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藏》 第44章儿子 1861年1月3日,阴。 奕?奏折:综观天下大局是今日御夷,譬如蜀之待吴,蜀与吴,仇敌也,而诸葛亮秉政,仍遣使通好,约共讨魏。 这意味着,火烧圆明园才过去三个月,连灰烬都未清理干净,清政府却决定借师围剿,与联军‘和好’,主动将火烧圆明园此等恶劣事件,翻了篇。 而在此之前两个月,欧洲媒体就早就透露此事,当时的温行鹤不相信,如今却不得不信。 伦敦《泰晤士报》、法国《巴黎日报》、《公社报》、沙俄《时务报》对此进行了长篇报道,重点着墨于清政府求助于联军,对火烧圆明园只字不提。 美国即将发动南北战争,自身应接不暇,未有报道。 亚洲地区,日本还未进行明治维新,与大清国一样闭关锁国,未有报道。 谁掌握了媒体,谁就掌握了传播权。 世界只知清政府正式求助于联军,不知联军火烧圆明园。 僧格林沁作为与联军交战数次,深深得罪了英法联军这位大清国铁长城被冷处理。与其军机大臣文祥等人,被最高权力排斥在外,以向联军示好。 报道袭来:《大清国名将僧格林沁被弃用》 当日,温行鹤在神佛面前跪了整整一宿,“为何如此?”他抬头问神佛。 定是自己找寻御玺速度过慢,大清国龙脉被诅咒,才会如此,他想。 温默亦一宿未睡,整宿在房间处理银行账目事宜,伴随着太平天国运动,皇权贵族们愈发将钱财外移,她已毫无其他精力去找寻御玺。 院内,从不起舞的黑狮,狮头舞了一宿,当日,打帮又有十几名师傅被刁难入狱。 许师傅满腔愤恨,无能为力。 ------ 1861年1月4日,贝勒爷电报:需大量新增银行账号一批,速办。 未提、未问御玺之事。 1861年1月4日下午,贝勒爷再发电报催促:新增银行账号两批,速办。 依旧未提、未问御玺之事。 短短一日,除了大清国皇孙贵族们需要银行账号之外,还得另设一批,专门给英法联军的公使们使用。 温行鹤在神佛前又跪了半宿,年迈体弱,后半夜晕了过去。 “为何如此?”晕迷中,他喃喃问道。 温默则连续两日紧急开设银行账目,不眠不休,她脸色惨白,发现账号名字除了大清国人,竟全是国外公使、包括打过照面的各大博物馆理事们。 她虽然查不到金额,但内心已经对清政府不再信任,并对贝勒爷产生了怀疑。 源源不断的金钱以极快的速度存入,到了为洋人专门开设的账目里。恭亲王奕很快就得到了国外公使们的支持,而他背后准备夺权懿贵妃,也就是慈禧亦如是。 辛酉政变虽未正式启动,但已在帷幕之下,只等咸丰帝死。 慈禧时代即将来临。 ------ 1861年1月5日,雨夹雪。 “好消息,好消息!赵师傅、李师傅他们送回来了!”许师傅奔跑入内。 短短一日,从十几名师傅入狱到如今安然送回,与公使们拿到了钱脱不了干系。 谁给了钱,谁听话,谁就会被联军扶持。 款,不是为了师傅们而打,但师傅们却因为大清国政权悄然变动而受益。 躺在病榻上温行鹤缓缓睁开眼睛,热泪涌出。 “真是好消息。”他说道。 这意味着,贝勒爷站对了队伍,正朝着最高权力正中心迈进,也意味着,温行鹤一行人不会再被刁难。 “贝勒爷发了电报吗?可有询问御玺之事?”温行鹤咳嗽着问道。 温默摇了摇头。 “扶我起来。”温行鹤说道,“我给贝勒爷发电报,他可能怕过于给我压力,我得给他汇报,如今御玺之事有了眉目,找回了一枚。” 康熙爷私人印章已从沙俄某位贵族手里,买回来了一枚。他一直未传递消息,实在是因为这件事关乎龙脉,怕泄露。 “我觉得贝勒爷根本不在乎御玺,不必发电报了。”温默开口道。 温行鹤怒目而视,温默却不似从前立刻跪下,而是挺直腰杆,不跪。 “跪下。”温行鹤怒斥道。 温默虽跪了下去,却铁骨铮铮怒道:“这一日,我开了那么多洋人账目,虽看不到是否有金额汇入,但定是为了贿赂洋人们。” 一旁的许师傅浑身青筋拱起,拳头咯咯作响。 “是否贿赂,不是我等奴才……主子们自然有主子们的打算。”温行鹤恭敬地拱了拱手,“就算是贿赂,钱也不是贝勒爷拿的,贝勒爷心系大清……” “这钱自然不是贝勒爷拿的,但这是大清国拿的!是懿贵妃、是恭亲王拿的!他们为了夺权而已!贝勒爷早就布局了银行账号,才能在众多皇孙中脱颖而出,得到懿贵妃的信任!” “你从哪里学到的这些歪理?混账东西,居然敢妄议朝政。” 温默跪着走了几步,靠近病榻:“义父,醒醒吧!这一日,账号是我亲手开的,里面很多是理事们的名字,虽不知会往里面存多少英镑,但……” 啪。 温行鹤抬起手扇了温默一个耳光。 一侧的许师傅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主子只要你我开设账号、找寻御玺,其他事情不得妄议。”温行鹤道。 “来了新电报。”刘师傅急匆匆而入。 今日,短短一日,这是贝勒爷发过来的第三封电报,温行鹤立刻拿过来,头两份都只说银行账号,这一封总该问问御玺之事了吧? 他满眼期待,但一看,脸沉了下去。 电报简短:再开设自由银行账号50个,速办。 自由账号,是银行为皇孙贵族设定的特权,这意味第三批账号依旧是为洋人而开。 “贝勒爷可问御玺?”温行鹤声音低沉。 “未问。”刘师傅答道。 “义父!”温默哭了起来,抓住了温行鹤的手腕,这段日子以来,他清瘦了不少,抓起来像一把枯木。 啪! 温行鹤反手又给了温默一巴掌。 “开设账号不等于我大清国如此这般贿赂,纵使贵妃做这种事,贝勒爷也不会,他定不会。”温行鹤道。 正说着,张师傅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厚重的箱子,一看便知里头有重要物件。 “章先生送来的。”他说道。 “哪个章先生?”温行鹤问道。 “教父唐,章片裘。”张师傅回道。 温默眼底亮了起来,立刻站了起来拿过箱子。章片裘对她有承诺,说他会解决掉师傅们帮老爷运送家底的事,不会再让师傅们枉死。 如今,师傅们虽然被送了回来,但时局多变,谁又知道明日如何呢? 让义父看清事实,才是最核心的。 打开箱子,里面是厚厚一打银行内部资料。 瑞德理事,10万英镑,存入日期:1月4日下午四点。 约翰理事,10万英镑,存入日期:1月4日下午四点。 查德理事,10万英镑,存入日期:1月4日下午四点。 …… 厚厚一叠,全是温默昨日刚刚开设的账号,同时汇入大量金额。 共计:四百六十万英镑。 “496万英镑!”许师傅的愤怒伴随着颤抖的惊愕,汗毛竖起。 “这账目……他怎么弄到的?”温行鹤反复查看,这账目是真的。 “教父唐,背靠黑手党,比我们更容易弄到内部资料。”许师傅声音愈发愤怒。 “这是贵妃的意思,贝勒爷只是开设了账号而已,他只是站了贵妃的队,也是为了大清国好,败仗,也是没办法。”在证据面前,温行鹤道。 箱子最底下,翻出来个用红布包裹着的文件。 温默抽出来,这是贝勒爷在英格兰的账号,金额:458万英镑。 另附了一行字,苍劲有力:这仅仅是他在英格兰其中一家的存款,法国、德国、沙俄、美国花旗银行均有。 他,指的自然是贝勒爷。 温默满脸涨红。 许师傅拳头握得发紫。 温行鹤脸色煞白。 “义父!”温默道。 “老爷。”许师傅道。 温行鹤强撑着坐了起来,拿过贝勒爷账目,举起来细细看了看后,又拿过眼镜带着,反复看。 良久良久,他看向温默与许师傅。 作为贝勒爷能派到海外的忠仆,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铁证如山面前,贝勒爷不像他想象中那般伟岸。 但…… 温行鹤拿起火石,点燃了贝勒爷的账目。 “奴才,做好奴才的事即可。”他说道。 房间内极其寂静和压抑,只有火呼呼响。 “温默,银行账目的事,留一些慢慢办,尽可能拖到两三个月办完。”他说道。 “许师傅,你们一行人这段日子辛苦了,也受委屈了,这么着,你们单独成立个公司,尽快改名换姓吧。”他又说道。 作为贝勒爷能被派到海外的忠仆,温行鹤是个聪明人,如今账目摆在这,他已然明白贝勒爷派他来,不仅仅是为了御玺。 这么多钱财,经过他的手,是会被灭口的。 “我不,我……义父,我……”温默摇了摇头,她不要离开义父。 “老爷,我们武行受您恩惠,纵使前途难料,也定不会做那贪生怕死之辈,行不忠不义之事。”许师傅自然也明白,他拱手说道。 温行鹤却只是摇了摇头,闭上眼,挥了挥手,“你们出去吧,我好累,休息下。” 说罢,他沉沉睡去。 睡得很快,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心力,晕死过去罢。 深夜,他醒来了,力气有了些,喝了汤、吃了肉,还喝了一些酒,再次叫来了温默与许师傅。 “立刻找李家,想办法通过黎恩爵士传电报。” “传给贝勒爷吗?”温默问道。 “不,传给我夫人。”温行鹤道。 温默长长松了口气,眼底、脸上泛起欣喜,义父终于开窍了? “要我夫人将我三个儿子都送上轮渡,军方轮渡,速速赶来英格兰。”温行鹤道。 房间内寂静一片。 温默瞪大了眼睛,许师傅难以置信。 “你们脱身,得有人接这摊子,这摊子是会死人的,贝勒爷……贝勒爷纵使不灭口,时局多变,今日他们把师傅们送回来了,明日又可能抓回去绞死。”温行鹤温和地看向温默,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愧疚看向许师傅。 “义父!他们可是您的儿子啊!”温默哭道。 “这是会死人的事,总不能叫别人的儿子做。”温行鹤说道。 第45章 活着 温默正在院内练太极。 与腰间的长鞭还不擅长不同,太极是她是精通的,无论是教她启蒙的刘师傅还是后续接手的许师傅,都赞其天赋异禀。 寒风凛冽,只着一件单衣,双手的伤还红肿着,若掌心摊开或收拢,均不能。 无妨。 定心即可。 太极收之,气归丹田,发之则气贯四梢,寒风凛冽有何惧?风吹来,吸了吸鼻子,嘿嘿嘿,今儿有肘子。 收了收心,再打。 形不外露,劲蓄于内,这是太极最核心的章法,双手掌虽然使不上劲,但章法对,也是可以的,一掌出去,疼痛从手心传来。 定了定神,专心。 嘿嘿嘿,闻着是最喜欢的红烧肘子。 “罢了,别打了,心猿意马的。”边侧传来了温行鹤的声音。 温默立刻收了,见这小老头站在树后头,只露个头,双手背在身后,眉头微锁。 打小就这样,悄无声息来到附近,躲树后、石头后,探个头出来,怪吓人的,真是的。 “义父。”温默做出老实样。 往日,若练功不努力,是要吃板子的。 “走,吃肘子去。”温行鹤却道,说完便将手背在身后,缓步而行,温默连忙小跑跟上。 满桌子菜,飘着香,肘子红烧得火候正好,油光水亮透红。 “鲁菜大师傅做的。”温行鹤给她夹了块大的:“是你最喜欢的口味。” 温默脸色凝重了起来,她放下筷子,敏锐地嗅到了不对劲,眉梢吊了起来,机警非常。 “平日里呆呆傻傻大吃大喝,这会儿倒不吃了。”说着,温行鹤笑了笑:“你啊,真是冰雪聪明。” “出什么事了?”温默将手放到温行鹤的手背,“义父。” 温行鹤看着她的手,红肿着像个红萝卜。 想着当初第一次见她,小小的、瘦瘦的、黑黑的、臭臭的,跟个沾满了鸡屎的鸡爪子似的。 旁边那些个童奴傻傻呆呆的,唯独她,那鼻子跟能嗅到钱味儿似的,他明明特意穿着一身朴素来挑苗子,她却一把抓住他的腿:“老爷,老爷!看看我,我很好,我是这群人里最好的!” 说着,她把小嘴张大,露出牙。 牙口是好的。 奴,和牲口差不多,牙口不好的不能要,发臭。 可温行鹤要挑的,不仅仅是牙口好、能干活,他要挑的是聪明、机警、且适合习武的。 手,一把抓住了小温默的手腕。 真细啊! 真的跟个小鸡爪子没两样,抓上去的瞬间,温行鹤内心失望漫了上来。 习武,个子矮不打紧,骨头得粗。 无用。 温行鹤松开她的手,目光移到了旁人身上。 “爷!我什么都会做,我……我什么都能学!赏我一口饭吃吧,爷!”小温默却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腕。 “起开!”卖奴的人牙子抬腿就是一脚。 五岁的小温默哪承得住,瞬间就被踢开,温行鹤买奴买多了,这种情景也见怪不怪,抖了抖袖子,往前走去。 “爷!”忽然,一双细小胳膊抱住了他的腿。 “哎,你这小畜生。”这次,不等人牙子,温行鹤的随从立刻伸出腿踩着她的胳膊:“起开!” 温行鹤低头一看,见这个圆溜溜的眼睛里迸发出的渴求和对生的希望,像极了狼。 “叫你起开!”随从见她不松手,怒道。 若是往常,温行鹤会开口要人拖开,这脏兮兮的小畜生弄自己一腿的臭,但这次,他没开口,只是看着她。 这小丫头见他看着,眼底的狼性刹那消失,眸底变得像条温顺的家犬,头歪了歪。 她用力死死抱着温行鹤的腿,小厮踢了好几下,她转眸,瞪向旁边的小厮,眼底的温顺骤然消失,恢复了狼的凌厉。 “哎,哎,你、你、你还瞪上我了?!”小厮怒发冲冠,弯腰掰她的胳膊,到底只是个五岁的瘦巴巴的小姑娘,怎么斗得过成年人呢?几下就让他掰开胳膊,再挥手就是一巴掌。 伴随着脆响,小温默倒到了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温行鹤目光移开,落到了另一人身上,骨架大,人看着也机警,见此情况躲在别人的后头,不言不语的。 正想着,只觉得裤腿那一紧。 低头一看,这小狼崽子竟又爬了过来,再一次抱住他的腿,应是刚刚那一巴掌把鼻血打出来了,抬头时满脸的血。 “怎么跟条癞皮狗似的?”小厮弯腰,伸出手试图掰开她的胳膊,却没成想,小温默突然扭头,张嘴就咬住了他的胳膊。 伴随着小厮龇牙咧嘴的后脚,他挥舞着拳头猛地又打了几下后,抓住她的头发往后推。 温默却依旧死死咬着,血滴了下来,也不知是小厮的血还是温默的鼻血。 眼底,没有疼痛,只有倔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 找到了,就是她了。 就这样,她被买了回去,与其他人一起接受训练,两年后,也就是七岁时经历第二轮最为严厉的筛选,温行鹤到场,才又见了一次。 她拿到了所有科目第一,昂着头,比初见要结实多了,听管事的说,旁人吃两碗,她得四碗。 “就没见过这么能吃的丫头!”管事的嗔道。 “不多吃,怎么长骨头?”温默犟着头,道。 这话入了温行鹤的心。 “赏!”温行鹤笑道:“厨房有什么?” “大肘子。” “那就把大肘子都赏给她!四碗,不够再加!”温行鹤大笑道。 就这样,大肘子成了温默最喜欢的食物,一直持续到现在,一晃,22岁了。 后来,温行鹤问过温默,你怎么知道我是个管事的,而且替大府人家来选奴,并非小门小户的呢?我穿得很朴素啊。 问这句话的时候,温默已经靠着自己的勤奋和天赋,从众多孤女中脱颖而出,站到了温行鹤的身边。 她昂头,得意非常:“您抬腿的时候,里面的裤子十分精致,我就知道不是普通来买奴的。” “那你既然知道,怎么还敢咬带过来的小厮?” “旁人推我,你却只看着,说明你在看我是不是个中用的。咬那小厮算什么?咬他,我才有活路!” 挺好,都好,沉稳还差点。 取名为:默。 愿她沉稳、寡言,方成大事。 ------- “多吃些。”温行鹤又夹了块肉。 温默欲言又止,她心里头也有事,私底下找章片裘查银行账目的事,若是告诉了温行鹤,怕是要罚跪的。 温行鹤再三交代过,这件事只能由她一人去办,一人过手,连跟着去的许师傅也只知有银行账目,具体是哪些,她也未给的。 “别怕。”温行鹤伸出手,本想摸摸她的头,忽又想起她已经大了,于是刚抬起的手落了下来。 见温默依旧盯着他,不吃肘子,便知若不说清楚,这个聪明的丫头是食不下咽的。 “前天,我去李府问了,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好郎君,他们不愿意帮忙。但昨天我去了趟朋友家,给你找了条出路。”说着,温行鹤站了起来,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叠包好的资料。 “你去瑞士,《巴黎条约》后,保证了瑞士的永久中立和不结盟,安全。”他说道。 “瑞、瑞、瑞士联邦吗?”温默惊愕非常。 “嗯,我其实本想你留在伦敦,还去找了教皇的朋友的朋友的关系,关系实在是远了点,你也知道的,拿破仑三世也得看教皇的脸色,我本想看看让你入入教会行不行,但……人家看不上你是个大清国女人。”温行鹤从拿出一张资料递给她:“你的新名字,Stace,寓意好,复活的意思。” 温默看了看手中的纸,上头写着身份信息,盖了章,落款的日期是昨日。 “这是盘缠,足够你在瑞士生活了。”温行鹤从柜子里又拿出来个包裹,并未打开,只是拍了拍:“里面有英镑、美国国贷,金子银子的也都,但比较少。这外头乱,金银不安全。” 说着,温行鹤放到了温默怀里。 温默摸了摸,里面有一团硬硬的,不大,但那一团特别沉。 “那是金佛。”温行鹤交代道:“明永乐年间的呢,好东西,灵得很,能保佑你,当然了,你要是遇到了难事,那金佛也可以卖掉的。” “义、义父。”温默彻底慌了,她将东西放到一边,跪到地上:“我、我、我再也不去找章片裘了。” “是不该找,也不能找。”温行鹤面色凝重,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喝了酒后,笑了笑,摇了摇头:“别问那么多,记住我说的,以后你就叫Stace,是从大清国跟着主子来这边的奴仆,记住了,银行的事一个字都不要跟别人说,咽进肚子里,带到土里。” “义父,你、你要赶我走吗?” “我这是给你条活路啊,孩子。” “义父,我、我、银行……银行账目里肯定汇入了大量钱财,贝勒爷、贝勒爷……我知道不能妄议主子,但贝勒爷派我们过来,不是……” “以后不要再提这些。”温行鹤打断了她的话,“你记住,这些和你没关系了。” “我偏要提。”温默抓住温行鹤胳膊,眼泪簌簌往下掉:“我们过来,就没想着回去,我不怕死,义父,我不怕死。洋人都把都圆明园烧了,《北京条约》也签了,可为什么还要贿赂洋人啊?!义父,我……我可以为国而死,我愿意为国而战!可贝勒爷……我一身功夫啊,义父!我一身功夫啊!贝勒爷……贝勒爷他转移钱财,还贿赂洋人啊!他不是为了御玺,不是的,义父。” 温默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 温行鹤没说话,连她说贝勒爷的不是,也没说话。 深深的汹涌的恐惧将温默淹没,她只觉得呼吸不上来,她太了解温行鹤了,连妄议主子都不骂她,这次,他是真的要赶她走。 外头的风呜呜响,特别冷。 一点点雪往下飘,与前段日子总是雨夹雪不同,这次雪很干,像北京的雪那么干。 “温默,我知道贝勒爷贿赂洋人,但主子贿赂洋人是为了我大清。”温行鹤缓缓开口,“咸丰帝……咸丰帝不行,得换个主子,大清国才有救。” 温默腾地一下直起身,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义父会如此议论圣上,脑瓜子嗡嗡响,忽又想起义父给自己取名为“默”,于是闭上嘴,不敢多言,怕愈发赶她走。 温行鹤冷笑了声,抬眼看向温默,眸底却温暖了起来,许是喝多了,他伸出手轻轻在她手腕上拍了拍:“孩子,外头没人,今儿我们爷俩说说体己话。” “义父,若换了个骨头硬的圣上,我要上战场。”温默靠近温行鹤,双眼冒光:“别赶我走,我有功夫,会枪法,还会三国语言,我可以回大清国杀洋人,若这外头需要,我就留在这外头,杀洋人!” 温行鹤露出了敬佩的神情。 此时,大清国的女人裹着小脚,深闺大院里的娘子们娇娇弱弱的,外头贫困人家的女子则或卖了,或饿到皮包骨头,谁有这般志气? 温行鹤笑了起来,眼底全是慈爱,但依旧摇了摇头。 他还是要赶她走。 “皇上的确是个软骨头,那洋人一来,他就吓得屁滚尿流跑去热河,这违背了天地祖宗之命。把大清国弄成这样……贝勒爷是个有雄才大略又慈悲心肠的人,他若能步步往上……”温行鹤的声音低低的,眸底却流淌出希望。 温默没点头,脸垮了下去。 贝勒爷和他那群皇孙贵族转移财产,如今又给洋人行贿……他,会是良君吗?拜托章片裘去拿银行流水,已经过去了两天,才两天,义父怎么这么快就赶我走呢?温默想不通。 “打款给洋人就是为了获得洋人支持,给那稀巴烂的天下换位良君,知道了吗?”温行鹤的声音极低,手再次在她手腕上拍了拍。 温默不懂,她动了动唇,不知说什么。 “政局变化莫测,你一人经手的这些,为以防万一,他们很可能灭口。”说到这,温行鹤别过头去,闷头又喝一杯:“去吧,瑞士是个联邦国家,风光秀丽,湖泊和山脉相间,你有本事足以谋生,盘缠足够你买个小房子定居,去吧,孩子,以后不用当奴才了,多好。” 外头风又吃紧了些,雪也飘了起来。 肉香四溢,外头传来仆人的疑惑:“这大早上的,怎么做肉菜?” “老爷吩咐的。”另一人答道。 “可还有一些银行账户没完成。”温默道。 “拖着,拖到你哥哥他们来,他们接手,你此行去瑞士也需要时间。”温行鹤道。 “哥哥……哥哥来做这个,岂不是也危险?” “我说过了,会死人的事,哪能要别人的儿子做,自然是自己的儿子来做。” 温默不知说什么,眼泪开始往下掉,她明白,义父真的决定赶她走。 “去吧,你若不走,许师傅……这里面这一堆人都会被连累。”温行鹤说道。 听到这话,温默止住了泪。 其实,她吃不下肘子,说起来也真奇怪,明明香糯的肘子吃到嘴里却觉得苦涩得很。 但她依旧吃了四个。 义父喜欢看她大口吃肉,她得吃多点。 “现在就走吗?”温默低头问道。 “今天雪大……我记得你不喜欢下雪,但……吃完就走吧,要不然怕大雪封路,买不到火车票了。” 就这么去瑞士,隐姓埋名吗? “义父,我……我这一身功夫,想为大清国杀洋人。”温默挣扎着,做着最后的努力。 “先活着,以后会有机会的。”温行鹤摆了摆手,不再言语。 外头,传来了许师傅练功的声音,温默垂下眼,亦不再言语。 第46章《廉颇蔺相如传》 “得了个好东西!才花了两只大鹅的钱。”谢寻搂在怀里,急促又小心翼翼,将布包着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摊开一看。 《廉颇蔺相如传》。 《廉颇蔺相如传》? 从小在课本上需要背诵的、两千年前司马迁撰著、一千多年前黄庭坚书写的稀世之宝——《廉颇蔺相如传》! 章片裘觉得额头那有些痒,下意识摸了摸,额头那的青筋竟然伴随着心跳的加速,跳起老高。 “这怎么可能呢?”章片裘后背湿了大半,拿起桌子上的放大镜,仔仔细细看了看。 用笔圆劲、笔势连绵,细看之下,无论是掠笔、带笔还是蹲笔,尤其是独特的颤笔都令人啧啧称奇,包括纸张和各种文人雅士的题跋,无一不显示,这是真迹。 “别动它。”章片裘面色变得极其严肃,立刻脱下外袍,把地上擦了一番后,跑去房间扯下床单,铺在地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整副字徐徐展开。 整整18米长。 “这怎么可能呢?”章片裘难以置信:“你从哪弄到的?” 这让谢寻紧张了起来,要知道,章片裘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尤其是最近七八天。 那些个老爷,也不知是看到了报纸还是章片裘在坊间有了名气,他们都齐齐来拜码头,手里头都提溜着好东西送上。 什么名家字画已不足为奇,各种玉佩拿着更为顺手,佛像亦如是,藏品可比金银强多了,雅致,升值还快不说,如今在欧洲,贵族以有中国藏品为荣。 康老爷甚至掏出了一枚偌大的蓝宝石戒指,宫里头御赐给娘娘的。 “一个洋人手里买来的,他们跑到黑猫酒馆鉴定,因为我们卖出去不少假画嘛,现在市场上一般人不敢收字画类,我就说这是仿古字卷,不值钱。”谢寻忐忑又得意,伸出两根手指头:“只花了两只大鹅钱。” “洋人?” “对,洋人。” “看着是贵族吗?” “部队的,具体军衔不清楚,说是刚入北京城就得了什么拉肚子的病才下的火线,他不拿给佳士得鉴定,却来黑猫酒馆,这东西大概来的路子不正。” “抢来的东西,哪件来路正?对于他们而言,这些是战利品,这人大概是偷拿了长官的藏品。”章片裘眉头紧锁着,“谁鉴定的?” “谭师傅。” “现在就去黑猫酒馆,把鉴定字画的老师傅高师傅请来。”章片裘说道。 唐街已经有了十几个鉴定的老师傅,最厉害的是高师傅,他并非是被主子赶出来的,而是主动离开,是个极有头脑的人,按他的说法,到了国外了,自然不再当奴才。 唐街虽然破败,但是采取股份制,而且章片裘看着是个办大事的,高师傅在这入了股,目前是字画类的大当家。 “高师傅?刘正君老爷上午带着东西来鉴定,早就约好了的,这位刘老师背景不俗,他可是……” 谢寻的话还没说完,章片裘摆了摆手:“让这姓刘的等着,或改天,管他什么背景,现在马上把高师傅请来。” 高师傅到后,气喘吁吁,跟在他身后的徒弟看了地上一眼,便两眼发光。 “真迹。”高师傅只用了十几秒便兴奋地搓了搓手,看了章片裘一眼后,立刻再次认真鉴定了起来。 “真迹、真品,老夫以五十年鉴定经验可以断定,这绝对是真迹、真品。”高师傅放下手中的放大镜,眉眼间颇为兴奋:“难得啊!此卷经宋元明清四朝一千年,转辗传藏,完好无损!” “才花了两只大鹅钱,嘿嘿嘿。”谢寻忍不住又说道,此番才露出少年的神色来,摇头晃脑的。 章片裘面色由凝重转为疑惑,再一次喃喃道:“怎么可能呢?”他《廉颇蔺相如传》自然是极好的珍品,但让章片裘如此反常的是,这件珍品如今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但绝不应该出现在他的手里。 因为,这件珍品是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且是由约翰?克劳弗德捐赠的,有名有姓有时间,历史不可改变也不会改变,而章片裘绝对不会将这种国宝级藏品丢失或赠送。 所以,它不应该出现在章片裘的手里, 难道,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是假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章片裘就否决了,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的专家可不是吃素的。 思来想去,不明白,先搁置在一旁,交代谢寻将所有珍品再次进行分类,并严加管理。 “银行那边也不知办得怎么样了。”章片裘看了眼时间,与巴雷特律师约好了上午十点,这会儿九点五十,“巴雷特律师还没来吗?” 说曹操,曹操到。 “章先生。”门外,走进来一位颇为帅气的男士,金黄的头发、蔚蓝的眼睛,说话极快的口速让人一看便知,这是个美国人。 巴雷特是伦敦律师中最近小有名气的一个,美国北佬,才24岁,牛津大学法学系毕业后,在德国政府制法部门实习了两年,以及,他的身材傲人、腹肌发达,是宫里头的某个人的情人。 至于是谁,不可说。 总之,他作为一个美国北佬,得到了其他外来年轻律师,包括本地年轻律师大都得不到的一些资源。 当然了,他是有真本事的。 牛津大学法学系的智力和德国制法部门繁杂、严谨的工作让他在律师这行当如鱼得水。 这年头,给谁做法律顾问最赚钱? 西西里的黑手党。 礼扎教父手里有一座锡矿,美国马上要爆发南北战争,急需锡矿,价格炒得很高,他一直为礼扎教父的黑手做法律保护。 “章先生,拿不到全部账户。”巴雷特将资料放到桌子上,摇了摇头:“走账通常都是记录在册的,单单这些没记全,而且没写具体金额。” 章片裘忙拿过来。 瑞德理事,XX万英镑,存入日期:1861年1月4日下午四点。 约翰理事,XX万英镑,存入日期:1861年1月4日下午四点。 查德理事,XX万英镑,存入日期:1861年1月4日下午四点。 …… 全是温默开设的账号,同时汇入大量金额,具体时间都有,但具体金额却都未誊写。 翻到下方,通常在过手的位置会写上工作人员的名字,但这些却没有。 “抱歉,我尽力了。”巴雷特律师耸了耸肩。 “如果连您都拿不到记录,那意味着他们没写。而且有这部分已经很好,谢谢您,辛苦了。”章片裘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地伸出右手,握了握,“我给您准备了上次喝了,你很喜欢的谷酒。” “哇喔,谢谢,上次喝过,真是好喝。”巴雷特笑得很开心。 这位传说中的教父唐,对巴雷特律师很是尊敬,一直用尊称,特别重视。 酒倒上后,一饮而尽,满嘴飘香。 “已经放了两坛在您的马车上,还有两套瓷杯,上好的。”谢寻笑着,又给他满上一杯。 说实在的,其实礼扎先生要他兼着办唐街、黑猫酒馆的业务时,他是不太乐意的。 其一,为唐人办事,容易惹来讥讽。 其二,唐街这摊子业务,眼下并不大。 可几次接触下来,巴雷特改变了想法,这位教父唐的生意如今虽然不大,但如今战事打得差不多了,文物将滚滚而来,势必有赚头。 又吃又喝又拿,每次还会多给佣金。 没必要和钱过不去,况且,这代表了教父唐尊重、重视自己,这很难得,太多客户把自己当上帝了。 “章先生,这种情况,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喝了几杯,心情愉悦,巴雷特开口道。 “请赐教。”章片裘道。 “和目前日本一样。七年前,我们美国的四艘军舰打开了日本的国门,后签订了《神奈川条约》、《下田条约》、四年前签署《和亲条约》、两年前签订《通商友好条约》。” 说到这,巴雷特露出了骄傲的神情,翘起了二郎腿:“和今日的大清国差不多,被打得稀巴烂,签了一堆条约,只是他们没这么多好东西抢罢了。” 这个时候的日本,面临着和中国同样的命运。 被列强入侵,签了一堆条约,三年后,也就是1863年,还会被美、英、法、荷四国组成的联合舰队打了个饱的。 从此,取得了在日的驻兵权,直到今日,美国依旧驻兵。 与大清国不同的是,八年后的日本开启了明治维新,睁眼看世界,改革自新,以极快的速度从被打被杀,成为了新的列强,而大清国则滑向崩溃边缘。 “这些账号一看就是大清国内部的某个官员,或某些官员为了得到英法支持,贿赂拉人。”说到这,巴雷特摸了摸下巴,眨巴了下眼:“现在的日本,也这样,任何被攻入的国家,几乎都有这一段,都不会记录全的。” “政府有发布相关的条约吗?”章片裘问道,若能拿到这些条约就好了,等到了现代,这就是他们背后支持慈禧,并操纵辛酉变革的证据。 “百年前有过,后来销毁了,现在约定俗成的,你也知道,英法对外扩张都多少年了,打仗,最有经验了。” 章片裘失望地轻叹一口气。 也是,如今都已经一百多年的侵略史,成就了日不落帝国的辉煌。 聊了好一会儿。 从巴雷特身上还得到一些信息。 今天早上有艘轮渡靠岸,但去接港的却是军队,从上面运下来一箱又一箱的‘战利品’。这比章片裘预计的要早了一个月,因为从火烧圆明园到运出掠夺的文物,航海至少要走三个月。 其二,英国英军指挥官、八世额尔金伯爵詹姆斯·卜鲁斯,将其中三十几箱子运到了自己的庄园。 “啧啧啧,三十几大箱啊!”巴雷特羡慕得眼睛直眨,站了起来比划着,“不是一般大的箱子,这么大!” 比他人还高的箱子。 “他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古希腊石雕收集者七世额尔金伯爵,当时打那边就抢来好多战利品,如今,也算是子承父业了。”章片裘说道。 他的声音,很清冷,手微微握拳,压抑着内心的愤怒。 就是这位英国军官下的令,将圆明园付之一炬,让章片裘这个历史学家最为痛心的是图书馆和档案馆,里头约莫一万多卷图书、档案,包括了中国的历史、哲学、科技,以及其他文人墨客被帝王家代代相传的著作、画本,全部灰飞湮灭。 刚到手的《廉颇蔺相如传》,自然是传世精品。 但若没有这把火,《廉颇蔺相如传》也只是众多传世精品中的一件而已。 放在博物馆保护? 那才几个? 他们烧了、抢了后再运送过程中损坏的,不计其数。 巴雷特离开时,章片裘亲自送到大门口,见他上了马车,远远地还挥手,直到马车看不见为止。 “一个律师而已,章先生为何他如此客气?”谢寻问道。 “你记住,律师非常重要。我们目前还不强大,这些只是面子上的事,做做又何妨。”章片裘回过身,很是严厉:“通过他,我们还要聘请十几名律师,在洋人这边讨生活,哪怕自己饿肚子,律师的费用也绝对不能省。这一点,你要谨记。” “是,先生。”谢寻很少见章片裘如此严厉,忙点头道。 “你重复一遍。” “在这边讨生活,律师非常重要,哪怕自己饿肚子,律师的费用也绝不能省。”谢寻重复道,将这句话刻到了脑子里。 章片裘神情松弛了下来后,不过一两秒,脸上又悲凉了起来。 “先生。”谢寻觉察到不对。 “这银行账目,不能给温默。”章片裘的声音微微发抖:“给了,也没有意义了,哪怕温行鹤之前不知道真相,今天也一定知道了。” 如今铁板钉钉,账户就是大清国用来贿赂洋人的,且与政治风云有关,这本在意料之中,而意料之外的是,这边银行对于这种情况早就习惯,连登记都抹去。 轮渡上午靠岸,却有军队接港,运送了这么多文物下来,怎么会这么快? 这说明,在火烧圆明园之前,军队就已经从南到北,虏获了不少好东西,多到必须运回来一批。 朝廷希望得到洋人支持的,又何止懿贵妃? 恐怕,跟着这轮渡来的,一定还有大清国其他人,大概率,有要员。 “把马牵过来。”章片裘说道。 “现在?”谢寻看了看天:“雪越下越大了,怕是路不好走。” “马上,我要去红颜酒馆,找温默。”章片裘边说着,边指着房间的方向:“给她安排房间,还有,你跟我一起去,从伦敦买票,不管是哪儿的票,先出去躲一段日子。” 雪,呜呜呜地下。 此时的章片裘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的布局是没有问题的,伴随着早上轮船的靠岸,为了以防万一,必须说服温默先躲避。 “有这么严重吗?”谢寻紧张了起来。 “当然。”章片裘严厉道:“事关政变,别说一个小小孤儿了,诛九族都不足为奇。” “会这么快下手吗?应该还有一些账户没有走完吧,不得等她全做完了……”谢寻又问。 章片裘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清楚。” 虽是穿越,也是历史学教授,但处于浩瀚真实的历史中时,这点东西涌出不大。 风云突变,人,永远无法与历史的潮流抵抗。 呜呜呜,寒风凛冽。 天空仿佛刹那间打开了什么开关般,鹅毛大雪纷飞,连十几米的距离,都看不清。 不到五分钟,三米内的距离都看不清了。 “这可真是伦敦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啊。”谢寻说道。 “也不知火车站还售票吗?”章片裘很是担忧。 两人骑着马,不得不放慢速度,朝着伦敦红颜酒馆的位置前行。 突然,远远地,看到一抹红。 第47章 道别 “嘿!”温默的枪法极好,当章片裘他们看着她只是个移动的模模糊糊红点时,她就已经看清了对方的脸,挥了挥手:“章片裘!” 声音脆脆但又气沉丹田,让人想起健壮的小牛犊。 话音刚落,她便骑马到了三四米的位置,章片裘这才看清了她。 依旧是一身狐狸毛红色大氅,不过这次的脖颈处有圈雪白绒毛,风吹起她的斗笠,只觉得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兔子,英气的脸又乖又飒。再看她的脚,脚腕处也有一圈雪白绒毛。 “还好我的马儿跑得快,否则岂不是找不到你?”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你去哪?” “正要去找你。”