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尘录》 一 神之降临 第一章 山村里的父子 ()凉风起信,寒冬将至,漫山遍野落叶纷飞。 磐石国西南地区舟山镇,虽地处偏僻,群山环绕,难出富商巨贾,然野味资源颇为丰富,百姓倒也能自给自足。 此时距群山三里外的一家小酒馆里,顾客寥寥,掌柜坐在柜台前正昏昏欲睡。突然跑堂冲出门口,叫道:“站住!站住!刚擦的地,别再走进来啦!” 掌柜心头微恼:“这伙计好生无礼,老子打开门做生意,难得有顾客入门,岂有逐客之理?”抬头一看,叫得一声苦,挥手喊道:“叫他出去!出去!哎哟,里面还有人在吃饭呢。可别让他进来。” 跑堂推推搡搡,把一个人堵在门口。那人年约中旬,衣着陈旧,虽然不是叫花子,但左手右脚均缠着厚厚的绷带,身上一股大药味子弥漫开来,确也倒人胃口。跑堂道:“沧瘸子,你怎么又来啦?” 沧瘸子右手拄着拐杖,摇晃着杖头一个酒葫芦,道:“我来买酒,给我沽一斤杏花。” 跑堂挥手道:“不卖,不卖。还杏花,杏花你喝得起吗?” 沧瘸子道:“今天我给人教算学,赚了一点银子。”背靠在墙上,腾出手来,在口袋里摸索出两块碎银,往前一递,道:“诺。” 跑堂白眼一翻,道:“你知道杏花卖多少钱一斤吗?就你这点碎银,一两都买不了。沧瘸子,你的家底我还不清楚吗?凭你那点微末学识,有钱人也不会请你,教学能教几个钱?还不是靠沧海那小子打猎换来的。非是本店不卖给你,实在是这亏本生意做不过。你若真要买,散酒倒是可以换一点给你。” 沧瘸子摇头道:“散酒太淡,解不了嘴馋。” 跑堂道:“银子没几个,还挑三拣四。快走,快走,别妨碍我们做生意。” 正推搡间,突然天上兽啸响起,扑啦啦一道大黑影落下来,平地卷起一阵风。竟是一头硕大的飞行兽。飞行兽俯伏于地,背上下来三个人,皆作青衣素服打扮。飞行兽在磐石国虽非稀罕,但一般平头白丁却也难拥有。何况此地孤偏,平常光顾的都是附近的熟邻,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外乡人。酒馆跑堂一见便知贵客到了,忙撇下沧瘸子,迎上去招呼三人进店。 那三人点了菜,领头是一个姓周的,问道:“请问掌柜,舟山镇距此还有多远?” 掌柜道:“本店已属舟山地界,客官若是想去舟山镇府衙,待歇了这阵,往西直走三十里便是。” 姓周客人点头道:“我兄弟三人远道而来,想在舟山府做些买卖,听闻舟山藏龙卧虎,却未得巨细,不知舟山府有哪些英雄好汉?掌柜可否告知一二?” 掌柜道:“不敢当。舟山府里的事情,我只知除了府衙大人,便是罗衡罗家说了算。其余的,我也不大清楚。” 姓周客人道:“嗯,既然连你这偏僻地方都知道,可见这罗家厉害得紧了。” 掌柜道:“这等事我就不懂了,我只管卖我的酒菜。” 姓周客人道:“嗯,多谢。”喝了两口酒,转头朝门口看了看,只见沧瘸子支棱着脖子,遥遥盯着他杯里的酒,喉结蠕动,不停地咽口水。姓周客人笑了笑,招手道:“老哥,你喜欢这酒?” 沧瘸子舔着嘴唇,点了点头。掌柜怕客人恼怒,亲自出来扯住沧瘸子往外面推。姓周客人道:“掌柜的,不妨事。我刚才听得老哥想喝这杏花淳,你便打两斤给他,账算我头上。” 掌柜道:“这……” 姓周客人道:“去吧。不会少了你的银子。” 掌柜无奈,支使伙计给沧瘸子的葫芦装满了酒。沧瘸子连连道谢。姓周客人道:“萍水相逢,亦是有缘。本来想跟老哥一起喝几杯,只是在下身有要事,便不作陪了。” 沧瘸子单手作揖,再不客气,扶拐便行。他手足残废,半个躯干缠着绷带,走路一摇一晃,模样很是怪异邋遢,遇者无不绕道而行。