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 1、缺德穷命死掌司 七月初七。 渡厄司“缺德、穷命、死掌司”的好风水终于不负众望,将第十五任掌司克得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幽都九司共同商议第十六任掌司的人选。 三界人人自危。 *** 夜半三更,四城鬼市人鬼莫辨,映出长街鬼影幢幢。 路边有人在出售香火,几只幽都来的鬼围着个香炉吸溜个不停,香火不用嘴吃,也不耽误闲侃。 “……听说幽都九司的人这几日都告了假,谁都不想揽渡厄司那破差事呢。” “啧,连渡厄司那个副使都唯恐迁升被牵连,可想而知……多可怕了。” “是啊,毕竟是……” 几鬼正七嘴八舌地闲侃打哑谜,一旁的人实在是听不懂,忍不住插话。 “渡厄司出了何事,掌司之位多威风,为何要避?” 几只鬼不悦地看过去。 鬼多多少少都带着怨气,和活人合不来,除非交易,否则甚少有活人会和厉鬼搭话。 只是一瞥,几鬼面面相觑。 鬼街脏乱,方才落了场鬼雨,遍地潮湿,碾碎的黄纸显得越发脏乱。 角落有个小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符纸,竖着个「神机妙算,得道长生」的幡旗。 一个身着月白宽袍的男人盘膝坐在粗布垫上,乌发及地,脸上带着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眉眼带笑,是极好的骨相。 ——若不是此人有影子,还真以为这人是哪来的画皮艳鬼。 拘魂鬼接连忙了半个月的怨气顿时在美色的冲击下,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赶紧将吃人的表情收回来,轻声细语道:“渡厄司‘死掌司’的好风水不是一日两日了,众人都避,不过此次避得更急些,只因幽冥殿殿主算的一卦。” 离长生摆摊半日也没客人,索性听人闲侃,他慢条斯理点燃玉质烟杆中的草药,好奇道:“幽冥殿?” 拘魂鬼道:“传闻幽冥殿主生前是四灵真龙,本该风光无限得道飞升,可却遇人不淑,恋上个蛇蝎美人。 “美人将他骗心骗身不说,还一剑穿心害了他的命。 “三百年,殿主怨气未散,一直想要报仇雪恨呢。” 离长生咬着烟杆吐出一口雾气,饶有兴致道:“郎有情妾无意,真是凄美——那‘算卦’又是怎么一回事?” 几鬼面面相觑。 拘魂鬼四处瞧了瞧,见没有幽冥殿的鬼,挨过来小声说:“前段时日,通天阁为幽冥殿主卜了一挂,算到渡厄司的第十六任掌司便是殿主的杀身仇人。幽冥殿和渡厄司向来不合,这下可有好戏瞧了。” 另一只鬼说话糙得很:“命债最是难偿,依封讳殿主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若十六掌司真是他的血仇,恐怕不会管什么转不转世,找到人后直接先奸后杀再奸再鞭尸再挫骨扬灰再奸!” 离长生:“……” 奸这么多次吗? 幽都真淫.乱啊。 拘魂鬼连香火都不吃了,常年惨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咳,大师,这符怎么卖?” 离长生单边眉梢轻轻一挑,吐出一口烟雾,眉眼在白雾氤氲中愈发灼眼,他笑着提醒道:“这是驱鬼符。” 拘魂鬼差点忘了自己是鬼,又咳:“什么符都行。” 送上门的冤大头不宰白不宰,离长生笑眯眯地将旁边的小木牌一翻转,露出密密麻麻的几行字来。 拘魂鬼沉浸在美貌中,被那个笑晃得七荤八素,好一会才晕晕乎乎看清楚上面的字。 「驱鬼符一百两 驱厄符五百两 鬼王退散符一千两 大销价,廉价售,含泪卖 童叟无欺,不管用倒赔一万两」 拘魂鬼:“…………” 怎么看怎么像是专门骗钱的江湖骗子? 离长生又笑了下,语调温和:“这驱鬼符乃是我心头血所画,厄灵之下一符便能魂飞魄散,你若拿,定要小心谨慎,切莫伤到自己。” 拘魂鬼被他笑得当即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给我来十张!” 离长生眼眸一眯,带着笑拿了一沓驱鬼符递过去。 拘魂鬼也算有钱,忙从怀里拿出一堆银子。 离长生没想到凑个热闹也能有一笔钱进账,唇角勾了勾,正要接过时,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来,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离长生——!” 离长生抬头一瞧,心想坏了。 来人瞧着年纪不大,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手中的法器拂尘好像被什么烧了,光秃秃的。 他满脸怒色,咬牙切齿道:“你竟然还敢在这儿招摇撞骗?这回我非得杀了你为民除害不可!” 离长生掩住脸上一瞬间的失态,满脸无辜地问:“楼小友何出此言啊?青天白日的莫要污人清白。” 楼长望怒极反笑,冷冷对旁边的拘魂鬼说:“蠢货!看不出来他的驱鬼符全是假的吗,被一张皮囊迷得连字都不识得了?” 拘魂鬼正要发怒,就见楼长望随手抓起一张驱鬼符往他身上一贴。 想起离长生说的“厄灵之下魂飞魄散”,拘魂鬼吓了一跳,正要一蹦三尺高,就见符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隐约露出上面龙飞凤舞的字。 「早生贵子」。 ……没有半点效用。 拘魂鬼:“?” 离长生:“……” 四周一群鬼皆满脸愕然伤心,不敢相信这种神仙似的人竟是个骗子! 离骗子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将烟杆收在袖中,彬彬有礼地道:“这张符许是被水浸了,失了效用,地下这些随便拿,拿十张,算是赔的。” 众鬼:“……” 赔十张假符有什么用?! 离长生趁众人被他这死皮赖脸的话气得不知如何反应,当机立断使了个巧劲儿将手从楼长望手中挣开,连他满地的“早生贵子符”也不要了,撒腿就跑。 楼长望怒发冲冠,猛地招来灵剑:“狗贼受死!” 离长生身形如风在拥挤的鬼街穿梭,路边火壶撞出细碎的萤火橙光,险些将他用来装高深的月白纱外袍燎了。 楼长望没想到此狗贼瞧着病歪歪的,跑得倒是挺快。 眼看人就要钻进人群中不见了,楼长望一狠心,拽下发间几枚金针,狠狠朝着前方一甩。 离长生听得身后传来一身呼啸声,心中一紧。 只听得脚下叮叮五声传来几枚钉子钉入地面的动静,随后一道金纹悄无声息从地底钻上,化为一座金笼将他困住。 离长生险些一头撞上金笼,一绺墨发往前一飘,刚触碰到金笼就倏地化为齑粉。 ——若是他一头撞上去,恐怕半边身子就废了。 楼长望怒气冲冲而来:“抓到你了——!” 离长生:“……” 这金笼瞧着价值不菲,恐怕是灵级以上的法器,往往是大世家才会有,一枚便能困住元婴境以下的修士。 这小少年竟然用来抓一个凡人。 真是够败家。 长街上人人鬼鬼都朝这儿瞧来。 离长生阴沟翻船,笑意真诚许多:“楼小友有话好好说,那早生……驱鬼符不管用,我退还给你银子便可,何必打打杀杀呢。” “行啊。”楼长望冷笑,“‘不好用倒赔一万两’,我买了你二十张符,信心满满独闯厉鬼窟险些没命出来,还倒贴了九件灵品法器。大师自个儿算算该倒赔我多少钱?现结了钱,我立刻放你走。” 离长生:“……” 见离长生穷得说不出话来,楼长望冷笑一声:“妖道,野狐狸!既不能赔钱,那就是骗。今日我这个渡厄司未入职执吏非得为民除害不可!” 离长生吃了一惊,虚心请教:“还未入职,就能被叫执吏吗?” 楼长望沉默了下,悍然拔出灵剑,嗓子都劈了,咆哮道:“没有你那堆假符,我早就靠那群厉鬼进渡厄司了!等今日抓了你这个神棍替天行道,他们自然千请万请八抬大轿把我抬进渡厄司!呜……” 离长生:“……” 坏了,恼羞成怒了。 离长生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逃离,忽地听到旁边围观的人人鬼鬼惊呼起来。 “乌鹊送令!” 楼长望一惊,顿时顾不上离长生,仰着头眼巴巴看去。 唯有渡厄司会用乌鹊送令。 难道这骗子作恶多端,抓了他渡厄司就立即派乌鹊来恭恭敬敬迎他当执吏? 楼长望一喜。 一只混体漆黑的乌鹊展翅而来,飞过众鬼头顶倾洒下萤火般的光芒,口中叼着的一副丧帖竟是金纹绣边,携带天道赐予的金色功德。 众人皆惊。 如此大手笔?! 不太像那个穷鬼扎堆的渡厄司。 乌鹊扑扇翅膀,朝着楼长望的方向翩然而来。 楼长望也不哭了也不嚎了,喜滋滋地伸出手准备去接渡厄司的执吏帖。 不过渡厄司的「执吏帖」一般都是黑色,这副为何是金色? 还没等楼长望细想,就见那乌鹊尖啸一声从他指尖飞过,沉甸甸的丧帖擦过他的指尖,直直错过。 楼长望一怔。 指尖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伴随着四周一阵惊呼,他愣愣地回头一看。 乌鹊身形虚幻,悄无声息从金笼中穿过,悄无声息落在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上。 楼长望:“?” 离长生本来打算趁楼长望注意力被吸引,悄悄逃走,但那只乌鹊不知是不是飞累了还是纯属眼瞎,直接冲他飞过来。 他下意识抬手,乌鹊冰凉的爪子抓住他的食指,尖喙一张,沉甸甸的丧帖落至他掌心。 离长生歪了下头。 这什么? 楼长望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不可能!渡厄司怎么可能让一个神棍当执吏?” 丧帖封皮雪白,龙飞凤舞写着「渡厄司」三字,边缘四角烫金,沉甸甸的。 的确是渡厄司的丧帖。 渡厄司专门超度阴阳两界的厄灵厉鬼,因是崇君所设,不受幽都任何人管辖,天道所选的掌司之位更是可和幽冥殿主平起平坐。 离长生不明所以。 这时,乌鹊凭空冒了簇火苗,幽蓝火焰宛如鬼火般呼啦一声在他手中灼烧起来,带着一股阴邪的冷风将离长生长发宽袖吹得飞舞起来。 脚下被雨水打湿的黄纸也随之燃烧,映出诡异的蓝光。 离长生心口重重一跳,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楼长望不知认出什么,脸色瞬间变了,瞳孔都在剧烈颤抖:“你……” 的确不是普通的「执吏帖」。 那是…… 人群中有人见多识广,喃喃道:“掌司帖?” “渡厄司的新掌司……定了?” “那岂不是……” 四周一片寂静,数十人的眼神直勾勾看向金笼中的人。 离长生微微僵住。 等会。 渡厄司……新掌司? 墙上由幽冥殿搜捕的「渡厄司第十六任掌司,悬赏十万灵石」被狂风吹得掀翻一角,“呼”地一声卷来,拍在金笼之上。 风声呼啸而过,逐渐在离长生耳畔扭曲成“先奸后杀再奸再鞭尸再挫骨扬灰再奸”的曲调。 离长生:“…………” 2、三根香来召龙神 金笼之中,离长生插翅难逃。 鬼市鱼龙混杂,本来还在看热闹的人人鬼鬼眼神顷刻就变了,好像那金笼中并非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从天而降的灵石矿。 离长生:“……” 六年前离长生被人在南沅护城河救起,许是在河中被湍流卷着撞在暗石上,后脑受了重伤,记忆全无。 这些年他一直在四城游历,想知晓自己是谁。 这回终于有了眉目,却没想到是在此种情况下。 人群中有个穷得看起来要去卖身的修士眼眸一闪,在众人还在权衡利弊时,率先拔剑,孤注一掷朝着十万灵石……离长生悍然刺来。 离长生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 束发的绳子坠儿往后一晃。 锵——! 一声脆响,灵剑和金笼碰撞,和那枚绳子坠儿一起被凭空震成齑粉。 离长生耳畔一阵金属碰撞的嗡鸣,宛如脑袋罩了个被敲打的重钟,意识震成残影,差点晃吐了。 修士握着光秃秃的剑柄惨叫:“剑!我唯一的剑——!” 离长生:“……唔。” 打不着? 金笼本是困住离长生的囚笼,如今却成了庇护他的乌龟壳。 离长生惯回见风使舵,见状朝还傻愣着的楼长望商量,满脸真诚。 “楼小友,今日助我躲过一劫,符纸的两千两银子全数退回,本掌司还会封你为渡厄司正使,位同副后,日后在渡厄司横在副使脑袋上走也无人敢置喙半声,如何?” 楼副后:“……” 楼长望终于回魂,他浑身都在发抖,强忍泪水,情绪几乎失控:“你这种……你这种骗子为何能进渡厄司,还当掌司?你都能进,我为什么不能?!幽都九司假公济私,我要告上雪玉京!” 离长生:“……” 楼长望说完这句孩子气的话后,气势汹汹地手指一招,地面传来“咔”一声轻微声响。 那金笼的钉子缓缓而起,金色横竖纵横的笼子缓缓消散。 离长生:“……” 随着五枚钉子拔地而起插回楼长望的发髻间,“乌龟壳”转瞬消失。 “等死吧你!” 鬼市到处都是亡命之徒,幽冥殿那天杀的殿主一掷千金,整整十万灵石砸都能把人砸死了。 四周众人众鬼的眼神如狼似虎,几乎要将离长生给生吞了。 离长生:“……” 今日出门忘看黄历了,诸事不宜。 不知是谁先动手的,无数禁锢法器冲着离长生兜头而来,从远处看好似落了场雨,各个卯足了劲儿打算将十万灵石收入囊中。 离长生无声吐了口气,左手伸到袖中轻轻一探。 下一瞬,噼里啪啦。 只听一阵法器相撞的动静,伴随着一道金光一闪,人群最中央已没了离长生的人影。 原地只剩下一张缓缓燃烧的传送符纸。 周遭安静一瞬,面面相觑。 楼长望本来准备看好戏,见到那符纸当即目瞪口呆。 敢情离长生刚才要封他当正使的那段话是在故意激怒他,好摆脱金笼,再用符纸逃走?! 楼长望忍了又忍,没忍住仰天咆哮。 “离长生——!我必杀你啊啊啊!” *** 南沅城郊外。 半空中一道金色阵法一闪而逝,一抹月白身影凭空出现,如折翼的雁直直朝着下方砸了下去。 离长生:“……” 作为浑水摸鱼的神棍,离长生最多的便是逃命符纸。 只是这次流年不利,符纸被水浸湿一角,传送出了点问题,半路就被阵法扔下来了。 下方似乎是个破庙,离长生砰的一声将破庙的屋顶撞开个大洞。 噗通一声,终于艰难落了地。 离长生喘息着望着头顶的洞,又看了看旁边满是香灰的破旧香炉——方才若不是抓住神像的一角,或许就脑袋朝地撞死在这半人高的香炉上了。 倒霉,但好在命大。 离长生缓过神,抬手看了看抓在手中的东西。 一小截泥糊的木头。 月光如水,此地是一处废弃已久的龙神庙,供奉着一尊泥糊的盘在石柱上的龙,手中这一小截便是龙的角。 许久无人来祭拜了,庙中荒草碎石遍地,墙面斑驳塌陷,好不容易有点能遮风避雨的屋檐吧还被离长生砸破个洞。 离长生起身将一颗夜明珠放置祭台上,映衬着月光将周遭一隅照亮。 泥糊的龙神像救了他一命,他虽然浑水摸鱼没什么驱鬼的真本事,但也懂得规矩,从袖中储物袋摸了半天,拿出三根香恭恭敬敬点燃。 “虔拜龙神救命之恩。” 拜罢,将三根香插在香炉中。 只是这香刚插上,不知多少年的龙神像发出“吱呀”一声响,随后巨大的龙形身躯缓缓倾倒,轰然一声砸了下来。 巨大的声音响彻野外,惊起数只鸟雀展翅而飞。 离长生:“……” 倒霉到如此地步了吗? 离长生琢磨着要不要想法子将那颗龙头扶起来,忽地听到一声森寒诡异的阴笑。 “吃了他的功德……得道……” “好香……” “送上门了。” 离长生一怔。 夜明珠悄无声息一闪,此时乌云遮蔽月光,陡然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四周没有呼吸声。 忽地,离长生感觉垂在身侧的手似乎被什么碰了一下。 离长生呼吸一顿。 恰好乌云飘过,皎月如旧。 夜深了,月光从被砸出的大洞倾泻而来,一道光恰好笼罩住离长生所在之地。 一只满脸狰狞的厉鬼像是只野兽般蹲在祭台之上,双眸泛着诡异的猩红光芒,直勾勾盯着他,缓缓露出个诡异的笑来,声音嘶哑吐出几个字。 “金色功德?你是……渡厄司掌司。” 离长生猛地后退数步,心缓缓沉了下来。 人间厉鬼和鬼市的鬼差并不一样,这满身戾气的鬼是会要人命的。 还没等他想到应对之策,身后又传来声音:“呦,本以为渡厄司的第十六任掌司是个狠茬,怎么竟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离长生回头看去。 皎月下,几个身形高大的厉鬼悄无声息站在破庙之外,好似成群结队捕食的狼群,眼眸死死盯着他。 有的甚至发出吞咽的声音。 离长生:“……” 他现在回鬼市等死还赶趟吗? 厉鬼只是将他当盘菜,并不在意他是何表情,相互交谈着。 “他真的是杀了封讳的人?瞧着不像。” “管他是不是,等吃了他这身金色功德,你我何苦还要受九司驱逐,做见不得阳光的阴间煞鬼?” “趁渡厄司的人还未到,快杀了他。” 离长生:“……” 离长生失忆前应当是个见过世面的,遇到这么多鬼围着他商量将他红烧还是清炖也没觉得多怕。 死了也成,但能活还是可以勉强活一活的。 离长生退无可退,听着众鬼叽叽喳喳地商议,捕捉到几个词,思绪倏地一动。 金色功德? 虽然不知晓这代表什么,但这群鬼目的一致只为吃他得道,却谁也没有先动手,似乎在等什么。 鬼市那只拘魂鬼曾说“命债难偿”…… 离长生似乎想通了什么,放松紧绷的身体,开口道:“诸位还没商议好吗?再没人动手,渡厄司的人就要到了。” 众鬼蹙眉,冷冷望向这盘菜,不知怎么都罕见愣了下。 夜明珠的光芒柔和,香炉中三根香线相互交织交缠着氤氲而上,离长生心不在焉站在那,腰间佩戴无舌金铃串成的腰链,掐出纤瘦的腰身两侧弧度。 姓离的这盘菜……的确色香味俱全。 只是有点辣嘴。 离长生眼皮半垂着,懒洋洋道:“要不说是阴间煞鬼呢,磨磨唧唧的哪能成就大事,还指望得道长生?转世投胎去会更快。去死。” 十几只大鬼被他骂得一懵,眸中全是不可置信。 凡人不是从来都畏惧厉鬼吗? 最先来的大鬼身上怨气最重,冷冷注视离长生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容,沉着脸缓步上前。 “你不怕死?” 离长生笑了:“我怕,但你们敢杀我吗?” 大鬼眼眸一缩。 离长生看他这个反应,就知晓自己赌对了。 “既想要金色功德,又不愿背负难偿的命债……”离长生伸出冰凉的手背,漫不经心在他脸侧拍了拍,淡淡道,“你说,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这姿势太过侮辱,大鬼脸色微变。 可他却只是盯着这张脸,喉结轻轻滚动两下。 “不过就算我真的死了,你们十几只鬼平分功德,你也得不到多少。”离长生看着他露出个笑,“你道行最高,想来是个聪明人……唔,鬼。不如听我的,你替我杀了他们,我心甘情愿让出半身功德,这样你既不必背负命债也能得道脱身,一举两利。” 大鬼一怔。 离长生挑了下眉:“这笔交易,如何?” 大鬼直勾勾盯着他,明显心动了。 四周的厉鬼面面相觑,没想到这凡人的脑子转得如此快。 破庙中一阵静谧。 离长生面上运筹帷幄,实际上手指都要将掌心掐住血了。 打起来。 厉鬼内讧,他才有活路。 那死寂压得人心口沉闷。 一只书生模样的厉鬼终于开口了:“也没必要立即就杀他——反正夺了他的功德,毫无气运功德之人活不过三日,死于非命的命债自然算不到我们头上。” 众鬼愣了愣。 连那只几乎被离长生蛊惑说动的大鬼也猛地清醒过来,脸色再次阴沉。 离长生:“……” 坏了,碰上个长脑子的。 离长生往往见势不妙就跑,可传送符消耗殆尽,这几只大鬼瞧着道行颇深,恐怕还没几步就被抓住。 轰隆隆—— 一道旱天雷陡然劈下,月光被乌云彻底遮蔽,似乎要落雨了。 漆黑天幕被雷劈开一道口子,大鬼陡然化为庞大的鬼相,小山似的黑压压朝着离长生扑来。 电闪雷鸣,伴随着庞大狰狞的厉鬼咆哮,俨然一处修罗地狱场。 厉鬼伸着利爪已至跟前,离长生呼吸一顿,下意识侧过头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彻耳畔。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传来,不知何时一道黑影似乎凭空出现,微弱烛火照映出高大的黑影落在离长生身上。 “什么人?!” 厉鬼的鬼相庞大如小山,狰狞而丑陋,面前之人却身形修长,只伸着一只手便轻飘飘地接住那巨大的利爪。 那人笑了声:“就是你毁了我的神像?” 离长生愣了愣。 神像? 大鬼也僵住了,视线落在掌下的人身上。 轰隆! 雷声劈下,身后的几只厉鬼不可置信地后退数步。 “四灵纹?!你是……封……” 话音未落,男人眼神轻轻一瞥。 砰砰砰—— 几只大鬼宛如被一座巍峨巨山压住,惊恐地五体投地,巨大而无形的压迫力将神躯重重压得深陷地底数寸,纷纷呛出一口狰狞的血。 唯一还能动的大鬼惊恐注视着他。 这丑得像蛇打蝴蝶结的石像,竟是龙? 幽冥殿主…… 似乎生前便是龙。 大鬼眼瞳一缩,电光石火间便要抽身逃走,可他反应太慢,一身黑衣的男人轻飘飘地手指一动。 砰。 小山般的大鬼意识倏地空白,整个人如同雾气般悄无声息在原地炸开。 魂飞魄散。 雾气缓缓消散,离长生惊魂未定,怔然抬头看去。 祭台上,一个身披黑袍的男人懒洋洋坐在那,香线交缠隐隐模糊他的五官,那一刹那好像隐约有点熟悉。 但转瞬即逝。 方才这人说神像…… 离长生迟疑着道:“你是……龙神?” 男人高大的身躯似乎僵了一瞬,好一会雾气散开。 他身形虚幻如雾,细看下整个身躯竟是由那三根香的香雾凝聚而成,五官处缺少香雾,男人伸出过分修长的指间夹着其中一根香缓缓抬起。 香离得近了,雾气终于凝聚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来。 神清骨秀,头上有龙角。 的确是龙。 龙神从祭台走下,他身形过分高大,刚靠近身影居高临下的笼罩而来,宛如黑压压的乌云。 离长生下意识往后半步。 龙神长发披散着,黑沉沉的竖瞳悄无声息化为血一般的猩红,如一只凶悍而疯癫的野兽注视猎物,紧绷着随时都能扑上来将人吞吃入腹。 离长生本能在意识叫嚣着后退。 他从未在其他人身上感知如此危险的气息。 还没等他动,满身骇人气息的龙神忽然就笑了:“不是掌司将我召来的吗?” 离长生一怔:“你认识我?” “渡厄司新任掌司,离长生。”龙神逼近离长生的脸,雪白香线萦绕两人周身,好似扭曲的无法逃脱的牢笼。 离长生微愣,总觉得他的眼神…… 不太像在看陌生人。 “幽冥殿主的心上人。” 龙神缓缓笑开了:“……我自然知晓。” 3、一波未平一波起 龙神庙中泥糊的龙神像,丑得像是哪家的蛇打成结做鬼脸…… 竟然真的能引来龙神庇护? 离长生松了口气。 看来这香上的不亏。 龙神半透明的身体逐渐凝成实体,过分修长的手指松松捏着那根香,视线好像阴湿的蛇始终盯着离长生。 几只厉鬼仍深陷地底,发出凄厉的哀嚎,很快就没了动静,黑雾扭曲着漂浮半空,地面只剩下几个人形凹陷。 这神鬼莫测的手段,若是能在这龙神庙一直猫着,或许能躲避幽冥殿的追杀。 离长生心中盘算,又从袖中拿住香来续上,供龙神享用,顺便套套话:“龙神认识幽冥殿的殿主?” “略知一二。”龙神姿容偏冷,却是个善谈的,“传闻此鬼青面獠牙穷凶极恶,三界能入黄泉的魂魄并非去投胎转世,一半都成了他的盘中餐。” 离长生甩了下香上的明火,好奇道:“那他真是被心上人杀的吗?” 香线更加浓郁,将男人俊美的容颜五官凝聚得越发清晰,一双猩红竖瞳注视着离长生,唇角带着笑。 “嗯,被心上人一刀割喉。死后怨气不散,肆意屠戮,幽都十殿用了数百道锁魂链才将他封印在禁殿之中,解救众生于水火。” 这个离长生倒是没听说过:“龙神果然见多识广。” 龙神彬彬有礼道:“掌司谬赞了。” 离长生没想到这个长相冷冰冰的龙神竟然如此随和,正想再多聊几句,就听得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又有人追来了。 离长生有点烦了。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这次并非是抓他邀功的厉鬼,而是身着四灵纹黑袍的鬼差,似乎是幽冥殿的人。 众人闯进来后,最先瞧见离长生,纷纷将兵刃祭了出来。 离长生当机立断朝着龙神身后一躲寻求庇护:“龙神救命。” 龙神:“?” 已经拔出兵刃的众鬼本来气势汹汹,可视线落在龙神身上后,瞬间脸色煞白——鬼差本来脸上没什么血色,此番却能明显瞧见那股从心底产生的畏惧和惊愕。 众鬼眼瞳涣散,神识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做出动作,“噗通”几声悉数跪在地上,两股战战。 离长生一愣。 龙神对幽都的鬼也有如此震慑力吗? 离长生下意识抬头朝着龙神看去,眼瞳倏地一动,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龙神侧着身子,眼神懒洋洋地打量着那群跪在他脚下的鬼差,从离长生的视角看去,清晰地瞧见龙神脖颈处一道狰狞的伤痕。 ……就像是被人拿着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割了喉。 叮。 似乎有金属相撞的声音。 龙神似乎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微微侧眸,手指漫不经心拢了下破破烂烂的宽袖,隐约露出手腕上雕刻着金色符纹的沉重锁链。 一刀割喉…… 锁魂链…… 离长生只觉得眼前一黑。 随后,便听到那吓得不成样子的众鬼压着嗓子颤抖道:“见过殿主。” 离长生:“……” 一锤定音。 离长生惨不忍睹地闭上眼睛,有点想去投胎。 今日果然诸事不宜! 龙神……封殿主注视着离长生煞白的脸色,浑身上下阴湿的鬼气逡巡不散,丝丝缕缕往离长生身上飘。 偏偏他还在温柔地笑:“掌司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相谈甚欢吗?” 离长生:“……” 离长生反应极快,眼睛眨也不眨朝着封讳挥出一张符纸。 封讳眼尾一瞥,根本挡也不挡,任由那符咒撞在他身上,轰的炸开碎成一汪水柱,哗啦一声如雨落般洒了满地。 ……未伤到他分毫。 离长生还想再动。 封讳却如鬼魅般掠至他身前,修长五指一把掐住离长生的脖颈,将其狠狠掼在一旁的神像上。 轰—— 本就东倒西歪的龙神像彻底塌陷,龙角齐齐摔断,激起数丈烟尘。 封讳仍在笑着,眼底却翻涌着如罡风似的戾气和杀意,似乎恨到了骨子里:“三百年未见,你便是这样同我叙旧的吗?” 离长生瞳孔猛地收缩。 他果然认识自己! 离长生一直想知晓自己是谁,却未曾想到奔波多年得到的第一条线索,却是来自仇人。 纤细的脖颈被扼住,离长生后背撞在石像上传来一阵剧痛。 凡人之躯连一只小小厉鬼都无法反抗,更何谈鬼王殿主。 离长生被迫仰着头,眼神几乎涣散。 封讳注视着这张漂亮到令他厌恶的脸上终于浮现濒死的空白,如欣赏美景般居高临下看着。 “好可怜。”他叹了口气凑上前轻轻在离长生因窒息而浮着飞红的眼尾舔了一下,笑着道,“难得见你这般狼狈,我倒有点不想杀你了。