋楼只有你这间房的火烛亮着,我知道你没睡。”屈慈避重就轻。 这根本就不是她睡没睡的问?题。 崔迎之烦躁地转过身,走近窗前,猛地一把拽住屈慈的领口?,将他?上?半身拉下。突如其来的举动显然出乎屈慈的意料,他?一把扶住窗框,稳住身形,仍没有进门,还险些从窗台上?摔下。 现?有的记忆里,崔迎之没跟人靠得那么近过。 冲动在一瞬间打破了理智的藩篱,此刻显然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再顾忌其他?。 她跟屈慈四目相对着,鼻尖仿佛都要抵在一块儿,呼吸交错,近可相闻,周遭却?没有半分暧昧的氛围。 被阴云掩盖的漫天星河似乎藏匿在她的眼底,闪着夺目的烁光。 崔迎之用着一如那日荒山相遇时,作壁上?观的冷淡语调,仿若他?们之间真的只是陌生人,对他?说: “屈郎君。我想我先前是不是没同你说清楚。” “别?缠着我,我现?在跟你不熟。” 带刺的话语,轻飘飘的语调。 屈慈看着她吐露冷漠字眼的唇瓣开合。 记忆里温软的唇舌近在眼前,亲昵的抚触,纵情的欢愉仿若发生在昨夜而非不知多少日月之前。 他?突然说:“抱歉。” 抱歉? 崔迎之以为屈慈是在为先前的事情道歉,正想说就算道歉也没用。 下一瞬,后颈被掌住,下颚被迫抬起,冰凉的双唇相贴,未合上?的眼中,崔迎之看见了情与欲的沟壑。 月光不知何时钻过云隙,越过窗台,洒落在屈慈身上?,清泠泠一片,他?背着光,仿若月下花影,艳丽,破碎,转瞬即逝。 崔迎之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或许是因为这张惑人心神的脸,又或许是因为她的确对屈慈生不出什么防备的念头?。她没有推开,亦没有反抗。 只是张口?。 而后,恶狠狠地咬住。 腥甜在口?中蔓延,屈慈眉头都没皱一下。 唇齿交缠,争锋相对,持续良久,谁也不肯让步。 崔迎之渐渐有些站不住,她合上?眼,濡湿的唇舌交缠,喘不过气,攥紧屈慈衣领的手也愈发用力,下意识地直直拽着屈慈往后倒。 屈慈这会儿也没有多余的手去稳住身形,终是被从窗台拉下。 咚的一声,两个人齐齐摔倒在地。 桌案腾挪,瓷瓶倾倒,火烛也倏然熄灭。 小小的一角被无声的幽暗笼罩。 两人侧身躺在地上?,唇舌总算分开,自顾自地喘息,谁也没有先起身的意思。 崔迎之被屈慈护住了头?,除了唇舌发麻,没感受到其他?的异样。黑暗之中,激烈的交锋还未被平复,余韵仍存,她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屈慈的声线听?着也有些不稳,“磕到哪儿了没?” 崔迎之否认。 需要担心的人显然不是她,她听?见屈慈不知道哪儿撞到桌案了。只是方才?屈慈的领口?似乎被她扯松了,她如今垂眼尽是裸露的锁骨,苍白皮肤下的青色经脉,还有若隐若现?半遮半露的胸膛。抬眼则是那骨相优越的下颚,完全?看不清屈慈的表情。 她问?:“你没事吧?” 屈慈完全?不跟她客气,碰到竿就往上?攀,他?顺势抱住她,下颚抵在她的头?顶,用着一副能让人完全?领悟到他?正在忍耐痛楚的口?吻道:“头?撞到了,疼。” 崔迎之:“哦,活该。” 屈慈假意抱怨:“好冷淡。你方才?明明还很热情的。” 崔迎之:…… 崔迎之右手握拳给屈慈腹部?重重来了一拳:“够热情吗?” 屈慈脑袋被磕得还晕着,腹部?又挨了一拳,吃痛似的闷哼一声,可算是消停了。 他?缓了缓,问?:“你是不是记起来什么了。” “没有。”崔迎之依旧否认。 只是些许模糊不清的片段罢了。 理智一遍又一遍督促着崔迎之要慎重,不要轻易交付信任。可情感却?总是叫嚣着,让崔迎之没法彻底拒绝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她被拽入混乱的深渊。 “我以前,是不是真的挺喜欢你的?” 语调茫然,隐在黑暗中的目光也空寂。 屈慈将她抱得愈发紧。 他?低声说:“反正我挺喜欢你的。” 崔迎之不置可否。 夜色愈发浓重,静谧黑暗的角落,两人的身影交叠。 屈慈不起来,被搂着的崔迎之也没法起身。 困意悄然上?涌,今日事发突然,千头?万绪顷刻间奔涌而来,崔迎之这会儿也没心思去处理。 她静默着躺了会儿,本想推开屈慈,四肢却?不听?使唤,这个怀抱似乎给了她分外?安心的错觉。沉重的眼皮没能撑住多久,不一会儿,呼吸便渐趋平稳,意识也逐渐模糊。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听?见屈慈低不可闻地叹息。 “你是不是对我太放心了一点。” …… 翌日,崔迎之转醒,缓了许久,意识才?堪堪回笼。 她想起来自己昨夜好像半梦半醒地被屈慈抱到榻上?,而后便彻底睡了过去。 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屋内,桌案被挪回了原先的位置,瓷瓶也被摆回了案上?,油纸包里的烧饼估计已经凉透了——崔迎之想她可能辜负了屈慈这个江湖魔头?仅剩不多的善心。 窗子?被好好地合上?,完全?看不出有人出入的痕迹。 待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那窗台,崔迎之不可避免地忆起昨夜那个略显出格的吻。 她开始后悔昨天没给屈慈多来几?拳了。 可现?在后悔于事无补。 崔迎之决定从今天开始避着屈慈走,最起码在她理清楚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之前。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世事多艰,刚梳洗完下楼,堂中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赫然在内。 如今时过晌午,店里没有别?的客人。 崔迎之有点儿麻木地看着屈慈点了满桌菜和昨天见过的邹济坐在楼梯口?的位置,还把鸟也带来了。 她面无表情地转身想要回楼上?去,又意料之内地被叫住。 避不开。 跑了又显得她心虚害怕。 好绝望。 崔迎之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忘掉昨夜发生的事情,硬着头?皮下楼。 她走到屈慈桌前,言简意赅:“什么事?” 一副不愿与屈慈多谈的架势。 屈慈说:“我……” “除了想见我之外?还有什么事。”崔迎之瞥他?一眼,打断他?。 屈慈眨了眨眼,将满腹的话咽回去,只好挑重点说道:“昨天走得太急,原本其实想让邹老给你瞧瞧,看看除了失忆之外?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在一旁识趣当透明人只管吃饭的邹济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抬起头?来,恍然大?悟:“合着你不是来请我吃饭的?” 他?就说这小子?怎么莫名其妙拉他?出门,一大?早上?又是给这又是给那的许诺了一大?堆好东西?。 他?还以为这小子?终于想通了懂得关爱老人了。 到头?来还是沾了人姑娘的光。 寒心。 颇为清闲的丽娘原是站在一旁边收拾桌面,边安静听?着他?们闲谈,此刻却?忍不住讶异出声:“这位是邹济前辈?” 崔迎之问?:“很有名吗?” 丽娘说:“十多年前在江湖里声名挺广的,医术堪称一绝,但是很久之前就销声匿迹了,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 身处话题中心的邹济欣慰地捋了捋自己的须髯,他?这些年被崔迎之和屈慈当庸医当惯了,好不容易终于遇到个识货的,心酸得险些想哭嚎两嗓子?。 他?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对崔迎之道:“行吧。让我看看怎么个事。” 自从失忆之后,崔迎之并不是没有私下寻医问?药,可接触到的大?多大?夫都说不清她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也没解决的法子?。 恢复记忆于她而言有利无害,崔迎之理所?当然不会拒绝。 随意坐下,袖口?撩起,手腕被搭上?。 她看见邹济把着脉,脸色愈发深沉,似乎陷入了沉思,口?中呐呐:“这脉象……” 她歪了歪头?:“怎么?我有喜了?” 突如其来似乎饱含深意的接话话显而易见地震到了邹济和丽娘,唯有已经不是第一次喜当爹的屈慈仍旧维持着镇定。 上?一回他?被通知自己喜当爹的时候还是崔迎之捡到煤球。 崔迎之打量着他?的反应,好奇问?他?:“你不发表一下感想?” 屈慈平静道:“发表一下给孩子?亲爹埋哪儿的感想?” 怎么这就进展到埋人了。 崔迎之:“不能留个活口?吗?” 屈慈作出考虑状:“做成人彘确实也不是不行。” 当这种活口?还不如埋了呢。 崔迎之一本正经地评价:“好恶毒。” 屈慈面不改色:“多谢夸奖。” 从短暂的混乱中回神,邹济打断两人的危险发言,望向屈慈:“这脉象跟你之前挺像啊。” 第46章 乌夜啼(七) 我们回家。 邹济的话让崔迎之觉得?有些莫名, 屈慈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屈纵先前?联合崔路在曲城设伏,将他逮住逼问关于?一月散的事情时,给他喂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以至于?导致那段时间记忆渐消。 如今崔迎之中的药估计是差不多的东西。 想来那时刘向生就?已然与屈纵搭上了关系, 只是没有将真相告知于?他,反而借他的手来试药。到后来局势无可转圜, 再?也遮掩不住的时候, 才终于?对屈纵松了口。 当时那药大概还未彻底研制成功,大多数药物?又本就?对屈慈起不了什么效用,再?加之有邹济从旁照应调理,按理来说其实?对他并不会?产生太多实?质性的影响。 只是偏偏那段时间崔迎之不知所踪,他急疯了也顾不得?其他,邹济的医嘱总是形同虚设, 以至于?有时他明知自己在找的人对自己有多重要,可晃神的时候,甚至可能会?连对方的名姓样貌都回忆不起来。 这样日复一日地清晰感受着记忆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简直比挨刀子还磨人。 待挨过记忆最混乱不清的那些日月,残存的药性彻底消磨殆尽, 记忆也恢复如常。 回顾近段时间的所行?所为, 他头一回如此清晰地认知到: 真的只能是崔迎之。 人总是在自己失去的时候才领会?到失去之物?的重要性。 屈慈从前?嗤笑这样的说法, 想当然地想:若是在失去时才迟迟反应过来,若不是这人无能, 便是这件事物?或许也没多么重要。 他并不是对红尘情事一无所知的少年人,他知道崔迎之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可直到现在,屈慈也没有改变这个看法。 ——因为失去崔迎之,本就?是对他的无能,他将崔迎之卷入这些纷争的天罚。 他想崔迎之真是把不幸二字贯彻了半生, 少时多艰,好不容易远离纷争安稳度日,却又偏偏倒霉遇见了他。 是因为他,崔迎之才会?遭遇这些祸事。 若是没有遇见他,崔迎之或许此刻仍闲散地躺倒在下洛那栋临河的小楼中,每日过着清闲安生的太平日子,或许无趣,但总归不会?遭受性命之忧。 每每思及此,铺天盖地的愧疚以及各异情绪交织着将他缠绕,几近窒息。 多讽刺,他曾经那么信誓旦旦地同崔迎之说过他才学?不会?愧疚。 饱受折磨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翻腾,他用尽一切法子,愈发迫切地想要寻到崔迎之的踪迹。 健康,钱财,浮名,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只是想找回崔迎之。 或许是经久的付出收获了回报,又或许是天公开眼,觉得?折磨已然足够。 不知多少次失之交臂过后,她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以记忆尽失的状态。 可崔迎之与他先前?的情况相比显然并不完全相同。 屈慈压下杂乱的心?绪,试探着问:“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不难解决?” 邹济不敢把话说满:“或许吧。我回头先开点药试试。” 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崔迎之轻叩了两下桌面,打断两人,“脉象很像是什么意思。倒是让我这个苦主?也明白明白啊。” 从头开始讲起未免太过冗长,屈慈想了想,言简意赅地解释:“我之前?