路上甚至有儿童朝他扔石头吐口水。他却一脸木然,仿佛已经对种种屈辱麻痹了,只紧紧护着酒葫芦。回到山脚下的红峡村,村民见了他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唯有摇头叹息。 他儿子沧海早就做好了饭,候在家门口,远远见到父亲的身影,叫道:“老爸,你又去哪里了?村里都找不着你。” 沧瘸子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甚至有点得意,道:“今天挣了两斤好酒。” 进得屋里,沧海扶父亲坐下。沧瘸子拔出葫芦塞,一股酒香弥漫开来。沧海叫道:“好酒!这是老杜酒馆的陈年杏花淳吧?你是怎么弄来的?” 沧瘸子把遇到贵人的事情说了。沧海道:“竟有此事?下次碰到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正好上回打的野兔还剩半只,这就弄起加菜。” 沧瘸子道:“正是。若是没肉,这酒喝得可有点低廉。你再去把小三也叫过来,一起喝。” 当下沧海炒了兔肉,去屋后叫了计三,三人喝得甚是尽兴。沧瘸子原名沧百重,据说年轻时孤身一人进深山打猎,遇到大野兽,一番恶斗后,虽逃得性命,躯体却废了一半。因此也丧失了工作能力。得亏左右邻舍好心,吃穿都给他凑出一份,才助他活到了现在。沧海从小就懂事,六七岁就知道跟着村里人上山学打猎。一开始什么都不会,他就帮大人背东西,捡猎物。大人都悉心教导。到现在十八岁,便已成为一流的猎手,开始可以负起当家的责任了。计三打小对他最好,待他如亲弟弟一般,因此有什么好东西,沧海第一时间都找他。 喝到酣处,沧百重抬头看了看外面,说道:“今天我在路上瞧得候鸟南飞,怕是今年雪天要比往年来得更早。家里储粮不多,要早做打算。” 沧海道:“说得是。过两天我便和计三哥进山打猎。” 计三点头道:“我早有此打算。听说隔壁王家村组织猎队已抢先进山,前山恐怕没多少猎物啦。” 沧百重道:“能打多少是多少。这后山猛兽众多,你俩人势单薄,不宜犯险。大不了今年省点吃用,饿不死。来年开春再打便是。” 两人皆点头称是。 一 神之降临 第二章 进山 ()晚上沧海把打猎的家伙搬出来,细细检查、打磨,忙活到半夜,该准备的终于准备好。毕了,左手拿起锃亮的刀,右手抓着尖利的箭,叹道:“老朋友们,今年我父子俩是吃肉还是喝风,就看你们争不争气了。可别像去年一般,让我爸画了半个冬天的饼充饥。” 回头看了一下,沧百重的房间还透出灯光,叫道:“爹,你怎么还不睡?” 沧百重道:“不急。你先睡罢。” 沧海走到他房里,只见沧百重靠着床沿,右手拿着几支算筹,正凝神望向身前地面的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字。沧海道:“你又在算这东西了?” 沧百重眼皮都不抬一下,道:“我废人一个,除了靠教这算学挣点酒钱,还能干些什么?” 沧海心头难过,道:“儿子没用,还得让你自己挣酒喝。” 沧百重道:“你才成人,努力自然有机会。”手中算筹在纸上划了一下,又道:“命运对我不公,我不信我儿也是这般。” 沧海双拳紧握,挺胸昂然道:“命运若对你不公,儿子便改了这命运!命运若对我也不公,儿子便破了这天命!” 沧百重淡淡地道:“嘿,真是孩子话,说得倒轻巧。你拿什么改?靠什么破?靠你那杀兔子的猎刀么?” 沧海顿时语塞,尴尬得脸都红了。沧百重道:“你去睡吧,不用管我,明天我还要去大牛家教他儿子算学。他让他儿子去卖山蚕,他儿子算少了一两银子,把他给气坏了。” 