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二嫁》 1、第 1 章 第一章 四月烟波春色,梅子青时节,轻风暖日最适宜染布晒纱。 昨日染匠入了国公府后院,架起一应用具,一日光景草茵上已飘满了轻纱绸缎,清风一动迎着春日缥缈宛如水墨。 高门大户平日里的添置都是些成货,并不常染布,染上一回府里怎么也得热闹一番,一早尹管妇奉了老夫人的令,挨个上门把姑娘们请出来赏布。传统的染布通常分为三缬,即绞缬、蜡缬、夹缬。每一种染法各有千秋,有的花样丰富,有的颜色鲜明,论不出好歹,全凭个人喜欢。可只要有人的地方总会有输赢,哪怕是喜欢也要分出个高低来。 十来道身影穿梭在纱海里评头论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二姐姐你来说,哪个好?” 二娘子韩芸慧乃二房二夫人所出,年岁比在场所有姑娘都大,原本两年前就该出嫁,谁知遇上了梁家郎子丧母,今年过了孝期已是十八,无论如何也要嫁了,半月前梁家派了屋里的一位伯母上门来,今日这番铺张,只怕已议好了日子。 陡然被架起来,韩芸慧脸上红晕还未消退,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也不......” 尹管妇贴心地替她接了话头,“到底哪个好,咱们说了可不算,要论好自是宫中的东西好,小主子们何不改日请个宫里的行家来评判一二?” 本是无心解围,可巧了,府上就有一个刚从后宫中回来的行家。 众人顿时齐齐转身,目光从轻纱绸缎的间隙里望出去,只见对面的石榴树下安置着一把躺椅,椅上迎面躺着一位小娘子,桃粉兼白的衣带垂下被风绞在半空中翩然起伏,一柄悬着白玉吊坠的团扇严严实实地盖在脸上,只余了半截白皙光洁的下巴在外,已有好半晌没挪动过,想来是睡了过去。 “这才早上呢,她倒能睡。”尹管妇提声唤道:“三娘子?” 院子不大,嗓音也不小,对面的人似乎是睡死了,没半点回应。 身后的四娘子灵机一动,扒拉开尹管妇,“嬷嬷这样怕是叫不应,瞧我的。”说完一嗓子叫了过去,“贵妃娘娘!” 果然,躺椅上的小娘子下一瞬便坐了起来,脸上的团扇滚落在地,头顶一簇石榴叶的斑驳光影投在她面上,抬眸间一双眼睛正好露在光爆中,照出琥珀色的瞳仁来,眸底一抹懵懂明显,似是不明白唤她做什么。 今日府上三个房里的姑娘都来了,大大小小的十几号人,哄笑声高低一片。 这一幕,尽数落入了坐在一旁抱厦内乘凉的国公夫人眼里,常年吃斋念佛的人此时也难免胸口起伏,手里的茶盖砸出一道清脆的声响,“瞧吧,成笑柄了。” 堂堂贵妃娘娘,被退货,古往今来,她是第一人。 正因如此,当初那个集风光富贵于一身的国公府嫡出姑娘,成为了人人都可以拿来谈笑的弃妇。 国公爷没纳妾,只娶了夫人郑氏一人,屋里的三儿一女自小养尊处优,其中又数最小的女儿格外娇惯,自落地起便被夫妻两人捧在手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半点苦楚都没尝过,十六岁时更是一步青云被封为贵妃,天底下哪个不羡?殊不知上天自来公平,半月前一顶轿子把人从宫中送了回来,进宫时有多风光,今日就有多丢人。 郑氏替她红了脸,韩千君本人则一脸风淡云轻,压根儿没觉得丢了人。 她们取笑,是因年少无知,不明白在四方城里杀出一条血路有多不容易,自己看似铩羽而归,实则捡回了一辈子的自由,堪称人生赢家。 试想盘古开天地,天下有了王朝后,有哪个姑娘被封了贵妃,还能全身而退,回到娘家? 没有,史无前例。 她独一人开辟了一条崭新的大路,往后宫中女子着实过不下去,也不止冷宫那么一条路,还能出宫重新再活一回,某种意义上来来,她也算是做了一桩功德,以供后人拿来借鉴。 这番话,从宫中回来那日她已跪在佛堂前同母亲郑氏推心置腹地说过一回,换来的是郑氏扯断了手中的佛珠,赤白着脸誓要替她谋一条活路,诚然她并没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瞌睡被搅没了,韩千君起身捡了团扇,扫了一眼飘扬的绸缎沙海,不理解有何可吵的,扬手对尹管妇道:“每个花样嬷嬷都帮我留一匹,份额外的折成银子记我账上。” 好看的东西她从不做选择,都要了! 阔气豪迈的做派,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她是贵妃娘娘。 她不尴尬,郑氏的脸是彻底挂不住了,打发阮嬷嬷去请人,“把那丢人现眼的东西带来海棠阁。”话毕起身先离开了后院。 韩家乃京城出生出长的家族,祖坟埋得好,每一代都会出一个人物,上一辈便出了一位皇后,也就是当朝的昭德皇后,太上皇的正妻,虽说太上皇禅位后,坐上龙椅的那位并非昭德皇后肚子里所出,但只要她在一日,国公府往日的荣光便能延续一日,一个府邸便占了皇城后门大半个胡同。从草茵后院出来,前面是一座赏景的凉亭,爬上凉亭另一侧以青色石板铺成了一条小经连着下方的园林,园林三面乃青砖黛瓦的连廊,天井里一颗参天黄木连,茂盛的枝叶罩上了屋顶,两旁大大小小的竹丛绕着水渠,延绵伸展到另一处庭院,又是不一样的风景,亭台水榭七弯八拐,到了郑氏的院子,已是一炷香后。 在连廊下韩千君便听到了隐约的说笑声。 屋里来了客人,郑氏正在招待。 守门的婢女见她到了,忙上前搀扶,伺候她褪了鞋再领着人入内。郑氏常年礼佛喜欢肃静,屋子里的陈设也以素雅为主,没几件亮眼的摆件,唯有漆木地板打磨得光滑亮堂,韩千君着长袜踩进去,待到了主屋的纱帘前,阮嬷嬷轻拽住了她胳膊,往她膝前放了一块蒲团,“三娘子就坐在这儿听罢。” 韩千君抬起头,面前是一块轻纱隔断,视线模糊但大致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郑氏坐在右侧,脊梁挺如青松,大户主母的端庄全都体现在了她身上。左侧的筵上跪坐着两人,穿金戴银的乃府上的二夫人,她的亲叔母,另一位着深蓝色缎子头上戴一根银玉簪的妇人她不认识,但能猜出是为何事。 自宫中回来后,隔上两日便有人上门来说亲,不知今日来的又是哪一家。 昔日的贵妃不再是贵妃,做回了韩家的三娘子,生杀大权重新掌握在了父母手中,是祸终究躲不过,一年的宫中经验告诉她,实力悬殊之下万不可犯事,遂蹲下身乖乖地跪坐在蒲团上听里面的动静。 “今日我过来,家里还有人劝说娶女不当娶活汉妻,这都是什么话,咱们两家是什么样的关系?”说话的是那位妇人,嗓音比寻常人要响亮,转头看了一眼二夫人,笑道:“常听小姑子说国公爷与夫人治下严厉,膝下的儿女个个都养得好,若非这一遭三娘子只怕还轮不到咱们头上,要不说这都是命呢,咱们做父母的一辈子都在为儿女操心,三娘子如今身份确实棘手,但我余家不嫌弃,等三娘子将来进了我余家的门,有我做引导,不愁美名传不出去。” 韩千君不免好奇,想瞧瞧今日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奈何妇人的脸被二夫人挡了大半,五官瞧不清,只观其体型有郑氏两个块头大,说话时一对胸膛往前挺,气势十足,像极了庄妃身边那位讨人嫌的管事嬷嬷。 韩千君往身后瞧了瞧,冲一名婢女招手。 婢女走到她跟前,低声问:“三娘子,怎么了?” “你去拿一盘绿豆糕,送给里面那位夫人,她喜欢吃。” 余家妇人来了这半晌,除了二夫人偶尔帮衬几句,其余功夫都是她在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端起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猜不出来是哪种茶叶,只觉入口清香留齿,舌根还有一丝回味的甘甜,见婢女又送来的一盘绿豆糕,与寻常人家的也不一样,不仅模样好看,还能闻到一股甜香,暗道国公府虽不得圣宠,该铺张的一点都没省下,底子得有多厚。 今日有小姑子二夫人做媒,得了国公夫人亲自招待,余夫人心下笃定这门亲事八九不离十了,没必要再见外,搁下茶盏后便直言道:“不满夫人,我身子骨不太好,家里的小娃是管不着了,正房屋里的一儿两女并着姨娘生养的两位哥儿,将来尽数过到三娘子名下,让他们唤三娘子一声亲娘,我余家也不是那等在乎子嗣繁衍的家族,往后三娘子不必自个儿生养了,省得坏了身子......” 一旁二夫人的一双眼珠子都快斜到了眶子外,余家妇人说得过于忘我,全然没注意到。 郑氏一向沉得住气,神色纹丝不动。 见郑氏不吱声,余夫人愈发觉得这门亲事稳了,不顾二夫人扯她衣摆,继续叨叨:“我余家世代几代书香门第,没旁的讲究,祖辈起便注重孝道,待日后三娘子进了门,每日来我跟前孝敬几杯茶水.....” 说话间伸手去拿盘里的绿豆糕,谁知竟碰到了一个软粑粑的东西,还在动。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白色的耗子。当场七魂都丢了,一声尖叫嚷开,人从筵上弹起来,一盏茶连带着茶叶全都泼在了自己身上,也顾不着了,那耗子如何都甩不掉,顺着她的衣袍爬上了手腕,眼见要往她袖筒内钻,赶紧同一旁惊得目瞪口呆的二夫人求助,“快,快把它捉走!” 二夫人早认出来了是耗子,胳膊上的鸡皮都起来了,伸手缩手不敢真去抓,郑氏见状唤了几个婢女上前去驱赶,五六个人把余家妇人围成一团,上下其手,全身都被捏遍了。 里面闹得热火朝天,屋外韩千君掀开了纱布一角,一双眼睛看得正兴奋。 这白鼠,她在宫中养了一年,最喜欢吃绿豆糕,胆子小,一受到惊吓便往人衣服里钻。 不知道哪里来的死老太婆,鼻孔里插两根葱还当自己是蒜了,跑来国公府耍威风,要她端茶倒水,也不怕夜里尿频尿急。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好歹她也是做过贵妃娘娘的人,即便退回家也乃国公府唯一的嫡出姑娘,要到他余家去带孩子?他余家是祖荫蔽天,还是说他家儿子是个什么了不起的金疙瘩,身上的种还能生出哪吒不成。 — 等到余夫人出来时,全身没有一样整齐,头成了鸡窝,衣裳也皱巴巴的,临出门了还与郑氏抱怨,“偌大一个公国府,哪里都体面,怎连耗子都弄不干净?” 旁人瞧不出端倪,可国公夫人有一双火眼金睛,什么都看得清楚,一炷香后韩千君跪在了她面前。 郑氏对她已经没了任何指望,“我想明白了,你也只剩下会投胎一样本事了,以你的性子,怕是做不到两下里都欢喜,何必再费事,明日借你兄长的名头,把昭德皇后送来的那几幅画像上的公子都带上,你来挑,挑中了哪个,咱们尽管砸银子。” 虽说银子万能,但也得讲道德啊,韩千君不太赞成她这种做法,“母亲是说要我强抢民...民男?” “你倒是找个愿意迎娶你的良家郎子来!”郑氏忍不住咬了牙槽子,目光在她那张粉嫩的脸上停顿片刻,实在想不明白,家世样貌都不俗,握着一手天牌,是怎样被她打成稀烂的。 2、第 2 章 第二章 国公夫人一言九鼎,待国公爷下朝后便与他提了这事,两人说话,韩千君依旧跪坐在外屋,没有资格参与。 薄薄一层纱帘影影绰绰,把人隔绝在外,谁能想到半月前里面的两人见了她,还得行君臣之礼。 能从宫中出来换回自由,韩千君早做好了有所牺牲的准备,脸皮这东西一旦丢尽了,便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心,不外乎是一些无差别的言语攻击,她自来不放在心上,能不听则不听,移了移坐下的蒲团,索性看一旁的婢女架着炉火煮茶。 一家之主国公爷韩觅阳,此时身上还穿着官服,回来的半道上晦气地遇上了薛家人,彼此明嘲暗讽针锋相对了几句,水平尚未发挥出来,心头很不通畅,听郑氏说到一半,便怒声道:“老二媳妇安的是什么心?余家的种能配上我儿?那浑家年幼时曾跟着她父亲杀猪,挨门挨户地送过猪肉,她算哪门子的书香门第?不就借着余家攀上了咱家老二,水涨船高提了身份,她好意思反过来蹬鼻子上脸,跑我家来耍威风?也就你脾气好,今日是要是我在场,瞧我不打断她一条腿!” 当今天下的主子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外甥,在朝堂上他能忍气吞声,对皇帝的母族薛家也能做到不撕破脸,可旁人,也就没必要忍了。 皇帝真要有心为难国公府,他再努力克制也没用,还不如趁着风光之时,让自己活得舒心。 郑氏没再提后半段白鼠的事,提了恐怕他得拍手叫快,夸那孽障做得好了。 郑氏把昭德皇后拿回来的五张画像递给了国公爷,言简意赅,“你去打听打听,什么价位。” 国公爷还以为是她看上了那块地要买,接过画卷展开,看是几个相貌上佳的年轻男子,愣了愣,当下明白了她什么意思,抬头看了一眼纱帘外跪得七歪八扭的人,身子挪了挪靠近郑氏,悄声问道:“到这个地步了?” 郑氏扯了一下嘴角,冷冷地道:“半个月内,上门来的倒有十余家,不是填房便是妾。” 曾经的贵妃即便被退回来,那也是皇帝的女人,有点名望的大户不会自找麻烦,只剩下一些不知天高的阿猫阿狗跳得欢。但也并非无路可走,世上不乏有困于囊中羞涩的良人,“我寻思着想要找个心甘情愿娶她的良家郎子是不可能了,总有缺钱财之人。” 这话国公爷不是很爱听,好像他堂堂国公爷的女儿嫁不出去,非得塞银子,且说这画像上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能过昭德皇后眼睛的人家世必然清白,但也太过于‘清白’了,一看便是些寒门书生,家里一穷二白,长得好看又有何用,如何过日子?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经历,再嫁得格外慎重,不用急于一时,韩国公迂回道:“还是问她喜不喜欢。” 郑氏一哂,讥诮道:“她喜欢皇帝,你再让她进一趟宫?” 进宫是不可能。 当初她进宫那会儿,韩家正被朱家检举贪墨灾粮,处在刀口上,他曾千劝万劝自己死了就死了,韩家的前程自有儿郎去争,不需要她一个姑娘去牺牲。 她怎么回答的? “家世,样貌,父亲认为我哪点不如旁人了?女儿有那个信心得到陛下的独宠,你就等着做国丈吧。” 大情大义,一片孝心,还不是为了家族。 后来被皇帝退回来也并非她个人的错,皇帝同意韩家的人入宫,目的是想稳住昭德皇后,谁知昭德皇后并不买账,依旧与皇帝在宫中打起了擂台,皇帝一怒之下,把人赶出了宫门。 自己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放在眼皮子底下养了十六年,养得珠圆玉润,进宫短短一年,便瘦出了尖下巴。 宫里有什么好?回来了才好。 思及往事,韩国公满腔懊悔,暗自咬牙道:“总归是咱们欠她的,这些年我也结交了些人脉,门下学生众多,我挨个去求,不信求不来一段好姻缘。” 郑氏冷眼看着他。 他韩国公自称有一双鹰眼,把朝堂上下看得通透,唯独看不清自己的女儿。 她怕不是为了什么家族孝心,当年昭德皇后大寿邀她去贺寿,回来的当日便生了进宫的念头,在那之前她喜欢过谁?先太子、秦家的大公子、范家儿郎,她都说过要嫁。这些人官职相差万里,但有一样长相都不错。 她懂什么是夫妻之情?她只会看脸。 堂堂贵妃被退回娘家,但凡换个长了心的,一条白凌早了结了,可瞧瞧她,这半月来红光满面,何时见她惆怅过?不过也好,心大的人总比多愁善感的强,若她三天两头的哭闹,一个不活了更难办。 郑氏不想再做无用功,打消了韩国公的念头,“你的几个门生里,稍微能看的都已成了家,余下的你满意了她不会满意,明日让世子先把人请过去,让她挑,挑上了你再收入门下也不迟。” 郑氏乃韩觅阳的先生之女,当年一块儿读书时学问不比他低,嫁入韩家后便成了韩觅阳的半个军师,话语权十足。 夫妻二人咬着耳朵商议出来的结果,还是得拿钱砸。 郑氏的意思,得赶在二娘子出嫁前把亲事定下来,待二娘子嫁过去后,不会因娘家有个被退回来的弃妇,被夫家看轻。 两人商议完,外屋炉子上的紫砂壶也沸腾开了,婢女进去奉茶前,先替跟前眼巴巴望了半晌的韩千君倒上了一杯。 都说宫里的东西好,实则并不尽然,一道道的关卡下来,等拿到手上已成了陈货,还是这般刚制出来的茶叶香气更浓,刚埋头品了一口,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二夫人换了一声衣裳,重新杀了回来,这回神色格外着急,顾不得同跪坐在外屋的韩千君打招呼,径直打了帘子进去,“阿嫂,听说兄长回来了......” 韩千君手捧着茶杯,往里望去,心道还不死心? 韩国公正记恨老二媳妇竟敢把余家那等杂碎配给自己的女儿,瞧见她人,没了好脸色,“千君的事,不用外人来操心,你还是回吧。” 二夫人自知有愧,受了他那声‘外人’的讽刺,迭声赔不是,“我原本也是好心,想着亲上加亲将来也好有个照料,谁知道冯氏这么多年了性子还是那个德行,一点也没改,一时心急办了坏事,不用兄长和嫂子责骂,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没脸再提这桩事。” 说话间人怵在屋子中心,都忘记了要找个地方坐。 郑氏看出了她有事,拿目光止住了韩觅阳接下来的毒言恶语,主动问道:“怎么,出了事?” 二夫人也是刚得到的消息,匆匆忙忙赶过来,便是想让国公爷替她拿主意,赶紧道:“郡侯今日进宫见了皇帝,是为袭爵一事,定的人选乃梁家的大公子。”可她的女儿二娘子将来要嫁的却是梁家嫡子二公子。 这事韩国公也听说了,但皇帝似乎没同意,说立嫡不立庶,给拒绝了。 消息听了一半,便庸人自扰,这会子韩觅阳看她怎么都不顺眼,不耐烦地道:“急什么,这不还没定下来吗?” “等定下来只怕是晚了。”二夫人一脸凄然,“梁二公子丧了母,都说没了娘的孩子连根草都不是,二娘子若是嫁过去,头上有个继母顶着,身后再有个吹枕边风的姨娘,哪能过好日子,唯有吃不尽的苦头。” 听她这话,是想要退婚了,韩觅阳冷笑道:“二娘子今年多大了?”比府上退回来的那玩意儿,还长了一岁。 退了梁家的亲事,她上哪去再定一门好亲? 至于退婚后的出路,二夫人早想好了,也不再掩饰,直言道:“慧姐儿过了年方才满十八,十七岁进宫的姑娘,也不是没有。” 韩觅阳一怔,很不理解愚蠢之人的脑袋,为何非得挤破头去找死,冷言道:“原来你们是打了进宫的主意,怎么着折了一个,还想送进去第二个?” “兄长这话说的,千君被退回来,我韩家姑娘都不能进宫了?”说起这事,二夫人心里也不舒服,“当初昭德皇后要韩家挑个姑娘进宫,大娘子彼时已成了亲,该轮也是轮到二娘子头上,若非千君哭闹,死活要进宫,如今韩家在宫中也有个人在。” 这类说辞韩千君在宫中听得太多,上到她这个贵妃娘娘下到伺候茶水的宫娥,都曾做过类似的美梦,你不行就让我让,万一我是个特殊的,皇帝独独爱上我了呢。 要挨骂了。 果然韩觅阳微黑的脸慢慢被气血冲红。 简直放屁! 文人也有威风,在官场侵染久了,韩觅阳一双眼睛看人时自带锋芒,一嗓子提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家慧姐儿进了宫就不会被退了?” 二夫人被他一道呵斥声唬住了,顿了顿喏喏道:“也,也不是这个意思,要不兄长先问问昭德皇后,这万一可行......” “那可不一定。”韩国公还在为适才的话耿耿于怀,打断道:“若是换做慧姐儿进宫,指不定是什么凄惨结局,可别指望她能完好无损地回来。”抬手一指,指向纱帘外的身影,“你以为个个能像她一样,被人退了还有心喝茶看戏?” 韩千君:...... 韩千君及时缩回了一颗探出去的脑袋。 暗自叹道,她已说过无数回,她不是被皇帝退回来的,而是看清了局势主动向皇帝请辞,不想再做贵妃了。可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不撞南墙不回头,当初还是太年轻,非得往那火坑里走一遭,方知不听长辈的后果。没想到还有人与她一样愚蠢,本打算继续听下去,瞧瞧二夫人是如何挨的骂,郑氏冷不丁地掀开纱帘,把手里的一卷画像丢给了她,冷声道:“明日一早收拾好,你兄长去接你。” 韩千君搁下茶杯,乖乖地捡起画像称喏,“好的,母亲。” 起身穿好鞋,抱着画像原路返回,在廊下才转了个弯,便瞧见二娘子韩芸慧一人立在柱子后,紧握着拳头踱步,撞上韩千君的目光后,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歉意,想说些什么,嗫嚅一阵,又惶惶垂下头去。 韩芸慧的性子天生懦弱,不喜与人说话,韩千君则完全相反,总喜欢往人群堆里凑。 一个是夜里幽静的月光,一个是白日里的太阳,自小玩不到一块儿,关系并不亲密。 韩千君本想劝她一句,皇帝已有了宠妃,容不下第二个女人了,转念一想,怕她觉得自己是在故意阻碍她高升的道路,遂闭了嘴,与她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进了一趟宫回来,她原先所住的院子早被人占了,现下与韩国公夫妻两人住在了同一片屋檐下。 郑氏特意把隔壁的书房开辟出了几间上房,明为收容,暗里实为拿捏,住得近才能供她随时监管与传唤。 哪个姑娘又能在娘家住一辈子,迟早得出嫁,一嫁不成功,这不二嫁立马给安排上了,本是个临时的住所,韩千君没在意,也没赶占了她院子的人出去。 回到屋里,把几张画像铺在书案上,打算找几个人来问问意见,转过头,便见贴身婢女鸣春正拿着一枚银针,在木几前挨个挨个地试着碟子里的糕点。 韩千君:...... 看来一年的宫斗生活,已在她脆弱的心灵上留下了挥不去的阴影,总觉得有贱人想害她主子。 自己刚进宫那阵,各宫的人都来贺喜,个个没安好心,若非鸣春心细,自己不知要遭多少罪,去年冬季庄妃陷害她伤了皇子,被皇帝罚跪,冰凉的夜里跪了一个时辰,鸣春一直陪着她跪,自己膝盖下有软垫,她却什么都没,当时的自己满腔委屈,只顾着哭闹,并没留意她有多冷,鸣春一面跪着,一面还得给她讲外面的趣事,逗她开怀,后来晕倒在地,险些没熬过那个寒冬。 韩千君同鸣春招手,叫她到跟前,捏着她的手,有心安慰道:“咱们已离开了四方城,这里是国公府,你放心,不会有人再害我,以后这些不必再做....快过来帮我瞧瞧哪个好......” 话没说完,只听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匆匆到了门口,一名婢女立在门槛外,鞋都没来得及脱,伸长脖子往里禀报道:“娘子不好了...四,四娘子说,千君阁的那颗老石榴树挡了屋子里的光线,要差人把树砍了。” 占了她院子的正是四娘子。 那石榴树是韩千君出生时国公爷亲自替她种下的,她有多大,石榴树便有多大,从小到大,替它浇过的水,比自己饮的还多。 砍了? 她想死吗。 “这个贱......”同样没适应过来的还有韩千君自己,‘贱人’二字是语言记忆,那拍桌子的动作便是肢体记忆。 在宫中的一年过得实在太过于丰富深刻,以至于回来的半个月很多习惯都改不过来,继她大放厥词,“来人!”,“放肆!”,“竟敢惹怒本宫!”,“拖下去!”之后,院子里的婢女奴才个个都对她毕恭毕敬,此时被她一巴掌动静,吓得垂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韩千君:...... 果然学坏容易,好人难做。 好歹也是做过贵妃的人,不能急躁,万事要沉住气,韩千君缓缓收回桌案上的手掌,理了理衣袖,唤上鸣春,“走,咱们去瞧瞧。” 