他道。 温默脸下意识很不好意思低了低后,又昂起来,嫣然一笑。 章片裘也笑了起来。 谢寻的本子上没有记录过类似这种显眼杆的情况下,他是应该一起笑,还是不笑,想了下后,他选择了一边嘴角翘一边不翘,拱了拱手:“二位先聊,我先速速去准备吃食。” “不用了,我说几句就走,时间来不及了。”温默却喊住他。 谢寻佯装没听到,瞬间没影了。 风裹着雪竟形成了一个个小的龙卷风般的漩涡,茫茫风雪中只剩下两人。 “你的手。”章片裘皱起眉头,只见她手还未全好,持缰绳会加重伤,于是将缰绳挽在手腕上:“怎么不坐马车来?” “马车太慢了,我一会儿还要去赶火车。”温默说到这,飞速地看了他一眼:“来跟你道个别。” “你要走?去哪里。”章片裘的腿在马肚上踢了踢,靠近了些。 这一靠近,才发现她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哭过了还是冻红的,睫毛上落着白,一眨就融到眼里了。 温默手探向斗笠,雪落了一层,得抖抖,只是手受伤又冻红,不方便。 “我来。”轻踢马肚,章片裘愈发靠近后伸出手将她的帽子取了下来,抖了抖,她冷得脖子缩了缩。 她身体很好,但小时候风餐露宿冻出来的心魔,很怕冷。 “银行账户的事,你得看看过手了什么人,务必交代不要泄露半点,义父说,这和政治变更有关,危险得很。”温默没回答他的话,理了理戴好的斗笠,说道。 章片裘悬着的心放了许多。 这么说来,温行鹤已经知道贝勒爷的操作不单纯,也知道温默处于危险中。 横竖不管这温行鹤是个什么成色,温默现在离开伦敦,去不认识她的地方,是对的。 “他要你出去躲避吗?”章片裘再次确认。 “嗯。”温默点了点头,将头别了过去:“他要我不要再回去,身份之类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连火车票也是他亲自去买好的。” “去哪里?”章片裘再次问道。 温默果断回道:“不能告诉你。” 既如此危险,而章片裘又去派人打听了银行账目,虽然知道他很是聪明,定然不会亲自去,但自己的去了哪里,他不知道对他才更安全。 她再次岔开话题:“港口那停靠了轮渡,上面下来了好多好多箱我们的珍品,我急着要去火车站,路上遇到了运送的马队。” 说到这,她深深吸了口气,压抑着某种情绪。 “马拉着拖车,风雪颠簸的,滑落了一个箱子,里面好多好瓷,碎了大半。”说着,她顿了顿:“也不知漂洋过海弄坏了多少。” 茫茫雪飘,风声呜咽。 “之前,我觉得你收那些衣服……没什么用,但现在不怎么想了。通过衣服,打出了名声,会有很多人过来找你买卖或鉴定的。”虽是大雪,四下无人,但温默依旧警惕地四处看了看后,压低声音:“其中一个箱子上面有封,我看得真切,写着‘历代皇帝大阅甲胄’。” 历代皇帝之大阅,代表了皇权的最高级别:军权。 而皇帝身上所穿的甲胄,此时居然被洋人们堆到一个箱子里,运到了大洋彼岸。 “好几箱子,运的方向各不相同,过来运送的贵族枪支上的名字,我看了,应该是运往不同的贵族府邸,他们私藏了。”温默说到这,哼了声:“你做了一堆仿古书画,现在书画价格低,能不能做点甲胄?我听说,好多士兵抢了后,并没有上缴,而是偷偷到天津的古董店,再到上海,或者广州,再运过来。” “是,士兵手里有非常多,可以收。”章片裘点了点头,“贵族手里也有,但恐怕只能通过拍卖的方式活动,士兵可以直接买。” “啊,对了,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听义父说,英军里有一个随军的神职人员,叫……叫……罗伯特,rober m’ghee,这次跟着这艘船下来了,他去大英博物馆汇报,说圆明园各个建筑里都有陈列档,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件物品,这消息还是他在广州的时候就得知的,这和你手里的圆明园档案,合上了。” 温默说着,紧了紧衣服。 “你小心点,现在外头都在说你有圆明园档案,之前只是传,如今这神职人员回来,那就是板上钉钉,你切莫狂妄,我们大清国人在他们眼里猪狗不如,你只有黑手党的背景,他们说绞死你就能绞死你,早做安排。” 她跑这么远,忍着手痛冒着风雪,就是要把这几个消息带给章片裘。 “好,我知道了。你……你去哪?”章片裘再次问道,这一次,他的眸子仿佛看不到天地,只看着她。她明白,看这架势,若她不说,恐怕不会这么容易让她走。 温默抿着嘴,一片雪花飘入她右边的酒窝里,她低头看着马靴,十几秒后抬眼,脸虽红着,但很坚定:“你喜欢我吗?” 章片裘有些吃惊,要知道如今的女子哪有这么大胆的,但他立刻点头:“喜欢你。” 得到肯定答复后,温默这才露出羞涩,她嗯了声后,扬起马鞭:“好,等我安全了,会来找你。” 说罢,她一扬鞭,马儿便跑开来。 “哎!你……”章片裘慌忙扬鞭跟上。 大雪茫茫,也不知是章片裘的马儿没有温默的胆儿大,还是温默的骑术很明显要强于他,驾驭马匹起来更为叱咤,才十几秒的功夫,便跟不上,看不到了。 “温默!我送你去火车站!”章片裘大声喊道。 “不用!”远远的,传来了温默的声音。 他连忙循着声音赶了上去,跑了一两分钟,忽然听得似乎有马蹄声,眨了几下眼,属于温默的那抹红色再次跑到了眼前。 “我忘了问你了,很重要的。”温默止住马,眼底竟露出怯怯和悲凉来。 “什么。” 忽而,她低下头,脸涨得通红,再抬眼时,潸然泪下:“你说,我替贝勒爷办那些银行账户,又走通这么多关系,究竟是协助明君上位,助我大清,还是为虎作伥,卖我大清?” 天真的好冷,冷到温默说话时,口中哈出的气像一团雾,看不清她的脸。 慈禧时代要来了。 这位获得了洋人支持的太后,其中竟有温默这一环。 章片裘只觉得悲伤难忍,他张了张嘴。 “罢了。”温默却挡住了他的话,一手叉腰,一手执鞭:“若一两年后,大清国没有好起来,我成了那卖国的小人,我……我……” 她猛踢了下马肚。 许是习武之人力气大,马儿嘶鸣了起来。 “我就回大清国,去杀洋人!一身本领,我要洋人死!战死沙场,在所不惜!”说着,温默将缰绳在手腕上紧了紧,受伤的手冻得厉害,无法握拳,否则,她应该是会振臂高呼的。 说到这,她昂头看着章片裘:“到时,若我卖国,你不必喜欢我,我不会怨你。” 说罢,她扬鞭,再次消失在茫茫雪中。 章片裘在后面穷追,但雪越下越大,以他这半吊子骑术,哪能比得上温默?起先,他大声喊她,她还回应,后来便没有了声音。 但章片裘并没有停歇,他朝着伦敦火车站的方向前行,或许,她赶到后,蒸汽火车还没发车。 或许,这么大的雪,不会发车。 可又一想,不发车,对温默不是什么好事。 早上,轮渡就靠岸了,此时已经是下午,说起来很奇怪,章片裘的心慌得很,总觉得使不上劲,虚飘飘的。 “得去报社,花钱上个版面。”风雪中,章片裘盘算着。 温默既然要隐姓埋名,若能营造个假死就最好的,这样旁人也就不会再找。 记得以前写篇论文时,依稀记得这个时期似乎是法国的《油灯》报,也就是现在的《费加罗报》有篇关于大清国人的报道,是个很是惨烈的凶杀现场,地上倒了七八人,说是斗殴。 得登一篇,类似这种。 又扬鞭,忽又下起雨来,下雨倒好,能见度好很多,但是马蹄打滑,极多泥泞,路边挖得稀巴烂。 “哎,请问有没有看到一位穿红衣服的人过去?”章片裘问路边搭了工棚却大规模往外走的工人们。 “没看到。”工人摇了摇头:“修地铁呢,前面有些塌方,别往前走了。” 此时,伦敦第一条地铁正在修建中。 维多利亚时期的隧道开采全是人工,昼夜交替,连工人都撤出,想来塌方很严重。 “看来,不是走的这边。”章片裘叹了口气,“她怎么跑得那样快?” 而且,她究竟是去尤斯顿火车站,还是温莎附近的火车站? 想了想,大概率是温莎附近的,毕竟那离红颜酒馆近,听温默那意思,火车票是温行鹤亲自去买的,他年纪大了,这种冷天颠簸不了太久。 走了一路,跑到温莎附近的火车站,却没有找到温默。 不知她是上车了,还是去了别的火车站。 也不知她去哪里,究竟安不安全,一个姑娘家家的……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找他。 章片裘的脑海里总浮现出她的模样。 “你说,我替贝勒爷办那些银行账户,又走通这么多关系,究竟是协助明君上位,助我大清,还是为虎作伥,卖我大清?”她露出的表情,令人心碎。 “若我成了卖国的小人,我就回大清国,去杀洋人!一身本领,我要洋人死!战死沙场,在所不惜!”她昂着头。 像一个真正的战士,护国、忠于大清国。 以及,去西西里前,她怒斥道:“难道,你不是大清国的子民吗?!” 这么冷的天,她应该上了火车吧,章片裘心想。 ------- 风雪中,温默正飞驰而行,忽然拉住缰绳。 马匹前蹄扬起,嘶鸣。 “谁?!”温默吼道。 砰砰砰砰!十几声枪响,整整八人就卧在远处,清一色拖着鞭子,齐齐瞄准。 马匹的嘶鸣骤然消失,倒地后只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不动。 血,喷得比雪还浓。 第48章 姑娘 心神不宁。 黑猫酒馆的酒窖里,记者在反复调整拍摄角度,章片裘微笑着配合着他们,内心却总涌出丝丝慌乱。 大雪纷飞。 旁人自然是看不出来他的真实情绪的,只觉得这位教父唐与传闻中不一样——外头都说,他毒辣得很,干掉了礼扎家的小儿子,还在大英博物馆杀人夺宝,手里头有圆明园的档案。 “哎,一会儿敢问圆明园档案的问题吗?” “有什么不敢问的?就一猪猡。” “他不是一般的猪猡,这可是教父唐,他的传闻可不少。” “那又如何?只是个中国人,不是吗?哼,花了点钱,又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才上的版面,这大雪天的,害我们拖着这一车的家伙什过来给他拍照。哼,得问圆明园档案的事儿。” “对,如果问到档案的事儿,我们跑的这一趟就值了,你说,他要是不答怎么办?” “哼,什么怎么办,不答,他想推广,敢得罪记者?” 一名老记者带着实习记者在院内大树下讨论着,言语是不屑和跋扈的,老记者无所畏惧,实习记者声音却不大。 圆明园档案与大英博物馆杀人案都是坊间传闻,若教父唐回应,他们便可洋洋洒洒写上一段,至于写完后,大英博物馆会不会陷入舆论危机,教父唐会不会被绞死,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伴随着战利品靠港,沉寂了一段日子的官媒再次报道大清国战事,不再讲战争如何激烈,也不再抨击僧格林沁虐杀记者。 这个时候,若他们得到教父唐的亲口证实:圆明园档案在他手上。这无疑能点爆一阵子的新闻旋风了。 就拿明天的报纸来说吧,沙皇决定签署废除农奴制法令,从上到下解放农奴,这本是大新闻,但在大清国的新闻面前,只能给个小版面。 头版头条:大清国拟设定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小标题:英法帮助清政府引进先进科学技术,以拯救其愚昧。 瞧瞧,侵略只字不提,且极其丝滑地过渡到了‘帮助’和‘拯救’。大清国拟设定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意味着打开国门,拥抱科技。 也就是洋务运动。 “哼,大清政府都配合,他有什么不配合的?”老记者扯下一根烟丝,嚼着。 各大博物院粉墨登场,在第二个版面发布讨论会、读书会,不但面向大学生和社会人士,还有专门面向中小学生的品鉴会。 “了解中国文物、研究中国文物、保护中国文物。”这是主旋律的口号。 至于被丢弃在路上、毁掉的上百万件文物,则无人为其发声,仿佛从未发生。 “晚上,还要去采访牛津大学的中文学教授,您说这次牛津大学能得到多少文物捐赠?”实习记者问道。 “我上个月刚做完牛津诸学院的报道,他们今年的收入只有20万英镑,都盼着这批捐赠呢,这一次,肯定不少。” “才20万英镑?” 老记者从兜里翻出记者记录本,仔细看了看数据:“对啊,打仗花钱多,政府拨款就少了,勉强够支付校长、300多位老师和770项奖学金的费用,哼,比剑桥大学强,如果这个时候能有文物涌入,将会改善极大。” 两位记者站在走廊上,面对着酒窖出口,边喝酒边闲聊着。 这次,来黑猫酒馆的有三名记者,两名实习记者,一名老记者。伴随着铁路开始像血管一样在欧洲大陆铺开,新闻媒体进入了井喷期。 一个老记者带两名实习记者,是常态。 这大雪天的,老记者本就看不起中国人,还被喊来拍广告,内心很是不爽,连酒窖的门都没进去,喊其中一名实习记者拍拍得了,自己与另外一名实习记者在院子里边赏雪,边饮酒。 听说,这东方大国是礼仪之邦。 所言不假。 黑猫酒馆很会招待人,他们说在院子里,就立刻把桌椅板凳搬到了长廊下,不仅有酒,还摆上了他们带过来的茶。 不过,这种用心的款待在老记者的眼里,是谄媚,他冷笑着,不喝那东方茶。 “他一会儿会接受我们的访问吗?”实习记者压低声音,看向酒窖的门。 除了广告,记者最想得到的新闻是圆明园档案的事。 坊间早就有传闻,教父唐手里有圆明园档案,且与大英博物馆那桩未经证实的杀人案有关。 这两条,都是血气腾腾的罪。 头一条,你若手里真有圆明园档案,又开鉴定机构,这无疑是将佳士得那几家拍卖行头上动土——都是鉴定,你连档案都有,谁打得过你? 第二条,就更危机四伏了。 大英博物馆的杀人案本压了下去,不过死了个猪猡而已,这段日子忽又掀了起来,还跟圆明园档案挂钩,这可是捐赠品,往小了说,博物馆玩忽职守,往大了说,馆长存在严重的贪腐行为。 “他必须接受。”老记者冷笑着,烟圈伴随着呼吸的雾气弥漫,“否则,我们这大雪天凭什么给一个猪猡拍广告物料?哼,他也配?” 至于章片裘会有什么下场,那就不关他们的事儿了。 说话间,章片裘从酒窖里走出来。 “章先生。” “教父唐。” 两位记者打了个招呼,虽看不起,但这是黑手党的地盘,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 “请问,听说您手里有大英博物馆的藏品圆明园档案,这事儿是真的吗?”老记者上前,直截了当问道。 章片裘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 “我们只发布广告,不接受采访。”巴雷特挡在了记者的面前,亮了亮律师证。 “章先生,您刚刚微笑了下,是认可我的说法吗?那您的确杀了献宝的人,夺走了圆明园档案吗?”记者咄咄逼人了起来:“对这种传闻,您怎么看?” “先生,你好,我们只发布广告,不接受采访,我是律师巴雷特。”巴雷特严肃了起来,掏出了律师证。 他太知道这帮记者为了新闻,能做出什么了。 “我是记者米勒。”老记者米勒掏出了记者证,不甘示弱:“正规采访。” “我们这次只刊登广告,并无接受采访的打算,不好意思,先生。”巴雷特寸步不让。 米勒记者还想说什么,脸色却顿时变了。 酒馆左侧走出来五名身穿律师服的人员,看他们别在胸口的黑色羽毛笔,便知等级不低。 这何止一名记者,章片裘竟然请了一个律师团! “那么,章先生,对于坊间传闻,您手里有大英博物馆的藏品圆明园档案,对此,您不做回应,是吗?” 巴雷特眉头紧锁。 这记者,耍花样呢。 他刚要继续说什么,章片裘却用眼神制止了他,笑着伸出左手,记者有些不适应,但还是伸出了左手和教父唐握了握。 “你这话问得不对,圆明园档案是大清国的,你怎么说是大英博物馆的圆明园档案呢?”章片裘说道。 “章先生。”巴雷特立刻制止。 此时的媒体缺少管控,只要你回应,他们就能写出花,身为大清国人,在这边抛头露面总归不好。 “无妨,聊聊。”章片裘云淡风轻。 米勒记者一听,立刻兴奋了起来,他从兜里掏出羽毛笔,放在嘴里嘬了下后,端着本子准备记录。 “圆明园档案,当然不属于大清国。”米勒记者说道。 “圆明园档案,是记录圆明园三大园的藏品档案,不属于大清国?”章片裘皱眉。 “当然不属于,我听说,这是一位大清国人要捐献给大英博物馆的藏品,既然是捐赠,那就属于我们英格兰。”米勒记者耸了耸肩,理所当然。 “那这些流入到英格兰的大清国文物,属于谁呢?”章片裘又问。 “也属于英格兰。” “原本属于谁。” “原本属于大清国,但现在属于英格兰,未来也属于英格兰。先生,这与我们的采访毫无关系,我的问题是,你手里是不是有属于大英博物馆的圆明园档案,你是不是杀了人,抢夺、偷盗走了属于大英博物馆的捐献馆藏。”米勒上前一步,语气、语言都尖锐了起来。 章片裘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忽微微笑了笑。 与传说中一样,眼前这位教父唐是个性情非常稳定的人,面对这种咄咄逼人并未动怒。 记者得意地挑了挑眉。 “请,喝杯茶。”章片裘坐到了座位上。 长廊有些冷,但雪景漂亮极了,桌面上摆着的是碳火的小炉子,水壶的水一直开着,倒到茶叶里,清香四溢。 “啧,得加点糖。”米勒耸了耸肩:“用昂贵的印度茶叶,加入糖和奶,才好喝。” 谢寻弯腰,从旁边抓了一把茶叶碎渣渣,用开水冲了后,陈化的霉味儿窜了上来,倒入奶和糖,放到了米勒的跟前。 拿起旁边放置的狗铃铛,叮咚了下。 仪式感拉满。 味儿,对了。 伴随着这叮咚一声,米勒端起来喝了口:“哇,好喝,就是这个感觉,优雅。” 章片裘端起新到的龙井,清冽入鼻,徐徐喝了口后,开了腔。 从两位记者聊起的牛津大学开始,米勒本觉得跑题了,但疑惑眼前这个唐人究竟是真懂还是一知半解,听了下去。 没想到,章片裘对牛津大学极其熟悉。 米勒记者很不客气打断了章片裘的话:“这次,这批战利品里会一些能被牛津大学收藏,这是艺术品的运气,你要知道,牛津大学以保护、研究文物为宗旨,不缺馆藏,” “的确不缺馆藏。”章片裘笑了笑:“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鼎鼎大名,三万多件欧洲版画与素描呢,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伦勃朗等素描、手稿、版画都有。” 米勒翘起了二郎腿。 “但是,馆藏如此丰富的牛津大学,现在有中国文物吗?”章片裘说着,笑意愈发浓了些:“被牛津大学收藏是运气?强盗逻辑,中国文物一路颠沛,摔坏磕碰,光在路上就至少损失上百万件,被掠夺过来后,送到牛津大学,这是运气?这是以保护文物为宗旨?” 米勒的脸沉了下去。 他发现,眼前这位教父唐就是不愿意承认,中国的文物如今属于英格兰。 米勒立刻打断了章片裘的话:“章先生,不说其他藏品,这和我们的采访没关系。我问的是,大英博物馆的圆明园档案,是否在你手上。让我说得明白些,先生,只要圆明园档案出现在大英博物馆,那就是大英博物馆的,同样,只要文物出现在牛津大学、剑桥大学,或什么其他博物馆,那就是英格兰的。” 米勒是记者站的老记者了,向来强势,实习记者则立刻悄悄戳了下他,示意他别这么嚣张。 传闻,教父唐若请你喝杯茶,那是最后的机会。 说话间,米勒从包里抽出一份手写稿,丢到了桌子上:“这是明天要刊登的报道,你们的国家并不追究,且乞求与我军队合作,你嚷嚷有什么用?” 这是爱新觉罗.奕?早就拟定的奏折抄写本,写着:综观天下大局是今日御夷,譬如蜀之待吴,蜀与吴,仇敌也,而诸葛亮秉政,仍遣使通好,约共讨魏。 这是清政府的官方表态,意味着火烧圆明园才三个月,连灰烬都未清理干净的情况下,清政府不但主动将此事翻篇,还主动与联军和好,并请求洋枪队围剿太平军。 其洋枪队,便是火烧圆明园的原班部分人马。 与此同时,赐黄马褂。 雪真大啊。 掉下来的声音簌簌簌的,像在扇巴掌。 米勒抖起了他的二郎腿,继续说道:“文物属于我们英格兰,不仅你们官方认可,接下来还会有大批大批你们国家的人,求着跪着希望能捐献,包括你,Godfather Tang。” “战利品不是侵略吗。”章片裘说道。 “不是。” “不是侵略?” “当然不是,是救赎,是复仇,是上帝的旨意。”米勒记者极为不耐烦了起来,他把笔丢到了桌上:“章先生,我们的采访必须建立在,你得承认,所有抵达港口的中国文物,都属于英格兰,这个大前提下。” 风呜呜呜了起来。 眼前这位教父唐脸上的笑容微微发生了改变,变得像雪一样冷,他伸出手,给米勒满上茶。 “好,既然如此,让我们回到主题。”章片裘缓缓道:“你叫什么?” “米勒。” “你在报社工作多少年了?” “五年。” “唐街的新闻、广告、合作都由你对接,是吗?” “是。” “可以换成别人吗?” “哼。”米勒冷笑了声,摇了摇头:“不能。” “那好,米勒先生,我长话短说。”章片裘放下水壶,身体往后仰着,松弛地坐在了躺椅上:“你说的对,合作要有一个大的前提,我的前提是,只要与我合作,就必须承认你们的战利品是掠夺而来。” “什、什么?”米勒以为自己听错了。 章片裘却不再重复,而是看向了院内,那大树上披满了雪,真漂亮。 “章先生的意思是,只要是发布的广告、采访,总的原则是,他不会承认文物属于英格兰。当然了,具体写作内容,你可以去修饰或避开,但整体思想是这样的。” 这是米勒从业五年以来,听到的最好笑原则,而这个原则出自一位猪猡之口,就更好笑了。 噗,米勒喝的茶水从口中喷出来,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喷了章片裘一脸。 “嘿,教父。”米勒用了极其调侃的语调,“你用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提出这样的原则?” 章片裘没言语,缓缓从腰间拔出了枪。 黑色的枪口像撒旦的眼睛,对准了米勒的头颅。 米勒脸刹那黑了,他再一次掏出他的记者证,而在掏出记者证的同时,只觉得后背有很多东西在怼着他。 扭头一看。 十几把枪,枪口齐齐压到了他的后背。 而站在这一群黑手党身后的,则是十几位白人记者,此时齐齐看着天,仿佛没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再回头时,章片裘身体微微直起。 “米勒记者,我知道贵刊的大方向是要配合政府的,但我希望,我和你之间有我们的小规矩,这个小规矩就是,你得明白,我的内心不承认文物属于英格兰,懂了吗?”章片裘微笑着,说道。 “你敢杀记者?”米勒浑身抖了起来,也不知是惧怕还是愤怒。 “我不敢啊。”章片裘摊开了右手,右手握枪的枪口对准了米勒记者上下颤动的喉结:“就像大清国的文物到了英格兰,你们说了算。你呢,遇到了我,我说了算。” “什么意思。” 啧,这白人怎么这么蠢啊,章片裘不耐烦了起来。 谢寻解释道:“这人呐,有时候走在路上,会被雷劈死,会被口水呛死,会被路过的野狗咬死,一百种死法,您挑一个。” 风,忽然停了。 许是停的突然,雪仿佛刹不住车,再空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像小型的龙卷风,再院内舞着。 “合作愉快?”章片裘伸出左手。 “愉快、愉快。”米勒慌忙伸出了左手。 “那这报道……”章片裘欲言又止。 “您如果想报,就报,不想报就不报,至于广告位……教父唐,您放心,会第一时间出来。”米勒赔着笑,余光看了眼茶,他伸出手端起最先的那一杯中国茶。 “你还是喝你习惯的英国红茶吧。”章片裘依旧笑着,只是眸底冰冷非常。 他连忙放下。 米勒走后,章片裘坐在院内看着雪,一言不发。 谢寻在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章先生,您今天有些反常,是依旧在担心温默姑娘吗?”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与记者有个约定和规矩,的确是必要的,但与平日里章片裘极为稳健的风格不太相符,他完全不需要把那记者吓成那副摸样。 章片裘点了点头。 也不知怎的,从温默离开后,他总觉得心里头发慌,前所未有的发慌,仿佛冥冥之中有鼓子邪气往外冒,很不吉利,却压也压不住。 “现在几点了?”章片裘问道。 “七点了。” 温默从唐街走的时候,是早上,已经过去了快十个小时了,也不知她安全抵达了没有。 正说着,李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一向身手矫健的他,竟然在路过门槛的时候被绊倒了。 轰地一声。 章片裘的头皮一麻,骤然站了起来。 李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通红又顿时煞白:“那群混账!八个人持枪围攻温默姑娘,我去了事发地,可尸体都被拖走了!” 第49章 红【一】 傍晚,红颜酒馆后院。 许师傅撞开了大厅的门:“温默呢?!” 他的声音透着怒火和质问。 就在刚刚,他听到了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靠近火车站位置的地铁修葺工地发生了大清国人开枪事件,伤亡严重,据说十几个男人围攻一个女人。 目击者极少,只有因为大雪才临时通知下班的零零星星两三个工人,且能见度不高,他们也不敢靠近,看不清。 “走了。”温行鹤正在看材料,平静的眼眸从老花镜上抬起来,对许师傅的这莽撞并未生气,语气平和。 “去哪了?什么时候去的,干什么去了?!”许师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温行鹤面前,语气透着慌张。 温行鹤有些诧异。 身为武行大当家的许师傅,极少会这么不守规矩,也极少会慌张。 他放下手中的材料,站了起来,走到开着的门那往外看了看,确定无人后,关上门:“她过手的银行账目,我担心她的安全,要她去别的国家避避。” 许师傅面色微微变了变,有怀疑也有期待。 “你没有动手?”他问道。 “动什么手?”温行鹤问道。 许师傅便将听到的传闻说了一遍,说话时,这才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你说的位置的确靠近温默走的路线,但是,这也不能证明就是她。”温行鹤眉头紧锁,来回踱步。 “可目击者说,那女子英勇非常,骑着马,身穿红色披风,舞动着个呜呜呜叫的长鞭与其厮杀。”许师傅死死地盯着温行鹤,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细节。 温行鹤的脸色顿时变了:“长……长鞭?” “对,长鞭。”许师傅眼底红了,放到腰间的手青筋不断在跳。 他们两人都知道,如今伦敦虽说来了不少大清国人,穿红色披风骑着马的或许会有其他女人,但能用长鞭的女人,恐怕就温默一人。 “几、几、点的事。”温行鹤问道。 “听说是四点的事。”许师傅道。 “时间肯定吗?” “肯定,因为我问了个警署的朋友,说是三四点发生的事。” 温行鹤整个人顿时往下松了松,他伸出手将老花眼镜戴上后,坐回了书桌旁:“那没事,跟温默没关系,我给她定的三点四十的票,她这个人做事稳妥,通常会提前抵达,不会压着时间去的。” 这倒是,许师傅微微松了口气。 静下来,才发觉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屋内虽有水暖——这可是花了大价钱的玩意儿,锅炉烧热,通过水流让整个屋子暖起来——但依旧觉得冷。 许师傅看着温行鹤,见他虽看着材料,但拿着材料的手却微微抖着,不用说,他刚刚也吓出一身汗。 短短的几句话,便知温行鹤已经知道贝勒爷派他们过来的真正意图,或者说额外意图。 “温默,什么时候回来?”许师傅问道。 “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了?” “对。”温行鹤没抬眼:“你放心,她吃了肘子,我给足了盘缠,不饿不穷。还给她留了尊金佛,纯金的,大内的东西,灵着呢,定能佑她。” “我还是不放心,去打听下。” “绝不行。”温行鹤抬眼,面色极为严肃:“许师傅,她是你闺女,也是我闺女。你应该知道,我把她送走意味着什么,这个时候去打听,若是贝勒爷知道了,如何收场?” “那她就这么……就这么不回来了?” “对。” 许师傅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温行鹤一眼。 他心里总觉得不安,千万别是温默,这可是他带了好些年的徒弟,喊他‘许爹’的乖闺女。 吃了肘子,带了金佛。 温行鹤是疼她的。 若是温默…… 许师傅看向温行鹤,烛火很亮,他的脸伴随着影子荡漾着,只见他忽而轻轻地从嘴里吐出气来。 不知是叹了口气,还是舒了口气。 ------ “人……早就拖走了,具体的,不归我们这片管。”警署内,警员面对着这位传说中的教父唐,还是很客气的。 他飞速地按照章片裘的要求,写下两个地址。 “这是英国城镇殡葬委员会的地址,拖哪儿了,我们确实不太清楚,因为死者都是大清国人,总之也不可能在教堂圣地嘛,火葬区的可能性要大很多,肯辛顿或切尔西的郊区,那儿是贫民丧葬地。” “这是事发地地址,从港口通往火车站的一条近路,很偏僻,应该是赶路,没走大道。” 章片裘接了过来,看了眼后塞到了口袋里,瞟了眼谢寻,谢寻立刻拿出布袋递了过去,里头放着一些英镑。 “呃,您稍等啊,我安排去现场的警员再陪您跑一趟。”那人接了过来后,抖了抖布袋笑了起来,笑容刚浮现,见眼前这位帽檐压得极低的教父唐面色极为凝重,于是连忙收起笑容:“我也跟着去一趟。” 路上,虽是傍晚,路上却很拥堵。 “Ch"ien-lung。”警员好奇地问道:“请问,是你们很有名的皇帝吗?” 路上的拖斗都由至少两匹马进行拖拽,上头满满当当都是从轮渡上搬下来的各种珍品。 从早上开始搬起,搬到晚上还没搬完。 一些用油布盖住了,一些用箱子装着的,还有一些则就这么露天放置着。 露天放置着的,多以石雕类艺术品为主,但还有一些是极为精美的木雕,被雪落了厚厚一层。 谢寻往外头看了眼便心痛不已。 栩栩如生的龙,大概是从皇家寺庙内部的梁上撬下来的,这么长途运输,龙须都断了。 路过这条街有五家拍卖行,警员说的“Ch"ien-lung”便是乾隆,他看到了这五家拍卖行都挂出了‘乾隆’的招牌,颇为好奇。 乾隆年间,除了自己个极为丰富的藏品之外,还拥有明代传承下来的各种珍品。 比如瓷器里,乾隆最喜欢旧藏明嘉靖时期的带有慎德堂款的道光黄地白鹤纹粉彩碗,还有各种五彩的花觚,精彩绝伦。 章片裘没回答,脸愈发阴沉,警员便不敢再问、再说,而是眉眼间偷偷透露出优越感,余光看向外头。 拍卖行外挂着招牌,写着将展出乾隆珍品,请各位前来赏鉴。 东西还不多,拍卖还没开始,但展出进行了白热化竞争状态,谁的展品丰厚,之后,谁的拍卖也就有更多的好东西送过来。 “钦差关防大印?”谢寻声音微颤。 佳士得挂出的展品名单很是醒目:乾隆时期的玉双龙孔瓶、御制樵诗香瓶、掐丝珐琅加镀金的冰函,以及钦差关防大印。 “大印都被人弄来了。”谢寻垂下眼眸,不由得,身体无意识地呈现了奴才颓废模样。 章片裘的手放到他后背,轻轻拍了拍,谢寻将腰挺了起来,脸上满是悲伤和屈辱。 “找人要到这几家拍卖行的展出邀请函,进去看看,他们展什么,我们就仿什么。”章片裘看了眼,“大印……不好仿,但他们不懂,我们普通玉石雕刻,出一批,把价格压下来。” 只要市面上充斥着仿品,那真品的价格就抬不了头,且鉴定费用会变得高昂。 “是。”谢寻这才觉得内心的憋闷舒缓了些,他想了想:“从大清国运过来一些普通的呢?” “嗯,要的,只是时间有些长,来不及。可以一边仿一边运过来,为以后做准备。马上,这边的文物就比鲫鱼还多了,可惜的是,我们能用的人不多,而且大规模运过来,这边法律不知怎么规定的,又是中国人的货,得好好研究清楚。”章片裘说到这,突然止住不再言语。 若是温默在,绝对是挑大梁的角色,能顶半边天。 走过这几条拥堵的街道,拐了个弯,便到了铁路附近,进入了小路,便到了。 这是一处坡地,从路线上来说,温默从东边跑过来,哦不,不一定是温默。 章片裘吸了口气,只觉得眼皮子不断在抖。 不会是温默,他想。 “被围攻的死者应该是名女性,从东边骑马过来,坡地这,就这棵横卧的大树后,卧了四名手持Lee-Enfield线膛步枪的……”说到这,警员思考了下用词。 现在事情还未定论,也不知这教父究竟是哪边的,用‘凶手’是否合适呢? “还有四名死者,就在斜上角的方向,手持的左轮手枪。”警员用了‘死者’。 “一名女性被八名男性围攻,确定吗?”章片裘问道。 “说实话,人数方面不太确定,因为有可能远处还有人,但雪太大了,盖住了痕迹。”警员说到这,指了指地面。 哪怕又重新覆盖了厚厚一层雪,血依旧渗到了最上面,到处都是。 “但听三名目击者说,一名身穿红色衣服的女性骑马过来,这边齐齐开枪,那女人还和他们打斗了一番,雪大,目击者不敢过来,但听到了声音,就是一个女性和好些个男性,而现场的痕迹也显示趴在这的,至少八名男性。” “说什么了?”章片裘盯着警员,一个字一个字仿佛绑了铁锤往下落,砸得人有些惧怕。 警员再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目击者也不懂中文啊。” 章片裘蹲在地上,一大片血的位置有深深的痕迹,看上去应该是马匹倒下时压的,他没有找到女性倒地的压痕,不知是被雪盖住了,还是其他原因。 人血与马血混合在一起,不知哪些是温默的。 不,不一定是温默。 不,不能是温默。 被八名持枪者伏击,万万不能是温默。 傍晚了,冷得让人哆嗦,她那么怕冷,应该已经到了其他国家了吧,他想。 定了定神,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尸体有多少。”章片裘问道。 “不清楚。”警员摇了摇头。 “不清楚?这怎么会不清楚呢?”章片裘语气怒了起来。 “教父唐,你也知道的,不过是死了几个唐人……我过来之前,尸体就被拖走了,再说了,你们唐人喜欢身上带很多钱财,路过的人扒拉走,也很常见,这大雪天的,得雪化了,搞不好哪哪又冒出具尸体。” 警员的解释很中肯,听着不是假话,他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 “女性的……女性的尸体,有吗?”章片裘问道。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往后推了推,手掐着大腿的肉浑然不知,只觉得浑身仿佛僵硬了般,连呼吸都停止了。 “不清楚。”警员摇了摇头。 章片裘不再言语,仔细勘察了现场的痕迹,唯一让人欣慰的是,现场打斗的痕迹非常明显。 这至少说明,温默过来的时候,那些人放抢,并没有立刻完全杀害她,而是进行了极为激烈的搏斗。 不,不一定是温默。 不,不能是温默。 被八名持枪者伏击,万万不能是温默。 “去城镇殡葬委员会。”章片裘翻身上马,谢寻紧随其后,两名警员冷得哆嗦,也连忙上了马。 “教父唐。”警员很是客气:“那边我们就不去了,如果您有任何这方面的需要,随时来警署找我们。” “辛苦了,帮忙把能找到的目击者喊到警署吧。”章片裘说道。 “今晚吗?” “对,今晚。” 两袋英镑丢给了两名警员,他们连连点头。 马匹消失在雪夜中,警员好心提醒章片裘,得快点去,因为对于外来人口,尤其是中国人或其他什么奴隶,如果死了,他们是当天就烧的。 这一看就是凶杀案,烧掉的速度可能会更快些。 “去晚了,可就烧没了。”