沧海答应了一声,站着看他划那张纸,看得头晕眼花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算学这东西他天生就不喜,父亲也从不主动教,因此虽然在身边看着他算了十几年,到头来自己也是一窍不通。摇了摇头,回自己房睡觉去了。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计三便过来喊门。沧海背起刀箭,出门见只他一个人,问道:“三哥,村里其他人不去么?” 计三道:“他们说打的人多,分的人也多,到手的也多不了多少。再说有些人出力大,有些人功劳小,东西却要均分,出力大的难免心里不舒服。算了罢。咱兄弟俩打多少分多少,没那么多计较。” 沧海笑道:“倒也是。我家没粮了,还不是天天蹭你的吃喝。” 计三道:“一家人,不说生分话。” 两人整装出发。红峡村倚靠着莽莽山岭,群山由于常年云雾缭绕,当地人称之为云雾山。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云雾山里飞禽走兽众多,养活了周围村寨一代又一代的人。不过云雾山极深,越深处危机越重,猛兽、毒虫、瘴气层层包裹,一般猎手都只在前山打猎,只有极少数敢深入后山,至于后山之后更深处,敢进去的也大多永远出不来了。 两人在前山转了半天,几无收获,只打了一只野鸡。丛林间多有陷阱的痕迹。计三道:“这前山果然被隔壁村围猎过啦,漏网的动物估计也都逃进后山里去了。” 沧海道:“如此赶尽杀绝,可真是不给人活路。” 计三道:“没办法,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往里面再走走吧。若路数不对,速退便是。” 两人继续往大山深处走。开始尚有猎人开辟的小径引路,越走周围的树木越粗大,藤蔓缠绕,杂丛当道,渐渐地看不到人类活动的痕迹。偶有毒虫经过,闻见二人身上的黄药味,便即退缩,倒也不曾发动攻击。经过一个山坳的时候,甚至没有风,四周静悄悄的,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别无声响。即便两人生来与丛林作伴,此刻心里也不禁惶惶。 幸亏后来打了一只黄羊,有了猎物,心里的不安也便淡了。两人清扫出一片空地,把黄羊开膛破肚,点火烤来吃了个饱,剩下的肉切作小块,烘干外血,装进背囊里。 此时夕阳西落,森林中雾气渐浓,两人在火堆附近设了几个兽夹陷阱,然后爬上旁边一棵大树,砍掉藤蔓,各处撒下黄药,驱除虫蚁,在枝干间搭了一个歇息的地方。 这一路并没遇见想象中的险情,两人也宽下心来。夜幕降临,白天那些阴森森的景象都湮灭在黑暗中,反倒显得不那么可怕了。两人躺在大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家常。沧海道:“三哥,你有想过到外面闯荡去么?” 计三道:“我祖上世世代代都在这大山里讨生活,外面是何模样,我不了解,也不想去。根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不一样。听老一辈说你爹是外来户,想必他是在外面闯荡过的。” 沧海道:“嗯,他倒是有提起过,在外头也没多长时间。后来打猎出了事情,便一直留在村里了。当年就是在这片森林里,遇上恶兽,被咬废了手脚。” 计三道:“百重叔若是没出这档事,必是一个极好的猎手。” 两人选的歇息处虽高,但森林里不乏会爬树猎食的兽类,当晚两人轮流守夜,沧海守上半夜,后半夜计三再起来接替。