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患妻沈银翎陆映沈云兮》 第422章 薛绵绵你就是欠抽 “爹娘为我挑选了礼部侍郎家的公子,他叫关淞原,比我年长四岁,已经是举人了,只等明年春闱参加会试。”薛绵绵往指尖缠绕手帕,“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娘亲身边绣制嫁衣、枕巾、被套,难得出来,更别提进宫了。” 关淞原…… 沈银翎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权贵子弟,这人想是容貌平平之人。 她好奇道:“你嫁人,薛伶肯?” “他怎么不肯?”薛绵绵小声反驳,“爹爹和娘亲做主,他怎么敢不肯?娘亲答应过我,要等我出嫁了、回门了,才会和爹爹返回祖籍隐居山林。那时尘埃落定瓜熟蒂落,他不肯也得肯了。” 她这么说着,心里却也很没底。 沈银翎把花糕碟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薛绵绵咬了一块甜甜的花糕,杏眼里闪过雀跃,羞赧道:“昭昭,你也知道我不是薛家的亲生女儿,我出身不高,原想从举人里面挑一个同样出身寒微的嫁了,可是关公子主动登门,说倾慕我很久了,想与我结为夫妻。他说他不嫌弃我的出身,他只是喜欢我这个人。昭昭,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告诉我,他喜欢我呢。” 沈银翎托腮,轻轻挑了挑眉。 薛绵绵见她脸上隐隐有讥讽之色,不由问道:“昭昭,可是有哪里不对吗?” “礼部侍郎的官职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他们家的儿子既然要走科举,自然想找个对他的仕途有助力的女子,门当户对自然很好,若能高攀,那便最好。”沈银翎懒懒垂眸,抚了抚小手炉,“你虽然不是薛家的亲生女儿,可薛家拿你当成掌上明珠,这是京城里的人有目共睹的事。薛尚书虽然辞官,可朝中人脉还在。何况在外人眼中,你兄长薛伶更是朝中新贵,仕途前程如日中天。你以为他和你结亲,他吃亏了吗?” 薛绵绵懵懵懂懂的:“你的意思是,他没有我想的那么单纯?” 沈银翎弯起朱唇。 单纯? 京中公子,哪一个单纯? 关淞原与绵绵的家世分明就是势均力敌,严格来说绵绵甚至要压他一头。 可他却说,他“不嫌弃”绵绵的出身。 “嫌弃”二字,就是打压! “不能吧?”薛绵绵揉了揉小手帕,“他待我特别好,隔三差五就要派人送些小点心、小果子给我,每次来我家做客,都会耐心陪我爹爹下棋聊天。他要不是喜欢我,他怎么会做这些事呢?” “这些事很难办到吗?”沈银翎反问,“隔三差五给你送东西,陪你爹娘聊天,我也能做到。这就算对你特别好了吗?你可别忘了,从前我家没出事的时候,京城里多少王孙公子争着抢着往我家送东西,别说是小点心、小果子,连纯金的器物摆设也不是没有。可是后来呢?我家出事以后,你瞧瞧他们还往我跟前凑吗?” 薛绵绵听得一愣一愣。 她以为给她买好吃的,到她家做做客,就是很喜欢她了。 原来,喜欢没有这么简单吗? 沈银翎冷笑:“如果我未来岳父是一品尚书令,大舅哥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儿,我也愿意每天往岳丈家跑。” “可是……”薛绵绵仍旧犹豫迟疑,“昭昭,你会不会把人想得太坏了?” “这就叫坏了吗?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就该把人往坏处想才是。” 薛绵绵抿着小嘴。 少女初怀春,就被打破了美好的幻想。 可是她很清楚,昭昭绝对不会害她! 也许,关公子真的有问题? 她心不在焉地陪沈银翎又说了片刻的话,才心事重重地立刻芙蓉殿。 黑灵依旧带着禁卫军们镇守在附近。 薛伶不知何时过来的,穿了身大红窄袖束腰革带锦袍,外面套了件狐狸毛内胆的深紫色氅衣,踩着牛皮靴站在雪地里,不知等了多久,高束的马尾发梢沾着些雪粒子,在呼啸的寒风里勾勒出青年的冷俏。 薛绵绵心头一紧。 她在家里故意缠着娘亲,已经很久没和薛伶单独相处过。 可他竟然抛下宫宴,跑到这里来抓她…… 薛伶挑起眉,桃花眼觑着薛绵绵。 小姑娘提着灯笼,几步路走得慢吞吞的。 好像走到他跟前很痛苦,即将去见阎王似的! 终于等到她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薛伶一把将她拽到跟前:“磨蹭什么?瞧见我来了,故意走这么慢是不是?薛绵绵你就是欠抽!” 话音刚落,就看见小姑娘哆嗦着眼眶一红。 那泪珠子说来就来,顺着脸颊就滚落下来。 薛伶头皮发麻,恼怒道:“在关淞原跟前的时候,不是笑的很灿烂吗?怎么,到了我跟前,就只会哭了?!薛绵绵你自己摸摸良心,我这几个月怎么你了?!我这几个月欺负你了吗?!” 陆映登基,朝中政务冗杂繁琐。 许多事情陆映不方便出面解决,都是派他去的。 外地也跑过,所以这半年来就只回了几趟家。 他真没欺负薛绵绵! 得空的时候,还好心在外地买了些金银钗饰,派人拿到京城送给她。 如今到了新年他才没那么忙,可是一回家,却听见薛绵绵被爹娘说给了关淞原。 薛绵绵却不回答。 她哽咽着挣开他的手,突然头也不回地直奔芙蓉殿。 她今夜不要回家了! 她要和昭昭一块儿睡! “薛绵绵你胆子肥了!” 薛伶磨着牙喊了一声,紧跟着追了进去。 黑暗处。 沈心雅提着食盒,目送薛家兄妹一前一后跑进芙蓉殿。 她今夜原是来探望沈银翎的。 倒不是出于好处,而是维持明面上的姐妹情深,也好在陛下那里留一点好印象。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撞见薛伶和薛绵绵纠缠不清。 “薛伶,薛绵绵……” 沈心雅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秀美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 是夜。 薛绵绵洗漱过,换上沈银翎的中衣中裤,径直把自己埋进了锦被里。 她两手握住被头,睁着杏眼,乖巧巧道:“昭昭,你的被窝香喷喷暖和和的!” 沈银翎扶额。 薛伶那瘟神还在她殿里坐着呢。 她道:“你先睡,我去打发他走。” “嗯!”薛绵绵幸福地弯起眼睛,“昭昭你最好了!” 沈银翎来到外殿,薛伶正和陆映下棋。 听见脚步声,两人同时望过来:“她肯不肯走?” 第423章 他拿出手的爱,是不是根本不够看 沈银翎没好气地觑了一眼陆映。 薛绵绵肯不肯走与薛伶有关,可是与他陆镜危有什么关系,也值得他巴巴儿地问? 她捧着小手炉,懒洋洋道:“绵绵今晚和我睡,小薛大人请先回府吧。薛伯父和薛伯母那边,我自会派人和他们打声招呼。” 陆映和薛伶不约而同地蹙了蹙眉。 薛伶正要说“不行”,沈银翎补充道:“她现下已经睡了,寒冬腊月的,小薛大人也不想折腾她吧?时辰不早,小薛大人也请尽快回府。”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 薛伶不爽地磨了磨牙。 他屈指叩了叩桌案,眼底尽是不屑讥讽,没好气道:“她近日被关淞原迷得丢了魂儿!那关淞原是个什么东西,竟借着她的面子,一口一个唤我兄长,连礼都送到我这儿来了!只等着明年春闱高中进士,让我在仕途上拉他一把!呵,这种男人,她也能看入眼!” 沈银翎略一挑眉。 她在铺着虎皮的贵妃榻上落座:“听你这么说,那位关公子竟是个吃软饭的?” 薛伶冷哼一声:“不然?” 海棠带着小宫女们来上茶。 沈银翎轻抚茶盏,似笑非笑:“那么小薛大人也该好好反省反省,为什么绵绵情愿看上个吃软饭的男人,也看不上你。” “沈银翎,你什么意思?!”薛伶昳丽俊俏的脸庞上弥漫着薄怒。 陆映吃了口茶,冷冷盯他一眼。 薛伶勉强缓和了态度,不忿地骂道:“他不就是会说几句甜言蜜语吗?花一点小钱,买些不值钱的糕点果子,竟也能把她感动成那个样!简直笑死人了!” “既然这么简单,那么小薛大人为何不对绵绵说几句甜言蜜语,花一点小钱买些糕点果子,哄她开心呢?” 薛伶一时语塞。 要他……哄薛绵绵? 他可拉不下这个脸! 沈银翎慢条斯理道:“她自情窦初开以来,就未曾被人在感情中好好对待过,所以才会被关淞原的这些举动所感动,她以为这就是喜欢和深爱,于是决心为了这一丁点善意,赌上自己的一生。” 外殿落针可闻。 一向桀骜不驯的红衣青年,垂着薄薄的眼皮,双耳不知何时赤红如玉。 陆映注视茶盏,狭眸里也藏着思量。 沈银翎笑问:“小薛大人,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薛伶表情不大自然,没接话。 陆映又看他一眼,声音凉薄:“她在问你话。” 薛伶蹭了蹭鼻尖,强撑出满不在乎的姿态:“她欠我的可多了,一辈子都还不完,我稍微欺负她一点怎么了?薛绵绵……她这辈子就只能属于我!” “行。那你就等着吧,等着她莫名其妙回心转意,等着她莫名其妙喜欢你。”沈银翎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掀起眼皮扫了眼薛伶,“等到你将来白发苍苍,你看她是在和你薛伶举案齐眉,还是在和别人子孙满堂。” 她起身,径直去了内殿。 香茶弥漫。 陆映淡淡道:“女人是要捧在手里哄着的,而不是用来欺负的。” “好像你很有经验似的。”薛伶没好气,他在私底下和陆映一向是兄弟相处,“从前欺负沈银翎的不是你?人家现在还是崔季的娇妾呢,连孩子都怀上了。你把她捧在手掌心哄着,也没见你把她哄回来。” 陆映:“……” “算了,我自己想想吧。” 薛伶拎起狐狸毛氅衣,踩着军靴离开了芙蓉殿。 殿内烛火寂静地燃烧,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响。 陆映垂下长睫。 是啊,他为什么哄不好昭昭? ——她自情窦初开以来,就未曾被人在感情中好好对待过。 昭昭和薛绵绵不一样,她被许多王孙公子喜欢过、追求过,当年陆时渊几乎把她当成了祖宗供着,他无条件地纵容她,甚至连要他的命他都愿意双手奉上。 昭昭见识过很多爱。 而他拿出手的那份爱…… 在她眼中,是不是根本不够看? 长夜漫漫。 今夜虽是除夕,可陆映和薛伶都辗转难眠,不曾舒心。 … 过完正月,芙蓉殿外春寒料峭。 小陈太医走后,海棠低声道:“郡主如今已是九个月的身孕,恐怕下个月就该生了,陛下那边却一直以为郡主是八个月的身子。若是孩子足月而生,会不会引起陛下的猜疑?” 猜疑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崔季的。 沈银翎坐在窗边,看枝头冒出来的细微嫩芽。 她轻抚孕肚:“足不足月的,哪儿那么容易看出来?就算真的看出端倪,我不承认就是了。” 顿了顿,她又道:“临盆的时候,就说我突然摔了一跤,所以提前产子。” 海棠在这方面也没什么经验,只得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两人说着话,微雨笑着进来:“郡主,薛姑娘来了,还把她未婚夫也带过来了!” 关淞原和薛绵绵并肩而入。 沈银翎好奇地打量他,男人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生得倒还算俊秀干净。 “昭昭!”薛绵绵活泼地上前挽住沈银翎的手臂,“这位就是关公子!我想着我与他已经订过亲,下个月就要成婚,也算是一家人了,就把他带过来给你拜年!关公子,这位就是昭宁郡主,我一向把她当做亲姐姐的!” 关淞原笑吟吟作揖行礼:“淞原见过姐姐。” 沈银翎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唇。 姐姐? 这人倒是嘴甜。 沈银翎示意他坐,又叫海棠端来糖糕茶点,温声道:“春闱在即,关公子不在家中读书,怎么有空进宫给我拜年?” “春闱要考的四书五经,关某都已经记在了脑子里。”关淞原温声细语,“一直听绵绵说姐姐待她如何如何地好,因此特意前来给姐姐拜年,感激姐姐这些年对绵绵的照顾。” 他说着,命人呈上了带来的礼物。 沈银翎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副明晃晃的黄金头面。 捧在掌心,沉甸甸的。 沈银翎合上锦盒:“初次见面,我怎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 “姐姐对绵绵的关照比黄金更加珍贵,这些东西不值当什么。”关淞原一边说,一边用余光扫了眼挂在木施上的玄黑色暗绣团龙纹狐毛大氅,削薄的嘴唇忍不住欣喜弯起,“姐姐只当戴着玩儿。” 他这一眼看得很隐晦。 沈银翎却凭着多年养成的察言观色,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顺着他的余光,也看了眼那件大氅。 是陆映的大氅。 他正月间一直宿在芙蓉殿,殿中留了不少他的物什。 沈银翎托腮看着关淞原,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了些。 第424章 给这孩子取名陆忘如何 沈银翎把锦盒放在花几上:“你的心意我领了。御花园风景甚好,今日有不少王孙公子入宫赏玩,听闻肃王府小世子和上官丞相的嫡次子也在。关公子若是闲暇,不妨过去走走,与他们谈谈诗词歌赋骑射文章,我也能和绵绵说两句体己的话。” 关淞原眼睛一亮,只当是沈银翎在帮他攒人缘。 这副黄金首饰送的不亏。 他笑逐颜开,起身道:“多谢姐姐关照,我这就去御花园。” 沈银翎目送他匆匆离开,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绵绵,更别提叮嘱之类的话。 丹凤眼讥嘲更甚,她转向薛绵绵:“你把我和陆映的事情,告诉他了是不是?” 那副黄金首饰不是送给她的。 而是借她这枝花儿,妄图攀上陆映的关系。 薛绵绵心虚地垂下头:“他带我出去看花灯,我一时激动,就说漏了嘴……我说可惜昭昭怀了身孕,又被陛下当成宝贝锁在深宫,今年不能与我们一道看花灯……” 沈银翎抵了抵眉心。 好嘛,关淞原本来就把绵绵当成了往上爬的梯子,听见她的好姐妹有可能成为新帝的宠妃,这下子不得更加抓紧绵绵? “昭昭你不知道,”薛绵绵坐到沈银翎身边,剥橘子给她吃,“关公子待我可好了,他这几日每天都给我买好吃的,一旦打听到京城里哪儿有百戏花灯或者其他好玩的,就会主动带我去看。他玩猜谜射覆的小游戏也很厉害,他把赢来的奖品都送给了我——” “你与他,”沈银翎忽而严肃地打断她,“发展到哪一步了?” 薛绵绵呆了呆,俏脸上逐渐涌出红晕。 她捏着橘子皮,小声道:“昭昭,关公子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连我的手都没牵过呢!他和薛伶不一样,薛伶就知道折辱我,可是关公子他很敬重我的。他的母亲和姐妹也很好,我每次去他府上做客,她们都会给我准备很多小点心,还会叫厨娘做我喜欢吃的菜。” 小姑娘娇娇怯怯,诉说着春心萌动的欢喜。 可是在沈银翎看来,薛伶和关淞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知晓这种时候最不能劝。 越劝,绵绵的逆反心理就会越重。 得让她自己慢慢发现关淞原的真面目才是。 她又问道:“你们打算何时成婚?” 薛绵绵偷偷揪了一下橘子皮。 迎上沈银翎清冽的目光,她撒谎道:“等过完春天,就要成亲了。” 其实他们下个月就要成亲。 但她不敢告诉昭昭。 她直觉昭昭不喜欢关淞原。 可她很想嫁出去,很想立刻离开薛伶。 如果她有了夫君,薛伶是不是就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沈银翎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薛绵绵会在她面前撒谎。 她盘算着日子,过完春天她都出月子了,那时候身体和精神都养得不错,应当能帮薛绵绵一把。 薛绵绵走后,陆映过来了。 他解开大氅挂在木施上:“听黑灵说,今日薛绵绵带着关淞原过来给你拜年?” 沈银翎没瞧他,只捧着书看。 上官敏前两日亲自送来的书,讲治国的,说是很不错,非逼着她看。 陆映转身看她。 雪光透过高丽纸照进来,少女肤若凝脂娇艳欲滴,覆落的睫毛半遮住乌润瞳珠,蜀锦缎面的宫裙勾勒出纤盈潋滟的身段,像是角落里的牡丹花。 只是他折在深宫的这一枝牡丹,待他未免太过清冷了些。 他捱着她落座,很有耐心地揽过她的腰肢,埋首轻嗅她的颌颈:“你这芙蓉殿幽香洁净,那些外男只会脏了你的地儿。朕刚刚吩咐了禁卫军,以后不准放他们进来。除了朕,哪个男人都不准见你。” 缠绵炙热的吻,陆续落在她的耳珠和侧颈上。 陆映狭眸幽微猩红。 她不知道怀孕的她有多美。 仅仅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周身就像是笼罩着一层明珠般的光晕。 别人看她一眼,他都觉得像是被占了便宜。 这些天,沈银翎早已习惯他的亲亲抱抱。 她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挣扎不过便干脆懒得挣扎,没得叫自己受累。 她翻了一页书,面无表情道:“你不是外男吗?” “朕与他们怎能相提并论?”陆映瞥向花几上的锦盒,“关淞原送的?” 沈银翎没吭声。 陆映掀开,里面是一整套纯金首饰。 他似笑非笑:“听薛伶说,他只舍得给薛绵绵买些便宜的糕点果子。他对你,倒是大方。” 他和沈银翎都是人精。 送新帝枕边人的礼物,怎么能轻呢? 陆映脸上毫无温度:“扔了。” 海棠看一眼沈银翎,见她没什么反应,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锦盒退了下去。 “朕命人裁制了一些婴儿的衣裳鞋袜,摇篮被褥等物也已准备齐全,又聘了三位乳娘。”陆映摩挲着墨玉扳指,看她读书的侧脸,“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产,昭昭,你害不害怕?” 沈银翎翻了一页书,仍旧不理他。 陆映挨了这些天的冷脸,显然已经学会自问自答:“朕会陪着你,朕陪着你,你就不怕了。” 