警员说道。 第50章 红【二】 教堂东侧,城镇丧葬会办公处。 早就下班了,这位工作人员被临时喊过来,显然极为不乐意,瞥了章片裘眼,见是个大清国人,更窝火了。 “奴隶尸体?”他闷声皱眉问道。 “大清国人。”谢寻忙纠正道。 “那不就是奴隶?”工作人员挥了挥手:“没在这。” “现在……这边不是早就废除了奴隶制吗?”谢寻怕又跑了个空,上前一步塞了钱:“麻烦指个路。” 工作人员打开袋子看了眼,眉眼漫上笑容,这两猪猡真有钱,他想。 扭过头看向了不远处的章片裘。 黑压压的,帽檐下的那双黑眸底下像有怒火,被黑岩石压着,让这工作人员不由得惧怕了起来,他看了看手中的英镑,忙说道:“大清国尸体划到奴隶,这是上头新下来的文件,呃,今天大雪,奴隶的尸体应该在北边的郊区,那边可以火葬。” 丧葬是很严格的,只有贵族才能通过葬在教堂周围的墓地,而对于当时的基督教徒而言,火葬是无法上天堂的,所以并没有推广,但对于犯罪分子、流浪汉或即将到来的大批大清国奴隶,死亡后总不能占据郊区的地去埋葬,火葬就更为便利,也不占地。 “我们国家的人,怎么按奴隶的人头来管理呢?”谢寻嘟囔着。 “《北京条约》,前不久签的,允许他们将大清国人作为奴隶进行贩卖。”章片裘道。 纸质的条约落到现实是数十万平民远离国土,以惨绝人寰毫无尊严的方式被奴役过来,并客死他乡。 往北走,一路再无言。 天黑了,大雪倒停了,远远地,总觉得有个人跟在后头,章片裘并不驻足,只回头看了眼,看不清。 若是温默,她的眼睛利得很,这种距离肯定看得清楚,章片裘心想,眼前浮现出早上大雪里,远远的,他还只看到一抹红色,温默便认出了他的那清脆一声:嘿,章片裘! 吸了口气,不去想。 又回头看了看,从那人骑马的矫健身姿判断,或许是许师傅。 章片裘没有判断错,跟在后头正是许师傅,只是他怕会惹人注目,不敢上前暴露。 “温行鹤……是温行鹤下的手吗?”这个想法从脑海里刚刚冒出,章片裘再一次闭眼,不去想。 不会是温默,定不会。 ------ 没有看到温默的尸体。 整个伦敦能被堆在郊区的尸体并不多,只有四十几具,多以流浪汉或罪犯为主,其中八具拖着长辫子。 八具尸体,有两人脑部中弹,一人脖子中弹,余下五人也被打中腹部或擦过腿部。 通过现场尸体判断,除了三个被一枪撂倒的,其他几人都经历了激烈的近距离搏杀。 章片裘弯腰摸了摸,几人肋骨均断,一人脖颈处发黑一圈,看起来像是被勒死的,对方下手极狠,勒死后应该还补了刀,胸部还被攮了三刀。 “死得真惨啊。”工作人员抓起辫子往后扯了扯,啧啧道:“被包围了,这一看就是这几个人被黑帮包围了。” 这么猛的战斗力,别说不像个女人了,的确像是被包围了。 虽说女人的身躯很好辨认,但章片裘依旧将尸体一一扒拉了好几遍,确实没看到温默。 “有没有其他地方还有尸体?”章片裘并没有松口气,依旧用那双极黑极黑的双眸看向工作人员,甩了甩手上黏答答的附着物。 “没了。”工作人员摇了摇头。 “再想想。”谢寻递过去英镑。 见了钱,工作人员脸上浮现出笑容,看余光瞥见章片裘那双双眸,那压制着的盛怒和悲愤让他忙收了笑,仔细回想后摇了摇道:“平时如果尸体多,会运到别的地方去处理,但今天下大雪,路不好走,没有。” “有没有见到穿着红色长袍,或青色袄子的女人。”章片裘补充道:“年轻的东方女人,黄皮肤、黑头发。” “那就更不可能了。”工作人员一脚踩到了如死狗般堆砌的尸体上:“如果是年轻的女人尸体,而且还是东方女人的,那帮大学的医学院求之不得,早就抢走了。” 章片裘动了动唇,只觉得憋闷的气刚刚放下了些,这会儿又涌了上来,带着血腥气,他吐了口痰。 痰里有血。 也不知是咬牙咬得出了血,还是憋出来的。 弯腰,将手在尸体衣服上蹭了蹭后,从兜里掏出烟,点着了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看着那工作人员。 “真的,大清国女性的尸体,比活人金贵多了,各个大学都抢呢,研究和教学都需要的。”工作人员被章片裘盯得发毛,忙解释着。 现在是欧洲的1861年,与大清国对死亡还觉得晦气的同时期,这个时候的欧洲大学已经如同雨后春笋,不仅只有贵族能接受教育,还有大批为工农阶级建设的学校涌出,其中医学院伴随着战争,更是蒸蒸日上。 这的确是各大学争夺的资源,更何况是如今极其罕见的亚洲年轻女性的尸体。 烟,从章片裘的胸腔里吐了出来,抖着散开。 真冷啊。 伦敦的雪怎么会这么冷。 “妈的。”章片裘骂了句,脑子呜呜呜地叫,像风灌了进去,转过头,目光有些呆滞又惶恐看着尸体,脑子里浮现出好几个名字。 “你们的人,一般和哪家医学院合作密切?”章片裘问道。 这种抢尸体的事,往往医学院会和运尸人私下有所合作,多塞点钱,拉过去。 “爱丁堡医学院。”工作人员回答很肯定。 “爱丁堡医学院……”谢寻擦了擦脸上的泪,无助地看向了章片裘,显然,据他所知,连礼扎家族和他们都没有联系。 “黄宽。”章片裘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名字。 黄宽,是历史上留名的中国留洋学医第一人,毕业于欧洲大学的第一位中国人,是爱丁堡医学院的博士,也是中国海关医务处的第一位中国医生,曾经还是李鸿章的私人医生。 历史上寥寥几笔都能知道,这是个极为伟大和仁慈的医者,若要他帮忙打听,会帮的。 只是…… “这个时候,他回到了香港。”章片裘猛地吸了口烟,烟再一次从胸腔呼出,抖啊抖着散开。 悲伤激烈地来,但必须尽快压下。 “看下手指缝里,有没有红色的织物组织。”章片裘开始翻开尸体的手指头,看看有没有残留的红色织物。 “这么惨烈,他们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或许不是温姑娘。”谢寻飞速地擦掉落下的泪,吸了吸鼻子:“或者,温行鹤派了人护着,这一个人打八个,不太可能。” 章片裘没言语,只是低头翻找着。 正翻找着,身后传来了低沉且悲痛欲绝的声音:“真的是温默。” 扭头看去,见说话者戴着厚厚的帽子,面部也用布蒙住,一双锐眼满是苍凉,是那个远远地跟在后头的人,许师傅。 他弯腰捏了捏几具尸体骨折的位置:“这是我教她的拳法,位置都对,是她。” 话音刚落,只听得谢寻轻叫了声。 扭头看去,见他抓住其中一具尸体的脚,长靴位置夹着段红色狐狸毛结成的布。 真的是她。 这种布匹极为罕见。 英勇、长鞭、拳法、红色狐狸毛,还有途径的路段以及必死的理由。 统统指向她,只会是她。 章片裘蹲了下去,伸出手将领口的位置,明明很冷,却大汗淋漓,怔了几秒,也不知怎的,眼前总浮现出她在西西里岛时,一手插兜,一手举起枪,昂着头,不看靶子,竟看着他挑了挑眉,真是英姿飒爽! 枪响之后,黑手党们先是静默两秒,随后爆发出惊讶、敬佩的欢呼声。 呼,她吹了下枪口。 又看向章片裘挑了挑眉,依旧一手插兜,只瞟了眼靶子,再次开枪。 又一次命中靶心。 “她枪法那般好。”章片裘伸出手,谢寻将找到的红色狐狸毛放到他手里,他立刻握住,紧紧的。 “可她的手,受伤了。”他又说道,说完后,又怔了几秒,再次抬眼便恢复了冷静,看向许师傅:“温行鹤知道吗?” “不清楚他是否知道,我问了,他说温默早就上了火车。”许师傅的声音有些哽咽。 “先找到人,这些先放放。”章片裘站了起来,将红色狐狸毛塞入最贴近心脏的内袋子里,“去学校找。” “去哪所学校找呢?”谢寻到底还是个少年,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他哭着问道。 “先找运尸人问,看有没有人拖走女性尸体,再一所所找。”章片裘说着,转身走向马匹。 谢寻翻身上马,眼泪簌簌地掉。 许师傅翻身上马,眼睛红红的。 章片裘翻身上马,看向漆黑的夜:“她是天生的战士,我相信她,我选择相信她,哪怕……哪怕她真的走了,她也赢了这场战役。” --------- 桌子上,法国《油灯》报。 第二版左下方的侧板刊登了一起凶杀案的现场描写,还配了画的图,七八个人倒在地上,其中一个很明显是女子,偌大的披风之下露出了长发,趴着的。 “真是她吗?” “是她。” “她一个人杀了八个?” “对,我亲眼看到的,那八个伏击她,她一个翻身就瞬间躲到了马的后头,但还是受了伤,因为再冲出来的时候,她的腿是瘸着的,长长的鞭子,呜呜呜响……” “鞭子?” “对,鞭子!甩起来有两三米,一抽一个,跟长了眼睛似的!” “两三米怎么可能控制住,你真是……” “真的!枪法也很准!可惜雪大,我不敢靠近,她打了几枪,可能没子弹了,也可能是因为找到了反击的机会,远远地见她像头豹子扑了过去,拿着刀就这么往那人脖子上一拉!血喷了她满脸!她又一个翻身,左右……” “好了,***,打住,她都快被你描述成小说里的战神了。” “马克思,她就是战神!你要是亲眼见着,你也会像我一样敬佩她的!好在她还活着。” 房内,脸色蜡黄的马克思咳了几声,肝病又犯了,他看向***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的10英镑:“那姑娘治病需要钱,这个月我有一些结余,你的钱拿回去吧。” “我啊,现在是经理,刚升职了,嘿,你啊,别担心这个。”***挠了挠头,头皮屑飞了起来,他看向窗外:“也不知道那姑娘活下来了没。” 说着,他将包裹放到了桌子上。 “这是她的?”马克思问道。 “嗯,我没动,等她醒过来再给她。”***说到温默便两眼冒光:“太厉害了,真的!小小的个子却比牦牛还强壮!” ***满眼的敬佩,他在那边有个工人朋友重病,给他送去钱后折返回来时,遇到了温默被伏击。 漫天的飞雪,看不清。 搏斗只持续了一两分钟,但异常激烈,等那几个人都倒下后,只见温默挣扎着站了起来,浑身是血,瞪着远处的***。 她的眼真尖啊! 和人厮杀呢,生死间居然还觉察到了***就在附近。 她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完便栽了下去,不省人事。 “你形容一个女性为牦牛,实在是……”马克思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指了指包裹:“打开看看,里面或许有这女生的地址或身份证明什么的。” 这倒是提醒了***。 打开包裹一看,里面厚厚一沓英镑,还有身份资料,显示是个瑞士人,还有尊金佛,沉甸甸的。 “哎呦,纯金呐,而且这佛好精美啊!”***小心翼翼将其放到一旁,眼前一亮:“还有你的书呢。” 只见一本《政治经济学批判》静静地垫在下方,翻开扉页写着:赠与温默女士,卡尔.马克思,1860,冬。 “还有你的签名呢,你认识她吗?Wen MO。”***惊讶地将书递给马克思。 马克思看了眼,给东方人签名本就少,当时章片裘写下wen mo的拼音,他照着写的,所以立刻想起来了。 “不认识她,但这本书是教父唐要我签的名,他人挺好,上次来还帮我付清了两年的房费。” “教父唐?” “对,你可能不知道,最近的名人,一个来自中国的贩卖文物的人物,他还在很短的时间内建立了唐街,不过……”马克思警惕了起来:“这人是黑手党的朋友。” 这就敏感了。 一群人围攻她,搞不好就是黑手党派来的。 “等她醒过来,再问她的意思吧,暂时不告诉这位教父唐了。”***说道。 马克思点了点头:“她受伤重吗?” “重。”***叹了口气,摸了摸佛头:“身上被扎了好几刀,肠子都出来了,还中了两枪。” “也不知会不会醒过来。” “会的,一定会,她有着钢铁般的意志!”***站了起来,从地上捡起那血淋淋又残破的红色披风:“她是天生的战士,她让我觉得红色是这个世界上最热血、最充满希望的颜色!” 第51章 红【三】 手术是在医院空出来的无菌手术室展开的,实施手术的是一名女医生——这恐怕是这个世纪第一次有女性上手术台,给另一名女性做这么复杂的手术。 玛丽有些紧张。 这手术是违规的,若不是她的恩师也是亲叔叔的支持,她不可能借到手术和药物,要知道在这之前,她只是个鼻整形手术的助理,给手术台递递石蜡油、象牙、龟甲之类的填充物。 她的叔叔已经八十五岁了,在上个世纪时是名声大噪的手术台上的神,当时还没有乙醚这种麻醉剂,只能依靠患者喝下白兰地或打晕,可哪怕如此,手术的剧烈疼痛依旧会让患者清醒并嚎叫连连,甚至不可控地反抗。 这可太危险了。 所以,医生的技术之高明另一项指标便是:速度快。 “我也出过差错,别怕。”叔叔鼓励她:“以前,我因为手速太快,曾不小心把患者腿旁边的睾II丸一起切掉了,都是小事故,别慌。” 名师出高徒。 下刀。 ------- 找了一宿,没找到温默。 找运尸人、目击者,路过的狗都挨了一顿查,排除了尸体被运去学校,确定一名女子以一敌八,倒下后被一名黑色厚呢风衣的络腮胡男人带走,不见踪迹,至于运走的时候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必须逼警署全力查案。”章片裘道。 “这不可能。”礼扎教父:“我的能力没有这么大,你要知道,这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奴隶间的斗殴,不值得浪费警力。” “谢谢你,老教父,这件事我不用您出面。” “哦?那你打算怎么办?” “借力。” 冬天的海水是泛白的,尤其是晚上,礼扎老教父侧过头看着这个崛起迅猛的年轻人,不太明白他要如何借力,但也没多问。 能在西西里活到胡子都花白,并有一定实力的礼扎老教父有做事的一套原则,其中一个便是合作什么就只参与什么;以及合作者永远只是合作者,重要的内容还是得交给自己的儿子,得多生儿子。 章片裘是合作者。 他居然在短短的几个月内,从依靠着礼扎教父的弱者,变成了真正的合作者,这让礼扎教父一方面对自己的商业判断满意,另一方面也对这位冉冉升起的商业新星有所戒备。 他会借谁的力呢?老教父很疑惑,唇动了动,没有开口。 次日,法国《油灯》报第三版头版刊登了一场凶杀案,其描述有声有色,漂亮的女人反杀了七八个男人,生死未卜,且包裹里有中国皇帝珍品纯金金佛一座,价值连城,有目击者称,金佛被警察拿走,漂亮女人到处找她的包裹,却也不见踪影。 “大概,金佛与女人都被某个警察藏起来了吧,要知道,一个价值连城,一个倾国倾城。”文章的最后这么写道。 激烈却反转的凶杀、漂亮的女人、正在风头上的中国文物、以及警察,舆论立刻发酵。 警署外头围了一圈的记者,而他们也不得不以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投入,开始侦办。 温行鹤,被带走了。 “借报纸的力,真是聪明。”礼扎老教父面露敬佩之色。 被带走的当晚,温行鹤被放了出来,在李家外头盯梢的李看得真切,李府的管家亲自出门去警署游说,保出来的。 “可惜,没侦破。”章片裘看着张灯结彩的唐街,快过年了,距离温默失踪已经过去整整一周,雪都化了。 一块刻了字的大石头放到了街道口,谢寻顶着个犯了错的表情跑了过来,指着石头上刻的字说:“本来跟刘师傅说好了,刻‘唐街’两字,但那日李与许师傅在路边比试,剑将石头震破了,用破了的石头刻不吉利,于是去北区又买了块,可大雪封路,跟着过去的高师傅说不如就地先刻,刻好了雪也化了,我以为刘师傅跟高师傅说了刻‘唐街’,结果没说清楚,他刻错了。” 顺着谢寻的手看向石头,章片裘愣了下。 只见石头上刻着三个字:唐人街。 英文名没对上,但中文名倒与历史对上了,欧洲第一条唐人街正式诞生。 ------ 温行鹤被带去警署那晚,章片裘就在警署外头伏着,见他出来后,依旧很是客气地和警署打完招呼,这才上马车。 马车行驶到路岔口,忽转了方向,朝着事发地跑去。 为避免打草惊蛇,章片裘跟得很远,远远地,见他下了马车后,竟走得跌跌跄跄,几乎是爬着过去。 “女儿啊……”悲呛撕裂的声音,以苍老无力的姿态划破长空,惊起几轮飞鸟。 “你这是哭给谁看呢?”章片裘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冷冰冰,透着怒。 温行鹤耸动的肩膀停止了,回过头、站起了身,看着章片裘,同样冷冰冰、透着怒:“若不是担心你,非要跑去唐人街告诉你一些信息,她这么准时的人,早就上了火车!” 雪,啪地一下落到了章片裘的后脖颈,顺着脊柱凉遍了全身。 “贝勒爷的人,是贝勒爷的人,他知道我对温默疼爱,担心我下不了手,也可能是不信任我。总之,这是上头的意思,搞不好,是旨意。”说着,温行鹤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为朝廷而死,温默愿意的,这是给你的。” 章片裘接过来,撕开信封,一行字如同尖刀般扎入了他的心: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为我大清,效忠主子,誓死不渝。 永远的大清国人.温默,1860年.冬.伦敦第二场大雪。 风吹的这封书信唰唰响,刚劲有力的字,忠心仿佛要破纸而出,谁杀了温默?无论是谁杀了温默,定是贝勒爷的意思,而贝勒爷的意思对于她而言,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温默愿意,且誓死不渝。 昔日,在历史书里的‘愚忠’落到了现实里,是温默愿意赴死,是眼前这个老人,愿意带着许师傅,带着过来的一百多名壮士,哪怕明知前途艰险,哪怕明知清政府腐败,依旧愿意为此而效力、效命。 “人没找到,未必已死。”章片裘将信放入怀里靠近心脏的地方。 温行鹤没接话,八个人围攻且带了枪,他在警署看到了那匹被打死的马,全是窟窿。 “慈禧……我是说懿贵妃,她靠不住的,大清国现在从上到下烂透了,早点烂透,早日结束。”章片裘说道。 温行鹤的脸顿时变了,他往后退了步,满眼鄙视地看着章片裘:“我以为你是义士,却没成想是个心无国家的孬种!” “你是义士?一箱箱东西送给洋人,那么多老爷过来投奔,你帮忙打点,这是心有国家?” “这是贝勒爷的意思!大清国要换主子了!” “大清国换什么好主子?去签了《北京条约》的奕?,还是身在后宫奢侈无度的懿贵妃?哪怕是僧格林沁,他如何劝说皇上的?他劝皇上尽快避难,逃离北京,他去做皇帝也是一样。”章片裘语气冰冷,看着眼前这位愚忠至极的蠢货。 “那你说,谁可以救大清。”温行鹤隐入黑夜里,眼眸红得像嗜血。 “谁都救不了大清。” “哪条路可以救我大清?” “哪条路、任何人,都救不了腐败至此,被英法联军,被洋人已经盯上了的大清!”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路都是走出来的。”温行鹤气沉丹田,愤怒震得树上的雪啪嗒啪嗒往下砸。 雪砸到了章片裘的头上、脖颈,也砸到了他的心里,浇灭了他的怒火,他想起了那日的温默。 她怒斥道:“怎么,难道你不是大清国人吗?!” “温老爷。”章片裘叹了口气:“不如,你们跟着我做文物生意吧,把洋人抢走的大清、大明,列祖列宗留下来的东西尽可能抓到我们自己手里,留给后代,虽然……虽然我大清或许会亡,但我华夏不会亡。” “我大清国人绝不会在未亡之前,便想着弄着这些瓶瓶罐罐,衣服裤衩度日。”温行鹤的不屑愈发浓郁,他恨不得将温默的信收回来。 女儿,真是爱错了人,他想。 拂袖而去。 回去之后,大病了一场,短短几日头发便全白了,并大量脱发,秃了顶,于是天天戴着一个针脚极为拙劣的毡帽,连睡觉,此帽都不曾离开身畔,听说是温默亲自绣的。 丑是丑了点,暖和,他说。 ------- 烛火下,马克思蜡黄的手放在厚厚一沓《纽约论坛报》上,另一侧则放着写好却并未发布的新的文章。 文章也亦厚厚一沓,报社都拒绝发表。 “我觉得,格里利应该是想解雇你,否则达纳怎么会不采用你的文章呢?他那么看好你。”***拍了拍马克思的肩膀:“我会持续给你汇款的,朋友,我现在是经理了。” 说着,***夸张地晃荡起他的二郎腿。 马克思噗嗤一笑,笑过后很是感激地看着他:“你的慷慨真的让我……” “不如,你喊我义父?”***打断了他的话,打趣道。 两人又笑了起来。 “嘿,马克思,我佩服你,那些左翼领袖都通过谋得职位获取稳定收入,或者要公众募捐,以你的名望,这些都是轻松可得的事。”***拿起一旁国际工人协会发过来的聘请函,上面还有碗印,可见马克思也拒绝了。 ***明白,论坛报刚改组,新编辑赞同美国南部各州继续维持奴隶制度,并希望南北双方达成和平避免内战。这与马克思的观念截然不同。 “不打,怎么可能废除奴隶制度?”马克思极为愤慨:“政权,都是打出来的!奴隶制度一定要废除!” 马克思洋洋洒洒写了好多篇邮寄过去,无一刊登。他向达纳发了电报询问,达纳未复电,要知道九年前,是达纳主动联系马克思请求他为《纽约论坛报》撰稿的。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马克思与新编辑的观念不同,被踢出局。 这让本就贫穷的马克思雪上加霜。 卧室内传来了剧烈的咳嗽。 “燕妮,今天吃了药吗?”马克思拿起水和药走了进去,她的夫人患上天花,身体虚弱,而他本人的慢性肝病也让人愈发憔悴。 可哪怕如此,他也不会低头,他有他的思想,有他的主义,从1848年发布《*****》以来,便不会动摇。 “《资本论》快完成了吗?”***走到破旧的桌前,拿起厚厚的草稿。 “第一卷快完成了。”马克思从卧室里走出,这个十九世纪真正的知识分子,真正的斗士眼里迸发出光芒。 这本伟大的著作,第一卷在如此艰难的时刻依旧诞生了。 两人正聊天,只听得门外传来了哒哒哒的敲门声,开门一看见地上放着一把火红的花。 “又是他。”马克思弯腰抱起花。 花束里放着一些英镑,不多,但也能支撑起他半年的生活。 “谁送的?”***拿过花:“你说过的那个教父唐?” “对,那女孩包裹里,我的书,就是他要我签的名,他总会时不时给我一些钱,不多,但能让我有口饭吃。”马克思说到这,犹豫了下:“那女孩的事……告诉他吗?” “不。”***摇了摇头:“那女孩被伏击,是不是他,可不一定,横竖她几日看着有要苏醒的迹象,醒过来后再说吧。” 两人一同去看望女生,***不能在伦敦久呆,医院也花费不少钱,明天就走了。 晚上,病床旁。 温默惨白的脸毫无红润,身体全是绷带,但看上去的确好了很多。 “她身体很强壮,求生欲望也极强,若是醒过来,就渡过难关了。”护士说道。 正说着,只见温默长而浓密的睫毛抖了抖。 “醒了!她醒了!”马克思有些激动。 “我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得叫我义父吧?”***凑了过来,笑道。 两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温默迷迷糊糊睁眼,朦朦胧胧看到两个大络腮胡,只听得嘿嘿嘿,听不真切,心中一惊不知何物,又晕了过去。 第52章 童话【一】 本馆拒绝中国人入内。 本馆中国人与狗均不得入内。 本馆东亚人均不得入内 一夜之间,所有拍卖行、展厅包括图书馆,均挂上了类似的警示牌,警示牌的下方有一行小字:中国人捐献通道往左走。 允许你捐献,但不允许你进去看展,更不许进入拍卖行,这种歧视是放在台面上的。 “我们按照正规流程进行的预约,且开具了无犯罪证明并缴纳了预约金。”巴雷特律师据理力争。 但作为章片裘的律师,他做了万全的准备,甚至在开展前两小时,对方无理地提出‘偷盗预约金’,也就是先假定若文物有偷盗,就扣你这个中国人的,也拿出来并走完了流程。 此刻,却依旧拦住了。 “不好意思,如果奴隶都能进入到佳士得,那岂不是什么猫狗都能进了?”主管出来后,冷笑着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北京条约》写得真切,英法联军可虏获中国人作为农奴,从嘴上的‘猪猡’走到了白纸黑字。 马车,停得很远。 夜色浓郁,章片裘从马车上探出头,遥望佳士得的广告牌上写着偌大的Ch"ien-lung。 Ch"ien-lung,乾隆。 “乾隆皇帝夜间展览,由艺术协会国际主管主持。”章片裘的手伸到怀里,捏了捏糖。 此时的欧洲大小展览通常放在白天,而拍卖则大多在夜间,但这展览也在夜间,说明极其重要。而能让艺术协会国际主管来主持的展览,含金量极高。 “我看他们简介上写,这虽然是乾隆皇帝所属御品的专项展览,但是还有很多明朝的东西。”谢寻愤愤道。 “乾隆皇帝喜欢收藏明代藏品。”章片裘将糖纸剥开,递给谢寻,谢寻虽是个少年却不喜吃糖,摇了摇头。 他丢到嘴里,缓缓咀嚼。 先开展览,后开拍卖,大清子民、华夏子民的皇帝,中国人眼中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千古帝王,他的东西就在里面。 展品名单写得简单: 乾隆时期的玉瓶、冰箱、大印。 冰箱,大概是冰函。 这帮人,土匪式将东西抢过来,却哪怕是佳士得的专家也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将这些藏品的具体情况写清楚,别说哪朝哪代了,叫什么名都搞不清楚。 或许,这里面便是乾隆时期的玉双龙孔瓶、掐丝珐琅加镀金的冰函,以及钦差关防大印。 糖融入嘴里,目光看向佳士得的大门。 连展览都进不去,更别说拍卖了,此时的欧洲对中国文物并不了解,连名称都定不下来,更别说价格了,捡漏的概率极大。 这块阵地若丢了,可惜。 -------- 距离不远的苏富比,门口高挂‘中国人不得入内’。 与佳士得以乾隆皇帝开场不同,苏富比大门口高挂的是:北京展。 这两死对头,切入点都挺好。 “这可是龙啊!这么洗,会坏的。”谢寻咬牙切齿。 既然是‘北京’,那就离不开皇权,而中国的皇权离不开龙,苏富比在大门口就立了一块刻有龙腾的雕塑,腾云驾雾栩栩如生。 这种雕塑,在中国内陆的博物馆也有几块,从地上挖出来的,破破烂烂的,专家们欣喜若狂,用小毛刷一点点地清理,再用防弹防尘的玻璃罩起来,视为珍宝。 而此刻,同样的龙腾雕塑就立在几个工人拿水在冲,并泼上去一些莫名的东西,大力刷着。 章片裘看了眼桶的标识:Fuller’s earth。 富勒士清洁粉,这是这个时代最强力度的清洁粉,类似于现代的冲厕剂,能快速去除污渍,当然,强烈的腐蚀性也会对雕塑造成不可逆的损坏。 章片裘忙从怀里掏出金币,一人两个丢了过去。 “什么事?”工人们露出了笑容。 “用清洁粉洗会破坏雕塑的,有没有其他的温和些的,或者用油布罩一下,这大雪天的。”章片裘说道。 “这款清洁粉是上头定下来的,中国雕塑硬度高,全用这个,或者……这个。”工人们指了指另一个桶,上面写着:稀硝酸。 说完,他们便继续开始清洗。 “北京展,全是龙,里头还有木头的,大理石的,玉的,连金的都有。”工人们不以为然笑道:“多着呢,放外面的无所谓,烂了就烂了,就是个摆设。” 巴雷特从里面走了出来,沮丧地摇了摇头:“章先生,真是抱歉。苏富比也不让您进去。” ------- 除夕,傍晚,大英博物馆。 排在大门等着入库的马车长队,浓雪笼罩之下如盘桓的巨蟒,看不到头。 章片裘抓住垂在身后的辫子,取下帽子,昂着头走到了博物馆的公示栏前,露出了黑色的眼睛。 大门一侧的公示栏,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这几日博物馆的重要事项。 “亨利.克里斯蒂聘任为理事,捐赠的10000余份民族志藏品入库仪式周三召开。” “南肯辛顿博物馆相关人员将在周二前来交流。” “瓷器馆关闭,南边马路明日起禁止非博物馆马车通行。” 章片裘的目光在这几条告示上停留了很久,上一次来这,杀了那章老爷,得到了圆明园档案,而这一次,战场已经发生了变化。 从兜里掏出一块糖,连带包装纸一起,丢进了嘴里。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吃糖。 与以往吃糖就会用手摸向武器不同,今天他只是吃糖,闭上眼睛,所有得到的信息如同蜘蛛网般展开。 他计划好了在拍卖行大展身手,唐人街也招揽到了书画、瓷器、乃至兵器类的鉴定专家,圆明园档案在手的小道消息也伴随着章老爷之死的八卦,推波助澜吹遍了整个伦敦。 万事俱备。 没成想,卡到了无法进入拍卖行,连展览都进不去的这个环节。 找老外进去拍卖,我远程遥控? 章片裘想到这,脑海里浮现出《廉颇蔺相如列传》,现代社会在美国的古藏,此刻却在自己的手里。 那就意味着,自己手里的古藏是会流出去,最终被他人夺得的。 怎么流出去的?不知道。 但将拍卖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洋人,万万不可。 “章片裘?”两个人在夜色中从大英博物馆走出,许师傅的声音传来,“你来做什么?” “我来这看看,想找找办法进入到拍卖行,多拍点我们的东西回来。”章片裘对许师傅是很敬重的,并不瞒他,“你呢?” 许师傅满脸通红看向后头,后头温行鹤走着,夜色之下面带微笑。 看来,他们来送礼。 两人沉默了几秒。 “你有温默的消息吗?”两人又同时问道,继而同时摇了摇头。 又沉默了几秒。 “走吧。”温行鹤速度慢,这才走出来,章片裘发现他头发竟全白了,原本身子骨很好的,如今看着有些佝偻。 他看了章片裘一眼,又看了看布告栏,心里明白了什么,四处看了看,见无人这才说道:“《北京条约》一签,咱们虽然不是他们贩卖过来的奴隶,但在他们眼里是一样的,我能进这大英博物馆是因为现在大清国拟设定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准备引进洋人科技,这百废待兴的,船厂、武器厂、包括一些教会会在我国招纳留学生,都需要洋人的支持,一些业务通过我来联系,这才让我进的。” 说到这,温行鹤眼底露出光亮来,在他眼里,大清国要走上正轨了。 “你是个能人,不如跟着贝勒爷?”温行鹤抛出了橄榄枝:“这样,你就有身份进入展览、拍卖行,照样做自己的事。” “对,我大清如今也开始重视科技,有望了,今天我们还见了传道士,他们会免费让一些我们的人过来求学呢。”许师傅两眼冒光。 如今温行鹤如鱼得水,大清国的皇位即将易主,又引进科技,也给了许师傅莫大的安慰和希望。 章片裘摇了摇头,很果断。 温行鹤见罢,倒没强求,只是点了点头后上了马车,马车刚要走,他掀起帘子,压低声音,“潘尼兹馆长的办公桌上有许多报纸,你的广告特意用笔圈出来了,外头都在说你有圆明园档案……这东西会抢拍卖行的生意,还和博物馆杀人事件挂钩,你得马上澄清,这不是进不去拍卖行,做不了这个买卖的事儿,是掉脑袋的事儿,见好就收吧,否则,你目前的这点都保不住。” 帘子拉上,雪呜呜呜的。 两人骑着马,夜色浓郁,酒吧街热闹了起来,但黑猫酒馆却闭门谢客。 今儿,除夕。 所有人都去了唐街,他们也要回去。 远远地,跑过来两架敞篷马车,从东门拐了个弯,油布没盖严实,里头满满的都是瓷器。 其中几个露出了底部红底印章。 旧藏明嘉靖时期的带有慎德堂款的道光御藏?!章片裘满眼惊愕,他忙跟在后头定眼仔仔细细看了看。 大概率是的,釉色极好,此时的东西并非像中国内陆从墓地里挖出来那般,夜色下都闪闪发光。 这么完美的国藏,在北京有那么几个,而这辆敞开的马车上,光露出来的就有一叠,像农家放置的碗筷,用麻绳捆着。 这一打眼,同款各色便有几十件不等。 件件国藏。 “嘿,先生,这些运哪里去?”谢寻问道。 “大英博物馆。”那人回道。 “大英博物馆根本放不下,我估计今儿晚上得加班到很晚,亨利.克里斯蒂理事的藏品把瓷器馆都堆满了。”另一人发着牢骚。 “管那么多,我们只负责运过来,堆外头就是。” “下着雪呢。” “瓷器而已,下雪不碍事的,我听说接下来要运去别的博物馆了,大英博物馆不再收瓷器了。” 马车的工人边聊,边走远了。 “这帮强盗,抢了这么多,拍卖行肯定价格不会太高,失去拍卖行的机会实在是太可惜了,尤其是火烧圆明园之后。”谢寻愤愤道。 眼下,进不去拍卖行,进不了展览,估摸着不用多久,连地下拍卖行都会拒绝中国人入内,若是那样,黑手党也会撤走,不再合作。 前途漆黑一片。 “该死的《北京条约》!”谢寻骂道。 ----- 唐人街锣鼓喧天,舞动的狮子并不华丽但配合默契,竟然还有火龙,一看便知是现扎的,热闹极了。 红色的灯笼将这条棚户区衬得很中国,很美。 有人唱京剧,有人唱越剧,还有个旁人听不懂,但章片裘很熟悉的戏曲班子,曲调高亢明快、淳厚质朴,地方腔调浓郁:湖南花鼓戏。 正宗的桃江腔调。 章片裘的外公是益阳人,他听着熟悉又亲切。 “章先生回来了!章先生,喝擂茶!”一位桃江老乡将满满一碗白色擂茶端了过来,“过年喽,瑞雪兆丰年!明年啊,大家都旺!” 中国鼓敲了起来。 每一击鼓点如同心跳迸发强劲动力,每一击都在敲响灵魂,给与力量。 章片裘接过擂茶一饮而尽,甘甜、沁人心脾,和故乡的味道一样,抬眼看着这短短的一条街,恍惚间以为身在国内。 是啊,过年了,一切都会好的。 当前途黑暗,一片渺茫时,什么最重要? 信仰最重要。 就像这一刻,属于中国人特有的信仰给了人信心和希望,过年了,一切都会好的。 漫天飘着的雪花也认同,瑞雪兆丰年嘛。 如果温默在,就好了,章片裘心想。 “嘿!章片裘!”忽然,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清脆、活泼,扭头一看,琳娜。 与昔日外出总穿着黑漆漆的寡妇装不同,她穿了身红色长裙,像温默那样。 马车旁站着一位看上去得近60岁的老者,头发不多,卷曲着,大大的鼻子在削瘦的脸上有些突兀,脸色蜡黄,或许跟这个世纪的欧洲人肝病爆发有关,肝脏估计也不好,见章片裘看过来,他挤出一个较为拘谨的微笑。 “章先生,您好,我是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说到这,他取下帽子放在胸前:“新年快乐。” 第53章 童话【二】 安徒生,不仅是世界级的童话大王,也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 《夜莺》,这本他唯一以中国为背景的童话,在19世纪几乎所有童话故事、小说作家、包括诗人在写到中国,都会清一色贬低、嘲笑、抹黑,且配合政府成为一种政治正确的情况下。 他的《夜莺》,对中国文化充满了文明、温情。 因为这篇童话,安徒生就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 在这个19世纪,能为中国说上几句话的人,凤毛麟角,而中国人的报答持久且直接:他的《安徒生童话》是大部分中国人民小朋友的床头读物,也进入了教材推荐读物的童话书。 对于历史人物,章片裘不敢深入交流。 就像马克思,记得在图书馆门前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他内心的涌动几乎让人热泪盈眶,但也只是点点头,在之后对马克思的帮助也极为小心:金额不敢太多,从不正面接触。 “呃,安徒生先生,您好。”章片裘忙伸出手。 “嘿,我来介绍下,这是我舅爷爷,在信里跟说过的,他是个作家,来这儿呢,是因为想完善、重写一下他的一部作品,这是唯一的唐人街嘛,提供下帮助吧?”琳娜说道。 原来,他是来完善《夜莺》的。 躲是躲不过了,大作家前来采风,且是为了这部中国背景的题材,自然不能推脱。 