期间不时闻得林中兽吼,甚至有动物从树底飕飕蹿过。计三紧握刀柄,一刻不敢放松。 等到黑幕渐散,天将放白,计三松了口气,刚要下树去探,突然沧海醒来,惊声道:“有大块头来了。” 此时虽已晨曦洒落,但林中雾气仍然极大,目力所及,五步之外便不清晰。计三侧耳倾听片刻,摇头道:“哪里?怕是你听错了。” 沧海道:“没错。前方大约两百步,那东西行走极为小心缓慢,现在停下来了。” 计三知他五官感知异于常人,小时候跟随大人出猎,便能洞察大人难以发见的猎物,因此不敢掉以轻心,慢慢伏身下来,静观其变。 雾气絪缊,随着两人的呼吸吞吐在搅动,鸟儿唧唧喳喳地晨鸣,阳光初显的空气里,却蕴含着一股隐隐的危机。 半晌,仍旧没有动静,计三忍不住道:“这家伙这么安静,却是个什么野兽?” 沧海作了个嘘声的手势,道:“来了。” 前方隐然有飞鸟被惊扑腾飞起,但直到那东西靠近到二十步的距离,计三才真正看见对方的身影。那是一只硕大的四脚动物,高三米有余,身长不知几许,乍一看外形如虎,头上却长有尖角,而且脚步极轻,与虎大有不同。 那猛兽缓缓走到两人存身的大树下,突然站定。两人心头狂跳,不自禁互相看了一眼,一股不详之感涌将上来。 只见那猛兽两只前爪搭在树身,人立起来,呲牙朝树上发出了第一声吼叫! 嗷——! 计三叫道:“不好,它发现我们了!” 一 神之降临 第三章 人兽恶斗 ()吼声当中,一股腥气直喷上来,中人欲呕,竟将面前的雾气冲散。这回看得清晰,那猛兽只长了一只眼睛,横生在大脸上,十字兽瞳可从左侧脸转到右侧脸。额头倒生一角,发怒时角尖如花蕾绽放,露出气洞,喷出一股一股烟雾般的气体。爪牙极为锋利,抓得大树皮屑纷飞。人立起来,足有四米多高。沧海骇然道:“这是什么怪物?” 计三道:“我曾听村里的老人说,山里怪兽不少,其中有一种一字目角兽,恐怕就是它了。” 沧海道:“难怪附近罕有其他野兽,感情这里是它的领地。我们大摇大摆地在它家里烤肉睡觉,它不生气才怪。” 幸好两人窝身的地方离地面甚高,那一字目角兽一时间倒也奈何不了他们,只挥爪抠树。抠抓了一会,突地高声怒吼,独角抵住树身猛撞。需要数人环抱的百年老树竟被撞得左右震颤,树叶如雨般掉落。 沧海道:“这畜生力气可真大,这样下去,这棵树迟早扛不住。” 一字目角兽撞了一会儿,似乎明白树木太粗,难以撞断,又开始齿爪并用。它的尖齿和利爪就像刀砍斧凿一样,大树底部的缺口越来越大。计三站起来,拉弓嗖的一箭射将下去。 一字目角兽脑袋微斜,这一箭便射在它颈上。但它皮糙肉厚,虽然射中,却只进了半个箭头,前爪一抹,即把箭羽打落。吃痛之下,怒吼震天,愈加狂暴,直打得树干开裂。 沧海叫道:“射它眼睛!” 两人同时发箭,一左一右瞄准它眼睛射去。不料那怪兽早有防备,长爪一挥,已将两箭击飞。两人又连发数箭,都被它一一防住。眼见大树摇摇欲坠,底部即将要被它掏空。沧海道:“打不过,从上面逃!” 从腰间摸出长绳飞钩,往旁边的树枝甩去。嗒的一声勾住,双手抓着长绳,脚底力蹬,直荡将过去。然后把绳甩回给计三,计三也依样画葫芦荡到旁边的树上。 那怪兽万料不到对方竟会临空飞走,歪着脑袋盯着这边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大吼一声,崩起全身力气怒撞在那棵大树上。只听卡喇喇震天价响,那树终于崩断,径往沧海这边压倒过来。 两人刚喘过一口气,突见上空大树连枝带叶化作一道巨大黑影压至,不由得魂飞魄散。那树生长已有百年,数十米高,这般压将下来直是势不可挡。