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被阴郁反派看上后》 1 1 初夏晨晓,东边青白天空渐渐显出粉彩,夏木阴阴,花草葳蕤,露珠晶莹透亮,在花草间滚动。 大齐国京城的城门刚刚开启,城内外来往人流熙攘,一辆平平无奇青布马车驶出城门,疾速向郊外驰去,马车窗牖布帘微动,一位少女探出半个脑袋,念念不舍回望城门。 威武高大的城楼在疾驰的马蹄声中愈来愈小,渐渐模糊不清时东边天空金乌跃出,霎眼间城楼金光灿烂,耀眼非常,却很快被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再也不见。 晏潆潆缩回车内,无力地靠着引枕,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会再回都城,再见耶娘和家人。她闭眼噙住眼泪,双手不自觉绞紧衣袖,连日里南安侯府家中剧变的一幕幕闪现心头。 阿耶锒铛入狱,危在旦夕,初时大哥晏咏宸和二哥晏向宸四处打听,忙於营救,很快便明了阿耶不过是朝堂中士族门阀推出的替罪羊,是他们和庶族寒士争斗中的献祭。当下,庶族核心人物管及诚已官至中书令,是天子极为倚重的权臣,如今京城权贵见着南安侯府的人都退避三舍,哥哥们营救无果。 不仅如此,数日之间整个南安侯府被金吾卫守卫,全家困囿府中惶惶不可终日。哥哥们商议,坐以待毙凶多吉少,向远在南方潭州的镇军大将军求援,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镇军大将军府是晏潆潆未过门的婆家,这门婚约儿时订立,去年晏潆潆及笄后就曾被求娶,当时南安侯心疼女儿远嫁,借故推后。今日这番境地,若能兑现亲事,晏潆潆即便救不了南安侯府,亦可避免今后被家族事件所牵累。 晏潆潆躲藏在菜篓里,被每日给府中送菜的自家佃农偷偷运出,才得以联系上接应的二哥好友谈惟景。想起今晨出府时的心惊肉跳,晏潆潆似觉一场幻梦。 马车慢了速度,缓缓停下,晏潆潆稳了稳晃动的身形,从幻梦中回到现实。车里满满当当,堆满长途跋涉所需各种物什,少女目光扫过,心头升起对谈惟景不尽感激,眼中不禁又泛了红。 车帷被掀起,清爽晨风混着草木清香飘入晏潆潆鼻中,车帷外是谈惟景俊逸的脸庞。 “潆潆,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谈惟景指向路边不远处的一处竹亭。 晏潆潆乖顺地嗯了一声,顺着谈惟景手指的方向望去,四柱长方形的竹凉亭顶上长了不少荒草,有几处还开着星星点点黄色小花。竹亭下的石板地上泛着绿色青苔,显示这里久无人迹,隐约有个庄稼汉坐在里面歇息。 若是过去和家人出门游玩,看到这样的景色,晏潆潆定会夸上一句野趣,如今只觉寂寥落寞,心生无边孤寂。竹亭正面挂着一块破旧斑驳木质牌匾,晏潆潆勉强辨出“心印”二字,心中一阵苦涩,离京在即,她心中领会的东西实在太多。 谈惟景大步流星迈向竹亭,晏潆潆心中疑惑,那儿除了一个庄稼汉什么都没有,难道庄稼汉就是他提到的送她南下的护卫?想到此,她擡步下车,站在车边仔细观望。 竹亭边树木茂盛,把亭里的人遮掩得七七八八,晏潆潆费劲眼神仍没看清,目光漫扫,落在脚边草地上一簇簇艳红的野花,心下一动,弯下腰采摘下最艳丽的花色装入自己的香囊。 故土难离,让这里的生命伴随前途未卜的命运。 庄稼汉跟随着谈惟景走了回来。 马车边,晏潆潆灰尘扑扑,瘦瘦弱弱,楚楚可怜,水汪汪杏眼微微红肿,正眼巴巴望着他俩。见此情形,谈惟景心中顿如刀剐,一阵心痛。