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1、回头 【我这一生得到的爱实在太少,而恨又太多,原以为用金钱能够填满,它却像白蚁一样渐渐蛀空了我的躯壳。】 正是一年中天气最严寒的时候,昨夜的落雪甚至都没来得及消融,冰冷的江水一遍又一遍涌上岸边,浇在身上连骨缝都冻得生疼。 陈恕被一群保镖用力反按在地上,脸颊侧面被碎石划得血肉模糊,下方是一个缓冲的斜坡,只要身后的人奋力一推,他立刻就会掉进深不见底的江水中。 “怎么样,你说还是不说?” 旁边响起一道冰冷不耐的声音,细听甚至能察觉到几分淡淡的杀意,庄一凡对陈恕的耐心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恨不得下一秒就淹死这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我哥这几年包你吃包你穿,没有他你现在还在会所里给人陪酒,他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居然敢串通别人把公司的芯片技术卖给对家?!再不交代和你接头的人是谁,信不信我今天就把你废了填江!” 被按在地上的男子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却丝毫不见惊慌,甚至还低低笑了一声,他俊美的脸颊沾着鲜血和泥土,衬得肤色愈发苍白,凌乱的碎发遮住寒潭般幽寂的眼眸,藏着难以言喻的妖气和挑衅: “庄一寒怎么不亲自来找我算账?” 做了恶事还这么有恃无恐,只能说是天生坏种。 庄一凡蹲下身,用力拍了拍陈恕的脸,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别指望我哥今天会来救你,他这个人最恨吃里扒外,信不信就算你今天死了他也懒得问一句。” 语罢站起身,冷冷吩咐道:“丢进去!” 当然不可能真的把人淹死,然而身上捆着绳索,一遍又一遍扔进去,一遍又一遍捞出来,在窒息与溺毙中反复挣扎徘徊,无异于酷刑。 陈恕已经忘记自己呛了多少次水,耳朵嗡鸣不断,连视线都开始模糊起来,前半生所经历的事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中闪过,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陈恕这一生,截止到昨晚前,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说是麻雀变凤凰也可以,说是踩了狗屎运也可以,总之称得上逆风翻盘。 他出生于一个偏远山村的贫困家庭,母亲早逝,父亲有心脏病干不了重活,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妹,放在网上大抵就是别人常常戏谑的天崩开局。 在那个老师教英语都带着口音的环境下,陈恕凭借自己硬生生考上了a市的一所大学,那所学校算不上多好,也算不上多坏,却是他拼尽全力所能够到的最近的一把梯子。 入学之后,陈恕引以为傲的成绩在教育资源优良的大城市里一度泯然众人,他并没有多差,却永远不是最好的那一个,奖学金和他失之交臂,助学贷款似乎也无法填满那个纸醉金迷的城市所带给他的冲击。 在一个和他同样贫困的室友介绍下,陈恕去了会所当男模,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一只脚似乎就已经迈入了灰色地带,然而他偏偏在那里遇上了庄一寒—— 一个改变他毕生命运的人,也是世俗大众眼里所谓的“上流人”。 如果按照正常的命运轨迹,陈恕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和对方的世界有所交集。庄一寒从海外留学归来,年纪轻轻就已经将家族生意打理得井然有序,商界出了名的手腕狠厉,这样的人本不该缺什么,然而却也有追求不到的白月光。 陈恕第一次上班那天,恰逢庄一寒告白被拒心情不好,对方喝醉了酒意识不清醒,旁边的狐朋狗友秉承着一番“好意”就替他点了个男模,随手一指,不偏不倚恰好是站在人群后面的陈恕。 那时青涩的陈恕又怎么会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是照着规矩把人带回了酒店过夜,后来哪怕时隔多年,他也依旧能想起庄一寒从床上苏醒后看向自己的眼神,冷得瘆人。 庄一寒这个人太傲了,清高且目无下尘,和一个夜场男模过夜对他来说无异于人生污点,陈恕丝毫不怀疑当初如果不是庄一寒恰好情感受挫,出于某种空虚寂寞的心理包养了自己,他一定会被对方收拾得很惨。 这一包养,就是整整九年。 就像庄一凡说的,对方不仅承担了陈恕的一切生活费用,还把他父亲安排出国做了手术,后来更是把送他去学工商管理进入公司核心,让他一个农村穷小子在大城市里有了站稳脚跟的资本—— 陈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庄一寒对他这么好,给了旁人一辈子都触碰不到的财富地位,陈恕该感恩戴德才是。 可陈恕不仅仅是对庄一寒感恩戴德,那段一无所有的灰暗日子里,他在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时候悄然爱上了对方,这份爱意像蚂蚁一样蚕食着他的心脏,越是求而不得,就愈是痛苦。 你如果问陈恕这份爱有多深,他答不上来,他只知道这份爱如果得不到反馈,宁可毁掉也不能让别人得到。 可惜庄一寒不爱陈恕。 他心里藏着一个人,陈恕花了整整九年时间也没能走进去。 在庄一寒心中,陈恕仿佛还是当初那个从农村出来的穷酸小子,卑劣借着醉酒的那个夜晚发生关系,然后偷来了几年的风光。 江风凛冽,呼啸着刮过耳畔,原本奄奄一息趴在岸边的陈恕忽然剧烈咳嗽两声,然后低笑了起来,他笑得肩膀震颤,泪水溢出眼尾,一度让人怀疑疯了,哑声问道: “庄一寒呢?他为什么不过来?” 庄一凡居高临下望着他,眉头紧皱:“你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还有脸见我哥吗?” 他一向看不起陈恕,穷山沟沟里出来的乡巴佬,哪怕后来打扮得西装革履成了人上人,也依旧改变不了骨子里的东西,精明算计都写在脸上,眼睛里除了钱还是钱,真搞不懂他哥当初为什么会包养这种人,跌份。 庄一凡在江边站得太久,耐心终于告罄,他低头看了眼腕表,见已经快天亮了,冷冷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这次不说你以后都不用开口了!” 他语罢走到陈恕身旁,作势要把人踢下去,然而就在这时,江面上方的高架桥不知何时驶来一辆纯黑色的迈巴赫,后面还跟着两辆同色的保时捷。 只见那辆纯黑色的迈巴赫靠边停下,按了两声鸣笛,不大不小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有些突兀,也让庄一凡下意识停住了动作,他看见那辆熟悉的车,神色难掩诧异:“哥?!” 陈恕原本已经冻得有些失温了,听见这句话却倏地抬起了头,他脸色苍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强撑着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身,只见主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穿深色大衣的男子,对方的面容和庄一凡很像,只是更加俊美冰冷,目光漫不经心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带着浑然天成的压迫感。 是庄一寒。 陈恕的心脏控制不住剧烈跳动了一瞬,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像是有人在他胸膛上挖了一个洞,风一吹只剩空洞寒凉。 他很清楚庄一寒的手段,对方无缘无故过来只会是找自己算账的。庄一凡看着凶狠,但比起面前这个男人不过是小孩过家家,色厉内荏吓唬人的罢了。 预料到了最坏的结局,心中反而平静了下来。 陈恕一动不动盯着庄一寒,亲眼看见对方从高架桥上走下来,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沾上了雪沫和泥土,最后缓缓停在自己面前,男人颀长清瘦的身形被阴影吞没大半,容貌和初见时一般无二,只是平添了几分内敛的锋芒,声音就像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为什么?” 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和嫌恶,只有低沉淡漠的平静,九年来都是如此,仿佛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为什么?” 陈恕微微偏头,心想庄一寒这是在问什么呢?问自己为什么要把公司最新研发的芯片技术卖给对家吗?其实能有为什么呢,答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陈恕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在黑夜中诡艳得让人心惊,他声音嘶哑,一字一句莫不带着最大的恶意: “庄一寒,我就是想看你不痛快,你不痛快,我就高兴了。” 男人淡淡挑眉:“我对你不好吗?” “……” 一阵死寂的沉默过后,陈恕蓦地笑了一声,他灰败的脸色因此多了一种摄人心魄的神采,惊艳得让人移不开眼,缓缓摇头:“不……你对我很好。” 但就是这样才显得更可恨不是吗?你在我人生最困难的时候给予了莫大的帮助,衣食住行全部来自于你,人生事业也是来自于你,一切一切的光鲜亮丽都来自于你。 你帮了我很多很多,对我也很好很好,却偏偏不爱我,你说,让我这个天生就阴暗卑劣的人该如何大度释怀呢? 只此一件,便是最大的原罪,胜过千千万万桩不痛不痒的罪名。 “草你妈的!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一旁的庄一凡终于听不下去,愤怒冲上前就要揍陈恕,然而却被庄一寒抬手拦住,他就算再冲动暴躁,在大哥面前也只得忍气吞声,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陈恕。 庄一寒迈步走到陈恕面前,衣角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一举一动都透着浑然天成的贵气,声音低沉凉薄,却不见丝毫恼怒: “陈恕,你跟了我九年还没明白一件事,向来只有我自己找不痛快的份,从来没有别人敢找我庄一寒的不痛快。” 换言之,他并不在意陈恕的这些“小打小闹”。 “下次如果做亏心事,记得把手脚收拾干净,毕竟别人不一定会对你心软。” 庄一寒说完这番话,目光落在陈恕被碎石划得鲜血斑驳的侧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收回视线,对一旁余怒未消的庄一凡淡声警告道: “叫你的人收拾好东西立刻滚,下次再让我发现你私下动手,直接打断一条腿,你不信就尽管试。” 庄一凡瞠目结舌,指着旁边的陈恕道:“不是……哥,你就这么放过他了啊?!” 庄一寒转身离去,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答案,那些保镖见状也不敢跟着庄一凡继续胡闹,连忙收拾好绳索麻袋等东西,半架半拽的把人带离了江边。 陈恕没想到这个结果,他望着庄一寒离去的背影,控制不住晃了晃身形,只觉四肢百骸都凉得彻骨。那一刻陈恕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无名怒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生疼,他双目猩红,歇斯底里怒吼道: “庄一寒!你他妈的装什么圣人!!我就是卖了公司的核心技术!我就是和对家合作了!你为什么要原谅我?!你他妈的恨我啊!过来报复我啊!!!” 为什么要像神明一样永远一身无垢地站在高处俯视他?!为什么要轻而易举就原谅他所有的过错,哪怕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见丝毫愤怒?!要用宽容大度来换他一辈子的永不释怀吗?!还是说他连恨意都不配得到?!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宽恕!他天生就罪该万死!庄一寒为什么不杀了他?! 然而陈恕歇斯底里的发泄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他亲眼看见庄一寒头也不回地坐进那辆迈巴赫,庄一凡也被保镖硬塞了进去,黑色的车身幽灵般从高架桥上驶离,是他一辈子也追不上的遥远,那不仅意味着割离,也意味着舍弃。 那一瞬间,陈恕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忽然间万念俱灰。 “呼——” 一阵凛冽的江风吹过,岸边的水流愈发汹涌,就像一头漆黑的巨兽贪婪长大嘴巴,随时会把人吞吃入腹。 “哥,你干什么放过那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公司核心机密泄露会造成多大的损失你知不知道?!” 庄一凡坐在车后座,嘴里仍是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他身旁那张相似的脸上却是一派冷静,指尖从大衣外套里抽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放着一个黑色的u盘。 “我知道,所以东西刚到对家手上的时候就截回来了。” 庄一寒纵横商场多年,又怎么会那么容易被人算计,说话间他已经打开身旁的笔记本电脑,一目十行浏览着u盘里面的信息,目光沉沉,带着不符合年纪的精明沉稳。 庄一凡惊讶出声:“你什么时候截到u盘的?!” 庄一寒:“三小时前。” 庄一凡:“那你怎么不当场就看,跑到江边做什么,我还能真把那个小白眼狼淹死不成……” 庄一寒忽然出声:“东西是假的。” 庄一凡没听懂:“什么?什么是假的?” 庄一寒缓缓皱眉,冷峻的面容在电脑荧光下显得有些复杂,一字一顿道:“u盘里的东西,是假的。” 难道陈恕没有把东西交出去? 庄一凡闻言一愣,就在这时车子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引来司机一个急刹,他和庄一寒的身形因为惯性齐齐前倾了一瞬,连电脑都掉落在地。 庄一凡怒踢了一下椅背:“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平路都开成这样!” 司机慌张道歉,连忙重新调整方向:“对不起对不起,小庄先生,刚才不知道为什么车子忽然刹了一下,死活都开不动,可能是路上不小心碾到了什么东西。” 庄一凡骂了两句也没再说什么,毕竟今天晚上的闹心事儿太多了,然而等他闭嘴之后,才陡然发现车厢内静得有些不太正常,偏头看向庄一寒,只见对方怔怔坐在原位,不知为什么有些出神:“哥,你怎么了?” “……” 庄一寒慢半拍回神,缓缓倒入椅背:“没什么。” 他闭目,眉头微皱,车窗外的灯影依次从车顶滑过,愈发显得深夜寂静,然而却无法抚平刚才那一瞬间的剧烈心悸感,忍不住低声开口: “一凡。” “嗯?” “你刚才有没有听见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 “怎么可能,车玻璃是双层隔音,再说了,江底下那么远,就算有东西掉进去你也听不见的。” 他们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谁都知道,陈恕最贪生怕死。 “哦……” 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具冰冷的尸体在江水中沉浮。 神佛常叹众生不肯回头,因此失之交臂,悔恨终生。 陈恕是自己跳下去的。 冰冷的江水将他一遍又一遍往岸边推,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他最后裹挟着一身冷水走上高架桥,盯着漆黑的水面下方看了很久,月光照在江面上,一个浪潮打过来就碎裂万千,仿佛预示着什么。 是他逆风翻盘的一生, 是他支离破碎的一生, 也是他走错路的一生…… 陈恕面无表情歪了歪头,最后纵身跃进了茫茫江水中,阴鸷而又决然。 这样的人生太过一败涂地,他宁愿毁掉也不愿苟延残喘。 “哗啦——!” 人类与深不见底的江水相比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陈恕跳进去的时候寂静无声,然而冰冷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单薄的灵魂搅碎吞噬,到底发出了些许破碎的声响,像一头贪婪的巨兽在缓缓咀嚼骨头,尝出百般滋味。 痛苦、嫉妒、憎恨、后悔…… 这些负面情绪成为了魔鬼最好的养料。 恍惚间,有谁低笑了一声,只是被江风吹得模糊不清: 【没关系,我来帮你改写命运……】 代价是, 【帮我寻找足够的痛苦……】 2、再遇 七月多雨,让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潮湿,走在路上无缘由就会落下一场倾盆大雨,让人避无可避,是连气象台都捉摸不透的无常。 会所的更衣室有些安静得过了头,只能听见冷气嗡嗡运转的声音,这个时候服务员都在外面忙碌,长椅上却坐着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黑色的衣服,苍白的皮肤,像一幅沉默而又死寂的黑白画。 他垂眸盯着地面,一动也不动,宛如没有生命的石像,额前的碎发悄然滑落,遮住了微微上挑的眼睛,侧脸轮廓浸在光影中,唯有唇色极红,莫名透出一种鬼气森森的艳丽。 “咔哒——” 紧闭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走进来一名衬衫西裤领班模样的中年男人,外间热闹的音乐声潮水般顺着门缝涌入,险些盖过他的声音: “陈恕,速度快点,换个衣服都磨磨蹭蹭的,608号包厢,你赶不上我就换别人去了!” 他进来只是为了催促和通知,并不需要得到什么反馈,语罢又匆匆离开了,房门关上,更衣室又重新陷入寂静。 长椅上坐着的男子闻言终于动了动身形,他缓缓抬头看向对面镶嵌在墙壁上的穿衣镜,里面映出了一张青涩而又熟悉的脸—— 墨色的碎发,细长微扬的眼睛,因为长期作息颠倒,眼下皮肤透着淡淡的阴影色,这让他的眉眼看起来深邃而又凉薄,然而唇角天生微勾,又平添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和善。 这是二十岁的陈恕, 二十岁、尚且意气风发的陈恕。 他起身缓缓走近镜子,青春的面孔带着上辈子用金钱和欲望滋养出的贵气和颓废,与深夜跳江时那张心如死灰的惨淡面孔形成了鲜明对比。 怎么会这样?他重生了吗? 陈恕意识到这点后,控制不住伸手攥住镜子边缘,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里面那张熟悉的脸,生怕这是一场梦境,然而指尖陷入掌心的疼痛感却清楚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怎么样,重生的感觉是不是非常好?】 这道声音蛊惑意味十足,冷不丁从阴暗处炸响,让人头皮发麻。 陈恕身形一顿,倏地抬头,只见空气中竟然缓缓浮现了一团虚无的黑色影子,一番扭动变幻,最后变成了一条诡异而又妖娆的蛇。 这条黑蛇顺着陈恕冰凉苍白的手臂缠绕而上,将头颅轻轻搁在他的右肩,嘶嘶吞吐芯子,冰凉的鳞片在灯光下闪着黑曜石般的光泽: 【你上辈子只不过是比他们差了一点点运气而已,难道就不想重新翻盘吗?】 陈恕呼吸凝滞了一瞬:“你是谁?” 他胆子一向大,对于这条突然冒出的黑蛇竟然没有惊恐害怕的情绪,盯久了反而有一种被同类吸引的感觉。 黑蛇缓缓游动身躯,绕到了陈恕的另外一边肩头,它红色的眼眸在灯光下诡异万分,像两粒殷红的宝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给你一次重生的机会。】 【这辈子,你憎恨的人将会一败涂地,你错过的都会重新攥入手心,你求而不得的将会唾手可得……】 它勾勒出了一个美好而又梦幻的未来,陈恕却无动于衷,他俊美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冷漠而讥诮,仿佛早已窥见命运在冥冥中标好的价码:“你为什么要帮我?条件又是什么?” 没人比他更清楚,高昂的诱惑背后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黑蛇低笑了一声,它很喜欢这个宿主的聪明,在陈恕耳畔轻声吐出一句话,温柔的语调藏着世上最尖锐的恶意:【靠近庄一寒,让他爱上你,然后……】 故意顿了顿,拖长声调,缓缓吐出三个字:【踹掉他~】 被所爱之人抛弃后产生的绝望与痛苦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黑蛇仿佛已经预感到自己未来可以吞噬无数这样的痛苦,愉悦甩了甩尾巴尖。 陈恕闻言一怔:“你说让我踹掉谁?” 黑蛇意味深长的反问道:【你憎恨他却又深爱他,背叛他却又求而不得,你说他是谁呢?】 “……” 外面雨势渐大,隔着窗户,声音嘈杂而又不真切,只能看见蜿蜒的水流从玻璃上滑过,模糊了远处的霓虹高楼,风声簌簌,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吹得倒转过来。 “砰——!” 更衣室的门再次被人踹开,来的却不是领班,而是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子,他进门之后二话不说拽着陈恕就往外走,出声催促道:“哎呀,你怎么第一天上班就这么慢,亏我费那么大劲把你介绍到这里,我跟你说,今天vip包厢来了大客户,一会儿你可得好好表现,要是被选中的话一晚上少说也能拿这个数!” 面前这名兴致勃勃的男子最多二十岁,染着一头潮流的栗色头发,黑色背心,铆钉牛仔外套,手上还套着许多乱七八糟的装饰戒指,难免有些花里胡哨,但因为年轻俊朗,并不显得俗气,反而有几分张扬的劲头,混迹在会所的灯光和音乐中,与那些奇装异服的男女并没有什么区别。 陈恕看见来者,有一瞬间恍惚:“段成材?” 他们寝室一共有六个人,其中四个都是本地的,只有陈恕和段成材是从农村出来的,关系相较别人也走得近些。 当初在学校的时候,陈恕手头拮据,常常吃饱了上顿没下顿,段成材却每天打扮张扬,花钱大手大脚,直到有一天下晚自习,陈恕无意中撞见一个开豪车的公子哥儿送段成材回寝室,他这才知道对方在高档会所里当男模,后来更是被一起拽进了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 不过上辈子段成材的下场并不好,听说他和一个富少爷动了真感情,结果人家只是和他玩玩,根本看不上陪酒的男模,最后段成材想不开闹自杀,割腕割得满寝室都是血,整个人半死不活地被抬上了救护车,四周全是围观拍照看热闹的学生。 陈恕已经不记得那天是个什么情景了,只记得天很黑,没有月亮,几个室友慌慌张张把他抬下楼,鲜血不要钱似地往外涌,楼道全是斑驳的血痕,看了让人心惊。 后来陈恕去医院探望的时候,段成材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整个人已经没了魂,嘴里反反复复呢喃着一句话:“陈恕……我真后悔……我真后悔……” 后悔?后悔什么? 后悔走上这条不归路?后悔拉着陈恕一起堕落?后悔没有好好学习,被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迷了眼?还是后悔自己太蠢,看不懂这个世道,以为高高在上的富家少爷真的会看上一个陪酒男模? 或许都有吧,又或许都没有…… 于是陈恕忽然发现,他和庄一寒的结局上天早已在冥冥中给过预示,只是那时执念蒙蔽了双眼,总觉得自己可以与命运相搏。 就那么一晃神的功夫,陈恕已经被段成材拽进了会所包厢,临进门前,对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压低声音警告道:“记住了,以后在外面不许叫我段成材,土死了,在这里要叫我kevin,kevin~记得吗!” 段成材这个人道德观念模糊,但并不算坏,他刚才为了找陈恕,进门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里面已经站了一排溜男模,打眼看去都是年轻帅哥,什么韩系小生,什么肌肉猛男,各种类型都到了个齐全。 这些人很大一部分都是出来兼职的学生,有两个甚至还是艺术学院出来的,无需过多打扮,青春洋溢就是最好的资本。 段成材仗着脸皮厚,硬生生挤进了队伍中间,原本一排只能站八个人,结果现在挤了九个,本就拥挤的位置顿时显得更加拥挤了,旁边恰好是个肌肉猛男,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但碍于客人在场只能压低声音骂道:“你他妈要不要脸,站后面排队去!” 段成材全当没听到,若无其事整理了一下衣服,开玩笑,站后面万一等会儿客人看不见他怎么办?傻子才站后面! 段成材丝毫没有察觉到陈恕不知何时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范围,正一个人站在最后排的角落处,他双手插兜,沉默靠墙,身形笼罩在昏暗的氛围灯下,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对面是一片环形的落地窗,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中轴线,城市高楼星罗棋布,霓虹灯比星辰还要耀眼,下面的行人在街头狼狈躲雨,高楼上的人在醉生梦死。 落地窗前是一排环形的黑色真皮沙发,上面坐着大约七八名年轻男女,他们只有少数几个人身边有伴,剩下的都落了单,大抵就是要点男模的缘故—— 不一定是为了过夜,也有可能是为了玩游戏凑热闹,但能坐在这个包厢里的人大多非富即贵,哪怕只是陪着喝几杯酒也能赚不少,所以那些男模都卯足了劲儿表现,媚眼满场乱飞。 沙发正中间坐着一名年轻的公子哥儿,嘴里叼着根烟,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气势十分不好惹,他挑剔的目光扫过那群男模,皱了皱眉,最后随口点了几个人: “2号,3号,5号,7号,8号,剩下的都走。” 肌肉猛男遗憾离场,kevin段成功苟到了最后。 被筛掉的那群男模只好低头掩饰自己失落嫉妒的神情,纷纷转身离场,途经得意洋洋的段成材身旁时,那个肌肉猛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用肩膀暗中狠狠撞了他一下,段成材站立不稳,立刻惊呼着往地上摔去,双手四处乱挥,把身旁的男模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齐齐带倒,2、3、5、7号都摔了个人仰马翻。 那些公子哥们显然没料到这一出,见状齐齐愣了一瞬,最后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就像传染似的,一个个都笑得乐不可支。 那些男模脸色涨红地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瞪了段成材一眼,段成材则龇牙咧嘴捂着屁股,四处寻找刚才撞他的那个肌肉男,然而对方早就溜之大吉了,哪里还能看得见影子。 坐在最中间那个气势不好惹的公子哥是唯一没笑的人,他弹落烟灰,忽然对段成材所在的方向轻抬下巴,冷不丁问道: “过来,你是几号?” 段成材眼睛一亮,立刻屁颠屁颠上前:“庄二少,我是八号,您叫我kevin就行了~” 庄一凡却不耐道:“我没说你。” 他扒拉开段成材凑上来的脸,星火明灭不定的烟头隔空点了点,恰好对着准备和那群男模一起离场的陈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所有人都能听见: “穿黑衣服的那个,你过来。” 空气中忽然静得针尖落地可闻,刹那间数不清的眼睛都顺着看了过去,也就是这时,众人这才发现男模队伍中间原来还混着一个“沧海遗珠”,刚才陈恕没有和那群人站在一起便罢,现在混迹在人堆里便显得格外鹤立鸡群,身形高挑挺拔,青竹般秀气锋利,哪怕没有回头,眼光毒辣的仅靠背影就能一眼猜出他是个极品帅哥。 陈恕听见庄一凡声音的时候,心脏控制不住狠狠收缩了一瞬,他仿佛又回到了江边那个冰冷绝望的夜晚,被对方一遍又一遍扔进去,一遍又一遍捞上来,窒息的感觉如影随形,冷得连骨头都在发颤。 庄一凡见他久不动作,皱眉啧了一声,似乎有些不耐:“我让你转过来听不见吗?” “……” 陈恕只能缓缓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庄一凡,当他的面容暴露在灯光下的时候,四周有了片刻寂静。 能在高级会所里当男模的人无一例外都很年轻,甚至绝大部分都是刚满二十岁的男大学生,面容青涩稚嫩,然而年轻的同时却无可避免带着缺少阅历的浅薄和浮躁,浑身都是脂粉气,像阳光下浅浅的水洼,让人一眼就能看透,没有深究的欲望。 陈恕同样是年轻的,然而他比别人多活了一世,上辈子跟在庄一寒身边见过浮华,开拓过事业,手掌翻覆间也曾在商场掀起不小的波澜,气质比别人多了几十年的沉淀,那种青涩与成熟相撞的矛盾感格外抓眼。 比寒潭更幽寂,比黑夜更捉摸不透。 幼年时贫苦的农活给了他一副精壮的身形,既不会强壮得太过分,也不会像身旁那些大学生白斩鸡似的干瘦,再加上那副得天独厚的脸,从上往下看是极品,从下往上看也是极品,场内不少人眼睛都亮了一瞬。 五颜六色的糖果很甜,但一杯馥郁醇厚的红酒对他们来说同样有着致命的诱惑力,和陈恕一比,那些年轻小男生似乎就有些不够看了。 “啧,庄二少,还是你眼睛毒,我们刚才都差点看走眼了。” 旁边不知是谁夸了一句,小小拍了拍马屁,惹得庄一凡眼角眉梢具是得意,他也觉得面前这个男模不错,没想到会所里还有这么出色的极品,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要气质有气质,出道当明星都够了。 别人都以为庄一凡会自己享用,毕竟他是出了名的荤素不忌,然而他却掐灭烟头扔进酒杯,下巴轻抬,出乎意料往左边套间的休息区对陈恕示意了一下: “长得不错,你也留下吧,我朋友在里面喝醉了,等会儿你带他去酒店休息,好好照顾。” “哗——” 这句话便如投石入水,瞬间激起一片波澜,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诧异。 