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逢对手,认输是狗》 1、空降传说 白洋迷迷蒙蒙睡醒的时候,余婉君的手还搭在他腰上。 昨晚喝得有些多,大家都高兴,但还没到断片儿的程度。人逢喜事精神爽,白洋下床时没觉得头疼,看了一眼床头闹钟,笑着叫其他人。 “都别睡了,起床。一会儿打卡打不上我看你们怎么办。” 话音刚落,余婉君先醒,流水般的波浪披肩发乱着,和她鲜红色的绸缎红衬衫呼应成一景儿。揉了几下眼睛,她去推左边的汤萤:“baby,起床了。” 汤萤鼓着一张还有婴儿肥的小圆脸起来了,用哈欠缓解她的起床气,不经意地看着正拉窗帘的那人。天色微亮,白组长站在窗边,剪影像水墨画潇洒写意,谁能看出这是昨晚几乎通宵过的人呐! 白洋却没关注到汤萤的注视,单手把领带拆开,叠好后放在窗台上。他绕床往房门走,勾起拖鞋的鞋尖踹了踹地上的陈小奇:“呦,这儿还有个人呢?” 陈小奇这才揉着眼窝醒来,开口就是:“白组长,早上好啊!” “别贫了,快去洗脸。再说正式认命的通知还没下来呢,以后确认了有你叫的。”白洋脸上露出了一个被取悦的淡笑,将打地铺的陈小奇拽起来。 床上躺着的余婉君也下了床,从女性的视觉角度精准扫过白洋的身影。白洋走去厨房,只留给他们一个利落又风光的背影。 3人迅速起床,毕竟谁都不敢迟到。壹唐拍卖行是一家小而精的公司,根基稳、背景深,还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9点准时打卡。汤萤和余婉君先去洗手间洗漱,陈小奇站在大落地窗前,伸懒腰。 白洋给花浇水,刚睡醒,他暂时允许自己的嗓音略微犯懒:“开窗通通风。” “啊?和我说?”陈小奇没听清。 白洋笑着摇了头:“和我自己说呢。” “白组长你太幽默了,我开我开。”陈小奇开了窗,脚下还有他们昨晚没喝完的可乐和啤酒。 昨天是一个好日子。同属于拍卖行客户服务组,这大半年他们跟着白洋干,营销部门的经理张伯华昨儿特意捏着白洋的肩膀说,这两天将会公布svip客户组的组长人选,不出意外就是你了。 为了庆祝,白洋昨天专门请张伯华吃了一顿好的,送了酒,晚上又带着他们仨吃饭、k歌,最后大家意犹未尽,又跑来白洋家里闹了个通宵,睡得那叫一个乱七八糟。 陈小奇也是高兴,唱歌唱得嗓子都哑了。其实他比白洋还大一岁半呢,可是论人情世故和工作嗅觉……真自叹不如。而且人家是健将级运动员退役转业,外行人跨行,去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白洋就能熬夜背下100多个参展方的名字和背景,在展览会上像一把冰雕的玉剑,初露锋芒。 没人看出他从没接触过藏圈,只记住那天有一个谈吐非常精彩的年轻人。特别是一表人才的外貌,活脱的“藏二代”! “白组长。”于是他换了称呼,昨天还叫“白哥”呢,“你这房子租金不少吧?” 建国路,现代城,动动脑子就知道租金不便宜。这屋子还是三室两卫,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人住,大落地窗很是透亮。衣帽间的门没关,陈小奇顺势看去,里面半边放衣服,半边是奖杯、奖牌的展览柜。 奖牌璀璨,都是白洋叱咤跳高场的曾经。最显眼的地方挂了一枚铜牌。 奇怪,为什么不挂金?屋里又不是没有。陈小奇看得清清楚楚,金牌可不少。 “租金还成吧,我租房的时候和别人拼的,那人占一间,我占两间。后来他妈妈生病要急着回老家,两年房租都付了又没法退租,我不想要新合租人,就按照对折的钱租下。而且这房子的基础房租在院里算不上贵,户型一般,朝向也不好。”白洋拎着刚选好的西装说。 朝向?陈小奇这才发觉这屋子是全朝北,正对着四四方方北京城的正北方。 “一点阳光都不进啊?”陈小奇明了,这种朝向确实租金低,“那住这儿为什么?” “为了那个。”白洋指窗外。 天气阴,瓷青色的天盖着云,可完全抢不过外面的风光。最亮眼的是108层中国尊,霸气地站在北京cbd核心区域当中,震住场面。泰康、人寿、正太制药、万达、金地……环绕着它,最贵的几栋商务大楼抱团,用地产房价和地理位置“霸凌”着三环外。 “全北京最贵的几栋都在这儿了,往南是银泰中心和国贸,往东是央视,往西是skp购物中心,你能想到的国际大牌都在商场里排队。”白洋头头是道。 陈小奇不禁咂舌:“就,就,就……” 就为了这?为了这,愿意忍受全阴房? “就为了这个,我就喜欢看富丽堂皇。人往高处走,多看看奢侈的,自己也能吸点财。”白洋的玻璃镜片反射着窗外的楼,他像一头饥饿的吞金兽,像吞火一样,忍着烫和疼也要滑过喉头一口吞下。 陈小奇佩服了,这样的心气怪不得能当组长,从别人嘴里“抢肉”。 屋里两个洗手间,白洋用客卫。冲澡后他换上修身黑西装,选好领带,用发蜡简单地抓了一把头发,然后戴上细腿的金丝边眼镜就出来了。那仨人正在疯狂搜刮他的冰箱,他抽空收拾了一下客厅,时间就差不多了。 现在是4月上旬,台历的4月19日被圈了出来。 下楼时余婉君落下手机,懊恼地垂着眼:“呦,我得回去拿一趟,麻烦白组长还得陪我上去一回。” “没事,密码是230056。”白洋说。 余婉君震惊:“真告诉我啊?” 白洋也不和她装:“这个密码我瞎打的,下班回家就换。” 余婉君松口气,她不是没有边界感的人,拿完手机赶紧撤退。等到她下楼,白洋已经把车停在楼门前,正倚着车门抽烟。余婉君在圈里久,白洋的衣服都不贵,更算不上订做,可老天就是不公,正装裹在他的皮肤上绮丽无边。 果然,衣品的时尚完成度主要靠人体比例和脸。 汤萤和陈小奇还是爱玩儿,闹着让白洋给他们吐个烟圈看看。白洋把烟掐到唇边,一折既断的纤细眼镜腿藏在耳后。他头发理得极清爽,特别是后脑勺,耳后和发际线当中露出一条皮肤来,很有风情,耐人寻味。 “不成,我真不会。”白洋浅淡的五官挂着薄情的精明相,随便吸了一口烟,吐了个不成圆的圈,笑着摇头。 等他抽完这支烟,含着透明的薄荷糖才上车。车是营销部专门给组长配的,半月前张伯华给了他车钥匙,一切不言而喻。通体黑色的奔驰gle53,落地一百多万,大气磅礴的豪气,很适合接待拍卖行的svip客户。 白洋也爱这车,最爱奔驰前头盘子一样大的车标,直接把车牌甩人脸上似的。他开了半个月,光精洗就3次,每天亲手打理车内饰。谁要是敢在这辆车上吃零食,他就敢把人放在马路牙上吹冷风。 两位女士谁也不好意思坐白洋旁边,陈小奇倒是痛快地坐上副驾。gle顺着通惠河北路上了东二环,穿过那片富贵迷人眼的cbd,半小时后就到了另外一片迷人眼的地界。 金宝街。 光是听名字就知道这边是什么排场阵仗,二环以内的高级公寓20万以上一平,豪车像共享车随处停放。陈小奇好奇,忍不住问了一个困扰已久的事:“白哥,你当初怎么想干我们这行呢?我还以为运动员退役都先考虑当教练。” 不足的光线穿过挡风玻璃,打在白洋浅棕色的瞳仁上:“上大学的时候来过,我就觉得这边特别不一样。后来……我认识的一个人说,金宝街的天上有筛子,筛下来的不是空气,都是金粉儿。在这个地方,银杏叶都是金粉儿染的。” “这倒是……”陈小奇认同,刚好车子经过一座地标性的建筑物,“听说这社区也能看到中国尊。” 白洋睨去一瞥:“你小子……真会挑。这是金舆东华,买房前先验资,卡里没半个亿,物业都不带你看房。这上头多得是400平的大平层,夜景是中国故宫。” 天啊,400平。陈小奇想象不出这是什么规模的住宅,和跑马场似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房子看中国尊肯定不用考虑朝向和阳光。 “这上头都是什么人住啊?”汤萤也好奇,“是不是小说里的那种霸总?” “霸总不霸总不知道,反正是有钱人。”白洋的胳膊一动,方向盘右打轮,“你们喝不喝咖啡?今天我请。” 临近升职,白洋当然心情好,顺道就去找星巴克。他连买个上班咖啡都要找带r标的星巴克甄选店,进店之后,跟随白洋的目光就像他本人逐名追利一般,从进店看到出店。 在金宝街这地方,多得是男女通吃的老饕。 “给,都是你们仨平时爱喝的口味,还有三明治。”白洋上车递咖啡,又强调一句,“在车上别喝啊!” 余婉君先接过来,新做的枫叶红美甲很衬她肤色:“放心,我在你车上连动都不敢瞎动。刚才在你家还真没吃饱,冰箱里都是半成品,你平时不做饭吗?” 白洋摸了一把新买的车挂,别人车上都挂“出入平安”,他挂“招财进宝”。“我不会做饭,平时下班也晚,单身汉有一口吃的就成。” “好遗憾啊,我原本还想咱们小组搞一次家宴呢,咱们每个人带个菜!”汤萤可高兴了,白洋就是一个贴心的大哥哥人物,对人好,还不图回报。不像她以前的公司,那些男的对你稍微好一点……恨不得能占便宜。 “谢谢白组长。”陈小奇今天省了一杯咖啡钱,三明治留着中午吃,在职场有个好领头人,比什么都强,“这车也就是你开,绝配!” 白洋脸侧的眼镜框滑过一道亮光,呼应着他今天的好心情。他压着笑:“别瞎说。车就是一个交通工具,有就有,没有就算,开什么都一样。” 余婉君把包里的玫瑰花胸针拿出来,往套装领口别去:“对了,今天你是不是要换办公室?组长可和我们不一样,工位大换血。” “是吗?大概是吧。”白洋点了点头,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一切都很完美,唯一不太圆满的就是今天不是晴天。 这天气阴的,就像他大一那年被人空降,浑身不对劲。 壹唐拍卖行地处金宝街的金宝大厦,最老牌的办公楼。公司、企业论资排辈,根基深的往二环扎,新兴行业,什么网络啊游戏啊,全部往四五环扎。6层的走廊里响起杂乱脚步声,平时不同时出现的各部门经理们今天破天荒扎堆,都往一间屋子里走。 坐北朝南的办公室,已经收拾得一尘不染。 “确定是今天来吗?” “都到楼下了,一会儿都有点眼色。知道‘壹唐’拍卖行的这个‘唐’是什么意思吧?今儿来的这位可是唐总的家里人。” “唉,不就是塞个人空降嘛,又不是没有过。” “你闭嘴吧,知道空降的是哪位?二十几年前,北京东边的金慈寺拍卖春节撞钟权,唐家为了给这位祈福,那可是从第1撞拍到了99撞,直接点了天灯,一下不让!就为了给一个小娃娃!” “这我倒是知道,拍卖圈的著名99撞。顾家知道吧?和唐家那么交好,当时顾老爷子88岁大寿,说商量着第88撞让给顾家,唐家愣是没答应。顾老爷子下一年拍下的第89撞……你们想想就知道了,这位啊,惹不起。” “不可言说的背景啊,啧啧。” 言谈之际,前台那边已经响起了脚步声,人来了! 2、狭路相逢 车停好,汤萤和陈小奇朝着快递点奔去,拿他们的小盒子。白洋看向余婉君:“你没买?” “没有。”余婉君摇头,率先一步看向大厦正门,“先上去?” 白洋品出了别的意味,索性也不躲了。进入正门先刷卡,他和余婉君的脖子上挂着几乎一样的工牌,只有证件照不同。 电梯门开了又关,两人在电梯里看着墙壁上的大显示屏,余婉君再次率先一步:“我好像自作多情了。” “你瞧你说的。”白洋低头笑,“我懂你的意思。” “其实我也明白自己的条件配不上你,我在壹唐4年,今年30岁,刚入行的时候是想做拍卖师,特别喜欢落槌的那个动作。我连拍卖师资格证都考了,却一直迟迟找不到机会。”余婉君喝下冰咖啡,“你瞧,我20岁的时候最喜欢喝甜的,越甜越好,现在早晨就必须冰美式排水肿。” 白洋往上推了推眼镜,理解余婉君的处境。在这个圈里,资格证只是敲门砖,很多资源和职位还是捏在藏二代的手里。“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觉得你比我大多少,也没觉得……” “我现在觉得跟着你干挺好。”余婉君打断他,已经很久没这种感觉了,迫不及待想要验证内心的触动,“咱俩就一点可能都没有?你放心,你要说没有,我就不会再问你。” 白洋又推了下眼镜:“这怎么说呢……” “你别说你是gay,我讨厌这个借口。直接拒绝我,我又不丢人。”余婉君熟悉精英男人的把戏。 白洋正了正工牌:“我要说我是真的呢。” 余婉君眨了下眼,比得知他家的密码还震惊几倍。 “婉君啊,你挑错赛道了,我是会和你抢男人那种。而且我抢男人的手段说不定比你段数高,床上功夫花式百出。”白洋不想隐瞒,余婉君的热情他不想敷衍欺骗。 叮咚,电梯抵达6层。 余婉君怔愣,刚才进电梯前她脑海里百转千回,预想了无数个被拒绝的理由,但没有一个是这个。两人都没急着进公司,在门口站住,余婉君释然地笑了出来。“我的天,咱俩以后可别有什么抢男人的狗血戏码!” 白洋也放下心理负担:“你喜欢什么类型?我看看和我喜欢的撞不撞。” “我喜欢……帅的。我这么漂亮,总不能找个丑男。”余婉君的话很直白,她就喜欢亮眼的,站在旁边抬人。 白洋摇了摇头:“我也是男人,我就这么告诉你吧,男人帅没用。你不能太看脸,也得适当关注内在和灵魂。男人太帅了嘴里就没实话。” 十几秒的电梯之行,两人将话说开,别扭的氛围一扫而空,他们再次坦荡起来。余婉君好奇地问:“咱们公司有没有你喜欢的类型?我帮你挑挑?” “不了,我不搞办公室恋情,这可是大忌。到时候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中去,这不影响我升官发财?”白洋实话实说。 刚好,这一点和余婉君不谋而合,要不是白洋的外型好得突出,她也不会考虑在办公室找。脚下是浅米色的地毯,客户服务组有着装要求,两人无声地走向熟悉的工位,如果余婉君没记错,左边的办公室就是留给svip组长的那间。 “那你觉得那个类型怎么样?是你喜欢的吗?”办公室里站着不少人,余婉君率先看到了最高的那个。白洋来了之后一直就是全公司最高,那个人,好像比白洋还高一点。 “那个啊?那个还真成,我要睡的话怎么也得按照这样的找……”白洋刚把工牌摘下,余光的打量变成了精准的凝视,语速不知不觉也慢了下来。 从正常语速减慢,再慢,又缓,像经历了一场水漂的薄片将空气打出涟漪,最后归于一场安静的震动。 白洋那天生浅色的瞳仁,也被迫震开涟漪,呈环状扩张。坚硬的镜片后头,藏着一双恢复了几分曾经的眼睛。 svip组长的办公室,布局是白洋喜欢的坐北朝南,视野好、采光更好。视线穿过拍卖行各部门经理的肩膀,从行政到藏品,从藏品到营销,从营销到财务……平时都是白洋见到都要花点脑筋去应对的人,居然排兵布阵般地站在另外一个人的身后。 逆光中,一抹迷宫出口般的背影。 余婉君察觉到什么,悄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只是这样的,我真睡过。白洋当然不会说,就这样看着那人转过来。 余婉君站在白洋的身边,从他们的视角看去,顿时明了。原本这间是留给白洋,现在有人捷足先登。每个行业都有空降人员,但能让全公司各部门经理集体出动,特别是那个张伯华…… 昨天吃了一顿还拿了酒的张伯华,现在像哈巴狗似的一脸谄媚。 而这位空降背景户的右耳上还挂着一个助听器,绿色工作灯在闪烁,无形告之使用者是一位听力障碍患者。 带着浓烈的个人情绪,余婉君再次投去眼神。这人和白洋是两个极端,白洋是费劲儿够着什么,这人不管是站姿还是神情都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松弛,和良好的家教。成套的上好米色西装,剪裁高档又低调,他在男人中算得上很罕见的粉白皮,却又是强烈浓郁的骨相。 柔软的发梢微微翘起,扎成了一束。人真的很高,抢了白洋的全公司第一高。全身的行头自然也是贵了不止几十倍。 还真是又高又贵的高贵。 “呦!你们也到了!刚好,我来做个介绍!”张伯华身为营销经理扛起责任,让出了一个位置。 他让出的位置在侧边,而不是中间,深谙职场规则的白洋便明了,这是让自己站过去,而不是让那位屈尊。在真正落任之前他从未走进这间办公室,只隔着落地窗看。他怕自己一旦进去,胸口就会燃起一把欲壑难平的火焰。 没料到,他第一回进来,这里就改名换姓,变成了姓唐的。 壹唐……白洋忽然间灵光乍现,敢情这一直都是人家的地盘。想通之后,只有苦笑。 看着站到自己身边的白洋,张伯华极力盛赞:“白洋,婉君,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新任命的svip客户组组长,唐誉。唐组长,您看……这两位可是营销部的精锐悍将,余婉君是公司里的老员工,白洋新了一点,但也非常优秀。” 白洋笑了笑,用右手的中指推了下眼镜。“唐组长,有失远迎。” “白组长,幸会幸会。”那人伸出一只手来,修长的手指一旦伸开,宛如展开了他们曾经3年的床笫时光。 行政部门的王经理立即说:“白洋,快握手啊。你这人……平时办事滴水不露,今天发什么愣呢?” 张伯华帮忙开脱:“唐组长您别介意,白洋他是跨行,不是咱们圈里人,头一次见您这样的可能生疏。” “没关系,只要能干好这一行,什么专业都无所谓。说来真是凑巧,我本科专业就和体育沾点关系,还真是有缘。”唐誉用说不清道不明的话来回应,“希望以后我们有机会好好探讨这部分,是吧?” 白洋这才抬起眼睛,时隔多年,重新看向他。 他头发长了。 “多谢唐组长夸奖,我想咱们的本科专业应该谈不到一起。跨行如隔山,我们没有太多共同语言。”白洋凝视那双浓墨一样的眼睛,到现在他都不懂唐誉的眼睛是怎么长出来的。 同床共枕的清晨,自己一睁眼,眼前就是唐誉淡粉色的皮肤。还有这浓密程度堪比马儿的眼睫毛,当他睁眼、闭眼时,上层下层的漆黑睫毛就像小手鼓掌,恨不得听到拍掌的声响。那确实是很强的视觉冲击,唐誉的容貌让白洋经常产生一种错觉,这个男人,连五官都是沉甸甸的。 两人握上手,白洋的皮肤上有着他前十几年奋斗拼搏的曾经,一层训练出的薄茧。唐誉缄默地握住,精心保养的皮肤擦过,他的皮肤很软,微微出了汗,柔软地裹住了白洋坚硬的骨节。 白洋默不作声,半握不握地攥着。皮肤接触无所遁形,说“好久不见”和“别来无恙”都牵强。两人曾经娴熟至极的手指交错压在床上,肉.体起伏,喘息贯穿彼此的耳道,此刻却半推半就,酝酿着十几秒的安静。 白洋再看唐誉,他背后是金宝街的天。之前自己以为足够努力就能沾一把金粉儿,还以为命运终于偏向一回。现在却看到了无情的戏弄,那名为“筛子”的命运分叉路将成吨的金粉儿洒向了另外一个人,弃自己而去。 扬扬飘飘,落了炫目的人肩膀上一整层。 “好了,以后大家都是自己人。”张伯华其实挺尴尬,他但凡得知一丁点空降的消息都不能把话给白洋说死,“婉君,和唐组长打个招呼。” 一个部门经理,恭维“组长”不离口,这待遇之前也就是邵弘有。邵弘是著名书法家的长子,也是圈内有名的藏二代。余婉君衡量着动作,最终朝着唐誉伸出了右手:“唐组长,您好。” “余小姐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唐誉这才松开白洋的手,虚虚地握了一把余婉君,笑着说,“余小姐和白组长还真是……郎才女貌。” “这可真是误会了,这份夸奖我承受不起。”余婉君已经把手收回来,心中酸苦蔓延,替白开心半个多月的白洋。 接下来的流程顺理成章,白洋和余婉君回到工位,行政的人带着唐誉参观全公司,恨不得掰开揉碎把拍卖行的工作机制喂到他嘴里。而唐誉的到来自然也惊艳了不少人,追随他的目光不在少数。 当陈小奇和汤萤拿着快递进来时,也注意到了他。他在这屋里像一颗明珠。 可是当他们看到张伯华那拍马屁的表情时,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了白洋,再瞄了一眼已经打开的svip组长办公室。 一切皆在不言中,汤萤只是看着娃娃脸,早过了应届毕业生的稚嫩,老练地扫了一眼陈小奇。陈小奇点头,沉默地坐回工位。 等到陈小奇打开电脑,他从电脑屏幕的反射里看着背后工位的白洋。努力一朝归零,这该怎么办? 白洋的注意力都在桌面的鱼缸上,金鱼吐着轻快的泡泡,鱼尾摇曳生姿。原本白洋还想着等自己飞升就把它们也带进办公室,鱼完全感受不到命运的转折,不知道它只能在普通工位上。 大一那年,也是这样很不对劲的阴天。当时的白洋为了学生会的选举演讲准备许久,他原本的目标是首都体育大学的学生会会长,但因为大一资历不够,只能竞选部长。 退而求其次,从来不埋怨命运的白洋转头参加了财务部部长的竞选,却在投票当天被学生办的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白洋,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新任的财务部部长,唐誉。你这次的投票票数很不错,学校准备任命你为体育部部长,刚好你还是体院的,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什么最好的人选?从学生会主席,降级争取财务部,从财务部,拨到了体育部,一降再降,哪里就最好了?那年才18岁的白洋是嘴里咬着一口恨的,但还是笑容满面地主动伸出手去,说出了不情不愿的祝贺。 “祝贺你竞选成功,唐部长,以后有机会一起吃饭。” “嗯。”18岁的唐誉伸手和他虚虚地握了一下,冷淡中带着明显的距离感,而右耳的助听器连灯都没亮,根本就没打开,就这样唾手可得一般拿走了别人的竭尽全力。 3、争奇斗艳 公司规模比唐誉想象中要小。 “是不是差不多看完了?”唐誉礼貌地问张伯华。 壹唐拍卖行是自己小舅舅的事业分支,其实唐弈戈就比他大5岁。见识过他其他的公司,唐誉不免对壹唐产生了过于主观的判断。 小,而精,大概就是这一家公司的定位。 行政经理刚走,现在只剩下张伯华。唐誉这个位置很特殊,虽然在张伯华之下,但显然超出了他的管理范畴。“看完了看完了,一会儿我就把营销部门的员工资料给您过目。” 唐誉刚好走到主廊道,放眼望去是整洁的工位,助听器却捕捉不到同事的轻声细语。拍卖公司特有的品味出现在公司各处,某个转角,就放着一件拍来的藏品。而墙上的现代主义绘画更是动人心魄,无言地声明着壹唐的主要拍卖方向在何方。 “咱们这个部门分了多少业务小组?”唐誉不经意地问道。 张伯华快50岁了,外表有些憨,自诩为老狐狸:“3个,一个是市场经营组,一个是公共关系组,但最核心的还是客户服务组,主要就是和客户以及潜在客户进行沟通,了解他们的意向。” “这个组都是你管?”唐誉问。 “我负责整个部门,细分的话,客户服务主要是邵弘。”张伯华将这尊大佛引到一面墙的正面,墙体和其余的墙不太一样,透着古朴的历史感,还多了一排小巧精致的展示灯。灯光下是藏在玻璃罩里的正方形画作。 “邵玉涧的小作,而且是他成名前的随笔。非常具有收藏价值!”张伯华介绍。方才他陪同唐誉参观公司,累得够呛,自己迈两三步,唐誉的双腿只需要迈一步。要不说他走路贵气呢,腿长,迈步子都慢。 唐誉缓步上前,看了看画作的年份。“成名前的作品?” 他这样问,张伯华就确认唐誉虽然是空降,但对艺术收藏有一定的基础理解。越是著名的大画家,越是会在成名后将之前的小作、随笔销毁。一方面是成名前的风格飘忽不定,不太满意,另一方面,则是从拍卖的角度来考虑。 物以稀为贵,对于现在的画家来说,要想上拍且拍得上价,就要学会收笔。出名之前的作品一旦流入市场就会大幅度降低自己的收藏价值。 唐誉言外之意,就是问张伯华这幅画是不是未销毁的。如果是,那价值只会陡然升高。 “是,就剩下这一张了,邵弘送给壹唐的礼物。”张伯华说,“他之前一直负责整个小组,但是您放心,他对svip客户组没有兴趣。” “好,我明白了。我先回办公室,你先去忙。”唐誉抽丝剥茧地听懂张伯华的言外之意,邵玉涧是画家、书法家、收藏家,邵弘自然有着艺术家的清高。他应该更倾向于在工作中结交好友,对真正的服务工作并不关注。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唐誉见到了张伯华口中的邵弘。穿着考究,一身苍蓝色的新中式正装,里头搭配了一件水墨画的薄绸衬衫,确实很不一样。他对着唐誉点头,笑容内敛,目光如清水一般滑到了唐誉的右耳上,看到了正闪着绿光的助听器。 绿色的光只有一点点,脆弱水晶似的挂在唐誉的外耳廓上,衬得他的耳朵变成了他的最大弱点。 唐誉也点了下头,向右转,进办公室。窗口把有限的光线放进来。办公室刚布置出来,没有绿植,空气净化器倒是尽职尽责工作着。现在他终于有时间看向办公室正前方的工位,那是一个4人的小范围,白洋就在左下角的位置。 成年人的世界现实无比,白洋的工作仍旧继续。马上就要到本季度的宣讲会了,每个小组都要拿出各自对当下拍品的理解和预测。这样一忙,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个小时,快到吃午饭时白洋摸向烟盒,抽出一支到吸烟室去。 吸烟室里,刚好张伯华在。 “张经理,借火儿。”白洋走过去。 张伯华把打火机递给他,吞云吐雾着:“我刚想找你。这事不是我能预料和操控的,唐家我是真惹不起。” “没事,您别多想。”白洋将烟点燃,“再说了,我资历确实浅了些。” “你能这样想,就很好。”张伯华自然也听得出白洋是给自己找台阶,“要怪就怪唐家吧。你不认识唐誉,千万别和他较劲,他背后的家族我都找不到形容词……” “听说他家吃的蔬菜肉食都有私人的庄园农场,不放心外头买。