他和晏向宸是开裆裤朋友,平日里晏向宸按着谈家排行唤他谈三郎,晏潆潆也跟着唤他谈三哥多年,不是亲妹胜似亲妹。不过半月馀未见,昔日胖乎乎娇滴滴软萌萌的小妹妹已然变成小可怜,今后亦不知会受怎样磋磨。谈惟景只恨自己少卿之职不够高,能做的实在太少。 二人走到晏潆潆面前,晏潆潆看了一眼庄稼汉,大概三十左右年纪,头顶随意束丸子发式,既无裹巾亦无发簪,浓眉大眼,皮肤黝黑,浑身精瘦,蟹壳灰交领粗布麻衫,腰间系着黑黢黢麻绳,下身肥大窄口束裤,罩着双泥土包裹辨不出本色的土布鞋,除了身量高些,外形上和清晨给家中送菜的佃农毫无二致,实在和想像中的护卫没甚关联。晏潆潆看回谈惟景,低低唤了一声“谈三哥”。 谈惟景平覆了心绪,向她介绍“潆潆,这位郎君护你到潭州”,顿了顿,看向庄稼汉,问道“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庄稼汉冷声“牙牌上的姓名”。 谈惟景辗转接到晏向宸的密信时,时间太紧,一时难寻可靠镖局护送,多方打听才联系上过去从无 往来的江湖人士,寻到江湖第一的杀手组织流影盟,此团夥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虽穷凶极恶但业务口碑不错,据说以往鲜少失手,谈惟景无奈下只得高价请出流影盟。 竹亭中见到庄稼汉,谈惟景和晏潆潆一样错愕,但地点和暗号都未错,他稍稍暗示下自己的担心,这庄稼汉杀手便要撂挑子,事到临头,谈惟景只能说服自己相信他,给了他提前准备好的牙牌和过所。 “潆潆,牙牌上这位郎君是陈幺哥”,谈惟景又掏出一块牙牌递给晏潆潆“这是你的,你是谈三囡”。 晏潆潆接过牙牌,低头摩挲着上面谈三囡三字,眼中泪水欲滴未滴,她眨了眨眼,压下眼中氤氲,强挤出一张笑脸“谢谢谈三哥”,又看向庄稼汉,垂眸轻声道“谢谢陈大侠,有劳了!” “我并非大侠”,庄稼汉冷声回应。 气氛有些尴尬,晏潆潆擡眸,庄稼汉眼神空洞,似在看她,又似穿透她的肉身,视她为无物,木然表情毫无情绪,仿佛无心之人,冷淡中莫名威压感,让她生出一阵寒栗。 来时路上谈惟景便告知了流影盟,晏潆潆知道面前之人并非什么良善,杀人之人自带煞气,她唤一声大侠,本是心中惧怕,缓和关系之意。 这庄稼汉毫不领情,晏潆潆看了一眼谈惟景,鼓起勇气低声改了句“那有劳恩公”。 “我只是做买卖”,庄稼汉越过二人,径直坐上马车,拉了拉缰绳,看着面前的马匹道“上车走,别磨蹭”。 晏潆潆目光追随着庄稼汉,心中自我安慰,这气势比外形强上不少。 少女转头看向谈惟景,这一看眼泪便像断线珍珠扑簌簌落下。 谈惟景心中难受无比,擡手擦拭晏潆潆脸上泪痕,安慰道“流影盟过去没出甚差池,妹妹放心。到了潭州,无论好坏,一定给谈三哥来信!下次谈三哥想见着你带着你的夫婿回来”。 “你漂亮乖巧,潭州夫家一定都会喜欢你的!” “好好照顾自己!” …… 晏潆潆点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谈惟景解下腰间一个绣工精美锦囊,系在晏潆潆的香囊边,柔声道“这是我去临泉寺特地求来的平安符,妹妹你一定会平安顺遂!” 据说京郊临泉寺极其灵验而盛名在外,然临泉寺不在意这些虚名,开光过可流通的法器极其稀少,谈三哥有这样一个平安符,想来是费了不少周折,晏潆潆哭出了声。 谈惟景紧搂了搂少女,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到车边,为她撩开车帷,目送她进了车厢。 马车启动,庄稼汉驾得飞快,晏潆潆从窗牖探出头,路边谈惟景身影迅速远去,晏潆潆大声喊道“三哥保重!