无他,里面套间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庄家大少爷,庄一寒。 3、醒了 【后来我努力回忆,在那段被苦水浸透的日子里,我也有过一段良善,只是那时菩萨高坐神坛,不曾为我低眉。】 庄家两兄弟没一个省油的灯——这是圈子里公认的事实。 庄一凡暂且不提,仗着家里的背景横行霸道,堪称当地一霸,但好在是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再怎么惹祸也有限度,真正令人忌惮的是庄家那个大少爷。 明明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养成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看着清清冷冷和菩萨似的,阴起人来比谁都狠。当初庄老爷子去世,不少生意对手看他年纪小想趁机过来分一杯羹,结果被庄一寒逼得不是破产就是跳楼,一看就是个漠视人命的主儿。 然而这样的天之骄子居然也会有为情所困的一天,具体的内情外人不太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听说庄一寒喜欢上了一个直男,追了很多年都没追到,今天告白被拒心情不好,庄一凡就秉承着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原则强行带着他哥来会所消遣找乐子,不过庄一寒摆明对那些乱七八糟的男模游戏没兴趣,喝醉了就直接去里面的休息室躺着了。 庄一凡的发小用胳膊轻轻撞了撞他,压低声音担忧道:“哎,这样不好吧,你哥醒了生气怎么办?” 都知道那个人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今天能给面子来这种地方喝酒已经是奇迹了,庄一凡给他找个男模过夜,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生气?生什么气?” 庄一凡挑了挑眉,很是不以为意, “我哥就是眼睛瞎,老盯着茅坑里的破石头当宝贝,会所里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蒋晰强百倍,我帮他开荤他感谢我还来不及呢,生什么气啊。” 庄一凡从小是被他哥带大的,都说长兄如父,他对庄一寒的感情已经到了一种盲目崇拜的地步,现在看见他哥因为感情受挫,对那个所谓的“白月光”自然没什么好感。 按照庄一凡的意思,他哥纯粹就是一心扑在工作上太久,从小到大没见过几个优秀男人,所以才会被那个蒋晰迷得晕头转向,如果这个时候给他挑一个身材样貌比蒋晰强百倍的男人,不信庄一寒不动心。 庄一凡这么一想,看向陈恕的目光愈发满意:“愣着干什么,进去啊。” “……” 命运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上辈子陈恕跟着段成材千方百计挤进前排,这才阴差阳错被庄一凡选上,这辈子不争不抢,临门一脚都要离开了居然还会被挑出来。 旁人都觉得他走了狗屎运,就连段成材也在后面暗搓搓推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催促道:“赶紧去啊,别傻站着了!” 陈恕静静站在原地,既看不出欣喜,也看不出抗拒,他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庄一凡,在这一刻忽然有种命运作弄的感觉—— 真有意思,庄一凡以前看自己的眼神从来都是不屑和轻蔑的,什么时候居然也有了和善? 对方一定想不到,再过九年,他会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淹死在冰冷的江中。 “……谢谢二少。” 陈恕轻扯嘴角,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在包厢内响起,像是对命运的妥协,却更像是一场逆风翻盘的精彩戏剧在此刻缓缓拉开了序幕,而此时一条卑劣的黑蛇正躲在暗处窥视,愉悦等待好戏开场。 庄一寒最讨厌人多吵闹的地方,刚才喝多了酒就借故去套间里面休息了,他侧靠在沙发椅上,闭目睡得昏昏沉沉,睫毛在眼下打落一片晦暗的阴影,借着头顶上方幽蓝的灯光,能清晰看见他高挑的鼻梁和习惯性抿起的薄唇,眉眼俊美,却因为肤色略显苍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疲倦和冷淡。 庄一寒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躺下休息的时候却还不忘把西装外套叠好放在一旁,可见骨子里规矩很重,包养陈恕仿佛是他上辈子唯一的出格和败笔。 陈恕垂眸看向庄一寒,冰凉的指尖缓缓探出,似乎想再碰一碰对方的脸,然而到底没落下去。 光影昏暗,呼吸绵长平稳,恍惚间庄一寒感觉有谁将自己从沙发上打横抱了起来,动作轻缓温柔,不仅没有让人感到丝毫不适,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和妥帖。 庄一寒无意识皱了皱眉,他艰难睁眼,想看清来者是谁,却只能看见陈恕在光影照耀下轮廓分明的侧脸,怀抱没有酒吧里浓厚的脂粉气和酒精味,细嗅带着干净清爽的沐浴露香,肩膀宽厚沉稳,隔着薄薄的衣服连体温都险些交融在一起,让他本就混沌的脑子更加迟钝。 庄一寒拧起细长的眉头,声音低哑,带着几分不确定:“庄一凡……?” “嗯。” 那人听不出情绪的嗯了一声,声线清冷,不知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庄一寒闻言略微放下了心,继续昏昏沉沉睡去,他一向清醒克制,很少沾酒,今天却被那群人灌了不少,现在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视线天旋地转,哪里有精力辨认面前这个人是谁。 仿佛做了一场虚幻迷离的梦,周遭涌来数不清的音乐声,但没过多久就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淅淅沥沥的雨水,冷风迎面吹来,连皮肤都透着凉意。 庄一寒无意识往那人怀里缩了缩。 陈恕从庄一寒口袋里摸出车钥匙,然后打开车门将对方安置在副驾驶,驱车去了附近的一家星级酒店。 这个人的洁癖很严重。 陈恕上辈子不懂规矩,也没人教他怎么做,稀里糊涂就扶着醉酒的庄一寒出来了,当时因为口袋拮据,只能找了个二百块钱一晚上的破烂小旅馆过夜,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相遇从一开始就糟糕到了极点,结局又会好到哪里去。 陈恕望着前方的道路,不知在想些什么,雨刮器一下一下运作,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车窗。昏黄的路灯光影倾撒在挡风玻璃上,混着蜿蜒的水流晕成一片,那些斑驳的影子落在他凉薄的眉眼间,看不出悲喜。 夜间的马路并不拥堵,没过多久陈恕就把车驶到了最近的一家五星酒店,他从庄一寒的钱包里找到身份证,在前台订了一间两千块的高级套房,上个月兼职发的四千块工资立刻缩水到只剩一半,他却连眼睛都不眨,直接带着人上了楼。 反正他上辈子欠庄一寒的够多了,倒也不必吝啬这两千块。 高档酒店和便宜旅馆到底还是有区别的,里面四处都灯火通明,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熏香,洁白的床单上用玫瑰花瓣拼成了一个爱心,半通透的玻璃设计让整间房充满了若隐若现的暧昧气息。 陈恕弯腰把庄一寒安置在床上,随手将被子掀开,那些嫣红的玫瑰花瓣便簌簌落下,像是下了一场寂静无声的雨,落地时比雨水更让人可惜。 陈恕看也未看,他俯身帮庄一寒轻轻褪去外衫鞋袜,又把对方的西装外套拿去让酒店服务员帮忙熨烫,明早再送过来,等做完这一切,这才起身走到了露台外独自坐着。 外间风雨飘摇,酒店的露台也有少许遭殃,夜晚湿寒的温度透过一点一点浸透皮肤,连衣服都沾染了潮气。 陈恕却好像感觉不到冷似的,他坐在茶几旁,在口袋里摸索片刻,最后拿出了一包没开封的烟,花花绿绿的外国牌子,好像是段成材送的,他早已忘了味道,记忆中仿佛是淡淡的果香。 打火机磨砂轮擦响,跃出一簇幽蓝的火焰,细长的香烟被点燃,一缕雾气袅袅升腾,在夜色中更加醒目。 陈恕垂眸轻弹烟灰,不知想起什么,又起身将仅剩了一条缝隙的阳台玻璃门彻底合上,这才重新回到原位。 凌晨两点,这个时候学校寝室已经关门了,只能再坐四个小时,等天亮了再回去。 上辈子这个时候,陈恕和庄一寒正在发生一夜情。 那些人把醉酒的庄一寒交给陈恕,又极具暗示意味的让他好好伺候,他便错解了意思,毕竟去会所的大部分人都是为了寻欢作乐,谁会洁身自好片叶不沾身? 然而当陈恕把庄一寒带到小旅馆过夜,清早醒来看见对方冰冷渗人的目光时,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庄一寒可能并不想和自己这种人有什么牵扯。 可惜上辈子年轻莽撞,无论怎么笨拙解释都显得异常苍白无力,后来哪怕庄一寒包养了他,九年间也再没发生过任何亲密关系。 那时的陈恕还很天真,没有什么富贵妄想,他勤勤恳恳跟在庄一寒身边,只想报答这个供自己上学的男人,以为可以用实际行动消弭那个夜晚的过错,然而庄一寒看向他的目光总是淡漠平静,与路边一块石头没什么分别。 像金殿寺庙里供奉的神佛菩萨,香火袅袅不曾入眼,信徒苦求不曾低眉。 香烟不知何时燃尽,将指尖烫得一缩。 陈恕从疼痛中回神,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他后知后觉感到几分冰冷,仿佛又回到了在江中溺毙的那个夜晚,控制不住用手揉搓着双臂,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然而前世种种场景却像魔咒一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是他的年少懵懂,是他的情窦初开,是他对庄一寒爱慕难舍却得不到那人分毫目光,最后万般不平滋生出阴暗妒忌,变成一生的心魔…… 庄一寒! 庄一寒! 当初在江边的时候你就应该把我淹死,为什么要放我离开?为什么走得头也不回?! 当初那一夜过后,你就应该狠狠地教训我,让我知道自己碰了不该碰的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为什么要供我读书?为什么要帮我父亲治病?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你应该让我恨你,而不是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光景中让我把你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心怀爱意越陷越深,最后又冷静抽身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 陈恕控制不住颤抖起来,他眼眶通红,低头喘着粗气,苍白俊美的脸庞有一半都陷入了阴影中,在黑暗的遮掩下,癫狂、恨意、爱慕,这些极端的情绪从眼底一一闪过,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分裂。 一团虚无的黑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陈恕身后,缓慢变幻成之前见过的那条黑蛇,它将头颅搁在陈恕肩头,近乎贪婪地吸取着这名人类身上的痛苦,浑身每一个鳞片都散发着愉悦的气息。 【真是美味……】 黑蛇忍不住发出惬意的感叹。 陈恕呼吸粗重,死死盯着地面,那里映出了一条黑蛇的身形:“你指什么?” 【恨意、痛苦。】 【你身上有很多这种东西。】 黑蛇吞吐着猩红的芯子,循循善诱, 【但这并不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远远比不上被所爱之人抛弃而产生的痛苦。】 陈恕莫名想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他轻扯嘴角,自嘲吐出两个字:“是吗……” 【当然。】 【上辈子是你,不过……这辈子也许是他。】 黑蛇笑着低声吐出这句似是而非的话,身形便缓慢消失在了空气中,四周一片静谧,仿佛谁也没有来过。 陈恕闻言陷入怔然,然而还没等他理解这句话里的意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是有谁从床上掉了下来。 庄一寒醒了。 4、命运 庄一寒常年浸在生意场上,酒量却不怎么好,因为从来没人敢灌他,今天心情不好喝多了些,后半夜的时候胃里就开始火烧火燎的疼,他不小心从床上滚落,跌跌撞撞起身就要找厕所,却怎么也摸不到方向。 “吱呀——” 阳台玻璃门打开又关上,推拉间发出一阵轻响,仿佛有谁走了进来。 庄一寒头痛欲裂,他努力睁开眼,却只能看见酒店昏黄的氛围灯光晕,其余东西都是一片模糊,混乱间不知是谁伸手将他扶稳,低声问了两个字: “想吐?” 这个怀抱实在太冷,裹挟着风雨带来的潮意,庄一寒控制不住哆嗦一瞬,连脑袋都清醒了几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对方扶进了卫生间。 醉酒的人往往没有什么仪态可言,哪怕连庄一寒也不例外,他扶着马桶吐得撕心裂肺,把陈恕的衣服都弄脏了,后者却不见任何不耐,手臂稳稳捞住他无力下滑的身体,有一下没一下帮他轻拍着后背。 也许是上辈子的他们并不亲密,陈恕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庄一寒,狼狈颓废,吐得脸色苍白,甚至带着几分可怜。 看起来真是…… 有意思极了。 陈恕淡淡挑眉,心里这么想着,动作却愈发轻柔,他找到一条干净毛巾帮庄一寒擦拭面庞,男子目光迷蒙地靠在他怀里,眼尾晕出一片昳丽的绯色,偏偏神情冷漠孤僻,形成一种极端的矛盾感。 庄一寒喃喃自语,忽然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名字:“蒋晰……” 陈恕动作一顿。 庄一寒闭目靠在他怀里,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次听得更为清楚:“蒋晰……” 陈恕的手缓缓落了下去。 蒋晰。 这个名字对于陈恕来说陌生而又熟悉,陌生是因为从来没见过真人,熟悉是因为曾经不下千百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 是庄一寒的白月光,是陈恕的心头刺。 就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上辈子陈恕花了整整九年时间都没能走进庄一寒的心,如同身上一块永远无法痊愈的淤青,浅浅的颜色,看似淡无痕迹,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按多少次都会疼。 陈恕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情绪压下,他低头用力捏住庄一寒的下巴,面无表情盯着对方,头顶上方暖黄的灯光不仅没能带来丝毫温度,反而将他嘴角那一丝讥诮的弧度照得愈发分明: “庄一寒,我以为我会生气的。” 陈恕俯身靠近他耳畔,唇角微勾,无声吐出一句话:“但是并没有,知道你和我一样求而不得,我心里就痛快了……” 这辈子他会从那个名为“情”字的囚笼中走出,前世今生被困在里面的只有庄一寒一个人而已。 瞧,这么一想,好像更解气了。 尽管如此,陈恕脸上却看不出分毫喜悦,他俯身把庄一寒从地上抱起,走出卫生间把人安置在床上,然后又重新折返了回去。 他身上的衣服刚才被吐脏了,好在从会所更衣室出来的时候带上了背包,里面有一套换洗衣服。陈恕走进卫生间,把脏衣服脱下来扔到一旁,打开花洒开始洗澡,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依稀还能听见里面潺潺的水声。 此时已经临近天亮,没过多久庄一寒就从宿醉中苏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就是轻微晃动的窗帘,阳光顺着缝隙倾泻进屋内,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熏香,如果不是四周温馨的设计风格与家里截然不同,他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另外一套住宅。 庄一寒皱了皱眉,忍着宿醉的头疼坐起身,他虽然喝得有些断片,但仔细回忆还是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 找蒋晰告白,结果被拒,庄一凡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开酒局,硬是把自己拽去灌醉了,还开玩笑说要帮他点个男模…… 等等……男模?! 庄一寒脸色微变,终于意识到了浴室里好像有人在洗澡,他条件反射看向卫生间,又猛然低头看向被子,结果发现自己衣服都穿得好好的,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你昨晚喝醉了,放心吧,什么都没发生。” 一道低沉淡漠的声音陡然从空气中响起,带着几分整夜未眠的沙哑,让人耳廓都跟着酥麻了一瞬。 庄一寒听见这道声音难免有些恼火,目光危险地扫去,然而不看不要紧,一看却愣住了。 只见一名面容陌生的男子不知何时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对方下半身穿着一条休闲裤,上身却没来得及套上衣服,青春正茂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扑面而来的荷尔蒙气息晃得人头晕目眩,借着阳光的照耀,能清晰看见那些细小的水珠顺着对方腹部肌肉线条缓缓滑落,最后悄无声息没入裤腰,透着隐晦的性感。 宽肩,窄腰,长腿,这幅血脉喷张的场景如果被人看见,十个人有九个都会被撩得腿软,剩下的那一个则是硬的。 庄一寒先是被陈恕过于出色的容貌晃得一愣,随即又猝不及防对上了男子那双清冷妖气的眼眸,只觉得像漩涡般深不可测,到了嘴边的质问莫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旁若无人地走出浴室用毛巾擦干头发,然后从背包里找出衣服一件件套上。 极品美色当前,饶是庄一寒一向清醒理智的脑子也不由得宕机了一瞬,下意识问道:“那你洗澡做什么?” 嗯? 陈恕原本背对着庄一寒坐在床尾穿鞋,闻言不由得顿了顿,他停下动作回头看向对方,却发现庄一寒像傻子似的坐在床上,淡淡挑眉,心想对方这是脑子坏掉了吗? 按照上辈子的台词,庄一寒现在应该冷冷瞪着他,然后用杀人般的语气让他滚出房间。 那你洗澡做什么?这算什么新型开场白? 陈恕莫名轻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饶有兴趣问道:“难道只有做了爱才能洗澡吗?” 他的那副皮相实在太具欺骗性,褪去了前世唯唯诺诺的性格,第一眼看过去,你会感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第二眼看过去,说不定就会被迷得神魂颠倒,而不是去思考这个人肚子里藏着多少坏水、又在算计你什么。 例如现在,他哪怕明晃晃说着最下流的话也并不让人讨厌。 庄一寒闻言一噎,脸上莫名有些发烫,因为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天晚上好像吐得稀里哗啦,还把陈恕的衣服给弄脏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空气一时陷入了尴尬的静默。 陈恕也没出声,他在等,等庄一寒说出那句让他滚蛋的台词,然而直到酒店服务员按门铃送来那件已经熨烫好的西装,对方还是一声不吭,跟个哑巴似的。 陈恕没心情再继续耗,等会儿还要赶回学校上课,他起身把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背上黑色的单肩运动包就准备离开,身后却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庄一寒虽然喝醉了,也能感觉到昨天有人照顾了自己一整晚,对方如果是会所里的男模,记下名字也好给小费—— 这是他目前的想法,但是否藏着一些更隐秘的心思,那就不得而知了。 陈恕闻言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前世种种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所有的痛苦根源仿佛都来自于和庄一寒的相识,他悄无声息攥紧门把手,随口吐出一句话: “只见一次的人没必要知道名字。” 一个人到底要有多愚蠢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陈恕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上辈子跟在庄一寒身边或许没办法成为对方最爱的情人,却绝对是最得力的助手,他熟知未来的商界趋势,也曾亲手创立自己的事业,这辈子哪怕没有对方的帮助也能活得很好,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 是的,没必要了。 陈恕离开酒店房间,走得头也不回,步伐越来越快,到人行道上的时候更是忽然极速奔跑了起来。他呼吸急促,胸膛因为缺氧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迅疾的风声刮过耳畔,周遭的喧嚣一瞬间离得很远很远,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陈恕知道自己刚才拒绝庄一寒的询问代表着什么,那句话掐断了他们可能拥有的最后一丝交集。 他在内心拼命告诫自己,忘了吧陈恕,把上辈子的一切都忘了!忘了你曾经拼命赚取的那些东西,忘了那些人的轻蔑不屑,忘了曾经让你又爱又恨的人! 这辈子你没有碰庄一寒,你可以不用和他纠缠在一起,也不用因为那个错误的夜晚整整九年都懊悔得辗转反侧,用自己的一生去赎罪! 命运的轨迹从昨夜就已经发生改变,从太阳初升的那一刻开始,他和庄一寒的人生就会回归原位,像两条无限延长的平行线,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这才是正确的轨道。 陈恕迎着风声飞快奔跑,只觉得挤压在胸口九年的浊气终于吐出,他的人生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崭新的开始,就像前方蒙蒙亮起的云层,阴霾终将被阳光驱散。 然而陈恕忘了一件事。 命运有时不一定是两条偏移路线的轨道,也有可能是两片死死咬合在一起的生锈齿轮,它们无法偏移路线,只能日复一日地缓慢转动,那意味着该相遇的人终会再相遇,只看时光是否会姗姗来迟。 庄一寒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也会有碰一鼻子灰的时候,主动去问名字居然被拒绝了,他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不期然看见露台外面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堆满了燃尽的烟头—— 看来对方是真的一整夜都没怎么进房。 庄一寒目光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用毛巾随手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让秘书来接,而是拨给了庄一凡。 凌晨六点,庄一凡多半还醒着,但这并不意味他是个早睡早起的养生人,只能代表他喜欢玩通宵,电话铃声响了两遍就被接通,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音乐声,什么都听不清,庄一凡只能走到僻静地方说话: “哥,怎么了?” 庄一寒眉头微皱,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他湿漉漉的墨发悄然滑落一缕,和白皙的皮肤对比分明,眉眼在烟雾缭绕中更显清冷,声音低沉,喜怒难辨: “昨天那个男模是你找的?” “呃……” 给亲哥找了个男模过夜,要说庄一凡真不怂那是假的,但他听庄一寒的语气还算正常,不像兴师问罪的样子,胆子又大了几分:“是我找的,怎么了?” 庄一寒眯了眯眼:“名字。” 庄一凡:“什么?” 庄一寒皱眉,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庄一凡:“蛤?哦哦哦,你等我问问。” 庄一凡上哪里知道昨天那个男模叫什么名,他从来都只记号码牌的,只能把领班叫过来问,庄一寒倒也不见烦躁,饶有耐心的等着,大概三分钟后,他终于知道了答案。 “陈恕。” 庄一凡那边环境嘈杂,他怕庄一寒没听清,说完扯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 “哥,那个人叫陈恕!” 宽恕的恕, 罪无可恕的恕…… 5、寻找 陈恕早上回到学校的时候,寝室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那几名室友都玩得夜不归宿,连段成材也没回来,只有一些杂乱的衣服和球鞋堆在角落,弥漫着隔了夜的汗臭味。 陈恕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气息,他走过去把阳台玻璃门拉开半边透气,然后简单清理了一下地上散落的垃圾,这才回到自己的床位,离早课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他还能短暂打个盹。 然而疲惫到极致,连睡觉也不安稳,前世的记忆纷沓而来,总让他想起在江中溺毙的情景,漆黑的水流深处仿佛盘踞着一条神秘的黑蛇,那双猩红的蛇瞳正一动不动盯着他。 【你甘心吗?】 甘心?什么甘不甘心? 陈恕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他隐约知道对方在问什么,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上辈子他争过也抢过了,命运从未因此眷顾过他,重来一世又能改变什么? 那条黑蛇冰凉的目光如影随形,语气蛊惑:【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一点也不想…… 水流悄无声息淹没头顶,带来铺天盖地的窒息,陈恕拼命想从那片漩涡中挣脱,然而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黑蛇靠近自己,一圈一圈顺着缠绕上来,语气低沉亲密: 【亲爱的宿主,你或许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假如不能给我找到足够的痛苦,你就只能回到冰冷的江底去重新当一具腐烂的尸体了。】 【故事才刚刚开始,先不要急着拒绝,如果你肯耐心等待,就会发现命运并非一成不变……】 伴随着黑蛇话音的消散,满是阴霾的梦境也潮水般褪去,陈恕只觉得压住胸口的那块巨石陡然被挪开,数不清的新鲜空气瞬间涌入,呛得人难受。 “咳咳咳咳——!” 他猛地翻身坐起,趴在床沿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当初在江底呛的水全部都吐出来,过了好半晌才终于平息。 陈恕艰难喘着气,只觉精疲力尽,他强撑着从床上起身,一度分不清前世今生,直到看见晨光熹微中堆满课本的书桌,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寝室—— 但没人比他更清楚,刚才梦境里那条黑蛇说的话都是真的。 陈恕缓缓抚上胸膛,感受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心想感情不是做题,熟记答案就能得到分数,他上辈子都没能让庄一寒爱上自己,这辈子又凭什么? “砰——!” 就在陈恕兀自出神的时候,寝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摔了下来,连桌椅都砸得倒在了地上,他下意识看去,却发现室友于晦正倒在地上痛苦闷哼,状况看起来十分糟糕。 原来于晦刚才一直躺在上铺睡觉,只是因为床帘挡着所以看不见。他昨天不小心淋了雨,晚上回来就发起了高烧,偏偏昨天没一个人在寝室,好不容易听见陈恕回来的动静,想开口让他帮忙送自己去医院,结果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黑就摔下了床铺。 陈恕立刻上前查看情况,拍了拍对方的脸:“于晦?!” 他上辈子这个时候正和庄一寒待在酒店,并没有回到寝室,自然也就没有这件插曲,现在活生生发生在眼前,这才想起室友于晦好像是发过一场高烧,因为没人发现送医太晚,差点把脑子都烧坏了,他父母还专门来学校闹了一场,所以陈恕印象十分深刻。 于晦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本能攥住陈恕的衣角,把他当做救命稻草,苍白干裂的唇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医院……送我去……医院……” 别人遇见这种事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慌张无措,陈恕却出奇冷静,他飞快检查着于晦身上有没有什么致命伤、能不能挪动,发现对方只是因为高烧烧得有些糊涂了后,立刻把人往身上一背,离开寝室往医务楼赶去了。 正值早课高峰,许多学生都在等电梯,有人看见陈恕背着烧得浑身通红的于晦冲出来,纷纷吓了一跳。 “哎!那个不是计算机学院的于晦吗?他怎么了?!” “同学你们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忙?” 他们的寝室共有十三层,只建了两部电梯,对于乌泱泱赶早课的学生显然有些不够用,停停走走等得让人心焦。 “他发高烧了,我先带他去医务楼看看,你们帮忙打一下急救电话。” 于晦已经烧得开始惊厥抽搐了,陈恕没耐心等电梯,干脆朝着楼梯通道走去,有两名学长怕他背不动,连忙跟在后面帮忙,一边托着人一边清路: “让让!同学们都让让!” “有人昏迷了急着去医务室!