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倚月》 楔子 春日宴 楔子春日宴 多年以后,当苏旭听说柳大人答允将长女许配自己的时候,他不禁追忆起自己与这位柳大小姐过往不堪的冤孽纠缠。 十七年前,桃花春宴,他八岁,她八个月。他不过想抱她回家,她就果断尿他一身。 苏旭蹙眉抚额,直觉这就不是什么好兆! 遥想那一年,他俩都还小…… 贵胄春宴之上,桃花观须发皆白的崔道士带着个伶俐徒弟,满面春风地和一众豪门内眷热络寒暄——崔老道算命,小徒弟端盘子收钱。 听说老道算得准,难得他娘肯花钱。 苏旭就记得那老牛鼻子瞧见自己眉花眼笑,活脱街上卖包子的看见吃主儿一般。 崔道人笑欣欣地揽买卖“苏夫人啊,你家小公子生得好,不知八字如何?叫什么名字?” 苏旭娘含笑背诵“乙卯年,丁亥月,丁未日,庚寅时生的。可巧他落草那会儿天光放亮,好大一轮太阳出来,照得满屋都是金灿灿的,所以叫做旭儿,小字羲和。” 那道士捻须微笑,闭目掐诀。 就在苏旭以为这老道趁乱躲懒,已经睡着的时候,冷不防老道双眼圆睁、一惊一乍“哎呀呀!这小少爷八字极贵啊!夫人请看!小少爷本命阴火,地支卯、亥、未三合成木,木生火起,有印护身。更喜生于亥月,亥藏壬甲,壬水正官。如此木火通明的难得好命,偏又生在诗礼人家,将来必然文章锦绣,少年显达!夫人啊!这孩子日后倘若不能得中一甲进士,您只管来拆我老道的观门!” 苏旭那年才八岁,却很听得出些好歹,他顿时气馁这下子想偷懒不念书怕也不成了…… 苏夫人听了这话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吩咐随身丫鬟给大笔香火礼金,直把年幼苏旭看得无比肉痛。娘!你有这钱给我买炖肉不好么?! 许是日子不济,眼瞅着崔道人又要招财进宝,他那忠耿好学的小徒弟陡然插了一嘴“师父啊,这小公子八字美则美矣,伤在婚姻不顺。我看他日后白瞎俊俏面孔、满腹经纶,婚路却是极其艰难……” 他吞了口唾沫,望了师傅一眼,继续说“您别瞪我啊。您看这命盘明明白白,丁火生未日,命坐了‘阴差阳错’。独个缺宝儿似的偏财又在时支,可见得妻甚晚。他这庚金老婆皎洁如月,小公子命格到此骤转极阳,他娶妻当如九天雷电,专劈……” 小徒弟话没说完已经让崔老道一把捂住了嘴“孽徒!住口!” 崔道人回头看时,果然苏夫人那春风之笑已经结结实实地冻在了脸上,而那掏钱的素手么……也迟疑了许多…… 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崔道人嘴角抽搐,恨不得一巴掌拍扁自己这倒霉徒弟的脑瓜子。 他咬牙干笑“夫人啊,话是这么说,可大丈夫功成名就何患无妻?您就瞧您家小公子这俊秀模样,他别说一准儿能考上进士,就是考不上人家还愁没老婆么?” 如此好说歹说,苏夫人脸色还是怏怏,给的银子终是少了许多。 苏旭冷眼旁观,心中甚宽还好还好。我可给娘省下不少钱财。 崔道人心下不爽,呵斥徒弟“李夏朔!刚才为师让你学着给柳大人家小姐看八字,你看得如何了?但凡有点儿错处,为师定要打你!” 苏旭就见那个被唤作李夏朔的小徒弟战战兢兢地端出来个八字儿“师父请看,这是柳小姐的生辰,徒弟断她……断她……” 崔道人怒道“吞吞吐吐,定然偷懒!你断她如何?” 李夏朔说“徒弟断她是个美人……” “美人”的母亲柳夫人虽然脸色苍白、精神不济,此刻也“噗嗤”笑了出来“我家溶月虽然不满周岁,也能看出是个白净娃娃。小师父说得不错啊。崔道士,您就别罚他了罢……” 苏旭好奇地凑过去看那襁褓中的“美人”,小美人正朝自己吐着泡泡。 小苏公子顿时嫌弃什么叫胎毛未退?什么叫乳臭未干?此姝即是! 崔道士细看这女孩儿的八字,再看看身子孱弱的柳夫人,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柳夫人愣了愣“道爷,怎么?是八字不好还是起错了名字?我生她时,明月清辉,遍照江水。所以起了溶月二字为名……” 崔道士顿时满脸堆笑“夫人哪里话来?名也好!命也好!小徒算得不错。大小姐八字金白水清,食神透干,是个聪明美貌的大福之女。且命中有庚乙遥合,有情相生,主招贵婿。更难得她命带七杀,丈夫还肯雕琢栽培于她,实在……实在是个好命啊… …” 在场的夫人们听了这话,脸上虽然带笑,心里不免嘀咕这女孩命数果然古怪,哪个好命的老婆用丈夫雕琢栽培的?这是娶媳妇,还是带徒弟? 柳夫人身子虽差,却生就了一片玲珑之心,她已经看出崔道士有些口不应心,转手招来那个叫李夏朔的少年。 柳夫人笑吟吟地套小孩子的话“小师傅,我看你的本事不错。你来解解我女儿的命盘,夫人给你银子买衣裳,你看如何?” 李夏朔正在少年耿直的时候“夫人啊,从八字看您家小姐美貌好性儿那是不错,不过伤在金寒水冷,八字偏孤。你看她命中无印,仿佛从小缺了嫡母护持,幼年运走比肩,主被姊妹所欺,难免要受凄凉之苦。” 李夏朔这话说中了柳夫人的心病,她从来体弱,生了孩子更是难以支持,正怕自己来日无多。为显贤德,她劝丈夫纳个好人家的女儿入房服侍,眼瞅着那个黄氏也有身孕了…… 唉……这个黄氏……当真掐尖要强是个不省事的…… 柳夫人眼圈一红,连忙追问“但求小师父指点,此命该如何破解,才能免了我儿受罪?” 李夏朔学艺刚成,一时得了美貌夫人看中,立刻滔滔不绝“她八字有金舆,命中带着禄。日后夫人给小姐许个八字火热的夫婿就好了!”他随手一指苏旭“我看这位就行。他木火通明,暖和得紧!夫人,不是我夸他。小苏公子丁火柔中,内性昭融。抱乙而孝,合壬而忠。如有嫡母,可秋可冬。您把闺女给他就算找到妈,啊,不,找到家了。再说了,他属兔,她属狗,卯戌六合大吉大利。狗骑兔子如履平地……哎哟!师父您干嘛……” 平素仙风道骨的崔道士此刻已经恨得咬牙切齿“你这八字儿无财的败家徒弟!师父没教过你吗?合婚需得另外收钱!” 小苏公子年幼,对于合婚之说似懂非懂,但也能蒙个大概。他顽心大起,不由分说抱起那娃娃就走,口中还要得便宜卖乖“娘!似这等什么都不会的小屁孩儿,我自然是不喜欢的。譬如穿衣吃饭、读书写字,只怕她悉数不会,来日还要麻烦我事事教她。不过既然命该如此,咱就把她抱回家去,儿愿意勉为其难……” 他娘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拦,匆匆赶来的柳大人已经七窍生烟“小子!放下!美得你!” 然后,苏旭就记得怀中女娃“哗哗”一泡尿,将他浇个透心凉。 如今柳大人竟然答允将女儿嫁给自己,苏旭不由想起有个番邦师傅曾经说过命数中的一切看似白捡,其实暗地里都明码实价! 凡人畏果,菩萨畏因! 此刻天边雷声隐隐,人间司南左摆右摇。 桃花观中的阴阳鱼卦飞速旋转,李夏朔的算命幡子为狂风刮落。 端坐在尚书府中的苏旭公子无端戒慎恐惧,他深深觉得,此番美人必然来者不善! 而这回与故人重逢,他要失去的,恐怕绝非一套新衣那么简单…… 第一章 公子克妻 某朝某代京城。 皇帝突然驾崩。 承平年月,四海安逸。陛下才二十五岁,风华正茂年纪竟有此噩运,官员一阵愕然恐慌,朝廷内外暗潮汹涌。 先帝年少无子,理应兄终弟及。他尚有两位兄弟在世:与先帝同年的晋王,生母早丧,仁孝宽容;秦王正值弱冠,母族贵重、英挺有为。 在一众大臣的争吵谋夺下,太后择准晋王登基,年号宝祐。 天下有主,拥立重臣纷纷放下心事,只待慈和圣上酬谢他们的从龙之功。 谁知宝祐帝登基不过月余,忽而一改往日的温和仁厚,开始露出锋芒。 人说那年时气不正,云中隐有雷声滚滚,是为天威难测。 初秋时节,暑意未消。 御花园丈高碧树上,玉翅鸣蝉“知了”声声,趾高气扬。 清凉殿中,穿了明黄色团龙十二章衮服的宝祐帝端坐御案之后,他白皙的手指正缓慢拨拉着一本奏疏。午后秋阳透过酸枝窗棱,映在年轻皇帝的宝冠之上,金缘边角闪烁出极细碎的耀眼光芒。 