微雨来送热茶,好奇地偷偷瞅一眼陆映,又低着头退了下去。 她退到珠帘外,忍不住对桂全和德顺道:“陛下疯了,郡主都不理他,他还说得格外起劲儿!预备这个预备那个的,仿佛他才是孩子亲爹似的!” 虽然他的确似的。 但微雨不敢把这话往外说。 桂全和德顺抱着拂尘,认命地摇了摇头:“陛下把郡主当成眼珠子宝贝,藏得又好,现在阖宫上下知道这件事的人还不多,也不敢往外声张。等将来满朝文武都晓得了,到那个时候,还有的闹呢!” 内殿。 陆映扣住沈银翎的手:“可想好取什么名字了?” “关你什么事?” “陆忘如何?忘记前尘往事,一切从头开始。” 沈银翎:“……” 她终于抬眸看他,冷冰冰地叱骂:“麻烦你搞搞清楚,这孩子是你的嘛就跟你姓陆?陆映,我可不是你后宫里的嫔妃!” 陆映低头亲吻她的指尖:“崔季是朕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他也该姓陆才是。朕现在就可以下旨,让他改姓陆。如此,这孩子便也名正言顺地姓陆了。” 沈银翎:“……” 第425章 临盆 沈银翎噎了半晌,没忍住道了个“滚”字。 陆映不滚,只是捧着她的手:“虽然不知这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但现在也到取名的时候了。昭昭既然不想唤作陆忘,那想唤什么?你说出来,朕帮你参考参考。” “孩子是我生的,自然要跟我姓。”沈银翎睨着他的眼睛,“我要唤他沈记,记住他外祖家遭遇的一切痛楚,记住他母亲遭遇的一切羞辱。” 陆忘,沈记…… 陆映很清楚,这狐狸精是摆明了和他唱反调。 可他不在乎她唱反调。 他温柔地抿了抿她鬓角碎发:“朕都依你。” … 二月初春,大地回暖,芙蓉殿外的桃树抽出了嫩芽。 沈银翎晨起时便觉得不舒服,隐隐有即将临盆的预感。 坐卧不安地捱到了黄昏,偏生有人前来拜访。 海棠蹙眉道:“是沈美人,说是有要事想要禀报郡主,似乎与薛姑娘有关。” 沈银翎烦躁难受,本不欲见她,听见和薛绵绵有关,便让海棠带她进来。 沈心雅提着一盒点心踏进内殿。 环顾四周,但见殿内珠帘翠幕,一应家私都是昂贵的金丝楠木,似乎是害怕沈银翎跌倒受伤,就连地板上都铺着厚厚的波斯羊绒毯。 她不由紧了紧双手。 旁人不知道,可她却很清楚,这些天圣上一直在关照沈银翎。 他们兄妹推波助澜,把圣上和沈银翎绑在一块儿,本以为会引起霍明嫣的嫉妒,借她之手弄死沈银翎,可是霍明嫣活像个缩头乌龟,整个正月都过去了,她还是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兄长昨夜找到她,说绝不能让沈银翎的孩子平安落地。 听说沈银翎下个月就会分娩,她打算拿薛绵绵嫁给关淞原的事情刺激一下她。 女人生产本就不易,若是早产则会更加危险。 要是刺激狠了,说不定沈银翎会落个母子俱亡的下场。 即便事后被圣上问责…… 沈心雅暗暗挺了挺脊背。 当年圣上一见钟情情根深种的女人可是她沈心雅,而不是沈银翎。 这是她最大的一张底牌,也是她的免死金牌。 圣上不问罪也就罢了,一旦问罪,她就说出当年的真相! 沈心雅抬眸,笑吟吟朝沈银翎福了福身子:“给堂姐请安。正月间事务冗杂,一直没顾得上来给堂姐拜年,直到今日才得空。” 沈银翎摆弄着小佛桌上的一碟青杏。 她孕期喜爱吃酸,陆映常常弄了这些东西送过来。 可是今日她一点胃口也没有,腹中胀胀的,小家伙动个不停,搅的她十分难受。 她忍耐着情绪,连眼皮都懒得掀,冷冷道:“有话直说。” 沈心雅把带来的那盒点心放在桌上,又在绣墩上坐了,温声细语道:“都说姐姐和薛小姐是关系最好的手帕交,可是今日薛小姐出嫁,姐姐怎么也不出宫去送送她?” 沈银翎骤然捏紧一颗青杏。 沈心雅观察着她的表情,拿手帕掩着嘴唇轻笑:“看样子,姐姐似乎不知道薛小姐今日出嫁?真不知道是薛小姐担心姐姐身子重了没邀请你,还是薛小姐根本没把姐姐放在心上。” 顿了顿,她脸上笑容更甚:“对了,妹妹还有一件事想告诉姐姐。今日薛小姐和关公子大婚,真是好生热闹,小薛大人单枪匹马当众抢亲,当街把关公子揍得鼻青脸肿好不狼狈!关家盛怒,听说关侍郎已经上书圣上,要狠狠地弹劾小薛大人!” 沈银翎面色沉寒。 绵绵嫁人,操之过急。 薛伶不恼才怪!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该叫薛伶吃点苦头。 况且当务之急,也不是薛绵绵和薛伶那档子破事。 而是她的肚子。 她抚了抚孕肚。 现下她的肚子越来越难受,小陈太医说这两天就要生了,她估摸着今天就会生…… 沈心雅见她脸色难看,暗道肯定是她这些话起了作用。 她继续添一把火:“说起来真是古怪,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兄长不许妹妹出嫁的呢?姐姐,你说,会不会是小薛大人和薛小姐名为兄妹,实则罔顾人伦暗通款曲?啧,传出去也不怕丢脸!如今啊,京城里沸沸扬扬都在讨论这桩事,薛小姐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沈银翎摩挲着青杏。 脸面丢尽,也是绵绵自己不长脑子。 嫁人这么要紧的事情,不仅不和她商量,竟然还要瞒着她! 几个没脑子的凑一块儿,出事也是应该的。 她闭了闭眼,肚子里的异样感愈发浓烈。 她懒得再想薛绵绵和薛伶那档子破事,按照小陈太医教她的法子,试探着吸气呼气。 身体下方突然传来湿哒哒的感觉。 海棠紧张道:“郡主,好像是羊水破了!” 羊水破了就是要生了。 微雨转身就往外跑:“奴婢去叫小陈太医和几位接生稳婆!” 小翠脆声:“奴婢去小厨房端热水!” 海棠领着三个手脚轻柔的宫女,把沈银翎扶到床榻上。 芙蓉殿里伺候的宫女们,早就被陆映耳提面命提前做了无数次演练,因此大家动作有条不紊,一点儿也不慌乱。 沈心雅盯着床榻,嘴唇弯起一个得意的弧度。 沈银翎肯定是被她刺激狠了,所以才会破了羊水。 既然是早产,轻则母子受伤,重则母子双亡。 沈银翎大约也没想到,会有栽在她手上的一天吧? 陈嬷嬷进来,冷冷呵斥道:“沈美人,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嬷嬷不必着急,我原也没想多呆,我这就走。”沈心雅笑着离开了芙蓉殿。 站在殿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稳婆和宫女,她又踟蹰起来。 沈银翎分娩,说不定圣上也会过来。 她已经很久没看见圣上了。 不如就留在这里,等着和圣上说说话好了。 都说女人生孩子十分狼狈,待会儿圣上看见沈银翎和她的鲜明对比,说不定会对她动心! 另一边。 沈银翎临盆的消息,被禁卫军飞快禀报给陆映。 陆映正在御书房听几名臣子争执春闱考试的问题,霎时顾不得这些,起身就走。 匆匆赶到芙蓉殿,他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了哭喊声。 他脸色一白。 在殿檐下守了良久的沈心雅见他过来,欣喜道:“臣妾给陛下请——” 一句话还没说完,身侧刮过一阵风,陆映已经踏进了殿内。 第426章 瞧这孩子,眉眼竟有几分像陛下 陈嬷嬷在珠帘外及时拦住陆映:“女子分娩,最是血腥污浊,陛下还是去外面等待,莫要沾了此处的晦气!” “人人都想要子嗣,却又嫌弃女子生育晦气污浊,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陆映寒着脸推开她,“朕要进去陪她。” 内殿。 老陈太医也被叫过来了,正和小陈太医看方子。 两人匆匆给陆映行礼,陆映寒着脸道:“朕提前告诫你们,一旦出事,务必保大不保小。” 父子俩连忙称是。 陆映快步走到拔步床前。 几个稳婆扯着毯子,正鼓励沈银翎用力。 沈银翎一张小脸被冷汗濡湿,撕心裂肺地尖叫:“陆映,我杀了你!” 陆映:“……” 他什么也没做。 他才刚过来。 她怎么就要杀了他? 他匆匆坐到床榻边,紧紧握住沈银翎的手:“昭昭,朕来了!” 稳婆从毯子地下探出头,惊喜道:“郡主再用力些,孩子就快出来了!” 沈银翎满眼猩红湿润,发狠般一口咬上陆映的虎口。 人世间真是不讲道理,男人叫女人怀了身孕,他却什么罪也不用受就能得到一个孩子。 她痛到极致,他也该跟着她痛一痛才是! 虎口冒出腥热鲜血。 对陆映而言是微不足道的疼痛。 此时此刻,他的心脏只为沈银翎而高高悬起,他始终克制着胸腔里汹涌澎湃的焦急和担忧,依旧眉眼如山强大从容,仿佛只要有他镇守在芙蓉殿,沈银翎母子就一定能平平安安。 他轻抚她的脑袋,压抑住颤音:“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这么安慰着,狭眸里却尽是不忍。 他也是头一回看女子分娩。 虽然在此之前查阅过医书文章,可真正看见、真正听见,仍旧叫人心里发寒发悸。 疑心这些柔弱的女子,究竟是如何怀着怎样巨大的勇气,才孕育出一个小生命的。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稳婆惊喜道:“生出来了!郡主生出来了!” 其他稳婆喜极而泣:“恭喜陛下、恭喜郡主,母子平安!” 陈嬷嬷站在旁边,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没眼力见的东西,是陛下的孩子嘛就恭喜陛下?” 陆映倒是不在意这些。 他依旧握着沈银翎的手:“芙蓉殿伺候的人,每人赏赐一百两纹银。” 稳婆们笑逐颜开,给婴孩儿擦干净身子,用襁褓包覆,递给沈银翎瞧。 沈银翎脸色仍是苍白的,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她恹恹的没什么力气,也不想看那孩子,只把脸偏向床榻内侧,脑子里浮现的确实自己故去的爹娘。 她想她爹娘了。 稳婆们对视几眼,只好抱着孩子给陆映瞧。 陆映不想瞧。 就是这可恶的东西,害昭昭受了九个月的罪。 一名稳婆不知内情,谄媚笑道:“瞧这孩子,眉眼竟有几分像陛下!” 殿内寂静了一瞬。 陈嬷嬷连忙凑过去看,不禁也惊讶地附和道:“是有些像!” 陆映却没什么反应。 他和崔季本就是兄弟,生得有两三分相似。 都说侄儿像伯父,昭昭和崔季的儿子长得像他,又有什么稀奇的。 他摆摆手,示意稳婆把这孩子带去偏殿找乳嬷嬷喂奶。 他守着床榻:“昭昭……” 沈银翎呼吸绵长微弱,这种时候并不想和他说话。 陆映替她掖了掖被角:“你今日辛苦,且先休息,朕打发人去炖些补汤。” 他不许旁人打搅沈银翎,叫微雨和小翠在内殿守着,掩好门窗不许叫寒风吹进来,就起身离开了。 殿外的风还带着些许料峭春寒。 他站在廊檐下,玄黑色绣金团龙纹锦袍衬得他身姿修长高大。 “陛下!”沈心雅还没走,欣喜地走上前,“听说姐姐给崔侍郎生了个儿子?崔侍郎真是有福气!” 陆映摩挲着墨玉扳指,没有搭理她。 扳指在指间转了几圈,他淡淡道:“不是说,下个月才会分娩吗?” 小陈太医得了赏钱,原本挺开心的。 骤然听见陆映这么问,心下顿时一沉。 他连忙跪倒在地,汗津津道:“启禀陛下,按照微臣的诊断,郡主的确应该在下个月分娩。微臣大胆揣测,兴许是郡主今日突然动了胎气也未可知。譬如走路摔跤,或者心情骤变,都有可能导致孕妇动了胎气,以致早产……” 芙蓉殿里其他喜气洋洋的宫女嬷嬷,此刻方知新帝刚刚在内殿是压抑了怒气,不想当着郡主的面问责她们,现在才算是秋后算账。 她们纷纷跟着跪倒在地,俱都心生惶恐,害怕陆映治她们一个照料不周之罪。 陆映缓慢捻着扳指,一字一顿:“摔跤?心情骤变?” 明明是十分平静的语调,却叫小陈太医又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垂着头:“回禀陛下,微臣今日没有在内殿伺候,因此不知郡主究竟是何故突然早产……微臣瞧着郡主身体康健,诞育的孩子也十分康健,因此一时高兴过头,疏忽忘了这是早产,还请陛下恕罪!” “母子平安,就能忘记月份吗?!”陆映猛然拔高音调。 母子平安,那是他照顾得周全! 若是在崔府养胎,昭昭早产的话还不知道会不会闹出人命! 陆映那张矜贵清冷的脸,难得流露出浓烈的愠怒:“朕亲自翻阅过医书,早产对母子的身体伤害都是极大。你现在说母子平安,可若是你们的医术不成火候,漏了什么隐疾,将来又当如何?!” 小陈太医以头贴地,魂都要吓飞了:“陛下恕罪!” 海棠跪在他身后,余光瞥见沈心雅艳丽的裙裾,突然眼眸一转。 她恭声道:“启禀陛下,今日郡主原本好好的在殿内养胎,没想到沈美人突然过来,说薛小姐和关淞原今日大婚,却被小薛大人当街抢婚,又说小薛大人和薛小姐私底下必定不知廉耻暗通款曲,还说薛小姐的脸面都丢尽了,今后恐怕再不能在京城立足。郡主听罢,许是因此受了刺激,突然身子不适破了羊水,这才早产!” 沈心雅一愣。 面对陆映投过来的目光,沈心雅作出一副娇态:“臣妾确实说过这些话。但这些言语都只是女儿家的私房话罢了,臣妾没想过用薛绵绵刺激姐姐。” 她手握最大的一张底牌,根本不怕陛下问罪。 她甚至正好借此机会,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让抢占了她这么多年宠幸的沈银翎,把欠她的东西都还回来! 第427章 沈银翎真的是臣妾的替身啊陛下! 陆映脸上情绪不明:“没想过?” 沈心雅跪倒在地,料峭寒风里抬起楚楚可怜的小脸:“薛绵绵是姐姐最好的朋友,如今她出了事,臣妾肯定是要告诉姐姐的。但是臣妾思虑不周,没想到会连累姐姐早产,臣妾心里也难受得紧,臣妾愿意领罚!” 陆映冷冷道:“杖三十。” 沈心雅的瞳孔骤然缩小如针! 她以为陛下顶多罚她禁足自省,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扣两年月钱。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陛下竟然要打她! 三十杖,这是要把她往死里打啊! 可沈银翎母子不也没出事吗? 此刻,沈心雅才惊觉自己低估了沈银翎在陆映心里的分量。 哪怕她勾结陆争流背叛陛下,甚至命人在陛下落难时鞭笞他,也丝毫没有改变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不过—— 沈心雅眼里流露出一抹欣喜。 陛下对沈银翎感情越深,就证明他对自己感情越深! 这是好事呀! 眼见禁卫军上前抓她,她连忙挣开他们:“姐姐母子平安,陛下也要怪罪臣妾吗?!姐姐早产一事,全是海棠红口白牙自说自话,怎么就能证明真的是臣妾刺激的呢?也许是姐姐晨起的时候磕着撞着也未可知呀!再者,姐姐连个名分都没有,可臣妾却是您的美人。比起姐姐,臣妾才是与您更亲近之人啊!您杖责臣妾,是否量刑过重呢?” 她红着眼圈,学着沈银翎的姿态直视陆映,一副倔强清冷无辜的模样,仿佛是一朵纯洁无垢不惧风雨的小白花。 她到底是嫔妃,禁卫军们不敢硬抓,也纷纷望向陆映。 陆映一字一顿:“朕说,杖三十。” 没有造成伤害,就是无罪的吗? 非要等到母子俱亡,才能治罪吗? 陆映无法苟同。 恶人起了歹念并予以实施,哪怕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也应该问罪才是。 眼见禁卫军们靠近过来,沈心雅忽然捂嘴痛哭:“陛下要为了姐姐,伤害臣妾吗?!” 要为了一个弄错的替身,伤害原本一见钟情的心爱姑娘吗? 饶是陆映一贯面无表情,此刻也忍不住蹙眉。 沈炎的两个女儿,看似一个蠢笨一个聪明,可是相处起来都会莫名其妙发癫。 譬如现在,沈心雅这话说的,仿佛他和她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过往似的。 沈心雅继续哭诉:“臣妾真的不是故意刺激姐姐,陛下若是不信,臣妾愿意以死证明清白!” 她忽然飞快奔向芙蓉殿不远处的池塘。 正是早春,池水冰凉。 她“噗通”一声跳了进去! 冷水灌进沈心雅的嘴里,她狼狈地沉沉浮浮。 她决心再现当年的情景。 她要让陆映记起,他年少时一见钟情的姑娘究竟是谁! 禁卫军把她打捞起来,裹上斗篷,重又带到陆映跟前。 沈心雅浑身湿透,四肢百骸都冻得发抖。 她没料到,陆映竟然没有跳下水救她。 反而是两个禁卫军救的她! 她嫌弃地扔掉他们的斗篷,抬起苍白的脸庞,两行泪珠子簌簌滚落,颤声道:“陛下……” 她企图让陆映回忆起什么。 可是陆映只是冷冰冰道:“三十杖。” “陛下!”沈心雅顾不得再叫陆映自己慢慢回忆,连忙扑上去抱住他的腿,“陛下,当年臣妾上元节落水,是您救了臣妾,您忘记了吗?!在水边,您说臣妾长得一点也不丑,还夸臣妾的大红石榴罗裙很好看!这些事,陛下您都忘记了吗?!” 她将脸庞紧紧贴在陆映的腿侧,声音发抖:“后来,臣妾经常穿大红石榴罗裙,可是您的目光一次也没落在臣妾的身上……您眼里看见的,只有堂姐。臣妾知晓,定是堂姐暗中目睹了当年水边的情形,偷穿大红石榴罗裙,暗中冒充臣妾与您相认!” 陆映沉着眉眼。 当时上元节沈心雅落水,他见她可怜,就好心把她救了上来。 夸她的石榴裙好看,也不过是因为沈银翎经常穿这种鲜艳裙子的缘故。 那一刻,他想的是这条石榴裙如果穿在沈银翎的身上,一定很好看。 他揉了揉眉心。 沈心雅还在哭诉:“陛下可知道,臣妾这些年都是怎么度过的?!目睹您把沈银翎错认成了臣妾,臣妾心里悲痛难忍,夜夜辗转难眠。可是臣妾不敢与您相认,臣妾身份卑微,沈银翎又一贯强势,臣妾怕呀!” “陛下!”她抬起哭肿的眼睛,紧紧抓住陆映的袍裤,“臣妾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您竟然要为了沈银翎杖责臣妾!臣妾不想凭借从前的缘分争宠,可是臣妾真的没有办法了,臣妾必须说出当年的真相啊陛下!自始至终,沈银翎,只不过都是臣妾的替身而已!” 她斩钉截铁。 仿佛揭露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四周风声赫赫。 陆映的脸色阴冷如水。 芙蓉殿服侍的宫女嬷嬷都抱着好奇的心思竖着耳朵听。 桂全和德顺等太监们屏息凝神,两人抱着拂尘对视一眼,想笑又不敢笑。 不知过了多久,陆映才忍着怒意:“谁告诉你,当年水边,朕对你一见钟情了?” 沈心雅哽咽:“臣妾猜的。更何况,陛下如果没有对臣妾心动,为什么要夸奖臣妾呢?” “朕早在遇见你之前,就已经对昭昭心动。早在俞府求学时,就已经对昭昭心动。”