但听得枝丫断裂声不绝于耳,断树顺着这棵树的主干直劈而下,两人所在这棵树几乎要被一分为二。 这时再想荡到别的树上已来不及,两人只能下意识地往两边分枝闪避。头顶枝叶不停砸落,一阵劲风掠过,碰的一声巨响,断树终因太长,尾端被其他众树卡住,停了下来。 计三爬到分枝上,万幸逃过一劫,回头一看,不由得大惊。他这边的树枝虽然没事,沧海跳过去的那边枝干却光秃秃的,已尽被砸落,人也不知去向。计三大急道:“沧海!沧海!你在哪里?” 地面上传来哗啦啦一阵响,沧海从一堆断枝残叶中爬出来,灰头土脸地应道:“我在这里。” 计三还来不及庆幸,那一字目角兽已发现掉落地面的沧海,甩身便往他扑去。计三喊道:“快跑!” 但那怪兽离沧海甚近,等沧海反应过来,哪里还来得及逃跑?眼见就要被它扑至身下,忽闻喀喀两声响,那怪兽扑势一顿,似乎被地下什么东西生生扯住,连翻了几个滚。 沧海趁机逃开。只听一字目角兽吼叫甚是痛楚,翻滚间张口朝自己双脚撕扯。原来误打误撞,却是被沧海夜间埋的两只兽夹给夹住了。 沧海这手两只兽夹并埋的装法叫做“子母连环夹”,乃是猎人猎虎时,倘若猛虎经过,一步夹不中,下一步必踩第二夹,端的精准无比。只是这只一字目角兽块头比猛虎大得多,虽然连中两元,每个夹口却都只能装住它两只脚趾。沧海朝计三叫道:“它的脚被夹住了,趁现在,快走。” 计三急忙溜下树。这时一字目角兽已冷静下来,大爪把兽夹踩在地上,俯身咬住兽夹上齿,往上狠狠一拉,竟将兽夹撕作两半。两人看得头皮发麻,沧海自忖仍跑对方不过,往左边一指,道:“这边。” 一字目角兽撕掉另一只兽夹不过俯首之间,紧接便追了上去。追了十几米,突然脚底踩空,轰隆隆跌进一个坑里。那坑底倒插满了尖利的木棍,只戳得一字目角兽怪叫连连。原来又被沧海诱进了昨晚挖的陷阱里。 两人知道陷阱困不了它多久,再不敢有丝毫停留,撒腿亡命狂奔。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身上被荆棘划了多少口子,只听得后面一字目角兽声震山林,充满了受辱的愤怒。 奔逃中,沧海突地被藤蔓绊了一跤,后面的计三收势不及,撞将上去,两人滚做一团。定睛看时,又吓了一跳。绊倒他们的那东西正蠕蠕而动,哪里是什么藤蔓?却是巨蟒的一段尾巴。 那巨蟒尾巴拖在地下,身子螺旋盘在树上,至少也有二十米长。蛇头仰在半空,吐信如剑,嘶嘶作响。计三脸都青了,结结巴巴地道:“完……完了,刚惹了一个怪兽,又跑……跑到这大蛇的窝里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后面树丛哗啦啦地响,一字目角兽又已追近。这一下真是祸不单行。沧海恶狠狠地道:“一不做二不休!丑八怪,吃我一箭!” 拉弓满弦,嗖的一箭便朝巨蟒射去,正中蛇头。 计三惊得呆了。沧海拉起他便跑。巨蟒本已将他们视作自己的肚中食物,哪想到这食物与众不同,居然会主动攻击?长身扭动,正欲扑食,蓦地里后方风起,一字目角兽飞跃而至,嫌它碍路,一爪把它拍到地上。 巨蟒怒不可遏,长尾急甩,便已缠了上去。这一下巨蟒缠身,可不比两只小小兽夹。一字目角兽瞬间动弹不得,情急之下,抢先照着转过来的蛇头一口咬下。 那巨蟒原想咬它,不料被它反噬一口,把蛇嘴的上下颌给紧紧咬住了。巨蟒挣脱不开,甚是憋屈,只得蛇身发力,越勒越紧。一蟒一兽转眼间僵持在了一起。 沧海只求巨蟒能拖住一字目角兽,让自己得以脱身。两人不分东南西北,披荆斩棘,拼命奔逃。忽然眼前一亮,急忙收住脚步,不由得同时叫了一声苦。 但见前方云雾弥漫,彷如仙境,道路却戛然而止,原来竟是走到了悬崖边上。