等我回来!” 话音未落,马车转了个方向,车道上满眼苍翠,再无一个人影,晏潆潆泪如雨下。 车厢里晏潆潆眼泪无声流淌,她摩挲着平安锦囊,里面鼓鼓囊囊,她拉开系着的红绳,从锦囊里取出两张薄纸,一张是《金刚经》的抄文,一张是一千俩的银票。 眼前车里垫有厚实地毯,铺盖行李华丽,衣裙绣鞋花纹繁覆美轮美奂,妆奁里梳洗油膏香料铜镜一应俱全,多层食盒茶饮精致,油纸装袋的药品袋上用笔清晰写明用途,甚至还有几本话本。晏潆潆攥着银票的手微微颤抖,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别哭了!”庄稼汉一把掀开车厢帷布,对着车厢内厉声。 正埋头伤心的晏潆潆吓了一跳,擡头看向声音处。 庄稼汉侧首看着她,车外阳光照在他半边脸上,他的眼神亮而锋利。两人目光交接,庄稼汉声音是阳光下雪巅上的冰刃“在我面前哭的人都死绝了,不想死就别哭”。 晏潆潆呆呆地望着庄稼汉,眸中眼泪瞬间止住。 “记住,你是我新妇,一起回潭州奔丧”,庄稼汉叮嘱了句,转头摔下了布帘。 新妇,这不是对自己的轻薄么,长这么大从未被人如此粗鄙对待,可眼下她依附於人,什么都无法改变,晏潆潆思索着新妇丶奔丧,满心委屈,刚刚消失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似决了堤般,她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埋在锦被里哭泣得几乎窒息。 “把头发全挽起来,以后梳盘发,衣着朴实些”,帘外男人冰冷声线又传了进来。 将锦被紧紧包裹住自己的头,晏潆潆哭得浑身抽搐。 2 2 许是哭得疲累,又或离开京城后绷紧的神经不自知松弛,再或裹住头部的锦被不透气,晏潆潆不知不觉睡着了。她睡得昏沈,梦中庄稼汉悄悄靠近她,对着她一阵狂吼,晏潆潆猛然惊醒,扯开头上的锦被,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楞了片刻方想起身在何处。 她坐直了身子,扭动下筋骨,刚刚睡着时姿势别扭,这会儿浑身不适。似乎睡着了一瞬,又似乎睡了很久,晏潆潆叹了口气,撩开了窗帘。 刺眼阳光晃进眼里,她眯起眼睛,车外不再是先前葱茏清翠的树林,一望无际的绿野延伸到天尽头,间或有零星的树木,碧蓝天空飘荡着棉花团般的白云,云朵飘逸时,田野绿光舞动,一片云朵低低地似悬在她的眼前,是她从未见过的美丽风光。 趴在窗牖上欣赏着风景,听着马车轮毂碌碌地响,晏潆潆想起了大哥晏咏宸的话。 此去潭州,即便快马日夜兼程也得月馀,路上好生照料自己,全须全尾到了将军府,方有机会为阿耶争取生机。 庄稼汉安静得似乎不存在,即便他脾气古怪,可现在离不了他,还要煎熬漫长的路途,可以做些什么改善彼此关系? 南安侯府的娇娇幺女可是团宠般长大,要她讨好一个脾气古怪的杀手,晏潆潆还真不知该如何着手。 她悄悄跪坐在车厢布帘旁边,食指轻轻勾开车帷一角,露出仅能透过一只眼睛的缝隙,她的脸贴向缝隙向外张望。 庄稼汉宽大厚实的背部把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粗布松敞的衣裳隐隐透出后背肌肉紧绷的力量。天气炎热,他后背三角区的衣裳已经湿透,汗渍味道飘飞,晏潆潆不禁皱了皱眉。 两人距离不过寸许,仅有一帘薄薄布帷相隔,晏潆潆屏住呼吸静静窥视,本是跪坐的身形不自知地直立起来,她只跪看了一会儿,膝盖就酸疼不已,而庄稼汉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如尊坐佛。 