你开口求我,或许能……” 话音未落,封讳眼眸一眯,看向自己的右手。 由香火凝成的躯体,竟然在缓缓变透明。 封讳右手无法凝聚,陡然散成一团烟雾,几乎濒死的离长生猛地从雾中跌落在地,捂着喉咙大口大口喘息着。 “咳咳……” 封讳面无表情回头看去。 方才离长生点的一堆香火,已被熄灭。 ——是那道水符。 离长生从一开始根本就是冲着香火去的。 封讳垂眸注视着逐渐化为烟雾的手,冷冷看他。 离长生撕心裂肺咳着,后背靠在破碎的神像一角,无处可退竟然还在笑:“对着久别重逢的心上人这般粗暴,殿主似乎也没像传闻中那般痴情啊。” 封讳眼眸一沉,没来由地道:“你果真不记得我?” 离长生嘴皮子很利索,只要能让他开口,死人都能给他嘚啵活。 他缓过一口气,通红的眼尾微挑:“殿主这张脸不错,此次见过了,日后定不会忘。” 封讳:“……” 殿主纵横幽都三百年,大概从未被人这般调戏过,身上阴郁的戾气都被震得散了一瞬。 离长生是个纯赌徒,一边挑衅一边将余光看向不远处的香炉。 被水浇熄了香火,烟雾散得越来越慢,封讳的躯壳也逐渐变成半透明。 封讳直直盯着他,倏地一抬袖,破破烂烂的宽袍骤然刮来一阵风,将剩余的香雾卷了过来,再次凝出身躯。 离长生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完了。 这下真要被弄死了。 封讳不紧不慢地低下身,在离长生跟前单膝跪下,冰冷的五指宛如铁钳般一把扣住离长生的右手。 离长生干笑了声,回想起那个“先奸后杀”,能屈能伸道:“有话好好说……啊,我记起你了,心上人,道侣,当年割喉之事定有苦衷……嘶!” 封讳沉着脸猛地用力,将离长生的手腕攥出一圈红痕。 离长生闭嘴了。 “不记得没关系。” 恶鬼的鬼相往往狰狞凶悍,人身也比寻常人类要高大得多,封讳如同冰块似的手指强迫地钻入离长生的掌心,用指腹一寸寸抚摸他的掌心,阴湿又森寒。 ……像是即将吞噬猎物的蛇。 离长生手指倏地一抖。 要被杀了…… 封讳笑了起来,他就这样保持着直勾勾盯着离长生的姿势,眼中带着古怪的笑意,俯下头在离长生的掌心轻轻舔舐了一口。 离长生:“?” 离长生浑身僵住了。 先奸后杀再杀再奸…… 我脏了。 封讳的舌似乎带着倒刺,几乎将离长生的掌心刮出一道血痕来。 疼痛倒另算,随着那冰冷的舌尖触碰,一股彻骨的寒意猛地窜进离长生的掌心,轰然一声撞进心脏。 掌心那抹红痕像是活了过来,悄无声息扭曲成一抹漆黑的纹样,像是蛇,尾巴尖有一抹血痣似的鲜红,随着蛇尾摇摆而不住动着。 离长生愕然看去。 那蛇像是刺青般在手腕上盘着,随后如鱼得水般游着身子爬进了袖中。 离长生:“…………” 那是什么东西? “离……长生。” 封讳的半边身子缓缓消散,眼神带着野兽觊觎猎物的凶悍和野性,他似笑非笑道:“总有一日,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对失去记忆的离长生来说,这的确是个美好的祝福。 ——只是由鬼气森森的恶鬼说出来,就如同如影随形的诅咒,怎么听怎么令人毛骨悚然。 封讳起身,偏头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众鬼,如同火焰灼烧过的黑袍猎猎,猩红竖瞳倏地冷下来。 “恭请离掌司回幽冥殿。” 说罢,香线随着男人高大的身形骤然消散,只留下一堆虎视眈眈的幽都鬼差。 “是!” 离长生:“…………” 差点忘了幽冥殿的鬼差。 鬼差受封讳鬼王威压一直没敢低头,此时终于吐出一口气,躬身朝着离长生行礼:“离掌司,请。” 态度恭敬,眼神却带着戾气的冰冷。 离长生方才险些被掐死没觉得多恐惧,死里逃生也不庆幸。 他眉梢轻挑,淡淡道:“我已接下掌司帖,就算回幽都继任也该由渡厄司之人迎接,用不着幽冥殿越俎代庖。” 鬼差并不在意区区凡人。 殿主的杀身仇人,一旦入了幽都便是生不如死,不必同他虚与委蛇。 众鬼差已没了耐心,纷纷将锁魂链拿出。 忽然,有人冷淡道:“封殿主真是好手段啊,雷谴劈不死他,六万道幽冥禁殿的符篆也锁不住他。如今连我们渡厄司的掌司也妄图挟持幽禁,恐怕过不了多久,整个幽都就要惟他是从了。” 幽冥殿鬼差脸色沉下来,冷冷回头看去:“慎言。” 离长生有点头疼。 又来人? 一茬一茬的,有完没完了? 破庙之外,一人身形高挑提灯而来,纸灯笼上的「渡厄」二字被烛火照出一道龙飞凤舞的影子落至地上,随着行动间扭曲成道道鬼影。 男人身披乌鹊纹白衣,玉简束发,背后数只贴着纸面具的鬼影影影绰绰拥簇在他身后。 乌鹊纹,贴面鬼。 ——是渡厄司的人。 幽冥殿的鬼差眉头狠皱:“鱼青简,渡厄司难道真的要奉一个凡人为掌司不成?” 鱼青简凉凉瞥他:“谁在乱吠?聒噪。” 鬼差:“你——!” 鱼青简道:“凡人当掌司,总比幽冥殿的疯子要强。” 鬼差怒了:“鱼青简!你放肆!” “哎呦可放肆死我了。”鱼青简那张脸明明没做出多讥讽的神情,但看着就想让人生出一直朝他脸来一下的冲动。 他皮笑肉不笑道:“看人下菜碟,若我们副使在此,你敢冲着他这样说话?早就吓得跪地求饶奉上双亲了。” 鬼差憋得满脸通红,有点骂不过“幽都第一毒嘴”,只好胡乱攻击:“副使再厉害又如何,不照样三年死了俩掌司?这次的新掌司还是个凡人!” 鱼青简:“……” 凡人…… 鱼青简脸色一沉:“附灵。” 这两个字一出,也不知是何灵丹妙药,那几个鬼差瞬间脸色一变,骂了句“疯子”,噔噔噔后退数步,敢怒不敢言地瞪着他。 鬼影散开,鱼青简终于淡淡看向这位渡厄司新掌司。 凡人之躯,毫无灵力,连几只鬼差都打不过,白瞎了那身天道所赐的金色功德。 相貌…… 呵,也就只有相貌了。 鱼青简眉间蹙了下,只听得一声极其微弱的“啧”,带着掩饰不住的嫌弃和烦躁。 离长生:“?” 他是不是“啧”我了? 果然还是很介意凡人当掌司吧? 鱼青简提灯上前,烛影倒映在离长生脸上,宛如一闪而逝的鬼火。 随后就见他缓缓走至离长生跟前单膝点地,将方才那嫌弃的死样子收敛得一干二净,甚至称得上温顺地垂下头。 离长生一怔。 鱼青简面无表情,语调轻缓在落雨声中响起。 “属下鱼青简,特来恭迎掌司回幽都。” 4、我在等大招你呢 幽冥殿的鬼差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离长生垂着眼注视鱼青简:“嗯,鱼大人不必多礼。” 前有狼后有虎,他就算再不想进渡厄司,为了小命也得捏着鼻子认下这句“掌司”。 鬼差方才被一声「附灵」吓得丢了面子,回过神来越想越怒,沉着脸道:“从三百年前度上衡死后,三界早就没了厄鬼需要超度,你们渡厄司靠着抢九司的案子来续功德,此等行径,整个幽都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现在倒好,幽都这座鬼城竟破天荒来了个凡人掌司……” 话还没说完,他身后的其他鬼差脸色一变,惊恐地再次后退数步,满脸写着硕大的“你、不、要、命、了?!” 鬼差说完才后知后觉,心想坏了。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道带着灵力的长鞭悍然朝他甩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砰—— 鬼差只来得及伸手一挡,整个人被强悍灵力直直击得后退数步,后背撞在唯一一堵完好的墙上,半边墙塌陷出朝四面蔓延的龟裂蛛网。 鬼差:“噗!” 差点一口幽魂吐出来。 其他鬼差顿时四散逃开,边跑边厉声呵斥:“鱼青简——!你竟用「附灵」对付同僚,难道想造反吗?!” 鱼青简长发飞舞同鬼影交缠,冰冷赤瞳居高临下望着那只出言不逊的鬼差。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直呼崇君名讳?” 三百年前,厄灵灭世,雪玉京崇君为救天下苍生,以身殉道。 崇君虽陨落,却留下一道「附灵」,凡是渡厄司之人超度厉鬼亡魂时,皆可用阵法短暂借助他的灵力。 这用作超度厉鬼的「附灵」,却被用在殴打同僚上。 离长生:“……” 渡厄司权柄如此大吗,幽冥殿的鬼差也能说打就打?! 鬼差艰难起身,气得嘴唇发抖:“狂悖!你如此胆大妄为,就不怕刑期再加百年?!度……度崇君已陨落,没了他庇护,渡厄司迟早被裁撤,你又能嚣张几时?” 能入渡厄司的大多是罪恶滔天的罪人恶鬼,靠着超度亡魂厉鬼来积攒功德,等到功德圆满,方可脱离罪人之躯。 传闻鱼青简已在渡厄司服刑三百年,他似乎不在意功德几何,时不时就犯病。 崇君赐予的保命附灵,他闲着没事就拿来扇同僚,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刑期无限延长。 “你活到何时,我就嚣张到何时。”鱼青简眼瞳还残留着附灵的金光,似笑非笑道,“再让我听到你们幽冥殿的人敢说崇君一句不是,就等着死第二回吧。滚。” 鬼差气得几欲吐血,可也知晓渡厄司上下皆是一群无人管教的疯子,只能恨恨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离长生看得目瞪口呆。 鱼青简手指长鞭好似游蛇悄无声息地一寸寸缠绕在他散乱的墨发,将他及腰的发松松垮垮挽起。 鱼青简上前几步走到离长生面前,又恢复成一副恭恭敬敬模样。 “掌司受惊了。本该是副使前来迎接,但幽都将他召去忙要事,过段时日才能回司——这是渡厄司掌司印。” 渡厄司掌司印是块四四方方的青玉符拔钮金印,不过周身如罩灰尘,灰扑扑的。 离长生接过掌司印,看了鱼青简一眼。 此人从见面语调恭敬态度谦卑,一口一个您,但不知为何,让离长生极其不适,总感觉他在暗暗讥讽。 鱼青简和离长生对视,喉结轻轻滚动了两下,很快又将视线移开。 离长生:“?” 这眼神,怎么和刚才胃口大开的厉鬼如此相像? 没等他细想,忽地听到一道声音宛如神兵天降。 “我不同意他做渡厄司掌司!” 离长生登时一喜。 太好了。 他正不想接这烫手山芋。 不过一扭头,离掌司的笑容僵在脸上。 渡厄司未入职执吏——楼长望不知是如何寻到此处的,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愤怒道:“区区凡人怎能胜任渡厄司掌司之职,我要告上幽都,我要……啊——!” 还没告完,鱼青简发间发绳像是活物般在楼长望小腿上一甩。 楼长望猝不及防噗通一声五体投地。 鱼青简斜睨着他:“你在四城鬼市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吗,竟不辞辛苦来我这儿找揍?楼家还是派人去查查祖坟的风水吧,怎么养出来的一个个都是蠢出生天的夯货。” 离长生眉梢一挑。 这两人还认识? 楼长望倔强地爬起来,嘴倒是硬。 “此人只不过一介凡人,哪配入渡厄司?就算进去当执吏,也该有个一技之长,不说能像上衡崇君那般生而金丹、及冠化神,起码有修为,否则日后渡厄,难不成只凭这张脸来退敌吗?” 离长生受宠若惊:“谢谢,谢谢。” 楼长望:“?” 谁夸你了? “渡厄司之事,容不得外人置喙。”鱼青简冷淡道,“你若再多言,我便将你毁了九件灵器之事告诉你叔叔。” 楼长望登时怂了,干巴巴道:“我我没故意毁,是……是他!” 鱼青简嫌他烦,又将他甩得趴地上了:“渡厄司从来不招废物,你除了会仗着你家族的势还会什么,闭嘴。” 楼长望:“呜……” 离长生眼眸一动。 如果渡厄司掌司就是个见到鬼就惨叫逃跑的废物…… 离长生摸索灰扑扑的掌司印,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教训完楼长望,鱼青简回头又是那副令人不适的假客气:“掌司勿怪,这孩子是幽都柜坊掌柜的侄子,从小被宠坏了。” 离长生并不计较。 观鱼青简的态度,应当是极其不满他这个凡人掌司,但又因某种缘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人如此心高气傲,应当不会想让他顺利入渡厄司。 ……或许他能借鱼青简将这要命的掌司印退回去。 就在离长生沉思时,鱼青简喉结又动了动。 寻常人类并瞧不见,离长生满身金色功德覆在魂魄之上,金光时不时往上窜一窜,像是盏耀眼的灯盏。 ……厉鬼完全无法抗拒来自金色功德的诱惑。 鱼青简喉结都要被吞到胃里去了,狠狠咬了下舌尖。 离长生敏锐地察觉到此人眼底越来越诡异的炽热,回想起方才追着喊着要啃自己一口功德的厉鬼,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 离长生这一晚被几波人追杀,看他这个眼神已经习惯地备撒腿就跑了。 “鱼大人?” 鱼青简闭了下眼,理智战胜饥饿的暴戾冲动,再次睁开时已变成方才那副装模作样阴阳怪气的死样子。 “掌司不必担忧。掌司印中有厌胜令,一旦属下对您有犯上作乱的杀心,厌胜令会让我当即魂飞魄散。” 又开始“您”了。 离长生稍稍安心:“这个厌胜令要怎么用?” 鱼青简:“……啧。” 离长生:“?” 他的确“啧”了是吧,这次没听错。 鱼青简勉强维持着面上的恭敬,颔首道:“此处凶险,属下先送掌司回渡厄司。” 离长生一想到幽都那只恶鬼,就觉得脖子疼:“现在就回去?” 鱼青简看起来又想啧他。 见鱼青简越来越不耐烦了,离掌司沉默片刻,忽然捂着唇猛烈咳了几声,扶着破碎的神像恹恹道:“早回去也好,只是凡人之躯太过孱弱,我走不得远路,劳烦鱼大人弄辆八抬大轿来吧。” 鱼青简:“……” 楼长望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八抬大轿?他要出嫁啊! 鱼青简大概从未见过如此矫情的人,额间青筋隐约暴起了:“属下可开启鬼门传送阵,累不了掌司大人尊贵的身子。” 离长生:“咳,我怕是受不得传送阵的灵力。” 鱼青简五指收拢,指节发出渗人的咔吧声。 就在离长生以为鱼大人要忍不住来招附灵给他来一下时,鱼青简深深吸了口气,一抬手,吩咐跟在身后的贴面鬼:“为掌司大人准备轿撵。” 众鬼:“……” 离长生:“……” 贴面鬼面面相觑,但还是温顺称是,跑了。 离长生有些不信邪,还想再作:“鱼大人……” 还没说完,鱼青简眉头倏地一蹙。 离长生一喜。 这是终于忍不了了? 鱼青简猛地伸手,发绳再次化为长鞭缠在他手腕上,视线冷冷朝着离长生……背后的神像看去。 离长生疑惑回头看去。 除了条丑龙神像,啥也没有。 鱼青简蹙眉道:“神像是谁毁的?” 离长生心虚地移开视线,总不能说自己一上香这玩意儿就自己倒下来了吧:“应该是幽冥殿那群鬼差所毁。” 鱼青简眉头越皱越紧。 离长生试探着问:“这龙神像有何奇异之处吗?” “封印阵法的阵眼。”鱼青简言简意赅,“当年崇君四处渡厄,用的便是这种阵法。” 离长生挑眉。 又是崇君? 渡厄司似乎对那位早死的崇君极其推崇。 龙神像毁得七七八八,地底的封印阵法正在缓缓消散,方圆数里的不少厉鬼毫无理智的怨魂厉鬼已嗅到生人的气息,挣扎着朝此处涌来。 “不能让封印底下的东西出来。”鱼青简沉着道,“楼遥,保护掌司。” 楼长望顿时有种风水轮流转的爽感,骄矜地冷哼一声:“我又不是你们渡厄司的执吏,保护什么掌司?我才不干白工呢。” 鱼青简没搭理他,平抬起手,五指朝下在掌心凝出繁琐的圆形符纹,几个金色锚点不住旋转着, 地底泛起破碎的金光阵法,随着他的灵力不断修补。 楼长望还等着鱼大人三请四请呢,看他不吭声,只好别扭地自己哄好自己。 不过瞧见四周的厉鬼,他不知想到什么,精神一振。 若是能在鱼青简面前大显身手,也许就能破例进入渡厄司呢! 离长生经历了鸡飞狗跳的一晚,对面目狰狞要吃人的厉鬼早已面不改色,不过他也想到了什么,精神二振。 如果能在鱼青简面前丢脸拖后腿,也许就能摆脱渡厄司掌司印? 楼长望和离长生一拍即合。 楼长望高高兴兴从发间拔出金针,轻轻吹了声口哨,锵锵钉在鱼青简周身,化为一道护体金笼。 “鱼大人安心!”楼长望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灵品法器,再次招出一把剑,高高兴兴道,“我来为您护法!” 鱼青简:“……” 鱼青简似乎想骂他,但那繁琐的结界修补影响了鱼大人发挥,只好用眼神再次问候了他的祖坟。 楼长望振奋极了,拎着剑悍然朝着为首的厉鬼而去。 灵品法器强悍得很,砰得一声将恶鬼震出去。 鱼青简瞥了一眼,发现这孩子活蹦乱跳还挺耐揍,一时半会死不了,又分神看向离长生,动作忽然一顿。 ……离长生正准备逃跑,连头都没回一下。 鱼青简:“?” 离长生大张旗鼓就往外逃。 遇到危险,不顾同僚就直接临阵脱逃的掌司,品行不端极其恶劣,渡厄司就算再缺人也绝不可能让他去幽都继任。 太好了。 离长生眼眸都弯起来了。 可还没等他逃几步,忽地听到鱼青简沉声道:“当心——!” 离长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只锋利的利爪忽然朝着他面门而来。 呼地一声,耳畔甚至都传来破空之声。 离长生脑海根本反应不过来,身体却像是被一股奇怪的意识控制,纤细腰身悄无声息一折,堪堪避开那致命的利爪,砰地一声一脚踹开。 有实躯。 离长生惊魂未定后退数步,裾摆如花簇似的凌乱转了数圈才隐在宽袍之下。 龙神庙废墟之外,已围了数十只身形庞大的厉鬼,各个怨气冲天,冲着他身上的金色功德流出涎唾。 离长生:“……” 离长生转瞬便要往回逃,但方才那一瞬间所露出来的敏锐身手好像彻底消失了,他病恹恹的身子沉重得只来得及跑了三步,便被身后的厉鬼追上。 鱼青简眉头一皱,手中修补的阵法险些破开。 蠢货! 既然知晓自己是凡人之躯,还敢带着金色功德到处乱跑? 鱼青简想要去救,但已经来不及了。 数十只厉鬼目露凶光,悍然一拥而上,顷刻将离长生的身形吞没。 鱼青简眼前一黑。 渡厄司三年内连死了两位掌司,处境极其艰难,幽都已动了裁撤渡厄司并入幽冥殿刑惩司的念头。 离长生虽然要实力有相貌,还只是区区凡人,但若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陨落…… 还没等他想完,金笼忽然“砰”地一声巨响,一个高大的身躯重重撞在上面,晕出狰狞的黑雾缓缓往下滑落。 鱼青简怔然看去,倏地愣了。 数十只厉鬼浑身燃烧着金色火焰,惨叫着砰砰着砸落在四周,本该被撕扯得毫无活命机会的离长生却站在中央,连个衣角都没脏。 大鬼身上有着金色光芒不断灼烧,凄厉的哀嚎遍地。 离长生站在那,神色漠然,眼瞳注视着遍地惨叫的大鬼。 鱼青简怔然看着,手中阵法几乎散了。 鱼青简在渡厄司服刑三百年,所奉得每一位掌司皆是幽都九司共同所选,有修士、有恶鬼。 离长生是最特殊的一个。 因为他的掌司帖是天道所下,且亲赐金色功德,与十一殿主平起平坐。 先前鱼青简还觉得天道选了个废物到渡厄司,是故意要让渡厄司被裁撤,但没想到…… 这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 也许在他手上,渡厄司真的能重振。 离长生只觉得眼前一黑,似乎晃了下神,再次反应过来时,地上已经扫了一大片。 他面无表情看着,心想这是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楼长望奋力将第二只厉鬼打趴在地,擦着脸上的汗高高兴兴地回头看来:“鱼大人,我虽修为不高,但还是有点用的……” “吧”字噎在喉咙,戛然而止。 楼长望目瞪口呆看着地上狰狞的厉鬼全都在惨叫,而那废物掌司却轻飘飘站在那,气度翩然如谪仙。 楼长望不可置信道:“你……你用了什么法器?” 离长生摆个死人脸给他看。 就在这时,他手中一直灰扑扑像是在装死的掌司印忽然“噌”地一声,褪下了一层灰扑扑的灰烬,散发出灼眼的金色光芒。 离长生:“?” 金笼中的鱼青简眼瞳一缩。 前十五任掌司从未有人能将掌司印的灰翳破开,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掌司印的真容。 鱼青简终于不啧了,他哇:“果然是天道所选。” 离长生:“……” 不是,等等! 5、合则一滩烂泥啊 掌司印认主,沉甸甸的金印陡然化为一道流光钻入离长生手背,扭曲成一抹龙飞凤舞的金色乌鹊纹烙印。 离长生:“……” 幽都都爱将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人身上印吗? 这还不算完,几乎被离长生遗忘的那只黑蛇刺青不知道从何处钻来的,甩着红痣尾巴一路游过来,忽地龇牙,照着那只乌鹊就是一口。 乌鹊登时扑闪着翅膀在他五指上四处逃窜。 黑蛇紧追不舍,誓有不咬死它不罢休的气势。 离长生:“……” 一蛇一鹊的刺青在他手背上打架…… 这幕太过荒诞,离长生竟然想笑。 龙神庙周遭密密麻麻的厉鬼被这招杀鸡儆猴惊住了,哪怕毫无神智却也晓得生存之道,再也不敢前进半步,只能在四周流着口水逡巡。 厉鬼不敢进庙,楼长望不能在鱼大人面前一鸣惊人,只好蔫巴巴收起灵剑,幽幽看向离长生。 他不太信这个凡人有能横扫一大片的能力,只好固执地认为是他用了法器。 “你是哪个世家的?”楼长望警惕地问,“离?据我所知,整个三界也就归寒宗的宗主姓离,但他的独子天赋极高,也不叫长生。你到底是如何被天道选中的?” 离长生懒得看蛇鹊打架,垂下手敛了下袖口,闻言眉梢轻挑:“天道选中?” 渡厄司掌司一般不都是幽都九司所选吗? “你还不知道?”楼长望嫉妒死了,“上一个天道所选之人还是上衡崇君,崇君降生便是金丹修为,年仅十七便入问道学宫任教,当今不少大能都受过他教导。而你……呵。” ……也就一张脸能看。 离长生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竟能和高高在上的雪玉京崇君相提并论,当即谦虚地道:“谢谢,谢谢。” 楼长望:“……” 到底谁夸你了?! 楼长望还想再说,鱼青简忽然道:“楼遥,将你的‘作茧’收了。” 楼长望顿时忘了自己要嘚啵什么,吹了声口哨,法器作茧化为五枚金针拔地而起,悄无声息钻回发间。 离长生看着鱼青简的神色:“怎么,封印无法补全吗?” 鱼青简眉头越皱越紧:“不对劲。” 崇君的封印明明已经八角补全,却缺少一样东西,底下的厄灵仍然蠢蠢欲动,封印闪着金光,好像随时都能破碎。 度上衡陨落的数百年来,渡厄司曾经补过不少他留下的封印,可却从来没有一个像这个一样。 看来下方封印的并非寻常厄灵。 鱼青简眯着眼睛仔细看那阵法,像是发现了什么。 神像。 那丑蛇神像并非只是阵眼,其中必然有灵物。 鱼青简发间长鞭倏地甩过去,灵力轰然击碎神像,只听得那石像顿时化为齑粉,露出其中一把流光溢彩的玉剑。 鱼青简瞳孔一缩。 离长生还在旁边思考要如何成为个废物,视线也被青光一闪,蹙眉看去。 楼长望怔然望着:“那是……上衡崇君的山鬼。” 山鬼。 度上衡身份尊贵,师从雪玉京,灵剑法器数不胜数。 这把山鬼却非寻常。 崇君于问道学宫任教时,经常拿着山鬼当戒尺抽人,令一众天之骄子见了山鬼就嗷嗷叫,直到一日山鬼没了踪迹,学宫众人高兴了好几日。 本以为山鬼早已破碎化为齑粉,没想到竟然在此镇压厄灵。 鱼青简脸色越来越沉。 能让度上衡用山鬼镇压的厄灵,非同小可。 楼长望看得双眼冒光,想要靠近点看一看这把只在书本上看到过的剑。 只是那剑悬在半空,青光乍放,似乎极其排斥旁人的触碰,楼长望还没靠近就猛地散出一道灵力。 “啪”,熟练地抽了他一下。 楼长望:“……” 楼长望捂着被抽得通红的爪子,兴奋得满脸通红,差点蹦起来:“我也被崇君的山鬼抽了!” 离长生:“?” 鱼青简眉头皱得死紧,他飞快上前想要将悬在半空的山鬼再次插回去,可那把剑似乎有灵性般,誓死不想入阵眼。 砰砰—— 鱼青简的长鞭几乎被山鬼凌厉的罡风斩断。 恰在这时,地底忽然传来一阵震动,像是有庞然大物在薄薄地皮之下翻江倒海,地面的封印终于撑不住那剧烈碰撞,毫无征兆地破碎,窜出一团漆黑的雾气。 地皮几乎成了波涛汹涌的水面,离长生毫无灵力,几乎摔倒。 倏地,一只冰凉的手像是地狱而来的冷风,又轻又柔地扶了他一下。 离长生踉跄着站稳,蹙眉回头看去。 身后空无一人。 好像是他的错觉。 砰。 鱼青简道:“厄灵出来了。” 楼长望也被颠簸得够呛,直接摔了个正着,正跪在地上五体投地,捂着脸抽噎。 ——刚才那声“砰”就是这小公子脸朝地的动静。 鱼大人泰然自若,长鞭如同游蛇似的在身后张牙舞爪,看着极其可靠。 连幽冥殿鬼差都能抽一巴掌,更何况小小厄灵…… 离长生刚想到这里,就见那黑雾似乎认准了他般,猛地发出一声尖啸,势如破竹直冲他而来。 离长生一惊,下意识后退。 这厄灵明显比那些大鬼要快得多,千钧一发之际,鱼青简长鞭一甩,缠着离长生的腰猛地将其扔到一边。 离长生在原地转了三四圈,堪堪稳住身形。 一句“不愧是鱼大人”的称赞还未说出口,又听得“砰”地一声,一个人影如同离弦的箭狠狠撞在半塌的墙上。 轰然一阵巨响,墙应声而碎。 鱼青简狼狈倒在废墟中,捂住胸口猛地呕出一口血。 离长生:“…………” 离长生安静数息,嘴唇轻动,欲言又止。 鱼青简拇指狠狠抹去唇角的血,再也维持不了那虚伪的假面,不耐烦地冷冷道:“什么眼神——我在渡厄司只掌刑罚,平日负责造册逼供,打不过不是很正常吗!” 离长生:“?” 不能打,倒是能装。 离长生虚心请教:“那您为何不用方才抽幽冥殿鬼差的「附灵」呢?” 鱼青简似乎僵了下,面无表情地起身,又开始您:“掌司在此稍候,渡厄之事无需您操心。” 离长生:“哦。” 看来恼羞成怒了。 鱼青简面如沉水,握着长鞭同那团黑雾厮斗。 只是没等离长生找好位置躲起来,鱼大人又成了离弦的第二箭,再次狼狈砸在他面前。 离长生:“?” 鱼大人?! 鱼青简这下彻底恼羞成怒了:“这厄灵是用崇君山鬼镇压,哪怕副使在此恐怕也难以招架……你到底什么眼神?!” 离长生:“…………” 就在两人胶着之际,一道金光倏而从远处射来。 鱼青简虽然不能打,但长鞭甩得厉害,再次缠住离长生的腰将人往墙上一甩,颇有公报私仇的恼怒。 离长生差点脸朝地砸地上,又是一道阴风托了他一下才堪堪没破相。 锵锵! 五枚金针射在地面,散发出条条凌乱交织的金线。 鱼青简眉头一皱,霍然回身望去。 楼长望站在不远处,发冠破碎一头黑发凌乱飞舞,那张天真愚蠢的脸上缓缓浮现个狰狞的笑容,眼瞳也变得赤红一片。 “你……死。” 他似乎不习惯开口说话,两个字说得磕磕绊绊,嘶哑难听。 鱼青简心道不好。 那只厄灵附身在了楼长望身上。 “楼长望”直勾勾盯着离长生,眸中全是滔天恨意,他吹了声口哨,金针受他操控已经不会化为金笼保护,而是变成锋利的利刃朝着离长生射来。 鱼青简猛地扑来,一把将他拽着跃至龙神庙的房梁之上。 厄灵已附身,鱼青简捏着鼻子不情愿地道:“崇君的附灵一日只可用一次,你已继承掌司印,便是渡厄司之人。听好了,我下去将他引开,你调动掌司印中的附灵阵法,将其超度。” 鱼青简简短说完,直接纵身跃了下去。 离长生:“……” 等等,附灵阵法是什么? “楼长望”一剑刺过来,鱼青简堪堪躲过,挥舞长鞭缠住厄灵想要去抽离长生的爪子,见他不动,蹙眉提醒道:“掌司印在你识海,闭眼用意识去寻,先将附灵阵法招出来。” 