想着,只是完善童话,不至于改变历史,应该无碍。 “欢迎欢迎,我会安排谢寻全程陪同,您要是想看藏品,可以来一趟德国之行。”章片裘忙说道。 “德国?”琳娜很是意外。 远处,轮渡启航的声音响起,启航了,这大半夜的,多是偷渡。此时,收藏的四千多件服饰和两百多件珍贵字画偷偷打包,正在船上。 拍卖行的这块肥肉,一定要吃。 若想吃下去,就必须将拍卖行压制住,强迫他们允许中国人,或单独允许章片裘进入拍卖。 安徒生先生写的是童话。 而章片裘书写的是黑色童话,要人命的。 “东西怎么不运到西西里岛?”琳娜问道:“礼扎教父与你是合作伙伴关系,不是吗?” 章片裘没直接回答她。 《廉颇蔺相如列传》这件藏品给他敲响了警钟,黑手党固然是合作伙伴,但重要的藏品只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买了很多美利坚北佬的国债,现在那边打起来了,涨了非常多,礼扎教父很满意。还有……”章片裘忍不住笑了起来。 琳娜很少见他这么发自内心地笑,好奇地看向他。 “你知道日本吗?”章片裘问道。 琳娜摇了摇头:“大清国的城市?” “大清国旁边的一个小国家,我以个人名义跟他们在这边的银行家借了一笔巨款,全给礼扎教父以及我的人购买枪支,价值远超目前的藏品,所以这藏品运走,礼扎不会有意见的。” “巨款……那利息肯定很高。”琳娜皱起眉头:“你个人名义,怎么还?” “枪都买了,武器充足,还?还个屁。” 琳娜看着章片裘,她觉得很意外,借了钱不还,这不像他的作风,本想问问,但又一想,有些事少知道一些,更安全。 “好,我……我明天,不,我一会儿就带舅爷爷离开,你这边处理好了,我再过来。”琳娜说道。 站在后面的李,很是失望。 这是第二次,琳娜害怕危险从而先行离开了。 “倒不用这么急,今天晚上到明天中午报道出来前,还是安全的,安徒生年纪大了,在这过个夜吧。”章片裘不在意琳娜的‘背叛’,就像他不在意琳娜当初的离开一样。 “你……你不会觉得我势利眼吗?”琳娜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不会。”章片裘正色道:“你让我有地方吃饭,后又帮忙隐藏圆明园档案,光冲着圆明园档案这一条,你就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历史上没有记载你,但我会竭尽全力,尽可能地感谢你。” 中国人民的好朋友? 这帽子实在是太大了,大到琳娜觉得愕然和不可思议。 聪明的她没有再多问。 礼扎小儿子大闹黑猫酒馆那晚,已经吓坏了她,她只是个英国人,一个活得很难的寡妇,没必要为了中国人的藏品出生入死。 “你要小心。”琳娜又说道,从怀里掏出字条:“万一有什么,这是我的地址。” 虽说,她没必要为了中国人的藏品出生入死,但章片裘是她的朋友,在丹麦要藏一个中国人相对简单,这是安全的范围内,她会伸出援手。 “你和李随时可以来找我,别人就容纳不了了。”琳娜说道。 李眉头紧锁。 而章片裘温和笑着,接过了字条:“早就写好了?” 琳娜短暂地红了红脸,飞速瞟了他一眼后,朝着热闹的唐人街中央跑去。 她脱掉鞋子,跳起舞来。 红色的裙子舞动了起来,黑色的卷发伴随着很有节奏的转圈雀跃着,与昔日在黑猫酒馆里跳舞时,妩媚地讨好酒客不同,此时她的舞蹈活力、性感、却没有半点讨好。 周围的人也没有盯着她姣好的身躯上下打量,而是跑过来几个少数民族的男男女女,一起跳了起来。 过年了。 章片裘抬眼看向天空,明天,新的战场就要拉开。 这是从他选择在图书馆门口,选择在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这部人类历史伟大的著作首版后,第一次在大英博物馆开设讨论会的当天,杀了那章老爷那一刻,就拉开了明日新的战场的序幕。 那一刻,他就做好了引潘尼兹入局的准备。 只是,主流的历史上没有记录过。 或许是这件事失败了,四千多件服饰藏品而已,不值得记录;或许是这件事成功了,章片裘在未来几十年里,他的子孙在未来一百多年里,藏到了足够多的藏品,隐藏了下来,不能被记录。 谁知道呢? 不被记录,总是好的,这符合历史。 但此刻的章片裘没有意识到的是,从他决定杀了章老爷夺回圆明园档案那一刻开始,达尔文、进化论、潘尼兹、圆明园档案等这些历史人和物,都围绕他开始述说着故事。 或许,他只在一封他人写的书信上留下极为隐蔽的内容,将来会被一个作者或什么人从犄角旮旯里翻到,窥视到了他这一段波澜壮阔。 谁知道呢? 只要是人民的好朋友,就应该被人歌颂,被人传播,记住他们;只要是中国人的文物,就应该有人看到它们是如何被抢夺,如何被随意对待,又如何藏到了私人藏家的手中。 此时的章片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他只知道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也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必须做的。 赌上这一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与那潘尼兹斗上一斗。 死了,也值得。 雪花落到他的鼻头。 温默,你在哪里?章片裘心脏扯了扯,隐隐作痛。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以你的能力,既然没找到尸体,那一定活着,章片裘又想。 温默,新年快乐。 ---------- “实现****的途径和手段是建立人民政权。”温默翻看着《*****》,边翻看边时不时吸吸鼻涕。 自从受伤以来,身体大不如前了。 “这和章片裘跟我在西西里岛的时候,说得是一样的,人民当家做主。”温默拿着笔写着,又咳嗽了几声。 这段日子以来,马克思的夫人病情反复,***又来了趟伦敦,见他无法照顾温默,便将温默带到了德国。 温默是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但眼下伏击事件过去不到一个月,外头不知什么情况,加上身体未痊愈,于是在病床上给***翻译文章,作为报答。 温默的德文本就很好,翻译了段日子后,愈发专业。 她的一旁厚厚的翻译稿,全是***最近撰写的关于美国内战的文章,其中为《美国新百科全书》撰写的许多军事条目翻译难度极大,但也完成了。 工作完成后,这才又拿起《*****》看了起来。 最近,她看得如痴如醉。 “翻译成中文?”***很是诧异地俯身看着,只见桌子上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他完全看不懂的中国字。 “嗯,您不介意吧?”温默点了点头:“我觉得,您这里面写得非常好,虽然很多内容我并不理解,但传到中国,那里有很多有识之士,或许能从中得到启迪。” “当然不介意!”***极为高兴,但又有些沮丧:“我觉得,在欧洲最有可能将****发扬光大,大清国……有些难。” 温默又咳嗽了几声,扶着头,她觉得有些晕眩。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你的朋友近况吗?温女士,我看你把他写给你的信一直放在枕下,不如,偷偷见一次?””***坐到了床头,指了指马克思签了名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他已经知道这本书是教父唐赠予的她,而教父唐一直给马克思提供援助,虽说不多,但定是个好人。 温默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虽思念他,但我的国家更需要找到一条生路,他会理解我的,况且,他不知道我在哪,是死是活,那么哪怕贝勒爷的人去询问,他也会表现得更自然,更安全。” 章片裘知道得越少,对他越好。 “***先生,我已经买好了去大清国的船票,《*****》翻译得差不多了,这几天我就离开了,感谢您这段日子与我的探讨,让我受益匪浅。”温默抬眼看着***,充满了感激。 “你回大清国……现在就回吗?” “对。” “可以等身体完全好了,再回家。” “不。”温默摇了摇头:“新的掌权者就上位了,而且决定引进科技,我得尽快回去,看看哪条路可以救大清国,哪里帮得上忙。” “可他们伏击杀你。”***提醒道。 “我当然不会找贝勒爷,这会让主子们不安的,就让主子们认为我死了,是最安全。我拿着这个回去。”温默挥了挥《*****》,“往南走,根据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新闻,南边会引进科技建设船厂和远洋军,只要和洋人接触,他们的思想就会是开放的,***先生,大清国虽然有很多贪官和叛徒,他们纷纷将子孙送到这边,但还有很多有识之士,我去找他们,我会五个国家的语言,能帮得上忙的。” ***点了点头。 以温默的水平,无论到哪个国家都是顶尖的人才。 “大清国……女人能上班吗?”***问道。 温默怔了怔。 风吹了进来,将《*****》吹得哗哗响。 “不能。”温默摇了摇头,但头昂着,笑容不惧:“正因为不能,我才要回去,女性地位的领域也需要人摇旗呐喊,我就来当那个人。” 温默是个非常擅长学习的人,与***相处的短短一个月,她已经翻阅了他与马克思所写的所有书籍、报道,这些内容冲击着从封建社会成长起来的温默,像童话,而童话里成长起来的不是公主,而是战士。 “我们有着共同的志向,对,同样的志向。”温默喃喃道。 “同样的志向……同志。”***猛地站了起来,激动地来回踱步,“对!同志,这个称呼好!我得马上告诉马克思,就这个称呼!太好了!” -------- 温默上船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欧洲不过中国节,工作人忙碌得很,她买了报纸后,这才上船,行李颇重,她身体还未痊愈,很是不易。 翻开报纸,脸色一变。 《教父唐专访:圆明园档案的确在我手中》 《教父唐对大英博物馆杀人案做出回应》 《惊!教父唐与大英博物馆理事情人缠绵一宿后,得到圆明园档案》 几份报纸的头版里均有章片裘的新闻,圆明园档案与大英博物馆杀人案从民间传闻,正式走向了媒体,并急剧发酵。 “他疯了吗?!”温默将报纸翻得刷刷响。 但很快,温默冷静了下来,她的手放在报纸上,看着轮渡的梯子收回,伴随着呜鸣声驶向海洋。 你会被潘尼兹想办法绞死的!温默心脏扯了扯,隐隐作痛。 不,以你的能力,肯定心里有数才会接受采访,温默又想。 新年快乐,章片裘。 第54章 藏【三】 谢寻是个太监。 太监,没根的东西,自然与别人不同一些。 惨白消瘦的脸和细弱的声线,极少喝水而干涸的嘴唇,身上淡淡的香囊气味无力地试图掩盖漏尿的骚味,以及纤长睫毛底下那双像在浓雾里的眼睛,有些桃花眼,里头似乎总有一汪水。 “这是个没根的,而且很小就阉了的。” “这么小,章先生怎么把这种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唐人街……投靠的要么是被主人家赶出来的,要么是掏出来的奴隶,没几个能人,我听说他一直跟着章先生,是心腹。” 龙舟师傅对唐人街不熟悉,对谢寻也不了解,但他们是许师傅带过来的自己人,身上有功夫,手底下也死过人,眼睛利得很。 谢寻一路小跑跳上船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太监的身子骨在他们眼底就现了形。 所以,当这两白人的枪对准船时,几个师傅手中的船桨立刻变了变握法,准备硬上,不然呢?难道指望谢寻这被阉了的小孩儿吗? “且慢,不能有动静,让人瞧见了麻烦,还要运好几趟呢。”没成想,第一时间谢寻就开了腔。此时已经是夜里,虽说没几个人会看向这发臭的水沟,但若是让人瞧着动手了,的确是个麻烦事。 他走向船头。 船是突然刹住的,所以很是不稳,与下盘固若老树的师傅不同,短短几步路,谢寻连滚带爬。 师傅们很是担心。 谢寻回过头,从袖子里掏出钱袋子晃了晃,并指了指旁边的巷子:“我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倒可以一试,希望这两人不要非要下船查看才好。 哆哆嗦嗦、点头哈腰。 递过去《唐人街除夕活动申请表》又解释了一通,还指了指刻意掀起一角的黑布,里面箱子上贴了黄色的符,看上去挺诡异。 “巫术?” “什么仪式之类的吧。” 两位白人看了眼申请表,又看了眼黑布盖着的箱子,目光落到了谢寻晃了晃的钱袋上,他指了指巷子里,两位白人看了看周围,有几户人家倚在窗口。 有钱当然能使鬼推磨。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笑朝着巷子走去,谢寻紧跟在后,许是脚滑,又许是紧张,他崴了下脚,惹得两白人笑了起来。 “听不清。” “要不跟上去?” “不妥吧,跟上去反而会惹那两白人警惕,再等会儿,动静不大说明没事。” 龙舟师傅们竖起耳朵,眺望巷子,他们走得并不远,进去也就约莫二十几步,就在拐角那,只是黑漆漆的看不清。 也就不到两分钟,清瘦的黑影小跑出来,是谢寻。 “那两白人呢?”龙舟师傅翘首看了看,问道。 “死了。”谢寻说着,上了船。 死、死了? “康师傅,您马上上岸,尸体就在拐角处,你把他们挪到桥底下,守着,注意别让人看到;其他几位随我继续运货,折返的时候把再把尸体捎上,顺道运到海边沉了。”谢寻解释道:“这条巷子虽人迹罕至,但尸体还是运走的好,我们还有四五趟要跑,兵分两路不耽误事儿。” 几位龙舟师傅怔在原地。 黑色的衣服湿透了,腥气四溢,他们这才发现他衣服上全是血,还冒着热气。 腊月寒风,风一吹,凉透了,谢寻打了好几个寒颤后,理了理衣服,轻声道:“请开船吧。” 还挺礼貌。 ----- 一具割喉,另一具心脏位置刀口狠绝,均没有任何反抗动作,可见是处于极度松弛、自信的状态下,被人一击致命。 血流到腥臭的小巷,几只乌鸦掠过。 康师傅将尸体拖到了桥底下后,这才有功夫查看伤口,从咽喉刀口可以看出,匕首是手带动往上挥过去的,刀法莽撞,而心脏扎入扎入的位置并不精准且不深,看得出,他没有接受过专业的杀手训练,全靠突然爆发,出其不意。 “新手,居然一刀没补。”康师傅眼底漫出敬佩和丝丝寒意。 别说他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了,就算是康师傅,在这种情况下都难免会控制不住多来几刀,他却没有。 真是冷静。 ------ Mitte区。 长约千米的林登大道(菩提树下大街)两边的菩提树,在浓雾之下像墨绿色的屏障,从勃兰登堡门向东延伸,又经宫殿桥和柏林博物馆岛,两旁茂密的林荫树下的建筑很是漂亮。 前面,就是柏林大学。 此时的柏林大学不叫柏林大学,也不叫柏林洪堡大学,而是由建校时的‘柏林大学’改名为弗里德里希-威廉-大学,这所德国首都柏林四所公立大学中最古老的大学,此时还很新。 罗马柱拱门前。 霍夫教授紧了紧大衣,蔚蓝色的眸子像猫,他四处看了看后,疾步走向冬季的浓雾里,远远的,四辆马车停在拐角处。 一位少年摘下帽子,微微鞠躬。 他的脚似乎受伤了,但不重,走路有点跛,右手有伤,看上去是被刀不小心割到,身上的衣服明明是软的材质,此时却硬邦邦的。 身上的气味不太好闻,腥臭。 “怎么是个孩子?”霍夫教授觉得有些奇怪,但素养让他藏起疑惑:“您好,请问是谢先生吗?” “是的,请问您是?”谢寻问道。 “霍夫。” “霍夫教授,您好,辛苦了。” 就这么几句对话,少年便不再多话,倒让已过四十的霍夫很诧异。他是恩师乔娜教授专门委托,要他来街口接一位重要人士,由于这位人士是中国人,在如今歧视严重的环境下,他得以教授朋友的身份,将这位贵宾的东西带到柏林大学附近的居民楼前。 不过,具体哪间房,不清楚;那房间是租的还是买的,也不清楚;至于这位来自中国的朋友,东西又是通过谁从港口运到的这,就更不清楚了。 就像一个蜘蛛网,每根丝都只有一个始点和终点,又盘在一起,反而隐秘非常,可见这背后的操纵者费了多少心思。 “花费那么多心思,里头定是很重要的东西,怎么来的是个少年?”霍夫教授的好奇心不断攀升,扭过头看向后面的马车,少年的脸上露出微笑,在他看过去的瞬间,漆黑的眼眸就这么盯着他。 这让他很不好意思收回了目光。 马车队在浓雾中浩浩荡荡,少年一言不发,厚厚的帽子将他的黑色头发盖住,漆黑的眼睛大多数时候是低垂的,看不到情绪,霍夫教授偷看了他好几眼,每次他都第一时间就觉察到,并直视迎上来。 微笑,但疏离。 这让他忙很不好意思再次收回目光,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在自己绝对主场的地方却被一个孩子捏着劲儿,这让霍夫教授愈发好奇。 “这里面是什么?打开。”巡逻的警察看到谢寻,很是严厉。 “是我的东西。”霍夫教授取下帽子。 由于前往的目的地是柏林大学靠近约翰公爵状元附近的居民楼,那是一栋方便教授们可以临时休息的住房,比如这几天,浓雾大雪,便懒得骑马回去了,住在那。 对科技和知识的敬重,让德国从上到下对教授们都特别优待,他们的住所附近就建了一所警署,安全得很。 路上,总会遇到巡逻工作人员,当他们看到谢寻的时候会立刻皱眉上前询问,但霍夫教授摘下帽子那一刻,危机便解除了。 “是您买的奴隶吗?”刚刚还严厉非常的警察变得笑呵呵的,撇了眼谢寻,飞速用炭笔在单子上画了个勾后,贴到了箱子上。 顺利通过。 “谢谢。”抵达这栋约莫五十几间房的占据半条街的楼口街道,谢寻停下了马。 看得出,他希望霍夫教授送到这里便好。 扭过头,谢寻朝着马夫们拱了拱手:“谢谢各位,大家跟着霍夫教授出去吧。” 这么多东西,马夫们居然不送上楼吗?霍夫教授脱口而出:“你怎么搬得动?要不我帮你搬上去吧。” 谢寻笑了笑:“谢谢您,不用了。” 浓雾之下,霍夫回过头,那孩子依旧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只是除了礼貌,大概还有防备吧。 里面是什么东西呢?霍夫教授心想。 等走到门口,已经距离宿舍约莫千米,浓雾看不清周遭,霍夫教授下了马,他抚摸着马毛,眼底的好奇浓到了极致。 听说,大清国的珍品已经到了英格兰,难道这里面…… 霍夫教授是个很简单的人,他没有想过要抢夺,只是好奇,鬼使神差的,他将马拴在原地,步行朝着宿舍楼走去。 就看看,他想。 走了几分钟,一抬眼,他迎上了一双浓雾之下很是秀气的眸子,像鹿,机警非常。 谢寻朝着霍夫先生微笑着,似乎料到了他会回来偷看,但并不挑明,只是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真尴尬,霍夫教授脸瞬间红了,他忙摆了摆手想说什么,又挠了挠头。 他竟如此警惕。 ------ 二楼东边第3间房,房间不大。 40个箱子并未码好,上面全是汗的手印,谢寻瘫坐在地上,手脚不受控制地抽动着,想抓起冷包子咬一口,却握不起来。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本疲倦非常的谢寻立刻弹了起来,从腰间抽出枪,整个身体靠在墙壁上对准开门处。 “听说大英博物馆会开帝王展,大清国的,你去吗?” “没抢到报名号,不过我也打算去一趟伦敦,拍卖行有很多展,去看看,听说大清国的艺术品精彩绝伦,我要带着我儿子去。” “你孩子上几年级了?” “才五岁呢,正是培养艺术情操的年龄。” 门外,走过去两位教授,他们手中拿着的报纸上写满了大清国文物的新闻,许多版画一看便知早就备好,居然还印了一条龙。 等脚步彻底远离,谢寻再次瘫坐到地上。 但很快,他又爬了起来,将箱子堆到门口抵住,之后又拉开紧闭的窗帘往下看了看,确定刚刚对话的的确是普通的教授,这才放松些。 整整两天的时间,谢寻都没出门,饿了就吃包子,连大小便都在桶里解决。 墙壁上,密密麻麻写着这几天听到的动静。 隔壁教授8点30出门,左边隔壁房间是空的,这栋楼底下经常进出的人只有7个,其他都只出现过一两次,大概只是偶尔住宿。 房间里的箱子都整齐码好,根据藏品重要性进行排列,其中一个箱子放在最里头的位置,他睡觉就躺在上面。 那里面有一件云锦,不是一般的云锦。 把黄金捶打三万次,做成薄片再切丝密织而成,金丝用两层楼高的云锦织机,两位经验极其丰富的师傅合作,一天不停12小时,才能织出6厘米。 且错一根,就要完全重来。 这是一间康熙爷的龙袍,崭新的,若是以前,他这种奴才连见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却睡在放着它的箱子上面。 “嘿,我也去拍卖行,但我懒得驾车了,喊我一下。” 说话的是约翰教授,住在一楼最东边,谢寻不用拉开帘子就能辨别出来,他说话有股蹩脚的爱尔兰口音。 “你想拍到什么?”回答的是个什么博士,名字不知道,但他是这栋楼的常客,谢寻拉开窗帘,露出丝丝裂缝,没判断错,果然是他。 “我哪有钱拍呀,晚上的照片是皇帝的龙袍,得这个数。”约翰教授伸出两根手指头:“够买柏林一套小公寓了。” 谢寻看向龙袍的箱子。 “我想拍个瓶,放在我们家书房是最好了,对了,还有字画,挂着可太美了,整个房间的气质都会有着浓郁的艺术气息。” “字画好,他们的字画有种独特的韵律,只是字画太容易有假的了,价格倒不高。” “对,听说英格兰那有个什么教父,他的鉴定比拍卖行还准,而且他那还能卖高仿呢。” “字画虽然价格不高,但如果真是好的……也得这个数吧。”约翰教授的手势看不清,谢寻只看到了他恨自己钱不太够的遗憾表情。 “收藏起来,等几十年后市场稳定了,买个几张字画到时一卖,又是一套小公寓。” 两人说笑着,消失在了阳光里。 柏林大学……哦不,现在叫弗里德里希-威廉-大学。 这条路线是章片裘费尽心机选择的,无论是轮渡靠岸还是马车租赁,尤其是这房子,他都亲力亲为,为此还卖了一个极为昂贵的日本花瓶。 德国是好的选择,这儿的舆论目前还抨击火烧圆明园。 这所大学是最安全的,虽然到了现代,弗里德里希-威廉-大学也珍藏了大量中国文物,但这些文物都是1900之后才抵达。 也就是说,此时这所大学还没有中国藏品,也不会有,从历史的角度推演,东西若放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我听说你把你收藏的面具全卖了,想拍什么?” “当然是大清国的藏品了,他们的藏品特别适合装饰家里,成交率特别高,增值也快,我想拍个大清国皇帝的龙袍。” “我听说有七八件。” “对,七八件。” “龙袍挂家里吗?” “当然了,多霸气啊,就是昂贵啊,这东西不等二三十年,现在就贵得很,如今哪个贵族不希望自己第一时间得到皇帝的东西?彰显实力嘛。” “你那些面具全卖了,就换一件龙袍吗?” “当然,会涨,哪怕过几天转手卖都是涨的。” 楼下,又有两位路过,讨论着的依旧是晚上的拍卖行,龙袍,被他们反复提及。 谢寻怔怔听着,目光看向了这些箱子。 章片裘收藏的时候,他不觉得,只觉得这些衣服自然是好的,都是老爷们精心挑选带过来的,能偶得龙袍是一件大喜事。 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些东西能折换多少钱。 光一件龙袍,就足够他买下一套在市中心很不错的房子,若再加上其他…… 足以让他这辈子、下辈子衣食无忧。 想了想,他站了起来。 两天只吃硬馒头,让他的唇流血,大便也像石头一样一颗颗,本就羸弱,这么站起来便头晕目眩。 他撑住墙,让头晕过去后,走到龙袍的箱子那,犹豫了下后,打开。 满眼金色。 金光璀璨。 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从怀里摸出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章片裘教他的一些道理,和待办事宜。 他翻到其中一条:人,到了转折点时,就会感受到命运的推背感。 风从门的缝隙里灌入,说来也奇怪,明明风劲很小,他却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推他,这双大手像极了当年将他压在板子上阉割时一样,他想躲,躲不开,挨了那一刀。 以前,真命苦啊。 风又吹了进来,他觉得,似乎又推了他一下。 第55章 红色肚兜 唐人街过了个热闹年。 李在唐人街忙到清晨,先是帮忙运送箱子,后担心上船有问题,跑去港口全程盯着,再折回到唐人街时,已经后半夜了。 不长的街道,安安静静的。 “许师傅,不留下守夜吗?”他问道。 “不了,得会温老爷子那边,我们还得敬神。”许师傅对李一直很喜欢,他伸出手拍了拍他健硕的身躯:“不跟着效力大清吗?如今温大人是朝廷重视的臣了,大清国如今要学洋人,合作留学、海洋军师,还要开高科技船坞,温大人负责的事情多到忙不过来,需要人手。” 温老爷,已经从奴才变成了大人。 “不,我跟着章老爷活命。”李坚定非常,他自然也能看出许师傅的厚爱和器重,说出口后憨憨地挠了挠头:“我送你们回去。” “你忙了这么久,不用了,休息下吧。” “这算什么。” 是啊,这算什么,对于旁人来说体力难以支撑,但对于李来说,他仿佛有着某种天赋,也不是不知疲惫,而是他体能恢复的速度要比别人快,总之,他不累。 送许师傅一行人回到红颜酒馆后,他去了黑猫酒馆,进去和守夜的兄弟们又喝了几杯,明儿个要卖的酒有十几桶,趁着酒劲,脱去厚袄子,光上膀子,一口气将这十几桶扛了出来。 “我们四个人抬一桶都够呛,你一个人扛着,真是厉害。” “还光膀子呢。” 通常来说,男人之间很难真心佩服别人,除非对方真的强,是你抵达不了的彼岸。而此刻的李,便是如此。 当其他人裹着厚厚的棉袄还冷得发颤,他光着膀子,也不知是热气腾腾还是冷气翻滚,扛起酒桶的时候,雾气一团血性十足,别说娘们儿了,爷们儿都垂涎三尺。 “你从小当奴隶也没吃几顿好的,怎么长得这样好?健硕的腰部,看着都有劲儿,你父母很壮吗?” “他哪知道他父母是谁,他说他是蒙古人的后代。” “要不然,取名叫李蒙古吧。” 男人们笑了起来,四个人抬一桶跟在他一米九几如同猛兽般的身躯后头,摇摇晃晃的。 “哎,李,我听说有个小丫头天天跟着你?” “对,我见过,上次我去唐人街送货,见着那小姑娘了,戏班子的,啧啧,那双眼眸啊,勾人呐。” “唱南曲儿吗?那是吊人得紧!” 搬完了酒桶,众人们喝着酒又打趣了起来,言语对那姑娘多少有些肆意,一个民间唱戏的,又跋山涉水那么远来了英格兰,黄花闺女是不可能的,如今天天跟着李,图什么? 这娘们,脑瓜子聪明,凭着几分姿色倒知道给自己找靠山。 李微微皱了皱眉。 “翠儿是唱戏的,在这边是艺术家,我跟着章先生去听过歌剧,哼,我觉得没翠儿唱得好,他们的声音是从胸膛出来的,翠儿的声音是从天上来的。”他说道。 姑娘叫翠儿,她说是很普通的名字,寻常苦命人家的女娃娃不是叫翠儿就是叫玉儿的,图个富贵,俗气得很。 但李觉得这名字真好听,翠儿,绿色,浅绿,像春天,像春天枝头的柳叶。 的确天天跟着他。 他练剑的时,总远远站着,提溜着两个温桶,等他歇息下来,便立刻上来手脚麻利地给教他的师傅一杯热咖啡,再给他倒一碗温酒。 练剑的师傅是个法国人,总会眉头微挑,将目光落到她的臀那,又看看李,看得出,垂涎。 李脱下的衣服,她总能第一时间抢在那些老妈子前面,唰唰唰给洗了,也不知是她的手香呢,还是她放了什么东西,李总觉得香喷喷的。 “我不喜欢。”他皱眉道,嗅了嗅:“什么味儿啊?” 翠儿有些惶恐,但很快镇定下来:“我下次注意。” 下次,他身上的衣服就一股淡淡的竹叶味道,李觉得似乎在那些达官贵人身上闻过,不知怎么弄上去的,但又觉得和自己的秉性不太合,本要说什么,可谢寻却感谢她:“翠儿姑娘,这大冬天,还劳烦你给我洗衣服,而且这竹叶清香真是雅致。” “你是李的朋友嘛。”翠儿道,说这话的时候飞速抬眼溜了李一眼。 李挠了挠头,把‘这什么味儿’话咽了下去:“挺好闻”,他说。 听到这句话,翠儿眼睛发着光。 这光,他熟悉。 记得在南美当农奴的时候,当看到吃的推过来的瞬间,大家的眼睛里都是这样的光。 很快,‘翠儿喜欢李,李很稀罕她给他洗衣服’这件事,像风一样吹遍了华人的世界,连来送礼的老爷们都打听到了这件事,有时候还会塞几个碎银子给翠儿,跟她打听点动态。 “这些碎银子和英镑是他们给我的。”翠儿倒大方,总会告诉李,却并不给他,而是当着他的面将银子塞到自己怀里,靠近他眨眼道:“咱们存着。” 咱们? 李又挠了挠头,只觉得她身上的气味甜甜的,真好闻。 “别打趣她。”李并没回头,语气严肃,叽叽喳喳刹那消失了。这是李第一次当面维护翠儿,骑马离开。 他还得赶回唐人街,明儿一大早有要事,章先生专门叮嘱他,是一件只能他们两人两个人去办的大事。 还要他把剑磨光、匕首上刃,以及枪支抹油。 “这娘们,怕是拿下他了。” “哼,戏曲班子的娘们儿,要拿下一个嫩头大伙子,还不容易?” “算是盘上高枝了。” 等李走了,黑猫酒馆这才又嘀嘀咕咕起来。 过年了。 唐人街搞了仪式,黑猫酒馆也挂起了红灯笼,虽比不得红颜酒馆的灯笼那般精致,但红彤彤的,让人有盼头。 连翠儿都找到靠山了,大家伙儿的日子会越来越美的。 -------- 翠儿等在马厩那。 脸冻得发青,远远见他马匹狂奔而来,立刻迎了上去:“给,馒头,还是热的,我猜你回得晚,肚子会饿的,过年……过年章老爷发了面粉,我那还做了十几个,都给你热着呢。” 李接了过来,看着她,又看了看馒头,看来,发下去的面粉她都给自己做馒头了。 “你想跟着我。”李说道。 翠儿止步,不敢回头,耳朵红透了,过了会儿,她点了点头。 “你要想清楚,你跟着我,风险很大,早上,我就要跟章先生去办一件大事,是会掉脑袋的事儿。” 翠儿回过头,关切看着他。 “就算这次没掉脑袋,你知道章先生为什么要我学剑术吗?” 翠儿摇了摇头。 “因为只要有决斗的时候,就要我上。” 翠儿脖子缩了缩,眸底全是惊恐。 “我今天送许师傅走,专门替你打听了下,他们舞狮队有个小伙子家里有房大的,但未生孩子,你要是找靠山,找他更合适,而且他会回大清国。” 翠儿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你无非要找个人靠着,有饭吃有衣穿,我这条命,没其他人稳当,我给你物色的这个人是会回大清国的,到时,你回了自己的国家就能继续进行你的艺术。” “艺术?” “对啊,你是歌唱家。” 翠儿浑身抖了下。 ------- 李的房间就在章片裘的旁边,虽然不大,这意味着他是唐人街管事的那几个人之一,也是教父唐最信任的人之一。 今儿,过年。 中国人对过年有着承上启下的美好憧憬,都过年了,一切都会好的。 “过年了。”翠儿昂头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看这扇门,咬了咬牙,直接跨了进来,转身就将门关上:“我不是什么歌唱家,一个戏子而已,若你不嫌弃我,我跟着你。” 翠儿的手是冰冷的,当她拿过他湿漉漉被雪糊了层的外衣,抖了抖的时候,她得踮起脚,衣服整个盖住了她,细长的手没有肉。 随后,她走到床边,没有犹豫就爬了上去。 背对着他,一颗颗将扣子解开,露出了红色的肚兜,飘来阵阵香气,与她其他虽洗得干净但全是补丁不同,这肚兜是崭新的,看得出早有准备。 李见过肚兜,章先生购买下来的那些老爷们的好东西里,就有这个,织得漂亮极了,闪着光,他们说用的是金丝,绣的是鸳鸯,有几个肚兜从左边看鸳鸯在戏水,从右边看却是一尊送子观音。 真是艺术品。 翠儿的肚兜自然远不如老爷们远洋都带着的送嫁衣裳,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红色方块布,细细的红绳绑在后头,骨肉如柴的身体微微泛黄,她微微侧身,隐隐能看到有些扁而下垂的曲线。 那一刻,他想起了在美国南部土地上挖土豆,黑漆漆的夜,他饿得不行,农场主的儿子奔跑着回家,那儿飘着肉香。 翠儿,也飘着肉香。 正如那些人说的那样,戏曲班子的娘们儿要拿下嫩头小伙子,容易。 李,进去了。 急吼吼往里塞。 就像当农奴时那样,他总是比别人跑得快,左手右手抓住土豆塞到嘴里后,立刻又抓几个放到腰间用布一绑,将旁边的人用力一顶,顶到旁侧去,又能多塞几口。 正如此刻,他伸出手左右抓着,用力一顶。 翠儿没声音。 唇都咬破了,一声不吭。 李听过她唱歌,就一次,在海边的时候,她一个人对着海浪低声吟唱,见他过来,立刻止言。 戏子,上不得台面,她怕他听到。 只是此时的李完全沉浸在凌乱的肚兜里,第一次的冲击和兴奋盖住了所有,他是鲁莽的、毫无经验的、没有章法的,自然也不体贴,也没有怜香惜玉。 翠儿在庞大身躯下露出两条细细的,有些瘦巴巴的脚,她的手不敢搂着他,就这么轻轻搭在他的后背,甚至不敢抓他,而是团起拳头。 轰地一声。 床榻了。 李咬着后槽牙,并不松开她,而是一脚将被子踢成一团,将她再次放到上头。 翠儿闭上眼,唇都咬破了,一点儿声都没有。 ------ 天蒙蒙亮。 李蹲在地上抓住头发,羞得脸通红,全然没了之前的勇猛。 “你跟着我,我这刀口上活的。”李的中文不太好,他其实想说‘刀口上舔血’。 翠儿穿好衣服后,将被子整理好放到柜子里,又将他衣服拿过来批到身上,她的脸不红,只是很疲倦。 “你说,一早就要和章先生有事去,我给你热下馒头,厨房里还有昨天没吃完的肉,你等等。”说着,她走到门口,伸出手整理了下头发。 “我会让你有肉吃有衣穿的。”李开口道。 “嗯。”翠儿这才红了脸,“你当然可以,只是……我……我没有落红,在轮渡上,我被……被……” 李歪了歪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被子,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站了起来,将剑拿在手里。 那把剑,磨得杀气腾腾,呼呼呼,空中猛舞了几下。 “你别怕,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李说道 翠儿浑身抖了下。 第56章 草台班子【一】 “列位。”温酒缓倒,章片裘整了整衣服,开了腔:“都拿出大师傅的架势来。” 朴素的棚户里,地面铺着的是昂贵的地毯,而放置的桌子则都是收来的上好檀木家具,平日里都放在藏品库,这次拿了来了。 现用。 四位鉴定师傅坐在一侧的桌子后,纷纷端起温酒喝下,又倒一杯壮胆,瓷器是雍正时期的彩杯,上好的佳品。 也现用。 门外,是候了半宿的那些老爷们,现在藏品都运出去了,已经凌晨1点,唐人街的孩子们哪能扛得住守夜?纷纷去睡了,孩子们一睡,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来拜码头,哪有不送礼的? 看得出,这架势一上,那些送上来的礼是一个个要当面鉴定的。 “这人家来送礼,当面看礼就算了,还、还、还看真假,是不是不够体面啊?大过年的……”明明冷,高师傅却一脑门的汗,他用袖口擦了擦。 “是啊,这大过年的。”