家里有人在90年代包机,来回输送中国女演员……”张伯华露出了一个“你懂得”的笑容,“后来在那个年代,为了抢生意,和别人动了枪!” 白洋不可抵抗地听着。 “你太新了,对公司了解不深。壹唐拍卖行的老总叫唐弈戈,就是唐家的其中一位,咱们能在众多同行力压下站住脚,也是因为他。只不过唐总不怎么来,大部分员工都没见过,我也没见过,总裁办的人帮他打理。上次秋拍会,咱们不是有一副4200万成交的画嘛,那就是唐家人的手笔。” “自产自销啊?”白洋问了句。 “不好说,反正你别惹唐誉。但我相信他干不久,这种家族的人谁在国内啊,迟早都要出国。”张伯华点到为止,“那以后那车……” “您放心,我当然不会厚着脸皮霸占那车,一会儿就把钥匙给您,然后给唐誉用。”白洋一来一回地答应着,情绪和声波一样,在空气里无形起伏。 升职没了,车也没了,白洋一无所有地走回去,刚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现在气温回升,他脱掉西装外套,里头是一件熨平的普通白衬衫,两臂戴着对称的黑色臂箍。 “你们一会儿吃什么?”他坐上了办公桌的外沿,两条腿朝前延伸,交叉着,皮鞋和裤脚之间猛然细进去,是他穿了西装袜的脚踝。跳高的人,脚踝都像玻璃那么漂亮,跟腱如支柱撑着修长的小腿肌肉,把手压进脚踝窝里还能摸到强壮有力的心跳。 唐誉刚刚合上拍品图录,抬起脸时,就看到这一幕。 “不知道呢。”汤萤先说,孩子气地笑起来,“我点麦麦?” 余婉君给颈侧喷了香水,端丽地坐着办公椅转了半圈:“去吃新开的云南菜吧,我请。” “我请我请,咱们吃日料?”陈小奇抢着说,仨人心照不宣,都想让白洋好受些。 开门声不约而至,深棕色实木门留出了一道缝隙,给米白色地毯照出一条射线。 斜倚在门框一侧的人是唐誉:“白组长,张经理说我有不懂的地方就多问问你,现在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说完他便坐回了办公椅。 这种理所当然的气定神闲,余婉君看不惯,目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窗瞥了唐誉一眼,对着白洋说:“你就说快吃饭了,不去。” “走走走,吃饭去。”陈小奇轻声附和,不敢和上级真顶起来,又想支援白洋。汤萤自然也是一样,对着白洋摇头,能不去就不去,职场必备技能——脚底抹油,任务外包。 “没事,我过去看看,你们先去吃。”白洋放下文件夹,在组员担忧不已的注视下,走向那间本该属于自己的办公室。 组员们忧心更甚,仿佛白洋要赴一场鸿门宴。唐誉抢了白洋的位置,显然是看白洋碍眼了。 白洋身影一晃,消失在门缝中间。门关上,三人只能盯着落地窗看。白洋进去后并没有往前走,反而停在了门口,紧接着唐誉起身,冲着门的方向过来。三人忽然捏一把汗,背景深厚的唐誉来势汹汹,下一步会不会一拳将白洋掼在墙上? 哗啦,一声,落地窗的浅米色百叶窗紧闭,关上了观察的通路。 陈小奇站了起来,全身心紧绷住。白哥真是职场运势不顺,遇上了这活阎王! 屋里,白洋轻松地靠住门,百叶窗是他亲手关上的,在唐誉朝他迈步那一刻,有些事注定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这时倒是出太阳了,多云碾碎了光线,倾泻在唐誉肩膀上,他几步过来,睫毛尖都快要扎自己脸上。 隔着几厘米,白洋再次看到了神奇的现象。 微型的丁达尔效应仿佛在那张脸上发生,光线从他浓密的睫毛间隙射出,要刺穿自己。办公室将活火山搬到眼前,热气膨胀,高温压缩,将两人的目光凝成固态。 “你他妈没死在国外啊?”白洋的视线摇漾着。 对视中,视线里仿佛有一只蜘蛛在结网,交织难分。唐誉笑了笑:“知道你这么恨我,我嘴都要笑裂了。一见面就骂人啊……” 手臂撑在白洋的耳朵两侧,唐誉的手掌压在门上,影子像柔软的天鹅绒将白洋笼罩起来。背后的上好实木蔓延出无形的网,明目张胆地,朝着白洋的肩膀无限靠近。 “我可没骂你。”白洋单手揪住他的领带,好料子,触摸过就知道和自己这条有差距。 他将领带一圈圈往上卷,绕着自己的食指,一卷就卷到了领结的位置上,猛然一拽将人拽了个踉跄。白洋咬着牙笑:“我真怕一不小心给你骂爽了。托你的福,这个组长我是当不上去了,该怎么恭喜你呢,唐组长?” 唐誉的手挡了一下他的动作,领带就这样毫无防备被揪开了。“我要说……” “别给我说什么,我不想听你解释。又不是大学生了,计较这个没意思,不当就不当。”白洋松开手,插着兜,目光滑在他那身柔软的衣服上,“你……” 两人离得近,唐誉这样一来,189的身高将白洋的187压了一块儿,鼻息敷在他耳后那片干净的皮肤上,像咖啡机加热牛奶的雾气,足够湿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正接触。白洋停顿了几秒,仿佛等着雾气干。 窗外的太阳终于滑过去,那些洒在唐誉身上的金粉儿顺着他的站姿,也洒在了白洋的肩膀上,却无法照入白洋的眼睛。而白洋眼镜片上的光投射到唐誉的胸口,留下了一块不可忽视的形状。 呼吸之间,白洋呵出一口气:“你是不是延毕了?” “看来白队是在这里过得不错呢,混得风生水起。”唐誉的目光堪比眼镜布,擦着他的镜片。 白洋笑着偏了偏头:“哪儿比得上您啊,一大早就来公司空降,公司那么多人,就看你打扮得争奇斗艳站办公室里。” “过奖,哪儿比得上你端坐办公室,媚眼如丝的。”唐誉也不示弱,白洋是有这个本事的,“我在国外读研,成天清汤寡水,你在国内倒是油光水滑,那么多人都愿意绕着你转。” 白洋用左手的中指推眼镜,右手将唐誉的领带拽得更近:“你有什么本事,上来就抢我的职位?” “本事嘛……”唐誉缓缓地想,缓缓地说,“19岁凭脸拿下隔着空降大仇的白洋,战绩可查。这算么?” 白洋冷笑一声,将那条名贵的领带轻而易举团在掌心里。“信不信我抽你?” 4、把我烫熟了 唐誉的脸微微地近了近,助听器愉悦地闪着绿色。两人的西裤快要贴近,好像在疾风骤雨里站住,干燥又淋湿。门板成为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要让他们跌进去。 突然间门响了,有人敲。门板震动,发电报一样震着白洋的后背,外头的人却不知道里面的人也在发“摩斯密码”。想来也没有破译的时间,唐誉整了整领带,退后一步,白洋也清了清嗓子,站到了一米之外的位置。 一个规矩又疏离的社交距离。 “唐组长,您在办公吗?”敲门人是张伯华。 他怀里抱着几本图录,见百叶窗关着还以为唐誉在里头补觉。问余婉君她们,她们又说白洋在里头。等到门开,张伯华立即将图录捧进去:“这是咱们拍卖的图录,您先慢慢看。还有一件事,下午客户组要去接一位svip,您对业务还不熟悉,最好带个人去。我这边给您拨了个人才过来,叫岑书卉,以前是邵弘的副手。以后小岑就跟您这组了,我……” “好的,我会和岑小姐好好配合,多谢。”唐誉回到了办公椅,却目视右前,“不如也带上白洋吧,我是个新人,刚才和他交流过,他愿意带我。” “这……”这天大的好机会,张伯华很是欣喜,“还不快谢谢唐组长?” 白洋先吸了一口气,脑海里一千句脏话飘着,最后凝结成一个职业微笑:“多谢唐组长赏识。” 等白洋回到工位,组员们松了一口气。打量之后,确认白洋没遭到唐誉的暴打和排挤,笑容才重新回到大家脸上。 “没事吧?”余婉君先问,她资历深,见惯了上级穿小鞋。白洋这张含金量很高的脸上目前看着还好,没遇到什么拳打脚踢,鼻青脸肿。 “没事。”白洋先给小金鱼喂了几颗鱼食,“走吧,吃饭去。” 最后还是余婉君请客吃云南菜,白洋要了一碗过桥米线,荤素搭配。他虽然已经退役,但很多细节仍旧保留着运动员的痕迹,比方说6点起床早训的生物钟,还有习惯性地控糖,每天吃饭都下意识地考虑蛋白质摄入。 只不过他逃离了学校和曾经的圈子,不希望任何人找到退役后转业的他,打电话发信息也不回。右膝盖偶尔的疼痛和冰冷提醒着他,再也回不去跳高场了。在首都体育大学的那段光辉岁月已经成为了熄灭的鎏金梦,记住就好。最想不到的是躲来躲去早就跑到唐家的地盘里。 吃完之后小组回公司继续忙,这季度的宣讲会还没定下主题。 “下午我要出去一趟,汤萤小齐,你们初步拟定后给婉君看。”白洋放不下这边的事,他干学生会的那几年就这样,什么事都想干一把手,亲力亲为,“宣讲会的主题必须定了,别再拖了。” 汤萤咬着圆珠笔:“没灵感……” 没灵感的何止是她,余婉君同样:“尽快吧,咱们可不能输给那一位。” 大家心知肚明,唐誉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组里已经有一个岑书卉,这次一定是大手笔。为了给白洋争气,陈小奇和汤萤忽然觉得工作不累也不苦,想这季度一鸣惊人。 唐誉中午在公司吃的,下午他继续看图录,大玻璃前的百叶窗重新打开,低头时也能用余光感受到外头的人来来回回。 白洋的侧影十分好认,他从5岁就开始当体育生,腰背挺直,走起路来像一根钢丝拎着脊椎骨,辨识度很高。只要他的影子一动,唐誉就认得出来。 白洋的工位刚好最靠近办公室,余光里总是那抹米白色在晃动,一会儿开窗户,一会儿接水,一会儿又站起来活动活动,在左眼的余光范围内横行霸道,霸占了全部的空间,闹得白洋心烦意乱。 到了两三点钟,办公室的窗口还有一截儿日照,那抹米白色将人体工程学办公椅滑到窗边,舒展着身体,像犯困的大布偶猫晒上太阳了。 晒吧,也不怕掉毛你。白洋将椅子转过去,把余光里的米白色轰走。 下午4点,张伯华准时敲响了唐誉办公室的门。唐誉这才将注意力从电脑图录抽离,掐了掐眼角说:“走吧。” 走到白洋的工位时,他还特意多看了两眼工位摆设:“你这小鱼不错。” “是不错,会咬人,多谢夸奖。”白洋不阴不阳地说。 “要是风水鱼的话我也养一条。”唐誉摸了摸圆形的小鱼缸,很感兴趣似的,“对了,我还没有和你们小组做自我介绍。我叫唐誉,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心里再有不满,这也是上级,汤萤和陈小奇站起来,余婉君最后才起来。 “我对咱们拍卖行还不算了解,以后要是出了洋相,还请各位手下留情。”唐誉和他们一一握手。 “哪里哪里,您这话……我们都是公司一员,劲儿要往一处用。”陈小奇附和。 “对,我也是这样想,咱们有劲儿要往一处用,不分你我。”唐誉松开虚虚的右手,将手放在了白洋的椅背上,笑容和煦地道歉,“真不好意思,接下来我要借用一下你们的白组长,你们不会生气吧?” 生气,但也不能表现出来。余婉君笑着说:“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还回来?我们可离不了他。” “今天先不还了,改天吧。”唐誉低下头,对着收拾抽屉的白洋说,“走么现在?” “您先,我马上。”白洋对他的行为了如指掌,自己阴阳,他就怪气。 “那我去电梯口等你。”唐誉临走的时候又摸了下金鱼缸,他是真喜欢。等他一走,余婉君就先把白洋拽过去:“我和张伯华聊过了,他把邵弘那组的岑书卉拨到svip组,帮唐誉。” “张伯华真是巴结人。”白洋重新打了领带。 “你放心,岑书卉不会真心实意帮衬唐誉,她是邵弘那边的。”余婉君声音更小了。 擅于分析的白洋眉心微蹙,比任何人都敏感:“她和邵弘?” 余婉君点头。这场面有点好笑,昨天自己还想和白洋认真表白,今天就当好姐妹聊上职场八卦。“你以为所有人都像咱俩这么老实,不搞办公室恋情?那个唐誉很快就会有人追的。” “对,咱俩就是太老实了,坚决不能搞。把任何办公室恋爱都扼杀在摇篮里才对,工作和感情必须分开。唐誉那样……谁追谁倒霉,长头发的漂亮男人最不能相信,我就讨厌这类型。咱俩还是奋斗职场吧,不谈恋爱,屁事没有。”白洋郑重地说,然后抄起外套。 电梯口等待的人有张伯华,还有岑书卉。岑书卉长发飘逸,麻布长裙上是水墨画,浅驼色的麻布包在她身上不仅不廉价,反而气质出尘,清新如雨。张伯华先介绍她和唐誉互相认识,岑书卉便伸出纤细的左手腕来,用戴着叮当镯的手和他握了一下。 “唐组长您好,以后请多多关照。”岑书卉轻声说。 “客气,你是内行,我是新人,还请你照顾呢。”就这样,唐誉左手虚虚一握,有了自己的第一位组员。 地下停车场好似一场大型车博会,不要钱地展览着各牌豪车。张伯华今天用公车,朴实的大众途观,落地也就25万。后头那辆svip的车给唐誉。 分车时,岑书卉像是避嫌,主动要求坐张伯华的大众。 白洋都走到途观的车门边上了,只听唐誉说:“不好意思,张经理,我不太会开车。” “没事,白洋他会,挺全能的一个小伙儿!”张伯华极力推荐。 早上还是自己的车,现在就变成了别人的座驾,白洋都不太想看那辆gle。张伯华上了车,先离开停车场,白洋竖在车门边上:“别装了,车钥匙,我不习惯让别人开车。” 唐誉和他隔着一辆车,转手就把车钥匙扔了过去:“以前你怎么不这样?” “能自己开车,为什么要让别人掌控方向盘?”白洋自然地接住车钥匙,上车之后,先看了一眼满格的油箱。 早知道这车以后开不了,他就不花钱加油了,干了大半年,最后给别人做了嫁衣裳。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奔驰跟着途观开出停车场,车里保持安静,只有车挂在无声地晃,像漾着私欲的铃铛,偷偷一响,就会有东西沸腾。 夕阳西照,唐誉打破安静。“这车挂……谁买的?” “关你屁事。”白洋满怀心事,左打轮。 打轮时西装袖口上移,露出了干净的腕口,手背到腕子那一段只有蜿蜒的血管,连块儿表都没有。唐誉扫过几眼,笑着按了控制台的一个按钮:“那好,关你屁事,给你的羊屁股加加热。” 驾驶座位的垫子开始加温,白洋不屑地说:“管好你自己的屁股就行。”右眼余光里,那坨米白色仿佛在干什么,他立即开口制止,“别在车上吃东西!” “我系安全带。”唐誉慢条斯理地抽出安全带,咔哒,卡进卡扣里,“你开车行吗?” “不行,能撞死你。”白洋打开了交通频道。 唐誉不再多说什么,反而还闭上了眼睛。又过了几分钟,他的手在右耳朵上动了动,关闭了助听器。如果说上帝给他关上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扇窗,便是天生重度耳聋。 就和许多戴着助听器、人工耳蜗长大的人一样,听觉并不是唐誉与生俱来的能力,不属于他天然属性的一部分。小时候为了适应人工耳蜗吃了不少苦,有的时候,唐誉更喜欢看手语和唇语,仿佛这才是他的交流工具。关上助听器之后,交通频道的声响彻底褪去,唐誉回到他无声的世界里。 前方路口红灯,白洋停车,上大学时他们在车上等个红绿灯的功夫,都能把嘴亲秃噜皮儿了。 右眼余光中的唐誉像睡着了。他一直都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就连睡姿都贯彻着良好的家教,走路也慢闲闲的,因为他的人生里没有“着急”这回事。 白洋开车则比唐誉记忆中稳了,最起码不像他那个看似理智、实际冲动异常的脾气。时差的作用下唐誉微微犯困,可能还真睡了几分钟,直到……他屁股下面的坐垫变得滚烫。 他转过头,睫毛太过浓密而自带全包眼线的眼睛无声凝视着开车的人,低声控诉:“你都快把我烫熟了。” 白洋的嘴角不太明显地挑了一下,把车停了下来。 看来是地方到了,唐誉打开助听器,有声世界冲进他的耳道,叫醒了听觉。他的左耳安装了人工耳蜗,可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用助听器,因为助听器能听到人的语气。 人工耳蜗把声音变成平淡的电子音,传递进他天生缺陷的耳朵里,却少了人类的生动。唐誉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这种不生动的语音下,换了助听器的那天才惊觉每个人的语气都是千变万化。 有时候,一句话的咬字轻重不同,完全就是两种意思。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白洋突然地问。 唐誉静了静,领口的喉结轻轻在动:“这么不想我回来?” “想啊,在大街上看到一条狗我都觉得是你,走过去想踹两脚。”白洋看着车挂,车挂轻晃。 唐誉又笑了:“你别是欺负马尔济斯吧?” “说你争奇斗艳,你还真得寸进尺。”白洋不再说话。 前方几米的途观也停下,已经完美倒入路边车位。白洋往后看了看,右打轮又左打轮。 车屁股没进去。 重新来,右打轮又左打轮。 还是没进去。 唐誉脸上的笑浓得化不开:“白队的侧方停车还是不过关,研究生那几年没找人陪你练车?还小蜜蜂跳舞呢,小蜜蜂吃饱了就会飞8字舞。” 白队,很久没人这样叫过。白洋干脆不动车了,胳膊肘搭在方向盘上:“小蜜蜂的屁股上有针,知道会扎人吗?” 5、这局我的 唐誉靠着座椅又笑了。 白洋没那么想笑,只要一想到再次被空降就想放火烧山。但他还是解开了安全带,开门下车。 完全是同步的,唐誉也推开车门,皮鞋踩在了柏油马路上。两人一个从车头绕,一个从车尾绕。在白洋的右手摸上副驾驶的车门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左前方、左后方以及右前方,有3辆一模一样的黑色凯宴suv。 上车之后,白洋先说:“岑书卉是邵弘的人。” “我知道。”唐誉揉了揉右耳朵,单手握住方向盘,挂倒挡。 刚才怎么都揉不进车位的奔驰变得很乖顺,严丝合缝地卡进了不算宽敞的长方形。白洋关掉了坐垫加热:“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裙子上那幅画是荷花,和邵弘衬衫上是同一副。”唐誉给车熄火。刚好,张伯华从途观里出来了,走向右侧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看来是去接人。 而唐誉熄火的一瞬间,那3辆凯宴也关了车灯。右侧后视镜折射着光线,落在白洋的眼里,他不意外地问:“你那6个保镖还跟着你呢?” 唐誉是有保镖的,白洋在大四那年才知晓。那年唐誉为了救学弟,惹了缅甸的人,平时不显山露水的专业保镖才算正式浮出水面,让白洋见识了一把什么叫私人安保系统。 “跟着啊。”唐誉理所当然地看过来。 “你还挺骄傲……”白洋横了一眼,多大人了,还带着6个,“你别告诉我,出国留学他们也跟着去。” 唐誉更加理所当然了:“不然呢?” 白洋愣在副驾驶:“你出国读研,带6个?你好意思吗?多大了?你不给他们私人空间吗?” “那怎么办,家里不放心,我不带他们也不习惯。再说咱们去哈尔滨他们不是也跟着,只不过没现身。你那时候还给他们买糖葫芦和烟呢。”唐誉的手伸向了车挂,温文地按压上头的字体凹陷,像是用指尖感受着盲文。 白洋无奈地呼了一口气,看向了窗外。 那一年,他们也是为了帮学弟,去了哈尔滨。白洋知道保镖们是如影随形,哈尔滨又冷,就共情了一下打工人。糖葫芦和香烟买好了就放在路边横椅上,等他和唐誉逛完了再回来,东西就被拿走了。 其实白洋也知道自己白操心,唐家的保镖过得比自己好,人家开凯宴,都在北京有房,月薪几万。 “他们可还记得你呢。”唐誉的手还没离开车挂,从头到尾摸了一遍,就好像那是什么有趣好玩的玩意儿,从未见过所以百玩不厌。 “是吗?我都忘了。”白洋的目光沉了沉。 不等两人叙旧完毕,张伯华已经将客户接了出来。那是一位女士,看起来40岁至50岁之间,但具体年龄不好说,有可能是保养好,气质温沉,举手投足都像一副油画。 她还没走到途观旁边,岑书卉已经下车了。看着岑书卉和她握手交谈的表情,白洋和唐誉两个聪明人同时开始推测。 “这个人,和岑书卉挺熟悉。”白洋先说。 唐誉接着:“那以前就是和邵弘对接的收藏家?” “大概是。”白洋回答。 女士和岑书卉叙旧一般聊了几句,张伯华便拉开车门,将人迎进去,而后再绕过车头去驾驶位。唐誉见差不多了,便发动了汽车,随着他这辆车的起火,不同方位的凯宴也跟着起了火。 很标准的流程,唐誉没觉得有问题。 但是张伯华刚要上车,投来的眼神可不是这样说。大概以为开车的人还是白洋,那眼神极为凶狠,瞬间翻出他另外一面。 唐誉的人生中很少遇到此类目光,他扭过来,用求助的目光:“他瞪我比你瞪我还凶。” 白洋耐人寻味地笑了:“叫‘爸爸’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像你以前在床上那么叫。” “你别忘了你可叫过更好听的。”唐誉再次摸向竖条型的车挂,用指尖来回转动。 这人耍无赖,可白洋没时间陪着不染世俗的大少爷体验人间,开门就下车,显然是要换位置。唐誉灭了车,默契地下去,短短几分钟两人又换回了原始位置。 重新握到方向盘之后,白洋不等唐誉把安全带系上:“记住了,今天我教你点事。” “你等一下啊。”唐誉拉上安全带。 “首先,上级和客户的车没动火之前,咱们这辆车哪怕比途观高5倍落地价,也没资格点火。”白洋很大方地告诉他,显得很仁慈。前方的车忽然打火,白洋动作利落地发动了,只不过声响比途观慢了几秒。 “你再教我点别的?”唐誉睨着白洋挂满了精明的眼尾眉梢,两人言语之间气氛隐晦。 “教你还不够多?你会什么了?”白洋自言自语。 唐誉并不反驳。“现在是不是等他们的车动了,咱们再走?” 白洋面无表情,右手却当机立断地挂了档,左手滑方向盘,“招财进宝”的金光反射到他的鼻梁骨上,在给他镀金。奔驰gle斜着走了几米,像横插在这条道的斜杠,挡住了后面行驶的车辆。前面的途观才动,畅通无阻地滑入了主路。 要不是唐誉空降,白洋凭借自己的脑子,在中国职场能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一路畅通。职场文化在他眼里,只是一个破解版的游戏。 然而总有更大的真佛挡他路,唐誉鼓了鼓掌:“学到了,职场文化是吧?” “你不用学,你们唐家就是文化,谁敢和你们争啊。我现在能心态平和地和你说话,是因为我脾气比从前好,不是我没脾气。”白洋看了他一眼,目光快而稳地滑过了他的面庞。 他们的车跟着途观继续往前,凯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保驾护航。gle给途观挡并线车,后头一辆凯宴也给gle挡,但白洋清楚,凯宴护送的人是唐誉。车里的温度忽然冷下来,就和两人座椅一样,没能再热起来。唐誉偶尔看几眼左边,可最后还是一字未说。 将近40分钟,他们抵达了目的地,岩公馆。这里是壹唐接待客户的指定地点之一,饭菜肯定是挑不出毛病,每个包间都有难以复制的艺术气息,墙上挂的字画皆为真迹。在v8包间里,张伯华做了介绍,女士名叫温翠,果然是邵弘的旧相识,也是一位收藏家。 菜品早已预定,4人落座没多久就开始上菜,谈笑风生间熟络起来,温翠也在张伯华的引荐下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名为唐誉的小伙子身上。谈吐不凡,衣着考究,不卑不亢,温翠纵横藏圈多年,眼睛毒得很。 这一位,如果没猜错的话,大概是北京谁家的公子,放在藏圈里慢慢发展的。张伯华对他用“您”,而他对张伯华用“你”,他很习惯,没有普通人的受宠若惊。 而另外一位,是实打实干市场的。 大家聊得开心,白洋自然而然也将张伯华的重点偏移和温翠的态度尽收眼底,但他仍旧愿意充当一个暖场的角色。这大概就是工作后的常态,在赛场上他是万众瞩目的人,跳得好赢得掌声,跳得不好,也会有队友鼓励。但职场上没人哄着。 毕竟他没有唐誉的背景。别人都说是金子总会发光,但北京这片地,遍地黄金万两。 用过餐,温翠意犹未尽,提出了打麻将的要求。客户的要求就是最高的要求,白洋立即按铃,叫来v8总管,要了麻将。包间的侧厅是游戏室,比用餐包间大了十倍,不止有麻将牌桌,还有德州和台球,vr游戏,以及大屏幕和按摩座椅。 岑书卉这时说:“不好意思,我不会玩。” “没关系,你坐下休息就成。”张伯华不介意,因为眼下没有四缺一,要真是四缺一了,今天岑书卉不会也要在牌桌上学会。牌桌是自动洗牌,白洋原本想和唐誉坐个对面,但脑筋一转,还是坐到了唐誉的下家。 温翠是庄,张伯华和唐誉都比自己级别高,肯定会和她挨着坐。看似是一张牌桌,实际上充满了命运划分,看似白洋是四选一座位,实际上早就给他定好了,他只能坐在那里。 “没想到唐先生还会玩这个?”温翠的手保养最好,带着一枚紫翡蛋面戒指。 唐誉的手熟练地挪着长方形的麻将牌,像摆弄他规定的华容道,温声回应:“家里长辈多,逢年过节总要陪他们上牌桌的,所以麻将和桥牌都略懂。” “我以为你们年轻人都喜欢玩德州呢。”温翠打出一张。 张伯华给白洋使眼色,今天就让温翠打开心就好。 不用使眼色,白洋也知道要怎么打。这时只听唐誉又说:“偶尔也玩那个,我牌技不好,总是不赢。” “那以后咱们多抓人,来玩德州。”温翠似乎对唐誉的背景也感兴趣,“你这个年龄的人,愿意陪着长辈玩的,不多。” 唐誉的手还在挪牌,那双手从未做过家务,自然伸出来养眼好看。“其实我挺喜欢陪长辈。” 一张二条打出去,白洋跟着扔了一个三条。温翠的话题不到自己身上,他也不主动开口,时不时扔个牌,陪笑。 