他像一座小山,晏潆潆看得有些无聊,打算放下手指。 “看到什么?”庄稼汉突然开口。 少女没来由惊出一身冷汗,恰巧车轮似乎碾过什么硬物,剧烈颠簸了一下,她狼狈地滚倒在地,狭小空间里头部重重磕了一下,食盒不知怎么摔到地上,砸了她一身。 一阵头晕目眩,目光慌乱中扫到一顶斗笠,晏潆潆不加思索脱口而出“日头毒辣,陈大哥是否需要斗笠?” 不等他回应,她爬起来抓起斗笠,掀开车帷一把放在他身边,迅速放下车帷退回到心理安全的距离。 脑袋闷痛,心脏扑通扑通剧烈跳动,似乎要跳出胸膛,晏潆潆说不出害怕紧张个什么,大概因为他是杀手的缘故。 厢外再无声息,厢内地上散落着食物,还有晏潆潆扑通乱跳的心。 地上散落的都是精致点心,家中常常吃到,不是稀罕物,不过以后却是难说。晏潆潆舍不得浪费,小心拾起,干净完整的放回食盒,碎的脏的拾掇拾掇放进肚子里。 她越吃越饿,回想今日还未吃上一顿饭,在食篮里翻找一阵,找到卤肉,大口吃了起来。吃了几口,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对着门帘问“陈大哥,你有吃的吗?我这儿有吃的”。 车厢外没回应,晏潆潆等了片刻,觉得礼数上已经到位,便自顾自吃了起来,点心和卤肉格外香,她吃得停不住嘴。 “头发盘起了吗?” 晏潆潆楞了,她都忘了这事,不过就算记得也无用,她就不会,她自小就未自己梳过发。 看着手里的点心,顿时不香了,晏潆潆心虚回道“我,我不会”。 晏潆潆等着庄稼汉的冷硬回应,她等了好一会,车厢外也没个响动,或许不盘发不是很要紧?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她继续开吃。 马车突然停住,晏潆潆措手不及,一口点心卡在喉咙里,不住地剧烈咳嗽。车帷撩开,车外强烈光线照了进来,她眯起了眼睛咳个不停,小脸黑红。 庄稼汉撩着车帷,站在车厢边木头人似的看着晏潆潆咳嗽,一点儿没有帮忙倒水的意思。 晏潆潆不得不眯着眼睛摸索着找茶水,也不要茶盏了,找到茶壶直接灌进嘴里,又咳嗽一阵才慢慢缓下来。 庄稼汉看了半天,晏潆潆收拾好了他仍没有任何变化。晏潆潆忍不住问“陈大哥,是在这里歇一阵么?” 她不知道,庄稼汉无比后悔接这笔买卖。他只是恰好路过京城,恰好遇到一笔不用杀人并且报酬极为可观的买卖,他以为是笔好买卖,怎料事主是个废物还是个哭包,这才是第一日半天而已。 庄稼汉宁 愿去杀人,他现在也真的想杀人,辛苦压制杀人的欲望真的很痛苦。 他的眼睛终於动了动,声音无波无澜“你得盘发,前面有关卡。整好我们再赶路”。 他说完,解开栓绳拉着马匹到路边的溪水,自己再找块树荫坐下,从胸前掏出一块饼,埋头啃食,没再多看晏潆潆一眼。 晏潆潆想哭了。 她都没见过新妇发式,如何盘?大哥成亲时,她还是个孩童,没有新妇发式的印象。晏潆潆仔细回想兄嫂平日的发髻,对着小小的铜镜反覆尝试,然而头发越来越乱,本来好好的少女髻也散了架,浑身还大汗淋漓。 晏潆潆哭了,她实在做不到,她放弃了。默默流了会眼泪,她擦干泪痕,拿起食盒和茶水披头散发下了车。 “陈大哥,我这有些吃喝,你尝尝”,晏潆潆温声细语,把食盒放在庄稼汉面前,打开盒盖放置一边。 庄稼汉停下手中干粮,看着晏潆潆散乱的头发,心中猫爪子挠般憋气,眼眸黑沈瞪向少女“你和我作对?” 晏潆潆本就惧怕,刚刚鼓足的勇气顿时泄得无影无踪,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尽力了,我不会,我没梳过”。 “别掉珠子!在我面前哭的人我都杀光了!”庄稼汉看着晏潆潆要哭的架势,厉声警告。 晏潆潆抑制住心中委屈,挣扎着心虚开口“陈大哥,我们必须扮夫妻,不能扮别的?” “扮什么?口音不同的兄妹?丫鬟都没有的主仆?一无所知的朋友?”庄稼汉冷眼看她。 有什么不可以呢,又不是没有牙牌。 可惜晏潆潆没胆子开口反驳,犹犹豫豫了一会儿,少女觍着脸柔声恳求“陈大哥,你能不能帮我,我们一起梳头”。 庄稼汉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事竟能到他头上,他看着少女,半天说不出话。 晏潆潆见庄稼汉没有反驳,语气更加低柔,脸上一副小可怜样“就这一次,一次,陈大哥,等过了关卡,我好好练梳头,后面都自己梳”。 默了半晌,庄稼汉沈重地哼了一声,终於开口“把你妆奁拿来”。他就想快些赶路,早日结束和废物点心一起的日子。 一个杀手,从未给女子梳头,手艺比晏潆潆又能高哪儿去。少女乌墨般长发倾泻至腰,阳光下泛着亮光,庄稼汉呆楞看着,不知从何下手。 他撩起少女披在脖颈的长发,带起一阵沁人幽香。乌发下少女皮肤细腻白嫩,和她黢黑脸对比明显,晃得他眼疼手抖。 好在人心齐泰山移,两人又都不笨,尝试了多次,扯断了少女无数根头发后,借助妆奁里各种工具,头发总算全都盘起。 庄稼汉看着自己的手艺,似乎颇为满意,只是不想有下一次,流的汗比杀个人还多。 少女高兴地收起妆奁,刚刚被庄稼汉拉扯头发的痛苦一扫而光,回首向庄稼汉淡笑“陈大哥,你真能干,那我们可以出发啦!” 她也一头汗,额头上汗珠滑过的地方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痕迹,映衬着她的小黑脸特别可笑。 庄稼汉没忍住,迎着她的笑脸问“你做什么把脸弄得乌漆嘛黑?” 晏潆潆的笑脸瞬时凝住,窘迫地小声解释“我不想被人认出”。 哥哥们强调,她若能顺利出府,务必乔装改扮一番,以防官府追兵。她哪里会乔装,还是谈三哥给她脸上抹的锅底灰。 “一眼就能看出,这样骗得了谁?” 晏潆潆哑口无言,嗫嚅反驳“总比不乔装好”。 “去洗脸,我帮你”。接下来会有关卡,庄稼汉不想横生枝节,帮她乔装好是给自己省事。 少女疑惑地看向庄稼汉,他梳发得了意忘了形?他梳的发只是不散架而已,他还要做更多? 内心说服不了自己,但惧於庄稼汉冷冽威压气势,晏潆潆还是慢吞吞地走到溪水边洗起了脸。 他是杀手,她被认出了他会兜底的吧?会吧?会吧? 可他的武器在哪儿呢?他连把佩剑或者腰刀都没有。 晏潆潆忐忑不安地洗好脸,又慢慢踱回来。 梳头疲累得一身汗,庄稼汉扯干净黏在手上的断发,坐在树荫下不再客气,将食盒里的点心和茶水一扫而空。他正收拾食盒,少女挪到了他的面前,庄稼汉擡眼,瞳孔止不住震颤。 一眼难忘的真美人,如洛神之容华,艳逸妩媚。 鹅蛋脸上有些婴儿肥,眉若远黛,杏眼含波,鼻梁纤巧挺立,唇瓣娇艳红嫩,肤色白若凝脂,脸颊红似桃花 ,一张似笑非笑含情脸,似乎正脉脉含情望着他。 她有股阳光般轻松自在的气息,即便他在树荫处,她还是耀亮了每一处阴暗,带来光芒和暖流。也许只是他的错觉,是她身后的阳光过於晃眼。 庄稼汉低下了头。 少女没有注意庄稼汉的变化,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问“陈大哥,我们现在开始吗?” “嗯”,庄稼汉低着头,从怀里掏出工具,巴掌大黄色皮囊里塞满各种小毛刷,黑笔,还有说不出的小玩意。 少女盯着他的胸前看了会,好奇道“陈大哥,你怀里有八宝箱?”