章片裘回道:“如果大过年的,他们敢送假货,我还带着笑收下,那才是不体面呢。” “李送许师傅他们去了,礼扎教父的人也不在,万一冲突起来……”李师傅提醒道。 章片裘笑了笑,举了举杯,几位老师傅忙也举起酒杯。 “世界是个草台班子,列位,他们能在外面等那么久,就说明他们忌惮,既他们忌惮,我们顺着走,才是海阔天空呢,切莫露怯,好戏啊,还在后头呢。” 说到这,章片裘仰头,一饮而尽。 “东西都运走了,怕什么?”他笑道。 师傅们意识到,藏品刚刚运送走,章先生就要下狠手了。 这么快吗? 过年呢。 ------ 人头躜动。 等了这么久,诚意是有的。 满腹牢骚肯定有,但不敢说出来。 “这教父唐在白人里不算什么,唐人街也是破破烂烂还是棚户,他买下的那黑猫酒馆听说是从一个寡妇手里盘下来的,哼,这种人,让我们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啊!” “嘘,你小声点,他可是连黑手党的儿子都敢杀的人,上了桌了的!” 两个老爷低声嘀嘀咕咕的。 教父唐之狠,威名远扬,虽然在白人里不算什么,但在英格兰的唐人里,那也是上了桌了的人物,虽说比不得那些有官方背景的老爷们,但野啊。 如今这世道,很多事情就得野才能办呢。 这种码头得拜。 门打开,穿得富丽堂皇的裘老爷一进门,那双眼睛就立刻将整个屋子扫了遍,忙抬起脚,旁边的人跪了下来,将他脚上的泥土、雪擦去。 “哎呦,上好的地毯呢。”裘老爷笑道。 “这大雪天的,您还等那么久,受累受累,来,喝杯温酒。”章片裘笑呵呵满上温酒。 这传闻中连黑手党儿子都杀的教父唐,看着并不暴戾,还很温和。 “久仰大名,不累不累,可算见着您了!”裘老爷忙拱了拱手,身边的小厮立刻将箱子放到了桌子上,退到了身后。 通常来说,礼放到这就行了,聊点别的,岔过去,这样体面。 章片裘盯着箱子:“这是……” “这……这是见面的小意思,不成敬意。”裘老爷心想,这章片裘看来是个小户人家出生,送礼竟还当面问:“家父祖传的上好的青瓷小件一盏,您拿来喝酒喝茶,都是这小盏的福气。” “青瓷,这可是好东西,少见。” “哎呦,这是我祖传的,您喝酒的这彩杯,也是极品呐。” “送给我了?” “当然,当然。” 章片裘从箱子里拿出那套小盏,鉴瓷师傅立刻站了起来,拿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这……”裘老爷完全没料到还有这一出。 “验验货。”章片裘指了指酒:“我们先喝,这师傅手艺精湛,对瓷器那是妥妥的行家,师从高师傅。” “高、高师傅?哪位高师傅?” “啧。”章片裘一副‘你怎么连这都不懂’的表情:“大内那个鼎鼎大名的高师傅,御瓷世家呀!受两朝皇上青眼,就景德镇那都帮、杂帮、徽帮三大帮,见了都得听话的高家呀!” 鉴定瓷器的师傅戴着眼镜掉了下来。 他师从毛师傅,哪个毛师傅呢?在他们那地盘上,鼎鼎大名制作假瓷器的李师傅的徒弟的徒弟的好朋友,人称毛假货。 至于高师傅是谁,不清楚。 谁都不清楚,连章片裘自己个都不知道,胡诌。 “喔!喔!我、我、我知道,啊,对对对,高师傅嘛。”裘老爷忙赔着笑,余光看了眼青瓷那。 老师傅站了起来,将青瓷放回箱子:“这东西,您自己个收着吧,留个念想。” 假货。 裘老爷的脸涨得满面通红:“什么意思?假、假的?” “一眼假。”师傅说完,转身,袖子一甩。 这就尴尬了不是,房间内安静了下来,这裘老爷羞得面红耳赤,摸完头摸肚子,连说不可能,又说或许是自己的不孝子孙,抑或是那个吃里扒外的哥哥或弟弟,把东西掉包了。 “裘老爷,您父亲做什么的?”章片裘似乎并未动怒,又满上酒,笑呵呵问道。 “我父亲是浙江盐商李家的管事儿的,章先生,我这真是不知道会是假的!” “你怎么跑到英格兰来了呢?”章片裘又问。 “父亲说,李家搞不好要被抄家,就要我出来了,我到了这后,刘老爷说……” “送客。”忽而,章片裘方才还微笑的脸变了,打断了他的话。 ------ 裘老爷被提溜到了门外。 比碗还粗的棍子,一棍子下去,腿就折了。 “瞧瞧,大过年的,送假货。我家老爷说了,这大过年的,杀人不太合适,打断腿就行了。”到底是李带出来的兄弟,个儿不大,嗓子大着呢,他拱了拱手:“新年快乐啊,列位。” 当场,几个老爷便立刻折返,从唐人街走到马厩的路上连摔好几跤;几个老爷则立刻将箱子里的东西替换,从身上摸出玉佩之类的,放了进去。 两小时不到,章片裘那简陋的大棚房子里就堆满了藏品。 有几个老爷收到了重待。 一位是送了《型世言》是手抄本的老爷,其实这小说写得不太好,传阅的人少,若是卖钱,卖不了多少,是和一块砚台一起送的,但教父唐竟对砚台尚可,对这本手抄本则极喜欢,将那位老爷送到了门口,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咱们是兄弟。 还有位是送了《姑妄言》的老爷,这是清代曹去晶的长篇小说,送的还不是全本,而是沙俄的残抄本,十几页而已,是带着一尊玉佛一起送上的,没成想,玉佛倒还好,这本书章片裘极为欢喜,亲自将这位老爷送到了唐人街门口,还拍着他的肩膀说,行,我收了你这个义子。 喊上爹了,可把人高兴得不行。 ‘教父唐喜欢明清小说集子,若是孤本则更好’的消息,很快就吹遍了唐人圈。 切莫送假货,教父唐背景骇人,会打断腿的,这消息,当晚就吹遍了唐人圈,也吹到了温行鹤的耳朵里。 温行鹤有些诧异:“按理来说,他没什么背景啊?” “不太清楚,可是他行事非常果决,这么快的速度就上了桌,不可小觑啊。”许师傅赞道:“您看,他要我买那北佬的国贷,现在都赚多少了?这指定是有什么内部消息吧。” 说话间,章片裘的拜节礼物送到了府上。 温行鹤并未看是什么,忙收下,并叫许师傅亲自送了份礼,回的是当时章片裘送给他几张圆明园档案,以及翡翠一条。 温行鹤给了章片裘拜年礼,这消息夹杂在教父唐的诸多消息里,亦传遍了。 大年初二,宜收礼。 门外前来拜码头的老爷们手中的藏品,大多变成了明清小说集,什么手抄本、拓本、雕刻版,孤本倒不多,全来了。 “《南游记》。”章片裘看了眼李老爷,露出了笑容。 诸多传闻中,都说这教父唐是个变脸狂,若是你有背景,他会手下留情,若是没背景,拖出去打断腿。 而李老爷没什么背景,听人说教父唐喜欢明清小说,来碰碰运气,送上来的这本《南游记》也算不得精品,没成想教父唐青眼有加。 夜深,章片裘带上手套,轻轻抚摸着这本书。 只觉得胸腔一股热气蓬出,让全身都热了起来,良久良久之后,将紫檀木盒子拿了出来,一打开,里面圆明园档案金光闪闪。 拿出一半,将书放了进去。 “李,剑和匕首磨好了吗?”他问道。 “磨好了。” “再确定下,多磨一把,备用。” “是。” “枪检查了吗?” “检查了。” “放几枪后再用油润润,别卡弹。” “是。” 之后,提笔:《致潘尼兹馆长》 ------ 黄昏,白雪皑皑之下的放晴,世界都蒙上了金灿灿的雾。 雕绣极美的车厢、山西最好工匠砍伐巨木而成的车轴、车轭,还有宫里头御用马鞍,手工精湛磅礴大气。 这是廖老爷、李老爷、张老爷、吴老爷、裘老爷这‘伦敦五瘸’拿出了看家底的东西,拼凑的。 绝对自愿。 坐到了尊贵堂皇的马车里,章片裘回望唐人街,眉眼并不锐利,也无杀气,在浓雾中镇定非常。 东西都转移了,初一初二收的礼也藏了起来,鉴定的师傅们和唐人街老人孩子都送到了西西里岛躲避,留下了些愿意陪同的精壮,原地等候。 今儿初三。 日落真美。 宜入财、宜动土、宜杀人。 章片裘掸了掸油光发亮的黑色马甲,低调的纹路彰显着华贵,帽子上的绿色翡翠哪怕在淡淡的阳光下也无比通透。 这是死去的章老爷的裘皮马甲和帽子,从他尸体上扒拉下来的那套,章片裘第一次穿是杀了他后,走出大英博物馆。 这是第二次,他要前往大英博物馆。 “蒙古勇士皮袍,还是黑熊皮的,可别弄脏了。”翠儿拿着干净的毛巾围着李一圈,上下地扫,直到李翻身上马,还在擦他的靴子。 有娘们儿了,就是不一样。 蒙古勇士皮袍,唐人街收了六七件,哪怕是到了海外,这些老爷们贱卖,这也不便宜,尤其是黑熊皮的,就两件。 淡淡的动物腥气,野极了,顶好的货。 章片裘微微皱眉:“我跟你说了,这几天要办大事,或许会掉脑袋。” “没……没忍住,这谁忍得住?”李挠了挠头。 章片裘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他,又看了看她:“做大事者,最怕有软肋。” 话音刚落,有个简短且有力的声音穿透金色的雾气传来:“章片裘!” 抬眼一看。 红彤彤的袍子,顶上一圈儿白毛,再往上,浓眉大眼英气非常的一张脸。 章片裘的软肋,来了。 第57章 吻 章片裘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 肯定是停止了跳动,以至于眼底模糊了好几秒,他定了定眼,没错,那双坚定又明亮的双眸,温默! 章片裘有种恍惚的感觉,恍惚到他闻到了西西里的花香与温默身上淡淡的独特的体香夹杂在一起的温暖味道,此刻不是寒冬,而是初夏,就像当时在西西里礼扎教父的庭院里一样。 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竟差点摔跤,手撑在地上后没等站稳就往前跑,又滑了好几下。 这是唐人街的人第一次看到一向稳重的教父唐如此狼狈。 “温默!”他喊道。 这是唐人街的人第一次看到一向稳重的教父唐露出青年神色,而非永远像一抹黑色,让人看不透。 声音清亮,又激动。 温默的马儿被这跌跌跄跄的鬼叫男人惊得不安地嘶鸣了起来。 “别动!”温默低声呵斥,并拉紧了缰绳,被拉紧的马脸显得不太高兴,冲着章片裘翻着白眼。 章片裘跑到跟前,抬头看着温默,光正好耀着他的眼,看不清,只觉得温默整个人在闪光,他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 目光立刻在她身上游离了一番,一直团在她腰间的鞭子不见踪影,而她的腹部则挂着一个袋子,看拱起的程度大概是个暖袋。 咳……温默轻轻咳了声。 咳时,眉头紧锁,身躯也微微缩了缩,可见还未全好,恐怕已伤根基,难以全好。 章片裘伸出手,她犹豫了下,脸微微发红后将手放到他手里,从马上下来抬腿倒利索,但落下来的时候很明显收着力,轻轻落下。 “我没事。”温默道。 说完,她目光凝重,朝着唐人街瞟了眼:“你这出什么事了吗?只留下精壮。” 到底是温行鹤精挑细选又训练多年的,这一瞥眼就觉察到了。 “先进去暖暖,这儿风大,屋里说。”章片裘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温默红着脸,手微微挣扎了下。 章片裘只微微握紧。 她便不再动弹,跟在后面。 李,挑了挑眉,嘴巴往下撇向章片裘与温默握手的方向,又指了指翠儿,戏道:“软肋?“ 这是教父唐第一次吃瘪。 “咳,章老爷,这时间来不及了呀,要去办大事了。”李粗着嗓子,憋着笑:“办大事要紧吧?” 这是教父唐第一次在吃过一次瘪后,马上又吃一次。 这一次,章片裘停下脚步,并不看李而是看向翠儿。 翠儿见状,笑盈盈温柔地看了李一眼,抿住嘴,浅浅摇了摇头。 李近两米的大高个竟露出了乖巧的模样来,团在那威风凛凛的蒙古大袍之下,闭了嘴,收了自己的坏笑。 都说唐人街的教父手段狠厉,而他旁边站着的那位牛高马大的剑术非凡,也是个狠角色。 这俩惧内,消息应该不会传出去吧…… ----- 黄酒放到小壶里,冰糖、大枣、枸杞配着,暖香四溢。 温默喝了口,很满足地微微眯了眯眼。 义父是喝黄酒长大的,她跟着喝过,尤其是寒天腊月里练功,总会来上两壶,来到英格兰后,红颜酒馆倒是有,只是忙忙碌碌的,哪有功夫呢? 外头,阳光照在白茫茫一片雪上,漂亮极了。 章片裘看着她的脖颈处,之前白皙细腻的脖颈此时有道伤口,留了痕迹,看印子大概是子弹擦着过去,若偏了丝毫……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触目惊心。 “我好多伤痕,不要看,不好看。”她脖子缩了缩,别过头去。 “还要上药吗?” “有几个枪口的位置还得上药。” 温默将袖子往下扯了扯,手腕处的伤痕触目惊心,九死一生的暗杀,熬过来真是奇迹,也得感谢她这从小武术底子的身子。 咳…… 她轻轻咳了下,又紧了紧衣服。 因为打算出门,房内的暖盆灭了,又是壁薄的棚户,自然冷,章片裘从柜子里拿出厚厚的大衣披到她肩膀上。 “好重。”她眉头微皱。 这是实打实的东北虎毛,的确重,四五斤,若是以前,别说四五斤的东北虎毛了,十几斤的重棍,她舞得呜呜作响。 “我身体大不如前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将衣服盖到腿上:“多好的动物皮啊,你这发展得真快,等开了春,房子重新盖一下,大伙儿都有着落又有靠山,你救了很多人。” 温默看向章片裘,嘴角往上,眼睛亮晶晶的。 她的声音轻,不似从前那般有力,这样反倒让她的温柔弥漫开来,章片裘看了她一眼,要说被人夸赞,听得多了。莫说是在没有来这时代之前,年纪轻轻就当上副教授,本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就是在那之前也交往过几个女朋友,吴侬软语也是有的。 但唯有温默的话,一出来,他就觉得自己有些控制不住想摇头晃脑,好似少年。但一看她不如往昔元气的脸,心中一疼。 “没什么,眼下还有许多关卡要过。”章片裘坐到她旁边。 “老人孩子都转移了,你眼下要过的关卡……难道是潘尼兹找上门了?”温默紧张了起来。 章片裘的手再一次覆到她手上。 她的手凉凉的,在这瞬间垂下眸子,许是害羞吧,心跳的加速让又轻咳了几声,耳朵虽红透了,却也没躲开。 “我会处理好这些,眼下,我先安排人带你去西西里岛,去礼扎教父那里,老人孩子都在那边,安全。医生……西西里岛的医院恐怕不太好,你现在身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我……”温默动了动唇。 “我看看。”章片裘说道。 “啊?”温默眼睛骤然睁大,脸瞬间通红:“你……你看看?” “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得娶了你才能看,但眼下情况不同,不看一眼,我不放心,你这般倔强和好强,我必须知道你的真实情况。”章片裘咬着牙根,一想到伏击的那场景便怒从心中起:“该死的……” 他骂道。 他想骂该死的大清,但温默是大清国人,她会生气,本就身子不好,不能气她;他想骂那愚忠的温行鹤,看不清大清的局势,如今又忙活起了洋务运动,但温行鹤那句‘为我大清’说得情真意切,且把三个儿子都喊了过来,加上许师傅这帮热血义士,他骂不出口。 将怒咽了下去,章片裘看着她:“你现在不让我看,也行,先去西西里,好好躺着,好好休息,我这边顺利的话很快就去接你,不顺利……不顺利,西西里也安全,我会跟温行鹤提亲娶你的,其实我现在就可以去温行鹤那提亲,但担心大清的人此时若知道你没死,会对你不利。” “我不去西西里。”温默垂眼不看他。 “你,你不愿跟我?”章片裘愕然。 “不是。”她抬眼看着他:“我要嫁你,我愿意的,若我们在一起,不需要义父点头,亦不需要别人点头,也不用什么八抬大轿宾朋满客,就我们两人盟约就行。” “那为什么……” “因为我要回大清。” “回大清?” “我知我大清如今腐败不堪,但这是大清,为我大清,我愿舍弃爱情,愿舍弃性命,万万千千遍,我要回去,救我大清。” 说着,她从怀里抽出了几本小册子和报纸。 《*****》德文版、英文版,以及中文版。 “中文版?”章片裘愣了下,拿了起来,见那字体娟秀,是女儿家的字,又极为铿锵有力,这是温默的字。 “我翻译的,写这本书的人叫***,你应该不认识他,这里面说,实现****的途径和手段是建立人民政权。”温默两眼迸发出光来:“人民政权!我从未听过,或许,这是救我大清的一条路,我要带回大清。” 这一刻,章片裘的大脑突然变得有些空白。 空白了几秒后,脑子又嗡嗡嗡鸣响了起来。 温默的回答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想过温默拒绝他的诸多理由,要跟着温行鹤继续办事,放不下许师傅他们,银行的事还没办完,温行鹤的儿子还得过段日子才来,等等。 又或者是要查出谁是暗杀的幕后人物。 想过无数种理由,他都有解决的办法,他甚至想过,为了她,他也可以加入温行鹤的战队,帮着他们运作点什么。 洋务运动,虽失败了,但对中国是有利的,师夷长技以自强的理念让大清国政府的一些开明官员有了用武之地,恭亲王奕?、文祥虽是主持者,但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的势力太强大,不敢大动,但地方上,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人是出了大力的。 一大批近代军事、工业将在腐朽的大清国上轰轰烈烈展开。 若不是慈禧那女人贪腐无度,竟挪用北洋舰队军费,直接使洋务运动破了产…… 至少,这些军事、工业都需要在欧洲购买、找人,他是可以帮上忙的,也没有改动历史进程。 但他没想过,温默会掏出《*****》! “你……你……你怎么知道《*****的》?”章片裘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是他救了我。” “他救了你?” “对,他路过伏击的地方,救了我。” 说着,温默从怀里掏出了一些纸张,上面写得密密麻麻。 “起初,我躺在病床上不宜走动,闲着也是闲着,就开始翻阅他的手稿,他写了好多文章,都很好。除了《*****》,这本《德国的革命与反革命》也很好,里面总结了德国革命的经验,我觉得很有价值,他说,武装起义是一种艺术,这论断真是大胆,我是个女子,不懂军事,打算一并带去大清国,交给有识之士。” 章片裘伸出手,将领口松了松。 他出了一身的汗。 她,她难道是将火种传到中国的第一人吗? 历史上没有记载,但想想,这个时候的大清国通过洋务运动的留学生或这些来往两地的大清国人接受到最新的理论,是大有可能的。 只是能翻译成中文的人,极少。 难道,她就是那个人吗? 章片裘看着温默,他动了动唇,想问什么,却发现脑海里没有问题,不敢有问题;他想劝她,留下她,却也不敢劝,不敢留。 他的手轻轻触碰了下写满了德文的纸。 “这是***的手稿?”他问道。 “嗯,他的手稿,一些是定稿,一些是草稿和随笔,这个是出版的书。”温默递给章片裘:“你看看?” 章片裘接过纸张,他触摸着***的字,只觉得头皮发痒,毛发都竖了起来。 历史,不可改变! 脑海里响起了这句话,他忙放下纸张。 身为历史学教授,自然知道历史若改变将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所以哪怕遇到了马克思,也只是遥遥相望。知道他生活艰难,也只是每个月安排谢寻去送一些房租,时而多、时而少,不改动对方的命运,以及红色的鲜花,聊表心意。 “他们救我,有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你呢。”温默笑着看着他。 “因、因、因为我?” “嗯,你送过我一本马克思的书,《政治经济学批判》,我没带过来,你找马克思给我写了签名,还记得吗?他们……他们是朋友。”温默的脸红了:“我想着要远离,会想你,随身携带那本书。” 刹那,章片裘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又仿佛被冰住了,又似被火在烧,乱得很,又热得很。 一身的汗,又涌了出来。 她拿过《*****》和其他资料,用红布重新仔细地包裹起来,塞到了怀里。 “这么先进的思想,大清国还没人知道呢,我可能是第一个翻译的,最快的速度,春天,春天!春天我就能抵达大清国,这或许是救大清国的一条路,或许不是,但总要试试,对吧?” 章片裘没有回答,他只觉得脑子极乱,心情又激动又无力又沮丧又欢喜。 她是帮助慈禧在外贿赂洋人的关键环节,竟也是将火种送回祖国的第一人?! “这么多的汗。”温默抬眼,扯出手帕递给他,章片裘却怔怔的,她抿了抿嘴,拿着帕子轻轻擦着他的额头:“你别担心,你看,我都能骑马来找你,现在虽没全好,但若在轮渡上呆个两个月,就大好了。” 章片裘看着她,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我要去大清……你很突然,我,我愿意嫁给你的。”温默说到这,睫毛飞速眨了下,深深吸了口气,似乎下了某种决定,她忽然靠近章片裘。 有些冰凉,又极柔软的红唇轻轻覆到了章片裘的唇上。 历史上的人物,可以触碰吗? 不可以。 那,可以亲吻吗? 第58章 吻【二】 极快的靠近、极致的柔软又刹那消失。 像暴风雨,夏日里沉闷的天气突然下起来的那种,夹杂着西西里的花香,伴随着温默靠近,她身上独特的冒着丝丝冷的甜甜的气味再次将章片裘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头晕目眩。 突然靠近,她身体的柔软抵住他的胸膛,紧接着唇那一暖,他都没来得及闭眼睛,只觉得痒痒的:她的睫毛实在是太长了,扫到他的脸上,浑身都仿佛滋滋滋流淌着电流。 随后,她便后退。 他们俩的初吻,结束了。 房间内安静极了,静得连外面的雪化的声音都似乎能听到,章片裘觉得自己的反应实在是过于惊愕,这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会有的,他几乎像个呆头鹅了。 扭过头去,只见温默低着头,莫说脸和耳朵了,连脖子都红了,连带着紧紧揪着衣服的手,手背上淡淡的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下跳着,整个人仿佛揉上了一团红晕。 但显然,这个吻是她就决定了的,她虽含羞,但不慌乱。 “这样,这样你该放心了罢。”温默轻声道。 这是1861年。 大清王朝,女性若不守妇道要被浸猪笼的年月,哪怕温默接受培训,也来了异国他乡,但这依旧是她的底色。 若没有媒人之约,执子之手都属于不守妇道的年代,更别说亲吻了。 温默赌上了她的全部声誉。 章片裘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 劝她留下? 看得出,她亲吻便是答案:我人是你的,但事情还是要去做的。 同意她走? 真是不想。 他的目光落到她脖颈处,那儿露出半截触目惊心的伤痕,想来里头更是伤痕累累,如今还刚捡回来一条命,带着这一身的伤怎么越过重洋?再者,此时的大清国英法联军还未撤军,朝廷更是暗流涌动,朝堂权利更替正在进行中,她作为一枚应该死亡的棋子若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章片裘看着她,像极了薄雾里,被冷雾打湿沾满了露水的栀子花,娇俏却又倔强白I洁。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独特了。 她是腐败的清政府内斗之下,在海外贿赂洋人的关键一环,若是严格说起来,落到历史书上的话,她是会被万人唾骂的。 温默是无辜的。 章片裘想过,只要她能活着回来,他就带着她好好收购文物,若是日后历史上留下半笔,她作为一个为中国挽救过大量文物的人,能抵消贿赂洋人一环的罪。 却未料到,她竟然拿出了《*****》!并翻译成中文,要带回大清国! 她为自己打了这场翻身仗。 他敬她是英雄。 说起来,章片裘是自惭形秽的,从对祖国的热忱上来说,哪怕自己如今在做着文物的事儿,若到了现代看来,这也是铁骨铮铮且有伟略的人物之一。 可他是知道未来的。 他知道这些文物将来将有多大的用处,知道大清国哪怕如今腐败不堪,但终究被新中国取代,知道未来会一片光明。 但温默不知道。 她不但不知道,是在黑暗中前行,而且被大清国如此对待,命都差点丢了,但却拿出了《*****》! 她是将火种带回去的人啊!是第一人吗?或许是,或许不是,但绝对是第一批有识之士! 这样的历史人物,刚刚却吻了他。 章片裘只觉得热血涌了上来,深深吸了口气。 “虽然我不知道这条路是否适合大清国,但带回去,让大清国多条路总是好的,章片裘,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温默低声道。 她抬起头来,直视章片裘。 眉眼是英气的,但刚刚羞涩未退,倒露出桃花眼的点点风情来,她又不好意思垂下眸子。 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到底,她依旧是位少女,少女献出初吻,又何尝不想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呢? 得让她把伤养好了,再回去,历史的进程想来不差这两个月,章片裘拿定了主意。 “你等伤好了再走吧,我陪你去。”他说道:“两个月后。” “你陪我去?” “对,我陪你去。” 温默再次抬眼看着他,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下后,摇了摇头:“他们火烧了圆明园,两个月后会有大量藏品抵达,你这个时候走,不妥。”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外面传来了马匹的嘶鸣声,听起来是轻壮的青年们在冲洗马厩。 温默顿了顿,再次摇了摇头:“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左右顶多一年,我们会再见面的。” “你的伤都没好。” “会亡国的,章片裘,我没有心情养伤。” “不会亡。”章片裘轻轻地揽过她。 “你说过,大清国会亡,这么下去,我亦觉得会亡。”温默无力地叹了口气。 到如今,她已经看到了大清国与英法之间巨大的差距,不仅仅是科技上的,还有制度上的,章片裘没说错,这么下去,大清国会亡。 “我要尽快将东西送过去,看看能不能挽救于万一。”温默道。 “温默,大清国或许会亡,但华夏不会亡。”章片裘将她整个人轻轻掰过来:“你的伤没好,在船上这么颠簸能不能抵达大清尚未可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温默固执地将头别到一旁。 习武之人,总会对自己身体有更高的自信,她深知船只颠簸,但自认为自己能扛过去。 章片裘见状,没继续劝她,而是静下心想了想。 哎,他叹了口气。 温默看向他。 “其实,我很需要你的帮忙,整个唐人街都需要。”章片裘嘴角微微用力,透着无奈:“你也知道,如今连拍卖行都不许中国人进入,一定要破局。所以我打算找潘尼兹谈合作,你也看到了,我将老人、孩子,还有藏品都转移了,这是一场硬仗。” 温默眸底漫出紧张,之前她问过两次怎么只留精壮,章片裘都避而不答,如今说了,竟如此危险。她自然知道以章片裘如今的身份,是不可能能和潘尼兹进行什么公平、合理的“谈判”的。 “我也需要有人帮我翻译些东西,斡旋些方面,我……我……你也看到了,唐人街能用的人不多。”章片裘不等她问,又说道。 “先开着地下拍卖行呢?你现在去找潘尼兹,实在是太危险了。”温默紧张道。 “不破局的话,后面都是空谈,而且要趁着如今藏品还没有大规模过来,尽快拿到权利,否则……”章片裘苦笑了声:“我这儿,也是这两个月最为关键和危险。” 他加重了‘危险’二字。 温默眸子闪烁着,她垂下眸,手放到怀前,里头的东西硬硬的。 从英格兰开往大清国的轮渡并不多,两三个月才有一趟,错过了这趟就得等好久了,但…… 她犹豫了起来。 “你养好身体,我们再一起去大清国。这么着,你不去西西里也行,在伦敦想必不太安全,若是让人知道你没死,我怕还会继续追杀,住在唐人街恐怕也不安全,人来人往的,不如就在这附近住下,帮我度过目前的难关。”章片裘补了一句:“这里面,也会有很多御用珍品,搞不好大清的御玺也有,我们弄到了后,你义父也好跟贝勒爷交差,况且御玺的确重要,不是吗?” 温默被他说得脑袋嗡嗡的。 她想仔细捋捋。 章片裘的手却从她的肩头挪到了腰间,身体竟突然靠了过来,将她环到了怀里。 他的气息喷到她的脖颈处,暖暖的。 她很是不好意思,轻轻推了推他,却发现根本推不动,她真的想问清楚究竟打算如何和潘尼兹谈,把事情捋一捋。 可章片裘竟突然央求了起来。 “帮我两三个月,我们再一起去大清国,好不好?”他的声音轻轻的,在耳畔说道。 温默几时见识过这种场面? 她见过打打杀杀,或与洋人斗智斗勇,哪怕是刚刚她主动亲吻章片裘,那也是之前就设想过的。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央求自己,没见过。 她本能地微微挣扎了下,动一动,他反而搂得更紧了。 “等等,让我捋……” 话未说完,温默只觉得唇一阵温暖。 他吻住了她。 速度太快了,与她刚刚那般快,但与她轻轻盖一下,如风般掠过不同,他很有力,这一次轮到温默反应不过来了,她下意识‘啊’了下。 什么东西进来了? 温默瞪大了眼睛。 亲吻,不就是嘴唇贴一下吗?他舌头在做什么? 好奇怪。 但麻酥酥的。 她睁开眼看着他,只觉得他的睫毛好长,浓密,连睫毛看着都很霸道,她眨了眨眼,只觉得自己的睫毛扫过他的脸,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睁眼,那真是羞死人了,于是忙闭眼。 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头晕目眩,微微的细汗冒出导致身体上一些伤口痒了起来,她扭动了下,他却吻得更紧了。 良久良久,久到温默觉得,他或许会什么独门内功,让她身体都发软,尤其是脚,跟没有了似的,整个人瘫到了怀里。 “可以吗?”他的声音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 “嗯?”温默迷迷糊糊的。 “留下来帮我两三个月,再一起去。”他的声音在耳畔轻轻的,轻轻亲了下她的耳垂,声音在耳畔炸开。 温默浑身战栗了下。 老鼠吗?他又在做什么?刚刚说什么了? “嗯?”她实在有些糊涂。 “好不好?” “好。” “一言为定。” “嗯?”温默觉得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内容,定什么了?她刚要问,他却又吻了过来。 ------- 温默在唐人街不远处的一套旅店房间内,面红耳赤又懊恼。 她挠了挠头。 “这地方是我早就准备好的,想着只要找到你,就先把你安置到这,再送去西西里岛,这段时间你最好不要出门,让贝勒爷那边的人知道你在哪里,很危险。”章片裘拉开房门。 李走了进来,后头跟着一个持枪的小伙子。 “他叫二狗,就住在你隔壁,一楼全部是我们的人,有危险立刻转移。”章片裘说道。 “夫人,您放心,这儿安全。”二狗道。 唰地一下,温默的脸红了。 “谁、谁、谁是夫人了。”她低声反驳着,手放在一旁翻译好的《*****》上。 儿女情长,耽误大事,真是不该,她想。 “我联系了人,看看能不能通过英法军方的电报,找找大清国接洽你翻译的这些的人。”章片裘坐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 李和二狗别过头去,暧昧窃笑着。 温默羞涩地抽出来。 章片裘又抓住:“你贸贸然过去也不太妥当,那边总要有个接洽的人,而且这东西交给谁,很关键,若是被保守派知道了,东西还没传播呢,搞不好你就被赐死了。” 章片裘这话有道理,毕竟这里头宣传的是‘人民政权’。 “我已经安排了人,拿着你的船票回大清国,等一切都弄妥当了,我们一起过去。”章片裘说道。 “两个月。”温默抬起眼来:“你这边安全了后,我就去大清谷,你不必跟着我去,这边藏品正是最关键的时候,离不开人,再说了,那边若有人接应,也无需你去。” 章片裘想了想,没回答她。 他要去趟大清国,莫高窟那去一趟,再想想法子多收一些文物出来,温默说得也有道理,这两个月确实最为关键。 眼下,要让自己上桌,上这些白人的藏品餐桌,在他们掠夺过来的饕餮大宴里分得一杯羹,才是后续一切的根本。 “时间差不多了,章先生,得去大英博物馆了。”李催促道。 本早上出发的,如今已经下午了。 “我去忙。”章片裘站了起来。 “你小心。”温默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服,又觉得这个动作实在是过于软弱,忙松开,定了定神:“我在这很好,你安心去忙你的,这几天我把我掌握的大英博物馆的所有资料,都整理好给你。” 章片裘笑了笑,俯身。 她忙躲了躲。 李和二狗背过身去。 真是缠绵,说好的要办大事,教父唐又磨磨蹭蹭了五六分钟才出来。 第59章 草台班子【二】 “身份记住了吗?” “我是蒙古第一巴图鲁的第六个儿子,人们称我为巴特尔,意为草原上天赐的英雄,祖上赐大姓李,名忠蒙。您父亲是尚书街军功花翎,曾任蒙古将军、曾兼署……兼署船政大臣,在当蒙古将军的时候收我为义子,学习中原文化,我父亲被革职查办后,便一直跟着您,是您忠心不二的贴身保卫。” 李做事莽撞,心眼也无,更听不懂中国人为人处世里的所谓的话中话,但人很是聪明,他在汉语上下了功夫,也很快掌握了这一门语言,虽然这一段身份对他而言依旧很难,但背得滚瓜烂熟,不仅如此,他还专门请教唐人街的夫子——‘夫子’这个词,也是唐人街建立后才学会的——搞清楚了背后官衔的含义。 “李忠蒙。” “是!” “你怕死吗?” 听到这几个字,厚重的虎皮袍子伴随着李忠蒙回头看向马车里的章片裘时轻轻摆动,如此重的袍子,在他身上竟显得轻盈。他昂起头,挥舞马鞭,伴随着啪地一声脆响露出了旁人要大一倍的手腕,结实有力的大腿紧紧夹住马匹,因为个性太烈而便宜售出的马儿,在他胯下无比温顺。 如此雄健的身躯,与前段日子在大英博物馆展示的那几座雕塑相较也毫不逊色。 马儿嘶鸣了起来。 “别动!”李忠蒙呵斥道。 说到死。 不由地,他脑海里浮现出翠儿的模样,她实在是太瘦了,瘦得李把控不住时也不敢太用力,但她依旧死去活来,细小的指甲将他后背抓得到处是红痕,动来动去的,以前听那些酒鬼说女人会从深处有颤栗传来,他看倒不是,哪里是深处有颤栗,她有好几次浑身都在颤,他差点以为她要死了。 远处,翠儿正看着他,瘦小的脸庞显得眼睛愈发大。 李忠蒙回过头,看着她,皱起眉头,她太瘦了,得养胖些,他想。 咧了咧清晨刚刮过但现又露出粗粗胡渣的嘴角,嗖地一声金属颤动的声音,长剑出鞘,李忠蒙笑道:“章先生,您切莫忘了,我可是蒙古第一巴图鲁之后。” 一会儿就要去大英博物馆,此行,他无非三个用处:必要时需要杀人、危险时需掩护撤退以及比剑时。 “兄弟们,派人送翠儿去西西里,翠儿,你等我回来!”李忠蒙喊道。 鞭子一挥,马车走了。 众人哄笑了起来,纷纷意味深长看向翠儿,自然猜到了昨晚发生了什么,而翠儿没料到他会这么坦率且公开,要知道章先生在马车上呢! 翠儿红着脸,跑回了家。 从今日开始,她便是李忠蒙的女人,她终于有家了。 男人出门在外,女人就该看好家,虽说一会儿就去西西里,家里乱可不行。