麻烦让一下路!” 寝室离医务楼大概有十几分钟的距离,平常看起来不远,但背一个沉甸甸的成年男子就很费劲了,哪怕刚刚下过雨,气温并不算燥热,陈恕还是累出了一身的汗。 好在跑到医务楼门口的时候立刻就有医生帮忙把于晦抬了进去,另外还有一名老师负责留下来了解情况,那两名帮忙的学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指向身后道: “刚才那个学生是计算机学院的,他室友发现情况不对劲把人背来了医务楼……哎,人呢?!” 那名学长原本说自己只是半路帮忙搭手的,具体情况还得问陈恕,结果一回头发现人早就走了,连影子都没看见。 陈恕把人送到医务楼,立刻赶去了教室上课,这一节刚好是微积分,老师正在讲台上用ppt教泰勒展开,他虽然有上辈子的记忆,但时隔九年有许多知识点都已经淡忘,只能重新复习。 偌大的教室除了老师的讲课声,再就是轻微的键盘敲击动静,陈恕原本坐在后排用电脑认真做笔记,前排的一名短发女生忽然回头看向他身侧,压低声音迟疑问道:“陈恕,段成材没有和你一起来上课吗?” 陈恕指尖一停,实在不记得面前这名清秀的女生和段成材是什么关系,只能嗯了一声。 那名女生蹙眉,有些担忧:“他这学期翘了好几节课,线上作业也没交,再这样下去就挂科了,我看你平常和他玩的比较好,你能不能劝劝他?” 她眼底的情愫悄悄流露,藏也藏不住,陈恕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段成材这种浪子也会有人爱,甚至有人劝他回头。 陈恕当年也有过一段自甘堕落的日子,只是那时没有人在意他,也没有人会轻声细语的劝他回去上课,庄一寒是唯一将他拽上岸的人,他却没能站稳脚步,又堕入了更绝望的深渊。 陈恕原本不喜欢管闲事,但此刻不知怎么的,莫名就答应了,尽管他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让人分不清是不是客套话:“我回头劝劝他。” “真的?!” 那名女生闻言立刻惊喜笑开,眼中的光芒像烟花一样夺目,清秀的脸庞也因此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光彩:“陈恕,谢谢你呀,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喝奶茶。” 陈恕点点头,然后收回视线继续用电脑做笔记,在女生转身后,他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给段成材发了条消息,问对方什么时候回来上课,片刻后就得到了回复: 【昨天晚上喝大了,今天头疼,估计上不了课,回头再说。】 陈恕原本打了一行字,顿了顿,又挨个删掉,他果然不适合做劝浪子回头的这种事,第一没那个闲心,第二,有些人就算回头其实也没有路可走。 就在这时,手机又无声震动了一下:【你昨天和庄大少怎么样?经理让我找你,说给你发奖金,问你什么时候过来上班。】 陈恕的钱包从来就没满过,上个月兼职好不容易攒了些钱,昨天包酒店一眨眼就花去一大半,剩下的勉强够这个月生活费,但到了下个月就真的断顿了。 家里根本不能指望,不让他打钱回去都是好的。 陈恕原本还在思考该怎么回复,结果下一秒段成材又蹦了条消息出来:【听说好像是庄大少点名要找你,经理顶不住压力让我过来问问你。】 庄一寒? 陈恕看见消息无意识皱起了眉头,毕竟在他的记忆中,两个人的关系从今天开始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实在是没什么可以称得上恩怨纠葛的东西,庄一寒点名找他做什么? 陈恕此刻忽略了一件事,上辈子庄一寒醉酒失身,早上浑身疼痛的从二百块钱一晚上的脏乱差旅馆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个唯唯诺诺的土包子站在面前,和醉酒被细心照顾一晚上,清早从酒店高级套房苏醒,看见一个容貌身材都百分百符合自己审美的极品大帅哥站在自己面前完全是两种概念。 前者是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后者却难免多了几分惊鸿一瞥的念念不忘。 但无论出于哪种原因,陈恕都不会去就是了:【帮我和经理道个歉,我以后不会去上班了。】 段成材居然也没劝陈恕回去,可能他自己也清楚会所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你钱还够用吗?】 【够。】 【不够找我借,都是哥们儿,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段成材这个人大大咧咧的,但颇讲义气,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小费拿的多,发完消息就给陈恕转了一千块钱的红包,相当大手笔。 陈恕没有收,只是提醒他早点回来上课,然后就关掉了手机,殊不知另外一边会所经理正汗流浃背的在包厢里给庄一凡赔罪。 “庄二少,我是真的让人打过电话了,那个男学生不打算过来上班了,他昨天才第一天兼职,合同都没来得及签,我总不能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逼着他过来呀。” 庄一凡原本在抽烟,闻言眼皮子一掀:“不打算过来上班?” 他把烟头往桌上一扔,皮笑肉不笑的问道:“那明天你也别过来上班了行不行啊?” 庄一凡气得咬牙切齿,他好不容易给他哥找了个看得上眼的男人,眼瞅着不用在蒋晰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结果经理居然跟他说找不到人?! 经理心中暗自骂娘,他们这边是一夜情娱乐会所,又不是婚介所还包后半辈子的,庄家这个混世魔王非逼着要昨天的那个男模,这不是故意难为他吗,法治社会他还能把陈恕绑回来不成?! 但经理实在没胆子正面硬杠,他眼睛提溜一转,悄悄看向了坐在真皮沙发上的另外一名西装男子,对方的面容和庄一凡足有五六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像一望无际的冰川,又更像深不可测的寒潭,安静坐在沙发上,从头到尾都没说话,让人猜不透他心底在想什么。 换了往常,这位庄总看见弟弟撒泼闹事,肯定会像主人抓住疯跑的狗一样,用绳索套得老老实实,今天真是活见鬼,坐在旁边像尊菩萨,一声都不带吭的。 经理语气可怜,期期艾艾开口:“庄总,您看……” 庄一凡冷不丁踢了一脚桌子:“喊我哥做什么?!想搬救兵啊?!” 他哥要拦早拦了,不说话就代表着默认,还当经理呢,这么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经理被这声动静吓得一哆嗦,活像个可怜的鹌鹑,他挤出一个不知道是哭是笑的表情,只后悔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来上班:“二少,我说了是庄总点名要找他,但他死活就是不来,我是真没办法了,发奖金人家都不要,可能就是不想做这行了,要不我另外再找几个人,您重新挑挑,万一有合眼缘的呢?” 庄一凡这暴脾气,闻言当即就想起身发火,毕竟a市这块地界上还从来没人敢这么驳他们的面子,身旁却陡然响起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硬生生将他钉在了原位:“坐下!” 庄一凡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坐了回去:“哥!” 庄一寒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黑色的皮鞋一尘不染,边缘亮得反光,他看见经理战战兢兢的样子,终于开口说话,倒是比那位二少文雅得多:“他真的说不愿意来?” 经理苦着脸点头:“好话坏话都说尽了,就是不过来。” 庄一寒淡淡敛眸:“那天晚上我看他照顾的不错,原本想给点小费,没想到不来了,挺可惜的。” 经理猜不透庄一寒的意思,只觉得对方轻描淡写的态度比庄一凡发火还让人胆战心惊,只能连声附和:“是是是,太可惜了,他没福气啊!“ 庄一寒:“倒也不能这么说,人各有志。” 经理顿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只觉得站立难安,如芒在背:“呃……” 庄一寒漫不经心收回目光,也没为难他:“你出去吧。” 经理闻言顿时如蒙大赦,慌不迭地出去了,溜得比兔子都快,庄一凡见状还有些不死心:“哥,干嘛放他走,我就不信找不出人来!” 庄一寒从上衣口袋抽出一根烟点燃,面容在氤氲的雾气中看起来有些模糊,他随手甩了甩打火机,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却不知是因为弟弟十年如一日的莽撞冲动还是因为别的:“找不到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在外面做事不要太猖狂,容易惹祸。” 庄一凡还有些不甘心:“哥,真不找了啊?” 庄一寒掀起眼皮看向他,冷冷反问道:“不然呢,一个男模而已,你想怎么样?” 对方长得是不错,但他也犯不上自贬身价倒贴一个男模。 庄一寒弹了弹烟灰,语气虽然平静,一字一句却莫不带着警告意味:“庄一凡,以后如果再被我发现你趁我喝醉了私下搞小动作,我就打断你的腿,听懂了吗?” 庄一凡听见他叫自己全名,心里顿时一咯噔,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听懂了听懂了,你不喜欢我下次不点男模就是了。” 庄一寒如果说要打断他的腿,那就是真打断,绝对不是开玩笑。 当初庄家老爷子去世那会儿局面混乱,庄一寒就警告过弟弟不要到处乱跑,免得中了人家的圈套,结果庄一凡处于叛逆期就是不听,心情不好大半夜出去跟别人飙车,没成想车子刹车被人动了手脚,差点没死路上。回家之后庄一寒气得脸色阴沉,直接让保镖在旁边按着庄一凡把他的左腿活生生给打骨折了,去医院养了三个月才好。 直到现在庄一凡回想起那天的情景都觉得心有余悸,腿上一抽一抽的疼,他哥是真狠啊:“哥,我也是为了你好,蒋晰是个直的,这辈子都掰不弯了,外面的优质男人一抓一大把,你怎么就不能往别人身上看看呢,我看昨天那个就比他强百倍。” 庄一寒原本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了,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庄一凡,他屈指轻弹烟灰,清冷的眉目在灯光下带着几分玩味好笑,终于不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也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在说给庄一寒听: “不是谁都能和蒋晰比的。” ……昨天那个男模也不行。 “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记得早点回家。” 伴随着庄一寒的离开,包厢彻底陷入了安静,庄一凡则倒入沙发嘁了一声:“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蒋晰下个月过生日赶着去选礼物吗,上赶着不是买卖。” 6、再遇 庄一寒太认死理了,喜欢一个人就拼命护着,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然而他做得再多都注定是场无疾而终的单恋,因为蒋晰根本没办法跨越性取向那一步。 庄一凡有时候并不懂他哥为什么一定要喜欢蒋晰,思来想去,大概是那年父亲去世,偌大的庄家摇摇欲坠,彼时年少的庄一寒肩膀尚且瘦弱单薄,并不能很好的支撑起这份家业,是蒋晰在那个时候伸手帮扶了一把,两家互相扶持着才走到今天。 可惜蒋晰是个直的,家世财力比起庄家虽然差了些,但也没差多少,他哥没本事把人掰弯,也没本事让人低头,只能自尝苦果。 庄一凡每每想起这件事,心中多少有些懊悔,庄家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都是他哥一个人撑起来的,不仅要面对那些死缠烂打的亲戚,还有商场虎视眈眈的对手,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喘口气,独自平复父亲去世所带来的痛苦。 可惜那个时候他正处于叛逆期,什么都不懂,没办法帮到庄一寒,否则也不会被蒋晰钻了空子,对方随手帮扶的一点人情,让他哥从十七岁心心念念记到现在。 庄一凡仰头看向天花板,神思不属,心想这次去选礼物八成又要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换了以前还好,但自从接连几次的告白之后,蒋晰就对他哥退避三舍,恨不得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送什么也白搭。 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最错的人,余生接踵而来的痛苦早就超过了当初那一点带着善意的扶持,他哥到底要撞多少次南墙才肯回头? 陈恕如果知道庄一凡的心理活动,一定会笑着告诉他,且有得撞呢,上辈子撞了九年都还没死心,这才哪儿到哪儿。 不过就算撞死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之后的一个月,陈恕一直在埋头学习,他虽然外形条件不错,但平常穿衣打扮过于土气,存在感几乎为零,整个学院也没几个人认识他。 室友于晦上次高烧昏厥,幸亏被他发现及时送到了医院,再晚一步很可能引发严重后果,学院知道这件事后专门对陈恕提出了表彰通报,除了学分奖励,另外还让学校新闻部进行了采访,在校园网上宣传好人好事。 大部分年轻人对这种新闻都不太感冒,毕竟远远没有八卦来得劲爆,但架不住陈恕接受采访时的那张照片拍得实在过于吸睛。 他穿着一身简单干净的衣服站在教学楼前接受采访,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白皙的皮肤,就像水墨画般清秀隽永,偏偏那双眼睛微微上扬,带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妖气,如同黑白山水画卷上一抹浓丽的红日,褪去单调陡然生动起来。 这篇采访一出直接在校园网炸了锅,点击率疯狂攀升,好家伙,以前埋头苦读圣贤书,怎么没发现学校还有这么一个绝世大帅哥,他一出来,什么系草院草都得靠边站啊!!! 那段时间陈恕在整个学校都大大出了一次名,凭借一张采访照轻而易举就摘取了c大校草的名头,甚至上课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假装经过教室偷看他,情书和奶茶一堆一堆地送,如果不是这个时候网络还没有太过发达,说不定火到校外也未可知。 然而陈恕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些总是平平淡淡的,东西都原样退了回去,平常除了上课和兼职基本上不踏出寝室一步,外面的狂蜂浪蝶这才渐渐消停下来。 “大校草,今天天气这么好,你怎么也不出去玩,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在寝室待久了容易窝成书呆子。” 于晦打完球回到寝室,推门就见陈恕正坐在桌边写编程作业,那台笔记本电脑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旧款了,每次运转起来就嗡嗡响,灰扑扑的边缘都掉了漆,可能是因为他手头拮据的原因,从来也没换过。 陈恕以前在寝室并不讨喜,新生报名那天他连普通话都是半生不熟带着乡音的,再加上成绩平平无奇,从来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无形之中就成为了众人嘲笑的土包子。 但最近两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陈恕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头发修剪得利落干净,衣服也是简单挺拔,整个人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不爱说话,但关键时刻从不露怯,好几次作业和小测都拿了满分。 如果说他以前是一滩孤僻自卑的烂泥,那么现在则像流水般沉静从容,这种气质在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显得格外特别。 于晦家里在本市开了好几家奢侈品店,条件算得上富裕,以前寝室里最看不顺眼陈恕的人就是他,只觉得陈恕唯唯诺诺,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看着就让人来气,但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个最讨厌的人救了他的命。 听人说陈恕那天为了把他送去医务楼,直接从八楼跑下一楼的,事后也没揽功,一个人静悄悄地走了,学校新闻部来采访的时候陈恕还拒绝了好几次,最后是老师下了命令,他这才勉强站在教学楼下匆匆接受了一段简短的采访。 于晦出院返校那天,他爸妈专门买了一堆礼品上寝室登门道谢,毕竟于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苗,万一出什么状况把脑子给烧傻了,那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换了以前的陈恕,肯定紧张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会摆手摇头,就连于晦都觉得他爸妈肯定是热脸去贴冷屁股,毕竟全寝室都知道陈恕有那么点臭毛病,穷酸又喜欢故作清高。 然而大跌眼镜的事出现了,陈恕面对于晦母亲近乎哽咽的道谢,不仅没有紧张得说不出话,反而应对从容,三言两语就把哭红眼眶的于母给安慰好了。 至于那些大包小包的昂贵礼物,如果全部拒收,难免辜负别人的一番心意,但收下又实在太过贵重,在于晦父母过年硬塞红包的热情劲头中,陈恕最后只从那堆东西里挑了两提不算贵重的营养品留下,其余的都退了回去,这才算结束。 他听说于晦父母常年在国外工作,连儿子的学校都没好好逛过,送他们离开寝室的时候还专门在底下陪着逛了一圈,买了点特色小吃请他们品尝,沿路介绍建校历史,言辞清晰,说话有条有理,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岁还没步入社会的愣头青学生。 这也就导致回家后的那几天,于父一直对陈恕赞不绝口,心想自家儿子难得交了个有素养的室友,后来阴差阳错从于晦嘴里得知,陈恕私下把那两盒营养品以他们的名义送给了那天帮忙送医的两位学长,更是发出一声长叹: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啊,绝非池中之物,将来肯定有一番大作为。” 于晦对陈恕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芥蒂了,但闻言多少有些不服气,嘟嘟囔囔道:“不就是顺手送我去了趟医院嘛,这只能说明他人品好,善良,怎么就有大作为了。” 于父抖了抖报纸,抬头看向自己的傻儿子,又想起那天沉稳如玉的挺拔少年,内心只想摇头,语重心长道: “仅仅善良还不够吗?光是这一点他就已经赢了世界上绝大部分人,善良但不愚蠢就更是难得,我听说你以前在寝室老是针对人家,陈恕还能不计前嫌救你,哪怕他将来没有做出什么事业,做人也是成功的。” “阿晦,不是只有家财万贯才叫有大作为,一个人能坚持本心,不被负面情绪干扰,做到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做不到的事,就已经是一种难得的成就了。” 于晦嘴角抽搐,他爹就喜欢灌一些乱七八糟的鸡汤:“真的假的?” 于父反问:“你身边几十个狐朋狗友,有哪一个是和陈恕一样的吗?” 于晦闻言一噎,他认真想了一圈,发现还真没有,那些朋友喝酒吃肉还行,但遇上大事儿了,靠谱的一个都没有,却还是嘴硬道:“他们又不傻,这年头谁还跟二愣子一样做好人好事。” 于父盯着他严肃问道:“那你以后是喜欢和陈恕这样的人打交道,还是那些你嘴里所谓的‘聪明人’?” 于晦:“呃……” 于父皱眉,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于晦糟糕的成绩:“还有,我听你们老师说陈恕最近的小测成绩都是满分,把尖子生都压了一头,你哪里觉得他傻?” 于晦彻底被噎得没话说了。 先有救命之恩顶在上面,后有父母耳提面命让他和陈恕多打交道,于晦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转变,平常在学校里不管是打球还是聚会都喜欢叫上陈恕,还经常送东西给他,尽管陈恕一次都没去过、一个都没收过,也并不妨碍于晦的热情。 他觉得亲爹的话说得真对,交一个真心朋友比交一百个酒肉朋友都强,平常寝室那些人老喜欢捧着自己,还不是为了吃饭喝酒让自己付账,结果他发烧那天这群王八蛋一个都没出现! 还是陈恕实诚,以前被自己针对也不记仇,送东西也不要,根本不贪图自己什么。 这么一想,于晦更热情了,抱着篮球凑上前道:“陈恕,你做数据结构的作业呢?我那边有台新电脑刚好用不上,你拿去用呗,这台都这么旧了,你换了算了。” 可惜于晦来晚了,陈恕看了他一眼,操控鼠标把作业线上提交,顺手关掉电脑:“谢谢,我已经做完了。” “啊?做完了?”于晦闻言愣了一瞬,随即又高兴起来,“做完了那咱们刚好出去玩呗,我和隔壁院系的搓个饭局,男女联谊。” 陈恕对于这种聚会向来不感兴趣:“不了,我下午还有兼职,赶时间。” 这个月课程有些多,导致陈恕挤不出什么时间去兼职,刚好附近的一家商场周末有商演活动,陈恕晚上过去帮忙清理场地,做两天能拿四百块钱。 于晦是彻底傻眼了,他怎么回回拍马屁都拍蹄子上了,陈恕是一点报恩机会都不给自己啊:“你去哪儿兼职,我开车送你呗?” 陈恕从衣柜里找出一套最干净体面的衣服换上,顺便坐在床边穿鞋:“不用,就在梦泰城,挺近的。” “梦泰……梦泰城?” 于晦忽然猛地一拍大腿,眼睛亮晶晶的,激动攥住陈恕的肩膀道:“你要兼职早说啊!我家在梦太城里面有分店呢,刚好缺人,你直接去我家工作多好,工资随你开!你想上几个小时就上几个小时!” 哎呀妈呀,可算让他找到正确的拍马屁路线了! 说实话,陈恕从来没想过和于晦做朋友,大概因为他总是忘不掉对方上辈子在寝室骂自己穷酸的不屑神情,那些语句就像埋在心底的一根刺,深夜痛到极致也会生出些许自卑的恨意,竟远比他寒窗苦读十几年所学的知识还要深刻。 哪怕陈恕上辈子功成名就,也时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回忆刺痛,有许多事经年后回想起来其实已经没什么可计较的,但那些潮湿却如影随形,在每个阳光温暖的日子都会浅浅浮现出来,怎么也晒不干。 于晦并不知道这些原因,只当是陈恕性格使然,愈发热情的道:“就这么说定了啊,我现在就开车带你过去,反正在哪儿都是工作,干嘛不去我家,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于晦说干就干,立刻拽着陈恕驱车去了他家的奢侈品店,连面试都不用,直接给他爸妈打了个电话就把工作定下来了,愿意上几个小时就上几个小时,抽学校有空的时候过来就行,按时薪结算。 陈恕这次面对于晦的帮助居然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家里的弟妹已经快到了要上大学的年纪,如果不想读完高中就窝在小县城混日子,只能走念书这一条路,而靠他那些零零散散的兼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学费,相比之下在于晦家兼职成了他目前最好的选择。 “谢谢。” 陈恕罕见开口道谢,真心实意的那种。 于晦掀起身上的球服衣角扇了扇风:“这有什么的,要不是知道你不会同意,我家每个月白给你开工资都行,反正我爸妈说了,别耽误你学习,你周末有空的时候过来两趟就行。” 命运是个神奇的东西,蝴蝶的每一次轻轻振翅都能改变它的运动轨迹,而陈恕思考了很久也想不明白,这辈子的事情为什么会和上辈子截然不同。 他只不过没有和庄一寒发生关系,那天清晨提前几个小时回到了学校而已,然后阴差阳错撞上发烧昏厥的于晦,从这一刻开始所有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 老天爷到底想告诉他什么?难道自己上辈子真的不该和庄一寒纠缠在一起? 陈恕轻笑一声,多少觉得有些荒谬嘲讽,然而这种情绪在脸上一闪而过,没有被任何人捕捉到。 奢侈品店的工作远比外面那些大汗淋漓的兼职要强得多,在于晦这个“太子爷”的罩着下,陈恕不仅不用和别人一样站在门口迎客,闲暇时甚至可以坐在一旁用电脑写学校作业,那些同事私下谈论时多少觉得有些暴殄天物,毕竟陈恕那张脸如果站在外面迎客生意不知道得翻多少倍呢,坐里面当吉祥物不是白瞎了吗。 可惜总店大老板点名了让他每天坐在柜台后面擦擦样品就行,不用负责接待这种活儿,尽管如此,每次进店的女客人中十个有八个都喜欢让陈恕介绍推荐,原以为这个还在念书的大学生什么都不懂,但没想到平常看着安安静静的,介绍起手表来却十分专业,产地、配件、工艺都了如指掌,甚至连一些百万级别的藏品也都有所了解。 “陈恕,听说你专业好像是计算机,怎么对手表也这么精通,以前兼职做过这行吗?” 领班ria闲暇时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双手托腮支在柜台边等着陈恕解惑,一双明亮妩媚的眼中满是好奇,然而没想到对方微微弯腰,从柜台下面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产品介绍手册放在桌上: “没有,那些客人问的问题都不深,产品手册上面都写了,我午休的时候闲着没事就看了几页。” “……” ria已经不知道是该惊叹还是该自惭形秽了,他们都知道陈恕是老板派来的关系户,所以对方平常就算略显沉默了些也没人说什么,但没想到陈恕私下居然会翻那么厚一本让人眼晕的产品表,毕竟短期兼职每个月都要换几茬人,谁会那么认真。 “你也太厉害了,看几天就能记住那么多,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那么好的记性。” 陈恕想说自己其实并不厉害,只是努力而已,因为没有家世,没有底气,没有可以用来支撑依靠的肩膀,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这是穷人家的孩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但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ria浅浅笑了笑,在灯光的照耀下,那双眼睛其实很干净,带着旁人少有的认真:“闲着也是闲着,多看点书没坏处的。” 就在他们说话间,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道整齐划一的“欢迎光临”声,ria只好结束话题转身前去接待,陈恕也习惯性扫了眼进门的客人,然而目光在接触到对方熟悉的面容时却就此顿住,原本已经渐渐归于平静的心脏此刻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陡然攥紧,连呼吸都停顿了一瞬。 庄一寒…… 谁也没想到会这么巧,出来逛个商场都能碰到“一夜情”对象。 7、蠢蠢欲动 庄一寒从进门开始就发现了柜台后面的陈恕,不同于那天略显简单的休闲t恤,对方今天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白色衬衫,袖子随意挽起,露出骨节分明的腕部,修长的指尖明明没有任何装饰,但就是优雅漂亮得惊人,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多了几分不可侵犯的禁欲感。 “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ria的台词还没说完,就见面前这名西装革履的男子微微抬手,声音低沉道:“谢谢,我自己看就可以了。” 语罢迈步走向柜台,直接坐在了陈恕对面,ria见状先是一愣,反应过来暗自翻了个白眼,扭着腰转身去了旁边,得,一看就是个gay。 “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庄一寒对于这个敢下自己面子的男模印象颇为深刻,此刻在这里遇见,语气难免多了几分兴味。 “庄先生?好巧。” 陈恕心中的情绪短暂起伏一瞬就重新归于平静,他脸上恰到好处流露出一丝讶异,随即操控鼠标退出电脑页面:“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推荐的吗?” 庄一寒漫不经心扫过玻璃展柜里那些琳琅满目的手表:“听周经理说你辞职了,原来是找了份新工作,看来你适应的还不错。” 陈恕上辈子和庄一寒朝夕相处了整整九年的时间,不说把对方的性格摸得熟透,七七八八也是有的,一个眼神他就能猜出来庄一寒正在想些什么。 无非就是自己上次拒绝了他,有些耿耿于怀罢了。 陈恕从柜子里拿出一款新品样表,戴上手套用保养布细细擦拭着,简单的动作也赏心悦目,他微微垂眸,睫毛纤长,更显惊艳,让人心头莫名一跳:“庄总这是在怪我上次没有过去见您吗?” 庄一寒淡淡挑眉,让人捉摸不透喜怒:“不,只是我很担心买完手表,需要售后的时候也和上次一样忽然联系不上人……” 暗藏深意的话还没说完,他手腕忽然一凉,被陈恕悄无声息扣上了一款鳄鱼皮腕表,蓝宝石镜面,表壳边缘雕刻着精致复古的海浪纹,以一圈优雅的蓝钻做点缀,表盘是大海般的幽蓝色,清冷不失贵气,戴在庄一寒手上浑然天成,仿佛天生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这款表是德国新人设计师felix推出的十周年典藏款,叫‘蓝幽灵’,全球限量十枚,国内目前只有三枚存货,很适合你。” 这款表因为工艺和材料的缘故,价格相当昂贵,然而因为是新人设计师的作品,目前名气还没有炒起来,市场前途不明,导致许多收藏家都望而却步,更偏向于其它成名已久的系列。 直到八年后felix因为癌症去世,这个郁郁半生的设计师才终于被世人发现他的才华,曾经的典藏系列也一度被炒上天价,一款绝版“蓝幽灵”在拍卖行被炒出了三百万的天价。 上辈子的陈恕花高价买下其中一款,想当做他们在一起九周年的纪念礼物,可惜他跳江死的太早,没能亲眼看见庄一寒戴上。 哦,说不定对方一点也不稀罕他的东西,根本就不会戴。 