失忆过,跟你中的药估计差不多。” 好直白简洁的说辞。 崔迎之蹙眉,满脸郁闷:“我们在演什么三流话本吗?你失忆完我失忆?下一个该轮到咱家谁了?煤球吗?” 而且他们俩以前?的感情经历那么跌宕起伏的吗?没人跟她说过还有这事儿啊。 煤球配合地在鸟笼里扑腾了一下,鸣叫两声,状似回应。 可再?如何叫人不可置信,现实?总比戏文荒谬。 往后数日,崔迎之每每转醒,起身漱洗过后,总能瞧见屈慈,要么是在门?前?,要么是在堂中,与之一道的还有准时准点端上桌的苦汤药。 忍了两日,崔迎之耐心?告罄,可算是受不了整天无所事事在自己跟前?晃悠的屈慈和煤球,问他:“你就?没有什么正事要干吗?” 你们这些江湖魔头不应该上旬挑衅官府,中旬杀人越货,下旬胡作非为,空闲时间再?去惹是生非打遍武林一展淫威吗? 天天来烦她干什么。 其实?崔迎之也没什么旁的事情要做,只是单纯看不惯屈慈太过清闲。 她原先跟着刘向生逃亡的时候,因为接触不到金银,故而时常囊中羞涩。所以到北地稳定下来后,便偶尔会?去镖局接一些短单补贴自己,存下的积蓄也并不算多。 如今落脚在丽娘这处,又总不好食宿费用一分不出,白白占人便宜。可丽娘不收她的银子,她便只好平日里在丽娘生意忙时帮着端菜擦桌。 最近店内生意萧条,她派上用场的时候并不多,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丽娘闲聊,或是翻翻闲书打发时间。 而屈慈就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逗鸟,或是加入她们两人的闲谈,聊些有的没的。他每日一早来,待日落西山崔迎之预备上楼歇息了才走,也不知是哪来的耐心?。 屈慈回她:“我除了来找你也确实?是没什么别的正事做。” “哦对,确实?有件事。”屈慈想起什么似的,漫不经心?道:“刘向生抓到了。” 前?几日便留意到刘向生有出城的动向,本该那时就?动手的,只是人手未到,刘向生又意料之中地留了后手,所以才会?拖到今日。 不过好在如今已然尘埃落定。 “你要见见吗?” 崔迎之迟疑着回首。 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算短。刘向生是她失忆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她迄今为止接触最多的所谓“亲人”。 她垂下眼睫,思考片刻,终是点头。 …… 刘向生如今就?在城内,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暗室里,从食肆赶去不过两刻钟的路程。 他手脚皆被打断又用铁链锁住,腹部?伤口处的血迹还未完全干涸,就?这么蜷缩于?阴暗角落处,动弹不得?,求死不能。 听?及脚步声,他也懒得?抬眼。 直到崔迎之打破这份死一样的寂静。 “刘叔。” 来者并不是他预期中的人,并且只有崔迎之。 刘向生这才费力?地扭头,望向她,而后冷笑:“你那日明知要撤离却没有回去,如今又站在这里,想必是已然听?信了屈慈的谗言,这声刘叔我可担待不起。” “我大费周折将你救下,几次三番耳提面命,不料你却如此偏听?偏信,失忆前?就?被个男人忽悠得?晕头转向家破人亡,失忆一遭还是如此,简直可笑!我自问也没有如何慢待你,可如今却落得?这副下场,着了屈慈那个小杂种的道。而你呢,就?这么云淡风轻站在这里看着。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对得?起我,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亲族吗!” 铺天盖地的指责,浓烈的恨意扑面,崔迎之望着狼狈姿态难掩的刘向生,神色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说:“我没有完全信他,也不敢。只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您口中到底有几分真言,事实?又究竟如何。所以今日我才会?一个人来这里,而不是同其余什么人一道。” 她没有走近,始终与刘向生隔着一段距离,接着说:“坊市传言中,从来没有人提及过屈家有一个女儿,您先前?的说法是屈重为了保护我,我的身份一直被掩盖,我就?信了。可诸如此类与他人所言或事实?对不上号的异样之处还有许多,我从来没向您求证过。不过这些如今来看都不紧要了,我只问您一件事,还望您能如实?告知我。” “我失忆这件事,到底是否与您有关?” 尽管这般发问,可她心?中早已有定论,在场两人心?知肚明。 刘向生猛地起身,似要靠近,又被锁链绊住,他神情癫狂,虚伪的假面再?也维持不住,跌坐在地面,终于?忍不住般放肆大笑:“是我做的如何!你的身份是假的又如何!我不过是要利用你杀他罢了,但是他害了你全家可是确有其事!你若不信,大可以自己去查查!当年受雇去杀人灭口屠了崔家满门?的江湖杀手出自何处!” 阴暗潮湿的暗室里,叮当铁链声细碎,肆无忌惮的狂笑声回荡。 事已至此,他已无生路,倒不如最后关头给屈慈找点不痛快。 崔迎之悲悯地垂眼看着他,如高坐莲台的菩萨,却不似菩萨那般无悲无喜,心?也随之沉下。 “你真的很恨他。” 刘向生止住笑,冷下脸,满目怨毒,似怨鬼,呐呐道:“我看着屈家一步步成为一个庞然大物?。我耗费了那么多的心?血,经营,布置。原本只要屈重死了,只剩下那两个蠢货,屈家迟早落在我的手里。” “可是结果呢?这一切都是因为屈慈那个小杂种!屈家成了这个样子都拜他所赐!他口口声声说不想要屈家,却还是将屈家大半残骸囊入彀中。这副嘴脸真叫人觉得?恶心?。当年在他放火欲逃时,要不是屈重拦着,我早就?杀了他了。如今来看,屈重那个引狼入室的没脑子东西被他杀了真是自食恶果。” 他越说越急,目眦欲裂,瞪视崔迎之: “还有你!对着灭门?仇人投怀送抱,与他不过一路货色!一对贱人!” 崔迎之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穷途末路之徒,本也没必要与其多言。 今日来此,除了出于?这一年多来的浅薄情分外,她其实?仍有些心?存侥幸,可如今这份侥幸也被磨灭。 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徒留刘向生一人在原地继续喋喋不休地发泄辱骂。 该说的话已然说尽,再?之后的事情也没必要再?去插手。 走出暗室,沿着幽暗甬道向上,抬首,就?见屈慈双手环胸候在门?前?。 崔迎之顿了顿,端上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走向他,满脸都是“我有话想说”。 屈慈看着她就?这么走到自己跟前?,颇有眼色地耐心?等她开口。 果不其然,崔迎之语气十分郑重:“有个事想问你。” 既然能答应让崔迎之去见刘向生,他自然料到了这个局面。 屈慈边思量着刘向生在里头同她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边点头,而后便听?到她问:“以前?的我知不知道,我家里那些事是谁做的?” 她没有用更为直白的说辞,意料之外地委婉,仿佛这样就?能模糊掉些许边界,听?到更为称心?的答复。 屈慈并没有用同样模棱两可的态度回应,只是肯定地点头,强调:“直接参与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特?地确认过。 崔迎之似乎是松了口气,紧绷的神情也随之松懈下来,“那就?行?。” 却仍是蔫巴巴没精神的状态。 与刘向生对峙一遭到底是耗费了太多精力?。 欸,她倒底是有多倒霉,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屈慈望着她这副样子,突然说:“我等了好久,站得?好累。” 他张臂,敞开胸怀,提议:“要不要抱一下。” 自她进去至今,分明没有多久。 崔迎之瞥他一眼又收回目光,踟蹰片刻,而后慢吞吞挪近几步,嘴硬说:“好吧,看在你比较可怜的份上……” 话没能说完,她被紧紧拥入屈慈怀中。 宽阔结实?的胸膛,比午后旭日洒落的暖阳更宜人,仿若能将一切风雨遮挡。 檐外的枯树冒出新枝,回迁的北雁划过天际,世?间万物?似乎都在向苦寒严冬告别,为迎接着即将降临的和煦春光欢欣鼓舞。 崔迎之闭上眼,蹭了蹭,连带着颓靡的心?绪也被温柔地抚平。 静谧午后,门?前?檐下,偌大世?间仿佛只有相拥的两人,静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崔迎之感觉自己恢复了大半。她睁开眼,依旧靠在屈慈怀中,低声说:“我想回家。” 肯定的话语,携着淡淡的愁绪与对未来的茫然。 她并不记得?她家在哪里。 但是屈慈知道。 食肆不是她的家,暂住的别院不是她的家,崔府也早已不再?是,她的家在下洛,那里有崔迎之无法割舍的过去。 屈慈低声应道:“好。我们回家。” 第47章 乌夜啼(八)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天幕的黑白即将轮替, 日光昏昏,天际橙红云霞翻涌,勾勒出?日与夜的分界线。 街面行人匆匆, 步履不停, 沿街楼阁灯火渐明。 崔迎之和屈慈回到食肆的时候就?见丽娘正和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人有说有笑。 少年人面容清俊,肤色比寻常人黑了几个度, 袖口随意地挽起, 腰间配了把长刀。 崔迎之觉得?这少年人有几分熟悉,但脑海中终归没有残存的与之相关的印象。 邹济开的苦汤药药效十?分之鲜明,她近日总是?回想起一些有的没的,大多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段。 这个少年人并不在此列。 余光窥见屈慈的神色。 他明显是?认识那个少年人的。 崔迎之扯了扯他衣角,待屈慈顺从地稍稍弯下腰,崔迎之就?在屈慈耳畔说悄悄话:“我是?不是?认识他?” 屈慈偏过头, 眼?神古怪,“你连他都想起来了,但是?就?是?想不起我?” 崔迎之松开攥紧他衣角的手,理直气壮地反问:“这是?我能决定的吗?” “子珩是?邹老徒弟,之前跟着邹老学医。” 屈慈正说着, 一旁子珩约莫是?终于?瞧见了两人, 与丽娘告罪一声, 扬起笑面走向两人。 屈慈看着走到两人跟前的子珩,不紧不慢地补上了后?半句:“现在已经弃医从武了。” “阿慈哥, 三娘姐。”子珩向两人招呼了一句,迎上崔迎之那略带疑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发,接过屈慈的话头,“我本?来也不是?学医的料子嘛。” 这当然是?托词。 他只是?不想再那样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发生?, 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坠崖那日,他分明在场。 可到最后?,他唯一做到的事情也不过就?是?在崔迎之坠崖后?拦住满脸想不开的屈慈,生?怕屈慈也跟着一道跳下去。 放弃学医转而习武也是?他考虑了很久的决定。 他同崔迎之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多么亲厚,相处不过数月而已。可经历了这样的事情,难免有几分感伤,他总是?忍不住想,若是?有朝一日邹济的仇人找上门来,屈慈又分身乏术帮不上忙,那他该怎么办呢? 他要一如眼?睁睁看着崔迎之和屈慈这样陷入绝地一般看着邹济也落得?类似的下场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靠人不如靠自己?。 他并不是?多么有天资的人,学医数年也没学出?什么苗头来,更?别提顺利继承邹济的衣钵。 放弃是?个简单的决定。 邹济听过他的决定与缘由,倒也没有怪罪他,反倒是?去寻了熟人请了名师,偶尔在外奔波的屈慈一无所获地回来,也会指点他一二,不过通常没过几日便会又不见踪影。 寒来暑往,如此日复一日,任凭风吹雨打。 原本?白皙的肤色在酷暑下变得?面目全非,指节与手掌磨出?了薄茧。 本?就?是?在长身体的年岁,短短一年过去,便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崔迎之能感受到此事与自身或许脱不了干系。 但是?失去记忆的她并不能理解这底下的深意。 崔迎之也不知自己?该说点儿什么才好,移目间,转移话题道:“前些日子未曾见过你。” 子珩瞥了眼?