大学士苏受田正跪倒在地,他是礼部尚书,也是刚刚驾崩的先皇帝师。他偷眼看向新任天子,心下五味杂陈:同样的冠冕,相似的眉目,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已不再是他苦心教育多年的先皇,他曾经的依仗指望已如丈高玉山,轰然塌倒。 而龙椅上的宝祐帝登基不过百日,此刻便如高树之蝉,曾经动心忍性于黑暗泥土之中,熬过了长久难捱的苦寂,终于一飞冲天,登上枝头尽情欢唱。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此人做了多年温柔敦厚的亲王,以一张好好面孔收服满朝文武之心,甚至新进丧子的太后娘娘都哭哭啼啼地夸他是个仁孝之子。但,满朝上下,衮衮诸公,大约也只有苏尚书早早看清了这位宽仁天子的隐藏锋芒。 苏大学士始终记得:二十年前,他状元及第。被先帝的父亲文宗显皇帝授了东宫侍讲,做了年幼太子的师傅。那一刻他踌躇满志地携起了冲龄太子的娇嫩小手,立誓要教导东宫走上汤汤王道,教化出一代圣君。 文宗大悦赐礼,太子傲然拜师。 其余皇子纷纷垂头,以示恭谨。 生性敏感的苏师傅却分明察觉到身边某处的怨愤目光,那目光来自总角之龄的晋王。苏尚书永远忘不掉:晋王稚气的小脸上满是与他年龄不符的妒忌与不甘。 可惜那时的苏状元还太年轻,以为孤直不阿是句好话。他曾对文宗如实启奏:“晋王非长非嫡,小小年纪恨命怨天,只怕并非安分守己之人。” 听说嗣后晋王为他这句狷介言语,很是经历了些坎坷磨难。 现在想想,苏受田颇多愧悔:当年的晋王不过是小小孩童,他又何必苛人太甚? 那时的苏状元不修口德,如今的苏尚书追悔莫及! 当真因果不昧! 想到此处,秋日虽燥,苏受田的脊背还是泛起阵阵寒意。 此时此刻,殿内君臣都不说话,偌大宫室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又静了须臾,皇帝才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苏大人,你请辞的折子朕已看了。苏卿自陈年迈体弱。可在朕看来,苏大人刚知天命,廉颇能饭,正是老成谋国之时。如何先帝在日,苏尚书就勤勤恳恳为国操劳,朕刚登基,苏大人这三朝老臣就要挂冠求去?难道苏大人嫌朕痴顽愚钝,不堪辅弼?” 皇帝语意轻柔,如猫戏鼠:“还是说……在苏师傅心里,朕从来及不上你那即嫡又长,命中注定就该垂拱天下的先帝学生?” 苏受田心头大震,伏地不起:“微臣不敢!陛下与先帝俱是真龙血裔,高祖子孙。在老臣心中一般无二。” 皇帝嫌恶地瞥了苏受田一眼:“苏卿不必如此做作。朕知你心思,不过是这些年你侍奉先帝心无旁骛,从未将朕看入眼内。如今时移世易,你寻思着一朝天子一朝臣。担心自己在朕手下不得善终罢了!” 苏受田惶恐万分:“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御座之上的皇帝脸色不愉:“朕刚登基,不愿罢黜老臣。苏大人此刻辞官,朝廷上下,悠悠之口,不说你嫌怨君上不屑辅佐,倒似朕心思刻薄,容不下先朝旧人。如此还是烦劳苏大人再忍耐朕些日子,成全你我君臣脸面罢!” 说到这里,皇帝微微抬手,即有御前太监捧过黑漆托盘,盘上供了柄金锭如意。 如意光彩夺目、如意宝色缭绕。 皇帝目视如意,含笑含讥:“听说令郎原本成亲在即,不过因为先帝国丧才耽 搁了婚事?也罢!左右令郎恩科赴考,苏尚书要例行避嫌抡才。不若朕就做做好事,明日下旨,天下除服,官员百姓嫁娶不禁,也算朕赏苏卿的一桩恩典。” 随后,新君端然浅笑:“卿是礼部尚书,令嗣此时成婚,刚好可为天下先。” 苏受田闻言心头大震:“陛下!先帝薨逝不过三月!想文宗显皇帝驾崩,满朝臣工服孝一年,民间百姓才是三月不忌。此时除服……未免太早……” 皇帝笑容转冷:“这柄如意是太后娘娘亲赐你家的聘礼。除服之事,也是太后点头。此事他亲娘都准了,要你多事?苏尚书瞧不上朕,连太后的面子也要撂了么?你有空在这里为先帝叩头如捣蒜,倒不如好好安排我长姐玉贞公主回朝之事,那才是礼部的本份!” 皇帝拂袖而去。 走向后殿之时,宝祐帝余光瞥见苏尚书冷汗淋漓、跪地不起,年轻的皇帝心头万分畅快! 那个春风得意的太子师父,终于失去了他赖以护体的师道尊严,跪伏在自己靴下瑟瑟发抖。此情此景当真让人通体舒泰、四气神调! 怪道人人想做皇帝,原来做了皇帝如此称心如意。 走出侧门,看到庭前翠叶如同华盖,年轻天子的心头却升起了莫名怅惘:记得幼时,父皇不止一次在人前夸赞,苏大人是难得的忠直清官、饱学鸿儒。有他教育,太子定然不会是昏聩之主。 想到这里,宝祐帝黯然叹息:苏尚书忠直可敬,只恨……不是对他! 正沉吟处,宝祐帝就见不远处一个云肩锦袍的太监正向自己快步走来。那是他自潜邸带出的随身内监冯恩。 冯太监兴冲冲走到皇帝面前,满面含笑、下跪施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恩科殿试的卷子已评阅完毕,主考官现将试卷呈上,恭请陛下钦定御批。” 皇帝精神一振,这是他登基以来首次开科取士,也是他平生第一次主持殿试。如今鱼跃龙门,英雄入彀。皇帝简直迫不及待要去挑开那些芳香墨卷的封印,看看到底是何方英才蟾宫折桂?哪些士子做了天子门生? 瞧着皇帝兴致不错,冯太监低声加了一句:“陛下,秦王来了。说是来贺陛下野无遗贤。” 宝祐帝慨然一笑:“偏他会凑趣儿。”他闲闲地说:“这两天没见秦王入宫,也不知朕这个贤弟又猴儿去哪里?活脱他那贵妃母亲的脾气,横竖没点儿安静。” 冯恩赔笑:“秦王年轻好动,不耐京中寂寞。听说这两天是去了宛平西北的殷山狩猎。”沉了沉,冯恩低声再报:“听说秦王甚爱流连殷山……还在那里修了房子呢……” 宝祐帝长眉微轩,似有警觉:“你是说……宛平西北的殷山?” 冯恩垂首肃容:“是。” 次日,秋风拂面,棠棣花凋。宝祐帝和冯太监在御园之中默默而行。 转过九曲回桥,皇帝抬眼瞧见寿康宫门前很有些热闹:一队宫女捧了华丽托盘迤逦而出,似乎是太后在颁赏赐。 冯恩笑道:“听说苏尚书儿子终于要成亲,太后特地多赏些东西给帝师充门面。苏尚书廉洁奉公、礼部是清水衙门。太后这是要接济穷官儿呢。” 宝祐帝看着络绎行走的宫人,蹙眉不悦:“给太多了吧。” 若非在皇帝面前,冯恩简直要笑出声来:“陛下有所不知,苏尚书家这位公子命硬克妻,京城闻名。自他十八岁起,连着定了三门婚事,新娘子二死一逃。可怜苏公子连洞房的门儿都没摸上便已恶名在外。为今之计,若非苏尚书多许聘礼,谁肯让亲生闺女以身试险?” 宝祐帝愣怔须臾,破颜而笑:“如此说来,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妇么?来来来,你与朕仔细说说,究竟苏相公怎么三婚未娶?新娘子如何二死一逃?” 京城街头 茶馆伙计王话痨举着水壶正在口吐莲花:“诸位客爷,你要问苏家新妇如何二死一逃?苏公子如何三婚未娶?您来壶小店儿喷儿香的茉莉花茶,尝尝咱新炒的南瓜子儿。您老吃着喝着,咱才好细细聊着。” 一众茶客嘻嘻哈哈地掏出铜子儿:“快说快说。谁差你这几个钱来?” 就在此时,一个面带忠厚的小伙儿背着粗布包袱走了进来。 王话痨打眼一看,就知小伙子行脚疲惫,是来喝水解渴。他一掸手巾,笑脸寒暄:“小哥赶路辛苦,进来歇脚正好!看您眼生,想是头回光顾小店儿,不知要用点儿什么?” 那青年满脸忠厚:“我进京寻人,走路辛苦,解渴就行。” 王话痨哈哈一笑:“理会得!”说着,他满满给 忠厚小哥儿斟了大碗凉茶,请他慢喝慢用。 他扭头走过临窗一桌时,见几个大汉面无笑容,也不聊天,只是冷冷瞧着外面街上。 王话痨阅人无数,知道这桌不大好招惹,他只是殷勤蓄水,不敢多劝多言。 那边儿茶客已在起哄:“话痨!来呀!上这儿喝茶不就是为听你说乐子?