麻将牌碰撞声清脆好听,每一张的用料都是羊脂玉,触手生温。唐誉的手又开始在白洋的余光里乱晃,以前学生会搞活动,大家也凑在一起打麻将、扑克,偶尔沾一把德州。 只不过学生时代的麻将就是塑料块儿,和奢华不沾边。那时白洋听着唐誉挪牌、碰牌,然后默契地给他喂一张。两人配合无间,明里暗里偷偷出老千,赢了不少顿饭。牌运虽然是空气里不可捉摸的东西,然而偏心是人类特有的东西。 现在那摩斯密码一样的挪牌声又响,唐誉缺一张五条。 “这一回啊,是我和咱们壹唐第一次合作,我有两幅画。”温翠觉得今天牌运不错,“那个……你是叫白洋对吧?” 话题忽然接自己身上,白洋马上说:“是。” “白洋这名字挺好,好记。”温翠扔了个幺鸡,“现在市场不好,我很怕流拍。你说呢?” 温翠是个很会看人的人,白洋明了。她和唐誉聊,是攀关系,但轮到业务,就知道找自己。于是白洋也不装作一概不知:“是,我也不和您绕圈子,现在画作市场确实不温不火,流拍率不低。但您也要看是什么行,拍卖行的实力是重要因素。” “是啊是啊。”张伯华装傻,迎合着,丢出去一张他明明很需要的六饼。 “那就好,看来啊,咱们还得好好聊聊。”温翠低头继续排她的牌,没再继续问。白洋不多话,低下头想着扔哪张。 唐誉又开始挪牌,给我五条,给我五条。 白洋充耳不闻,他右腿膝盖不好,右腿压在左腿上不露痕迹地垫着。忽然间,就跟错觉似的,脚踝被人勾了一下。 面上不显,白洋的动作完全没有停顿,是温翠。那是一只女人的脚,穿着高跟鞋。 她勾自己干什么?白洋当真一点都不显露,情绪压得石沉大海,保持着一个营销部职员应有的分寸和专业。他不能回应,但也不能躲,哪怕温翠今天用高跟鞋尖给他的西装袜勾花了,他的腿也不能往回收。 这是规矩,他没这个资格。 白洋无声地扫视着牌桌上的长方块,只听左耳边一声清脆的碰牌,排成了一长条的新疆羊脂玉像不值钱的多米诺,触发了隐藏开关就成列地倒下去。 “胡了。”唐誉掀了桌上牌,笑着对温翠说,“真抱歉,这局我的。” 6、只涉及你我 唐誉轻轻呼吸着,衬衫贴着他的胸口。v8里温度高,他和女宾吃饭也不可能脱外套,白衬衫透出下面的肉色。 温翠眯着眼睛,看向他的牌:“呦,还真是,唐先生手气好。” “哪里哪里,只是凑巧。”唐誉笑了笑,“我从前在家里陪长辈打麻将,总是先胡得多,然后就不行了。” “这哪有行不行的,牌运嘛,到处飞,轮到谁就是谁。”温翠自然也没生气,他们又不玩儿钱的,哪有什么计较。只是她视线从白洋的额头看过去,不知道这个小职员有没有懂她的意思。 出来混,哪有善男信女,大家逢场作乐,各取所需。现在牌要重洗,刚才毫无谈话欲.望的唐先生倒是开了金口,主动和她聊收藏。 “听张经理说,温女士是和邵弘在拍卖会上认识?”唐誉的右手随便捏着牌桌上一张五条,手指慢慢收拢,卡着它在指尖转圈。 白洋则抽空起身去按铃,先点了一壶龙井茶。然后借着出去透气的功夫抽了根烟,没多会儿,岑书卉也出来了。 岑书卉也是来抽烟的,指尖的女士烟淡粉色。“温老板对你感兴趣。” 白洋无奈地笑了,这么明显吗? 岑书卉直截了当:“想搭上温老板这艘船的人很多,你要是想,就要快,最好今晚,很有机会。这一笔谈下来,年终你们组能多50个。” 白洋更无奈了,但还是说:“可能是个误会,人家是大老板。” “你别看她一直和唐誉说话,她心思不在唐誉身上。”岑书卉把长发挽到一边,现实和文艺两种感觉在她美妙的脸上完美融合,她熟练地吸烟,“你是富婆首选。” 白洋笑得咳嗽了两声。 “真的,你别不信。我见过得太多了,你要是想走捷径,我不笑你。”岑书卉通透至极。 “你的意思就是我好上手呗。”白洋也没生气,还总结了一下。 岑书卉点点头,最优越的外形搭配上最单薄的背景,可得性很高,心高气傲,脸上又挂满了野心。白洋他就是一款精准收割机,往金宝街的富人圈里走一走,就是给鲨鱼池里滴了第一滴血。 “机不可失,根据我对温翠的了解,她很大方,是个很不错的金主。”岑书卉说完就进了屋,仿佛她和白洋的这通交谈没发生过,她又变成了那个不知人间烟火的清冷姑娘。 白洋没立即跟进去,而是看着眼前藏在灯光里那两栋影影绰绰的大厦,把烟抽完了。 等到他回来,张伯华正在给温翠倒茶。刚才唐誉胡局的一刹那,张伯华几乎要下意识地瞪过去,但脑子灵光一闪,得了吧,唐家这个庞然大物的体量远超温翠几百倍,他想赢就赢。 这大少爷,真是不懂人情世故,乙方打客户牌还敢赢。但办事有一没有二,他赢一回,下一圈应该知道让了。没成想,唐誉大概是平时打牌习惯了,完全没有让牌的意思,能胡就胡,时不时就掀一列。 “咳咳。”白洋抬头看他一眼,差不多得了啊。 唐誉懒洋洋地挪着牌,让你不给我五条。 牌桌上泾渭分明,张伯华和白洋谁也不胡。岑书卉偶尔替他们倒茶,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麻将牌却搅动着波诡云谲的气氛,让一个个私密的漩涡在各人的头顶成型,旋起又旋落。 到了10点半,温翠接了一个电话:“不好意思,我明天要去天津,张经理,咱们的事……” “继续跟进,您放心,您的事我就交给唐誉了,一会儿我就把他的联系方式推过去。”张伯华这样说,实际上唐誉的联系方式他到现在都没有。一行人离开v8套间,在岩公馆的门口目送温翠上了接她的车,张伯华紧绷整晚的后背瞬间放松,回过头就骂上了白洋:“你有没有眼力见?” 唐誉正揉右耳朵,无形中挑了下眉梢。 “这么大个客户不知道好好巴结,在牌桌上闷葫芦似的,一句话都不会说。你不是挺能说的吗?以前开会我还夸过你是咱们部门口才第一流,今天哑巴了?”张伯华说。 白洋松了松领带:“今天确实状态不好。” “状态不好就赶紧调整!”张伯华和这边说完,转过身对唐誉,“真不好意思,今天一弄就弄到这么晚,累着了吧?” 唐誉静默地注视着他,胸口上下起伏。 这是累着了,于是张伯华指挥白洋:“送唐组长回家,然后把车给唐组长留下。” “好的。”白洋平视唐誉,目光滚过他不断起伏的喉结。 众人在停车场分手,但这一回白洋没开车。唐誉一言不发地走向主驾,优雅的眉宇间压着一团乌云。白洋这时候就知道别跟他争了,坐上副驾。 车启动,这一路后头仍旧跟着3辆凯宴。唐誉开车很稳,并没有同龄人对车速的渴望。路边华灯初上,夜幕四合,唐誉在川流不息的环路上开了一会儿,才闷声开口:“你现在住哪儿?” “你把我放国贸吧。”白洋看向他皱起的眉心。 “又是国贸,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国贸……”唐誉嘴里嘀咕,但还是开上了二环路。 从前他都是开车直接回首体大,两个人都在那里上学。凯宴跟着他们,像训练有素的车队,毫无怨言,最终唐誉把车停在了国贸大饭店附近的路口。 这里,刚好就是他们大四分手的地方。 也不对,他们连正式的关系都没有,只是合得来的炮友,同居3年。那不叫分手,叫散伙。 车停下,白洋没有急着下车,知道唐誉有话要说。他开了侧窗,从烟盒咬出一支烟来,在车里点上火。 “你以前没这么爱抽烟。”唐誉再次皱起眉头。 白洋打开车内灯,像放了个灿烂的太阳进来,晃得他眯眼睛:“我以前就这么能抽。” “那你下车。”唐誉偏了偏脸。 白洋回过头,对着他吹了一口。 唐誉不喜欢烟味,自己也从来不碰,转手打开了换气系统:“你就不知道拒绝她么?” “我怎么拒绝?直接跳起来踹她一脚,给她踹到墙上揭不下来?”白洋同样皱着眉问。 唐誉不说话了,在想。 “你还真认真思考可能性呢?”白洋在窗外掸烟灰,“咱俩永远说不到一起去。从前这样,现在也这样,以后照样。” “你就不知道收收腿么?”唐誉吞咽着一口气,“你不要以为自己什么圈子都玩得转,我见过的比你多。人有钱到一定程度就不会把人当人了,她给你扔那张幺鸡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什么。你以为我是真等她勾你腿我才知道?” “我还收腿?我装傻不就行了。”白洋也有气,“你知道张伯华临走前撒什么邪火吗?他怎么不骂你?” “他不敢。”唐誉脱口而出。 “对,他就是怂,就是孙子,就是不敢。”白洋眼里攀着不甘,“唐誉我告诉你,职场里是有代偿的,你今晚没让温翠高兴,张伯华他不敢骂你就得骂我,我凭什么没做错一件事就得当垫背的?” 这件事,唐誉没想到,很意外地看着白洋。白洋咬着烟,掌根处压着太阳穴,含着气,抽完了半支烟。 “我是喜欢钱权色,但我管得住几把。”白洋没好气。 唐誉低着头,捣鼓着车里的小按钮们,看着白洋玻璃珠一样透亮的浅色瞳孔:“你这话也太糙了吧?你们体育生就是糙。” “那你给你的几把起个好听的,叫什么?”白洋看向他下头,“起个外国名?以后我叫它乔治?大卫?爱德华?” “不跟你说了。”唐誉叹了口气,刚才的枪拔弩张像一笔勾销,转瞬烟消云散,“你是不是换手机了?” 白洋又咬了一根烟:“对,以前的不用了,你也别给我打。” “那我加你工作号。”唐誉直接这样说。 “不加。”白洋拒绝。 唐誉仿佛早就料到:“你知道你拒绝的人是谁么?” “知道,唐家的人。”白洋忽然贴近他,一把拉住了他的领带,唐誉也没挣扎,反而靠近,也说不上是谁在拿捏谁,“唐誉,你愿不愿意跟我打个赌?” 唐誉笑得很自然,侧着脸像凝视着什么猎物:“愿赌服输。” “谁先认输谁是狗。”白洋说,车里的气团把两个人团团裹住,拼命纠缠,“我赌你在壹唐干不久。你没吃过苦,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这回空降就是你人生中的试错,就和你当年空降学生会一样。我可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拼出命,你不会。” “万一……我也会呢?”唐誉用目光咬住了他。 白洋的头发有些乱了,眼镜片上好像盖住了一层雾,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你不会。”但他立即否认,“你在空中楼阁,不懂普通人的生活。让我猜猜,你家是不是打算让6个保镖一起空降?明天他们就入职了吧?” 唐誉并没否认。 “开豪车,带保镖,这就是你的工作环境?省省吧。”白洋很笃定。 唐誉没什么可解释,开口像呢喃:“给个赌注,只涉及咱们两个人的。” “就赌下一次宣讲会谁登顶。我赢了,你就滚,把位置还给我。你赢了,我滚,绝对不留在壹唐拍卖行。”白洋下赌注都像尖锐的剪刀,一刀子就剪断了他大半年的职业规划。他没有等唐誉回应,就开了车门,走下了这辆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奔驰。 其实也无所谓,本身自己就什么都没有。 当年分手他就在这里下车,国贸的灯也在同一时间亮起。他提醒自己,不能回头,人必须狠下心、咬着牙往前走,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吃一块肉。现在同样,白洋仍旧没有回头,而走出了几步之后,他听到身后的车发动了。 炮友就是在彼此的身体上放一把大火,高潮时战栗热烈,分开了寸草不生。 cbd的灯亮了,再次照亮白洋的脸。 唐誉直接开车回了金舆东华。 房子不是他的,属于那个只比他大5岁的小舅舅唐弈戈,也就是壹唐的真正所有人。房子500多平,家里3个阿姨,这时候小舅舅还没回来。唐誉和阿姨们关系融洽,因为每个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 唐家不喜欢用新人,会给老人相当优渥的条件,子女如果愿意继续这份职业,欢迎。 有人说,这片房产都已经不叫二环了,而是一环。唐誉在一面窗口看了看故宫,然后走到另外一面来,看向了刚刚离开的国贸。108层的中国尊竖在那里镇着,永不暗淡,永远通明,像那个人的渴望。 “小誉,快来喝甜汤。”徐阿姨叫他。 “来了。”唐誉循着声音过去,徐阿姨是从小就给舅舅做饭的老阿姨,手艺很好。徐桂兰不高,精瘦,先把炖了好久的甜汤放桌上,贴心地问:“今天你第一天上班,吃饱了吗?累不累?时差都没倒呢。” “好累啊……”唐誉二话不说,搂住了徐阿姨。 徐桂兰一愣,马上笑着拍他:“都这么大了还撒娇,小戈那臭脾气但凡和你有一点像,我也不这么操心。” “我舅舅那是雷厉风行。”唐誉抱着徐阿姨晃晃,“上班真累,我不想上班了。” “成,不上就不上,阿姨有工资,有存款,养你!”徐桂兰也疼他,小誉这个脾气,上了班很好欺负的。唐誉马上就点头了,他坐下喝汤,却拿起了手机。 电话响了几声,那边接起。 “老六,明天就你来,老大他们别来了,你们一起空降太招摇。”唐誉在认真考虑和白洋的赌约。 “这……不成吧?”那边犹豫了。 “我说成就成,带你一个就够。对了,你是不是住三元桥?”唐誉又问。 老六嗯了声:“我新买的房,你要住吗?这可不行哦少爷,我不会做饭!弄不了五菜一汤加甜品!” “你闭嘴……你明天顺路去和平里接一个人来,他和你一起空降。”唐誉尝了一口甜汤,给徐阿姨伸了个大拇指。 徐桂兰高兴啊,最喜欢给小誉下厨,小戈从小挑食得厉害。这些年她闲来无事已经把中餐、日餐、法餐和甜点学完了,还抽空学了咖啡拉花,就差学个调酒,结果小戈还是什么都不爱吃,口味刁钻。 “好,明天我去接……”老六嘟哝,悄声又问,“今天这个,是不是就是那年哈尔滨那个?骂你不穿羽绒服又骂你不敢玩大滑梯,还骂你不敢喂小老虎……” “停。”唐誉皱了眉头,“再这么多问题,明天你也别来了。再说我们是互相骂,没有单方面地骂。” “真的吗?我怎么没看到?”老六狐疑。 “真的。”唐誉低头搅动着小勺,“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我也骂他来着,不用上报。” 7、空降鱼头车 负责收拾房间的两个阿姨年龄都不大,也是从妈妈辈开始就在唐家,如今一个38岁,一个36岁,唐誉从年龄上来的话,是叫她们姐姐。3个阿姨分工明确精细,像徐桂兰负责饮食,那么厨房的事就不许别人插手,也是她来打扫。 洗完澡,唐誉就看到范姐刚从衣帽间出来。 “你衣服呢?”范姐问。 “丢在洗衣篮里了。”唐誉给范蕊让开一条路,“不脏。” “傻小子,不脏也得洗啊,你现在是正式上班的大人,哪儿有天天穿一套衣服的。”在范蕊心里,这就和自家弟弟没什么差别,“你的那些衣服,你舅舅都拿过来了,我挂在左面的衣柜里。脏衣服我明天送去干洗。” “谢谢范姐,我明天穿漂漂亮亮的。”唐誉擦着头发笑。 “还有你的那些表,在衣帽间里面的小隔间里,有一个专门的柜子。”范蕊去洗衣篮拿衣服。 “好。”唐誉穿着白色浴袍,袍子外兜里装着他今天戴的表。和他那些竹马团相比,唐誉对名车和极限运动没兴趣,唯独喜欢买表。北京、上海、香港、澳门……表行里头都有他座上宾的消费记录,他试戴过的表,再有别人试戴,都会是一种潜在的谈资。 表柜亮亮堂堂,躺着十几块价值不菲的表。唐誉以前上大学戴十几万的,现在上班,还是需要低调,戴几百万的就好。 刚把表放进去,就听到了徐姨的声音。 “小戈你尝一口,保证好吃,你尝一口。” “我不吃。” “这回比上次的甜汤还好吃,你每天这么忙,不好好吃饭怎么行?” “我在外头吃过了,我不吃。” 舅舅回来了?唐誉走出衣帽间,拐了弯,只见落地窗前的走廊上站着两个人。一身正装的唐弈戈,和正把勺子往他嘴里戳的徐桂兰。 唐弈戈眉心紧皱,但还是低着头吃了一口:“……我真不爱吃。” “快吃。”徐桂兰才不管那个,只管投喂。 这一幕,唐誉猜谁也想不到外头叱咤风云的唐弈戈回家是这样。外甥像舅,两人确实像,五官轮廓和骨相都有着一家人一脉相承的深邃挺立,不同的是唐弈戈更偏向于冷峻锋利,作风杀伐果断,不管是生活习惯还是思维模式,都已经是一个能从工作中获取最大成就感的完成体。 也就是现在人口中的,霸总。 但霸总回家还是会被从小照顾他的阿姨塞吃的,唐弈戈也逃不过去。他挑食得厉害,吃饭只是为了能量补给,更没有吃宵夜甜品的习惯。被硬塞几口后就摆了摆手,转身瞧见了唐誉。 下意识的习惯,唐弈戈先看他戴的是人工耳蜗还是助听器:“今天你上班去了?怎么早一天?” “我没事做。”唐誉走向沙发。 “也好,早点去适应也不错。”唐弈戈摘下手表,递给了范蕊再朝沙发过去,“总裁办还以为你明天到呢。上班怎么样?” “还好。”唐誉说。 “不着急,不用这么快就上手。”唐弈戈解开领带,松快松快,“要是对藏圈没兴趣,我还有别的产业让你进去玩。” 唐誉又从兜里拿出一样东西来,摸索着低头凝视。 唐弈戈掐着眼角,故意看过去:“买这个干嘛?廉价。” 一个金色的车挂,上面刻着“招财进宝”。直白的金灿灿,是那个人的欲.望。 “小舅舅,我不想玩,我想试着认真做。”唐誉按住了那个“财”字,紧紧的。 “那就认真做。”唐家不养闲人,唐弈戈也没有把外甥养废的意思,他狠心把唐誉扔壹唐里面,就是为了磨炼。但磨炼也分软性磨炼和硬性磨炼,他是干不出把唐誉扔最基层慢慢往上爬的事,让姐姐知道,自己也得挨骂。 既然公司都是自己的,自己人当然要有位置。不然凭什么叫“自己的”?唐弈戈想了想,说:“你别有太大压力,将来你想干什么家里都支持,但你必须得接触人情世故。所以我才让你……” “我知道,我挺愿意的,所以刚才给老六打电话,以后上班就带着他。”唐誉解释,生怕唐弈戈不同意。 果然,唐弈戈的眉头又皱起来了,有些严肃。 “公司离家这么近,能出什么事?再说了,这是北京。”唐誉说,“我现在月薪两万五,以后就花月薪,试着干一段。” “两万五,你活不了,一顿饭就吃没了。”唐弈戈下定论。 “我试试。”唐誉坚持,“还有,我的车和你的车,我都不开了,以后上班我走着去。” “你疯了,对吧?”唐弈戈似乎在用眼神骂人。 “要感受人情世故,我开着车牌号比车还贵的车,感受什么?”唐誉似乎在用眼神疑问。 唐弈戈暂时没答应,他是短发,忙了一天之后打理好的发丝桀骜不驯地乱了。不一会儿他才恩准:“好,以后你开徐姨的车去。” “徐姨买车了?”唐誉惊讶。 徐桂兰路过,喜不胜收:“你读研的时候我考证了,去年买的。” “那好,我开开。”唐誉还挺高兴。 五官相似的两个唐家人同时看向窗外,顶楼视野好,能从夜色中分辨出金宝大厦。从这里到公司,仅仅需要一个红路灯掉头的功夫。 这一晚上,白洋睡得很不好。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天,车子停在cbd的核心街道,他要下车了,唐誉低着头,狠狠叼住了他的脖子,欲壑难平。钻心的疼惹得白洋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那天分手,出门之前他的头发还是自己给卷好的。 手指在疼痛的逼迫下收拢,白洋头一回觉得什么都抓不住了,不知不觉几乎要把唐誉从驾驶座位拽到自己胸膛上来。 他们不甘示弱,也从不向对方低头,吵吵闹闹3年,但也不止只有吵闹。他们还有干涩和潮湿,抵死地纠缠。满打满算相识4年,他们早就分不清楚这是什么感情,谁对谁错,谁轻谁重。车厢里蔓延着血的味,白洋的右手压在唐誉后颈上,心跳比从跳高竿上凌空而过还要失重。 时间就是一把剪刀,剪断了他们剪不断的理还乱。 最后白洋本想咬住唐誉的右耳,这个动作他并不陌生,但在一滴偷偷的眼泪落下那刹,他咬住的只有唐誉的助听器。千万斤重压在一滴液体里,液体的表面张力果然无穷大。 而后,画面一闪而过,白洋再次睁眼已经回到了首体大,他本科和研究生时代在那里足足生活了7年,从一个18岁的青涩学生,变成了25岁的社会人。别人说他精明市侩、满身铜臭,但是在那一片清澈田径场上,他的兄弟们叫他“白队”。田径队的领队,项目的骄傲,首体大跳高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个个人从他面前走过去,从大一到研三,他每天都能见到的人,他都叫得上名字的人。擦肩而过时他们打着招呼,留下熟悉的呼唤。 “白队。” “白队。” “白队。” 白队!白洋猛然抖了一下,醒了。 多年养成的习惯根本用不上闹钟,白洋在6点准时醒来。梦境如此真实,他差点忘记身在何处,还以为下了床就要去早训。缓了一会儿后他才去洗漱,刷牙时,白洋看向戴着细金链的脖子右侧。 一个小小的疤痕。 狗东西。白洋吐出牙膏沫。 小区门口的安保早就认识白洋了,前阵子还开了辆耀眼的奔驰回来。今天倒是奇怪,人站在小区门口等车。 “还是这么早,上班去啊!”安保打招呼。 白洋笑着点了下头。 怎么回事?车呢?敢情车不是他的啊。安保刚这样想完,一辆黑色奔驰轿车停在小区的正门口,一位身穿西服的司机下来,快步走到副驾驶的车门旁,将车门拉开。 等白洋上了车,安保啧啧两声,看来自己是猜错了,人家不是没车了,是又升职了。以前是亲力亲为自己开车,现在都有西装革履还戴着白手套的专属司机了!真不得了! 唐誉是被手机的震动震醒。 他睡觉会摘助听器,无论是闹钟还是手机必须震动。第一时间戴上,他回到有声世界,再看了一眼手机,老六发来的。 谭玉宸:[接到了!] 凯宴停在和平里西桥,谭玉宸收好手机,副驾驶上坐着一个穿正装的男生。他就是少爷让接的人,叫做唐基德,不高,170左右吧,站在路边差点没找到。脸蛋一看就是大学刚毕业,透着应届毕业生的清澈。 “谢谢,谢谢啊。”唐基德只知道唐誉哥让人来接,没想到这样劳师动众。呼啦一下子,一辆凯宴甩着车尾停到路边,下来一个很高的小伙子。穿破洞牛仔裤,dior限量球鞋,短袖t恤,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是保镖。 “不客气,我叫谭玉宸,6个保镖里我最小,从小和少爷一起长大,大家都叫我老六。”谭玉宸长得浓眉大眼,很英俊,其实就比唐誉大两岁。他开车绕桥,往二环路走,忍不住好奇:“你和唐誉怎么认识的啊?” “我……”唐基德拘谨,“唐誉哥和白队那年搞学生会招新……” “等等等等,我把音乐关掉。”谭玉宸一听到这俩人的名字并排出现,相当兴奋,很隆重地问道,“他俩怎么着了?” “他俩一起招新,我就被招进去了。后来唐誉哥去留学,白队带了我3年,今年我本科毕业,唐誉哥说让我跟他一起上班。请你放心,我会好好努力。”唐基德紧张得昨晚都没睡好。 “哦,明白了……你就是他俩合伙儿养大的呗。”谭玉宸爽朗地笑,“他俩上大学的时候,怎么样?” 唐基德双手环抱着妈妈新买的公文包,虽然穿上正装和皮鞋,但看着就是在校大学生,完全不沾社会属性。“他俩……唐誉哥留学的时候,让我时不时给他汇报一下白队都干什么,白队让我帮他取快递,唐誉哥也让我拍一下给他看看。只不过白队毕业后就消失了,大家都找疯了。” “唉,这俩人……”谭玉宸摇了摇头。 “你……你是怎么当上保镖的啊?真厉害。”唐基德发自内心地赞叹。 “唐家啊,有个安保公司,专门负责各大家族的安全工作,懂吧?我爸是二把手,我和我哥从小就跟着他,久而久之就干上了。”谭玉宸的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上,“但是你别以为我是裙带关系,我们有真本事。” 说着,他把t恤往上一撩,小麦色的腹肌上一道疤。 “刀疤?”唐基德的脸都白了。 谭玉宸拿起刚刚没喝完的ad钙奶,像吹口琴那样成排挨个儿喝:“嗯,有事可真上。我们经过专业训练,很多反应都刻在了基因里,下意识地保护唐誉。这都不是一朝一夕练出来的,而是长时间的接触外加对唐誉上心才成。干一行爱一行嘛,比方说,我走在大街上,别人叫‘谭玉宸’我可能都没反应,但是叫‘唐誉’,我肯定第一时间抬头。” 唐基德“哇”了一声,看来这个工作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干呢。 时间快到上班打卡点,金宝大厦的停车场也热闹起来。但昨天还笑容满面的张伯华今天再次浑身紧绷,和刚刚下车的人事部交涉:“什么?今天才到?” “是啊,总裁办昨晚通知,唐家那位是今天才到。我还特意去查了一下,果然,今天有个人入职,也姓唐。”人事部经理懊恼,“昨天你和唐誉接触过,他提没提唐家?” 张伯华回忆,摇了头。 人事部经理“诶呀”了:“那就是搞错了,今天才是空降的唐家人!而且我查过了,今天还来一个叫谭玉宸的关系户,背景查不出来,很神秘,但总裁办已经发话了,谭玉宸不归咱们管,公司里他哪儿都能去。今天来的这个姓唐的,资料能查,今年才正式本科毕业,6月份拿毕业证,应届的。” 这样一说,张伯华豁然顿悟,还真是认错了人!壹唐什么时候收过本科生?从来没有,最起码也是研究生起步! 话音刚落,一辆凯宴高调地开了进来,斜斜地停在车位上。谭玉宸平时给唐誉开车门习惯了,下了车顺手就给唐基德开了门。 唐基德小心谨慎地跳下去,站在车边左顾右盼。哇,这就是金宝街啊,今天真的能见到白队吗? “诶,那就是咱们公司的人,叫张伯华。”谭玉宸有工作习惯,昨晚就把整个公司的人员证件过目了,每个都记在心里。 “哦哦,好的。”唐基德连忙过去,对着那人半鞠躬,“您好,我是今天入职的新人,我叫唐基德。” 唐基德。张伯华如雷贯耳。 话音又刚落,另外两辆车开了进来,一辆是黑色奔驰轿车,司机下车绕了半圈,给白洋开了车门。一辆是五菱宏光miniev,还是粉色的。 