内宅争斗再高明,也比不上宫里的万分之一。 上门挑衅几乎乃每个嫔妃具备的本领,也是后宫的必修课业,不用去回忆,贵妃的一言一行早刻进了韩千君的骨子里。 人要多,气势要足!从姿态上先压倒对方。 到了对方的地盘后,也有讲究,挑选一处明朗的地方站好,确保所有人的目光都能看到自己,再仰起头环顾四周,目光中含着淡淡的不屑,接着微微歪头,抬起胳膊扶一扶头上的珠钗,最后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目标人物的脸上,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有人要砍我的树,是哪个不想活了,站出来让我瞧瞧。” 3、第 3 章 第三章 权势财富能养人,高门里的小郎君小娘子,含着富贵出生,玉一般温养出来的人,贵气随着骨头一道长大,举手投足间的优越旁人学不会,也模仿不来。 韩千君的脸乃鹅蛋形偏圆润,长相并不明艳,入目却很干净舒服,身形也不似府上其他娘子般骨瘦如柴,体态健康,有血有肉,一双葡萄眼灵动有神,站在太阳底下,整个人活力四射,是所有家庭都盼着自家闺女长成的类型。 当初昭德皇后能同意韩千君入宫,便是看上了她身上的活力和蛮横劲,蛮横点好,蛮横的人进了宫才不会吃亏受委屈。 事实证明,昭德皇后是对的。 进了一趟宫回来,没被刮掉一层皮,人还是那个人,谁也别想欺负。 四娘子韩媛是二房的庶出姑娘,生母乃姨娘蒋氏,蒋氏不仅貌美还天生一颗玲珑心,进门不到一年便把二爷哄得服服帖帖,一年内大半日子都歇在了她屋里,加之二夫人脑子是个愚蠢的,同二爷吵过几场后,不仅没把人劝回来,还愈发推得远了,才造成如今宠妾灭妻的局面。 姨娘得势,养出来的孩子也不是个良善之辈。 韩千君还未进宫前,一山不容二虎,她四娘子再跋扈,也没那个胆子舞到她面前,后来人走了猴子称了霸王,日子一久,大抵也觉得自己是个能与大王叫嚣的小狮子了。 要砍了石榴树,确实是四娘子的主意。 没有旁的原因,只觉得石榴树的枝丫把她窗户的光线挡了。 一颗石榴树罢了,砍了就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难不成她还能把自己吃了不成,这院子早已不是她韩千君的了,就算如今人回来了,祖母也不可能让她久住,退回娘家的姑娘是耻辱,府上哪个不盼着她早些嫁出去,家里的一草一木,与她又有何干? 听婢女禀报人来了,四娘子还一副镇定地看着她刚从后院挑回来的几匹染布,不急不慌地回来,打算回上一句,“砍颗树要死人了?”可对上那么一双倨傲睥睨的眼睛,愣是没说出来。 府上有三位爷,主人却只有国公爷一个,国公爷膝下三子一女,这位三娘子的威风已深入每个人的骨髓,即便如今不是贵妃娘娘了,一句话也能要了她们的命,四娘子不吭声,院子里的丫鬟更不敢抬头。 这就成哑巴了?韩千君最看不起既贱又怂的人,胆子小便少惹点事,又问了一遍,“问你们呢,谁要砍树?” 四娘子被那一眼的震慑力压了半晌,回过神来替自己壮了胆,“眼下春季来了,院子里的树木繁翳,挡了好些光线,今日我想着修剪些枝丫,让屋子亮堂起来,怎么,三姐姐是觉得我修剪花草都不对了吗?” 猫逗耗子,也得要耗子动得起来,韩千君眼睛亮了亮,颇有兴致地看着她。 鸣春记得没错,早上在后院便是这位四娘子嘲笑的主子,一等着她开口,便呛声道:“四娘子说错了,院子是咱们娘子的,让给您住,您就安心地住着,操心花花草草作甚,哪里不如意了,来同咱们知会一声,娘子自会来替您治理。” 自打韩千君回来,四娘子最怕的便是她来同自己抢院子,这院子她住了一年,朝向好,屋子又大,哪里舍得搬,脸色白了白,自知硬碰硬她是赢不了,只能另辟蹊径,眼眶里的眼泪说来就来,拖着哭腔道:“当初三姐姐入宫,伯母亲口发话,让我搬来这院子,如今三姐姐回来了,来要院子,理应我搬出去,我这就去与伯母禀报....” 鸣春皱了皱眉。 这一幕倒是熟悉,在宫中庄妃娘娘也是这个德行,斗不赢了便大声哭喊,“贵妃要谋害本宫,陛下,救命.....”说得好像主子真能要了她们命似的。 如今地头换了,又换成国公夫人了。 以为主子怕? 身后的韩千君眨了眨眼,回忆起国公夫人那张冷艳的脸,是有些怵,可既然来了,便不能白来,在四娘子哭着找上门前,先撂下了狠话,“找谁都没用,明日之内搬出这儿,我要住,搬不走的,我便砸了。” 要哭明日再去哭吧。 借此她要搬出国公爷夫妻俩的院子,过上真正自在的日子。 说完便提起裙摆,步伐矫健地下了台阶,身后一众仆人毕恭毕敬地跟随其后。 那架势,活脱脱的贵妃娘娘出宫微服啊,四娘子看得眼珠子都绿了,待彻底不见人影了,才跳脚大怒,“瞧见没?还以为自己是娘娘呢。”她想不明白了,“陛下为何要把她退出来,怎就没把她打入冷宫,老死在宫里!” 这问题不仅她不明白,所有人都疑惑。 当夜四娘子便跪在菩萨面前,求菩萨保佑,让那瘟神早些嫁出去,最好明日就议好亲,嫁个穷酸人家,看她往后还如何威风。 — 四娘子的许愿,翌日就灵验了。 韩千君一早出发去世子爷的樱桃园,坐在马车上,还在看那五副寒门子弟的画像,照模样看,应是寒门里的门面。 做过一回贵妃娘娘,再嫁也不会赛过往日的荣光,倒不如找个听话的嫁了,一辈子活得自在。 不得不说昭德皇后挑选出来的五副画像放在一处,极为养眼,似乎把世间男子的美色都包揽在内了,但要她选出其中一个,便有了一种逛首饰店看完了琳琅满目的珠宝之后,无论买了哪样,都会有的遗憾。 还是出宫了好,在宫中哪怕她看个俊俏的太监看久了,都会暗中盯住,治她一个水性杨花的罪名,哪能想有朝一日还能这般随性看男子的画像。 鸣春见她把那画像翻来覆去,迟迟拿不定主意,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娘子心里可是还念着陛下。” 韩千君摇头。 无论是东西还是人,只要是过去了的,她都不会再惦记。 当初她争着要进宫,图谋的也只是皇帝容颜,可进宫一年,见过皇帝的次数一只巴掌都能数得清,后来她连皇帝到底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最后一次请辞时倒是见到了真容,然而对方应承的太过于爽快,以至于让她生出了挫败感,没功夫去留意他的长相。 马车快要驶入闹市,韩千君把画像收起来搁在了膝上,“画像也瞧不出来好歹,反而挑花眼了,还是看本人最真实。” 出宫后头一次出来街市,韩千君打算好好感受一番重获的自由,刚撩起帘子,后方突然传来了一阵打马声,接着一道声如洪钟的嗓音入耳,“千君,是你吗?” 阔别一年,那嗓门韩千君依旧能认出来。每个姑娘身后都有一二拥趸,她的忠实追求者便是与她一道长大的皇家子弟,太上皇的幼弟,年岁与他侄子皇帝相当,人嘛,哪儿都好,唯独块头肥。 这人是个死脑筋,儿时办过一次家家席,便认定了自己就是他媳妇。 先前两人不可能,进宫当了一回贵妃更不可能了,前妻给自己当婶子,她愿意,皇帝也不愿意啊。 韩千君不想惹麻烦,忙催促车夫:“赶紧走。” 来人却不死心,紧紧跟在屁股后面,一面追一面喊。 “千君。” “千君,在里面吗。” “千君,千......” 前面便是闹市了,就他那嗓门喊下去,所有人都知道马车里面坐着的是前贵妃,脸要丢大了,千君不得不让马夫先停下。 小王爷翻身下马,端端正正地立在直棂窗外,看着露出帘子外的半截手指,嗓音克制不住的兴奋,“千君,你不用担心,本王愿意娶你。” 她担心什么,嫁不出去?还真不用他操心,她手里正捏着五个公子呢,千君本不想出声,不得不开口,“多谢王爷好意,我不配。” “你配,你配得很。”小王爷一腔真情,激动地道:“千君,你不知道我等这一日等了有多久,我日日都在盼着你能出宫,专程请了云山寺的师傅在家中塑了一尊菩萨,日夜叩拜,上天有眼,总算如愿了。” 韩千君:...... 有这么咒人婚姻的?怪不得她在宫中诸事不顺。 “千君,你出宫那日我便去找过你,国公夫人说你身子抱恙,不知道是哪儿不舒服?” 韩千君心道,我能吃能睡好得很,国公夫人又不蠢,就算自己的女儿将来没人要,她也不会让你进府。 小王爷显然会错了意,“我早说过,宫中的日子不适合你,呆久了容易伤身,近日我寻了一些药材,风寒,头疾,都能治......” 再这般纠缠上去,今日估计相不成人了,后果是国公夫人会吃人。 “不必劳烦王爷。”惹不起她躲得起,过了闹市,下一个路口再上马车也行,韩千君同鸣春使了个眼色,在她耳边悄声交代了待会儿碰头的地方,偷偷把手撤回来,换上了鸣春的,再与她交换位置,挪到了马车侧门边,轻轻推开门,卯着腰,悄无声息地下了车。 身后的小王爷还在继续叨叨,“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不必如此客气,咱们还是像儿时那般相处......” 千君忍不住腹诽,要说同样都是先皇的儿子,太上皇做了那么多大事,为何你就不成气候呢?脑子太简单,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谁还愿意同你牵牵小手过家家,没听过男女大防?生怕被他察觉,脚下不敢多停留,走了一段才发现她把画像也一道顺了下来,当下一手夹着画像,一手提起裙摆,健步如风,速速远离麻烦之地。 右侧是一条胡同,穿过去拐几个弯,便能回到前面的街道。 穿过暗巷,进入了一片开阔的天地,刚捋直了腰钻出去,还没走几步便撞见了一位老熟人。 对方见到她也愣了愣,面色从震惊到怀疑,再渐渐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嘲讽和兴奋,“哟,我没认错吧,这不是贵妃娘娘吗?” 韩千君恨不得翻白眼,国公夫人选日子怎就不看看黄历,送走了一个麻烦,又来了个煞星。 遇上的人正是国公府的死对头,庄妃的亲妹妹,薛家二娘子。 薛二娘子今日同薛夫人出来选料子,在铺子里呆得无聊便自己出来逛,谁知会遇上韩千君。 半个月前便听说她被陛下一顶轿子送回了韩家,心中不知多高兴,为庆祝此喜讯,特意与家中姐妹开了宴席,还邀上了同薛家交好的几户人家的小娘子,好生聚了一场,一顿饭从头到尾只为嘲笑她,薛二娘子很想瞧瞧她是何等惨状,奈何迟迟找不到机会,今日逮住了人,都不敢相信有如此好运,再想起上回在宫中自己对她下跪的情形,仿佛看到了天赐的报应,讥讽道:“瞧我这记性,韩三娘子已不是贵妃了,该称弃妇才对,这活着走出宫的贵妃,我还是头一次见,新鲜得紧。” 嘲讽的话韩千君听多了,没什么攻击性,本着不想生事的原则不愿搭理她,奈何薛家二娘子却死死堵在了她面前,不让道。 韩千君凉凉地看着她。 薛韩两家同样都是京城里的大户,出身却相差千里,前者倒腾狗皮膏药起家,后者乃百年书香门第,薛家上下无一不讨厌韩国公一家子的自视清高,薛二娘子也不例外,对她的冷眼嗤之以鼻,“都不是娘娘了,威风给谁看呢?国公府不是一向拿名声做门面吗,怎么就留下了你一个污点,不怕沦为笑柄?” 笑你老母! 看来今日是避免不了一场血光之灾,韩千君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丫鬟,故作软下语气,“不瞒二娘子,往日的事我确实有些后悔,要不,二娘子先把人遣开,我给二娘子道个歉。”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也有她韩千君认错的一日,薛二娘子看着她颓败的神色,‘噗嗤——’一声,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韩千君没理她,往身后的巷子里退,手里的画像也放在了一侧。 薛二娘子道她是见不得人,笑够了,倒也把丫鬟都打发走了,大摇大摆地跟了进去,“好了,你道歉吧,我听...啊,啊...” 韩千君没等她说完,两拳头已狠狠地砸在了薛家二娘子的腹部,没给她半点缓神的功夫,一把扯住了她的头发。 打架这事,韩千君从小天赋异禀,不顾薛二娘子的痛呼,拽着人往巷子里拖。 薛二娘子没想到她都落到这般境地了,还敢打人,痛得弯起腰来,去护自己的小腹,头发又被她拽住了,反应过来再不还手,自己就要被打死了,一面忍着痛抽手也去抓她头发,一面痛骂,“韩千君,你竟然敢动手,你这个粗鄙的泼妇,难怪陛下要把你给废了,你的廉耻礼仪喂狗了...啊,啊...” “贱人敢尔!”韩千君顺着她扯头发的力道,把人压在了巷子里的砖墙上,旁的地方不打,专撕她的嘴。 宫中的妃子为何个个惧怕她,是因她不仅嘴上说,“贱人找死!”,她还真会动手。 薛二娘子的个头比韩千君高一些,但力气没她的大,动作也不如她敏锐,一张脸要被撕烂了,想去抓韩千君的脸,头发却被她死死拽住,怎么也够不着,只能狠狠地薅她头,痛骂道:“你个泼妇,啊...我要去陛下那告你,让你们韩家满门陪葬.....” 韩千君一般不动手,一动手便会让对方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这些年你们薛家告得少吗?我韩家不也好好的活着。” 最好她今日就去告,皇帝正对自己的主动退出感激涕零,想着法子补偿呢。 薛二娘子脸都被她掐麻了,嘴角尝到了点点血腥,脑子终于清醒过来,想起了要搬救兵,“来人...呜...” 韩千君撕扯着她的嘴,不让她叫出声,“喊破喉咙也没用,有本事惹是生非,就该想到要付出的代价,往后见了我,你最好绕道走,否则,见一次我打一次.....” 薛二娘子的惨叫声,还是把人引过来了,不是薛家人,只是个路过的。 薛二娘子先看到有人经过,顾不得去看对方的脸,犹如见到了救星,忙唤道:“快,快过来帮一把,把这泼妇拉开,打死她也成,后果我负。” 韩千君的头发被薛二娘子拽住,正眼冒金星,抬不起头,只看到了半截衣摆,和一双青色的布鞋,认出来了是位男子。 今日真不是个黄道吉日,但天底下没有无利益的买卖,韩千君咬牙开价,“十两......” 薛二娘子大惊,她怎如此不要脸,是她在打人!惊恐之下正欲竞价,嘴角被韩千君狠狠一掐,疼得张不了嘴。 来人青色的衣摆在她的视线内渐渐放大,韩千君紧紧地盯着对方的鞋,这类布鞋,她只在府上烧火婆子的脚上见到过,但不如这般干净,一时竟还有闲心好奇,他是怎么做到走路一尘不染的。 正寻思他要是敢对自己动手,她保证立马玷污了这双鞋,对方突然开口道:“都松手。” 嗓音低沉清润,看来是位年轻男子。 可他的话,没有半点成效,两个姑娘依旧扭成一团,薛二娘子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先松!” “你先松......” 对方沉默了片刻,许是看出来了不出手不行,道了一声,“得罪了。” 话音刚落,韩千君便感觉到拽住她头发的手一瞬松开,紧接着薛二娘子的怒骂声传来,“你揪住我干什么呢,打人的是她,你快放开我....” 薛二娘子被那人一个剪刀手擒住,动弹不得,韩千君终于能抬起头,起身扒开脸上凌乱的发丝,满意地看着薛二娘子被撕烂的嘴角。 带着这身伤去告御状,所有的人都知道是她嘴贱,以此也能杀鸡儆猴,少嚼点自己的舌根。 薛二娘子一对一都吃了亏,更何况二对一,顾不得骂人了,敞开了嗓门哭喊道:“救命...” 此时不走还待何时,韩千君捡起地上的画卷,便往外跑,逃时还不忘带上自己的帮手,没问对方愿不愿意,拖住他的衣袖,闷头便往巷子里窜。 活了十七年,韩千君曾无数次地庆幸自己有一个能吃能跑的体格,关键时刻从不会拖后腿。 身后彻底听不见动静声了,韩千君才停下,一屁股坐在巷子内的柴堆里,连连喘气。 并非薛二娘子战斗力薄弱,打人不痛,而是她能忍,此时安静下来,整个头皮火烧火辣,不知道被那贱人薅去了多少头发,得亏她头大,发丝浓密,被薅乱的头发此时竖立头顶上,蓬松如同鸡窝,倒也看不出少了。 被她拽过来的人体力也不错,一直立在她前方,很安静,一句话也没说,想必还在等着她兑现承诺,付那十两银子。 4、第 4 章 第四章 十两银子买薛莹吃瘪,花得很值,韩千君爽快地去掏腰包,手却摸了个空,原本挂在腰间的荷包没了。 定是与薛莹打架时扯掉了。 韩千君一脸歉意地仰起头,看向对面的人,下一瞬眼珠子便定住了,适才她只顾着打架,只知对方是一位嗓音好听的年轻公子,没来得及观他长相,竟不知今日走了大运。 在男子的样貌这一块她天生有一种特殊的鉴赏能力,十七年的岁月里她目睹的芳草没有一百,也有半百,见过英俊雄武的少年将军,见过温润如玉的世家贵公子,也见过雌雄难辨的美艳少年,都不如眼前人这般比例完美。他身上有少年将军的英俊,但丝毫不显粗蛮,有世家公子的贵气但不傲慢,五官美艳却看不出半点阴柔,一身青衣布鞋立在那,干净得宛如一道水洗过的明月。 以她十七年看人的眼光确定,这个人真,的,很,好,看...... 上一个让她如此失神的还是皇帝,可当初的惊艳早已在皇宫的蹉跎中消磨没了。一眼的功夫,韩千君已在心中问完了公子贵姓,家住哪儿,家中人丁几许,可有婚配?昨夜看过的五福画像也顷刻间在她心中失了颜色,不再是稀释珍宝,滚落在地,散开在两人脚边。 见她全然没有要去拾起来的意思,对方不得不提醒她,“画册。” “嗯?”漂浮在云端荡了一阵,韩千君头还有些晕眩,顺着他视线茫然望去,地上的几张寒门门面已然成了挡路石,忙去解释道:“公子莫要误会,他们是我兄长。” 对方倒也没问她误会了什么,称呼道:“魏姑娘?” 韩千君一愣,见他正盯着画像右下角标注的名字,懊恼自己说得太快,但还是能圆回来,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义兄。” 对方又看向第二幅画像。 韩千君扯了扯嘴角,干巴巴的道:“二义兄。” 那人弯身把滚到他脚边的那副捡了起来,递给她,语气半似调侃,“三义兄?” 她哪里有那么多的好哥哥,谎言就差一层窗户纸了,可就算被戳成了窟窿,此时韩千君也能将它糊上,僵硬地摇了摇头,“义弟。” 对方一笑,似乎也看出了她给不出银子,没再纠缠,“姑娘既无大碍,某就此别过。” 韩千君却迷失在了他微展的唇角中。她就说嘛,好看的男人不一定非得冷漠清高才能博得姑娘们的喜欢,笑起来的男人更讨喜。 她受够了皇帝的冷眼,眼前的少年公子才正常,笑一笑天不会塌,反而能给旁人带来愉悦。 眼见人要走了,韩千君慌忙爬起来,唤道:“恩人留步。”银子她没有,把头上摇摇欲坠的珠钗拔下来,递了过去,诚恳地道:“荷包丢了,先前应承了公子十两银子,虽兑现不了,但我不会让公子平白帮了忙,这簪子纯金打造,又镶了宝石,公子拿去必能换取十两以上的银子,不亏。” 她双手捧着簪子,眼中一片赤城,对方不为所动都难,目光顿了顿,抬起来落在她脸上。 韩千君心口顿时如敲鼓,暗道并非自己没出息,换了谁被这么一双水墨般的眼眸盯着,又能做到心如止水呢?跳跳怎么了,跳跳才更长命。 对方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阵后,颇有些欲言又止,依旧谢绝了她的报酬,劝道:“姑娘还是先整理一番仪容。” 仪容? 韩千君方才察觉自己还顶着一头鸡窝,后悔她今日为何要同薛莹打架,为何就不能忍忍,可不打,自己又遇不上他,思绪翻转之间赶紧背过去整理头发,又不忘扭过脖子留人,“公子贵姓?” “辛。” 不是个好姓氏,确实挺辛苦,看他的穿着便知他过得不易。 “我姓韩。”姓韩的不止她国公府一家,对方应该不会猜到她身份,大周虽说民风开放,但上达皇帝下到百姓都极为注重礼仪,尤其是高门大户里的小娘子,平日里骂人都不会,觉得会脏了自己的嘴,更别说像她这样当街打架斗殴。 前贵妃娘娘,光天化日之下与人当街斗殴。 谁信? 不是她有意要隐瞒身份,而是在对方还未接触她良善的灵魂之前,便先因她名声和偏而断绝了接下来的相处,岂不是可惜了。 匆匆把头发拢在脑后,绞尽脑汁捏造着假身份,又发现了一件极为尴尬的事,她的发带早被薛二娘子扯掉了,没有簪子,她得披头散发。 接二连三的反悔,只会让对方对她的好感所剩无几,算了,簪子给他,待会儿去找人讨一根发带便是。突然眼尖地发现跟前公子的手腕上便缠着一条深蓝色的护腕绸带,看那料子应该不贵,不用去讨了,韩千君小声问道:“公子,可否借你的腕带一用。” 对方很慷慨,二话不说当下后解开递给了她,“姑娘不必酬谢。”发带给了她,也没打算要她的金簪,嗓音平静又温润,“我没帮你,早些回。”说完便转身走了。 怎么没帮,帮大了。 韩千君来不及收拾,一手捏住满头青丝紧追着他的脚步,切切地道:“要不是公子来了,今日我指不定会被打成什么样。” “是吗。”他怎么觉得,是她占了上风。 “千真万确,这会儿我头皮还在疼呢,公子别做了好人还不留名。”脑子里灵光闪现而过,不对!她为何要把账算清,欠着不好么?立马改了主意,“公子不要酬谢是公子大度,可我既有言在先,不付银钱便乃失信之举,明日我再拿银子来,公子家住何处,我替公子送去。” 前面的人头也不回。 “公子。” “公子,辛公子......” 许是不堪其扰,在走出巷子前,辛公子终于停了脚步,“姑娘实在想给在下送银子,便送到临江巷,张家私塾。” 拿到了住址,再也不怕寻不到人,韩千君没再追,立在巷口目送着那道青色背景消失在人群中,少了夹墙的庇护,金灿灿的日头倾洒而下,韩千君花了眼,抬起手在额间搭了个凉棚,手中的发带迎着风轻轻地饶着她的脸庞,痒痒的勾着人心,先前的一腔晦气已一扫而光,唇角的愉悦被春光照透,是白腻的,也是香甜的。 — 见过了顶尖的,其他一切都成了凡夫俗子,韩千君再没了心思去相人,用讨来的发带束好了头发,一刻后找到了鸣春,不再前往世子爷的樱桃园,原地打道回府。 本做好了准备与郑氏一场恶战,一下马车,国公夫人的小厮正好打马回来,见到她人时,已一头大汗,匆忙道:“娘子可让奴才一通好找,今日世子爷被陛下临时召见,没功夫接待娘子,夫人派小的传话,赏园的事改期再议。” 改期好啊,正和她心意。 韩千君以为躲过了一场灾难,脚步轻快地回了院子,谁知刚踏入门槛,便被候在门口的阮嬷嬷候请去了海棠阁。 什么主子养什么人,阮嬷嬷同郑氏一样,能两个字表达清楚的事,绝不多说一个字,韩千君从她嘴里从来问不出郑氏今日的心情如何,自己即将面临的是小风小浪,还是殃及八方的沙尘暴。直到在大夫人的屋外,听到了四娘子的哭声,韩千君方才镇定下来。 她哭的倒是时候。 刚回来她还没来得及收拾妆容,此时一头素发仅靠着发带捆着,出门前的挽髻,发带,佩戴好的金叉都没了,额头处还能依稀看到一道被挠的红印。 郑氏正听四娘子哭诉,本就头大,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人回来了,抬眼扫过去,便看到她这副模样,太阳穴突突直跳。 贵妃娘娘做不成,索性成悍妇了?耳边四娘子的哭泣声,如蚊子嗡鸣,“三姐姐要住,我理应搬出去,一日的功夫要把东西都搬走,实在强人所难,我那屋里的东西好些个都是祖母赏赐下来的,三姐姐要都砸了,我可怎么办......” 韩千君忍不住在心头替她鼓掌,不错,搬出了祖母。 郑氏耐心似乎用完了,‘啪——’一巴掌落在木几上,茶盏被整得叮当响。 所有人眼中的国公夫人性子平淡,虽严肃,从未见过她发这么大脾气,四娘子哭泣声都吓没了。 郑氏懒得去安慰她,看向跪在她旁边的人,冷声道:“寺里的钟都比你消停,至少间隔一个时辰才响一回,你呢?鸣个不停,唯恐天下不乱,谁给你的允许,找你四妹妹要院子的?” 昨日韩千君的那番狠话,为的便是此时。 