庄稼汉擡眸瞪了一眼,少女垂下眼眸,噤若寒蝉。 庄稼汉收回目光,看着手中毛刷,命令道“眼睛闭上”。 他在认真帮她,他若有歹心不必等到此刻,少女说服着自己,乖顺地闭上眼睛。 庄稼汉伸手握住了少女下颚。 晏潆潆有些不适,下颚被庄稼汉的手指固定,虽然手法温柔,仅是轻轻触碰,但从未有人如此对待她,哥哥们也未曾。彼此距离如此接近,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庞,他的呼吸又烫又急,她的心也随之紧张地一收一放。 夏日热风吹得空气格外暧昧,两人都未言语,晏潆潆感受到毛刷在脸上飞快舞动。她努力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思维却有些混沌,分不清微微颤动的是他的指尖,还是自己的下颚,脑袋配合着手指一动不动,却明显感到后背凝出一颗颗汗珠,顺着背脊一直滚落到腰际。 他在眼睛上贴着什么,晏潆潆眼皮一阵发痒,控制不住地眨起眼睛,就看见庄稼汉木头似的脸,黑眸却如最深湖水,春风里温柔摇曳。他眼神似在欣赏一副美丽画卷,毫无之前狠戾阴森之气。不愿多想不敢多看,不等庄稼汉开口,少女连忙紧闭眼睛。 也许很久,也许一瞬,庄稼汉手指离开她的下颚“好了”。 晏潆潆睁开眼,庄稼汉已经站直了身子离她好几步远,她没看他,转身看向妆奁里的小铜镜。 铜镜里是另外一张女子的脸,眼皮好几层,颇有些老态,一副病殃殃白兮兮没有血色的面容。 晏潆潆心中欢喜,这会就是阿耶来了也难认出她,这惨白病态的面色,便是流再多眼泪,也不会有甚异样,比她先前黢黑脸不知强了多少倍。 她盖上妆奁,忍不住兴奋,扭头对着庄稼汉微微一笑“陈大哥,你这双手巧夺天工!我现在和你一样老!” 突然感觉说错了什么,晏潆潆收起笑容,凝望着庄稼汉的脸,看不出什么破绽,她迟疑片刻,轻声问道“陈大哥,你,真面容是什么样?” 庄稼汉直白淡然“这世上没人知晓我的真面目,知道的都死光了”。 后背还流着汗,炙热暑气里少女感到一阵寒意从头贯穿到脚底,她下意识垂眸避开了他的脸。 庄稼汉眼神空洞寒凉,他靠着树干声音淡淡“你想知道?” 3 3 晏潆潆自然是不想死。或许他是为掩人耳目,或许他是毁容怵於见人,一个杀手的真实模样,她并无必要知晓,她后悔问出如此蠢笨问题。 “陈大哥,你”,晏潆潆声音微抖,“你认得我就行”,她竭力无视庄稼汉的冷冽表情,努力浅浅一笑,收拾好妆奁站直身,一手拎妆奁一手拎食盒,边走边说“晏炜是我名讳,家人都唤我潆潆”。 晏潆潆逃似地爬上马车,在庄稼汉看不到的地方长吁了口气,见外面一点动静没有,又探出头张望。 庄稼汉还倚着那棵树。 少女忍不住喊“陈大哥,我们快赶路吧?” 庄稼汉牵着马匹过来,重新栓上绳索。 “吃食备了几天?”手上系着绳,庄稼汉似随意问话,视线专注绳索,压根不在少女方向。 这是觉得点心尚可么,晏潆潆懒想太多,含笑回应“我们两人吃,两天没问题”。 庄稼汉不言一语,驾着马车重新上路。短短一上午,他这不搭理人的做派晏潆潆见识多次,此时已经不以为意,马蹄声又得得得响起来,她心中松了一大口气。 城郭越来越近,路上车马渐多。晏潆潆虽觉自己装扮毫无瑕疵,但容貌和身份毕竟都是假的,难免忧心忡忡。好在过关卡时,车马人口不少,关卡处闹嚷嚷乱哄哄,负责查问的衙役在烈日下被炙烤得无精打采,查验牙牌过所后,堪堪问了庄稼汉几个问题,瞄了一眼晏潆潆就摆摆手,让通过了。 晏潆潆感慨还是做新妇管用。 过了关卡,少女如蒙大赦,似乎前途一路通畅,马车颠簸中晏潆潆又睡着了。这一觉她心情愉悦,毫无负担,睡得深沈,等她再醒来时,日头已经西斜。 