环顾四周,除了来时的方向是实土,其余三面皆为深渊。两人立足的地方,刚好是悬崖凸出来的一块。 一 神之降临 第四章 黑云渊 ()两人所立之地,三面临崖,唯一能走的只有来时的路。但来路上蟒兽正斗得难解难分,无论谁胜谁负,遇到了都够他们喝一壶的。两人绕着凸出的悬崖走了一圈,崖间有不少突石和伸出的林木,攀岩而下倒是不成问题,但这只不过是肉眼能看见的情景。崖下之渊深不知几何,大部分都没于云雾之中,下面的崖面有没有攀附的地方就难说得很了。 计三急得团团转,道:“这……下是不下?” 沧海趴在崖边,丢了一块石头下去,静静听了片刻,一无所获,道:“却不知这是个什么地方。此渊既宽且深,气势弘大,位于这云雾山深处,千百年来,不可能无人来过。若是有人迹到访,总该有个名称才是。三哥,村里的老猎人可有提起过?” 计三道:“提倒是提过,云雾山里有一个黑云渊。但这事跟我们现在有什么关系?” 沧海道:“倘若这里便是黑云渊,我想老一辈应该知道下面是什么样子的。他们能下,我们便能下。” 计三急道:“咳,事到如今,下又能怎样?不下又能怎样?有得选择吗?要不我们打回去?” 沧海沉吟难决。突闻身后蟒兽相斗的地方传来一道吼啸,其声畅意。两人脸上变色。计三道:“这是……那怪兽的声音?” 沧海不语,右膝支在地上,拉弓搭箭,紧紧对着来时的方向。 计三知他用意,当即取出包里长绳,一头系在崖边岩石上,一头系在沧海腰间。自己身上也系了一条。做好了逃生准备,然后走到另一边,搭上箭,只等怪兽现身。 树丛沙沙摇动,一字目角兽似乎知道两人走到了绝路,也不赶急了,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只见它嘴里叼着一截蛇尾,蛇尾断口处尚在流血。毛发凌乱,却并无明面伤痕。显然与巨蟒这一战并非势均力敌的较量。 想到那么巨大的蟒蛇都被它片刻间撕断,计三不由得心底发寒,拉弓的手微微发抖。一字目角兽松开嘴里的蛇尾,伸舌舔了舔嘴边的血迹,狭长的横眼发出阴冷的光芒。只盯得计三心里发慌,手上一个绷不住,嗖一声,松手把箭射了出去。 一字目角兽这回竟不闪不避,张口倏咬,喀一声响,那箭还没停下便已被它从中咬断。 沧海那边见势不妙,也是一箭射出,还没等射到,右手已闪电般抽出第二支箭,搭弓,拉弦,嗖一声跟着射出。他知道绝不能留给一字目角兽一丝反应的空隙,双手如风,一箭接一箭,嗖嗖嗖嗖嗖嗖,连珠发地,箭箭如连做一线,一口气竟将箭囊里的箭尽数射出。箭一射完,毫不迟疑,转身立即往崖边跑,叫道:“跳!” 这一手连珠箭快捷至极,一字目角兽刚把前两株打掉,噗噗噗噗一阵响,身上已像刺猬般插了二十余支箭。一字目角兽怒极,腰身一扭,冲向两人。 两人奔近崖边,抓紧腰间绳索,正欲一纵而下,蓦地里雾团破碎,一道巨大的红影从崖下飞起,带起的劲风竟将二人掀翻在地。 一字目角兽势若奔雷,转眼间已到两人面前,张开血盆大嘴,森森利齿距沧海不过咫尺之间。突然看见那道山岳般的巨大红影,一字目角兽顿时如见天敌,猛地一个急刹,四爪在坚石上划出一道深深抓痕,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了下来。 然后在两人愕然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回身逃窜。 刚逃出数步,空中一只大喙落下,正叼中一字目角兽的颈背。一字目角兽厉声惊吼中,硕大的身躯瞬间已被甩到半空。 一字目角兽的身型在猛兽中已算得上庞大,轻易便能撞倒百年大树,杀死巨蟒,凶狠可见一斑。