韩千君深知郑氏的脾气,总觉得自己被皇帝退回来多半与她娇纵跋扈的性子有关,铁了心地要杀杀她威风,想要什么她偏不给,不想要的她偏要给。 那她便反其道而行之。 韩千君转过头看向梨花带雨的四娘子,神色极为不屑,“还用得着我要,有点眼色的见我回来了,不得主动腾出院子相让,我给你半个月想明白,你倒还上脸了。” 四娘子自认为是个不讲理的,可她没见过这般嚣张的人,愣了愣又哭了,“伯母......” 韩千君打断她,“你喊伯母有何用,她是我母亲,又不是你娘,真以为她替你撑一次腰,在她心里的地位,就比我这个亲生女儿高了?” 话不好听但在理,四娘子一时被她的话噎住,哭不出来,只敢抽气。 府上老夫人自小就偏袒二爷,当初袭爵还动过绕开长子的念头,若非老爷子意志坚决,如今韩家的国公爷该是老二,这些年老夫人生怕大房苛待了她二儿子,时不时把他们夫妻俩叫过去敲打一番,不就是图一些蝇头小利,能让便让,郑氏不愿意家中起纷争,她倒会挑事了,把人家好一通挖苦,郑氏气结,“你要翻天?” 韩千君摇头说,“不敢。”但仍无悔过之心,反而愈发跋扈了,“我父亲乃国公爷,我母亲乃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府上一应大小如今皆由他养着,我是他唯一的亲女儿,谁给你的错觉,认为我的院子,你能占?” 挑衅的眼神就差名言讽刺四娘子,你算老几? “闭嘴!”熟悉的窒息感隔了一年并没有消失,携着火气滚滚砸向郑氏,她自小知书达理,从不与人红脸,国公爷的脾气是不好但至少讲理,膝下三个儿子个个都能沉得住气,就她一个异类,喜怒形于色,一丁点亏都不肯吃,回来了半个月,原以为她有心改过,合着她是在一直忍着呢,郑氏起身冷呵道:“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孽障!” 孽障就孽障,韩千君梗着脖子道:“‘千君阁’三个字还不够明白?院子是我儿时父亲替我建的,我乃国公府的嫡女,母亲不让我住回去,难不成还能把东墙角的那小院子给我住?” 太嚣张了!郑氏被她气得眼冒金星,“怎么不能住了?你就给我住去那儿。”生怕她不相信,郑氏立马招人进来,吩咐道:“你们速速前去,把东墙角的那处院子打扫出来,让三娘子搬过去。” 成了! 韩千君心中狂跳,暗呼一声亲娘,你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千君阁固然好,可离主院太近了,进出会被郑氏的眼睛盯住,很不方便。东墙边的小院子则不同,上高皇帝远后面便是院墙,搭上梯子一翻,还能完完全全实现自由。 尽管心头乐开了花,韩千君面上却不能显出半点高兴,还得让朕氏认为她心里苦,哀求道:“母亲,你不能这样,我是你亲生女儿啊,你怎么能偏心四妹妹呢......”作势还要往郑氏身上扑,被阮嬷嬷拦住,劝说道:“娘子,夫人正在气头上呢,万不可再说了,咱先过去住一阵,等夫人气消了便搬回来...” 谁乐意搬回来。 为了演得更逼真,临走前韩千君望着郑氏,含着泪无不伤心地道:“我知道母亲是嫌弃我了。”见一旁的四娘子还杵在那,回头龇牙威胁道:“你给我记住!” 四娘子一个哆嗦。 郑氏怕自己被她气死了,眼睛一闭眼不见为净,“滚。”也没心情听四娘子哭,“你也回,好好住你的,没人敢让你搬走。” 人都赶走了,郑氏独独把鸣春留了下来,问了一番韩千君那一头鸡窝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春鸣回禀完,得知她与薛家二娘子打了一架后,脑袋更疼了。薛家和韩家一向不睦,这回倒是真让人家看了笑话。 国公爷下朝回来,便见郑氏歪在软塌上,提不起精神,大抵知道她的心病在哪儿,上前安抚道:“又被那丫头气到了?我早同你说过,别操心那么多,她是我国公爷的女儿,嫁不出去怎么了,咱又不是养不起她。” 父女俩说的话倒是一个样,一个愿意给势,一个敢用势,迟早捅破天,郑氏起身替他更衣,“你再为她撑腰,她要撅屁股上天了。” 国公爷不以为然,“偌大一个国公府,要是养不出一个霸道的人来,才稀奇。” 郑氏无言以对,但凡说到自己的女儿头上,他国公爷有一万种护犊子的理由。今日世子爷被陛下临时叫去,必有大事,郑氏暂且把那孽障的事放在一边,问道:“世子出来了?” 国公爷摇头,“我走的时候人还没出来,放心,我留了人在那,有事立刻回来报信。” 有昭德皇后在宫里,皇帝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动韩家人,郑氏心思一向缜密,又问:“可有打听到消息,是为了何事?” 国公爷倒是知道,“秦家的案子。” 秦家原本是昭德皇后提拔上来的人,五年前边关一战秦家军大败,先太子也在那场战役中丢了性命,太上皇一‘怒’之下,以逆贼的罪名处决了秦家,秦家满门六十多人没一个活口,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也不知道怎么了,近日秦府突然闹起了鬼,不少百姓半夜听到了哭声,说秦家怕是有冤要诉。 事情传到了皇帝耳朵,皇帝正令人严查,国公府的世子在刑部任侍郎,案子的事他跑不掉,可谁都知道秦韩两家当年穿同一条裤子,皇帝这时候找韩家查秦家的案,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国公爷虽有幸灾乐祸的心,但也觉得反常,且除了这事,还有一桩奇怪的事。 国公爷褪下官袍换上了常服,把屋内的人屏退干净,慢慢同郑氏咬起了耳朵,“皇帝前些日子派人去了辛家。” 郑氏没反应过来,“哪个辛家?” 韩觅阳道:“前太子的先生,辛太傅。” 郑氏一愣,“早年前太子与当今还是二皇子的陛下闹得水火不容,为打击先太子一党,陛下游说太上皇把辛家的官职拔了个干净,如今又要重用?” 韩觅阳也觉得疑惑,开始了他的阴谋论,“莫不是皇帝又想出了什么针对昭德皇后的昏招?” 自先太子去后,昭德皇后一手提拔寒门,死咬着不放,先太子一党的家族又是些硬骨头,比如他韩家,“皇帝是打算从辛家入手!再拉拢其他家族,先把昭德皇后架空,回头再一个个收拾咱们?” 如此说来,退了他姑娘,是谋划中的第一步,可说不通啊,双方真要交战,留下一个人质扣在宫中不好吗。 郑氏在大事上比他冷静许多,沉默片刻后,便问:“辛太傅同意入朝了?” “没有。”韩觅阳摇头,“不过,辛家孙子辈的那位大公子听说今日刚入了城。” 辛家的大公子,郑氏倒有印象,十八岁便中了进士,正值殿试前夕辛家突然被陛下贬为了庶人,为养活一大家子,转身投入了商行,几年过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辛家也靠着他成了京城内的首富,但一个家族一旦入了商行,便与官途彻底无缘了。 如今皇帝又把人招回来,意欲为何显而易见,郑氏道:“辛太傅年岁摆在那,入不了朝,辛家大公子这时候回来,皇帝要用的人只怕是他,辛家与我韩家也算世交,你抽个空去拜会拜会,探探辛家是什么口风。”别到时候真在昭德皇后背后捅刀。 韩觅阳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没做准备?派了好几个人堵在城门口,愣是没一个逮到,想必那位大公子正在避着咱们呢...” — 韩千君从郑氏屋里出来,被阮嬷嬷扶着,一路‘哭’着回了屋,待房门一关,转瞬变了脸,抬手便把脸上的眼泪抹了个干净。 可喜可贺,她终于能摆脱了郑氏的魔掌,轻快地坐去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把头上的发带取下来,再捋直了摆在漆木妆台上。 极为寻常的一条发带,颜色为湛蓝,质地倒不粗糙,这类布带即可做护腕,也可拿来束发,极受寻常百姓的青睐。 韩千君打小锦衣玉食,用的发带也是真丝绣金边的,这等粗糙的东西,往日她看都不会看,此刻才发觉便宜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好,她很喜欢这样的天空色,透过这条布带她还能想起它主人的那张脸,尤其是那双如墨水流动的眼眸,心跳不知不觉加快,心底深处再一次长出了绿芽,慢慢地探出头来,破出了土层。 寻常人心头的绿芽一生只破一次,可她韩千君不一样,精力格外旺盛,一遇上合眼缘的,绿芽便会不知疲倦地生长。 鸣春回完郑氏的话回到屋里,便见韩千君双手撑着下巴正盯着一条发带发呆,先前只听她说与薛家二娘子打了一架,不知道这根发带是从哪儿来的,上前问道:“娘子新买的发带?” 韩千君脑子里的一句话记默念到了现在,脱口而出,“临江巷张家私塾。” “啊?”鸣春没听明白。 “快去收拾东西,待小院那边打扫完,咱们立马就搬,争取早些住进去。”欠人人情实在难受得很。 5、第 5 章 第五章 东墙的小院先前没住过人,只用来夏季乘凉,要收拾出来搬过去,最快也得两日后了。 郑氏做事雷厉风行,第三日便把院子收拾了出来,而韩千君似是故意与郑氏较劲,没等东西置办齐全,迫不及待地搬了过去。 东墙边的院子很小,只有一间正房,郑氏虽想惩治她,但不能一棒子就打死了,毕竟连皇帝都没忍心打入冷宫,更何况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令人把旁边两间耳房一并扩开,东边的屋子做成卧室,前面连着的抱夏留给了近身伺候的婢女住,西侧的屋子安置了几口箱柜,专门摆放她的衣物,居中一间以一道雕腊梅的梨花木屏风隔开,做成了饮茶会客的居室。 其余奴婢及婆子的住所,则安排在了后罩房。 在宫中她住的宫殿,比所有嫔妃都大,经历了半夜起来去净房要走上半柱香,还得时刻担心背心窜出个鬼魂来,这样的小院子便显得格外温馨。 韩千君还为其取了个新名字。 明月轩。 牌匾都挂好了,明月多好,明月最好看。 离开了皇宫,韩千君再也不用去同一众嫔妃比拼哪个先到皇帝的寝宫,每日清晨睡到自然醒,待奴婢摆好饭菜,太阳都升上柱子了。 今日搬过来突然起了个早,伺候她饮食的婢女映夏吓了一跳,慌忙请罪,“奴婢该死,这就去备饭菜。” 在宫中她脾气确实有些不好,这会子刚回来,贵妃娘娘的余威尚在,屋子里除了鸣春,其余人都有些怕她。冰冻一尺非一日之寒,韩千君不着急感化他们,一切交给时间去证明她是个良善之辈。 韩千君没让映夏传饭,洗漱完便去了海棠阁。 郑氏因院子的事气得不轻,本不愿前去凑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讨嫌,可国公爷每日必要见自己一面才放心。与其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参观新院子,还不如自己主动上门请安。 近段日子皇帝忙得不可开交,早朝只点个卯便散了,国公爷早早回来,正好赶上郑氏用膳,听说昨夜韩千君一夜宿在了东墙小院,竟没喊没叫,护犊子的心又疼上了,不敢明说郑氏做得不对,委婉地道:“千君阁她住惯了,你让她搬去别处,她能服气?四娘子若不愿搬走,姐妹两人住一块儿,不是挺好。” 所以说,强势一方的父母永远不会操心自己的儿女,能不能与人和睦相处。 郑氏冷笑,“那四娘子真得脱层皮了。” 这回抢院子,是四娘子抢赢了,二房和老夫人才齐齐没了声,真要被那孽障赶出去了,试试看,老祖宗怕是早就过来哭坟了。 “这话不妥。”韩觅阳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是顽皮了些,但内心善良,看似每回都是她在欺负人,可哪一回又是她主动挑事的?四娘子要挨了捶,也是她活该,这话他没敢说出口,总而言之,“咱不能委屈了她。”韩觅阳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这个女儿,同郑氏低声道:“她被皇帝退了回来,已够伤心,外面一堆人还在看她的笑话,咱们做父母的若不关心她,爱她,谁又会心疼她?” 郑氏平静地道:“前两日,她已把薛家二娘子的嘴撕烂了,谁敢笑话?” 韩觅阳:...... 难怪这几日薛侯爷天天堵在了御书房门口,看到他时,鼻子都快冒出了烟,原来是因为这事... 撕得好,就该撕烂,突然反应过来,粗声道:“薛家那些鼠辈,找季婵晦气了?!她怎么没与我说...” 说了如何,小辈打了还不算,他又去同薛侯爷打一架?郑氏没再理他,拿起瓷勺替他盛粥。刚盛满,门口便走进来了一道身影,跪在纱帘外的软垫上行礼,“孩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郑氏有些意外,不赌气了? “季婵来了,快,快过来。”韩觅阳把人招呼到了自己身边,“让我看看,昨儿有没有睡好。” 季婵是韩千君的小字,名字的原由很简单,家中排行第四,取名为季,婵仅代表为女。 自己的宝贝女儿搬去东墙边上的小院子住,国公爷一直都不赞成,心头打定了主意,只要她诉上一句苦,他即刻让人把她接回来,院子随她挑,她想住哪儿就住哪儿,谁知韩千君却一脸笑容,回道:“后院安静,母亲又布置得好,昨夜一夜无梦,睡得极好,今日一早便醒了,赶过来陪陪父亲母亲用饭。” 倒能屈能伸。 郑氏终于正眼看她了。 韩觅阳却瞥向了郑氏,眼里的意思显而易见,谁说她不懂事,分明就懂事得让人心疼。 当初人人都羡慕韩家又出了一个贵妃,好不好自己最清楚,每回自己进宫见她还得对她行礼,天底下哪有老子给闺女下跪的道理,还是这般相处着自在,想摸一下她的头就摸了,没人敢说教他不合礼数,把郑氏刚盛好的粥,推到她跟前,温和地道:“好好...以后起得早便过来吃,多吃点,瞧瞧身上的肉都掉了...” “嗯,父亲也吃。” 搬出院子的第一顿饭,吃得父慈子孝,唯有郑氏好几回盯着韩千君,提防她随时生出幺蛾子来。 — 早食后韩千君便回了院子。 迫不及待地想去翻墙,一向忙得不可开交的世子爷却突然光临了她的新院子,来时给她送了一只新打造的首饰匣,作为乔迁的贺礼。 国公府的世子爷同皇帝的性子差不多,平日里一张脸不拘言笑,严肃又冷漠,以往韩千君觉得这样的男子很有魅力,征服起来更带劲。 如今是半点都消受不起了,主动问道:“兄长今日不忙了?” 世子爷喉咙里的话似是滚烫得很,半天才吐出来,“陛下不会让你受委屈。” 识时务的人,就是这一点好,得不到对方的爱,但能得到对方的愧疚和补偿,韩千君慷慨地道:“不委屈,只要陛下的好处落实到位。” 她虽不是贵妃娘娘,皇帝前妻的身份却要伴随她一辈子,自己过得不好,他脸上有光? 彼此都知道的事为何多此一举,要让国公府的世子爷再传一回?果然帝王的肠子与常人不同,九曲十八弯,里面没装半点五谷杂粮,装的全是心眼子。 世子韩焦知道这位家妹自小没心没肺,但一个姑娘的终身并非儿戏,听说了最近上门来的那些门户,很是不喜,也不太赞成母亲的做法,该替她撑腰时,也不含糊,“不喜欢的人你不用去见,若不想嫁,便不嫁,一辈子住在府上又如何。” 国公府世子爷,将来的国公府的主人,这话的分量比国公爷的还管用。 郑氏说得没错,她有一样大本事。 会投胎。 有一对公爵父母,还有三个疼爱她的哥哥,拉点仇恨也很正常,暗自打定主意,往后若是有人为难她,她一定要大度。 韩千君对他突如其来的婆婆妈妈,很感动,“多谢兄长的好意,我能不能留在府上一辈子,还得看兄长将来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嫂子。” 二兄长都娶妻了,他连个亲都没订。 一说到婚事,像是点了世子爷的死穴,屁股一抬,立马走人,“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同我说。” 人家皇帝都让他来传话了,韩千君不得不点拨他,“兄长,陛下在让你查秦家闹鬼的案子?” 世子一愣,点头道:“嗯。” “兄长要是查出了什么,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天下貌美的小娘子多得是,等兄长见过了大海,方才知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中的那一瓢,有多难择。” 秦家存活下来的小娘子,不是一般的姑娘,惦记她的人多了去了,不少他一个,但和皇帝抢女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也不知道兄长到底听没听明白,见其神色顿了顿,冲她一笑,“得亏你是个姑娘。”转身便走了。 姑娘怎么了,姑娘就不能多爱几个,自己的那一瓢,她还没来得及去取呢。越是心心念念地惦记着,越是被绊住腿脚,世子爷一走,二兄长带着他新娶的媳妇儿又来了,两人的婚事,还是她做贵妃时亲赐的。二兄长如愿抱得美人归,对她感激涕零,听说她搬了院子,备了一堆的日常用品送过来,连被褥都抬来了,一床大红锦被,面上还绣着鸳鸯,喜庆得很。韩二公子亲自替她搬到了床榻上,笑着道:“这锦被软和,送给妹妹,夜里好睡。” 韩千君猜测,这应是两人用不完的婚被。 新婚不到一月,眼下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说上一句话两人的眼神便黏在一起,这哪里是来看望她的,分明是来喂狗的。 做了半个时辰,韩千君寻了个借口,把两人赶走了。 前脚走,后脚二夫人又来了,带着二娘子韩芸慧,过来安慰她,“一个贱婢的女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平日里同旁的姐妹们争抢,大家都仗着她那贱婢姨娘是二爷的心肝,二爷又是老祖宗的心头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让着,把她的心越养越大,我早就料到会出事,这不,如今连公府嫡女的院子她都敢霸占。” 二夫人和姨娘蒋氏之间的仇恨,说起来能说一整天。 若换作往日,韩千君不会错过一场好戏,眼下实在没功夫听她叨叨,“多谢叔母看望,这院子挺好的。” 二夫人愣了愣,意外她怎就罢休了,要说这府上谁能治得了四娘子只有她韩千君了。可千君阁都让出去了,必是郑氏背地里打压过了她,暗道那郑氏看似威风,实则也是个软柿子,多说无益,叫来了二娘子,认真托付道:“芸慧留下来,陪你三妹妹谈谈心。” 韩千君明白了,二夫人要送女儿进宫的心还没死。 韩芸慧不太擅长与人交流,见韩千君似乎也没心情搭理她,便不讨嫌往跟前凑,只跟在映夏身后,替她做了两日的饮食。 吃人嘴短,韩千君到底把人叫了过来,问道:“二姐姐真想进宫?” 韩芸慧神色一呆,又紧紧地捏住了手,既不点头也不说话。 韩千君不太明白她的心思,“喜欢就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有何可为难的?” 韩芸慧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小心翼翼落在她脸上,慢慢地生出艳羡,轻声道:“我要是像三妹妹这般性子就好了。” 有个宠妾灭妻的父亲,还有一个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把自己的怨恨怪在孩子头上的母亲,她永远都做不到像三妹妹这般阳光明媚,照着自己的喜好而活。 韩千君大抵看出来了,要她进宫乃二夫人一人的意思,既如此,更不理解她了,直言道:“我看二姐姐性子也不错,有勇气赌上自己一辈子的前途,也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心,这不是勇气可嘉吗?” 韩千君没让她继续留在院子里,“二姐姐回去好生想想,真想进宫,我能做到的,只能替你同昭德皇后通个信。” 至于昭德皇后答不答应,她做不了主。 — 一通瞎忙乎,空闲下来,已是五日之后。 想起那位公子一身青衣,又是布鞋出行,十两银子与他而言是一笔巨资,能做不少用途,五日,得让人家记挂空肠。 再也不能耽搁,还债之事刻不容缓,早上起来韩千君便问鸣春,“我有多少银子?” 在宫中时便是鸣春在管账,心头早有一本明账,回道:“娘子回来那日,昭德皇后给了五十两金,算上之前剩下的月俸,娘子离宫时有金二百两,银锭子四百五十两,另漓妃娘娘送了娘子两匣子珍珠,金镶宝凤簪十只,金穿宝石耳坠五对,翡翠玉镯两对,都和之前娘娘在宫中领来的赏赐放在了一处。” 至于领来的赏赐有多少数目,那得慢慢翻账本了。 且这些还不是大头,韩千君的大头资产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她一年前出嫁时国公府给她置办的嫁妆,如今人被皇帝退了回来,她的嫁妆自然原封不动送回了国公府,在国公夫人那保管着。 另一部分是皇帝对她的补偿,皇帝还没送过来,但数目不会比她的嫁妆少。 是以,她与皇帝的这一场婚姻也并非全无好处,这辈子除了名声差点之外,她不会缺钱花。 人比人气死人,那位公子的一身青衣值多少? 一两?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吩咐鸣春把现银拿出来,一口气封了五个十两。劫富济贫,横竖前夫有的是银子,超出四日,每日给人家十两息钱不过分。 贫富差距太大,两人不容易引起共鸣,韩千君出门前尽量把自己往平民百姓的装束上打扮。内搭赤色褥衫,象牙白长裙,外套上一件薯莨纱短衣,头发绑成了一条长辫放在胸前,尾端以绯色发带束发,没戴金簪头饰,头顶的挽发以几颗珍珠装饰。 身份她想好了,七品官家里的独生女。 如她所料,住在这间墙边的小院子,出去很顺利,梯子一搭,人很快到了墙外。 进宫之前,韩千君也算是把京城有名的街头都逛了个遍,但临江巷她没去过,不知道在哪儿,走一路问一路,马车足足行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了巷子。 临江巷,名副其实。 前方是大周最大的江河——西江,江面宽阔如海。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临江两岸停放了各类船只,每隔十里便有一个港口,临江巷是城内渔船的停靠处,没有外地商贩的货船,巷口不大,行走的都是穿着粗布的老百姓,肩头上挑着各类框子,走一路,框子里的水嘀嗒一路,远远地便能闻到一股腥味。 路上的黄土被踩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洼,几乎没有落脚之处,与直街与御街的灯火酒绿相比,宛如两个世界。 鸣春见她迟迟不下来,为她撩起帘子,提醒道:“主子,到了。” 韩千君探出一只脚,半天都没找到一块能容她的立足之地,抬头望了一眼头顶上‘临江巷’三个大字的木头牌坊。 没错,就是这儿。 可...与那位公子干净的形象不太相符。 不确定是不是重名了,吩咐鸣春去打听张家私塾是不是在这儿,很快鸣春回来,手指往前面那条湿漉漉的巷子里一比划,“奴婢问了,穿过这条水市,前面便是张家私塾了。” 真是这儿? 怎,怎么穿? 鸣春也不明白她为何要来这儿,见她念了好几天,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人要见,可这里实在污秽,劝说道:“娘子要找何人,奴婢代您去便是。” 代不了,她得亲自去。 