陆映字字清晰沉着,“夸你的石榴裙好看,也只是因为那一刹那,朕想到了昭昭穿着这条裙子的模样。” 沈心雅不敢置信,睁圆了眼睛看他。 陆映接着道:“自始至终,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想入非非。沈美人,你也该请太医治治你这臆想症了!” “不可能!”沈心雅摇头大叫,“陛下,您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沈银翎手里了?!您不可能不喜欢臣妾!” 陆映额角青筋突突乱跳。 他对沈心雅的耐心濒临极限:“拖出去,杖三十!” “陛下!陛下!沈银翎真的是臣妾的替身啊陛下!臣妾才是您心心念念多年的姑娘啊!” 沈心雅被拖出去的时候还在大喊大叫。 陆映的脸色极其难看。 忽而想起这女人如此聒噪,只怕动静已经传到了内殿。 他连忙转身进殿。 内殿的血腥气息已经被宫女们驱散,地龙烧得很暖。 他挑开珠帘,瞧见沈银翎歪着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陆映,原来我是沈心雅的替身啊。” 第428章 一国之君和臣子妾室勾勾搭搭 陆映揉了揉眉心,知道这是沈银翎故意杵他。 他耐心解释:“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误会。” “误会?人家可是对你一往情深,你被废黜时,人家还巴巴儿地去了郡主府,要为奴为婢伺候你呢。天大的恩情,你怎么能忘呢?为着我一个替身,打了她三十杖,只怕你事后想起来又要心疼。” 沈银翎面上带笑,一番话却是阴阳怪气夹枪带棒。 叫陆映不知如何自处,更不知如何哄她。 “我乏了。”沈银翎讥诮着收回视线,“你出去。” 陆映在床榻前站立半晌,只得转身离开。 海棠过来,替沈银翎拢了拢锦被,小声道:“郡主这般气他,就不怕龙颜震怒?” “我若怕他,我也不会在这宫里了。”沈银翎的脸色仍是苍白的,到底是疲惫地闭上眼,“我睡会儿,你替我守着。” 海棠谨慎:“奴婢守着您。” … 沈银翎平安产下一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 郦太后捧着热茶倚在软榻上,一边撇开浮沫,一边悠悠道:“后宫三千粉黛,也就她沈昭昭是个人物。” 郦珠正在修剪花枝。 闻言,她垂着眼帘道:“是臣女不争气,叫皇姑奶奶失望了。只是臣女不明白,为什么沈银翎生了别人的孩子,表哥还要对她那么好?贞洁,忠诚,冰清玉洁,善解人意,她明明一样都没占……” 郦太后恨铁不成钢地扫她一眼:“哀家问你,女人是物件吗?是花瓶吗?”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物件,那么又怎能在意新旧?又怎能在意她是否跟过别的男人,是否给别的男人生过孩子?这后宫里,没有人规定宠妃必须贞洁忠诚、冰清玉洁、善解人意。你懂哀家的意思吗?” 郦珠沉闷地点点头。 “后宫和前朝,是一样的道理。既然进宫,便是奔着自己的前程和家族的前程来的,你要做的不是简单的争宠,而是厮杀。从三千佳丽里,杀出一条属于你的血路,把你的家族扶上最荣耀的位置。”郦太后凤目威严,“珠儿,你太清高了,你不肯低头看一看旁人是如何厮杀的,只等着镜危自己送上门,这怎么可能呢?” 郦珠握着金蛟剪,紧紧咬住唇瓣。 “正巧沈银翎生子,你代替哀家去看看她吧。告诉她,哀家派你来照顾她,接下来的一个月,你都要住在芙蓉殿。” “皇姑奶奶!”郦珠不敢置信,“你要我照顾她?照顾崔季的妾?!” 接触到郦太后不喜的目光,她才蓦然想起,这阵子表哥一直住在芙蓉殿。 如果她也住进芙蓉殿,岂不是意味着她能经常看见表哥? 而沈银翎正在坐月子,她是没办法侍寝的。 郦珠这才面露笑容,羞臊地福了一礼:“皇姑奶奶深谋远虑,是珠儿短视了。” 郦太后没好气:“跟着她好好学,瞧瞧她是如何和镜危相处的!” 芙蓉殿。 沈银翎对郦珠的到来不置可否。 郦珠也不是真心照顾她,只找了间厢房安顿下来,专门挑着陆映过来的时候去寝殿。 沈银翎卧床休养了三日,终于恢复了些精神气。 她正靠坐在床头吃海棠送来的血燕窝,微雨兴冲冲进来禀报:“郡主,陛下来啦!” 一国之君和臣子妾室勾勾搭搭,说出去到底不光彩。 因此,他总在夜里悄悄过来。 陆映摘下斗篷递给微雨,上前仔细瞧了瞧沈银翎的面色:“红润了些。” “表哥……” 珠帘外传来缥缈如烟的声音。 郦珠踏进内殿,朝陆映福了一礼:“这两日臣女给沈姐姐做了个抹额,正要拿过来给沈姐姐试戴,没想到就撞上了表哥。” 微雨情不自禁翻了个白眼,快人快语道:“那还真是巧,郦姑娘每次过来都能撞上陛下!陛下不来,郦姑娘也不见过来!” 郦珠脸色一白,望向沈银翎。 她毕竟是皇姑奶奶派过来的人,本以为沈银翎会替她训斥奴婢,给她保留两分脸面,没想到对方只是悠闲地吃着燕窝。 陆映像是没看见她这个人,在床榻前的圆凳子上撩袍落座:“这几日,朕翻阅了不少字典,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名字。昭昭,你可想好究竟给孩子取什么名了?” 郦珠尴尬地站在旁边,紧紧攥着抹额。 又不是表哥的种,她不理解为什么表哥这么热情! 即便爱屋及乌,可那毕竟是情敌的孩子啊! 一国之君,真的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大度吗? 沈银翎漫不经心:“我兄长是‘行’字辈,下面该是‘今’字辈。我打算为他取名今安。” “陆今安?”陆映颔首,“今日安好,今世安好,是个不错的名字。” 郦珠愣住了。 陆今安? 这孩子明明是崔季的种,为什么要姓陆? 表哥疯了吗?! “不。”沈银翎微微抬起下巴,微挑的丹凤眼带出几分倨傲偏执,“是沈今安。我十月怀胎生的孩子,凭什么跟男人姓,当然要跟我姓!” 陆映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至于崔季…… 他早已派人和姜国国君达成协议,以一千斤茶叶和两千匹丝绸的价格,换崔季成为死人,姜国这两日来信,说是已经办妥。 一个死人,他对孩子姓什么更加不会有异议。 他接过海棠端着的血燕窝,眉眼像是融化的冰雪:“好,就叫沈今安。” 郦珠杵在原地。 世上的孩子都应该跟父亲姓,这是规矩,是体统,是人伦。 天底下,只有赘婿的孩子才会跟女人姓。 而沈银翎作为一个妾室,她哪来的胆子给孩子取名沈今安? 她也太不像话了! 偏偏表哥竟然纵着她为所欲为! 郦珠心底涌出复杂难言的感觉,像是嫉妒,却又像是别的什么。 她看着陆映舀起一勺燕窝,低头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送到沈银翎唇边。 沈银翎张开樱桃小嘴,吃东西的姿态娇矜又优雅,像是骄傲慵懒的猫儿。 仿佛她早已习惯被表哥伺候。 仿佛她天生就应该被人珍视对待。 可她一个妾室,一个罪臣之女,她凭什么能如此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些? 这一刻,郦珠的目光深深落在沈银翎的身上,竟有些看不明白这个女人。 “朕打算在承喜殿,为这孩子举办满月宴。”陆映放下空碗,拿帕子按了按沈银翎的唇角,“昭昭可有想邀请的宾客?朕为你邀请老师和薛绵绵好不好?只请几个亲近的人,办个热闹的小宴。” 然后,他要在满月宴上,告诉昭昭,崔季死在了游说诸国的路上。 第429章 身上没有半分宠妃该有的特质 沈银翎看着摇篮里的孩子。 小家伙睡得熟熟的,他很乖,平日里鲜少吵闹,几乎没让她操心过。 办一场喜宴,也好。 她懒洋洋道:“那你看着弄吧,弄得热闹喜庆些也是无妨的。” 陆映闻言,狭眸里透出些柔和的光亮来。 这几个月以来昭昭都不愿意理他。 今日这句话,已经算是字数比较多的一句了。 他替沈银翎拢了拢锦被:“那你好好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内殿的宫女们福了福身,恭送他离去。 往常这种时候,郦珠也会跟着离开。 可是今夜她仍旧杵在原地,复杂难言地注视沈银翎。 沈银翎把玩着一只布老虎,幽幽道:“怎么?” 郦珠抿了抿嘴唇,走到摇篮边。 她轻轻推了推摇篮,小家伙睡得很熟,随着摇篮轻轻晃荡,还舒服地蹬了蹬小腿。 她倾身,把小家伙的脚丫子拢进被子:“我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陆映对我这么好?” 郦珠蹙眉,喉头滚动,沉默半晌,不悦道:“你不应当直呼表哥的名讳。” “郦太后派你来芙蓉殿,是为了学习如何俘获陆映的心,而不是让你教我规矩。”沈银翎轻言慢语,“郦姑娘,你在清高些什么?” 郦珠呼吸一窒。 清高…… 皇姑奶奶也说她清高。 可是女人不就应当清高自持吗? “好东西是要抢的。”沈银翎提醒,“我相信郦太后让你争宠,不是为了男人的喜欢,而是为了天子的喜欢。在这后宫,天子的宠幸就代表后宫的荣华富贵,代表家族的显赫荣耀。你想要得到这些,就得放下身段去争去抢,用你能想到的所有法子,让那个人的心,从女人堆里朝你倾斜。” 郦珠咬了咬嘴唇。 她是在十五岁那年,才被接到郦太后身边。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女子应当矜持温婉不争不抢。 所以,哪怕对表哥生有好感,她也不敢拉下脸面,干出投怀送抱那种事。 她认为骄矜自持冰清玉洁,才是世家贵女应当具有的品格。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好东西是要抢的。 郦珠复杂地直视沈银翎:“当初你从甘州回京,也是靠这种抢的方式,得到表哥的心的吗?” “是啊。”沈银翎毫不避讳,“没脸没皮的事情我干多了,在你那位好表哥面前,我曾经受到过的羞辱是你这种世家闺秀绝对想象不到的。可那又如何,我得到的好处也不少。你瞧,你那表哥,到现在还对我念念不忘呢。” 郦珠紧了紧摇篮。 她垂着头,白净的面皮涌上一层浮红。 像是无法接受金碧辉煌的后宫其实和黑暗丛林没有任何分别的事实,而在这个弱肉残食的地方,女人们需要争抢厮杀才能得到最好的东西。 沈银翎轻哂:“恕我直言,你身上没有半分宠妃该有的特质。郦姑娘,后宫是吃人的地方,太过清高的人根本不适合待在这里。即便我帮你成为陆映的嫔妃,往后数十年的光阴,你也根本无法凭借自己走下去。你对陆映的那点倾慕,是无法支撑你熬过无数个漫漫长夜的。郦姑娘,你会死的。” 郦珠面上血色褪尽。 皇姑奶奶告诉她,她要为家族献身。 爹爹告诉她,她要成为郦家新的皇后,扶持弟弟们在朝堂上青云直上。 正巧她也喜欢表哥,于是欣然应允。 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留在后宫,会死掉。 郦珠深深闭了闭眼,像是在权衡什么。 过了良久,她蹙眉道:“可我已经入局。我今年二十一岁了,家中的两位妹妹出嫁已有三年,我这个时候出宫等于前功尽弃,不仅皇姑奶奶和爹爹会放弃我,我还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从十五岁起,她就认定自己会成为表哥的皇后或者嫔妃。 她每日侍奉在皇姑奶奶身边,只等着将来上位,对京城里的那些闺秀从来不屑一顾。 可是现在,沈银翎却告诉她,她不适合入宫为妃。 这和要她半条命有什么区别?! 沈银翎揉着布老虎的耳朵,似笑非笑:“既然已经耽搁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想再耽搁几年吗?你的皇姑奶奶和爹爹拿你当家族上位的垫脚石,那你娘亲呢?也许你娘亲正盼着你归家呢。” 郦珠的胸腔里涌上一股苦涩。 若非沈银翎提醒,她几乎忘了她已经整整六年没和娘亲一起过年守岁。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问道:“你劝我出宫,该不会是想少一个竞争对手吧?” 话音落地,沈银翎直接笑出了声。 郦珠脸上青青红红。 倒也心知肚明,以表哥对沈银翎的喜爱程度,她根本不配与她相争。 一股子浓浓的挫败感涌上心头,郦珠转身快步离开。 次日。 海棠过来服侍沈银翎梳洗净面,温声道:“郦姑娘昨夜回了慈宁宫,听说今天早上向太后娘娘辞行,说是要出宫回家。” “郦太后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郦姑娘态度坚定,她只能放行。只是听小翠说,太后娘娘事后震怒,连摔了两个茶盏呢。”海棠拧了一把帕子,“其实太后娘娘待郡主还算不错,至少没有落井下石。郡主这般折损她的臂膀,是否不太妥当?” “郦珠原本就不堪大用,我劝她尽早出宫另谋生路,也不算折损她的臂膀吧?”沈银翎浑不在意,“生了孩子,心软许多,昨夜瞧着郦珠孤零零眼巴巴站在那里,怪可怜的,忍不住就多和她说了两句。” 海棠轻笑:“郡主仁善。” 沈银翎嫌弃:“什么‘仁善’,我听着这个词就浑身发毛。以后不许说我仁善!” 内殿一片笑声。 小宫女们笑嘻嘻地对视一眼,却知道她们家郡主真的算是极好的心肠了。 … 春喜宫。 沈云兮眉头紧锁,嫌弃地瞪着床榻上高烧不退的沈心雅。 她嚷嚷:“她那日回来就是如此模样,太医说皮肉外伤休养一段时日就可痊愈,只是她风寒入体,所以才导致昏迷不醒!” 沈行瀚坐在绣墩上,脸色不虞:“挨了杖责又落了水,就算救活过来,身子骨怕是也不中用了。本指望她能替你生个皇子,如今看来,她竟比你更加不中用!” 沈云兮撇了撇嘴,心底却是一阵暗爽。 沈心雅这个庶女,原本就是不如她的! 第430章 沈姐姐,我要当他义父 “陛下……陛下……” 床榻上,沈心雅喃喃出声,双手无意识在空中挥舞,仿佛是在试图抓住什么。 小丫鬟们连忙上前侍奉,却被她拍开。 沈心雅猛然坐起身,发髻蓬乱脸色惨白,哀哀道:“陛下弄错了人,陛下把我认成了沈银翎!都是沈银翎,都是沈银翎心机叵测,抢走了我的宠爱!她明明拥有那么多东西,爹娘兄长的疼爱,倾国倾城的美貌,高贵嫡出的身份……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和我抢?” 沈云兮嫌弃:“她疯了!” 沈心雅不顾身上的伤,突然哭嚎着挣扎下榻:“我盼了那么多年,我隐忍了那么多年!我靠着他喜欢我的信念才支撑到现在,凭什么,凭什么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是陛下弄错了人,一定是他弄错了人!他喜欢的姑娘是我!是我啊!” 她撕心裂肺地尖叫哭喊。 明明是料峭春寒,她却仿佛察觉不到寒冷,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就冲了出去。 沈行瀚朝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会意,立即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宫女把沈心雅抓了回来。 沈心雅边哭边笑,忽而模仿起沈银翎少女时期的姿态,翘着兰花指娇矜道:“什么金银玉器,我才不稀罕你们送来的这些礼物呢,俗气得很!” 她是沈国公府二房的庶女。 堂姐的风光完全盖过了她。 她像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没有人会在宴会上注意她。 她只能渴望地看着沈银翎被众星捧月,渴望地看着倾慕的太子殿下与她订亲,幻想着是沈银翎窃取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幻想着将来她与沈银翎身份颠倒置换。 她偷偷看了那么多年,她甚至比沈银翎还要熟记她在每一场宴会上穿过的裙钗样式、说过的种种言语。 她渐渐像是扮上了瘾,开始自己发挥起来:“吴王殿下,臣女要天上的星星,你给不给臣女摘?太子殿下,您瞧臣女的石榴红罗裙好不好看?和沈心雅比呢?嘿嘿嘿……” 似乎听见了满意的答案,她开始掩唇娇笑。 沈云兮被她笑得浑身发毛。 她后退几步:“现在怎么办呀?” 沈行瀚绷着脸。 还能怎么办。 宫里犯了错又疯掉的女人,除了送进冷宫,再没有别的出路。 他和沈云兮踏出寝殿。 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令他的脑子稍微清明了些。 他盯着芙蓉殿的方向,阴鸷道:“沈银翎不会放过你我,所以,咱们要先下手为强。” 沈云兮眉头紧锁。 她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只在牌桌上稍微精明些。 却也在这早春里,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凛冽肃杀。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长兄想出法子来了?” 沈行瀚似笑非笑,没和沈云兮解释,径直大步离开。 莲心给沈云兮拿来斗篷:“娘娘,外面冷,咱们快回去吧!” 沈云兮低头看了眼自己残缺的那只手,轻轻叹了口气。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陛下了,她如今这个样子,自己看了都害怕,也不敢奢求陛下宠幸。 只盼着长兄这次能够彻底解决沈银翎那个贱人,以绝后顾之忧。 她拢了拢斗篷,问道:“几位夫人进宫没有?” “已经在偏殿等候了,牌桌都布置好了。”莲心陪着她往偏殿走,“算起来,娘娘正月间和那些诰命夫人打麻将,已经输了约有上万两银钱,要不您歇半个月再玩?好歹换换手气。” “你懂什么?赌牌这种事就是有输有赢,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你等着瞧吧,不出三天,我就能把输掉的钱全部赢回来……” 沈云兮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莲心蹙眉,看着她兴奋的表情,又看了眼她残缺的那只手。 想起她如今的处境,终是不忍再劝。 没有帝王的宠幸,后宫的日子太煎熬了。 人总得有点寄托才是。 … 转眼便是满月宴。 沈银翎修养得很好,亲自在承喜殿招待客人。 