光干活儿不说话,你还要上衙门当班头啊!” 人来疯儿的王话痨登时让众人催得春风满面:“您可真能拿小的开心,小的哪有入衙门当班头的命?” 定定神、顺顺气,站在茶馆当中的王话痨满脸高深地开始说他的大书:“列位,要说这位苏公子啊,实在命硬!他十八岁那年,苏尚书就为他定了亲事。对家儿小姐是户部侍郎的闺女。让大伙儿说,这一礼部、一户部,一尚书、一侍郎。得算门当户对吧?” 一位茶客嗑着瓜子,不住点头:“嗯,家世般配。” 王话痨对着那位“咯咯”一笑,话锋陡转:“可也不然呐!六部治天下,六部大不同。这里有个讲究,叫做‘富贵威武贫贱’。那位说了,怎么个‘富贵威武贫贱’呢?您想这个道理,户部富。户部管钱粮,沾手就有油,怎么能不富?吏部‘贵’,它管着京里京外的大小官员。刑部‘威’,升堂审案咱就不说了。兵部‘武’得名副其实。说到这个‘贫’字儿啊,那就是苏尚书管的这个礼部喽!” 王话痨这伙计手嘴不停,他一边儿给坐在角落里听痴了的忠厚小哥儿添满茶水,一边儿接着跟大伙儿白话:“礼部管教化,清水穷衙门!别看苏尚书是先皇师父大学士,来钱儿的路子就俸禄一条道儿,明明白白穷官儿一个!” 忠厚小哥儿问道:“那‘贱’是说哪里啊?” 王话痨“嗨”了一声:“‘贱’是指管营造的工部,打交道的都是工匠贱业,不过人家有的是法子搂钱,可比苏尚书殷实百倍!” 茶座儿听得津津有味,纷纷点头赞同:“不错,不错。苏尚书是没钱。我听瓦匠说他家祠堂去年漏雨,现在还没钱大修呢。如今祖宗牌位上盖苫布,前两天下暴雨得接着盆。” 王话痨眉飞色舞地说:“咱们再说回苏公子。有道是贫富不攀亲,攀亲有原因。这大富大贵的户部侍郎怎么就乐意把闺女给个穷官儿之子呢?一则苏大人那时候是太子的师父!二则呢,苏大人是正途出身的状元!本朝规矩非翰林不入内阁。您想啊,苏大人的学生是储君,苏大人自个儿是妥妥儿的储相!这还不尊贵?谁能想到,宦海浮沉,他两家儿定亲不过几个月,户部侍郎就坏了事!有人告他贪墨结党!这一贬三千里,世态炎转凉。可怜娇生惯养的侍郎千金尚未及笄,就夭折在半路了。到小姐咽气那日,苏公子和她订婚刚好半年。苏公子克妻,这才初现端倪。” 众人唏嘘:“这也是小姐命苦。好在苏家累世为官,再给公子定一门亲事也就罢了。” 王话痨道:“可不是么?这二回呢,苏公子定了左都御史的千金,兰台家的小姐。要说苏大人是清官,兰台管监察,两亲家对劲儿。谁知道这位小姐刚定亲就病了。眼瞅着这病啊一天沉似一天,一天重似一天。左都御史找了各路名医前来会诊,结果都是医药罔效!最后还得陈御史脑子活,请了阴阳先生重看八字,这才知道是小姐跟苏公子命盘不合!这边女家把亲事一退,您猜怎么着?小姐的病很快就好了!顺顺当当另嫁旁人,如今左都御史的外孙子都满地跑了。如此一来,苏公子八字重,克媳妇儿的名声可就传开喽。” 众人相顾瞠目:“八字不合,也是有的。偌大京城,难不成就寻不出个八字重的姑娘与苏公子为妻?” 王话痨一拍大腿:“您太圣明了!后来苏大人拿着儿子的八字托了媒人无数,左挑右选,终于寻出了一位姑娘与儿子相配。据说这位姑娘八字儿强、身体好,可家世就差了点儿,非官非宦,父亲是个开当铺的买卖人儿。虽然小家碧玉,姑娘也是让爹娘如珍似宝地养到了十八岁,立志求个贵婿。这既能和尚书公子攀亲,八字又能相合,当铺家倒也愿意。如是三媒六证都过了,只差请期迎娶。结果您猜怎么着?” 众人瞪大了眼睛:“姑娘又病了?” 王话痨神神秘秘地拿足了腔调儿,这才慢悠悠地吐口儿:“这回邪性!说在那么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啊,这好端端的姑娘突然疯魔附体,失心癫狂,她冲出家门儿,自己跑到涨水的河边儿,一脑袋扎进去自尽了!尸首都没捞上来。算命先生说了,这就是苏公子克的!经了这回事儿,苏公子可算是臭名昭著,闺秀避之不及,再没人家儿敢跟他攀亲。年前!刑部差官在我这儿喝茶 还说呢,有敢强逼妇女给苏公子为妻者,按谋杀论处。” 话痨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唯那个面目忠厚的小伙子很有不忍之色,他开口问道:“那这苏公子长相如何?脾气怎样?难道就要孤独终老?” 王话痨顺手指了不远处一座门房三间五架、府门绿油锡环的大宅说:“那便是苏尚书府邸了。小哥儿若是不忙,尽可多来小店儿坐坐。苏公子恩科赴考,这一半日就要发榜报禄,倘若他能得中,自然要骑马夸官。到时候是美是丑,你不就瞧见了么?这可也是京城最近的一大热闹!” 三日后,京城御街。 王话痨嘴里的新科探花苏旭着进士巾、穿深蓝袍、大袖翩翩、青带槐笏,骑神骏白马,夸官京城御道。 二十五岁的苏旭金榜题名,位在一甲! 他兴冲冲地赶赴一场华彩琼宴!他毫不怀疑自己将有锦绣前程! 那日天高气爽,那日碧霄青云。 金风荡起探花郎进士巾后展翅垂带、似乎张羽欲飞。 他头上的翠叶绒花随势摇摆,鲜活灿美。 御道两旁,无数百姓为天之骄子夹道欢呼。 也就在此时此刻,人群中忽然挤出个浑身邋遢的疯癫道士,他立在探花马前拍手笑道:“日月晦明,阴阳反背,雌飞雄从,迷离扑朔。可惜可叹,你这探花竟是为妇道所考!” 苏旭大惊,强勒坐骑,才没伤到道士。 道士丝毫不惧,又大叫一声:“日月晦明,阴阳反背!” 扈从官差急忙奔出要抓这闹事的。 那疯道士扭头冲进人群,三拥两挤,飞快地不见了踪影,只是远远传来一句大叫:“日月晦明呀……” 站在茶馆儿门口的忠厚小哥儿,远远瞧见了玉树临风的苏公子,不禁大为唏嘘:“本是一株乌头草,您貌似兰花也白瞎!” 第二章 狐冢如意 虽然夸官游街时遇到了疯子喊胡话,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新科探花的上进之心。那时的苏旭正在踌躇满志,考上探花郎,才知入仕忙。 原来做官就是赴宴:琼林宴、拜师宴、同年宴,宴宴相连连环宴。既然赴宴,就要吃酒、就要作诗、就要联句,这便是酬酢,便是官场,便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痛喝三天之后,觥筹交错之间,年轻探花不禁开始怀疑人生:十年寒窗,一朝高中。难道我就是来聚众喝大酒么? 何况这酒喝得并不安生!苏旭聪明敏慧,琼林宴上,皇帝看向自己那阴冷而疏远的眼神让他时时如芒在背。怨不得父亲近日繁霜染鬓,亲眼见到皇帝这幅厌弃面目,苏公子才对他家失宠于君上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往后数日,异象迭出。 新科进士们要么拔擢外放,要么朝考选馆。眼见状元、榜眼已蒙恩诏入职翰林院,走上坦荡仕途。唯探花郎不得任何封官御旨,苏旭何去何从毫无着落。如此一来,别说苏旭无地自容,就连苏尚书站立朝堂,都觉尴尬万分。 这日,某三甲进士外放知县,一众同年长亭送行。 席间宴上,进士们谈笑之余,突然说起了上科探花沈彦玉。谈及此人,都啧啧称奇,说他官运亨通得诡异万分。 沈彦玉此人不过做了年余编修,便外放到极远之地当钦州通判。翰院同仁也曾为他唏嘘不已。哪知不过半年光阴,此君又奉恩旨调回京城,听说补上了吏部郎中,如今已在归途。这样越级高升,十分突兀可怪。 说到上科探花,大伙儿不禁偷眼看向苏旭,同是探花,新科探花却不受待见,本朝以来无出其右,那么与他粘连恐非吉祥。众人挤眼努嘴,敬酒换席,须臾便把苏旭独个儿晾在了一边。苏旭如何看不出这些眉眼高低?他垂头喝了几口闷酒,即便起身告辞。 那日苏旭踉跄归家,刚刚步入内庭就见人影摇摇、各个慌张。 他心中一动,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正寻思着,迎头碰上父亲的爱妾周氏满脸急切地匆匆自别院走来。周姨娘四十出头年纪,瓜子脸面、挑眉薄唇,她戴银丝鬏髻、穿鲜亮袄裙。