韩千君眼睛一闭,一双脚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也不敢去看脚底到底沾上了什么东西,埋头往前走。 到了水市的入口处,鱼腥的气味更浓了,耳边充斥着摊贩的叫卖声和百姓的砍价声,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韩千君从生下来便在锦衣玉食中长大,哪里来过这等地方,鸣春再次劝说道:“娘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吧...” 回? 不可能。 都过去五日了,今日谁也不能阻拦她。 “娘子,娘子......”鸣春看着手提裙摆,一头扎进人群里堆的主子,吓得目瞪口呆。大半月前,她还是万人敬仰的贵妃娘娘啊。 唯有庆幸这地方都是些百姓,应该没人认识她,鸣春慌忙去追,“娘子......” 韩千君已经挤了进去。 刚站稳脚跟,还未看清里面的情形,一个挑着两框子大鱼的贩子迎面而来,见到她竟没有避让,笔直得朝她撞来。 隐藏在骨子里的贵妃灵魂又出来了。 大胆! 还不退下! 对方看都没看她,越来越近,眼见要撞上了,韩千君不得不主动退让,可两边都是摊位,唯有中间一条道供采买的百姓通过,此时人满为患,她退也退不到哪儿去,“别过来,别过来...” 在与那人错身之时,她的后腰弯成了一张弓,即便如此,那框子里的一条条鱼脸还是擦着她脸庞而过。 世风日下,当真是世风日下。 想她一个月前......没有可想的了。 她已经不是贵妃了,迟早得过她自己的生活,何不从眼下开始,整理好心情再次出发,脚步往前一迈,裙摆却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扭头一看,只见一只大螃蟹不知何时从旁边摊子的盆里爬了出来,紧紧地钳住了她的裙摆,韩千君并非没见过螃蟹,可那些都是死的,摆上桌的,头一回见到活着的玩意儿,原地直蹦,“丑东西,放开我的裙子!” 螃蟹还没甩掉,适才走过去的鱼贩,突然开始吆喝了起来,“卖鱼了,卖鱼了,新鲜捞上来的草皖、??鲟鱼、桃花....” 话音一落,周围的百姓如潮水般拥了过来,韩千君瞬间被淹没在了人潮内,一抬头一位妇人的头巾都扫到了她脸上。 韩千君:...... “让开,让开,别挤,我说了别挤!” “谁推我?!大胆,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些胳膊上挂着竹篮的婶子们此时不想知道她是谁,眼里只有鱼,嗓门儿比她大多了。 “多少钱?” “我拿两条...” “我称五斤...” 韩千君被堵在一堆人里,手脚都挪不开,气得瞪眼,“我是贵妃娘娘...刁民,还不速速退让!” 没人退让。 若此时尚在宫中,她定会呼一声,“都死哪儿去了,还不给本宫开道。”可此地不似人间,不是她的地盘,韩千君欲哭无泪,只能亲自动手,一个个去扒人。 不觉怀疑能有那么一双干净鞋子的主人,怎么可能住在这儿。 她是不是听错地方了。 后悔来不及了,先出去了再说。 鸣春早被人群搁在了外侧,过不来,一声一声着急喊着,“娘子,娘子,三娘子...” 韩千君听不见,耳朵里全都充斥着叫卖声,拿出了浑身力气往前挤,半刻后,终于穿过了那条噩梦般的地段,有气无力地坐在半截石桥墩上,脚上的绣鞋早被踩污,裙摆上也全是泥水,额前几缕发丝散下来,落在她脸上挡了眼睛,也没力气去拂,鼓起腮帮子,往上吹了吹。 胜就胜在她有一颗越挫越勇的心,做事从不会半途而废。 今日她还非得会会那位辛公子了。 韩千君打起精神,整理好妆容,继续问路。在路上的指引下,两刻后,她终于看到了一道原木大门,匾上写着‘张家私塾’四个大字。 与前面闹吵的水市不同,此处的环境极为安静,韩千君握住铁环敲了敲,半晌没人应,试着推了推门,门没上锁,缓缓露出一条缝隙来。 “有人在吗?”韩千君探进去一颗脑袋,轻声唤道:“辛公子。” 还是没人。 韩千君只能不请自入,院子比她想象中要大,但里面的布置很奇怪,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假山石,院子有一大片盛开的油菜花,还有几块青菜地。 韩千君疑惑,不是私塾吗,怎么像农庄。 见院字里没人,韩千君上了左侧的连廊,一抬脚又被绊住了,韩千君回头便看到了一只雪白的鸭子,嘴里叼着她的裙摆,正扬起它的长脖子,挑衅得看着她。 韩千君:...... 今日她是与畜生过不去了。 总不能同畜生动手,她和平地商量道:“鸭子,放开!” 对方完全不动。 好话不听,韩千君继而威胁道:“你知道咬的是谁的裙摆吗?别说你是一只鸭子,知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连我的衣角都碰不到?” 这话一点威胁都没有,适才她的裙摆已被很多人都碰过,甚至踩过。 一只畜生,哪能听不懂人话,韩千君恶狠狠地道:“再不放开,我把你炖了!” 不知者不畏,鸭子不知道她身份有多高贵,见她挣扎,竟比她还凶,一嘴啄过来,韩千君冷不防挨了这一下,气得去追,谁知那鸭子反扑回来,还会飞。 如今这是连鸭子都敢与她叫嚣了吗? 若对方是个人,她还能逮住一顿捶打,可这只凶鸭...太灵活了。 打不过只能跑,“辛公子......”韩千君发誓,回去后她要顿顿吃鸭肉。 — 内院廊下,学子刚从课室出来,挨个同立在廊下的一道青色身影行礼,“先生辛苦了。” “嗯。” “辛公子!” 廊下的青衣公子应声转过头。 终于见到了活人,韩千君看着那道实则只见过一面的身影,却彷佛与他乃阔别已久的旧识一般,顾不得自己此时的形象,横竖次次见面皆是一身狼狈,面子早丢完了,命要紧,到了跟前,韩千君几乎带着哭腔呼救道:“辛公子,快把这只鸭子宰了......” 有凶鸭在身后穷追不舍,她被迫奔跑,没注意跟前的台阶。身子失去平衡前,韩千君无比清醒,以先前她在皇帝身上吃过的无数亏告诉她,千万不能扑过去,扑了只会跌得更惨,临到跟前了,愣是一个屁股撅天,稳住了脚跟。 同时跟前的公子伸手过来,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肩头,轻声开口道:“是鹅。” 6、第 6 章 第六章 原本以为要摔个狗吃屎了,但没有,辛公子扶住了她。 进宫初期她为了得到皇帝的宠爱,使出了浑身解数,跌倒、滑到、摔倒都试过,每回都是她一人倒在冰凉的地上,皇帝还故作转过头来,假惺惺地道:“贵妃怎么总是摔,是没吃饱吗?”,有了比较,更让她在这位公子身上看到了耀眼的光芒,曾经冷脸的皇帝也成了墙头上的白米饭,一点都不香了。 韩千君感动于他伸出的援手,没注意听他说了什么,盯了他一阵自觉有些不妥了,方才清醒过来,问道:“公子说什么?” 辛公子没答她,反问道:“站稳了?” 很稳了,韩千君稳稳地走在他身旁,想起身后追了她一路的丑鸭子,防备地转了个身。 只见先前还嚣张的鸭子,不知何时收起了它的长脖子,往后仰了一阵,胖乎乎的身子一转,摇摇摆摆地往回走了。 这时一位老妪也从廊下快步赶了过来,见韩千君与辛先生立在一道,忙赔不是,“不知先生的客人到访,这呆鹅造了次,得罪小娘子了,奴替小娘子赔不是。” 原来辛公子适才说的两个字:是鹅。 管它是鸭子还是鹅,倘若在国公府,她一定不会原谅,保证今儿夜里鹅肉便会搬上桌,但初来乍到,不能给人留下心胸促狭的印象,暂且就饶它一命。 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不妨碍她向身旁的人卖惨告状,“无妨,我只是被它啄了一口...不,两口。” 辛公子对她的抱怨,报之一笑,挥手打发跟前的老妪退下,领着她往前才道:“尚未寻到看门的人,还不能宰。” 是在回应她最初的那一句话,原来是一只看门鹅,倒挺尽职尽责,宰是不能宰了,人不和畜生计较,见辛公子适才看到她并没有意外,应是还记得,脚步跟在他身后,一回生二回熟,开始了深入交流,“辛公子是先生?” 适才她瞧见此时正躲在柱子后偷看的学生们同他行礼了,还有老妪也称他为先生,应该是这座张家私塾的主人雇来的。 京城内除了世家之外,也有很多想要光耀门楣的寒门。 这些人入不了名贵的学府,请不起有名望的先生,便会在这等简陋的私塾求学,而私塾里的先生大多也都是寒门秀才出身。 韩千君心头已猜出了他的身份。 一个教书的穷先生。 她观察过了,今日他身上那件臬衣的料子也没好大哪里去,价钱还是在一两银子之内。 前面的人并没有与她保持多大的距离,脚步缓慢,似乎在等着她跟上,闻言应道:“嗯。” 韩千君走在他的右侧方,抬头时能看到他一侧苍劲的肩头,半张侧脸的肤色白皙如玉,稀薄的光线下彷佛泛出了一层淡淡的月光色,韩千君由衷地夸赞道:“辛公子的学问一定非凡,我自小便仰目能做先生的人,那得多大的本事。” 说这话之前,完全忘记了她最怕,最讨厌的便是先生。 儿时她时常被先生打手心。 长大了,一众老东西又自持名望,倚老卖老,向皇帝参她的本子,斥她性子骄纵,嫉妒心强。 对她的夸赞,辛公子没有回应,也没回头,提醒道:“当心脚下。” 从学堂出来,辛公子领她爬上了一条小径,到了上层的一处院子,院子高于适才的学堂,只有三面,正前方是主屋,两边各有一间厢房,辛公子在主屋的门口前停下了脚步,埋头从袖筒内掏着钥匙。 趁他开门之际,韩千君回头环顾了一圈。 光线很好,门前有六七颗高竹围成了高高的竹丛,并不挡光,反而增添了几抹苍翠,但与这家私塾一样,院子很简陋,门扇老旧得与她家的柴房无异。 推开门后,辛公子先走了进去,过了一阵才朝外唤她,“韩姑娘,请。” “打扰了。”韩千君转身钻了进去,里面却意外地整洁。 地面虽是黄土,但已被踩成了结实的土层,打扫得很干净,屋子里瞧不见墙面,四面全是书架,摆满了各类书籍,屋内没有屏风,以一道墙前后隔断,入门是一张筵席,上面放置着一方木几和两个干草编成的蒲团。 辛公子不在外屋,韩千君顺着墙侧的门洞走了进去,看到里面的布置时愣了愣。 左侧放置了一张胡床和一个漆木衣橱。 右侧临窗的位置则是...厨房? 灶台,厨具,蔬菜瓜果应有尽有。 隔断墙后是一张长形的木案,两边摆着四个木墩,旁边还有一个火炉子,上面烧着炉火,辛公子正提起茶壶,走去一旁的厨房,从水缸内拿瓜瓢往里添水。 生活气息极浓,比她的小院子还要温馨。 这还是她头一次进一个陌生男子的屋子,试探地问道:“辛公子是一个人住?”这点对她极为重要。 辛公子应了一声:“嗯。” 他言语虽也简洁,但并非是皇帝那种冷漠的不耐烦,在辛公子身上似乎有一股天生养成的温润,让人很容易亲近,等装满水后他拎着茶壶折回来,放上了火炉子,便将跟前的一张木墩拉近了火炉一些,同她道:“坐这儿。” “多谢。” 四月的天若非在太阳底下站着,还有些寒凉,韩千君靠近火炉坐下,被里面的缕缕热气一熏,方才发觉腿脚有些冷。 适才经过水市,她的裙摆已湿了一截,但她的一颗心是热的。 辛公子已坐在了她的斜对面,一手拿着茶钳,一手托着长袖,往木杯内缓缓地添着茶叶,近距离这般看,能看到他鸦青色的眼睫,垂下时整齐一排很浓密,遮住了他眼眸内的温润,因此添了几分冷清和矜贵,鼻梁有微微的驼峰,不明显,鼻尖笔直,肤色细腻得没有一丝杂质,唇...... 辛公子突然抬起了头。 目光冷不丁地被他捕捉到,只是一瞬间的对视,韩千君的心口像是漏了一拍,慌忙扭过脖子,虽见过芳草半百,但面对这等姿容,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 正尴尬,听到对方温声道:“茶要等会儿。” “不急不急,我不渴。”一紧张,韩千君便喜欢找话说,但每回没话找出来的话,总是那么石破天惊,“辛公子年方几何?” 这话的目的性太明显了,韩千君自己都被臊到,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问出如此露骨的话,解释道:“那个,我不是......” “二十有三。” 韩千君没想过他会回答,二十三,正适合啊,比她前夫皇帝还小一岁呢,这回她光明正大地瞧向他的脸,故作打探一番,认真地道:“我瞧公子不像满了二十,顶多十八。” 辛公子轻声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钳,朝她正眼望了过来。 偷看与被看全然不同,何况那双水墨眸子还噙着笑,深情一眼彷佛把她身体里的灵魂都看透了,不过片刻便怂了,溃败地挪开目光,自圆其说,“我没骗你。”这屋子里不知道焚的是什么香,有春季青草的芬芳,还有一股笔墨沉寂的书香味,闻久了人越沉迷。 终于想起来了正事,韩千君从袖筒内掏出了一个荷包,放在桌上推给他,“欠公子的银钱,今日我带来了。” “不是十两?”荷包鼓鼓胀胀,远不止十两。 韩千君早想好了说辞:“辛公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银钱本该当日付清,奈何拖了这几日,不能让公子白等,多余的当是息子钱。” “姑娘......” “公子千万不要推辞。”韩千君知道他不愿意收,但那话怎么说来着,面子不能当饭吃,拿去买一身好点的衣裳,再置办一双兽皮长靴,屋里的灶台上摆着的东西她看到了,一点荤腥都没,全是素菜,诚心劝道:“公子教书不易,城内花费又高,我乃九品员外独女,手头上比先生要宽裕,这些银子公子留在身边,万一能救急呢,是不是?” 对面的辛公子似乎愣了一下神,沉默了好一阵后,伸手笑纳了,“多谢韩姑娘。” 这才对嘛。 韩千君道:“不客气。” 茶壶里的水渐渐地发出了“滋滋——”声响,辛公子收了荷包后,两人没再说话,韩千君安静地等着他的茶喝。 皇帝登基后,废除了民间不少费钱费时的花招式,其中一样便是煎茶和点茶,如今人们喝茶不似从前那般讲究,非要撵碎了打出茶沫来,也不用放在火上烤了后再筛出茶末,茶叶烘抄晒干后用匣子存封即可,待用时,取一些放入杯子内,再注进沸水便能饮用。 如此一来,讲究之处便在茶壶和泡茶的水上。 意外地,辛公子泡茶的壶是一只上品的紫砂壶,应该是花了他不少积蓄。 从小到大,韩千君所有东西用的都是最好的,养成了一张叼嘴,一般的茶她不饮,尤其带苦涩的格外不喜。 辛公子的茶便是苦的,但人好看了,什么都好说,苦的也能将就,韩千君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谁知那阵苦涩过后,舌尖慢慢有一股甘甜回旋上来,并不似她想象中的满口苦味,眸子内瞬间亮起了星星,惊奇地看向对面的公子,“这茶不苦。” “姑娘若是饮不习惯,不用勉强。” 习惯,好喝。 再来一杯。 在宫中或是家中,她想要续杯了,便会伸出手指头,轻轻往桌子上一点,伺候她的丫鬟们会意后会替她续上。 韩千君习惯地伸出手去,只不过这一点,对方巧恰搁下了茶杯,把手随意地搁在了桌上,她直接点在了对方的指甲盖上。 好看的人,一般都有一双好看的手,骨节长得像竹子一样,一节一节分明又修长,皇帝也不例外,但皇帝的手养尊处优,没有一丝瑕疵,完美得有些虚幻,辛公子的不同,许是当先生的缘故,手握戒尺握久了,手背上的青筋绷紧,韩千君暗自在心头估量,这应该是一只有力量的手。 可眼下容不得她多想,手指头底下的丝缕温度和微微的跳动,将她的神智瞬间拉了回来, 她,她在干什么?! 韩千君茫然且惊愕地抬头来。 对面的公子却没看她,目光落在她那只逾越的手指头上,心中不知是作何想,只见其唇角微扬,面容似笑非笑。 7、第 7 章 第七章 这与她以往所遇到的情况都不相同。 进宫前她曾喜欢过一二个好看的郎君,高兴之时也试着牵过他们的手,可对方要么涨红了脸,如避蛇蝎般把手收回去,更胜者如皇帝,手还没落到他身上,手头边上的狼毫,书本倒是先招呼了过来。 辛公子是第一个,她真正碰触到,且没有躲避她的人。 这不得不让她胡思乱想。 大周在婚配上没那么多的局限,门当户对固然好,但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不如人意的地方,无法做到心想事成。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买一桩好的婚姻。有钱人家的男子,无论多老多丑,都能买到好看的小娘子。反之有钱的小娘子,也能买到自己的如意郎君。比如说她,家中有权有势,自认为样貌也不错,但因年少无知嫁错了一回,败了名声,这辈子再嫁高门是无望了,但找个寒门的公子入赘,还是能办到。 国公夫人便是这样的盘算。 找个寒门好,最好是个不用上朝的,往后也别往皇帝眼前凑,免得彼此都尴尬。 这大抵也是她眼下最好的一条路,世子兄长虽发话允许她一辈子在韩家当她的小姑子,然而这个世道不允许出现违背天道规律的异类,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要当真不嫁,只怕脊梁骨都要被戳破。且老祖宗绝不会容她玷污了韩家的门楣,登仙前必会用一条白凌把她勒死,何况她正值如花似玉的年岁,也不想一个人孤独终老,找个好看的郎君相伴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是以,她接受了郑氏的安排。 找个寒门也不错。 为何会来此处,她其实并没有大多的想法,只怀有一颗欠债还钱的心。 没想到,出了意外。 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了,但他没抵抗,为何... 很快她便清醒了,对方的不置一词似乎并非她所想的那般,没甩开她,只因人家有礼貌,他的目光始终没看她。 太善良了。 韩千君生出了罪过感,自己先红了脸,动作极快地把那只胆大妄为的手指头挪了回来,藏在了衣袖内,紧紧捏着,脑子里一阵兵荒马乱,想着该去怎么解释,靠近厨房的棂窗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先生......” 韩千君眼下正心虚,慌忙回头。 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立在窗外,对她恭敬地点了一下头,转目同她身边的公子道:“先生,吴媪让学生来传话,姑娘的家人她已安置好了,午食的饭菜是吴媪一并备好,还是公子自己准备。” 家人? 韩千君这才猛然想起来,鸣春。 多半是照着她说的地名,找上门来了。 她倒想留下来蹭个饭,最好能吃到这位辛公子亲手做的饭,可适才太过于唐突,以至于把自己后路都堵死了,如今一双眼珠子不敢再往他脸上看。 她再待下去,只怕那五十两银子要被人家原封不动地退出来了,然后再丢给她一句,“人穷志不穷。” 门外的小少年还在等他的先生答复,韩千君起身辞别道,“今日叨扰了辛公子,就不留下用饭了。” 与人结交,不能操之过急,需要徐徐图之,循序渐进。 但此次一别,下回该以什么样的理由上门?作为一个日常挖空心思想要争宠的贵妃来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瞥见自己跟前那只空荡荡的茶杯,心思一转道:“辛公子用的是什么茶叶,不知能不能分我一些,待我下回过来,再赔给公子。” 辛公子也没开口挽留,起身走去了一旁的橱柜前,打开柜门从里取出了一包茶叶,拎在手上,同她道:“路不好走,送你一段。” 没有因她的唐突,断绝来往,韩千君松了一口气,客气地道:“有劳辛公子。”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里,原路返回。 做了亏心事,韩千君已不敢再像之前那般光明正大地去看人家,倒是有了功夫欣赏私塾的景色。 整座私塾没有多余的花草和树木,几乎都是菜地,尤其是那一片油菜花,眼下到了开花的季节,黄黄的花骨朵搭肩擦背紧挨在一起,连成了一大片花海,比郊外专门供人欣赏的油菜花田还要美上几分,忍不住抬头问前面的人,“这些都是谁种的?” 辛公子提着她的茶叶,微回身来回答她,“学生。”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两人出来时,里面学子已离开了课堂,扫地的扫地,打水的打水,埋着头各自在忙碌。 学子们的年岁大点的如适才那位少年,小一点的大抵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不仅老生穷,学生们身上的衣裳也全是一些粗布,有好几个还打着补丁。 韩千君能理解,京城内寸土是金,即便这样的犄角旮旯,能租聘一间私塾价钱也不菲,与其装扮些虚华无实的花草,倒还不如自给自足,种一些糊口的粮食。 儿时自己不听话时,父母总是吓唬她,要把她送到贫瘠的山庄里养一段日子,待她知道了生活的疾苦后,便会学会珍惜眼下的好日子。她一直不知什么才是贫瘠,今日见到了。 贫富差距确实有点大,但没有关系,旁的她没有,唯独钱多。 — 鸣春在水市把人跟丢了,急着打转,一路寻过来,知道人已进了院子,一颗心方才落下。 老媪招呼她去屋子里坐着等,鸣春谢绝了,坚持守在门口,老妪又把茶水搬出来仔细招待着。 她在这间私塾也有几年了,从未见公子在此处见过客人,那位小娘子能寻到这里来,必是公子亲自相邀,是贵客。 与老媪聊了一阵,鸣春大抵清楚了这是一家供平民学子容身的私塾。不知自家娘子是何时认识了这家私塾的先生,饮了半杯茶,见对面的廊下走来了两道身影,忙放了茶杯起身去瞧,近了只见自家娘子身旁随行了一位年轻公子,待看清那公子的容颜后,眼珠子都瞪大了。 宫中的那些个嫔妃总说娘子不知天高地厚,想吃天鹅肉。 可娘子身边,从来都不缺好看的公子...... 鸣春心思细密,极为懂事,自觉退到一边,安静地候着,没去打扰自家娘子的好事。 快到门口,韩千君不敢再乱瞧了,下意识地防备了起来,提防着那只看门鹅随时杀出来啄她一嘴,可人快出门槛了,也没见其踪影。 倒是适才的老媪笑着招呼道:“午食的点了,小娘子不留下用饭?” 这些都是待客之道,与下回我请客做东乃一样的道理,过场话罢了,但也给了韩千君有机可乘,爽快地应道:“下回吧,下回我一定留下来用饭。” 这话多半是说给辛公子听的,他也听到了,下回相见的机会再一次等到了保证,回去的路程也变得更轻松了。 心头还有些期待,待会儿路过水市,定要瞧瞧辛公子是如何做到从人群里出来一双鞋还能干干净净,谁知刚转过身辛公子便叫住了她,“这边。” 韩千君回头望着他后侧那条路,愣了愣。 辛公子道:“前面是水市,人多不好走,韩姑娘走这边。” 韩千君:...... 他怎么不早说。 右侧的路全然不同,弯弯曲曲的一条石板路,两旁种着杨柳,春风已然剪出了翠绿的细叶,修长的柳枝被风吹得连绵起伏,一一阵阵芬芳入鼻,是浓浓的春味,韩千君很少这般漫步,她自小便不是安静的性子,前十五年,她在惹是生非,鸡飞狗跳中长大,后来一年又在宫中的甬道内提着裙摆追逐着不属于自己的那道身影,这还是她头一回慢下脚步,好好去欣赏风景。 公子的脚步不知何时,慢了下来,与她并肩而行,青色的长袖被风展开,更显出了他的身长玉立,韩千君低头看着脚前斑驳的两道身影,不觉想入非非。 倘若是这样的漫步,她走一辈子也行..... 但只要是路,总有尽头。辛公子站在巷子的尽头,把手中的茶叶包递给了她,“往前去百步,便是巷口了,姑娘保重。” “公子保重。”