陈恕握着庄一寒清瘦修长的手仔细端详,目光仿佛要透过表盘上的指针穿透前世的光阴,他睫毛微垂,恰好遮住那浅浅的阴郁:“庄先生,虽然现在市场并不看好这款表,但无论是工艺还是材料都很值得收藏,我相信它将来的价值一定远不止于此。” 现在买也才八十万而已,等再过八年,创造它的人从这个世界死去,身价就会翻成三百万。 瞧,多值。 庄一寒完全没有听见陈恕在说什么,所有感官都集中在了手上,对方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扣住他的掌心,触感有些酥痒,贴紧时他甚至能感受到陈恕骨骼的走向,心头不禁一跳,下意识抬眼看向了对方。 哪怕以庄一寒万般挑剔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一处不是极品,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是如此符合自己的审美。毕竟他怎么也想不到面前的陈恕无论是发型还是穿衣风格都是他上辈子手把手教出来的,没有一处不存在他亲手缔造的痕迹。 “是吗,但我如果仅仅只凭你的一句话就去赌,是不是有些太冒风险了?” 庄一寒不着痕迹把手抽出来,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对美色的抵抗力,毕竟他今天是来给蒋晰挑生日礼物的,不是来跟小男模调情的。 陈恕望着自己落空的指尖,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收回手:“庄先生,高风险,高回报,听说您也是生意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庄一寒是精明的商人:“前提是那批货值得我冒风险。” 陈恕丝毫不慌:“也许您可以看看还有没有更喜欢的款式?” 他太了解庄一寒的审美了,整个店里不会有比这款更让他喜欢的表,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庄一寒随便扫了一圈,发现确实是手上这款更让自己心动。 “你眼光不错,”庄一寒端详着手腕上的表,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很可惜,我今天不是来给自己选表的。” 陈恕闻言一顿,不是来给自己选,那么谁能劳动庄一寒亲自来选? 庄一凡?还是…… 他心中冷不丁冒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下意识看向电脑显示的日期,这才想起过两天似乎就是蒋晰的生日了,因为对方喜欢收藏名表,所以庄一寒每年都会亲自选一款送过去当生日礼物,而上辈子的陈恕也“被迫”记住了这个日子。 是了,也只有蒋晰才能让庄一寒这么用心。 陈恕目光暗了暗,那一瞬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一条黑蛇正盘踞在他肩头贪婪吸食着某种东西:“原来庄先生是给朋友选的,那看来我推荐的或许不太对。” 他把手表从庄一寒腕上轻轻褪了下来:“您可以再看看别的款式。” 不知为什么,庄一寒看见那款表被褪下的时候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他皱眉看向陈恕,原以为对方会继续极力推销“蓝幽灵”,但没想到那人只是将另外几款新品依次摆上柜台。 整排的钻石表在灯光下璀璨异常,但见过了第一款,其余的也只能成为将就。 庄一寒随手拿起一款看了看,主动询问陈恕:“你觉得好看吗?” 陈恕淡淡扫了眼那款手表,也是典藏级,只不过设计略显保守:“好看的手表很多,但找到喜欢的很难,您喜欢最重要。” 庄一寒不置可否,把手上那块表放回去:“这款帮我包起来。” 蒋晰更喜欢稳重保守的设计,但庄一寒并不喜欢这种呆板的风格,有时候细细回想,他们两个人的喜好堪称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陈恕早就猜到结果,心中也不意外,他说了声稍等,正准备找包装盒把手表装进去,庄一寒忽然又道:“把那款蓝幽灵也一起定下来。” 他望着陈恕,顿了顿道: “不用包,直接帮我戴上。” 庄一寒喜欢的人一直是蒋晰,但遇到陈恕这种完美契合自己心中对另一半想象的人,就连清冷的菩萨也会控制不住犯戒,更何况现在的庄一寒还是一尊修为不到家的“泥菩萨”。 其实庄一寒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总觉得自己有些昏了头,却又说不清哪里昏了头,就好像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勾引着犯了禁忌,然而陈恕只是望着他笑了笑,仿佛能看穿人心:“我的荣幸。” 他语罢帮庄一寒重新戴上那款表,握住对方的指尖欣赏片刻,也不知是不是想起前世的事,片刻后才低声道:“很漂亮。” 庄一寒从来没谈过恋爱,更没有被谁这么暧昧的夸赞过,他薄唇微抿,心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有些不自在的想抽回手,却反被对方用力攥住,那人微微上扬的眼睛在灯光下漂亮得不可思议,不经意对上视线,大脑有了片刻空白。 陈恕目光清明,不带丝毫暧昧:“庄先生,手表是有售后的。” 指尖松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卡片:“七天之内,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庄一寒用指尖夹住卡片,垂眸扫了眼,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你?” 陈恕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细看却带着几分怜悯:“当然。” 因为这款表大概率是送不出去的,蒋晰上辈子举办生日宴会时不仅特意把庄一寒邀请过去,还当众宣布和一个据说认识不到十天的女人订婚。 彼时的陈恕并没有出席那场活动的资格,所以自然也就猜不到那天晚上的庄一寒是否狼狈屈辱,他只知道对方很快就会因为这次打击变得一蹶不振。 爱情会使人变得面目全非,无论前世今生,陈恕身边的人总是前赴后继,一遍又一遍验证着这个结论。 而这辈子他很乐意当一个看戏的旁观者。 8、愿者上钩 又是一个骤雨倾盆的夜晚,这样潮湿的天气难免让人心中沉闷,就连一向吵闹的男生寝室也出奇安静,每个人都窝在自己的床上玩手机,谁也没开口说话。 陈恕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习惯性扫了眼段成材的床铺,果不其然空空如也,他已经忘了对方有多久没回寝室,床单上面都落了一层浮灰,对其余人问道:“段成材呢,我早上才看见他回来了。” 陈恕以前在寝室里是个小透明,但最近各门课程进步迅猛,俨然成为了老师眼中的尖子生,性格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淡淡的,却莫名让人不敢轻视,说话比寝室长还好使。 于晦刚好睡段成材上铺,他掀起床帘往下瞥了眼,骂了句脏话:“鬼知道他跑哪儿去了,今天早上回来换衣服打扮得骚里骚气,说什么要去参加别人的生日宴,别人查寝的都记了他好几次,再这样下去直接退学算了!” 坐在桌边打游戏的禹川也吐槽道:“就是,天天跑得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干嘛去了,总不能和陈恕一样在外面兼职吧。” 陈恕在于晦家的店里兼职,所有人都知道情况,但段成材经常一连两三天都不回学校,而且每次都打扮得光鲜亮丽,怎么看都不像在外面工作赚钱的样子,已经有人察觉了些许端倪。 寝室最八卦的胡金言看了眼四周,忽然压低声音对众人道:“我跟你们说,隔壁系的甘青雨说他上次去酒吧玩,看见段成材在那种地方做男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这条消息可谓在寝室扔下了一个重磅炸弹,寝室除了陈恕之外的人立刻齐刷刷看了过来,神色难掩震惊:“卧槽!真的假的?!” 胡金言得意洋洋道:“我看啊八九不离十,段成材柜子里全是名牌衣服,最便宜的也要好几千一件呢,他哪儿买得起。” “你就那么确定他穿的是真货?” 陈恕冷不丁开口,把胡金言吓了一跳,他没由来一阵心虚,梗着脖子道:“我看着不像假货啊,你看段成材每天打扮得那么骚,说不定真的在外面……” “砰——” 陈恕原本在柜子里找衣服,闻言忽然把柜门关上,他偏头看向胡金言,目光虽然似笑非笑,却莫名让人胆战心惊:“你又没穿过真货,怎么确定他的衣服不是假货?” 胡金言涨红了脸:“但是甘青雨说……” 陈恕淡淡反问:“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是他养的狗吗?” 胡金言怒极起身:“你!” 胡金言家里虽然是本地的,但条件其实并不好,也就比陈恕这种从山沟沟里来的强上那么点,他在于晦这种富家少爷面前经常溜须拍马,在陈恕和段成材面前却时常摆出一副优越姿态,没少背后蛐蛐人。 上辈子段成材其实也不一定闹到了要自.杀的地步,是胡金言不知从哪里听到他在外面做男模的消息在学校四处散播,闹得沸沸扬扬,再加上段成材又刚好感情受挫,一时想不开就割腕了,最后迫于压力才不得不退学回老家。 陈恕没有伸张正义的闲心,但他讨厌碎嘴子,尤其是碎到自己面前的那种。 胡金言气得脸色涨红,恶狠狠瞪着陈恕,颇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趋势,于晦见情况不对,拍了拍床沿出来打圆场:“行了,你少说两句,都是同一个寝室的,吵架不嫌难看啊。” 胡金言家庭条件一般,没穿过那些奢侈品,最多就在网上看过,于晦却是经常穿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段成材穿的大概率都是真货,然而瞥了眼神色漠然的陈恕,到底把话咽了回去,什么都没说。 就在寝室氛围安静得有些尴尬的时候,只听走廊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段成材喝得醉醺醺的推门走了进来,刹那间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过去。 段成材靠着门打了个酒嗝,皮肤被酒气熏得通红,他见寝室所有人都盯着自己,语气茫然又奇怪:“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金子。” 众人闻言这才尴尬移开视线,互相打着哈哈说没什么,只有胡金言盯着他不怀好意的问道:“段成材,你今天去哪儿了?” 段成材脱掉身上的西装外套挂在柜门上,说话有些大舌头:“不……不是说了吗,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了。” 胡金言嗤笑了一声:“我怎么没听说你在本市有朋友,你天天跑出去吃喝玩乐,还买这么多衣服,该不会是傍上什么大款了吧?” 他这句话一出,寝室其余几人脸色都变了变,年纪最大的禹川出声呵斥道:“胡金言,你乱说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段成材竟然没有生气,他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然后嘻嘻哈哈道:“你说我的衣服啊?都是假货,西大街一百块钱两件,喜欢的话我下次带你一起去呗。” 胡金言:“你放屁,西大街哪儿有这种衣服卖!” 陈恕不想听他们争执,径直去了阳台抽烟,外间夜色茫茫,只有体育场馆还亮着灯,骤雨打落一地梧桐。 真是个糟糕的天气,一点儿也不适合举办生日宴会。 陈恕在烟雾中眯了眯眼,内心如是想到,他明明不愿和庄一寒有所牵扯,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依旧控制不住去猜测对方正在经历的一切,连自己都找不出原因。 【因为你在嫉妒。】 一道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在阳台响起,让人心头莫名一突,只见一条通体漆黑的蛇不知何时出现,正借着夜色的遮掩从陈恕手腕攀附缠绕而上,它吐了吐猩红的芯子,语气蛊惑: 【你在嫉妒,从买表那天就开始了。】 陈恕闻言指尖控制不住一抖,那一瞬间他仿佛被戳破了什么心事,连烟星烫到了手都没发觉,冷冷眯眼,听不出情绪的反问道:“……嫉妒什么?” 这条黑蛇看热闹不嫌事大: 【当然是庄一寒对蒋晰的爱,你上辈子想要却得不到的爱。】 陈恕闻言居然没有生气,他面无表情盯着幸灾乐祸的黑蛇,瞳仁在阳台微弱的光影照耀下显得阴郁而又病态,嘲讽勾唇,一字一句轻声道: “得不到我就不要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对蒋晰的爱确实不值钱,但是可以换你的命。】 这条黑蛇觉得宿主的这个念头有些危险,它尾尖轻扫,也不知做了什么,陈恕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刺痛,连烟都没拿稳掉了下去,他错愕低头,却发现自己原本光洁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发青肿胀,就像在水里泡了十几天的样子,皮肉外翻,甚至能看见里面鲜红的血肉和白森森的骨头,由里到外都透着腐烂的尸气。 “……” 陈恕脸色难看,惊得一度说不出话来。 黑蛇玩味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虚无缥缈,仿佛又回到了江底那个冰冷的夜晚:【陈恕,难道你想回到江底继续去做一具尸体吗?】 【既然你已经不爱他了,为什么不替自己考虑考虑?】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用在庄一寒爱上你后把他踹掉就可以了,他的后半辈子还很长,错过了你,还会有新的爱到来,你不会对他造成任何损失。】 【别犹豫了,否则我也救不了你,嗯?】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它忽然变得格外善良,每个字都悄无声息刺入了陈恕心底的最痛处,说完空气便陷入了一阵冗长的静默。 陈恕低头死死攥紧手臂,力道大得指尖都陷入了皮肉,或许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洒脱,只是强行把那些不甘和恨意深埋在了心底,然而野兽是无法困住的,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都会蠢蠢欲动,疯狂撞击着牢笼。 是选择赌一把,还是回到冰冷的江底去当一具尸体? 陈恕低低喘息着,只觉得那种潮湿如影随形,他声音艰涩,最后咬牙吐出了两个字:“活着……” 他要活着。 既然得不到爱,那就选择生命,他要好好地活着、长久地活着。 这条恶魔般的黑蛇到底还是赢了,陈恕本就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怎么能指望他重生一次就变得光风霁月,还是阴暗的淖泥更适合他。 段成材来到阳台的时候就看见陈恕正一个人抽烟,脚边堆着一地烟头,他随手关上门,拖了个小板凳过来坐下,颇为稀奇的道:“你不是不抽烟吗,我之前在酒吧给你塞了一包,你还死活不要。” 陈恕没理他的话,清冷的侧脸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语气一贯漠然:“你的几门课最近签到率很低,明天过来好好上课。” 段成材没想到陈恕会说这个,罕见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居然没像以前一样打马虎眼,慢半拍点了点头:“知道了,我明天就回来上课,反正学费也差不多赚够了,我以后就不去会所上班了。” 陈恕莫名觉得这句话不太像段成材的性格,掀起眼皮看了过去:“为什么?” 段成材却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天晚上你和庄总走了之后,陈少就点了我,他说会所环境太乱,让我以后别去那种地方了,缺钱就告诉他。” 末了顿了顿才红着耳朵小声道:“他人挺好的,劝我好好念书。” 好好念书? 上辈子庄一寒好像也这么劝过自己。 陈恕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漆黑的眼睛望着段成材,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要透过他看清前世的自己,听不出情绪的问道:“你喜欢他?” 段成材疑惑:“什么?” 陈恕声音低沉,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十分恶毒: “不要把他的同情和怜悯当成爱。” 他语罢静静等待着段成材羞怒的反应,但没想到对方愣了几秒,忽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搭着他的肩膀乐不可支道:“陈恕,你想什么呢,我当然知道他同情我,这种富家少爷怎么可能和我这种人在一起。” 段成材笑得直不起腰来,身上的香水味混着酒气,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味道,莫名让陈恕想起对方割腕的那个晚上,整个寝室都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熏得人呼吸不畅。 段成材从凳子上起身,揉了揉笑得发疼的肚子:“放心吧,我可不会爱上他。” 他语罢低头望着陈恕,笑意渐渐停息,神情忽然变得格外认真,低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哗啦。” 段成材转身进去了,阳台门打开又关上,空气重新陷入安静。 陈恕坐在原地,皱眉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对方刚才那句话代表着什么意思,最后只能抛到脑后。他掐灭烟头,听着外间淅淅沥沥的风雨声,心中不期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庄一寒的电话或许该来了。 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上辈子蒋晰就是今天宣布自己有了未婚妻,往庄一寒心头狠狠插了一把刀子。 陈恕正默默思忖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声音格外急促,来电显示是一串没有备注的陌生数字,陈恕却一眼就认出这是庄一寒的私人号码。 陈恕短暂停顿三秒,最后轻点接通,话筒那头是明明是同样嘈杂的雨声,却莫名透着一股让人心慌的死寂,就像天边阴沉翻滚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陈恕轻声开口:“庄总,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话筒那头静默一瞬,最后响起男子嘶哑疲惫的声音: “……你在哪儿,我想见你。” 9、要跟我吗? 陈恕撑伞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就见一辆黑色的迈巴赫静静停在路边,车身在雨夜的冲刷下显得神秘优雅,只是坐在驾驶座里的男子神情冰冷,透着难以言喻的阴鸷。 应该的,毕竟谁失恋了心情都不会太好。 陈恕微不可察笑笑,迈步走了过去,他屈指轻敲车窗,弯腰透过降下的缝隙询问道:“庄总,是不是手表出了什么问题?” 庄一寒瞥见陈恕被雨水溅湿的肩膀,眉头微皱,听不出情绪的道:“先上车。” 陈恕闻言虽然面露不解,但还是点点头,绕到另外一边坐上了驾驶座,雨声一瞬间被隔绝在外,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 他将雨伞收好,弯腰放在脚边,抬头时却不经意看见挡风玻璃前放着一个礼品袋,在幽紫色的氛围灯照耀下,上面的商标字母清晰可见,赫然是那天庄一寒购买的腕表。 陈恕顿了顿,“善意”提醒道:“庄总,这款表如果有什么瑕疵你记得告诉我,我尽快联系维修部,免得错过了你朋友的生日……” 他话未说完,庄一寒也不知被戳中哪根敏感神经,忽然降下车窗把礼品袋甩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好落进路边的垃圾桶,精致昂贵的礼品盒从袋子里翻滚掉出,被腐臭的垃圾染上了脏污,任谁也看不出它近百万的身价。 陈恕见状一怔:“庄总?” 庄一寒嗤笑:“怎么,你觉得很可惜?” 庄一寒从来都是优雅且高高在上的,极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然而无论多少次想起今天生日宴会上发生的事,他都会气到控制不住手抖,目光阴郁暗沉,酝酿着一团深不见底的风暴。 蒋晰真是好样的,为了躲他居然找了个认识不到十天的女人来当挡箭牌,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订婚,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他喜欢蒋晰,对方特意把他邀请过去来了这么一出,和把他的脸面硬生生扔在地上踩有什么区别? 说实话,有时候连庄一寒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喜欢这个人,这么多年蒋晰对他的态度总是忽冷忽热,好的时候特别好,冷下来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那种迷茫混沌的情绪从他心头飞快掠过,快得甚至都来不及捕捉,只留下一片空白。 “呼……” 窗外传来一阵夜风吹拂的声音,终于把庄一寒从那种陌生的情绪中惊醒,当他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后,忽然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控制不住缓缓倒入了椅背。他从后视镜里注视着陈恕的半边侧脸,轻扯嘴角,细看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自嘲: “为什么不说话?” 莫名让人胆战心惊,总感觉说错了话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陈恕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庄一寒,毕竟前世对方根本不屑在他面前展露丝毫情绪,哪怕卖了公司的芯片技术都不见生气。 可能是因为不在意吧? 瞧,蒋晰现在不就戳到了他的肺管子。 意识到这点后,陈恕总觉得自己眼前又出现了幻觉,仿佛那条黑蛇正盘踞在自己的手腕上看好戏,讥笑他的嫉妒和求而不得。 陈恕闭了闭眼,等再次睁开,又恢复了之前的从容:“庄总,礼物这种东西就是用来讨人喜欢的,假如不能让你高兴,那么就算一千万扔了也不可惜。” 庄一寒闻言心中暴躁的情绪诡异被安抚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语气依旧喜怒难辨:“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 陈恕:“我问了你会说吗?” 庄一寒皱眉移开视线,想也不想的道:“不会。” 当舔狗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尤其还舔失败了,庄一寒这种人最讲体面和规矩,怎么可能说给别人听。 陈恕:“所以问了也没用,不过……我很想知道你的手为什么会受伤。” 庄一寒闻言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指关节上有一片干涸的血痕,今天生日宴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庄一寒当时忍得怒火中烧,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是不是离场的时候顺手锤了什么东西发泄,这才狼狈留下伤痕。 庄一寒拉下袖子,语气漠然:“不小心蹭的。” 陈恕也没戳穿他:“前面有家24小时药店,买点东西处理一下吧,免得发炎了。” 庄一寒眉头皱得更深:“不用去医院吗?” 他嘴上虽然不在意,但觉得自己的伤好像还挺严重的。 陈恕:“不用,等下次蹭骨折了再去医院也不迟。” 庄一寒闻言一噎,恼怒道:“你!” 陈恕却忽然对着庄一寒笑了笑,他拉起对方的手认真查看伤势,声音低沉,有一种错觉的关切和温柔:“逗你的,想去医院吗?我送你去看看。” “……” 庄一寒那口气顿时梗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没好气抽回手道:“不用,我没骨折!” 还行,挺有自知之明的。 陈恕看了眼窗外渐停的雨,直接打开车门下车,庄一寒见状还以为他生气了,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追问道:“你去哪儿?” 陈恕闻言回头看向他,身形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挺拔,路灯微弱的光芒将他的侧脸照得深邃而又温情,恰好是最让人怦然心动的模样和年纪:“我去买药,你在车上等我。” 原来是为了给自己买药…… 庄一寒闻言动了动唇,那一瞬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恕离去。他沉默着倒入椅背,一向傲气的脊背此刻竟显得有些狼狈和颓然,皱眉揉了揉胸口,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了,很奇怪。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陈恕才重新回来,手上还拎着一个药袋,此时的雨已经停了,夜晚凉风阵阵,反倒显得车子里有些闷。 “要不要下来吹吹风?” 面对陈恕的邀请,庄一寒发现自己居然没办法拒绝,他打开车门下来,发现路边有一条长椅,正准备走过去坐下,却忽然瞥见上面细碎的水痕,动作又硬生生顿住了。 陈恕见状脱下身上的外套,直接丢到椅子上:“坐吧。” 庄一寒看了他一眼:“你的衣服怎么办?” 陈恕不在意:“洗洗就行了。” 庄一寒闻言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坐了上去,他暗自皱眉,心想自己今天怎么老是做昏头的事,莫名其妙把陈恕叫出来,还当着他的面把表给扔了,怎么看都像个神经病,现在还要麻烦对方帮忙上药,忍不住低声道: “我自己处理伤口就行了。” 陈恕却置若罔闻,他在庄一寒面前倾身蹲下,一言不发拆开棉签包装,沾着碘伏替对方细细处理伤口,当庄一寒的指尖因为疼痛紧绷颤抖时,他的动作顿了顿:“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了?” 庄一寒低低吐出一口气,额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没有,你继续。” 陈恕只好继续替庄一寒清理伤口,他眉眼低垂,神色温柔,力道却不见丝毫放轻,疼痛自然也就一阵重过一阵,偏偏无人察觉。 庄一寒很痛吗? 痛就对了,喜欢蒋晰就是要痛的,而且要痛得死去活来。 陈恕微不可察勾了勾唇,眼底却一片冰凉,他上完药,用纱布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最后才抬头看向庄一寒,却见对方疼得脸色苍白,额头满是冷汗,却因为不想出声,只能死死咬紧牙关。 那一刻陈恕的心中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忽然泛起微妙的情绪。 他差点忘了一件事。 自己以前也是爱过庄一寒的。 “……是不是很疼?” 陈恕忽然低声开口,他抬手碰了碰庄一寒被咬破的下唇,冰凉白皙的指尖和唇色形成鲜明对比,摩挲时带着说不出的温柔,甚至有几分真假难辨的心疼: “你刚才如果出声,我会轻一点的。” 可是庄一寒,你太倔了,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还是这样,你不疼谁疼? 庄一寒敏锐捕捉到了陈恕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疼,神色有片刻怔愣,他回过神来,竭力忽略心头异样的感觉,皱眉哑声道:“我说过了不疼。” 心中却冒出一连串的问号。 为什么要用这种心疼的目光看着自己?为什么要因为他一个电话就大半夜跑出来?明明他们才刚认识不是吗? 庄一寒大脑一团乱麻,心想难道是因为自己有钱,所以对方才不敢得罪?这个念头就像一盆冷水,将他刚才还炽热躁动的心瞬间浇熄,人也冷静了下来。 庄一寒盯着陈恕,控制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我一打电话你就出来了?” 天这么黑,雨这么大,就算是怕手表出现问题,也早就过了下班的时间,陈恕大可以不理他的。 陈恕低头收拾着地上散落的棉签:“因为你有钱。” 庄一寒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陈恕干脆停下动作,抬眼看向他:“你想听的难道不是这句话吗?” “……” 他们两个的视线在空气中接触,四周静得一时只能听见风声,庄一寒只感觉自己与生俱来的算计和城府都在陈恕的目光中一览无遗,他嘴角的弧度缓缓落下,逐渐变得面无表情起来,虽然不言不语,但就是莫名骇人。 这才是真正的庄一寒,冰冷,阴鸷,多疑。 而他被陈恕看穿了。 不知过了多久,庄一寒终于有所动作,就在陈恕思考着他会不会恼羞成怒的时候,庄一寒却蓦的低笑一声,打破了死寂般的沉默。 只见他微微倾身,伸手捏住陈恕的下巴,目光仔细掠过男子清俊的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语气低沉认真: “你挺有意思的,要不要跟我?” 毕竟蒋晰都有未婚妻了,他包养个小情人又算什么? “陈恕,跟了我,以后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却忘了他自己尚且有求不得的东西,又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 夜风吹拂,回答庄一寒的是一片静默,陈恕过了片刻才明白对方嘴里的“跟”是什么意思,却是微微一笑,暗藏不易察觉的嘲讽,偏头避开了庄一寒的触碰: “抱歉,我没什么想要的。” 