在循规蹈矩的尚书府中,属她打扮得最花俏。周姨娘虽无子嗣,也得苏尚书宠爱多年。倒是苏旭的亲娘张氏出身名门、恪守妇德,从来不与丈夫的姬妾面上争风,加之张氏身子孱弱,周姨娘便隐隐有了几分管家权柄。 譬如今日,周姨娘见了大少爷也不招呼,只顾满脸丧气地对着正房大喊大叫:“老爷!可了不得了!” 苏尚书披衣从正室出来,满脸不悦:“又怎地了?大喊大叫,不成体统!” 周氏挨了数落,尤自嚷嚷:“老爷!家里闹贼了!咱们预备给柳家的聘礼统统不见了!便是那太后御赐的‘金锭如意’也一并没了踪影!晦气啊!晦气!不是我说,就连皇家的威风都压不住邪性,想那柳小姐未必是咱家大少爷的良配。我瞧旭哥儿这一回的婚事大概又不吉利!” 听她叽里咕噜说这了许多话,苏旭隐隐觉得事情恐怕并不简单。 果然,他就见父亲脸色陡然大变,顿足骂道:“蠢材!丢了御赐之物,岂是‘不吉利’三字可以了局的?只怕全家获罪就在眼前!” 听说出了如此大事,苏旭的母亲自房中匆匆奔出,她身体虚弱,看丈夫脸色严峻、登时又急又怕,当场晕去。 苏府上下,乱作一团。 三日后,苏旭从宿醉中缓缓睁开眼睛,自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有一瞬间,苏旭觉得自己尚未清醒:中进士、游御道、琼林宴、簪绒花。全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求而不得的繁华大梦,他好风青云一日做尽。 但,碰上聘礼丢失之事,瞬间从青云之上跌落。 丢失御赐之物乃是大错。苏尚书携子宫门请罚,偏生那天又下了一场磅礴秋雨,他随着父亲长久地跪在阴森湿透的宫门御街上席蒿待罪。往来官员、黄门奴几,无不对他们投以惊诧、嘲讽,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 亦有善观风色者,见他们有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 皇帝自是懒怠搭理先帝师父和新科探花的做作举止,后来听说太后不忍先帝尸骨未寒就把师父跪死当街。圣上才勉强让五城兵马司为苏府缉拿盗贼、寻找失物。 要不是太后念旧,苏旭和父亲还不知要在那九重宫殿之外受多久活罪。 苏旭读书破万卷,自负有治国安邦之才。如今看来,简直荒唐可笑。别说治国安邦,就连家族失势,他也束手无策。 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旋即有白 皙素手撩起了帐子,自幼伺候他的丫头翠书、丹画笑吟吟地走进来开口劝道:“我的爷,不早了,梳洗吧。” “就是!天底下哪儿不洗脸的探花郎呢?” 苏旭强打精神:“老爷呢?” 翠书手脚麻利地收拾床帐:“自然是上朝去了。” 苏旭真心夸赞:“尚书大人心胸宽阔,果非常人能及,要是我早没脸去了。” 丫鬟丹画过来替他擦脸梳头:“我看一早儿老爷出门,精神好着呢。” 苏旭垂头丧气:“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纵然高中也没有官职。如何比得他当朝一品?” 翠书、丹画相顾蹙眉:知道少爷心烦,她们满心想劝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盼来日过门一位知书识礼的新少奶奶,可为少爷排遣一二。 勉强被丫头架弄着梳洗完毕,苏旭百无聊赖,随手拿起本书看。 丹画含笑推他:“探花都考上了,还念书干什么?您也给其他念书人留条活路。” 苏旭不悦:“头发长见识短!这是本医书!” 丹画叉腰:“别说‘一叔’便是‘二叔’也该放放。少爷又不是闺阁妇道,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苏旭冷哼:“你娘生病就求我开方。如今病症痊愈,医书也不让我看了。” 翠书笑着打个圆场:“我瞧少爷医术已成,不用看了。我嫂子崩漏就是少爷看好的。前儿我哥哥还说,收了瓜果要来谢你。” 苏旭连忙摇头:“千万别来!让我爹我娘知道我给人开方看病,又说我不务正业。”说着他扭开床头暗屉,慎重拿块碎银交给翠书:“你嫂嫂小产体虚、劳作太过才会崩漏。这银子你拿去接着给她抓药补身吧。” 翠书感激涕零,双膝下跪:“多谢少爷大恩大德。” 苏旭苦笑一声:“你家少爷也就这点儿用处了。可恨还声张不得。” 丹画扶起翠书,对苏旭笑道:“少爷还是出去逛逛吧,我们要在屋内洒扫。你在这里反而碍事。” 苏旭不由气馁:他如今没有官做、书念到头、娶亲丢聘礼、酬酢遭人嫌,简直是普天之下第一多余之人!还不如丫头们收拾床褥,针黹女红,正大光明地忙个没完。 苍天啊!早知大丈夫如此尴尬,不若做个女人省事许多! 苏旭刚想到这里,突然天色大变,乌云翻翻,雷霆隐隐,仿佛苍天当真听到他的祝祷一般,十分吓人。 见少爷出去了,丹画一努嘴儿,翠书忙不迭地跟了上去,都知道少爷不痛快,身边儿总要有个人。苏府虽然给的工钱不多,但是宽待下人,从不克扣,在他们家混事儿容易。公子爷万一上吊,这样的活计再找不易,所以丫鬟们这两天将少爷伺候得份外仔细。 苏旭背着手走到院子里,四下看看,心情略畅。尚书府邸院落层叠,他住的东院别出心裁:垂柳池塘,明暗正房。 昔日他爹购置宅地时,有一隅民户不愿出售祖产,苏大人不欲恃强凌弱,买地缺了一角。 是以苏府占地不方不正,震位有损、巽向畸张。府邸盖到东厢已经难成格局,只好将就地势,屋宇措置与寻常样式截然相反:前出抱厦,后有游廊。小园遍植香药,甬路曲径蜿蜒。几间倒坐闲房被碧油油梨树掩映,精巧可爱。花园一角,假山之后,紫藤架下有青灰角门可以出府。东厢跨院灵巧有余,稳重不足,说是小姐香闺也有人信。 当年房子盖好,京城知名堪舆先生李夏朔铁口直断:如此屋宇乃是长子失势、媳妇夺权之局。成亲当日,登时应验,无有不准! 满京城的人当时都擦亮了眼睛等着看苏家儿媳如何厉害。谁知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苏旭压根儿娶不到媳妇,活打了李先生的脸。气得李夏朔闭关三年,今年开春才重新回京算命。李先生半辈子好名声糟践在苏旭身上,据说咬牙切齿直到如今。 那日,苏旭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儿,翠书跟着他转了一圈儿。 苏旭转了两圈儿,翠书跟着转了两圈儿。 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苏旭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翠书老实:“少爷,你不是要跳池塘吧?” 苏旭扶额:“池塘清浅,淹不死人。” 翠书大骇:“你怎知道?!” 皇宫清凉殿内 宝祐帝与秦王对坐品茶。 皇帝轻声细语:“三郎,此事荒诞不经,你怎知道?” 秦王满不在乎:“我如何不知道?先帝做皇子时,苏尚书口口声声说他诞 育当天颇多祥瑞,太子才顺利继位。如今坊间都说,苏尚书那探花儿子貌美风流,文曲下凡,生就储相面相。琼林宴上陛下也看到了,那样清贵矜持的一个漂亮人儿,自然跟他老子一路恃才傲物,如何肯低眉俯首地忠于陛下?” 皇帝颜色一肃:“三郎,你知朕最不喜怪力乱神的说法。相貌美丑与忠心与否没有干系。” 秦王脸上现了些不以为然的神色。 宝祐帝展颜笑道:“譬如三郎,今日打扮得雄姿英发,难道也不忠于朕么?” 秦王漆黑剑眉不自在地挑了挑:“陛下说笑了。” 宝祐帝单手支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异母兄弟:秦王今日戴了亲王所用的九襊冠,簇新交领龙纹彩补、青带绿缘。他青春年少,衣着鲜明,稚气初脱,英俊可爱。 