心中虽有不舍,但没关系,她下回再来,接过那袋茶叶包,韩千君走了两步突然想了起来,回头道:“辛公子。” 辛公子还站在那,人没走。 韩千君赶紧问道:“还不知辛公子的字。”姓辛的太多了,单是知道姓氏,放在人海里她如何寻他。 “泽渊。” 辛泽渊,韩千君在心中默念了一声,礼尚往来,自报了名字,“我叫韩季婵。”韩千君这名太响亮,季婵是她的小字,没几个人知道。 8、第 8 章 第八章 千君回到国公府已是午后,错过了午食的点,在途中买了几个肉馅馒头,与鸣春一道先垫了垫肚皮。 到了后院墙跟底下,鸣春朝里对了一声鸟鸣的口号,映夏很快爬上了墙头,把里面一把长梯顺出来搭在了墙外,小心翼翼地将人接了进来。 待韩千君稳住了脚跟后,映夏才敢禀报道:“娘子,出事了。” 韩千君心头一跳,这才头一日呢,就东窗事发了?郑氏要不要去大理寺谋个职位。 映夏见她会错了意,赶紧长话短说,“老祖宗适才去了国公爷屋里,好像是为二娘子的事吵了起来,老夫人说要,要......” “要寻死?”韩千君替她把话说完了。 又来这套,寻了这么多年的死,她不照样活得好好的,还越活越滋润,那身板子都快胖得走不动路了。 今日心情不错,且这等热闹她若不出现,国公夫人反而会觉得反常。韩千君回屋换了身衣裳,饿着肚皮赶去看戏,到了海棠阁,连廊下已被人围满了,几个院子的婢女们都在。 “三娘子。”阮嬷嬷守在门口,见她要往里钻,把人拦了下来。 她不能进去? 也不用进去,里面老祖宗的怒吼声都快传出了院墙,“贵妃被撤位,皇后尚未册封,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其他家族里的人挤破了脑袋往里托关系,这节骨眼上,要不是你从中掺和,昭德皇后能不同意府上的姑娘进宫?你实话说,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闺女被退回来,脸上无光,不给旁的姑娘机会了?” “谁说的,放屁!”国公爷突然一嗓子回怼。 廊下一行人气息都安静了。 平日里国公爷也不是个粗人,竟被逼得爆出了粗口,还是对自己的母亲,韩千君都替国公爷捏了一把汗,暗道,要完。 “你,你你,你.....”老祖宗气得不行,激动成了结巴,韩千君脑子里大致有了画面,此时老祖宗一定伸出了手指头,指着国公爷的额头,全身都在发抖。 老夫人‘你’了半天,终于顺过了气,懊恼地道:“我就知道,你自小心肠歹毒,不是个慈悲的主,将来也不会孝敬我,现在灵验了,我真是后悔,当初就算死我也应该把你父亲拦下来...如今也不迟,我,我要去告你忤逆,把你的爵位夺了,让老二来做...” 不可理喻。 承爵之时,国公爷还只个世子,国公爷之位是说让就能让的。就算他愿意给,老二有那个本事坐得稳? “成,您老现在就进宫去,把我这一身的官职都给辞了,皇帝正等着您呢,宅子也不用要了,让皇帝一并收了去,昭德皇后那,您再告她一个不孝,与她断绝往来,咱们韩家满门流落街头,一人一个饭碗,跟在老二的身后,由着他指挥,他让咱往东讨饭,我绝不会往西。” 老夫人一愣,什么流落街头,只在意他竟然还敢对自己凶。 往日她只要一闹上,国公爷便会咬住牙根不吭声,今日一再与她呛声,是为何?还有国公夫人,哪回不是她拉着他男人,再三劝说不要与她这个做母亲的争论,如今一声不吭坐在那像一块木头,怎么着?还在记恨上回她送给那丫头的一根白凌? 好好的贵妃弄丢了,她不该死吗? 若不是她,韩家还能再出一位皇后,韩老夫人看着跟前忤逆不孝的两人,眼前一黑,“我一头撞死,你们就满意了!” 国公夫人终于动了,但也只是嘴巴动了一下,看似慌张地唤一声,“母亲...”实则屁股都没挪一下。 倒是一旁的二夫人又一次拉住了老夫人,“母亲,千万别冲动,兄长是您的亲儿子,心里哪能没有您呢,兄长最近公务繁忙,说的都是些气话...” “你又懂我了!”国公爷一声打断二夫人,丝毫不给她面子,痛斥道:“愚蠢,你以为二娘子进了宫,你在家里就能压过蒋氏了?实话告诉你,就算二娘子进宫做了皇后,你也不见得斗得过蒋氏,你没她脑子好使,这辈子都别指望能挽回老二的心!知道老二为何一个一个的妾室纳进来,唯独不喜欢往你屋里去?你有什么本事?你就只会埋怨夫君不争气,儿女不成才,有个风吹草动,便去吹老夫人的耳根子,让她来寻我麻烦。” 二夫人被他一通骂,目瞪口呆,里子面子都扒光了,又惊又羞,颤声道:“兄长您怎么如此说我!” 国公爷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行,二娘子不想嫁去梁家,由我去说,先把这门婚事退了,你爱进宫就进宫去,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往后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也不用去退,今日这场闹剧传出去,不久之后便传到梁家人的耳朵,等着对方来退也行。 可惜了后院那些刚染出来的新缎子,怕是用不上了。 韩千君没想到余氏会如此心急,既拜托了自己给昭德皇后传话,为何又要去鼓动老夫人来把事情闹大,无意中往身后一望,二娘子韩芸慧正立在太阳底下,一张脸被照得雪白。 — 屋内老夫人的哭声,又换成了二夫人的,正闹得不可开交,世子韩焦回来了。 与国公爷爱八卦的性子截然不同,国公府的世子平日里一张脸不苟言笑,做事又认真,刑部当差久了同人说话,都像是在审案,在府上的威严,渐渐都快压过国公爷了。 围在廊下的婢女见人来了,齐齐散开。 韩千君眼睁睁地看着阮嬷嬷毕恭毕敬地把人放了进去,暗道人还是要霸气一些,往后她也尽量冷脸少说话。 韩焦踏进去后,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老夫人,一句也没问发生了何事,同她行礼道:“孙儿给祖母请安。” 说完便禀报,“陛下今年废除了选秀,所有秀女都已原路退回。” 都退回来了? 老夫人一怔,二夫人也顾不得哭了,两人互望一眼,眼中均露出了慌张。 不选秀,二娘子怎么办?二夫人彻底慌了,急忙问道:“三年一次选秀,自古就没变过,这怎么突然就取消了,可有说法?” 韩焦淡淡地道:“下回侄儿进宫,替叔母问问陛下?” 她是谁,她哪敢问陛下? 二夫人吃了瘪,指望老夫人能问清楚,可老夫人能劈头盖脸地骂自己的儿子,对这位长相酷似自己亡夫的孙子,也有些怵,恶狠狠瞪了一眼余氏,若不是她说韩家的死对头薛家也谋了人,已经送进了宫里,一时受了刺激,也不会在没弄清情况下,冒然来这儿闹。 皇帝不选秀,那就都没有机会,薛家也别想占便宜,心头稍微平衡了,可人还在地上坐着,该如何收场。 世子替她解了围,“筵席冷硬,祖母身子受不得凉,劳烦冯媪把人扶回去,好生伺候。” 冯媪乃老夫人屋里的仆妇,闻言上前把人搀走。二夫人余氏脑子早就乱了,她也是偷听到了蒋氏那贱人的话,这才急着找上了老夫人,恨不得立马把二娘子送入宫,还欲再说,看到世子那张冷脸又怏怏地闭了嘴,跟着大夫人一道出去,见韩芸慧和韩千君一前一后站在那,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立分高低。也不知道怎么了,别人家养出来的孩子,总是比自己家的好,再想起二娘子的亲事,心头一阵烦躁,沉着脸把人唤走。 热闹结束了,那些躲在柱子后前来打探消息的各院婢女奴才们,已完成了主子所托的任务,匆匆地赶了回去。 韩千君没能走成,被世子叫了进去。 除了陛下取消选秀之外,韩焦还带回来了另外一个消息,“秦家闹鬼案,大理寺与刑部一道彻查,目前已知秦家尚有一人活着。” 当年太上皇判处秦家叛国,几十口人当场论处,全对上了名号,一个不少,国公爷被老夫人闹腾后,头昏脑涨,以为活下来的是哪一个奴婢奴才,随口问道:“谁?” 世子:“与季婵年纪相仿的秦家姑娘。” 国公爷一怔,撑起脑袋看了一眼身旁同样震惊的夫人,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了五年前那个十二岁左右的整齐小姑娘。秦家未出事之前,那小姑娘几乎是国公府的常客,与自家闺女甚是要好,后来人没了,千君哭了快半个月,国公爷忙问道:“那,人呢?” 世子回道:“儿子正在查。” 韩千君心道皇帝真不做个人,明摆是在故意为难兄长,查出来人在哪里容易,然后呢,去问皇帝要人? 还不是想拉上韩家,替他挡灾保人。 此事她偏生不能说。 狗皇帝的预谋,国公爷显然也不知情,神色渐渐严肃下来,韩家与秦家乃至交,当年秦家的处决来得极快,国公府还没反应过来,秦家人已经没了,若门下尚有一人还活着,韩家必不会袖手旁观,得在其他人查到之前先找到人,再暗中保下。 秦家的事更紧急,他得同世子一道去查,辛家那边,只能交给自己的夫人去办,“辛公子回来后,一直不见人,你想个办法与辛家夫人碰个面,瞧瞧她是什么态度,女人家心里藏不住事,三言两语,便能看出她心思...”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一家子忙乎起来,完全忘了韩千君。 韩千君乐得自在,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映夏已替她备好了饭菜,饱饱吃了一顿迟来的午食,又开始谋划与辛公子的下一次见面。 鸣春适才瞧见了二娘子失魂落魄的模样,生了怜悯之心,闲下来便忍不住与韩千君道:“陛下不可能再选秀,二娘子退了梁家的婚事,往后又该如何。”她都快十八了。 据韩千君所知,梁家大公子丧了母,这两年来家里一切都是那位妾室说了算,韩家再如何也是个国公府,上头还有昭德皇后顶着,门楣高着呢,那妾室怕巴不得让正妻之子退了韩家这门好亲。 父母作孽,儿女遭殃。 又如何呢?那都是她二娘子自己的事,韩千君从来不会去同情一个不懂得把握命运的人。 这类人,通常对方急断了肠,她也只会轻飘飘来一句,“我命如此,又能怎么办呢?”能把人气死。 她还是操心自己吧。 等郑氏忙完这阵回过神来,又得替她张罗亲事了。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便能称得上朋友了,朋友有难理应相助,韩千君让鸣春把屋子里那些过了时的缎子全都拿出来,又去街上采办了不少物件,吃的用的,备了满满一车。 两日后,再次登了门。 辛公子人却不在,吴媪笑着把人迎了进去,“公子打好了招呼,若是小娘子来了,便把人请进屋里歇着,他很快回来。” “无妨,我等会儿便是。” 吴媪叫来了几个学子,替她搬车上的东西。 人多力量大,上回见过辛先生亲自接待过她,知道她是先生的客人,学子们很热情,很快把东西搬进了辛公子的院子。 韩千君也知道了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叫韦郡,还有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学生叫单青,年岁均已十五,观其谈吐,应是辛公子最得意的两名学生了。 可怜的娃,家境一定不好,身上的青衣都洗得发白了,韩千君闲着也是闲着,打算让鸣春拿软尺给学子们量尺寸,用拿来的锦缎先一人裁一身衣裳。 9、第 9 章 第九章 韩千君问韦郡:“我可以把学子都叫过来吗?” 今日辛先生不在,学子们不用上课,自己在课堂内温习功课,韦郡点头,“韩娘子,是有何事?” 好事。 韩千君让他只管把人带过来,很快韦郡领着一群学子来了院子,统共二十多人,不吵也不挤,自觉地从矮到高的顺序排成了队。 韩千君瞧了一眼,大的学子有六人,其余的年岁不等,小的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稍微高点的应该有十岁,许是见过的生人太少,一个个瞧过来的目光怯生生的。 与人相处对韩千君来说,从来不是难事,即便对方是个闷葫芦,她也能自己说上一本书,先对众人介绍自己,“我姓韩,你们叫我韩娘子,或是韩姐姐都可以。” 知道不用再走水市那条路了,今日她穿了一身明艳的衣裳,水红色的短衫,绣花百褶裙,腰间配了一条赤色腰带,垂下与裙摆同齐,发丝在头顶挽了一个发挽,没再梳成辫子,分成两股放置在了左右胸前,人立在那便是一道艳阳,一张脸笑起来甜如蜜糖,人畜无害,任谁也无法把她与之前那位动不动就拍桌子的贵妃娘娘想到一处。 足以见得,环境对于一个人有多重要。 “喏,就你了。”韩千君同最前面那个穿着补丁的小男孩招手,嗓音放得很甜,“来,让姐姐量高高。” 她没养过娃,但被人养过,儿时国公爷便是这般同她说话的,‘吃饭饭’,‘睡觉觉’,‘举高高’。谁知话音刚落,那男孩便红着脸摇头道:“先生说,三岁便不能再说叠词了。” 先生教的还挺全面,韩千君道:“那你不是三岁,是几岁呢?” “六岁。” “六岁啊,我还以为你三岁呢,姐姐今天带了很多好吃的来,待会儿吴媪做好了,记得多吃点哟。” 以表示出自己的亲近,说完韩千君还伸出手,轻轻地捏了捏男孩的脸颊。 小男孩呆了呆,对上她一双葡萄眼,眼睛眨也不眨了,韩千君觉得有趣,冲她眨了一下眼睛,逗他道:“姐姐好不好看?” 小男孩下意识地点头。 “眼光真好,姐姐就喜欢你这样诚实的小孩。”可惜人长大了,总喜欢掩盖自己的心思,好看不敢说出口,也不敢多看,又问那孩童,“那你觉得辛先生好不好看?” 本以为那男孩会毫不犹豫地点头,他却像是触碰到了某种禁忌,脸色一肃,义正言辞地道:“先生说,不能随意议论一个人的相貌,更不能以貌而取人。” 才六岁呢,就被强行扶正了苗子,以貌取人有什么不好,她便是因此而来的。 “辛先生说得没错。”好看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韩千君放过了他,“站好了,身板子挺直一些,不然做出来的衣裳就短了......” 韩千君问韦郡讨来了纸笔,鸣春负责量,她负责记录。 二十多个学子,每个人韩千君都能同其聊上几句,“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小小年纪便如此标志,长大了一定是位英俊的小公子...” 她的字迹被国公夫人纠正过,尚且能看,但心思毕竟不在学堂上,认识的字有限,时不时把手中的纸张递给对方,“来瞧瞧名字写对了没?” 学子们渐渐被她的热情所感染,没了先前的拘谨,开始学着唤她,“多谢韩姐姐。” 韩千君歪头笑道:“不客气啊。” 任何活物小时候都可爱,与勾心斗角的嫔妃相处了一年,在面对这些小幼崽简直太可爱了,世界都变得美好了许多。 一忙起来,韩千君完全忘了自己高贵的身份,从屋里寻了一张小马扎,坐在院子中央,仔细记录着每个人的尺寸。绞缬染成的裙摆散开铺在青石板上,上好的雪色绸缎随风缓缓浮动,洁白如天空中软绵绵的云朵,赤红色彩带束缚着纤细的腰身,缠绕在她的脚边,被那马札压在了底下,她浑然不觉,仰起头看向对面的学子,艳阳笔直地落在她的笑颜上,她没躲开,一双葡萄眼被映出了琥铂色。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韩千君突然回过头,便见两日不见的辛公子,不知何时已立在后院门口,正朝她这边望来。 今日他没再穿青衣宽袖,一身墨色双襟劲装,窄袖口以腕带相缠,头上的玉冠换成了银冠,与往日那身先生的装扮全然不同。 韩千君顿觉眼前一亮。 “先生回来了?”听学子们念叨多了,她也跟着叫起了先生,起身得太快,马札在她身后翻了个滚,顾不得去扶,提起裙摆便迎了上去,先解释道:“我家中剩了一些布料,今日拉过来,想给他们一人置办一身衣裳...”他不介意吧? “嗯。”辛公子点头,“多谢姑娘。” 不必谢,没怪罪她就好。 见辛公子转头又看向屋内被她堆出来的小山,接着道:“除了布料,家里还有一些用不完的东西,怕放坏了,一并拿了过来......” 来之前她也曾担心过,一下送这么多东西,会不会让他怀疑到自己的身份,或是伤到了他的自尊。 自古寒门与贵族互不相容,隔上一段日子,便会掐上一回,每次的结果免不得血流成河。寒门讨厌贵族的奢靡无度,就像贵族看不起寒门的穷酸一样,可彼此又离不开,寒门依附着贵族的阶级来谋求出人头地,贵族则需要寒门替他们卖命。 从上回他收了自己的银子来看,他应该对有钱人没什么仇恨。 可这么多东西,尤其是那些锦缎,早已超过了百两,任谁看了也知道价值不菲,果然辛公子轻声道:“韩姑娘家境很富裕。” 韩千君早想好了说辞,“早年家父经商,攒下了一些家产。” 不知道辛公子有没有信,只见他笑了笑,走去厨房打水洗手,转身时问道:“令堂是做什么生意?” 韩千君:“倒腾点东西,小买卖。” “破费了。” 韩千君松了一口气,庆幸他没多问自己的家境,问的越多,越容易穿帮。 院子里的学子见先生回来了,并没有驱赶他们,便继续留下来让鸣春量尺寸,记录的事则由韦郡在掌办。 等辛泽渊净了手,回头便对上了一双星星眼,一碰上他的目光便快速地挪开,扭脖子看向院子外,“等今日量好了尺寸,半个月内就能全部做好了。” 辛泽渊牵了牵唇角,问道:“不渴?” 韩千君又才转过身,“渴了,辛公子没回来,我不能擅自动用你的东西。” “无妨,寒舍简陋,没什么值钱之物,往后韩姑娘可自便。” 一句话里韩千君只听到了‘往后’两个字,脑袋里一热炸出了火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他知道她还会来?也在期待吗? 茶壶里的水是热的,这回没等多久,辛泽渊便泡好了茶,依旧是先前她用过的那只茶杯,推到了她跟前,“小心烫。” 有过上回的经历,韩千君一双手再也不敢乱动,等着茶水冷却的过程很漫长,但每一刻又很珍贵,饮了半杯茶,辛公子主动替她续了杯。 “多谢。”韩千君手指头扣着手里的茶杯,没话找话,“今日天气不错。” “嗯。” “辛公子今日出去了?” “嗯。” 有了皇帝那等十句话问不出个屁来的人在前,韩千君觉得每句话都能应承她的人可爱多了,继续叨叨:“辛公子今日这身衣裳也好看。” 对方没再应了。 恰好鸣春量已好了尺寸,韦郡拿着纸张走进来递给了她,“都记录下来了,韩娘子请过目。”说完又对辛泽渊躬身行礼,“先生。” 韩千君接过纸张铺在了木案上,本意是想显摆一番自己的成果,可纸张上的前后两种字迹明显不同,有了韦郡的字作比较,她那字就像是狗刨出来的,多少有点难看了,如今的小青年写字都这么好看了吗?挪了挪巴掌,不动声色地盖在纸张上,把前面的字迹盖了大半,扭头同韦郡道:“辛苦你了,你去忙吧。” 韦郡与鸣春一道退了出去。 为了打破尴尬,韩千君回头问道:“辛公子,要不要也做一身?” “好。” 没想到他应承得如此爽快,韩千君顿了顿,试探地道:“那,咱们,先量尺寸?” “有劳了。” 机会来得如此之快,容不得他反悔,韩千君快步走了出去,冲院子外的鸣春伸手,“快,快,软尺给我。” 再回来,辛公子人已经站好了,等着她来量。 韩千君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吓着人家,不能靠太近,尽量离他远一些,先是胳膊再是肩膀,他个头太高,韩千君几乎踮起脚尖在量。 终于轮到腰围了。 韩千君与他正面相对,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两只胳膊尽量往前伸,奋力圈去他的后腰,太远了量不到,再往前挪动一小碎步,又伸展胳膊去量,如此两三回后,身前的辛公子突然伸手,隔着一层纱绸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轻轻往前一带,韩千君踩着小碎步的脚尖没稳住,迈出一大步,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瞬男子宽阔的胸膛几乎顶到了她的鼻尖,一股幽幽的书香味比之前任何一回都要浓烈,劈头钻入了她鼻尖,气血猛然冲上来,脑袋彻底空白了。 “量好了?”身前的人松开她的手,低头问道。 韩千君立在那动也不动,没说话。 辛泽渊似乎笑了一声,退后一步,走去了木案前,弯腰在那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尺寸。 写完了搁下笔,回头问她:“韩姑娘想吃什么?” 韩千君能察觉到自己的脸色在发烫,目光愣愣地看着跟前一脸温润的公子,没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了。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 午食辛公子当真自己操刀做起了饭。 穷人家的公子爷即便生了一张富贵脸,从小也得自己动手解决温饱,熟能生巧,菜刀握在手里像长了眼睛似,想拍哪儿就能拍中哪儿,很是娴熟。 同样都是挽起衣袖身在烟火之中,但人家操刀的姿势,与她家里的烧火奴才就是不一样。 黑衣公子也帮着在打下手,韩千君听辛公子唤他‘杨风’,夺过了他手中刚洗好的一筐青菜,也唤道:“杨风,交给我吧。” 辛公子在忙她总不能干看着,走过去挨着他身旁站好,殷勤地道:“辛公子需要什么,同我说。” “葱。” “好。”葱她认识。 进宫前,郑氏也以为她将来会母仪天下,怕她当了皇后连自己每日吃的东西都不知道长成什么样,曾让人圈出了一片后院,种出了蔬菜瓜果,一样样地教她分辨过。 杨风立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蒜苗递给了主子,目光不由往主子脸上瞟去,辛泽渊的面色则不动如山,又指着她手里的葱道:“蒜。” 杨风:...... 韩千君自认为给对了,当初郑氏便与她说过,这两样东西极为相似,很容易弄混,好在一年过去,自己还记得。 杨风埋头烧火去了。 韩千君吃了十七年的五谷,头一回见到制作过程,飘出锅的第一道香气令人口舌生馋,人不由往前凑去,下巴都快蹭到了辛泽渊的胳膊上,感叹道:“好香,子京好手艺。” 跟前人翻炒的动作一顿,朝她望来。 无意中看到他的小字‘子京’后,韩千君便记在了心中,一时得意,没想到说漏嘴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不敢抬头去看,缓缓地把自己的下巴从他衣料上撤回去,埋头道:“我去摆桌。 饭菜做好,韩千君凑过来,盯着桌上的虾子和螃蟹,故作什么都没发生,夸道:“辛公子好手艺,没想到人好看,做出来的饭菜也这么好看。” 辛泽渊没应她,让她去净手,待她入了座,把筷子递给她后才问道:“叫我什么?” 还记着呢,韩千君只好如实招了,“我早上过来,翻了你枕头边的那本书。”又道:“子京,挺好听的,很符合你啊,辛公子有学问品德又好,能教书能下厨,无所不能,我认识的那些公子爷,但凡有点姿色,便自持清高,眼睛都快要长到头顶上,一副谁也看不上的模样...”她说的就是皇帝。 杨风立在廊下,闻言忍不住又往里望了一眼。 这话倒是熟悉。 辛泽渊见她脸色并无异样,没再问,把菜往她身前推了推,“吃饭。” 不能白吃了他一顿饭,韩千君道:“先生何时休沐,我带你去直街逛逛吧,我来做东,辛公子想吃什么随便点,眼下春季,酒楼里应该有不少新酿的酒...” “好。” 得到了答复,韩千君开始动筷,记不清多久没与人这般轻松地用过饭了,在宫中吃点东西,担心被人投毒。