陈恕拒绝的态度是那么明显,让庄一寒想自欺欺人都不行,换了往常他大概会笑对方不识抬举,毕竟除了蒋晰还从来没人能让他这么死乞白赖的栽跟头,然而此刻面对陈恕,庄一寒却破天荒多了几分商场谈判的耐心,语意深深:“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陈恕:“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庄一寒的神情喜怒难辨:“你就不怕得罪我?” 他今天的心情已经被蒋晰败坏到了极点,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他生气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毕竟陈恕只是一个穷学生,庄一寒动动手指就可以让他在a市翻不了身。 陈恕:“庄总看起来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庄一寒面无表情挑眉:“是吗?那你可能不怎么了解我。” 熟悉他的人如果听见这句话一定会笑掉大牙,庄一寒不小心眼?他如果不小心眼,那些年被他逼得倾家荡产的商业对手又算什么?这个男人眼睛里分明一点也揉不得沙子。 陈恕偏偏敢在老虎嘴里拔牙,他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不存在的浮灰,看起来对庄一寒的威胁浑不在意:“也许吧,庄总,时间不早,我先回学校了。” 他语罢把药袋放在庄一寒身侧,转身准备离开,手腕却忽然一紧,猝不及防被拽了回去,险些摔到庄一寒身上。陈恕情急之下只能扶住对方身后的椅背稳住身形,他低着头和庄一寒对视,近到呼吸都纠缠在一起,目光微暗,声音也哑了下来: “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的指尖都冰凉刺骨,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冷了谁。 庄一寒睨着陈恕瞳仁中属于自己的倒影,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心跳加速和干渴,他无意识动了动喉结,锋利的眉眼在黑夜中沾染了世俗欲望,如同一捧白雪被墨水浸透,下巴微抬,难掩势在必得: “陈恕,我想要的东西很少有得不到的。” 陈恕唇角微勾:“是吗?我不信。” 他说完这句话,不顾庄一寒阴晴不定的脸色,干脆利落的转身走了,莫名让人想起夏季傍晚的风,年轻肆意,却怎么也抓不住。 陈恕回到寝室后几乎一夜未眠,他闭目躺在床上,总是控制不住想起上辈子,自己死乞白赖跟在庄一寒身边才得到一个包养的机会,没想到这辈子居然是对方主动提出的。 凭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在为前世的自己发出声声质问,带着许多酸涩和不甘,恍惚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手腕缠了上来,陈恕缓慢睁眼,却对上了一双猩红的蛇瞳。 【你为什么不答应他?】 这条黑蛇觉得陈恕如果答应了庄一寒,或许他们能够更快完成任务。 陈恕轻轻笑了:“你觉得是你更了解他,还是我更了解他?” 庄一寒这个人有着数不清的钱财,却偏偏不喜欢别人因为钱而靠近他,上辈子的陈恕就是犯了这个忌讳,这辈子又怎么可能重蹈覆辙。 陈恕闭上双眼,轮廓分明的侧脸隐入阴影,仿佛已经陷入了沉睡,在黑暗中用仅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放心吧,他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黑蛇无聊甩了甩尾巴尖:【好吧。】 人类真是复杂的生物。 10、悔 之后的几天,日子又重新回到了正轨,就连段成材也老老实实回了学校上课。说来奇怪,陈恕和他的交集明明并不算多,细算起来甚至比不上和于晦在一起的时间,但关系却是寝室里最近的—— 陈恕总感觉他在段成材身上嗅到了很微妙的同类气息,腥甜的、腐烂的、见不得光的……尸体味儿。 但对方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 “陈恕,寝室楼下面有人找你!” 段成材就那么抱着一颗篮球上来了,白色的体恤长裤,相比以前花里胡哨的模样简直素净的不像话。 陈恕原本在做作业,闻言从电脑后面抬起头,微不可察皱了皱眉:“谁?” 段成材拿着杯子从饮水机接了一满杯水,仰头咕嘟咕嘟喝干净,这才喘口气道:“不知道,一个男的,年纪不是很大,是不是你弟弟啊,长得和你挺像……” 他话未说完,就见陈恕忽然拿了件外套匆匆起身,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寝室:“我有点事出去,帮我把电脑作业存一下!” 段成材不满喊了一声:“喂!我也有事急着出门呢!” 对方却早就跑没影了。 陈恕跑到楼下的时候,隔着老远就看见弟弟陈忌站在树荫底下,瘦高的身形,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大号旅行包,里面也不知塞了什么,鼓鼓囊囊,涨得连拉链都险些撑裂开,四处都是磨损的痕迹,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和鲜亮明媚的校园是如此格格不入。 陈忌原本局促站在寝室楼下来回走动,一抬眼忽然发现陈恕下来了,眼底立刻迸发出惊喜的亮光,激动朝他挥了挥手:“哥!” 陈恕看见面前晒得微黑的弟弟难免有些晃神,毕竟上辈子有几年都没怎么见过面了,他上前接过陈忌手中大包小包的袋子,低头看了眼里面的东西:“你怎么忽然过来了,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陈忌抬手擦了擦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道:“爸让我来看看你,我来的路上小灵通不小心被人给摸走了,就没有电话,你寄回家的地址上面有学校名字和寝室号,我一路问过来的。” 陈恕问起了妹妹:“阿念呢,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 陈父大字不识一个,所以家里三个孩子当初都是找一个山上道士取的名:恕因果,忌贪妄,念常安,从里面各选了三个字出来。 陈忌掂了掂肩膀上的包:“她学校还没放假呢,加上路又远,出村要坐好几个小时的大巴车,我就没让她过来。” 陈恕看了眼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吃饭了吗?” 陈忌咧嘴一笑,牙齿白白的:“吃过了,车上吃了两个馒头,一个鸡蛋,就是我有点晕车,下车的时候全吐了。” 言语间还有些可惜。 陈恕看了眼时间,发现刚好是中午吃饭的点:“走吧,我先带你出去吃饭,然后找个旅馆落脚休息。” 陈忌有些迟疑:“不用了哥,我晚上就打算坐车回去了。” 他想着晚上随便找个大巴客运站凑合一晚上就行,陈恕却根本没听,直接带着他往校门口走去,随便拦了辆车去附近的商业街:“难得来一趟,住两天再说。” 长兄如父,再加上陈恕性格有些冷漠,导致弟妹在家里都怵他,陈忌闻言果然老老实实坐在出租车后座,什么都不说了,只有一双眼睛透过车窗四处好奇的打量着。 陈恕上辈子也是富裕过的,更喜欢吃清淡养生的食材,他原本想找家干净点的餐馆点两道菜,但没想到陈忌经过麦当劳门前直接馋得走不动道了,脚步一顿,只好临时拐进去点了个双人套餐。 农村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一点荤腥,这种充斥着肉香的油炸食品对于陈忌来说无疑有着致命的诱惑力,他拿着一个汉堡狼吞虎咽,两三口就吃掉了一大半,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的问道:“哥,你也吃啊。” 陈恕把自己的那份往弟弟面前推了推:“我中午在学校食堂吃过了,不怎么饿,你都吃了吧。” 陈忌闻言用力点点头,吃完了汉堡又继续消灭薯条,少年正在成长的身体就像无底洞一样,吃再多东西也不会撑,一个双人套餐就那么被他硬生生吃了个精光。 陈忌末了擦了擦嘴,低头看了眼旁边,发现就自己最没吃相,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问道:“哥,这些汉堡是不是挺贵的?” 陈恕弯腰整理了一下脚边歪斜的袋子,不经意发现里面有几套老旧的男士换洗衣物,动作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坐直身形:“你不用管,吃饱了就行,等会儿找个旅馆住一晚上,明天我买票送你回去。” 陈忌却有些吞吞吐吐的:“哥,我……” 陈恕耐心问道:“怎么了?” 陈忌满脸为难:“就是……” 陈恕摸了摸口袋,条件反射就想抽烟,但想起这是公共场合,就又忍住了,他垂眸调整了一下坐姿,因为有前世的记忆,所以轻易就能猜出弟弟想说些什么,声音淡淡:“给你三秒钟,现在不说以后都别和我说了。” 陈忌眼底闪过一丝无措,连忙攥住陈恕的手腕道:“哥,我说,我说,就是……就是爸的心脏不太好,前两天干活倒地里了,县里的医生说没办法治,要到大城市来,家里药费不太够……” 陈恕反问道:“那你觉得我有钱吗?” 陈忌一怔,为他嘲讽的语气。 陈恕面无表情盯着弟弟,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一字一句道:“老家的小学初中不用钱,高中学费是我自己给别人搬东西一点点攒的,大学的生活费也是我自己出去兼职挣的,我来a市那天,身上除了一个行李箱,兜里就只有二百块钱。” “这么多年我没拿过家里一分钱,从能走路开始就会干活了,上学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每个月还得往回寄,他心脏病住院要医药费,你觉得我有钱吗?嗯?” 接连几个问句把陈忌问得面红耳赤,他低头咬紧牙关,只觉得羞臊到了极点:“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恕听不出情绪的问道:“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从陈恕有记忆开始,贫穷就和跗骨之蛆一样紧紧伴随着他,那些血脉相连的亲人盘踞在他的伤口最痛处,几乎要将他身上的血吸干。 他固然有前世的经历做后盾,可以在这辈子开创一番事业,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就被沉重的原生家庭硬生生压弯了脊背,捂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再也没有破土的可能。 陈忌羞愧得无地自容,慌张解释道:“哥,是我说错了话,你……你别和我计较,我这次过来就是顺路看看你,然后给你捎点东西,没别的意思。” 他语罢手足无措解下身上的背包,从里面抱出一个透明的塑料油桶,里面放着满满当当的鸡蛋:“这个是从家里给你带的土鸡蛋,可有营养了,爸说你念书辛苦,平常累了就吃两个,还有、还有一些豆角和青菜,但是路上太远了,捂坏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掏,鼓鼓囊囊的背包很快瘪了下去,桌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邻桌的人纷纷投以注视,暗自讨论这个奇怪的乡下小子。 陈恕面无表情注视着这一切,不知在想些什么,冷不丁出声问道:“你们来几天了?” 陈忌诧异抬头:“哥?” 陈恕踢了踢脚边的袋子,里面全是他爸的换洗衣物:“我问你们来几天了?” 陈忌见瞒不过去,只好低下头呐呐道:“来了一个星期了,爸还在icu躺着,医生说要用什么进口支架,又说了一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也没听明白,那个病房一天就得花一万多,家里带的钱都花光了,我没办法才来找你的……”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陈忌实在慌得乱了手脚,这才一路找到哥哥的学校来,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哭出了声:“哥,爸会不会死啊?” 手术费那么贵,把他们兄妹几个卖了都凑不齐。 陈恕反问:“是个人就会死,他又没什么特殊的,为什么不会死?” 他没有丝毫惊讶难过的情绪,反而神色漠然,仿佛病房里躺着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毕竟上辈子都经历过一次了,再难过也有限度。 陈忌莫名觉得眼前的哥哥有些陌生,一时怔然失言,无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包,小声道:“哥……” 陈恕没理他,拉开椅子起身:“走吧,我先给你找个旅馆。” 陈忌连忙开口阻拦:“不用,哥,这几天我都是在医院走廊睡的,别浪费钱了。” 陈恕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我耐心不多,再问你最后一遍,住旅馆还是睡走廊?” 陈忌当然想睡走廊,但听陈恕语气沉沉,不像说好话的样子,迟疑一瞬,还是改了口:“我……我住旅馆。” 陈恕淡淡收回视线:“走吧,我在医院附近给你找家近点的旅馆。” 他带着陈忌走出麦当劳,在路边拦了辆车去医院,附近刚好有许多小旅馆,只是价格比别的地方贵了一点,陈恕暂时订了五天的房,幸亏这家医院在当地规模不是很大,地理位置在三环外,不然钱包根本吃不消。 陈忌眼睁睁看着陈恕数了一小沓红票子交给前台服务员,心疼得都在滴血,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磕磕绊绊问道:“哥,爸就在对面医院,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他?” “我不是医生,看了又能怎么样。” 陈恕拒绝了,他从记事开始和父亲的关系就不怎么亲厚,一年到头也说不了两句话,记忆中对方就是一个苍老抠搜的农家汉子,在自己小时候嫌累不想干活的时候会用皮带狠抽一顿,但也会偶尔攒两个难得的鸡蛋给自己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有些人的家庭是一件新棉袄,穿上去温暖舒适,有些人的家庭却是一件湿棉袄,穿上去冷,脱下来还是冷,偏偏又舍不得丢掉。 陈恕无数次希望自己的父亲酗酒、烂赌,变成一个恶人,这样他就可以有十足的理由斩断和原生家庭的关系,再也不用为了对方的天价医药费愁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可惜他的父亲只是得了心脏病而已。 对方是一个不怎么富裕的、抠搜的父亲,但不是一个坏的父亲,像童年时一顿又一顿的皮带抽打,像那一个大号油桶里辛辛苦苦攒了几个月的鸡蛋,又疼,又让人放不下,这才是最可怕的。 陈恕办完入住手续,把身份证还给陈忌,看见弟弟低着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心头莫名软了一瞬,连语气也缓和了几分:“这几天你先住着,有什么事到门口小超市给我打电话。” 他原本想给陈忌买部手机的,但今天办卡也来不及了,只能数出一千块钱递过去:“拿着买点吃的。” 陈忌见状活像被烫了手,惊慌蹦出老远:“哥,你挣钱也不容易,今天已经花了很多了,别给我了,我身上还有钱呢,够使!” 陈恕把钱叠好强塞进他的上衣口袋,又找服务员借了纸笔把号码抄录一份一起塞进去:“让你拿着就拿着,别让人偷了,我学校还有课,先回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他语罢朝着门口走去,不知想起什么,又顿住了脚步,头也不回的道:“医药费的事我想办法,你照顾好爸。” 陈恕说完不顾陈忌欲言又止的神情,直接推门离开了旅馆。对面就是一家医院,交通格外拥堵,他实在拦不到车,只能走到地铁站再坐车回去,但不知想起什么,又临时在路边找了个长椅坐下来,掏出手机翻找着通讯录,停在其中一串号码上。 虽然没有备注,但这串数字却被陈恕记得滚瓜烂熟,有钱人就是好,连电话号码都那么简短好记。 陈恕眼眸微暗,不知是不是觉得到了该收网的时候,指尖轻点,拨通了电话。 对方或许一直在等着他的消息,响了不到三声电话就立刻被接通,话筒那头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细听带着几分稳坐钓鱼台的从容闲适:“有事?” 陈恕笑了笑:“庄总,方便出来见一面吗?” …… 庄一寒觉得自己肯定是昏了头,否则怎么会因为那个男大学生轻飘飘一句话就推掉下午的会议赶出来见面,可惜后悔也晚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咖啡厅。 正值下午三点,店里的客人并不多,悠扬悦耳的小提琴曲显得环境愈发清幽。陈恕坐在对面搅了搅咖啡,袅袅雾气升腾而起,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垂下盯着杯子,和那天晚上冷漠带刺的模样比起来温顺了不止一星半点—— 起码庄一寒是这么认为的。 陈恕斟酌着开口:“庄总,很抱歉占用你的时间,我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是想问问,你前两天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那天说过的话? 庄一寒淡淡挑眉,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那个夜晚陈恕挑衅自己的模样,总觉得对方前后态度变得有些大,他双腿交叠坐在位置上,黑色的皮鞋一尘不染,在冷色调的西装衬托下透着难以言喻的贵气和优雅: “算数怎么样,不算数又怎么样?” 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出商人的可恶之处了,庄一寒既不正面回答陈恕的问题,也不主动询问原因,反而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让人不禁怀疑他对陈恕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兴趣。 此刻桌对面如果坐的是另外一个人,只怕早就难堪羞愧得下不来台了,可惜陈恕并不是还没步入社会的愣头青,心态比久经商场的庄一寒还要稳些:“如果算数我就跟您,如果不算数,那就当我没问过。” 庄一寒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报复对方上次拒绝自己,在面对陈恕的时候总会冒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胜负心,淡淡挑眉:“是吗,如果我说我现在对你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呢?” 陈恕笑了笑,仿佛没听出对方字里行间的作弄:“没关系,缘分的事强求不来,人的想法本来就是会变的,不过还是很抱歉占用了您的工作时间,今天这顿咖啡算我请。” 他语罢也不过多纠缠,直接唤来侍者买单,看样子是准备离开,庄一寒双手抱臂,全程冷眼旁观,想知道对方是不是在玩欲擒故纵,然而直到陈恕结完账朝着门口走去都没有丝毫要停留的意思,很明显不是在做戏。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 庄一寒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终于有些坐不住,他眼见陈恕离开咖啡厅站在马路边,看样子是准备离去,直接捞过桌上的手机给对方打去电话,隔着透明的落地窗,能清晰看见陈恕接通电话后疑惑往这边看了一眼:“庄总,有事吗?” “……” 庄一寒缓缓吐出一口气,努力保持平静:“你去哪儿?” 陈恕没有说太多:“我下午还有点事。” 有点事?什么事?被自己拒绝了所以打算另外找个金主吗? 庄一寒嗤笑:“怎么,还有下一个等着你?” 陈恕语气讶异:“你怎么知道?” 庄一寒:“……” 妈的,居然还真有。 11、嘴硬 庄一寒目光晦暗,直接挂断了电话,他看也不看桌上的咖啡,起身朝着门外大步走去。 陈恕今天来的时候借了于晦的车,他打开车门正准备坐进去,结果猝不及防被庄一寒攥住手腕抵在了车门边,对方垂眸时虽然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恼怒,唇角弧度却冰冷渗人,一字一句低声问道: “陈恕,你敢耍我?” 向来只有他庄一寒挑别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挑他了? 陈恕看了眼对方攥住自己的手,一言不发。 庄一寒语气危险:“为什么不说话?” 陈恕还是不语,似笑非笑,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瞧,庄一寒不是挺会发脾气,挺会威胁人的吗?怎么每次在蒋晰面前都隐忍不发,连屁都不放一个? 思来想去,大概是对方喜欢犯贱,不过陈恕也没什么资格点评,毕竟他自己上辈子也挺犯贱的,区别在于他重生了,于是这辈子只剩庄一寒一个人犯贱了。 那一刻谁也不知道陈恕在想些什么:“庄总,你误会了,我只是下午刚好约了朋友见面。” 庄一寒挑眉:“见面?做什么?” 陈恕:“借钱。” 庄一寒:“你就那么缺钱?” 陈恕乐了,心想这话问的,谁不缺钱:“我急需一百万。” 庄一寒皮笑肉不笑:“你那个‘朋友’肯借?” 陈恕不太确定:“一百万应该还是会借的吧?” 他的脸和身材绝对值这么多,去了会所大把人愿意出价钱,庄一寒丝毫不怀疑陈恕在被自己拒绝后随便找个冤大头也能凑齐这笔钱,所以他在对方心里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也是一个有钱的冤大头? 这个认知让庄一寒心里不太舒服,然而他越生气,神色就越平静,一阵冗长的静默过后,他从牙缝里硬生生挤了一句话:“五百万,下午我让秘书给你转过去!” 啧,这么大方? 陈恕闻言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认真打量着庄一寒,仿佛在思考对方是不是在说赌气话,直把人盯得恼羞成怒,即将处于爆发边缘,这才笑问道:“庄总这是打算改变主意了吗?” 庄一寒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他刚才就是想拿捏一下陈恕,但很明显,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冷哼一声道:“怎么,我不能改变主意吗?” 陈恕心想当然可以,谁出钱谁是大爷嘛,不过…… “您打算包几年?”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如果陈恕出去工作,在不创业的前提下,每个月工资按六千块算,得不吃不喝七十年才能攒够五百万,但现在这种情况肯定不能这么算,否则那就不叫包养了,叫买断。 说实话,庄一寒压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上流圈子鱼龙混杂,包养小情人这种事早就司空见惯,短点的过个夜就一拍两散了,长久点的也不过两三年,新鲜感能维持多久全看心情,从来不会有人问包养多久这种傻问题,总不过得宠一天就享一天的福。 庄一寒自认不是喜新厌旧的人,否则也不会在蒋晰身上死磕那么多年,可惜这种“专一”并不是对着陈恕的,他包养对方,一是因为确实合了自己的眼缘,二则有些和蒋晰叫板赌气的成分,比那些单纯贪图鱼水之欢的关系还要不牢靠。 说不定一年,说不定半个月,又或者十来天,他对陈恕的兴趣就会如潮水般瞬间褪去,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给一笔分手费,然后桥归桥路归路,回归到各自的人生轨迹里。 不过这种话说出来难免伤人。 “一年吧。” 庄一寒没怎么多加思考就给出了答案,一年时间不长不短,对双方来说都好,然而他话音刚落,就见陈恕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浅,一闪而逝,快得险些让人捕捉不到。 庄一寒形容不出那抹笑意代表着什么,只是没由来冒出一阵心慌,仿佛在不久的将来他会为这个决定悔恨错憾,像一颗被光阴拖住姗姗来迟的子弹,在某个瞬间毫无预兆贯穿心脏,往后无论多少年回想起来都疼得彻夜难眠。 陈恕很替庄一寒可惜:“五百万包一年,会不会太贵了?” 庄一寒淡淡挑眉,心想陈恕到底还是个穷学生,没被圈子里的富贵迷过眼,否则怎么会问出这么傻的话来:“贵一点不好吗?” 贵一点,陈恕不吃亏,庄一寒自己也心安。 陈恕望着他笑了笑,一双惑人的狐狸眼也可以像弯弯的月亮,单纯乖巧:“当然好,我只是怕庄总吃亏。” 庄一寒也不知怎么了,看见陈恕笑起来的样子就觉得心头发痒,像被羽毛挠过一样:“我是生意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出这个价自然是因为觉得值,而且以后就算他们分开了,陈恕拿着这笔钱也能活得不错。 陈恕闻言静默不语,过了片刻才忽然道:“松手吧。” 庄一寒皱眉:“什么?” 陈恕一言不发握住他的手,用了些力气才从自己的衣领上拽下来,庄一寒上次的伤都在指关节处,好不容易结了痂,结果刚才一用力又崩裂开了,浅浅的往外渗血。 陈恕说话时嘴角带着一贯的笑意,很浅,却莫名让人觉得他生气了:“我又不会跑,你急什么?” 庄一寒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冷冷挑眉:“你不跑上车做什么?” 陈恕不语,他在庄一寒的注视下打开车门,然后弯腰从驾驶座拿了一个药袋出来,在眼前晃了晃:“给你拿药。” 庄一寒见状一愣:“什么?” 话题转得太快,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陈恕瞥了眼他手上的伤痕,轻声提醒道:“去疤药。” 他总是有让人愧疚得大半夜睡不着坐起来扇自己两巴掌的能力,庄一寒没想到陈恕还惦记着自己手上的伤,一时怔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恕见庄一寒一动不动,笑着问道:“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他一点也不介意庄一寒刚才的威胁,恰恰相反,他很乐意哄着对方,因为哄得越高,摔得就越惨,毕竟这个人不能一直都站在神坛上,难道不是么? 庄一寒丝毫不知道陈恕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情绪莫名的扫了眼对方手中的药盒,心里忽然有些不畅快:“你对每个约出来的客人都这么体贴?” 陈恕:“没有。” 庄一寒:“什么?” 陈恕认真望着他:“没有别人,只对你这样。” 从来没有别人,他上辈子爱过的恨过的,只有庄一寒一个人。 初秋的风吹过街道,梧桐树沙沙作响,倦怠的阳光倾撒下来,让陈恕的周身多了一层浅淡的金色,那双淡漠的眼睛此刻竟说不出的深情专一,哪怕后来时隔多年,庄一寒也总是控制不住回想起这天的场景。 心慌意乱,情窦初开,雀跃欣喜,任何形容爱情萌动的词都可以用在那一天的他身上,只是那时尚且懵懂,并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滋味,只以为太阳燥热,引得心间滚烫。 庄一寒控制不住抿了抿唇:“我凭什么信你,刚才我如果不出来,你打算去见谁?” 陈恕笑笑:“我没打算去哪儿,只是出来给你拿药。” 庄一寒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看向他身后那辆黑色汽车,价格对于普通学生来说相当昂贵:“你哪儿来的车?” 陈恕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然后收回视线:“找同学借的,下午回学校就还回去。” 他们学校有些远,交通弯弯绕绕,过来不太方便,就借了于晦的车。 有了这个话题一打岔,庄一寒心中的气也诡异消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眼时间,发现再过一个小时就是晚饭的点,反正下午的会议已经推掉了,迟疑开口:“我的车刚好停在旁边,晚上陪我吃顿饭吧。” 这句话从庄一寒嘴里说出来,其实有些服软的意思。 陈恕轻轻点头,自然无不可:“我来开车吧,你把地址告诉我。” 他只看庄一寒眼角眉梢的疲惫就知道对方昨天肯定倒时差和国外合作方开视频会议了,这人无论出入什么地方身边都跟着司机,很少会亲自开车,而且吃饭的地方总是固定那几家,陈恕闭着眼都能猜出来庄一寒每天的行程安排。 庄一寒扫了陈恕一眼,有些讶异:“你会开车?” 陈恕不欲多言:“以前考过驾照。” 陈恕虽然穷,但心里一直有自己的主意,该花钱的时候从来不手软,他以前在老家为了挣钱给别人开过车,那个时候就借钱考了驾照,他爸知道后觉得白瞎钱,还用皮带狠抽了他一顿。 庄一寒也没多问,他开门坐上副驾驶,在脑海中筛选了一遍常去吃的那几家私房菜馆,随便选了家:“去香茗阁吧,他们家菜味道不错,你应该会喜欢。” 陈恕发动车子朝目的地驶去,基本上没怎么看导航,随口道:“我吃饭不挑。” 庄一寒:“现在跟了我,你可以挑。” 陈恕闻言动作一顿,偏头看去,却发现庄一寒已经放低座椅,闭目靠在上面进入了假寐状态,眉宇间难掩疲倦。太阳落山,车窗外的夕阳缓缓铺展开来,落在对方清冷的面庞上,愈发显得鼻梁高挺,和前世记忆中的模样一般无二。 “……” 陈恕沉默收回视线,继续开车,不知在想些什么,车速一缓再缓,格外平稳。就在他以为庄一寒已经睡着的时候,对方忽然嫌弃皱眉,冷不丁吐出了一句话: “还有,记得让那个‘一百万’滚蛋!” 花这么点破钱还想学别人出来包小情人,有多远滚多远! 12、喜欢? 庄一寒报的那家私房餐厅其实并不好找,因为老板从来不对外挂牌营业,只有一些熟客老饕才知道地址,a市道路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复杂,立交桥众多,绕到圈子里连导航都会失灵。 庄一寒原本想着等快到的时候再给陈恕指路,结果对方开车技术实在太好,从头到尾不见一丝颠簸,再加上他这几天开会熬通宵,靠在座椅上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再次醒来时,只见车子停在一处幽静的洋房院子外,一条小碎石路通进前面的拱门,赫然已经到了目的地。 