俞青衡带着白鹤鸣过来,笑吟吟递过锦盒:“给孩子的满月礼。” 说着,就去看乳嬷嬷抱着的婴儿。 沈银翎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红线穿着的玉牌,刻着“琢玉”两个字。 她笑着把玉牌挂到宝宝的脖子上:“半个月前派海棠去给老师送帖子,又央老师为孩子取个小名,还以为老师懒得费心思,没想到却给这孩子雕了个玉牌。这小名取得雅,昭昭替他多谢老师赐名。” 俞青衡捋了捋胡须,忽而压低声音问道:“昭昭如今与镜危,究竟是怎么回事?” “君夺臣妻,还能是怎么回事?” 一道冷静低沉的女音传来。 上官敏带着贺礼出现:“俞老先生有所不知,那位如今根本不打算放昭昭出宫。天底下,哪有在皇宫里为臣子的孩子办满月酒的道理,偏他就办了。安的什么心,老先生作为他的恩师,应当再清楚不过。” 昭昭生完之后,她曾进宫面见陆映。 她想带昭昭和孩子回崔家。 可是陆映不允。 后来陆续又进宫几回,陆映甚至根本不肯见她了。 上官敏送的贺礼是一本《弟子规》和一本《三字经》。 篆刻在黄金铸成的金箔上,虽是薄薄的两本,却格外精致华美,令人爱不释手。 她对陆映失望透顶,懒得再提他,只叮嘱沈银翎道:“孩子要赢在起跑线上,你怀孕时就没有好好教他,如今既然生了下来,那可得让他抓紧读书才是,万万不能养成不学无术之辈。” 沈银翎头皮发麻。 这孩子才刚满月,现在就开始读书是不是太早了些? 然而上官敏终究是好心,她不便驳斥,讪讪笑道:“我知道的。” 陆嘉泽和文梨落是一块儿来的。 陆嘉泽送了一把精致的沉香木镶嵌明珠小弹弓,文梨落送的则是一块黄金长命锁,俱都价值不菲。 “这娃娃真好玩!”陆嘉泽惊奇地抱起襁褓,“这鼻子,这眉眼,你们快瞧啊,竟然有点像我皇兄!” “你轻些!”文梨落看得胆战心惊,“这是娃娃又不是小猫,哪有你这样抱的!给我抱,我来示范给你看!” “不行!我还没抱够呢!”陆嘉泽抢了襁褓就跑,“沈姐姐,我要当他义父——” 话音未落,就撞上一个人。 “哪个不长眼的敢撞小爷——” 陆嘉泽正骂着,抬起头,顿时就蔫儿了。 他像是霜打的茄子:“皇……皇兄……” 陆映一字一顿:“你要当什么?” 第431章 叫她只能勾引他一个男人 明明这孩子是崔季的,和陆映也没什么关系。 可陆嘉泽就是莫名发怵,不敢再提“义父”二字:“没……没什么……” 陆映递给乳娘一个眼神。 乳娘会意,连忙上前接过襁褓,不许陆嘉泽再抱着孩子乱窜。 陆嘉泽退到文梨落旁边,瞥见少女讥诮的眼神,轻咳一声,掩饰道:“你不懂,我这皇兄性子不好,爱砍人头,所以我一般都让着他……” 文梨落轻哼一声,傲娇地没搭理他。 霍明栩也来了。 他爱热闹,可偏偏在京城没有朋友,因此但凡有什么宴饮,都很喜欢过去瞧瞧。 他捧着个木匣子:“是我阿姐派我来的,这是她送给郡主的贺礼。” 匣子里装着个拨浪鼓。 虽然并不贵重,但也算得上精致,很符合霍明嫣勤俭后宫的形象。 沈银翎把玩片刻,悠悠道:“烦请霍小公子替我多谢娘娘。” 她的嗓音娇软明媚,尾音带着甜,像是霍明栩在京城里吃过的红豆沙糕。 他忍不住抬起眼帘去看她。 中原的老人很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女人生完孩子会变成黄脸婆。 可是霍明栩莫名觉得,沈银翎一点也不丑,甚至比生孩子之前更加光艳动人,周身像是披了一层柔和温暖的光霞,芙蓉花面娇艳欲滴,仿佛一轮灿烂的太阳。 霍明栩的耳垂悄然充血胀红。 他不敢多看,低下头结巴道:“不……不用谢……” 沈银翎把他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她摇了摇拨浪鼓,眼底划过一丝玩味,柔声道:“听说霍小公子和皇后娘娘一样都是从关外来的,我一向很向往关外的风景,将来小公子得空,不知可否同我说说关外的趣事?” 霍明栩一愣,呆呆望向她。 虽然明知眼前的女子和自己姐夫似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他还是话多了起来:“原来你喜欢听这些?京城里的闺秀都不爱听这些,我以为郡主也不会喜欢,我——” 陆映打断他的话:“衙门里的差事都做完了?” 霍明栩在兵部领了个闲职。 可是兵部的人不怎么爱搭理他,他不想坐冷板凳,因此大多时候只点个卯就走了。 面对陆映突如其来的问责,他挠了挠头:“姐夫,我在兵部也没事做啊!” “把你安排进兵部,是舅舅的要求。他是让你进去历练,而不是吊儿郎当混日子的。”陆映负着手,神情冷肃威严,“还不赶紧回衙门?” 霍明栩:“……” 他和陆嘉泽一样害怕陆映,因此不敢逗留,朝沈银翎作了个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沈银翎似笑非笑地扫了眼陆映,才转身去招待别的宾客。 陆映紧了紧负在身后的双手。 目光却一直落在沈银翎的背影上。 她分明瞧出了霍明栩少年情窦初开的意思,可她不仅毫不避讳,甚至当着他的面撩拨。 是,霍明栩经验少不知道,可他却很清楚,这狐狸精刚刚那些话,就是刻意撩拨。 当着他的面刻意撩拨,藏的什么心思,简直不言而喻。 她存心要他难受…… 陆映心底浮上一股子戾气。 胸腔里的凶兽蠢蠢欲动,仿佛恨不能把这个到处拈花惹草的女人抓起来关进囚笼,叫她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男人,叫她只能勾引他一个男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待会儿要发生的事,才勉强按捺住躁动。 宴席快开始的时候,薛绵绵姗姗来迟。 是和关淞原一块儿来的。 她如今还是他名义上的夫人。 关淞原自打一踏进承喜殿,目光就被不远处的陆映吸引,只和沈银翎略打了声招呼,就忙不迭去给陆映请安。 薛绵绵不大敢看沈银翎,只垂着头送上贺礼:“昭昭……” 两套亲手缝制的小花被,两只金手镯。 沈银翎看了眼她梳起的新妇发髻,笑容不达眼底:“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薛夫人。” 她故意拉长音调。 薛绵绵眼眶一红,眼看就要掉下泪来。 沈银翎心一软,伸手拉过她的手,把她带到殿外。 她取出手帕给薛绵绵擦眼泪:“哭什么?分明是你不肯邀请我去喝你的喜酒,分明是你欺负我,旁人看见你掉眼泪,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对不起……” 薛绵绵哽咽着抱住她。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你怕我瞧不上关淞原,拆散了你的姻缘,叫你依旧困在薛家,被迫与薛伶朝夕相对。”沈银翎条分缕析,“我可以不在乎关淞原的人品,我只问你,你嫁过去的这一个月,他待你好不好?” 薛绵绵擦了擦下巴处的泪珠子:“我成亲当日,薛伶当街大闹,闹得满城风雨。爹娘大怒,爹爹把他鞭笞了一顿,又将他关进祠堂,罚他好好反省。关家没说什么,夫君依旧与我拜了堂,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薛绵绵的圆杏眼里露出一丝苦楚,“只是夫君不肯碰我。成亲一个月,他一次也没碰过我。昭昭,他既然已经知道我与薛伶的事,想必是嫌弃我不是处子!他夜夜都宿在书房,我每每问起,他都说是在准备春闱考试,可是我分明看见婆母送了两个美貌丫鬟进出他的书房。而且,眼下春闱已经结束,可他依旧……” 少女欲言又止。 才擦过眼泪,却又泪水涟涟。 沈银翎一时无言。 半晌,她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话音刚落,薛绵绵还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哂笑。 两人望去。 薛伶身穿朱红箭袖锦袍,两指宽的蹀躞腰带勒得他窄腰宽肩身姿颀长,绿绸发带系起高高的马尾,一双桃花眼含着几分讥诮,抱臂站在那里的姿态犹如花树玉山。 只一个照面,薛绵绵就立刻垂下头,不声不响地躲到沈银翎身后。 “躲什么?”薛伶尖牙抵着薄唇,革靴一步步踩上台阶,“怕我吃了你?还是怕我坏了你的好姻缘?” 他挨的几十道鞭伤才修养好。 早春萧索,天空阴沉。 他本就白皙的脸泛着病态的苍白,走近了,可以看见他眼下两团乌青,平添几分恹容。 薛绵绵紧紧拽着沈银翎的衣袖,深深垂着头,躲得愈发狠了。 第432章 只是那时,他未曾握住她的手 薛伶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他看着沈银翎身后。 少女穿着翠色罩纱玉兔团纹对襟袄裙,梳起新妇发髻,鬓边海棠新鲜粉嫩。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她躲藏的小脸,但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红着眼圈的模样。 他歪头,薄唇扯出邪气:“薛绵绵,我问你话呢。你躲什么?” 可她像是锯了嘴的葫芦,死活不肯回他的话。 他眉梢挑起戾气,大步走到沈银翎身后,试图将她抓出来。 “大舅哥。” 带笑的声音忽然传来。 是关淞原。 关淞原朝薛伶彬彬有礼地作了个揖:“有一阵日子没见大舅哥了,大舅哥可还安好?” 沈银翎玩味。 关淞原应当也知道薛伶受家法的事,却还当着他的面问他是否安好。 关淞原…… 这人不简单啊。 薛伶盯着他,没说话,只忍耐着抬了抬下巴。 “这些日子一直在忙于预备春闱会试,直到前两日考完,才有空带绵绵出来赴宴玩耍。”关淞原解释,“这次会试我答题很顺,不出意外的话,我应当能中进士。岳丈大人答应为我引荐上官丞相和裴尚书,我心中十分期待。” 原本的六部尚书是薛公。 他辞官之后,薛伶盯上了那个位置,只是被陆映以资历尚浅回绝了,只给了他五军左都督的官位,虽不及六部尚书品衔高,但直属皇帝领京中十万禁卫军,是极重要的实权位置。 现在的裴尚书是薛公旧友。 对薛公而言,在官场上为关淞原引荐人脉本就是很简单的事,况且自家长子又闹出了当街抢婚的丑事,于情于理,他都会给予关淞原补偿。 关淞原又看向薛绵绵,温声道:“绵绵,快过来,宴席要开始了。” 薛绵绵咬着唇瓣,慢吞吞走了过去。 关淞原握住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笑容依旧温温和和的:“郡主、大舅哥,我们先进去坐了。” 沈银翎和薛伶目送他们两人踏进承喜殿。 薛伶嗓音低沉阴鸷:“你也瞧出他的人品了吧?” “他人品不好,难道小薛大人的人品就很好吗?”沈银翎饶有兴致,“不过,我没想到的是,睿智奸诈如小薛大人,怎么会输给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蠢货?” 薛伶脸色极其难看:“要不是薛绵绵,我怎会自乱阵脚?!” 整日看见他就跑,跟兔子见了鹰似的! 他瞧着就生气,一生气就待她严厉了些。 谁料到她竟敢转头就嫁了人! 薛伶瞥向沈银翎:“合作?” 沈银翎“啧”了声:“需不需要我提醒小薛大人,当初是如何对待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你也不愿意看着薛绵绵和关淞原那种伪君子过一辈子吧?” 沈银翎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海棠过来请:“郡主,要开宴了,陛下请您进去。” 殿内觥筹交错。 看似气氛融洽,在场宾客的心里却都打着一面鼓,各种各样的目光在沈银翎和陆映身上交汇,暗含猜忌揣测。 到抓周的环节时,陆映更是毫不避讳地站在了沈银翎身侧。 一个是才登基不久的新帝,一个是臣子的娇妾,还有一个是臣子家的庶子但却跟着娇妾姓的娃娃,偏生举办满月宴的地方又是皇宫…… 这般配置,怎么看怎么诡异。 宫女们已经在桌上摆开各种小器物。 薛绵绵拿着一只精巧的紫金葫芦逗弄沈今安:“琢玉乖,这只葫芦最好看了!抓它!” 葫芦谐音“福禄”,寓意福泽绵长吉祥辟邪。 小家伙戴着虎头帽,睁着黑葡萄眼睛,只瞅了一眼就爬走了。 薛伶倚在桌边轻哂:“什么老旧玩意儿,现在的小孩儿可不喜欢这些。” 薛绵绵咬了咬唇。 葫芦这么好的寓意,怎么就成老旧玩意儿了? 她想反驳薛伶,又不敢。 薛伶晃了晃手里的印章,道:“琢玉,来抓印章,将来做高官!” 可是小家伙同样没给他面子,径直从他跟前爬过去了。 陆映站在沈银翎身侧,望向沈今安的冷淡目光里带着一丝厌倦。 他是不屑给崔季的骨肉举办满月宴的,他看见沈今安就烦,恨不能把这娃娃丢的远远的。 他纯粹只是为了哄昭昭开心。 他竭力装出对这孩子感兴趣的模样,问道:“昭昭,你猜他会抓到什么?” 沈银翎漫不经心:“抓到什么都好,反正桌上的东西没有不吉利的。” 陆映听出了她没有和自己讨论的意思。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沈今安身上,他借着宽袖的遮掩,突然攥住沈银翎的手。 沈银翎身体一僵,不敢置信地盯向他。 陆映视而不见,挑逗般挠了挠她的掌心,才同她十指相扣。 他压低声音:“昭昭才从甘州回来时,曾往盛国寺上香祈福。那会儿朕在寺庙施粥布善,朕记得你戴着幂篱,问朕索要馒头。当时,你也是这般……” 轻挠他的掌心。 只是那时,他对她弃若敝履不屑一顾。 他未曾握住她的手。 可今时今日,他想重新握紧她的手。 沈银翎试图挣开。 但男人的手就像铁钳,她根本挣脱不开。 两人暗暗较劲儿时,沈今安接连绕过上官敏手里的毛笔、俞青衡巴巴儿送上的古籍,又绕过文梨落面前的金算盘和陆嘉泽期待递出去的宝石匕首。 铜钱、福袋、竹笛、食物等等,也都被他绕过。 他停在了一幅画前。 小家伙伸出胖乎乎白嫩嫩的手,紧紧抱住那副画。 “画?!”陆嘉泽不敢置信,“他将来想当个画画的?!” “寄情山水,描绘人间,也好,也好!”俞青衡捋着胡须连连点头。 沈银翎略略挑眉,也有些惊诧。 有宾客好奇问道:“画的是什么?” 薛伶接过画子,展开瞧了一眼。 顿了顿,他又重新卷起,随手丢给沈银翎:“四君子的水墨画罢了。” 去侧殿更衣时,沈银翎瞥了眼海棠。 海棠会意,抱上沈今安一块儿过去了。 掩上殿门,沈银翎捏了捏小家伙的脸蛋:“怎么选了个画?” 沈今安只弯着眼睛冲她笑。 沈银翎展开那副画,渐渐嗅到了一股奶香味。 海棠眉头紧锁:“是有人往画子里泼了牛乳,所以才会吸引小公子去抓?” 看清楚了画里的内容,沈银翎忽然笑出声。 海棠莫名:“郡主?” 沈银翎把那副画递给她:“你瞧。” 海棠脸色倏然一变:“万里江山图……” 虽说满月抓周只是图个喜庆,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沈今安以庶民身份抓了一副万里江山图,再加上沈银翎和陆映的关系,传出去未免令人生疑,不知道的还以为沈今安将来要当皇帝呢! 海棠浑身发寒:“奴婢分明记得,奴婢准备的是一副松鹤图,谁把它换成了万里江山图?!郡主——” 沈银翎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她悠悠道:“我今日,欠了薛伶一个人情。” 第433章 崔侍郎被腰斩啦 重新回到承喜殿,殿里依旧热闹着。 陆映扫了眼海棠怀里抱着的沈今安,又看向沈银翎:“他又怎么了?” 沈银翎:“换尿布。” “需要你亲自去?” “不行吗?” 陆映默了默,对这婴孩儿的厌恶又添一层。 宴会临近尾声时,桂全突然匆匆过来,恭声道:“陛下、郡主,清河王和沈国公求见,说是来为小公子庆生的!” 陆庆和沈行瀚…… 沈银翎眼眸微动。 清河王几时回京的,她竟一点风声也没收到。 正思量间,陆映已经允了他们进殿。 见过礼,沈行瀚送出一只辟邪貔貅纯金项圈:“堂妹到底与我生分了,连孩子满月礼都不邀请我这位堂兄前来。” 说着,伸手欲要逗弄沈今安。 海棠及时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手。 沈行瀚也不恼,只低笑一声。 清河王陆庆捻着胡须,掷地有声:“微臣久不回京,竟不知陛下荒唐至此!” 他惯是个古板的老头,这么一喊,殿内顿时寂静下来。 陆嘉泽小声对文梨落解释道:“你不知我这位皇伯伯性子有多么古怪刻板,他最见不得晚辈不守规矩了!幸好他这些年镇守清河郡,不曾回京摆弄我们这些小辈。却不知怎的,今日竟被沈行瀚弄回了京!” 文梨落忌惮道:“瞧着是挺强势的。” “可不是?就连沈姐姐都怵他。以前我们去清河王府找敏敏堂姐玩耍,他指责沈姐姐头上戴了太多花儿,又说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沈姐姐气坏了,当场顶了几句嘴。岂料他转头就告诉了沈伯父,沈伯父当晚就提溜着沈姐姐登门道歉去了!” 文梨落压低声音:“可我瞧着,沈行瀚也不是什么正派的人物,清河王这般古板严肃的人,怎么能瞧上沈行瀚,让他当女婿?” “嗐!原本清河王选中的女婿是行野大哥,这不行野大哥死了嘛,沈行瀚就捧着婚契找上门,说契书上写的是沈家儿郎,他愿意代替行野大哥迎娶敏敏堂姐,如此也算成全了两家当初的约定,说出去也好听。清河王一拍脑袋,就决定把敏敏堂姐嫁给他了!” 文梨落抚了抚拂尘:“为了名声把女儿随便嫁出去,我瞧着,这清河王也是个糊涂蛋!” 上座。 陆映垂眼注视陆庆:“皇叔。” “你如今是皇帝了,就连你父皇都被你迁居启祥宫,可见天底下天老大你老二!这声‘皇叔’,微臣可万万不敢当!”陆庆阴阳怪气。 摆明了是对陆映篡位不满。 陆映知道他们这些老一辈的皇叔们,或多或少都对他心生不满。 只是不曾表露在明面上。 他只当没听见,嗓音淡漠道:“皇叔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陆庆指着海棠怀里的孩子,“你在宫里为一个臣子家的庶子大摆酒席,你安的是什么心?!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我看,你是被这狐狸精勾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还是说,这孩子根本不是崔季的种,而是你陆镜危的种?!” 话音落地,满堂哗然。 在场众人从未想过,这孩子会是陆映的。 否则以新帝的脾气,早就该认回来了才是。 