等银针试完了,菜也冷得差不多了,遇上好吃的多夹几口都觉得罪过,生怕别的妃子吃的比自己少,比自己苗条。如今不用比美,韩千君吃得畅快,无意间抬头见辛公子盯着她的嘴角。 通常这等情况,都是脸上沾了东西,韩千君抬手去摸,上下左右都摸了个遍,却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嘴角的那一粒米饭。 “没有啊。”韩千君面上一团茫然,脸也往前凑去。 余光瞥见辛公子从袖筒内掏出了绢帕,内心砰砰跳动,期待着下一刻他手握绢帕轻轻地拂过她的嘴角,辛泽渊如她所愿地伸了手,然而刚抬起来,她嘴角的饭粒没能坚持住,先掉了。 掉在了桌上。 韩千君:...... 它就不能多黏一会儿吗。 嘴角上的东西没了,辛公子也撤回了手。小心思再一次落空,韩千君规规矩矩地吃完了一顿饭。 回去的路程得要一个多时辰,是以每回用完午食,坐不了一会儿她就得走了。 虽舍不得离别,但韩千君很享受被人相送的感觉,尤其喜欢与辛公子肩并肩穿过那片油菜花田,私塾比她想象的要大,上下左右的几个院子算起来,有四五个。自古至今,山之胜,多妙于天成,坏于人造。里面的陈设虽不似芳华殿的精致,没有名贵的花草,也没有过多的装饰,可这里的一切都很真实,很舒心很轻松。 最后是在他的注视下登上马车,无论她何时撩起帘子往后看,都能看到那道身影站在那。 除去父母之外,他好像是头一个愿意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离去的人。 — 回到家中,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已在家了,映夏把人接进来后,急忙禀报道:“大夫人差了阮嬷嬷来传话,说今儿夜里府上设晚宴,所有主子都得过去,娘子收拾完早些到,适才阮嬷嬷没见到娘子,恐怕已生了疑。” 韩千君从不会低估郑氏的疑心,沐浴后换了一身衣裳,速速去往海棠阁。 今日午后,国公爷在宫门口遇见了梁家大公子。 梁大公子态度谦卑,一看便是在那故意等着他,上前与他说了几句话,是关于他和二娘子的婚事,意思是让韩家放心,自己即便没了母亲,也一定不会让二娘子受委屈。 女人嫁人幸不幸福,头一桩就是看所嫁的郎子是不是个有担当的。韩觅阳心头还挺欣慰,梁家的家主窝囊没用,生的儿子倒成才。 府上老二一家子乱成了一锅粥,二娘子爹不管娘瞎管,若非梁大公子求到自己跟前,他这个做大伯的是真不想插手,可让他眼睁睁看着韩家姑娘毁了大好婚姻,又做不到,这才定下了晚宴,今夜无论谁来阻拦,二娘子也得嫁去梁家。 跑了一天,国公爷一身的疲惫,回屋泡了个澡,再出来便看到韩千君坐在了郑氏身旁。 韩千君刚来不久,郑氏的目光还在她身上打探,适才听阮嬷嬷说没瞧见人,深知她闯祸的本事,正欲派个人去瞧瞧,见人来了方才打消了疑心。 “父亲。”韩千君起身行礼。 “今日过得可还好?”韩觅阳每回见到她,便觉得自己操劳了大半辈子,所有的成就都体现在她身上了,离晚宴开席还有一段时辰,生怕她饿着,令婢女拿来糕点,让她垫垫肚子。 韩千君喝着茶吃着点心,听国公爷夫妻俩咬耳朵。 都做过贵妃娘娘,朝中大小事她都知道,也没什么好避开她的,国公爷问郑氏,“你那边怎么样,可见到辛家夫人了?” 郑氏点头。 国公爷忙问:“辛家夫人怎么说?” 国公夫人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自嘲地道:“亏你藏着捏着,我这头还没寻个理由上去呢,人家倒是大大方方寻了过来,说辛家大公子已进宫面见了陛下,暂且还未领职位,之所以不出来见人,是因大公子性子所致。且辛家踏入朝堂乃迟早之事,避免不了,但将来辛家人即便真在朝中谋了职位,曾经的太子殿下依旧是辛太傅最得意的学生。” 这番话够坦荡。 谈山林之乐者,未必得山林之趣,厌名利之谈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 辛家也曾是京城内的望族,谁不想再登顶峰,且国公爷先前的想法不过是猜测,谁也不知道陛下重新启用辛家的真实目的,今日辛家都如此说了,应不会做出违背良心之举。 反而是薛家,怕是容不下辛家再返朝了,在辛家大公子领职前定会有所行动。 韩千君对朝堂的纷争没什么反应,唯一动容之处,同样都姓‘辛’,一个富得流油,一个却穷得穿布鞋。 韩国公突然转过头,看向她道:“说起来,咱们季婵还曾替那位辛家大公子撑过伞呢。” 韩千君一愣,她连辛家大公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不明白何时替他撑过伞了。 韩国公见她一脸茫然,笑着提醒道:“五六年前,你跟着我进宫去见你姑母,路过前殿,那辛家大公子正跪在烈日底下,你非要过去替他撑伞。” 韩国公至今还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谁说天晴不能打伞,烈日就不伤人了吗?” 后面还真是晴天之下降下了噩耗,太子战死,秦家满门被斩,辛家被罢官,所有人贬为庶人。 五年前的事,韩千君没什么印象,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一幕,可一点也想不起来辛家大公子的模样,应该没见过。 — 晚上的宴席设在了国公府前厅。 时辰到了,韩千君随着国公爷夫妻俩一道前去,老夫人昨日那番一闹下不了台,今日托说头疼,没来。 她不来正好,国公爷也不想看到她,入座时瞧见二爷又屁颠屁颠地跟着蒋氏身后,打算与她一道入席,当场黑了脸,“老二要坐到哪里去?” 二爷的长相比国公爷要斯文,但干的事一点都不斯文,妾室都纳进来二个了,膝下的儿女已有五个。 不等二爷回话,蒋氏像是这才瞧见二爷跟在身后一般,忙同他道:“老爷糊涂,怎还被个孩子牵过来了,夫人正等着老爷呢,快去入席罢。” 一句话便保全了二爷的面子,如此识大体的举动,是余氏如论如何也比不上。而二夫人余氏这时候一贯摆出了臭脸,只会在心里骂几声贱人,若非二爷护着,他一个妾哪有资格参与家宴。 国公爷手再长,也伸不到弟弟的后院里去,懒得管这些。 今日除了老夫人,还有尚在书院的三公子没有来,府上所有人都到齐了,长辈在前,晚辈在后,一大家子坐在了一起,二房的人占了一半,韩千君的对面巧好是蒋氏的小儿子,今年十岁,个子长得很高,人却没长大,饭菜一端上来,便见他拿起筷子皱着眉,从碟子里一块一块地挑出鹅肉来,扔在了跟前的木几上。 以往还好,韩千君自己也挑食,可见过了穿着补丁,早早懂事的穷苦人家孩子之后,再回头来看,便觉得极其碍眼了。 实在看不下去,韩千君“啪——”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不喜欢就不要扒拉,下人们尚且还能吃,既扒拉了就给我塞进嘴里。” 韩国公正与二爷说着二娘子的婚事,“明日给人回个话,我看下个月就有几个好日子,挑一个把人嫁过.....”突然被这一声打断,朝后方望去。 席间的说话声,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被吼的六公子,一脸呆愣地看着韩千君,似乎也挺怕这位曾当过贵妃的三姐姐。 从宫中回来,韩千君自知身份不如从前,尽量在收敛锋芒,不想去惹事,国公府家大业大,主子挑食太寻常了犯不着挨训,韩千君看了一眼被他挑出来的鹅肉,在众人的注视中,换了个说辞,“你可知,杀一只鹅有多不易?做出这顿饭又有多不容易?” 13、第 13 章 第十三章 一屋子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一个大半月前还是贵妃的人,懂得如何杀鹅烧饭?国公爷也愣在了那,怀疑是不是谁又惹到她了。 不只他如此想,蒋氏也是这般想的,忙起身斥责六公子,“枫儿,怎么惹你三姐姐不高兴了,还不快给三姐姐道歉。” 韩千君:...... 斑斑劣迹在前,换来了一个乖戾的名声,无论做了什么,旁人都道是你脾气差,年少时的无知总得自己来承受,韩千君不再说话。 六公子先被吓后被斥,很是委屈,忍了一阵后突然爆发出一声,“我,我没惹她!”她是金疙瘩,他哪里敢看她。 韩国公不乐意了,他吼什么,自己养大的乖宝儿,险些折在宫里,好不容易回来,他舍不得斥上一句,他一个小屁孩那么大声干嘛,嗓门比六公子的还大,“你正是长身体之时,挑什么食,把肉都吃了!” 国公爷可不比自己的爹好说话,掌管着府上所有人的命运,对待姑娘尚还有一些柔情,对府上的哥儿们一脸严肃,从不与他们嬉戏,六公子自小就怵他,闻言怏怏地坐了回去,埋头把木几上的鹅肉捡回了碗里,吃得咬牙切齿。 国公夫人并不赞同国公爷的做法,但不会在大场合下他的面子,默默用完了饭,与二夫人商议起了二娘子的婚事。 长辈在上方说话,底下小辈们齐齐恭喜二娘子。 府上的统共有七位公子,五位娘子。 国公爷屋里占四个,三子一女;二房夫人余氏一子二女,姨娘蒋氏一儿一女,姨娘林氏所出一子;三房叔父和三叔母人丁最稀少,没有妾室,夫妻俩只育下了一儿一女。 除了嫁出去的大娘子以外,其余小辈都还在国公府。 当然世子爷韩焦,没人敢把他当小辈看,一张冷脸谁也不爱,没人敢与他攀谈,他自己也知道扫人兴致,同二娘子说了一句,“恭喜二妹妹。”便与国公爷打了声招呼,提前离席了。 韩千君除了与自家兄长之外,与府上其他公子姐妹都不怎么亲近,二兄长的心如今都在新嫂子身上,她怕自己长针眼,且她还有事情要忙,正打算起身,四娘子突然唤了她一声,“三姐姐。” 韩千君回头,意外地看着她。暗道,还没长记性呢?上回哭得梨花带雨,又敢与她搭话了? 四娘子被她一望,缩了缩脖子,小声询问:“三日后的春社,三姐姐去吗?” 春社? 她不提,韩千君倒是忘记了,往年春社秋社自己从未缺席过,除此之外,宫中隔三差五便有一场宴会,茶会花会舞会,瞧着天气好还能来个阳光会,不外乎请人来热闹一场,让别人看看自己过得有多好,又或是看看谁过得比自己好,韩千君在这事上,颇有经验,若是瞧见自己比别人好了,那一日的心情必然明朗如艳阳,倘若瞧见旁人比自己好了,便不是滋味了,总能找到一两个理由编排一通,她还曾说漓妃娘娘的发丝儿不好呢。 如今,她倦了。 大好山河,有情儿郎,正等着她去征服呢,为何要把眼光放在胭脂绸缎之中。 “不去。” 谁知四娘子不死心,嗓音一副天真,“是小王爷办的春社,听说邀请了大半个京城的门户,薛家,姜家,连前太傅辛家都请了...” 谁都知道姜家乃漓妃娘娘的母族。 而韩千君为何会被皇帝退回来,多半拜这位漓妃所赐,宫斗失败而归,四娘子提到姜家,这不是往她身上拱火吗。 二娘子忙拉了四娘子一下衣袖,提醒她:“四妹妹...” 四娘子不领情,皱眉嘀咕道:“二姐姐拽我作甚,那薛家的姑娘个个凶得很,若没有三姐姐一道,咱们去了没人撑腰,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 韩千君心道,就以你这番挑拨离间的本事,谁能欺负到你头上。 国公夫人的耳朵甚是灵光,不知何时已与二夫人聊完了,插了一嘴过来,“韩千君,你不是一向很喜欢热闹吗,春社便带着你二姐姐和四妹妹一道过去。” 韩千君:“......” — 三日后的事情三日后再说。 当夜韩千君便收拾了几身衣裳放进了箱笼,次日照旧翻墙不误,先去集市买了一对碗筷,一套紫砂茶杯,一床暖和的褥子,等到了私塾,比往日要晚,辛公子不在屋里,应该还在上课。 韩千君没敢再去打扰,买来的这些东西,自有她的小算盘,从此以后无论是他吃饭,喝茶,还是睡觉,都能想到自己了。 把碗筷和茶杯洗干净放好、又铺好了被褥,最后把自己的一箱子衣物放在了辛公子的衣橱旁,退后几步瞧着一高一矮的两个箱柜,很满意。 如此一点点地布置下去,这间屋子早晚会被她的痕迹占满。 正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之中,一位学子立在门口,轻声喊道:“韩姐姐,辛先生让我来带姐姐去麦地。” 见是那位刚满六岁的小豆丁,韩千君笑着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谢谢小小萝卜。” 小娃疑惑了一阵,半路上还是没忍住,问她:“为何是小小萝卜?”私塾内有了叫他小圆子,小崽子,小屁孩,一个‘小’字已经够小了,为何还要两个。 韩千君戳了一下他头上的发髻,解释道:“因为姐姐已经认识一个小萝卜的人了,你比她小,就是小小萝卜了。” 小娃不喜欢这个名字,纠正道:“韩姐姐还是叫我小圆子吧,圆子是我的名字。” 贵妃娘娘不是个良善之辈,捏了一把他的脸,“可是你一点都不圆啊?” 小圆子:...... 前院的那片油菜花一直延伸到后院菜田,短短十来日黄色的花骨朵已消失大半,长出了长长的豆角,成片挡住了视线,韩千君跟着小圆子走到跟前了,才看到麦地里蹲满了人。 辛公子也在,一身青袍,下摆捞起扎在腰间,露出底下黑色的裤腿,手里握住一把镰刀,正弯腰同一帮学子割着麦子... 韩千君:...... 俊还是俊的。 国公府上的几位公子昨夜还在晚宴上谈论谁家酿造的麦子酒好喝,她的辛公子却在这儿割稻子,凭什么呢? “辛先生,韩姐姐来了。”小圆子冲麦地里的人唤了一声,指着隔了一条小水沟的田坎同她道,“韩姐姐跃过去就是了。” 跃什么? 谁说她要下田了? 身后的鸣春比她更紧张,忙阻拦道:“奴婢去搬张墩子来,娘子坐在这儿瞧。” 麦地里的人被小圆子那一声喊,个个都瞧了过来,辛公子也缓缓直起身,抬头看向她。 “辛公子。”韩千君冲他挥了挥手,手腕上那条天蓝色的腕带留了一截在外,随着她的动作飘舞在半空,格外抢眼。 今日她特意穿了一身便装,只为洗菜更方便,没想到辛公子不做饭,换成了下田割麦子,这个她可能帮不上忙,站在这儿看看好了。 “韩姐姐跟着我学,跳。”身旁的小小圆说完突然一跃,那双小短腿也不知道是怎么蹦出去的,轻松地落在了麦地里,回头还诚邀韩千君,“瞧,我才六岁呢,都跨过来了,韩姐姐不会摔的。” 韩千君:...... 小屁孩,看不起谁呢,道她没翻过墙,她是在害怕跳不过去吗? “娘子!”鸣春来不及阻止,韩千君已提起裙摆,跨出了一大步,稳稳地落在了麦地里,双脚脚尖踮起来,不再动了。 麦秆子下全是软绵绵的泥土,而且麦秆都被踩烂了,适才她那一扑腾,尘屑溅起来已黏在了她雪白的绣鞋上。 小圆子还在一旁不断地鼓舞她,“韩姐姐,田里都是土,不脏的。” 小屁孩懂什么,曾经的她一尘不染,再不闭嘴,信不信姐姐赐你一杯说不出话的水,人已经下来了,总不至于再爬回去,韩千君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手提裙摆,拼命踮起脚后跟,面上的笑容仍在,内心早已崩溃,不住地呐喊,“救命...” 辛公子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从前方走来,手里抱着一大把干草,铺在了她跟前的麦地上,“坐上面,别动。”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 坐在麦秸秆上,实在好很多,脚底下干干爽爽沾不到泥土,还能闻到一股麦子的清香味。不想被辛公子觉得自己是个不能沾土的娇气包,韩千君抬头同他道,“白鞋子弄脏了不好洗。”谎话不够圆润,又道:“在家我都是自己洗鞋子的。” 辛公子没有怀疑,极为认真地点了头,“嗯,辛苦了。” 韩千君:...... “这儿空气好。”辛公子似是同她解释为何让她过来,说完又回到了黄橙橙的麦穗前。 麦田地里割麦子的学子们因她的到来,短暂地围观之后,继续忙碌,一群人一边搁着麦子,一边说笑。连一向羞涩的韦郡此时也是一张笑颜。 韩千君所认识的世家公子,包括她自己,自小锦衣玉食,身穿绫罗绸缎腰佩玉带,出行有马车,累了有仆人捶背,渴了有仆人递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会抱怨学业繁重,身心疲惫。 而在她心目中的寒门,应该是身披褴褛,寒风中借着隔壁的光,一脸疲惫愁苦才对。 然而她看到的却不一样,这些人的脸上并无半分苦楚,反而是享受和快乐。 韩千君不太明白他们在高兴什么,但不得不承认,勤奋的人身上散着光芒,辛公子无外乎又是光芒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他身上的贵气并没有因为手里的镰刀减少半分,彷佛并不在意这样的活儿会有失他先生的形象,刀落在麦秆上,整齐地割下来,再挽成小捆,丢在身后的麦堆内,刀起刀落,动作很是利索,韩千君不免想着,此时若是战场,他手里的镰刀是不是能割下敌人的脑袋。 就像割麦秆一样,“咯嘣——”一刀一捆。 “呜呜——”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韩千君转过头去,见小圆子嘴里含着一颗不知是何物的绿色小东西,腮帮子吹得鼓鼓胀胀,嘴里的东西随着他的节奏不断地发出声音。 韩千君好奇,同小圆子招手,“小圆子吹的是何草,怎么吹响的?” 小圆子尚小,不会使镰刀,在麦地里打着下手,一边吹着歌,一边搬运众人割好的麦穗,听韩千君叫他,调头朝她走来,摊开小掌心,露出几颗饱满的小豆子来,“韩姐姐是问这个吗?” “对啊。” “这个是‘叫叫草’,也称‘响响草’、‘野豌豆’,韩姐姐也能吹响。”小圆子解释完送给了她一颗,另一颗拿在手里,只见他把那小豆子掰开一条缝,挤出了里面小小的豆子,再放在双唇之间,一鼓塞,果真发出了一道亮耳的声响。 韩千君见过将士吹号角,见过人吹唢呐,也见过有人能用树叶吹出一段曲子,无一不考验功夫,还未曾见过人人都能吹出声音的小豆子。 照着小圆子的法子,韩千君把小豆子放在唇瓣上,在小圆子期盼的眼神中,一鼓腮吹出了贵妃娘娘的气势。 小圆子兴奋地鼓掌,“韩姐姐,好棒!” 韩千君:...... 与小屁孩在一起人很容易犯傻,可同时又能得到成倍的快乐,那东西放在唇间,彷佛有种魔力,能让人上瘾,感觉到不远处有目光投过来,韩千君把小圆子拉过来挡在跟前,鼓起腮,使劲地吹了好几声,愈发觉得过瘾,恨不得拿回去与韩国公夫妻俩人一道分享。 可惜几声以后,哑了,小圆子问她:“韩姐姐还要吗?” 要啊,“哪儿来的?” 小圆子埋头寻找,在她身边不足两步的地方,找到了一根微微发黄的蔓藤,扯下来交给了她,“可惜只有一颗。” “韩姐姐,那边还有。” “这颗好大,韩姐姐快过来...” 韩千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挪进麦地里的,等意识过来,她已经双脚踩在麦田内,手中塞了一把的‘响响草’。 有了第一步,便有第二步,小圆子指着那一片还未割完的麦子,“韩姐姐,你瞧,好多...” “小圆子,有刀没?” 鸣春跟在她身后,从起初的,“娘子,脏,别往前去了。”到后来的,“这一颗大,一定响。”,但也仅限于她闹着玩,娘子要拿刀作甚?鸣春脸色一变,及时在她耳边提醒,“娘子,身份......” 堂堂前贵妃娘娘下田割麦子,这要是被人知道,别说国公爷了,只怕得惊动皇帝了,以为娘子故意卖惨摸黑他。 私塾里没有外人,谁会瞧见?问小圆子拿了镰刀,不顾鸣春的阻拦,加入了割麦子的队伍。一个人的原则如同脸皮一般,丢一次就不会去在意了,脚下的泥土没有了她想象中的可怕,麦秆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结实,割起来蹦蹦脆,无比畅快,麦秆不比人脖子割断了不用偿命,还能出活,几刀下去慢慢地生出了成就感,为了显示出自己的本事,韩千君开始往辛公子的方向移去,终于凑到了辛公子身旁,对着他比划了一下,“辛公子,是这样割的吗?” 辛泽渊转过头看她,这一眼看的比较长。 适才连脚都不敢沾地的人,此时绣鞋底下沾了一层薄薄的黄泥,裙摆也落了土,头顶沾着细细的麦穗,正弯腰扭过脖子来看他,乌黑的一双眼睛满怀期待地盯着他,邀功之心肉眼可见。 辛泽渊顿了顿,笑道:“嗯,很好,小心手。” 得了夸奖,韩千君越干越起劲,多少有些明白学子们为何不觉得累了。干活真的能让一个人忘却所有,到最后她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听小圆子给她讲麦子的用途。 “麦秆割完,得把上面的麦穗一颗一颗拨下来,再用石磨去壳,磨出里面白色的面粉......” 韩千君愣了。 这么一小颗,磨到何时? 小圆子给了她答案,“韩姐姐适才割的麦子,能做一个馒头了!” 不仅麦穗,小圆子还指着油菜花田告诉她,“韩姐姐瞧见没,油菜花凋谢了后,都会变成那样的绿色长豆子,等豆子成熟,便如响响草一般,里面会长出一粒一粒的小宝宝,很小很小,比响响草还要小,等它成熟后拿去榨干,炼成菜油,很香很香...” 活了十七年头一回知道馒头和菜油是如何来的,回首以往,皆是罪过。 郑氏当年要把她送去桩子上忏悔的愿望没实现,如今被她自己寻到了。 倘若有一日,身旁的小屁孩知道了她口中的韩姐姐,便是曾经那位吃饭要整整摆上十道菜,一半吃一半看的贵妃娘娘,会不会对她龇牙。 当辛公子收拾完走过来,问她:“想吃什么?” 韩千君下意识道:“糠。” “嗯?” 韩千君一面从地上爬起来,一面道:“我们祖上也有穷的时候,听我父亲说,儿时曾历过天灾,日日吃糠,好不容易才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这话国公爷在她和几位公子耳朵跟前念叨了几十年,没有一个听进去,若是知道他的宝贝女儿竟然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旁人,怕是要感动到落泪。 麦田内全是土块,凹凸不平,韩千君刚起来,脚下没站稳又跌了回去,这回手掌结结实实撑在了身后的泥土中。 韩千君:...... 不远处的小圆子吓了一跳,“韩姐姐.....” 别叫了,她脏了。 正挣扎爬起来,身前的太阳光线的被一道阴影挡下,辛泽渊蹲在了她身旁,先一步拉过了她那只陷在泥土内的手,看到她手腕上那条被染污的天蓝色腕带时,并没质问她为何不还,手指轻轻地摊开她掌心,替她拂去上面的泥土。 韩千君愣住。 辛泽渊抬眸问她:“疼吗?” 没想到她心心念念惦记的牵手,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满足,和韩千君想象中的不一样,辛先生刚割过麦子,指腹略带粗糙,被他拂过的掌心一阵酥痒,没有她以为的霸道占有,也没有十指相扣的烂漫,可就是这样缓缓的碰触,却让她心头一瞬放空,只想依赖着他,韩千君想摇头说不疼,又舍不得好不容易才盼来的温存,装模作样地皱了紧眉头,“疼。” 拙劣的演技,一眼就被看穿。 但辛公子是个善良的人,并没有揭穿她,还从她身后拉过她另外一只手,继续拂着泥土,“吃鸡。” 韩千君看着他的脸入了神,“啊?” 辛泽渊动作慢下来,近距离盯着她那双放肆的眼睛,问道:“午食吃鸡,吴媪做好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 韩千君点头,能给她一口吃的就行。 扒干净了泥土,辛公子牵着她的手走出了麦田。 摔了一跤,但换来了牵小手,很值得。 