但现在在那巨影面前,一瞬间便丧失还手之力,可见对手的恐怖。一字目角兽在空中拼命扭动翻腾,却无着手之物。眼见便要坠落万丈深渊,突地红影掠过,已叼住一字目角兽,一个扇扑,转眼又没入了层层浓雾之中。 两人最后一霎才看清楚那巨影居然是一只火红色大鸟。耳听得深渊里还隐隐传来一字目角兽濒临绝境的哀嚎,兀自不敢相信居然就这样逃得了性命。 两人躺了半晌,深渊再无声息,只有地上那截蛇尾显示方才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两人终于回过神来,面面相觑,心里都想:“倘若那大鸟叼走的不是一字目角兽,而是我们,现在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沧海道:“难怪老一辈都将云雾山后山之后视为禁地,若非我俩命大,不说一字目角兽,单是那条巨蟒就能把我们弄死。” 计三心有余悸道:“这地方凶险万分,依我看,还是趁现在速速回去吧。” 当下两人原路折返。回到蟒兽恶斗之处,只见那条巨蟒身首异处,肚破肠流,死状甚是凄惨。两人趁机割下几大块蛇肉,权当此趟打猎的猎物。 两人所走之路,原本皆为一字目角兽和巨蟒各自的领地范围,此时两者虽死,领地范围内却也无其他野兽敢进,因此借其生前威势,回去的路上反而平安无事。 两人脚程甚快,黄昏时已回到村子,家里人见他们扛了一堆蛇肉回家,倒也欢喜。沧海进门的时候,沧百重正坐在饭桌前,对着桌上一张画纸在喝酒。摇头晃脑,甚是惬意。 沧海好奇地朝桌上一看,不由得好笑。原来纸上画了一只烧鸡,一条红烧鱼,一盆肉汤,几张煎饼。沧百重喝一口酒,便照画里的菜肴夹一筷子,仿佛真的吃到了画里的菜,不亦乐乎,大呼过瘾。 沧海道:“老爸,家里不是还有一些存粮么,怎地却在这吃空气?” 沧百重白眼一翻,道:“胡说,这明明是世间美食,岂能与空气混为一谈。” 沧海笑道:“既然是世间美食,你倒是说说吃出什么味道来了?” 沧百重道:“这鸡泥裹三层,伴荷叶清香,焖焗一个时辰,其味无穷。小子,我跟你说,想象的力量是无穷的,你爱让它是什么味,它就得是什么味儿。” 沧海道:“行,你说是什么味,就是什么味。脑子里想饱了,到头来肚子不是还在饿着么。”把装蛇肉的包裹往桌上一放,道:“瞧我给你带回来的千年蛇妖之肉,吃一口,长生不老,吃两口,化羽成仙。” 沧百重伸手翻了翻蛇肉,道:“我还以为你今年手气跟去年一样,因此不敢动家里的存粮,要留着过冬。”翻着翻着,眉头紧皱道:“这果然不是普通的蛇,前山应该没有这等巨物。你们跑到后山去了?” 沧海道:“前山被猎队扫荡过了,这不是没办法么。”当下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沧百重惊道:“你们还跑到黑云渊去了?” 沧海道:“我也只是估摸着猜那地方是黑云渊,倒不确定。” 沧百重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那地方二十年前几个村子组了联合猎队进去,几乎全军覆没。你这次能有命回来,真得谢谢你外公有灵。” 沧海道:“几个村子联合?这又与外公何干?外公不是早死了么?” 沧百重道:“你道我们村子为何这般人丁单薄?就是因为当年青壮年都死在了里边。包括你外公。” 沧海道:“那你呢?” 沧百重叹道:“我当年刚到村子不久。但我这身残疾,也是在那时候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