屈慈,他这些日子不在场,又只听邹济笼统地讲了个先后?,委实不知崔迎之现下知情几分。若是?他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届时让本?就?失去记忆对他们难以托付全部?信任的崔迎之生?出?嫌隙,那属实糟心。 静默几息,见屈慈没有异议,子珩这才垂下眼?,囫囵吞枣道:“近些日子忙着逮人实在抽不出?空,如今事情告一段落,这才迟迟来会。” 至于?逮的是?谁,自然无需言明。 场面一时沉寂下来。 子珩的态度恍惚间让崔迎之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人对自己?可能有什么意见,是?看在屈慈的面子上才勉强赏脸来跟她搭上几句话的。 她犹犹豫豫地用?余光观察屈慈的神色,偏巧撞进屈慈那耐心平和的双眸中,不安的心绪也似乎被?抚平。 屈慈一眼?便看出?崔迎之又误解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叹息一声,转而对子珩道:“你不是?还有话对她说?” 这话俨然提醒了子珩。 子珩听罢,端正了神色,猛地抬头,眼?中并无崔迎之假想中的怨怼之色,唯余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澄澈。他对崔迎之一字一句道:“三娘姐,对不起。” 崔迎之:? 崔迎之略显茫然地望他。 啊,原来不是?对她有意见吗? “那个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真的对不起。不过现在我已经开始习武了,虽然只学了些皮毛,但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没用了。如果再遇上类似的事情,我肯定能帮得?上忙。”子珩一口气说完,意识到什么似的,又沉下声去,握紧双拳,“不行,还不够,我现在就去后院练刀。” 少年人想一出?是?一出?,说罢便匆匆告别,转身就?走,连给崔迎之张口的间隙都没留下。 自门缝钻入的寒风穿堂而过,掠去一地空空。崔迎之默默收回了下意识伸出想要挽留的手,摸了摸鬓发,低声纳闷道:“这孩子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在一旁抱臂旁观的屈慈低笑两声,回她:“你坠崖的时候子珩也在场,他一直耿耿于?怀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生?了心结,性?子变得?愈发敏感小?心。我同邹老都劝不动,又怕阻拦太过刺激他,只好由着他去了。况且,比起学医他确实更?有习武的天分。” 崔迎之听着总感觉这事儿有点儿对不起邹济,就?这么把老人家唯一一个徒弟给引上了别路。 仿佛能听见她的心音似的,屈慈摸了摸她的后?发,说:“这是?子珩考虑过后?自己?做出?的决定,大家早就?都接受这件事情了,邹老那边也没什么意见。比起这个,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虽说是?要回去,确切的时间却还未定下。 崔迎之感觉自己?的发髻都要被?揉乱了,二话不说把脑袋上烦人的手扯下来,“我要是?说今天就?走也行吗?” 语气并不算好,面上郁色却消了不少。 屈慈回首,透过半遮半掩的推窗,窥见那昏黄的天幕。 “可以。眼?下城门应当未关。” …… 崔迎之有时候真觉得?屈慈有点儿太惯着她了。 毕竟今日就?走只是?她突发奇想的一个不过脑子的决定。 天色本?就?已晚,待收拾完行囊擦着关城门的时间点出?了城,没行多远,天幕便完全黑了下来,再不适合继续赶路。 崔迎之估摸着他们眼?下不过离出?发时的城镇只有十?来里?,她后?悔地想:还不如干脆在城中安稳地睡上一晚,待明日一早天光大亮准备充足再出?发。反正总比如今这样在荒郊野外凑合舒坦得?多。 夜空星子闪烁,地上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灼。 崔迎之抱膝坐在火光边,一边后?悔,一边无所事事地手执木棍翻搅着柴堆。屈慈则在一旁煎药。 此番上路,唯有他们二人,子珩被?留下收尾处理后?续,邹济也以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为由不乐意跟着他们奔波,他们便只捎上了煤球。事发突然,轻装简行,两人连干粮都没多带,行囊中份量最重的莫不过邹济给崔迎之开的那些药方和煎药用?的小?砂锅。 每日用?药的时辰无疑是?崔迎之一日之内最难熬的时刻。 按理智来说,这方子对她确实颇有效用?,若想恢复记忆着实不可有缺,可按情感来讲,这汤药实在苦得?叫人匪夷所思人神共愤。 避之不及才是?寻常。 先前有一回实在忍受不了,她便把主?意打在了云记大堂角落那盆充当摆设的绿萝头上,想请绿萝替她分担一二。只可惜还未待她将汤药倒进盆中,屈慈便莫名其妙地从不知哪里?突然出?现阻止她这一逃避行径。 崔迎之有时候觉得?她这记忆其实恢不恢复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看着屈慈那张脸,又实在没法把这番话说出?口。 曾经她似乎听谁说过。 心疼男人是?不幸的开始。 着实是?句振聋发聩的警世通言。 正思量着,让崔迎之深恶痛绝的苦汤药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了过来。 崔迎之歪过头,看了眼?屈慈,又看了看那棕黑色的汤药,没动。 抗拒之意不言自明。 屈慈很有耐心,端着汤药的手四平八稳,同样不动分毫。 两相僵持。 崔迎之先一步败下阵来,把碗接了过去,没第一时间递到嘴边,只是?抬着碗垂着首嘟囔:“这记忆是?非要不可吗?” 屈慈却说:“崔迎之,如果你只是?失去了和我相关的记忆,那确实无关紧要。因为那不过是?你前半生?里?微不足道的一段插曲,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弥补。” “可是?你前半辈子的人生?不只有我,还有你的亲人,你的师傅,你曾经有过交集的每一个人,很多人已经再也见不到了。这个世上会永远记得?他们的只有你。倘若你没有失去记忆,你绝不会愿意忘记他们。” 况且很多事情,比起从他口中听说,还是?崔迎之自己?回想起来比较好。 崔迎之默不作声,抬起碗。 苦涩自舌尖顺着喉管而下,一碗汤药很快见底。 她突然想起来,似乎之前有一回,也是?在荒郊野外,屈慈受了伤被?迫喝邹济开的苦汤药,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 屈慈那药实在是?太苦了。 她现在觉得?自己?这药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将余下药渣的碗随手置到地上,崔迎之垂着眼?,望着眼?前跃动的火光,说:“屈慈,我觉得?你有点儿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嗯?” “虽然我现在还是?想不起很多事情,”崔迎之扭过头,直直望向屈慈,神色郑重,“但是?我觉得?,和你有关的事情并不是?无关紧要的。那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笔。” “别那么妄自菲薄,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火光印在崔迎之的瞳孔中,翻涌,跳跃。 屈慈扯了扯嘴角,似乎想一如既往摆出?个没事人般的笑面,未果,只好徐徐叹息一声,弯腰凑近,低声说:“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我决定让你报复回来。” 说罢,他抬起崔迎之的下颚。 双唇相贴。 涩意在口中蔓延。 第48章 宁作我(一) 完蛋就完蛋吧。 北地与?下洛相?隔甚远, 崔迎之同屈慈又并不如何?着急赶路,走走停停十来日,也不过堪堪抵达临湘。 临湘一如既往的行商络绎, 商贸繁盛, 与?崔迎之残存的记忆中分毫不差。 行至街头,贩声阵阵, 街边茶楼的散客高谈时下新奇趣闻。 如今距离屈家?出事已有一年有余, 一切都?仿若远去,早已听不到什么相?关的传言。 毕竟这世上每日都?会发生无数奇闻异事,日新月异,再沉重巨大的顽石投入广阔湖海后荡起的凌波也终会趋于?平静。 更?何?况江湖纷扰于?寻常百姓而言便?如志怪传奇,本就不值多少份量,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断了?话头转瞬便?能抛之脑后,远不如“近日米价几何?”又或是“隔壁邻里又闹了?什么矛盾”来得老生常谈。 崔迎之同屈慈牵着马匹走在街面上,买完补给的干粮后一边朝着出城的方向去,一边顺路在市集闲逛。 上一回走这条路的时候也是只有崔迎之和屈慈两个人。 那个时候临近严冬,草木凋敝, 残叶总是被朔风卷起又打?着旋飘落, 而如今却是仲春时节, 万物复苏,嫩芽从石缝里迸发出新的生机。崔迎之记得自己从认识屈慈起到坠崖前就没怎么长时间跟屈慈分开?过, 可是如今他们分开?的时间已经比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了?。 如此想着,心头说不上是怅然,还是其他无法分辨的情绪居多,如积蓄了?一片充满罅隙的粘稠的海,看似满盈, 实则却空落落。 放下无可挽回的,珍视当下所拥有的。 崔迎之以?为?自己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从很早以?前开?始,如果不强迫自己贯彻这个念头,她就无法坦然存活于?世。 街面人头攒动,烟火气鼎盛,张牙舞爪地肆意侵袭每一个过路行者。她不愿意继续沉浸在这繁杂的思绪里,便?抬首随意打?量周边,试图融入这十丈红尘。 就这么走马观花行过半条街,直待途径某间铺面,余光偶然扫过匾额,崔迎之的目光顿住,脚步也随之停下。 屈慈见此,止步回身,顺着崔迎之的视线追寻叫她停驻的源头。 是间胭脂铺。自门外朝里望去散客不多,很是冷清。 这个位置和装潢倒是有些熟悉。 屈慈回想起了?这间胭脂铺的店主与?崔迎之之间的恩仇旧事。他不确定崔迎之是否还记得有关朱九娘的事情,还是说崔迎之在此止步纯粹巧合,只是临时起意。 任凭自己一人多想并无多大意义,屈慈语气放缓,试探着开?口:“进去逛逛?” 崔迎之不语,望了?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面上瞧不出什么异色,只是沉默摇头,牵着拴马的缰绳重又踏上前路。 “没必要?。” 没必要?进去逛?还是没必要?进去见见她? 崔迎之没有再多说任何?字句。 屈慈自然不会不识趣,亦步亦趋紧跟其后。 没走两步。 “恩……?” 本不打?算见的人却背着箩筐迎面而来,神情讶异,似乎也没想到会在此与?故人重逢。 她似乎是想如旧时那般唤一句“恩公”,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及时住了?口。 崔迎之恍若无闻,眼神没有分给朱九娘半寸,只是牵着马维持着匀速的步调,沿着既定的路线走到她跟前,而后,步履不停,擦肩而过。 仿佛全?然不识的陌生人。 “崔迎之!” 朱九娘气急回身,伸手,想要?拽住崔迎之的臂弯将她逼停,却被屈慈眼疾手快地拦下。见拦不下人,她只好厉声大喝崔迎之的名字。 听及自己的名姓,崔迎之才终于?肯止步,侧过身,望向朱九娘:“有什么事吗?”神色很淡,语气也没什么起伏,没有半分不耐,更?没有其他什么情绪。 “你……”朱九娘蹙着眉,抿唇,打?量着时隔一年未见的崔迎之,神色莫名,“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崔迎之不动如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合该是陌生人才对。” 那日离开?临湘,朱九娘逼停车马,崔迎之答应去救人的时候的确说过,此事过后,他们二人再无干系,再遇只是生人。 朱九娘没有忘记,可是她未曾料想崔迎之当真会对她是这个态度。 她怎么能对她是这个态度呢? 明明…… 她拧紧眉头,咬牙低声道: “我的孩子因你而死,我如何才能将你当做陌生人!” 屈家?当初将朱九娘的孩子绑去为?质,才逼得朱九娘来求崔迎之出手,可是据负责收尾的江融的说法,那个孩子最后并没来得及被救下。 崔迎之当时沉浸在失去这世上最后一个血亲的苦痛里,麻烦事缠身,还要?