情况如此凶险,离长生只好闭眸,感知意识中的掌司印。 噫,的确有阵法。 离长生无师自通,伸手飞快结了个印,金色阵法悄无声息浮现。 砰地一声。 鱼青简正在躲厄灵的攻击,忽然身体猛地凝滞,无数道锁链凭空出现,束缚在他四肢脖颈处,逼得他猝不及防双膝一软,直直朝着“楼长望”行了个跪拜大礼。 鱼青简:“……” 厄灵:“…………” 厄灵被囚禁了太久,脑子浑浑噩噩,似乎没遇到过生死厮斗时对方忽然下跪求饶的,当即愣了愣。 鱼青简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催动厌胜令做什么,怕我死的不够快吗?” 离长生:“这……” 离长生挂在房梁上,赶紧在掌司印中寻找解法,他又甩出一道阵法。 砰砰砰。 龙神殿外,吭叽吭叽扛着个轿子的贴面鬼还没进门,纷纷唔噗一声,五体投地,整齐划一行跪拜礼。 离长生:“???” 鱼青简几乎气笑了。 是他武断了。 本来以为此人是来重振渡厄司的,没想到竟是来给渡厄司坟上添土的。 渡厄司掌司印本就没多少符纹,离长生试了第三次后终于寻到那繁琐的附灵阵法。 一道金色符纹从手背倏地窜起,陡然化为繁琐的符纹萦绕离长生周身不住旋转,金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眸,浮现点点细碎的橙光。 符纹是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字扭曲而成,仿佛携带天道所赋予的神性,令人望之生畏。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那是度上衡出生时天道赐予的符谶。 这八个字乍一浮现,厄灵似乎本能地浑身一哆嗦。 他畏惧度上衡似乎是刻在骨子里,明明崇君已陨落三百年,但只是看到符谶还是觉得心底一股冷意钻上魂魄。 鱼青简无声吐出一口气,挣扎着抬头看去。 只要附灵阵法招出来,一切就…… 一阵狂风吹了过来。 四周一片死寂。 三人大眼瞪小眼,眼睁睁看着附灵阵法悄无声息黯淡了下去。 上衡崇君的附灵根本没有召来。 鱼青简愣怔半晌,不可置信道:“……不可能!” 离长生见鱼青简一副死了亲爹的绝望模样,不明所以:“什么?” “崇君竟没有附灵于你?”鱼青简看着他的眼神几乎带着攻击性,眼瞳几乎要滴血,“哪怕渡厄司罪大恶极之人,崇君也是一视同仁从不偏颇,你……你为什么没召出附灵?” 离长生:“?” 厄灵已反应过来,飞身至房梁之上一掌将离长生拍了下来。 一声如同瓷釉开片的清脆声响,阵眼中央的山鬼似乎动了动。 离长生艰难落了地,差点把肺吐出来,撒腿就跑。 鱼青简无法动弹,不想着如何自保,还在厉声质问:“崇君厌恶之人,为何能当上渡厄司的掌司!你到底是何人!?” 厄灵灵剑悍然劈下。 离长生身形一闪,电光石火间一脚踹在厄灵腰腹处,好险躲过一劫。 见鱼青简还在崩溃,离长生喘息着边跑边道:“太好了鱼大人,现在这个时机正适合,你我都闲着没事打苍蝇,我可要找个椅子躺下来再泡壶上好的茶好好给你讲一讲我的来历。我三岁那年……唔噗!” 鱼青简:“…………” 6、渡厄刑官鱼青简 命悬一线了还不忘说骚话…… 渡厄司有这样的掌司,未来一片黑暗。 厄灵似乎和离长生有仇,完全不顾被厌胜令束缚的鱼青简,招招毙命冲着离长生脖颈而来。 离长生逃窜得极其狼狈:“鱼大人,可否寻个救兵来?” 鱼青简四肢锁链几乎深陷骨血中,还在那:“崇君厌恶你,你被崇君厌恶了……” 离长生:“……” “崇君厌不厌恶我另说。”离长生逃得发带都散了,苦口婆心道,“反正这只厄灵挺恨不得我死的,鱼大人要是再不想办法,我们三个都要折在这里了。” 鱼青简眼眸赤红,狠狠瞪他一眼:“先将厌胜令解了。” “要怎么解?” 鱼青简道:“你连厌胜令都不会用,到底哪来的资格成为渡厄司掌司?” 离长生:“?” 唔,鱼大人不您了,终于暴露刻薄毒舌的本性。 看样子这渡厄司掌司铁定当不成了。 离长生暗中窃喜。 不过这一分神直接被厄灵追上,灵剑裹挟着强劲的罡风悍然袭来,他下意识抬起右手一挡,身躯骤然被撞飞出去。 一阵天旋地转,离长生晕头转向间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耳畔遽尔传来一声金属相撞的刺耳声响,脑海嗡嗡作响。 “我恨他……呜,我想杀了他。” “崇君……” 离长生眼瞳涣散,眉心一阵发疼,脑海中似乎闪过几个片段,但转瞬即逝根本无法抓住。 等到视线终于聚焦,离长生后知后觉自己被打到了阵法最中央,山鬼正在旁边静静漂浮原地,散发青光。 山鬼说是剑,倒不如说是一把玉尺。 传闻中度上衡性子温和矜贵,超度亡魂甚少杀戮,最顺手的山鬼也是未开刃的,窄窄一条雕刻着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篆。 厄灵被山鬼镇压数百年,见它就下意识浑身发抖。 它不敢靠近,面无表情将灵剑收回,浑浊的鬼瞳直勾勾盯着离长生,随后伸出舌尖在灵剑上轻轻一舔,把猩红的血卷到口中。 离长生:“?” 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被灵剑划伤,正不住顺着指尖滴落着血。 身负金色功德的身体,血似乎也是极大的诱惑,厄灵像是只野兽蹲趴在那,捧着那把剑贪婪地冲上面的血吸溜个不停。 离长生:“……” 有点恶心。 楼长望醒来后,定要和他添油加醋说这一幕。 这么一打岔,鱼青简终于从厌胜令中挣脱,足尖一点飞至离长生身边,获得短暂的喘息。 离长生捂着还在流血的手:“鱼大人,救兵?” 鱼青简还在气他招不来附灵,面无表情道:“渡厄司本就没多少人,能打的几乎都在千里之外,否则你以为为什么会派我这个刑官来接你?” 离长生:“……” 有道理啊。 离长生也不生气:“那现在要如何是好?” 鱼青简瞥他。 千百年来天道所选之人仅有度上衡一人,本来以为此人或多或少同崇君有些关系,如今看来,不说转世了,恐怕仇怨都有一大堆。 否则崇君如此温良矜贵之人,为何独独不理他的附灵。 鱼青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暴戾,不情不愿道:“身上有带香吗?我需要香火。” 离长生身上啥也没有,就香多。 闻言他飞快从袖中拿出来三根香点燃,那香太劣质,火焰灼烧久久不灭他直接“呼”了声吹熄。 鱼青简:“……” 他怀疑离长生是故意的。 但这人脸上满是真诚,鱼大人眼皮重重跳了跳,强行忍住了。 离长生担忧又把封讳给拜出来,提前问了句:“鱼大人叫什么来着?” 鱼青简闭了闭眼,从牙缝挤出两个字:“鱼籍。” “唔,鱼籍。” 离长生朝他微微颔首拜了一下。 鱼青简阻止不及,身体陡然袭上一阵剧痛,好似神魂从里到外都被击碎成齑粉,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等等!”鱼青简当机立断道,“别拜我!” 离长生不明所以:“?” 鱼青简方才和厄灵厮斗时受了伤仍然能活蹦乱跳,倒是离长生这一拜,把他伤得够呛。 鱼大人奄奄一息道:“直接念上香咒就好。” 被天道赐予金色功德的掌司,没人能经得住他这一拜。 离长生心想拜你还不乐意,事儿还挺多。 他随口念了一道上香咒:“虔拜天道,得功德超生。” 劣质的香燃烧的香线本来胡乱飞舞,随着上香咒说出,雪白香线倏地朝着鱼青简而来,丝丝缕缕萦绕他周身。 鱼青简喉结滚动两下,方才被离长生那一拜给重伤的神魂勉强痊愈,灵力也短暂填满。 “厄灵附身,时间一久就无法驱逐。”鱼青简沉着脸言简意赅道,“我会附灵困住他,你想办法让山鬼重回阵眼。” 离长生:“唔。” 山鬼连鱼青简都打,自己毫无修为,不是送上门当靶子揍吗? “鱼大人。”离长生委婉地道,“我只是凡人之躯,又是崇君厌恶之人,恐怕难担此大任。” “掌司多虑了,我自然知道您担不了这等大任。”鱼青简皮笑肉不行礼,“属下只是纯想让掌司去挨崇君本命剑的揍罢了。” 离长生:“…………” 竟然不要脸地直接说出来了。 离长生感叹。 不愧是渡厄司,真缺德啊。 两人在交谈时,厄灵始终没动静,安静得有点诡异。 鱼青简眉头轻蹙抬头看去,那欠揍的神色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厄灵带着楼长望的躯壳漂浮在半空,身形散发出无数密密麻麻的半透明黑线,四散而开。 鱼青简这下脸色彻底变了:“他在夺整座城池的功德!” “功德?” “厄以功德为食。”鱼青简脸色煞白如纸,“寻常百姓没了功德护身,整座城池的人会全部死于非命,一个不留。” 这便是灾厄。 离长生眉头也微微皱起。 鱼青简脸色阴沉:“楼遥身份特殊,八字纯阴,自幼丢魂被附身是常有之事。厄灵一旦夺舍,绝非外力可以逼出,唯有杀了他方能超度。” 离长生愣了愣,看向那带着稚气的少年。 他虽不是那么喜欢这孩子,但见他咋咋呼呼的还挺好玩,如今乍要杀他…… 离长生有些于心不忍。 鱼青简脸色比方才“崇君厌恶你”时还难看:“但楼遥不能死,我死了他都不能出事。” 离长生愣了下,没想到两人感情如此之深,感动得心间一软。 虽然鱼青简口中嫌弃楼长望,骂祖坟骂夯货,实则刀子嘴豆腐心,身为长辈定是不忍心对楼长望下狠手…… 还没想完,就听鱼青简沉声道:“他小叔是幽都柜坊的掌柜,执掌整个九司花销。那死抠门本就针对渡厄司,去年的账目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未核销批钱。若他侄子再出事,渡厄司就别想从幽都柜坊拿到一文钱,只能喝西北风了。” 离长生:“…………” 离长生欲言又止,但没忍住,感叹道:“四城鬼市都传渡厄司是‘缺德穷命’的好风水,我本还不信,没想到如今一瞧,名不虚传啊。” 鱼青简瞥他一眼:“掌司还忘了一条呢。” 离长生:“……” 哦对,还有死掌司。 鱼青简懒得和他掰扯有的没的,叮嘱离长生不要乱跑,发绳再次化为布满符咒的长鞭。 八字符谶扭曲成金色符纹凭空出现,陡然充盈鱼青简的经脉。 度上衡已陨落三百年,但所剩下的一道附灵却仍然凶悍,金纹爬满鱼青简的浑身,素白面容浮现枯蔓般的金纹。 “啊——!” 长鞭好似裹挟着千钧之力悍然劈下,砰砰砰数声,人类躯体所经受的剧痛突兀袭来,令它猝不及防发出凄厉的惨叫。 它被困了太多年,意识早已疯癫,分不出面前人的模样却敏锐记得当年将它封印在此的气息,歇斯底里地咆哮。 “度……度上衡!” 鱼青简一日之内连续两次使用附灵,经脉被那磅礴的灵力冲撞得脸色煞白,强撑着没有吐血。 不能对楼长望的躯壳下死手,金纹化为禁锢锁链,准确无误困住厄灵的四肢。 鱼大人不能打,但很会装,他衣袍猎猎好似修为高深的得道大能,冷笑一声:“能让崇君用本命剑封印的厄灵,我还当有多大本事,没想到就是个只会乱吠的废物。” 离长生:“?” 敢情鱼大人方才挨的揍全都忘了。 厄灵满脸是血,仍在源不断吸纳着功德,贪婪得好似龟裂的枯涸大地痛饮甘霖。 他死死盯着鱼青简,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度上衡,你为了……你那个小情人……害我到如此地步……” 离长生眼尾一挑,来了兴致。 度上衡不是谪仙似的人物吗,竟然还有小情人? “聒噪。” 鱼青简懒得听,修长五指猛地薅住厄灵的脖颈,手腕青筋暴起,好似有千钧之力,按着厄灵的头往墙上狠狠一砸。 砰。 地似乎都震了下。 离长生:“…………” 还还还还真是刑官啊。 方才他没有得罪鱼大人吧。 鱼青简一脚踩在口吐鲜血的厄灵胸口,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冷道:“从他的身体里滚出来。” 厄灵看出鱼青简不会杀楼长望,用那张纯澈带着稚气的脸露出个狰狞的笑:“你敢杀我吗?” 鱼青简干脆利落一巴掌扇了过去,清脆地一声“啪”:“蠢货,你真以为我缺那几个钱?” 厄灵浑身是血,低低笑了出来,四周越来越多的功德顺着黑线密密麻麻朝着他体内翻涌,顷刻将那几乎致命的伤势修复。 鱼青简眉头一皱,附灵再次附在长鞭之上,就要将人先重伤再带回渡厄司严刑拷打。 可还未动手,楼长望倏地睁开眼睛。 这次却并非是猩红的鬼瞳。 楼长望眼眸全是惊恐,泪水夺眶而出,茫然看着鱼青简:“不、不要……我、我害怕……” 鱼青简瞳孔一颤,长鞭瞬间僵在半空。 下一瞬,一道狂风拔地而起,像四周蔓延的黑线在飓风中扭曲成一条粗线,猝不及防朝着前方而去。 鱼青简失去最好的时机,沉着脸往后一撤。 坏了。 厄灵刚出封印时,像是被关久了的疯癫,如今似乎清醒过来,清晰意识到在这破庙之内,有令它功力大涨的金色功德。 离长生本来在离山鬼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战,乍一见一道黑影袭来,本能想要躲开。 但那黑线太快了,凭空化为一只大掌,砰的一声扼住他的脖颈,直直将他按在身后石柱上。 离长生:“……” 一个两个的,是对他的脖子有什么执念吗? 鱼青简脸侧还带着附灵的金纹,身形如箭飞快冲来。 厄灵却更快。 如同铁钳的漆黑大掌暴起渗人的力道,只消轻轻一下就能折断纤细的脖颈,厄灵毫不留情一用力。 鱼青简:“离长生——!” 离长生眼前骤然一黑,无数人的话语充斥着脑海,男女老少皆有,接连不休好似万鬼同哭。 黑暗笼罩。 要死了吗? 离长生浑浑噩噩地想。 电光石火间,时间好似被一寸寸拉长。 他不怎么恐惧,甚至还苦中作乐地想:“这下总能不去渡厄司了吧。” 也好,反正到了幽都遇到那封殿主,小命也难保。 在他即将彻底坠入黑暗时,一道青光在一阵寂然无声中乍现。 锋利的剑锋划开虚空,光芒收敛成青丝般纤细的剑光后,刺耳的剑鸣才后知后觉传来,猛地震醒浑噩中的离长生。 “锵——” 龙神庙已成废墟。 山鬼已非玉尺,宛如被转瞬间精雕细琢出长剑模样,流光溢彩,上方刻着「上衡」二字。 山鬼无主自动,剑尖寒光一闪。 厄灵汲取功德的黑线轰然炸开成细碎的齑粉,飘然落在地面。 离长生终于重获呼吸,踉跄着顺着石柱滑落坐在地上,捂着脖颈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声。 “咳咳……” 离长生眼前还在发黑,看不清楚四周。 是谁救了他? 鱼青简僵在原地,似乎呆滞住了。 离长生…… 竟然能操控崇君的山鬼? 7、墙头草两边倒啊 离长生脖颈经由两次狠扼,已泛起狰狞的青痕。 他喘息半晌终于恢复岔了气的呼吸,视线恢复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柔和的青光。 大雨倾盆而下。 山鬼不沾落雨,剑锋闪着寒光,稳稳挡在离长生面前。 离长生迷茫歪头。 山鬼也跟随他的幅度慢吞吞一歪。 离长生正不解着,就听鱼大人嗓音发抖:“你……您……” 离长生:“?” 怎么又您了? 鱼青简神情复杂,一时不知要如何应对“崇君不肯附灵、山鬼却颠颠上赶着去救”的天道所选的掌司。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厄灵被斩断灵力,撕心裂肺咆哮了声。 山鬼身上度上衡的气息更重,它神志混乱,满腔愤怒恨意,登时调转矛头,孤注一掷将满身灵力凝聚冲着山鬼而去。 离长生就在山鬼后面,下意识伸手一挡。 山鬼受他操控,剑尖冲着前方倏地挥去——明明只是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到的剑气,却将厄灵排山倒海般的灵力轻飘飘击碎。 轰然一声巨响。 山鬼一剑穿透楼长望的肩胛骨,将人死死钉在墙上,带动少年的身躯猛地一震,血痕顺着山鬼剑锋往下滴。 离长生吓了一跳。 鱼青简也被惊住了,愕然看着山鬼。 传闻中,山鬼似乎从未出锋过。 仅仅只是一剑,厄灵恍如被震碎神识,凄厉惨叫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咆哮。 细听之下,似乎又在谩骂度上衡。 鱼青简艰难回神,将长鞭轻巧收回来——只是他魂不守舍,长鞭如游蛇似的一寸寸收回,一时没掌控好力度,差点抽了自己一巴掌。 下颌的微疼让鱼大人暂且摒弃杂念,深吸一口气:“先想个法子将他从楼遥身体里逼出来。” 离长生捂着脖颈缓缓起身,他浑身几乎被落雨淋湿,嘴唇泛着病色的苍白:“咳……要怎么逼?” 鱼青简没说话,沉着脸走上前去。 离长生记起此人是刑官,边咳边打算瞧瞧渡厄司的手段。 厄灵被钉死在墙上,四肢又被附灵所困,却还在双目赤红冲着离长生的方向嘶吼。 鱼刑官走上前,眼睛眨都不眨地一脚踹在厄灵伤口处狠狠一碾,厄灵惨叫声几乎直冲云霄。 离长生:“…………” 这就是您的手段? 鱼青简瞧着文弱,手段却称得上是暴戾,若不是因为厄灵所附身的是楼长望的躯体,他八成得把厄灵四肢卸下来当蜡烛烧。 “啊!” 厄灵痛得眼前阵阵发黑,却也知晓楼长望是它唯一的活路,若离开这具躯体恐怕会当即魂飞魄散。 它不想死。 鱼青简还想再动点手段,离长生赶忙拦住他,示意鱼大人赶紧收了神通吧。 他担心厄灵还没脱身,楼长望反而被他玩死了。 “附身时间越久越危险。”鱼青简眉头紧蹙,“若继续拖延,不仅功德,楼遥的魂魄也要被吞噬。” 离长生若有所思,捂着止不住血的右手垂眸看去。 厄灵神志不清,口中呢喃着“不想死”,大有拖死楼长望的打算。 求生的本能似乎刻在魂魄深处,它瞳仁涣散,意识在不住吞噬躲在识海深处哇哇大哭的楼长望。 楼长望在问道学宫求学时便因仰慕度上衡,明明是个清清白白的大活人却妄想进渡厄司。 族中人都说他八字特殊,渡厄司又是超度厉鬼厄灵,一个不察若被附身恐怕小命不保。 可楼长望性子倔,死都不听。 直到如今,被逼到识海深处,眼睁睁望着凶神恶煞的厄灵夺取他的躯壳,还妄图将他魂魄一口吞噬…… 楼小公子终于知道害怕,小小一团青色魂灵蜷缩在角落里无助地嚎啕大哭。 “呜……爹,娘!叔叔救命……” 厄灵那带着漆黑煞气的意识已冲到他跟前,利爪狠狠抓住楼长望没手没脚的小魂团。 楼长望毫无反击之力,尖叫着扑腾:“放开!救命!” 厄灵冷笑着死死捏住他,正准备一口吃了时,忽然动作一僵。 楼长望哭得几乎喘不过气,胡乱挣扎间,感觉那只大掌好像轻轻松了下,随后整个识海涌出无数黑雾,七嘴八舌发出一阵疯癫的咆哮。 “好香……” “金色功德!” “吃了他!快去——!” 楼长望一怔,迷茫地看去。 滴答。 夜明珠发出暖光,将落雨照映得恍如拔地而起的天罗地网。 血混合着雨水滴落到泥泞的地上,猩红的血丝扭曲盘桓,散发出只有厉鬼厄灵才能嗅出的丝丝缕缕的香味。 鱼青简满脸错愕望过去。 大雨中,离长生平伸出右手,腕间处还未止住的血不住往下滴落,一滴一滴,混合着金色功德气息弥漫在四周。 厄灵僵在原地,直勾勾盯着他的手腕,喉结拼命上下滚动。 鲜血顺着修长指尖缓缓往下滴落,离长生居高临下望着它,羽睫微垂,像是在看一只饥肠辘辘的狗,施舍似的柔声开口。 “来。” 这厄灵连剑上的血都敢吸溜吸溜舔得一干二净,必然不能经受这等诱惑。 离长生的右手暂且止不住血,恰好拿来引厄灵出来,也算楼长望两千两银子不白给。 果不其然,厄灵识海混乱,因重伤而饥饿到了极点想要进食的冲动逐渐占据他的理智。 吃了他。 只要将他吞入腹中骨血相容,那金色功德就是他的。 他不必躲躲藏藏,像只过街之鼠人人喊打,更不必做无法投胎转世的厄灵煞鬼。 山鬼? 山鬼在又如何,它不敢杀了这具躯体…… 不知不觉间,厄灵的漆黑魂体好似不受控制地一寸寸地从楼长望的眉心飘出,近乎魔怔似的朝着离长生飘去。 金色功德…… 离长生眉梢轻挑了下。 果然。 在厄灵脱离楼长望躯体的瞬间,山鬼猛地拔出,带着一身血痕凌空而至,呼啸一声穿透厄灵的胸口,将其直直钉死在泥泞的地上。 厄灵惨叫一声。 “度……上衡!” 山鬼的剑气凶悍,它只来得及吐出三个字,瞬间在原地炸开。 魂飞魄散。 天幕黑云翻涌,暴雨如注。 楼长望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魂魄归体,还未恢复视线便突兀地感觉到浑身的剧痛,惨叫道:“啊!” 脸疼手疼肩膀疼,浑身都疼! 楼小公子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还没等他再嗷嗷叫,一只手凭空伸来,将一把灵丹塞到他口中。 那灵丹入口即化,转瞬将他几乎致命的伤势治愈。 楼长望的声音戛然而止,迷茫睁开眼。 鱼青简正单膝跪在他跟前,手中还拿着一瓶灵丹,见他醒来冷冷地道:“还想进渡厄司吗?” 楼长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惊魂未定不住喘息着,不知道怎么回话。 很快,他后知后觉记起来厄灵即将把他吃下去的瞬间…… 似乎是离长生救的他。 楼长望赶忙转头去找,视线一定,倏地僵住了。 龙神庙屋顶塌陷一半,剩余的废墟中雨水顺着屋檐织成半透珠帘。 离长生孤身站在雨中,垂着眸处理右手腕上的伤口,他不知从哪儿撕了一条布缠在伤口处,咬着布一角轻轻打了个结。 察觉到视线,离长生微微侧头,露出半张脸来。 夜明珠光芒朦胧,好似雨后青山上的晨雾。 叮铛。 离长生的月白长袍已湿透,松松垮垮披在肩上,乌发浸湿了雨顺着弯曲的发梢滴落透明的雨珠,有几滴似乎落在腰链上,发出清脆的金铃声。 明明其他两人浑身湿透像是落汤鸡般狼狈不堪,离长生站在雨中却如一副画。 冰凉的雨水兜头淋下,楼长望的脸却越来越红。 见楼长望呆呆的不说话,离长生还惦记着卖他假符的几千两银子,难得说了句人话:“还疼吗?” 楼长望直愣愣看着,茫然摇头。 离长生以为他吓坏了,随口安抚了句:“乖孩子。” 楼长望愣了半天,不知怎么被这句“乖孩子”说得脸庞越来越红,脑袋几乎要冒烟了。 九件灵品法器被废之仇在楼小公子这儿忘得一干二净,他红着脸不敢抬头,蚊子似的嗡嗡道:“谢、谢谢你救了我,我我楼家一定涌泉相报。” 离长生:“无碍。” 楼长望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马羞怯地垂下头。 鱼青简在一旁:“?” 鱼青简冷淡道:“原来我什么力气都没出,当不得楼小公子一句谢。” 楼长望哼了声:“你踩我,我记着呢,现在肩膀还疼。” 鱼青简冷笑:“那剑似乎不是我刺的。” “啊。”楼长望说,“那那他刺我,也是为了救我呀。” 鱼青简:“……” 楼长望记起离长生为了救他还受了伤,赶忙爬起来捧着灵丹凑上去,小声地问:“你的手……流了好多血,这灵丹送、送送你吃吃吃。” 离长生挑眉看他。 这小公子怎么恢复成前几日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的模样了,难道忘了自己骗他几千两银子的事儿了? 离长生谦逊地道:“楼小公子忘了,我是凡人之躯,经不得灵丹中的药力。” 楼长望一哆嗦,回想起之前自己说的胡话。 妖道,野狐狸…… 你这种骗子为何能进渡厄司! 此人不过是一介凡人…… 楼长望脸更红了,有点想回去扇自己。 他干巴巴道:“对不起。” 离长生不太懂少年人的春心荡漾,满脸不明所以。 不该道谢吗,这歉意从何而来? 厄灵已灰飞烟灭,阵法也没有补的必要,鱼青简走过来,视线在山鬼身上扫了一眼,这才看向离长生,神色越发复杂。 此人应该和崇君有关系。 但三百年前崇君几乎算得上是魂飞魄散,三界、幽都、黄泉皆寻不到他的魂魄,雪玉京新掌教催动招魂阵十余年,仍没寻到半丝,尸身早已葬在雪玉京。 连魂魄都没有之人,断然是无法转世的。 可离长生为何能催动山鬼? 还有厄灵认错人时所说的那句“小情人”又是什么意思? 山鬼一直飘在离长生身边,它似乎对一切充满新奇,一直在学离长生的动作,时不时歪歪剑身,还会原地转圈甩剑穗玩儿。 鱼青简百思不得其解山鬼到底为何如此殷勤,可已不敢像之前那样朝离长生阴阳怪气。 他干咳一声,又是彬彬有礼的模样,颔首道:“此番多亏了掌司杀伐果决,楼遥这才平安无事。” 离长生咳了声,他右手的血虽止住了,但终归是凡人之躯,如此多的失血量开始让他眼前发黑。 看鱼青简又开始阴阳怪气地“您”“掌司”了,离长生唯恐此人直接把他扛去渡厄司当掌司,抓紧机会贬低自己。 他失去了不少血,脸色苍白如纸,装模作样咳了几声,道:“鱼大人也瞧见了,我只是凡人之躯,流点血都能去掉半条命。这渡厄司掌司之位我怕是难以胜任,还是请大人收回掌司印吧。” 鱼青简眉头一皱:“这……” 还没等他说完,楼长望气势汹汹道:“我不同意!” 离长生:“?” 又不同意了? 楼长望眼睛亮晶晶的,大献殷勤道:“您是天道所选,掌司印所选,山鬼所选,三选之人,无人有权收回您的掌司印!谁要是敢拿您凡人之躯说事儿,我直接告上雪玉京!” 离长生:“……” 虽然鱼青简挺想揍这个美色上头的小子,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 光是一个天道所选,就足以让整个幽都九司不敢置喙。 离长生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眼前开始发黑,身躯摇摇晃晃两下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鱼青简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掌司?” 离得近了,鱼青简脸色一变,这才看见离长生右手腕已泛着青灰之色,鲜血几乎将他身上的水坑染红。 楼长望没想到他伤得这样重,赶紧扑过来扶他,嗓音都在发抖:“不要死啊,您以后还要当风光无限的渡厄司掌司呢!掌司——!” 离长生:“……” 还是现在就死吧。 8、渡厄司嘤嘤嘤嘤 幽都。 幽冥殿中矗立着数十人勉强能合抱的巨大石柱冲天入云霄,藤蔓密密麻麻盘桓四面的高墙之上,可见密密麻麻的符篆好似活物般流窜。 那是锁链。 成百上千的巨大锁链像是困住一只庞然大物,一眼便令人遍体生寒。 鬼差跪地行礼,胸口还残留着鱼青简击出来的伤,他垂着头不敢看:“殿主,渡厄司掌司被鱼青简接走,属下……有负重托。” 无数锁链堆成的小山上,封讳坐在最上端,隐约可见面容的轮廓。 “输给度上衡的附灵,不算太废。” 鬼差一怔。 殿主是如何知道的? 幽冥殿的鬼几乎都知晓这位强大的殿主厌恶度崇君,他不敢多提附灵:“不过属下来时听说鱼青简已回渡厄司,裴乌斜不在,属下愿将功赎罪,亲去将掌司请来。” 封讳嗤笑了声。 鬼差胆战心惊,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猛地愣了。 幽冥殿主几百年如一日,皆是墨发落拓披散、身着破烂黑袍的装束,今日不知为何终于换下那被火焰灼烧过的旧衣。 男人新的衣袍黑红相间,瞧着古朴华贵,衣襟点缀着暗金穗子坠儿,金色暗纹随之而动,好似流淌的金河,连一头墨发也半束起发冠。 鬼差愣了愣,赶紧垂下头不敢再看。 殿主这是突然改性了? “渡厄司有了新掌司是件好事,何必如此打打杀杀?”