粉色车门一开,唐誉那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赶紧迈出一条,快要憋死在这辆鱼头车里。 这个a货!昨天一声不吭冒充唐家人,在牌桌上没完没了掀温翠的胡局!自己一句一句“您”,他连个“您”都不说!张伯华认错了人,热脸贴冷屁股一天,让全公司看了笑话,现在气从中来:“唐誉!过来!快来见一下新人!” 第3次话音刚落,忙碌的停车场里有一个人抬起了头。 也是在这一天,谭玉宸的抬头速度慢了一拍,职业生涯中首次输给了别人。 8、太子换狸猫 鱼头是一厢车,随便停个犄角旮旯都够放,倒是在停车场里好找位置。 刚好是车最多的时刻,行政的人在,营销部的人在,连藏品部和财务的人都在,大家差不离都是这个点儿上楼。最差的车也是奥迪suv,鱼头车就更显突兀。 不止在这里突兀,在金宝街,在一个把豪车当共享车开的地界上,这辆车异常突兀。更何况车内后视镜下还晃着一个金色的车挂。 车挂让白洋眼熟,不是别的,就是自己的“招财进宝”。 狗东西。白洋结了网约车的路费,对那辆车百思不得其解。唐誉虽然没有半点武力值,发生任何事情他都没有自保的能力,但身高很优越,哪怕从前在体院也耀眼炫目,从不输人。 所以他开这车,就跟卡这车里似的,拔都拔不出来。 “唐誉!过来!”张伯华失了面子,今天要把事情解决。再想起昨天唐誉在温翠面前嘚瑟,就有些恼羞成怒。 他快速分析,唐誉这身行头不像没钱的,研究生毕业,大概率就是一个中产回国。但应该是把大头的钱都放在行头上了,不然不会开个五菱就来。 越是混圈越能明白,穿衣、戴表、奢侈品,都不代表一个人的真实经济能力。主要看房,然后看车。 “哥们儿,我谭玉宸,今天来上班。”谭玉宸先一步走到张伯华面前,刚才就是你叫“唐誉”啊? 站在张伯华眼前的青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就是把“关系户”贴在脑门上那种。无论是气质、着装还是态度,都不像正经上班的。但这人他们不用管,放在办公室里就好,反正付工资的都不着急。 再看唐基德,张伯华倒是能看出几分优良的家教。 唐基德惶惶不安,这人居然敢这样和唐誉哥说话? 唐誉将车锁好,走到张伯华面前:“张经理,你叫我?” “昨天你没入公司群,今天进一下,顺便加我们联系方式。”昨天没敢要,今天张伯华大胆要,“过来见一下你的组长。” 见到了唐誉哥,唐基德忐忑不安的心刚刚稳定,又因为张伯华这一句而跌宕起伏。什么?我是唐誉哥的组长? 谭玉宸锋利的眉梢高高一挑,想要竖起来。 唐誉面色不动地走过去,谭玉宸的眉心才松开。 “不行不行,张经理您太抬举我了,我怎么能当组长呢,我连本科毕业证都没拿到呢。”唐基德原本就瘦小,缩得都快看不到。 张伯华将厚重的掌心放他肩头,慈爱非常:“不要紧,年轻人就是要多历练。唐誉,你没意见吧?以后就让小唐来干svip的组长,你给他打下手,顺便带一带他。” 心里却想,看来就是这一位了,关系户专门开车接送,破格录取。唐基德现在应该是大四实习期,壹唐为他破了例。 “好,办公室我一会儿给腾出来。”唐誉倒是无所谓。 他能无所谓,唐基德不行,肩膀缩成一片薄纸:“真不成,张经理我真的干不了组长……我愿意当组员,在组长的带领下慢慢成长。” 啪嗒,他们说话的功夫,谭玉宸斜倚在最近的车门上,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老登,你衡量一下语气再开口。 张伯华思索几秒,也成,小唐少爷不愿意高调,他也不能强人所难:“那行,以后您就跟着唐誉吧,他虽然是svip组的组长,但组里有什么事您说了算,大胆说出自己的建议,没关系。壹唐是个畅所欲言的地方,很适合您这样的新人发展!唐誉,还不谢谢小唐少爷。” 唐誉负手而立,点着头笑道:“小唐少爷,您好。” “唐……”唐誉哥三个字就在嘴边,唐基德生咽下去,“唐组长,您好。” 眼瞧着上演太子换狸猫,唐誉也没打算解释,将错就错。大家散去了,唐誉转身朝五菱宏光走去,拿手机,拍照片,转手发到了家族群里。 [上班第二天,徐阿姨的车就是好开,有点地方就能停。] 而不远处的白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自然也搞得懂唐誉玩什么把戏。他以为装作不是唐家人就能体会自己说的世界?幼稚,有人兜底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仍旧无法接轨,哪怕他被张伯华数落几句,都不会真往心里去。 因为,这对他来说并不伤筋动骨。 唐誉永远有拿别人梦寐以求的梦想当游戏的资本,这就是他欠自己的债,得还。白洋又想起他空降学生会那天的情景,有两个字一直憋在心口,不得不喊出来。 唐誉背着身,右耳朵不太舒服。他换了枕头就睡不好,压得有些疼。刚把助听器摘下来休息休息,从五菱宏光的右反光镜里,看到了不远处的白洋朝自己大喊什么。 于是他转身,戴好助听器,用一种并不生气的和颜悦色来问:“说什么呢?” 还装。白洋知道他从反光镜里看到了,也知道他会唇语,索性脸上堆满了虚伪的笑容:“欢迎。” “什么?”唐誉还问。 “欢迎您,加入壹唐。”白洋笑答,纯黑色的细领带垂直而下,像他曾经戴上金牌。 一上午,这事就流传开了,成为了公司的大八卦。白洋中午去抽烟,在吸烟室外听到有人交谈。 “是认错了,张伯华这回栽了吧。让他那么猴急拍马屁,把svip组长给唐誉,真正的小唐少爷驾到没职务。还是小唐少爷主动要求当组员呢,张伯华就偷着乐吧。” “听说他开着五菱宏光就来了……可他戴着五百多万的表呢。敢情是个死装男,strong哥啊。” “唉,这有什么的,我一会儿给你推一个卖超级a货的人,原厂直发!别说是几百万,明星戴的那种几千万的手表都有。做得特真,不拿去表行根本验不出真伪。不过也不便宜,最起码几千几万块。” “要是能几千几万买一块也值了啊。对了,听说白洋今天还在停车场骂人呢。要我我也骂,让人抢了职务不说,还是个装逼犯……要真是唐家人抢了那也没话说。” “这俩人,梁子深了哈哈哈。” 白洋的烟盒捏在兜里,单手插兜的姿势持续了几秒,左手还是从金色门把手上收了回来。往工位走的半路上他遇上了正要找的人,一把就给唐基德搂到茶水间。 “白队!”唐基德眼圈刷地红了,“白队你穿这身衣服,真帅!” “少贫嘴,就你嘴甜?”白洋拧着唐基德的下巴,“敢阴我?” 唐基德眼里,唐誉哥是把他招进学生会的领路人,可真正帮自己成长的是白洋。“不敢不敢……” “那年秋招,壹唐拍卖行的招新信息可是你告诉我的。”白洋直视他,“吃里扒外,我白疼你了。” 唐基德先是笑了笑,反正白队不会真生气。“也不是……我……我就是帮你整理了一下秋招信息,再说,那么多企业,壹唐是白队你自己选的。再再说,面试什么的都是你自己努力才能通过。而且我确实不知道你在这里……我们好想你啊……” “别跟我装傻,你到底站哪一边?”白洋很高,光是影子就把唐基德给罩住。 唐基德不吭声,这问题就跟问他喜欢妈妈还是喜欢爸爸差不多。 “好了,去忙吧,你现在顶着唐家小少爷的名,没人欺负你。别跟别人说我在这里,不然我拉黑你。”白洋帮他重新系了一下领带,笨手笨脚的,领带都系不对。唐基德感激地抱了下白洋,这才离开。 等到白洋再往回走,一不小心被另外一个人拦住了。 不是别人,是白洋早就知道存在却一直没见过的隐形人。 谭玉宸这一上午,可真是认真扮演关系户,就坐在工位上玩手游了。他和唐基德同属svip小组,和岑书卉同级,工位离办公室不远,自然也就离白洋那组不远。 探头探脑观察了俩小时,谭玉宸可算是把白洋认清楚了。 白洋面对他也不客气:“干嘛?想打架?” “我干嘛打你,你又没打我。”谭玉宸身高182,没有白洋高,可身上有一股很特殊的气场,“你还记不记得我啊?” 白洋有些无奈:“6个保镖呢,你是老几?” “我是老六,少爷也叫我老六,大家都很疼我的。对了对了,那年少爷被缅甸人绑走,为了救他,保镖里面有个人挨了一刀,就是我就是我。”谭玉宸趁机掀起t恤,“你还记得那天吧?” 伤疤晾在眼前,白洋深吸了一口气:“不记得。” “啊?”谭玉宸略微失望,“那哈尔滨你还记得吧,你还给我们买糖葫芦。老大他们不爱吃甜,都让我吃了……” “对不起,时间太久,我不记得了。”白洋礼貌一笑,“我还有事,先去忙。” 啊?都不记得了?谭玉宸目送他回到工位,仿佛线下面基失败。这时候,岑书卉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叠纸:“帮我复印一下,要双面彩印,每一张印两张。” 谭玉宸低头瞧,没想到当了这么多年保镖还要干文职。但休息了一上午,是时候运动运动。 几分钟后,办公室西北角的彩打复印机爆发出一声轰鸣,吓得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唐誉正在写宣讲会的ppt,听到声音也从办公室探出头,只见他那个老六站在复印机旁边,一个劲儿和张伯华解释:“我按错了,一不小心按了200张,想撤回。那些白纸正往里面吞,我拽着不放,就坏了。这东西也太不结实了吧!” 张伯华从来没这样焦头烂额过,自从唐誉来了,什么事都来了。谭玉宸是关系户,不能骂,他只好找他们组长。 唐誉好奇张望着,只听张伯华高声传来:“唐誉!你怎么管理你组员的!过来修,修不好从你工资里扣!” 唐誉哪里会修这个,他平时连个活扣都不会解。正想着,谭玉宸走回来,还嘀咕呢:“怎么就坏了呢?” “那台机器多少钱?”唐誉没想着修,抓过唐基德问。 唐基德瑟瑟发抖了快:“他们说,18000……怎么办啊?” 18000?自己的工资数目从脑海里闪过。唐誉暂时停下手里工作,走向复印机。自己这算是尝到职场代偿了。 复印机比他想得复杂,忙活很久他只学会怎么换墨盒,修理是没可能。但捣鼓这东西不仅耽误了午饭,还耽误了他正常工作进度,等到快下班了,张伯华让人搬了两个纸箱子进办公室。 “这些都是要入库的,弄一下。” 图片入库,这都是给实习生的活。谭玉宸不会,唐基德帮忙,岑书卉负责三分之一,唐誉自觉担任三分之二的工作量。窗外的天气应景,从晴空万里转变为乌云密布,下班时暴雨如注,天空如同扣下黑锅。 公司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唐誉还没弄完。 “少爷,少爷。”谭玉宸悄悄溜进来,“你走不走?” “你先回,送基德回家。”唐誉脸都不抬。 “那你怎么办?身边没人怎么行?”谭玉宸不放心。 “金宝大厦到金舆东华就450米。”唐誉朝他挥挥手,“快走,别耽误我。” “哦……那你到家告诉我哦,给我拍个照。”谭玉宸交代几句才走,唐基德原本想留下加班,结果也被唐誉轰走。等到晚上7点半,这场雨更加猛烈,每个人的手机都收到暴雨预警,呼吁市民减少外出。 白洋伸了个懒腰,准备走了。 “白组长,我选了几个不错的题目,回去发给你。”陈小奇说。 “成,咱俩一起下楼吧。”白洋抄起外套,开始收拾工位。余光里,百叶窗时不时透露出横着的光。 关自己什么事,他非要体验人生。白洋一言不发走过办公室的门,带陈小奇下了楼。 交通不好,所以今天不好打车。陈小奇坐地铁,打着伞,冲进雨中。白洋站在大厦门口等车,30分钟后车才到,仍旧是贵宾级别奔驰。西装革履的司机戴着白手套,举着黑伞,穿透雨帘专门到大厦门口接他。 白洋被罩在伞里,在杂乱的雨声中,义无反顾地上了车。 唐誉下楼的时候,雨已经大到不可思议。虽然回家只有450米,但他不确定那小小的雨刷器是否能扫开雨注,干脆就到旁边的便利店里先吃点东西。 便利店里人还不少,都是下了班走不了的上班族。唐誉找了个位置坐下,买了盒装方便面准备泡。刚好一辆奔驰从便利店前头开过去。 车辆掉头完毕,白洋坐在后座,放下半扇窗户,在潲进的雨水里和唐誉对视。 短暂的视线交汇,车继续开,唐誉捧着面,正要排队去冲开水。 面桶上的说明书说,要泡3分钟,唐誉坐回原位,打开手机倒计时,设定3分钟。 时间在走,他在等面泡好。 2:59到00:31的过程里,他也在等别的。 00:18,店外的积水在轮胎停顿下被碾出水花,犹如一道玻璃屏障。先下车的还是司机,西装革履,白手套,举着一把黑伞尽职尽责站在后座的门旁,等里面的人开门。 车门打开,一只黑色皮鞋踏进浅浅的积水。 雨水将踝部打湿。 唐誉的嘴角微不可查地翘起来。 9、势均力敌 唐誉听了一天的声音,耳朵累,熟练摘下了助听器。他不是一个擅于等待的人,在没有确认完全能等来之前,他是不等的。就好比无数次的分别,白洋会义无反顾往前,他也不会留在原地。 雨气追逐着一切,飞蛾扑火般扑到车玻璃上、便利店玻璃上,以及白洋的眼镜片上。黑色雨伞宽大,带有完美弧度的防水布足以撑起方寸的干燥,黑伞跟随乘客移动,成为了乘客意志的表现。 唐誉仍旧一动未动。隔着一层玻璃,白洋盛气凌人地站在外头,低头俯视着他。位置带来的微妙交错仿佛一束射线,在他们的瞳孔中,给对方的身体留下了今生今世不可磨灭的射线伤。 这倒是让唐誉想起了他们第一次接吻,那时,两人当了大半年的炮友,却没有接过吻,是刻意避开,也是不愿低头。在急躁的争吵中,面部结构立体的两张脸不断靠近,唐誉的鼻梁骨与白洋的镜框磕碰,显得碍事。白洋低头,将眼镜拿掉,在最后一刻,他们的鼻梁骨又要发生“车祸”的一刻,敏捷地避开了。 鼻锋偏移交错,人中柔软镶嵌。 那天就在下大雨,白洋一身水汽,穿着跳高队的队服。从此之后只要白洋摘下眼镜,唐誉就觉得他要亲点什么,他有瘾。 此时,白洋像是在晾干他愠怒的情绪,趁着火气未凉,在玻璃外头说:“戴上。” 唐誉眼里笑意一闪:“啊?” “戴上。”白洋眼里有火苗在跳,“你又不是看不懂唇语。” 唐誉眨了眨眼睛,戴上助听器。白洋回身和司机告别,朝着便利店的门靠近。唐誉的手机开始震动,跳出熟悉的提醒。 [提醒您有一笔消费,打车订单亲情卡,共消费55元。] 唐誉将提醒划掉,白洋已经坐到了他身边。 两人像下了班没地方去的上班族只能等雨停。唐誉的膝盖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你吃泡面么?” “不吃。”白洋没好气,“你下了班不回家,跑便利店里干什么?” “吃面。”唐誉将叉子拿了起来,“中午被张伯华穿小鞋,整理了好多图册又修理复印机,这回要赔钱了。” 白洋的余光里,那桶半开的热水很碍眼。他一把按住面桶:“你没事瞎站什么队?” 唐基德被错认,唐誉要是不和张伯华对着干也不会被折腾。白洋又不傻,这算什么职场新人的倒霉开端? “我没站队,以后准备好好工作,每个月就两万五。”唐誉的手也在面桶上,吸收着猛然升高的体温。白洋快速闭了下眼睛,产生了一种和傻逼争论的错觉:“你那是税前两万五,还是税后?你社保上哪儿了?基数多少?” 唐誉没回答,只是用笑容应付。 “好陌生的词。”他实话实说。 两人像抢面桶,他确实不懂什么基数,但是人心这一套玩得转。张伯华对自己火力全开,白洋的处境就会好过。现在他很轻地呼吁:“白主席,我很饿了,能不能先让我吃饭?中午我就没吃……” 白洋看着他这身名贵的订制西服,轻声笑起来:“你不怕面汤子溅上去?你吃过泡面吗?便利店的东西你又吃不了。” “所以我要的拌面,先去倒面汤。”唐誉的手指在面桶上滑动着,“大小姐,我在国外也生活了3年,有生活常识。” 白洋扭头瞪着他,唐誉的头发像被雨水打湿,软软地搭在后颈。 “我饿。”唐誉声音越来越小,“我想吃泡面。” 白洋把面桶拿起来,走到便利店的规定倒水处。微辣的面汤顺着盥洗池流光,溅上白洋的手指关节,白洋渗了两下才收,拿回来放在唐誉面前。 “你拉肚子可不怪我,我没让你吃。”白洋掌心被烫红。 唐誉心安理得地掀开:“你吃不吃?我分你三分之一?” “你赶紧吃,吃完了就赶紧回家。”白洋看着玻璃上的雨水。 唐誉用叉子卷了几根面条,漂亮的正装一丝不苟,显得他又乖顺又软绵绵,开口却是:“我可死不了,你知道我这条命多值钱么?” “那些都是接你的吧?”白洋敏锐,尽管能见度已经被雨注打散,他还是发现了熟悉的影子。左前方、右前方都有车,在雨里开着远视灯。 唐誉这才看到:“我跟老六说过了,我自己回家。他肯定把老大他们叫过来了。” “老六住哪儿?”白洋问。 唐誉边吃边回答:“三元桥,小区是……” “我没问那么细,你不用告诉我,他是你保镖又不是我的。”白洋还在观察路况,“我记得基德住在……” “我和老六说过,以后他每天上下班顺路带他。”唐誉接着说。 白洋放心不少,经历一天工作他已经精疲力尽。曾经他以为训练最累,原来动脑子和处理人际关系更累。好在他喜欢这种累,所有的累加在一起,能变成通天梯。 累的时候,他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白洋也不懂自己和唐誉的默契是怎么培育出来,但两人说话总能提前参透。 问完了,唐誉的面也快吃完了,一桶本身也没有多少,小杯子似的:“我没吃饱。” “你回家有的吃。便利店的东西你吃不了,差不多得了。”白洋再起身,走到货架两侧挑选,结完账回来就把塑料袋放在了唐誉面前。 唐誉先翻出湿纸巾,擦着手说:“又给他们买?” “你知不知道,越是身边的人就越要维好?”白洋反问。 唐誉像知道,又像是不知道。“不给他们买,他们也会保护我。” “大雨天的不回家,坐车里等你下班,结果你跑便利店吃面,他们怎么没把你直接扔这儿啊?”白洋见雨势变小,才拿起手机叫车,唐誉憋着笑,也不知道在旁边憋什么。 越是市中心越不好打车,半小时后网约车才来,雨已经变成中雨。白洋刚站起来,又说:“你要想靠工资吃饭就赶全勤,每月底团建,每周四下午茶,等着这两次改善伙食,平时省着吃。” “哼,老六吃得都比我好。”唐誉翻了翻塑料袋。 “人家是正经工作的。雨小了,你赶紧让他们送你回去。”白洋等到司机下车撑伞才出去,又一次被接到车里。 等那辆车驶出视线,唐誉仔细翻了下眼前的塑料袋,这回没有甜食了,改成了烟和面包。还有一盒姜茶。 第二天的北京透着被雨水洗涤过的清亮,4月份又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处处冒嫩绿芽儿。谭玉宸照旧绕个弯去接唐基德,唐基德上了车,惴惴不安地说:“我昨天把情况和爸妈说了,他们说,让我和经理解释清楚,千万别耽误了唐誉哥的工作。” “没事儿!”谭玉宸摆手,“唐总都没着急呢,你别急。” “唐总是谁啊?”唐基德紧张地扣着包。 “唐总啊,哈哈,唐家一大堆唐总呢,我说的是壹唐拍卖行的唐总。放心吧,少爷心里有数。”谭玉宸精神抖擞,又开始喝ad钙奶,“对了,今天是不是那什么……宣传……宣传什么玩意儿?” “今天要定下宣讲会的主题,晚上我搜了很多资料,做了个ppt。”唐基德虽然是走了后门,但发誓要跟上所有人的脚步。 “对对对,宣讲会。这玩意儿我就不懂了哈,靠你。”谭玉宸说,术业有专攻,文职他不管。 今天唐誉来得格外早,起床的时候徐桂兰都吓了一跳。白洋倒是晚了,踩着点打卡,眼下乌青,像是没睡好。9点开始工作,白洋把椅子拉出来,显然是要给小组开会,唐誉那边也是,先把百叶窗一关,然后把岑书卉、唐基德和打游戏的谭玉宸叫进办公室。 其余的人看着,心想,这两组人是要打擂台,势不两立水火不容。 其他人怎么想,白洋管不住,他就想把这季度的工作弄漂亮:“宣讲会准备的怎么样?” 汤萤先说:“我去了两个画展,这半年的国画市场接近饱和。” “我倒是觉得,可以从雕塑上看。”余婉君今天把头发盘了起来,为工作憔悴,“先锋雕塑家怎么样?” “现在雕塑都要看特殊材料,光有主题不吃香。”陈小奇摇头,“咱们目前待选的题目有4个,珠宝那个呢?” 珠宝那个就是白洋的备选,说是珠宝展,但实际上是珠宝美术。创作者使用大溪地珍珠、南洋澳白在意大利丝绸上进行创造,主题不限于建筑、风景、天体、人体…… “我先发表意见,珍珠有点俗哦,这是风险。”余婉君转着笔提议。 陈小奇也点头,珍珠真的用过太多次了,放在一线城市不稀罕。汤萤倒是挺感兴趣,反而问:“白组长,你为什么把这个放在待选里?” 白洋看着ppt里的图片,很直接地说道:“因为我没见过。” 这下,汤萤傻眼了,怎么接话?陈小奇也不吱声,只有圈内老手余婉君欣然一笑。有些人,确实是职业上的天赋者,当没有头绪的时候他可以凭借自己的认知选择一条最快的路。 “我没见过,就代表很多和我一样的中低端潜在客户没见过,说明还有市场。”白洋说完按了下眼角,“我先去泡杯咖啡,回来定。” 办公室里,唐基德展示着自己总结的ppt,好奇地问:“唐组长,你为什么选这个?” 画面上是一副珍珠构成的图画,形状不一的珍珠和彩宝拼凑着光线明暗,坠在深蓝色的绸缎上。唐誉坐办公椅,坐姿很端正:“因为我在国外见过。” “你在国外见过……那这个是不是就已经没有市场了?”唐基德不懂就问。谭玉宸这才抬头从游戏里抽离,好像是陪着唐誉看过类似的展。 岑书卉却摇头:“唐组长,你继续说。” “正因为我在国外见过,所以我清楚它的影响力。我相信我的眼界能够代表一部分中高端客户,他们会喜欢。”唐誉给出答案。 岑书卉坐在办公桌的外沿,眉心微微松动:“你在凭直觉办事。” “直觉也是能力的一部分。”唐誉说。 岑书卉不否认,但唐誉的选择未免大胆了些。唐誉这时站了起来:“我去泡一杯咖啡,有人要么?” 其余的人都摇头。壹唐有专属的休息室、茶水间,免费使用,唐誉推开茶水间的门,正对面的橱柜前站着一个人,在低头选咖啡。 听到响动,白洋回过身,冤家路窄。 “不好好开会,你跑这儿干什么?”白洋继续选,最后选了个特浓的咖啡胶囊,丢进机器。机器在响,白洋的手指摩挲着杯沿。 唐誉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也选,最后一个都没看上:“公司有现磨咖啡么?” “别装,以前你速溶也喝。”白洋低着头。 “现在不喜欢了。”唐誉去拿他温热的杯子,“有咖啡豆么?” “自己找。”白洋把杯子给了他。 “你可真忍心……”唐誉先是在桌面扫视一圈,确定没有,再把视线投向橱柜上层。刚好那个位置卡着白洋,白洋端着咖啡转身,两人的皮带摩擦,面对面卡在了桌边,像下半身扣在一起。 白洋那副0度的眼镜,端正地戴着。热度从两人脚踝抵达膝盖,凹凸镶嵌,大腿内侧相抵。白洋的眼尾弥散着疲惫,隆起的膝盖在唐誉的膝盖边,目光潮水般蔓开,沿着唐誉的手背血管和面骨轮廓滚落,又升到他干净且脆弱的外耳廓。耳廓上的助听器有个清晰的咬痕,那就是他们从不示人的秘境。 “找到了,我都闻见了。”唐誉笑着拿下一包咖啡豆。 白洋推了下眼镜,深喘一口气:“宣讲会主题定下了吗?可千万别抄我们的。” “我和你又不在一起住,怎么会抄到你?”唐誉缓缓地吸气,“难不成我们在别的方面也能撞上?” “赶紧泡你的咖啡吧。”白洋费劲儿地将自己的腿收回来,端着杯子回工位,迅速地说,“就定珍珠绘画。” 咖啡豆不是喜欢的口味,最终唐誉还是选了卡布奇诺胶囊。他捧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回去,走进办公室,关上门,迅速地说:“定珍珠绘画展,咱们准备一下。” 10、手语人 展会在周六。 白洋仍旧6点醒来,然后在跑步机上运动。这周过得很快,也很慢。 上一次出现这种时间概念消失的状况,还是他研究生退役,彻底告别光辉灿烂的运动生涯,从一个国家健将级运动员回归到普通人。从5岁接触跳高,白洋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和这项运动彻底告别,但是当一张张诊断单送到手上…… 股四头肌腱部分撕裂,髌腱内微小断裂,纤维样坏死,髌腱髌骨端撕脱骨折,髌腱粘液样变性,内侧支持带损伤,髌骨端撕脱骨折。 不得不走了,竞技运动耗损太大,他太拼。所以在退役前的最后半年,白洋不仅没有休息反而增加了一倍的训练量,他不想灰溜溜地离开珍爱的跳高场,他配得上一场盛大的告别。 在最后一场比赛中,白洋也跳出了他人生中的最好成绩,2米27。当轮跳成绩呈现在大屏幕上一瞬,右腿膝盖的疼痛消失了。从跳高场到领奖台那一段,是白洋走过的最顺的一段路,那是他的路,别人休想去抢。 掌声,闪光灯,金牌,鲜花,称赞,赛后采访……他热爱的,他见过了。 吃过早饭,白洋简单收拾了一下,要出门了。受过专业培训的司机会给他开门,这一切都能让他的右膝盖好受些。 出发地现代城,目的地可就远了,在五环附近,都快到来广营了,首都体育大学。 下车后白洋按下“付款”,却没有进校门,而是驻足在东食街的不远处,成为了一个观望者。 4月份,学生会肯定在忙下届的招生活动,又有新一批体育生要入校了。没有运动员能永远18岁,但永远有运动员正在18岁。 步行一会儿,白洋走到光翠西里一号院,2号楼,401。老破小的使用面积都不会很大,这已经是小区最大户型,使用面积66平米。这些年他都没有退租,工作后每周回来一趟,打开窗,透透气。 屋里装着飘扬的灰尘,光线照去,和金粉儿差不多。白洋先烧了一壶水,等水开的几分钟里,他给两盆巨大的滴水观音浇水施肥。 手指摸了摸土壤,白洋拿出肥料棒,插在土里。他从来不知滴水观音可以长到这么大,如同心里膨胀的某样东西,肆意占据着使用面积里宝贵的一角。每一年,滴水观音的根部都会长出幼株,白洋学会了分株法,将成活的幼株送给体院的兄弟们。 