担心重伤的屈慈,没隔多久又启程离开了临湘追寻刘向生的踪迹,实在没有心力?再来体谅朱九娘。到头来只不过传信于?江融托她多多照拂一二。 可她与朱九娘的相识并不缘起于去年昨日,远比这早上许多,恩怨纠葛也如千丝缠绕,难以?理清。 崔迎之望着她那欲哭又无泪的倔强眉眼,垂下眼睫,避开?那几近要?将人灼穿的炽热目光,终归没能继续维持冷淡神色。她叹息一声,掠过屈慈,走到她跟前,对她道:“我师傅已经不在,过往种种我也不想再提及。至于?此事,我的确难辞其咎。那便彻底做个了结吧。” 她说着,抽刀而出,将刀柄塞入朱九娘手中,神情肃穆:“我就站在这里,如果你恨我,想要?复仇,就挥刀吧。只是我本也不是什么圣人,不可能任凭你杀死,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朱九娘垂首,看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枯手止不住地开?始发抖。恨意与?惧意顷刻间盈满了?肺腑,脑海中似乎有声音在叫嚣,怂恿她举刀劈下。 她强迫自己握紧了?刀柄。 抬起手臂。 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寒芒。 刀身抵在崔迎之身前半寸不再向前。 “咣当”一声,刀具落地。 朱九娘失了?力?气,也好似失了?强撑自己这副躯壳到如今的那口气。泪意决堤,她半弯着腰,以?手掩面。 好恨。 为?什么当初要?救她? 害得她没办法去恨。 好恨。 为?什么孩子没了?会跟她有关? 害得她没办法原谅。 为?什么她总是陷入不幸? 为?什么人世如此多舛? 为?什么这个世上总是善恶不得报,德怨难两清! 好恨。 明明这个人在她大难临头之时为?她劈出了?一道光。明明因为?这个人她才好不容易活下来。 可是为?什么。 崔迎之沉默看着,良久,她弯下腰,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刀具。 “对不起。我救不了?任何?人。” 她将刀收入刀鞘,转身,顶着周遭被这番动静吸引来的好事者们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坦然牵着马离去。 身影消失在了?人流中。 也永远消失在了?她的世界的尽头。 崔迎之和屈慈回到了?城外的别院。 今夜只是暂且在此落脚,他们明日便?打?算启程,故而并没什么东西?需要?特别收拾,崔迎之和屈慈又都?不是什么讲究人,有张能凑合的床铺就能应付一整夜。 当初在这儿住了?不过三?两月,阔别许久,院落虽然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崔迎之却难免觉得有些许陌生,特别是那个后院。 在她印象里,后院总是被白茫茫的雪所掩盖,而如今铺天盖地的绿意却将雪色取代。 待第三?回装作?无意间经过后院的时候,崔迎之终于?忍不住驻足。 恰逢屈慈端着刚熬完的汤药正准备去找崔迎之,转过墙角,见到的便?是神情莫测盯着后院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崔迎之。 他走近几步,就听崔迎之口中呐呐:“这院子……” 屈慈欣然,随口接道:“怎么了?。” 崔迎之不被他的突然出现所惊扰,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挪回到面前这一片绿意上,接上话茬:“这院子该除草了?,杂草乱长,到了?夏日里蚊虫肯定很多,看着怪烦的。说起来我记得这儿以?前特别荒来着。” 崔迎之说完,注意到屈慈把他原本那副好像在期待她说点什么似的的好脸色收回去了?。 崔迎之:? 屈慈面无表情地端着药,问她:“你知道你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吗?” “你跟我说这块荒地看着怪烦的,等开?春雪化了?要?是还住这儿就种点儿东西?。” “这个。”他分出一只手指了?指院内长得形似荒草的植株,“你挑的。” 崔迎之:…… 感情刚刚屈慈那副表情是以?为?她想起来了?点儿什么等着她夸他这草种得好呢。 大意了?。 崔迎之决定替自己补救一下:“我以?前犯什么毛病要?往院子里栽草?退一万步来说,你就没有拦我一下吗?” 屈慈很有耐心:“首先,我为?它正名一下,这个东西?,它其实不是草,而是花,它只是还没长起来。其次,我试图拦过了?,但?是你听掌柜说这玩意儿长成了?以?后特别漂亮就非要?这个,我拦不住。最后,转移话题的时间到此为?止,三?娘,该喝药了?。” 一直被崔迎之刻意忽视的,冒着苦涩气味的汤药被端到面前。 …… 崔迎之认命喝了?药,今日逃避喝药小妙招没能成功实施,心情显而易见不是很好,连带看屈慈也觉得不顺眼。 将药渣倒掉,又打?了?井水洗净,最后擦干。 崔迎之无所事事地看着屈慈行云流水地收拾,坐在一旁时不时给屈慈挑两句刺。 被指挥着洗了?三?遍碗的屈慈情绪状态异常稳定,甚至主动问崔迎之要?不要?再洗一遍。 在这种同崔迎之无关的小事上屈慈从来不会逆着她。 叫她总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原本再不爽的情绪都?要?被消磨没了?。 她叹了?口气,终于?松口肯定了?屈慈的劳动成果,回过头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过分,心里升起点愧疚,只好问他:“屈慈,你有没有觉得……” 屈慈放下终于?被宣告停止处刑的碗,等她的下文。 崔迎之斟酌了?许久措辞,委婉道:“你有点儿太顺着我了?。” 与?其说是顺着,不如说是当牛做马。 她觉得出去花重金雇人都?找不到谁能比屈慈更?对她更?上心的。 人总是习惯于?依赖,贪图享受。 崔迎之有点害怕。 害怕自己真的陷入糖衣陷阱。 感情这种东西?总是不一定牢靠的,要?是下意识觉得有谁能永远作?托底那可真是完蛋了?。 “可是你本来就吃软不吃硬。”屈慈思考了?一下,“我不顺着你,你就会不高兴。” “我不想你不高兴。” 崔迎之对自己非常有自知之明:“可是我有的时候就是会胡搅蛮缠,没事找事。” 屈慈说:“习惯了?。而且我已经吃过教训了?,太放任你的确会让你自作?主张,所以?我现在决定改变方针,适当采取强硬策略。比如我临时起意,决定明天去曲城一趟,反对无效。” 曲城分明同下洛顺路,不管屈慈提不提及,他们总归会路过,无非就是是否入城的差别。这强硬策略真是怪水的。 崔迎之大概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及曲城。因为?白日里遇上了?朱九娘,屈慈可能觉得她不太好受,才想让她也去见见其他故人。 可是她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事儿。 就算今日没遇上这事儿,就算屈慈不提,她其实也打?算去一趟。 她早就该去了?。 崔迎之一边想着屈慈的话,目光不由落到屈慈眉眼那道疤上。 难以?忽视的疤痕落到这张好皮相?上勾勒出独特的一笔,不会叫任何?人忽略。崔迎之也的确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了?。 她张了?张口,轻声道:“所以?这道疤就是你的教训吗?” 她隐约记得,当初在坠崖前,屈慈替她挡了?一刀。 这一刀落在了?哪里,她当时没来得及确认,现如今倒也不必特地去寻。 之前屈慈没主动提,她也心照不宣地当作?没看见,可是现在她想知道。 屈慈看上去很无奈:“这道疤并不是教训,是我的荣幸,但?是鉴于?这事儿的起因经过结果都?不怎么叫人说得出口,显得我怪没用的,所以?我平常不是很想提。” “我的教训是没能把你看住,害你坠崖,从南到北找了?一年人才找到。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还是说,”屈慈凑过来,垂首,四目相?对,近到能数清对方的每一根细长睫羽,“我没了?这副好皮囊,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现在是想借题发挥,让我有点自知之明早点儿收拾东西?主动走人。” 崔迎之默了?默,坚守岌岌可危的防线,嘴硬道:“虽然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如果是这样呢?” “哇,好无情。” 没有埋怨的意味,平铺直叙,完全?就是在敷衍她。 防线却诡异地不攻自破。 崔迎之自暴自弃地想: 若是连这样的蜜糖陷阱都?能顺利脱身。 这还是人吗? 完蛋就完蛋吧。 第49章 宁作我(二) 但是至少,在这个雨夜。…… 意识到自己好像彻底完蛋了的崔迎之觉得没法继续这个?话题, 没骨气地准备开溜。 她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檐外晨昏交接的天色,神情如常道:“天色好暗,今日赶路好累, 我要去洗漱休息了。”而后?回身, 迈步,走得坦然, 平稳, 一点儿或犹豫或慌忙的迹象也无。 心脏跃动?的频率却毫不客气地将?她出卖,耳边尽是如雷心鼓声,叫人难以忽视。 所?幸屈慈不知为?什么没有跟上来。 崔迎之松了口气,熟门熟路地推门入内。 说?去洗漱也不全然是借口。 紧赶慢赶十来日,也不是每回都能恰好有城镇能落脚,多数时?候他们俩都是在荒郊野外凑合一夜, 方圆十里都不一定能见到人,顶多靠着河水擦洗躯干。崔迎之确实有好几日没能舒坦地泡个?澡了。 水雾蒸腾弥漫,舒适得想叫人化作一滩溶于?其中,脑中纷乱的情绪无一不被安抚下来,繁杂思绪一概被短暂抛之脑后?。待水温渐凉, 崔迎之才舍得从浴桶中起身, 擦干, 更换干净里衣。 她将?外衫披在肩上,拢了拢衣袖, 从里间走出,余光扫过软榻上随意摆着的行囊,被适意贪欢蚕食的思绪这才如断弦般挣脱束缚,冷风钻过窗隙游走而过,脑海也彻底清明起来。 她好像知道刚刚屈慈什么都没说?就放她一马是为?什么了。 崔迎之心情沉重地在床榻前来回走了两圈。 这间屋子是她从前住过的, 所?以方才她想也没多想就回了此处。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什么差错的话,她从前住这儿的时?候,是跟屈慈两个?人睡的同一间房同一张榻。 放在从前这没什么,但?是现在情况有点儿不一样。她这记忆才恢复了没两日,也不全,故而一直跟屈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连睡客栈都是订的两间房,就算被迫在野外投宿也不过是因为?只有一条毯子不够分,只好靠一块儿,肩挨着肩,这完全跟睡一张榻不可同论。 好吧,她承认,她跟屈慈的关系算不上多清白,用“不近不远”来形容可能并不十分恰当。 平心而论,崔迎之并不是排斥自己跟屈慈睡一张榻,也不是对屈慈有什么意见。追根究底,完全是因为?他们俩分开太久了,再加之崔迎之记忆并不完整,如果?主动?越了线,会让她无所?适从。 毕竟她本来就是一个?别?扭的人。 不过关系终归摆在那里,有些事儿若要她主动?去做可能有点儿磨人,但?若是屈慈主动?她也不会拒绝。 崔迎之把?披在肩上的外衫套上系好。 可问题来了,现如今这情况,她好像把?自己洗干净就差端上桌了。 她扫视四?周,思考自己现在离开这间房随便找间屋子睡一晚的可行性。 屈慈人不知去哪儿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屋。其他厢房应当有现成的床铺能睡。她现在要做的是迅速离开现场顺带避开屈慈找间屋子进去躺尸,如果?事后?屈慈问起来就干脆装聋作哑蒙混过关。 崔迎之迅速理清了思路,一边怀揣着屈慈会自己识趣地找别?的屋子睡的侥幸心理,一边抱起自己挂在屏风上的更替衣物,而后?迅速移向房门。 正要伸手,房门被不合时?宜地推开,月色倾泻而入,携着春日的轻寒。 屈慈站在月光下,神情在月色中明灭,令人瞧不分明。他的外衫松松垮垮披在肩头,里衣也没好好系,领口半敞,肌肤上挂着水痕,似乎也是刚洗漱完。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叫崔迎之怔愣了几息。 趁着这个?空档,屈慈入内,顺手还捎上了房门,回身,就见回过神来的崔迎之欲言又止。他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身上裹挟着刚出浴的清冽气息,问:“怎么了?” 崔迎之攥紧怀中抱着衣物,想都没想,回:“我要去洗衣服,让一让,你挡路了。” 话说?