殿主似乎心情不错,懒洋洋地道,“让章阙去渡厄司一趟,替我为这位新掌司送上一份恭贺大礼。” 鬼差一惊,回想起幽都那甚嚣尘上的传言。 这两位真的有过旧情? “是。” 鬼差战战兢兢地起身离开,临走时神使鬼差回头看了一眼。 无数根漆黑锁链堆成的小山之上,好似有一条巨大的黑影悄无声息爬了过去,封讳一身新衣懒洋洋坐在那,手指似乎抚摸着什么,那双眼眸半睁着,露出一只诡异的竖瞳。 ——瞧着是龙,可又隐约带着蛇类般阴冷的气息。 封讳倏地抬眸。 鬼差浑身一僵,手脚随便无法动弹。 但今日殿主心情极好,也不怪罪,唇角带着笑伸手轻轻一挥,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 鬼差满身都是冷汗,死里逃生的后怕泛上心间,忙不迭退下了。 *** 离长生昏昏沉沉,似乎被人背着,隐隐作痛的右手垂着。 意识像是被什么撕扯着,无数陌生的记忆像是破碎的琉璃片,用锋利尖锐的碎片狠狠扎入识海中。 有人坐在他身边,逆着光看不清楚面容,语调平静无波。 “……半妖修为不高野心倒大,卑贱之躯也敢觊觎天道之子。你难道要自甘堕落,为了只血脉不纯的蛇妖毁了自己?” “……” 无人应答,只有似乎痛到极致的喘息。 那道声音似乎笑了,随后手腕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耳畔传来阵阵嗡鸣,伴随着男人冰冷的声音响彻耳畔。 “既如此,这只手……” 叮的一声。 似乎是金铃的声音。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瞳孔涣散失神,挣扎着去捂自己的右手。 “不要……” “哎!别乱动!”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咋咋呼呼,扣住他的右小臂不让他乱动。 离长生额间全是冷汗,茫然眨了下眼。 视线逐渐恢复,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脸色煞白的幽魂。 离长生:“……” 他是失血过多而死了吗? 这是哪儿?地狱黄泉? 瞧见他睁眼,那面无血色的幽魂顿时欢天喜地咧开嘴——此鬼应是个吊死鬼,刚启唇舌头就哗啦一下掉了出来,掉老长。 “你醒啦?” 离长生:“……” 离长生闭眼,又睡了。 “太好了。”吊死鬼兴高采烈,熟练把舌头卷着塞回去,含糊道,“右手不要乱动哦,好不容易结了痂,别又给弄崩开……鱼大人!快去告知鱼大人,掌司大人醒了!” 离长生看着吊死鬼飘走,视线在四周转了下。 乌鹊转枝纹,幽都。 是渡厄司。 离长生抬手按住额头,不知道怎么又记起那句令人震撼的“先奸后杀”,心想吾命休矣。 到了幽都的地盘,那不是任由那“假龙神”随意拿捏小命了。 真要命。 离长生失血过多,嘴唇苍白,挣扎着坐起来。 鱼青简匆匆过来时,就见那新任的掌司大人正病歪歪靠在枕上,右手苍白无力地搭在腰腹处,另一只完好的手正托着根烟杆,咬着玉质的烟嘴吞云吐雾。 他脸色苍白,眉眼浸在雪白烟雾中若隐若现,那抹病色将他衬托得好像雾似的一碰就散。 鱼青简猝不及防被这种病恹恹的颓靡美色震了下。 好一会他才回神,颔首行礼:“掌司。” 离长生病歪歪瞥了他一眼,愁得又抽了口烟。 渡厄司的人无法对抗幽冥殿主,他还能有什么法子保住小命。 算了,没救了,等死吧。 渡厄司皆是厉鬼,只要不是魂飞魄散就有救,丢黄泉水里泡几天就会活蹦乱跳。 众鬼从未见过伤到个腕子就能昏迷不醒整三日的脆弱人类,又听闻新掌司容貌罕见的美貌,纷纷躲在门口眼巴巴往里瞧。 鱼青简听着外面的叽叽喳喳,回头一瞥,众鬼顿时做鸟兽散。 见离长生还是忧愁,鱼青简难得安慰了句:“掌司不必担忧,属下已传讯给渡厄司医修,定能保住您的手。” 离长生眉梢一挑,歪头看来:“我的手?” 鱼青简欲言又止:“您的右手伤得厉害,往后许是不能使力了。” 离长生不明所以。 他的右手本就是废的,拿张纸都费劲,怎么突然…… 离长生眸光一闪:“不能使力?” 鱼青简道:“不过那幽魂生前是庸医,医死过人才被下放到渡厄司赎罪,诊断得不太准确。” 离长生垂下眼,唉声叹了口气,做心如死灰状:“还是让我离开吧,省得拖渡厄司后腿。” 鱼青简看了眼旁边安安静静的山鬼。 他瞧不出山鬼到底是重新认主,还是别的缘故,但渡厄司掌司印却是实实在在认下了离长生。 鱼青简看在山鬼的面子上,勉强打几句官腔,安抚道:“掌司不必妄自菲薄,您身负金色功德,又是天道所选,甚至连上衡崇君的山鬼都能受您操控,定能重振渡厄司。” 离长生:“……” 住口啊鱼大人! 离长生抽了口烟,有点认命了。 他刚醒来一阵头重脚轻,缓了缓也不见好,蹙眉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 离长生:“……” 离长生嗓音涩得像是啃了一嘴砾石,他沉默半晌:“所以这三天你们就让我一直在这躺着,连一口水都没喂?” 鱼青简:“?” 鱼青简满脸“竟然还需要喂水?”的费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哦对,凡人是需要进食的。 “是我疏忽了,这就让人给掌司准备吃食。” 离长生恹恹“嗯”了声。 鱼青简转身就走。 离长生又叫住他,慢吞吞地说:“我要吃归寒城珠翠居的扣碗酥肉,不要用肉做,用豆腐做成全素。隔壁家的拿手菜炉焙鸡,不要放姜片、酒、醋;梅外楼的糯米桂花藕也要带一份,不要淋太多蜜浆。” 鱼青简:“?” 离长生似乎还想再要点,但嗓子实在不舒服,只好病歪歪地道:“就先这些凑合下吧。” 鱼青简:“……” 鱼青简这几日一直在回想龙神庙那晚之事,后知后觉此人好似一直在藏拙,明里暗里不想接掌司印。 难道现在如此挑剔,也是为了佯做“骄纵挑食难伺候”的恶劣印象来以此被赶出渡厄司? 鱼青简眯起眼睛观察。 离长生抽了口烟,见鱼青简不动,疑惑道:“怎么了?” 鱼青简:“……” 鱼青简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从离掌司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伪装。 这人如此难伺候吗?! 鱼青简没见过如此挑剔这也不吃那也嫌弃的人,他沉默半晌,似乎想骂点什么,但视线在山鬼身上瞥了一眼,深吸了口气,忍气吞声道:“是。” 说罢,离开准备去了。 离长生蔫蔫地抽了半晌烟,那苦涩的烟草几乎将他腌入味。 房间外不断有鬼魂飘过去,似乎都想瞧瞧这位“天选掌司”到底是何种人物,连鱼大人那嘴贱的主儿都被他使唤得团团转。 离长生道:“来人。” 很快,“人”推开门飘了进来:“掌司,有何吩咐?” “如今渡厄司谁主事?” 吊死鬼道:“副使不在,本该是周大人,但周大人正在人界小酆都超度厉鬼,如今是鱼大人主事。” 离长生:“……” 鱼青简最不靠谱了。 离长生又肃然地问:“那渡厄司有谁能同幽冥殿主有一战之力?” 吊死鬼一惊,忙说:“掌掌掌司,封殿主身份特殊,连幽都之主也要给他几分薄面。我们渡厄司虽然厌厌厌恶他,但却没有人敢去幽冥殿挑衅。” 离长生疑惑:“厌厌厌恶?为何?” 吊死鬼小心翼翼道:“因为封殿主……曾对上衡崇君不敬,几百年前曾妄图去亵渎尸身,还派人毁了不少崇君的神像祭庙。副使这回好像是杀了幽冥殿的几只毁坏崇君神像的厉鬼,这才被叫去幽都问话。” 离长生蹙起眉头。 听这话头,渡厄司似乎无人敢和那个“假龙神”硬碰硬。 那在渡厄司哪还有活路? 离长生还想再问几句,忽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声响,还有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吊死鬼赶忙飘出去看了看,脸色一变:“掌司,是刑惩司的人!” “刑惩司?” “刑惩司隶属幽冥殿,那些眼高于顶的蠢货一向唯封殿主马首是瞻。” 离长生心里打了个突,心想那封殿主要派人来弄死他了吗?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离长生屏住呼吸,准备在这儿装死不存在。 下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吵闹声。 “……我擅闯又怎么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就这次如此大的脾气?哟,该不会是真觉得有了天选掌司,你们渡厄司就能脱胎换骨了吧?” “住口!不许亵渎掌司!” “哎,每回都是这句话,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哎呦,这儿还有度上衡的神像呢,不怕我们再给打碎了?” “住口!不许亵渎崇君!” 离长生:“……” 如今渡厄司唯一能管事的大鬼便是鱼青简,剩下的全是连身体都没有的幽魂,难当大任,被人打上门了就只会嘤嘤嘤。 外面又开始嘤了:“你们想干什么?!住手!不许亵渎牢狱!这里面是我们副使抓来的逃犯!” “滚蛋!我奉封殿主之令,特来提这只叛逃鬼,冥令在此,你再阻拦,我们只好动粗,伤到蹭到可别嘤着喊副使来给你们撑腰。” “住手!” 离长生:“……” 不是来取他狗命的? 还没等离长生想完,外面有只嘤颤颤巍巍地说:“我们掌司身负天命,天道所选!掌司印所选!此等神人定能破了此案!掌司——!掌司!” 离掌司:“……” 吊死鬼眼巴巴看着他。 离长生又想抽烟了。 他愁得半死,但在这种殷切又迫切的目光下也不好装死,只好慢吞吞起身,将一旁鱼青简留给他的乌鹊转枝暗纹宽袍松松垮垮披在肩上,缓步走出去。 吊死鬼将门打开,吊着嗓子喊:“掌司到——!” 叫出了“皇帝驾到”的感觉。 离陛下懒洋洋地走出门。 这才发现他身处一座草草盖成的木屋二楼,栏杆上全是骷髅爪子,一堆幽魂飘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他。 离长生:“……” 离长生也不下楼——主要是不知道从哪儿下去,宽袍松松垮垮披在肩头,姿态散漫地倚靠着木栏杆,垂着眼往下一瞥:“你们要带走谁?” 下方渡厄司的幽魂第一次见到掌司,顿时双眼放光,嘤嘤嘤地飘来躲在他身后,冲着刑惩司的人龇牙。 刑惩司来的人瞧着身份地位不低,面容俊美还扛着煞气交缠的长刀。 瞧见离长生那张脸,章阙眉梢轻轻一动,好一会才吊儿郎当地道,声音却小了许多。 “见过离掌司——南沅功德丢失一案,渡厄司扣着线索不查案,如今已经耽搁了半个月了,刑惩司接手也属正常。” 离长生“哦?”了声,似笑非笑地偏头问:“正常吗?” “不正常!”身后的幽魂像是有了倚仗,凶狠地龇牙,也不嘤了,“他们刑惩司每次都用这种借口来夺我们的案子,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挑副使不在的时候抢,有本事等我们副使回来了再说啊,我看你们就是怕我们副使!” 离长生眼神瞥下去,淡淡道:“听懂了吗,收回你的冥令。” 章阙眼眸一眯,突然道:“掌司刚接手渡厄司,恐怕还不知道吧。” 离长生:“什么?” “还有五日便是中元节,九司会聚集幽都重泉殿,一齐清点今年功德。”章阙启唇露出个坏笑道,“渡厄司三年死了两任掌司,也无多少厄灵怨魂可超度,功德早已倒扣。若是在中元节之前没有平了功德,恐怕就要被裁撤掉咯。” 离长生一怔。 裁撤渡厄司…… 那他这个掌司,不就自由了?! 9、船到前头自然沉 裁撤渡厄司? 渡厄司众鬼全都惊了,纷纷怒道:“渡厄司乃是上衡崇君所设,怎能说裁撤就裁撤?!休要胡言乱语!” 章阙笑着说:“的确如此,崇君所愿超度天下厄灵,如今厄灵尽散,三界太平,那些个恶鬼怨魂作祟,根本称不上厄。既然厄都没了,渡厄司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存在?难道还要靠着抢别司的案子再存活个三百年吗?” 渡厄司众鬼气得吱哇乱叫,但他们嘴笨拙舌,只好眼泪汪汪看着离长生,满眼写着“掌司!掌司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离长生:“呃……” 离长生勉强压住唇角,不让众嘤瞧出自己和刑惩司是一伙的,他一本正经地咳了声,淡淡道:“冥令拿来我看看。” 章阙抬手一点,一枚好似冰做的玉令悄无声息飘到离长生面前。 离长生垂眼一瞧,唔,看不太懂。 不过他也只是走个过场,指腹懒洋洋抚过冥令,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既是幽都冥令……” 众鬼愣了下,点头如捣蒜表示理解。 离长生长舒了口气,一句“那你们就带走吧”还没秃噜出口,就听得众鬼感动道:“掌司刚上任,还未在幽都站稳脚跟,就敢为了我们违抗幽都冥令!我们愿意永生永世追随掌司,再让渡厄司延续三百年辉煌!” 离长生:“?” 他没有要违抗冥令。 章阙眼眸一眯:“数百年来无人敢违抗冥令,果然是天道所选的第十六任掌司,比前面几任有傲气得多。” 离长生:“……” 没有要违抗! 若不是怕太丢脸,他早就含着热泪双手将冥令奉上让人把厉鬼带走了。 离长生骑虎难下,只好强撑着掌司的“傲气”,嗤笑道:“刑惩司未免操之过急了,既是中元节清算功德,如今还差个五日呢,哪有尘埃未定就来落井下石的道理?” 章阙“哟”了声:“走吉前段时日在南沅城大闹一通,狠狠得罪了城主,如今那城门口都竖着‘渡厄司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你们连城门口都进不去,还想去查案?” 离长生屈指将悬空的冥令一弹,玉令在空中转了数圈,呼啸一声重回章阙手中:“这个就不劳您费心了。” 章阙仍然嘻嘻笑着:“离掌司,今日我等奉命前来为的便是带这只鬼回去,望您不要让我们为难啊。” 话音刚落,身后刑惩司数只大鬼猛地拔出利刃,锵锵几声闪着冰蓝幽光。 刑惩司终于过了“礼”的阶段,开始“兵”了。 离长生挑眉。 幽冥殿的人如此嚣张? 躲在离长生身后的幽魂对新掌司十分信任,龇着牙叫嚣道。 “我们掌司可是天道所选,收拾你们跟玩儿似的!” “金色功德见过没有?!认主的掌司印见过没有?!一下哈,一下就打得你们人仰马翻!稀里哗啦!” “认输吧!等死吧!” 离长生:“……” 章阙眉梢一挑,看着离长生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微微一伸手招出沉重的漆黑长锏,尖端轻轻落在地面,直接将青石板击成齑粉。 “天道所选?那我斗胆讨教一二。” 离长生:“?” 不是,等等! 渡厄司众鬼嗖地纷纷四散,留给掌司足够的发挥空间。 “掌司!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早就看刑惩司的人不顺眼了!” 离长生:“?” 章阙在刑惩司应当地位不低,身上煞气满溢,还未靠近便令人一阵窒息眩晕。 他动作极快,兔起鹘落般转瞬腾空到眼前。 离长生心中猛地打了个突,心想:“这不会是封讳指使的吧。” 明知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便拿“讨教”为借口,在渡厄司光明正大了结了他? 章阙鬼瞳猩红,杀气腾腾,看着的确不像讨教,反而像杀性大法。 还没等离长生想要抽身后退,忽地感觉眼前一花。 不知何时从一旁窜出来一抹红影,宛如一只轻巧的飞燕,“砰”地一声挡至他跟前,一脚将章阙蹬了下去。 离长生一愣。 那只“飞燕”一身红衣,好似灼眼的烈火朝阳,身形翩然落在离长生前方的栏杆上,蹲在那眉梢一挑,扑面而来一股糯米糕的味道。 此人一招便将杀气腾腾的章阙击了下去,修为属实不低。 难道她就是渡厄司令人闻风丧胆的副使? “哎呀。”就听“糯米糕”语调脆生生地说,“这便是新掌司?容貌的确是天道所选,属下走吉,请您的安。” 离长生:“?” 离长生微怔。 走吉? 就是章阙所说在南沅城大闹一通的人? 章阙被蹬了一脚轰然落地,长锏撑于地上稳住身形,脸上笑意盈盈的神情也不见了:“用附灵殴打同僚就是你们渡厄司一脉相承的做派吗?” 红衣姑娘笑嘻嘻挡在离长生身前,脸不红气不喘道:“这是自然,否则今日无恶鬼可打,我这附灵不就浪费了,自然要用来教训教训同僚,不浪费,崇君在天之灵定然欣慰。” 章阙:“……” 章阙讥讽道:“我奉封殿主之名来提人,你敢阻拦,就不怕刑期再加百年?” “哎呦,怕死我啦。”走吉眼眸眯起来,“那我把你在这儿打死了,谁又能知道呢?” 章阙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得了吧,你也就能嚣张这五日,中元节一过,渡厄司被裁撤,我等着你来求我。” 走吉啧了声:“废话真多!” 走吉看起来耐心不多,直接从二楼翻身跃下,发间悬挂的两枚漆黑如同铃铛的坠子悄无声息缠在手腕间。 随后火光一闪,骤然燃起火焰。 走吉手握着一把比她腰身还要宽的长刀,呼啸如风悍然劈下,发间的黑铃随着身形而动散发出橙红色的碎光。 砰! 走吉眼睛眨都不眨一刀劈下,章阙瞬间抬起长锏格挡。 只是一下,他虎口几乎崩出血痕,整个人后退数步,砰的一脚抵在长柱之上。 走吉游刃有余挥舞长刀,火红衣摆如同着了火,将她张扬的眉眼衬得如同活泼的日光。 「附灵」化为密密麻麻的符纹交缠在她纤细却有力的手腕上,金纹流淌,比鱼青简那半吊子要凌厉骇然得多。 章阙在她手下吃过不少亏,只是一招立刻认输:“停!我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和你争斗的!” 走吉眉梢一挑,发间的黑铃火焰还在燃烧着:“嘴可真硬,打不过就说打不过。” 章阙:“……” 一直观战的离长生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装模作样地道:“走吉,住手。” 走吉这才收回长刀,足尖一点身形轻飘飘落至二楼。 “既然有冥令,那便带去吧。”离长生淡淡道,“只望刑惩司能逼问出些线索,早日破了南沅城的案子。” 众鬼一愣,又开始小声地哼唧表示抗议,想让掌司聆听他们的嘤。 掌司冷酷无情,不理会。 章阙挑眉,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可能是傲气吧。 “既如此,那便多谢离掌司。” 离长生矜持地一点头,吩咐旁边的鬼:“去将人……将那个叛逃鬼带来。” 掌司身负厌胜令,就算再不情愿鬼还是耷拉着脑袋去牢狱提鬼。 离长生轻吐一口气。 再撑五日,渡厄司被裁撤,他便能离开幽都,不必再忌惮那假龙神寻他复仇了。 章阙等鬼的时间像是记起什么:“还未恭贺掌司继任渡厄司,幽冥殿殿主特让属下来一份厚礼。” 离长生一顿,脖子又开始疼了。 封讳的厚礼?那能是好东西吗? 来者不善。 离长生推辞道:“不必麻烦了。” “要的。”章阙从袖中掏出一个雕刻着金纹的狭长匣子,用灵力托着悄无声息送到离长生面前,“还望掌司亲启。” 离长生:“……” 他担心这匣子一打开,他命就没了。 离长生伸手要接过,然后等章阙走了再直接扔黄泉里去,但那匣子像是焊在空中,根本无法动弹。 章阙再次重复了句:“殿主特意叮嘱,请掌司,亲启。” 离长生:“……” 离长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赶鸭子上架,心中涌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死气来,亲启就亲启,难不成那假龙神还能当众杀了他不成。 离长生瞥了章阙一眼,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按在匣子上。 他还未用力,那匣子却像是感知到了他的气息,“咔哒”一声悄无声息地自己开了。 离长生眼皮轻轻一跳。 本来以为这里面会是什么一击毙命的法阵或法器,离长生已做足后退的准备,可匣子打开后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垂眸往里看了看,忽然一怔。 匣子中放置一把匕首。 那匕首似乎是由骨头制成,雪白如玉,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繁琐符咒,紫金的光像是活过来流窜其上。 看着就价值不菲。 离长生一时无法理解。 封讳不是要杀了他报仇吗,为何会送他一件极品法器? 正在费解时,前去提鬼的两只鬼大惊失色地飘回来,两条腿都要倒腾出残影了:“掌司!掌司不好了!” 离长生勉强回神:“怎么了?” 两只鬼气喘吁吁——离长生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气,慌张地道:“从南沅城提来的那只鬼……死、死死死了!” 离长生眉头一皱:“死了?” 厉鬼还能死吗? 很快,那只南沅叛逃鬼被抬了出来。 按理来说,厉鬼一般都是没有血的,但修成人身的鬼修却和寻常人无异。 此时那只叛逃鬼双眼暴睁,气息全无,已然魂飞魄散,看着“生”前好像遭受过极其残忍的虐待,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尸身。 章阙快步上前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们……” 还没等章阙质问,一直在旁边的走吉看到那尸体,不知发现了什么端倪,眼疾手快倒打一耙。 “好啊你们刑惩司!得不到就毁掉是吧,这厉鬼来渡厄司半个月都平安无事,你一来不到半刻钟便死了,保不齐是你知晓带不走他,特意偷偷毁了线索,刑惩司就是故意针对渡厄司!” 章阙:“?” 章阙那张俊脸上直接写满了“冤”。 叛逃鬼的死状他见得多了,完全是鱼青简的手段! 那狗东西肯定对叛逃鬼严刑拷打过,保不齐连线索都问到了! 章阙气得狞笑道:“我针对渡厄司还要偷偷?我想你们都忘了,中元节九司大会评判功德,我身为刑惩司掌司,有权利一滴功德都不给你们批。” 走吉肃然道:“哥,哥说什么胡话呢,幽都九司是一家,分什么你我,太生分了。” 章阙:“…………” 离长生:“噗。” 章阙面无表情看他。 离长生没想到这只大鬼竟然是刑惩司的掌司,他勉强压下唇角的笑容,忧心忡忡道:“章掌司,这只叛逃鬼魂飞魄散,南沅的线索也断了,您看……” 章阙冷笑一声:“五日之后,我等着看渡厄司的好戏。” 说罢,沉着脸拂袖而去。 离长生心中哈哈哈天助我也。 线索断了,五日之后便是他重获自由之日。 走吉疑惑道:“掌司,您在笑吗?” “没有。”离长生绷直唇角,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只是忧愁线索断了,渡厄司恐怕熬不过这一劫。” 走吉没想到这新任的美人掌司如此记挂渡厄司,顿时感动极了,安抚他:“掌司放心吧,渡厄司肯定会安然无恙的。” 离长生:“…………” 看她如此笃定,离长生心中忽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10、渡厄司与狗不得 渡厄司门口的传送法阵罕见地开了。 “鬼门关”能在三界任意穿行,每年消耗灵石巨大,非必要往往不启用阵法,这回却是破例开了一次。 守门的幽魂飘过去看了看阵法的留红,发现半个时辰前鱼大人出去过一次。 能让鱼大人启用阵法去三界,想必定是事关渡厄司生死存亡的大事! 幽魂正想着,就见鬼门红光一闪。 鱼大人归来。 幽魂赶忙前去迎接:“大人回来了,您……” 他死了太多年,还是头一回嗅到陌生又熟悉的食物的味道,话音都转了个调。 鱼大人一手拎了沉甸甸的食盒从鬼门走出来,里面的东西似乎还冒着热气,散发出只有人界才有的烟火气息。 幽魂傻眼了:“鱼大人,您手中的是……” “掌司的晚膳。”鱼青简道。 幽魂目瞪口呆看着,下巴差点砸脚后跟。 启用鬼门,就是为了给掌司买晚膳? 整个幽都都在传渡厄司即将要被裁撤,但看鱼大人竟然还有闲情做这种事,看来传言都是假的。 渡厄司还能再存活三百年。 *** 黄泉从幽都最中央潺潺而过。 渡厄司在两界交汇之处,越到中元节从地狱黄泉刮来的阴风越森寒,边界处甚至落起及膝高的雪。 幽都皆是鬼魂和修成人身的鬼修,从来不畏寒。 鱼青简护送着食盒回到渡厄司时,离长生正裹着几件层叠宽袍赖赖倚靠在那,旁边放置着不知哪儿弄来的炭盆。 走吉和其他幽魂正鼓着腮帮子吹火,呛得满脸都是脏灰。 鱼青简蹙眉:“在做什么?” 离长生羽睫都结了霜,他呼出一口白雾,奄奄一息地说:“救掌司狗命。” 鱼青简不明所以,半天才后知后觉,哦,凡人怕冷。 凡人怎么那么多事儿? 鱼青简似乎又想啧他,强行忍住了,他屈指打了个响指,炭盆中腾地燃起幽蓝火焰灼灼燃烧起来。 离长生察觉到救命的热意,懒洋洋一抬眼皮,终于纡尊降贵地起身离炭盆近了点。 “方才谁来过?”鱼青简将食盒放置在小案上。 走吉和谁都能谈得来:“章阙那狗东西,被我一脚蹬得落荒而逃。” 鱼青简头也不抬地道:“嗯,门口有三块半块青石砖碎了,记得将修补的账单寄去刑惩司。” “哦,好。” 离长生靠着火盆半晌终于缓过来:“渡厄司这么缺钱?” 鱼青简似乎一直等着离长生提“钱”,回答飞快:“的确如此——这三家的食膳总过十四两六钱,算上食盒总共十五两三十文,掌司给我十六两就可以。” 离长生:“?” 离长生不明所以:“胡言乱语,珠翠居何时这么贵过,我三文钱就能吃到扣碗酥肉,堂倌还会送一壶酒。” 鱼青简:“……” 走吉:“……” 鱼青简憋了半天,想啧他一句“你难道靠脸吗”,但抬头一看。 离长生方才被冻得嘴唇苍白,如今缓回来后唇色泛着病色的红,结霜的羽睫被热意融化,一滴水珠悄无声息砸了下来。 ——靠这张脸,的确能白吃白喝。 鱼青简头疼地按住眉心。 这还不算完。 离长生拿起筷子:“为何不是玉箸?这上面有木刺,用着不称手。” 掀起食盒盖嗅了嗅:“扣碗酥肉里放了酥油,炉焙鸡放了醋。唔,桂花糯米藕……勉强能吃吧。” 最后总结:“就这还收你十六两?鱼大人果然没怎么出过远门,被人当冤大头宰了。” 鱼青简:“…………” 那晚对抗厄灵狠狠放血时,你可不是现在这副身娇肉贵的死样子! 离长生并非挑事儿。 两道菜没有按照他要求的做,他是真的一口都吃不下,明明饿得都要前胸贴后背了,却仍是拿着筷子慢吞吞夹了块糯米藕,勉强吃了半块。 鱼青简运了运气,不想再搭理他,面无表情对旁边眼巴巴望着扣碗酥肉的走吉道:“章阙来提南沅城那只叛逃鬼?” 走吉吞了吞口水,心不在焉地点头。 离长生只吃了半口就放了筷,将烟杆拿出来用炭火点着慢吞吞抽了起来,闻言装模作样地道:“那只叛逃鬼死了,南沅的线索便断了……” “掌司何出此言?”鱼青简冷冷道,“南沅那只叛逃鬼是我所杀,怎么就线索断了?” 离长生:“??” 离长生匪夷所思:“你杀他做什么?” “不是要问话吗?”