沈银翎轻哂。 原来沈行瀚费尽心思把清河王弄回京城,是为了借他之口,把她的孩子推上风口浪尖。 沈行瀚无利不起早,不打没收益的仗。 他之所以针对琢玉,莫非是已经猜到琢玉的亲生父亲并非崔季? 而抓周上出现的那副万里江山图,也是他的手笔…… 隔着一段距离,沈银翎与沈行瀚对视。 沈行瀚冲她温雅颔首,眼底却都是讥嘲。 沈银翎也笑,却没有出手的打算。 陆映这狗男人一直念叨要庇佑他们母子,她倒要瞧瞧,他今日对上清河王和沈行瀚,究竟是个什么说法。 陆映摩挲着墨玉扳指,金相玉质的脸上依旧是冷静神色。 他缓声道:“皇叔无凭无据,还是不要在这里造谣。” “怎么是造谣了?既不是你的种,那你为何要在宫里为他办满月宴?!为何要把这个狐狸精接到宫里生产?!我看,你分明和她有一腿!陆镜危,你从前年少轻狂也就罢了,可你如今乃是天下之主,你的皇叔们可都盯着你的,你可莫要干出夺臣之妻的荒唐事!我做主,你今日就杖毙了这个狐狸精,再把这孩子送去边关交给崔季,免得夜长梦多,招人非议!” 陆庆咄咄逼人。 陆映仍是不疾不徐的姿态,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饮了口茶。 他放下茶盏,道:“朕一时疏忽,竟忘了告诉皇叔,崔季是父皇遗落在外的私生子。是以,他的子嗣,便是朕的皇侄。朕为侄儿在宫里举办满月宴,何错之有?” 一言出,满堂寂静。 陆庆不敢置信,粗着嗓子道:“陆镜危,我可是你的亲叔叔,你休要骗我!” 陆映瞥了眼桂全。 桂全立刻捧出一道手书,呈给陆庆过目:“王爷,这是太上皇的亲笔手书。” 沈银翎眉目冷冽,低声问陆映:“你早有预料?” “一直预备着。”陆映借着宽袖的遮掩,勾住她的手指,“就为着今日这一出。” 陆煜迁居启祥宫,实则与软禁并无区别。 “请”他写下这封手书,对陆映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陆庆看过手书,眉头好似打了结。 桂全笑吟吟道:“王爷若是看过手书还不相信,也可亲自前往启祥宫,当面向太上皇问询。” 陆庆没吭声,抻着脖子去看襁褓里的婴孩儿。 娃娃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的同陆庆对视,看起来一点也不怕他。 陆庆迟疑地捻了捻胡须。 对视片刻,他故意黑着脸作出凶恶之状,可这娃娃不仅没被他吓唬到,反而还咯咯笑。 陆庆终于舒展开眉头,评价道:“眉眼确实像咱们陆家的人。” 他又看向沈银翎,目光勉强缓和了三分:“既然是咱们陆家第一个出生的孙辈,在宫里为他举办满月宴也在情理之中。你虽然为皇族开枝散叶有功,但你这小女子今后不许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后宫晃荡,更不许趁着你夫君不在,随意勾搭男人!” 沈银翎不屑一顾。 这老头从小就看不惯她。 她懒得和他废话。 陆庆又道:“这娃娃我很喜欢,会亲自为他准备一份贺礼。咱们走。” 沈行瀚脸色发寒。 他精心筹备了万里江山图,又故意散播这孩子的身世,甚至特意请来岳丈相助。 结果,竟就这么简单被化解了?! 沈行瀚眼底划过不甘,正欲再说些什么,一名公公突然飞快奔进来:“陛下,出事了!崔侍郎在游说姜国的时候,不慎惹恼了姜国国君,被腰斩啦!” 第434章 昭昭,朕恨不能替他去死 满殿哗然。 陆映瞥向沈银翎。 那双漂亮的小山眉微微蹙起,仿佛她并不相信这个消息。 陆庆率先黑下脸,厉声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姜国这是疯了不成?!还是说,他姜国压根儿没把咱们大周放在眼里?!” 那公公汗流浃背:“奴才听说,原本姜国国君对崔侍郎以礼相待,还特意请嫡公主为他献舞,没想到崔侍郎居然调戏人家公主,意图轻薄人家,这才触怒了姜国国君!” “不可能!”上官敏气到发抖,“我虽认识崔季不久,但我知道他绝非轻薄女子之人!他能写一手那样好的文章,甚至还曾拟定轻辱女子必须入刑的律例,他绝不可能违背他自己的原则!” 传话的公公缩了缩脖颈:“这奴才就不清楚了。” 上官敏气愤地转向陆映,福身道:“请陛下为夫君讨个公道!” 陆映面色冷厉:“朕竟不知,姜国这样大的胆子。此事,朕势必会查个水落石出。” 兹事体大。 偏偏崔季如今的身份不仅仅是钦差使臣,还是大周皇族。 于是满月宴匆匆散场,陆映径直前往御书房,召集臣子们议事去了。 沈银翎回到芙蓉殿。 她坐在窗边软榻上,一手抵着眉心。 海棠担忧:“郡主……” 沈银翎声音极轻:“他会死吗?” 任凭她如何想象,也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崔季会因为这种荒谬的原因,死在异国他乡。 这怎么可能呢? 海棠忧心忡忡,尽力宽慰道:“奴婢瞧着,还得再等等确切消息。路途遥遥,史上误传军情的荒唐事都有,更何况生死这种事?也许是弄错了人,或者同名同姓的人也未可知呢?” 她虽这么说,沈银翎却并不能感到丝毫安慰。 夜里,陆映来了芙蓉殿。 沈银翎难得主动开口说话:“怎么样?” 陆映解开披风。 他落座,先是喝了口热茶,才声音低沉道:“事情属实。” 殿内陡然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沈银翎摇头:“我与崔季相识于微末,我知晓他绝非觊觎女子容色的那种人。哪怕他偷盗姜国机密我都信,可我唯独不信他会轻薄女子!” 陆映看着她。 她就这般相信崔季的品行? 狭眸里划过一丝阴暗,他道:“据说,那位姜国公主与你的容貌有四分相似。” 沈银翎盯向他。 “朕并未撒谎,昭昭若是不信,派人稍微打听就能知道。这位姜国公主的母亲不仅是姜国皇后,出身也十分高贵,乃是魏国的嫡长公主。当今天下,大周北燕西魏三足鼎立,其余小国皆都依附三国生存。正因为事情牵扯到西魏,所以崔季才会被姜国国君重罚。” 沈银翎仍是不大相信。 陆映又道:“据说,是崔季在宴席上饮了太多酒,错把那位公主当成了你,所以才会轻薄放肆。” 沈银翎走到窗边。 花窗外是迟迟春夜,风里携裹着些微凉意,吹得她遍体生寒。 尽管陆映把这件案子描述的很完美,连作案动机都一应俱全,但心底的声音仍旧在告诉她,这不可能。 她未曾回头,只哑声道:“陆映,这一切,该不会是你设计的吧?” “怎么会?” 陆映从身后抱住了她。 他低头亲吻她的脖颈:“朕与崔季,虽是敌手,但朕为人如何,昭昭再清楚不过。朕怎么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去伤害朝廷臣子?昭昭,你问这种问题,未免太瞧不起朕了。” 男人的吻炙热缠绵。 沈银翎转身推拒,却被他禁锢在窗前。 他捏住她的下巴,同她近距离对视:“朕知道,你与崔季是患难与共的知己。甘州三年,是他陪在你身边,是他陪着你度过了最煎熬的那段岁月。这一点,朕不如他。如今他死在异国,朕也很伤心,朕恨不能替他去死。如此,昭昭大约才不会那么难过。” 春夜喜雨,虫语絮絮。 窗外悬挂着两盏宫灯,笼火将陆映的脸映照出温柔寂寥的颜色。 他眼底涌出伤切:“昭昭也想朕替他去死,是不是?” 沈银翎别过脸。 心底那股异样感愈发浓烈,她确实怀疑是陆映下的手,可陆映所言也不无道理。 端肃如他,真的会为了一己私欲,谋害臣子手足吗? 不知过了多久,她坚定道:“没有看见崔季的尸体,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陆映轻抚她的脸颊:“听说姜国已经派人送回了他的尸体,只是如今气候渐热,只怕路途遥远,尸体未免腐烂变质。朕虽厌恶他,可他终究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叫人唏嘘……” “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沈银翎拂开他的手,“离我远些!” 她寒着脸,去隔壁偏殿沐浴更衣。 陆映独自站在窗前。 直到沈银翎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他才漫不经心地瞥向床榻。 床头贴着一张崔季的红纸小像。 是过年前,昭昭让他剪的。 他慢悠悠走过去,揭掉小像,玩味般一点点撕得粉碎。 这小像,已令他厌烦许久。 床帐的阴影里,玄衣金簪的青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一贯矜贵清冷的表情被邪肆冷酷取代,阴影覆盖的眉梢眼睫尽是欲念轻笑,像是清高无瑕的圣人走下神坛,决意走进那滚滚红尘的孽海中去。 … 崔季的尸体,在半个月后抵达京城。 沈银翎和上官敏一同去看。 可是诚如陆映所言,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尸体早已腐烂变质,看不清楚具体相貌。 只额角梳拢的一缕白发,似乎能证明他的身份。 “昭昭……” 上官敏轻颤着握住沈银翎的手。 她虽然是崔季明媒正娶的夫人,可是尚还没有萌生出刻骨铭心的感情,因此尽管伤心难过,但却没有哭出来。 事实上,偌大的京城,竟无一人为崔季哭泣。 崔府灵堂。 沈银翎白衣素裹,跟在上官敏身后招待前来吊唁的人。 她冷眼看着那些宾客。 他们无一人为崔季哭泣,只顾着结交一同到场的达官显贵。 崔季…… 这个人萤窗雪案十年,从甘州一路考到京城,从落魄书生走到刑部侍郎的位置,可是今日在他的葬礼上,似乎没有人真正在意他。 沈银翎的心冷得厉害。 连手脚都泛着凉意。 到了夜里,吊唁的宾客都回去了。 沈银翎见上官敏疲惫难耐,劝道:“姐姐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守着。” 上官敏这几天都没睡好,此时已是勉力支撑才能站着。 她点了点头,在侍女的搀扶下蹒跚离开。 沈银翎跪在棺椁前,抬头望向白色的“奠”字,仍觉恍惚不敢置信。 潜意识里,总觉得崔季没有死…… 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灵堂前。 陆映负手而立,看着跪在地上纤盈清瘦的女子。 须臾,他抬手,示意灵堂里伺候的丫鬟们都退下。 他看着沈银翎红肿的凤眼,低声道:“你为他掉眼泪了。” 第435章 在他的棺椁前,强夺了她 夜风灌进来,吹得白色灵幡簌簌招摇。 沈银翎一手撑在漆黑的棺椁上,半垂着脸:“我至今……仍不肯尽信他走了。” 陆映缓步踏进来。 他在沈银翎身侧单膝蹲下,伸手轻抚她泛红的眼尾:“他陪伴你度过了甘州三年,朕知晓你与他同甘共苦感情深厚,不是旁人可比。只是斯人已逝,昭昭如今能做的,唯有接受而已。” 甘州三年…… 沈银翎低垂眼睫,脑海里掠过许多画面。 她坐在花藤里的摇椅上,脸上盖着一本书,听崔季站在旁边练习中原的官话…… 她带着崔季前往城中商铺,亲自为他挑选上京赶考的衣裳…… 她与崔季月下小酌,棋间对弈…… 她一点点,把那个穷酸落魄的寒门书生,塑造成了如今的模样。 而他也足够争气,在京城的这两年始终护着她,始终忠诚于她,为她求来火山灵芝一夜白头,为她拿出丹书铁券佑她周全。 他早已不是她复仇的一颗棋子。 他是她的亲人啊! 是她满门被抄之后,唯一无条件、无立场保护她的亲人啊! 她深深闭了闭眼,两行珠泪终于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滚落。 陆映狭眸阴郁。 指腹接触到她的泪水,灼人滚烫,像是烫在了他的心上。 他将少女抱进怀里。 他极尽所能地压抑住脸上的扭曲嫉妒,语气愈发温软轻柔:“虽然崔季死了,但朕会代替她护着你。昭昭,让朕照顾你好不好?从前的事,朕已是知错了,往后,朕想照顾你。” 男人的胸膛宽大健硕。 登基为帝的这些天,他虽然日理万机,但从没有一日疏于练习刀剑弓马。 男人特有的雄性气息在灵堂里蔓延,紧紧缠绕住沈银翎,像是安抚,又像是侵略,丝丝缕缕如有实质般往她的每一寸肌肤里钻,连他从上方落下的视线都携带着不容抗拒的炽热和霸道。 君夺臣妻。 兄夺弟妻。 沈银翎抬起被泪水打湿的眼睫,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的占有欲。 她缓缓摇头,试图挣开陆映。 可陆映的大掌却纹丝不动地箍住她的细腰,直将她紧紧抵在棺椁上。 他呼吸略重:“昭昭……” 沈银翎红着眼眶,声音嘶哑:“陆映,不要逼我恨你。” “朕见不得你为他掉眼泪……”粗粝的手掌擦拭去她脸上的泪珠,他倾身低头,细细绵绵的吻相继落在她的眉眼和嘴唇上,“昭昭,朕心疼你。” 年轻的帝王玄衣金簪,骨相轮廓犹如金相玉质,清冷的眉目好似燃起了一团火,就连那份矜贵孤傲的气度也被欲海侵染。 宽大的玄黑色蟠龙纹宽袖,层层叠叠地垂落在沈银翎的身侧,好似不可一世的孤绝黑龙缠绕住一朵娇嫩海棠,要立刻将她吞吃入腹。 “昭昭,朕心疼你……” 他的吻又落在了她鬓边簪着的小白花上。 明明缱绻悱恻,可垂眸注视那朵小白花时,他的狭眸里却漾出汹涌澎湃的恶意。 像是对崔季的死感到无比痛快。 他不动声色地勾了勾薄唇,敛去眼底恶意,对圈禁在怀里的娇花温声细语:“昭昭是最识时务的姑娘,便是不为了旁的,也得在京城重新找个靠山不是?偌大的京城,除了朕,谁又能当你的靠山呢?” 膝盖无声无息地顶开了沈银翎的双腿。 他将她压在棺椁上,似挑逗,似勾引,大掌探进她的衣襟轻拢慢捻。 美人如玉,温软馨香。 陆映身上的侵略感又重几分,连呼吸也重了些。 “陆映!”沈银翎挣扎,死死推拒着他的胸膛,一巴掌扇到他脸上,“你疯了是不是?!这里是灵堂!我已是崔季的女人,你在他灵堂里强取豪夺,你当真不在乎人伦纲常规矩礼法了?!” 人伦纲常。 规矩礼法。 陆映眼眸猩红,似笑非笑:“朕记得,昭昭从前从不在乎这些,还总嫌弃朕过于循规蹈矩……如今,却是为了崔季,开始和朕讲究起规矩礼法来了。” 沈银翎的脸色十分难看。 陆映拔下她鬓角的小白花,又将她挽发的簪子丢弃在地。 夜风吹进来,女人一身雪白缟素,流缎似的长发却凌乱垂落,在昏暗的灵堂里勾勒出清瘦潋滟楚楚可怜的娇态,仿佛随波逐流无所倚仗的浮萍。 她被陆映禁锢双手高举过头顶,上半身被迫躺在棺椁上,随着腰带的散落,那身雪白的孝服也随之滑落在地。 她咬牙切齿,几近崩溃:“陆映!” “朕,已然被沈昭昭带坏了。” 陆映倾身而来。 灯烛几番明灭。 熟悉的侵略感,饱满紧胀酸痛炙热。 男人龙袍垂落,遮掩了不堪入目皮肉相贴的画面。 回荡在室内的靡靡水声,却清晰地提醒着沈银翎,她再度失身于陆映。 他在崔季的灵堂前,在他的棺椁前,强夺了她。 “沈昭昭最喜礼崩乐坏……” 昏色里,男人狭眸沉沉,嗓音沙哑。 “朕陪着你,一起礼崩乐坏。” 漆黑的棺椁就在身下。 女子的娇躯白的刺目,双手无力地高举过头顶,一只脚堪堪点在地面,另一条腿被陆映扛在宽肩上,被迫以城门大开的姿势,承受帝王的临幸。 沈银翎眼圈红透却挣扎不得,辱骂的言语被陆映堵在咽喉,偌大的灵堂,只闻得皮肉相撞时的暧昧声音,直叫守在外面的海棠等人羞红了脸。 一轮明月悬在中天。 烛影摇曳。 沈银翎无力地滑落在地,嘴唇被亲吻得红肿,脖颈间的红痕销魂地往下蔓延。 她一丝不挂,战栗着试图爬走,却被陆映叹息着从身后握住脚踝。 他衣冠齐整盘膝而坐,在掌心细细摩挲她的脚踝,像是极有耐心地赏玩世间珍宝。 沈银翎背对着他,浑身颤抖,眉尖轻蹙,泪水如断线珍珠:“陆映,放过我……” 她疲惫至极,知晓这年轻的新帝吃软不吃硬,便低低乞求。 陆映将她拽进怀里。 不顾她的哀声叫唤,他把她摆成趴在棺椁上的姿势,再次占有了她。 掌中缠绕着她的满头青丝,迫使她抬起上身。 他居高临下,金簪玄衣,如玉如琢清冷孤绝,眉目间却萦绕着猩红戾气。 似叹息,似怜惜,似讥嘲:“昭昭,朕是在爱你啊。” 第436章 她不知自己招惹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虽是春日,京城里花枝却迟。 崔府挂满白绫和白灯笼,为这寒景又平添几分萧索。 上官敏睡了一夜,稍微养足了精神,听侍女说清河王前来吊唁,连忙亲自相迎。 清河王陆庆背着手,沉着黑脸叹息:“崔子衡,是个难得的栋梁之材,也是陆家晚辈里惊才绝艳的人物。可惜英年早逝,否则,必定会做出一番成就。” 上官敏沉默不语,只领着他沿着回廊往灵堂走。 陆庆跨进门槛,不期然撞见从内室出来的陆映。 他愕然:“陛下这是?” “皇叔。”陆映衣冠齐整面色淡漠,“昨夜前来吊唁子衡,想起与他在朝堂共事的那段时日,一时伤心难忍,就歇在了灵堂。” 上官敏抬眸看他。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看了眼内室门前垂落的帷幕,眼瞳里藏了几线红血丝。 陆庆点了点头:“微臣还以为,陛下不喜崔子衡,没想到倒是重视这位手足兄弟。说起来子衡乃是皇族中人,陛下打算如何追封他?” “子衡八斗之才,通达秉直,又是为国而死,朕欲追封他为贤王,谥号为成。如今子衡不在了,朕会下旨,令其子沈今安继承爵位。” “沈今安……”陆庆品着这个名字,颇为不满,大手一挥,“天底下哪有孩子跟着小妾姓的,更何况还是咱们陆家的第一个孙辈!本王做主,即刻命人更改了名字,上陆家族谱!连带子衡的姓氏一并改了!” 这个时辰,已经有官员陆续前来吊唁。 得知崔季被追封为成贤王,又见天子亲自到场吊唁,文武百官不禁纷纷称颂陆映大公无私心胸豁达。 一时间,陆映和沈银翎的风月之事无人再提,陆映在承喜殿为沈今安举办满月宴,也被当做是皇伯父疼爱子侄。 到了晌午,上官敏请女眷们去垂花厅用膳。 她匆匆踏进灵堂内室,不由惊愕地掩住嘴唇。 床榻一片狼藉。 白色孝服被撕烂在地,横躺在榻上的女子只堪堪拢着一层薄被,雪白单薄的香肩露在外面,一截冻腻如青玉的小腿无力地垂落在床沿边。 暧昧的红色吻痕顺着她的锁骨往下蔓延,像是坏掉的一颗苹果,直教人触目惊心。 许是疲惫至极,她昏睡着,低垂的睫羽宛如折掉的蝶翼。 上官敏眼眶通红,转身就走。 她在书房找到了陆映。 陆映正在翻弄崔季的书案。 屉子深处藏着画卷,他展开,画的是沈银翎。 上官敏质问:“夫君尸骨尚未下葬,陛下就如此欺他妾室,是否欺人太甚了些?!” 陆映一点点撕烂那副画,狭眸覆落嫉妒暗影,薄唇却掀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上官夫人想得到怎样的补偿?” “臣妇不想要补偿!