庄一寒刚刚睡醒,见状恍惚了几秒才回神,他皱眉坐起身,略显昏沉的闭了闭眼,低头时却发现自己身上搭着一件眼熟的外套,而车子里冷气静静运转,唯独不见了陈恕的身影。 “……” 庄一寒打开车门下车,四处看了一圈,最后发现陈恕正靠在车尾抽烟,对方俊美的侧脸隐入阴影,让人有些看不真切,只能瞥见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上面夹着半根快要燃尽的薄荷烟,指尖修长骨感,烟雾缭绕,如同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哪怕以庄一寒挑剔的目光来看,也无法从面前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任何缺点,心情一时有些微妙,觉得对方不该是个“小情人”或者“金丝雀”的身份。 “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叫醒我?” 陈恕听见庄一寒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动作微不可察一顿,他转头看向对方,面庞在路灯照耀下终于多了几分温暖的人气,声音低沉温和:“刚到没多久,我刚好下车抽烟,就没叫你。” 语罢站直身形,掐灭烟头,直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面凌乱堆着几根一模一样的浅蓝色薄荷烟蒂,很明显在车外等了许久,和言语不大相符。 庄一寒瞥了垃圾桶一眼,莫名想起他们在酒店的那个夜晚,陈恕也是这样坐在外面抽了一晚上的烟,明明是最容易被外界欲望诱惑的年纪,却偏偏规矩的不得了,绝不越雷池一步—— 自己真的那么没魅力吗? 庄一寒望着陈恕淡漠的眼眸,冷不丁冒出了这个有些挫败的念头,毕竟有一个蒋晰拒绝在先,后面又来了个陈恕,由不得他不怀疑人生。 “问你个问题。” 庄一寒忽然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将陈恕抵在车尾,离得近了甚至能嗅到对方衣领上淡淡的薄荷味,他眼眸微垂,盯着男子微突性感的喉结饶有兴趣问道:“你是直的还是弯的?” 陈恕:“我是双。” 他喜欢一个人和性别无关,是男的也好,是女的也罢,归根到底只看那颗心,哪怕是路边的一块石头,只要得了他的喜欢,揣进兜里当宝贝又怎么样? 庄一寒:“……” 蒋晰是个直男已经够棘手了,没想到陈恕居然是个双,自己眼光也是“毒”,怎么净看上这种扎手的货。 庄一寒皮笑肉不笑:“那你将来的对象岂不是很辛苦,防着男的就算了,还得防着女的?” 陈恕微微勾唇:“庄总操心太多了。” 这件事和庄一寒没有半毛钱关系,咸吃萝卜淡操心。 庄一寒闻言目光瞬暗,他捏住陈恕的下巴,听不出情绪的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你的对象,所以不能操心这种事吗?” 大部分有钱人都有点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神经毛病,庄一寒尤甚,上一秒还在和你笑着说话,下一秒就可以翻脸给你立规矩。 换了上辈子的陈恕大抵会心中刺痛,觉得庄一寒只把自己当个玩物,但这辈子心态不一样,也就没什么感觉了,毕竟谁玩谁还不一定。 “庄总理解错了。” 陈恕反握住庄一寒的手,然后缓慢扣紧,这个姿势离得太近,险些让人以为他会吻一吻对方的指尖,然而陈恕顿了顿,最后只是轻轻一笑: “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去考虑外面的男男女女,因为跟着你的时候,我不会把心思分给别人。” 他的爱和恨从来就没有分给旁人一星半点,尽数都倾注在了庄一寒的身上,因为是真话,所以不见半分虚伪讨好,哪怕是庄一寒这种久在名利场中打滚的人也看不出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 仿佛最卑劣的人,也有一颗最上等的真心。 庄一寒闻言愣了一瞬,神情玩味:“你是不是对我有点太认真了?” 他很有钱,有钱到可以买来很多东西,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东西不是用钱就能买来的。 陈恕垂眸偏头,到底还是轻轻吻了他一下,只不过是落在庄一寒手腕上的那款蓝幽灵上,冰凉的宝石表盘,冰凉的唇,似笑非笑:“难道你喜欢别人对你敷衍?” 像蒋晰那样? 犯贱…… “我没这么说。” 庄一寒盯着陈恕红艳的唇,只觉得格外蛊惑人心,被吻上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可惜那一吻落在手表上,莫名让人多了几分怅然若失,他收拾好心情道:“进去吃饭吧,时间不早,再过两个小时他们就关门了。” 离开了幽静的外院,走到内门就有服务员出来迎接,穿着古色古香的马面裙,颇为清雅,一楼的桌位都是用雕花板分隔开来,客人多,但是并不吵闹,烹茶吃菜,没有寻常酒楼碗筷碰撞的喧嚣烟火,二楼隐蔽性更好,餐桌靠着栏杆,垂下一道纱帘,似有似无的让人看不真切。 庄一寒是熟客,落座后径直勾了几样招牌菜,又问陈恕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直接让服务员下去做了。 “这里比较安静,菜也清淡,不过老板不喜欢宣传,所以大部分都是朋友过来捧场,外人来得提前半个月预约,下次你想过来,直接报我的名字划账。” 庄一寒说的这些陈恕都知道,只是知道的比较晚,因为上辈子他跟在庄一寒身边两三年才渐渐了解这个地方,老板和庄一寒私交甚好。 那这辈子呢?这辈子他和庄一寒好像才确定关系不到一天? 也许前世今生命运轨迹的截然不同,让陈恕多少感到了些许嘲弄,只是面上不显。他垂眸看向纱帘缝隙外间,发现底下那群吃饭的客人不少都是熟脸,有些在古董收藏节目见过,有些在财经杂志上见过,还有一个明星,而这家店明显隐私体验极好,绝不会有人莫名其妙上前要签名或者攀谈,各吃各的,很是安静。 陈恕收回视线:“庄总就不怕遇见熟人?” 包养小情人这种事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大光彩,以庄一寒的性格虽然不屑藏着掖着,但想让他主动带出来介绍也绝非易事,这家私房餐厅碰见熟人的几率相当大,反正光陈恕记得的就有三四个。 庄一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挑眉,显得不是很在意:“遇见就遇见,怎么,我们两个很见不得人?” 嗯,是挺见不得人的,两个狗男男。 陈恕笑了笑,没说话,或许庄一寒还是在赌气,蒋晰都光明正大订婚了,他又凭什么躲躲闪闪。 没过多久,服务员端着菜上来了,四菜一汤,极尽雅致,大荤大腥的东西都没有,哪怕是普普通通的一道白玉汤也暗藏玄机,不知道用了多少海参鲍鱼来吊鲜味。 菜式和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点的有些不太一样,却说不清到底是因为时令季节,还是因为蝴蝶翅膀带来的改变。 陈恕上辈子吃过很多次,挺喜欢,但也只是寻常喜欢,略微动了一小半就停下筷子,没有出现普通客人第一次接触时的惊喜赞叹风卷残云,惹得庄一寒略显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合你口味吗?” 陈恕:“挺好的。” 庄一寒:“那你怎么只吃这么一点?” 陈恕闻言奇怪看向他,觉得庄一寒也许真的有点毛病,自己上辈子吃得狼吞虎咽,他嫌自己没见过世面像个土包子,这辈子吃少了也不行,横竖都不行。 陈恕淡淡道:“不是很饿。” 庄一寒闻言也没再说什么,酒足饭饱,他才终于有心思去琢磨陈恕今天的不对劲,对方上次拒绝自己的时候那叫一个斩钉截铁,怎么今天忽然又想通了? 庄一寒从来不藏事,心里这么想,直接就问出来了:“你上次不是不愿意跟我吗,这次怎么又同意了?” 陈恕不太想说家里的事,或者说他觉得那些事和庄一寒没关系,各人顾好各人的麻烦,没必要彼此牵扯:“不是说了吗,缺钱。” 庄一寒:“哪里缺钱?” 或者说,一个学生哪里会急需一百万? 陈恕:“哪里都缺。” 庄一寒声音沉了下来:“你在和我打哑谜?” 陈恕一点也不怕他:“我说的是实话,穷人哪里都缺钱,庄总是个能耐人,指缝里漏出来一点都够我这种人吃上半辈子了,答应跟你很稀奇吗?” 他望着庄一寒,说的很直白,却让人分不清真假: “我喜欢钱,很喜欢,这样行了吗?” “……” 13、爱与恨 喜欢钱?当然行,庄一寒最怕别人不图他的钱了,因为不图他的钱,就代表着要图他的命。他最满意陈恕不会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这一点,本来就是花钱包养的一锤子买卖,谈爱情不是很可笑吗?干脆利落承认自己喜欢钱多好,偏偏圈子里那些小情人总喜欢扯着爱情当遮羞布。 庄一寒微微勾唇:“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只要不沾赌,随便你怎么花,扔水里听响都行。” 这个年纪的学生思想简单,最容易被人勾着去碰赌博,利滚利欠下一屁股贷款,庄一寒原本在想陈恕是不是也被骗了,但看对方不像那种糊涂蛋,就略微放下了心。 陈恕原本在喝水,闻言不知想起什么,动作微不可察一顿,他把杯子慢慢放回原位,望着里面一圈一圈微弱的涟漪,莫名觉得有些像自己淹死时的水面,笑着道:“不听了,已经听够了。” 违禁的东西陈恕绝不会沾,但赌博不一定存在于牌桌上,细究起来,他们谁又不是命运的赌徒? 庄一寒又问道:“你等会儿回学校吗?我开车送你回去。” 陈恕嗯了一声:“你呢,回公司还是回家?” 也不知道是不是陈恕太过正经勾人,庄一寒掀起眼皮看向他,难得起了逗弄的心思,笑问道:“怎么,你想跟我回家?” 别人包小情人就是为了上床,对方如果有这个念头也不稀奇。 不过庄一寒目前没这方面的需求,他垂眸漫不经心吹了吹茶杯里冒出来的热气,声音低沉,优雅得不容欲望沾染:“你平常陪我出来吃吃饭就行了,别的不用你做。” 陈恕问得直白:“庄总的意思是不用上床?” 倒也不太意外,毕竟前世除了那一晚,庄一寒再也没让他碰过,陈恕对这种事已经没什么执念了,不碰就不碰吧,庄一寒这种上了床就乱抓乱挠的狗东西,睡一次能少半条命,谁愿意伺候谁去伺候。 庄一寒不语,算是默认。 陈恕饶有兴趣:“可以知道原因吗?” 他其实知道原因,左不过就是为了蒋晰,只是不问难免显得有些奇怪。 庄一寒向后倒入椅背,倒也没打算瞒着:“因为……” 我有喜欢的人。 话到嘴边,庄一寒忽然迟疑了一瞬,莫名的,心中并不是很想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他有些好奇陈恕听见这句话的反应,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 庄一寒微微皱眉,循声看去,却发现楼梯拐角来了另外一拨客人,为首的男子一身浅色休闲装,身形高挑,气质颇为文艺,看起来还有几分眼熟。 陈恕刚才就说过了,在这里吃饭很容易碰见熟人,尤其是经常和庄一凡他们扎堆玩的那些公子哥儿。这拨客人里为首的男子长相颇为文雅,名叫方倚庭,家里是做画廊生意的,陈恕依稀记得他和庄一寒还有蒋晰的关系都不错,属于长袖善舞挺会来事儿的那种人,也是前世为数不多对自己态度尚可的人。 方倚庭经过楼梯拐角的时候显然也看见庄一寒了,眼睛一亮,立刻上前两步打招呼: “一寒,你怎么在这儿?早知道你来这里吃饭我就蹭你的光了,还省得我刚才打电话给柳老板,磨破嘴皮子才临时要了一个包厢。” 方倚庭调侃的话说完了,这才发现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他先是被陈恕那张过于妖孽的脸恍了一下神,随即在脑海里拼命搜索对方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死活就是没印象,长了这么一张脸,他应该不会忘记才是。 庄一寒坐在位置上,淡淡扫了眼方倚庭身后的那群人,他总是有这种本事,明明坐在椅子上,偏偏能把那群站着的人硬生生看矮了半截,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柳老板和你开玩笑的,一个包厢而已,他难道会不给吗,实在不行沾沾蒋总的光,总会有位置的。” 最后一句话细听带着些针刺的寒意,让人不敢细品。 方倚庭这个人,和庄一寒交好是真,和蒋晰交好也是真,然而后者有了未婚妻这件事,他们这群人当初却都瞒得死死的,一个字也没给庄一寒透露。 方倚庭明显有些尴尬,圈子里谁都知道庄一寒喜欢蒋晰,这个时候如果有谁大咧咧跑过去告诉他蒋晰有了未婚妻,那不是捅窟窿自找麻烦吗,所以他们当初谁都没敢去通风报信。 这件事是自己做的不地道,也没脸反驳。 “哪儿能啊,蒋总可忙着呢,我们这种闲人怎么敢去沾他的光,也就是你他才给几分面子。” 方倚庭讪笑两声,小小捧了庄一寒一把,然而对方自顾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并不接话,他只能歇了套近乎的心:“那你和朋友慢慢吃,我们就先进去了,回头有时间再聚。” 眼见庄一寒点头,方倚庭这才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朝着前面走去。他们人多,订的是包厢,身后还跟着四五名年轻的男男女女,其中一个身形高挑穿白色休闲服的男子频频回头看了陈恕好几眼,因为举动太过明显,连身旁的男伴都察觉到了,语气暗藏不满: “喂,段成材,你看什么呢?” 段成材回神:“没看什么。” 问话的男伴抿了抿唇,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你明明就看了那个男人好几眼,把我当瞎子吗?” 段成材似笑非笑:“我就是看了,你想怎么样?” 男伴明显是个娇惯长大的富少爷,闻言白净的脸顿时气得通红:“你敢偷看别的男人,信不信我和你分手!” 段成材明显不在意,他又看了眼陈恕所在的方向,却发现对方已经和庄一寒起身离去,这才收回视线,他随手勾了一下男伴的下巴,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随便,你陈大少爷高兴就好。” 语罢转身进了包厢,然而里面的人也在讨论陈恕。 “庄总对面坐的那个人是谁,以前没在圈子里见过,哪家公子哥儿留学回来了?” “还用问,肯定是小情人,不过脸和身材那么顶,能上位当男朋友也说不准。” “啧,庄总眼光够毒的啊,我看这个不比蒋晰差,之前还以为他死心眼非要吊死在一颗树上,没想到人家是眼光高,寻常货色不能入眼。” 何止是不差,对方眼眸轻阖,淡淡坐在原位的时候,说不出的清冷如玉,偏偏又生了一双狐狸眼,目光不经意一扫,能把人魂都勾了去,蒋晰站在面前都得逊色几分。 方倚庭原本还不信,他走到门口往外瞥了眼,恰好看见庄一寒和陈恕下楼离开,两个人肩挨着肩,虽然没有什么刻意的亲密举动,但一看就关系不一般,如果只是商业伙伴,大可以去酒楼吃饭,带到这种私密地方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方倚庭关上门,有些纳闷:“嘶,不能吧,他不是喜欢蒋晰吗,那么多年的感情,说变心就变心了?” 旁边有人笑骂道:“你傻了啊,人家都订婚了,不变心还能做什么?要我说这事儿也是蒋总做的不大气,订婚就订婚吧,瞒着做什么,那天过生日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前年他公司资金周转有问题,还是庄总出面帮他搞定了银行贷款,顶着董事会的压力又借资金又分项目,看在这件事上也不能做那么绝啊。” 说绝都是轻的,更多的还是难堪,旁人尚且看不过眼,可想而知庄一寒当时有多么心冷。 “蒋晰那个未婚妻……” 方倚庭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摇摇头又没说话,他在桌边落座:“总之一寒能看开就好,也免得我夹在他和蒋晰中间难做人。” 庄一寒能看开吗? 答案是可以,但前提那个人也得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让他解了恨才行。 时至后半夜,院子外面一片幽寂,连带着路灯夜多了几分冷清。庄一寒结完账和陈恕一起离开,面无表情步下台阶,不知在想些什么。 连那群混吃等死的二世祖都能看明白的事,庄一寒又怎么会看不明白,蒋晰做一次两次还好,但次数多了难免让人感到心寒,方倚庭等人的出现把庄一寒心头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活生生给撕开了,连呼吸都伴随着钝痛。 直到今天,庄一寒才发现蒋晰一点也不了解自己。 如果了解,就不会因为担心他做出极端的事,和所有人一起瞒着有了未婚妻。 以庄一寒的骄傲根本不屑去那样做,他只是性格执拗,又不是犯贱,明知道蒋晰已经有未婚妻了,还捧着一颗真心凑上去让人家当烂泥踩。 可蒋晰偏偏把他想得卑劣不堪,这才是最令庄一寒心冷愤怒的根结,甚至远远超过了对方订婚所带来的冲击。 世人总喜欢把爱与恨想得格外遥远,但事实上这两种情绪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戳破了,恨可以变成爱,爱自然也可以变成恨。 14、了如指掌 庄一寒抬手松了松领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正思考着该怎么和陈恕解释刚才的事,肩上忽然悄无声息落下一只手,将他轻轻推上副驾驶座,声音低沉:“心情不好可以不用说话。” 陈恕语罢替他关上车门,这才绕到另外一边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庄一寒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喜怒不形于色,但架不住陈恕把他了解得透透的,一点不对劲都能察觉出来。 庄一寒闻言一怔,莫名有些好笑:“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心情不好的?” 陈恕盯着前方的路况,昏黄的路灯光晕倾撒在挡风玻璃上,连带着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也覆上了一层斑驳的阴影,有一种又冷又温暖的矛盾感: “哪里都能看出来,心情不好就靠着睡一会儿吧。” 庄一寒多少觉得有些不自在:“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陈恕其实不怎么关心:“你想说了自然会说的。” 反之,庄一寒如果不想说,你就算以死相逼也撬不开他的嘴巴。 庄一寒声音低低:“说的好像你多了解我一样。” 然而陈恕就是很了解他,桩桩件件都能猜到点子上:“你不太喜欢刚才的那群朋友。” 庄一寒微微挑眉:“有吗?” 他记得自己好像也没说什么难听话,最多就是和方倚庭心照不宣的暗流涌动,外人应该听不出来。 陈恕嗯了一声:“你打招呼的时候,没有站起来。” 庄一寒这个人虽然目下无尘,矜贵自傲,但并不代表他不懂礼数,恰恰相反,他最讲究这些,和圈子里的朋友打招呼绝不会是一方站着一方坐着的失礼情况,如果有,那只能说明他们之间关系并不热络,庄一寒看不上对方。 庄一寒噎了一瞬:“就不能是我和他关系太好,懒得站起来吗?” 陈恕:“关系和你越好的人,你只会越放在心上,不会做这么失礼的事。” 朋友之间或许是不讲究那么多礼数,但那是私下,如果是在公开场合,庄一寒绝不会让人那么难堪。 庄一寒闻言不语,那双静若寒潭的眼眸却控制不住泛起了些许波澜,心中难掩诧异,他们明明没认识多久才对,为什么陈恕好像对自己格外了解,像认识了很多年一样? 庄一寒压着微微上扬的嘴角问道:“我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有,” 陈恕声音轻浅, “你一直都挺好的……” 他上辈子一直这么认为。 庄一寒是很好很好的人,可以为了喜欢的人掏心掏肺,可以因为对方不喜欢就默默守候在一旁,从十七岁一直守到三十五岁,整整十八年的光阴啊,比他在庄一寒身边待的九年还要漫长…… 虽然那份好对着的人不是他、不是卑劣而又自卑的陈恕,可他旁观过、羡慕过,也因此嫉妒过。 骨节分明的手掌控着方向盘,陈恕恍惚间又看见了那条黑蛇盘踞在自己的手腕上,对方猩红的蛇信轻吐,仿佛又在嘲笑他野草般割不尽的嫉妒。 陈恕睫毛颤抖,控制不住攥紧了方向盘,却不知身旁的庄一寒因为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乱了方寸,心脏又麻又痒,只能无措调整了一下坐姿。 他们一个人在恨中辗转,一个人在爱里反侧,中间横隔的却不止一层窗户纸,而是前世今生都难以逾越的鸿沟。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抵达目的地,缓缓停靠在路边,庄一寒莫名觉得附近的景致有些眼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这不是我家吗?” 陈恕解开安全带:“是你家,上楼了好好睡一觉,别想那些事了。” 庄一寒语气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儿?” 陈恕:“车上的导航有住宅标记,我看见的。” 语罢又道:“你上楼吧,我回学校了。” 庄一寒多少有些怪自己犯傻,离开餐厅的时候心不在焉,竟然也没发现陈恕的举动,他下意识伸手拽住陈恕:“不是说好了我送你回学校的吗,你怎么把我送回家了,外面天都黑了,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陈恕瞥了眼庄一寒攥住自己的手,侧脸在车窗昏黄的光晕下愈发轮廓分明,他不过抬眼看来,纤长的睫毛在空气中划过一抹弧度,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在深夜时也让人莫名怦然:“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连回学校都要人送。” 庄一寒挑眉,心想这人该不是在阴阳怪气自己吧:“我也不是三岁小孩,你怎么把我送回家了?” 陈恕静默一瞬,没说话,他总不能说自己上辈子送他回家送了九年,习惯了。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你以为它最多是一种肌肉记忆,浸入血肉骨髓也就罢了,可原来连灵魂都会沾染,重生也没办法剥离。 庄一寒皱眉:“为什么不说话?” 陈恕笑了笑:“……因为我想,行吗?” 他的目光太过认真,几乎让人承受不住,庄一寒不由得怔了一瞬,他反应过来下意识偏头移开视线,有些慌乱无措,连带着语气也缓和了下来:“那要不……你把我的车开回去。” 陈恕指向窗外:“我提前用手机叫了车。” 他语罢不着痕迹挣脱庄一寒的手,打开车门下了车,路边不远处果然停着一辆出租,只是在树荫的遮挡下并不明显,冷风一吹,梧桐树叶哗哗作响,连带着衣角也被风吹乱了。 陈恕迈步朝着出租车走去,头也不回地打开车门上车,引擎声响起,不过一瞬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离去的姿态好像显得无情了些,不过这才是正常的,毕竟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深情,他和庄一寒才认识没多久,如果爱得要死要活反而奇怪,只会引起对方的警觉和怀疑。 陈恕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他上辈子就是因为太心急了所以才会满盘皆输,这辈子他别的不多,耐心最多,毕竟只有最耐心的猎人才能捕获到最丰盛的猎物。 …… 庄一寒那天回去后没多久就让人查了一下陈恕的近况,还是那句话,他不觉得一个大学生会有什么事急需一百万,然而看着资料上显示对方家里有一个等着做手术的父亲,他支着下巴靠在办公椅上,微妙沉默了一瞬。 怪不得答应的那么干脆利落…… 庄一寒的父亲已经去世很久了,细算下来也有九年,尽管他现在已经可以独自支撑家业,但每每回想起那段晦暗无光的日子,依旧感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陈恕现在的处境和他当年有些像,但又不太像,或许还要糟糕些。 庄一寒望着电脑上陈父的住院资料,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给发小薛邈拨去了电话,他依稀记得对方的父亲好像是心外科的权威教授,还经营着一家私人医院,在医学界人脉甚广。 …… 另外一边,陈恕正在上教育课,学校每年都会弄那么几场类似的专题讲座,虽然内容枯燥无聊,但为了混学分还是会有不少人参加,他和几名室友坐在后排,因为位置隐蔽,玩电脑也没人管。 段成材恰好坐在陈恕旁边,懒洋洋趴在桌上打瞌睡,他掀起眼皮,只见陈恕把电脑搁在桌上,指尖灵活敲击键盘,仿佛在测试什么程序,花花绿绿的代码看也看不懂。 “那天吃饭我看见你了。”段成材忽然没头没尾开口,险些让人以为他在和空气说话。 陈恕半点不见惊慌,语气从容:“所以呢?” 那天他也看见段成材了,不过没有打招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何必去插手别人的交际圈子。 段成材似乎想说什么,但见陈恕一副不是很在乎的模样,也就咽了回去:“没什么,那家菜还挺不错的。” 说完这句话,他换了个方向趴着继续睡觉去了。 陈恕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看了段成材一眼,然后一言不发把新买的电脑合上,他双手抱臂,干脆靠在位置上闭目养神,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接连振动好几声,这才引起他的注意。 是弟弟陈忌打来的电话。 自从庄一寒让人给陈恕转了五百万后,他就给陈忌买了部手机用来联络,对方知道他平常上课忙,再加上手术费用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所以轻易不会打扰,这个时候冷不丁打电话估计是出了什么事。 陈恕借口要上洗手间,静悄悄从后门离开了教室,站在走廊接通电话:“是不是医院出了什么事?” 话筒那头的陈忌显然很焦急,说话磕磕绊绊的:“哥,你可算接电话了,今天早上……今天早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来了一群人过来给爸转床位,把他给换到了楼上的vip病房,还说请了什么专家给他动手术,主治医生说如果我们需要的话,明天就可以办理转院手续,把爸爸转到市中心的那家大医院,我吓得没敢签字,他们该不会是想骗我们的钱吧……我我我……” 15、夜会 他到底年纪小,没经历过事,骤然遇到这种场面吓慌了神,想起银行卡上所剩不多的余额,紧张得声调都高了几分。 电话那头的陈恕闻言微不可察停顿一瞬,随即想到八成是庄一寒的手笔,他背靠着寂静的长廊,过了片刻才道:“别慌,我有一个朋友刚好是学医的,他帮忙托关系安排的床位和手术,你暂时听医生的安排,明天我过去一趟看看情况。” 陈忌闻言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总算安稳了几分,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来是你朋友啊,吓我一跳,哥,那你明天一定要记得过来,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陈恕似乎是笑了笑:“怕什么,你一穷二白,还怕别人骗?” 陈忌扭扭捏捏的:“就是没钱才怕别人骗嘛,我以后要是有钱了,才不怕别人骗这些三瓜两枣的。” 陈恕道:“总之你好好照顾爸,我往你账户上打了点钱,你记得给阿念转回去,免得她生活费不够用,另外再给姑姑送三千块钱,让她把阿念接过去住一段时间。” 看父亲病重的情况,估计动完手术还得修养不少时日,陈忌也得跟在旁边端屎端尿的照顾,他们出来前估计也没想到会耽误这么久,剩妹妹一个人在家难免不安全,还是让长辈照顾着比较稳妥。 陈忌应了一声:“阿念这两天老借支书的手机打电话过来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没敢和她说爸的情况,我等会儿就和姑姑打电话,让她陪着阿念住段时间再说。” 他语罢又艳羡道:“哥,你那个朋友可真厉害,你回头记得好好谢谢人家,我听护士说这种手术去大医院做比较稳妥,那个医生主任也很难约,人家肯定出了大力气,你记得和他说,以后有啥事需要帮忙的就开口,咱家肯定没二话。” 陈忌语气天真,尚且带着一丝少年的质朴,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哥哥那个所谓的“朋友”既然动动手指就可以安排好这么多事,又怎么会需要他一个穷小子帮什么。 陈恕在电话那头,闻言不禁哑然失笑,他弯腰扶着膝盖,身形缓缓下落,将头埋入了臂弯里,仿佛在为弟弟的天真感到好笑,然而透过缝隙看去,漆黑的眼底却不见丝毫笑意。 陈忌听见他的笑声,有些羞赧的问道:“哥,你笑什么啊?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陈恕垂眸盯着地面,轻轻开口:“你没说错话,哥也是这么想的。” 他上辈子也是这么想的。 一定要好好报答庄一寒,报答这个救了自己父亲性命的人,报答这个可以让他不用辛苦打工就可以念完大学的人,报答这个让他从泥潭脱身走向高处的人,可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把他们两个逼上了那样的绝路? 陈恕藏在臂弯阴影中的嘴角微微上扬,难掩自嘲,或许是庄一寒眼神不好,救了个白眼狼吧,他没有再和弟弟继续通话,挂断电话后就从地上缓缓站起了身。 外面秋高气爽,天空一片澄蓝,陈恕将双手插进外套口袋,往外面看了一眼,总觉得那个契机已经快到了。 …… 庄一寒晚上九点才从公司下班回家,他疲惫脱下衣服扔进脏衣篮,径直走进浴室洗澡,等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里面出来时,就见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一个劲震动,赫然是陈恕打来的电话。 庄一寒见状动作一顿,随手捞起手机点击接通,走到了落地窗前接电话,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懒散:“这么晚了,有事吗?” 熟悉庄一寒的人都知道,晚上九点过后如果没什么事最好不要给他打电话,就像他并不喜欢在下班后忽然在工作群里安排下属去做什么事,私人时间安安静静最好。 