这袭衣裳是圣祖所定亲王燕居服饰,名唤保和冠服。所谓“保和”乃取上下之分,有如天地不可互易,各知其本分的意思。 秦王穿戴燕居服饰前来面君,并非十足依礼,实在令人玩味。 秦王见皇帝盯着自己瞧,双手一展:“如何?这身衣裳是太后赏的。臣弟特意穿来给陛下瞧瞧。” 皇帝含笑点头:“这是太后娘娘爱惜于你,你好好穿着吧。”默默须臾,他微微叹息:“棣儿,你又长高了许多。” 秦王笑道:“臣弟哪里还能长高?臣弟二十岁了,已经成亲了。” 宝祐帝似是省起什么:“三弟,朕记得你只有一名正妃,如今到了弱冠之年,也该再选几位夫人,周到服侍。百官即已除服,此事应该操办起来。” 秦王十分好笑:“陛下是要我和探花郎一起娶亲?” 宝祐帝不禁莞尔:“他如何比得三郎?” 说到这里,秦王还不罢休:“陛下到底要如何处置那个丢了御赐聘礼的苏家小子?难道真让他入翰林做编修,给他个储相念想?他丢了御赐如意,仕途再要如意,未免所求过奢。” 宝祐帝慢悠悠道:“那依你之意呢?” 秦王双手叉了两叉:“远远支出去,让他做个偏远知县算了,免得在陛下眼前晃来晃去,十分碍眼。” 宝祐帝破颜一笑:“我竟不知三郎如此看不上他。也罢,那就让苏旭去做……”说到这里,皇帝似是无意地询问服侍在侧的内侍冯恩:“昨日吏部奏请,哪里知县还有空缺来着?” 冯恩低眉回奏:“回陛下的话,是顺天府宛平县。” 宝祐帝慨然点头:“那就让这位苏探花去宛平县罢!” 皇帝此言一出,秦王脸色微变。 冯恩前驱半步,殷切笑道:“陛下,说起来这苏探花,奴才进来时听了桩稀罕事儿,倒也新鲜。” 皇帝兴趣盎然:“什么事?” 冯恩躬身回复:“前日五城兵马司奉旨拿贼,今儿个早上,说是苏尚书家遗失的聘礼找到一些!虽还不全,但是要紧的已在。” 秦王不顾礼仪,抢着问道:“不知是哪方贼人做下如此大案?” 冯恩面呈异色,嘴角微抽:“据五城兵马司说,那金锭如意居然端端正正地摆在京城以西三十里外的一处狐狸冢里。” 秦王顿时噎住,面色古怪。 宝祐帝闻听此言,哈哈大笑:“莫非苏探花竟要娶个狐狸精么?” 京城两淮盐运使柳府 柳府后宅此刻也不安静。 十八岁的嫡出大小姐柳溶月正在闺房恭听继母“慈训”,又气又吓,恨得哆嗦。 柳小姐那厉害后娘黄氏此刻正戳在她眼前呖呖斥骂:“你还要如何?你还要怎地?哭哭闹闹不肯出阁,瞧不上爹娘为你选的良人,敢情大小姐要自己择婿?你当自己是个狐狸精么?!”说到这里,黄氏一指头几乎戳到柳溶月鼻子尖儿上。 柳溶月哭得梨花带雨,直往后缩:“母亲这是说什么话……爹爹病倒京城……母亲如何就可仓促为我安排亲事……再说爹爹一病不起……家中又无兄弟……我怎能出嫁……” 黄氏冷笑:“你爹身子一时不适,过些日子痊愈了,还要升迁外放。难道为他偶染微恙,姑娘就要违逆父母之命吗?再说你父亲身子不适,自有你妹妹朝颜侍奉左右。如何在姑娘眼里,我这个续娶夫人做不得主?我生的闺女就不配服侍你爹?” 柳溶月用力摇头,低声辩解:“母亲,女儿不敢这么想。实在是此事太过仓促。便如母亲所说,过些日子父亲痊愈,还要外放做官。爹娘难道忍心把我独个儿扔在京城,连个依靠的娘家都没有?” 黄氏鄙夷 挑眉:“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有了夫家还要娘家做什么?姑娘也不是十四五岁不着急,如今岁数不小还没人要,你不嫌丢人么?” 柳溶月胀红脸面,咬牙争辩:“我不是没人要!” 黄氏揶揄撇嘴:“姑娘还想着你那表哥沈彦玉不是?不错,前几年他没考上官儿,穷得叮当响,在咱家混饭吃时是对小姐各种巴结讨好。他是你死去亲娘的外甥,我这填房老婆不好多说。如今呢?探花郎一去无消息了不是?他要是有心于你,高中之日就该来下聘。我劝姑娘彻底死了这条心!” 黄氏幸灾乐祸:“爹娘知道你喜欢探花,不就给你寻了个探花?你还闹什么?” 柳溶月听了这话心头气苦,哭得几乎晕去。 丫鬟诗素不住给小姐拭泪、手帕都擦湿了,她心疼之余,硬着头皮为这懦弱小姐出头:“夫人!苏探花如何比得表少爷?他命硬克妻,京城闻名!便是老爷病得起不来身,夫人也不该把小姐许配这样的人!小姐已多日见不着老爷。我们只问一句,这门婚事老爷知道吗?” 黄氏将腰一叉,笑容刻毒:“如何不知道?你爹不点头!我怎做得事!既然说到这里,不妨把话说透。今年来的疯癫道士口出狂言,说什么大小姐命好有福,二小姐便命运凄苦。你那糊涂油闷心的父亲居然肯信!今儿正好依了那道士的话,大小姐有福才压得住那克妻恶鬼!大小姐便好好出嫁吧,为娘还要看着你如何嫁得如意郎君,命好有福呢!”说罢,黄氏扭头就走,恨声吩咐婆子:“将大小姐房门锁上!哪里也不许去!好好等着出阁!老爷病中心烦,尤其不许她打扰。” 黄氏蛮横泼辣,仆妇丫头没有不怕的,连连“喏”声中,她们闺房重重上锁,柳溶月被死死地关在了屋内。 第三章 周氏寒香 京城柳府 柳溶月眼看花梨木门在面前轰然关闭,犹如仅限生机断绝,不由放声大哭。 她从小死了母亲,跟着跋扈继母长大,被黄氏磋磨得性情柔弱、胆小随和,从来不敢违逆继母心意,谁知小心谨慎了十来年,后娘还是把她推入火坑! 事到如今,柳溶月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缩在帐子里,抱着心爱的小猫元宝无助流泪。她也曾日夜祈祷:希望那个对她山盟海誓的英俊表哥能如神兵天降,救她出离苦海。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表哥并没有来。表哥自从做了官,就极少来看她了。后来他放了外任,更是音书断绝。纵然柳溶月知他回京在即,数次写信求救,也如石沉大海,渺无消息。 呆呆看着窗外碧蓝青天,被关到发疯的柳溶月居然生出一丝妄想:外面的天地到底有多大?如何表哥去了就再不回来?大千世界就那么精彩有趣么?菩萨啊,倘若溶月是个男子就好了,我定然要出去好好开开眼界,才不负一世人身! 彼时天上凭空响了闷雷,仿佛是菩萨怜悯这小小女子的荒诞愿望,发出慈悲回应。 正房屋里,黄氏兴冲冲地为亲生女儿朝颜裁剪衣裳、挑选首饰。 十六岁的柳朝颜满脸羞赧:“娘,秦王选妃挑剔,京城闺秀众多,我能雀屏中选么?” 黄氏笑容满面:“咱家富贵,女儿貌美。求人求财秦王都不吃亏,如何不能中选?朝颜啊,待会儿官媒来了,你放心大胆地让她们相看。不要听那疯道士胡说八道,我生的女儿才最有福!” 苏府内宅 苏旭赌气抱膝榻上,瞪眼儿瞧着他爹倒背双手在自己眼前焦急踱步。 苏尚书对着儿子边走边骂:“你这孩子当真难伺候!你恨自己高中无官,现在圣上下旨,给你官做!你怨自己老大无妇,爹娘千难万难,为你寻到亲事!如今你脑袋一摇,官也不做,亲也不娶!你还要如何?你还要怎的!” 苏旭他娘坐在榻边,拭泪埋怨:“老爷如何不肯体恤旭郎?封官也看是什么官!你莫欺妾身不懂外事,本朝自太祖爷爷立制取仕,一甲进士哪个不入翰林院?何尝有探花郎放出去做县太爷的?这不是明明白白打儿子脸么?倘若远远放出去也就罢了。偏偏还在天子脚下,叫同年日日瞧着!旭郎自幼心高气傲,你让他如何出城上任?分明有官不如无官!早知还是不中好些!” 苏尚书顿足:“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些事你妇道人家都懂,我久历宦海如何不知?可是圣旨已下!抗旨不尊,户灭满门!” 苏旭听着心烦,索性闭目装死。 张氏继续哭道:“再说这亲事!也不怨周姨娘说嘴,着实晦气极了!丢了如意已不吉祥,再找到居然是从狐狸洞里掏出来的!京城上下谁不看咱们笑话?此时成亲谁不在背后指指戳戳?你让儿子如何迎娶?” 苏尚书顿足叹气:“不幸之中的万幸,柳府通情达理,将聘礼好端端收下了。倘若人家为此退婚,咱们又能如何?” 张氏擦擦眼泪,满脸疑惑:“奇怪就在这里!柳府诗礼人家,柳大人祖辈富贵。咱们出了这等事,他怎能毫无忌讳?