出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说?辞有多烂。 屈慈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用着讶异的口吻,道:“我认识你到现在,从来没见过你自己洗衣服。”语气活像是青天白日见了鬼。 崔迎之甚至感觉自己听出了淡淡的嘲讽,尽管这可能并非屈慈的本意。 她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我突然想自力?更生自食其力?自强不息一回,不可以吗?” 屈慈仍然不动?,也不让路,只是反问:“不是说累了要休息了?衣服我一会儿会去洗,如果?你不累的话,我想我们可以聊聊方才还没聊完的话题,比如说?……” “我突然觉得我有点儿困了。” 两权相害取其轻。崔迎之不用想都知道屈慈又要跟她扯什么乱七八糟的让她本来就乱作一团的思绪火上浇油。她果断地打断了屈慈,表情十分木然。 屈慈识趣地住了口,他一手从崔迎之手中接过衣物,一手揽住崔迎之的肩,将?她带往床榻前,语调一如既往的柔和,听不出有什么异常:“既然困了,就早点儿睡吧。” “我去洗衣服。” 说?罢,他便当真捎着衣物出了门。 崔迎之想她刚才在这儿矫情地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结果?屈慈好像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些,语气理所?当然地仿佛在说?今天天色不错。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太过分了。 她疲惫地瘫倒在床榻上,脸埋在被褥间,一声长叹淹没于?寂静无声里。 待屈慈洗完衣服回来,屋内灯烛已然全部被熄灭,黑黢黢一片,唯有窗外月色漏入,映在地面,洒落一地银川。 崔迎之没能睡着。 这个?点儿本也不是她的休憩时?间,越想,思绪反倒是愈发清明。好在她的情绪素来都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儿别?扭劲儿消了大半,只是陷入无谓的虚无中,一会儿想她这一年东奔西逃的日子,一会儿又想她从前跟屈慈在一块儿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她觉得人确实是很容易被时?间蛊惑的生灵。再往前去,那些一个?人经历过的苦难岁月仿佛对她来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如果?不去刻意回忆,她很难再与之联想。可她在下洛刚遇上屈慈的日子里,分明还时?不时?会去追忆,会不自觉地拿屈慈去和她师傅对比。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很少再提及沈三秋了。 这算不算是放下? 崔迎之不知道。 崔迎之翻了个?身,睁眼,看见屈慈站在床榻前,看不清面容,像片形单影只的残魂,不知自己的归处与来路,于?是只能在执念之地游荡。 目光交接,她纳闷,声音捂在被褥里,显得有些沉闷:“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思考……”残魂开口了,低沉清冽的声线在料峭的春日被渡上一层寒,“我该睡哪儿。” 崔迎之:你都站在这儿了还考虑这个?问题,不觉得有点儿多此一举吗?而且你竟然是才想到这个?问题吗? 崔迎之顺着他的话,没有表态,反问:“你觉着呢。” 屈慈不言,他席地坐下了。 崔迎之:? 沉默良久,他说?:“我觉得,我该去隔壁睡,但?是我不想去。” 崔迎之支起身子,坐起来,眉头微蹙,隔着满室昏黑与屈慈对望。 换作从前的屈慈,这会儿早就死皮赖脸地上榻又或是使点儿装乖卖惨的小花样叫她松口,总之绝对不会像这样跟个?没人要的小白菜似的,坐在这儿问她这样的问题。 她其实早该注意到的。 细细回想,他从重逢到现在,患得患失的症状真的很严重。 严重到崔迎之想找邹济给他开两副药治治的程度。 这么想来,方才屈慈去洗衣服,是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还是说?纯粹只是拖延时?间顺势而为?呢。 赶路的这段日子,在客栈内独处的夜晚里,是不是也像这样坐在床头思考,理智与情感博弈,想来找她又觉得不该来,于?是只能一个?人焦虑得睡不着呢? 可是露宿荒野那晚,在篝火边,她明明已经同屈慈好好说?过了才对。 思及此,崔迎之有点儿无奈,挪到榻边。 “屈慈,虽然我平常有点别?扭,但?是我觉得我的态度大体上还挺明确的。如果?我之前那样说?都没有什么用的话,那么请你直接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黑夜里,那双坚定的眼仿佛比星汉更明亮。 崔迎之伸手,垂下头,腰肢也弯曲。 她坐在榻上,屈慈坐在榻下。半身探出,靠近,双手拥住屈慈的肩颈,无形的界限被划破。 唇舌相?依,粘稠濡湿。 “这样吗?” 月夜里,有人将?那缕孤单的残魂轻柔地捧起,捧出阴翳,捧到月光下,告诉他即便只是一缕残缺不全的孤魂,也会有人愿意耐心补全缺失的部分。 屈慈伸手,牢牢环住崔迎之的腰背。 短暂分开的双唇被更为?汹涌的浪潮侵占。 喘息的间隙,崔迎之听见屈慈说?: “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做就足够了。” 当拥有的东西所?剩无几,就会对仅存之物紧握不放。 屈慈是这样。 她也是这样。 窗外细雨飘落,噼里啪啦打在窗面上,落雨声满室回荡。 崔迎之不知道这是否是正确的。 但?是至少,在这个?雨夜,就让她歇一歇,短暂沉沦。 衣带滑落。 第50章 宁作我(三) 只要假装你爱我就足够了…… 春日的暖阳越过窗棂钻过罅隙洒落在地面上, 家具上,软纱帷幔上,印出点点光斑。 崔迎之睁开眼, 满目皆是堆叠的软被?, 几乎把整个?视野都遮挡,仿佛被?被?褥埋葬。 此刻她还未睡醒, 头脑昏昏, 只感觉腰腹被?搂住,整个?人被?什么温暖的东西环抱着,好像窗外的暖阳洒落满身?。 崔迎之翻了个?身?,耷拉着眼皮,曲肘换了个?方向。 转过枕在屈慈臂弯的脑袋,抬眼, 恰逢屈慈眼睫颤动,睁开,便见他双目清明,显然是早已睡醒。 “醒了?” 许是因为还在晨间,一夜未进水, 他声?音听着有?点儿喑哑, 像棉絮轻轻擦过肌肤, 有?些?痒。 崔迎之不?是没?有?听见屈慈说?了什么,只是凝固的思绪实在处理不?了任何字词语句。她阖上眼, 身?体自发在屈慈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呼吸声?重又渐趋平稳。 屈慈判断了一下当下的时间,觉得不?能再任由崔迎之睡去。 他一只手臂被?崔迎之压着,动弹不?得。于是只能动用搭在腰肢上的手,上挪, 划过肩颈,落到后发上,指缝穿过挡住崔迎之半脸的墨发,揭开,露出睡得毫无?防备的面容。 屈慈在心里叹了口气。 指腹划过红润的肌肤,擦过昨夜交缠得难舍难分的唇瓣。他垂首,双唇再度贴合,灵活的舌伺机撬开本就微张的唇齿,叫意识朦胧的人也?被?搅醒。 下意识的后缩并无?用处,因为那只被?墨发纠缠的手已然掌住后脑,将后路封锁。 崔迎之再度睁开眼,睡眼中的朦胧与惺忪渐消,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燥意。 她伸手,扯住屈慈本来就半穿不?穿跟挂在身?上没?区别的里衣领口,而?后提膝,重重顶到屈慈的小腹。 屈慈闷哼一声?,迷蒙的眼微微眯起。 这一脚的效果?显然不?错,控住后脑的手收了力,屈慈总算肯松口了。 而?崔迎之的一串连招并没?有?结束,她攥着手上的衣领不?放,用臂膀半支起身?,想?把屈慈按下,让他老实一点儿。可还未完全坐起,头皮传来被?扯动的刺痛,她又摔回床榻上,落回屈慈怀中。 松开屈慈的衣领,崔迎之缩成一团,捂住自己?的脑袋,烦躁气焰消了大半,只余下满腹抱怨,幽幽控诉:“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两人散着发挨在一块儿,墨发铺了满床,穿插于被?褥枕间,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 屈慈心安理得地回:“你也?压到我头发了。还有?,你踢得我好痛。” 躺在榻上压根使不?出什么力道。这脚对屈慈来说?还没?他切菜切划破手指严重。 跟她演什么呢。 崔迎之瞪了他一眼,转过身?,也?没?想?着解救自己?被?压住的长?发,只是把被?褥拉过头顶,一副倒头又要睡去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但是屈慈仍然坚持不?懈地骚扰她,叫魂似的叨叨。 “崔迎之。” “三娘。” “崔三娘,醒一醒,再晚点儿起都该能用晚膳了。” …… 没?过多久,不?堪其扰的崔迎之忍无?可忍,怒而?暴起。她将身?上的被?褥一把扯开,从头到尾盖住屈慈把人捂了个?严实,而?后反身?压在屈慈身?上,隔着被?褥埋首于屈慈颈窝处,把人当个?人形抱枕搂住。 “再睡最后一刻钟。” 声?调黏黏糊糊,夹着撒娇意味,让人没?法拒绝。 屈慈把压在面上的被?褥掀开,透了口气,任由崔迎之压着,无?奈地把被?子给崔迎之裹上。 一刻钟稍纵即逝。 屈慈掐着点儿把人喊醒。这回不?论崔迎之再如何耍赖抗议,都没?能如愿。 梳洗完后彻底清醒过来的崔迎之坐在桌前,眼下早已过了用午膳的点,不?过鉴于两人都没?能准时起身?,故而?拖延到此时此刻。 出门行路并不?方便带太多东西,他们手头自然没?有?太多可用的食材,昨日去市集采买的又多是方便储存携带的干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大鱼大肉着实勉强,屈慈只能煮了清汤面,撒了点盐粒,吃起来倒也?不?算清汤寡水。 崔迎之没?能睡醒,浑身?上下散发着幽怨气息,吃着吃着便长?叹一声?,撂下筷子。 屈慈知道这是崔迎之又要开始她的表演了。 就见崔迎之垂下眼睫,眉头微蹙,一派凄惨姿态:“我一个?人过的时候,每日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每餐至少一荤一素,面里还能卧两个?蛋。” 屈慈没?说?什么诸如“那你一个?人过吧”的话,只是语气平静地反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虐待你了?” 崔迎之瞥他一眼,目光移到窗外的黄浓绿翠间:“我可没?这么说?。” 再如何放纵自由那都是在下洛遇见屈慈之前的事情了。 近一年崔迎之跟着刘向生东躲西藏,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时刻准备好细软以便随时跑路,压根过不?了什么安生日子。跑路途中的条件自是更不?必说?,少的时候一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饭也?吃不?上几口热乎的。 就算有?时候短暂安定下来,她其实也没心思去细细考虑每日吃点儿什么,总不?可能指望刘向生给她做饭,故而往往都是她自己随便找间小店凑合。若是在某地停留久了,同一套菜色能连着吃上大半月。虽说?饿不?死,但也?实在算不?上有?多好,只是勉强提供她生存的必要所需。 而?这一路条件虽然受限,但他们两人在野外也时常能猎到加餐,每日都有?新花样,压根没?挨过饿,也?不?曾缺眠少觉。若是途径城镇,也?常常去当地的店家下馆子,有?屈慈包揽,崔迎之完全不?用纠结去哪间食肆,纠结点什么菜品,只需要放空自己跟着屈慈走就行,左右屈慈熟知她的喜好和忌口。 若是没?有?对比,崔迎之其实也?不?会觉得以前的日子过得有?多难受。她从来都是得过且过的性子,大部分情况下,只要不?是死到临头,对她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儿。 可一旦有?了对比,崔迎之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过得的确有?点儿糟。 平心而?论,屈慈非常的靠谱,宜室宜家,简直是出行必备。崔迎之这些?日子除了在饭点会被?强制喊醒用膳以外就没?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就算存心挑刺,她也?挑不?出屈慈什么不?好来。 若说?屈慈虐待她简直就是倒打一耙。 