陈恕当然知道对方的习惯,可他上辈子就是太守规矩了,所以才一直游离在对方的世界之外,这辈子他偏要一点点打破庄一寒身上所谓的规矩原则,看看这个冷冰冰的人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容侵犯。 ……如果是真的,那他才服庄一寒。 陈恕心中的念头冰冷而又玩味,低沉的声音隔着话筒传过去,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沙哑和迟疑:“庄总,今天有人给我爸爸办了转院手续,请问是你帮忙的吗?” 庄一寒垂眸,漫不经心点了根烟:“你就这么确定是我,万一是别人呢?” 他每次抽烟都会想起陈恕,那个人看起来年纪轻轻的,瘾好像比自己还大。 陈恕低低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色太晚,又或者话筒不清晰,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撩得人耳膜发痒,一片酥麻:“我觉得是你。” 他很笃定。 庄一寒无意识伸手捏了捏耳朵,心想自己最近怎么跟中了邪一样:“我有个朋友刚好学医,就让他帮忙安排了一下,我问过他了,手术风险不大,别太担心。” 话筒那头静了一瞬,一时间只能听见陈恕的呼吸声,过了片刻他才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 “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 庄一寒笑了笑,薄唇溢出烟雾,清冷锋利的面容显得愈发高不可攀: “我说过,跟了我,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话音刚落,远处街道忽然响起一阵消防车的警笛嘶鸣,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声音遥遥传来,连庄一寒的话筒也受到了波及,他微微皱眉,正准备把半开的窗户合上,然而不知发现什么,脚步忽然一顿。 “呜————” 刺耳的警笛声早已驶向下一个路口,尾音却还停留在原地,庄一寒关掉自己这边的话筒,然后在陈恕的电话那头听见了同样的声音。 楼下住宅区门口恰好是一条马路,两边种满了法国梧桐,在浓长的树荫遮挡下,一辆银色跑车正静静停在路边,车门旁靠着一个穿黑色外套的男子,对方身形颀长,懒散垂眸,右手指尖轻点手机屏幕,沉默着掐断了电话。 一阵风过,警笛声也在黑夜中渐渐消散。 …… “如果我没发现,你打算在楼下站多久?” 庄一寒没想到陈恕会出现在自家楼下,他侧靠着入门处的玄关,原本宽敞的空间因为他们彼此间的暗流涌动竟显得有些逼仄起来,尤其门外的男子身形高挑,周身的荷尔蒙气息极具侵略性,让人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几分。 陈恕站在门外,心想自己现在拿着的或许是感激剧本?他缓缓抬眼看向庄一寒,那双狐狸眼哪怕在昏暗的光影中也依旧漂亮明亮得惊人,只是微微泛红的眼眶很容易让人猜测他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病重哭了很久,轻声道: “我只是想来谢谢你。” 无论男女,红着眼眶的模样总是会更容易引起人心中柔软的情绪,庄一寒见状目光暗了暗,他压住心底那种不可名状的痒意,饶有兴趣问道:“那你怎么不上来?” 陈恕顿了顿:“我怕打扰你休息,打算在楼下待一会儿就回学校的。” 庄一寒从鼻子里轻笑一声,心想哪里来的二傻子,他干脆转身进屋,从鞋柜里拿了双新拖鞋丢在入门地毯上:“先进来再说。” 庄一寒不喜欢被打扰,所以住处少有人来,从鞋柜里寥寥无几的客人拖鞋就能看出,平常估计也就庄一凡和保姆会踏足,甚至连上辈子的陈恕想要过来,也必须提前得到允许。 但他毕竟在对方身边待了九年,就算一个月来不了几次,也足够把这个偌大清冷的住宅了解透彻。 格局没变,摆设没变,就连客厅里那架施坦威钢琴也是原来的模样。 庄一寒见陈恕盯着钢琴看,走过去在琴凳上落座,他在黑白琴键上随手弹了几个音,看的出来有些可惜:“买来当摆设的,我不怎么会弹琴。” 庄一寒骨子里其实并不喜欢经商,相比之下更偏好音乐一些,不过自从十八岁那年父亲去世被迫扛起家业,他就再也没时间触碰这些东西。 陈恕莫名想起上辈子,庄一寒不喜欢他的无知和土气,所以请了很多老师来教自己,学弹琴,学画画,学礼仪,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游刃有余,从一个乡下穷小子蜕变成商界精英,没人知道他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 陈恕那时还很天真,以为学好了那些东西就可以让庄一寒高看自己一眼,然而无论他学的多好永远只是徒劳,对方的目光从未因他停留。 上辈子蒋晰订婚后,庄一寒就刻意疏远了对方,然而命运作弄,在一次商业酒会上他意外撞见了蒋晰带着未婚妻一起出席,二人看起来和睦恩爱,实在幸福登对。 那似乎是庄一寒第一次遇见蒋晰的未婚妻,他回来后就颓废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接连半个月都没出过门,推掉了所有交际和应酬。 陈恕实在担心,忍不住上门探望,那也是他第一次没经过庄一寒的允许踏进房间。 16、掌控 直到今天,他还是能清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偌大的房间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地毯上满是歪七倒八的酒瓶,一向优雅得体的男子此刻却醉倒在沙发上,凌乱的碎发遮住眼睛,显得异常颓废。 陈恕从来没见过庄一寒这副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冷不丁攥紧,连呼吸都带着钝痛,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和愤怒,攥着庄一寒的肩膀哑声质问他为了蒋晰这样值得吗?!那个男人根本不爱他,也从来没把他的付出当一回事,为什么要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然后……然后庄一寒说了什么? 沙发上醉酒的男子掀起眼皮看向陈恕,神色看似迷蒙混沌,漆黑的瞳仁深处却一片清明,他淡淡抬起陈恕的下巴,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可是陈恕……” 庄一寒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知真假的醉意: “就算没有蒋晰,也轮不到你。” 这个男人一向狠心得要命,他喜欢蒋晰,所以对方怎么折辱他都行,但如果他不喜欢一个人,对方就算死在他面前,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连言语都恶毒漠然到了极点。 陈恕闻言一怔,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悄无声息掉下了一滴滚烫的泪水,颤抖出声:“可蒋晰根本不喜欢你……” 庄一寒触及到那片湿润,微不可察顿了顿,他用指尖替陈恕轻轻拭去泪水,到底也没因为这句话发脾气,而是缓了缓语气:“陈恕,这些事情不是你该管的,你该管的是自己的人生,好好学习,将来找一份好的工作,这就够了。” “因为别人而耽误自己的人生,这样的做法很愚蠢,我以前不是这么教你的。” 商人重利,庄一寒教过陈恕,无论什么情况下第一时间都要保全自己,永远不要因为外人损害自身的利益。 重活一世的陈恕觉得很有道理,这辈子他打算保自己了。 纷乱的思绪渐渐回笼,在落地窗外繁华的夜幕背景下,只见庄一寒坐在钢琴前断断续续弹起了一支曲子,往常灵活的指尖竟显得有些生疏和笨拙,他上学的时候各类乐器都学过一些,只是太久没有温习,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 “第四个音错了。” 一道低沉清冽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紧接着身旁的位置微微下陷,被某种干燥的气息包裹。 陈恕的指尖和庄一寒一样白皙修长,只是比他有力些,也更加骨感清瘦,他右手覆在黑白琴键上,将庄一寒刚才错误的部分重新弹了一遍,悦耳的琴音从指尖流泻而出,将曲子里落寞的月色勾勒得淋漓尽致。 庄一寒动作一顿,看向陈恕的目光难掩讶异,闪着某种异样的神采:“你会弹钢琴?” 陈恕家境贫寒,上的学校也不好不坏,庄一寒理所当然觉得对方应该没有机会触碰钢琴这种成本昂贵的乐器。 他不会因此瞧不起陈恕,但同样也不会高看对方一眼,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想让别人高看,你必须有足够的资本,没有资本又何谈公平与尊严。 陈恕微微摇头:“只是刚好会这首曲子。” 庄一寒觉得他在谦虚,他也会弹这首曲子,但弹得好不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和陈恕坐在琴凳上,低声道:“完整弹一遍给我听听?” 陈恕扫了眼琴谱,是一首烂熟于心的《月半小夜曲》,因为庄一寒最喜欢这首歌,所以他练过无数次,只是却没有立即答应:“我从来不给别人弹琴。” 庄一寒闻言眼神一扫,还没来得及生气,就见男子的左手已经悄然覆上黑白琴键,对方虽然并没有看自己,但语气低沉,难掩认真: “不过你例外。” 你例外。 从陈恕认识庄一寒的那天开始,他就在一直反反复复告诉对方这件事,你和别人不同,你是独一无二,你可以永远是那个例外,用温柔和爱意编织出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网,让人在毫无所觉的时候深陷进去,再难自拔。 在这个时候,蒋晰的存在感几乎为零,没有任何人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他,包括庄一寒。 哀凉婉转的琴音在室内轻轻响起,每个音符似乎都在诉说着心中隐秘而又不得窥见的爱意,陈恕前世的情感仿佛也从指尖注入琴键,让这首缠绵悱恻的曲子多了几分刻骨铭心的疼痛。 庄一寒听入了神,连曲子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不知不觉和陈恕挨得越来越近,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二人的距离已经近到了连呼吸都能感受到的地步,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要挣脱胸膛蹦出来。 那是来自身体和灵魂深处最原始的冲动和吸引,在这一刻,理智终败于情欲。 庄一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嗓子干涩发痒,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恍惚间他听见陈恕在自己耳畔低声问了一句什么话: “我可以抱抱你吗?” 抱? 庄一寒闻言愣了一瞬,随即有些紧张,又有些想笑,他连床都不喜欢跟别人上,又怎么可能随便跟人搂搂抱抱?然而迎着对方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狐狸眼眸,他只感觉耳朵一阵滚烫,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为什么?” “……” 陈恕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将庄一寒轻轻搂入怀中,一点一点试探性收紧双臂,他身上没有别人那种潮湿甜腻的古龙水味,而是干燥蓬松的阳光气息,隔着衣服甚至能感受到里面精壮的身形,让人不禁悄悄红了脸。 庄一寒僵着后背一动不动,心跳声震耳欲聋,过了许久才终于渐渐软下腰身,只是身上滚烫的温度却怎么也褪不下去,他的大脑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乱成了一锅粥。 陈恕为什么要忽然抱自己? 虽然他们两个半夜共处一室,钢琴,月亮,包养关系,许多因素叠加起来确实暧昧缠绵,年轻人容易冲动上头,可这样是不是太快了些?他明明提醒过对方,自己不喜欢发生身体关系的,等会儿陈恕如果硬来该怎么办?自己是拒绝还是…… “谢谢你。” 陈恕微凉的唇贴着庄一寒白皙细腻的耳廓,感受着对方皮肤上滚烫的温度,轻声吐出了三个字,他仿佛没有察觉到对方在他怀里越来越柔软的腰身,越来越迷离的目光,越来越蠢蠢欲动的情欲,干净利落抽身,缓慢松开了落在对方腰间的手。 庄一寒闻言终于清醒了几分,暗自咬了一下舌尖,难掩懊恼:“没什么,都是朋友帮的忙。” 陈恕却清楚这句话背后没那么轻描淡写,在庄一寒那个圈子里,开了口就等于欠人情,而人情就代表着要还,远比普通人之间请顿饭更复杂。无论他和庄一寒之间有什么纠葛,对方确实救了他父亲的命,这一点无论前世今生都无法抹去。 人命债,最难还了…… 陈恕:“可也是因为你开口,你的朋友才会主动帮忙,我之前借钱是想给我爸爸做手术,现在他的手术既然已经没问题,我把五百万还给你吧。” 庄一寒闻言身形一顿,意味不明问道:“怎么,不想跟我了?” 陈恕望着他,没说话,片刻后才吐出一个字:“跟。” 庄一寒语气玩味:“为什么?没钱你也跟?” 陈恕轻轻点头,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但因为语气真诚,所以每个字音都显得格外动人缱绻:“因为你很好。” “……” 妈的。 庄一寒压住微微上扬的嘴角,心中实在纳了闷,面前这个人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处处都合自己的心意,他若无其事移开视线,指尖轻点那些琴键,只是怎么也弹不出陈恕那样动听的曲子: “我知道你是为了手术费才跟我的,如果你反悔了,那五百万就当我借你的,等你将来念完书毕业了,以后有钱再还我。” 陈恕有些讶异:“真的吗?” 庄一寒:“……” 他就是随便客套客套,这傻小子怎么还当真了? 就在庄一寒思忖着该说些什么补救补救的时候,只感觉腰身一紧,被对方重新抱进了怀里,他看不见陈恕的脸,只是感觉对方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柔,一度有些醉人,还带着些腼腆: “可我还是想跟着你,行吗?” 这个时候庄一寒才不会觉得他是为了钱才有这个念头,而是报恩,感激,或许还有一点微弱的悸动和喜欢。 庄一寒清冷的脸在夜色中有些微微泛红,他略有些不自在的偏了偏头,心想现在的男大学生都这么黏人吗:“你抱都抱了,还问我做什么?” 他看不见陈恕的脸,自然也就错过了对方微垂的睫毛,漆黑的眼底一片平静,哪里有半点腼腆悸动。 陈恕贴着男子的脸颊,无声闭眼。 庄一寒,原来你的原则和规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可打破,只是上辈子的我太笨了,也太蠢了,所以才会输得一败涂地…… 17、忽冷 陈恕没有在庄一寒家逗留太久,时间差不多就离开了,毕竟关系还没到那一步,贸贸然留宿只会让人觉得目的性太强,该见的人见了,该说的话也说了,这就够了。 有了庄一寒的安排,陈父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留院观察两星期就能出院,只是需要定期复查,而且离不开药物,家里那些繁重的农活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不能碰了。 陈大州从苏醒的那天就难掩焦虑,无论是环境清雅的单人病房,还是傻乎乎的二儿子告诉他手术费已经交齐,却怎么也说不明白钱是哪里来的,桩桩件件都让他感到了不安。 “你们说实话,是不是把老家的房子给卖了?!王八犊子,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做这个手术有屁用,房子那是祖宗留下来的!你们把房子卖了,将来住哪里,打算回去喝西北风吗?!” 陈大州对于手术费并没有直观概念,他所能想到的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家里那套老房子,顿时又惊又怒,对着在旁边陪床的陈忌破口大骂起来。 陈忌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爸,你刚做完手术,别这么激动,老家房子还在呢,没有卖!真的,我骗你就是王八!” 陈大州一把攥住他的手,黝黑的脸上满是紧张:“那你怎么付的手术费?!告诉我,你哪儿来的钱?!” “找朋友借的,行了吗?” 一道低沉漠然的声音从旁边响起,终于打断了陈大州的怒火。 陈恕像一个无关的人静静旁观这场闹剧,他手中拿着一个苹果,垂眸用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皮,轻薄的果皮均匀落下,露出里面白净的果肉: “我给你们买好票了,明天出院了你就和老二一起回家,医生说你的病最好隔三个月复查一次,乡下条件不好,我已经让姑姑帮忙看了,回头在县城挑一套合适的房子买下来,那边交通便利,坐高铁飞机来这里复查也方便。” 他们老家县城的房子很便宜,五六十万就可以买一套,虽然比不上大城市繁华发达,但该有的医疗配置都有,比窝在村子里强。 陈大州闻言气得咳嗽起来,愈发肯定家里的房子被卖了,他们老家祖上曾经也富裕过,那套院子占地面积很大,而且种满了鲜花,说是个生机勃勃的小园子也不差什么,如果真的肯甩手卖出去,还是有人愿意要的,前年就有好几个旅游开发商和民宿老板来问过价,只是陈大州都没松口同意。 “你……咳咳咳咳……你个王八蛋……老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你把房子卖了,你弟弟妹妹难道要睡大街上?!” 陈忌急道:“爸,我不是说了房子没卖吗,你没签字我们想卖也卖不了!哥是找他朋友借钱给你做的手术,他那个朋友可有钱了,借了他好多,付完手术费剩下的钱还能在县城买套房子,我还有两年就能出去工作了,到时候我和大哥一起攒钱还给人家,慢慢还总能还上的!” 陈大州闻言这才想起来房子在自己的名下,没有他签字这两个小崽子就算想卖也卖不出去,惊疑不定望着陈恕问道:“这些钱真是你找朋友借的?你哪来这么有钱的朋友?可别在外面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人。” 陈恕闻言削苹果的动作停住,抬眼看向他,神情似笑非笑,细看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有钱给你做手术就行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陈恕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太好,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糟糕,例如今天,如果不是为了给他们送车票和交代一些事情,他是打死也不会过来的。 而局面不出他所料,果然只会闹不痛快。 陈大州大怒:“你是什么态度和老子说话?!信不信我用棍子抽死你!!读了两本臭书了不起,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你还敢往外面借钱?借钱不用还的吗?你老老实实交代,到底借了多少!!” “当啷——!” 陈恕忽然毫无预兆把手里的水果刀掷到地上,因为力道太过甚至划伤了皮肤,白皙的手腕上顿时出现一条鲜明的血线,不知是不是他冰冷的目光太过渗人,病房有了片刻寂静,连陈大州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惊愕望着这个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的儿子。 陈恕看也不看手上的伤,缓缓拉开椅子站起身,椅子脚的摩擦声有些突兀刺耳,陈忌担心哥哥发脾气,连忙起身拦在病床前,慌张解释:“哥,爸不是那个意思……” 陈恕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他一言不发望着急出汗来的陈忌,心想自己这个弟弟也不是没有别的用处,优点就是特能忍,反正他是受不了这个窝囊气的,过了几秒才听不出情绪的道:“我学校还有课,你们明天回老家我就不送了,到家记得给我发消息报平安。” 他语罢弯腰拿起地上的购物袋,把给弟妹买的新衣服和零食放在桌上,这才转身离开病房。 陈恕离开后并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找了个位置坐着,他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轻阖的双眸却不经意泄露了几分沉郁的情绪。 他在用庄一寒的钱给自己的父亲治病、买房,甚至于供弟妹上学。 而在不久的将来,他却需要想方设法让对方爱上自己,然后再狠狠地踹掉他。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念头、这么恶毒的人? 陈恕闭目,用指尖抵着太阳穴缓慢摩挲,心里这么想,唇角却控制不住勾了起来,他常听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么庄一寒呢?这辈子有自己在,对方真的会有善报吗? 那条黑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它绕着陈恕的肩膀缓缓游动,最后缠住他的右手,探出猩红的舌尖刺进那条不慎被水果刀划出的伤口。 【嘶——!】 撕裂般的剧痛感瞬间传来,陈恕倏地睁开双眼,冷冷看向那条黑蛇:“你做什么?!” 那条黑蛇不紧不慢收回舌尖:【亲爱的宿主,请不要太过激动,我只是看你受伤了,想帮帮你而已。】 它话音刚落,只见刚才还血流如注的伤口竟然悄无声息恢复了原样,皮肤光洁一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恕盯着这条洋洋得意的黑蛇,语气低沉讥讽:“可你让我感受到了十倍以上的痛苦,我宁愿等它自己慢慢痊愈。” 【原来你怕痛?】 黑蛇恍然,却笑的更加厉害,黑色的身躯微微发颤, 【那么你就更不该心软了,否则亲眼看见自己慢慢腐烂变成一具尸体,会比今天的伤口还痛千倍万倍,嗯?】 心软? 陈恕闻言微微偏头,心中忽然感到了几分好笑,毕竟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又怎么会心软呢,他望着黑蛇,听不出情绪的道: “我只是在想,庄一寒既然那么喜欢帮我的话,不如就让他继续帮下去吧……” 毕竟庄一寒对喜欢的人,一向都是那么掏心掏肺的。 黑蛇满意赞叹:【本该如此。】 它的尾音微微上翘,最后散成一团黑雾消失在了眼前,咖啡厅外面的遮阳棚降下一片阴影,却依旧难以抵挡正午略显灼热的阳光。 “嗡——” 庄一寒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手机在桌上震动不止,陈恕盯着上面的来电显示,不知道为什么没接,直到对方锲而不舍打了第三遍的时候,他才终于拿起手机点击接通:“喂?”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庄一寒低沉平静的声音隔着话筒传来,尽管没有见面,但依旧不难脑补出对方坐在办公室里微微皱眉的样子。 自从他们在一起后,陈恕一向很“宠”庄一寒,嘘寒问暖只是最基本的,那种时时刻刻把他放在心中第一位的态度才最让人心神动摇,庄一寒已经开始习惯了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好,所以当有一天情况出现反常时,他会比别人更敏感。 他以前给陈恕打电话,不用超过三声就会被立刻接通。 而今天,他打了整整三遍。 陈恕一言不发倒入椅背,仰头看向上方,初秋倦怠的阳光依旧有些刺目,让他控制不住懒懒眯起眼睛:“刚才在医院,没有听见铃声,怎么了?” 他给了一个合适的理由,但也只是仅此而已,语气懒怠,仿佛并没有察觉到电话那头庄一寒微妙不高兴的情绪。 庄一寒微不可察皱了皱眉,但想起陈恕今天好像去医院看望父亲,语气又缓和了下来:“怎么样,看过你爸爸了吗?我听薛邈说手术挺成功的。” 陈恕:“薛邈?” 庄一寒:“就是我那个学医的朋友,这次手术是他让家里人帮忙安排的,下个星期他生日请吃饭,你也跟我一起去送份礼。” 陈恕点了点头,自然不会拒绝:“我爸恢复挺好的,明天出院就回老家,你朋友喜欢什么,我提前准备一下礼物。” 庄一寒当然不可能让陈恕出钱:“他家里有亲戚从政,平常过生日比较低调,很少大操大办,就是朋友凑一起吃顿饭,礼物不用太贵,他喜欢收藏画,回头从方倚庭手里买一副就行。” 方倚庭就是他们上次在香茗阁碰见的那个朋友,家里办画廊生意的,这种资源最多。 说起这个,庄一寒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他今天下午约我吃饭,你也一起来吧。” 和上辈子截然不同,庄一寒并没有把陈恕放在家里雪藏吃灰,反而越来越频繁地带他出来见面,和方倚庭吃饭、参加薛邈的生日会,这两件事虽然看起来不算什么,但某种意义上却真正打入了庄一寒的核心社交圈。 如果是上辈子的陈恕,他或许会很高兴。 那么这辈子呢,他该感激涕零吗? 陈恕认真感受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这种情绪,饶有兴趣问道:“如果我说我不想去呢?” “……” 庄一寒听着话筒那头传来的反问,敏锐察觉到了陈恕今天对自己略显疏离的态度,他双腿交叠坐在真皮座椅上,脸色一点点冷下来,语气低沉,莫名让人胆战心惊: “陈恕,你什么意思?” 18、吻 庄一寒并不介意小情人闹脾气,毕竟是个人就有七情六欲,但闹脾气总该有个原因,否则和无理取闹有什么分别。他仔细复盘了一遍这段时间和陈恕在一起的时候,发现两个人并没有什么矛盾,恰恰相反,还挺愉快的。 难道有什么他没发现的地方? 就在庄一寒脸色阴晴不定的时候,陈恕忽然在话筒那头笑了一声,语气低沉散漫,尾调像钩子一样勾人:“逗你的,在哪里吃饭,把时间地址发给我吧。” “……” 庄一寒脸色难看的缓缓吐出一口气:“晚上六点,滨和大道十七号。” 他语罢直接切断通讯,把手机扔到桌子上,抬手扯了扯领带,显然被陈恕刚才那番又冷又热的态度弄乱了心情。 晚上六点的时候,天色已经临近暗沉,道路两旁的霓虹灯依次亮起,将商业街点缀得繁华热闹。 庄一寒把车停在路边,抬手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迟到了十分钟左右,他微微皱眉,正准备给陈恕打电话问问什么时候到,身旁的车窗忽然被人轻敲了两下。 “不好意思,晚高峰有点堵,我来晚了。” 陈恕弯腰站在车门外,微微上扬的狐狸眼中带着笑意,丝毫看不出中午在咖啡厅时沉郁的表情,只是他收拾好了心情,庄一寒却还没缓过来,心中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 “到了就上楼吧。” 庄一寒看了他一眼,然后打开车门下车,径直走入餐厅,陈恕也不介意,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今天这顿饭局是方倚庭主动约的,自从上次在香茗阁和庄一寒偶然碰面后,他就陡然意识到对方还在为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怀,无论是出于他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亦或是商业上的合作,于公于私他都该做点什么,最后约了这顿饭打算私下赔罪。 方倚庭坐在桌边,缓缓吐出一口气,心想把事情办得不地道的人明明是蒋晰,最后两头为难的却是他。 想当初蒋晰对圈子里的朋友三令五申不许把他要订婚的事透露给庄一寒,免得对方知晓阻挠,自己如果贸贸然跑过去通风报信,岂不是得罪了蒋家?再者说蒋晰确实不是什么良配,他结了婚也好,说不定庄一寒也能跟着死心。 抱着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的念头,方倚庭几经犹豫,最后还是选择把消息瞒了下来,但没想到把庄一寒给得罪狠了,蒋晰倒是拍拍屁股万事不管,惹得他两边不是人。 方倚庭正打着腹稿,思考等会儿见到了庄一寒该怎么说,但没想到包厢门从外面被人推开后,走进来的不止是庄一寒,另外还跟着一名俊美的陌生男子。 “我看两个人吃饭有点太冷清,就多带了一个朋友。” 庄一寒仿佛没看见方倚庭错愕的神情,随手拉开椅子在对面落座,他常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又怎么会看不出方倚庭今天请这顿饭的用意,多余的话不用说,只需要把陈恕往身边一带,就把对方还没开口的话给堵了回去,毕竟方倚庭再怎么样也不会当着第三个人的面赔礼道歉。 “也好,人多更热闹嘛。” 能在圈子里混的都是人精,方倚庭看见庄一寒带了个疑似小情人的帅哥过来,先是一愣,反应过来立刻主动上前和陈恕打招呼,笑吟吟的,说话很是风趣: “我记得你,上次在香茗阁和一寒吃饭的那个帅哥嘛,不过他太小气了,也不给我介绍介绍你,我姓方,方倚庭,你和他们一样叫我倚庭就行了。” 陈恕浅笑颔首:“方少客气了,叫我陈恕就可以,耳东陈,如心恕。” 上辈子在生意场上爬滚打的经历教会了陈恕一件事,永远不要把别人的客套当做亲近,尤其是在这个阶级分明的名利圈,方倚庭话是那么说,但你如果真的不上道管人家叫“倚庭”,那就是不懂分寸了。 方倚庭深深看了陈恕一眼,心想庄一寒的眼光终于靠谱了一次,这个长得俊就算了,更难得的是懂分寸知进退,如果个个都像蒋晰那样,天王老子来了也吃不消。 “什么方少不方少的,我也没大你几岁,你要是不想叫名字,喊哥也行,来坐坐坐,赶紧点菜吧,你们肯定都饿了。” 方倚庭是艺术世家出生的,父母工作都和画画有关,这样的家族名声是有了,但钱财和地位却稍显欠缺,难免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不过他能同时和庄一寒和蒋晰交好,自然有他的本事和优点,性格细腻妥帖,点菜的时候把每个人的口味都能照顾到,由小见大,不难想象别人为什么会喜欢和他玩。 嗯,可惜被蒋晰给坑了一把。 陈恕心中玩味想到,他不动声色看了眼身旁的庄一寒,发现对方从进门开始就神色冷淡,一言不发,活像谁欠了他几个亿似的,八成是为了自己下午不接电话的事,可怜方倚庭还以为庄一寒不肯消气,一开始还能热情说话,到后面就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一寒,明天宝珑艺术中心有个画展,你要是有时间可以和陈恕一起去逛逛,多维奇和孟汕大师的作品都有收录,挺难得的。” 