鱼青简冷笑,“那种叛逃的幽都鬼嘴也不是很硬,半天不到就问出了线索,他留着无用,自然杀了。” 离长生:“……” 鱼青简瞧着嘴毒但很脆,在龙神庙时连厄灵一招都接不住,被打得哇哇吐血。 乍一想起那句叛逃鬼尸身的惨状,离长生咬着烟嘴不吱声了。 走吉对打打杀杀的事很感兴趣,追问道:“那你问出什么了?” “南沅城主府的祠堂有问题。”鱼青简从袖中掏出一张满是血的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叛逃鬼的供词,“寻常人祠堂供奉的都是祖宗牌位,城主府却供奉着一汪泉水。” 离长生吐出一口弥漫苦涩药草的白雾,眉眼一动,道:“这个我略有耳闻。” 鱼青简不耐烦地看他。 许是察觉到鱼青简的敌意,一直在角落转圈的山鬼化为一道流光悄无声息飞来,转瞬化为一支碧绿的簪子插在离长生凌乱的发间。 鱼青简:“……” 鱼青简不啧了,带着虚伪的微笑道:“掌司请讲,属下洗耳恭听。” 离长生似乎并不在意旁人对待他的态度,不知道算是看破一切的佛性,还是纯没心没肺。 “南沅城凡人居多,十年前大旱时死了不少百姓,但自从澹台城主供奉那汪泉水后,城中落雨不断,再无干旱。” 这本是济世救民的好事,不过诡异的是每年中元节前后三日,南沅城总会发生百姓惨死之事。 并非人为或天灾,纯属倒霉透顶,死法各种各样。 离长生在南沅时,就亲眼瞧见有人从膝盖高的凳子上摔下来,只是摔在地上,便气息全无。 鱼青简沉思:“听着的确像厄灵夺功德后的样子。” 上次龙神庙那只厄灵,鱼青简本以为能被山鬼镇压的定然是大厄,可没想到那厄灵比寻常厉鬼没差多少,杀了它渡厄司的功德簿也没动分毫。 废物。 若是南沅澹台府祠堂的真是大厄,超度了它,功德簿定然能平了这些年的亏空。 走吉兴致勃勃地将长刀抓起来:“那还等什么,走啊!” 鱼青简看向离长生。 离长生愣了下,恍然大悟:“那劳烦鱼大人回来时帮我带南沅城岁晚坊的牛肉羹,要素羹,还要一盘樱桃肉,这家比珠翠居要贵些,每回收我十文钱,还不送酒;再顺道去玉京巷把我府中的银子拿回来,这样便能还你十六两。” 鱼青简:“……” 还点上菜了?! 鱼青简冷笑道:“掌司说什么呢,您天道所选英明神武,自然要带领属下超度大厄。” 离长生装傻失败,心虚地咳了声。 走吉也跟着道:“章阙说了,南沅城门口竖着‘渡厄司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我和鱼籍是鬼身,蒙混进去定然会被人认出,太过冒险哦。” 离长生犹豫半晌终于说了实话:“我之所以去四城鬼市招……卖符,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原因就是,我……曾得罪过南沅城的澹台城主。” 鱼青简、走吉:“??” 鱼青简警惕道:“你卖给澹台城主多少张假符?” “不是。”离长生又抽了口烟压压惊,“我初到南沅时,澹台城主府中有邪物作祟,给的报酬颇丰,我在一众大师中脱颖而出被城主选中做法事驱邪。但谁知那天落雨,我做法事不小心引来了雷,轰隆隆啊,就……就将城主府的祠堂给劈塌了。” 鱼青简:“……” 敢情那牌子上的“狗”是你。 三人面面相觑。 离长生根本不想去超度厄灵,他甚至想直接在渡厄司躺到中元节,等渡厄司一裁撤直接远走高飞。 鱼青简瞧出他的打算,假笑着道:“不过掌司毕竟是凡人之躯,要混进城主府比属下要容易得多。” 离长生谦虚:“不不不,我最不会招摇撞骗了。” 鱼青简呵他。 见离长生死皮赖脸怎么都不肯出门,鱼青简冷笑一声,使出杀手锏。 “既然如此,那我就和走吉一起去南沅查探,这几日渡厄司无主事之人,幽冥殿封殿主若派人来吩咐大事,还望掌司……” “但话又说回来!”离长生肃然起身,收起烟杆理了理月白袍,毫无刚才蔫不拉几的死样子,“我是凡人之躯,比你们更熟知南沅城,混进城主府简直易如反掌——鱼大人,还等什么,速速去南沅渡厄吧。” 鱼青简:“…………” 啧。 *** 离掌司弱不禁风,倒是能活,昏迷三天只吃了口糯米藕,就再次英明神武地“带领”两个属下前去渡厄。 这回有走吉这个能打的跟随,鱼青简明显轻松许多。 渡厄司外面便是黄泉,鱼青简手中握着一把伞走出去,余光扫到慢吞吞的离长生,挑眉道:“你腰间别的是什么?” 离长生疑惑地低头看去,脸色微微一僵。 封讳送来的“大礼”骨匕正安安静静插在腰封和腰腹紧贴着之处,散发微弱的紫金光芒。 离长生:“……” 可他明明离开时将这骨匕连带着匣子封死,随意找了个地藏起来,上面还压了块巨石。 怎么还能跟过来? 邪了门了。 离长生伸手将骨匕拿起,触手一股冰凉顺着掌心钻上心脏。 虽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法器,他却没来由觉得厌恶。 恰好刚走到黄泉边,离长生将骨匕随手一扔。 咕咚一声,骨匕转着圈很快沉了地。 黄泉皆是破碎的魂魄,不少只剩下半个身子的厉鬼挣扎着沉浮,发出阵阵刺耳的凄厉惨叫。 鱼青简眯着眼睛看离长生。 这人明明是个凡人,但却对厉鬼之流习惯了般视若无睹,神情没有半分惊吓畏惧之色。 莫非他真的在藏大拙? 此次去南沅定要试探一番。 离长生不知鱼青简想法越来越偏,看着骨匕没有再回来,轻轻松了口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鱼青简回神:“每日子时会有拘魂鬼前去南沅勾魂,我们顺道坐他们的船去。” 离长生疑惑道:“不能自己去吗?” “从幽都到南沅,需要银子买船票。”鱼青简言简意赅,“能省一笔是一笔。” 离长生:“?” 连这种钱也要省? 他在外面招摇撞骗时也没过过这么不富裕的日子。 渡厄司穷得鬼魂睡觉都得抢着树杈子挂上面睡,离长生表示理解:“幽都拘魂鬼会心甘情愿带我们?” 鱼青简没吭声。 下一瞬,离长生忽地听得一旁的小船上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船剧烈摇晃着,随着“砰”一声巨响,一只鼻青脸肿的拘魂鬼从窗户撞出半个身子来,鬼哭狼嚎道:“饶命!” 船内走吉的声音传来:“船费?什么船费?” “不是船费!是荣幸!”拘魂鬼嗷嗷叫,“能让走吉大人乘坐我等的船,是荣幸啊——!” 走吉拍了拍手:“早说啊。” 离长生:“…………” 也算一种心甘情愿了。 黄泉河水和南沅护城河相连,河水无边无际,破破烂烂的船只有两层小楼大小,四处都是去南沅勾魂的拘魂鬼。 离长生抬步上了船。 被揍的拘魂鬼唯唯诺诺缩在角落不敢言语,不过乍一瞧见离长生,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了。 “你!” 离长生偏头一瞥,没认出来:“你是?” 在鬼市险些被骗银子买假符的拘魂鬼瞪他:“离掌司贵人多忘事啊,我如此信任于你,没想到你竟然……” 鱼青简跟在后面上了船,眼神凉飕飕地瞥过去。 拘魂鬼被看得一个激灵,后知后觉渡厄司皆是一群不讲理还护短的疯子,求生欲作祟,电光石火间他用尽毕生智慧换了话头。 “……竟然是个绝世罕见的大美人。” 离长生:“……” 离长生没想到这拘魂鬼一副凶神恶煞要杀他的气势,竟只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夸他。 他受宠若惊:“谢谢,谢谢。” 拘魂鬼憋着一口发不出来的气,呜呜地走了。 黄泉比渡厄司还冷,离长生披着鱼青简不知从哪儿寻来的大氅寻了处避风之地慢吞吞坐下。 整条船上只有他一人呼吸时凝着白雾,不少拘魂鬼从未在幽都见过活人——更何况是相貌如此有攻击性的活人,全都躲在角落红着脸暗暗观察。 “天道所选啊,不愧是天道,选出来的这张脸……绝无仅有。” “没见过这么标志的男人。” “他看我了……” 被欺骗过敢情的拘魂鬼冷笑一声:“蛇蝎美人罢了,我劝你们莫要陷得太深,他……” 话音未落,离长生似乎听到声音,微微侧头看来。 他身披黑色大氅,乌发半束插着碧绿的簪子,视线瞥来时好似被什么极品法器狠狠超度了下。 众鬼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拘魂鬼话音戛然而止,一句“你那驱鬼符还卖吗”差点脱口而出,好险被他制止住了,回过神后近乎羞恼地狠狠瞪了离长生一眼。 这人简直会下蛊。 众鬼一哄而散。 离长生并未看拘魂鬼,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自从上了这艘船,似乎有人在暗中看他。 明明没寻到人,却能敏锐察觉那眼神的黏湿和阴冷,好像被一条蓄势待发的蛇恶狠狠盯上,不知在何时就从黑暗中袭来将他一口吞入腹。 离长生不喜欢这种感觉,眉头轻轻蹙起偏头去寻。 鱼青简和走吉不知去了哪里,拘魂鬼们似乎怕被他眼神超度,已窜回了二楼上吹冷风。 那眼神仍然如影随形。 离长生扫了一圈,视线微微眯起,在破船的夹板上终于寻到个浑身漆黑的人,或鬼——若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那处有东西。 可他背对自己。 离长生正想着,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侧头看来。 华丽。 这是离长生的第一印象。 偌大的黄泉拘魂船漆黑阴森,那人却像是银河般散发出细碎的光芒,离长生晃了下眼睛,恢复视线后才看出那光芒是男人身上的金坠子。 船只似乎到了黄泉和人界的交汇处。 一望无际的黄泉波光粼粼,男人侧身看来,衣袍华美古朴,唇角带着笑,硕大银月在背后冉冉升起。 离长生微微一愣。 总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可细看下竟然记不住这人面容的轮廓,脑海只有模糊一片。 离长生看向男人眉心垂曳在额间的一枚指甲大小蓝玉石。 法阵隐约浮现,那是一件隐藏容貌的法器。 男人眉梢半挑:“你……” 还未说出口,忽地听到一声东西破水而出的声音,随后金光一闪,一道雪白流光悍然朝着离长生面门而来。 离长生一怔。 那东西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那东西即将刺入他的眉心。 锵。 一道金属碰撞的脆响陡然响起,离长生只是眨眼的空当,坐在甲板的男人不知何时到了他跟前,冰冷的手好似无坚不摧猛地一挥。 混合着金光的雪白在半空转了无数圈,砰地插在墙上。 那力道之大,将正面墙都震出圆形散开的密密麻麻的裂纹,像是蛛网般。 男人眉间坠子轻轻一晃,将他猩红的竖瞳晃得幽光一闪,悄无声息化为寻常厉鬼的死瞳。 他应该是道行极高的大鬼,身躯比离长生高大了太多,虽然极力收敛仍掩饰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强势。 男人收回毫发无损的手,笑着道:“离掌司可伤到了?” 离长生惊魂未定地看过去。 那道流光,正是他刚到丢在黄泉的骨匕。 骨匕好似一只眼睛般不断闪着幽光,像是只阴魂不散的厉鬼。 11、遇事不决先死了 离长生总算发现了。 封讳和他有杀身之仇,按理来说应当恨他入骨,就该趁鱼青简和走吉不在时,直接神不知鬼不觉冲来渡厄司取他狗命。 可那天杀的却什么都没做。 像是野兽抓到一只猎物,却兴致勃勃地趴在那看着猎物战战兢兢地四处逃窜,每次等到猎物心中稍安时,才懒洋洋伸着爪子扒拉一下。 这只骨匕就是封讳的“爪子”。 明明能直接要了他的命,却阴魂不散如影随形,时不时给他来一刀。 离长生脾气好,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被封讳这样接二连三戏耍,终于被挑出了点火起,走上前眼睛眨也不眨地伸手将骨匕从墙上拔了下来。 “嘶——” 好似蛇吐信子的声音,骨匕好似沸腾般不住颤抖,挣扎着想要往离长生腰间钻,但还是被无情地再次扔下黄泉。 他倒要瞧瞧,这把骨头做的匕首还真能杀了他不成? 噗通一声。 终于没了动静。 离长生扔骨匕时,男人就懒洋洋倚靠在墙上注视着他,此时终于开口道:“方才好凶险啊,离掌司。” 离长生终于想起来还有个救命恩人还没感谢,转身颔首:“多谢相救。” 男人没应这句话,似乎在等什么。 离掌司的道谢字字千金,四千金大大方方给出去后,彬彬有礼地往前走,去寻鱼青简,问问这邪门的骨匕到底是什么东西。 男人眼眸微微一沉,过分高大的身形往身侧半步,堪堪挡住离长生的去路。 离长生反应慢了些,一头撞在他胸口:“唔。” 男人似笑非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离掌司就是这样谢人的吗,救命之恩只用四个字便打发了?” 离长生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还是看不清脸,但听语调判断应当和鱼青简一样是个财迷。 “好吧。”离长生从不会主动和人起冲突,更何况此人的确救了自己,好脾气地说,“那大人想要什么报答?” 男人笑了,垂着眼注视着他,月光将他的影子斜斜照着恰好落在离长生身上,好似一个严丝合缝的拥抱。 他淡淡道:“那要看掌司这条命值多少钱了。” 离长生心想,果然是个财迷。 “四城鬼市上,本掌司的悬赏令价值十万灵石。”离长生提议道,“要不大人把我五花大绑带去幽冥殿,交给凶神恶煞的封殿主换得十万灵石山。到时我被一刀抹了脖子,大人便拿了钱尽管去挥霍,这样能算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吗?” 男人:“…………” 男人沉默了会,又笑了:“离掌司当真伶牙俐齿。” 离长生:“谢谢——大人,我能走了吗?” 男人挑眉,似乎并不满意这样敷衍的道谢,高大身躯一动不动,用肢体语言回了个“不能”。 离长生眉梢轻挑着看他,忽地往前半步,几乎和男人的躯体只有一拳之隔。 打算硬闯。 男人巍然不动,脸色阴沉如水,直勾勾盯着离长生,那眼神冰冷中几乎带出一种令人畏惧的攻击性。 离长生眼睛眨也不眨,再次逼近半步。 离掌司虽然病弱,但却实打实是个大活人,身体的暖意像是化开冬雪的春风,逼近大鬼冰冷数百年的躯体。 男人鬼瞳悄无声息化为森冷的竖瞳。 就在离长生几乎贴到他怀里的刹那,男人似是厌恶他的接近,猛地一侧身,在狭窄的通道让开一条道路。 离长生早就料到了,唇角一勾,步子没有丝毫停顿地抬步就走。 男人眉头紧皱,冷冷叫住人:“离长生。” 离长生侧身看来,背对着一轮皎月,周身倾泻银光,好似带着不可亵渎的神性。 男人面无表情看他半晌。 就在离长生以为这人终于要忍不住索要救命之银时,就听他冷声道:“救命之恩并非小事,怎能如此敷衍,连名字都不问。” 离长生:“?” 离长生没想到这人竟然狮子小开口,愣了下,如他所愿地道:“那敢问英雄尊姓大名?” 英雄面无表情看他:“明忌。” 离长生“唔”了声。 好熟悉的名字。 却不记得在哪儿听到过。 但不妨碍离长生深情:“英雄大名令人铭记,日后定不会忘记大人的救命之恩。” 明忌盯着他半晌,明明是如此好听哄人的话,他却似乎不喜欢,沉着脸拂袖而去。 离长生奇怪地注视着这人的背影。 不是都道了谢问了名吗,怎么竟然比方才还动怒。 幽都的人都这般怪吗? 他抬步走了几步,那股令他浑身不适的视线再次黏在他身上,如影随形,比骨匕还要令他毛骨悚然。 到底谁在盯着他? 那个明忌吗? 可他瞧着明明很瞧不上自己,连碰都不愿意碰。 离长生适应能力极强,既然抓不到人,便强迫自己忽视那股粘稠得几乎将他浑身黏住的视线。 这法子很成功啊,很快他就对那股蛇似的视线视若无睹,走上二楼在栏杆处寻到鱼青简。 鱼青简拿着只笔在符上龙飞凤舞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 “方才那群拘魂鬼商议半天,已决定将掌司奉为幽都第一蛇蝎美人,来年三界问道大会,选你去和三界第一美人扯头花。” 离长生:“?” 离长生勉强听出来是在夸他,毫不吝啬给了两千金:“谢谢。” 寻常人说谢往往真情实意,此人却像是口头禅时不时秃噜出一句,毫无诚意。 鱼青简瞥他一眼:“掌司有法子混进澹台府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离长生道,“中元节前后澹台府会有大祭,到时鱼龙混杂,随意换个身份便能混进去。” 鱼青简似笑非笑:“掌司倒是熟练。” 离长生谦逊地说:“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鱼青简:“……” 谁夸你了到底? 灯盏冉冉燃着幽光,烛火从下至上映在离长生的脸上。 鱼青简心神微微一动,没忍住问道:“离姓罕见,你虽是凡人却是天道所选,身份如此特殊,出身应该不凡吧。” 离长生听出鱼青简在套话。 他六年前被人从南沅护城河救起时伤到了脑袋,刚清醒那段时日总是浑浑噩噩,痊愈后忘性极大,能记起自己叫“离长生”已不错了。 “离”姓特殊,他也曾去归寒宗寻找身世,仍然一无所知。 离长生和鱼青简交情并不深,不太想告知他自己失忆之事,只好装模作样地骗。 “我自幼便被父母丢弃,运气好被义父抚养长大,可后来义父觊觎我美貌,妄图逼迫我做他道侣,此举不伦违背伦常,我不愿,怕被雷劈,便逃了。” 鱼青简:“???” 鱼青简正在将此番去南沅城的批文雕刻在符纹上打算传给副使,闻言一笔写岔了,整张符纹倏地烧了起来。 他顾不得被火焰灼烧的指尖,目瞪口呆:“什、什么?!” 义父?还不伦?! 明明是只有话本才会有的极其离谱之事,但由离长生这张脸说出来,鱼青简竟然诡异地信了。 鱼青简忍不住想听下去:“然后呢?” “然后我逃至南沅靠招……靠卖符做法事勉强能混口饭吃。” 离长生都怀疑是不是自己骗人多了遭了报应,这才遭了天道的毒手,成为什么所谓的天选之人。 鱼青简这回的“啧”满是惊叹。 人类好淫.乱啊。 鱼青简浪费了张符纸,但听了场好戏,也罕见没有捡地上那些残破的边角料,重新拿起一张写。 离长生在他身侧落座,想起来寻鱼青简的目的。 “来时我腰间的骨匕你可瞧清楚了?” 鱼青简专心致志画符,随口道:“没怎么看清,怎么?” “那东西本被我丢在黄泉,可方才却阴魂不散又追上来了。”离长生支着下颌问他,“你可知晓这是什么妖术或阵法?” “我对阵法不太精通,过几日可以问问副使。”鱼青简说完,像是记起什么,动作一顿,蹙眉道,“骨匕回来后你收好了吧?” 离长生懒洋洋扒拉符纸的动作一顿:“嗯?” 鱼青简对此人闯祸的本事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再次废了张符纸,沉声道:“船已行到阴阳交界处,此地虽还是黄泉,但已没了幽都阵法压制,成千上万年的残魂皆在水下吞噬厮杀,外物不可轻易进去,否则便……” 还未说完,整艘船猛地剧烈晃动,好像水底无数庞然大物往上翻涌。 离长生一个趔趄险些摔到,一把薅住鱼青简的手臂艰难站稳。 “什么东西?” “残聻。”鱼青简揉了揉头疼的眉心,简直无力了,他一把将写废符纸的边角料捡起来塞到袖子里,“这东西爱吃鬼。” 离长生:“啊。” 鱼青简把他拎着坐在角落里省得掉下水,冷冷瞪他:“别侥幸——黄泉八百年没有活人路过,它们八成是嗅着你的气味来的,最爱吃的还是你。” 离长生:“……” “在这儿等着。”鱼青简随手拿起一张符咒一甩,几片小纸人手牵着手漂浮半空将离长生围成个圈,“莫要离开此处。” 说罢,他快步下楼,喝道:“走吉——!” 走吉随叫随到,“嘿”了声从船顶翻下来,长刀瞬间附灵,在漫天金色碎火中张扬大笑:“残聻!太好了,我要吃这个!” 鱼青简在一阵拘魂鬼的尖叫中咆哮:“脏东西不能吃!” “哈哈哈!” 离长生:“……” 船晃动得越来越厉害,拘魂鬼们正铆足了劲拿起千年不用的桨划船,只是这船太破,船桨刚入黄泉,咔哒一声断了。 拘魂鬼们:“……” 完了。 离长生想要探头去瞧,但那群小纸人像是活物般拉着手拦住他,发出脆生生的声音。 “圈,圈,圈。” 残聻似乎翻涌到水面,离长生听到一阵刺耳得好似万鬼恸哭的尖利咆哮,震得他眼前剧烈一黑。 好像神魂都在这具躯壳上错了位。 再次清醒过来时,那群纸人围着自己,草草画上去的眼睛似乎流泪了,叽叽喳喳的:“死,死,死啦?!” 离长生:“……” 离长生揉了揉眉心,温声安抚道:“没有死,勉强还活着呢,别怕啊。” 纸人愣了下,这才继续嘤嘤嘤围着他转圈。 一看就是渡厄司的风格。 他失去意识的时间,走吉似乎还在和残聻厮斗,砰砰砰的碰撞声以及火焰灼烧的动静传入二楼。 那群拘魂鬼似乎也在哭。 “走吉大人,船费果然不该私自收您的!我回去就撤回向幽都柜坊要求削减你们三十两银子的批文!” “走吉大人威武!” “大人救命!” 轰! 又是一阵剧烈响动,离长生死死抓住栏杆坐着,这次整艘船倾斜着翻了出去,他只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视线完全颠倒。 无力的右手抓不住栏杆,整个人直接裹着小纸人囫囵往下一坠。 离长生瞳孔一颤,堪堪用左手抓住栏杆。 但已经晚了。 他半个身子已悬在外面,下方便是越发湍急的黄泉水。 阴阳交界之地,黄泉和南沅护城河相互交融,碰撞出浑浊的一条线。 离长生艰难地抬起右手想要抓住栏杆往上攀爬,宽袖垂到手臂间,露出右手手腕上一条好似被齐腕斩断的旧伤。 那伤看着太过可怖,手指发抖得无法用力。 离长生大口喘息着,逐渐感受着左手一寸寸脱力。 忽然,有个声音淡淡传来。 “离掌司这是在瞧风景吗?” 离长生一怔,仰头看去。 几乎倾斜一半的破船之上,明忌身形高大,姿态散漫地踩在栏杆上,眉眼似笑非笑注视着下方狼狈的离长生。 离长生嘴唇动了动。 男人双手环臂,似乎没有想伸手救他的打算,居高临下地淡淡道:“离掌司想明白,对救命恩人该说什么了?” 离长生:“……” 没想到还挺记仇。 离长生能屈能伸,极其会认错和道谢,他张嘴就要秃噜出一大堆哄人的话。 恰在这时,船终于缓缓穿过阴阳交界之地。 巨大的皎月扭曲着化为天边朝阳,光芒像是一条中间线横扫而来,照得整艘船宛如施了术般,一寸寸褪去破破烂烂的木屑灰烬,化为一座灯火通明的画舫。 辰时,湖面皆是雾气。 朝阳从画舫窗棂斜斜打出去,一条条光柱照映在雾气上好似长着无数条腿的庞然大物,一寸寸往前爬。 离长生仰头注视着明忌。 男人眉心那伪装面容的法器在阳光下微微一闪,明忌的面容一闪而逝,蓝玉珠子悄无声息一转,再次将他的面容遮掩得结结实实。 离长生的眼瞳悄无声息地睁大。 那张脸…… “哈哈。”离长生在性命垂危之际,竟然乐得笑了两声。 天杀的,此人竟然是封讳。 明忌,是他的字。 离长生又哈了两下,左手不知是彻底脱力还是他想寻个死的快点的法子,猛地一松开,身体宛如折翼的雁,直直落入湍急的河水中。 先死一步。 封讳:“…………” 12、低头看真生气啦 梦中似乎是桃花三月。 粉色花瓣拥簇着参天巨树,风吹起漫天碎花呼啸拂着离长生垂在肩上的发。 离长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桃花树。 视线缓缓往上移,想看看这桃花树到底有多高。 花瓣乱飞间,眼眸抬起后却瞧见一只牵着他的手。 离长生茫然仰头,后知后觉这桃花树并非参天。 他只是个不到人大腿的孩子。 离长生呆呆回头看去。 两个人站在桃花树下,似乎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边笑边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离长生呆愣半晌,转过身不再看,耷拉着脑袋往前走。 牵着他的男人看不清面容,只听得声音清冷:“怎么?” 离长生没说话。 男人似乎性子极冷,没得到回答也没继续追问,牵着他踩着桃花瓣一步步往前走。 离长生望着脚下被踩成粉泥的桃花瓣,愣怔好一会,忽然喊。 “爹。” 男人淡淡道:“我不是你爹。” 离长生不爱听这话,就当没听到,固执地又喊了句:“爹爹,桃花不好看,再也不要来了。” 男人似乎叹了口气,缓缓俯下身摸了下他的脑袋,声音随着风越来越远。 “叫师尊。” 砰。 梦中那棵好似永远都无法靠近的桃花树轰然炸开成漫天粉瓣,纷纷扬扬落在双手上,一点点扭曲成狰狞的血。 离长生一身白金华服沾染鲜血,手中握着一把雕刻符纹的剑,隐约可见「崔嵬」二字。 剑身没入眼前人的心脏,血汹涌而出。 男人模糊的面容似乎带着笑,带血的手缓缓探向离长生的脸,指腹在惨白如纸的侧脸留下一道血痕。 刹那间,男人高大的身形骤然化为金色流光,消弭天地间。 “师尊……”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 心口剧烈跳动,好似还被梦中的痛苦纠缠,眼瞳涣散失神,左眼隐隐泛出神性般的金色光芒。 转瞬即逝。 离长生微微喘着,等情绪散去后,努力回想却根本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是被那股情绪逼得头痛欲裂。 缓了半晌,那股几乎把他逼疯的疼痛才逐渐消散。 空气中似乎有饭菜的香味,耳畔隐约有人交谈的嘈杂声。 离长生汗湿的发贴在雪白面颊边,喘息着举目望去。 此处好像是人界客栈,雕花镂空木床,身下垫着仙绒毯,连被子都是一匹千金的辛夷锦,香炉中幽幽燃着香。 离长生呆愣半晌,终于记起来昏迷前的记忆。 这是哪儿? 他不是掉落黄泉了吗,鱼青简救了他? 哈哈,不可能的。 这一看就是只有贵客才能住的上等房间,鱼青简那抠抠搜搜十五两三十文都能被四舍五入十六两的财迷不可能会这般豪横。 按鱼大人的性子,应该是随便把他扔路边一躺,然后诧异地说“什么,人类竟然还用床?” 离长生自从接到那该死的掌司印后就一直倒霉不断,受伤、落水,挨冻还挨饿。 算了,活着就行。 离长生下了榻,病歪歪地推开房门想去看看这是何处。 往外看了一眼。 砰,关上了门。 离长生闭了闭眼。 幻觉吧。 离长生觉得自己应该又在做噩梦,正犹豫着,外面响起封讳冷淡的声音:“掌司躺了一整日,还想再睡个回笼觉吗?” 离长生:“……” 天杀的,的确是封讳。 这鬼怎么阴魂不散,跳河也没能甩开他。 不对,难道是封讳救的他? 他不是恨不得自己死吗,怎会如此好心?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封讳似乎没发现身份暴露,额间仍带着隐藏面容的法器,打定主意做个好心的“救命恩人”。 离长生定了定神,决定赌一把大的。 离长生打开门往外瞥了一眼,他在南沅城住过几年,一看布置就知晓此处是城中央最穷奢极侈的客栈——蓬累客馆。 这客馆食玉炊桂漫天要价,只有不缺钱的冤大头才会选此地。 已是黄昏,落日熔金。 封讳又换了身衣裳,宽袖玄衣古朴华丽,懒洋洋坐在窗边往下望,侧颜映在蜜似的夕照中,少了阴森渗人的鬼气。 离长生一见他就脖子疼,试探着道:“多谢明大人出手相救。” 