臣妇只想要陛下对沈妹妹说一句对不起,对夫君的棺椁说一句对不起!” “上官夫人写得一手好文章,朕昔日拜读,文辞犀利见解独到,比令兄另父更加才华横溢,甚至不在崔子衡之下。可惜上官夫人囿于女子之身,无法参与科举入仕为官。朕有意请夫人以内阁学士身份,入翰林院编修国史。同时,在国子监开授女课,由夫人举荐女子为先生,教授京中闺秀四书五经骑射弓马,允准她们参与童试、乡试。不知上官夫人意下如何?” 那副画被撕烂了。 如同雪花般飘零而落。 上官敏手脚冰凉。 以内阁学士的身份,入翰林院编修国史…… 古往今来,天底下没有一个女子能有如此殊荣。 在国子监开授女课,允准女子参与童试、乡试,更是历朝历代前所未有的颠覆之举! 这意味着,女子入朝为官成了一种可能。 就像殷珊珊描述的那个世界,女子也可以登上高位,也可以指挥千军万马。 上官敏咬了咬嘴唇,知晓陆映这是利诱。 他要她对沈银翎的遭遇视而不见,缄默不言! 尽管心中向往极了,可最后,上官敏还是缓缓摇头:“臣妇无法为了一己私欲,背叛夫君和沈妹妹。‘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陛下以君王之身夺取臣子之妻,只怕会令文武百官离心离德,到头来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陆映静静端坐在书案后。 那张金相玉质的脸上尽是清冷矜贵。 无声地压迫感以他为中心朝四面八方蔓延,压得上官敏几乎要跪倒在地。 她死死挺直脊梁,试图与这个正在发疯的男人抗衡。 撕碎的画纸,坠落满地。 春风吹进来,像是簌簌飞起的蝴蝶。 不知过了多久,陆映伸手捏住从眼前掠过的碎纸,幽幽道:“上官家族乃是书香世家,自打前朝起就声名在外,底蕴可谓十分深厚。只是树大招风,一个偌大的家族,总有那么几只蛀虫。据朕所知,上官夫人的祖父告老还乡之后,在祖籍琅琊大肆修建祠堂。祠堂侵占百姓良田,豪奢如宫殿,供奉祖宗的规制,可比肩皇族……” 上官敏猛然攥紧双手。 她一向知道,祖父私德不好。 从前祖父在京城当丞相的时候,就曾因为私底下收受贿赂被太上皇暗示提点了几句。 只是因为数额小,再加上祖父和太上皇又是师生关系,才不曾张扬出去。 祖父羞愧,告老还乡,没成想他在乡里竟做了这些事! 比肩皇族…… 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这是抄家问斩的罪! 她跪倒在地:“臣女不知祖父如此!” 上官家族世代清誉,走到今日实属不易,怎可毁于祖父之手! 她深深低头:“臣女会转告父亲,让父亲规劝祖父,奉还良田,拆穿殿宇!” “如此甚好。”陆映摩挲着墨玉扳指,面无表情地垂眸看她,“入翰林院编修国史之事……” 上官敏心中五味杂陈,再不敢看高座上的君王,低低道:“蒙陛下垂青,臣女自当领命。” 崔府内院。 沈银翎已经梳洗过,换了身轻软干净的中衣,坐在窗下看摇篮里的婴孩儿。 她未施脂粉,春阳里的脸颊呈现出冻玉一般的冷白色泽,连嘴唇也是淡色的红。 她摸了摸锁骨上的吻痕。 “郡主……”海棠进来送上热茶,又拿了斗篷裹在她的肩头,“虽是春日,可您穿得这样少,当心染上风寒。” 沈银翎握住她的手。 从昨夜到现在,直到握住海棠的手,她才感受到一丝暖意。 她低声:“崔季死了。他不会罢休的。” 她亦不知,自己究竟招惹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明明克己复礼端肃清冷,如今却敢做出灵堂强夺的事情来! 他可怕至极,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吃进肚子,才肯罢休。 她看着沈今安幼嫩的面容,轻声道:“替我弄些绝子药来。” 海棠困惑:“您要服食?” 沈银翎眼瞳冰凉:“是给陆映服食。他说得既对,却又不对。他说我如今在京中没有靠山,可他不知道,这孩子便是我的靠山。假使他陆镜危这辈子只能有这么一个孩子,你猜,这孩子会不会是将来大周的皇太子?海棠,我是有底牌的。” 第437章 孤王有悔 海棠的动作很快,才不过半日功夫,就从文梨落那里弄到了绝子药。 她紧闭门窗,把盛着丹丸的锦盒奉送给沈银翎:“郡主……” 沈银翎掀开盒盖。 一粒小小的丹丸躺在缎布上,朱砂红的颜色看起来艳丽而又危险。 “文姑娘说,这粒丹丸是她从黑市高价买来的,遇水即化,无色无味,银针也试探不出来。男子服用以后,可保三年内无所出。”海棠压低声音,“只是给君王下毒,乃是掉脑袋的死罪,郡主当真不怕?” 沈银翎面无表情:“你以为,崔季是怎么死的?” 海棠一怔,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沈银翎合上锦盒:“他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崔季那种人……纵使醉酒,也绝不会做出唐突别国公主之事。更何况,他本就不是嗜酒成性之人。姓陆的疯了,把我当成无知小孩儿诓骗,却不知言语里漏洞百出。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他没脸要我的命。” 窗外春日融融,百花私语。 窗下,沈银翎穿着梨花白的素衣,面容却犹如冰天雪地里的冻玉。 海棠眉尖轻蹙。 她不曾爱过什么人,如今瞧着沈银翎和陆映的爱恨,只觉情爱真是能吃人的东西。 是夜。 上官敏请了高僧,在前院为崔季做水陆法事。 诵经声和木鱼声穿过高墙照壁,随着月色一道传进深宅。 沈银翎把琢玉哄睡下,刚回到自己寝屋,就看见圈椅上大刀金马地坐着个人。 她喉头滚动,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屋子里只点着寂寥的一盏青灯,灯火倾照在书案上,女人的字迹铁画银钩佛魔参半。 陆映一张张翻看,侧脸折射出幽微暗芒:“当日朕下旨,逼你给崔季做妾,你在崔府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些手记,是你那时候写下的吗?” 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手记,也没写什么闲情逸致的日常生活。 宣纸上密密麻麻,全是佛经。 沈银翎沉默半晌,道:“我不知你有翻人东西的习惯。” 身后的槅扇被内侍们悄无声息地掩上。 这座密闭寝屋,便只剩陆映和沈银翎两人。 陆映合上佛经:“那段日子,朕新登基,前朝事务繁忙,后宫虽有皇后打理,但不少事仍需朕亲自过目。朕被你所伤,不愿听见你的消息,不知你在崔府过着怎样的日子。后来得知你和崔季成了好事,朕嫉妒难耐,这才将他调往西北边疆。” 沈银翎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坐了,离他有一丈多远。 “如今到了崔宅,亲眼看见你誊抄的佛经,”陆映修长的大掌紧紧按住经文,“才知你那段时日亦痛苦难耐,只能倚仗佛经纾解胸中气闷。朕从前以为昭昭和崔季在一起,是为了气朕,是为了和朕较劲。今夜才知,想必是昭昭对朕伤心失望至极,才选择和崔季成了好事。” 沈银翎端起热茶。 她背对着陆映,宽袖里滑落一枚朱红丹丸,无声无息地溶解在了茶水里。 她凝视花窗:“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了。天底下万事万物都在发生变化,更何况人心?臣妇从前或许对陛下动过心,但既然决意和崔季在一起,那么臣妇此生就不会反悔,更没有重新回头的道理。” “是朕疏忽了你,是朕怠慢了你。” 陆映行至榻前,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握住她的一只手掌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沈银翎垂眸望向他。 烛火黯淡,年轻的帝王金簪玄衣,清冷矜贵的眉眼染上丝丝悔意。 陆映字字痛楚:“孤王有悔。” 沈银翎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地问道:“崔季,是你下的手?” “昭昭一向冰雪聪明。”陆映承认得干脆,“他太碍眼了。” 抢在他的前面,向父皇求来火山灵芝为昭昭治病,那时候就嫌弃他碍眼。 带着丹书铁券和赐婚圣旨出现在御书房,为昭昭出头时更加碍眼。 沈昭昭的身边,怎么可以出现别的男人? 怎么可以出现,比他更加重要的男人? 他握住沈银翎的手,抬起狭长猩红的眸子,如玉如琢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卑微祈求:“昭昭忘记他好不好?定是你看他与朕容貌有两分相像,才拿他当做朕的替身。如今朕已然回到你的身边,你还要那个赝品做什么?” 他专注地凝视沈银翎,薄唇却在她的指尖接连落下轻吻。 温热的舌尖舔舐过她的手背,带出一片湿腻腻的水痕。 沈银翎的眼眶渐渐发红。 静默半晌,她将那盏茶递到他唇边。 陆映接过那盏茶,始终凝视着她的丹凤眼,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沈银翎声线极冷:“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陆映伸手揉开她轻蹙的眉尖,弯唇道:“朕知道今日海棠去了何处,见了何人,拿了何药。但这是你给朕斟的茶,朕没有不喝的道理。” 沈银翎以为他会震怒,会斥责。 却没料到,听见的却是这个答案。 她死死盯着陆映,半晌,无法接受般往后退却,试图避开他的触碰。 陆映却顺着她的腿攀援而上,直将她压在身下。 盘扣被解开,粗粝修长的手指探进裙里。 沈银翎眼尾更红,倔强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扣住双手。 陆映捏着她的下巴,迫着她同他直视:“崔季不在了,你已不是他的小妾。既然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你为何还要回避朕?” “回到原点?”沈银翎颤抖着哑声控诉,“崔季死了,你娶了霍明嫣当皇后,后宫佳丽三千嫔妃众多。你现在告诉我,这是你我的原点?!陆映,回不去的,从你娶沈云兮当太子妃起,你我就已经回不去了!” 她推开陆映,本想离开这里,却被攥住手腕拽了回去。 陆映扣住她的细腰,低头看她的眼睛:“朕知道你想要什么。” 沈行瀚和沈云兮的性命。 霍明嫣的后位。 她想要的,无非是这些。 陆映也很清楚,别说是他,即便是他和崔季两个人加起来,在这个狐狸精的心里,也不及这两件东西来得重要。 狭眸晕染开雪意。 本该意气风发权倾天下的新帝,在这个春夜里罕见地流露出悲切之色。 他声音极轻:“朕,可以对沈行瀚和沈云兮视而不见,由着你为所欲为。朕,也从未对霍明嫣动过心。朕这辈子,只倾慕过你沈昭昭一个人。朕是给不了你后位,但朕可以将沈今安过继到膝下,立他为皇太子。如此,你可满意?” 他原本是个底线很高的人。 高到沈银翎稍微流露出背叛他的倾向,他就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可是时至今日,他似乎被沈银翎打断了脊梁。 他失去了原则,失去了底线。 谋害臣子性命,拿官员的把柄威胁他们的晚辈…… 能做的不能做的,他陆镜危统统做了个遍。 第438章 昭昭,过来 沈银翎揉了揉被攥疼的手腕。 她低垂眼帘,朱唇是下压的冷冽弧度:“你明明知晓我想要什么,给的却不是我想要的。譬如我喜欢梨,可你偏要给我苹果,给了之后还自我陶醉一脸感动,殊不知我根本瞧不上你的这点施舍。” “施舍?” 陆映掐住她的双颊,迫使她高高仰起头:“你将皇太子的位置,看作施舍?沈银翎,那是崔季的种,那不是朕与你的骨肉!你还想如何,还想如何?!” 他厌恶极了崔季! 厌恶极了那个婴孩儿! 他将皇太子之位拱手奉上,却被沈银翎当成廉价的施舍! 她大约不知道,他年少时被父皇憎恶,为了夺得这个位置,他背地里费了多少功夫,吃了多少苦头,受尽多少白眼…… 可是在她的眼里,这个位置只是施舍! “我想你去死!”沈银翎挣扎着甩了他一巴掌,“陆映,我厌你、恨你!我后悔与你纠缠,后悔当年去东宫爬上你的床,后悔这辈子与你产生的所有交集!后悔当年不曾帮助陆时渊,谋夺你的太子之位!” 女人歇斯底里。 极尽所能,喊出了那些伤人至极的言语。 本就松垮的发簪跌落在地,沈银翎挣扎之中满头青丝如瀑布般垂落,黯淡的灯火里那张娇艳欲滴的小脸苍白入骨,眼眶红得宛如滴血,每一寸仇恨的视线都足以将陆映从头到脚焚烧成灰。 陆映的眼眶也染上了蓼花般的红。 他静静看着怀里发疯的女子,喉结微微滚动,像是咽下了唯有他能尝出的苦酒。 她说,后悔与他产生交集。 后悔当年不曾帮助陆时渊,谋夺他的太子之位…… 绿绮窗外,乌云蔽月。 做法事的诵经声和木鱼声隐隐传来,春夜里肃穆端严。 屋子里一灯如豆,涌进花窗的春风,将陆映投落在地板上的影子扭曲成慑人的形状。 大掌紧紧攥着沈银翎单薄的手臂。 他朝她步步逼近,直将她逼向床榻。 “那你后悔吧。”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尾音透出一切都不在乎的冷。 他已经站在了最至高无上的位置。 即便她后悔,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凡大周弓马所能抵达的疆域,皆是他陆镜危的地盘。 若弓马不能及,那便命铁骑踏平疆土,收归大周。 天下很大。 可她已是逃不掉了。 陆映低头,深深吻上沈银翎的唇。 遇见她,爱上她,他不后悔。 …… 春日多雨,皇宫里处处氤氲着雨汽。 霍明嫣匆匆来到御书房,福了一礼后,不敢置信地问道:“表哥将昭宁郡主和贤王世子带进宫中,允他们长居蓬莱宫?” 蓬莱宫位于武安湖一座风光极好的岛屿上,四面抱水,须得撑船才能抵达。 霍明嫣的脸色极为难看:“臣妾以为,陛下此举十分不妥!崔季死在异国他乡,陛下既然追封他为成贤王,也赐了王府宅邸,便该命昭宁郡主和上官夫人一同居住在王府才是。您若实在忘不掉她,逢年过节悄悄出宫前往探望,也是可以的。可是您明目张胆将她带进宫里,只怕京城里又要谣言四起!” “朕照顾臣弟遗孀,何错之有?”陆映慢条斯理地批阅奏章,“若有谣言,便是皇后办事不力。” 霍明嫣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表哥?!” 陆映不再理会她,只专心看边疆送来的折子。 他的眼光很好,提拔的几名寒门将领在边疆屡立奇功,不仅以少胜多,夺回了前些年被北燕铁骑霸占的疆土,还接连拔了对方九座重要城池,切断了他们的粮草供应。 指腹摩挲着奏折。 估计不出半年,与北燕的这场战争就能彻底结束。 从前当太子的时候,父皇总是和朝中那群主和派勾勾搭搭,宁肯缴纳岁贡也不肯开战。 如今战场大胜,着实令陆映心情大悦。 想起沈银翎还在蓬莱宫等他,他薄唇弯起愉悦弧度,心情又好了几分。 霍明嫣紧紧攥着手帕,咬着嘴唇看他。 他忙于政务,还没换下上朝时的冕服。 玄黑色宽袖团龙纹龙袍衬得他英挺端肃,十二旒珠的帝冕下是一张鬼斧神工骨相漂亮的俊脸,通身清冷矜贵的气度,叫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臣服之意。 微微弯起薄唇时,狭眸里藏着邪佞与戾气,多出了过去所不曾有的野心和欲望。 像是飘泼的墨,终于染黑了皑皑洁净的山中雪。 霍明嫣不知陆映在笑什么。 但她知道这般笑容,并非是为了她。 于是这笑容在她眼中变得可恶。 “表哥……”霍明嫣又唤了一声,“您不该如此明目张胆。” “春日宴的事,皇后可预备妥当了?”陆映冷淡地瞥向她,“大周与北燕世代为敌,如今边疆大捷,百年来大周从未赢的如此快意过。朕欲在宫中办春日宴大肆庆祝,皇后不可再抠抠省省,贻笑大方。” 霍明嫣表情一僵:“臣妾知晓。只是昭宁郡主的事——” “皇后是想教朕如何行事吗?不若这皇位由你来坐?” 霍明嫣身形一颤。 自入宫以来,表哥从未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 她只得屈膝福身:“臣妾不敢……” 带着几分不甘心,她只得喏喏退出了御书房。 陆映在深夜才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奏章。 他乘坐小船登上武安湖的岛屿,一如他吩咐的那般,蓬莱宫明灯如昼,夜色中煌煌耀眼,像是妻子在等待夫君夜归。 踏进蓬莱宫,宫室金碧辉煌。 路过的宫娥纷纷朝他行礼,这里虽只住了沈银翎一人,可服侍的宫女却足有一百多人。 陆映踏上高处的楼阁。 楼阁里珠帘翠幕,一水儿的金丝楠木家私,宛如最奢靡华丽的闺房。 沈银翎蜷缩在拔步床上。 她只穿了件单薄的梨花白中衣,青丝如流缎般垂落在地,从中露出一张娇艳欲滴下巴尖尖的小脸来。 那张小脸白嫩的过分,就连一根根睫毛的阴影都能清晰可见。 只是耳廓和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双腿紧紧并拢,像是在极力忍受某种煎熬。 陆映在窗边拂袖落座:“昭昭。” 沈银翎听见他的声音,不由浑身一颤。 她颤抖着睁开眼帘,湿润的眼瞳里透出显而易见的惊惧。 陆映轻哂:“昭昭,过来。” 第439章 求朕 陆映端坐在窗边,玄黑色窄袖锦袍衬得他宽肩窄腰长身玉立,宛如一把出鞘的黑色狭刀,连剪影都透着锋利,高马尾在背后散落开,微翘的发梢勾勒出野性的弧度。 他不紧不慢地摩挲墨玉扳指,狭眸里的晦暗炙热宛如恶鬼。 恶鬼盯上了床榻上的女子,薄唇勾起挑逗的兴致。 沈银翎喉咙干涩沙哑,仿佛被火滚过一般。 她眼下通红,撑着床榻的手掌用力到发白,不知强撑了多久,她抄起榻上的枕头,猛然砸向窗边。 陆映接住那只宝蓝缎面金丝鸳鸯软枕,随意丢弃在地。 黑色长靴慵懒地踩在软枕上,他嗓音玩味:“昭昭又不听话了。不过没关系,朕可以慢慢等。” 屏风后的鎏金博山炉熏着暖香。 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气味,悄无声息地融进暖香里,丝丝缕缕地送到沈银翎的帐中。 她呼吸渐重。 细瘦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丝绸衣襟,她跪坐在榻上,半垂着头,眼眶红得吓人。 “你给我下了蛊……” 她的声音愈发嘶哑,即便竭力克制,尾音依旧溢出一丝颤抖的媚。 “是啊。”陆映清冷端肃的脸上,隐隐压制着疯魔之色,“钱多宝新进献的苗疆蛊虫,天底下仅有这么一份。服用之后,昭昭每日都会痴缠于朕,闻见朕的气味便情难自禁。若一日不能满足,便会痛苦难耐辗转难眠。朕对如此小人行径深以为耻,可是似乎唯有如此,昭昭才会心甘情愿留在朕的身边。” 沈银翎低垂着头,指骨用力到狰狞。 乱发遮掩着苍白的脸,泪珠子恰似断线珍珠,一颗颗掉落在锦被上。 身体叫嚣着渴望。 每一处肌骨似乎都在劝她,立刻去到窗边,去服从那个恶鬼,去和那个恶鬼在一起。 她忽然发出一声哀鸣,像是白鹤折断羽翼。 她发狠般将榻上的软枕锦被全砸在地上。 犹不解气,她发着脾气把昂贵的薄纱帐幔撕扯得稀烂,赤着脚踉踉跄跄地穿行在闺房里,所过之处桌椅翻倒、茶具碎裂,就连装饰着无数古董器物的博古架也被推翻在地。 灯笼坠地,窜出来的橘红色火舌瞬间吞噬了彩绘的灯笼纸。 宫女们闻声而来。 她们不敢抬头多看,只匆匆收拾了满地狼藉,又预备上崭新的器物,才屈膝退下。 闺房焕然一新。 只沈银翎狼狈地跪坐在地,梨花白的中衣汗津津的,勾勒出窈窕身段。 额角冒出细密冷汗打湿了鬓角乌发,蜿蜒着紧贴在她的脸颊上,那般漆黑色泽与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唇瓣好似冰天雪地里一颗冻红的樱桃,极娇艳极饱满,她呼吸不畅,唇珠轻颤,诱着人去尝一尝那樱桃的甜味。 她忍了一整日,身体里的血液好似沸腾,四肢百骸都在叫嚣渴求。 她很渴,仿佛没日没夜地行走在沙漠里,无论如何咽口水也止不住喉咙里燃烧的火焰。 迫切地想要止渴,无论用何种方式…… 鼻息间都是陆映的雄性气息。 沈银翎意乱情迷,脸颊渐渐烧得潮红,几乎已是神志不清。 她吞咽着干渴的咽喉,沿着新铺的暗红色波斯地毯,一点点爬向陆映。 苍白修长的小手,搭在了陆映漆黑的靴履上。 暗色的闺房里,陆映倚靠在椅背上,垂眸看她。 沈银翎仰起头。 青丝垂落如瀑,掩映在长发后的小脸宛如海棠醉日梨花带雨,她的眼睛红得可怕,那一抹红直蔓向乌浓的鬓边去,像是开到极致的蓼花。 她颤抖着开口,眼瞳里蒙着一层水雾:“你竟敢如此待我……” 陆映的上半张脸被窗棂的暗影笼罩。 他弯唇,声音温柔:“朕离不开昭昭。” 沈银翎攀上他的腿。 他弓马娴熟能征善战,腿部肌肉线条利落紧绷毫无赘肉。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清晰地感受到沈银翎肌肤的滚烫温度。 她主动坐进他的怀里,指腹按住他紧窄的腰身,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颈,气息交融彼此引诱,他浓烈的雪松冷香将她的神智如摧枯拉朽般撕裂,她闭上眼,不顾一切地吻上他的薄唇。 怀里的女子,烫的像是一团火。 陆映随意伸开双腿,大掌揽住她的腰肢,由着她在他怀里肆意妄为。 衣裙委地。 终于彼此契合,沈银翎伏在他的肩头细细喘气,却仍觉不够。 还想要更多…… 她含着泪,难耐地扭动腰肢,却如何也不得章法。 陆映用指尖卷起她的一缕长发:“求朕。” 指甲发狠般深深嵌进男人的脊背,她朱唇紧抿,于汪洋大海的失神中勉强抓住一丝理智,倔强偏执地不肯张口。 陆映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作势退了出来。 巨大的空虚感骤然袭来,比不曾得到时更加难受绝望。 沈银翎痴缠在他腰间,娇软的身躯紧绷如弓弦,已是泛起大片的红,宛如千百朵樱花热烈盛开。 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袖。 低下头酝酿良久,她才闭上绯红的双眼,声音颤抖到几乎难以听清楚:“求你……” 垂落的乱发,遮住了她的小脸。 陆映随手拂开她的青丝,捉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 他的声音近乎残忍:“求谁?” 泪珠滚落,滴在男人的手背上,是滚烫的温度。 沈银翎咽下满腔恨意:“求陛下垂怜……”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尚未落下,陆映深深吻上她的唇。 水乳交融,几番云雨。 陆映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团红丝线,紧紧缠绕在两人的手上,一旦沈银翎有逃离的倾向,便将她狠狠拽回,那样残酷而又疯癫,仿佛绝不容她挣脱开去。 直到月上中天,他才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抵死缠绵。 … 次日。 沈银翎晌午才睡醒,身边早已没人。 她支撑着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伸手摸了摸嘴角。 昨夜被陆映咬破,还有些疼。 海棠领着小宫女们进来侍奉她洗漱更衣,不敢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说,允准郡主今日和小世子见面。” 第440章 她为他所有 沈银翎低垂睫羽。 琢玉虽然和她一道进宫,却被安顿在蓬莱岛另一座宫殿。 她如今连见自己的孩子,都要经过陆眏的允准…… 眼尾又绯红几分,她沉默地由着宫女们服侍梳妆净面。 正值春日,殿外花木扶疏犹如仙境。 沈银翎拿着布老虎逗弄琢玉,微雨把玩着拨浪鼓陪伴在侧,脆声道:“奴婢听宫里的人说,皇后娘娘正在预备春日宴,说是为了庆祝边疆大胜!对了,前些日子放榜,听说皇后娘娘还邀请了不少新科进士进宫赴宴呢。大家都说这是陛下登基以来最大的宴会,想必到时候极是热闹,也不知郡主能不能去瞧瞧……” 海棠端着茶点出来,听见这番话,连忙暗示般递给微雨一个眼神。 微雨自知失言,连忙咬住嘴唇,忐忑地望向沈银翎。 沈银翎面色淡漠。 她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纵然陆映肯容她赴宴,她也没那个心情赴宴。 “郡主……”微雨担忧,“您不要太过伤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着话,陈嬷嬷领着两位乳娘过来,眼里虽有不忍,却还是板着脸道:“郡主,时辰到了,小世子该回殿了。误了时辰,陛下要责罚奴婢们的。” 不等沈银翎说话,她们径直要抱走沈今安。 小世子离不得娘亲,顿时在襁褓里大哭起来。 沈银翎下意识攥紧他的小手,却被陈嬷嬷按住手腕。 老人低声提醒:“郡主可莫要再惹怒陛下了,为今之计,还是先想想如何在宫中立足!” 包括霍明嫣在内,后宫诸位妃嫔都盯着这里的动静。 沈银翎没名没分,却被豢养在这里,朝堂后宫已经隐隐有议论之声。 春日晴好。 沈银翎站在树下,阳光穿透葳蕤花枝倾泻在她的脸上,照得她容色苍白仿佛透明,只眼下两团蓼红往乌浓的鬓间蔓去,分明是秾艳的颜色,可在这热闹的春日里却莫名寂寥清冷,像是牡丹盛开在了错误的季节。 她被陈嬷嬷掰开手。 只能孤零零站在原地,目送沈今安被她们抱走。 宫殿里预备了藏书室,除了四书五经,也有市井间流行的话本子。 沈银翎没有翻阅的闲情逸致,只坐在高高的绮窗边,俯瞰远处的皇宫。 隔着茫茫武安湖,她其实看不真切。 只能看见那些明黄琉璃瓦的飞檐轮廓,高低错落此起彼伏,像是飞鸟的羽翼,即将飞离这座深不见底的皇宫。 她摸了摸手臂。 可惜她不是飞鸟,她没有可以飞走的羽翼。 她囚在宫中,事事皆都不如她意。 … 到黄昏时分,体内的蛊虫又开始发作。 它们撕咬她的神智,令她干渴难忍,她孤零零守在床榻上,一次比一次煎熬难捱。 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陆映忙到深夜才过来。 携着春夜的寒气踏进闺房,就看见沈银翎青丝凌乱散落,中衣衣襟微微敞开,上半身倚靠在镂花床柱上,双腿紧紧并拢,那张娇艳欲滴的小脸蕴着极致的潮红与欲色,呼吸声在静谧的闺房里十分清晰,仿佛即将被春潮摧毁。 陆映的气息搅乱了那一炉暖香。 他转身,摘下薄薄的披风搭在木施上。 沈银翎抬起猩红的丹凤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床前。 陆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覆落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淹没:“昭昭。” 粗粝的大掌,如安抚般摸了摸她的脸蛋。 沈银翎眼底湿润,猛然拂开他的手,像是恨毒了他的触碰。 陆映毫不在意,反而在窗边新设的一张软榻上坐了,自顾自道:“边疆又传来捷报,裴衍他们在战场上斩杀了燕国的上将军,接连拿下对方两座大城。再往北八十里,就是燕国的都城。” 他提壶斟酒:“昭昭,朕想一鼓作气,吞下北燕。” 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 他继位不过一载,就能吞灭盘踞在北方数百年的异族,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功绩,也确实是骄傲的资本。 薄酒入喉,甘冽醇厚。 他瞥向沈银翎:“昭昭不为朕高兴吗?” 长夜沉寂。 榻上的女子忍受着蛊虫带来的空虚和痛苦,扶着床柱的手已是青筋暴起。 她几度想亲近陆映,却又靠着强大的自制力,硬生生压下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欲望。 陆映从她身上收回视线,垂下细密长睫,又斟了一盏酒。 他一饮而尽,狭眸猩红几分:“朕今日很开心。朕不想与满朝文武和后宫嫔妃庆祝,朕只想与昭昭分享这份喜悦心情,可是昭昭不待见朕,从来只舍得给朕冷眼。” 长睫遮掩了瞳孔里的负面情绪。 他忽而低低笑了起来,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孤单寂寥,像是一把失去了刀鞘的狭刀。 那笑声渐渐邪肆野性,透着浓浓的戾气与自嘲。 “年少时,昭昭不曾为朕庆祝过生辰。大权在握后,昭昭不曾见证过朕的登基仪式。如今边疆捷报频传,朕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青年立下赫赫军功,朕终于偿了多年来征伐北燕夺回疆土的夙愿。可是,昭昭依旧不肯陪朕共享喜悦。” 夜风吹进来,殿壁上的影子狰狞扭曲。 “这么多年以来,朕与昭昭既有未婚夫妻之名,又有同床共枕之实。明明在一起,可是朕又常常觉得,朕好像一直是一个人。 “为什么?” 陆映尾音寥落。 酒香弥散在殿内,他只不过才喝了两盏,却像是已经有了醉意。 沈银翎深深闭目,汹涌澎湃的情绪在身体里翻涌,将她折磨得热汗淋漓。 她踉跄着翻身下榻,连鞋袜也顾不得穿,跌跌撞撞地扑进陆映怀里。 陆映没碰她,只垂眸看着她发疯般吻上他的唇。 衣衫尽落。 女人肌肤烫的灼人。 陆映的声音压抑克制却又残忍:“自己动。” 他浑身紧绷,喉结难耐地滚动,眼底遍布红血丝。 他冷眼看着沈银翎在他怀里溃不成军,痴缠般紧紧搂住他的腰身,不得章法地索取求欢。 仿佛唯有这般亲密无间肌肤相亲,才能证明她离不开他。 才能证明她为他所有。 第441章 朕何曾对你抠搜过 一夜贪欢。 因为蓬莱岛距离议政殿有些距离,所以刚过四更天陆映就起床洗漱,预备上朝。 唯恐惊醒沈银翎,闺阁里只燃着几根灯烛,光影一片幽暗昏惑,宫女内侍动作极轻,端着热水等物进出珠帘竟一点声音也无。 桂全为陆映系好腰带,忍不住偷偷看了眼他眼下的两团乌青。 他也不知他家主子所求为何,这些天往返于前朝和武安湖,每夜只睡两个时辰,只用过午膳时才能勉强小憩片刻,再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承受不住。 陆映抚了抚宽袖。 宽大的铜镜映照出青年玄衣帝冕的姿态,玄黑色团龙纹朝服在闺房里晕开暗色,他伸手拨弄额前旒珠,狭眸里的疏冷看得桂全和德顺胆颤心惊。 陆映转身行至拔步床前,伸手挑开帐幔。 帐中一片馥郁甜香。 她睡得很沉,蓬松浓密的青丝散落开,遮住了枕巾上的湿润泪痕。 眉心轻蹙,睡梦中是委屈的神情。 陆映轻轻替她掖好锦被,倾身在她额间落了一吻,才转身离开。 途径她的梳妆台时,他又忍不住驻足。 他与她总是夜间相会。 他已许久不曾见过她当窗理妆的姿态。 陆映垂眸看着那些精致昂贵的胭脂水粉,脑海中勾勒出沈银翎端坐在铜镜前轻抿胭脂的姿态。 他忽然伸手拣起一颗螺子黛。 古有张敞画眉,乃是夫妻间的小情趣。 可她若是醒着,必定是万万不肯让他描眉梳妆的。 陆映再次回到拔步床前,揭开帐幔,借着幽微烛火,倾身为沈银翎描眉。 桂全和德顺抱着拂尘对视一眼。 给还没睡醒的郡主描眉…… 他们家主子彻底疯了! 陆映知晓沈银翎今年尤其喜爱月棱眉。 他决心要亲手为她画一对举世无双的月棱眉,叫她今晨照镜子的时候能够心情欢喜,连带对他的态度也能稍微缓和些。 他回忆着她的眉型,仔细勾勒描画,却觉始终少了些神韵,要比寻常的柳叶眉难画许多,他自诩画工还不错,可无论怎么涂涂改改,也仍旧画不出那种味道。 画了一刻钟,他默默地放下帐幔,将螺子黛重新放回了梳妆台上。 … 沈银翎一觉睡到午后才醒。 因为是陆映亲手画的眉,海棠侍奉她梳洗净面的时候,没敢擅自擦洗去。 房中服侍的小宫女们个个低垂脑袋,屏息凝神专心做事,仿佛生怕抬头看见她的脸。 沈银翎睡得餍足,靠在床柱上,由着她们为她擦洗双手。 察觉到她们今日的怪异,她问道:“怎么了?陆映克扣你们的月钱了?” 翠翠忍不住率先笑出声,又连忙捂住嘴:“没……没什么……” 沈银翎蹙了蹙眉,迅速起身来到妆镜台前。 铜镜里,她画着两条又粗又黑又长的眉毛,那眉尖都连到一块儿去了! 沈银翎的脸色极其难看,抬手掀翻了一整盒螺子黛:“陆映!” 她就该杀了他! 也许是出于补偿心理,才是黄昏,陆映就匆匆过来了。 他是带着一尺来高的奏章过来的,桂全率领小太监们把奏章摆放在书案上,又将国玺、朱砂笔、砚台等物也一并摆上。 陆映道:“朕今日陪昭昭用晚膳。” 沈银翎体内的蛊虫还没发作。 她倚坐在窗边软榻上,面无表情地眺望天际火烧云:“我不想与你一同用膳。” 可是她说话没有任何作用。 桂全等人依旧端上来一大桌珍馐美味。 陆映屏退伺候的宫人们,往小碟子里夹了两块糕点:“朕记得你从前很喜欢吃御膳房的金丝芙蓉卷和樱桃酥,朕把最擅长做这两道点心的御厨调到了蓬莱岛,往后你想吃,随时都能吃到。” 他走到窗边,把碟子递给沈银翎。 沈银翎没看一眼,依旧看着窗外。 陆映盯着她白玉似的侧脸:“昭昭。” 沈银翎抬手推开了碟子。 陆映猝不及防,碟子里的两块糕点跌落在地,碎裂成无数瓣。 沈银翎犹嫌不够,起身走到桌边,面无表情地伸手扯下桌布。 金丝楠木雕花圆桌上的酒菜,顿时哗啦啦砸落满地,白玉酒壶里的佳酿打湿了昂贵的波斯地毯,在室内氤氲开醇厚甘冽的酒香。 她知道这其实伤害不了陆映什么,但她乐意给他添堵。 她慵懒地倚靠在圆桌旁,歪头,似笑非笑:“我说了,我不想与你一同用膳。” 陆映看着她。 少女娇纵跋扈,满眼都是戏谑和轻贱,仿佛料定他不能拿她怎么样。 他放下碟子,慢慢在软榻上坐了:“何必用惩罚自己的方式,与朕作对?到最后挨饿受饥、坏了身子的还不是你自己?你若非要如此,那朕便叫海棠她们都不许用膳,连带沈今安也不许用膳。” 沈银翎脸色一变:“陆映!” 陆映屈指叩了叩矮几,狭眸里尽是不肯让步的清冷偏执。 沈银翎深深呼吸,改口道:“我没有不想用膳,我只是不想与你同桌用膳!” 她说完,却依旧不见陆映让步。 对峙良久,沈银翎拂袖,冷冷道:“你叫小厨房重新预备一桌菜,我同你用膳就是。” 翠翠领着小宫女们收拾了满地狼藉,又铺上崭新的羊绒地毯,才重新换上一桌酒菜。 沈银翎不情不愿地落座,听见陆映训话道:“往后不可再如今日这般浪费粮食。” 沈银翎轻哂:“抠抠搜搜……果然和霍明嫣天生一对。” 陆映一哽,被她气得心脏疼。 他狭眸猩红,质问道:“朕何曾对你抠搜过?!” 从前当太子的时候,他在东宫吃穿住行都是寻常,只待她格外宽纵骄奢,但凡她想要的,他没有不给的道理。 如今登基为帝,他的衣食比他父皇做皇帝时还要俭省,他的寝宫没什么华贵的器物摆件,除了古籍就是堆积成山的奏章,唯独她的蓬莱殿金碧辉煌极尽奢靡,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他扪心自问,从未亏待过她! 他只是……他只是见不得她无缘无故浪费粮食! 沈银翎自知此事是自己理亏,因此没理会他。 正要用膳,碗里先被陆映盛了一碗山菌火腿鸡汤。 他隐忍着刚刚的怒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温和:“朕昨日尝着这道汤味道极是鲜美,想着今日也让你尝尝。” 沈银翎把碗推到旁边:“不爱喝。” 陆映沉默。 她不是不爱喝。 她只是不想喝他给她盛的汤。 第442章 陆映肚子里都是气 陆映端起那盏汤,自己喝了一口:“边疆大捷,裴衍上书朝廷,请求增派十万援军,打算一举拿下燕国都城。” 沈银翎嗅了嗅鼻尖。 山菌火腿鸡汤闻起来确实咸香鲜美。 她动手给自己盛了一碗:“所以,你打算派谁去?” 陆映望了眼她面前的汤,又顺势望向她的脸。 她一手抬袖遮掩,一手捏着汤匙品尝鸡汤,姿态十分矜持优雅,仿佛早已忘了刚刚才说过的“不爱喝”这三个字,而他给她舀的那碗鸡汤就纹丝不动地放在旁边。 陆映没用晚膳,肚子里都是气。 他深深呼吸,收回视线:“薛伶。” 沈银翎并不意外,轻哂道:“也是,薛伶可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宝贝心肝,在朝中待着无所建树,倒不如派他沙场征伐更能建功立业,也好叫你有借口赐予他最大的权柄。” “昭昭,他不是朕的宝贝心肝。” “是吗?我见你与他从年少时就形影不离,彼此之间毫无秘密,还以为你们哥俩好到是彼此的心肝小宝贝呢。” “昭昭明知朕的心肝小宝贝是谁,何故故意揶揄?你若再多说两句,朕要开始怀疑你是在吃薛伶的醋了。” 沈银翎:“……” 她愤愤瞪陆映一眼。 她一向以为这厮笨嘴拙舌,在情爱方面更是羞于启齿。