现在幼株又顶破土壤,白洋分出好几小盆。 等水开了,白洋泡了杯咖啡,坐在窗边静静喝完。 在老破小的床上睡了一觉后,白洋才回家。刚下电梯就看到有个人影,白洋直接一脚踹过去:“你要吓死我?站我家门口。” “打你手机没人接,我找你来还不行?”和他差不多高的人转过身,手里拎着一口袋蔬菜,一口袋水果。 “我手机没电了。”白洋给屈南开门,在门口两人换拖鞋,“你今天不训练?” 屈南微怔,他还没做好准备,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谈论“训练”这个敏感话题。 和白洋一样,屈南也是5岁正式训练,不同的是他出身于跳高世家,姥爷、爸妈、哥哥,都是跳高运动员,连现在他男朋友都是。大家都在首体大跳高队,唯一不同的是白洋提前退役。屈南曾经以为自己会和白洋在35岁一起退,没想到他提前离场。 他这一走,只把住址告诉了自己。 “还行吧。”屈南低头整理鞋,飞扬的眉毛显得他清爽干净,在学校也是风云人物,“你工作怎么样?” “挺累。”白洋在他脑袋上抽了一下,“去,给我倒杯水。” “还敢使唤我?”屈南也不客气,“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别歇着,去,给我炒俩菜。” “我累着呢,叫外卖吧。”白洋揉着肩膀嘟哝,他太了解屈南这个人了,从小就不干活儿,有了男朋友之后更是被养废了,刷个碗都是好的。自己往沙发上一躺,果真,屈南躺在另外一边,两人横七竖八地歇着,谁也不动。 最后还是屈南叫了外卖。 “你现在真是谱儿大,吃个饭还得我叫你。”屈南不太适应现在的白洋,但他必须适应。以前他们训练完都像饿死鬼,冲进东食堂的运动员窗口就开吃,现在白洋居然有不爱动的一天。 白洋磨磨蹭蹭坐过来:“你今天怎么找我来?陈双呢?” 陈双就是屈南的男朋友,翘屁校霸爆改傻白甜,被这大绿茶用计谋和泪水拿下。白洋也无话可说,当年屈南追陈双的时候自己还当过僚机。 “他弟回来了,我不就没地方了嘛。但是我知道,哪怕全世界都轰我,你也得给我留张床。”屈南给白洋夹菜,两人太熟悉了,所以白洋有一丁点情绪不对,他都能感觉出来。 “上次你说要升职了,不会出差错了吧?”屈南很轻地问。 “嗯。”白洋闷声闷气地点头。 “我操……”屈南很少骂人,“怎么回事?” 白洋眼神闪躲,在精明的屈南面前装,很难。但如果自己足够精明,也不难。毕竟已经装了很多年。 “有人空降。”白洋低头吃菜。 屈南的表情僵硬得不像是震惊,更多的是无名怒火。他用力地看着白洋,但神情里的质问却不是针对好兄弟,而是那个他不懂的职场。他和白洋可以把跳高场玩转,曾经也因为背越式跳高的双冠军制度而一起登上领奖台,但是在那个圈子里,自己束手无策。 “没事,以后有的是机会,是金子总会发光。”屈南给白洋再夹菜,情商极高的他马上换话题,“我爸妈说,让你回家吃饭,姥爷可想你了。” 自己兄弟这是什么命,怎么总被空降?屈南压着火气,白洋大一那年就被人抢了学生会职务,就那个可恶的唐誉。辛辛苦苦准备了几个月的竞选,白洋有多认真,历历在目。就因为这事,屈南一直对唐誉没什么好印象,也没好脸色。白洋将唐誉视为宿敌,他站兄弟这边。 “过几天回,我最近忙。”白洋大口吃饭,真不敢和屈南说这次空降的人……还是唐誉。 更不敢和屈南说,自己和唐誉睡过3年。哪敢啊,大一那年自己可是每天在宿舍里骂唐誉一万句,结果大二忽然好上,这也是始料未及。不过好上归好上,白洋在屈南面前还是骂骂咧咧数落唐誉,结果就是现在这种状况。 他连自己又碰上唐誉这事都不敢招呼。 “你啊,也别总是忙,周围有没有合适的?”屈南知道白洋和他性取向一样,“你也稍微,稍微降低一点标准,好不好?不然我真怕你孤独终老。” “干嘛?怕我缠上你?”白洋装作要抱他。 屈南麻利地闪开了:“别,咱俩太熟,抱上太奇怪了。你缠吧,我已经和陈又又说了,将来我俩养老也带着你。” 不怪他和陈双这么说,白洋那择偶标准简直逆天,找人相亲说出去都会被挂在网上,骂上热搜。 首先要特别漂亮帅气,身高和他差不多,必须高智商,因为白洋是智性恋,受不了傻子。个人能力要强,目光要深远,但单独相处时要恋爱脑,很有分寸的黏人依赖。要有钱,最好有权,但必须把钱全部上交,权力给他升级。白洋控制欲很强,要管对象,对方还必须给他浓烈的爱,不能抱怨。 最要命的是,白洋是个超绝高自尊,对方有权有势有能力,还不能看不起他。还要先付出爱,白洋才能回馈。 “你现在真不能稍微降低一点吗?”屈南再劝,“条件好的不可能让你控制,高智商未必是恋爱脑。你这些条条框框每个都自相矛盾,你要砸我手里了。” “砸砸砸,反正我也孤家寡人这么久,来,砸一个。”白洋笑着又要抱他,赶紧把话题扯远。谁不知道条件有问题?白洋心知肚明,可让他降低,没门儿,他非要按照标准找到一个完全合适的。 屈南到晚上10点才走,显然是怕白洋情绪低落才陪到这时候。白洋几次三番想要吐露实情,告诉他这次空降的还是唐誉,但话就是没说出去。 送走屈南,白洋在群里联系婉君、汤萤和小奇,明天下午2点半,要去展会。 周六上午,白洋从楼下洗衣店取了正装,他衣服就三四套,来回穿,不出错就好。下午1点,婉君开车来接他,车上已经坐着陈小奇和汤萤。4个人里面,只有婉君有车,一辆红色宝马。 “今天穿这么漂亮?”白洋坐副驾,夸了一句。 “唉,白打扮了。”余婉君穿了一条墨绿色的鱼尾裙,打扮再好看有什么用,白洋还会和自己抢男人呢。 展会地点有些远,开车1个小时才到。艺术馆的门口排列着两排玉兰花,清新淡雅,地上铺着红毯。入口处就是这次展览最有名气的作品——巴黎圣母院。 看这种展有服装要求,汤萤换上了白色长裙,陈小奇穿的和平时差不多。两人从接待处拿了展览介绍,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我觉得‘巴黎圣母院’最好看。”汤萤还从门口领了一支玉兰,刚好搭配她的裙子。 陈小奇也点头:“这个艺术家最擅长用珍珠构建建筑物的光影,圣母院已经被人订了!你猜多少?” 汤萤想了想:“40?” “120。”陈小奇说,单位当然是“万”。 汤萤惊讶万分,但再回头看,巴黎圣母院长2.2米,宽1.5米,也不算坐地起价。白洋从穿行的侍者手里拿了一杯金色香槟,走到旁边说:“你们先逛逛,我觉得咱们这次来对了。” “咱们宣讲会一定成功。”陈小奇自信爆棚。 白洋倒是没想那么远,壹唐不养闲人,各组实力都不可小觑。只是不知道……那家伙的第一次宣讲会要选什么题材。 念头才升起,白洋隐约觉得左眼余光闯入了一抹身影。像在他记忆里放映光碟,让他追逐着那些手臂搂抱彼此腰际的肌肉线条。他莫名地回过头,唐誉从外套到衬衫皆为黑色,只有一条酒红色的领带垂坠其中。 一股热意流经白洋的掌心纹路,侵蚀着他高温的呼吸。 唐誉刚从接待侍者的手里接过展览介绍,心脏莫名多了一丝拉扯感,牵扯他往前看去。而后,白洋的人重重在他心口砸落,又栖息在他的眼中。 特殊场合,谭玉宸换上了他最为熟悉的工作制服,眼观六路,耳朵上多了个耳麦。 这种环境下,白洋相信老大到老五肯定也进来了,混在人中。 谭玉宸耳听八方,压着耳麦听了句什么,猝不及防在唐誉身边打了一串手语。少爷身边人都会手语,有时候这比加密的密码还好用。 [老大说人有点多,情况不对,先过来。] 解释完毕后,谭玉宸不等唐誉反应,搂住他的腰往隔壁走廊带。唐誉并不挣扎,关键时刻他相信贴身保镖们的直觉和判断,这是他在家族里的责任,同时也很庆幸,那个人看不懂手语。 也是,白洋怎么可能为了自己学手语。 余婉君方才也拿了一支香槟,见白洋站在原地便过来问:“怎么了?” “啊?哦,没事。”白洋笑着摇头,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11、致命引力 唐誉从小就习惯生活在“被保护”下,算得上游刃有余。 他没有大家族成员在叛逆期的逆反,更何况,唐誉深知自己没有一丁点的自保能力。 老大他们早已进场,混在人群当中,分不出来。老六一直都是6人里面最高调的,他和唐誉是竹马,梦想就是当一个威风凛凛、走路带风的黑衣墨镜保镖。 可惜谭玉宸的梦想一直没有实现,唐誉上大学太低调,不允许他们跟着上课,只允许校外保持距离跟随。就这样,还差点出了事。 “我们到走廊了。”现在谭玉宸的手才从唐誉腰间收回,平时盯着游戏看的那双鹰眼不留痕迹地观察一切。 耳朵上戴耳麦,会有人以为谭玉宸在打蓝牙电话。谭玉宸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来自左方的视线,继续和老大他们交流。而整个过程里,唐誉都保持在一个静止的、方便保护的站姿,对周遭的一切并未表达过度好奇。 反绑架、反跟踪、反追车,这些技能对别人而言非常陌生,唐誉却从小接触。 几分钟后,唐誉才从谭玉宸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放松。 “好了,没事了。”谭玉宸眉头一松。 “发生什么了?”唐誉这才问。 “人流量忽然增加,老大和老三看到好几个人背着巨大登山包进来。”谭玉宸汇报,“刚才就在三点钟方向。门口有侍者接待,唯独没检查他们的包。” 唐誉点点头,这肯定又是家里安保公司的预案,估计是反危险未知物品之类。“后来呢?” “老四去近距离排查,发现他们拿的是展览工具。谁家好人把伸缩梯放登山包背过来啊……”谭玉宸嘟哝。 “嘟哝什么啊你,你们也太紧张了。”唐誉已经被谭玉宸带到2层,目光在1层的面孔当中漂游,却始终找不到他要寻找的落点。 “你再这样说我就不高兴了啊,我名字可是唐姥姥取的。而且水总说了,对你的安全保护已经启动最高等级。”谭玉宸和其他保镖不一样,首先他爸是安保公司的二把手,而一把手是唐家的另一位人物。其次,当年他这个名字还是唐誉的姥姥亲自给起的呢,与众不同! “你可别提这个了,一提我就想笑。”唐誉和他逗贫。谭叔叔当年给儿子起名字,也是一段笑话。老婆怀大儿子的时候喜欢星海钢琴,于是大儿子落地就叫谭星海,如今在舅舅身边任职。小儿子落地的时候,老婆就喜欢雅马哈电子琴了,于是落地之后的名字是……谭马哈。 哪有人这么起的,唐姥姥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提笔赠了个名字:玉宸。 “哼,你笑吧,再怎么笑我也是唐姥姥起的名字。”谭玉宸能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向,“诶,我刚才看见那谁了!” 唐誉挑了下眉。 “好巧!”谭玉宸试探,“你不去找找?” “你再多说一句,这个月就别想领工资。”唐誉又想起那双浅色的瞳孔。 展览场地是别墅,分为内外两个部分。外部还有法式喷泉和花园,拥有贵宾卡的vip可以享受下午茶。里层展区分为3层,下层大部分是大件展品,也是艺术家最为得意的展品。最大的作品是一套3幅画作系列,用珍珠和丝绸表现了艺术家对“夜景”的理解。 中层大部分就是小件,但主题还是围绕着“夜景”、“建筑”,可以见得艺术家对这类主题信手拈来,灵感如行云流水涓涓细流,永不干涸。 在最上层,也就是3层,展出的100多件作品全部都是小件,主题也丰富起来。 但唐誉也能看出这些“偏离”的主题不是拿手活。 今天岑书卉和唐基德也来了,唐基德是新人,岑书卉负责带他尽快融入。谭玉宸尽职尽责地跟在唐誉的身后,直到唐誉的脚步停下。 几米之外,有一位画廊讲师。 “他干什么呢?”谭玉宸问。 “销售。”唐誉虽然是外行,但眼界宽广的好处就是他见过,“有些展会和画廊有合作,能卖的当场就卖,或者找经理人上拍。” 讲师也是正装可是胖得夸张,白衬衫撑在皮肤上像虚虚一层,再用力就撕碎了:“这十几幅作品的灵感来自于宇宙。” 然而他身边却没有多少人,取而代之的,只有一些路人偶尔打卡。他疲惫的眼睛立即锁定一位年轻人,友善地问:“对星体感兴趣吗?” 唐誉平和地走了过去:“这周围都是?” “是,这周围的主题都是‘引力’。”可能是好不容易碰到感兴趣的,讲师现在都不期望卖画了,就聊天,“你听说过坍塌理论吗?在很早之前,星体的运动轨迹都是科学家用公式算出来的,但总有一些差错。” 谭玉宸是没工夫听这些理论,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别离太近就成。 “后来科技发展,科学家用上了计算机,结果发现曾经的计算没有问题。”讲师摆摆手,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猜为什么?” 唐誉想到刚才他说的“坍塌”,说:“因为在运行轨迹出问题的星星附近,曾经有过一颗星星,只不过坍塌了。但它们之间的影响永远留下,更改了留下的那颗星星的轨道。” “是!”讲师投来赞赏的目光,“所以当这样的星星出现,就说明在漫长的宇宙时间里它的星系里还存在过一颗,哪怕无法观测到,人类也会明了这周围必定有过一颗。这就是‘坍塌’和‘引力’。” 唐誉垂着头听,阳光在他的睫毛上制造丁达尔效应。 “这周围的作品都是天体引力,有兴趣就看看吧,不贵。”噱头说完了,讲师引入正题,但他并没抱太大希望,毕竟楼上没多少人来。 谭玉宸也没兴趣,但唐誉却盯着一幅画将近半分钟。当他们走近时,谭玉宸一眼认出:“这不是太阳系嘛。” “你还知道太阳系?”唐誉反问。 眼前作品是一副长40厘米、宽20厘米的小作,深蓝色的丝绸裹在画板上,代替没有光线的宇宙。太阳和八大行星按部就班排列,找了巧妙的角度诠释出天体轨道和环绕太阳的斜度。用来代表“太阳”的珍珠直径足有2厘米,其余的星球皆是从太阳的视角出发,越来越小。 而唐誉的目光既没有被太阳吸引,也没有被淡蓝色珍珠所代表的地球吸引。他一直往后看,安静地注视着那颗淡粉色的小珍珠。 海王星。 温润淡粉色光晕的周围,还有一颗轨道和它交汇的纯黑色小珍珠。 讲师看他有兴趣,便介绍:“纯黑色是冥王星,因为它已经被移除‘九大行星’了。你如果对天体感兴趣,就该知道冥王星的遭遇。” “冥王星……不是太阳系的星星。”唐誉很想用手指触摸一下,但现在别说是触摸,禁止拍照的大牌子就挂在墙上,“冥王星本身是柯伊伯带的星星,有一种理论说,它是被海王星的引力拽到太阳系的。所以冥王星才会有不同寻常的运行轨迹,会和海王星的轨道交汇。” “是的,但它毕竟不是太阳系的星星,所以用了纯黑色。”讲师说。 “要真是海王星拽过来的,那也是海王星的本事。”唐誉轻轻一抿嘴,“这幅画是给你们画廊了么?” “价码在右下方。”讲师大喜,“这次我们别出心裁,价码使用了体温感应材质,只要有人翻过价码就会留下一个指纹痕迹,用以证明这幅作品有多少人感兴趣。” 这种小把戏,唐誉也见过。就和拍卖一样,越是往上拍越有人要拍。收藏家原本或许根本不感兴趣,但看到价码被很多人翻过,还是会心动。 只不过这幅“太阳系”行情凄凉,大概是因为主题偏冷门,整体风格又偏向于简洁冰冷,只有一枚指纹。也就是说,在唐誉之前,只有一个人翻过。 唐誉很好奇,今天来了这么多人,究竟是谁和自己有着相同的品味,对它投来青睐的一瞥?那个人为什么又放弃了,是价格不合适? 自己的体温指纹留在了那一枚指纹的旁边,翻过去后,是一串数字。 20,0000。 讲师立即说:“主要是太阳系那颗澳白太大,价格就上去了。其余的珍珠和彩宝都不算什么。” “那冥王星呢?”唐誉问。 “那颗虽然是黑珍珠,但是太小了,算送的。”讲师说,“您要是感兴趣,我们这边可以商谈。” “不用了。”唐誉偏了偏头。 谭玉宸上前一步,将价码撕下来,交到了唐誉手里。 讲师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展子里都是可以砍价的啊。“您确定?您真的确定?” “直接送到我的地址,我不留着上拍,也不放你们仓库,我要带走。”唐誉刚想摸卡,忽然想起了他和那个人的赌约,“老六……” 谭玉宸再上前:“干嘛?” “把你的卡借我。”唐誉小声说。 谭玉宸瞪大眼睛:“少爷这可不行哦,我可是姥姥亲自起的名字……” “你闭嘴,我先用下,肯定不差你的钱。”唐誉漫不经心地说着,但心里还是好奇,究竟是谁在自己之前翻过? 订了作品,讲师就请人带这位神秘买家去后头走程序、签合同,和艺术家本人见面。画廊的人带走了买家,讲师继续留在原地吆喝,突然间又来了一个人,修长的身影停留在那幅画面前,久久没有离去。 “真抱歉,画刚刚卖出去。”讲师上前。 白洋倒是笑笑:“我知道。” 刚才他就很喜欢这幅,去接了个电话的功夫,价码就被人撕掉了,不知道是哪个人眼光独特。只不过自己也没有要买的意思,除非20万降到2000块。 “这真的是一幅好作品,您瞧。”讲师是卖出去了才这样说,明明几分钟前还是大冷门,“您瞧这颗太阳,两厘米的澳白,您再瞧这颗地球……还有淡粉色的海王星,黑色的冥王星。”他现学现卖,“冥王星原本不属于太阳系,是海王星改变了它的轨道,将它从柯伊伯带拽了过来,两颗星星轨道才有了交汇。哪怕海王星某天坍塌消失,冥王星也无法再回去,这就是‘坍塌引力’。您觉得呢?” 白洋端着一杯新拿的白葡萄酒,小口啜饮后说:“我觉得,海王星真不是个东西。” 办好全部手续,半小时已经过去,老六痛失20万。 “少爷你一定要还钱。”谭玉宸生怕他不给,甚至想让唐誉写个借条。 唐誉站在2层的旋转楼梯上,1层的酒会已经开始,穿着靓丽的男男女女游走在彼此身边。“你别跟着我,我下去看看。” “这不行。”谭玉宸盯紧行走的20万。 “他们都在呢,出不了事,我下去拿杯酒。”唐誉走下楼梯,耳边响起钢琴声。专业的演奏家献曲,音符将空气弹得炙热又停滞,欢声笑语被每个人反复说起。灯光闪烁,唐誉的侧脸被打出了大面积的阴影,喉结更是一片令人遐想的凸起。他拦住侍者,要了一杯冰葡萄酒,耳畔响起脚步声,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士正在朝他靠近。 “看着点儿,有人靠近。”谭玉宸在2层鸟瞰全场,按住耳麦。楼下最起码有老大、老三和老四在朝目标靠近。 唐誉却没动,他在听声音。 助听器针对于重度耳聋,擅于收集人声,却不擅于收集其余的杂音,他听得朦朦胧胧。况且助听器的收音方向主要在前方和两侧,背后的一切都不能感知,声音混成一个平面,没有主次。 一个身影赶在女士之前抵达他后侧。 “老六怎么没跟着?”白洋冷冰冰地问,在开口之前先用皮鞋踢了下唐誉的鞋后跟。 唐誉一刹那回过头,眨了眨眼睛:“他玩儿去了。” 此时,2层的谭玉宸再次按住耳麦:“行动解除,羊过去了,少爷和咩咩一起,安全。” 12、纵情的房卡 在老大到老六的意识里,羊是绝对安全的。 他们保护少爷,观察一切,也相当于观察了羊很久。 当然,羊并不温顺可爱,相反,羊武力值很高,冲动暴躁起来容易伤人。但是,在这个变化无常又阴云莫测的世界里,羊对唐誉没有威胁,也受他们保护。 人影闪动,灯光和玻璃杯里的酒水呼应着,将整个会场变成了一座酒神的爱城。白洋刚刚说完,那位女士已经走到唐誉面前,邀约地举起酒杯:“您好,请问您也是艺术家吗?刚才看到您许多次,交个朋友?” “抱歉,我不是艺术家,只是一个来看展的普通人。”唐誉低头笑了笑。 白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原来是这样……不要紧,要不要一起逛一逛?”女士再次发出邀请。 她的钻石耳钉在唐誉脸上闪了一下。唐誉还没开口,白洋先把酒杯端了过来:“不好意思,他还有事。” 唐誉笑着偏了下脑袋。 “哦……这样,那不打扰了。”女士扫了一眼两人,看破不说破似的,笑着离开了。等她美好的背影消失,白洋开始左右环视,下意识寻找谭玉宸的脑袋。“他们藏这么深?” “就老六好找。”唐誉压着笑,说起贴身保镖很轻松,“老大到老五都没他这么高调。他从小就喜欢显摆,小时候写作文都是申请配枪。” “你还挺了解他,人家作文写什么你都知道?”白洋笑了笑。 唐誉看着酒杯里的酒水,小幅度地晃了晃,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觉得这酒怎么样?” “喝不惯。”白洋也生硬地回答,“我从来就不会品酒。” “这不应该啊,我以为你会报个班去学学品酒呢。”唐誉将酒杯放在身后的水晶台上。水晶台的桌面后是一副大型作品,用珍珠和碎钻再现出丹霞地貌。 白洋的目光在唐誉扎起来的长发上蔓延,延伸到画上:“我就不爱喝,嫌酸,怎么品都品不出来,什么舌苔、口腔、内壁,喝个酒还那么麻烦。” “再麻烦的你又不是没喝过?”唐誉的声音就仿佛贴在那蜿蜒的艺术线条上,稍不留神就回到原点,爬上了白洋隆起的喉结。 白洋不经意地抬了下眼镜,像是要摘掉。 唐誉就把酒水拿过来,粉白色的脸不胜酒力,染了一片轻盈的红。 白洋盯着那片染色一样的侧脸。 唐誉也朝他睨了一瞬。 白洋闻到了唐誉身上的香水味,阿玛尼高定系列的岩兰草,淡蓝色的液体,进入鼻腔却很容易令人口干舌燥。唐誉的嘴唇微张又抿紧,看似在品尝酒水,实际上在他们的回忆里榨汁。猝不及防的,白洋的镜片被头顶的水晶灯晃过去,瞳孔闪烁着愉悦的目光。 狗东西。白洋像是踩在他们共同的秘境上头,当然听得懂唐誉说的“麻烦的酒”是哪一瓶。大四那年暑假他们跟着体院的兄弟去迪士尼,晚上吵架,唐誉带着一瓶红酒和醒酒器偷偷进了他的卧室。 去迪士尼那种地方,唐誉都不远万里带着一套酒具,真想不通他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最后那瓶酒淋了唐誉一身,从头开始,染得衣服一片洋红色。当然最后白洋也尝到了酒水滋味。 回忆闪现,那酒味重新扑在他身上。 “这酒不行。”唐誉的声音好轻,“太差劲,酒死了。” 那晚酒水的滋味再次得到加强,白洋打量着唐誉的唇角,黑色的衬衫领口,酒红色的领带,以及他精心剪过的干净指甲。他这种小把戏,白洋很清楚。 唐誉接得住白洋的打量,两人的距离被周围的人不断挤压,双方的边界线迷情般模糊不清。他非常娴熟地扫视白洋的耳后,整齐的发型和衬衫领口营造出让人想要探寻的漂亮空间来。他很难想象曾经穿运动装的白洋天天打扮起来居然是……这个味道。 “你觉得这个展览怎么样?”唐誉又转换了话题,操纵着谈话方向。刚好有侍者经过,唐誉将手里的杯子放下去,又从托盘上重新拿起一杯。 这一次的杯子腿更细,更优雅。唐誉的手指贴着一折就断的杯子腿上下滑动,像在金色的眼镜腿上为所欲为。酒水是樱花粉颜色,很柔和,像小女孩儿酒量不行就喜欢买来拍照的酒,或心动告白的酒,显得唐誉的粉白皮肤更桃花无限,无所遁形。 白洋呼吸急促了:“你是不是抄袭我们组的方案?” 唐誉洞穿了他:“撞选题了就是抄袭?大小姐好大的官威啊……”他很专业地品了酒,舌头在口腔内壁滑过,脸上凸起一刹,“这酒也不行,死了。” “唐公子喝惯了好酒,什么酒在你嘴里都是死的。”白洋随意地喝着,“不像我,喝什么都好。说说工作吧,选题是你自己定的?不会是岑书卉帮你吧?” 唐誉沉静几秒,将那肉.欲颜色的酒水一口吞咽:“那你呢?” 会是白洋自己定的么?唐誉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想要验证他们内心的默契。 然而白洋只是摇了摇头:“不是我。” 说是自己定下的又怎么样,白洋并不想承认他对选题的判断来自于自己的目光界限,紧接着他不动声色又问:“你都看这么久了,就没什么看上的?” 唐誉经历了攀上又跌落的落差:“展子很一般,没看得上的。” 也是,白洋笑了下,唐誉确实是看不上这种展,他见过得太多了。自己只不过是一时脑热,想要试探那幅画是不是他买下。唐誉这种大少爷,就算买,也会买最耀眼的。他这人挑东西永远有一个笼统的概念,那就是万里挑一。 两人正说着话,岑书卉带唐基德过来了,刚好,婉君和汤萤那边也结束了资料收集。唐誉便提议:“既然咱们两组都撞选题了,不如一起吃个饭?” “不了吧。”白洋像是很累,“我们平时吃饭都路边摊,你们吃不了那个。” “那可不一定,我们组除了小唐少爷,其余的人都很随意。”唐誉看向抱着笔记本的唐基德,“是不是?” 唐基德再次夹在两人当中,大学的情景再次上演,紧迫感上升:“我……我吃路边摊可以的!” “吃什么?”前来集合的陈小奇听了一耳朵。 白洋眉心一片无奈,就你爱吃。 大家到晚饭时间才离开,婉君和谭玉宸负责开车,两辆车最后停在了路边。烧烤摊,很不起眼,塑料布围起来就是一片小天地。别说是唐誉,连谭玉宸都没在这种地方吃过串儿,从前最低消费那还是首体大的东食街。 “咱们点什么?”陈小奇非常踊跃。 “随便吧。”白洋喜欢控场,先要了两壶开水,吩咐大家烫杯子和盘子,“牛肉,牛板筋,烤鱿鱼,都来点儿。” 陈小奇在菜单上打勾,当然是先问自己组员。余婉君能吃辣,还要了一条烤鱼,汤萤想吃麻辣烫,额外加了一个炸猪脚。陈小奇再把菜单往对面递过去:“唐组长,你先点吧。” 虽然明知道唐誉和他们白组长不合,但最起码人家是组长。只不过公司的人私下都叫他strong哥。 唐誉先是松了松领带,和煦地说:“我都可以。” 谭玉宸在桌下捅他的大腿。你吃坏肚子怎么办?活爹啊,你还欠我20万呢。 