封讳并未看他,似笑非笑道:“两次救命之恩,掌司轻飘飘一句话就算报答了?” 没有否认“明”这个姓。 离长生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看来封殿主还没玩够,暂时不想要自己的命。 离长生心大,确定不会被杀后,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溜达到封讳对面落座:“明大人隶属何处,我定要寻你们殿主好好赞扬你的舍身救命之恩。” 封讳道:“重泉殿拘魂使,来南沅勾魂。” 离长生眉梢一扬:“明拘魂使就不惧怕幽冥殿主找你麻烦吗?” 封讳似乎比在船上的态度还要冷淡,甚至懒得看离长生,漠然端起一盏茶:“我为何怕他?” 离长生说:“因为传闻他好像是我的旧情人……” 封讳:“……” 封殿主喝茶的动作倏地一顿,冷茶顺着边沿洒落几滴在指尖。 “……兼杀身仇人。”离长生说完这句大喘气的话,担忧地看他,“封殿主悬赏十万灵石取我性命,明大人却接连两次对我出手相救,若是传到那极恶穷凶的封殿主耳中,你恐怕会被无辜迁怒。” 极恶穷凶的封殿主:“……” 封讳终于侧眸看来,鬼瞳猩红像是咬住猎物的蛇直勾勾缠着他:“不会。” “你还是不懂。”离长生见他竟然如此隐忍,继续唉声叹气道,“封殿主疯得很,睚眦必报记小仇,你招惹上他定没有好果子吃。” 封讳:“……” 封讳端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猩红的鬼瞳阴森冰冷。 ……看起来很想当场掐死他。 离长生骂了个爽,终于报了掐脖子之仇。 见封讳脸色越来越沉,他心满意足地收了神通,又说了几句好话:“明大人的救命之恩我还未报,若因受牵连而出了事,我心难安。” 封讳面无表情盯着他的唇,对着那些嘚啵无动于衷。 刚好楼下堂倌杂耍似的端着三个木托盘一路小跑着上了木阶,笑意盈盈地道:“贵客,您的膳食到咯,全是依据您的要求做的。” 离长生饿了三四天,只吃了半小块糯米藕,不提还好,如今饭菜香扑面而来,将他的饿意无限放大。 胃又开始阵阵抽疼。 他能忍痛,并不馋,只是挺讶异。 幽都的鬼也吃凡间的食物吗? 堂倌将一桌子菜依次放下。 “这是岁晚坊一日只售二十份的牛肉素羹,依着贵客的要求没让放牛肉,一点荤腥都没有,厨子也没骂。樱桃肉没放一点姜,梅花酒也刚温好……” 堂倌大概收了封讳不少银子,满桌子菜挑剔得要命换了旁人早就骂骂咧咧,他乐呵呵一一说完,将两副碗筷放下后飞快退下。 离长生越听越诧异。 这些菜几乎每道都是按照他那挑剔到令人发指的口味做出来的。 封讳…… 莫非对他旧情复燃了? ——虽然记不得他们之前是不是真道侣。 封讳身形高大,夕照从西侧照映而来,影子落在离长生半边身子上,几乎将他隔空裹住。 他看也不看离长生,漫不经心倒了杯酒喝了一口。 离长生胃疼,想吃,可摸不准封讳的态度,便保持掌司的尊严,矜持地坐在那等封讳三请四请,他再勉为其难吃上一口。 封讳理都没理他,自顾自喝着酒。 离长生:“……” 离长生看饭菜逐渐冷了,决定主动出击,故作诧异地指着樱桃肉,真心实意地问:“这是什么菜啊,味道瞧着不错。” 封讳似笑非笑瞥他:“离掌司饿了?” 离长生矜持:“也还行吧。” “那就好。”封讳淡淡道,“我救了离掌司两次已被幽冥殿主记恨上了,若是再请您一起同桌用膳,恐怕您的旧情人醋性大发,令我性命不保。掌司应该也不想我因受你牵连,而被凶神恶煞穷凶极恶的封殿主给撕了吃了。” 离长生:“…………” 什么旧情,就是故意戏耍他。 封讳似乎也不爱吃那些菜,半口未动一直在喝酒,视线似有若无往楼下望去。 蓬累客馆对面便是澹台城主府。 再过两日便是中元节大祭,南沅地处偏远,每年大祭皆由澹台府城主操办,着实清冷。 今年不知为何,门可罗雀的城主府陆陆续续有修士进进出出。 离长生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根筷子,疑惑地挑起话题:“今年南沅大祭有何特殊之处吗?” 封讳视线在澹台府空无一物的上空一瞥,似乎瞧出了什么,语调带着点讥讽的笑意。 他对离长生爱答不理,语调神态带着厌恶,但句句都有回应:“度上衡已死了三百年,不少人都笃信他会因渡厄功德重新转世轮回。” 离长生又拿起一根筷子,偏头看过去。 “度上衡?” “四日前是度上衡的生辰、忌日。”封讳道,“传闻澹台城主就在七夕那日寻到崇君转世,一个左眼金纹的孩子——三界那些将度上衡当神灵膜拜的拥趸自然嗅着味儿来一探究竟。” 他好像和度上衡很熟稔,连人家生辰都记得。 离长生诧异地夹了一筷樱桃肉塞嘴里,还不忘捧哏:“嚯,不是说魂飞魄散之人无法转世吗?” 封讳道:“自然又是一个赝品假货,三百年见得多了。” 夕阳不强烈,封讳终归是鬼,哪怕是幽冥殿殿主也得惧光,被光照的半张侧脸隐隐浮现细碎的金纹,宛如被从内部灼烧的火焰般。 封讳不惧疼,眼神注视着澹台府上空密密麻麻的阴煞之气,不知在想什么。 离长生趁着封殿主在深沉,拿起勺子喝了口素羹。 封讳听到声音,侧眸瞥他一眼。 离长生也不害臊,反正吃都吃了,封讳就算再恨他还能逼他吐出来不成? 封殿主也并非小气之人,冷淡收回视线继续看向澹台府。 只是这一瞧,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离长生喝了小半碗汤羹,胃终于不再隐隐作痛,他正想再来半碗,就听到长街上传来一阵百姓的惊呼。 “是大船!” 离长生疑惑地朝天幕看去,微微一怔。 那是雪玉京的俯春金船? 两人身处的方位极佳,能将澹台府的前院尽收眼底。 只见一艘巨大华丽的金船扇动骨翅缓缓降落,因太过庞大下落时陡然掀起一股巨大的风浪,将长街上的行人刮得东倒西歪。 雪玉京是三界第一宗门,三百年前能用上俯春金船这种消耗巨量灵石出行的法器,只有度上衡一人。 现如今,便只有现任雪玉京掌教。 离长生的假疑惑变成了真诧异:“徐观笙也来了?” 传闻雪玉京掌教徐观笙是度上衡的亲师弟,他都从雪玉京来到偏僻的南沅,难不成那转世是真的? 离长生还在伸着脑袋看热闹,忽地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寒意源源不断从对面汹涌过来,逼得他打了个哆嗦。 恰好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天际,天幕骤然暗下来,封讳一半侧脸隐在黑暗中,好似伺机而动的厉鬼。 封殿主冷冷看着离长生:“你记……认得徐观笙?” 离长生不置可否:“自然啊。” 雪玉京掌教,多尊贵的人物,谁都听说过的吧。 封讳眼眸更狠了,一副想吃了他的样子。 大鬼的阴冷之气简直能直通黄泉,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雾气都化为冰渣子噼里啪啦往下掉,酒直接结成冰碴。 离长生不明所以。 封讳漠然注视他半晌,见离长生脸上仍然带着茫然困惑,倏而沉着脸起身,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离长生:“…………” 这鬼怎么气性这么大,到底谁惹他了? 13、此番诸事不宜啊 凶神恶煞的封殿主一走,阴气消散,满桌饭菜恢复热气腾腾。 离长生已吃了个半饱,见封讳竟然没要他狗命,忙不迭就要撤。 还没起身,堂倌恭恭敬敬地走过来:“方才那位贵客留了样东西给您。” 离长生瞬间警惕。 如果封讳给他留了没结清的账单,他一定和这狗东西没完。 堂倌垂着头将一样东西奉上。 离长生瞥了一眼,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那把阴魂不散的骨匕。 和封殿主吃了顿饭,离长生胆子大了不少,他也没排斥地接过骨匕——反正扔到哪儿这玩意儿都会回来,索性收着算了。 堂倌颔首退下。 离长生对澹台府的厉鬼和崇君转世没什么兴趣,如今和鱼青简他们走散,恰好能继续装死。 还有三日就是中元节。 离长生对着烛火把玩着闪着金纹的骨匕,纹路像是一条条交织交缠的蛇映在他指腹。 那只漆黑的刺青游蛇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悄无声息从手腕爬出,缠在指尖去追逐那金线般的光。 离长生并不怕蛇,甚至有些喜欢。 他支着下颌懒洋洋注视着在指缝中来回攀爬的蛇,神使鬼差地记起初见封讳时他的眼神。 那是……恨吗? 离长生对世间一切都兴致寥寥,他想知道自己是谁,内心深处似乎又在畏惧答案,索性浑浑噩噩地过活,宛如渺渺人间的过客。 只要活着就行。 病痛、饥饿、记忆,对他而言全都无关紧要,提不起一丝兴趣。 离长生将骨匕放下,下意识从袖中拿出烟杆。 只是这一动,终于后知后觉到不对劲,他衣服何时换的? 离大师为了配高深莫测的神棍气度,衣裳往往是仙气飘渺的月白色,让人一看就惊呼“这是大师啊”。 此番不知是不是落水,他的大师袍和鱼青简的大氅不知去向,从里到外换了身层层叠叠的黑袍,宽袖金纹,腰封甚至用金线刺绣。 离长生:“?” 这是封殿主帮他换的? 离长生伸手摸了摸,一层两层三四层。 封殿主果然没那么好心,炎炎夏日还给他特意换这么厚的袍子,八成是想将他热中暑而死。 好在衣袍丢了,袖中的碎银子和烟杆还在。 离长生随遇而安,将厚重披风解开扔在一边,捏着烟杆笃笃敲了半天才发现最近太多糟心事儿,烟草早就烧完了。 离长生有些瘾,皱着眉咬着烟嘴微微用力妄图缓解心里迫切渴求的不适,将唇珠压出一道青白。 这时,楼下传来道熟悉的声音。 “幽都之人?城主只给刑惩司发了拜帖,你俩隶属刑惩司吗?” 离长生垂眸往下瞥了一眼,牙齿一阖,险些将玉质的烟嘴给咬碎了。 澹台城主府门口,一男一女站在台阶下和城主府的管事对峙。 男人身形颀长,眉眼英气,背后负着一把长刀气势十足;身边的女人比他要高出一头来,一身花花绿绿的襦裙,覆着面满脸不耐似乎想啧人。 ——分明就是男扮女装的鱼青简,和女扮男装的走吉。 离长生:“…………” 你们就是这样伪装的?! 鱼青简被管事警惕地各种盘问,要冥令要请帖,还要走到灯下照照是不是鬼,拳头越攥越紧,嗓子都要夹不住了。 走吉粗着嗓子道:“怎么,你以为我们是渡厄司的人?” 鱼青简:“……” ……同僚还是个一根筋! 鱼青简额间青筋暴起,有点想杀进去算了。 诸事不顺。 昨日拘魂船侧翻了半刻钟,走吉力气大,长刀一挑就拨正了,拘魂鬼们嘤嘤嘤围着走吉一阵感恩戴德,承诺日后渡厄司蹭船半分钱不收。 这本是好事,但随后他们搜遍全船,发现掌司丢了。 若不是厌胜令还在,鱼青简都要以为离长生被残聻吃得魂飞魄散了。 走吉一口“渡厄司”险些自报家门,管事态度越发强硬:“还请二位到搜魂灯下一验身份。” 走吉震惊:“我们又不是渡厄司的人,为什么……唔唔!” 鱼青简忍无可忍一把捂住她的嘴。 管事眼眸一眯,朝走吉一指,沉声道:“前段时日城主生辰宴时,有位渡厄司的执吏一刀将府中祠堂砍塌半边,看画像……似乎和你有些像。” 鱼青简:“?” 什么砍塌?走吉回来时可没说这些细节! 走吉沉声说:“你认错人了吧,我是男人。” 鱼青简惨不忍睹地闭了闭眼。 管事瞬间警惕:“我可没说那位执吏是女人。” 走吉:“……” 走吉瞪大了眼睛,满脸“你们人类花花肠子真多”! 管事越发怀疑了,沉声道:“请二位往前!” 一旁见状不对的家丁立刻上前将两人团团围住。 鱼青简:“……” 鱼青简发绳悄无声息地缠在腕间。 看来还是不能如此轻易地混进去,算了,先脱身再说。 剑拔弩张间,一道清越的声音轻悠悠响起:“这就是你们南沅城的待客之道?” 众人一怔,纷纷回头看去。 鱼青简眼眸微眯,缠在腕间的发绳倏地松开,化为坠子没入发间。 离长生罕见的一身黑袍,那衣裳明显不是他的,松松垮垮裹在身上,倒有种独特的落拓。 他不知在哪顺了张狰狞的傩面具,只能瞧见雪似的下巴。 城主府的管事吃了一惊。 大夏天穿这么厚吗? 离长生气度不凡,管事不敢冒犯,试探着道:“敢问大人是……” 离长生瞥他一眼:“你还没资格问我的名讳——澹台淙亲自给我发请帖三请四请,让他亲自出来接我。” 鱼青简、走吉:“……” 好狂妄啊。 管事见他竟然直呼城主名讳,眸中更加恭敬了:“贵客光临,自是该城主亲迎,还请您将拜帖……” 离长生眼眸闪现一丝不耐,倏地一抬手挥出一道金光。 锵—— 雕刻金纹的骨匕直直钉在城主府的大门之上,没入三寸,嗡鸣不止,一道蛇形鬼纹在半空张牙舞爪。 管事一惊。 幽冥殿? 管事这下不敢再乱说,恭恭敬敬地颔首:“原来是幽冥殿的贵客,请随我进府。” 离长生冷哼了声:“不要拜帖了?” 管事干笑:“您……您说笑了,幽冥殿的贵客大驾光临,澹台府蓬荜生辉——城主正在迎接雪玉京仙君,望大人莫要介怀。” 离长生冷笑:“呵,雪玉京……” 三界人人都知晓幽冥殿主和雪玉京掌教不合,管事不敢多说,只能赔笑着请人进去。 离长生也懒得多说,一挥宽袖抬步上前。 鱼青简和走吉对视一眼,立刻跟上。 管事赶忙拦住,试探着问:“大人,这两人……” 离长生已站在台阶上,回头居高临下瞥了一眼,因侧身的动作松松垮垮的腰封勉强勒紧,绷出一条微斜的腰线。 他斜睨着鱼青简和走吉,哪怕戴着面具也能感知此人的不耐烦:“蠢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自戕请罪吧。” 管事沉默了。 幽冥殿这么可怕的吗? 大祭将至,若是被人知晓城主府门口死了人,恐怕会冲撞到府中的贵客。 管事左思右想半晌,还是决定不得罪幽冥殿的人,侧开身放两人进去了。 鱼青简和走吉叹为观止,绷着脸跟上掌司。 离长生略施小计便成功混入城主府,侧眸瞥了一眼貌美如花的鱼青简,感慨道:“原来鱼大人有这样的癖好。” 鱼青简:“……” 鱼青简对掌司刚升起的一点敬佩之心瞬间烟消云散,他皮笑肉不笑,注视离长生身上的衣服,开始造谣式攻击:“哪里比得上掌司大人啊,出去才一日,就和旧情人旧情复燃天雷勾地火,衣服都穿错了。” 离长生:“…………” 离长生说:“既然友好地打完招呼了,请鱼大人说说下一步的计划吧。” 互相伤害完,鱼大人恢复了理智,问走吉:“城主府的祠堂在何处?” 走吉想了想:“不在东边就在西边。” 鱼青简:“……” 就多余问她。 澹台府上下皆在迎接雪玉京的贵客,离长生三人寻了处假山处苟着。 鱼青简抬手招出五角金纹,脚下悄无声息蔓延出一道阴森鬼气,攀爬着前去探查厉鬼的气息。 离长生偏头看向不远处的俯春金船。 雪玉京是北洲第一大宗门,只看金船外围便觉得穷奢极欲,长梯似乎都是金子做的,烛火照耀,金光闪闪。 没来由的,离长生望着那金光,脑海中闪现无数记忆碎片。 “……赠与师兄的生辰礼,自然要师兄起名字。” “唔。桃花落云处,仙人醉俯春。就叫仙人船?” “……师兄还是收了神通吧。” 离长生头疼地按住额头,想细抓那一幕却转瞬即逝,再次忘却了。 “寻到祠堂了。” 鱼青简的声音打断离长生的怔然,他将视线从金船上收回,终于回过神。 “不过有些奇怪。”鱼青简散出去的鬼气一丝一缕地搭在他的手指上,像是细蛇般不住扭动,“祠堂外布了极其隐秘的阵法,似乎是刑惩司的手笔。” 离长生疑惑:“隐秘?是偷偷布置的?” “暂时不知。” 鱼青简五指一拢,沉声道:“去正西方,切记不要暴露身份。” “嗯。” 不过鱼大人的深沉才刚装完,就听到旁边有个温柔如水的声音道:“三位贵客,这是迷路了?” 三人一怔,转身看去。 天已黑了,一个身着紫袍的男人拎着灯站在那,五官清秀气质温和,一瞧便是最好欺负的老好人。 走吉嘴唇不动,几乎被逼出了腹语:“他就是澹台淙,打不打?” 鱼青简:“……” 鱼青简将目光看向离长生,妄图让掌司嘚啵着蒙混过关。 离长生彬彬有礼地一咳,准备大开骗戒,但还没等他嘚一个字,就见澹台城主身后走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鱼青简:“??” 离长生:“……” 刑惩司官袍,玄铁长锏。 天杀的,是章阙那厮。 章阙也很意外,眉梢都挑到后脑勺了。 上次在渡厄司挨了走吉一脚,他回去越想越气,气得大半夜在刑惩司打拳,没想到陪殿主来南沅办个公务也能有让他报仇雪恨的机会。 章掌司拎着灯,光芒从下而上将人照得宛如索命的厉鬼,他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在装模作样地道:“哎呦,这三位瞧着有点眼熟,是谁来着?” 走吉:“……” 鱼青简:“……” 离长生:“…………” 14、莫要管我死活啊 章阙得意,章阙狞笑。 章阙终于能一雪前耻。 鱼青简和走吉脸都白了,连那位弱不禁风的掌司也吓得嘴唇苍白,轻轻抖了抖。 章阙心满意足欣赏他们的恐惧,冷笑着道:“这三位不是……” “渡厄司”还没说完,离长生快步上前狠狠拍了章阙的肩,熟稔地道:“这不是章掌司吗,怎么如此巧,您也被封殿主派来查南沅邪祟之事吗?” 章阙被拍得“噗”了声,心想这大美人瞧着羸弱,手劲儿倒是大。 章阙皮笑肉不笑,刚想说“套近乎没用,本掌司今日就要报仇雪恨”。 离长生嘴唇轻动,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祠堂阵法。” 章阙:“……” 章阙硬生生转了个话音:“……我刑惩司的同僚吗,真巧啊,呵,呵呵。” 离长生眼眸一眯,笑意更浓。 又赌对了。 鱼青简:“?” 怎么做到的? 再次对掌司的口才有了深刻的认识。 澹台淙“啊”了声,歉意地道:“只是府中一只邪祟就劳动刑惩司五位大驾,实在是惭愧。” 南沅城主澹台淙人如其名,长相温柔行事温和,是南沅个人尽皆知的老好人,威望极高。 前些年城内大旱时,澹台淙四处奔波寻求调水、设坛祈雨,接连不休求雨三月,最后甚至想自焚祭天,在即将葬身火海时终于天降瑞雨。 听说澹台府祠堂内供奉的便是大旱后落的第一捧雨。 澹台淙珍视那汪水,认为那是祥瑞之兆,从不肯让闲杂人等人进祠堂。 刑惩司那隐秘的阵法十有八九是背着澹台淙偷偷布置的。 章阙拿捏不成反被拖下水,狞笑着瞪他,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哪里哪里,我这三位同僚是幽都人尽皆知的老好鬼,卖力驱除邪祟不图功劳不收分文,是吧?” 鱼青简捏着嗓子说:“哎呀章掌司这是说得什么胡话,邪祟还未寻到就说什么分文啊的,知道的会说您清廉无私,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点澹台城主要私下加钱呢。” 章阙:“???” 澹台淙又“啊”,好脾气地说:“章大人若此番寻出那只厉鬼,南沅必定奉上厚礼,我我现在就去筹钱。” 章阙:“……” 章阙和他们拼了的心都有了,话音从牙缝里飘出来:“这是我们同僚之间的玩笑话,城主莫要当真。” 澹台淙正慌慌张张要去四处筹钱贿赂章掌司,闻言吃了一惊,深受震撼。 幽都的风土人情竟然如此彪悍吗。 是他没见识了。 澹台淙见四人氛围似乎有些剑拔弩张,提议道:“既是都是刑惩司的大人,那便一起去瞧瞧停在后院的尸身吧。” 章阙冷笑:“这就不……” 离长生往前几步,笑眯眯地接受邀请:“好啊好啊。” 章阙从没见过这般厚脸皮的,正要讥讽一顿,视线在离长生身上的衣袍上碰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似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好一会,章阙才勉为其难地道:“如此甚好。” 勉强达成一致,众人一齐往后院走。 章阙和离长生并肩而行,视线一直控制不住往他身上瞥。 忍了又忍,章大人没憋住,在澹台城主面前保持着平和的微笑,低声问:“你当真同和我们殿主有旧情?” 离长生微笑:“这话章掌司应该去问你家殿主才对吧。” 章阙哪敢跳到封讳跟前提这个,但他好奇死了:“你若将答案告知我,中元节本掌司或许能请愿不将渡厄司裁撤。” 离长生:“…………” 离长生瞥他一眼:“听说章大人在刑惩司几百年颇受封殿主重用,怎么没听过他提过半句吗?” “三界无人知道封殿主有旧情啊。”章阙见离长生似乎松动了,能屈能伸地挨上来和离长生勾肩搭背,“此番邪祟若真是大厄,本掌司就拱手……嘶——!” 话音未落,章阙搭在离长生肩上的手忽然像是被阴冷的蛇狠狠咬了一口,猛地弹开后隐约可见手腕上一个泛着黑色煞气的咬痕。 离长生肩上的玄衣暗纹似乎扭曲成一条诡异的蛇,正竖着瞳阴森地冲他吐信子。 章阙:“……” 离长生疑惑回头看他:“拱什么?” 章阙安安分分将爪子缩回来,不敢再动手动脚了:“……拱手相让,如何?” 离长生似笑非笑:“章大人还是莫要这么早下定论,三百年前度崇君以身封印大厄,自此后便从未在三界出现过,怎么可能这次就遇着了?” 他还指望着渡厄司被裁撤呢,绝不会如此倒霉。 片刻后,四人在城主府后院的柴房中观察最近几具惨死的尸身。 澹台府还有不少贵客没招待,澹台淙一路上道歉了七八回,终于满脸愧疚地离开,将后院交给四人。 在幽都的人都见惯了各式各样惨死的尸身,鱼青简没什么神情,蹲在那观察那几具死相可怕的尸体。 “唔,每个皆是因气运不佳而磕碰的外伤所致,按理来说不该致命才对。” 走吉蹲在那看,问:“他们身上的东西能吃吗?” 鱼青简道:“不能吃!” “哦。” 章阙拿着长锏挑开一具尸身的白布,一道漆黑煞气倏地窜来,他伸手捏住,指腹微微一捻,黑气似乎惨叫了声,化为一滴水。 章大人眉梢一挑:“哦哟,煞气。” 离长生不太懂,拎着灯走了几圈,见这三人各说各的,疑惑道:“所以这邪祟是?” 章阙皮笑肉不笑:“恭喜。” 离长生期盼:“是寻常厉鬼?” 鱼青简腾地站起身,看谁都想啧的脸上难得露出个兴奋的神情:“这只十有八九是修为颇高的厄灵!天佑我渡厄司……不对!定是崇君在天之灵庇护!” 离长生:“?” 离长生怀抱着期望:“和龙神庙那只厄灵差不多?” “呵。”鱼青简冷笑,又开始装,“龙神庙那只还能叫厄灵吗,一击就死,小鬼都算不上,毫无功德,浪费时间。” 离长生:“……” 你被“小鬼”按着揍的时候可不是这副高贵的嘴脸。 离长生头疼,觉得简直离谱。 几百年没出现大厄,怎么他一来就正好碰上了? 离长生还在崩溃,在旁边一直撇嘴的章阙率先发出邀请:“鱼大人,若是大厄作祟走吉一人恐怕招架不住,不如同我合作?” 鱼青简似笑非笑:“我看章掌司是怕超度大厄时损了功德,打算利用我们崇君的附灵吧。” “实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章阙笑眯眯道,“厄灵最爱吃功德,咱们离掌司这明晃晃的金色功德往外一杵,管它是厉鬼和大厄都会主动送上门来。走吉虽然修为高,可又要保护你们俩废物又要去打大厄,恐怕力不从心。” 离鱼俩废物:“……” 鱼青简倒是没否认“废物”的称谓,冷笑道:“你是既想利用走吉的附灵渡厄,又想用我们掌司当饵,楼金玉都没你会打算盘。” 章阙只是笑。 鱼青简转念一想,察觉到不对:“刑惩司一向只超度厉鬼怨魂,但凡见到厄灵相关早就跑得没影了,你怎么还想掺和进来?” 章阙叹了口气:“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一起听听?” “好吧,假话是本掌司心系三界安危,奉公无私。”章阙和他们同僚多年,早知晓彼此是什么德行,也很实诚,“真话是封殿主下了死命令,要我务必超度厉鬼获得功德,令渡厄司中元节成功裁撤。” 鱼青简:“……” 离长生:“?” 离长生眉梢都要扬起来了。 封讳会这么好心? 走吉不高兴看着幸灾乐祸的章阙:“渡厄司被裁撤,对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那可多了。”章阙笑眯眯地拿着长锏朝走吉一指,走吉可不惯着他,立刻就要抄起长刀揍他,“渡厄司被裁撤,你们这群有罪之人按照规矩应该会被投入黄泉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 走吉动作一顿。 离长生也愣了。 这算哪门子裁撤,这不是赶尽杀绝吗? 章阙眼眸一眯,露出个坏笑:“但谁让我们封殿主乐善好施,菩萨心肠呢,根本不忍心渡厄司众同僚下场凄惨,所以想在重泉殿大会上提议……” 离长生眼皮重重一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章阙笑容越来越大,几乎带着笑音说道:“……让渡厄司并入刑惩司,归为幽冥殿麾下。” 离长生:“…………” 鱼青简、走吉:“?” 走吉大刀差点掉了。 章阙眉飞色舞,长锏几乎挥到鱼青简脸上:“往后你们就是本掌司的属下了,一同为封殿主效力,必定吃香的香火、喝辣的符纸,前途无量。” 鱼青简:“……” 离长生:“……” 那他这个掌司,不就会降职为寻常执吏,还要受封讳统领? 这还有活路?! 离长生一改之前百无聊赖坐等看戏的死样子,肃然地对鱼青简道:“还等什么啊鱼大人,事不宜迟,赶紧把本掌司吊起来用金色功德引大厄吧。” 鱼青简:“…………” 15、丑丑丑丑丑丑丑 四人一拍即合。 主要是离长生他们拍,鱼青简甚至和走吉传了个音,达成了“先渡厄,后踹章阙”的意见统一。 离长生说做就做,将山鬼从发髻间拔出,乌发半披散下来衬得眉眼沉静,他在还未好全的右手腕间比划了下,随意道:“现在就放血引厄?” 鱼青简:“?” 鱼青简沉默了。 并非是放血之事,而是离长生的态度太过从容,就好像这具躯体的疼痛、生死根本无关紧要。 离长生上次受伤失血整整昏迷三日,鱼青简怕他又伤了自己,赶紧上手去阻拦:“不必……嘶。” “啪”地一声脆响,山鬼化为玉尺狠狠抽了他一下。 鱼青简:“……” 山鬼山鬼,它是崇君的山鬼。 鱼青简默念了几遍,收回被抽得生疼的手,解释道:“临近中元节,三界阴气煞气汇集,你不放血也会像是盏闪瞎鬼眼的明灯,吸引无数阴煞来吃你。” 离长生沉默了一会,终于发自内心地问出一句:“让凡人入幽都渡厄司,还亲赐金色功德……莫非是我作恶多端,天道是恨不得我死?” 轰隆隆——! 天幕一阵雷鸣,震耳欲聋。 离长生说:“天道视我如亲子,这样安排必定有祂的深意!” 雷声这才渐渐消停。 众人:“…………” 章阙唇角抽动:“你们掌司到底是什么人?那玉尺又是……” “章掌司!”鱼青简人高马大挡住章阙看离长生的视线,似笑非笑道,“既然刑惩司在祠堂布置了阵法,你定然潜进探查过吧。如今我们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说说看,祠堂里到底有什么?” 章阙瞥他,倒也没隐瞒:“一汪清水,最当中却有灵力。” “厄?” “不像,也并非煞或鬼,反而有些像……” 章阙犹豫半晌,才斟酌出一个词:“仙人之灵?” 离长生单手握着山鬼将散落的乌发挽起,闻言挑眉:“仙人?” 三界能被称为仙人的并不多,除了陶州两位只差半步飞升的仙君,再有便是三百年前雪玉京的景河君和度上衡。 可这两人早已相继陨落。 鱼青简蹙眉,神使鬼差想起南沅城相传的“崇君转世”,他沉思半晌,道:“入夜后我们再去祠堂探查。” 