辛公子的手果然很宽,被他覆盖住的手背阵阵暖意传来,韩千君勾起拇指,趁机摸了摸他的指关节,单摸似乎还不够,在那骨节上轻轻一按,能感觉到如小峰一般的骨节在她指腹下划过,还欲再来一回,便被对方的手掌捏在了五指山内,动弹不得。 走出田坎,辛公子才松开了她。 麦田里一滚,她身上的衣裙早已脏污,鸣春见她还想继续占人便宜,赶紧把人拉走,领她先回了院子更衣。 — 今日学堂收割麦子,吴媪同伙房的另外两个老妪一早便准备午饭,等韩千君换好衣裳赶过去,桌子都摆好了,搭在了油菜田边上的院子里,好几张长桌相拼,连成长长一排。 辛公子坐在首位,对面的位置留给了韩千君,其余的学子按照学龄大小依次往下坐。 韩千君入座后,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对面的那双手上。 辛公子已净了手,又恢复成了往日的白皙,修长的手指彷佛从未占过半点泥土,韩千君偷偷寻了一圈,不知道适才自己摸过的指关节,是哪个... 正出神,那只手往她跟前一敲,“吃饭。” 韩千君恍然醒过神,吴媪呈好了饭菜,每人一个托盘,所有人的菜色都一样,唯独韩千君和辛公子的不同,两人的碟盘内多了一只大鸡腿。 韩千君没脸吃。 她每日山珍海味的用着,怎么可能去抢寒门子弟口中的一口食,让鸣春把那鸡腿夹给了小圆子,小屁孩个子太矮了,得多吃一些。 于是,她便看着那只鸡腿从坐在最后面的小圆子碗里,一路传过来,又重新传到了自己的碗里。 韩千君:...... 辛泽渊似乎早已料到了是这番结果,平静地道:“自己吃,他们不会用,如此只会浪费。” 一只鸡腿而已,在她眼里如同一粒白米饭,并不稀罕。 可这些寒门学子,却不敢多吃一口。 有她在,日子真不必过成这样,用完饭后,韩千君便将自己带来的小匣子推给了辛泽渊,“辛公子是不是知道,我家境不错?” 辛泽渊点头:“嗯。” “那,我能买下你吗?” 韩千君:...... 诚然她想说的是,我能买下这座私塾吗,话落后自己都惊呆了,瞧见对面的辛公子明显地挑动了一下眉头,嘴角慢慢浮上笑意,挑眼朝她望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算了,要不还是开个价吧。 小酒怡情,大酒伤身,苦日子也是一样的道理,并非长久之计。 她有自知之明,自己也非能过苦日子的人,这座私塾她买下来送给他,以后她来养这里的人,至于所图,也是有的。 15、第 15 章 第十五章 “不能。”对方拒绝得很决绝。 买卖不成情意还在,要徐徐图之...今日牵到了他的手,很满足了,韩千君冲他一笑,“辛公子莫要当真,开玩笑的。” 辛公子没应,目光看向她推过来的小匣子。 “不买你,不买。”韩千君怕他生气,忙把小匣子打开,分出里面的一百两,道:“这些给辛先生的学子,往后让吴媪拿去买菜,保证一人一个鸡腿。”剩下的,都是他的了,“辛公子雇来的那位杨风,俸禄是高了些,但我瞧着人还不错,今日割麦子数他手脚最利索,勤快又不多言,咱们不妨继续雇佣,这里有一百多两,先应付两三月...” 莫名被夸,守在屋外的杨风不知道是不是该谢谢她,不过他的俸禄真不用她操心。 屋内的辛泽渊却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了那只小匣子,“多谢韩娘子。” “不客气。” 杨风:...... 今日午食用的晚,韩千君呆不了多久又要走了,不知为何,看着那片空荡荡的麦田,突然有些舍不得了。 辛公子不为金钱所屈,那权势呢?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能瞒到何事,这处私塾还能来几回,跟前的这片油菜花田迟早也会随着麦田消失不见,难得惆怅地道:“油菜花都谢了。” 辛公子:“明年还会开。” 韩千君摇头道不一样,“人生总苦于聚散匆匆,遗憾永无尽头,今年的花儿开得比去年好,或许明年的花儿会更明艳,可惜那时候,还有谁与我共赏呢?” 她那样的性子说不来惆怅的话,一开口便暴露了心中的盘算。不外乎是想得来一句,“明年小娘子身旁还是我。” 辛公子却缓缓地念道:“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见她一脸茫然,解释道:“欧阳前辈的诗词。” 韩千君对诗词毫无见地,没想到无意之间与诗人撞了意境,诧异地道:“我竟有如此本事,与诗人共情了。” 辛公子柔声道:“韩娘子有自己的好,不必妄自菲薄。” 这话听进韩千君耳里,一瞬来了精神,脚步追上辛公子与他并肩,好奇地问道:“辛公子觉得我好吗?” 辛公子点头。 韩千君追问:“哪里好?” 辛泽渊驻步,笑看着她,“人生犹如浮云过,难得糊涂更自在,辛某羡慕韩娘子还来不及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韩千君完全不明白是何意,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夸自己,可惜人已经到了马车前,辛公子没给她多余的解释,抬手扶她上车,“路上小心。” — 韩千君把那一句话琢磨了一路,还让鸣春一道把她分解,鸣春倒能品出几分,“辛公子是不是想说,娘子性子好,从不把烦恼放在心里?” 这也算好? 韩千君要的不是这样的好,还不如夸她长得好看,来得实在。 如今手头上的四百多两银子全给了出去,只剩下了二百两金,往后还要支撑那么大一个私塾,远远不够,回到家后韩千君便与鸣春吩咐,“你跑一趟,送个信给宫中那位,就说东西该给我了。” 出宫时她只带了自己的随身盘缠,皇帝补偿的那部分她没急着要,因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家里也没处放,眼下她需要,皇帝得给了。 消息头一日传进去,翌日早朝后皇帝便派身边的公公高沾,亲自押着马车,到了国公府,求见府上的三娘子。 国公爷夫妻俩听说宫里来人了,齐齐吓了一跳,心中的忧虑却完全不一样。 国公夫人担心的是自家那孽障惹了什么了不得的祸事,皇帝来秋后算账,国公爷则担心皇帝反悔了,要把人接回去。那可不成,手心里的宝贝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岂有再送出去的道理,是以,高公公进来后,国公爷防贼一般地看着他,高沾一阵苦笑,道:“国公爷放心,奴才今日来,只为替三娘子送上落在宫中的东西。” 什么东西还能落在宫里? 等韩千君出来后,高沾领着她到了府门口,当着她的面点清楚,“整整两万两,娘娘...”叫了一年习惯了,换做谁都难以改口,高沾尴尬地笑了笑,重新称呼,“三娘子过过眼,要放在哪儿,奴才给您送进来。” 韩千君立在台阶上,仰起头往后望,好家伙,十来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停在了门口,把国公府门前的巷子都堵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又要入宫,光耀门楣了,含沙射影地道:“陛下的阵势真威风,这回谁都知道他心胸宽大,待人大度,从不苛待任何人。”哪怕是曾经的女人。 高沾听出了她言语里的讽刺,干巴巴地道:“昨日库房里刚进来了一批银子,还没来得及换成票子,接到三娘子的消息,陛下不敢怠慢,紧赶着先送过来。” 这样的由头糊弄旁人可以,韩千君在宫中混了一年,没那么好骗。 阵势大点就大点吧,韩千君问:“陛下可有说,这些是何赏赐?” 高沾知道一遇上这位主子,准不会轻松,陪着笑道,“奴才不过是个跑腿的,至于陛下与三娘子当初是如何说的,三娘子比奴才更清楚。” 韩千君不屑,“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不就是补偿款。” 高沾躬身不作答,正欲让人卸货,又听跟前的主子凑过来小声问他,“那封口费呢,陛下何时给?” 高沾一怔,瞬间警惕起来,“三娘子,这可是两万两...” 韩千君知道。 若她二嫁,嫁的是一位贵族,两万两也用不上,偏偏她看上了寒门,他的辛公子一般的价钱买不到,这些恐怕不够她再成一回亲。 高沾看她突然就地抬价,脸色都变了。 在宫中他见识过这位贵主子的本事,别说旁人,连陛下都心生畏惧,只要碰上她必会退避三舍,熬了一年,好不容易摆脱了,临了,还要被敲一棒,‘威胁’二字就差被她明显写在脸上了,高沾不得不叫苦,“三娘子有所不知,年前冬季一场雪,三十六个州,大小都有灾情,国库的银子早就见了底...” 这类说辞韩千君听腻了,以往她每回要见陛下,这位公公总能找到某个地方的灾情来说事,说陛下忙得抽不开身。 一转眼,她就见到陛下和漓妃手牵手在甬道内散步。 “我又没说眼下就要,你同陛下传个话,我先记在账上。” — 十来辆马车,宫人一箱一箱从上面把东西搬下来,送进了韩千君的小院子,府上的人早就轰动了,一时摸不着头脑,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月前,人人都以为韩千君犯了大罪惹了皇帝,才被退回了韩家。 可得罪了皇帝怎还会有赏赐?尤其知道箱子里面都是装的白花花的银子后,个个都愣住了。一个妃子失了宠,要么打入冷宫,要么寻个理由赐死,头一回见到完好无损送回娘家的,还赐了两万两银子。 不像被退,更像是和离。 国公夫人把高公公送走后,眉头就没舒展过,猜不出皇帝是何意,前头先是退人后头又送银子,这是打完了脸再给一颗甜枣? 国公爷与她相反,藏在心头的郁气终于驱散干净,喜色爬上眉头,回到屋里一把攥住郑氏的手揣在怀里,无不骄傲地道:“我就说咱们的女儿,不可能不讨喜,皇帝还算有点良心,这银子就他该出,季婵不能白白地损了自个儿的名声,依我看,十辆马车都不够...” 郑氏的思绪被他打断,没好气地道:“十辆不够,二十辆?” “咱们季婵,千金不换。”高兴归高兴,可国公爷不是傻子,皇帝更不是傻子,人都退回来了,为何又要给银子呢? 问韩千君,韩千君茫然摇头,“陛下的心思,女儿怎么知道。”国公爷便不敢再问了。 当日韩千君没去私塾,忙着把银子入库,第二日早上,又没能爬墙成功,被国公爷留下来,非得为她庆祝,将二兄长夫妻俩人也叫了过来,办了一场小型家宴,摆上一桌好菜,还备上了梅子酒。 吃到一半,世子回来了,人坐下后,筷子都没来得及动,便道:“儿子已查到了秦姑娘的下落。” 国公爷神色激动,忙问:“在哪儿?” 韩千君也好奇地抬了头。 韩焦道:“宫中。” “宫...”国公爷一怔,身上的精神气儿一下没了,侥幸地问道:“人还活着吗?”秦家被太上皇判为逆贼,满门都屠尽了,如今遗孤人在宫中,岂还有命。 没想到韩焦却道:“活着。”而接下来的话更是语出惊人,“秦家姑娘便是当今的漓妃娘娘。” 韩千君暗骂一声狗皇帝,不就是一点封口费,前一日问他要,第二日便不惜自爆,当真是一毛不拔。 16、第 16 章 第十六章 秦家的遗孤是漓妃? 漓妃乃五品郎中姜观痕家的庶女,一路从小宫女爬到妃子之位,深得皇帝宠爱,连身为昭德皇后的韩家亲侄女都争不过,最后落了个兵败而归的下场。 竟然是秦家姑娘。 消息如同一枚惊雷,谁也不敢相信。当初秦家满门几十口性命,乃太上皇颁旨,那时还是二皇子的皇帝一手送去了阎王殿,皇帝登基后时隔五年,竟封了秦家女为妃,皇帝是疯了吗。 国公爷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但世子行事一向谨慎,能说出此话必不会有假,遂问道:“陛下,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此话问出来便自觉多余了,既然皇帝能让大理寺和刑部查案,他能不知道? 狠毒皇帝爱上了罪臣之女,戏本子里的故事照进了现实,无不荒唐可笑,惊愕完,国公爷才转头看向跪坐在那一声不吭,自顾饮着杯中青梅酒的小娘子,“季婵,那漓妃,你可认出来了?” 韩千君沉默,心头还在骂狗皇帝,手中的威胁没了,往后想要再拿捏他,只怕更难。 见她这般神色,想必早已清楚,韩国公恍然醒悟过来,难怪...难怪她回来后,不哭也不闹。倘若是旁人从她嘴里争了食,以她的性子就算拼了命把那食物废了,也不会留给旁人。可对方是秦家女,秦家满门就剩下她一个,她要是想要什么,别说她了,韩家满门都会避让。 可怜的乖宝,谁说她不懂事了,国公爷满眼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就差当场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了。 郑氏见不得他那副无脑护食的模样,比他清醒得多,问韩焦,“陛下是何意?” 漓妃的身份一旦暴露,便是罪臣之女,就算皇帝为了那么点女儿私情想要保住她,当年那些把秦家推进地狱的臣子??们会罢休?只怕会跪在大殿外磕头谏言,直到逼他处死罪臣之女为止。 谁知韩焦又说出了一个惊人消息,“陛下要为秦家翻案,已令儿子与大理寺范少卿彻查。” 什么? 皇帝竟然要为秦家翻案?那不是要把刀子砍到自己身上吗? 翻天了! 与薛侯爷在朝堂上吵架,国公爷脸色都没有眼下这般精彩,惊愕、意外、还有想藏又藏不住的幸灾乐涡... 自己虽是秦家这边的人,此时都忍不住替皇帝捏了一把汗,暗道一声红颜祸水。 再看自己的傻女儿,头一回认了输,皇帝为了人家连自己的脸都敢打了,她又哪里争得过,越瞧越觉得千君看似平静的脸色下,定藏着一颗受了伤的心,非得要安慰她,与世子进屋商议大事之前,先安抚她道:“季婵,待会儿爹爹过来看你。” 不用,韩千君忙道:“父亲,我没...” 韩国公打断她:“放心,有父亲在,等着我。” 韩千君:...... 当日韩国公忙完便去了她的小院子,带了一堆她喜欢吃的零嘴,“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同爹爹说,爹爹都买给你。” 韩千君心道,我想要给你讨个寒门女婿,你再耽搁下去,女婿就没了。 “上回你姑母替你选的那些人,你要是看不上,爹爹再给你物色,保准比皇...比上一个更好。”在他眼里,男人好不好与权势和钱财无关,只分两种,一是对他姑娘好的,二是对他姑娘不好的。皇帝除了身份还有那张脸之外,没有一样是他看得上的。 韩家本就与皇帝势不两立,早点划清界限最好。 秦家的遗孤,他们确实应该照顾,可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一辈子替她和皇帝背上弃妇的名声,来时他已经同郑氏商议过了,这么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她早晚得出门见人,且皇帝这回派了身边的亲信总管,兴师动众地拉来了十辆马车,消息早传了出去,此事对韩家而言,是好事,国公爷道:“后日的春社,爹爹也去,带上你三个兄长,替你撑腰。” 韩千君:...... 堂堂国公爷带着三儿一女,出席一群青年男女以玩乐为主的春社,确定是撑腰,而不是扬威? 奈何国公爷乃至屋里的兄长嫂子,都觉得她可怜,想要为她做些什么,韩千君知道这一趟春社非去不可了。 两日没见辛公子他定会着急,去春社前她无论如何也得去私塾打声招呼,将计就计卖起了惨,嘴角抿了抿,头缓缓地往国公爷肩头上靠去,托着软软的嗓音,无不沮丧地道:“父亲,我想出去散散心。” 国公爷忙坐直了身子把自己的肩头凑过去,感受到那一颗沉甸甸的脑袋压在肩上,老父亲的眼泪都掉出来了,“好,爹爹与你母亲带你去。” 韩千君摇头,“我想一个人逛逛。” 韩国公这会儿什么都能依着她,“好好...一个人逛,爹爹给你银子。” 翌日一早,韩千君终于光明正大地走了一回正门,在新嫂子的搀扶和国公爷千叮咛万嘱咐下,有气无力地上了马车。 帘子一落下,那双半眯着快要死不活的眼睛,一瞬溢出了神采。 两日不见,辛公子会不会很想念她? 辛公子想没想不知道,吴媪想了,见她人来了,笑着道:“这两日不见韩娘子,老妪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不知道辛公子在不在屋里,韩千君也有些迫不及待,跨入门口后便扬声唤道:“辛公子,辛公子......” 没想到今日的辛先生没去课堂,人正坐在茶桌前,手里捧着一本书,早早便听到了她在外面的呼唤,抬头正看着她。 “辛公子...”韩千君提了提裙摆,一屁股坐在他对面,双手撑着下巴,仔细地打探他。 辛公子还是那个好看的辛公子,今日这一身不像是个先生,倒像某个出去游玩的世家公子,玄色里衣配象牙白双襟长袍,头上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发冠还是头一回见他时佩戴的那枚成色一般的玉冠,看这身打扮,似乎是要准备出去。 辛先生虽为严师,到底也是个成年男子,也会害羞,被她盯久了,手中的书本掂了掂,往她眼睛上一挡,“看完了?” “嗯。”在重逢后的喜悦和激动之下,韩千君不小心口出狂言,“好想你啊。” 然后韩千君便见到辛公子笑了。 同以往矜持的笑容不一样,这回他唇角彻底展开,露出了一排整齐的雪牙,狭长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眼睑下垂,虚无地看着书本,笑意藏在微露的眸子内,笑得缱绻潋滟,少年的俊美和恣意迎面扑来,十里桃花春风拂面也不过如此。 韩千君看呆了,伸手去提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嘟咕嘟——’灌入了喉咙。 辛公子很快笑完了,抬眸看她,“慢些饮,别呛着。” 韩千君没功夫回答他,得了辛先生倾城一笑,实乃意外的收获,小别有小别的好,两日不见的遗憾被补偿回来,这一笑也给了她十足的勇气,于是得寸进尺地问道:“辛公子想我了没?” 辛公子目光没往她脸上瞧,只将手中的书本抵在她越来越前倾的额头上,温声道:“坐好。” 韩千君眼尖地看到了他两边耳尖上的红晕,原来辛公子也在害羞。乖乖地坐回去,嘴巴却没停,问道:“辛公子今天没上课?” “嗯,休沐。” 哦,韩千君庆幸自己赶上了个好日子,沉默了一阵,眼睛又往他书本上凑去,“辛公子看什么呢?” 辛公子挪了挪书本,无奈地道:“东西先放好。” 韩千君手里还提着包袱,是她给小圆子带的点心,起身正欲给他送过去,突然见到跟前的胡床上摆着那日她下过麦田的衣裙,正整齐地叠放在床榻上。 想来是上回走的急,鸣春忘记带走,回头问辛公子,“咦,吴媪帮我洗了?” 辛公子看书似乎看得起劲,没作答。 恰逢吴媪过来送点心,韩千君出去接过食盒,顺便一同道谢,“多谢吴婶,还把我衣裳也洗了。” 吴媪一愣,笑了笑,“衣裳可不是老妪替韩娘子洗的。”说着往屋内看了一眼,示意她道:“韩娘子谢错人了。” 韩千君诧异地回过头,屋内的公子依旧坐在那看着书。 辛公子帮她洗的? 韩千君难以想象,他是如何用他那双好看的手,替她一点一点搓掉衣裙上的泥土的,默默地退回屋内,搁下手里的食盒,走去胡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了被叠放好的衣物,凑近鼻尖嗅了嗅,似乎还熏了香,淡淡的青草味与辛公子身上的很像。 转头去看身后的人,脚步慢慢地靠过去,重新坐回了他对面,看了一眼他翻动的书页,韩千君轻声问:“辛公子帮我洗的?” 辛公子没抬头,道:“吴媪。” 韩千君被他的小心眼逗笑,粉嫩的手指扣上他的书页,微微用力压下来一条缝,瞅着他的脸色道:“对不起嘛,我不知道辛公子也会洗衣裳。”为显出诚意,又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神色,“谢谢辛公子。” “不客气。” “韩姐姐...”小圆子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门口,手里端着一盘刚蒸出来的馒头,看到韩千君后,小脸兴奋起来,“太好了,韩姐姐终于赶上了,上回咱们割的麦子磨成出面粉,今日大伙儿都在做馒头呢,韩姐姐快来...” 她对馒头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怎么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韩千君还是跟着小圆子去了,如他所说,今日的学子不割麦子了,齐齐挤在了火房内。 “韩姐姐...” “韩娘子...” 学子们见她来了,热情地打着招呼,主动让出一块地方给她,“韩娘子,也来试试...” 韩千君:... 试什么试,她是堂...反正她不会做这等火房内的活儿。 “韩姐姐,你看,我捏的斑鸠,像不像?” 韩千君丝毫不给面子,摇头,“不像。” “那韩姐姐捏一个吧,一定会比我捏的好。” 她的原则真不要了吗,扫了一眼案上摆着的各类小动物,“要不,我给你们捏只鹅?” 小圆子鼓掌,“好啊好啊,韩姐姐要捏鹅了...” 小小年纪,便学会了捧杀之计,韩千君捏鹅之前,先捏了一把小圆子的脸,“等着,看韩姐姐给你们捏十二生肖...” 午食韩千君吃的馒头,不知道吃了多少个,肚子胀鼓鼓的,一路打着嗝儿,临上马车了才想起来同辛泽渊道:“明日我不能来了,要去参加一场春社,等结束后我再过来,嗝——,衣裳也做好了,下回我一道拿来...” “好。” — 人走了,辛泽渊才转身进屋,走了几步,杨风拿着个东西追过来,一言不发地递给了他。 辛泽渊没接,“什么东西?” 杨风道:“小王爷的请帖,属下刚从桌脚下抽出来,擦过灰了。”这位前贵妃娘娘,能活着从宫中回来也是奇迹,她那小金库,快搬完了吧。 17、第 17 章 第十七章 春社当日,大房出动了所有人,为府上的三个姑娘保驾护航。 刚成婚不久的二公子夫妻,还有被国公爷一封信急着从学堂请回来的三公子,连世子爷韩焦也百忙之中抽出了空闲,前来相送。 三辆马车,浩浩荡荡地驶出了国公府。 韩国公和三公子坐一辆,二公子夫妻俩人一辆,韩千君带着二娘子和四娘子一辆,世子骑马随行。一个春社去了一大家子,郑氏不想再去凑人数,留在府上与二夫人一同忙二娘子的婚事。 韩千君对春社没什么兴趣,那都是她玩剩下的,可出宫后之后她还是头一次出门,心心念念的自由失而复得,还是怀了些期待。一个人坐惯了撵桥,本不愿意与人挤在一辆马车上,然而郑氏非要让她融入到府上的姐妹们之中,说什么将来等老一辈的人走了,能依赖的就只剩下家中的兄弟姐妹。 这番话韩千君没听进来,四娘子听进去了。 坐上马车后,神色雀跃地道:“三姐姐,我鲜少出门,结识的人也少,待会儿到了地方,还得仰仗三姐姐替我引荐一二。” 引荐什么,她也要进宫当皇后? 韩千君扫了她一眼,四娘子闪着一颗明亮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脸色期待又忐忑,真把自己当成懵懂无知的小妹妹了。 可惜对方是经历过宫斗的韩千君啊,“我没空。”她在宫中被关了一年,好不容易出来了不撒欢玩一把,还得帮人引荐,她是这等舍己为人的好人吗? 四娘子碰了壁,脸色略微尴尬。 二娘子心坎软,不忍心见她失落,忙道:“今日春社的世家娘子多,三姐姐待会儿要忙着应付,只怕顾及不到咱们,我与四妹妹一道吧...” 四娘子很不屑与她说话。 