唐誉对这种小动作视而不见,亲手给碗筷消毒:“对了,我不吃羊肉,羊肉串就不要了。” 白洋正埋着头看手机,晚风像一只温柔的手,拂动了他的发梢。 “真的吗?我以为北方人都很喜欢吃羊肉呢。”余婉君好奇,“哦,我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台南人,已经来大陆工作6年了。” 唐誉听得很认真,脸上永远挂着耐心,时不时地点头:“我去过台南,很美,是一个好地方。” 余婉君明知道这是客套话,但还是欣然接受这份好意:“那你为什么不吃羊肉呢?从小就不吃?” “不是,我以前是吃的,只不过上了大学之后就不吃了。”唐誉摆了摆手,把消毒完的碗筷给了唐基德。 白洋给家里人回了信息,忽然摘下了眼镜,按压了几下眼角。 唐誉的心像是被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充满。 “谢谢唐组长。”唐基德也在消毒,但动作没那么快,为了回报,他主动揽活,“这次咱们小组宣讲会的ppt就交给我,我晚上回去弄出两版来!” “嚯,你弄这么快?”陈小奇震惊。 “那是,我做ppt可还是……”唐基德差点说漏嘴,可是唐誉哥和白队一起教的呢。就在这时,汤萤忽然看到有人卖花,便跑过去买了一束玫瑰花,欢天喜地地回来了。 白洋看了她的花,精准地猜出什么:“你生日?” “对啊,我生日。”汤萤从来没和别人说过,上班的时候,生日都成为了小事。桌上忽然出现一个小寿星,大家的话题也从ppt转移到“生日快乐”,纷纷举杯祝福。 祝福之后,白洋再次拿起手机,埋头联系着什么。 唐誉的脸色就在这时候明显地变了,助听器的灯闪烁着,目光都有了些许的黯淡。烤串和烤鱼就在这时候端上来,谭玉宸却没工夫吃,只是好奇,大少爷他又怎么了? “白组长还真是八面玲珑呢。”唐誉擦了手,选了一串牛肉慢慢吃着,吃相斯文好看。 白洋端起可乐喝了一口,酒劲儿已经下去,他清醒很多,小声地说:“你又怎么了?” “好想像你这样会做人呢。”唐誉悄声回。 这俩人说什么呢?谭玉宸努力地想要听清楚,却没有顺风耳。20分钟后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小哥跑了过来,谭玉宸下意识挡在唐誉面前,只听小哥说:“阿清烤鱼8号桌,是这边吧?” 一个生日蛋糕,还有蜡烛。 汤萤大为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白洋:“给我的?” “当然,过生日可是大日子。”白洋将蛋糕推过去,“祝你生日快乐。” 蛋糕不大,6寸,却很暖人心。汤萤都快哭了,她去年过生日可是加班过的,今年就不一样。这时,唐誉的身体又不自然地动了两下,像椅子不太舒服,白洋偏过头去,咬着牙问:“你能别乱动了吗?吃不了路边摊就走,豌豆公主啊你,坐个椅子都硌屁股。” “我哪儿敢当豌豆公主啊,谁给我铺12层床垫?”唐誉用下巴指了下桌面,“帮我拿一下纸巾,关爱他人的白组长。” 有病。白洋微笑着转过来,抽了两张纸巾,用力地放在唐誉的手里。 “谢谢,怪不得组员都喜欢你。”唐誉说。 白洋继续偏头:“你来劲是吧?” “没有啊,我实话实话,毕竟我可没有这么好的人缘。”唐誉也微笑。 这时,对面的汤萤在许愿:“真希望明年能有个男朋友陪我过生日……” “男朋友什么的先靠边,工作最重要。”白洋也给她拿了纸巾,“希望明年陪你过生日的是‘涨薪’。” “对啊,感情有什么重要的,还是赚钱要紧。”唐誉也接着说。 汤萤倒是抬起了脸,把这些话听进去了:“唐组长你这句话说得……像是过来人,你很会谈恋爱吧?” “过奖过奖,其实我不太会,因为我性格偏向保守,在感情的表达上也很内敛,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老古板’。”唐誉略带羞涩地低了低头,却鬼使神差地放了一样东西在白洋的大腿中间。 白洋连看都没看,就知道是什么。瑰丽酒店的顶层房卡,唐誉在那里有一个长期的包间,是他们曾经疯狂纵情的地方。 唐誉的手收回来,瑰丽顶层长明,看你去不去。 13、掰断你的羊角 “瑰丽顶层长明。” 白洋想起唐誉说过的这句,只不过当时他以为是开玩笑。 钱太多,烧包。白洋熟练地将房卡压在腿上,手指紧贴卡面,而房卡的另外一面则贴着他大腿内侧,游刃有余地滑进了右侧的裤兜。 等大家吃完蛋糕,今天工作彻底结束。唐誉从老六手里拿了车钥匙,白洋投来随意一瞥:“你开啊?” “凑合开,但老六这车我不太熟。”唐誉说。 “小心别开河沟里去。”白洋说完就听到余婉君叫他,看了谭玉宸一眼后,上了婉君的宝马。 谭玉宸凑上来:“他看我是什么意思?” “爱上你了,行吧?”唐誉拍了下唐基德,“走,我送你回去。” 唐基德跟上,谭玉宸还在后头嘀咕:“你真能开啊?万一开沟里去呢?” “那你开。”唐誉把钥匙塞给他,“你来酒后驾驶。” “不了不了,还是你开吧。”谭玉宸刚刚架不住劝,喝了一口啤酒,就一口。可这交通安全意识深埋于心,一口也不能开。 唐誉上了车,很自然地打火,对唐基德说:“ppt你回去弄个初版就行,具体我来。” “好,我弄个详细的初版。”唐基德也不敢多问,诶呀,他和白队的气氛好奇怪! 先把基德送回去,然后唐誉开车回了金舆东华。一进屋,谭玉宸就跟归家的小鸟一样奔着厨房去找徐姨,讨一份宵夜。唐誉在玄关换好鞋,一眼看到一个包装精致的木箱子。 下午购入,晚上就到。 唐誉把厨房里的谭玉宸拎出来,让他打开盒子。谭玉宸拿着一字改锥,三下五除二搞定,把自己的20万小心翼翼放在东客厅的展示柜上。展示柜偏小,并不是为了它而准备,唐誉却不让动了,暂时放好。 等唐誉洗完澡,戴上助听器再出来,“太阳系”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你买的?”唐弈戈喝着黑咖啡问。 “你那胃病就是喝这个喝出来的,以前总麻烦小赵医生。”唐誉把他的杯子拿开。 唐家有投资私立医院,有私人医生,可以夜间出诊。 不喝就不喝了,唐弈戈双手插兜,用看作业一样的目光评价着唐誉的收藏:“最近我也不敢麻烦小赵了。” “为什么?”唐誉问。 “他去德国读博,我怕他回不来了。”唐弈戈将手压在“太阳系”上,“这个多少?” “20。”唐誉回答。 “这么便宜的东西就别买了,没有上升空间,没收藏价值。买着玩儿可以,当投资没戏。你要想认真投资可以咨询唐砚修。”唐弈戈冷酷地评价,“你要是喜欢就另说,图个开心。” 唐誉顺手喝一口黑咖啡,苦得他眉心紧皱,绕着茶几转了一圈连忙把杯子放下。“也没想当投资,我喜欢。” 唐砚修是他二表哥,爱好收藏,是国内藏圈一位神秘收藏家,邵弘的爸爸总想认识认识。但唐誉对这些没太大兴趣:“小舅舅,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有新意,但不多。这颗珍珠倒是品质尚可。”唐弈戈从小见惯了好东西,眼睛就是评级标准。 唐誉靠近画作:“如果让你在太阳系里当一颗星星,你当哪个?” “这还用问?”唐弈戈右手一压,直指目标,“要当就当太阳,不然还有什么乐趣?” 唐誉早就料到:“那我要是说,我喜欢的不是太阳呢?” “很正常,各司其职才是最好的平衡之道。”唐弈戈的手依次指过所有的“行星”,它们都是掌中之物,“唐家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就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力不同,发展也不一样。有的适合搞学术,就去搞,有的适合搞艺术,去搞,有的适合做生意,那就做。什么都不行的,老老实实交税,别犯法。就好比这里……太阳负责发光发热,但却不是太阳系里有生命的。” “地球用了蓝色的珍珠,它也是特殊的。它有不离不弃的卫星,碎钻代表月亮。月亮虽然是一颗死去的天体,可这个艺术家用了钻石,可见他认同月亮的追随。” “太阳也好,有卫星的地球也好。”唐弈戈走到最左侧,“被踢出太阳系九大行星的冥王星也好,都有自己的位置。” “冥王星原本不是太阳系的,是柯伊伯带的星星。”唐誉走到淡粉色珍珠的面前,终于触摸了它,“小舅舅,你说……冥王星会不会怪海王星?” “怪也没用,就算海王星炸了它也回不去,绕着吧。”唐弈戈掷地有声。 “那太阳会不会觉得这颗行星很碍眼?”唐誉又笑了。 唐弈戈大方地摇了摇头:“能量够大,有什么碍眼的?光这么多,让它照!” “我忽然觉得……这幅画买对了。”唐誉的手指依次滑过“行星”,最后停留在黑色的冥王星上,将它夹在修长的手指当中。唐弈戈品出了什么信息,将手搭在唐誉肩膀上:“你可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出生时才那么一点,是不是有心事?” 唐誉笑而不语。 “我还是那句话,小心身边人,有些事情别太当真,毕竟咱们唐家就是登天梯。玩玩可以,别往家里带。”唐弈戈语重心长,“小心身边那些费尽心思往上爬的,给点资源就行了,别露得太多。现在捞男可多得是。” 话音刚落,玄关的手机响起,谭星海今天也跟着回来了,从玄关拿手机给唐弈戈。 东客厅只剩下唐誉,他再次认真地凝视那幅画,目光全部被冥王星吸了进去。 小舅舅说得没错,有些人就是薄情相,想要的都写在脸上,什么都要得清清楚楚。但偏偏就是他这份“要”,才让唐誉这个什么都“不要”的人感到好奇。 太阳系里不止是一颗星,太阳有它的能量,地球有生死相随的卫星,但这些在唐誉眼里都不算特殊。 海王星在星系最外围,却更偏心柯伊伯带的那一颗,生拉硬拽,把它吸到自己的轨道里。两颗行星自成系统,瑰丽特殊。 这时,没吃饱的谭玉宸啃着一个水蜜桃跑了过来:“今晚你去不去瑰丽?你要是去我就早点送你,晚上我和我哥打游戏。” “去。”唐誉看了看时间。 挂钟在墙上有条不紊地走着,快到12点了。 唐誉穿着自带的白浴袍,坐在房间的办公桌前办公。他洗过澡,头发随意地披着,手边放着公司拿回来的几本图册。这种时候他习惯什么都不戴,安静能促进效率。随着手指尖在键盘落下、抬起,时间走过12点,来到了第二天。 唐誉就像完全忽视时间流逝,继续处理公务。 他是双耳全聋,根本听不到自己的打字声,所以也听不到任何脚步声。直到一只手靠近他敏感的耳朵,唐誉打字的手才停下。他关闭了word,黑色的电脑桌面映出的不止是他,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么晚。”唐誉没好气地嘟哝,“回家赶着见谁去了?” 白洋望向窗外,熟悉的夜景也不是一点没变,北京总是在变。毕竟已经过去3年,哪怕是18岁的高中生也快读完大学。 “你工作效率还挺快。”白洋的手在唐誉右耳外廓的边缘隔空画了一圈。 空气变成介质,把白洋手指的温度变成了打火机,在唐誉听不见的器官上燎了整层。唐誉桌上有充好电的人工耳蜗,却走到夜景台的桌前拿了助听器。他熟练地戴上:“你骂我什么呢?” “我什么时候骂你了?”白洋看到一个银色的冰桶。冰块儿里面藏着一瓶酒。 “你肯定背着骂我了。”唐誉拿出酒来,倒进了鹿角形的水晶醒酒器里。酒水颜色就是他们在展子里喝过的淡粉色,可看着就价格不菲。 白洋先把工作包放在了桌上,和唐誉的电脑背对背。“别逗了,我骂你还用背着?我一般都当面骂。” “所以现在看见张伯华给我穿小鞋,你是不是笑得脸都烂了?”唐誉转过来,整个人的气质和背后辉煌流动的不眠夜景融为一体,和人间烟火气完全不沾边。他生来就是金粉儿的一员。 白洋笑着揉了揉脸:“还好。” “所以你就更愿意给张伯华卖命了?”唐誉从冰桶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两个用白色丝绸包裹的玻璃杯。 白洋打开电脑:“我是不会给任何人卖命的,这条命就卖给自己。你现在卖给谁呢?” “你都不卖,我就更不可能了。我这条命可太值钱了。”唐誉牵起嘴角。 屋里不止弥漫着酒香,还有瑰丽酒店特有的沐浴露和洗发水香味。白洋一直都形容不上来,这些年也没有买到过类似的香水,后来他想,这可能就是钱的味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喝这么便宜的酒?粉不啦叽的,不识货了?”白洋挑刺儿。 唐誉顿了一下,震惊地问:“我不识货?唐家就没有不识货的人,我选什么都是万里挑一。粉色是收葡萄那年的日照时长不一样,原本的酒水是浅葡萄色,一不小心变成了绝版货。”唐誉坐到他面前来,双腿和他的腿交错,互相伸到对方的椅子下头,“你才不识货呢。” “那这瓶酒叫什么?不会又是你的女儿红吧?”白洋觉得很好笑。那年在迪士尼别墅,唐誉说他带来的那瓶酒是他出生那年存的。 “确实有一个非常好的名字。”唐誉忽略了白洋的嘲笑,“你是真打算来瑰丽做ppt?” “不然呢?”白洋笑着把电脑转过去,“婉君可都给我做得差不多了,我在润色。你呢?” “我觉得我会比你先做完。”唐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白洋抿着嘴看他嘚瑟,手下可一点都没停。两人仿佛回到大学时代,在学生会办公室里闷头改计划书。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变了关系?他们也说不清了,他们有太多得说不清。 工作的时候,唐誉就不闹了,偶尔抬起眼皮看向对面,酒香就在两人鼻息间追逐。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白洋先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我可做好了。” 唐誉直接将电脑转过来。 白洋也把电脑转过去,和他们曾经过去的一次次重合。 “操。”白洋看了一眼就骂人,“你抄袭我吧?” “我就不喜欢你们体育生骂脏话,有话不会好好说么?”唐誉也清楚问题在哪里,两个人的ppt风格太像了。不止是模板的选择还是布局,连主颜色和字体、字号都撞了。他敢打赌,只要往后多翻几页,就会发现越来越多的重合。 白洋把电脑转回来:“你改吧,我不改了,回家睡觉去。” 他一起身,唐誉也跟着起来了,拦住他:“酒都醒了,不喝?你现在又没车,不怕醉驾。” 白洋淡然得无所谓:“喝完了呢?” “喝完了你再走。”唐誉走向醒酒器,分别倒进两个杯子,“以前壹唐也拍卖出了几瓶好酒。” “你这瓶不上拍?”白洋接过后润了一口。 唐誉观察着他的表情和反应:“你现在喝的这一瓶就是我拍下来的。” 两个人的脸像是被酒水颜色染红,白洋抬头一饮而尽,自己这杯喝完了还不算,拿走了唐誉手里那一杯再喝了个精光:“既然这么贵我得来两杯。好了,喝完了酒,我走了。” 唐誉像个精致的影子,闪到他面前,不着痕迹地挡住了路:“那么着急回去陪谁啊?不会又是屈南吧?” “你老揪着人家不放干什么?有完没完?屈南招你惹你了?”白洋盛气凌人地反问。 唐誉也不甘示弱,耐人寻味地说:“谁让你们体育生都那么乱,训练结束抱来抱去还一起洗澡,我可不那样。” “是是是,我们体育生就是淫.乱,满意了吧?”白洋一把拽住他的浴袍领口,“清高的大少爷,你对我们到底有多少误解?” “不是误解,你自己都承认了。”唐誉的手抬起来,却没有像从前那样握住他的腕口,而是伸向了白洋的头顶。 白洋不喜欢被摸头,这让他感觉到脆弱,就好像自己是需要安慰的一方,不占上风。但唐誉也没有接触他的发丝,反而像掰了空气一下。 “你有病吧?”白洋瞪他。 “掰断你的羊角,邪恶的咩咩。”唐誉理所当然地说。 白洋揪住他领口的手凶猛地收紧:“什么?” 唐誉的声音柔和下去:“我在国外看了一本书,羊是邪恶淫.乱的象征,是恶魔。还总是自不量力,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摆平一切,殊不知登高跌重,树大招风。” 白洋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这话别人说可太傻逼了,但放在唐誉身上,居然天真得行得通。“那我也比你好,你看看你头顶上是什么?一堆理想主义泡泡。” “那你可要好好保护我的理想泡,别给我戳破了。”唐誉的身体往前一倾,是被拽的。白洋的右手快速往上一戳,阴沉的面孔出现了很久不见的童真:“晚了,已经都他妈给你戳破了!” 他觉得自己在抽风,和唐誉凌晨一点多不睡觉,做完ppt就开始搞莫名其妙的东西。唐誉还在笑,笑得他心烦意乱外加眼花缭乱,最后一拳挥了过去。唐誉胸口挨了一下,两个人像是要打起来,他揪住他领口,他揪住他领带,最后在争斗中齐齐倒向了那张熟悉的大床。 倒下时,白洋“嘶”了一声,右膝盖在抗议这种力量。唐誉的助听器捕捉不到,扼住白洋的腕口往上拉动。白洋力量又占上风,反手扣住他的腕子,修长有力的手指擦着一路火星一般到了唐誉的手肘位置。 他轻轻一掰,唐誉的力气就被卸掉了。白洋趁机翻到唐誉的身上。 唐誉的长发完全散开了,浴袍也被扯开,半遮半掩。两人喘着气,白洋敞着衬衫领口,电光火石间一拳再往下砸…… 唐誉连眼睛都没眨动几下,迎面而来的不是拳头,而是已经铺在旁边的雪白薄被。打成这样,被子还是能罩住他们,白洋没好气地骂他:“你要睡就赶紧睡!” “体育生就是烦,出汗也不洗澡。”唐誉动了动手指。 “爱睡不睡。”白洋起身要走。 唐誉从身后捞住他的腰,将人扯回了床里:“白队不陪我睡觉啊?” “谁陪你啊,我怎么那么爱陪你,自己睡吧你。”白洋再起身,这回唐誉完全压上来,还盯着他敞开的领口看了又看。 “成,睡了。”唐誉不再挣动,直接压在他颈窝里,一把摘掉了助听器。白洋眉心紧缩,恨不得揪住他的头发给人拎起来,最后却又只能瞪着天花板喘粗气。 “唐誉?唐誉!狗逼!”白洋骂他。 唐誉摇了摇头,意思是他已经听不见了。白洋准备继续掀他,一个寸劲儿,看到了床上助听器上的牙印儿。 他久久地看着那个牙印儿,最终还是攥了攥拳头,没再伸手,搭在了唐誉的后脑上。 这一夜,唐誉睡得不错,听不见也没关系,他会寻找热源。只不过热源会走,睡醒的时候床已经凉了,唐誉孤单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失望地坐起来,苦笑着捏住助听器。 白洋没怎么睡,一大早就开始喝冰美式,今天是个阴天,右膝盖总是不舒服。在家休息了一天就到了周一,他打卡上班,唐誉姗姗来迟,但居然也打上卡了。 两人就像完全不认识,仿佛那晚的对话,触动,触摸,那两杯淡粉色的酒水,都是假的,比梦境还不真实。天一亮他们各自走上了别的道路,一个不回头,一个不会等。片刻温存也不能证明空中楼阁存在的必要,也没有眼看他大楼塌的结局。 因为这栋大楼,可能就没有起来过。 周一忙,白洋先把组员们整理的信息归纳,一直没顾得上看手机,直到它震动几次。 白洋看几眼,接起来:“你现在不应该在上课吗?” “哥,我想换手机。”一个女生的声音。 白洋摘下眼镜,压了压眉心:“你现在手机才用了半年。” “还有我要上一个艺考课程……”女生又说,“我们老师也推荐我们上那个。” 白洋重新戴好眼镜:“等等吧,下个月的。” 结束通话后,白洋安静了很久,起身走到svip办公室门口。唐誉也在低头办公,听到敲门声说:“请进。” 白洋拧动门把,走进办公室,关门,再拉下百叶窗。他直接坐到办公桌边,从兜里摸烟盒,抽出一支点上。 唐誉打开窗户和空气净化器,顺手将烟捏过来,认真地埋怨:“我很讨厌你抽烟。” “温翠什么时候从天津回来?”白洋再摸烟盒,白雾绕在他们当中很不真实,随时都能消散。 “你怎么还想找她?”唐誉走到白洋的左侧,挡住窗外光线。白洋眼睛眯起来,瞳孔却在光线变化下生理性地放大。唐誉的脸立即偏向一边,用他的瞳孔和光线玩游戏。 “到底什么时候?”白洋顺势问。 “周五晚上的飞机。”唐誉直接就告诉他了,熟悉的气息扑面,心脏里有不能剥离的触感,“不过她已经是svip组的客户,你想抢?” “凭什么不能抢?她就这么认定你?”白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唐誉马上厌恶地偏过头去。 白洋笑了笑:“你这是嫌我抽烟呢,还是嫌我贪图那一笔抽成,明知道温翠对我有点意思还要抢一笔?” 唐誉一时沉默,因为都有。他没法掩饰这种情绪,白洋也敏感地超出想象。大一军训时两人的基调就是如此,那时候白洋就是同级生嘴里最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教官的狗”。 还没正式开学,白洋就出名了。和教官打成一片,帮着教官管理学生,主持汇报晚会,军训汇演当天的升旗手。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唐誉避之不及,他确实没见过这样眼花缭乱的市侩人。 “万一温翠不睡我也能签呢?”白洋反问,他想试试。 “她如果认定你,就要睡你才签合同,你就这么上赶着?”唐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冷笑着说,“我见过的比你多,钱就这么重要?” “对,你什么都见过,我什么都没见过。”白洋掐灭了烟。 “你真要找她?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玩儿不转!”唐誉一把拿过烟灰缸,“白洋我告诉你,你要是找她去,以后就不要再和我说话。” 14、人工耳蜗 两人谈崩,唐誉真不理解白洋为什么非要去和温翠谈,之后两天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两组人开足马力准备应对宣讲会。快到下班时,张伯华又给唐誉找了活儿,无形加班。 第二天一早,唐誉是被唐弈戈叫醒的。 “醒醒,醒醒。”唐弈戈轻拍他的脸,不好的回忆席卷心头。 唐誉婴儿时期就很容易睡不醒,耳聋不仅毁掉了他的听力,还毁掉了他的现实认知。他睡觉的时候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像昏过去。这种现象伴随着他的成长而日渐消退,可阴影留下了。 特别是婴儿喘气本来就不明显,唐弈戈记得有一回他以为小外甥死过去了,没人能叫醒他。 而唐誉睁开眼后,类似心悸的恐慌漫上心头,梦中一辆车又一次撞上了他的车。耳边万籁俱寂,他从床头柜上拿人工耳蜗,外体机和植入皮肤下的内体机因为磁吸力而相贴的一瞬,有声的世界再次拥抱了他。 他靠着唐弈戈的肩膀,进行开机仪式,开始醒盹。 此时此刻的唐弈戈不再乱动,外甥从小就是这样,睡醒了必须靠着一个人醒醒盹,不然情绪会很低落。他拍了拍唐誉的脑袋,有意避开动过手术的左耳。左耳后有一道明显的弯刀状伤疤。 现在科技发达,医术精湛,几个月的婴儿都可以做人工耳蜗手术,越早越好,术后也不会留太明显的疤痕。唐誉这道疤是全家的伤痛,因为他不止做过一次手术,而是两次。 第一次手术时他13个月大,因为恶性人为原因手术终止,当时已经在磨头骨了,手术失败。 第二次手术时他18个月大,唐誉的太爷爷亲自请他的好友出山,找了专家,手术终于成功。 手术后脑袋上裹着厚纱布,唐誉也不哭,解开纱布后耳朵后面多了一个明显的圆形凸起,那是他植入的“小耳朵”。 他幼嫩的耳朵被切开过两次,才听到了全家人的声音。耳朵成为了他最为明显脆弱的弱点,不愿意让外人触碰,更别提掏耳朵。 “今天忘记上闹钟了吧?”唐弈戈继续拍着他。 “嗯。”唐誉闭着眼,做梦都是和白洋吵架,“好了,我可以了。” “没睡够就接着睡。”唐弈戈这才起来,拉开了窗帘。 唐誉缓缓点头,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珠:“老六呢?” “人家早就起来了,现在开车去接你那个小跟班。”唐弈戈不懂唐誉为什么把唐基德带到公司,从任何一个方面考核,唐基德都差点意思,专业更是南辕北辙。但带就带吧,多一个小不点儿又吃不垮公司。 唐誉又闭上眼睛了,他真的很不喜欢睡醒后的这段时间。 “要不我给你请假?”唐弈戈抬腕看表。 唐誉揉着耳朵:“不用不用,我要拿全勤……几点了?” “8点20。”唐弈戈从容地说。 8点20?8点20!然后这个时间点落在唐誉的人工耳蜗里可一点都不从容,他翻身下床找衣服,一气呵成。“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急什么,迟到就迟到,多睡一会儿。”唐弈戈自然不觉得有问题,可是看唐誉那紧张样儿,真整得那么回事似的,“衣服给你搭配好了,挂在衣帽间里。开车注意安全,我让你去磨炼没让你真拼命。” “谢谢小舅舅!”唐誉利索地跑向衣帽间,今天可是宣讲会! 此时此刻,白洋已经在工位上坐了20分钟,左眼余光里,办公室的门都没开。贵公子连按时上班都做不到,自己果然没看错他。 坐在工位上的汤萤闷闷不乐,白洋敏锐察觉到,左腿蹬地,椅子滑到她旁边:“怎么了?” 汤萤将眼睛一揉,还想硬撑。但白组长给的关怀太忽然,她情不自禁地说:“我爸妈昨天晚上告诉我,他们想拼二胎。” 