试试看附灵会不会对“仙人之灵”有反应。 章阙正要点头,余光一扫猛地回头看去,微微愣住了。 停尸的柴房门口,有个半大孩子扒着门框眼巴巴往里瞧,也不知看了多久。 ——最诡异的是,在场修为最高的走吉和章阙竟然没察觉到有人偷看。 孩子身上衣袍绣着流水云纹,是南沅城的标志。 章阙和鱼青简面面相觑。 坏了,刚才还在这儿商谈要偷偷探人家祠堂。 章掌司心狠手辣,眼眸闪现一抹凶光,沉着脸走到门口,伸手一指,一道流光猛地窜向孩子的面门。 孩子眨了眨眼。 那道流光准确无误停在孩子面前,香甜的糖味儿缓缓散开。 ——是一颗糖。 章阙眯着眼睛走上前,弯下腰像是要哄孩子的人贩子:“吃糖吗?” 孩子半个身子躲在门框后,只露出一只右眼怯怯望着。 他鼻子轻轻动了动,似乎对糖很好奇,好一会终于没忍住缓缓点头。 章阙笑起来,将糖递给他:“告诉哥哥,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孩子含着糖,小声说:“我我在玩呢。” 章阙总觉得这孩子面容有些熟悉,正要细问,门口长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澹台淙的身影着急忙慌地出现。 瞧见那孩子完好无损站在那,澹台淙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他赶紧扬起笑快步走过来,一把将那孩子拉到身前,歉意地道:“对不住,下人没看住他,没给几位大人添麻烦吧。” 孩子被他拉得一个趔趄,终于露出另一只眼睛。 金色。 鱼青简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他就是“崇君转世”? 三百年来陆陆续续冒出无数冒充“崇君转世”之人,被骗得次数多了,渡厄司早已习惯不抱丝毫希望。 可这个孩子的眼睛…… 的确是天生的金纹,而不是像一百年前抠了自己眼珠换了义眼的赝品。 见澹台淙如此重视这孩子,鱼青简试探着道:“澹台城主,听闻南沅寻到了崇君转世之人,莫非就是这孩子?” 澹台淙勉强笑了下:“是他——几位大人可探查出什么了?” “还没什么眉目。”鱼青简看出澹台淙似乎不想多谈这孩子的事,笑着道,“得花费些时间。” 澹台淙惯会察言观色,听出话外之意,温和笑着提议:“时辰也不早了,章大人若不介意可以在寒舍住下。” “那就叨扰城主了。” 澹台淙牵着那孩子的手,彬彬有礼地颔首:“徐掌教还在前厅等候,我就先带这孩子过去了。” 鱼青简不着痕迹和章阙使了个眼神。 章阙笑嘻嘻地上前,重重拍了拍澹台淙的肩膀:“徐掌教多尊贵的人物啊,哪能久等呢,还请澹台城主替我家殿主向徐掌教问好啊。” 徐观笙和封讳一向不和,澹台淙不知该不该答应,只能干笑。 他并未注意章阙拍在他肩上的位置有片符纸倏地没入他的身体。 左眼金纹的孩子牵着澹台淙的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一直没做声的离长生。 在转身的刹那他不着痕迹舔了下唇,右眼悄无声息化为猩红的鬼瞳,一闪而逝。 离长生眉头一皱,正待细看那孩子已拐了弯离开。 没一会,城主府的管事将他们迎去客房。 等人一走,章阙拿出个匣子放在桌案上。 管事依照城主吩咐送来不少鬼吃的香火和符纸,愣是一口水都没上,好在离长生在封讳那蹭了一顿,否则迟早饿出毛病。 离长生病歪歪地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连榻做诱饵,见章阙在那摆弄符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傀儡戏,刑惩司探案用的——方才我在澹台淙后背贴了张符,能借那张符看到前厅之事。” 章阙很想知晓那孩子到底是不是崇君转世,兴致大发,将一把没有面容的纸人胡乱在桌案上一扔,指尖钻出无数细细密密的鬼气。 其中一大一小的纸人“嘿咻”一声蹦起来,雪白的纸人也随之变换颜色。 大纸人温温柔柔一袭白衣,两个墨点点出来的眼眸微微弯着,看起来在笑——分明就是澹台淙的模样; 小纸人蹦蹦跶跶,左眼是金笔点出的点,是那个“崇君转世”。 两片纸人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东拐西拐似乎在走连廊。 离长生惊奇瞧着,连半歪着的身子都微微直了起来。 有点意思。 很快,澹台淙牵着那孩子到了前厅招待宾客之地,随后又是几片纸人感知周边人的气息,缓缓化为对方的模样。 一袭墨绿道袍,眉眼漠然,墨点像是蛛网交缠一圈圈涂黑,一看就是阴郁压抑之人。 另一人却是眉峰竖起,一副随时要去干架的气势。 离长生歪着头,指着那只墨绿袍纸人:“徐观笙?” 章阙挑眉:“这你都认得出?” 离长生正想说“传闻徐掌教常年墨绿道袍,这么明显我自然认得出”,忽然忍不住“唔”了声,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好在众人视线都在观察桌案上一本正经坐下的纸人,并未听到这声轻哼。 离长生伸手咬住曲起的指节,浑身上下似乎有一道奇怪的东西缓缓爬过去,留下酥麻的痒意。 什、什么东西? 离长生指尖发着抖猛地按在胸口,那东西却贴着他苍白的皮肤一路向上,直到脖颈处。 ……随后脖子传来一阵轻微的疼。 离长生微不可查“嘶”了声,伸手一捂。 两个血点,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因他捂上去的动作,那条刺青似的黑蛇恰好缠在他手指上,盘在指尖冲着他狠狠一龇牙,大发神威后,好似眼眸泛着水光,闷头爬到他衣服里。 再次没了动静。 离长生:“……” 什么毛病?! 离长生不懂这封殿主留下的蛇又发什么疯。 上次打他的乌鹊,现在又开始咬他。 离长生被无缘无故咬了一口,罕见有了点怒气,正想着,忽然听到桌案上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他不是崇君转世。” 离长生被说得回了神,擦去脖子上的两点血,偏头看去。 说话的是徐观笙。 徐观笙一身云雷纹掌教道袍,发冠高束,浑身上下一丝不苟,注视着那孩子的眼神全是厌恶,毫不留情道:“左眼金纹又如何,赝品就是赝品。” 那孩子被他满是杀气的眼神看得浑身一抖,怯怯地躲在澹台淙身后。 澹台淙讷讷道:“徐掌教,这孩子的天赋、命格皆是最佳,生来身负功德……咳,我也知晓近些年有不少人冒充崇君转世,等明日子时大祭,徐掌教祭台之上问道如何?” “问道”是通天阁的阵法,可窥前世今生。 封殿主的“杀身仇人”,便是通天阁问道而来。 徐观笙漠然:“不必问道,他定不是我师兄。” 澹台淙和厅中其他人面面相觑:“徐掌教是瞧出这孩子有哪里不对吗?” 众人全都期盼地望着他,想听听这位得道大能、尊贵的雪玉京掌教是如何火眼金睛看破这个“赝品”。 徐观笙直勾勾盯着那孩子的脸,像是被伤到似的撇开脸,冷冰冰吐出一个字。 “丑。” 众人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什么?” “我亲手将我师兄抚养长大,不必问道也能知晓答案。”徐观笙冷冷道,“我师兄就算转世无数次,也不可能这般丑陋伤眼。” 众人:“……” 离长生:“…………” 16、天天念叨徐观笙 前厅一阵死寂。 澹台淙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对着这孩子左看右看,一时讷讷无言。 孩子五官端正清秀,已经能瞧出长大后俊美的雏形,尤其是这双眼…… 还没想完,徐观笙更加厌恶道:“尤其是这双眼睛,世上怎会有如此丑陋的眼睛?” 澹台淙:“……” 孩子被他骂得眼圈一红,羽睫一眨啪嗒啪嗒落下泪来。 章阙歪着头一直注视着那哭唧唧的孩子,忽然忍不住“啊”了声,福至心灵终于想起来这孩子像谁了。 那双眼睛……怎么和自家殿主有点像? 嘶。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时,一直坐在徐观笙旁边的男人终于吊儿郎当地开口了。 “徐掌教啊,您既然不愿意让上衡回雪玉京夺了你的掌教之位,可以直接说嘛,何苦挖苦人家孩子呢?” 徐观笙偏头漠然看他:“你若管不住嘴,我便替你父亲管教一二。” 袁端眼睛一眯,嬉皮笑脸地说:“徐掌教现在倒是摆起架子了,我记得您似乎比上衡大了百岁,年轻时修行天赋差得令人发指,若不是当年上衡还小需要人照料,度景河哪会收你个外门弟子为徒弟?” 徐观笙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澹台淙吓坏了,三界人尽皆知徐观笙最厌恶别人提起他当年做外门弟子之事,袁端却故意往他肺管子上戳。 再说几句不得打起来啊? 澹台城主招架不住两位大人物的对峙,急得额头都沁出了汗,手忙脚乱地道:“袁大人,这话……” 袁端是东州乌玉楼的少东家,修行天赋不算上佳,全仪仗他那个化神期的爹横行霸道。 这人做事从来不计后果,最为人津津乐道之事,便是在问道学宫求学时,曾大张旗鼓向度上衡示爱,后来被徐观笙打得吐血三升,差点没救回来。 两人的梁子已结了数百年。 “哟,实话还不让说了?”袁端笑嘻嘻道,“来,小孩,既然徐掌教这个白眼狼不认你,你就随我回乌玉楼,保证吃香的喝辣的……唔。” 不过仔细看,这孩子的眼睛的确看着就讨厌。 像谁来着? 还没等袁端记起来,一道劲风倏地朝他面门而来。 他眉梢一挑,足尖一蹬地整个身子原地飘起,堪堪躲过徐观笙那致命一击。 袁端也不生气,甚至看都没看徐观笙,轻飘飘地落到澹台淙面前,衣摆旋着半圈缠在小腿上,风骚极了。 他弯下腰对着那孩子左看右看,注视着那和度上衡一样的金纹眼眸,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眯眯道:“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得不到度上衡,养一养这个赝品当替身也不错。 孩子怯怯地看着他,眼眸金纹倏地一闪。 袁端眉梢轻动,还没察觉到什么,徐观笙又是一掌而来。 袁端起身直接躲过,也不管会不会伤到这孩子,好在徐观笙理智还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了手,漠然看了孩子一眼。 澹台淙是个凡人,见两人打起来早就急得浑身是汗,他讷讷道:“徐掌教,还……还问道吗?” 徐观笙垂着眼和孩子对视。 孩子似乎很亲他,明明被骂得满脸是泪却还是不自觉地朝他走了半步,怯生生地想要牵他的手。 徐观笙眼眸一动,猛地甩开手,厌恶道:“明日设坛问道。” 孩子呆了呆,眼圈一红,再次跑回澹台淙身后发出小声的呜咽。 徐观笙看了袁端一眼,眼底闪现一抹烦躁。 乌玉楼同咸州离得几近,做派淫邪荤素不忌,无论这孩子和度上衡有没有关系,都不能让袁端将人带走。 前厅的对峙到此为止。 章阙和鱼青简看得啧啧称奇,意犹未尽。 走吉不解地说:“咱们不是来渡厄的吗?” 两人:“……” 对哦,怎么看起好戏来了? 章阙沉默了好久,幽幽道:“我身为刑惩司掌司,办公务时从没有这般懈怠过。你们渡厄司真可怕,竟能影响我堕落至此。” 鱼青简:“……” 去死。 四人的正事是利用离长生的金色功德吸引大厄,章阙甚至在院子外面下了个天罗地网。 只是看了场戏,离长生已经靠在窗棂上睡着了,连半个孤魂野鬼也没引来。 鱼青简眉头紧皱:“不对劲。” 章阙也无法理解:“的确——方才那出戏这么好听,差点打起来了,你家掌司竟然能睡着?” 鱼青简:“……” 他有点想计划提前,先把章阙踹了再说。 离长生始终是病歪歪的模样,他精神不济靠在窗棂边闭眸小憩,皎月倾泻落在他半张侧脸上,恍惚间那简陋的软塌好像对视都能生出雪梅绽放。 鱼青简晃了下神,神使鬼差回想起徐观笙的那句话。 “我师兄就算转世无数次,也不可能这般丑陋伤眼。” 离长生这张脸…… 好像才能勉强配得上是崇君转世。 鱼青简注视着那张脸,心中沉思。 会是吗? 崇君以身封印厄灵,如此大功德会转世成一个跑几步都喘个不停的凡人吗? 正想着,外面院中忽然传来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三人瞬间回头看去。 章阙的阵法有反应了! 离长生也被这声凄厉叫声叫醒,但他的身躯太过虚弱,意识沉重着明明想要动作,羽睫拼命颤着却无论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走吉不管三七二十一,已气势汹汹地拿着大刀冲了出去。 章阙五指渗出漆黑的煞气线,倏地化为倒扣的碗将整个城主府彻底笼罩住,眉梢一挑:“还是不少厉鬼的,金色功德的确有用。” 鱼青简眉头狠狠一皱,不像章阙这般乐观,敏锐察觉到,更不对了。 一整晚城主府一个厉鬼幽魂都不见,为何在他说出“不对”后,便诡异得出现如此多? 好像在掩藏什么。 章阙招出长锏快步走出。 鱼青简看着眉头紧皱还在梦中的离长生,欺身上前:“掌司?” 离长生能听到鱼青简说话,甚至能感觉到鱼青简掐着自己的下巴左看右看,却做不出丝毫回应。 “算了。”离长生听到他嘀咕,“还是睡着吧,省得醒来拖后腿。” 离长生:“……” 鱼青简将他扶着靠在软塌上,很快传来离去的脚步声。 离长生晕晕乎乎半晌,才终于像是魂魄归位了般回到躯体中。 院子中走吉还在大杀四方,离长生眼眸失焦半晌,撑着身子慢吞吞地坐起身来,他下意识想要去寻烟杆,左手一动似乎碰到一滩水,冰得指尖倏地一缩。 什么东西? 被硬生生从梦中唤醒,离长生意识浑噩,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怔怔偏头看去,就见他四周似乎被一圈水膜包裹住。 窗外的走吉长刀挥舞,在离长生看来却是扭曲颠倒的。 离长生眉头一皱。 水? 他起身下榻,松松垮垮的黑袍从肩上滑落,层叠跌落赤裸的脚边,伸手在面前浮现层层波纹的虚空一抚,指腹一股湿意。 的确是水阵。 离长生还在思考谁会布水阵困住他,空无一物的水面忽然伸过来一只半透明的大手,一把扣住他的左手狠狠一用力。 山鬼呼啸而来,锵地一声巨响划破水面。 但已晚了。 离长生只觉得眼前一阵天地颠倒,耳畔“噗通”一道落水声,四面八方用来冰凉的水将他浑身严丝合缝包裹着。 “虔拜天道,惠降甘霖!” “四灵讨奉,龙神祈雨。”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有人嘶哑着声音念着祈雨之话,许是百般求不来,已开始胡乱念着四灵、崇君的谶语。 飞扬沙土如雾,黄土漫天。 龟裂大地之上,火把灼灼燃烧,随着一声风声呼啸被投入柴堆,火焰瞬间蔓延,逐渐将最当中盘膝而坐的人吞没。 有人忽地惊呼了声:“落雨了!” “城主!下雨了!” 大雨倾盆而下,干涸龟裂的大地贪婪饮着甘霖。 落败萧瑟的城池中如黑压压的鱼即将渴死之际奔涌大海,拿着破旧龟裂的陶罐接无根之水。 大雨将火堆浇熄,露出其中不住颤抖的身躯,急促发出濒死的呼吸。 倏地,那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身躯张开眼睛,双眸赤红,直勾勾和虚空中的离长生对上视线。 离长生瞳孔一缩,好像从万丈高空跌落般重重砸了下来。 “噗通”一声。 一只手猛地扣住他的右手将他从水中扯了出来。 离长生狼狈地半靠在那人怀里撕心裂肺咳着,单薄的身躯不住发着抖,喉中皆是急促的喘息。 迷迷瞪瞪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因那些幻境忘却了喘息,险些溺死在那水阵中。 那是澹台淙吗? 自焚祭天求得甘霖,那被灼烧得浑身上下面目全非的身躯,竟然还能存活? 离长生脑海中全是灼烧的火焰,迷茫间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逼迫他仰起头来。 抱着他的人动作倏而一顿。 离掌司浑身湿透,墨发往下滑落水珠,那张面容之上泛着空茫,瞳孔失焦任人摆弄着仰起头,露出毫不设防的雪白脖颈。 只要轻轻一捏,就能让他死在自己怀中。 离长生察觉下颌的手指越来越用力,呆怔半晌眼神终于聚焦。 “封……” 男人:“什么?” 离长生将后面那个字强行吞了回去,不着痕迹打了寒颤,蹙眉道:“有风,冷。” 封讳看他苍白带着水珠的唇,喉结轻轻一动,抬手挥了下,门窗瞬间关闭。 离长生浑身瘫软,挣扎着推开封讳,喘息着道:“多谢明大人,您第三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无以为报……唔。” 封讳摩挲了下还残留活人体温的指腹,撇开眼不再看他:“顺路罢了——别喘了。” 离长生:“……” 喘气都不行?管的还挺宽。 就喘。 遍地都是被击碎的水阵痕迹,离长生肺腑传来阵阵疼痛,让他不呼吸简直是强人所难,他缓了半晌才将那阵疼痛硬生生捱过去。 “明大人怎会在此处?” 封讳还在抚摸着手指,不耐烦地道:“我是拘魂使,自然来勾魂。” 离长生也不拆穿他:“城主府有人死了?” “明天。” 明天死人,今天就来等着?还挺尽职。 离长生追问:“谁?” 封讳似笑非笑看他:“离掌司是在担心徐掌教?” 离长生:“?” 他闲着没事关心徐观笙做什么? 17、重泉殿之生死帖 离长生衣袍湿透,浑身不舒服,他瞥了一眼见封殿主似乎没有要走的打算,也不避讳地微微侧身解开衣襟将沉甸甸的衣袍脱下。 封讳倒很君子地偏过头去。 离长生天生注定养在锦绣堆的矜贵之人,身量修长乌发雪肤,浑身上下没有半分瑕疵,唯有那只曾被齐腕斩断的右手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将湿透的里衣脱下随手扔在一边,离长生余光扫见封讳正背对着,仍感知到一股视线似乎在阴暗处注视着他。 那道视线熟练地顺着他的后颈缓缓往下滑,像是一条蛇般轻巧滑到腰眼的红痣处轻轻一旋。 不对。 离长生将储物袋中的里衣拿出换上,偏头瞥了封讳一眼。 原来那并不是视线。 是封殿主那条蛇在身上盘桓爬行的动静。 看着正人君子,私底下竟是这般荒淫之龙。 离长生将外袍披在肩上,一边系衣带一边偏头去看封讳的脸。 那颗蓝玉珠法器似乎是因被他看穿过,在他眼里已没了隐藏容貌的效用,能透过那层伪装看清封讳的脸。 五官冷峻,的确合乎离掌司的喜好。 尤其是那双眼睛。 唔,哭起来应该很好看。 封讳倏地回头看他,眉头紧皱:“怎么?” 离长生倒是没隐瞒,道:“明大人知晓封殿主生前和我有什么纠葛吗?” 封讳眼眸动了动,不耐烦地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那是我冒昧了。” 封讳似乎懒得搭理他,但他又不走,杵在那柱子似的,好一会忽然没来由地道:“为什么忽然想知道?” 离长生险些被水阵弄死,正准备喊鱼青简来保护他,乍一听到这话还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封殿主问的是“为什么想知道纠葛”。 离长生:“……” 这人看着不好接近,但的确很善谈。 “自然是好奇了。”离长生笑着道,“我现在在幽都任职,和封殿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有误会,解开便皆大欢喜。” 封讳似乎冷笑了声:“如果没有误会呢?” 离长生笑开了:“……那我就只能另寻他法,试探试探封殿主是否对我余情未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求求他看在当年睡过的情分上饶了我一条性命。” 封讳:“……” 封殿主似乎被这句“睡过”震住了,鬼瞳微微颤着,半晌没吭声。 “中元节九司大会,离掌司尽管去问便是。” 离长生装模作样地点头:“那好吧。” 封讳瞥他一眼,似乎又烦了,看起来想转身就走。 但他不知为何想到什么,硬生生止住身形,沉着脸走到一旁的椅子边大马金刀地敛袍坐下,掩饰地垂眼望着手中要勾魂的生死帖。 离长生见他一本正经不爱搭理自己的样子,觉得有点意思,溜达过去坐在封讳旁边,支着下颌看他:“明大人是不是很厌恶我?” 封讳翻册子的手一顿,看也不看他,说话夹枪带棒,带着冷淡的刻薄:“原来离掌司所认知的‘厌恶’,便是萍水相逢却一连救你三次性命。” 离长生笑了:“那明大人为何无缘无故救我,还三回,难不成是钟情与我?” 封讳:“……” 封讳嗤笑:“离掌司以为我会是被美色所惑的肤浅……” 离长生左手托着侧脸,乌发披散垂在肩上,歪着头带着笑看他。 烛火如萤光落在男人的眉眼处,肤色玉似的白皙,衬得右眼底那点痣越发灼眼。 封讳的话戛然而止。 离长生:“什么?” 封讳眼眸一动,又浮现那股烦躁的厌恶之色,冷着脸说完未尽的话:“……之人。” 离长生:“……” 嘴还挺硬。 看起来封讳对他果然余情未了,不说多爱,起码抵抗不了这张脸。 或许能利用这点,躲避“先奸后杀”的报复。 离长生正想着,外面厉鬼的凄惨叫声中夹杂了一声澹台淙的惊恐声音:“这是在做什么?!诸位大人,啊——!” “当心。”似乎有人救了他一下,“中元节将至,何人再次布的引鬼阵?就不怕出了差池伤了无辜之人?!” 封讳眉头一皱。 是徐观笙。 离长生抬手想要打开窗户,瞧瞧这位传闻中的雪玉京掌教到底长什么模样。 只是才刚打开一条缝隙,封讳也不看生死帖了,随手一扔,砰的将打开一条缝隙的窗户死死关上。 离长生险些被夹了手指,蹙眉看他。 封讳身形高大,伸手按着窗户几乎将离长生单薄的身体拢在怀里,他垂着眸,鬼瞳阴冷凝视着离长生,语调皆是不可违抗的强势。 “离徐观笙远一点。” 离长生离他太近,几乎能嗅到男人身上来自黄泉地狱的香灰气息,严丝合缝将他包裹着,他有点没听清:“什么?” “山鬼。”封讳伸手在离长生发间的山鬼簪子上轻轻一抚,“徐观笙认得山鬼,若……将你认成是度上衡,他会杀你。” 离长生登时愣住了。 不是因封讳的话,而是见谁抽谁的山鬼被抚了下,竟然没有丝毫要抽人的反应,反而称得上温顺地轻轻蹭了下封讳的指腹。 离长生愣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封讳的话:“徐观笙不是度上衡的师弟吗?” 封讳听到这句“师弟”,眼底全是浓浓的嘲弄:“什么师弟,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罢了。” 这些年徐观笙杀了多少‘崇君转世’,世人都赞他待度上衡兄弟情深,容不下任何假冒崇君转世之人。 封讳却只觉此人道貌岸然。 离长生眉头轻皱,听到这个评价总觉得心中酸涩。 封讳见他这个神情也毫不意外,屈指一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淡淡道:“仔细看。” 离长生抬眸看过去。 外面的引鬼阵中万鬼咆哮,章阙几乎将整个城池的孤魂野鬼都引了过来,走吉正撒了欢地在里面东砍西劈,不亦乐乎。 章阙正在澹台淙跟前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在告罪。 离长生疑惑地回头:“看什么?” 封讳嘲弄地道:“你连「借目」都不会用了?” 离长生:“……” 离长生失去记忆前似乎身份尊贵,甚少被旁人忤逆,听到这明晃晃的讥讽之语,他本能觉得不悦。 不过他喜怒不形于色惯了,脸上没多少怒意,反而单边眉尾微微扬起,带着笑欺身上前。 两人距离极近,离长生这一靠几乎挨到他怀里,带着草药味的气息同那股香灰的死气交缠。 封讳呼吸倏地屏住,制止自己想要后撤的冲动,面无表情垂眼和他对视。 离长生玉似的指尖在封讳的脸侧一抚,笑着道:“我的确忘记了,请明大人教教我,好吗?” 封讳:“…………” 封讳喉结上下滚动两下,竟然没有像在船上那样厌恶地避开。 离长生眼眸一眯,正要多说几句,眼前倏地一黑。 “唔?” 封讳冰凉的手严丝合缝捂住他的眼,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喑哑:“闭眼。” 离长生阖上眼。 奇怪的是,明明被捂住眼,黑暗中却隐约有一道清晰的视线缓缓在跟前凝聚。 目之所及,灯盏,桃树,厉鬼……噫,走吉? 离长生好像俯身在一只展翅而飞的鸟身上,从上到下将整个院中的场景尽收眼底,只是在看向徐观笙时,却只能瞧见一团漆黑的人影。 这便是封讳所说的「借目」? 封讳捂着他的眼,因这个姿势离长生后背贴着他宽阔的胸膛,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有得只是好似永远无法焐热的冰冷。 封讳道:“看他。” 离长生含糊道:“看谁?那团黑有什么可看的?” “看走吉。” 离长生又看向走吉。 走吉看起来是个极其嗜杀的人,她身上却纯澈得像是一条条透明白线交织着,宛如绽放的幽昙。 封讳淡淡道:“徐观笙从不甘屈居人下,度上衡比他年幼却处处压他一头,他早已不满。如今他掌控雪玉京多年,又怎会容忍度上衡的转世夺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掌教之位?” 离长生诧异极了。 封讳这都知道? 他到底是谁? “所以记住。”封讳又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想要活命,就不要接近徐观笙。” 离长生正想说什么,贴满符纸的门忽然“砰”地一声巨响,一个人影狼狈地撞了进来,将桌子撞得粉碎后,还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 「借目」停止,离长生回头一瞧。 这死动静,又是鱼大人。 鱼青简摔了个够呛,连封讳放在桌子上的生死帖都撞得洒了一地。 章阙一溜小跑着赶过来嘲笑道:“哈哈哈一只厉鬼你都制不住,哎呦哎呦,鱼大人在找什么呢,地缝吗?” 鱼青简:“……” 鱼青简恼羞成怒地咆哮道:“我是文职!刑官!” 章阙:“哈哈哈!” 鱼青简:“…………” 章阙得意洋洋,笑着笑着视线一瞥,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鹅,笑音戛然而止。 窗棂边,自家殿主身形高大将那大美人掌司抱在怀里,视线冷冷地看过来,一副被打扰了好事的欲求不满。 章阙:“……” 章阙差点一个五体投地拜见殿主。 但膝盖一弯才记起封殿主还在隐藏身份,他直接来了个单膝跪地捡东西的假动作,虔诚地将地上散落的生死帖恭恭敬敬捡起来,装模作样道:“这可是重泉殿勾魂的生死帖啊,怎可随意乱扔……” 刚说完,章阙视线落在那张生死帖上,手指倏地一哆嗦。 三张重泉殿的生死帖,唯有一人是金纹交缠镶嵌,上方龙飞凤舞用朱笔写着一个名字。 