小时候旭郎要把他家女娃抱走,柳大人如何愤怒跳脚?现在怎么就肯把闺女嫁与旭郎?人人都说……人人都说柳小姐不贞不洁,所以才急火火地嫁人遮羞!” 苏旭实在听不下去:“娘!什么人人都说!分明是周姨娘瞎说!” 苏尚书“嘿”然有声:“苏旭!你自己不爱成亲,反说父亲小妾不是!” 听了这话,张氏愣一愣,几不可闻地小声叹气。 苏旭独子娇纵,回了一嘴:“爹!你儿子三娶不成,已是京城笑柄!这回御赐聘礼都丢到狐狸坟里,可见我命中无妻!我是不想再拽了好人家的姑娘一起丢人!再说咱家很受皇上待见吗?万一咱们坏事获罪,岂非连累无辜?太不积德!” 苏尚书被儿子说到痛处,顿时急眼:“聘礼是太后赐的!你还能退婚不成?皇上不待见咱们,你再把太后得罪了,抄家入狱就在眼前!这亲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知县上任都可暂缓请假,成婚之事不容任性!”说到这里,苏大人心头更恨:“想你也二十五了!前头仨媳妇让你作天作地都没进门!现在混成笑柄也是活该!你胡作非为,当我不知?如今落下恶名,怪得谁来?” 苏受田回头看向张夫人:“您儿子的名声吓人,夫人难道闻所未闻?有媳妇娶就不错了!还要败坏别人?来人啊!把大少爷给我关起来!到成亲之日才许放出!谁敢徇私,当时辞退!工钱扣光!” 一众 仆人诚惶诚恐,齐声答应,不由分说把大少爷推入内室,关门上锁。 任凭苏旭“咣咣”砸门,丫鬟婆子悉数塞上耳朵,装听不见。 在苏宅当仆役万般都好说,最怕被辞退,只要不犯错遭辞,八十老仆也照发月钱。世人都说:在苏宅为仆就当养了孝顺儿子,活养死葬。 少爷的终生幸福自然不及仆从后半辈子饭碗要紧。 有道是宰相门前三品官,尚书府里就没有糊涂人! 是夜,银烛光冷,罗扇流萤。 不知谁家少年枯锁斗室,仰望天阶夜色? 何处淑女闷坐窗边,痴痴看着织女牛星? 唯远处天边,乌云阵阵,雷声隐隐,携闪带电,大非寻常。 两日后,十六岁的周寒香端了精致点心,脚步轻快地向苏旭的院子走去。她是周姨娘的侄女,客居苏府。周氏无子,膝下寂寞,苏尚书准她把寒香从娘家接来做伴。从此一住经年,便是去年寒香及笄,周姨娘也不曾放她家去,反而时常往大少爷身边推。 周姨娘的心思昭然若揭,府中下人皆笑她想攀高枝儿气迷了心。 有如是姑母,自然有如是侄女。 周寒香熟门熟路地走到东厢,挺胸抬头信步而入。 坐在门口绣花儿的翠书抬头见打扮得金光闪闪的周家姑娘,顿时倒吸了口凉气,她反手给屋里的丹画打个讯号:麻烦上门! 丹画慌忙轻推榻上公子:“少爷,寒香姑娘来了,您还不起来应酬?” 苏旭烦躁翻身,拉起被子罩住脑袋:“我爹不让我见人!寒香难道不是人?你让她走就是了!” 丹画急得抖手:“她是多么厉害?我哪有这个神通?” 外面的翠书知道这位小姐脾气刁钻,连忙强装笑脸迎了上去:“姑娘好!姑娘又给旭郎送吃的?姑娘费心了。” 周寒香素来看不起丫头,她大模大样地朝房内看了看:“还不放旭哥哥出来么?人都憋闷坏了。开门!我做了如意饼给他吃。”说着,她便摸翠书腰上的钥匙。 翠书连忙躲闪:“姑娘!老爷有话,不许放少爷出来!” 寒香撇嘴不依:“你们就爱拿着鸡毛做令箭!姑父只这么一个儿子。旭哥哥又不曾犯错!难道要关死他?” 翠书尴尬陪笑:“哪儿有什么死活?不过等少爷成了亲……” 寒香最烦听苏旭成亲,她顿时变了脸色,当即搡开翠书,抢过钥匙就要开门。 外面正闹得没开交处,突然堂屋轩窗开启,假作不知的丹画探头呵斥:“谁在吵嚷?有没有规矩?少爷睡觉呢!还不离了这里!” 寒香不理丹画,“稀里哗啦”地径自开锁进屋,甜甜嗲嗲地叫了一声:“旭哥哥!” 苏旭翻老大白眼,丹画咧嘴退到一边。 寒香挑帘进来,神色热络:“旭哥哥!你还没起身么?” 苏旭无奈,自床上懒懒坐起:“香儿,我在受罚,你怎么来了?”他此时不束不带,散发垂垂,只着中衣,自觉不便见客,所以对寒香十分敷衍。 寒香笑嘻嘻地把如意饼捧到苏旭唇边:“旭哥哥!香儿给你做了点心。你尝尝啊。” 苏旭推开点心,声音淡淡:“放那里好了。入秋天凉,妹妹早些回去吧。” 寒香吃了软钉子,有些下不来台。不过她不敢惹苏旭生气,讪笑着将点心交给丹画。 屋中默默,苏旭不说话,就有个送客的意思在了。 无奈寒香压根儿不想走,她见苏旭还未梳洗,索性推他坐到桌旁镜侧,从自己头上拔下心爱的嵌宝牙梳细细地帮他绾起发来。 寒香悄声问:“旭哥哥,天到什么时候了你怎还不梳洗?” 一双丫鬟见寒香如此上赶着伺候少爷,对视撇嘴,脸上皆有不屑之色。 苏旭皱了皱眉,偏过了脸。 寒香双手强行扶正苏旭的脑袋,低声抱怨:“旭哥哥,丫头们不好好服侍你么?你便是太好说话,对下人也不严肃些,纵得她们一个两个都要偷懒。” 翠书、丹画相对白眼,齐齐对着苏旭比划:你有本事你倒是轰她啊! 苏旭嘴角颤抖,心道:你俩白领了工钱! 周寒香却没看出这些眉高眼低。她俏立苏旭身后,极缓慢地为他通着墨染长发。寒香痴痴望着镜中男子,越看越觉他长眉入鬓、唇若涂朱、冠玉脸色、俊秀端庄,真真是可心合意地长到了她的心尖上。想姑母在苏家算是宠妾、风光权势比夫人不差什么。自己在这里客居多年,与他事事熟惯 。纵然自己出身寒微些,她又不嫌他克妻恶名,两个人简直天生一对、地凑一双。那今儿她赠他如意饼,他如何就是不接呢? 当真不解风情!别是读书读傻了吧? 想到这里,周寒香软绵绵地说句私话点他:“旭哥哥,这回从狐狸洞里搜出你定亲用的如意,天下皆知。有这么个兆头在,柳家丫头也难有脸面进咱大门。不如你去同姑丈说,与她退婚吧。我瞧那闺女晦气得狠,你娶她准没好事。” 此言一出,赖在屋里瞧热闹的翠书、丹画一起皱眉:有这么个挑事儿的姑娘在,日后少奶奶进门只怕要受委屈! 谁知听了“兆头”二字,苏旭脑中第一反应就是那日御街上疯癫道士的身影! 他心中烦恶陡起:“香儿!婚姻之事自来都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轮得到我挑三拣四?再说丢失聘礼错在苏家。怎能毁谤无辜女孩儿的名声?况且这是我的婚事,不敢劳动妹妹操心!” 周寒香被苏旭说得脸色胀红,她亢声辩解:“这又不是我说的!是我姑母说的!你也知父母之命。我姑母难道不是你母亲?怎就说不得柳家丫头晦气?” 苏旭面现愠色,不过他轻视妇道,从来不屑与女孩儿对嘴,若非束发未完,衣衫不整,他简直就要拂袖而去。 翠书见事不好,连忙拉了寒香劝解:“姑娘何苦生气?我一早儿说了,少爷给关得心烦。只怕说话唐突了姑娘,姑娘非要进来瞧他。姑娘别哭。我替旭哥儿给姑娘赔不是。” 苏旭正在火头儿上,他脱口而出训斥自己人:“翠书!我哪里说得不对?要你多事代我赔礼?” 翠书登时羞红了脸面。 周寒香听了这话心头更恨,刁蛮小姐满腹羞愤无处发泄,可巧翠书站在身边,便一巴掌扇了上去:“下贱东西也配和我拉扯?少爷小姐说话儿有你插嘴的份儿?” 翠书受了两面排揎,顿时泪流满面,捂着面孔就往外跑。 丹画一把揽住翠书,望住寒香冷眉冷眼:“要说规矩,谁家小姐上赶着给爷们儿梳头洗脸?姑娘适才说周姨娘是我家公子的母亲,这就可笑!公子的母亲是老爷明媒正娶的张氏夫人,受过先皇大封的一品诰命。公子哪来做妾的母亲?本朝规矩以妾为妻是为大罪!你姑姑在府中不过半主半奴,你如何就算正经小姐了?” 寒香被噎到无语,脸色胀得更红。 看公子并不阻止,丹画越发嘴不饶人:“再说那聘礼是如何丢的?若非周姨娘随意将东西搁在正堂屋桌上,供了香也不收起来,如何就没了?” 丹画话音未落,寒香“嗷”然大哭:“这混账话可是你说的!我告诉姑母去!”说罢,她将脚一跺,扭头跑了。 翠书惊得忘了哭,回头怔怔看苏旭:“少爷,周姨娘如何是好相与的?咱们这不是惹了祸?” 苏旭斜倚榻上,满不在乎:“让她来啊!我看她敢把我如何!” 丹画跌足:“她可敢把我们如何!” 苏旭双手枕在脑后,胸有成竹:“怕什么?大不了我去跟她对骂!” 