前面不是过了关卡,应该进城么?晏潆潆心中困惑,又不敢启口询问,闷闷地趴在马车窗牖上数天上的飞鸟。 行至一处溪水,马车终於停下。车帷外庄稼汉的声音“歇一阵,再赶路”,又没了声息。晏潆潆撩开车帷,庄稼汉已经解开马车绳索,少女收拾了些吃的,跳下了马车。 庄稼汉放开马匹到水边,自己靠着棵树坐下,从怀中又掏出张饼啃咬。 “陈大哥,你怀里装下了多少东西?”晏潆潆拎着食盒走近,主动找点话题“我们一起吃点心吧”。 “你的东西你自己吃”,庄稼汉指指距他丈许的另外一颗树“你坐那儿吃”。 晏潆潆正要擡起的脚落在了原地。 谈三哥准备的点心可好吃,她还舍不得呢。不过卤肉放不了多久,她一个人吃不完,天热坏了可惜,做个顺水人情。她弯下腰,拿出卤肉的油纸袋,使劲抛向庄稼汉。纸袋在草地上翻滚了几圈,停在了庄稼汉脚边不远处。 “这个吃不完就坏掉了,陈大哥想吃吃,不吃扔掉”,少女头也不回转身走向另外一棵树。 庄稼汉看向少女,她正摆弄着食盒,他咬了几口干饼,踌躇了一会,伸手拾起纸袋。 二人各自树下吃食,落日将二人身影照得绵长,首尾相连,连成一线。 “陈大哥,我们怎么还没进城?再晚些,城门要关了”,晏潆潆看着天边琉璃般变化的晚霞,想着今晚落脚点,终於问出自己的担心。 “有吃有喝,住什么店,赶路要紧”。 晏潆潆张大嘴正要吃点心,闻言半天合不上嘴,也对,她也想早日到潭州,但,荒山野岭,安全吗? 少女没心思继续吃,目光转向庄稼汉,审视般仔细打量他的全身。 他真的没有任何武器啊!难道他是赤手空拳的绝世高手? “陈大哥,你,不用兵刃的?”晏潆潆问出心头很久的困惑。 “哼”,庄稼汉冷哼一声“知道我名头的人避我如蛇蝎”。 “陈大哥这么厉害?!”晏潆潆仍盯着庄稼汉仔细瞧,她还是希望能看出点武器之类的,这东西比虚头巴脑的话语更让人安心。 庄稼汉侧首,目光迎向少女“我夜晚会变成鬼,他们都叫我鬼煞”。他声音冰凛,面色表情仍如木头,眼光却似利刃。 这一刻,他的眼睛就是他的武器,晏潆潆看着他,无数尖刀仿佛要从他眼里飞出来,配上他的木头脸,真如鬼魅一般,晏潆潆前所未有的恐惧,心内瞬间剧烈抽动,她立马扭开头,埋首直往嘴里塞东西。 “你是陈大哥”,晏潆潆低着头,嘴里含着食物,含糊小声回应,其实是说给自己,安慰自己惊恐的心。 鬼煞收回视线,听到晏潆潆的话语眉峰微动。 “陈大哥,你会变成鬼,是吓人的话吧”,晏潆潆恐惧难消,埋首塞食物间,不死心追问。 “啊——” 晏潆潆尖叫着猛地跳起来,又跳又蹦,哭出了声。食盒被打翻,部件和食物散落四处。 鬼煞眼尖,看到小东西从少女身上掉落,快速钻进草丛,他淡定道“是壁虎,已经爬走了”。 少女还在不断跳动,大哭大喊道“掉我脖子上了!爬我衣服里了!” 鬼煞有些内疚,又被她哭喊得头疼,见她真被吓住,重覆肯定道“我目视好,它真爬走了,不在你身上”。 晏潆潆控制不住自己,就觉仍有东西在脖子那块皮肤上爬动,又麻又痒,她不敢伸手触摸,大哭着浑身抖个不停“它还在我脖子上,还在爬!呜呜呜……” 鬼煞被哭声激得快要炸裂,随手抓了把草向晏潆潆扔去,声音激动“我说过我听不得哭!” 似乎是一阵风,少女莫名其妙摔倒在地,哭声顿时小了许多。晏潆潆对鬼煞的惧怕陡然又起,她爬起身,背对鬼煞坐着,尽力压制住哭泣,小声啜泣道“我不想哭的,可它真的还在爬”。 鬼煞起身走到晏潆潆身边,无奈道“别哭,我就帮你看”。 晏潆潆捂住嘴,身体一抖一抖的。 背部脖梗上皮肤红了大半,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鬼煞道“我看了,没有,脖梗红了,是壁虎的毒素,所以你会痒会痛”。 