她看向那张简朴且散了架的床,忙面红耳赤地收拾,屋子里没有镜子,她将自己的头发散开后又绑上,刚绑上又觉得不对,于是散开来,绑了个满人如意头的样式。 家穷不碍事,婆娘得收拾得利索,家利索,人也利索,如意头好,事事如意又端庄典雅,这才配得上唐人街这叫得上名号的教父唐身边的大红人,李忠蒙。 日子,会美的,她想。 ------- 傍晚,雪化了一半,路上泥泞非常。 大英博物馆门口拥挤不已,多达三十几辆马车堵着,绵延三个街口水泄不通,从高耸的黑布之下露出的罕见的动物骸骨可以看出,这些都是史前文物,还有一些大型石雕。 “东西快把博物馆撑爆了,这得运多少天?” “清,他们真的有那么多东西吗?把史前文物都转出来腾地方,听说一些石雕也很占地,要运走。” 路边的商贩们纷纷表示着不满,这么堵着还怎么做生意? 短短的几日,随着媒体对大清国艺术品的报道,大家已经不在称‘唐人’,改成‘中国人’,而对大清国的称呼也统一成了:QING,清。 此时的欧洲对于大清国的称呼、看法,几乎是以每日不同在演变,这几日,伴随着艺术品的涌入,从‘愚蠢的猪啰’变成了‘黄金遍地的艺术家、艺术品’。 “全是拍卖行的广告,在广告亭附近停一下。”章片裘说道。 圆柱形广告亭,是这两年流行起来的广告形式。 一根根罗马柱模样的大理石柱子立在主街道上,到处都是,上面贴着广告,方便向路人推广自己的产品。 如今,这些圆柱少年贴满了中国藏品亟待拍卖的广告,贴得密密麻麻,连缝隙都没有。 “厕所那也贴了。”李忠蒙指了指不远处另一根圆柱。 与贴满了广告的圆柱很类似的圆柱则是公共厕所,唯一不同的是,被称为公共厕所的圆柱一边是凹进去的——男人们若有尿意,就尿到圆柱内。 此时,那根充满了尿味的圆柱上方,也贴着地下拍卖行关于拍卖中国文物的广告。 “资本的嗅觉是最灵敏的,各大拍卖行开始抢占市场了,不让中国人进入拍卖行,一方面是歧视,另一方面也是怕我们扰乱了市场。”章片裘放下了帘子:“继续走吧。” “从汉普顿宫来的马车,法拉第教授的马车,让让!请让让!”马夫的声音在排队的马车里很是嘹亮。 汉普顿宫,法拉第?! 章片裘立刻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只见一辆很朴素的马车从后头驶来,一位穿着基督教衣服的六七十岁的老人,戴着眼镜坐在座位上,眉头紧锁。 “教授,辛苦了,请走这边。”大英博物馆的馆员远远地出来迎接:“石雕的事儿,真是费心了,理事们在等您呢。” 汉普顿宫、法拉第、石雕,信息对上了。 章片裘内心澎湃,看着近在咫尺,从自己马车旁的老人,这位就是历史书、物理书、化学书上都熟知的电学之父和交流电之父:迈克尔·法拉第。 “这位教授是专门研究中国的吗?理事都在等他。”李忠蒙问道。 “之前,博物馆的理事专门为了如何保养石雕类文物请教过他,他为清洗石雕用稀硝酸、含碳又具腐蚀性的碱等做过实验,这次请他来,要么就是为了保养帕特农石雕,要么就是为了如何保养我们大清国的石雕来的。”章片裘说道。 “我必须来一趟。”法拉第老了,说话声音不大,但语速也不快,但看得出,他很焦急:“我听约翰理事说,你们在使用稀硝酸清洗中国的大理石雕塑,这是不对的!会给雕塑造成不可逆的损害!我必须来一趟。” “是是是,您请。”馆员保持微笑,指挥着交通,让这位哪怕到了现代化社会依旧举世闻名的教授,先行。 “他难道是什么贵族吗?博物馆的人对他如此尊敬。”李忠蒙问道。 “他出生铁匠家庭,只读了小学,取得世界瞩目的成绩全靠自学。”章片裘指了指脑子:“他的脑子是老天的杰作,至于尊敬,一方面是知识领域傲然,另一方面,他就职国两任教会长老。” 别的什么交流电,什么首次发现电磁感应现象,什么人类制造出第一台发电机等,由于此时虽然发电机广泛被运用,但电灯还没有问世,与电有关的具体知识对于底层老百姓的李忠蒙来说,听不太懂。 但教会长老,这对于他从小在美国当奴隶,又在英国呆了这么多年的人来说,太熟悉了。 “这么厉害!两任教会长老!”李忠蒙露出了佩服的神情。 “达尔文教授的马车,请让让!达尔文教授的马车,请让让!”后头又传来马夫的声音。 达尔文?! 章片裘再次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无奈的是中间挡着一辆放满了动物标本的马车,挡住了视线。 “我下去,你且在这别动。”章片裘忙下了车。 “又来了个名人?”李忠蒙耸了耸肩,但转念又觉得这名字实在是熟悉,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传闻章先生在大英博物馆杀了人的那一日,不就是一个叫达尔文的什么进化论分享会里面的人传出来的吗? 李忠蒙看了过去,见一向稳重的章先生竟露出了少年神色,在马车中、泥泞里穿行,跑到那辆马车附近,伸长了脖子。 “达尔文!这可是达尔文!”章片裘将帽子压低,克制住内心的汹涌,看向了这位人类的巨匠。 只见此时的达尔文才四十出头,正值壮年,与法拉利对馆员一脸严肃不同,他笑容满面。 “我知道,有许多教授对我的进化论持反对意见,甚至直接拒绝参加博物馆这次召开的讨论会,还联名上书给议会,给潘尼兹馆长带来了不少压力。”达尔文摆了摆手,不等馆员说什么:“潘尼兹馆长多次召开关于进化论的分享讨论会,对知识持公平、宽厚的态度,我非常尊敬,今日特来感谢。” 进化论,对于现代人而言,这是人尽皆知的理论,是正确的。但此时是1861年,进化论刚刚发布没多久,各大学校的教授对此态度不一,持不认可态度的居多。 而作为大英博物馆,顶住多方压力,已经开了两次进化论的研讨会,看来,达尔文对潘尼兹馆长十分感激。 马车浩浩荡荡,章片裘的马车夹在里头,半个小时了只走了几十米。 而短短的半个小时,已经有十几名理事的马车插队先行。 “我打听了下,今日是理事大会,专门讨论中国文物。”李忠蒙跑回了马车上,他指着前头:“不仅有理事,还请了全伦敦所有研究中国文化的教授,全是名流。” 说到这,李忠蒙进到了马车里,压低声音:“章先生,这些名流可不是草台班子,咱们……” “他们怎么不是草台班子了?”章片裘笑了笑。 “都是名流!全是名流,我看,还来了不少贵族,估计都是来旁听关于中国文物信息的,我们这身份……也太草台了。他们会信吗?” “别担心,他潘尼兹一个杀人犯能一跃成为大英博物馆的馆长,我们也可以换换身份。”章片裘依旧笑着,不慌不忙。 “可是只要查一下,他们就知道我们从黑猫酒馆起家,如今建立唐人街也只是一些破破烂烂的棚屋而已,怎么可能在大清国有这种身份呢?” 章片裘的手放在紫檀木箱子上,箱子里,里面放得满满的是圆明园档案。 当然,这是赝品,真品如此珍贵,章片裘早就藏了起来。 但又不是赝品,因为用苏绣绣着的内容,每一个字都是按照原品来的,都是圆明园未烧毁之前,里面说陈列的所有珍品的正确信息。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章片裘说道:“把大清国国旗挂马车上了吗?” “什么意思?”李忠蒙听不懂:“国旗刚挂上了。” “只要他愿意相信,他就会相信,并让别人也相信。”章片裘说道。 李忠蒙依旧不明白,但他提醒他:“可我们连大英博物馆都进不去。” 远处,公告牌上写着:中国人(教会的交换留学生除外)禁止入内。 教会的交换留学,这是洋务运动里的一项项目,眼下刚刚启动,第一批大清国的公派留学生的名额还在甄选中,还未抵达伦敦。 “进不去啊!”李忠蒙青筋暴起,伸出手指向博物馆的方向:“我刚刚走到公告那看看,巡逻员就要我滚。” 第60章 历史洪流【一】 拍卖行都嗅到了呼啸而来的利润,博物馆的理事们作为社会的贵族,更是如此。 大英博物馆的门口络绎不绝。 欧洲备受瞩目的大英博物馆作为领头羊组织召开关于中国文物的商讨会,其影响力是巨大的,不仅是本博物馆的理事,连温莎城堡和爱丁堡的荷里路德宫的都来了,还来了议员代表。 “猪猡?滚远点!”李忠蒙学着巡逻的样子,气哄哄的。 “想想办法。”章片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把它放到潘尼兹的桌子上。” “什么办法?”李忠蒙下意识接过信,看向章片裘,显然,他期望能从教父唐那得到答案。 “你来想办法。”章片裘看了眼怀表:“晚上六点半之前,这封信必须出现在潘尼兹的办公桌上,因为这个点他们刚刚开完会,他会回到办公室小憩一下的。” 李忠蒙懵了。 从小至今,他从来没有自己决定过什么,想过什么办法。小时候在美国农场当农奴,得听农场主的,后来到了伦敦,他听琳娜的。跟着章片裘后,虽有了一些权力,但也都是执行者,他是一位极好的、忠诚的执行者。 “我想办法?”李忠蒙跳了起来:“我没有办法,进不去呀!而且我又不是谢寻,他脑子灵活,他、他、他能说服守卫,说服……反正他才能想到办法,我不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法。”章片裘将马车的帘子拉上:“有勇有谋,方是蒙古勇士。” “有勇有谋,方是蒙古勇士。”李忠蒙低声念了念,掀开帘子看向章片裘,只见章片裘眯眼假寐,看得出,他要他独自面对这项任务。 哎,他叹了口气,很不自信。 低着头朝着大英博物馆走去,走了十几步后又止住,想到了什么,折回来,将身上的虎皮袍子脱了下来。 “多好的袍子,别浪费了,放车里吧。”他摸了摸皮毛,满眼都是喜爱:“东北虎的呢。” “穿着,太冷了。”章片裘说道。 李忠蒙却摇了摇头:“这东西太笨重。”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冬天的冷气漫在他身上形成了雾团,手臂上的毛发伴随着鸡皮都竖了起来,旁侧路过的人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 “这么冷的天,这人身体真好。”有人低声说道。 “像头牦牛。”另一人接话道。 “中国人?猪猡。” “清,但他没辫子。” 伴随着拍卖行大规模拍卖清朝文物,民间对中国的称呼开始杂乱了起来,唐、清、中国、猪猡,均有。 但,对文物的贪婪和喜爱、以及对中国人的歧视却是一致的。 -------- 有了第一次被驱逐的经验,李忠蒙不再试图通过正门进入,而是躲到了一角,默默观察了起来。 约莫半小时的观察,让他明白这条路绝对进不去。 目光落到了运货的那扇门,可很明显的是,他想要混进去恐怕很难,他壮如牦牛,又是个中国面孔,那儿有不少馆员在维持秩序,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法。”李忠蒙嘀咕着章片裘的话,脑子里突然有了想法。 十几分钟后,背面修葺的施工队伍里混进了一个强健的男人,脸上全是灰黑的泥土,看不清他的脸,扛着一根得两人才扛得起的原木,健步如飞。 “喂,你是哪个工头的人?!”身后传来了工头的声音。 李忠蒙惊了下,只觉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看来,他的办法还是不如谢寻的,若是谢寻,一定会想着买通某个人,混进来,而不是这样。 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盘算着要怎么买通身后这个人,而这个动作愈发让工头惊愕,一人扛起两个人才能勉强抬起的原木,走得飞快也就算了,居然还能腾出手来摸来摸去:“你是哪个工头的人?新来的吗?这么强壮,我从没见过!” 呼…… 李忠蒙调整着脸上的表情,脑海里浮现出谢寻的微笑,他也咧了咧嘴,让自己看上去和善些。 转过头。 砰。 只听得一声闷响。 人呢? 李忠蒙扛木四顾心茫然,刚刚的声音明明在不远处,人呢?低头一看,啊,被转身时带动的原木打中,敲晕了,四仰八叉倒地上呢。 李忠蒙愣了下,随后立刻扛着原木跑了起来。 “那是谁?”一个工人惊讶道。 “什么?”工头看向远处。 “我刚刚看到一个人扛着原木跑了进去,他没有把木头放到那,他扛着朝图书馆方向去了。”工人比划着。 工头往地上吐了口痰,斜着眼睛看着工人,扬手就是一鞭子骂骂咧咧道:“妈的,你们这些工人越来越偷懒了,我看得去买一些中国奴隶,他们便宜又好用。” 一个人扛着原木?还跑进去? 那怎么可能呢,壮如熊吗? ------- 李忠蒙非常聪明地找了个施工工具拿到了手里,他考虑好了,若是被发现,就说自己是进来维修东西的。 应该会信吧?他看了看手里的大铁锤。 潘尼兹办公室在哪呢? 虽然他在伦敦住了多年,但这是第一次步入博物馆,此时他进入的是雕塑区,漂亮的希腊雕塑将男性之美展现到了极致,而是李忠蒙显然不懂如何欣赏这种美。 他的目光下移,落到了某个器官处。 “太小了。”他说道,下意识昂起了自己骄傲的头颅。 “你是谁?”身后,再次传来了馆员的怒斥。 这次,李忠蒙学乖了,在这儿打晕馆员可就坏事了,不像工地附近,拖到建筑材料里就行,他选择拔腿就跑。 李忠蒙跑得快,比谢寻快多了,只听得风声在耳畔呜呜地响,来到了后院,一侧放着密密麻麻的史前文物,偌大的鱼类骸骨化石、象牙什么的。 潘尼兹办公室在哪呢? 顺利进入了大英博物馆给了他信心,李忠蒙掂了掂手中的大铁锤,摸了摸下巴,他得自己想办法,就像教父唐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法。 他决定主动出击。 远处,走过来一名馆员,看上去行色匆匆,今儿的大英博物馆很繁忙,李忠蒙疾步走了过去,非常礼貌地弯了弯腰:“您好,先生。” 馆员愣了下,眼前这人,壮如牦牛,露出的肌肤不像是白人,也不是黑人,满脸涂得黑漆漆的,立刻警惕地后退了几步。 “是这样的,尊敬的先生。”李忠蒙弯了弯腰:“馆长办公室有东西需要维修,我……我去维修,但不知道办公室在哪。” “维修?”馆员看着他手中的大铁锤。 “是的,维修。”李忠蒙说道。 馆员眼底阴了阴,眨了眨眼:“这样吗?我叫人带你过去。” “真的!那太好了,谢谢您!”李忠蒙喜出望外。 “巡逻员!”馆员喊道。 “巡逻员?”李忠蒙立刻觉察到了不对,目光看向了远处的巡逻员,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了这里的巡逻员是带枪的。 “不不不,算了,我,我,我自己去。”李忠蒙有些慌了,忙说道。 “巡逻员!”李忠蒙的慌乱让馆员愈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往后跑去,高喊了起来。 随后,馆员自己仿佛被什么猛兽抓住了脖颈,被整个提溜了起来。 谈判是一门艺术,这是谢寻教他的。 “谈判不一定非要剑拔弩张的,比如硬话就可以软着说,而软话要硬着说。”谢寻说的。 “尊敬的官员先生,嘘,请别叫。”李忠蒙晃了晃。带着中午吃了的肉的口气喷到了他的脸上。 果然,馆员不再叫,还露出了讨好的微笑。 哇喔,谢寻是对的,硬话软着说是有效的!李忠蒙心想。 “是这样的,尊敬的馆员先生,我呢,现在要去潘尼兹馆长的办公室,上帝作证,我要去维修。”李忠蒙晃了晃手中的大铁锤,又晃了晃馆员:“请问尊敬的潘尼兹馆长的办公室在哪?尊敬的馆员先生,烦请告知,谢谢。” 李忠蒙拿到了地址,不仅是办公室的地址,还有卧室的地址,连现在潘尼兹馆长在召开会议的房间,也有了。 整个谈判过程非常顺利且友好,那位馆员先生被捏晕之前,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提溜在半空中还点头哈腰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瞧,李忠蒙有李忠蒙的办法。 信,放到了潘尼兹办公室的桌子上。 李忠蒙离开的时候,还遇到一老头进来,怒斥他是谁,但他已经没耐心和对方进行友好的谈判了,他得快点离开,免得节外生枝。 于是,一巴掌把那老头拍晕。 离开。 ------- “我也可以独当一面了。”李忠蒙叉着腰,朝着天空吹了声口哨后,重新穿上蒙古战袍后扭过头:“不过,就一封信而已,真的能让你进入大英博物馆?” “不仅是进入大英博物馆,而是要和潘尼兹面对面谈判,你在里面没有杀人吧?”章片裘问道。 “没有,只进行了几场友好的谈判。”李忠蒙眨了眨眼:“晕了几个人,我有数的,绝对没死。” “嗯。”章片裘满意地点了点头:“记住你的身份,不出意外的话,等潘尼兹馆长看到信,就会派人出来找我们,我信里写了,我们的马车挂了大清国旗。” 马车外,长方形的“黄底蓝龙戏红珠”旗在寒风中,啪嗒啪嗒地响。 真希望外面挂着的是红旗啊,章片裘心想。 手放在装满了圆明园档案的檀木盒子上,内心翻滚着,他看向大英博物馆,这是一步险棋,但必须走。 “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叹。空怅望人寰无限。”章片裘哼唱了起来。 李忠蒙猛地掀开帘子,两眼圆瞪:“这是什么调?真好听,我从未听过。” “京剧,《满江红》。” “京剧?京剧是什么?” 李忠蒙的话提醒了章片裘,他忙收了声。 是啊,京剧是什么?在1861年,京剧刚刚形成门派,准确地说,正在形成中,得到同治、光绪年间才走向成熟。 “我也身处历史洪流之中。”章片裘低喃着,实在是思乡情切,内心也惶恐紧张,想着这也没几个人会听到,还是唱了起来。 丛生哀怨,泣血蝇虫笑苍天。 孤帆叠影锁白链,残月升骤起烈烈风。 不远处,一位妇人停下脚步,竖起了耳朵,手放到了胸前惊叹道:“哇,这是什么调?伟大的艺术!” “京剧!”李忠蒙大声回道:“中国的!” 章片裘顿了顿,李忠蒙对中国的一切都好奇,虽然他对他总是大大咧咧有些意见,但不想打断他对中国的喜爱,无妨,路人而已,京剧走出国门还有几十年呢。 而且,梅兰芳先生前往的是美国,不是英国。 章片裘继续唱了起来。 尽吹散,尽吹散,尽吹散,滂沱雨无底涧。 涉激流登彼岸,奋力拨云间消得雾患。 “我们美国没有这种艺术。”妇人听得眯起了眼喃喃道:“京剧?我要回去写封信告诉丈夫,美国公使先生对中国艺术很感兴趣,我打赌,他们一定没听过京剧。” 第61章 历史洪流【二】 大英博物馆,会议室。 不大的会议室自从1827年腾出来后,并未修葺,原本这地方放的是名人肖像藏品,肖像藏品对于如今浩瀚文物的大英博物馆来说,暂时不具备收藏价值。 小小的前厅和内室,可容纳三十余人开会,略拥挤,寸土寸金。 隔壁是休息室,每个部会的主任馆员可以在此休息、学习、交流,此时也人满为患。 太拥挤了。 大英博物馆一直在扩建、修葺,但藏品源源不断地涌入,实在是太拥挤了。 “要留凹槽。”潘尼兹指着施工图,又看向天花板,他有些恼火,趁着东边主楼翻修,他要求设计师增加凹槽的这件事,强调几次了,但设计师却依旧没有领会,工人们也偷工减料:“从一楼到二楼,一定要有凹槽,留着位置。” 设计师实在是不明白:“具体是给什么物件留位置?” 长长的凹槽从楼下到楼上,又像蜘蛛网一样蔓延到每个房间,连卫生间都不放过,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潘尼兹微微眯眼,这是什么东西呢? 他也不知道。 “通电。”潘尼兹说道。 “通电?那是什么?”设计师不明白。 “或许,未来有一天这些房间需要通电,只要需要通电,那么线……铁线或铜线、铜管之类的需要有个凹槽通过。”潘尼兹看向天花板。 此时,还没有电灯。 那小小的钨丝与庞大的地铁不同,还没有面世。凭空描述这么个物件,别说设计师了,连潘尼兹自己的脑海里都没有概念。 他吸了吸鼻子。 卓越的嗅觉让他做出了这个判断,几十年前,汉弗莱·戴维曾展示过第一个电弧灯,虽然失败了,但科技发展如此之快,搞不好…… 潘尼兹看向屋顶,语气愈发坚定且透着怒气:“严格按照我的构想来做。” “因为刚刚财政部的约翰议员路过,特意说了这凹槽,议员大人的意思这属于乌糟糟的设计,预算太高了。”设计师小声解释着。 预算。 又是预算。 潘尼兹的脸冷了下来,他看向长廊的尽头,那拐个弯便是会议室。 拐了个弯,便是会议室。 今日,是大英博物馆的年度理事会议,与往年只有官方理事、终身理事参加不同,这次普通理事全部到齐,上议院和下议院也派来了代表,连教皇都派了人。 “这群人比狼还狠呢。”助理满是惧怕,他下意识看向了潘尼兹。 步步高升的潘尼兹已满头白发,硕大又肥的鼻子在花白的络腮胡上,缓解了极其锐利的眼眸带给人的压迫感。 潘尼兹有着卓越领袖的气质,最明显就表现在精力上,上午开完三场会议,中午飞速吃了顿午餐就投入了下午的工作,一会儿还要开会,他还趁着中间时间来盯着工地。 64岁了,精力非凡。 甚至,他在如此百忙之中还能抽出时间与情人约会,且小情人无不对他迷恋非常,可见一斑。 而旁边的助理虽然才39岁,却干瘦如枯。 跟着潘尼兹才干了几年,他就仿佛被抽干了精血,才39岁,两个儿子还未成年,中国藏品要来了,利益远超预期且不可估量,若潘尼兹这大靠山被人搞下来…… 他不想沦为这场硝烟里的亡者。 “要不,这凹槽就先不加了?”助理小心翼翼地提议:“能问这个,说明他们早就盯上这个,要拿这个发难,免得麻烦。” “如果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最富盛名的博物馆,修葺不考虑到百年之后的话,那才是荒唐。”潘尼兹再次看向长廊尽头,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会议室里那群各怀鬼胎的理事们的灵魂深处。 吱呀,推门而入。 会议室刹那安静了下来,四十几个席位的会议室座无虚席,纷纷看向了潘尼兹馆长,像极了饿了十几天的狼群。 助理觉得胯下一凉,滴了几滴尿。 “他们又不会吃了你,镇定点。”潘尼兹笑了笑,语调轻松地拍了拍助理的肩膀。 助理擦了擦额头汗,手微微发着抖,嘀咕道:“他们想吃了您。” ------ 啪! 约翰理事的手拍到木桌上时,手背的毛根根竖起。 他率先发难:“昔日坎特伯雷大主教、上议院大法官和下议院议长就定下了规矩,私人藏品进驻的时候,这可是一项理事门类!现在呢?现在呢!” 唰。 资料丢到了地上,佩恩理事站了起来。 他紧随其后:“伊特鲁里亚古物现在的展厅太破旧了,矿物标本怎么还在东楼的上层楼面?还有动物标本和植物标本占据的空间太多了,怎么还不腾馆?!” 会议室仿佛一百个大妈面临拆迁,沸腾了起来。 助理只觉得后背都凉透了,他慌乱地看向潘尼兹,只见潘尼兹并未回答,而是像蛰伏的狮子,静静等待着什么。 乱糟糟一阵后,阿德里安站了起来。 阿德里安,从他父亲开始便是大英博物馆的终生理事,哥哥在议员担任要职,弟弟是维多利亚女王最为信任的勋爵,民间有句话:不管大英博物馆的馆长是谁,有一半权利是在阿德里安手里的。 他一站起来,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 “分类问题和腾馆的问题的确严峻,但有个问题则更迫在眉睫。”阿德里安每次都把潘尼兹逼到悬崖,果然,这次也不例外:“我要谈的,是博物馆采购文物的费用问题。” 潘尼兹轻轻吸了口气,身体微微往前。 阿德里安继续说道:“菲加勒伊安石雕,就那‘命运三女神’,其中一个石膏花了22英镑,一尊马头报价是1英镑5先令,与现在石雕的价格相差极大;从埃尔金勋爵那花了3.5万英镑才买到帕特农石雕,现在奥斯曼帝国独立了,希腊上蹿下跳,非要我们归还,而这数据就是买卖证据。如今藏品价格混乱,谁监督,谁管理,谁核实,谁担责?” 说完,阿德里安看向潘尼兹,他微笑着,笑容里藏着。 “对,这才是最要的问题。” “还有腾馆后的修葺,价格不一,我今天还询问了东楼修葺的设计师,居然要开一个什么凹槽,布遍整个博物馆,为了一个还未发明出来,也可能永远不会存在的什么灯,什么电。” “还有那批袋鼠,1840年9月26日的数据。50只袋鼠,卖家要100英镑,我们动物收藏部就剩下68英镑。” 会议室再次沸腾。 潘尼兹站了起来,手往下压了压。 会议室依旧沸腾。 阿德里安清了清嗓子。 会议室立刻安静。 助理额头的汗水滑落,滴在了手中厚厚一叠资料上。 潘尼兹看向约翰理事,这山羊胡子搬出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上议院大法官和下议院议长,那都他妈的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他真的是为了藏品分类的问题吗? 不是。 他是为了理事私人藏品的分类问题,重点在‘理事私人藏品’上。 这小子,擅长用历史制度来制造角度,理事私人藏品分类能让他捐献给维多利亚女王的藏品里,好的自己个留着,美名其曰留在大英博物馆了,跟他那个议员爹一样精明。 至于佩恩理事,如今大英博物馆的确藏品多到没地儿塞,所以一直扩馆,但他佩恩是真的担心接下来的中国藏品没地方放吗? 不是。 他是担心腾馆由谁来负责的问题,这里头,油水大着呢。 至于阿德里安…… 潘尼兹面色严峻了起来,余光看向这位从爷爷那辈就是终生理事的老将。 不愧是世袭终生理事,政治经验丰富,提出的这个问题非常狠辣。 偌大的大英博物馆进来、出去的藏品众多,收购与卖出的价格都是要登记在册并报上去的,当然了,这个价格在申报的时候可以动一些手脚,这是块肥地儿,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哪怕动了手脚,依旧白纸黑字写着的。 阿德里安的发难,并不是真的对价格有质疑,而是敲打潘尼兹:中国的藏品就要来了,如果价格还这么标注,接下来的百年,大伙儿怎么捞? “大家提的意见都非常地好,大英博物馆的确有许多地方做得不到位,诸多问题就不一一口头解答,这是《关于进一步完善理事享有全权的规定拟定草稿》,大家看看。”潘尼兹开了口。 文件派发到与会人员手里。 十分钟后,大家全体通过了这份文件。 十五分钟后,会议结束。 半小时后,理事们在接受记者访问时纷纷表示,大英博物馆在潘尼兹的带领下蒸蒸日上,接下来的中国文物涌来,将全力配合,一起保护人类之瑰宝。 -------- 会议结束,潘尼兹微笑着出门,助理紧随其后。 “馆长,理事享有全权,这不是您之前就提出来的政策吗?就多加了一行字而已,他们怎么这么配合?”助理擦了擦冷汗。 与今日的大英博物馆要接受政府文化部门等监督,以及来自社会公众、学术团体的监督不同,19世纪的大英博物馆提出理事享有全权,是让那些贵族愿意以倾家族之力捐献的原因:获得理事身份,便是获得了整个大英博物馆藏品的监督权、淘汰权。 大英帝国百年征战,雄霸全球,博物馆早就被藏品撑爆,每周、每月、每季度、每年都固定淘汰一批藏品出去,成了常规操作。 淘汰什么,以多少价格淘汰出去,就在这权利范围内。 这里头,赚头可太大了。 好的藏品以最低的价格被淘汰,再被理事私人收藏是常见手法,万一被公众发现了,那便说:被偷了。 大英博物馆的文物总是会被偷,到如今也一样。 “加的这一句话很关键。”潘尼兹笑了笑:“为了应对大量中国藏品能受到最大限度地保护,先入馆、后分类,相关价格酌情登记。” 先入馆,后分类,就让理事们可以先挑选一遍。 相关价格酌情登记,则能让入馆时价格模糊,可操作空间大的同时,不留证据。 “这可不是改动几句话,这是政治。”潘尼兹解释道:“全力要为来源负责。” “权力要为来源负责?”助理不太明白。 “我的权力来自于哪里?” “博物馆。” “博物馆的权利来自于哪里?” “藏品。” “藏品来自于哪里?” “战利品……哦不,捐赠者和理事们。” “所以啊,权利要为来源负责,让每个人都有的捞,这事儿就能很顺利。”潘尼兹笑了起来。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他耸了耸肩,如今,他已经在大英博物馆近三十年,能一步步走到馆长的位置的人,自然摸清了里头的生存法则:艺术品,这可是比鸦片还要赚钱的营生。 赚钱,还高雅,上哪找这么好的行当? 让每个人都有得捞,且官方、合理合法地不透明,这就是为何短短十分钟就扭转了局面的关键。 下个会议,便是中国文物的商讨会。 确定了每个人在这次中国文物的盛宴里都有得捞的基调,接下来,是具体如何捞的问题。 “潘尼兹馆长,您好您好。”温莎城堡的藏品负责人老远就笑容满面。 “久仰久仰!”荷里路德宫的藏品负责人是个新上任的,快走几步,将温莎城堡的藏品负责人甩在身后,率先一步握了手。 紧随其后的是爱丁堡的藏品负责人。 “辛苦辛苦,为了这次会议跑这么远。”潘尼兹伸出手,他的身体微微往后仰,此次由大英博物馆组织召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文物商讨会,意义重大。 潘尼兹的得意从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里溢了出来。 后头,是乌泱泱进来的各大高校代表,不仅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重点高校都来了,还有欧洲其他国家,远远地纷纷从走路改为小跑,朝着潘尼兹露出了有些谄媚的笑。 谁都知道大英博物馆藏品满到塞不下,如今为了中国藏品将腾馆,部分藏品淘汰,部分藏品则转移捐赠到各个高校。 他们,都是为了藏品而来。 “潘尼兹馆长,我听说中国藏品多如繁星,且绝大部分适合布置家居,画啊,花瓶啊,甚至连痰盂都漂亮得无与伦比,是真的吗?”某高校代表眼睛发光。 “圆明园估摸着有上百万件,我听回来的士兵说,官员们赠送给军队的也有上百万件,从南到北一路打过去,也有上百万件,这是前所未有的!潘尼兹馆长,我们哈佛大学若能馆藏部分……” “我们剑桥……” “我们柏林……” “我们……” 高校代表们将潘尼兹团团围住,眼里透露着的渴望比饿狼还要浓烈。 “我听说,皇帝的里衣都有一堆,袖口、领口无比精美,从轮渡上运下来上百件,说是还有奶香呢。” “奶香?那不是皇帝的,是皇后的吧?” “皇后冠……一顶皇后冠上就上千颗宝石,拆一顶就够维多利亚女王定制好几套传世的珠宝了。” “戏剧里的冠,也有宝石,分不清,总之,除了冠,他们的首饰也极为精美,小点儿的直接能拿出来,大一些把宝石扣下来,足够整个皇室定制珠宝了。” “陶瓷,我对他们的国瓷最感兴趣,我们学校也专门开设了陶瓷研究课,还与小学合作,若上好的国瓷能有一部分到我们学校,将大大提高我们地区学生们的审美。” 高校代表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兴奋。 潘尼兹露出了威严的神色,摆了摆手,指向会议室:“诸位先去会议室吧,我回办公室准备下。” 在高校代表们目送之下,潘尼兹微笑着穿越人群,拐了个弯,朝着办公室走去。 边走,他从兜里掏出了个小玩意,方方正正的,是一枚小印章,顶上用整块绿得发翠的极品翡翠雕刻着一条欲欲腾飞的龙。 这是一枚乾隆私人御玺。 他高高抛起,又接住。 咻! 吹了声口哨。 第一批藏品靠岸的第一时间,便有人将一些藏品送给了他,其中就包括好几枚御玺。 小玩意儿,只知道是御玺,不知是哪个皇帝的,本放在家里的,小孙子调皮,拿着当石子丢着玩儿,他捡起来随手放到了口袋里。 中国藏品,确实好。 挂墙壁上的绘画、木雕、石雕、象牙雕远超他国。 放在桌子上的各种摆器更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品类繁多。 连逗个蝈蝈的器具,都能做出价值连城的样式来。 “等捐赠物品到了后,得翻翻有没有中国小说。”潘尼兹心想。 作家,是他最尊重的,而书籍则是他的心头爱。正是基于这样的喜爱,他才建设出了如今恢弘的图书馆,就那些高校代表,哪个不是在大英图书馆里泡出来的? “中国小说比珠宝还难收藏啊,那帮士兵压根不懂,十本会有九本被焚烧掉。”潘尼兹遗憾地叹了口气,一不小心,印章掉到了地上。 啪叽一下,御玺上的龙,碎了。 无妨。 家里还有好几个呢,文物这才刚开始来,多得是。 历史洪流之下,潘尼兹迎来了他事业上的巅峰时刻,这是完全可以预料得到的。 潘尼兹一脚将这枚乾隆皇帝的私人印章踢到一旁,大步朝着办公室走去,他得去办公室休息个半小时,之后就召开中国文物商讨会,一起探讨如何分赃了。 哦不,什么分赃。 那叫讨论藏品的分类、归类问题。 吱呀一声,意气风发的潘尼兹馆长刚推开房门,心脏便立刻提溜到了嗓子眼。 一个比熊还魁梧的男人,低头看着他,硕大的如牛般的鼻孔,黄色的皮肤,以及…… 还没来得及反应,潘尼兹只觉得领口勒得他生疼,身体腾空,啪地一声,被提溜着脑袋撞到墙上。 整个世界都黑了。 堂堂大英博物馆的馆长潘尼兹,在两个极其重要的会议间隙中,在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最为有权势的理事们云集的不远处,被人打晕了。 他连反抗都没有,纯挨揍。 第62章 历史洪流【三】 傍晚六点半,闭馆。 平民驾驶的汉森马车和吉格马车被禁止从博物馆附近通行,这让本就到处运送文物而拥堵的道路愈发拥堵。 “维多利亚马车、费顿马车……连贵族、富商用的布鲁厄姆马车……怎么这么多?”李忠蒙抻长了脖子。 “章先生,考考你,兰道马车是什么级别的人坐的。”李忠蒙挑了挑眉。 章片裘摇了摇头。 虽然身为历史学副教授,但此刻的他并不尴尬,滚滚历史洪流中,自己那点知识储备不值一提,他看着李忠蒙:“烦请你讲解。” 李忠蒙很吃这一套。 他得意地将双手放在腰间,挺起腰杆:“兰道马车是伯爵、子爵这种级别的贵族坐的,嘿,章先生,您谋略非常,但这地方我熟悉,我是能帮得上忙的。” “当然,若不是你,这信也送不进去。”章片裘道。 李忠蒙的头昂得更高了,他抖了抖肩膀,东北虎的皮毛真是漂亮,让他像一头雄狮。 “您放心,那书信和书,都放在桌子上,一路上虽惊险,但意义被我化解。”李忠蒙本想说‘但一一被我打晕’,显然,他嘴角中文见长,用了个高级点的词,‘化解’。 说话间,六辆公爵、侯爵敞篷四轮大马车从旁过,李忠蒙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下,一股后怕骤然升了起来。 显然,今日博物馆的会议比他想的要大得多,公爵和侯爵都来了这么多。 刚刚应该更小心些的,他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那个进入潘尼兹办公室,被他一把薅住头发啪墙壁上晕倒的老头。 打晕的时候,他没想那么多,此时一想,什么老头能进入到馆长潘尼兹的办公室? 李忠蒙硕大的鼻孔张了张,但下一秒,他他决定不去想这么吓人的事,再说了,就凭那一封信和两本破书,怎么可能打动堂堂大英博物馆的馆长? 那封信,他看了眼,非常简短。 尊敬的潘尼兹先生: 敬启者章片裘,曾司职圆明园、故宫珍品管理岗,手中握有圆明园、故宫全部珍品档案并涵盖户外建筑,此时,章某手握欧洲最好、最多的珍品鉴定中国师傅,愿为您效劳。 听闻您喜爱中国书籍,特觅来两本,请您品鉴。 在下有二策,其一,对大英博物馆所藏中国文物详加科学分类,以利典藏;其二,为您私人或博物馆提供中国文物之鉴定与估价(密不对外),以助决策。 此刻,章某静候于博物馆东侧,上挂大清国国旗的马车内,期待向您深入汇报。 专此奉达,敬颂台祺。 章片裘谨启。 