翠书、丹画吓得双双给少爷作揖:“使不得!您是有功名的尊贵人,就是肚里有货、舌头好使,咱也不能跟老娘们儿对坐骂街!” “对啊!少爷您就是惯会吵架,也需收敛神通,您要把老爷太太活活气死不成?” 苏旭冷哼一声,方才悻悻住口。 那日果真大闹了一场。 片刻之后,东厢门外就有脚步杂响。 苏旭缓慢抬头,眼见周姨娘面有严霜,带了丫鬟仆妇气势汹汹地冲进跨院,大概是要给侄女出头。 苏旭心中鄙夷:妇人无知,以卵击石。 他不慌不忙地坐在堂屋正中喝茶,眼皮子都懒得撩。 大少爷声音不高不低:“姨娘好。姨娘好大阵仗。” 周姨娘怔在当场。她在苏府做妾多年,从未与苏旭正面龃龉。 苏旭从小不爱在后宅厮混,常日里不是去家学读书写字,便是出门骑马开弓,大少爷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如今闹起来,别说大少爷没有直接得罪她,就算人家讥讽了自己,苏尚书还能把儿子休了吗? 周姨娘是精明人,察觉自己一招出错,立刻收了威风。 她紧走两步,满脸假笑:“哎哟!什么大阵仗小阵仗?旭哥儿做了探花郎,什么阵仗没见过?姨娘是过来瞧瞧你。” 苏旭看看周姨娘身边杀气腾腾的丫鬟婆子,再看看周姨娘的夸张眉目,他冷笑点头:“哦,原来是瞧瞧我。” 周姨娘 笑道:“当着明白人不说混账话。把旭哥儿关在屋里,是你爹的主意。姨娘纵然心疼,也不敢擅动这东厢大门。可是如今……”她瞧了瞧苏旭洞开的堂屋:“不过三天,就这么大敞四开的。你爹爹那里,姨娘也交代不下去不是?” 扭过头来,周姨娘脸如寒霜:“哪个丫头管钥匙啊?” 翠书脸色惨白,讷讷答道:“是我。” 苏旭挑挑眉,给丹画使个眼色。 丹画上前一步:“姨娘,小丫头拿钥匙,当家不主事儿。要不是寒香抢了翠书的钥匙,非要进门来看少爷不可,我们怎敢如此放肆?寒香姑娘在这儿大闹一场,搞得房屋洞开,东院诸人谁没见到?少爷就是证人!”说着,她回头狠狠看了苏旭一眼,那意思你可得给我们当靠山! 苏旭咳嗽一声,心道:丹画!有你的!不把我拽进来你睡不着! 可他终究不是没担当的人,大少爷抬起头来,闲闲说道:“姨娘,确实是寒香妹妹顽皮,打开了我的房门。” 看有大少爷撑腰,院中众人齐声作证,丹画所说不假。 如此一来,周姨娘就有几分尴尬。她在屋里,只听了侄女哭喊吵闹的一面之词,当是丫头无礼,攀扯她保管不善丢了东西,便随便找个题目来兴师问罪。 现在看来,此事难成。 周姨娘脑子也快:“无论如何总是翠书没看住门户!我们寒香纵不懂事,可她一不是老爷、二不是太太,怎么就由着她了?你们说得好啊,姨娘我在府中都是半奴半主,寒香又是什么正经小姐?可见前言不搭后语!既然开了房门,旭哥儿与寒香拌嘴,你们是死人?难道不会规劝?只怕也有挑拨!譬如家里丢了如意,姨娘还不是给人指指戳戳不好生当家么?” 周姨娘一挥手绢:“翠书看管钥匙不力,罚一月月钱。丹画由着寒香和少爷对嘴,十分张狂,也罚一月月钱。寒香胡闹,我自罚她,这死丫头半年别想领零花了!大少爷你看如何?” 苏旭垂头想想,此事周姨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毕竟是父亲爱妾,不能不给她个台阶,便随意点了点头。 周姨娘见好就收,带了丫鬟婆子一窝蜂地走了。 临去之前,她把苏旭牢牢锁在房内。 这回更狠,公子禁足、丫头陪绑,翠书、丹画双双给关在屋里,全都不许出来! 第四章 秋决胡氏 苏府东苑 走了周姨娘,屋里静悄悄。 丹画坐在那里撅嘴生气。 翠书给苏旭揉着肩头,软声央求:“少爷……丫头穷啊……” 苏旭无奈,打开抽匣拿出最后两块小碎银在手里掂了掂:“少爷也就这点儿存项儿了。你俩好自为之。自这个月起,我也没月钱了,咱们坐吃山空就在眼前。” 丹画茫然不解:“为什么少爷没有月钱了?就为你不爱成亲?少爷这些年来克得三位小姐非死即逃,还不是在府里横吃横喝?柳小姐听说身子还挺硬朗呢。” 苏旭摇头叹息:“我爹说了,他是清贫穷官儿,家里不养闲人。如今我既封了官职,当有俸禄。你家少爷以后要自己吃自己了。” 翠书摇着少爷问:“那您的俸禄呢?” 苏旭满脸悲苦:“还未上任,哪儿有俸禄?少爷我如今不成亲出不去门,不上任吃不上饭,眼看是个死局。还要被丫鬟勒掯!当真流年不利!” 两个丫鬟相对叹息:“少爷果然命乖时背,真倒霉啊。” 说着,她们双双把少爷仅存的一点儿银子揣入怀内,心安理得地各忙自己的去了。 谁知到了次日,苏尚书差了个婆子来与苏旭捎话:“寒香聪明伶俐,倘若儿子看中,做妾不妨。” 苏旭垂头想想,便打发婆子回了父亲:“《律法》有云,男子满四十无后嗣者,得纳妾。儿年少,未娶妻,不敢做纳妾之想。” 打发走了婆子,翠书摸了摸鼻子:“少爷,话是这么说。可哪家公子没有大小老婆?这条律法,虽有若无。寒香小姐容貌清秀,纵泼辣些也不是大错……你就毫不动心?” 丹画冷笑:“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老爷架不住周姨娘软磨硬泡才来给少爷递话儿的!” 苏旭叹气:“央求与否,我不知道。只是我娘不喜周氏多年,我何苦纳了寒香给娘添堵?”想一想,他笑道:“何况都闹成这样了,倘若我纳了寒香,还有你俩的好果子吃?” 丹画、翠书相对而笑,双双给苏旭捶背:“少爷真是好人!” 苏旭让她俩摇得左支右绌之余,好声好气地同丫头们打个商量:“既然少爷这么好,那块儿小银子你俩就还给我呗!” 谁知少爷此言一出,丹画、翠书顿时住手。 她俩双双转身,一个铺床,一个关窗,对大少爷的央求恍若不闻。 苏旭摇头叹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丹画笑着接口:“少爷没钱,在家平躺!” 正在大少爷、小丫鬟为了一两银子争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他们忽然听开门声音。屋内三人面面相觑,一起纳闷儿是何方神圣敢闯这龙潭虎穴?谁知屋门洞开,进来却是平素打扫东苑的丫鬟缃琴。 她匆匆传了一句话来:“少爷,老爷让您去客厅呢。说是宛平县来了公事。” 苏旭一愣:“我还没上任,哪儿来的公事?” 翠书、丹画却双双喜笑颜开:“少爷快去!俸禄来了!”说着,二婢手脚不停地为苏旭梳头更衣,然后果断把大少爷推出去挣钱。 苏旭抬脚出门,身后丫鬟们已对他挥手欢送:“少爷开张大吉!” 苏旭懒得搭理这起小女子,他快步走到府内客厅,却不曾见到自己父亲。他想想也是,这回是宛平县找主官办事,爹爹这大学士在一边儿陪着也不像话。 苏旭微微叹气:唉,老爹帮不上我喽! 在客厅坐定,苏旭就见此次来的宛平县的差役十分精明干练。 他见了自己依规行礼,说话口齿也甚清晰:“宛平县班头吴旺发给苏大人请安!小的奉现任县令单关风单大人之命有请苏大人汇同办事、监斩秋决!” 瞧着苏旭有些诧异的神情,吴班头赔笑解释:“苏大人有所不知,单大人在宛平为官已满三年、考绩卓越,吏部擢升单大人从五品澧州知州的调令已下,论理单大人就要高升了。” 苏旭真心实意地道贺:“恭喜单大人。” 他心中赞叹:本朝官员考绩严苛,似单大人这种在朝中无根无基之官,能得“卓越”考绩,还赶巧补缺荣升,实在不易。仕途能够如此顺遂,当真本领运气,缺一不可。 吴旺发笑道:“单大人知道苏大人蒙圣上恩遇、赏假成婚,算起来怎么也要年后才能赴任。单大人本来不愿叨扰您的喜事。可架不住时已深秋,天气转冷。倘若单大人不能及赶紧从宛平动身,这千里迢迢的赴任之路,可就苦得很了……” 苏旭“哦” 了一声:“这个倒是。” 吴旺发温言祈请:“所以单大人想请苏大人拨冗先来宛平一趟,毕竟秋决事大,照规矩单大人已经升迁,不好再做主理。如果苏大人肯先来接手,那么年下无事,您尽可从容成亲,单大人也好早日登程。” 吴班头这番话合情合理,苏旭不是骄横跋扈之人,自然不能推却。 