方倚庭说完从口袋里抽出两张内场vip的门票放在桌上,往庄一寒的方向轻轻推了推,这算是隐晦的赔罪举动了,可惜庄一寒只是低头从容吃饭,听不出情绪的道:“我明天下午要开会,可能去不了。” 庄一寒对画展的兴趣不大,但不至于当场拂了方倚庭的面子,说白了还是因为上次的事心里有疙瘩。他自认为和方倚庭这么多年的交情,说是知心好友也不为过,但喜欢的人即将订婚,对方明明知情却和别人一起瞒着他,那种感觉大概只有庄一寒才明白有多难受。 他讨厌这种被身边亲近人欺骗和背叛的感觉,甚至说是憎恨也不为过。 方倚庭原本还想再劝,然而迎着庄一寒淡淡讥讽的目光,到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那两张淡绿色的门票孤零零放在桌角,成为了谁也不想触碰的存在。 包厢一时有些冷场。 刚才还善谈的方倚庭一下子局促起来,他时而低头夹菜,时而用纸巾擦手,显得忙碌而又没有章法,白皙的脸颊也多了几分尴尬的涨红。 陈恕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想世界上果然没有两边讨好这种事,当蒋晰和庄一寒开始针锋相对的时候,平常跟随他们的人就必须要站队了,最遭罪的莫过于方倚庭这种家世不上不下的,他哪个都不想得罪,哪个都得罪不起,夹缝生存的模样竟然让陈恕看出了几分自己从前的影子,也是稀奇有趣。 这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庄一寒连买画的心情都没有了,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正准备结束饭局,谁料这时候袖子忽然紧了紧,顺着看去,只见陈恕正望着自己:“我还从来没去过画展呢。” 低低的声音,像是两个人在说悄悄话,无形之中便透着一股亲密。 庄一寒皮笑肉不笑:“然后呢?” 陈恕想看画展关他什么事? 陈恕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明目张胆十指相扣,庄一寒暗自挣扎,却怎么也扭不过陈恕的力道,最后只得不甘不愿泄力,压低声音皱眉斥道:“松开!” 光影稠丽,陈恕眼尾上扬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狐狸,他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庄一寒的腿,主动邀请:“明天陪我一起看画展,好不好?” 庄一寒眯了眯眼:“你在和我讨价还价?” 陈恕反问:“不行吗?” 庄一寒冷笑:“你觉得行吗?” 陈恕:“我觉得行,因为男人不能说不行。” 庄一寒:“……” 陈恕又认真问了一遍:“庄总,你行吗?” 庄一寒:“……” 这个时候方倚庭终于缓过神来,下意识看向他们:“什么行不行?” 庄一寒脸色微沉,没有说话。 陈恕笑着哦了一声:“没什么,我在问庄总明天下午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画展,毕竟天天开会也没什么意思。” 方倚庭闻言下意识看向庄一寒,却见冷着脸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知出于什么念头,居然做了一个十分打自己脸的举动,缓慢伸手把门票拿了过去:“……明天只是普通例会,上午应该就能开完。” 言外之意,同意去看画展了。 这个圈子里拜高踩低的人实在太多,尤其陈恕的身份又极为尴尬,庄一寒如果当众拂了他的面子,无形之中便会让人觉得陈恕在他心中并不重要,哪怕对方以后真的在圈子里混开,也难免遭到轻视和鄙夷。 庄一寒并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陈恕是他的人,自然不能被别人所轻贱。 庄一寒缓缓吐出一口气,平复好心情对方倚庭道:“时间不早,我们就先回去了,刚好薛邈马上过生日,我明天过去给他挑幅画当礼物。” 这句话算是递了个台阶,方倚庭闻言肉眼可见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真实了几分:“那你们路上开车慢点,下次有时间再聚,陈恕,你们看中哪副画直接和我说,我帮你们联系。” 方倚庭又不是傻子,自然看的出来陈恕刚才是有意给自己解围,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之多了几分善意。 陈恕并没有注意方倚庭的表情,他拿起桌角那两张浅绿色的内场门票看了看,然后随手塞进庄一寒的西装外套口袋,结果惹来对方一记带着警示性的眼刀:“老实点。” 今天下午的账还没算呢。 陈恕笑了笑,一点也不怕庄一寒沉着脸的样子,他直接伸手搂住庄一寒的肩膀,让对方大半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然后若无其事的对方倚庭道:“他喝醉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下次有时间再聚。” 庄一寒没料到陈恕的举动,一时愣在当场,连挣扎都忘了:喝醉?醉什么醉?他就喝了小半杯红酒,得酒量多差的人才能醉得要别人扶?! 然而陈恕的身形比他高了小半个头,再加上力量悬殊,庄一寒一时挣脱不能,居然就那么被对方半搂半抱地拽出了包厢,徒留方倚庭一个人站在原地发愣。 离开餐厅,车恰好停在路边,陈恕随手打开后座车门,直接把庄一寒塞了进去,他正准备绕去前门开车,但没想到手腕一紧,猝不及防被对方拽了进去,车门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窥探的视线。 昏暗的后车座挤进两名成年男子,难免显得有些狭窄逼仄,他们必须一个人压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这样才勉强有活动空间。 庄一寒攥住陈恕的衣领,神情落在阴影中看不出喜怒,只能感受到他因为呼吸而轻微起伏的胸膛,四周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开口: “陈恕,世界上不需要那么多好心人,今天的事下不为例,记住了吗?” 他指陈恕刚才为方倚庭解围的事。 陈恕知道,但并不在意,因为他早就发现庄一寒口中的条例规矩并不是那么牢不可破,只看对方愿不愿意为你破例,而他这辈子偏要成为那个打破原则的存在。 陈恕在黑暗中微微勾唇,仰头看向他,二人之间的距离顿时近到连呼吸都交融在一起:“我挺想下不为例的,但是很可惜,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 庄一寒面无表情盯着他,目光幽深:“什么意思?” 陈恕微微偏头贴着庄一寒的耳畔,右手落在对方柔韧清瘦的腰间,指尖轻轻一挑就钻进了衬衫下摆,他不紧不慢在对方细腻的皮肤上按揉游走,淡淡挑眉,语气蛊惑:“简单,一起做点印象深刻的事不就行了?” 庄一寒没料到他的举动,低低闷哼一声,慌张去按后背那只不安分的手,但没想到给了陈恕可乘之机,两个人的位置瞬间上下颠倒,对方直接把他抵在了狭窄的真皮座椅间。 庄一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张,他下意识抵住陈恕的肩膀,结果被男子年轻而又精壮的身体烫得一缩,皱眉哑声道:“我说过的,不上床。” 陈恕微微勾唇,用指尖温柔拨开他眼前的碎发,笑着嗯了一声:“我知道。” 对方一直洁身自好嘛。 不过庄一寒既然这么“洁身自好”,又何必包养小情人呢?矫情。 陈恕思及此处,心中忽然浮现一个玩味且恶劣的念头,很想知道庄一寒这辈子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坚定不移”,不过他望着身下男子泛红的眼尾,并不觉得这条规矩有多么牢固。 陈恕漫不经心垂眸,抵着庄一寒高挺的鼻尖蹭了蹭,简简单单的动作也让人心神摇曳,似笑非笑问道: “那接吻呢?” 接吻? 庄一寒闻言一愣,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想拒绝,然而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唇瓣却猝不及防覆上一片温热,他瞳孔震惊收缩,眼前只剩下那人陡然放大的面容。 嗡的一声! 庄一寒感觉自己脑子里的那根弦忽然断了。 19、失控 世界上仿佛有人天生就对这种事无师自通。 和陈恕接吻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被他深深爱着的错觉,眼里只有你的存在,身躯紧紧相贴,薄薄的衣服根本抵挡不住炙热的体温,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唔……” 庄一寒忍不住皱眉闷哼出声,他一面艰难偏头躲避陈恕的亲吻,一面死死抵住住对方的肩膀试图隔开两人间的距离,然而不知是不是大脑缺氧的原因,力气越来越弱,到最后浑身发软,只能任由对方摆弄掌控。 昏暗的车厢里满是暧昧的水声,温度一节节攀升。 庄一寒清冷的目光沾染上情欲,控制不住溢出些许生理性泪水,他上扬的眼尾晕出一片浅浅的绯色,鸦羽似的睫毛沾染水光,比白天更多了几分可欺的脆弱感。 陈恕扣住他的十指,牢牢抵在黑色的真皮座椅间,唇舌抵死纠缠,气息侵略霸道,再也不是平常那副似笑非笑的散漫模样。 庄一寒被迫仰头回应,身上的白衬衫扣子一颗颗散开,性感的锁骨暴露在空气中,忍不住冻得一缩,他终于察觉到什么,陡然从情欲中惊醒,一把按住陈恕解扣子的手,低沉沙哑的声音难掩慌张: “陈恕!” “……” 陈恕闻言身形一顿,淡淡挑眉,总算停住了刚才的动作,他漫不经心抬手抹了一下嘴角,总感觉尝到些许血腥味,本就昳丽的唇色此刻更显得殷红如血,在黑暗中透着一股怪诞的美,笑了笑,明知故问: “怎么了?” “你!” 庄一寒原本气得想把他推下去,然而看见陈恕似笑非笑的神情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他只好改为揪住对方的衣领,眼尾带着尚未褪去的泛红情欲,压低声音质问道:“你发什么疯!” 是的,发疯,庄一寒一时间居然找不到比这个更合适的词来形容对方,可惜他剧烈喘息的样子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陈恕丝毫没有做错事的自觉,只见他低头将脸埋入庄一寒颈间,亲昵蹭了蹭,慵懒的嗓音微微拖长,听起来竟有些像撒娇,用温热的气音在耳畔问道:“不能上床,连接吻也不行吗?” 庄一寒感受着颈边微痒的触感,闻言目光一怔,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不是接吻不行,而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没必要接吻,这个举动到底还是有些过于亲密,和拥抱有着质与质的区别。 今天接吻了,下一步就是上床,底线这种东西就是这么没的,一旦后退一步,后面就再也刹不住了。 庄一寒努力喘匀呼吸,垂眸看向陈恕,他微微用了些力才迫使对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听不出情绪: “刚才为什么要亲我?” 陈恕望着他,故意迟疑不答。 庄一寒皱眉:“说话。” 陈恕抿唇,这才缓慢吐出一句话:“喜欢你……” 他话音刚落,就察觉到下巴上的手悄然落了下去,透出一丝无措和怔然。 庄一寒显然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气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就因为我帮你爸爸治病,供你上学,你就喜欢我了?” 可喜可贺,他终于不再像上辈子一样,觉得陈恕是为了他的钱才“喜欢”他。 陈恕微不可察勾了勾唇,随即又低头掩过,声音低低的、闷闷的:“我就是喜欢你,没有那么多原因。” 庄一寒定定望着他:“可喜欢我不是什么好事。” 陈恕果然抬起头看向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显得格外漂亮:“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得不到结果啊。 庄一寒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此刻或许该告诉陈恕自己心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所以对方喜欢自己是不会有结果的,但那样是不是会伤了陈恕的心?而对方那份炽热真诚的感情也不会再对着自己…… 莫名的,他又想起了今天陈恕没接自己电话,甚至不想来吃饭的事,那种漠然的态度像一根细微的针扎在他心头,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却带着难以言喻的不适。 庄一寒忽然没头没尾问道:“今天下午为什么不想来吃饭?” 陈恕意外望着庄一寒,没想到对方还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心想面前这个人又哪里像自己记忆中冷心冷情的模样,原来也会有私欲,也会有不平,也会有小心眼,他一言不发替对方把散乱的衬衫扣子重新扣好,又把衣角细细理平整,这才抵着他的额头道歉: “对不起,下午和我爸爸吵架了,所以心情不太好。” 他温柔摸了摸庄一寒的脸,一点也不介意对方在外人眼中喜怒无常的举动:“别生气了,好不好?” 庄一寒听了他的解释,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随即问道:“为什么会吵架?” 陈恕没有多说:“老人家总有些倔脾气,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过两天就好了。” 庄一寒摸了摸陈恕的脸,低低吐出一口气,他出于心底的那一份私念,迟疑许久,到底什么都没说:“……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就告诉我,别自己憋着,知道吗?” 陈恕点点头,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别的,轻声认真问道:“那我还能再亲你吗?” “……” 庄一寒闻言动作一顿,他望着陈恕仿佛总是藏着无限温柔和深情的眼睛,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一下,带来一种全然陌生的触动。以庄一寒的高傲姿态,他既说不出一个“能”,但也说不出一个“不能”,最后只能无声闭眼,代表着默许。 算了…… 庄一寒挫败心想,对方要亲就亲吧,自己只说过不能上床,又没说不能拥抱接吻,这件事怪到陈恕头上也没道理,对方年轻气盛,忍不住也是有的。 车内又开始了一场缠绵悱恻的吻。 一开始像蜻蜓点水般温柔,到最后一寸寸深入,生动诠释了什么叫抵死缠绵,庄一寒以前把精力都扑在了工作上,哪里有机会感受这种暧昧又朦胧的接触,只感觉心脏狂跳,带着隐秘的刺激,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处处都想去探索一遍。 最后吻到脱力,晕沉沉倒在座椅上,连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 经过这一夜,他们之间的关系悄然发生了些许改变,只是庄一寒并没有细想,他越来越频繁地约陈恕出来陪着自己,吃饭也好,散心也好,仿佛只要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连拥抱接吻这种事也变得熟稔而又习以为常。 去看画展那天,庄一寒除了订下一幅油画当做薛邈的生日礼物,另外还给陈恕订了一款新型车,毕竟他们出来见面越来越频繁,总不能次次都让陈恕借同学的车。 “店长说这款车起码要排三个月,我让他们走内部渠道安排,尽量下个星期就让你提车,到时候把证件和保险一办,以后外出也方便一些。” 陈恕倒也没拒绝,毕竟都这个关系了,再拒绝难免显得矫情,他只是在送庄一寒回家的时候抱着对方抵在玄关处亲了一通,吻着脸颊慢吞吞问道: “怎么办?” 庄一寒搂着他的脖颈,低低喘息:“什么怎么办?” 陈恕从来不介意哄着他,毕竟说两句好听话又不会掉块肉,庄一寒缺乏情绪价值,他一向给得足足的,在耳畔用温热的气音苦恼问道:“感觉自己更喜欢你了,怎么办?” 庄一寒闻言脸上不免有些发烫,他斜睨了陈恕一眼:“给你买辆车就更喜欢了,如果将来买套房,你打算怎么办?” 陈恕抵着他的脖颈轻蹭,声音低沉带着鼻音,让人耳朵一阵酥麻:“你又不住进来,给套房我也不稀罕。” 他想哄一个人的时候,没人能抵挡得住。 庄一寒推了两下没推开,只能任由他抱着,只是唇角微微扬起,怎么也压不住弧度,显然被哄得很高兴:“傻子,有房有车还不好吗?” 多少人在a市奋斗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个,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这些东西才是最靠得住的。 陈恕吻住庄一寒,因为唇舌相触,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有些模糊不清:“好……但是没你好……” 庄一寒什么都没说,只是搂住陈恕脖颈的手更加紧了几分,竟有些不舍得放对方离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中邪了,居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很晚了,今天要不要留下来?” 陈恕知道他说的是客房,但相比之前严防死守的疏离态度,不难看出庄一寒心中的防线已经开始欲摇摇欲坠。 陈恕用指尖轻轻拨开庄一寒眼前的碎发,不期然看见对方泛着细碎水光的眼睛,心想这个人动情了原来是这副模样么,只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不显:“没关系,现在回去也不晚,而且学校还有事,夜不归宿不太好。” 庄一寒自觉失言,也就没有再提刚才那一茬,他缓缓松开陈恕,理了理对方的衣领:“那你从地库里选一辆车开回去吧,过两天薛邈生日聚会,记得别迟到。” 陈恕笑着点点头,从玄关拿了一把车钥匙,这才转身离开,徒留庄一寒一个人在原地,心中说不出的空落落。 已经临近后半夜,楼下的花园在月光照耀下愈发显得静谧,陈恕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坐在楼下长椅上抽了根烟,这才觉得心中翻涌的烟瘾稍稍压下去了一些。 【你不会真的爱上他了吧?】 这条黑蛇的出现总是那么不合时宜,它盘踞在陈恕肩头,饶有兴趣盯着地面上凭空多出来的细长影子,嘶嘶吐着蛇信,声音蛊惑: 【爱一个人会变得不幸,我们只需要被人爱着就够了,知道吗?】 或许是今夜月色太温柔,连它的语气都比平常缓和了几分。 陈恕漫不经心垂眸,盯着地上的影子笑了笑,俊美深邃的面容在夜色中显得难以捉摸:“我就不能是演的吗?” 这条黑蛇有时候也会捉摸不透人类复杂的心思,甩了甩尾巴:【爱也是可以演出来的吗?】 “爱当然可以演出来啊,” 陈恕仿佛在嘲笑它的愚蠢,一字一句低声反问道: “否则那些感人肺腑的爱情电影算什么?笑话吗?” 他语罢不知为什么,忽然失去了抽烟的兴趣,从长椅上起身,掐灭烟头扔到了垃圾桶里,过两天就是薛邈的生日聚会,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重头戏,如果陈恕没有记错的话…… 蒋晰也会出席。 那个耍了庄一寒半辈子,让庄一寒痛苦了半辈子,并且让自己嫉妒了半辈子的人,终于要见面了。 陈恕仰头看向夜色中皎洁的月亮,神情若有所思,庄一寒,让我看看这辈子你会怎么选吧,是我沉甸甸而又真挚的“偏爱”,还是蒋晰遍体鳞伤的“耍弄”? 他真的很好奇。 20、蒋晰 很快就到了薛邈生日这天。 地点选在一家环境颇为清雅的餐厅里,包厢只低调摆了两桌酒,邀请的都是一些关系较好的年轻朋友,因为没有长辈在场,倒是少了很多拘束。 庄一寒和陈恕抵达包厢门口的时候,只见里面已经到了大半人,其中一名面容俊雅的年轻男子端着酒杯在人群中穿梭,浅笑着招呼大家落座,赫然是今天生日宴的主人公薛邈。 “哥!” 今天的酒宴庄一凡也有出席,他最先看见自家大哥,吊儿郎当坐在位置上抬手打了声招呼,目光落在一旁的陈恕身上时,则多了几分讶然,大概他也没想到这个男模居然真能把庄一寒给拿下,而且还带到了今天这种场合,看着是个普通大学生,没想到真人不露相啊。 “嘶……” 庄一凡有些琢磨不明白了,难道美色的威力真有那么大? “我弟弟,不用理他。” 庄一寒一向看不惯庄一凡没个正形的模样,他微微偏头,示意初来乍到的陈恕跟紧自己,领着对方朝薛邈那边走去,此时薛邈也发现了他们,立刻迈步迎了上来,开口就是调侃,明显和庄一寒关系不错。 “哟,庄总这个大忙人今天居然也来了,我真是受宠若惊,其实小小生日而已,你人不到也没事,只要礼物到了就好。” 庄一寒听见薛邈的打趣,眼底难得浮现出一丝笑意:“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今天不止没带礼物,还多带了一张嘴,反正你薛大公子难得请客,不吃白不吃。” 庄一寒语罢微微侧身,让出后面的陈恕来,不着痕迹把他往前推了推,亲密之意尽显:“这是陈恕,上次他爸爸住院还是你帮忙安排的手术,他听说你今天过生日,想过来道个谢。” 陈恕顺势对薛邈颔首,目光清正,半点也不怯场:“薛少,上次的事多谢你费心,祝你生日快乐,希望别怪我今天不请自来。” 薛邈看见陈恕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笑着赞叹道:“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和方倚庭说的一样是个大帅哥,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不用这么客气,叫我薛邈就行了,等会儿多喝两杯酒,我肯定不怪你。” 庄一寒和陈恕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避着谁,圈子里的人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他身边多了个小情人,而且还特别宠,否则今天这种朋友聚会的场合谁会特意带小情人过来。 那些暗中看热闹的人原本还在猜测庄一寒是不是被蒋晰伤得太深,干脆破罐子破摔,从外面找了个妖艳贱货来疗伤。毕竟和那些混吃等死的二世祖不同,庄一寒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家业,又一向洁身自好,是出了名的天之骄子,找小情人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是稀松平常,放在他身上就是自甘堕落了。 但今天一看,别人琢磨来琢磨去,又觉得有点不太像那么回事儿了。 无他,庄一寒身边的那名男子实在是太抓眼了,尽管包厢里的水晶灯光璀璨夺目,还有那么多光鲜亮丽的客人,但对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有一种明珠落在沙砾堆里的感觉,外貌出色,体态出色,更特别的是身上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气质,让人控制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满场大半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熟知内情,谁会以为他是庄一寒的小情人,比起薛邈那种清贵家世熏陶出来的贵公子也不逊色什么。 那些宾客在心中暗忖,庄一寒这哪里是破罐子破摔,分明是把眼睛擦亮了啊。毕竟蒋晰这个人着实有些难评,他的家世地位摆在那儿,你不能昧着良心说他差,但你如果说他好,桩桩件件的事,又实在有些难以夸出口。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没有哪个傻子会像庄一寒一样对他死心塌地的,被摆弄了那么多遍还不翻脸。 酒桌上不少人都和庄一寒熟识,他和薛邈打完招呼后就带着陈恕在其中一桌落座,左边挨着庄一凡和方倚庭,右手则是陈恕,陈恕旁边坐着一名气质颇为骄矜的富家少爷,看起来二十来岁出头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低着头显得阴沉沉的,也不和别人说话。 陈恕不着痕迹看了这人一眼,总觉得有些眼熟,他仔细回想片刻,这才发现对方好像是段成材的那个“陈少”,上次在香茗阁吃饭还遇到过。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形影不离的两个人此时竟然落了单。 “楚尧,今天薛邈难得过生日,你干嘛老吊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欠了你十亿八亿呢。” 庄一寒和陈楚尧不熟,所以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话,反倒是庄一凡和他关系不错,笑嘻嘻走过去揽着陈楚尧的肩膀逗他。 陈楚尧听见庄一凡的打趣,脸色却并没有好转几分,反而把目光一瞥,幽幽盯向了陈恕,略显突兀的开口问道:“这是你哥的朋友吗,怎么也不介绍介绍?” 陈恕微微一顿,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在意自己。 庄一凡这辈子对陈恕没什么恶意,恰恰相反,他十分感激对方把自家大哥迷得神魂颠倒,刚好踹了蒋晰那棵歪脖子树,闻言长臂一伸,亲热揽住了陈恕的肩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俩关系有多好一样: “他叫陈恕,还在念大学呢,我哥的人,你少打歪主意。” 陈楚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来:“那还挺巧的,和我是本家。” 他语罢移开视线,后半程再没说过话,仿佛只是心血来潮随口那么一问。 庄一寒察觉到这边的暗流涌动,微不可察皱了皱眉,对弟弟道:“今天是薛邈生日,你去敬他几杯酒。” 庄一寒的交友圈子和庄一凡的交友圈子明显有着质与质的区别,前者更多的是像薛邈这种有实力又性格不俗的人,后者则纯粹是狐朋狗友扎堆。 庄一寒和陈楚尧虽然交际不深,但也打过几次照面,只能说和自家弟弟一样,都是那种生性凉薄且喜欢寻欢作乐的富家子弟,本能的,他不太愿意让庄一凡和对方接触—— 虽然都是两坨狗屎,但离得远一些,好歹不会沾上对方的臭气。 庄一凡显然知道大哥的意思,不情不愿哦了一声,只好到旁边找薛邈他们玩了。 就在这时,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两名帮忙操持场面的长者,看起来气质不俗,大概是薛邈的父母,他们无意参加小辈的宴会,只是顺道过来露个面,但因为两家是世交,庄一寒难免要过去打声招呼。 “那边有长辈,我过去打声招呼,等会儿就回来,你饿了就去自助区拿点心,找不到路让方倚庭带你,如果有不认识的人上来和你说话,不搭理也没事。” 庄一寒拉开椅子起身,按了按陈恕的肩膀,心想对方到底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不懂人心险恶,就压低声音多嘱咐了两句。 陈恕点点头,心想庄一寒这辈子怎么变啰嗦了:“你去吧,我等你,再不去人都走了。” 庄一寒难免一噎,这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怕他单纯被人骗,自己至于啰嗦这么多吗,没好气的看了陈恕一眼:“别乱走,我很快回来。” 成年人的交际圈子相对来说更加复杂一些,薛邈今天过生日请的虽然大部分都是好友,但也有一些碍于情面不得不请的人,鱼龙混杂,谁知道他们藏着什么心思。 事实证明庄一寒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几个不怀好意的人,他们有些是看陈恕长得惊艳绝伦想要私下勾搭,有些则是纯粹看热闹,故意询问他和庄一寒是什么关系。 庄一凡敬完酒回来,见状皮笑肉不笑,心想哪里都有那种烦人的苍蝇,他面无表情灌了一杯酒,正准备上前帮陈恕解围,毕竟怎么说也是他哥的人,轮不到这些阿猫阿狗欺负,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陈恕已经端着酒杯起身一一作答,不轻不重就把那些人的问题给挡了回去,至于那些想暗中勾搭的,他也浅笑着保持距离,一推四五六,比他哥在生意场上的做派还要游刃有余一些,哪里需要人帮忙。 庄一凡见状身形一顿,只好心情微妙地坐了回去。 娘的,他只是想找一个人转移他哥的注意力,别一天到晚黏在蒋晰身上,可不是想找一个手腕更厉害的来拿捏他哥啊。 这个陈恕让人看不透,总觉得不是池中之物。 陈恕并没有察觉到庄一凡暗处的打量,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在意,他打发完那些讨厌的苍蝇后,转身回到了原位落座,没成想一旁的陈楚尧忽然扭过头来看向了他。 很难形容那双眼睛,漆黑、深不见底,像阴云密布的天空,连声音也是阴冷的: “你认识段成材吧?” 陈恕笑意不变:“不如陈少先说说找他有什么事,我再决定要不要认识他。” 陈楚尧冷冷勾唇:“你挺机灵的,怪不得能和他做朋友。” “给段成材带一句话,让他别装死不回信,一个星期内再不来找我,我就让他知道出人命是什么滋味。” 他扔下这句略显毛骨悚然的话后,连酒宴也不参加了,直接起身从后门离去,周遭的热闹喧嚣仿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被一道无形的屏障越隔越远。 陈恕闻言微微皱眉,心想段成材最近难道做了什么事?然而还没等他理出一个头绪,就感觉四周的气氛忽然微妙静了一瞬,许多人都纷纷看向了正门口的位置,神色难掩诧异,仿佛来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客人。 陈恕似有所感,在稠丽的灯影下抬眼看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名身形挺拔的男子,虽然看不清面容,他却莫名心头一跳,猜到了来者身份。 蒋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