中英文上下并列写的,中文写在上面,而下面的英文用的极其官方的语言,有好几个词语李忠蒙并不认识,但意思能大差不差看明白。 就凭这? 两本破书哪里比得上别人送的珠宝,至于鉴定与分类,他们可以找拍卖行合作或高校合作,何必找你呢? 李忠蒙不信,他摸着枪柄,又摸了摸匕首,总觉得这是一步险棋——圆明园杀人案事件,潘尼兹肯定耿耿于怀,这不是送上门吗? 如果谢寻在就好了,他脑瓜子聪明,肯定能辨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比自己这糙汉强多了,李忠蒙心想。 七点,远处的太阳最后一丝阳光消散,周围突然黑了下来。 马路恢复畅通,大英博物馆的户外火烛陆续熄灭,按照章片裘的计划,看到信的潘尼兹应该会派出人来这。 此时,却无半个人影没来。 “章先生,那身份一长串的,和国内职位合不合得上?”李忠蒙再次躁动了起来。 “姜太公钓鱼的事儿,什么头衔不重要,够长就行。”章片裘道。 七点半,周围的商铺陆陆续续关门了,四周静悄悄的。 大英博物馆依旧没派人出来,一辆熟悉的马车擦肩而过后,骤然停下,温行鹤从里面探出头:“大清国国旗?” “温大人好。”章片裘掀开帘子。 多日不见,温老爷变温大人,管家变主子,章片裘拱了拱手,下马车拜见。 “你怎么在这?”温行鹤右手微微抬了抬,显然,他已经习惯了当‘大人’。 “一会儿拜见潘尼兹馆长,您呢?” “你……你拜见?” “对。” “你用什么身份拜见?谁引荐的?”温行鹤颇为意外,要说整个伦敦的中国人里,谁有身份,谁没有,谁能拉上潘尼兹的关系,他最清楚不过了。 说话间,他微微侧头看向章片裘的马车内部,目光瞥到了放着圆明园档案的檀木盒子,脸上的肌肉扯了扯。 “呵,之前你说我们这些人给洋人当狗,怎么今儿个自己也来当狗了?”温行鹤讥道。 给洋人当狗,温行鹤自己认的,往小了说,为了能在这立足,当狗又何妨?往大了说,为了大清,当狗便当狗。 “我这条狗啊,不送礼物。”章片裘笑道。 “不送礼物?怎的,潘尼兹给你送礼,邀请你合作?”温行鹤又讥道。 说实在的,他有些失望。 原本想着,温默喜欢他是有道理的,虽说这小子总瞧不上大清,最是可恨,但做事魄力十足,收那些破衣服破帽子的,上了数量后确实有些用,又建立了唐人街,保护了几百个中国人。 原想着,他是个骨头硬的,如今竟也软下来了。 “罢了,你跟我一起吧,如今不让中国人进馆,晚上倒是可以,跟我去西边厅里候着,总比在这大街上吃冷风的强。”潘尼兹说道。 “我在这等他们来人接。” “接?你是说博物馆来接?” “嗯。” “他们接你?” “对。” 温行鹤的身体往后倒了倒,伸出手取出眼镜卡到鼻子上,再看向章片裘,又看了看一旁的李忠蒙。 老练的人,眼睛毒得很,李忠蒙那躲闪的目光被他精准捕捉。 “年轻人,你太天真了,潘尼兹馆长怎么可能派人来接你,在我面前说什么大话呢?亏我女儿温默……”一提到温默,温行鹤哽咽了下。 他的确是个极其老练的人,但过去这么久了,依旧不能提温默,一提,眼睛就发酸。 章片裘没言语,只是看着他,温默被伏击,温行鹤究竟知不知情尚未有定论,他是防备着他的。 “是章先生吗?”非常浓的伦敦口音从黑暗处传来,听声音约莫三四十岁,戴着的帽子刻意压得很低,显然不想让人看出他是谁,骑着马,从兜里掏出一张纸。 纸上画着大清国国旗,与章片裘马车上挂着的比对了下。 “跟我来吧。”他摆了摆手,马蹄声响,消失在了黑暗里。 “温大人,回见。”章片裘朝着温行鹤拱了拱手,爬上马车,李忠蒙马鞭一扬,紧随其后。 温行鹤在原地呆了许久,这才回过神来。 “刚刚那个是……”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马夫。 马夫是他带过来的最忠心的,聪明机警,重要的拜见都带着他。 “潘尼兹馆长的贴身助理。”马夫肯定地说道。 “我以为我看错了,还真是他?” “对,是他,那个助理左边耳朵有颗痣,我瞧着真切。” 温行鹤疑惑地看着漆黑的夜,远处的博物馆在黑夜里如同庞大的猛兽,这让他想起昔日给贝勒爷办事,前往桂州时看到的那些平地的山峦般,骇人。 而更骇人的是,章片裘怎么会被潘尼兹的助理亲自邀请进去呢?要知道他温行鹤每次都是夹着尾巴,带着厚礼,从后门进入后,还得在西边大厅的长廊那吃一两个小时的冷风,有时候还得还办公室门外候着,甚至跪上好久,才能见到潘尼兹。 这群洋人,本不兴跪,知道大清跪利后,总要他跪。 真是可恶。 又怎么会邀请章片裘呢? “走,快赶上。”温行鹤上了马车,语气急切。 他想着,等到了西边大厅的长廊一起静候时,问问这章片裘,找谁引荐的,竟这么大面子。 而让他更惊愕,惊愕到比桂州晚上的那些山峦骇人的是:章片裘并未在长廊等候。 “请问,潘尼兹馆长大约什么时候见我?”温行鹤十分熟练地从怀里掏出英镑,塞到馆员手里。 “这……不太清楚,馆长现在在见另一个中国人。”这位馆员与温行鹤打过多次交道,笑呵呵地飞速将英镑收了起来:“这长廊风大,这么着吧,你去他办公室门口候着吧,就别跪了,今儿个我值日。” “另一个中国人,刚刚跟着助理进去的那个吗?”温行鹤忙跟了上去,低声试探道。 馆员停下脚步,从鼻孔里哼了声,斜着眼睛瞪着他。 显然,温行鹤的打听让他很不爽。 “有劳有劳。”温行鹤立刻堆上笑容,又掏出一沓英镑塞了过去:“真是感谢您,这长廊风大,容我去办公室门口等着,真是我的福气,正好,犬子这几日从沙俄走的铁路到伦敦,从老家带过来一些精美瓷器,我要他晚上送您府上,请笑纳。” 上下打量,左右斡旋,赔笑、哈腰、当狗。 无妨。 如今儿子们来了,也该带着他们接触接触这些人,学会如何和他们打交道才是。 这不,机会来了。 果然,这馆员将斜着的眼眸回正,露出了笑容。 作为普通馆员,他每年的收入只有80英镑左右,自从潘尼兹当上馆长后,提出‘提高普通馆员的收入’的政策,让他们的收入步入100英镑,接近当时中产阶层的下层。 但由于馆员们接触的都非富则贵,心中难免欲望膨胀,这一点被温行鹤抓住,大肆行贿。 中国,有珍品;中国官员,有钱得很。 这是当下欧洲所有上层人士的共识,而眼前这位馆员则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谢了,你儿子多大了?叫他明日早上过来吧,正好接我来上班。”馆员拍了拍温行鹤的官服,又伸出手敲了敲他的官帽。 “行,我要他四五点就在您家外候着。”温行鹤忙笑着点头哈腰,伸出手将官帽扶正,再次试探:“也不知我要等多久呢,刚刚在大门口见到了教父唐,希望他们不要聊太久吧。” 或许是温行鹤塞的这100英镑起了作用,又或许是馆员其实并不是真的在意他的打探,只是摆摆谱,他接话道:“这教父唐看上去比报纸上要英俊呢,直着腰杆走路的,啧。” 章片裘居然真的直接进入了办公室,与潘尼兹馆长交谈?!他用什么身份?谁引荐的?此时都已不再重要。 温行鹤的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热血涌上又蔓延开来,此时的他不知自己在激动什么,只觉得高兴,又觉得解气。 下意识地,他也直起腰杆。 可馆员微微侧头,他便立刻又哈了下去,陪上笑容。 ------- 这是潘尼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教父唐,这个让他深陷图书馆杀人案麻烦的狗杂碎。 “我调查你很久了,本想着饶你一马的,结果你上门来挑衅。”潘尼兹点燃烟,吸了口后,双腿抬起,搁到桌子上:“不行礼吗?你们大清国的跪礼。” 章片裘跪了下去。 李忠蒙也跪了下去。 呼…… 烟这才从潘尼兹的胸腔被吐出来,他微微笑了笑,将那封信抖了抖后,丢到地上:“说吧,用这假身份,这两本破书,要做什么?” 章片裘站了起来。 李忠蒙也站了起来。 笑容在潘尼兹脸色凝固了,他有些疑惑又有些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这就跪完了?叫你起来了吗? 他动了动唇,想说几句来着,但却没开口。 偶像和珅的为官之道里有一条:越少言,越占据上风。他要用中国人的法子,打败中国人。 没成想,章片裘也不说话,看了眼旁边那头牛一样的人,那牛一样的人将手中抱着的质感极高的盒子,轻轻放到了桌子上。 等等,这人的鼻孔…… 隐隐约约,在哪见过? 潘尼兹再次看向李忠蒙,可李忠蒙却低着头飞速往后退了几步,站得远又烛火昏暗,看不太清。 “怎么不打开,还能让潘尼兹馆长亲自动手吗?真不懂事。”章片裘用英文说道,显然,这是说给潘尼兹听的。 他丝毫不慌,胸有成竹,似乎早就预判了潘尼兹的态度,也知道如何去化解,他没解释为什么这就起身,而是快步走到书桌旁,从兜里掏出手套,小心翼翼地轻轻打开了箱子。 这是潘尼兹第一次真正看清传说中的教父唐,谈不上英俊,猪尾巴是真难看,才三十出头就有了些皱纹,但目光无比深邃,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势。 倒是很有男人味。 说实在的,让潘尼兹馆长觉得有男人味的人,不多,而觉得一个猪猡有男人味,更是前所未有。 “你真以为,这箱子什么档案的记录,能打动我?年轻人,你……”潘尼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向箱子里,本放在桌子上的双腿猛地抖了下,随即放了下去,手里的烟立刻被按灭。 起身、弯腰、双目圆睁、鼻头冒汗。 虽然,潘尼兹早就在信件中知道章片裘会带圆明园档案进来,当然了,他不知道得是这并不是原件,是章片裘请绣娘重新按照一比一绣织而成,自然没有用金线,丝绸也没有原件那么薄如蝉翼。 当然了,这是个仿制品的事儿,潘尼兹并不知情。 哪怕是个仿制品,却依旧让见过浩瀚藏品的大英博物馆馆长潘尼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结结巴巴了起来:“这、这、这、圆明园档案!” 第63章历史洪流【四】 道路被来自中国的大型文物碾压得坑坑洼洼的。 走过去的人无不一腿的泥,余晖倒是极美,带着水泽的地面像扑了层金箔,肮脏的道路被阳光一包裹,倒像艺术品。 市民们骂骂咧咧,什么脏话都有。 从下午开始,博物馆附近的街道便水泄不通,平民的汉森马车和吉格马车挤成一团,靠近博物馆的商业区街道很宽敞,但今天也挤满了富商用的维多利亚马车和费顿马车,这些富太太们齐齐在附近购物,被堵死在这动弹不得。 只是,此时市民还不知道,这能喂饱整个欧洲的浩瀚中国文物,道路坑坑洼洼又何止几年? “公爵和侯爵才能使用的敞篷四轮大马车都过去了好多辆,今天博物馆好多人呢。”李忠蒙嘟囔着,他突然有些忐忑,看公示牌的时候只知道有重要会议,不清楚居然这么多要员前来,早知道,进去的时候应该更小心些才是。 人多好啊,人多好办事。 “感觉整个大不列颠贵族全来了。”李忠蒙的手摸到剑柄上,他是不安的。 两本书和一封信能撬动堂堂大英博物馆的馆长?书的含金量再高,比得过真金白银吗?听隔壁酒保说,光一頂皇后凤冠上的宝石就多达上千颗,更别提动辄上万件的文物捐赠了。 “人贵且多,一锅炖了,好办大事。”章片裘笑了笑。 李忠蒙回过头,坐在马车内的章片裘的手放在箱子上摩挲着,他总觉得今日的教父唐与往日不同,似乎更稳重,又似乎更不顾一切,记得之前,每次给那个叫马克思的人送花和少量的英镑,都是要谢寻去,且交代他切莫打扰对方,李忠蒙很是不理解,既然想帮助对方,为什么不多送一些英镑呢?章片裘总是说,有的人是不能打扰的。 而这种谨慎,在这一刻消失了。 此时的章片裘已然知道,不管接下来愿意或不愿意,他已经身处历史洪流之中,正如欧洲的第一条唐人街是他带领下建立的,这本就是一种历史;正如温默为慈禧办事,又被暗杀,结果如今翻译了《*****》。 滚滚历史洪流,谁也逃脱不了。 远处,是大英博物馆。 章片裘的手持续摩挲着箱子,里面的档案虽然是复制版,但绣娘却是宫内的,说起来似乎是天助,英法联军从大清国掳掠过来一群农奴,其中就包括这个绣娘,她挺厉害,从法国下船后,竟孤身一人逃到英国,找到唐人街,靠着一双巧手,经过一个多月日夜赶工,完美复制了整个圆明园档案。 复制品,却精致,可以说富丽堂皇,足以以假乱真。 远处,是大英博物馆,黑夜里,骇人得很。 “潘尼兹会派人来接吗?”李忠蒙不安道。 “等等。”章片裘道。 “潘尼兹派人来把档案抢走,怎么办?”李忠蒙问道。 “他不会。”章片裘道。 “为什么?” “因为目前来说,只有我能将档案利益最大化,让他拥有其他博物馆馆长没有的权力,且绝对安全,这是眼下潘尼兹最迫切需要的。” ------- 办公室的窗户开着,屋内烟雾缭绕。潘尼兹点着烟,却没抽,他看着平摊在桌子上的这封信,手在桌子上轻轻敲着。 信,写得非常简单。 尊敬的潘尼兹先生: 敬启者章片裘,父辈为官,本人曾司职圆明园、故宫珍品管理处,现居于唐人街。如今,中国文物浩荡而来,在下有二策献上,供您参考。 其一,目前,唐人街有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乃至整个欧洲最好的中国文物鉴定团队,可配合大英博物馆对所藏中国文物详加科学分类,以利典藏;其二,可随时为您私人或博物馆提供中国文物之鉴定与估价(秘不对外),以助决策。 章某静候于博物馆东侧,上挂大清国国旗的马车内期待向您深入汇报,并共赏圆明园之完整档案。 专此奉达,敬颂台祺。 章片裘谨启。 以上就是信件的全部了,日期没写。 “秘不对外。”潘尼兹细细咀嚼着这句话,目光落到了‘教父唐’的落款上,Godfather Tang。 助理走了进来,带来了一个早就预料在内,但听到后依旧令人沮丧的消息:几家博物馆提出,大英博物馆馆藏过多,不利于战利品的收藏,既然是军事带来的战利品,理应由军方主导战利品的馆藏分流。 中国文物比预期的多多了,抵达后,谁馆藏含金量最高的,谁馆藏次之,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显然,在这个领域,从意大利来的潘尼兹是斗不过本地贵族的,若大英博物馆失去了分流主导权,势必会失去在诸多博物馆中的领导地位。 大英博物馆会失去主导地位吗?那当然不行——他们会选择替换掉馆长。 “这事谁牵的头?”潘尼兹问道。 “里肯公爵。”助理道。 潘尼兹捏着鼻梁,眉头紧锁,里肯公爵势力庞大,又是维多利亚女王的表舅,他出手,自己没有胜算。 “这事儿什么时候提出的?”潘尼兹又问。 “下午。” “下午?” 也就是召开完会议后不到一个小时,会议室凳子还是温的呢,伴随着里肯公爵的这项建议,这帮理事就反水了。 “战利品的整体分流权比我们提供的一些馆藏价格不上报等措施,油水要多多了。”助理又道。 这件棘手的事精准地打到了他最薄弱的环节:没有足够的背景也没有军方的关系,光靠斡旋让权力为来源负责,在大英博物馆内尚且可行,落到整个大不列颠博物馆的争夺之下,就远远不够用了。 潘尼兹目光再一次落到了‘教父唐’的落款上,Godfather Tang。 这该死的猪猡,在大英博物馆杀了人还上蹿下跳,他早就盯着了,第一次在人多的时候杀人夺宝,今天又在人多的时候,居然派人潜入进来给他送信。 “秘不对外。”他再一次喃喃道,眼底突然一亮:“去,门口东侧有量挂着大清国旗的马车,把人带过来。” -------- 黑夜里的博物馆几栋主楼犹如咧着嘴睡觉的怪兽,而那粗壮高耸的罗马柱廊柱之间,栅栏上投射下来的影子像牢笼,将一行人笼罩在内。拐角处,放着长颈鹿和犀牛标本。现代博物馆在外头放着的动物标本多是仿制品,这么风吹日晒,很容易坏,可此时的大英博物馆类似标本太多了,放外面的是真品。 真品就是真品,摆在那就是腔调。 章片裘的余光瞥过,旁侧的图书馆还有一些烛火。 潘尼兹馆长将图书馆闭馆的时间延长到十点,方便贫民百姓也有时间前来阅读,这竟然是真的。章片裘有些诧异。 “我想让穷学生、工匠也同样拥有沉溺于求知热忱的手段,一逞理性追求之心,求咨于相同的权威,会联合王国最富有的人一样探寻最为错综复杂的难题,读书范围无远弗届。”潘尼兹说道。他推翻了前任馆长们定下的作息,将闭馆的时间延长到了晚上十点,让下了班的工人、放了学的穷学生也就有时间能来阅读。 要知道,现在没有电灯,这么大晚上,在图书馆用烛火是有风险的,潘尼兹从意大利死刑犯爬到今天,不容易,他竟然为了老百姓冒这等风险。 “我听说,你常来这阅读?”助理问道。 “嗯,前段日子,当时中国人还允许入内。”章片裘点了点头。 “通常下午四点就走了,要赶回唐人街?”助理又说道。 “嗯。” 章片裘听明白了:这说明章片裘的一切,都早在潘尼兹的观察之中。 拐了个弯,又到了后院花园,助手停了下来,远处走过来一个人,他忙打招呼:“塞廖尔.伯奇理事。” 塞廖尔.伯奇? 这是谁? 章片裘的历史知识不够用了。 “大维德花瓶应该是个好东西,怎么放门口了?喊人搬到仓库里去。”塞廖尔.伯奇指了指雕像收藏室门口的花瓶,瞥了眼章片裘,目光落到了他的辫子上。 无意识地,他的手也在鼻头挥了挥,做出闻到臭气的模样来。随后,他看向了章片裘手中的箱子:“来献宝的?” “是。”没等章片裘回答,助理抢先答道。 ------- 眼前这位馆长64岁了,身材有些发胖但健硕,与英国人到了中年就秃顶不同,他的头发依旧浓密,而满脸的胡子让他显得荷尔蒙极其旺盛,与别的馆长拥有气势恢宏的办公室不同,他的办公室并不大,极为朴素,墙壁上甚至没有悬挂任何真迹,而书桌上堆满了厚厚的文件,章片裘进来的时候,他并未抬眼,而是继续低头批阅。 “您好,潘尼兹馆长。”章片裘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控制不住。 第一个照面,章片裘就意识到自己与潘尼兹之间气势上的差距,这种发颤是哪怕用力去压,也压不住的。 潘尼兹笑了笑,将笔放下,身体微微靠后,抬起下颚就这么看着他:“教父唐,你又来了。” 今日,他开了一整天的会议,抬眼那瞬间,眸子却依旧亮得像狼,口吻听不出情绪,但就在这一刻,章片裘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一个‘又’字,挑明了一切。 烛火摇曳,杀机重重。 不过,人与人之间不管悬殊有多大,只要你身上有对方需要的东西能进行利益交换,且没有直接冲突,这件事总归是可以谈的。 “呦,小伙子,原来是你啊,力气挺大啊。”潘尼兹看向了李忠蒙。 此时的李忠蒙一脸茫然,他看着潘尼兹,挠了挠头:“你认识我?” 潘尼兹指了指自己左侧的头,那儿拱起一个大包。 “什么。”李忠蒙脖子抻出二里地看向潘尼兹左侧头颅上的大包,过了足足十几秒,这才反应过来。“那老头!”他惊愕道。 离开办公室时,被他一巴掌扇到墙壁上那糟老头,与潘尼兹馆长长得……似乎一样? 章片裘无需问什么,心里头便明白了,好吧,历史洪流里掺了屎,塞自己嘴里了,咽下吧。 第64章 历史洪流【谢追梦打赏】 伦敦的春天,晚上格外冷。 里肯侯爵带着十几个人从议会大楼走出来时已近晚上十点,街道口守着一群人,清一色的上好的黑呢大衣,看上去文质彬彬。 “德意志联邦几所大学的教授,两个还是您老同学,普鲁士和奥地利这两邦国也来了代表,等蛮久了,”秘书道。 中国文物这块肥肉,谁都想来咬一口。掰着手指头数一数,欧洲这些稀碎的小国家、联邦,也就法国有了拿破仑三世这个聪明伙计,知道推进现代化建设,这才跟上日不落帝国的脚步。至于其他,什么奥斯曼帝国,那就是个欧洲病夫,意大利……呵,不提也罢。 竞争强大点的也就沙俄,但克里米亚战争后,一张《巴黎条约》像孙悟空的紧箍咒,将其在黑海的海军力量限制住,没了黑海舰队,加上今年才开始准备废除农奴制,亚历山大二世那家伙懦弱,改革很难成功。还有美利坚,南方佬和北方佬摩拳擦掌,眼瞧着就要爆发南北战争,可忽略不计。 但这次出征是英法两老搭档,一个尚未统一的德意志在如今的大英帝国眼里算个什么东西?那些高校也配来找他渴望得到一些文物捐赠? 老同学? 跛腿的里肯侯爵立刻上了马车,他一辈子都没这么矫健过。 “陆军部长阿尔布雷希特·冯·罗恩和参谋长赫尔穆特·冯·毛奇也派了人过来,这两人恐怕在德意志之后的战争里会起决定性的作用,要见见吗?”秘书伸出手指了指,远远地,两个老头取下帽子弯了弯腰。 像夏日挥走萦绕的苍蝇,里肯侯爵极为不耐烦挥了挥手,他不会给他们情面,正如世界强国不会给弱国情面一样。 “现在哪有功夫跟他们扯,先得把潘尼兹摘了。”话语裹着冷雾,凉飕飕的,路过大英博物馆时,潘尼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扳倒堂堂大英博物馆馆长难吗? 并不难。 百年征战的大不列颠,新老贵族云集,潘尼兹虽在博物馆耕耘几十年,如今虽是馆长也顶多算个新贵,巨大利润的中国文物牌桌上,激烈角逐的只能是老贵族之间。 此刻,壁挂的钟表已指向晚上八点。 潘尼兹原以为这场会面会在十分钟内结束,喊眼前这个年轻人来,不存在谈判,他们身份不对等,无而是觉得他之所以今天踩点找他,会不会是因为从别的地方得到了里肯侯爵会去议院的消息,所以他想听听他有什么损招。 却没想到,来自拥挤唐人街的年轻人却说里肯侯爵不重要。 “里肯侯爵率了十几个贵族去了议会,野心勃勃,他不重要?”潘尼兹掸了掸烟灰,粗粗的雪茄只抽了一口,就这么燃着。 “因为哪怕斗掉了里肯侯爵,还会有什么伯爵、侯爵、公爵,中国文物的牌桌利润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每个人都想要,您这位置……他们都想安排自己人。 ” 章片裘说得笃定也正确,一向镇定的潘尼兹将目光从袅袅的烟上移开,看着这位年轻人。 他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从杀人案之后,便派了人查,先从自己死对头查起,查了个圈后发现竟有可能是一个中国人。 怎么会是个中国人呢?他想不明白。 再后来,这年轻人竟与礼扎教父合作,成为了教父唐,说实在的,什么礼扎教父,潘尼兹是不看在眼里的,但之后他竟然建立了唐人街,且公开发布广告,广告直指圆明园文物,而坊间也开始传闻起教父唐就是博物馆杀人案的凶手。 潘尼兹摸了摸鼻子。 雪茄的烟,透着股铁锈味,他不喜欢闻,像极了女人每个月的血。 章片裘迎着潘尼兹的目光,眼前这个历史上第一位接受扑面而来浩瀚中国文物的大英博物馆馆长,目光之深邃,是他望尘莫及的。 “你杀了那老爷,就是为了今天。”潘尼兹挑破道。 “对。” “你怎么知道,我会和你面对面交流呢?胆子那么大,我把杀人案都压下去了,你又挑起来。” “赌一把。” “赌一把?你拿什么赌。” “拿中国文物带来的冲击,和人性、人心以及您目前的处境,和我华夏儿女的国运来赌。” 章片裘的方案,很简单。 其一,他那个破破烂烂的唐人街有着如今欧洲最好的鉴定团队,虽然潘尼兹也不愿承认,听上去也很讽刺,但这是真的,这教父唐的广告铺天盖地,连法国的中国人都赶过来投奔。 他的团队,能提供最专业的鉴定、估价。 其二,他以圆明园档案与故宫档案作为辅助,可以私底下替贵族们将收藏到的中国文物进行分类和估价,且绝不外泄。 “你的方案,第一条没有竞争优势,这几天,我任命了塞廖尔.伯奇在古物部里分管中国文物,他就是专家,包括各大学校的教授都可以聘请,只要我愿意,也可以招募中国人来当鉴定专家,我想,大清国的鉴定专家会带着铺盖卷儿来投奔。”潘尼兹说道。 “当然,但目前我们是最专业的,这种状况至少能保持三到四个月,或者半年。”章片裘说道。 从大清国到大不列颠至少三到四个月的路程,而消息传播过去也需要时间。 潘尼兹的手轻轻敲了敲雪茄。 “这三到四个月,圆明园文物已经抵达,马上各大协会包括军方,以及女王都会盯着这些文物如何分管、分类,潘尼兹馆长,里肯侯爵不就是在争夺这项权力吗?” “靠你的第二个方案,能阻止?”潘尼兹反问道。 “当然不能阻止,这么大的蛋糕,我一个蚂蚁还小的人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历史洪流,但第二个方案能让您的位置屹立不倒,留在牌桌上。”章片裘说出了一句很中国的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就是第二个方案的精髓。” 这实在是可笑。 一个蚂蚁一样的人,帮潘尼兹保住馆长职位? 窗外传来轰地一声,两人往外看去,远远地,见仓库附近正在搬运藏品,倒在地上的是一尊水月观音,章片裘只看了眼,心都在颤抖,这约莫一层楼高尺寸的观音用的是白杨木种,木头恐怕得是元朝的了。 博物馆古物部新上任的中国文物负责人塞廖尔.伯奇快步上前看了眼,耸了耸肩,往西边指了指:“运到那边,放到门口处。” 四分五裂的巨大观音切口匀称,显然,这尊精彩绝伦的艺术品被人扒拉下来后,为了方便运输,就地切割成了七八块。 “这是镇馆之宝,放在门口不太妥当。”章片裘道。 “你在质疑塞廖尔.伯奇的能力,蝼蚁而已,教父唐,你太狂了。”潘尼兹笑道,显然,他对这位新上任的中国文物负责人的专业能力,心里也是有数的。 门外的李忠蒙,耳朵竖起老高,满脸失望,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谈判其实已经渐入佳境:只有想要买货的人,才会说货孬。温行鹤则被安排在距离门二十米的地方,虽听不到,此刻却也满脸震惊。 他掏出怀表,距离章片裘进去已经一个小时了。 这让他明白,章片裘一定有什么东西打动了潘尼兹,否则不会聊这么久。 “尊敬的馆长,您给我一天的时间,我让里肯侯爵的计划破灭来表达我的诚意。” “一天?” “对,一天。”章片裘顿了顿:“我不需要您公开托举,据我所知,奈特理事与您十分交好,他有个好朋友乔治先生,这次就与里肯侯爵一起去了议会,您如果方便,今晚给奈特理事托个口信,让他与我见一面,到明日傍晚,我会带着里肯侯爵的失败再来跟您汇报。” “我只需要托个口信,让你和奈特见一面?” “对。” “那圆明园档案呢?” “放到您这,成功了,我再来拿。” 潘尼兹的眼底迸发出好奇和难以置信,他飞速地整理了下其中的人物关系,乔治与奈特的确交好,乔治有家中兄弟此刻就在大清国,估计捞得盆满钵满,这也是他会和里肯合作的原因。 利益面前,哪有什么朋友。 奈特与自己相识多年,刚刚还派了人告知里肯侯爵的消息,也不是出于朋友道义,而是谁也不得罪。 用自己身份托个口信给奈特,无妨,且能卖个人情。 “我倒是可以写封推荐信,但是,你去拜见他,该送的礼要送的。”潘尼兹说得直接。 唰唰唰,他写下了一句话:兄弟,此人是大清国肥猪一头,放心宰。 这与之前温行鹤第一次来找他时,一模一样。 ----- 离开的时候,潘尼兹看了眼把他打晕的那个傻大个,说实在的,他没想过要放过他,但不是此时。 远远地,温行鹤见门开了,忙弓着走了过来,到底是年纪大了,等了一两个小时了,脸都有些惨白。 忽而,潘尼兹来了兴致:“温大人,你认识他吗?” 温行鹤顿了顿,余光看了眼章片裘后,点了点头。 “他身份是什么?”潘尼兹又问道。 温行鹤又顿了顿,双眸垂了下去,脸上堆着的笑容伴随着略微紧张的肌肉而弹跳着,他拱了拱手:“章大人身份隐秘,对外,我们是同僚。” 章片裘眼底露出了敬佩,到底是能被贝勒爷重用的,在他们没有对过消息的情况下,温行鹤居然说出了完美答案。 “哈,我介绍下,他……他……”潘尼兹不记得章片裘说的那一长串职位和身份了,随口道,他是亲王……亲王之子。” 一侧的温行鹤极为惊讶,但立刻跪下让人看不到他的脸:“拜见大人。”他的声音依旧沉稳。 “草?”李忠蒙则发出了中式赞叹。 一个多小时前,走向办公室的路上,章片裘说过,头衔要长一些,越长越乱越好,只要潘尼兹认可,他会给你一个头衔。 “不怕别人戳穿吗?”当时,李忠蒙问道。 “不会,这可是伦敦,我们是他们的狗,打狗要看主人面。”当时,章片裘笑道。 李忠蒙不明白,但心里头不舒服。 “狗有狗的当法,有的狗,要自己给自己买狗粮还得给主子供东西,我们当狗,得想办法从他们手里拿东西。”章片裘道。 马车从大英博物馆行驶出来时,已深夜。 说来也奇怪,方才明明乌云密布,出来时大风吹起,倒显出一轮明月来。 “去黑猫酒馆,喊上李、白二位师傅,一起去奈特理事那。”章片裘说道。 “黑猫酒馆那没藏品了,得带礼物吧?”李忠蒙道。 章片裘探出头,仰望星空,事情的发展与他预想的一致,或者说,比他刚杀了那老爷时的计划要更好。 他笑了笑:“不用。” 李忠蒙是个粗人,他不懂章片裘要做什么,但却知道跟着教父唐总是没错的,马车又行进了一阵子,忽而停下。 李忠蒙回过头,双目竟含泪:“您说,我们也是他们的狗,那我们什么时候能不当狗呢?” 风刮得呜呜的,云又将月光盖住了。 *****,我们便不会再当狗,这句话在章片裘耳畔回响,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挥了挥手,要他疾行。 第65章 转折点【一】谢醉卧沙场 章片裘离开后,塞廖尔.伯奇来了,温行鹤只好继续在外头候着。 无妨,温行鹤习惯了,其实能等待就说明有机会,这是好事,只是时间实在太久了,他为了表示恭敬又一直哈着腰,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扛不住,于是索性跪了下来,趴跪能让腰松弛下。 “瞧,那猪又跪着了。” “他们就喜欢跪着。” 身后的类似声音已经听得太多了,温行鹤早已淡然,今天他来这有重要事务相求,圆明园被一把火烧了,抢劫一番,其中有几件是主子们的心爱之物,列给了他一个清单,希望他能买回来。 收到电报的那一刻,温行鹤是有些疑惑的。 原以为,主子们会安排他去据理力争,至少表达一下大清国的愤怒,没成想只是要他找回心爱之物,而且还是买回来。 长叹口气,想着,主子有主子们的打算,自己这个为人臣子的,听命便是,所以来求潘尼兹馆长,让自己能进入到拍卖行,或私底下能看看理事们的‘战利品’,若有,便从他们手中直接购买。 不过,趁着这个功夫,他决定为第一批留洋儿童争取些权利,比,如他们允许进入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阅读的资格,洋务运动即将轰轰烈烈展开,留洋孩童是大清的未来,他们若能掌握西方科技便定能助我大清。当然了,这是温行鹤自己个的想法,顺着主子们委托的事,来求求馆长。 “为我大清,当狗就当狗吧。”温行鹤跪着松了松腰,心想着,总有不当狗的一天的。 但是,不当狗的一天是哪一天呢? 真是心诚则灵,跪下趴着松松腰那一刻,旁侧柜子底下角落那有个泛着幽幽光芒的东西落入了他的眸底,他老眼昏花,夜里头总是看不清东西,忙从兜里掏出眼镜戴上,定眼一看。 胸膛仿佛瞬间被血液涌入,一半冰凉一半沸腾瞬间滚到全身,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温行鹤只觉得耳畔轰隆隆地响,他忙爬过去伸手抓住,又立刻倒退着爬回原地,前后看了看后,这才低头偷偷朝着手心看去。 颤抖的手心里,一枚小而美的印章,“康熙御笔”四个字映入眼帘,手里微抖翻了个面,龙腾的雕刻令他的灵魂都在颤抖。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应该是康熙爷的私人御玺,温行鹤忙塞入胸膛的位置,小心护着。 “看,那人怎么在抖?” “他刚刚是不是在柜子底下摸了个东西?” 身后打扫卫生的两人驻足,只见跪趴着的温行鹤抖如筛糠,听到他们的对话,他跪着转了过来,抬眼时,眸底讨好又卑微。 “二位爷,没事,年迈受不了天寒,发颤呢,老毛病了。”他解释道。 天寒,额头却全是汗。 “东亚病夫。”那两人的手在鼻头挥了挥,去他处打扫了。 温行鹤的泪落到了地上,他趴着,试图控制发抖却无能为力。 贝勒爷虽没有再提起御玺之事,也给了他职位令他好好为了洋务运动联系洋人,但这件事是温行鹤来此处的由头,是他心头的大事,是他愿意用项上人头去换的关乎龙脉的大事。 跪趴着的温行鹤梗起脖子,撑着疲倦的身体站了起来,他看向高高的窗户,那儿一轮明月。记得第一次枚时,明月也如同今日一般。 日子过得真快啊,一晃,得到了六枚了。 “龙脉得救,我大清国人当狗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 “这值一栋庄园?现在很多假货,价格不行啊。”奈特理事从温师傅手里拿过刚刚从里面翻出的盒子,瞌睡立刻醒了。 “现在假货多,但这是真的,祝允明的草书,风骨烂漫又纵横奔放,加上画在扇子上,把玩也好,打开后弄个架子摆放也极美,几十年后,等这些文物被细分,定能拍得高价。”许师傅和高师傅满眼悲凉,仍毕恭毕敬介绍着。 整个仓库里,放满了中国文物。 “章先生也收藏了他的字画,与这个是一对儿,《宿莫水部官署答蒋南泠张瓯江见过》,这是极品中的极品。”高师傅小心翼翼地将扇子合上,放到桌子上:“绝对值一栋宅子。” “我还以为这是个便宜东西的,打算给女王呢……”奈特理事忙收起来,又指着一堆金光灿灿的物件问道:“这呢?” 一旁的章片裘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涌动。 那是一堆青铜器,在国内看到的都是埋在地下的,故而青色,而保存完好的青铜器是金黄色的,灿如太阳。 “好东西,适合博物馆珍藏,拍卖行流通恐怕不太行。有研究价值,但流通价值略低。”师傅道。 “拿这个给女王。”奈特贴上个标签:“抓紧挑一些适合博物馆收藏也上档次的东西,分类、估价,后天我就要去见女王,教父唐,这边请。” 刚进来时,章片裘在他眼里是一头待宰的肥猪,此时成了座上宾,利益让这位理事放下歧视,成为朋友。 法子,看上去是很简单的。 章片裘的人帮忙将弄回来的中国文物进行分类和估价,这些都是‘战利品’,大部分得上缴分至军事博物馆,还有一部分得捐赠给皇室以及博物馆,以维持自己在博物馆的理事地位。 章片裘做的,就是第一时间帮他们分类、估价,不显山不露水留下一些看似不贵,但潜力非常的珍品,让他们的利益最大化。 目前来说,这件事只有唐人街的人能做,因为他们手里有圆明园档案,很多文物都能一一对上,而此时的拍卖行对很多文物连名字都说不出来。 “教父唐,你的人嘴严吗?”奈特理事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满是威胁。 “签了死契的,严。”章片裘抖了抖袖子坐了下来,‘死契’二字说得如此冷静,仿佛随时可以处死一只蚂蚁,这让奈特理事深信不疑,想来也是,老爷们怎么会把奴才的命当命呢? “况且,我们不过是中国人,在这边靠着您们活着呢,说漏嘴,唐人街都会被整个端掉,我们又没有那几个拍卖行的背景,也不是大学教授、专家,地位低嘛。”章片裘又道。 两段话彻底打消了奈特理事的顾虑,他看着章片裘,最近总听到教父唐的八卦,本以为只是妇人间肤浅的谈资,没成想确实挺有能耐,抓到了他的核心利益点,又有潘尼兹的私下背书,可以。 奈特笑了笑:“我有几个朋友,你怎么收费?” “费用倒不必,能给您的朋友鉴定是我们修来的福分,不过……若能给我一两个不打紧的藏品,我可以跟太后交代,又能邀功,便能长长久久在做下去,之后几十年,中国藏品多着呢。”