「离平,离长生,青州归寒城人氏」 「七月十一,子时,黄泉,溺亡」 「七月十二,亥时,南沅澹台府,溺亡」 这两行已被朱笔划去,已黯淡下去,似是作废了。 最下方一行缓缓出现新的红字,如同鲜血般刺眼。 「七月十四,子时,溺亡」 18、你我是什么交情 章阙捏着生死帖,幽幽看向离长生。 这人早该死两回了,到底是怎么避开的? 离长生并不知晓自己侥幸两次未死,侧眸看向眼眸冰冷好似要吃人的封讳,笑着道:“明大人,你我偷情还得得避着点人吧,当着幽冥殿主的狗腿子的面最好收敛点——您还想抱我到什么时候?” 封讳:“…………” 章阙:“?” 封讳像是烫到似的,猛地撤身后退,眉头紧皱又露出那种厌恶的神情,一甩衣袖,冷冷道:“离掌司莫要胡言乱语。” 姓章的狗腿子目瞪口呆恨不得自己瞎了。 怎么觉得自家殿主那么……娇羞呢? 阎王在上,定是自己患了眼疾。 封讳面无表情走至章阙身边。 章狗腿子如梦初醒,赶紧爬起来装模作样地将生死帖递过去。 封讳蹙眉看着离长生的生死帖上新浮现的字,指腹在「离平」二字上微微一摩挲。 鱼青简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快步走到离长生跟前,谨慎道:“掌司,这位和您偷情的是?” “重泉殿的拘魂使,明大人。” 鱼青简瞥了一眼。 得,看眼神又是个痴迷自家掌司美色的。 离长生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小了些:“寻到厄了?” 鱼青简咳了声:“差不多了吧。” 离长生眼眸一眯:“差多少?” 走吉扛着刀从窗外跃了进来,裙摆像是层叠花簇绽放:“搜查一遍了,一百三十六只厉鬼,没有半只厄,功亏一篑了。” 离长生:“……” 鱼青简:“……” 鱼青简当机立断:“全赖章阙的引鬼阵,引来的全是无用之鬼。” 章阙懵了:“我……” 鱼青简飞快将这个话题扫过去,不让章阙有半分狡辩的机会:“澹台城主被厉鬼冲撞受了惊,徐掌教将阵破了,只能趁着子时阴气最盛的时辰挨个搜查城主府。” 章阙:“……” 章阙憋了个半死,气得想翻白眼。 已至子时,在场的皆是大鬼不必休憩,唯有离长生一直在哈欠连连,他伸手拂去眼尾的水痕,含糊道:“澹台淙没什么异样吗?” 几鬼看向他。 离长生长发还未干,披散在肩上,病歪歪地坐在那,想起被那虚空中的水阵险些被溺死前看到的场景。 澹台淙自焚祭天,雨落后身躯被灼烧得面目全非。 若他是个寻常凡人,那种重伤根本无法存活。 章阙经常和阳间的刑惩司有交集,了解甚多。 “南沅地处偏僻,澹台淙每年都会往各大宗送些南沅的贵重之物,前些年大旱时也曾求过不少人却无功而返,他似乎就是个寻常凡人,祖上颇有功德才庇护他至今。” 离长生垂着眼将空无一物的烟杆咬在唇间止瘾,漫不经心地吩咐道:“不对,去查他。” 章阙一愣。 这好似习惯发号施令的上位者气息将章掌司震了震,差点下意识地就要“是!属下这就去查!”。 鱼青简道:“掌司是怀疑澹台淙贼喊捉贼?” “不是。”离长生说,“我怀疑他死了。” 几人一怔。 封殿主对追查大厄没什么兴趣,一直垂着眼注视那张生死帖——他安静时像是只毫无存在感的蛇,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听到这话,封讳微微抬头瞥了离长生一眼。 手中另一张生死帖露出另一人的名字。 正是澹台淙。 只是死亡的时辰和地点却是模糊一片,看不真切。 鱼青简疑惑看着离长生:“掌司可曾发现了什么?” 这人不是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吗,怎么突然就断定澹台淙死了? “哦。”离长生心不在焉地说,“方才你们在外面驱鬼时,有个东西潜入房中将我拖入水阵险些淹死,我在那个阵里瞧见的。” 鱼青简:“?” 离长生的语调太过随意了,好像只是抱怨吃饭时碗里有一小片姜丝一样。 鱼青简目瞪口呆:“水阵?如此危险的事为何不早说?!” 离长生“啊”了声,不明所以:“我不是没死吗——这得多谢明大人了,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已经要去黄泉投胎了。” 鱼青简:“……” 鱼青简临走前曾在门窗上贴满了符纸,没想到这都没防住,他本来不怎么搭理封讳,听到这话也不装高深了,真心实意道:“多谢明大人。” 封讳瞥他一眼,没应声。 但章阙跟了封讳太久,明显瞧出殿主眉梢都写着“我用得着你谢?”的嫌弃。 离长生咬了会烟嘴止了瘾,起身道:“去看看祠堂那汪水。” 章阙点头:“我正……” “有此意”还没说出来,封讳倏地瞥他一眼,章阙:“……我正好困了,要不明日再说吧。” 鱼青简方才被这个狗腿子嘲讽一通,正气不顺呢,阴阳怪气地道:“头回听说鬼还会困的——那章掌司就在此处安歇吧,省得磕到碰到伤了贵体。” 章阙:“……” 章阙硬着头皮道:“我并不是想睡,只是五人阵仗太大,容易被发现,不如你我和走吉三人去一趟。” 离长生“唔”了声:“你们三只鬼怎么进祠堂,随便一个八卦镜就将你们防住了,还是我去吧。” 鱼青简蹙眉。 离长生这一身金色功德靶子似的,又是凡人之躯,若一人前去指不定就被鬼拖去吃了。 最好还是寻个合适的人随他前去相护。 片刻后。 离长生拎着灯在长廊信步闲庭。 封讳一副烦躁至极的模样不情不愿跟在他身后。 “劳烦明大人了。”离长生带着歉意道,“走吉性子爱玩不太会护人,鱼青简又废,章掌司不知怎么忽然倒头就睡叫不醒,只能劳烦您陪我走着一趟。” 封讳满脸被人拿刀逼迫才肯来的架势,冷淡道:“渡厄司能用的人不多,还是尽快并入刑惩司才好。” 离长生:“……” 游廊靠着湖水,烛火倒映着条条水纹光落在离长生脸上,他幽幽瞥了封讳一眼,不太懂此人目的到底为何。 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好报仇吗? 澹台淙的游廊东拐西拐,离长生一个分心腰侧蹭了下栏杆微微一个趔趄。 烛火晃动了下。 封讳眉头紧皱,伸出手在离长生单薄过分的肩上往里一拢,将人扒拉到游廊里侧,自己往外错了半步挡在栏杆边。 离长生不明所以。 他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了,还能落水不成? 湖面波光粼粼,黄昏时下人放的莲花灯已没了光,漂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光芒倒映在封讳暗红的瞳孔,水波似的。 离长生看了看四周,心中琢磨。 这澹台府的水似乎有些多? 前院有池塘,后院还有如此大的湖,甚至特意将活水从北边护城河引来,潺潺从府中央淌过,为此还修建了不少小桥。 虽精致文雅,但细琢磨又觉得画蛇添足。 夜深人静,虫鸣水声。 绕过半边湖,山后便是澹台府的祠堂。 离长生左右张望,发现并无人看守,拎着灯快步上前。 只是还未瞧见祠堂的门,一只手从身后传来,捂住他的嘴将他按在墙边。 离长生:“唔?” “噤声。”封讳沉声道,“门口有护门灵。” 离长生侧着身子看过去,只瞧见祠堂门口只有两个半人高的石狮子,并无灵力波动。 封讳瞥他一眼,嘴唇轻轻一动,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随后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鹊展翅朝着祠堂门口冲去。 “砰——” 下一瞬,那两只石狮子宛如活过来,猛地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乌鹊一口吞去,因是石头做的,牙齿相撞时甚至掉了满地的碎石屑。 乌鹊嘎了两声一个转身准确无误擦着石狮子的鼻子逃走,飞身落在树枝上张着翅膀乐道:“蠢狮子,咬不着。狮子蠢,咬不着!嘎嘎嘎!” 石狮子:“……” 离长生:“……” 乌鹊还在得意的:“蠢蠢蠢!” 封讳说:“滚。” 乌鹊瞬间飞起来滚了。 离长生幽幽看着封讳。 这人瞧着冷面冷心,身边的狗腿子倒是一个比一个话痨欢脱。 那石狮子长相凶狠,一口能把离长生半条腿咬断,他想了想:“能将它引开吗?” 封讳言简意赅:“它们只守门。” 果不其然,乌鹊一飞走,石狮子立刻跑回原位,蹲着重新化为石像。 离长生琢磨半晌,又看向屋顶。 封讳似乎早就料到他要做什么,双手环臂淡淡道:“屋顶上也有脊兽,一遇到人会发出尖啸,到时整个城主府人尽皆知。” 离长生:“……” 离长生见封讳有备而来,眯着眼睛注视他半晌:“明大人可知晓进去的办法?” 封讳淡淡道:“嗯。” 离长生连忙虚心请教:“望明大人献策。” 封讳比他高大,垂眼看人时有种似笑非笑的戏谑:“掌司同谁都这么自来熟吗,你我才只是见过三面的陌生人,好像还没有到随随便便一句话我就为您出生入死的交情吧?” 离长生眼眸微眯,仰头看他。 灯盏的烛火从下而伤落在脸上,半干的乌发被鱼青简撕了块布条随意绑起来垂在右肩,凌乱的碎发照出火似的红光。 “明大人。”离长生轻踮起脚尖欺身上前,带着笑和封讳注视,呼吸几乎交缠在一起。 ——从方才离掌司便察觉到,封讳似乎招架不了这一套。 果不其然,在他接近的刹那,封讳高大的身躯瞬间紧绷起来。 离长生眯着眼睛笑起来:“明大人要我怎么做才肯出手相帮呢,只要说出来,我必定对您言听计从。” 话音刚落,封讳呼吸倏地急促起来,离长生按在他胸口的手似乎勾起某种炽热的回忆,逼得他喉结上下滚动,鬼瞳悄无声息化为蛇似的竖瞳。 他身体像是紧绷的弓弦,好像再逼他一下就会瞬间绷断。 离长生笑容更深,等着封殿主再次落荒而逃。 封讳却没有动。 他像是野兽捕猎前的蛰伏般,眼神带着野性和阴湿的冷光,直勾勾盯着离长生。 “这可是离掌司自己说的。” 离长生笑容一僵。 等等,他说什么了? 19、对您以身相许吧 封讳屈指一弹,脚下黑影宛如活过来顺着墙面悄无声息潜行而去。 离长生回身望去。 黑影如龙,贴着地不着痕迹游向祠堂门口的石狮子,那东西似灵非灵,顺着石狮子的腿缓缓攀上去。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黑影扑去,将石狮子严丝合缝包裹住。 封讳抬步就走:“好了。” “这就行了?”离长生诧异跟上去,果不其然人都到石狮子边儿了那一口能啃他两条腿的护门灵却没有丝毫反应。 明明能顺利混入祠堂,离长生心中却一个咯噔,回想起自己玩笑似的那句话。 言听计从…… 坏了,封讳不会当真了吧。 封讳头也不回拾级而上,抬手将祠堂的门推开,夏夜穿堂风卷着旋拂来。 澹台府的祠堂的确同别处不同,既无牌位也无祭品,最中央一汪以灵石修建的泉水,最上空挑空,银月倒映在水中。 四周皆是水和土壤交缠的气息。 离长生拢着袖子缓步而来,环顾四周,咳了声:“明大人果然手段了得,还乐善好施,我必定谨记您的恩情,回渡厄司为您上香祭拜。” 封讳听到这个“乐善好施”的言下之意,似笑非笑瞥他:“离掌司这是打算赖账?” “怎么会呢?”离长生故作诧异,“我向来说话算话,只是吧,封殿主和我有一段旧情,若是他知晓明大人对我做了什么,恐怕要一怒之下将重泉殿拆了。唉,我这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 封讳眼眸直直看着他。 离长生被他看得莫名心虚,终于听到他慢悠悠开口:“我所说的言听计从只是想让掌司安分守己,莫要影响重泉殿拘魂罢了。” 离长生心里一咯噔。 封讳走至泉水边,长身鹤立垂着眼注视水中那轮皎月,似笑非笑道:“怎么,难道掌司是期待我对您做些什么亲密之事?” 离长生:“……” 离长生嘴皮子很利索,罕见地被封讳怼得哑口无言,他走上前故作诧异道:“这水可真清澈,好泉啊。” 封讳瞥他:“别靠太近。” 离长生虚心请教:“这是您的命令吗?” 封讳:“?” 离长生往后退了半步,将鱼青简那套学得像模像样,恭恭敬敬地道:“卑职谨遵明大人的吩咐,您让我往东我绝对不往西。这样离得够远吗,要卑职退出祠堂吗,再退两步?索性游回渡厄司,不阻碍您办公务?” 封讳唇角绷紧了一瞬,冷淡道:“离掌司的言听计从中还附带阴阳怪气吗——过来。” 离长生还在:“卑职,卑职……” 封讳不耐烦地一挥手,影子化为游蛇勾着离长生的腰身往前一送,离长生被迫和他并肩站着,站稳时故意踩了他一脚。 “不是寻常池水。”封讳没在意脚背上的鞋印,垂眸注视着水面,“你在水中瞧见了什么?” 离长生报了仇,终于将视线落在水面。 水波无风自动,悄无声息荡开一圈圈涟漪。 波浪散去后,清澈水面只有他和封讳的倒影。 “唔,什么也没有。你呢?” 封讳沉默半晌,漠然道:“我自然也没有看到。” 离长生:“?” 封殿主初见时虽然凶狠地差点掐死他,起码闲侃时还有说有笑,如今怎么换了个身份就一副被人丢弃的怨夫味儿,动不动就生气。 也没谁招惹他吧。 离长生虚心请教:“那我们应该看到什么?” 封讳冷笑了声,忽然微微侧头,伸手拽住离长生往旁边一撤。 离长生视线一阵旋转,反应过来时他已和封讳躲在祠堂的巨大石柱之后。 祠堂外有脚步声缓缓传来。 有人来了。 离长生靠在石柱上,侧着身子往外看去。 深更半夜,竟是澹台淙。 和袁端? 澹台城主一袭白衣拎着灯而来。 袁端吊儿郎当跟在他身后:“祠堂的泉有何神奇之处?” “袁少主有所不知。”澹台淙将祠堂的门关上,笑着道,“当年南沅大旱,便是求得这汪泉,传闻仙人怜悯垂落泪珠,南沅这才迎来甘霖。” 袁端嗤笑:“仙人泪?澹台城主当年求遍九州也无人为南沅违背天意降雨,莫不是魔怔了开始信这些子虚乌有的野狐禅了?” 澹台淙脾气好,被这样质疑也不生气,他笑着摇头,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香线冉冉而上。 袁端对澹台淙所说的泉水并无敬畏之心,溜达着走上祭台边,将手中把玩的文玩随手一扔。 “噗通”。 水面荡起层层波纹。 澹台淙眼眸一动。 袁端趴在栏杆边低着头往下瞧,懒洋洋地道:“这水就是寻常的雨水,澹台城主大半夜将我叫到这儿来,莫非是……” 话音戛然而止。 水中的涟漪缓缓停止,等到最后一丝波纹平去,露出平静水面上的倒影。 袁端愣住了。 离长生躲在柱子后偷偷探出脑袋往外看,见方才还满脸不屑的袁端傻愣愣注视着水面,好像水上有什么东西。 可泉水上只有一轮皎月。 离长生越想越奇怪,抓住封讳的手,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划拉:「他看到了什么」 封讳垂眼望着离长生玉似的指尖,好一会才反手在他掌心回应:「不知」 离长生奇怪地看他。 不知就摇头呗,两个字至于慢吞吞划拉半天吗? 袁端愣怔半晌,终于回神看向澹台淙:“这水中是什么?” 澹台淙笑了:“您的欲望,或未来。” 袁端挑眉,终于来了兴致:“澹台城主是想说祈愿成真?” “正是。” 袁端笑眯眯地跳下祭台,走到澹台淙跟前一掌将那香炉上的香拂开,三根未燃尽的香摔在地上断成数截。 澹台淙眼皮轻轻一跳,面容没有丝毫变色。 “徐观笙跪在我脚下求饶的未来,我不必祈愿,总有一日也能如愿。”袁端笑着说,“钱,权,美人,这些东子我乌玉楼更是要多少有多少。” 澹台淙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您所说的钱可堪三界柜坊,权能越过雪玉京,美人能比得上度上衡?” 袁端眼眸一眯。 离长生不懂怎么又提到度上衡,忽地感觉和他紧紧挨着的封讳浑身一僵,煞气浓厚,厌恶地看向袁端。 袁端道:“你是说,那个孩子当真是崇君转世?” 澹台淙淡淡道:“明日问道召出崇君的灵傀,自然就知道了。” 袁端眯着眼睛注视他半晌,忽然又笑哈哈地拍了拍澹台淙的肩膀:“澹台城主早说啊,是我对仙人不敬了。” 他说着,装模作样地将香炉扶起,将香重新插了进去。 “那我明日就等着南沅城大祭的问道咯。” 袁端说完,吊儿郎当地扬长而去。 澹台淙跪在那注视着冉冉而升的香线,孤身一人时他神情冷淡,没了白日谨小慎微的老好人模样。 离长生屏住呼吸,视线所及感觉好像有一条条黑影正在往水中飘荡。 有点熟悉。 是什么来着?忘了。 封讳眼眸一动,伸手在离长生掌心划拉。 离长生还以为封殿主察觉到什么重要线索,认真地去感受手心的字。 一笔一划:「怎么了?」 离长生:“……” 封讳又划拉了两下,这回说正事了。 「功德」 离长生愣了愣,后知后觉记起前段时日在龙神庙,那只被封印的厄灵孤注一掷利用楼长望的身体来吃满城功德时…… 好像就是这个场景。 功德的一头和离开的袁端相连,而另一头…… 竟然是在水中? 离长生悄无声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泉水里竟然还真藏了只吸食人功德的大厄。 渡厄司有救了。 离长生朝着封讳做口型:走。 大厄已开始吞噬袁端的功德,得尽快寻鱼青简和走吉前来超度。 封讳瞥他,却也没主动插手。 就在两人要悄摸摸离开时,澹台淙像是听到了什么,看向泉水:“有人?” 水面荡漾开一圈波纹,水龙般骤然腾空。 澹台淙眼眸一冷,遽尔看向离长生和封讳藏身之地:“谁?!” 与此同时,祠堂外的护门灵发出一声怒吼,脊兽也随之在屋檐一阵跳跃,发出尖锐的惨叫。 澹台淙霍然起身后退:“来人!” 离长生暗道不好。 还未等他想好对策,祠堂中的泉水陡然化为水龙,张牙舞爪地朝他们的方向而来,砰的一声巨响,竟然将那巨大的石柱击成齑粉。 水瞬间汹涌着淹没整个祠堂。 熟悉的气息一传来,离长生后知后觉记起今晚拖他入水阵的,似乎就是这口泉水。 澹台淙果然有问题。 就在水即将淹没两人时,封讳不耐烦地挡在离长生面前,伸手往前一碰,黑影化为蛋壳似的结界将两人严丝合缝包裹住。 澹台淙是个凡人,早在水淹祠堂时便已跑了出去。 因祠堂的动静,整个城主府的人都被惊醒了。 离长生躲在封讳身后拽着他的袖子,见封殿主运筹帷幄的模样,大赞道:“明大人,您接连救我实在无以为报。大恩不言谢,不然我踹了封殿主,对您以身相许吧。” 封讳:“…………” 20、三界白月光出场 离长生死到临头还得说几句骚话的脾气改不了。 封讳蹙眉,见水越来越多,回想起重泉殿生死帖上那三个鲜红的「溺亡」,眉头狠狠一皱,冷淡道:“站好,等我。” 离长生:“什……唔。” 没等他说完,封讳身形骤然散成一团黑雾消失原地。 离长生:“?” 等等,你去哪儿?! 离长生怔怔站在封讳的结界中,祠堂笼罩着结界将四周去路封得严严实实,逃无可逃。 源源不断涌出水的泉眼似乎想要将不速之客溺死在水中,但不知为何泉眼凝滞了一瞬,似乎察觉到危险立刻就想逃。 可已晚了。 封讳转瞬从虚空出现,黑袍墨发翻飞,水遇他自动化为烟雾消散。 他面无表情一脚踩在泉眼处,手微微垂着,竖瞳漠然,漫不经心道。 “崔嵬。” 锵。 地面像是裂开一条缝隙,无数鬼手张牙舞爪地撕开地面,一把漆黑的灵剑从地狱黄泉缓缓而上,尖啸咆哮的鬼泣声响彻耳畔。 本命剑同主人神魂相连,无数锁链缠在漆黑的崔嵬剑身。 封讳五指一拢,长剑轰然刺入泉眼。 泉眼本是死物,可崔嵬剑一刺入却发出一声凄厉好似幼童的惨叫:“啊——!” 整个祠堂的泉水扭曲着翻滚,似乎痛极了。 封讳不为所动,薄唇轻动:“你是个什么东西?” 崔嵬剑散发出森森鬼气,密密麻麻朝着泉眼里钻,泉眼嘶声尖啸,孤注一掷涌出一圈青色的水柱。 水宛如活物般猛地在面前扭曲,转瞬化为一个人影。 封讳手倏地一顿。 那是…… 度上衡。 如同澹台淙所说,这汪泉能让人窥到自己最迫切最渴求的欲望。 泉眼所化的度上衡一身白金法袍,宽袖垂曳,右手手腕处有两颗红痣似的血点——像是被一条小蛇的尖牙咬了一口。 他站在水中,好似随时都能消散,左眼金瞳,对着封讳笑起来。 “明忌,我自然选你。” 封讳瞳孔倏地竖成细线,心中一股恨意凭空而起,崔嵬剑悍然刺入,穿透男人的肩膀狠狠钉死在石柱之上。 “度上衡”一僵,似乎没料到他对着最爱的人也能下死手。 他注视着封讳的脸,似乎看出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我记得你,他的眼泪里有你。” 封讳冷冷看他。 “度上衡”眼眸微动,缓缓滑落一滴清泪,脸庞越来越扭曲,像是终于寻到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大笑起来:“原来……你长这样啊。” 伴随着那滴清泪没入水中,“度上衡”猛地化为水珠轰然落下。 崔嵬剑紧跟其后,祠堂却轰然倒塌,地面凹陷下去,地下水汹涌而来,顷刻将整个祠堂吞没。 方才泉眼之处已化为龟裂干旱的土壤。 封讳面无表情看着断尾求生的“泉眼”,面如沉水将水拂到左右,他也未去追,抬步回到结界之中。 离长生正闭眸躺在那,双手搭在腰腹上,姿势极其安详。 封讳:“?” 封讳蹙眉:“在做什么?” 离长生愣了愣,疑惑地睁开眼,脸上全是诧异:“等死呢——你怎么回来了?” 封讳:“……” 封讳沉着脸一把将他拽起来,冷嘲热讽道:“是我的过错,打扰掌司的等死大计了。” 离长生无辜道:“谁让你招呼都不打就走的,我还以为明大人救我救烦了,先一步溜了呢。幸好幸好,明大人对我还是有真情的。” 封讳:“…………” 封讳漠然道:“连救掌司这么多次,连一次报酬都未收就扔了,未免亏损过大。” 离长生啧啧称奇:“明大人真会算账,下一任幽都柜坊的掌柜非您莫属。” 封讳不耐地将人拽住,正想催动灵力,但不知想到什么,生硬地道:“我带你离开此处。” 离长生疑惑看着他。 封殿主灵力都酝酿上了,明眼人一看就知晓他要带自己摆脱危险,怎么还要多嘴提醒呢。 “啊。”离长生看出封殿主的话外之意,赶忙奉上他最值钱的谢意,“多谢明大人,谢谢,谢谢。” 封殿主:“……” 封讳单手扣住离长生的腰身狠狠往怀里一拦,灵力催动后,离长生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一只手破开虚空,将他拦腰抱起。 猛烈的失重感传来,离长生本就不稳的神魂似乎被什么东西往四面八方拉扯,轰然一声,骤然失去意识。 转瞬间,天地似乎都在颠倒。 他们已不在祠堂。 离长生本就神魂不稳,一番魂魄撕扯令他彻底失去对躯壳的控制,几乎要软成烂泥,只能被封讳横抱着,眼眸失焦注视虚空。 封讳转瞬回到澹台府后院的客房之中。 城主府被脊兽叫醒,鱼青简和章阙吃了一惊,正在外面唧唧歪歪。 “被发现了?坏菜,就说不该和刑惩司的人合作行动,探查阶段就出幺蛾子,都是被你克的。” “我!你!我……胡言乱语!怎么不骂你们掌司不会做事?” “我们掌司本就不会做事,他长得好看就足够了。你以为天道所选,选的是能力修为吗?” “……”无法反驳。 封讳扫了一眼澹台府客房的床褥。 廉价,粗糙,离长生若在上面躺一夜,明日醒来肯定浑身都疼,嘚啵嘚啵吵得慌。 脚底黑影顺着床沿爬上,悄无声息荡开一阵黑烟,寻常床榻顷刻间化为蓬累客馆的仙绒枕、辛锦被。 离长生好似神魂出窍,温顺靠在封讳怀中发着呆。 封讳俯身将他放到榻上。 离长生遽尔伸手拽住他的衣襟。 封讳垂眸看他。 离长生神志不清时,封讳脸上的不耐和厌烦反而消失了,眼神定定凝望着他,放轻声音问:“难受吗?” 离长生不知身处何地,梦呓似的喃喃道:“明忌……” 封讳一僵。 离长生不知有没有记起他,眼眸涣散地拽着他,循着本能唤他的名字。 “明忌。” 封讳的手缓缓收紧,几乎藏不住竖瞳。 他像是一只即将失控疯癫的兽在崩溃的瞬间被一条纤细的绳子拴住脖颈,明明只是两个寻常不过的字,却比幽冥殿数万道锁链沉重,轻而易举制住他的命门。 封讳垂眼直直注视着他,明知他不会回答,却神使鬼差地问:“度景河呢?” 离长生眼眸茫然看他:“明忌?” 他好像只会说这两个字了。 不知怎么,封讳忽然笑了声,盘踞在离长生躯体上的黑蛇悄无声息化为黑雾笼罩在狭窄的床榻间。 男人竖瞳微缩盯着离长生殷红的唇,冰凉的手缓缓抚着离长生的侧脸,呢喃着问:“选我,还是度景河?” 离长生:“明忌。” 封讳又问:“选我,还是天下苍生?” 离长生呆呆看着他。 封讳眼瞳一紧,铁钳似的大掌猛地扼住离长生的脖颈,带着戾气的猩红泛上眼底:“回答我。” 离长生茫然半晌,忽然没来由地说:“疼。” 封讳正在用力的手骤然僵住,怔然间,袖口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力道。 离长生的右手轻轻拽住了他。 封讳一愣。 离长生那只右手是旧伤,光是抬起来就够费劲,更多时候指尖都是痛到麻木感觉到知觉的。 此时却失控了般,近乎痉挛地抬起指尖。 ……艰难勾住封讳的衣袖。 拽住了他,离长生似乎安心了,眼眸微微垂下,梦呓般轻声道:“……快走。” 说完这两个字,他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封讳像是根柱子般僵在那,脚底黑影张牙舞爪似乎在愤怒咆哮叫嚣着。 “吃了他。” “和他骨血相融,尸骨共焚成一捧土,掩埋到地狱黄泉的万丈之下,永世不分离。” 让他眼中再也看不得其他人,心中藏不下天下苍生…… 只变成自己独有的宝物。 黑影直直朝着离长生的面门劈下,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将这具脆弱的凡人之躯碾碎成齑粉。 封讳直勾勾盯着他,眼底压抑已久的恨意和爱意交织交缠,几乎将他逼疯。 罪魁祸首离长生却安安静静闭眸沉睡,对周遭一切毫不设防。 山鬼温顺插在他发间,哪怕察觉到滔天的杀意也只是看着。 ……宛如数百年前的那个午后,男人和衣躺在软塌间,桃花纷落。 发间山鬼垂着白玉交缠的坠子,被风吹出清脆的碰撞声。 腕间盘着的小蛇化为少年,怯怯扒着软塌朝男人看来。 一片桃花打着旋朝着男人眉眼拂去。 少年一惊,赶忙伸出手去将那片扰人清眠的桃花瓣接住。 那朵艳红的桃花飘落掌心,少年不着痕迹吐出一口气,正要撤身收回手,忽地听到一声轻笑。 度上衡不知何时醒了,左眼金瞳带着笑望着他:“怎么?” 黑衣少年一呆,垂下眼捏着袖中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犹豫半晌才小声说:“您……您的生辰到了,我我……” 度上衡:“嗯?”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将袖中的东西双手奉上,垂着头不敢看他。 “我我随便买的匕首,您您……您不喜欢就、就丢了吧……反正也也不值钱的。” 那是一把雪白的骨匕,上方雕刻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纹,一看就不是买的。 ——买的没那么丑,符纹也刻得歪歪斜斜。 度上衡的视线从上至下看来,只能瞧见少年发抖的碎发,和通红得几欲滴血的耳朵,肩膀也在抖。 只是送样东西,还没被拒绝怎么就急哭了? 度上衡没忍住,轻轻笑了起来。 少年耳尖更红了。 桃花纷纷扬扬飘落漫天,男人鹤骨松姿,宽袖被清风拂起好似幽昙花簇,伸手在少年发顶轻轻一抚,柔声笑着说。 “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