二娘子出嫁在即,参加春社,是为先去会会梁家人,说不定还能碰上梁家公子。她倒是有了好去处,仗着嫡出的身份,让大伯给她安排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昨日听说梁家大公子已成功袭爵,将来她便是正经的伯爵娘子了,可无论是脑子还是样貌,四娘子自觉胜她许多。 在她和蒋氏眼里,二娘子同她母亲二夫人一样,就是个蠢货,奈何蒋氏的身份不如人是个妾,便要处处受她低她一等,连之后的婚事恐怕也得比她差。 今日出门前姨娘交代好了,务必要跟着三娘子。 原以为她韩千君被皇帝退出来,这辈子该到头了,谁知皇帝竟送来了两万两白银给她,这番态度无疑是告诉众人,皇帝不会亏待她,说不定将来还能二嫁一门好亲。 今日国公爷带着大房全员出动,不就是为了替她想看下家,自己跟在韩千君身旁也能在高门世家面前露个脸,顺便也瞧瞧有没有适合的门户。 跟着二娘子能有啥?只有闷气,四娘子没领她的情,“二姐姐还是顾好自己吧,我可不敢劳你关照。” 韩千君在宫中已看腻了心机婊,不想再看,撩起帘子瞧向车窗外,世子的马匹正好行在她马车旁,她的三个兄长生得都高,相貌一个赛一个英俊,尤其是世子自小练舞,此时坐在马背上身姿随着马匹随意地摇晃,很有一番男子的潇洒气概。 马车内的小娘子一心肖想别人家的儿郎,不知外面有多少小娘子也把眼睛放在了韩家儿郎身上。 若再有一个美貌的妹夫随行,韩家不知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韩焦见她撩起帘子,只盯着自己瞧,道她有话要说,放慢脚步到了跟前,俯身问道:“怎么了?” 韩千君趴在直棂窗上,仰头问:“兄长,待会儿不进去坐坐?” “我还有事。” 韩千君轻叹一声,突然道:“我后悔了。” 她后悔的事情多了,韩焦不知她要说哪一桩,也没问,猜到她会主动说。 果然过了一阵,便听她道:“当初我替二兄长指婚之时,怎就不给长兄也一道指了,如今好了,兄长喜欢的姑娘已没了着落,我也不是贵妃,手中的权利没了,往后兄长的婚事该怎么办...”话锋一转道:“其实我觉得寒门也挺好的,要不我替兄长留意着。”自己踏入了寒门的坑里,恨不得拉所有人来陪。 “没大没小。”韩焦知她秉性,自小便喜欢长的好看的,她二嫂与她二兄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被她一撮合,说成婚便成婚。生怕她再乱来,及时打断她,“兄长的婚姻要你操心?” 谁没大没小?韩千君不服,他忘了先前在宫中见了自己还要下跪了,可那都是先前了,如今长兄如父,她还真管不上了。 韩千君无言以对,对他龇牙。 这节骨眼上,韩焦大抵也只会被这位幼妹逗笑,两人正闹着,前面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这还没到庄子呢,韩千君伸长脑袋去看,只看到了一排绿荫车盖,见不着前方到底是什么情况。 “好好坐着,我去看看。”韩世子说完驾马往前。 车内的二娘子和四娘子也探出了头,二娘子轻声道:“是撞上谁家车队了?” — 确实是撞上了车队,且还是薛家的车队。 薛家的马夫立在车外,正被二娘子隔着帘子训斥,“大周道路千万条,没有哪一条写了谁的名字,凭什么要我们让。”上回她在韩千君手里吃了亏,对韩国公府的人是恨极了,“不让,大不了都不走了,今日就堵死在这儿好了。” 她倒要看看韩家的人怎么办。 马车内还坐着薛夫人,闻言并没有阻拦。 车夫一头是汗,硬着头皮转身,正不知该如何应付,只见对面的马车上下来一人,迈着大步朝着这边走来,隔了一匹马的距离,负手冲里面的薛夫人喊道:“老夫早年在战场上杀敌时不慎伤到了腰,马车坐久了怕是要引发旧疾,还请薛夫人避让一回。” 马车内的薛夫人听到这嗓音,脸色一瞬变得难看,咬牙道:“一个春社,竟惊动了他国公爷,如此护食也是难为他了。” 他国公爷都以功勋来要挟了,谁敢说个‘不’字,薛夫人沉着脸撩起帘子,示意身侧的婢女让道。 到了小王爷的庄子时,韩家的车队便走在了前面。 远远瞧见韩家的马车来了,门口的小厮赶紧进去请小王爷,很快小王爷抖着一身的肉赶了出来,人还在门口,嘴里已亲热地唤着:“千君...” 千君没见到,先看到了马背上的世子爷,当下一愣,这冷面罗刹怎么来了,儿时他可没少被他训斥,心里的阴影比自己父母留下的还重。 还未回过神,见国公爷从跟前的马车内走了出来。不知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不该来的都来了,全都凑在了他庄子里,他一个闲散王爷,不知何时有了这么大面子,欲哭无泪地迎上前,“国公今日怎得空前来...” “听闻小王爷的春社办得热闹,臣也来图个乐子,不打扰吧?” 今日前来的老一辈,个个都是这番说辞,小王爷跑上跑下地应付背心都出了汗,“国公说的哪里话,谈何打扰。”忙把人迎上来,回头还欲瞧瞧千君来了没,二公子和三公子又走上来,堵住了他的视线,三公子笑着招呼道:“王爷,好久不见,上回您买的那只蛐蛐儿可还在...” “在,在的...” 国公爷生怕他惦记自己的闺女,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几乎挤着小王爷进了屋。 韩世子留了下来,等着后面马车上的韩千君。 听说韩家的人到了,庄子里立马外围满了人,皇帝尚未封后,贵妃乃后宫最高品位的嫔妃,在场的贵妇也有进过宫的,无意中碰见过,头都不敢抬,只记得气势凌人很是威风,如今人出来了,谁不想看一眼落魄后的贵妃娘娘。 离得近的,先瞧见马夫从车底部抽出了一张木凳,放在车门口,韩家的世子亲自替她掀起了帘子,不多时,便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小娘子从里钻了出来,头梳高髻,以鲜花花环为饰,细腰窄衣下配百褶长裙,露出底下一双镶了珍珠的锦覆,扶着韩世子的胳膊稳稳地走了下来。 韩千君从小便在众人的瞩目中长大,又做了一年的贵妃,早习惯了众人的目光,头一抬,那双葡萄眼,孤傲地巡视一圈,哪里瞧出半点落魄的迹象,还是一身傲气的贵主子。 后面的薛二娘子刚下马车,便看见她在韩家世子的护送下,大摇大摆地踏进了庄子大门,心中气结,讽刺道:“一个弃妇,哪里来的脸摆谱。” 可人家摆的是自家父亲和兄长,薛夫人自知没本事去比,嘱咐自己的女儿,“今日人多,少惹事,要讨债还轮不到你。” — 薛夫人说对了,今日皇帝的三位亲家,就是这么巧合,齐聚在了庄子内。 小王爷见韩觅阳要往水榭的方向去,吓得虎躯一震,忙拦住了他,“本王庄子里的桃花开得正艳,请国公赏脸...” 韩国公一眼就看出来了问题,问道:“怎么,谁来了?我不能见?” 小王爷知道瞒不住他,实话相告:“姜大人。” 姜大人,漓妃的父亲,姜观痕? 女儿在宫中斗得你死我活,作为两人的父亲自然也成了仇敌,往日两人谁也瞧不上谁,一碰上,均是脖子一望,只翻白眼,私下的宴会上只要有一人在场,另一人绝不会出席。 今日无意撞上,小王爷只盼着两人千万不要相见,可怕什么来什么,韩国公一笑,“原来是姜大人,正好,我去会会。” 小王爷都想哭了,“国公,韩国公...” 而另一边的韩千君也陷入了同样的僵局,进门后才走了十来步,便遇到了姜家姑娘,漓妃姜漓的亲姐姐,姜姝。 那姜姝已与大理寺范少卿定了亲,还学了些拳脚功夫,都不是个善茬。 后赶来的薛二娘子瞧见这等百年难得一遇的架势,暗道一声阿弥陀佛,恶人自有恶人磨,可算是报应到了。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 庄内的妇人姑娘们三五成群,或倚在月洞门内,或隐在游廊的靠背后,也在等着看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 世子把人送进门内,便折返回了刑部,韩千君身边只剩下了二嫂和府上两个姑娘。 二嫂明氏出身名门,性子稳沉,遇事没有半分慌乱,上前轻轻把千君挡在身后,细声道:“听说小王爷种了一片桃花,眼下开得正盛,千君,我们去看...” 话还没说完,姜家娘子突然冲了过来。 四娘子下意识退了一步,二娘子也紧张地捏紧了拳头,唯独明氏没动,护在千君身前,眉头微皱防备着来人,等那姜家姑娘到了跟前,却见她笑颜一展,对身后的千君热情地招呼道:“都出宫一个月了,你怎么才出来?” 一个月前韩千君请辞时,这位姜家姑娘也在宫中,当初说好了等韩千君出宫后,两人找个地方约见。 韩千君没敢说自己每日都出府,含糊道:“这不是出不来嘛。” “我就知道。”姜姑娘伸手拉她,“今日小王爷办春社,想着或许能碰上你,一早便来等着了...” 二嫂明氏愣愣地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摸不准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仅她摸不清,薛家人和在场看热闹的娘子们皆是一脸诧异,想象中的大战没有发生,心中虽生出疑惑,但也不能盯着人家看,人群慢慢地往外散开。 薛二娘子见此一幕不敢相信,跟在薛夫人身后,愤恨地道:“奇了怪了,她们怎么搅和在了一起,那韩千君素日里厉害得很,这回被漓妃挤出宫,算丢尽了颜面,不应该把姜家赶尽杀绝吗?” 谁知道? 一场鱼蚌相争没了,薛夫人也有些失落,但今日她来,并非以此为目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巡视四周,暗中在找辛家的人。 辛家大公子已进宫面过圣了,一直没领官职,并非陛下不想给,而是辛家还未谈妥条件。 今日小王爷的春社,正是辛家重返朝堂前在众人面前露面的好机会,陛下已暗里让小王爷给辛家送了帖子,若今日辛家的人到了场,不久之后,朝堂上便会有辛家大公子的身影。 辛家老爷子乃先太子的老师,辛家那位大公子年少时也曾有过佳名,重返朝堂不可厚非,可坏就坏在当年无论是秦家的案子,还是辛家被贬为庶人的案子,皆是由薛侯爷主审。 倘若辛家得了势,便会与昭德皇后,韩家联手扳倒以薛家为首的皇帝党。 前些年薛家为了皇帝能登上皇位,两肋插刀,他倒好了,越活越糊涂,往自己身上插刀子,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转身要启用先太子的人。 薛侯爷再三劝说,皇帝不听,太上皇又卧床不起,只能他们自己来收拾烂摊子。 “行了,你自己去玩罢,不用跟着我,时辰到了,我自会差人来寻你。”薛夫人打发走二娘子,知道她会盯着韩千君,如此,国公爷那头的动静也能掌握到。 韩千君被姜姝一路挽着手往庄子内走,时下春意正浓,庄子被常年打理,沿途种满了花草。两人择了一处凉亭叙旧,前面是灼灼桃林十里花,身后却有一片黄橙橙的麦田。 姜姝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装束。 想起两人初次见面,韩千君一身贵妃华服,倨傲地站在她跟前,逼着她下跪,就因她动作缓慢了几分,险些被赐下一丈红,后被漓妃救下来,气不过,出宫前把人引到假山林子里,闷头揍了一顿。 不打不相识,在漓妃被昭德皇后罚跪的那个雨天,两人却齐齐扶起了昏过去的漓妃娘娘,求昭德皇后开恩。 韩千君一声“小萝卜”,认回了秦家遗孤的同时,也彻底斩断了自己的繁华路。 姜姝问她:“大头菜,可后悔了?” ‘大头菜’的绰号是宫中嫔妃替她取的,因韩千君头大,又喜欢折腾法式,一颗脑袋上时常梳满了发髻,远远瞧着,不就是颗‘大头菜。’ 韩千君的目光从麦田里收回来,“后悔什么?” 瞧她脸色明显比之前在宫中时滋润得多,姜姝懒得再问,说起了正事,“皇帝要替秦家翻案,你听说了没?” 韩千君点头,“我同他讨要封口费的第二日,他便翻案了。” 姜姝:...... “人家给了你两万两还不够?国公爷莫不是想代替辛家?”说起国公爷,姜姝又道:“国公爷这两日到处堵着家父,家父为了躲避他,今日都跑到小辈们的春社来了。” 那还真是心有灵犀,此时国公爷应该找到他了。 此辛家非彼辛家,他的辛公子只是个穷先生,一条道就她一个人走,实在是太寂寞了,韩千君狐疑地问她:“你不是说不会嫁去范侯府的吗,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若姜大人和姜夫人执意要强迫你,我帮你去说。” 她还以为她是贵妃呢,姜姝惆怅地道:“倒也不算是强迫,他人都爬墙上门来提亲了,我还能不答应?” “都爬墙了,还不算强迫?”韩千君觉得她屈服得也太快了,“我可记得你曾说过,这辈子不贪慕虚荣,最好嫁到寒门去,对方能把你当菩萨一般供奉着...” 姜姝一愣,“我说过吗。” 韩千君狠狠点头,“说过,我记得。” 姜家姑娘含糊地道:“可,可我已经答应了,怎么办...” “答应了又何妨?这不还没成亲吗?”韩千君想不明白,“不喜欢的人,为何要嫁.....” “三娘子...”鸣春突然上前拽了一下她衣袖。 “怎么了?”韩千君回头,便见范家那位小侯爷正立在凉亭下,抬头望着她,目光凉得渗人。 韩千君:...... 瞪她作甚。 “大头菜,你赏一会儿花,我去去就来。”姜姝忙着起身。 “你可千万别低...”有事有她来撑腰,‘头’字没说完,姜姝已提着裙摆,奔向了凉亭下的小侯爷,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桃林,把她一人弃下了。 进来桃林之前,二嫂明氏把二娘子和四娘子都带走了,如今只剩下韩千君在桃林这边,回头看了一眼那片麦田,只觉得亲切极了,叫上鸣春下了凉亭,径直走到麦田前去寻里面的‘叫叫草’,没有小屁孩破坏,里面的‘叫叫草’颗颗饱满,摘了一大把在手里,正在兴头上,身后传来一道嗓音,“千君,千君...” 小王爷周煜终于摆脱了老一辈的臣子,抽了个空挡出来找人,上回在街头上,千君为了避嫌没见他,今日终于见到了人,还是那般招人喜欢,比起一年前,更好看了。 小王爷立在田坎上,饱满的臀部撅起来,努力撑住身子,伸手去拉她,“千君,快上来,底下脏。” 韩千君避开他的手,轻松地跨到了道上,含笑道:“多谢王爷今日的招待,这处庄子很好。” “千君喜欢就好,今日你能来我很高兴...”小王爷目光柔和地落在她的笑颜下,不知不觉也跟着裂开了唇角,他才不管外面的传言如何,皇帝不珍惜她,是皇帝的损失,他就喜欢千君身上的朝气,每回看见她,心情都会很好。 “千君,我有话...” “麦子该收割了。”韩千君突然道。 “嗯?” “麦子已成熟,再不收割,等一场梅雨落下来,什么都没了。”小圆子说的。 虽然小王爷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不妨碍他点头,“对对,千君说的都对,麦子我会让仆人去收,千君,我知道你喜欢吃挑子,寻了这片桃树来,今日花开,我带你去逛...” 话没说完,适才守在大门口的仆从,揣着手匆匆走了过来,“王爷...” 不等他说完,小王爷一跺脚,跺出了震天动地的气势,“又是谁来了?!” “辛家大公子。” 小王爷愣了愣,“他回来后忙得人影子都见不着,今日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仆从垂目,小声道:“辛公子说,他来收租。” “收...”收租?小王爷看了一眼韩千君,脸色略显尴尬,压低声音问仆从:“不是说好了,今年庄子的租金,先欠着吗?” 仆从哪里知道,把辛公子的原话传达给了他,“他说最近手头紧。” “他紧个...”‘屁’字,到底没有当着喜欢的姑娘吐出粗口,回头既遗憾又抱歉地看着韩千君,“千君,你先逛着,我很快回来。” 走之前,看到她手里捏着东西,主动问道:“这个是千君给我的礼物吗?” 韩千君:...... 今日来庄园,她确实没备礼,不得已,韩千君把手里的‘叫叫草’分了他一半。 19、第 19 章 第十九章 小王爷脚步如风,一心想要速战速决,忙完了好早些去见他的千君,到了门口守门的奴才迎上来禀报:“王爷,辛公子已候着了。” 小王爷快步踏入房内,绕过屏风便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他书案前,笑着招呼道:“辛公子今日有空了?” 案前的人回头,“王爷这里热闹,辛某前来凑凑热闹。” 今日凑热闹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小王爷让奴才赶紧上茶,自己匆匆入座,与辛泽渊比了个请的姿势,“辛公子请。” 待人入座后,小王爷装起了糊涂,问道:“今日辛公子也是来参加春社?” 辛公子一笑,“王爷知道辛某乃劳碌命,只为钱财奔波。” 真是来收账的,小王爷纳闷了,“上回本王与你那位管家已说好了,明年再给你送过去。”这么点钱用得着他跑一趟? “王爷见谅,辛某实属缺钱。” 小王爷神色都变了,“你,你缺钱?” “我虽赚得多,但并非我一人所得。” 这样的话,就像皇帝说,这天下不是朕的一个道理,小王爷不想浪费时辰,把手里的‘叫叫草’小心翼翼地搁在了桌上,转头让管家过来算钱。 两刻后,方才把人送走。 人走后,小王爷脸都绿了,转头问管家,“不是说好了,有两成的折扣?” 管家也在心里犯嘀咕。 辛家当年被贬官后,剑走偏锋,走上了一条商道,所有人都以为辛家疯了,后路不要了?可渐渐地发现,辛家这一招才是真正地保住了后路。 辛太傅手下的学子众多,在辛家被贬之时无能为力,早怀了愧疚之心,一旦碰上辛家生意个个都在让道,几年下来,无论是陆地的买卖还是海运,辛家都占了大头。 这点租金,还不够他塞牙。 原本管家也是按两成的折扣在算,辛公子瞧见了并没说话,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辛公子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些野草后,态度突然就变了。 一句王爷看不上这点小利,全价,一分利都不让。 谁说王爷不缺银子?他是先帝的幼子,生下来没多久父母便走了,自己的兄长做皇帝那会儿,他尚且还有脸伸手管他要钱,如今侄子坐上了皇位,他好意思动不动进宫去要? 想起适才给出去的一袋银子,小王爷肉都疼上了,这庄子租金太贵,若非看上了后面的那片桃林,他断不会租。 舍了财,人不能再丢了,匆匆忙忙赶去桃林,刚跨出门槛,便遇见了韩家三公子。 “王爷,我可等候您多时了,再不让我看你的蛐蛐,可就急了。” 小王爷暗骂一声小崽子,别来添乱了行不行,“你不在家里温习,你跑这里还干什么...” 三公子今年二月参加了春闱,榜上有名中了贡士,月底便要参加殿试了,还有不到三日就要进考场,实在不明白他哪里来的功夫参加春宴,还有心情同他斗蛐蛐。 三公子生得高,身子只有小王爷一半那么宽,力气却不小,当下拽着小王爷往回走,“王爷这就不知道了,劳逸结合,心情放松了,才能发挥得更好...” 一日之内,小王爷被三公子以各种理由缠得脱不开身。 他累,三公子更累,回程的马车上瘫着身子问国公爷,“您与那姜大人到底在预谋什么不为人知的大事,非要我拖住小王爷。” 韩国公盯傻子一般地盯着他,“我何时让你拖住他了?” 三公子一愣,顿了半晌,突然坐起身来,质问道:“不是您派人让我拖住小王爷的?” 韩国公嫌弃地扫了他一眼,“我在水榭见姜观痕,小王爷吓得都快哭了,躲还来不及,用得着你拖?” 三公子:...... 再去回忆那位传信的奴才,怎么也想不起来长相。 奇怪,到底是谁传的信? 韩国公没理会他的神神叨叨,倒想起了一事,“听说辛家大公子适才来了,你可见过人了?” 三公子点头,“见到了。”还多看了几眼,感慨道:“当年辛家倘若不出事,如今在这京城内,辛家大公子的美名必定家喻户晓。” 韩国公倒是好奇了,“如此不自信?” 三公子说哪能呢,臭屁地抱住胳膊,“儿子自有儿子的好,风采不同,有何可比性?” 在韩国公眼里,闺女全世界最好看,谁都比不上,儿子们嘛也就那样,冷嘁一声,想的却是另外的事,今日辛家大公子前来寻小王爷,想必同其密谈了大事。 接下来,怕是要腥风血雨了。 人到了国公府,没下车,把三公子赶下去后,直接调头去往阁部,打听消息去了。 — 韩千君回程路上格外地煎熬,只因二娘子韩芸慧一上马车,便开始偷偷抹泪。 到庄子后,韩千君便与府上的两位姑娘分开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听二娘子哭了一阵,突然抬头,鼓足了勇气质问跟前对面坐着的四娘子,“四妹妹为何要如此做?” 被指名道姓的四娘子神色一僵,见韩千君盯了过来,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二姐姐哭了这一阵,我心头还在猜到底怎么了,合着是我做错什么惹了二姐姐了?” 二娘子惊讶于她装傻的本事,气得脸色通红,但碍于嘴巴笨,只愣在那愤然地盯着她,不知该如何反驳。 可明明,明明就是四娘子故意在梁家人面前拆她的短,抢了她的风头。 今日四娘子进庄子,本想跟着三妹妹的,可后来被二嫂拦下来,带去了一群小娘子里,看她们玩投壶,那时候她便坐不住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过了有半个时辰,二嫂同她说梁家人来了,要她过去叙叙话,是四娘子主动说要陪自己去。 谁知道见到了梁家人,自己一句话都没说完整,每回一开口,四娘子便抢在了她前面。 “二姐姐嘴笨...” “二姐姐没怎么出过门...” “二姐姐面子薄,容易生怯...” 梁家人看她的眼色越来越不对,临走之时,脸上已明显有了轻视之意,反而同四娘子有说有笑。 下个月就要嫁过去了,梁家人还不知道怎么看她,在庄子上便红了眼眶,上了马车彻底忍不住,气哭了。 作为过来人,韩千君一眼便看出了问题,虽说不想管这些毫无意义的破事,可到底见不得心机深沉的贱人,目光凉凉地盯着四娘子,“你是真不长记性。” “我怎么着了,我...”四娘子想辩解,看到韩千君的目光已极为不善,强忍着闭了嘴,扭过头沉脸不说话。 下了马车后,四娘子怏怏地跟在两人身后,面色一副不屑,完全没有反省自己的错。 一行人刚到长廊下,对面便急急奔来了几人,最面前的是映夏,奔到了韩千君跟前,“噗通”一声跪下,哭喊着道:“娘子,您可算回来了...” 韩千君皱眉道:“怎么了?” 映夏还没来得及说,紧接着几个奴才也都赶了过来,跪下后便道:“三娘子,银子,银子没了。” 什么银子没了? 鸣春赶紧问:“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映夏托着哭腔道:“今日娘子去了春社后,老夫人便领着一群人来了院子里,把库房的锁给撬了,奴婢们拦了拦不住,王秋拼命去护,被老夫人的人架起来当场打了一通板子,库房内的二两万银子,全被被搬空了...” 映夏话音落下,耳边一瞬安静下来。 唯有四娘子轻声嘀咕道:“昨日我倒无意听见了母亲和祖母的谈话,说那两万两银子,乃陛下填补韩家被折损的名誉,不该三姐姐一人去收。” 她还来挑拨离间,火上浇油!二娘子忍无可忍,回头斥道:“你闭嘴!” 韩千君沉默了几息后,突然提起裙摆,调头冲向郑氏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