实在缺德。 屈慈见崔迎之沉默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情绪越来越沉,瞧着都像是快哭出来了,着实有?被?吓到。他凑近,把崔迎之的脸转过来,正?色道:“我现在就去市集买,我们以后一顿吃八个?蛋。别不?高兴了。” 崔迎之:…… 崔迎之:有?毛病吧你。 崔迎之扯了扯嘴角,酸涩的情绪刚冒了头就被?掐灭,她扭过头去,轻轻推了推他,没?用什么力道:“你自个?儿吃去吧。” “而?且我没?有?不?高兴。”崔迎之觉得屈慈好像总是在担心她不?高兴,屈慈又不?是欠她钱,这实在没?必要。 不?对,屈慈好像确实欠了她钱。 她的目光落回屈慈身?上,原本舒展的眉头再度蹙起,“屈慈,你不?觉得累吗?” 这世上谁也?不?是为谁而?活的。人又不?是无?知无?觉不?知疲惫的器具,把自我的重心寄托于他人,无?异于引颈受戮。 崔迎之幼时家庭美满,父母和睦,兄姐恭顺,少年时又有?沈三秋小心翼翼看顾引导着长?大,知道一段健康和谐的关系到底该是什么样子。但是很显然屈慈少时并没?有?这样的生长?环境。 屈慈歪了歪头:“市集离得不?远,不?需要走多远的路……”所以不?会累。 “我没?有?在说?这个?。”崔迎之打断他,沉下声?,神色凝重。 屈慈噤声?,垂首,避开崔迎之的目光,伸手,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一心一意地把玩了一会儿崔迎之的手,而?后将指节插入交错的指缝间,十指交扣,抬首,对崔迎之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捡我回去,我可能压根活不?到这个?时候,现在多活一天都算我赚的。这条命还给你也?没?什么要紧。” 更何况,他虽然未曾参与崔家一事,但这事儿跟屈家实在撇不?清干系。 他知道崔迎之是恩怨分明的人,但还是时常觉得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会轻轻揭过呢,迟早得被?清算。他得做好打算。 崔迎之挣开屈慈的手,站起身?,试图跟他讲道理。 “那如果?我觉得烦了想?跟你掰了呢,你难不?成要去寻死吗?” 屈慈抬手,拉住崔迎之的手臂,轻轻一拉,崔迎之跌坐在他怀中。 柔软的布料摩擦,怀中的热源仿佛是这个?暖春真正?的旭日。 屈慈又一次握住崔迎之的手,贴上自己?的侧脸。他半垂着头,抬眼,与崔迎之四目相对,整个?人一派淡然姿态,“那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 “只要假装你爱我就足够了。” 分明是自己?占据上位,崔迎之却觉得被?扼住了喉舌,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压根讲不?通道理。 51.52 第51章 宁作我(四) 因为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今日本就起晚, 用完午膳时便已红日高悬,再晚些出门说不准还能遇上结束了一日营生准备早早归家的商贩。这会?儿出发?显然赶不了多少路,崔迎之和屈慈索性又在临湘留了一日, 待翌日清早, 天朗云舒,这才牵上马捎上鸟, 重新启程。 此?去曲城, 一路既没有人穷追不舍地追杀,也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权当归家途中顺道去探望旧识,故而崔迎之悠闲行路数日,直待真正站在崔宅府邸门前,漂泊在外的心仿佛才终于?触了地, 真切有了实感。 崔府门庭寂寥,并?无门童在外侍迎。伸手,随着吱呀声响起,承载着崔迎之少年时无数回忆的厚重大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透过缝隙窥去,青石路, 路边花, 一草一木仍是曾经的模样?, 什么都没有改变。风卷着数年来?循环往复的春日花香,穿过门的缝隙, 模糊了时间的边界。 崔迎之彻底推开?门,沿着记忆中的路径,一步一步向西北角走去。 崔义并?不喜欢她?跟崔路有过多接触,故而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崔路却住得离她?相隔甚远。幼时每一次去找崔路, 都像是踏上一场短暂的旅程,她?总是要穿过曲折的湖上连廊,走过长长的石板路,在随侍的劝阻声中钻入林荫小道,而后攀上崔路小院的墙头?,探头?四?处去寻崔路的踪迹。 他常常在屋子里读书,极少时候才会?坐在院子里。每次来?寻他,他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重复着一成不变的说辞,让她?不要再来?。可崔迎之知道,她?这位堂弟其实总是翘首以盼,因为就连坐在院子里等她?,都是他好不容易才偷到的片刻自由。 在崔迎之记忆里,她?几乎从不敲响崔路院子的正门。他们两个明面?的交流总是会?被崔义横叉一脚,故而早早就学会?了暗度陈仓。 眼下却是没什么再去翻外墙的必要了。因为不管是阻挠他们的人,还是与她?暗度陈仓的人都已经不在。 正门被轻轻推开?。 门后有人正站在庭院中,背影纤细瘦弱,却站得挺直,像一杆不弯的青竹。 江融听?及门扇开?合声,回身,瞧见二人,神色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来?得好晚。” …… 屈慈提着鸟笼暂时离开?,给她?们两人留出了说话的空间。 崔迎之和江融坐在庭院内的石桌边,一时静默无言。 她?跟江融其实算不上熟悉,若说是友人更是勉强,崔迎之也不知道屈慈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干什么。她?来?崔府一趟又不是来?见江融的。她?们俩在一块儿除了给崔路哭坟压根就没什么好聊,哪儿会?谈及什么不方便屈慈听?见的事情。 沉寂之间,江融率先打?破了这僵持的氛围。她?清了清嗓子,反复打?量了她?几眼,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道:“你没事就好。” 听?上去应该是在表达关切。 对方既然先开?了口,总不能让场子就这么冷下来?。崔迎之犹豫了一下,客气地回:“谢谢关心?不过我们本来?也不怎么熟,我活着还是死了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紧要的吧。” 这话说得像在找事,还不如让场子冷下来?。 江融闻言周身的气压都沉下。正要开?口解释,崔迎之听?见她?说:“我答应过崔路会?好好照应你,既然答应了自然应当全?力兑现。但说实话,崔路已经是个死人了,生前留下的东西又全?都在我手里,所以就算我失约也不会?有人来?找我麻烦。” “可是在乎你的又不止崔路一个,如果?我不拼尽全?力去寻你的踪迹,你身边那个人是真的会?杀了我。” 话语中的满腹怨念让人不容忽视。 她?说的应该是屈慈。 崔迎之有点儿疑惑屈慈到底干了什么叫江融这么忌惮,甚至称得上是恐惧。 江融却显然不想细讲,转过头?,视线穿过葳蕤草木,落到立在庭院中的石碑上。 东风拂过,石碑旁的黄浓绿翠随风摇曳,发?出簌簌声响。 就这么望了一会?儿,她?突然道:“这地方是他自己挑的。真让人搞不明白这儿到底哪里好了,原本这里既没有花也没有草,光秃秃一片,瞧着实在怪凄凉的。他非要埋在这儿,我就自作主张在四?周栽了一圈花草,他就算有意见反正我也听?不到,左右我瞧着能舒心一点儿。” 崔迎之顺着江融的视线,目光同样落到了那块碑上。 为什么要选在这里。 崔迎之其实也不是很能理解。 这里是囚困了崔路大半个少年时期的地方,承载着少年时所有的欢喜苦痛。 可这里容纳的苦痛太?多,欢喜太?少,绝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好地方。 总不能连死后,他还执着于?停留在这个并?不如何美好的牢笼里,追忆那透过间隙传递而来?的片缕光亮吧?那也太?可怜了。 崔迎之垂下眼睫,指节微微曲起,不愿继续深想下去。她?迫切地想要避开?这个话题,绞尽脑汁,终于?挖出了尘封已久的疑虑,出声问她?:“在下洛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陈府?还是以那样?的身份。除了盯住我之外,下洛还有什么其他可图谋的?” 江融给自己倒了碗茶,将茶碗递到嘴边:“确认你的近况是崔路派给我和荣冠玉的差事,但是混进陈府完全?是我自身的考量。” 茶盏轻晃,橙黄茶汤映出江融没什么表情的面?孔。 “不管他当初出于?什么理由才救下我,崔路都对我有救命之恩,给了我栖身之地,就算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求,我也总得回报点儿什么。那些年我四?处打?探,得知了陈府库房有一味药,几乎不于?门市流通,极为罕见,那味药或许能够治他的腿。” “刚好原本的陈夫人并?不情愿远嫁下洛和那么个纨绔子弟过日子,我便顺理成章替她?伪造了身份逃跑,而我则顶替了她?的位置。” 崔迎之有点儿不能理解:“如果?只是为了这味药,没必要这么迂回还把自个儿搭上吧。”不论是偷是抢,方法多的是,江融显然不是那种会?在意手段低劣与否的人。 “是。若论常理,的确如此?。”江融手肘倚着桌面?,以手扶额,脊背稍稍弯曲,换了个放松的姿势,“但是我那个时候脑子不正常。” 话语中虽有些别扭,但又像是已然看开?,能够轻易将这段不怎么光鲜的过去摊到明面?上,当作谈资与人说笑。 于?她?而言,当事者已然乘风而去,也再没有什么需要避讳与顾忌的了。 “我跟崔路表明心意,被拒绝了,然后大吵了一架。我自作多情想着他可能并?不是不在乎,就想激一下他,结果?这个混账玩意儿真就没什么反应。”江融说到这里,低骂了一句,听?上去有几分咬牙切齿。 缓了片刻,她?继续说:“而且,我盯上陈府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那个时候陈员外命不久矣,陈老夫人又早亡,陈家就剩个没用的败家子,把他们家库房搬空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崔迎之听?着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理由,觉得江融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缺钱?”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好运的,崔迎之。”江融定定望向她?,仿佛是宁谧的海,平静面?容之下隐着巨涛。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会?为金银俗物烦恼。家中出事后余下我一介孤女,我没有什么本事,也找不到可以谋生的活计。我流离失所,与野狗争食,与乞丐撕扯,去偷,去抢,寒冬腊月险些冻死街头?,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尊严与骨气真的是连梦里也不配出现的东西。” “少时我无需为钱财烦恼,而如今我吃够苦头?了,我明白金银俗物有多重要。它们或许买不来?一切,但想要活得像一个人,这是必不可缺的。” 崔迎之不躲不避,直直迎着她?冷静锐利的坚定目光,有些出神。 不是谁都像她?一样?好运的。 崔路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诚然,能够遇见沈三秋是她?的幸运。 可纵观她?这前半生,这份自苦痛之源生长出的好运,究竟又算的了什么呢? 世上的苦命人实在太?多了,为了求得一丝宽慰而撕裂伤口去比较,无异于?舍本逐末。 崔迎之长叹一声,没有再说点儿什么。她?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却又被叫住。 “还有一件事。” …… 崔迎之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没有进屋,只是顺道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晃了会?儿,幼时还觉得尺寸不合的秋千此?时正好容纳她?一人坐下。 屈慈听?见声响,却久不见人进屋,于?是推门而出,便瞧见她?