说到‘太后’二字,章片裘双手鞠着慎重其事地拜了拜。 奈特摸了摸胡子,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教父唐自我介绍说是亲王外头的私生子,他本是不信的,但眼下,能为他所用,信,比不信更得利。 从奈特的庄园出来已经半夜,马车上放着两件‘不打紧’的藏品,章片裘小心翼翼用衣服裹着:一件魂瓶,看似普通,但研究价值极高;一件黑黢黢的大唐海兽葡萄纹镜。 这两件,到了现代都是传世之宝。 “怎么不多拿几个?我们还可以在里头挑几件看似不好,实则好的。”师傅问道。 “饭要一口一口吃,先把摊子铺开,别说英格兰了,法国的贵族也会来找我们估价的,拿破仑三世和欧尼皇后对中国藏品极为贪婪,后头藏品乌泱泱地来,到时找我们鉴定的人得排队,那时自然就多了。” 手里捏着奈特理事写的乔治的地址,奈特是个聪明人,潘尼兹能把章片裘喊过来,势必与里肯有关,拿下乔治,就卸掉了里肯的左膀右臂。 事情非常顺利。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歧视,只要利益到了位,都是朋友。 章片裘忙了一宿,跑了七八处,成功地在第二天一早,卸掉了里肯八成的人,据说,当他第二天号召再去议员时,等了一个上午,只等来了两人。 潘尼兹很满意,将圆明园档案交还给了章片裘,毕竟这样才能让他拉拢到更多的人——是的,若你想得到教父唐的估价,得通过潘尼兹。 他真是老狐狸,这样的操作让他能将对手全部变成朋友。 但更老的狐狸则是章片裘,看似他替潘尼兹办事,若换个角度,又何尝不是潘尼兹在给他保驾护航呢? 中间也有小插曲,里肯是个暴躁人,在一次会议上与潘尼兹公开冲突,并将章片裘的名字吼了出来,虽然只吼了一句,请章片裘鉴定过的贵族们便立刻黑了脸,他便没再言语。 但丢下了一句,弄不死你们,我弄死那狗屁教父唐。 教父唐是个很敦厚的人,他并没有生气,很安静。 春天到了,唐人街的两个昆明老师傅去山上摘蘑菇,正好遇到了里肯的仆人也摘蘑菇,春天了,这东方的蘑菇头与西方做法不太一样,但不妨碍大家相互分享嘛。 昆明老师傅给里肯的厨师介绍了几款非常美味又独特的蘑菇,红伞伞白杆杆。 大家一起,躺板板。 卒。 第66章 转折点【二】 消息比春风还快。 不到半月,几乎整个大不列颠的老贵和新贵都与教父唐在私底下建立了联系,连隔壁的法国也听到了消息派人前来打探。教父唐的推荐信都在黑市成为抢手货,拍卖行和博物馆依旧挂着‘中国人勿入’的牌子,但只要亮出教父唐的推荐信便可进入。 黑猫酒馆闭门谢客,小院的大树底下站着的中国师傅剪了辫子,与此时的欧洲中上层男性白天穿晨礼服,晚上燕尾服不同,师傅们清一色身穿崭新的黑色中式大褂,而大褂的袖口绣着‘唐’字则区分了他们与武术行的师傅。 “绣得不错,昨天还没有呢。”章片裘赞叹道。 “绣姐连夜赶的工。”管家眉眼俱笑,伸出手:“巧了不是,那就是绣姐。” 大家口中的‘绣姐’就是圆明园档案复制品的绣娘,这件事是绝密,谢寻单独沟通的,虽旁人不知这件大事,但绣姐凭着心细如丝和超高的绣工在唐人街赢得了尊重。 这是章片裘第一次见到她,弯弯的柳叶细眉,颧骨有些高,干瘦干瘦的,与温默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英姿飒爽不同,她像一张打湿了皱巴巴的黄色草纸,团缩在一起,小心翼翼的,但当他的眼眸刚朝向她,她便立刻捕捉并抬眼飞速瞥一眼,屈膝遥遥拜见时,双眸便低了下去。 抬眼的瞬间,她的眼白白如初雪。 “绣姐,什么事?”管家问道。 “回老爷,听阿干说今天有人去西西里,我想着天气回暖,给温默小姐做了几套春装和女儿家用的一些东西。”绣姐细细的声音回道,声音很细却让人听得清晰。 “还是你心细,快去吧,大门要关了。”管家伸出手往东侧指了指后,她便消失在了拐角的黑暗里。 黑猫酒馆,今日闭馆。 门口一边站着一名黑手党,一边站着李忠蒙,旁人路过都快走几步,章片裘交代守门人务必和蔼,于是这两人脸上挤出微笑,但路人却走得更快了。 “章先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那么多贵族突然蜂拥而至,我真的很敬佩。”礼扎教父的话是发自内心的,他实在无法想象怎么用一个圆明园档案和几个师傅,便让这么多贵族蜂拥而至:“西西里的那几个帮派现在对我们非常客气,希望通过我们能结识您。” “利益。”章片裘笑了笑:“中国珍品是块巨大的蛋糕,他们口中的‘战利品’到了港,多少人盯着?得上交一部分,还得捐赠,到手的肥肉不是为了利益,谁想往外送?而我能让他们又往外送,又尽可能给自己手里头多留一些含金量高的,精准击中了他们的贪婪而已。” 捐赠是有名堂的,无利不捐。 本身已经有了头衔的老贵族们,需要通过捐赠来得到头衔的晋升,这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利益的交换,而新贵族们呢,通过捐赠可以获得理事职位或爵位。 “而且通过捐赠文物可以规避高额遗产税,所以哪怕不是贵族,也会有一些人捐赠几件上去,既获得了文物保护者的名声,又减轻了税务,一举多得。”章片裘正说着,只听得嘈杂的声音传来,几个人搬进来一件金光闪闪的半人高的樽。 “约翰家的。”王师傅一眼认出来了:“那件被我们估了低价的青铜器。” 眼前的青铜器与国内博物馆从墓地里挖出来的青色青铜器不同,金色四溢,璀璨如金,这可都是从皇宫里弄出来的历朝历代保存完好的珍品。 “嘿,他们还真信了。”王师傅笑眯了眼。 “那么多金银珠宝类的珍品,至少近几十年在拍卖行的价格翻倍不如其他珍品,我们把价格压低些,争取多拿一些。”章片裘小心翼翼地靠近樽,哪怕此时是阴天,金色的光芒依旧闪亮了他的脸:“有瑕疵也不打紧。” “怎么这么多人都……”礼扎教父感到震惊。 “羊群效应,想要说服一个群体,不需要说服群里内所有人,只需说服一小部分领头羊,其他人就会自动跟随。”章片裘冷笑了声:“趁着这会儿估价模糊,上交的藏品里两分好东西,八分一般般的,他们如果去找拍卖行的人挑容易走漏风声不说,他们并不专业;而我们帮他们挑出来,不但专业,还不会走漏风声。” “他们为什么那么肯定唐人街不会走漏风声呢?”礼扎教父问道。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不如牲口,一群不如牲口的猪猡,靠着他们活命呢,怎么可能走路风声呢?”章片裘道。 院子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最弱的点,反而成为我们最利的点,抓住这个风口迅速崛起,从现在他们邀请我们过去估价后,丢几个便宜货给我们,到他们得排着队给钱、给东西我们才上门,不用多久。”章片裘伸出两根手指头:“两个月,足以。” 再过两个月,绝大部分掠夺的珍品陆陆续续抵达港口,这将是唐人街急剧腾飞的辉煌时期。 “我们定一下哪些珍品定低价,以引诱他们将其送给我们作为掌眼费。”章片裘看了眼大门,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会议极为重要。 礼扎教父本打算起身离开,但章片裘邀请他留下,这实在让他意外,因为眼下的境况,章片裘完全可以把他踢出局,至少不让他进入到这桩生意的核心,但他却依旧。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中国人与人合作的风格:信用是第一位的。 “我们说好的,是队友、战友,这是盟约,赚得多一起发财是应该的。”章片裘给礼扎教父满上茶:“而且,我将人都转移到你的西西里岛庄园,你担了多大的风险?我得感谢你。” 说实话,这与西西里的生意风格截然不同,西西里是不会夸赞对方的,夸赞会让谈判的价格天平无法倾向自己,而西西里的合作也充满了尔虞我诈,大家只相信亲人。 “你以后生了孩子,认我当教父,我收为义子。”礼扎教父道。这意味着,礼扎教父给出了西西里人最高的赞誉:我愿意让你成为我的家人。 1861年4月27日,阴。 一封奕?在1861年1月3日的奏折在欧洲开始发酵,内容如下:综观天下大局是今日御夷,譬如蜀之待吴,蜀与吴,仇敌也,而诸葛亮秉政,仍遣使通好,约共讨魏。 这意味着,火烧圆明园才过去三个月,连灰烬都未清理干净,清政府却决定借师围剿太平军,与联军‘和好’,主动将火烧圆明园此等恶劣事件,翻了篇。 伦敦《泰晤士报》、法国《巴黎日报》、《公社报》、沙俄《时务报》对此进行了长篇报道,重点着墨于清政府求助于联军,对火烧圆明园只字不提。美国即将发动南北战争,自身应接不暇,未有报道。亚洲地区,日本还未进行明治维新,与大清国一样闭关锁国,未有报道。 1861年4月28日,阴。 几个地下拍卖行的小混混借着酒劲,拿着报纸来到黑猫酒馆滋事,并在门口大骂“猪猡滚出酒吧街”、“圆明园被烧是历史的决定,以及中国人不能收藏中国珍品”等口号。 李忠蒙听罢十分愤怒,忘记了章片裘的告诫,肌肉紧绷呼呼几拳,造成两死一蛋裂。 礼扎教父火速赶来,立刻前往警察局好好聊了聊,日落之时,警察局给出了对方先出手,李忠蒙正当防卫的判决,定为小摩擦,不了了之。 小混混家属找到了议员远亲,官方出场让事情变得棘手,不仅要绞死李忠蒙,还要求章片裘入狱。 教父唐这才出场,他和蔼可亲和对方家属聊了会天,对方寸步不让,态度强硬。 次日,报纸上刊登了最终判决:维持对方先出手,李忠蒙正当防卫的判决,增加死者、伤者家属给予被害者李忠蒙赔偿、损害唐人街名誉赔偿等要求。 至此,唐人街已经用中国珍品这根藤栓了足够多的蚂蚱,贵族们力保教父唐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1861年5月2日,《圆明园四十景图咏》作为战利品被捐赠给拿破仑三世。 原本,这份珍品在一堆金银珠宝里不足为奇,但消息到了唐人街后,章片裘立刻喊来了媒体重点报道《圆明园四十景图咏》,报道中指出,唐人街手里的圆明园部分档案与《圆明园四十景图咏》一致,但《圆明园四十景图咏》只有建筑,没有珍品资料,并向记者透露,或许捐赠者拿走了部分,如果拿破仑三世愿意,唐人街可派人前去鉴定。 1861年5月5日,拿破仑三世政府发出邀请。 这是一份根据圆明园著名景群绘制的绢本彩色四十景图,根据乾隆皇帝的旨意,由宫廷画师唐岱、沈源、冷枚等历经十一年绘制而成,其含金量有多高呢?2004年,《圆明园四十景图》珍藏画卷在京隆重发行,堪称稀世国宝,但这也只是摄影师将原物拍摄下来后,再印刷的版本,而非真迹。 且,哪怕只是拍摄下来影印的版本,也是多方斡旋才被法国批准,给了中国的10年使用权。 章片裘火速抵达法国,见到了《圆明园四十景图咏》真迹,见到那一刻,他浑身颤抖,难以自控,一旁的不知名捐献者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如何将这份珍品从圆明园里抢出来的场景。 “我以为这东西不值钱呢,顺手摸到了就放到了袋子里。圆明园那么多个花园,根本分不清方向,好东西太多了!”那人摇头晃脑,得意非常。 唐人街给出了鉴定结果:《圆明园四十景图咏》的确是真迹,但有所缺失。刹那,捐赠者从得意到喊冤,拿破仑三世怒发冲冠,驳掉了他的头衔并赶出皇宫以儆效尤。 至此,唐人街不但有贵族们力保,官方也加入游戏——他们请唐人街的师傅们鉴定和估价捐赠品的价值几何。真是以矛攻盾,两头通吃。 一时,唐人街风头无两。 美国南北内战进入焦灼阶段,唐人街通过贵族大量购买北佬国债,并将触角伸到了日本国债,大赚特赚。原本的临时棚户全部推倒,建起了漂亮的中式排房。 “是时候去接谢寻和那几千件收藏的服饰了。”李忠蒙说道。 “这么多东西在他手里,这小子不会叛变吧?”李忠蒙有些担心。 他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最近德意志内战交火时起,而中国珍品的大量抵达让大家对其利益都有所了解,人,怎么可能面对那么多藏品而不动心呢? “过段日子再去接。” “还过段日子?头儿,现在拍卖行日夜拍卖,德国虽然没战利品,那德国佬在这边搜罗了不少好东西,那些服饰也是真金白银买的,若谢寻背叛……” “检测一个人的忠心,就是让他在脱离目光、掌控的范围内,去办一件小事。”章片裘解释道。 “小事?这可是几千件!” “接下来的十年,所有拍卖行日夜拍卖都卖不完中国珍品,几千件服饰而已,从价值和数目上来说,只是一件小事。” “可这些足够若变卖,他能在德国住上大庄园,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章片裘看着李忠蒙,最近他红光满面的,听闻他婆娘有了身孕,这小子,真是春天播种下去就发芽的体质,他笑道:“如果是你,你会背叛吗?” 李忠蒙生气了,转身便走。 他不明白,为什么教父唐会说出这句话,他怎么可能背叛呢?他可是豁出命陪着章片裘去大英博物馆谈判的那一个。 转眼,春老夏至。 所谓盛极必衰,但此时离‘盛极’还远,毕竟此时已是几月之后,伴随着十几艘军舰靠岸,圆明园珍品绝大部分如同海里的鱼虾般,倾泻到整个欧洲,此时是最需要唐人街的时候。 教父唐是个很有远见的人,他依旧没有将温默接来伦敦,也婉拒了温行鹤几次邀约,并反复交代李忠蒙切莫与人争执。 但没想到,悲哀还是来临了。 第67章 尊严【一】 唐人街的小排屋盖好了,下面门面上头住人,其实上头还兼顾了仓库的作用,出门在外的都想着多赚钱,获堆多一些,所以只给人留了一张小床大小的位置,几个人挤一起蜷缩起来将就着睡。 炊烟袅袅。 阳光下晒起了鱿鱼丝和腊鱼腊鸡,旁边晾着咸菜,天南海北,一日三餐。 中国人啊,就像砖头缝隙里的杂草,只要透一丁点生机就能往下扎根,就能冒头,就能活出个生机勃勃来。 依旧在施工的是旁侧地下的仓库,搬进去不知道多少木头,持续了好几个月,施工队选的全是木匠,连个泥瓦匠都见不着,而为首的是一名老家山西的刘木匠,八辈子往上的祖先修过的一栋高塔叫释迦塔,竟当上了仓库总工头,还是章先生亲自点的将,真是走了大运。 “大概是要他修暗格吧,听他说祖辈修木塔也修佛堂,我估摸着暗格多。” “我听说,那小子连个图纸都画不会,拿个烧火棍在地上简单画个雏形便立刻用脚擦去,莫不是个混子吧?” “钱来得不容易啊,那么多木头,料足又贵,章先生可别看走眼喽。” 盖房子花钱多,又有那么大一帮子人要养,别说其他人议论了,这刘木匠自己都发虚,动不动就跑去和章先生汇报,一脸惶恐的模样。 “你说你的手艺是祖辈代代相传,那别说欧洲了,在大清国也是顶尖的,什么专业图纸,那是洋人的玩意儿。”章片裘面对着没有图纸的施工报账,从不含糊,唰唰唰就签:“暗格,你能做到藏多少东西?” “一半。”说到这,刘木匠眸底微亮。 一半?若是藏五分之一都是令人叹为观止的神奇建筑,他居然能做到在不大的仓库里,藏下一半不让人知道?章片裘看向木匠,这超过他的预期。 “别说外观看不出来了,连暗格的开关都只会有两个人知道。”刘木匠又说道。 整个仓库全用木头,不使用任何钉子、水泥,这不足为奇,其他工匠分区完成,让他们不明白如何拼凑,哪怕是施工工人在完工之后也看不出那里有暗格,这看似很难的建筑方式只是老祖宗智慧牛九之一毛,真正厉害之处在于最后环节。 “仓库完工的最后环节是两个木头相互扣住,而扣住的瞬间会随机产生暗格开关位置,且这个位置通往暗道。”刘木匠神秘笑了笑:“我们山西那块佛堂众多,又与皇家紧密,老爷们都会藏点儿,这是皇家里头出来的法子。” “为什么是两个人知道呢?我一个人不能把木头扣住吗?”章片裘又问道。 “一个人……若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遭遇不测,谁能打得开仓库暗格呢?这木头与木头之间环环相扣,砸都砸不开的。” “为什么不是三个人?” 章片裘总是很虚心地询问对方问题,不管那个人是个农夫还是贵族,不过有时候是真心询问,有时候伴随着试探,但他总是微笑着,旁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暗格这种东西,若只有一个人知道,而那人又遭了黑手的话……那就永远没人能解开暗格,拿到里面的东西了,而若三个人,容易两人联手陷害为首的,所以,两人最妥,这是祖传的规矩。”刘木匠回答道。 章片裘嘴角的微笑更浓了些。 祖传的规矩,除了建筑巧思还考虑到了人性,不愧是参与了与埃菲尔铁塔,比萨尔斜塔释迦塔比肩的世界三大奇塔的木匠传人。 谁会是与他一进去落扣的人呢?章片裘的脑海里只浮现了两个人,谢寻和李忠蒙,随后便只剩下谢寻,李忠蒙有一些思虑步骤,谢寻有勇有谋,只可惜身体欠佳。 外面浓雾,看不清方向。 第五次闭门会议召开,这次喊来了礼扎教父和他的三个儿子,哪怕如今教父唐在伦敦的实力远远超过礼扎教父,他完全可以把西西里来的这些乡巴佬踢出局,但他不但没有,反而愈发加强了合作,礼扎教父跟着买美国北佬国债赚得盆满钵满,又因为章片裘眼下与贵族们交好,助他打通了整个西西里的局面,从偏隅一方的势力走向整个西西里。 “兄弟,可要注意身体啊,要不过几日回到西西里休息休息?”礼扎教父递过来一束鲜花,里头全是西西里春日里开的花,养护一路过来属实不易。 “是要挑个日子去西西里。”章片裘接过花也接过了礼扎教父的示好,并抛出一件对对方十分信任才会做的事:“我想在那办婚礼,还得继续麻烦您呢。” “婚礼?温默小姐会很高兴的,她啊,天天嚷嚷着要出去。”礼扎教父笑眯了眼,说到‘温默’他压低了声音,叱咤风云的礼扎教父虽然不清楚温默的具体情况,但嗅觉敏锐的他知道这人恐怕身份独特:“我一直不让她出远门,她对我很埋怨呢。” 风起,浓雾搅动。 两三米就看不清路,但用耳朵判断便知道师傅们一早又开始出发,现在贵族的鉴定和估价排队都排不过来,拍卖行的拍卖也开始了,但章片裘还没去拍过。 “生意很不错。”礼扎教父道:“等您生了孩子,不知我有没有荣幸当孩子教父呢?” 中国人的盟约往往只需要两人沟通好,甚至不需要一纸契约,若是君子,口头盟约亦一诺千金,而西西里的盟约哪怕刻在石头上也是算不得数的,他们跌宕的命运让其只相信血脉,成为礼扎教父的义子,意味着礼扎家族真正接纳了章片裘。 站在吃瓜第一线的李忠蒙双目圆睁,他自然没想礼扎教父这一层,而是注意到了‘结婚’这八卦,这事儿温小姐知道吗?他看向章片裘,他永远气定神闲的,仿佛没有什么事是他搞不定的。 就像他搞定了贵族,弄来了珍品一样。 如今,手里头的珍品已经突破三千件,谢寻手里虽也有三四千件以服饰为主的藏品,但终究不如现在的。 目前,以青铜器、字画和瓷器和部分木雕为主,尤其是瓷器,他们弄过来的实在是太多了,一时半会卖不出价,有些轻微破损的,都打发给了章片裘,可哪怕如此,若到了现代的中国各大博物馆里,那也是极品:总比从墓地里挖出来后,支零破碎修复的强。 可惜的是,章片裘非常想收藏凤冠,但凤冠上的宝石是显而易见的财富,贵族们不会出让。不过一些老爷前来拜码头,倒是送来了不少玉石类的好东西。 “礼扎教父,我这里有一些大清国文物贩子的路子,他们从大清国买出来珍品,再拉到欧洲卖,这生意我们一起吃下来,怎么样?”章片裘道。 倒卖大清国文物并不是新鲜事,持续十几年了,动乱之下许多老爷们将东西倒腾出来卖,最近更是频繁,一些老爷根本不是倒腾出来卖,而是直接通过这条线路将家产转移出来,部分捐献给博物馆获得保护,部分用于欧洲置办家业。况且加上火烧圆明园后,里面许多士兵抢了的文物在中国过几手,通过当铺洗白后直接通过文物贩子运过来的,也数不胜数。 如果说摆在台面上的所谓的‘战利品’就足以喂饱整个欧洲博物馆的话,涌动在贵族、文物贩子、拍卖行等底下的珍品,则是博物馆的十倍之多。 礼扎教父喜上眉梢:“若一起合作,我求之不得,只是谈价和鉴定得派几个中国师傅。” “不用懂价格,这是他们偷渡船停靠私港的地点和时间。”章片裘拿出一张纸条:“他们怕查,查到了容易直接被这边海关长官吞了,所以分成小船偷渡过来,这条线路很成熟,一艘船上也就三五人,我们可以整船吞。” 整船吞,杀气腾腾。 “这一次共6艘,只吞两艘。”章片裘交代道。 “为什么?”礼扎教父馋得眼冒金光,六艘啊,全吞了多好! “这样这条线才能一直被保留,如果全抢了,他们换航线的话,反而麻烦,要注意的是,吞的那两艘一定要全灭,一个活口不留,并让尸体飘得其他船看到。” “为什么?”礼扎教父又问道,灭船抢劫,这流程对于礼扎教父来说熟得很,只抢一部分便不是一杆子买卖,这方式也高超,为什么抢的要一个活口不留,还让其他几艘看到呢? “这样,才来到了礼扎教父你的领域,西西里的黑手党最擅长收保护费,不是吗?”章片裘拍了拍礼扎教父的后背:“老兄你跟他们收保护费,我拿珍品,各取所需。” 事后,礼扎教父每次说到,都会猛拍大腿后不好意思挠挠头,真是的,混了一辈子了,在这中国年轻人面前怎么像个新兵蛋子,这法子也太多了。 殊不知,又护镖又劫道,镖局老传统而已,这才哪到哪? “教父唐,如今你可是新贵。”礼扎教父羡慕地看着章片裘,说起来,黑手党还是没能上桌,但章片裘却带着唐人街的师傅们加入了这场饕餮盛宴。 礼扎教父离开唐人街时,他的小儿子送到了路口,浓雾依旧未消散,但两人的神情比以往任何一次参加唐人街会议要轻松。 “儿子,以后章片裘就是自己人,我们的柠檬生意也得考虑给出一些,你在合适的时候记得提及。”礼扎教父交代道。 “黑手党传统之一是核心生意只给自己人,教父唐值得完全信任吗?”小儿子有些担忧,这是祖辈从未有过的境况。 “儿子,你要记住,任何一项生意若双方都能得利便能长久,现在他让利了,给出了诚意,我们如果不让利,他会有想法,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在珍品这个领域完全仰仗他,不合作,我们会丢了整个伦敦的中国文物市场,这可是一块长达十几年,搞不好能持续几十年的巨大肥肉。” 西西里的文化在很多地方与中国文化是合得上的,合作是一场缘分,章片裘总这么说,但他与潘尼兹的合作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距离上次面谈,已三月有余,初夏燥热了起来。 这几日,又有两艘大型军舰靠岸,在军舰仓库里,用铁皮封上的箱子里装满了圆明园的珍品、文物和金银珠宝,而船舱里还有一条京巴狗,这可是中国皇宫内的独有犬种,慈禧的爱宠,而这条犬很快就会送到维多利亚女王的怀里。 正规军‘战利品’的抵达让几大拍卖行从最初的拼死竞争反倒平和了起来:好东西比预期多太多,也好太多了,哪怕日夜拍,光驻华公使詹姆士.布鲁斯一个人的,拍了拍日期,日日拍卖,两年都拍不完。 贵族们对唐人街的邀请亦如是,排都排不过来,对他的态度也从刚开始估算完后丢个三瓜两枣的,到现在为了尽早估价和筛选,会送上礼物提前邀请,甚至维多利亚女王的随从都时不时会在深夜的时候喊他进宫,给献上来的这些藏品进行估价。 这矛与盾,与那镖局的护镖又劫道是一个法子。 章片裘一直没去拍卖行,有时候听到拍卖行来了极好的东西虽心痒难耐,但依旧忍住没去,此时的他比拍林则徐的书信时的更沉稳,也更小心,回想起来,最初的自己真是无知者无畏。眼下,虽风平浪静,但他想再等等,等什么,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历史上只要局势高亢时,缓一缓总是没错的。 “再等七天,再去柏林大学把藏品接回来。”章片裘说道。 “我听说那边现在乱得很,也不知道谢寻……”李忠蒙欲言又止,显然,他还有话想说,但章先生教导过他,凡事要过脑子,要稳重,要镇定。 “的确乱。”章片裘点了点头,德国尚未统一,此时严格来说只能称之为德意志地区,谢寻去时雪还未化,恰逢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去世,如今五月,威廉一世极为刚烈,不断强化军事力量以求德意志统一,愈发乱糟糟的。 余光瞥到李忠蒙跟头牛一样瞪着她,鼻孔噗嗤噗嗤憋着劲。 “谢寻一个人守着那些东西几个月,如今德国那边拍卖行也拍起来了,要卖容易,我们又没人过去盯着,这跟饿了几天的人单独守着包子铺有什么区别?谢寻不会叛变吧?”欲言又止了不到二十秒,李忠蒙憋不住了,噼里啪啦一泻千里。 章片裘忍不住笑了笑,李忠蒙有时候真挺可爱的,只是这句话不能说出口,说出口,可爱?他恐怕会像一头牦牛般咆哮起来。 “章先生,大英博物馆托人带来口信,要您速去。”门口管家道。 “问了什么事吗?”章片裘立刻起身拉开房门。 “问了,给来信的人塞了英镑,他只说是潘尼兹助理吩咐的,不知道有什么事,但说要您和李忠蒙一起去。”管家道。 对危险本能的嗅觉让章片裘立刻做出了决定:“管家,放话出去,就说李忠蒙去其他国家公办,李忠蒙,你跟我到市中心后,立刻动身买票去西西里。” 李忠蒙自然不同意,哪有让章先生单独赴宴的? “如果他要对我下手,你在也没用。”章片裘解释。 不远处,翠儿正眯着眼坐在浓雾刚刚散开的太阳底下,自从跟了李忠蒙,干巴巴的身躯圆润了起来,她用手抚摸着肚子,这男人真是厉害,三两下她就怀上了,刚满三个月,胎稳了。 李忠蒙看了眼翠儿,再回过头便将手插在腰间,黑压压像堵墙,鼻孔里哼了声:“那我就宰了他,一命抵一命也不亏。” 是的,以他的身手,能做到。 第68章 尊严【二】 伴随着一声枪响,喷雾状的脑浆连带着血喷到了章片裘那套崭新的黑大褂上。 又是这个地方,阅览室门口的防风长廊内。 记得上次在这勒死那章老爷的时候,天气不好,黑漆漆冷嗖嗖的,但今日却不同,浓雾刚刚散开,阳光洒落到旁侧摆放的两张皮质独椅上,散发出动物皮革油亮的光,长廊空隙处,外头探进来一朵小花, 死者就倒在章片裘的脚旁,张开的嘴巴里喷出血,冒着热气。 记得第一次勒死章老爷出来后,用了几十秒的时间恢复冷静,再出来便偶遇到了马克思,但此时的章片裘眸底黑漆漆的,他压了压帽子,从怀里掏出蓝黑色手帕,盖到死者的脸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发生什么,教父唐的脸上也看不到慌乱的呢? 他扭头看向了长廊口,看到了博物馆古物办公室成员中负责中国文物的老资格塞廖尔.伯奇惊恐万分的脸,这位,他取下帽子放到胸前,温文尔雅,礼数周全,但声音却像冰窟里透出的刺骨水雾:“塞廖尔.伯奇先生,很抱歉吓到你,但这就是唐人街做事的风格。” 唐人街做事的风格,诸多贵族们都感受过,师傅们穿着的黑色长袍永远服服帖帖,身上不仅没有传说中猪猡难闻的味道,还有股、茶香,他们彬彬有礼又一言不发,谁家鉴定了什么,约莫多少等小消息,半点没有流出来。 维多利亚女王和拿破仑三世也感受过,这位教父唐进来的时候,师傅们驻立在外纪律严明,给贵族们呈送、捐赠上来的珍品估价后,对贵族们是否请他去估过价等信息,闭口不谈。 “女王,我们只是拜访他家,至于鉴定了什么,绝不透露客户信息,这是唐人街的规矩。” “年轻人,你不怕我绞死你吗?” “那是您的规矩,您定。” “绞死他们呢?”女王伸出手,指着在外面候着的师傅们,说到这,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轻描淡写:“绞死整个唐人街。” 章片裘微笑着抬头看着女王。 女王的手摸了摸怀中的爱犬,这是一条京巴犬,前几日刚从轮渡上送下来,是慈禧的爱犬,此时正温顺地朝着它新的主人摇头摆尾,又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南海东珠,漂亮极了,在章片裘的团队没有出现之前,她还只当这是串价格不菲的漂亮珠子,章片裘的鉴定和估价后,她才知道这东西是皇家之物,且能戴天珠的人级别最差也是王妃,而她戴的这一串是上个王朝皇帝最爱的宠妃所戴,柔润的光印得她的脸都光泽了起来。 这串天珠也进入皇室传承珠宝的系列里,女王也要求所有人若拿到东珠,都必须上交。 短短三个月,这位教父唐已经成为了这场几年战争之后瓜分中国文物产业链中的隐形一员。 至于身份真假,你看,连女王也不再提及,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听说大清国有个洪秀全,那人还说自己是上帝的嫡长子,耶稣是个庶子呢,章片裘的真实身份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早已不再重要。 良久良久,女王用手抓住那条京巴犬的脖颈往旁边一丢,她笑了笑,东珠的光润让她的脸光彩夺目:“你是条好汉,如果你们的政府和你一样是硬骨头,就不会被打成这样了。” 女王自然没有绞死他,她需要他。 圆明园里究竟有多少好东西,她也不知道,按流程来说,大型、重要文物要献给维多利亚女王和法国拿破仑三世,而将军们按照军衔和战绩瓜分次要部分,至于士兵们,哪怕是这次过去的五千个印度人,也会分到文物估价后约莫200法郎的‘战利品’。但火烧圆明园后,第一时间英法联军就在北京成立了战利品分配委员会,英法各三人,在北京的郊外进行了第一轮的瓜分。 瓜分的具体情况会上报,但真实情况与上报情况会一致吗? 女王冷笑了声。 如今的大英帝国已经经历了百年称雄,以往的经验早就写得明明白白,分配机制既服务于政治,也得满足军事集团的私利,偷藏一部分,上缴一部分早就是台面上的事,而圆明园的大火,以及在大火附近的这场瓜分从源头上截断溯源线索。 这意味着,这将是百年帝国征战中,被军官们偷藏最多的一场盛宴,民间收藏远远多于官方所藏在大火燃起那一刻便已注定。 他们需要他,从中估价和筛选,让贪婪不显得过于明显的同时,又能将部分真正的珍品藏多一些。 她也需要他,将真正好的珍品列出名单,强制要求贵族们上缴。 当矛与盾都需要时,章片裘和唐人街就是安全的。 从大英博物馆出来时,浓雾全部散去,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梵高的画,五彩斑斓,章片裘看向博物馆东侧那间蒸汽轮船公司的票务窗口,那儿寥寥几人排队。 从伦敦到西西里,挺麻烦的。 绝大部分人选择的线路是,先火车到达伦敦港口或利物浦港口,再坐船穿越英吉利海峡,抵达法国北部港口勒阿弗尔,抵达欧洲大陆后就可以从巴黎坐火车到马赛或里昂,再转乘马车抵达意大利。 还有条路,直接在博物馆东侧这个票务处购买船票,从伦敦经直布罗陀海峡到西西里岛的港口,比如巴勒莫,这条航线就是这家蒸汽轮船公司运营的,优点是不折腾,缺点是费用较高。 这两条路,李忠蒙都可以选择。 “教父唐,您抽烟吗?”门卫小跑过来,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笑得很是谄媚,昔日怼过来的是枪支,今日递过来的是烟:“我有个朋友……呃,有件好东西……” 章片裘挥了挥手,他从不抽旁人过手的烟,但依旧展现了他的大度:“你送到黑猫酒馆即可,那边有人鉴定和定价。” “呃,我送过一次了,李先生叫人鉴定的,他很喜欢这手腕,但是价格……价格……”说到这,门卫从兜里掏出那手腕配饰,约莫十厘米宽的男士金手腕,上面镶嵌了各色玛瑙,是典型的蒙古将军配饰。 这配饰的确可以,但如今中国藏品比海虾还多,这东西有金有宝石,但却不具备多少收藏价值,以师傅们的手艺,哪怕是收,也会将价格压到最低以争取最大的利益。 “李忠蒙先生很喜欢,虽说这东西收藏价值不高,但既然喜欢,怎么价格压这么低?还是……再加点,我这手头也紧。”门卫递了过来。 “他很喜欢?” “对,很喜欢。” “多少?我买了。” ------ 黑猫酒馆,院内的大树抽了新芽。 酒馆里喝酒的酒客多到需要预约,原本后院摆满了木板充当临时床的场景也已消失不见,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摆了中式的石凳、石桌。酒窖则大变样,与隔壁酒馆打通合并。 是的,章片裘把隔壁左右两家都买了下来。中间保留黑猫酒馆昔日的职能,左右两边则一边开展览、拍卖,另一边用来鉴定、估价和购买。 章片裘径直走到卧室里,从抽屉里拿出了年前琳娜写给他的信,找到了地址和电报号码后,附上了回信:琳娜,速归,舅爷爷亦可前来。 琳娜曾提过她舅爷爷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想来唐人街采风,因为安徒生先生是历史人物,在加上过年期间的唐人街处于危机之中,章片裘一直没有回复,他对琳娜与别人不同,别人或多或少会说她不够义气,有危险就跑了,但他不这么认为,人一个寡妇,能容下他在黑猫酒馆就已极善良,可以说,中国文物若真的能保存到*****的那一天,琳娜绝对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 “章先生,现在回唐人街吗?马匹准备好了。”小厮问道,眼底满是担忧。 “不,我要去柏林大学。” “现在?” “对。” 马不停蹄,章片裘从李忠蒙带的队伍里挑了十个,浩浩荡荡。 天微微黑的时候,一行人就登上了从伦敦开往多弗尔的火车,到早上即可乘坐轮船穿越英吉利海峡到法国加来,再转乘火车,约莫2-3天就到了。想着,就谢寻那个瘦弱身板,为了掩人耳目先走的莱茵河水路,后又坐偷渡船抵达法国,不敢坐火车,用的马车一路拉到柏林大学,属实吃了苦。 行程满满,几人的对话只有这么几句,章片裘或看着火车外头飞速后退的草木,或看着轮渡外头激荡的海水,一言不发,直到走到柏林大学附近,他这才朝着远处挥了挥手,喊道:“霍夫教授!” 远远的,一个穿着灰色衬衣紧身军裤的人朝着章片裘跑了过来,蔚蓝色的眸子像猫,在这长约千米的林登大道的尽头,茂密的林荫下,两人再一次见面了。 这位就是当时接应谢寻的教授,而在这之前,局势没如今那么剑拔弩张的时候,章片裘就常去大英图书馆查阅历史资料,一是对如今全球局势进一步了解,二是这是他能最快结交人脉的场所。比如德意志、法兰西、沙俄等前来交流或学习的教授、政要秘书、学生等,动乱的局势下,有一起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学习的情谊,而黑手党的背景会帮人轻松处理掉一些事情,关系自然便建立了,而霍夫教授则是其中之一。 只是,霍夫教授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我联系不上谢寻了。他从没有找过我,我去房间那敲过门,没人开门。” 这实在是个糟糕的消息,他跟谢寻交代过,每个月要与霍夫教授见个面,互通有无。 当敲门无用,章片裘拿出钥匙,发现锁早就被换了后,只有撞门而入。 一进门,里面空空荡荡。 而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只听得后面急促且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速度极快,应该就是从对面房间涌出的,只听得门口咔咔咔子弹上膛和一位少年的声音:“别动!动一下老子打死你们!” 章片裘转过头去,少年猛地上前,将枪口抵住了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