白洋从抽屉里拿了条能量棒,先给汤萤。汤萤27岁,这二胎是给他们生还是给女儿生,一目了然。 “他们说想给我生个弟弟,这样我就不是独生女,将来结了婚我就有娘家人。”汤萤彻夜未眠。 白洋爱护地拍了下她的肩膀,语言的艺术就是他的绝对领域,一般家长这样试探,八成已经怀了。 “先喝口热的,我刚买的,还没喝。”白洋把咖啡拿过来,现实地问,“你手里有存款吗?虽然你爸妈不一定生得出来,但你得有自己的准备,攒钱。” 一听“攒钱”,陈小奇也插了一嘴:“我现在就在攒钱还房贷,让家里过好一点。” “快,好好工作,争取早日还完。”白洋笑着拍了他一下,再回头对汤萤叮嘱,“别什么钱都往家里拿。” “嗯嗯。”汤萤以前花钱大手大脚,此刻警醒了,“我不傻,他们这样说,不是怀了就是备孕。” “希望你这个弟弟生不出来。”白洋偷偷地告诉汤萤,“你别不信,我这人说别的不灵,说不好的特别灵。” 汤萤心里堵了一夜,虽然白洋只有一杯咖啡,一句安慰,但这就不错了,职场有人情味儿的人不多。她喝了一口杏仁口味的咖啡,有时候白组长就是太靠谱了,经常让她忘记,他其实是小组里年龄最小的那个。 等到这杯咖啡喝到一半,前台响起脚步声,唐誉踩着最后几分钟打卡成功。白洋下意识地看过去,目光和唐誉擦身而过,唐誉转身就进了办公室,对着他关上了门。 下午就是各组汇报宣讲会,白洋特意把ppt重新润色,改得看不出他操刀的痕迹才放心。吃过午饭,白洋去吸烟室抽烟,这一回不少同事都在,大家众说纷纭。 “真不知道今天那个新来的打算弄什么主题。” “岑书卉在他组里,应该不会太差劲。” “白洋,他可是抢了你位置的人,你问没问他准备搞什么?” 白洋轻咬烟嘴,笑得八面玲珑:“没问,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爱弄什么弄什么。” “上回你在停车场骂‘傻逼’,是不是就骂他呢?”有人问。 白洋笑而不语。 “骂得好啊,他们组里不是空降就是关系户,好好的公司收得都什么人?这也太水了吧?”那人继续说。 “人家有关系,我惹不起。”白洋点着头,干笑了两声。 下午两点,各组的宣讲会正式开始。 白洋这回的宣讲人选了汤萤,让她多磨练。而唐誉那组的宣讲人选了唐基德,显然也是磨练他。白洋作为之前风头最盛的新人,这回顺序排第一,每组派一个宣讲人上去,其余的组员在后面站着听。 白洋就在后面站着,和好几个关系不错的平级聊天。大家部门不同,有的来自于鉴定,有的是公共关系,甚至有预算组。一开始宣讲气氛还算不错,等到唐基德这个小唐少爷上场,所有人都在瞄白洋。 主题撞上了啊? 王八蛋,这ppt唐誉是一笔都没改!白洋对着别人假笑,心里恨不得把那人嚼碎。 预算组的人先开了口:“咦,你们两组怎么撞了?” “这也太巧了吧……”公共关系的人也说,“不是我多心啊,你们组工位离他办公室太近。” 这意思是唐誉组偷窃了他们的主题。白洋笑得很公式化:“不会吧?” “有可能,因为以前也发生过。北京每天举办的展子数不过来,怎么会这么巧?两组人又不是同一个脑子。”那人继续说,“会不会是报复?” 白洋先垂下眼,而后摇了摇头:“不应该吧,毕竟我和他真的不熟,平时都没说过什么话。” 正说着,邵弘那组的宣讲人上台,ppt打开,首页是一个非常明显的耳朵雕塑。 “我们这次的主题是‘伤痛标识’,这也是目前正在兴起的创意雕塑,用伤痛的形式来表示五官的存在感,并且加入了疾病因素。这一座雕塑已经被一名台湾收藏家珍藏。” 白洋笑意瞬间淡了一层。 “大家能看到吧,这是一个做了人工耳蜗的耳朵雕塑,如果看它的反面,就能看到人工耳蜗的运作。手术在耳后切口。切口分为两层,表层,和深层的颞筋膜及肌骨膜瓣。整个皮瓣向后翻开,暴露乳突区骨皮质。然后用电钻在乳突后上方颅骨表面……” 白洋揉了揉鼻子。 “通过耳蜗植入孔放入,再将耳蜗电极从小孔缓缓插入鼓阶内。最后还要在耳后上方的头骨磨一个圆坑放接收器。” 周围人还和白洋说着话,白洋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劳驾,让一下,我抽根烟去。” 迅速挤开人群,白洋闪电般进了吸烟室,却没有抽烟,而是靠在窗边发怔,目光不停转移目标,从蓝天白云看到楼下的豪车。等到他估摸着宣讲结束才出去,却一不小心撞上了惊魂未定的陈小奇。 “白组长,我收到死亡威胁了!救我!”陈小奇抓住救命稻草。 白洋刚缓过来,稳住他:“别慌,慢慢说。” “是我家门口收到的。”陈小奇哆嗦着,拿出手机给白洋看。 白洋从来没把拍卖行的工作和“死亡”扯上关系,迟疑且疑惑地看向手机屏幕。 “不想死就别接手‘云渺山海经’,别找事。”白洋念了出来。 这是一封典型的威胁信件,每个字都是粘上去的。白底儿,红字,每个字大小不一,视觉效果不仅诡异,还完美符合了威胁信件的刻板印象。 “直接放你家门口了?”白洋意识到事情不妙。 陈小奇已经乱了分寸:“我家只有姥姥在家,我爸妈还没退休都在上班呢,怎么办啊,怎么办?他们是不是……” “你先别急。”白洋将他带到休息室,给他泡了一杯热红茶,“《云渺山海经》是你在接触?” 陈小奇定定神,喝了一口红茶才说:“是,本身这个客户就是普通客户,从今年1月份就是我在接触。《云渺山海经》是近年一位新人画家的代表作之一,客户直接从画廊购入,手续办下来是95万。现在客户需要资金流,准备上拍。” “评估组那边给的定价是多少?”白洋问。虽然陈小奇是自己的组员,但他也可以单独洽谈,并不冲突。 “200左右,这个新人近两年上升很快,而且和国外一个画家搞过联名画展。”陈小奇惊魂未定,“但……这就是一幅画啊,而且这个价格放在壹唐,放在整个藏圈,也不是顶尖的数字,为什么有人盯上我?这会不会是恶作剧?” 到现在,陈小奇还期望一切都是恶作剧,他家里都是普通人,谁能想到一幅画惹出大事。 “都放在你家门口了,怎么可能是恶作剧。”白洋又冲了一杯咖啡,金色小勺在黑色液体里搅拌,卷起了一个不明显但确实存在的漩涡。一切都让他措手不及,如果他入行早,白洋敢打包票他能琢磨透到底背后发生了什么,然后给陈小奇一个答复。 但现在……他缺失的部分导致雾里看花,理不清头绪。 “我得找个更厉害的人帮你。”白洋马上想到了唐誉的脸。 15、漂亮的销售 新泡的咖啡还没喝到,陈小奇的手机再次震起来,宛如噩耗。他看了一眼,立即给姥姥发语音:“姥姥您别出去!您就在家,等我爸妈回去!” “又来了?”白洋主动拿手机看。 “姥姥刚才出门买菜,又来了一封。”陈小奇用力地抓了下头发。 还是一封警告信,同样的手法,只不过内容变成了“我知道他们的单位地址”。 “他们会不会伤害我爸妈?我爸妈已经上了年纪,我到底哪儿出错了?”陈小奇被逼得抓狂,“我报警行吗?” “你先稳住。”白洋迅速地想到了出路,“他们的诉求不是伤害你家人,而是让你别管那幅画。你想,你是客户服务组,你一旦接管,会发生什么事?” 陈小奇已经没心思推理,但还是在白洋的引导下说出:“会上春拍会。” “他们只是不想让《云渺山海经》上拍,对不对?”白洋想到了。 “可是……客户已经决定了,他肯定要上拍的,怎么办?”陈小奇走投无路。 “你把这个客户转出去。”白洋粗略地推理着,“总归是画惹了人,你的能量不够大,接不了这个瓷器活儿,不如就找个有金刚钻的。”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陈小奇愣住:“找谁?” “你自己想,找能量大的,这帮人不敢动的。”白洋递了一张纸巾,“先擦擦汗,出了事一起想办法,别怕。” 很奇怪,明明什么都没做,可白洋的这句“别怕”让陈小奇莫名安定。从前没有组长这样带过他,做项目也是个人分堆儿。等到他离开茶水间,脑袋里只剩下“找能量大的”这几个字。 刚抬眼,陈小奇就看到了公司里的关系户,谭玉宸。 “玉宸玉宸!”陈小奇也不顾两人到底熟不熟,上去就要抓他的手臂。谭玉宸没事可做,刚把整层的消防设施巡查一遍,手臂忽然被人一搭,扭身就是一个擒拿将陈小奇无死角地压在了墙上。 “你啊!”谭玉宸看清后松了手。 “嘶……你反应真快,吓死我了。”陈小奇差点变成墙上的挂饰,脸都要挤歪,但没忘记正事,“玉宸,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有个烫手山芋……” “我不吃,我不饿。”谭玉宸说。 陈小奇语塞,这个关系户还真是关系很硬,这样都能进公司。“不是,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 宣讲会刚刚结束,本季度的最佳宣讲提议花落一家,既不是白洋也不是唐誉,而是邵弘那组。唐基德有些失望,原本他是希望唐誉哥能一鸣惊人,毕竟好多人都给他穿小鞋,话里话外也挤兑人。但两组主题相撞,确实不算加分项。 只不过他也没看出耳朵雕塑的价值点,大概是自己艺术造诣还不够高吧。拐了个弯,唐基德正准备回工位,撞上了谭玉宸。 “诶呦。”唐基德瘦小,被撞出两米,“你干嘛去这么着急?” “我正找你呢,刚才陈小奇给我说了个事,我正抓瞎。”谭玉宸乱七八糟和唐基德说了一通,最后总结,“真的假的啊,为什么卖画还能让人盯上?这剧情好悬疑!” “这事是……陈小奇专门找你说的?”唐基德警觉。 谭玉宸点头。“可我哪儿知道怎么处理,我处理的方式就是蹲点儿然后平了他们。怎么办?这事……” “这事交给我!”唐基德飞速转身,朝着办公室方向奔跑,差点和岑书卉撞一起。到了办公室门口他也来不及敲门,拧开就进:“唐誉哥……不是,唐组长,不好了!” 唐誉刚把助听器摘下,认真看向唐基德的口型:“慢慢说。” 他看得懂唇语,慢点说没什么问题。唐基德就慢慢将事情说了,最后他也总结:“这事……他们组可能解决不了吧?” 当然解决不了,不然白洋也不会让陈小奇找他们。虽然陈小奇没和谭玉宸说是谁让他这样干,但这春秋手法太过典型,完全就是那个人的思维方式。 “你一会儿让老六告诉陈小奇,就说那幅画咱们组接了,让他和客户说一下,更改联系人。”唐誉揉着耳朵,刚才的“伤痛标识”仿佛提醒着什么。换成别人可能会很难受,但唐誉毫无波动,精神防御力无人能穿透。他没有关于手术的回忆,更不认为重度耳聋是缺陷。 唐基德不懂就问:“这样就没问题了?咱们能接住这单?” “这种现象,以前我听二表哥说过,有些人持有一个创作者的作品久久不出售,就是为了涨价。陈小奇说这个创作者刚刚在国外开过画展,一部分持有者就相当于看到了生长空间。这就是藏圈里的‘抱团儿’,不仅会拉帮结派继续持有,还会想方设法阻止想要出售的人出手。越稀有越值钱,有人卖,他们手里的画就不好作价。”唐誉看向唐基德,“懂了么?” 唐基德气愤:“懂了,这些小人……” “能摸到陈小奇,说明客户身边人泄露了风声。”唐誉打断他,仿佛看到一双眼睛在镜片后苦恼,“藏圈里很多事都很浑浊,价值和价格是两码事。艺术品一旦有了价格就会成为一部分人手里的工具,在几百万的增值面前,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唐基德更气愤了:“那陈小奇那边怎么办?” “一旦换人接手的消息确定,他们就不会盯着陈小奇。这些人只敢威胁,不敢动真格,不用找刑侦的人来。”唐誉掰开揉碎地说,和白洋两个眼神就能沟通完毕的事,说给别人听就要讲来龙去脉,“你去和老六说,这幅画也只有咱们接。” “那……万一那些人盯上你怎么办?”唐基德又发愁了。 唐誉笑出来:“好冷的笑话。他们要是能摸到我的出身,只会觉得很荣幸。你先出去吧,我休息20分钟,昨天晚上气饱了。” “那好,唐誉哥你好好睡,门我给你带上。”唐基德退出去,离开办公室后他就去找谭玉宸,谭玉宸也没耽误时间,马上去找陈小奇,并且说派人去盯一下。陈小奇在茶水间如坐针毡,听完后,站起来给谭玉宸一个90度的深鞠躬,想跪下磕个头,又被一把扶起来。 “你提前拜年呢?”谭玉宸也没躲。 “我不知道怎么谢你。”陈小奇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止是激动,还因为关系户的背景强大。自己吓得六神无主,而谭玉宸不仅马上就接手,还能派人去家楼下保护,这可不是一般人。 谭玉宸倒是不见外:“主要还是唐组长他愿意,不然我也不管。” “唐组长……他也是好人,我这就去谢谢他!”陈小奇并不是藏不住话的人,但他和唐组长萍水相逢,人家也愿意帮大忙。 办公室的门紧闭,百叶窗也紧闭,陈小奇在门口敲了敲,想当面给人道谢:“唐组长,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白洋正喝水,忽然放下水杯。谁在办公室说这么糟糕的台词? “唐组长?”陈小奇还敲,等了会儿无人回应,扭身问,“唐组长出去啦?” “没有,可能补觉呢吧。”白洋背向他。 “那完蛋了,我敲门会不会给人吵醒了!”陈小奇后悔不已。 白洋一偏头,让他先坐回来:“应该没事吧,他可能睡觉不戴助听器。” 陈小奇猛然大悟,对,真有可能。“我差点忘记唐组长听不见。我听别人说,耳朵天生不好的人说话也会有问题,唐组长说话太正常,我经常忘记他听不见。” “可能是他戴那东西的时候很小吧。”白洋漫不经心说。 “那得多小啊,那么小就做手术。刚才听邵弘他们组的宣讲会我一身冷汗,把耳后掀开打孔,还要……” “你赶紧去忙吧,别说了。”白洋打断他,“周五陪我去酒店等温翠。” “真去?这不就是从svip组抢客户?咱们不能对不起唐组长吧?”陈小奇两难。 白洋拍了下他后脑勺:“去赌一把,试试看。” 没人打扰又摘了助听器,唐誉在办公椅上睡了足足40分钟,直到张伯华敲门又给他派活儿。这种核对的工作很零碎,一瞧就是工作边角料,谁弄都行,干脆一股脑儿给唐誉。 张伯华离开办公室时没有关门,白洋往里看了看,见唐誉醒了,立马站起来走过去,想要进去说几句话,嘴都要张开了。唐誉见他走过来,也走向了门,再一次将门紧紧关闭。 白洋吃了闭门羹,双手疲惫地自然下垂着,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憔悴。唉,这人还是臭脾气,说不理人就真不理人,天上月不理会人间疾苦。 办公室里,唐誉正处于一个疯狂吸收行业知识的阶段,堵着气开始归纳。刚刚打开excel,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在系统软件上把岑书卉叫进办公室。 岑书卉进来后先说:“邵弘那组我去核对了,他没针对你,是底下人弄的。实际上也是到了刚才,邵弘才知道他们的主题。” 唐誉都没想到她行动这么快:“你怕我和他吵起来?” “我觉得你俩都不会吵架,真心的。”岑书卉虽然不了解唐誉,但唐誉摆明不是会耍嘴皮子的人。 “你这句话就是向着他了。”唐誉点明了。 岑书卉也没想隐瞒,她和邵弘的关系在公司里不算秘密。“人总是会有偏向。” “我就不一样了,智者不入爱河。”唐誉把台历转向她,“周五早上你和基德直接去机场门口接温翠,别让别人截胡。” “谁敢截胡咱们组?”岑书卉并非空穴来风,唐基德身份特殊,谭玉宸是关系户,唐誉看上去不像一般人。 “肯定会有人抢我的客户,要一争高下。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在钱面前连尊严都可以放下。”唐誉在周五那天画了个圆圈,又在周六4月19日那天画了个圆圈,像随笔而为。 周五,天边再一次阴成了瓷青色,就等着打一道闪电变成瓷器上的裂纹。 衣柜里正装不算多,白洋选择了最新的那一套。上次见面他就发现温翠的审美偏向高调,所以特意选择了一条暗宝石绿的领带。这颜色上班戴太烧包,正适合投其所好。 他不像唐誉,衣服都能飞一趟上海专门定做。但是在自己的消费范围里,白洋会选最好的。特别是鞋。他的脚型偏尖,能看出竞体超出常人的运动痕迹,有一点拇指外翻的骨骼感。选好了鞋,白洋把膏状发蜡放在公文包里,以备不时之需。 一个合格的市场部员工必须时刻保证鞋面的干净和发型的清爽。 都整理好他才下楼,陈小奇在小区正门等他。经历了昨天的事,今天陈小奇稳重很多:“白组长,我这身行吗?” 白洋帮他重新抻了下领带:“成,挺好。” “嗯,你说行就行。”陈小奇吃了定心丸,“咱们真的要去w酒店?我叫车?” 白洋低头犹豫了两三秒,时间和商机一样不等人,他捏着手机,像不愿意迈这一步,但说出口却是:“我已经叫好车了,咱们走。” 16、骑士的踪迹 周五这天,唐誉又是踩着点来,在最后关头给鱼头车找了个好位置,卡在犄角旮旯里。工牌在他胸口摇晃,紧贴白衬衫,西裤保持着浑然天成的平整,有着纯手工定制的优越。 时间有限,他刚刚挤进电梯,刚好和1层进入的邵弘打了个照面。 电梯里还有几个同事,但并不熟悉。 邵弘抱着几幅画,给他腾位置:“你也这时候来?” “是,今天有些晚。”唐誉将工牌整理好。 一个其他部门的同事随口问了一下:“你家住在哪儿啊?” 唐誉很自然地透露:“光翠西里一号院。” 整个电梯都静默了几秒。 问问题的同事先开口:“挺远的,都到来广营了。” “那边我记得有一片学区房,有个小学还有几所大学,居民楼没什么高楼。其实矮楼更好,不用等电梯。” 话虽如此,但信息量皆在目光交汇当中,来广营是什么地方?五环路。那边的高楼商品房不多,大部分都是6层居民楼。 “是,我家住4层,从来不等电梯。”唐誉顺着他们的话说。 “4层挺好,平时爬楼还能当运动。”邵弘略带歉疚,“昨天的宣讲会……” 他要道歉?唐誉慢慢地点头:“我知道,没事。” 邵弘这才一笑:“抱歉了,那个耳朵不是我的意思。” “没关系,我真的不在意,早就习惯了。”唐誉的助听器一闪一闪,验证他的话。 “你没做那个……耳蜗?”邵弘低声询问。 唐誉洒脱地摇头:“没做,那个比较贵,全套下来要大几十万。我用助听器就足够了。” 其余人的目光集中在他的右耳上,看上去就是普通助听器,和昂贵的人工智能外体机完全不一样。人工耳蜗有一个吸附在脑袋上的圆盘,他没有。而这一切都完美证实了一开始的疏漏,唐家送进来的少爷是唐基德,并不是唐誉。 唐誉倒是很符合“伪精英男”的内里,家里有钱,但并不多,可能大头都送孩子出国留学了。等到镀了金回来,工作时像模像样,经济底子还是虚的。 电梯门打开,一行人排队打卡,新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小岑和基德已经去了吧?”唐誉问已经在工位打游戏的老六。 谭玉宸放下手机:“已经在路上了。” “去,给我泡杯咖啡。”唐誉使唤他。 “速溶的行吗?我只会速溶。”谭玉宸站起来。 “你……”唐誉真不知说他什么好,但一想到他跟着自己吃了3年白人饭,忍了,“那你别去泡咖啡了,你去干另外一件事。” 气氛顿时增添了神秘的氛围,谭玉宸来了精神。“什么事?快给我找点刺激吧,我坐办公室真的很难受。” “这件事比较刺激,也比较隆重。去,给我搞个商战。”唐誉看向那个人空荡荡的工位。 谭玉宸大惊:“偷他抽屉里的资料吗?窃取电脑机密?” “不是。”唐誉在谭玉宸耳边轻声叮嘱。 而这一幕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好比光线路过黑洞,扭曲了原本的轨道。看看,这唐誉都知道巴结关系户了,一大早就套近乎。 一刻钟后,谭玉宸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连门都不敲,用鞋尖顶开了办公室的门:“商战来了。” 唐誉将喝水的杯子腾了出来,接过塑料袋倾泻而出。透明的水带着小金鱼进入了他的杯子,甩尾摇曳,不知道已经换了天地。谭玉宸的嘴张了又张,很疑惑,但不敢说,最后还是说了:“你偷他鱼干嘛?” “风水鱼当然靠偷了,我和他现在是商业竞争关系。”唐誉把水杯放在窗台上,“刚好朝向正南。” “哦,果然高端的商战都如此朴实无华。但还是别放窗台吧,今天要下大雨。”谭玉宸话音刚落,一道白闪撕开了褶皱的云团,预告接下来风雨将至。 唐誉看向那云团,若有所思。 白洋和陈小奇刚到二环路w酒店的正门,天公就开始不作美。门童给他们开了门,白洋走进去后首先打开手机,几秒后,弹出了北京即将遭遇暴雨天气的预警。 “今年春天的雨水好多。”陈小奇还带了一把折叠伞。 白洋捏着手机,思忖着坚定的方案:“小奇,你敢不敢跟我走一趟?” “走?去哪儿?”陈小奇不懂就问。 “我觉得温翠今天不会回京,她那样的人,不会冒险坐车走高速。你知道她和她助理的下榻酒店吧?”白洋有时候第六感灵得吓人。 陈小奇点头:“知道。” “你想好,如果今天你跟我走,可能今晚都回不来,肯定要陪她聊很久。你家里那边……”白洋不想强人所难,陈小奇要是不愿意去,也没错。 可陈小奇也摇头,打定主意跟白洋一条路:“我还是跟你去吧,你一个人不行。” 白洋欣慰地掐了他肩膀一把。“那好,走吧,赌一把!” 同一时刻,唐誉转过身对谭玉宸说:“你给小岑和基德打电话,叫他们回来。天气太差,温翠今天肯定不会回来了。” 谭玉宸摸不着头脑,但有时少爷的第六感灵得吓人:“成。那合作还谈不谈?” “谈,你陪我走一趟。”唐誉合上电脑就要走,“咱们走高速去。” “这种天气,走高速?”谭玉宸问,窗外已经砸下豆大的雨滴。 “走啊。”唐誉说得容易。 谭玉宸只好拿出手机,尽职尽责地点开了一个联系人:“对不起,这种天气走高速,我得和水总报备。” 唐誉的动作停了下来,而此刻窗外一声春季炸雷,震得他放在窗台上的金鱼跳出水面。他连忙将小金鱼送回水中,摆了摆手:“算了,别和二大妈说,他会担心。” “那咱们……”谭玉宸等指示。 “不去了,别让他担心。”唐誉将水杯放在桌上,“你先把小岑和基德叫回来吧。” 雨下得很大,玻璃窗上很快蔓延了一层水汽。将近1个小时岑书卉和唐基德才回来,北京已经堵成一锅粥。而跟随他们身上的水汽而来的,还有温翠助理发来的消息,今天不回京。 唐誉已经料到,把对接工作交给了岑书卉。他继续忙春拍会的展览,只不过今天打字不顺,总是打错,删删改改了一上午,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办公室外,那个4人小组的工位空着两个,只有汤萤和婉君在。 雨大了又小,还有一阵下了冰雹,断断续续到下班时才停。唐誉仍旧加了班,回家时将近8点,一进屋就看到唐弈戈和谭星海在客厅茶几上下西洋棋。 看到唐誉,谭星海先站了起来。 “跟我还客气什么。”唐誉换了鞋过去,“谁赢了?” “我。”谭星海当仁不让,“我弟在公司没惹麻烦吧?” 唐誉连连点头:“还行,经常使唤我,很是硬气。” 谭星海坐下继续苦战,唐弈戈倒是把唐誉拉过来:“帮我下一个。” “我玩儿这个一般,不一定赢啊。”唐誉站着看棋局,半晌都没落子。 这套西洋棋是大表哥唐玺润送来的,黑棋原料是墨翠,看着漆黑,实则全是浓到发黑的祖母绿,每个棋子放在灯光下一照便能验真身。白棋则是白欧珀,全套下来七位数。前几年佛山平洲开出了标王石料,全被唐玺润收入囊中。 唐弈戈见唐誉举棋不定:“看上哪个棋了?选妃呢?” “这套棋还真不错,送我吧?”唐誉直接要,修长的手指夹住了一枚棋子,没往前放,反而退了一步。 唐弈戈不解:“你还挺喜欢queen,不舍得用?” “不是,我是觉得皇后太孤单了。它怎么走都可以,没有格数限制,棋手都把它当作决胜力量,残局落后对方一个queen通常投子认输。但皇后出动太早劣势很大,怎么走都会被抓,牵一发动全身只能逃跑。它还是一个没法和对手极限一换一的棋,代价太大了,所以我撤一步。”唐誉温声解释。 谭星海眼见着要赢。“那下一步呢?”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那颗棋愿意跳出来保她。”唐誉如实说,他的棋艺确实不精,只能看向了滴在落地窗上的透明雨滴。 这场雨持续到前半夜才停,而第二天是一个好天,预示着这个周末晴空万里。 一早,谭玉宸先接了唐基德,然后开车到金舆东华门口接唐誉,话不多说,三人直奔天津四季酒店。路边被雨水刷得干净极了,连空气都清爽起来,两个半小时后他们顺利抵达目的地,只不过唐誉明白,他已经晚了一大步。 “喂,温女士你好,我是唐誉,我在酒店门口,请问现在方便吗?”唐誉在车里给温翠打电话,“刚刚我和你的助理联系过。” “方便,她已经告诉我了,刚好我就在大堂办理退房手续。”温翠听上去心情不错。 她心情越不错,唐誉的心情就越沉底:“那我进去?” 温翠同意了,谭玉宸把车交给代位泊车,让唐基德留下,他跟随唐誉进入四季酒店的正门。酒店前台人头攒动,但温翠是最好认的那个,因为她身边站着一个全大堂最好认的男人。风姿绰约的富婆旁边站着这样一个人,连前台的眼神都揶揄起来。 唐誉的脸色也越来越沉。 白洋正陪着温翠办退房,回身一刹那愣住了,他怎么来了? 而温翠刚好搭了一下他的手,温情地说:“你们昨晚说得那个计划很好,咱们再谈。” 浅金色和砂白色拼凑成四季酒店的地面,泛着灯光给予的金光,像碾碎了一把金粉儿在上头沉浮。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唐誉的视线,无数面孔携带着各色情绪匆忙而过,他的目光由远及近聚焦在前台。 