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神情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走近几步,没掩盖动静,引得崔迎之目光落在他身上。 “怎么不进去。” 崔迎之随口应了一句,有其他话想说,但又觉得一直抬着头?说话太?废脖子,于?是她?扯了扯走到自己身旁的屈慈的衣角。屈慈立马理解了她?的意思,顺从地在旁边蹲下,抬首望她?。 她?这才取出搁在一旁的木匣子,放到腿上,问屈慈:“你对江融做什么了。她?好害怕你。” 屈慈眨了眨眼,作出一副思考状,面?不改色道:“之前屈家倒台,愿意走的人都走了,剩下了十几号人无处可去,总不能继续做这些勾当。我就把他们打?包送去镖局了。” “还记得我们从下洛离开?的时候遇见的风来?镖局那一伙人吗?江融牵线搭桥办的这件事。” “我平素几乎不与她?联络。唯一的交集就是交换关于?你的踪迹的线索,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干系。我也不是很清楚她?为什么害怕我。” 屈慈最后得出结论:“可能是因为她?胆子小吧。” 崔迎之用一种“你好自为之”的眼神看他,并?没有戳破这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说辞,也不打?算追究。她?打?开?木匣,露出匣内断成两截的漆黑长刃。 是沈三秋的断剑。 “胆子小的江融不敢把东西送回到你手上,就直接还给我了,并?托我转述,说她?真的已经尽力了。”崔迎之挑眉,用一种打?趣的口吻,说:“所以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我师傅的剑为什么会?在这个跟你没什么联系的人的手里?” 屈慈把她?膝上的木匣子安置到一旁,伏上崔迎之的膝头?,将其取而代之:“因为我跟你分开?太?久了,看什么一分为二的东西都不顺眼,所以想把它修好。” 崔迎之一边听?着他解释,一边下意识把玩屈慈盖满自己膝头?的墨发?。 光滑的手感,像绸缎,发?丝穿插着滑过指缝,留下微凉的余韵。 “这是你师傅的东西,我不敢乱来?,找了很多铁匠,但是所有人都说没见过类似质地的剑身,没有人敢拍胸脯保证能妥善修好。” “前阵子有传闻说曲城附近有能人,我便送过来?了。能人还没找到,中途又听?闻了你在北地的消息,我急着赶过去,只好把东西留下了让人继续找。” 玩弄发?丝的手被另一只手扣住了,指节穿过指缝,十指紧扣,截然不同的两只手与墨发?一道死死纠缠在一起。 崔迎之挣不开?,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屈慈的发?顶,笑他:“那你上街岂不是都见不得人家两口子并?肩一块儿走,得要把人拆开?才顺心。” “我哪儿来?的心思关心街上谁和谁走在一块儿,光顾着想你了。”屈慈蹭了蹭崔迎之的小腹,语调漫不经心。 崔迎之突然想起来?重逢那一日,在细雨迷蒙的街道上,行人如梭间窥见的那只提着鸟笼的手。 她?真诚地建议屈慈:“其实多看两眼也行。” “在客栈重新遇见之前,其实我在街上遇见过你。毕竟煤球真的很显眼。”只是那个时候人太?多,她?没有看清屈慈的脸。就算看清了,她?那个时候也记不得屈慈。 但是屈慈肯定能认出她?。 尽管兜兜转转他们还是重逢了。 但是哪怕只是提前半刻钟呢。 崔迎之想。 哪怕只是提前半刻钟也好,因为没有重遇的每一个瞬息,屈慈好像都倍受折磨。 她?一点儿也不想屈慈受折磨。 屈慈枕在崔迎之膝头?,与垂首看他的崔迎之目光相接,橙红的天色与漂泊的云映在他的瞳孔里,皆为崔迎之作配。 他说: “没有必要。” “因为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第52章 宁作我(五) 走进月色中。 两人并没有停留在崔府太多时日, 这里本也没有再多的人需要去见?。 随意定下了离开的时间,趁着天色正好,春光溶溶, 崔迎之与江融作别后?, 同屈慈再度启程。 江融站在府前遥望二人远去,身影隐入人烟, 正欲转身, 带着蓑笠的身影如?幽魂般无声无息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问:“不?把我交出去吗?” 江融白了他一眼,绕开挡路的身影,不?紧不?慢地向里走?去,“荣冠玉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如?果?你想寻死,就追上?去吧。那个女人若是知道你活着, 肯定会成全你的。” “日后?想必也不?会再与她碰面了,要去就赶紧,别错过了。” 身影沉默不?语,紧跟着江融入内,顺带贴心地合上?了门。 …… 曲城距下洛足足有十来天的脚程, 一路翻身越岭, 昼夜轮换交替, 动身回下洛的路途终于迎来了尽头。 离开的时候还是秋末冬初,气候转凉, 整个城内都被湿冷气息侵袭,楼门前的两棵树苗也挂着稀疏的细叶,空落落一片,而如?今已?近春末,万物竞相生长, 凋敝不?再,萧索不?再,全然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走?进?阔别已?久的小楼,入眼即是熟悉的陈设,不?论?是几案高柜,还是花瓶墨台,丝毫未变。一切都像是停留在了他们离开下洛之前,维持着崔迎之最?后?一次迈出小楼的那一刻残留的印象。 不?,还是有些细微的不?同。 崔迎之发?现自己以前最?喜欢躺的窗边软榻上?,软枕和薄毯被整整齐齐堆放着——崔迎之在的时候,这毯子在白日里总是乱堆着,处在一个随时方?便崔迎之盖上?的状态。 屈慈看不?惯,会在每天晚上?崔迎之上?楼之后?不?厌其烦地把毯子叠好,再把软枕放回原本的位置,直到崔迎之隔日又把东西全都弄乱。 角落的高几上?置着一个瓷瓶,最?初的时候里面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孤零零摆在角落里积灰。崔迎之本来只是顺手摆在那儿懒得去动。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崔迎之注意到里面多出了几只花,随意插在瓷瓶里,有时是明显从卖花匠手中买来的精心修剪过的花枝,有时又像是路边随意采的不?起眼小花。这段时间小楼没有住人,瓷瓶里便又重?新变得空荡荡。 拂过几案的案台,空置许久的小楼积了一层薄灰,与空置时间并不?相合,应当是曾有人收拾清扫过。 崔迎之走?到软塌边,把叠得整齐的薄毯弄乱,而后?推开榻边的窗牖,隔窗便能直接望见?川流不?息的街道,时近黄昏,归家的人声脚步声车马声皆踩着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格涌入,让原本冷清沉寂的小楼重?又染上?了烟火气。 今日两人一刻不?停地疾行了几十里路,才堪堪赶在落钥前入了城。山路不?平,颠簸得难受,如?今好不?容易终于能停歇下来松口气,被强压下的堆积的疲意一下子钻涌而出,一整日没怎么好好进?食的崔迎之这会儿更是没有一点儿胃口,恨不?得直接在榻上?躺下睡个天昏地暗。 只是她并没能躺上?多久,便被屈慈捞起来,塞进?了浴桶。 热气蒸腾,水雾弥漫。 泡着热汤,暖意在四肢潺潺流淌,腰背的酸痛明显缓解了少?许。水温正好,氤氲雾气缭绕,被热流包裹着躯体滋生出浓烈的困意。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水,合上?几次又猛地睁开。 待屈慈意识到不?对,来寻她时,她的意识已?然游离于半睡半醒之间。 时间太长,水温已?然逐渐降下,再泡下去恐会受风。屈慈喊了两声崔迎之的名字,没能收到回应,只好把她从水里捞出来,囫囵擦干,裹上?里衣,把人一路抱进?卧房,挪到榻上?。 崔迎之原本就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被挪到榻上?后?,闭着眼自觉地给自己盖上?被褥,侧身曲腿,背朝屈慈,摆了个舒服的睡姿。 她并没能如?愿睡去,因为薄被被扯开,松松垮垮的寝衣被自肩头剥落,大半个腰背裸露在外,没给她留一点儿做心理准备的时间。 被搅得没法安稳睡去的崔迎之喉间挤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迷迷糊糊正要挣扎着起身跟屈慈理论?,便察觉到自己腰被箍住,有什?么滑腻的东西抹过腰际。 □□了一整日的腰背被抹上?了药,膏体冰凉,极大地舒缓了酸痛。 崔迎之止住不?满的情绪,安分趴在榻上?,权当自己是菜市口鱼贩案板上?的鱼,任由屈慈摆弄。 只是腰背这地方实在敏感,沾着药膏的指尖与背脊相触,药膏的清凉仅效用于腰部,而指尖相触所?生的麻痒却顺着背脊一路向上,崔迎之屏息凝神,竭尽全力才能避免身躯颤抖的本能。 不?知过了多久,腰背的触感?消失,衣带被重?新系紧。崔迎之想着这场折磨终于就此结束,便松懈下来,岂料这只是开始。 寝衣下摆又被掀开,裸露的大腿空置在空气中,白皙的肌肤上?隐约可见?几道陈年旧伤留下的痕迹。 窗外残阳已尽数被昏黑吞没,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不?见?,室内烛火幽微,摇曳的灯芯不?安分地晃动着,为夜幕无声奏响开场曲。 崔迎之实在没法继续装聋作哑。她翻过身,睁开眼,收回腿,与罪魁祸首四目相对。 罪魁祸首神色平静,仿佛不?是在给玉体横陈还睡过一张榻的异性上?药,而是在给马上?要下锅的水煮鱼抹调料去腥。 十分之古井无波,无欲无求。 水煮鱼本人这下不?用担心自己被下锅了,因为对方?的目光甚至带着点淡淡的疑惑,仿佛在问崔迎之又要折腾什?么。 崔迎之压下心头莫名升起的不?快,起身,端正跪坐在榻上?。 “我的腿不?是很酸。” 所?以不?需要抹药。 “腿磨破了,你泡澡的时候没注意到吗?”屈慈不?容分说地摁住崔迎之的肩头,让她重?新躺下。 今日一口气骑了那么多里路,身上?穿的料子也普通粗糙,大腿内侧被磨破也是寻常,所?幸没有见?血。崔迎之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这情况称之为“小伤”都勉强,她一般都选择放任,毕竟就算不?抹药,不?出两日便会恢复完全。 “我觉得……”崔迎之看了看屈慈的脸色,斟酌了一下用词,“明天就没事了,本来也不?怎么疼。” “当然,抹了药肯定好得快点儿。” 崔迎之说了两句,迎上?屈慈看似没什?么温度的目光,话锋一转,妥协了。她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摆在小腹上?,闭上?眼,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 屈慈没接崔迎之的话。 双目紧闭着,其余五感?便愈发?鲜明。 崔迎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脚腕被五指扣住,而后?她听见?屈慈语调平稳,低沉,又莫名带着诱哄意味: “如?果?你愿意一会儿爬起来去净手的话那你就自己抹。如?果?不?愿意……” “崔迎之,把腿张开。” …… 崔迎之觉得屈慈确实挺能装的。 面上?风平浪静。 结果?给个饵就上?钩,稍微挑衅一下就受不?了。 烛火已?熄,泠泠月光自窗外涌入。 崔迎之推了推屈慈,咬紧下唇又松开,低声嘟囔:“我好困,想睡觉。” 耳畔传来意味不?明的气声与低笑,气息拂过耳侧,有些痒。沿着颈侧啄吻,向下,吻上?肩头。 “方?才不?是挺精神的,我还以为你不?困呢。” 脚背绷紧,双腿被钳制,下意识想要合拢又被强硬分开。 盈满的月色满溢而出,映出水色。 半晌,崔迎之又推了推他,力道加重?,唇齿间泄出几句模糊不?清的骂语,屈慈没能听清,自然没有防备,于是猝不?及防间就被积蓄了几分力的崔迎之掀开,反摁在榻上?。 攻守易势。 崔迎之跨坐在屈慈身上?,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喘息。她缓了会儿,在榻上?摸索了一圈才寻回自己的外衣披上?,系好衣带,而后?用没什?么情绪的喑哑嗓音通知屈慈:“我要睡觉了。” 说罢,她就从屈慈身上?起身,扯开皱巴巴一团的被子盖上?,并从屈慈脑袋底下夺过床榻上?唯一一个枕头独占,最?后?安详地躺下了。 这下轮到屈慈坐起身了,他轻晃崔迎之肩头。 “你起的头,现在就放着我不?管了?” 语调相当哀怨,仿佛崔迎之是提了裤子就翻脸不?认人的负心人。 实际裤子都没穿上?就不?认人的崔迎之被烦得不?行,半起身,非常敷衍地在屈慈唇角落下一吻,而后?彻底躺倒了。 