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好意思腆着脸说这种肉麻的话! 夜已深。 沈银翎入睡之后,陆映披了衣裳,仍旧伏案办公。 半尺多高的奏章一点点减少。 直到露白星稀,他才揉着眉心,慢慢搁下手中朱笔。 闺房寂静,能听见帐中传出来的绵长呼吸。 陆映在这呼吸声里,莫名的心绪宁静。 他没叫人进来伺候,只独自行至沈银翎的妆镜台前,卸下龙纹金簪和冠冕。 幽微的烛火照亮了铜镜。 镜中人垂首,从珐琅彩的妆奁里拣出一支步摇把玩。 少女喜爱凤凰、牡丹一类的富贵图腾,只是寻常女子佩戴这些图案时总得格外注意,否则便有僭越之嫌,是以她的凤钗比不上霍明嫣的繁琐隆重金光灿烂,只能独具匠心地雕琢精巧些。 陆映看着掌心的凤钗。 也不知怎的,胸腔里突然就弥漫开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被人用簪尖轻轻地扎弄心脏。 是…… 愧疚吗? 他攥紧凤钗,良久,才沉默地放回了原处。 略翻了翻少女的妆奁和首饰盒,她的钗饰头面倒是多,从黄金的到翡翠的,从珊瑚的到珍珠的,琳琅满目五花八门。 粗粝的指尖轻抚过这些珠钗,他心底却生出一丝不满。 她的配饰应当再多些,再多些…… 多到每日换着戴,一年到头也戴不完。 她是锦绣堆里娇养出来的姑娘,是一国之君藏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她就该享受天家富贵。 他私库里的银钱,若是不花在她的身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将来打下北燕王都,从他们国库里缴获的奇珍异宝,若是不镶嵌在她的凤钗和裙裾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陆映突然抵额而笑。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倒是头一回生出了当昏君的感觉。 他重新收拾归纳了她的妆镜台,却在妆奁深处摸到了一把钥匙。 是一把青铜质地的钥匙,看起来并不贵重,和四周的珠玉琳琅格格不入。 陆映挑眉,试探着用这把钥匙去开几个盛放收拾的锦盒,却没有一处锁眼能对上。 一把青铜钥匙…… 一把被沈昭昭特别藏起来的青铜钥匙…… 陆映眸色沉沉,不动声色的把钥匙放归了原处。 他踩着绒毯踏出闺房,吩咐守在门口的德顺:“去叫海棠来见朕。” 绣楼尽头的书房。 陆映垂眸看着跪倒在地的海棠:“你是说,那把青铜钥匙,是沈行野留给她的遗物?” 海棠浑身紧绷,因为是被临时叫过来的,所以连发髻都没来得及梳齐整。 她对君王的掌控欲感到惊心,他甚至连郡主妆奁里一把多出来的钥匙都要过问! 她紧张地回话道:“似乎是沈公子托付给燕喆海,燕喆海死前又请他兄长燕喆岷代交给郡主的……郡主曾经和薛小姐一起前往沈国公府,试图找到这把钥匙能打开的密室或者地牢,可惜一无所获。郡主想了很久这把钥匙的用途,但到现在也想不通。” 如意花窗后的湘妃竹青翠欲滴,在春夜里簌簌摇曳。 陆映抬手,示意海棠退下。 一把钥匙能打开的无非是锁。 门锁,窗锁,箱子的锁。 沈行野做得这般谨慎,很明显是不愿意他给沈昭昭的东西被别人看见,是以才会把钥匙和锁头分开。 很简单的一个逻辑,既然他会把钥匙托付给燕喆海,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把锁头也托付给了某个人? 托付给了…… 他信任的某个人。 而那个人或许是离开京城去了很远的地方,也或许是不方便出现在沈昭昭面前,所以才导致沈昭昭至今都没能用上那把青铜钥匙。 沈行野最信任的人…… 陆映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名字。 … 御书房。 霍明嫣提着食盒,亲自过来为陆映送午膳。 她把一盘盘菜肴摆到食案上:“再过几日就是春日宴,臣妾已经拟定了邀请的宾客名单,男眷和女眷分别誊抄了一遍,陛下可曾过目?不知是否还要增删?” 陆映正翻阅边疆送来的折子:“添上陆敏敏。” 霍明嫣怔了怔:“清河郡主陆敏敏?可是臣妾听宫里的老人们说,堂姐卧病在床,已经多年不曾在人前露面,但凡京中宴会,无论大小一概推拒……” “告诉沈行瀚,正因堂姐久不露面,所以你才要请她赴宴。否则,旁人还以为沈家苛待了皇族郡主。”陆映不咸不淡,“再者,清河王也在京城,春日宴乃是多年来最难得的热闹盛会,清河王大约也想女儿亲自到场赴宴。” 霍明嫣摆盘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眸,略待诧异地望向陆映。 她很清楚,这是天子在通过她,用名声和清河王向沈行瀚施压。 这很奇怪。 莫非陆敏敏的病另有隐情? 不是她不想赴宴,而是沈行瀚不肯让她赴宴? 第443章 错在你而不在她 星河摇曳,一艘船停泊在莲叶深处。 沈银翎倚坐在船舷上,纱衣轻覆足尖雪嫩,青丝蜿蜒着垂落在水面上,簪在额角的两把流苏小金梳折射出些微水光,那张娇艳欲滴的面庞上浮光跃金,丹凤眼勾勒出欢愉餍足后的蓼红。 陆映看着她伸手勾弄莲叶,低声道:“春日宴,想去吗?” 主要是为庆祝边疆大捷的宴饮,兼之新科进士们的琼林宴,在宫中澧水之畔举办,不独京中贵族官宦参加,连外郡的名门望族和达官显贵也会到场赴宴。 称得上是大周百年来最热闹的盛宴。 沈银翎摘了一朵青嫩嫩的莲叶,沙哑的嗓音带着哂笑:“以什么身份赴宴呢?罪臣之女?还是崔季的遗孀小妾?亦或者……陛下的金屋藏娇?” 蓬莱池底暗流涌动。 小船轻轻晃悠,碾碎满湖星河。 陆映握住她的一只脚,于唇下细细亲吻她雪嫩的足背:“无论何种身份,都不会有人敢为难你。” 沈银翎嫌恶地回眸扫他一眼:“便是没有人为难我,我自己也会难堪!陆镜危,你只顾着你自己逍遥快活,却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为我打算!你囚我在此,无名无分,是要囚我十年,二十年,还是打算囚我一辈子?!” 陆映沉默。 他想做就这么做了。 他没有顾虑后果,更没有思量前程。 若真要理智斟酌,把沈银翎送走才是他最该做的。 这个狐狸精狡诈诡谲、目中无人,她能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能将他一个君王玩弄于股掌之中,令他魂牵梦绕不顾原则! 他若理智,就该送走她。 可是从前将她送去江南,已是要了他半条命。 他再也无法承受失去她的代价。 苟且也好,荒唐也罢,世人如何评说,史书怎样议论,他统统都不在意。 握着纤细脚踝的手悄然攥紧用力。 感受着少女肌肤的温度,他才能勉强镇压住血脉里翻涌的凶兽。 狭眸晦暗偏执,他盯着沈银翎:“若囚你一辈子,便算白头与共,那么朕甘愿承受你的恨。沈昭昭招惹朕、毁掉朕,再想抽身而退,恐怕难了。” 沈银翎抽回脚,顺势踢了他一脚。 她捋了捋紧贴在鬓角的乱发。 陆镜危现在就是个疯子,她竟然妄图和一个疯子讲道理!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转移了话题:“听宫女们说,霍明嫣一贯小气,把春日宴这么重要的盛会交予她办,你就不怕她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郦太后和上官敏亦有参与。” 实际上陆映也知晓霍明嫣从未办过这般隆重的盛会。 他后宫妃嫔里面,沈云兮和文葵香也都不是干大事的人。 是以,他只能出面请郦太后和上官敏帮忙。 沈银翎换了个抱膝而坐的姿势,从地板上拣起一支金步摇。 凤凰衔珠的步摇,月色下璀璨精致,只可惜到底不及中宫之后的凤钗来得华贵雍容。 她凝视良久,忽而叹了口气:“我若是你,便请几个宫里的老嬷嬷好好教她京城的风俗和礼仪。她在塞外长大,对中原贵族不甚了解,做出许多小家子气的举动情有可原。你是她的夫君,却未曾尽到指教她的义务,令她在宫中名声不好……是以,错在你而不在她。” 陆映凝着她。 少女眼底的神情很复杂。 她是争强好胜的人,向往凤位却未曾得到。 面对另一个坐上凤位的女人,也许她是厌恶的、是失落的,可是今夜,她也能说出“错在你而不在她”这句话。 陆映低声:“昭昭很大方。” 沈银翎反问:“不大方又能如何?” 陆映无端想起从前。 从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沈云兮也不是个合格的太子妃,名声甚至比霍明嫣还要差劲。 可是沈昭昭从未说过今夜这些话。 是因为她和沈云兮和仇人,而和霍明嫣并不相熟的缘故吗? 还是因为…… 他注视沈银翎,她正偏着头看春夜里的湖光水色。 暗金色的浮光水波折射在她白嫩娇艳的面庞上,少女唇红如朱眉黛青颦,颜色极是秾艳好看。 可她的眼中,似乎已经不再有他。 所以,其实是因为她不再喜欢他,所以才能心平气和地说出“错在你而不在她”这句话吗? 也就是说,她从前……真的喜欢过他? 像是有什么特别宝贵的东西,从指尖悄悄溜走。 而他直到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狭眸氤开蓼红,心脏像是被谁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陆映突然扣住沈银翎的手,不管不顾地吻上她的唇,仿佛恨不能把她嵌进他的骨血里。 “陆——” 沈银翎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就被堵住了所有的言语。 她往后靠在船舷上,长长的青丝拖曳在水面。 几尾锦鲤从清波里游曳而过,悄悄藏进了莲叶里。 满船旖旎,天水星碎。 这一船似乎摇到了天明。 陆映他就是个疯子。 沈银翎沉浮间,忍不住这么想。 … “明天就是春日宴了。”海棠侍奉沈银翎泡在白玉池里,细细为她按摩肩颈,“陛下的意思是,郡主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您被困在这里多日,奴婢寻思着,出去走走也好。” 沈银翎闭着眼。 她虽然困在这里,可京城里的消息却经由翠翠她们全部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也不知陆映使了什么手段,如今京城鲜少有人提及她,但凡提起,也只不过是说她应皇后之邀,入宫抄经祈福,与太后娘娘一同教养幼子。 也是,陆映素有贤名,手腕又一向强势,立后纳妃与寻常帝王无异,纵然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情,可一般男人都不会觉得他还会对弟弟的小妾动心思,何况那小妾还生下了他弟弟的子嗣。 她抚落黏在手臂上的花瓣,忽然提起了另一件事:“那夜,陆映同你说了什么?” 海棠一惊。 对上沈银翎清冷的视线,海棠霎时起了一身冷汗。 她跪坐在地,垂着头道:“陛下在您的梳妆台里,找到了那枚青铜钥匙。他问奴婢,这把钥匙从何而来。奴婢不敢隐瞒,悉数告知了他……” 沈银翎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道:“他手段厉害,你说出这些无可厚非,我不怪你,你不必害怕。我只问你,他知道以后,是如何说的?” 第444章 不是他送给她的 女子的手温软细嫩,扑面而来馥郁花香,带着安慰的意思。 海棠在这样的抚摸里悄然安了心神,回忆了一番,细声道:“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窗前凝神细思。奴婢猜想,兴许他是在帮您考虑这把钥匙能打开的锁在哪里?” 沈银翎沉默地潜进池子里。 她在水底慢慢睁开眼,头顶是花瓣和粼粼灯烛。 她寻遍了沈国公府,却实在找不到这把钥匙能打开的锁。 如果陆映能找到,对她而言不失为一件好事。 水池温热。 沈银翎却无端感受到一股寒意。 仿佛那把钥匙能打开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 次日。 沈银翎只带了海棠,乘坐小船离开武安湖,往澧水之畔而去。 澧水之畔的垂柳、花树布置一新,悬挂了各式花灯和彩绸,大大小小的画舫停泊在水里,冠盖云集,来往宾客皆是达官显贵和名门望族,年轻的公子小姐尤其喜爱这般热闹,打扮得花枝招展,踏青般与相好的挚友玩乐嬉戏。 沈银翎手持泥金沉香小折扇,刚穿过花径,就被人叫住:“昭昭!” 薛绵绵上前,轻轻牵住沈银翎的衣袖:“我许久不曾见到你了!” “你瘦了……”沈银翎眉尖轻蹙,“关淞原待你不好?” 薛绵绵紧了紧双手,半垂下眼睫:“他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刚入朝堂为官,本就事务繁忙,自然顾及不到我。” 两人并肩而行,薛绵绵又道:“我知道昭昭怨我,可那时你自顾不暇,我不想再麻烦你,我想自己决定以后的路。昭昭,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是我自己要离开薛家和薛伶。即便我在关家生活的并不如意,但世上许多女子其实都像我一般不如意。她们无法选择夫家是谁,也无法强迫夫君爱自己。我如今也算锦衣玉食,是名义上的关家少夫人,即便关起门来受些冷遇,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已比世上许多人幸运,昭昭,如此,我便是知足了。” 这是薛绵绵第一次和沈银翎剖白心思。 沈银翎捏紧小折扇,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薛绵绵敏感怯懦,所求不多。 有一遮风避雨的屋檐还能吃饱穿暖,不必整日因为薛伶担惊受怕,对她而言已经足够。 可是…… 沈银翎忍不住道:“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不能嫁给喜欢的人,日子过着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一具空空如也的皮囊,被强加上他人的意志,平白虚度光阴罢了。”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薛绵绵冲她扬起一个温柔的笑脸,“昭昭是我认识的姑娘里面,最勇敢的一个。我这辈子都不能像昭昭这般勇敢,所以我特别喜欢昭昭!” 勇敢吗? 沈银翎遥遥望向远处。 新科进士们正聚在水榭里,除了几个垂垂老矣的人,其他进士皆是年轻男子,其中不乏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的,可最吸引人注意的,仍旧是坐在中间那位金冠玄衣身姿高挺的青年。 新帝陆映,皎皎如天上月,皑皑如山中雪。 面对周围的簇拥讨好,始终疏离矜贵不可亲近。 便是这个人,私底下与她纠缠不休。 将她禁锢,给她用蛊,叫她一天也离不得他,情到激烈时,恨不得啃噬她的血肉,要与她一同化作灰烬。 沈银翎屡屡败给他,像是被一遍遍折断羽翼,叫她再也不敢生出离开他的心思。 她自嘲而笑:“勇敢?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勇敢的人。” “怎么会?!”薛绵绵脆声反驳,“你从甘州一步步走到现在,顶着全京城奚落的目光,从罪臣之女摇身一变成为郡主,把大家玩弄于股掌之中,昭昭你超级勇敢的!你家的事情要是放在我身上,我早就害怕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你以后一定会更好,一定会的!” 花影斑斓,在锦裙上映照出天然的花纹。 沈银翎也不知薛绵绵为何会对她有这么大的信心。 她在旁人眼里,心性竟然如此坚韧的吗? 姐妹俩说话的同时,水榭。 霍明嫣穿着窄袖束腰的刺绣凤凰牡丹红袍,在宫女们的簇拥下踏了进来。 她福了一礼,笑道:“边疆大捷,几位在战场上受伤荣归的小将军也有赴宴。他们欲要比试射箭,请陛下为他们裁定胜负。” 这场春日宴,既是庆祝,也有为新科进士和沙场新贵们挑选妻室的意思。 霍明嫣不喜和京中闺秀来往,反而因为在塞外长大的缘故,和几位小将军打得火热。 关淞原站了出来,恭敬地拱手道:“几位小将军固然厉害,但微臣听闻陛下和娘娘的骑射箭术也十分了得。不知今日臣等可有荣幸,一观陛下和娘娘在射箭方面的风采?” 霍明嫣眼底划过喜色,多看了一眼关淞原。 别人也就罢了,这位新科进士倒是极有眼力见。 她声音里含着几分洒脱俏皮:“陛下可还记得您与臣妾幼时驰骋塞外的光景?当时您猎到了一只鹿,特意吩咐护卫,拿去给臣妾做一双鹿皮靴履。这些年臣妾的射艺精进许多,定要与陛下一较高下!” 关淞原立刻称赞道:“陛下和娘娘伉俪情深,真是羡煞臣等。” 陆映没说什么,只淡淡步出了水榭。 却在转过花径时,撞见了沈银翎和薛绵绵。 两人大约正从这里经过,不知把刚刚的对话听进去了多少。 沈银翎似笑非笑,轻摇折扇,对薛绵绵道:“既有射箭的比试可以观看,咱们也过去凑凑热闹。听闻归京的将领里面有一位佟副将军,虽然才二十余岁,却力能抗鼎百步穿杨,咱们定要瞧瞧他的风采。” 她和薛绵绵径直走了过去。 陆映薄唇紧绷。 料想沈银翎是听见了水榭里大半的对话。 可他却不能在这种时候说出什么解释的话来,告诉她那只鹿是霍明嫣自己讨要去的,不是他送给她的。 水畔设有骑射的校场。 得知要举行射箭比赛,贵女公子们早早地占据了好位置,兴奋地等待开场。 因为上官敏的安排,沈银翎和薛绵绵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最好的观景位置。 薛绵绵对陆映无甚兴趣,倒是对那位“力能扛鼎”的大力士颇感兴趣,指着远处那个犹如铁塔身高九尺的青年,颇有兴致道:“昭昭,那就是佟副将军吗?” 沈银翎望过去,颔首道:“是他。应是混了胡人的血,才生得这般高大威猛。” 高大威猛…… 场边,陆映面无表情地戴上皮革护手。 不过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罢了,也称得上高大威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