白洋手臂松弛垂向下方,瓷白色的皮肤透出他一夜未曾好眠的疲惫,而这疲惫的底色究竟是憔悴或欢愉都成为了看客的笑谈。灯光铺满全场,白洋刚好踩在最亮的那一块,仿佛踩在金色的顶端,连绵不绝似真似幻。 “温翠女士,你好,是我们来晚了。”唐誉走到温翠的面前。 白洋注视着他,和自己的疲态相比,唐誉永远能在不经意间显示出“金尊玉贵”这4个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温翠,笑容都凝在嘴角。 “没有来晚啊,刚才我助手还说你在路上呢,没想到唐公子这样快。”温翠的皮肤有着超出年龄的光泽感,“不好意思,本来应该是昨天回京,没想到天气不好。” “没关系,好事多磨,我相信咱们之后的合作会很愉快。”唐誉说完才回身,将白洋的疲态尽收眼底,“这么巧,你也来了?” 白洋的呼吸缓缓平静,陪温翠唱了一晚上的ktv,嗓子都哑了:“真没想到唐组长今天会来,辛苦这一趟。” “不辛苦,没有你辛苦,昨天早上动身,中午就到,彻夜不回京。”唐誉说完再看向温翠,“温女士,咱们在车上聊吧,我这边已经拟好了好几份关于日后合作的模式和相关流程。” “可是,昨天是白组长在和我努力沟通。”温翠明显偏心。 白洋刚要开口。 “不好意思,白组长只是一个普通客户组的普通职员,他没有这个资格接手svip组的客户。他在公司的资历配不上这次合作,昨天不管他和你谈了什么,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唐誉不容置疑,“他不能逾越,规则之内轮不到他谈努力。” 白洋的脸偏垂向右下,透明的镜片像被打落的蜻蜓薄翼。 17、血淋淋的刺痛 白洋的手指攥了一把空气,有时候唐誉的温和从容总会让人忽视一个客观事实,那就是他是唐家的人。 同居时,白洋就从他的生活习惯里感知到了两人世界沟壑般的差距,他总是能轻而易举拿到自己想要的,大四那年,学校拟定的学生会会长也是他。只不过他不想做,才轮到自己。 眼下类似的事再次发生,愤怒难熬、怨天不甘、焦灼忧愁……曾经环绕白洋多年的情绪已经消散,毕竟时间不饶人,他不像唐誉有和命运讨价还价的机会。他也以为,唐誉现在当了svip组长,两人有机会公平竞争,但现实是自己想多了。 唐家人,生来就是猛兽,狮子大开口,他们什么都要。自己在唐誉璀璨的气盛中,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灰色角色。不至于透明,但也不显眼。 陈小奇在后面垂着眼睛,笑容也隐去了。 温翠又和唐誉握手:“可是我昨晚已经和白洋、小奇谈了很久。我们谈得不错……” “您在壹唐拍卖行属于svip组,您的拍卖合作由我们接手。”唐誉不是商量,而是告之。 “那就太可惜了,原本我们都快要谈拢了。”温翠遗憾地说。 “我们在车上细谈,请吧。”唐誉让出一条路,请办好退房手续的温翠先走。 白洋和陈小奇是坐温翠助手开的车回去,走京津高速这一路,助手这辆车一直跟着前头那辆车,十几米的距离,永远不能超越。壹唐给温翠在岩公馆准备了温泉套间,他们先将温翠送过去,在门口告别时,温翠还在遗憾和白洋没能合作。 “没关系,您是我们壹唐的大客户,本身就应该是svip组负责。不管是他还是我,您都是我们尊贵的客户。”白洋的脸都快要僵硬,但仍旧维持着完美的微笑弧度。 “你啊,年轻人。”温翠摇了摇头,“就是差一个机会。” 白洋客气地点了点头:“可能是吧,机会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那我们下回再合作。”温翠说。 “好,下回。”白洋说,期待着根本没有的下回。 告别温翠,白洋先给陈小奇叫车:“你先回家,好好睡一觉,昨晚辛苦。” “白组长,你和唐组长别闹僵。”陈小奇察觉出空气里的火.药味。 “没事,快回去睡觉吧,别让家人担心你。”白洋在他头顶随意地拨弄两下,亲眼看陈小奇上了车。 黑色凯宴没走,谭玉宸一直站在后车门的外侧,显然等着给人开门。白洋在外头抽了两根烟才过去,谭玉宸给他开了车门,后车座上坐着唐基德。 唐誉坐副驾。 白洋沉默地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后面。谭玉宸上车后问:“我往哪儿开?” 车里气压低得吓人,唐基德都快要被气压给压瘪了,大气都不敢喘。 白洋和唐誉谁都没说话,都没有要回应的意思。 于是谭玉宸也不问,先发动再说,再不开的话车里恐怕要打起来。一种不同以往的气氛开始堆砌,连谭玉宸都不吭声了,他仿佛亲身感应到10个大气压强的重量,暴风眼就在车里。 两股力量绞着劲儿。 车在三环路的辅路开着,唐基德几次想要问,又闭口不言。他时不时看向白洋,那张相貌出众的脸此时此刻堆满怒气。 再偷瞥前头那张出众的脸,同样如此。 等到车开到双井,白洋忽然说:“停车。” 谭玉宸立即将车靠边停靠,还没停稳白洋就下了,紧接着唐誉也下了车,大步流星地走在白洋身后。白洋很少在大街上和人吵架,不想让自己显得期期艾艾,但这次声音已经压不住稳定的声线。 “你就非要在别人面前那么说我吗!”白洋回过身,站住了。 唐誉也站住了。“你昨晚为什么不回来?” “你是不是有毛病?我回不回来关你什么事?我带陈小奇谈合作还得和你报备?你是我什么人啊?”白洋此时此刻都不想看到他。 唐誉的脸色也白得少见:“你才有毛病吧?打麻将那天温翠都在麻将桌下勾你的脚踝了,你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她不是想和你合作,她想当你金主知不知道!” “你别跟我扯这些,昨晚我们在唱ktv,你有完没完!”白洋说。 唐誉接话:“唱ktv至于一个晚上么?你昨天就应该回来!我一晚上都没怎么睡,你刚才怎么不解释?” 白洋坚信此时此刻手里有枪就开了,朝着唐誉的脑袋狠狠开一枪。“你给我解释的机会了吗?我管得住自己的下半身,退一万步说,我管不住了,你能怎么着!你给我皮带上锁了吗?” “你还想退一万步?这种客户你接触一次尝到甜头就会接触第二个,然后你就彻底回不来了。这次你陪她唱歌,下次陪她吃饭,下下次陪她出国,你以后算什么?算销售还是算鸭?”唐誉往前了半步,“为了往上爬你什么都敢做是不是?” 白洋喘了一口气,终于说出心底的质问:“你凭什么,不让我往上爬?” “因为你玩儿不转,在这个圈子里谁都要看背景,树大招风,易刚易折,你总是这么冲动,什么事都不问清楚就和我吵。你以为温翠真想和你谈么?你相不相信,在她和你签合同的前一天,在你真看到成功诱惑的前一秒,她就会提出让你跟她睡一觉!到时候你呢?富婆玩起来都是让鸭吃药的,几颗伟哥下去你人都没了!”唐誉也质问他,“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白洋偏过了头。 “你是不是就让她睡了?诱惑那么大,人向下堕落很快很容易,我不是没见过!人赚过这种钱就不会回头了!”唐誉仔仔细细地看着白洋的脸,在温翠眼里,这就是圈里新鲜的稀罕物,白洋身上每个地方都可以明码标价,“你这么要强干什么?不要强会死么?非要和我争?” 白洋顿时瞪向了他,目光犀利凶悍。 “是,我一直都是这样,不要强我就会死。你以前问我为什么不回头,因为对我们普通人来说人生走过就是走过了,不能后悔,我们没有试错的成本。你呢?第一次空降是你试错,这一次又是,几个月后你觉得拍卖行不好玩儿,你家里就会给你安排到别的公司,一样样试。那我呢?”白洋反问。 “我以前告诉过你,大学空降不是我本意。”唐誉没想到他还翻旧账,“这次也不是。” 白洋顿时就累了:“好,我相信,不是你本意。但是唐誉,大学四年,你有因为空降,和我说过一句对不起吗?你从来不觉得抢了我的。” 唐誉深呼吸着,安静了很久才问:“那你就要走偏门了是吧?你这样往上爬是糟践自己。” “那我至少爬上去过!”白洋抓住唐誉的衬衫,“我就是要往上爬,哪怕别人骂我是狗我也要吃肉!我不仅要自己吃肉,还要带着别人喝汤。陈小奇要还房贷,汤萤家里要生弟弟,婉君早就考下资格证从来没有碰到小木槌。这很奇怪吗?我们普通人就是这样生活的!” “可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你见过什么?你没见过的脏事太多了!”唐誉眼里掩饰不住疑惑。 这疑惑在白洋看来,是让他震撼的无视。他苦笑着,自己努力的一切意义都被否定,这就是唐誉的世界。 “意义就是,我不甘心只在井下,我想过好日子。哪怕是井底之蛙,只要我抬头能看到一点光,我都要顺着唯一的绳子爬上去。你一个在井上的人凭什么不许我爬?凭什么要掐掉我的光!”白洋越笑,越苦,“我从小当体育生,长大当运动员,从二级、一级、国家健将一路往上爬。我退役,读研,补英语,认真准备秋招,把简历做得漂漂亮亮,拼尽一切拿到好工作,我已经……我已经把一个普通人能做的所有努力都做到极致了啊!你现在问我意义?你在康庄大道上,怎么会懂挤独木桥的人见过什么?你连‘秋招’两个字都没听过!” 唐誉被气得不说话。 “别人总说我在你面前脾气大,那是因为你总是无意地刺痛我。你知不知道被空降的滋味?那他妈跟心灵创伤一样,那不只是抢一个职务,是抢了我所有花费的时间啊,我的努力就这么不值钱吗?我10岁那年参加悠悠球比赛,完成时间比第二名快1秒,我练得那么辛苦却不懂冠军内定。请问你,凭什么,凭什么……我的金牌就换成银的了呢!谁赔偿我!”白洋怒视他,“你们唐家可以给女明星包机,为了抢市场可以动枪,可以自拍自卖给壹唐堆数额,将来你们全部可以移民,我惹不起你我还不能滚吗!” 这一回,唐誉偏向左侧方的脸缓缓地转了过来。“我们在解决我们的事,关我唐家什么事?你不要动我的底线。” 白洋冷笑着推开他。“好,我不了解你们家。今天是我生日,我只想回家吃碗长寿面,现在我可以滚了吗?” “你生日?你只记得你生日,我8月15过生日你记住过么?每年这个时候你都在夏训,你给别人过生日、买蛋糕,你陪过我么?你说过一句‘生日快乐’么?你们体院一出事你就把我放在对立面,从来没把我当做自己人。你自己想想,因为屈南你和我吵了多少次?”唐誉的积怨在膨大,音量也大了,“我大爷是大陆最先投资港资的那一批,当年他去香港谈事,大陆女演员被那边胁迫拍三级,我大爷顺手去要人,最后包机平平安安送回来,谈条件的时候对面的人都有枪。我二大爷和二大妈,支持国企发展,打压外国资本注入,最后对面掀桌,朝着二大爷开枪,我二大妈挡了一颗子弹。” 白洋的眉梢抖了一下。 “我二表哥,牵线外国藏家在壹唐上拍,以个人名义拍下中国流失艺术品,这些年一直无偿捐赠博物馆,怎么,是我们唐家钱太多了没事吃撑了吗?我家发展到今天,没有一个人移民,就算去国外读研读博也必须回来,因为我太爷爷临死前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建设新中国’!”唐誉的助听器亮起红灯,如他们岌岌可危的迷惘关联,“你要是真想一枝独秀,我今天就辞职,我家确实不缺公司,我一样样去试错!你就守着你的意义,守着你这身市侩的本事!一辈子跟着钱过!” “你辞什么职?你往旁边走一步被车撞死,这位置就是我的!”白洋脱口而出。 唐誉的瞳仁顿时缩成了一个小点。 白洋浅色的瞳仁在光线中猛然扩张,身边忽然来了一阵风,像地铁呼啸而过冲向了他们。 “你在说什么?”唐誉不可置信。 白洋盯着左下角方向许久,声音低了几分:“反正,我不希望我们之前的过往被公司里其他人知道。” 唐誉向前一步,像是要抱他:“不好意思,我们根本就不认识,谈什么过往。” 话音落下,唐誉首先转身而去。 谭玉宸和唐基德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显然在吵架。不等他俩回神,唐誉快步走向车门,拉开后坐进副驾驶:“开车!” 谭玉宸迟了半秒。 “我让你开车!”唐誉的声音像从牙缝挤出。 “等等,我下车!”唐基德说完就滋溜钻出了后车门,拎着公文包奔向了白洋。谭玉宸还没动窝,唐誉的胸腔快速起伏,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开车。” 毫无转圜余地,谭玉宸只好将车发动,从辅路滑入主路。他从没见唐誉这样情绪激动过,全身都在冒火似的,唐誉不发话他也没法问,等半圈二环路都开完了,谭玉宸才开口:“咱们去哪儿?” 唐誉闭着双眼,冰雕一般:“金融街。” 谭玉宸心领神会,金融街就是去中海凯旋了,于是一把轮将车从朝阳区往西城区开。 唐誉并不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但此刻他才发觉人被情绪驾驭是多么容易。好在谭玉宸没受影响,车子平稳开入了中海凯旋住宅区的地下车库,唐誉下车之后少见得不等人,照着电梯径直走去。 谭玉宸快步跟上,同时把少爷回中海凯旋的信息发给了老大,也发给了水总家里的阿姨。 电梯直达顶层,唐誉刚迈出电梯门,另一扇门就打开了,阿姨已经准备好拖鞋。平时唐誉总会先抱一下阿姨,今天没抱,甚至连拖鞋都没换。 “我小时候的东西,二大妈都收在哪屋了?”唐誉边走边问。 “在2楼的主衣帽间。”阿姨回头看了看玉宸,你是陪着的人,现在这是怎么了?谭玉宸摇头,他也不知道。虽然之前那俩人总拌嘴,但头一回吵得不可开交,是往谈崩了的趋势来吵,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似的。 衣帽间有好几个,主衣帽间靠北,唐誉熟练地走进来:“我小时候的奖牌奖状都在哪里?” “在这里。”阿姨拉开一扇柜门。 里面有不少东西,最下方叠着许多奖状,每一张都做了塑封,从幼儿园时期开始,经历了这样多的日日夜夜连颜色都没变。 唐誉刚弯下腰,阿姨便上前:“你要找什么?阿姨帮你。” “不用,我自己找就行。”唐誉摆摆手,一头扎进奖状奖杯里面。只不过他的东西数不过来,长大过程里的每一步都被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找着找着,这一堆找完了,底下还有几个箱子。唐誉干脆坐在大理石地板上,把那些精心收藏的木箱子一一打开。 直到他找到了一块镀金的金牌。 唐誉愣住了,金色此刻异常刺眼。 18、新的篇章 “小宝回来了?怎么这么突然?”一道温柔的声音进入衣帽间,停在唐誉后头。 唐誉像卡顿了,一点点地看回去,身后站着一个清秀端正的中年男人,岁月并没有压住他的风采,只是增添了沉淀后的温柔。“二大妈,我这块牌是怎么来的?” “水总。”谭玉宸先叫人,谁能想到今时今日掌握着安保系统生杀大权的人,就是眼前这位——90年代叱咤风云的京城四小龙之一,唐尧的伴侣水生。 水生穿着一件白麻衬衫,在家以舒服为主,但领口开襟处有一大块遮不住的伤疤,它呈放射状趴在锁骨上,狰狞恐怖。“小宝你先起来,地上凉。” “当年,我不是冠军?”唐誉却没起来,执着地要答案。 水生见他这样,先请阿姨和玉宸出去了,然后搬了椅子过来,温柔地坐在唐誉旁边:“这块金牌……确实不是你的。” 唐誉嘴唇微动,居然一个字都问不出来了。 “你8岁时突然喜欢悠悠球,看到日本有比赛就想去参赛。我和二哥就想着那不如在北京举办一次,也算是国内爱好者的福音。”水生摸着唐誉的头发,娓娓道来。 唐誉眼睛眨也不眨听着,有些冷门项目是这样的,如果国内没有比赛,有条件的家长就举办比赛,生生把一个冷门变成热门。 “比赛中有一套规定动作,很难,比赛之前我们还请了台湾高手来教你,你还记得吧,那个裁判姐姐?”水生问。 唐誉点头,脸色又难看几分。 “你和她练习了两个月,进步很大,连她都说你很有天赋。可是比赛那天……出现了一个比你厉害的小男孩儿,整套动作下来他比你快了1秒。”水生说,小宝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忆犹新。 唐誉没了力气,干脆把脑袋放在二大妈的膝盖上。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练的。”水生很是为难,“你已经很厉害了,除了他,6岁到16岁的参赛者里没有任何一个赢你。” “可是他赢了。他没有教练,他还是赢了。”唐誉还记得那段日子,自己每天要拿出两个小时来练习,很辛苦。可裁判姐姐会帮助纠正动作,调整球线。而那个人,不管从动作协调上还是悟性反应上,才是绝对的天赋。 “当时我和你爸妈都在现场,因为这场比赛是咱们投资举办,所以大厦主办方就做主,把金牌给了你。”水生拍拍他,“在合影环节里,那个男孩儿没有上台,只有你和季军。我得知消息后立即去找他,他已经被家长带走了。我在大厦门口拦住他的家长,我说,对不起,今天我们只准备了一块金牌。我们会再做一块,方便的话直接把金牌和冠军奖金一起送到您家。” “他怎么说?那个小男孩儿听见了么?”唐誉急了。 “小男孩儿已经被带走了,我没见到。”水生轻摇着头,“他父亲说,金牌不重要,给钱就行。我立即把现场的现金取出来,10万冠军奖和8万亚军奖一起给了他。他就走了……” 唐誉彻底安静了,他重新看向手里的金牌,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和凹陷。而那层镀金像被融化了,烫手。 “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水生的目光停顿在他的领口,敏锐地发现了一些微不可查的褶皱,显然和别人发生过肢体冲突,“上班怎么样?还顺心吗?” 唐誉静静地休息,半晌才如梦初醒,温和地拍了拍水生的膝盖:“顺心。二大妈你别担心,我很好。” “小宝,你有心事。”水生干脆坐到地上,并肩陪他。 “没事,我只是……看到大街上有人玩悠悠球,才想起来那天的事。我一直以为……这是我自己赢来的金牌。”唐誉掐了掐眼角,“我没事。” “心里有事一定要和家里说啊,助听器也该充电了,千万别忘记。”水生将已经长大的小宝揽入怀中,印象里他还是3斤左右,被一场车祸撞成早产儿。他又摸了摸唐誉做过人工耳蜗的左耳,当年留下的祸根已经卷土重来。这回,哪怕让他再拼上一条命,也要护住唐家的这个孩子。 楼下厨房里,没事可做的谭玉宸正在帮阿姨洗菜。 家里的蔬菜和肉食全部来自于唐家自己的食品庄园。庄园不仅为残疾人提供就业机会,也是一层保障,连谭玉宸都记得唐誉小学时被人在饭菜里下毒。 阿姨先叹了一声:“玉宸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啊。”谭玉宸摇头,知道他也不敢说啊。 唐基德一直紧跟不放,重新变成了小尾巴。白队读研3年,自己遇上解决不了的事都习惯去麻烦他。他在学校里是绝对的明星人物,但忽然宣布退役也是所有人意料之外。一颗跳高明星黯淡陨落,他的记录也变成了历史。 等到秋招之后,白队更是销声匿迹。他不回学校,不联系同学,体院要改建明星墙,把每一项纪录保持者的照片和姓名展出,他也没去。越来越多的跳高新生把他忘记了,还有人出言不逊,认为他的成绩只是偶然。 现在唐基德跟着白洋回了家,终于知道白洋毕业后住哪里,在现代城。 白洋没赶唐基德,主要是一个字都不想说。打车回来后唐基德还不走,他就随他。家门口有一个蛋糕快递,还有一大束抱不过来的鲜花,是他最喜欢的白玫瑰。他姓白,很喜欢白色,买就要买品质最好的。 “我拿我拿。”唐基德帮着他拿进屋。 白队的住处好大啊,宽敞得不像一个人住,只不过屋里有一股幽幽的阴冷,大概是因为不见光。唐基德把蛋糕和鲜花放在桌上:“白队你饿不饿?” 白洋站在窗前,用力地看着他最喜欢的光辉楼景。“帮我把蛋糕打开,蜡烛点上。” “好。”唐基德放心了,只要还愿意吃东西就好。蛋糕上有贺卡,赠送人是:屈南、陈双。 是南学长和陈又又! 纯白的法式蛋糕简约高档,金色的蜡烛被唐基德插在中间:“白队,我没打火机。” 白洋的手机震个不停,全部都是体院的同学,数不清的“生日快乐”发过来,他只看不回。随后他走到餐桌前,亲手用打火机点燃了金蜡烛。 蜡烛流下了金色的泪水。 “把那束花,放在蛋糕后头。”白洋说。他看过体院的公众号,跳高队已经开始没收手机封闭训练,屈南不敢告诉自己,可今天也来不了。 唐基德赶紧去办,这一捧花可真够豪气,每一朵都比拳头大,香气扑鼻。他把花束摆放在蛋糕后面,可白洋并没有许愿、吹蜡烛,而是退后两步,拿手机,寻找最好看的角度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热闹。 “你帮我吹了吧,乖,蛋糕你自己切着吃,我进屋睡一下。”白洋朝主卧方向走去,又停下,“你想睡哪屋都行,自己洗漱,不用管我。” “白队……”唐基德惊讶了,这就过完生日了? 白洋停下,偏过头看他,红眼白像鸽血石。 唐基德难以形容心情,辛酸地说:“……生日快乐。” 白洋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这一晚唐基德肯定要留宿,不然他怕出事。晚上他叫外卖,给白队买了一碗长寿面,可白队始终没出卧室。他只好睡在次卧,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刷手机朋友圈。这样一刷不要紧,看到了两个小时前白洋的更新。 [谢谢大家的祝福,生日局太忙,没法一一回复。] 配图就是刚才拍的蛋糕和花束。 唐基德内心五味杂陈,但还是点了个赞。换了床,他也睡不好,不知凌晨几点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唐基德小心翼翼起来,探头看了一眼,白队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好像在看夜景。 这怎么办?唐基德缩回被窝,无奈之下打开了谭玉宸的聊天页面。 唐基德:[谭哥你睡了吗?] 谭玉宸当然没睡,他夜里有点声音就会醒来。今晚他陪着唐誉回金舆东华,都凌晨两点了,唐誉忽然跑落地窗前看夜景去了。 谭玉宸:[没睡。你那边怎么样?] 唐基德:[不怎么样,白队在窗前发愣。] 谭玉宸:[我这边也一样。唉,现在怎么办?] 唐基德:[我没遇上过这种情况……你怎么看?] 谭玉宸:[我觉得……特别像我爸妈吵架吵急眼了,说完狠话,想方设法往回找补呢。] 唐基德:[啊?那你爸妈一般都怎么和好?谁给谁台阶下?] 谭玉宸:[他俩不用台阶,我妈一般叫我爸吃饭,我爸就好了。老夫老妻就是简单,只要还想过,不用说‘对不起’都能好。我猜啊,他俩今天吵架,肯定是唐誉当众不给白洋面子,白洋又觉得唐誉不食人间烟火,他俩以前总这么拌嘴。] 唐基德:[唐誉哥不是那种人,他很侠义的。那几年他就是体院的金手指,虽然嘴上说最烦体育生,可体院所有大事他都兜着,还亲手给运动员做后勤。研一那年,学生会的新会长栽赃白队贪钱,唐誉哥特意飞回来肃清学生会。] 谭玉宸:[我知道,当时我也飞回来了。他俩其实都知道对方好,就是吵架吵急了。我问你个问题,如果他俩彻底绝交,你跟谁啊?] 唐基德:[我肯定跟白队。虽然唐誉哥把我招进公司,但这几年都是白队带我。唐誉哥还有很多人,有你,有朋友,白队不一样。] 谭玉宸:[我也是随便说说,唉,睡觉吧。] 唐基德放下手机,心有余而力不足,使不上劲,最后只能在翻来覆去中勉强睡去。 第二天,周日,白洋醒很早。 他没怎么睡,睡不着,也不饿。唯一不舒服的就是膝盖。为了吃止疼片,白洋囫囵吃了几口蛋糕,唐基德还睡着呢。他又回到卧室,愣愣地看了半小时电脑,直到工作手机响。 “喂?”来电人是张伯华。 “张经理,有事吗?”白洋问。 “我这边有一个出差的事,想问问你们组能不能派人去。广州有个收藏大户想和咱们合作,算svip组,可他有个条件,让咱们的人过去和他谈。邵弘也能接,可不愿意出差。”张伯华的意思很明显,两组要一起工作。 “我可以。”白洋打开电脑,开始打备注,“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就走,那边着急。公司会通知svip组,要是唐誉去的话你方便吗?”张伯华迟疑,毕竟这俩人水火不容。 “咳。”白洋清了清嗓,“我去盯着吧,他耳朵有问题,听不懂人话,我怕生意让他搅黄了。您去通知他们吧。” 事情一定,白洋就要紧锣密鼓准备出差。唐基德到中午才睡醒,醒来后听到这个消息简直要炸:“白队你扛得住吗?休息好了吗?” “扛得住。”白洋继续吃蛋糕,“一会儿我给你打车回家,我下午4点就走。” 唐基德急得团团转,这样高密度的工作怎么吃得消?然而白洋决定的事情谁也无法阻挡,下午两点就让唐基德回家了。随后他给小组安排工作,提醒汤萤和婉君别忘了本周举办的两场展览会,下午3点半他拉着行李箱准时下楼,公司说会派车来送他。 走出小区正门,白洋抽出烟盒,准备咬一根。 一声鸣笛打断了他。 白洋逆着光看去,不远处是他没开多久的奔驰gle53,通体黑色,奢华耀眼。 车门一侧,唐誉静静地站着,正看着他。 这一回光束撒过来,蹭过唐誉肩膀,进入白洋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