这会,晏潆潆的感觉似乎如鬼煞所说,背部脖梗又痒又疼又火烫。理智回来了一半,她掏出手帕叠了好几层,小心翼翼隔着手帕摸索着脖子,一碰剧痛似火烧,好在什么都没摸到,她惊恐的心稍稍恢覆了些,带着哭腔道“很疼很疼”。 半个手指大小的剔白瓷瓶丢进晏潆潆怀里。 “药”,鬼煞平静的声音。 晏潆潆拿在手中细看,长柱形瓷瓶,瓶口大小正容得下一根手指头,由红布包着的木塞塞紧。 少女回首望着鬼煞,眼中盈满泪水“我看不到,涂不好”。 鬼煞微抿了抿唇。 少女刚刚洗过脸的皮肤细腻紧绷,吹弹可破,带着明亮光泽。皮肤上的亮泽随着他毛刷移动而消失,鬼煞脑海里浮现出晏潆潆闭着眼,睫毛微微震颤的柔媚模样,他挥之不去,在他面前晃荡不停。 “自己涂!”鬼煞坚声道。 晏潆潆抽抽噎噎拉开红布木塞,瓷瓶里是褐色膏状物,她伸出食指挖出膏药,凭着感觉在脖梗后部厚厚涂抹。 少女和鬼煞同时嘶叫,都因为疼。 鬼煞一把夺过瓷瓶,晏潆潆莫名地望着他。 “不需要这么多!”鬼煞抓紧药瓶,按她的擦法,这一瓶不够涂一次的! 这解毒药是鬼煞师父从西域得来的秘方,药材准备极费工夫,制作膏药更是不易,极其珍贵但效果奇佳,只需一丁点即可。即便如此,鬼煞自己都舍不得用,若不是晏潆潆哭兮兮烦得他想杀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为了区区壁虎之毒用此珍宝。 “我帮你!”鬼煞用木塞塞紧了瓶口,将瓷瓶小心收入怀中。 晏潆潆刚刚擦过的地方清凉无比再无痛感,和没擦的部位对比鲜明。她眼巴巴地看着鬼煞把药收好,不知他如何帮她涂。 “低头”,鬼煞命令。 晏潆潆万分配合他的指令,深深低下头,主动伸手把可能遮挡脖梗的发髻紧紧按住,半截雪白藕臂在青丝映衬下,白得发光。 鬼煞食指沾上少女脖梗上的膏药,再小心涂抹到他处。沾染褐色膏药的皮肤,在鬼煞纤悉不苟地涂抹下,恢覆了皮肤本来模样,刚刚红彤彤一片的颜色已经消褪了大半。 他手指在脖梗上摩挲,轻轻压过皮肤,少女感到凉凉的,痒痒的,所到之处如龟裂大地逢甘霖雨露,火烧火燎瞬时缓解,她原本紧绷的皮肤逐渐舒展,如春花遇雨,静静绽放。 “陈大哥,好了么,我已经不疼了”,晏潆潆脖梗已经埋得酸痛,刚刚让她又叫又哭的疼痛消失殆尽,仿佛壁虎从未落身,不过鬼煞还没停指。 “好了”,鬼煞从自己的心思中回过神,移开了手指。 “陈大哥,我还要涂几次?” “一次就够”。他可舍不得再糟蹋他的药。 “哦”,这药效果甚佳,想来价值不菲,晏潆潆看出来鬼煞有些舍不得,她不是爱占他人便宜的人,便和声问道“这药很珍贵吧,陈大哥,我还有些钱,我可以付你些报酬”。 “钱买不来”,鬼煞 语气严肃又冷冽“我不想再听哭声。事不过三,再有下次,你这笔买卖我不会做,钱也不会退,你可想好”。 晏潆潆没想到鬼煞说出这番话,她胆怯地看着他,可怜兮兮“陈大哥,你会丢下我吗?” 鬼煞没有回应,走到旁边开始收拾东西。 少女望着鬼煞的背影,想了想各种可能,向他大声笃定保证“我保证再不会,陈大哥再听我哭就丢下我”。 “快收拾,赶路”。 他语气又和以前一样冷淡,但晏潆潆看来,这就是他恢覆正常。她追在鬼煞身边一起收拾东西“陈大哥,你是绝世高手吧!你刚才是怎么摔倒我的?” “陈大哥,你好神奇,宝贝真多。这个膏药你知道配方吗?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可以买”。 …… 鬼煞有些后悔,刚刚讲条件时,少加了一条,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