屈慈很没骨气地被顺了毛,又觉得自己这么好敷衍,崔迎之以后?肯定会蹬鼻子上?脸,于是负隅顽抗:“崔迎之,崔迎之。” 崔迎之完全不?搭理他。 …… 没睡多久,一整日没怎么进?食的崔迎之不?出意料地被饿醒了。 此时已?然是后?半夜,圆月高悬,窗外鸟叫虫鸣声皆无,唯余一片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都沉进?了梦中。 屈慈躺在她旁边,双眼紧闭着,月光顺着细长的睫羽淌下,落下月影。 崔迎之犹豫半息,轻手轻脚地掀开了被褥,决定自食其力。 虽然她不?怎么会下厨,但是煮个面或是煎个蛋应当不?成问题。她打算去翻翻还有没有什?么能垫肚子的东西裹腹。 然而独自在后?厨翻了半晌,崔迎之绝望地发?现家里柜子空得比她的荷包还干净,米缸都见?了底凑不?满半碗饭,更别提果?蔬鲜肉。 正当她来回踱步,饿得就差啃桌角,思量到底该怎么办的时候,崔迎之猛然间发?现屈慈已?然无声无息地靠在门前,看了她有一会儿了。 家里实在是搜罗不?出什?么能吃的东西了,现在这个点外头几乎所?有的店家都已?关门歇业。 崔迎之和屈慈穿好衣衫,厚着脸皮跑到了芸娘的花楼。 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消息再灵通不?过,这一年江湖上?生了什?么事儿芸娘都知晓个大概。崔迎之少?时与她有过不?浅的交集,又有沈三秋的面子在,不?论?是因为友人的嘱托还是出于私心,芸娘也不?会对崔迎之不?闻不?问。 如?今沈三秋已?然不?在,这一年崔迎之又失去了踪迹,芸娘实在担心不?过。 可再如?何心忧崔迎之的安危,费尽心思打听崔迎之的踪迹,终是无果?。如?今亲眼见?到完好的崔迎之站在自己面前,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两人吃饱喝足临走?时,芸娘作为长辈拉住崔迎之关切了一番,末了语重?心长对她道:“我这儿是花楼,不?是善堂,更不?是食肆。姑娘们晚上?不?休息,但是厨子要休息啊。倒也不?是不?让你来,只是来之前好歹同我报个信,不?然回回这么深更半夜临时来,准备得总归不?周全。” 崔迎之讪笑着拉着屈慈同芸娘告了罪,又被唠叨了好几句,这才从门前脱身。 离开花楼,两人吹着夜风走?在街上?消食,街面上?除了他们,再无第三人,唯余脚步声轻响。 走?着走?着,崔迎之突然想起来,不?知是多少?个日夜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那时她和屈慈刚认识没多久,他们从花楼里走?出来,在这样一条差不?多的街道上?,遇上?了策马疾驰赶来的常允。 常允带来了那个与沈三秋有关的消息是他们启程离开下洛的前因,而后?又引出了那一系列糟心事。 屈慈显然也想起了这事,垂首问她:“既然回来了,不?挑个日子去见?见?你那位开茶楼的友人叙叙旧?你临走?前不?是托他办了事?” 崔迎之确实有这个打算,但屈慈语气阴阳怪气的,听着就不?怎么妙,再加之有愧在先,她决定避其锋芒,含糊过去,“什?么事儿?我失忆了,记不?清楚。等我想起来再说吧。” “你托了他关照小琳琅一家子,害怕他们被牵连。” 屈慈没有给她含糊过去的机会,崔迎之只好装作自己突然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儿的模样,反问:“我怎么记得这是我私下里托他办的,我什?么时候同你说过了?” 崔迎之很清楚屈慈当时在场,两人彼此心知肚明,但并没有戳破,也从未主动提及。 毕竟那时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多亲近,纠纠缠缠像一团理不?清的线团,崔迎之当时其实也并不?是很在乎屈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对于注定无法长久盛开的花,崔迎之不?会花费无谓的时间去关心意料之外多长出的花苞或是枝丫,有也好,没也罢。她只在乎眼下的艳丽与感?官上?的新鲜刺激。 但是现在不?一样。 如?果?要考虑以后?,就得把从前那些没头没尾的事儿摊开来明明白白说清楚,省得埋下隐患日后?追悔莫及。 她问:“你跟常允交换了什?么条件?” 离开下洛前,她托常允照顾小琳琅一家,常允身为一个买卖情报的商人却没有向她收取任何代价,只说有人已?经替她付清。她至今为止还不?知道屈慈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 屈慈轻松道:“我答应把屈家布置下的暗线相关的情报都卖给他。毕竟除了屈家那三个人,最?清楚这些的也就只有我了。” “可是你早就知道屈家撑不?了多久了,就算他知道了那些暗线,也是白搭。”崔迎之压低声音,小声评价,“怪缺德的。” 屈慈毫无愧疚感?:“我告诉他的那些消息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又没有有意欺瞒。他不?知晓屈家内情接受了这个条件又不?是我的问题,江湖上?尔虞我诈之事多了去了,他吃亏只能证明他能力不?行。难不?成就因为他吃了点亏,受了委屈,你就要为了别的男人来怪我吗?” 天地可鉴,她真的没有一点要怪屈慈的意思。 被平白扣了口锅的崔迎之觉得自己好冤,然而今晚她对不?起屈慈在先,于是她决定稍稍退一步,哄一下屈慈。 “绝对没有。你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我怎么会为了其他人怪你。” 语气相当诚挚。 屈慈瞥她一眼,看她脸不?红心不?跳眼都不?眨,甜言蜜语像是不?要钱一样往外蹦,显然就是一整个没走?心的状态。 但是屈慈还是决定大度地原谅她,牵着她手,边走?边说:“如?果?我不?卖消息给他,你就欠了他人情债,往后?又是一段牵扯。” “所?以,如?果?我有问题,那你也得与我同罪论?处。” 崔迎之非常识趣地没有反驳。 寂静无声的街头,屈慈牵着她,走?出望不?见?尽头的永夜,走?进?月色中。 第53章 宁作我(完) 第53章 宁作我(完) 她是唯一鲜…… 回小楼休整了两日, 日子逐渐又重新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关了一整年的香烛铺重新开业,顾客依旧是寥寥无几,少有人光顾。 崔迎之整日瘫在靠窗的软榻上, 吃着?屈慈给她剥好的新鲜果肉, 翻着?屈慈出门?跑了几条街给她买回来的最新上市的话本?,充当消极怠工的监工, 偶尔才抬头看坐在案前盘账的屈慈两眼, 监督屈慈干活。 尽管铺子不怎么开张,屈慈大部分时候仍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处理小楼的事情,偶尔风来镖局还会来信跟他告黑状说他送去的屈家?那伙人又如何如何惹了事出了错。 总之没一个?是省心的。 有时难得?闲下来,屈慈会挤上崔迎之的软榻闭眼小憩一会儿,崔迎之通常不管他, 任由他在旁边睡,自顾自地在一旁翻话本?。 到了月底,便?彻底入了夏,翻柜子整理夏季的衣物时,崔迎之瞧见了离开下洛之前定的冬衣。他们当时走的急, 衣裳并没有来得?及取, 眼下却好好出现在衣柜里。 崔迎之估摸着?比量了一下, 尺寸不大不小,应当相合, 今年冬日是不用再购置新衣了。 气候一日比一日燥热起来,崔迎之开始嫌两人挤一块太热,不再盘踞在软榻上,而?是搬了张竹椅,每日躺在后院阴凉处, 拿蒲扇挡脸午睡。 一个?寻常的午后,崔迎之午睡被扰醒,是邹济与子珩终于迟迟从北地回来了。 小楼并没有多余的屋子,故而?他们只是在附近的客栈暂居,隔三?差五来小楼与他们一道用膳短聚。 晚间,酒过三?巡,屈慈收了盘子在洗碗,桌前只余下崔迎之与邹济两人。 邹济一只手撑在案上,望着?角落里蹲在一块儿逗煤球的子珩与小琳琅,对崔迎之说:“我打?算下个?月回乡了。” “这?么突然。”崔迎之抬眼,顺着?邹济的视线望向子珩,“子珩也跟您一块儿回去?” 邹济摇了摇头,抱怨道:“人老了,实在没什么力气跟着?年轻人折腾,他如今又不学医,跟我着?也是拖累。子珩有自己的志向,也有更好的去处。” “他选择习武也是为了您。” “我又不是老糊涂,当然知道。只是总不能让这?小子跟着?我一个?半截身子要入土的老东西一块儿在乡下地方等死吧,他还那么年轻。还是把他交给你和屈慈,我比较放心。” “把他托给我们俩?”崔迎之挑了挑眉,“你也不怕屈慈直接把他丢去镖局打?黑工,到时候这?傻小子估计还会反过来对屈慈感恩戴德呢。” 邹济叹了口气,没说什么相信他们俩的话,只是转移话题道:“我看你的脉象也稳定下来了,就别总跟屈慈说自己记不清事了,省得?他老质疑我的医术。你们两口子吵架,可别牵扯到我这?个?老头子头上。” 崔迎之最近已经不怎么吃邹济开的苦汤药了,该想起来的事情自然也都记起了个?大概,只是她看屈慈好像也不是很着?急的样子,便?也没有主动提。毕竟偶尔跟屈慈拌嘴,她要是不占理,还能有失忆的由头能顶上。 这?由头非常的无赖,但是效果极佳。 屈慈每次都会败下阵来,少数时候气狠了,会咬牙切齿说:“行。那等你想起来我们再掰扯这?事儿。” 总而?言之有效解决了很多矛盾。 崔迎之觉得?这?个?借口可以?用到天荒地老。 所以?她并没有直截了当地答应邹济,而?是寻了个?话头将这?事儿翻篇。 晚些送走了邹济与子珩,又送了小琳琅回家?,崔迎之正要上楼去洗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同?正在擦桌子的屈慈确认:“明天是不是十五了?” 屈慈不知道一向不记日子的崔迎之怎么突然问这?个?,倒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给予她肯定的答复。 而?后就听她接着?道:“我明日出去一趟。”顿了顿,她补充,“你也去。” 没等屈慈问她准备要去哪里,崔迎之便?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楼。 只是天公不作美,自半夜便?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直至清晨雨势没有半分减缓的趋势。 按崔迎之那个?嫌这?麻烦嫌那也麻烦的性子,往常这?种?时候是绝不会迈出门?半步的。可就在屈慈理所当然地以?为崔迎之会改变主意留在小楼的时候,崔迎之却一反常态地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了。 她站在门?前,背着?竹筐,向没有做任何准备的屈慈投以?疑问的目光。 屈慈再一次向她确认:“外头雨好大,真的要出去吗?” 崔迎之点头。 当事人既然没有改变心意的苗头,屈慈只好妥协,他带上竹伞,接过崔迎之身上背的竹筐。 竹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两人一道出了门?。 屈慈没能从崔迎之口中得知今日的去处,只好作罢,沉默跟着?崔迎之走了一路,出了城,走上山头,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落了一夜的雨终于有了颓势,雨意渐消,待两人走上半山腰,来到了最初相遇的荒地时,雨水彻底止歇。 盛夏的荒山里,空气中腐烂的潮意与雨后的清新相互交杂,踩在铺满落叶的湿润泥地上,一阵哗哗声响起。 空旷的荒野之间,崔迎之隔着?无形的屏障与那块镌刻着自己名字的石碑两相对望。 静默几息,她取出了装在竹筐里的东西。 是一把镐子。 她握着?镐子的手柄,迈开步子,一步步走近,穿过无形的屏障,走到石碑跟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去了落在石碑的残叶。 经过雨水洗涤,整块石碑都被雨意浸透,镌刻在碑上的文字字样似乎比记忆中更鲜明。 崔迎之摸了摸碑上的名字,深吸一口气,起身,再没有犹豫,抬手举起镐子,狠狠挥落。 金石相撞。 石碑四分五裂。 一直以?来将崔迎之紧紧囚困于过往的丝线似乎也随着?石碑一道断裂开来。 迎来真正的解脱。 崔迎之砸了两下,觉得?差不多了,扔下镐子,退后两步,拍去手上的灰尘,回头去看屈慈。 屈慈站在原地不动,只是看着?她。 雨后初阳,光线恰到好处地淋了崔迎之满头,也淋到那满地碎石上,驱散了沉闷的潮意。 他看见崔迎之披着?光,一步步朝他走来,畅意洒脱仿若凝成实质,在她身上流淌。 枯败荒野里,她是唯一鲜活不屈的生?灵。 她扬起笑面,对他说: “好了,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