他点头答允、打了赏赐、吩咐小厮好生送吴旺发出去,然后独自坐在客厅,很有几分坐困愁城。于这个被人讥笑的县令,他是真不想做。可世人都知道皇上不爱看他们一家子,他又不敢辞官。 这可好,本来就不想上任,还没报道就给叫去杀人。在苏旭心中当官儿是不用杀人的!他从小勤奋苦读,以为自己会供职在矜贵清高的翰林院,日后资深拔擢、拾阶而上,也得如父亲那般是个六部官长,大袖翩翩地坐而论道、指点江山。 及至真做了官,他才知道:敢情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苏旭虽然从小也学过些舞刀弄剑的强身健体,可鸡都没杀过一只,何况杀人。 这差事真是……让人头皮发麻…… 正在胡思乱想,苏旭忽见他爹苏大学士自屏风后转身出现。 苏旭连忙起身行礼:“爹。” 苏宅客厅一明两暗,先帝赏赐的“戒奢屏”高大遮光、足可掩人。苏旭开蒙不久,苏受田便许儿子坐在屏风后读书写字,兼着旁听自己待人接物,用意是培植他为官之道。如今儿子接待僚属,老爹幕后旁听还真是破题头一遭。 苏受田微微摆手,示意儿子坐下,他挑眉问他:“旭儿为何面有难色?” 苏旭不想抱怨,更羞于向父亲承认自己不想主持杀人,只好垂头不语。 苏受田满脸端正:“父亲知道,圣上赐你这个官职并非遵循祖制,也不中旭儿心意。可是儿啊,自来君为臣纲,皇命难违。你我在朝为官就需谨遵圣旨。监斩是公务,你定然要去!” 苏旭黯然抿嘴:“是。” 苏尚书肃然教子:“纵然圣上现在冷遇苏家,咱们也不可自暴自弃。违了圣人忠君爱国的教训。”说到这里,苏尚书声音略低:“旭儿放心,为父当官多年,一不贪赃、二不结党。除了是先帝亲信这一条忌讳,朝廷其实并无把柄可捉。只要你我谨言慎行、蛰伏少事。苏家就还有前程可言!何况入阁拜相也并非只有翰院一途。外放官员勤勉能为,终成大器的不是绝无仅有。旭儿不可灰心,宛平你定然要去!柳家姑娘你也定然要娶!为父知道,你去赴任县令,定然遭人耻笑。可是为了苏氏满门,为了爷娘祖宗,旭儿只能忍辱前行,不可任性!” 既然父亲将苏氏满门荣辱都挂了出来,苏旭纵然满腔不愿,还能如何?他顿觉肩头沉重:“爹爹放心。旭儿去就是了。” 苏受田看儿子答应赴任交接,欣然回去后宅安歇,徒留苏旭满脑门子官司地回了东厢。 苏旭回屋之后,刚刚坐下,丹画就笑吟吟地端了茶来:“恭喜贺喜。” 苏旭满脸堵心:“喜从何来啊?” 翠书喜滋滋地端出糕点:“少爷要娶亲是一喜,要上任是二喜。少爷既然上任就有俸禄。既有俸禄就不算穷人。眼瞅着您成了朝廷命官,丫头们脸上也跟着有光。” 她朝丹画挤眉弄眼:“这个……那个……是吧……” 苏旭茫然不解:“是什么啊?” 丹画陡然变脸:“那还不把姨奶奶扣我们的月钱还了?!” 苏旭满脸丧气:“我算该了你们的阎王账了!唉,少爷我真不想去啊……” 翠书温言劝说:“少爷自幼苦读,不就是为了当官儿么?咱也别挑官儿大官儿小,有官儿先当着呗。那成千上万没考上的不也照样儿活着么?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丹画口齿爽利:“少爷也不小了,成天坐在家里不像话。混个官儿赚些钱才是正经。你又不是少奶奶,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苏旭唉声叹气:“我要是少奶奶就好了!你们懂什么啊?我这回是去监斩的!监斩懂吗?就是杀人!” 翠书吓得一缩手:“哟!怎么还杀人哪?这功夫你也没练过啊!少爷!您是考上官儿了,还是当土匪了?” 丹画出声呵斥:“别瞎说!这怎么练?这拿谁练?再说少爷怎么能当土匪呢?当土匪那叫落草为寇!也不看看时令,秋天草黄,你让少爷落哪儿?” 苏旭悲苦扶额:“少爷又不是蝈蝈儿……” 丹画连忙哄劝公子:“少爷,杀人咱也不怵他!我二叔十七岁就杀猪了,您都二十五了 您嘀咕什么啊!眼神儿活络点儿。看人家怎么杀你也怎么杀,随行就市准没错儿!” 苏旭双手捂脸,无端痛苦呻吟。 他只恨丫头无知,简直谈无可谈! 三日后,苏旭戴乌纱帽、着圆领袍、系素银带、蹬皂皮靴,端坐宛平刑场面无表情。他簇新的六品官服在肃杀秋阳之下威风凛凛,苏旭知道自己定然看来官威不浅。 无奈法场阴风阵阵,差役凶神恶煞,刽子手横握钢刀寒光耀眼,这地儿看着就很恐怖! 苏旭平素错觉自己英敏果决,直到看到此情此景,他才明白:感情自己也没啥大丈夫气概! 譬如这杀人一事,他就十分怵头! 苏旭正在胡思乱想,就见坐在上首的单知县正对自己蔼然微笑:“久闻苏兄大名,今日有缘得见,尚书公子果然芝兰玉树。交浅言深说一句,我与大人相见恨晚。”这人眼神活络,措辞谦和,很讨人喜欢。只是他在法场笑得一团和气,莫名让人觉得诸多违和。 苏旭微微赧然:“单大人谬赞了。” 他略翻案牍,才知此次秋决只有一名女犯,罪名是勾结奸夫,谋杀亲夫。 苏旭一皱眉头:世上居然有如此心肠歹毒的女子!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他便听到单知县指着案卷对自己侃侃而谈:“犯妇胡氏与小厮通奸,以砒霜之毒谋杀亲夫查渊瑜。人证物证俱在。奸妇在押,奸夫在逃,罪在十恶。本案已上报顺天府、顺天府报刑部,已过朝审,圣上勾决。案情分明,铁证如山。此案能结得如此干净利落,实在仰赖陛下英明果决。” 苏旭感激单大人为自己耐心解说公务,他默想一想,道道手续都循规蹈矩、分毫不差,不禁真心夸赞:“单知县娴熟公事,怪不得考绩卓越,是吾辈官吏楷模。在下钦佩不已。” 单知县神情些微古怪,他轻轻摆手,似是谦辞。 正说话间,不觉秋阳灿灿,午时将至。 一名身着囚服的女犯被五花大绑捆到法场。 苏旭从未见过待决囚犯,不禁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那个女犯至多十七八岁年纪,虽然蓬头垢面,难掩稚气未脱。人到此时,已经吓得瘫若烂泥。那小女子泪流满面、体似筛糠,身量伶仃瘦弱,被刽子手拎上刑台,直如待宰羔羊一般。 苏旭看女囚,女囚也看苏旭。 她眼见这位陌生面孔的大人端坐正位之一,仿佛是个可以做主的新官。女囚见他,似是见了最后救命稻草,她强挣着直起身子,面向苏旭大声哭喊:“民妇冤枉!大人救我!民妇是被屈打成招的!” 她的声音凄厉惨苦,让人心悸难安。 苏旭蹙眉,他垂头看看案卷,犯妇胡氏今年居然只有一十六岁!女子十五及笄,看来她是刚刚成婚不久。看到这里,苏旭大起狐疑:如此年幼的女子,就能杀人么?想到这里,他再看女犯裸露在外的皮肤,手指红肿溃烂,双腿骨折难行,似是苦受刑伤。 苏旭扭头转向单大人:“大人,这囚犯身到刑场还要呼冤,是否……” 单关风不理苏旭,他指着女囚大声怒斥:“大胆刁妇,死到临头,还在狂言!”他厉声吩咐左右:“还不让她住嘴?!” 得了县令吩咐,即有差役飞奔过去,要用麻核封了那女子樱唇。 女犯瞪着单关风,眼中几乎冒出火来:“狗官!是你将我屈打成招!害我性命!你不得好死!” 苏旭隐约觉得事情不妥,却又不知何处不妥。在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之前,他竟然已经断喝出声:“且慢!不得封口!” 果然这一嗓子惹了祸,单关风脸色陡变,苏旭觉得他回头瞪向自己的样子十分些吓人:“苏大人!你要干什么?!” 苏旭脱口而出:“犯人临刑喊冤,只怕别有隐情。大人!人命关天不可轻忽,我们还是……” 单关风深深吸气,虽不耐烦,他还是轻声细语地为尚书公子解说:“苏大人贵胄公子心慈面软,不曾见过刁毒恶人。罪人贪生怕死,哪个不是临刑挣扎?倘若这样的胡言乱语倘若都要搭理,律法威严何在?” 苏旭语塞,他初入仕途,对此案一无所知,即便要驳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临刑的女子却哀哀看着苏旭,惨声哭道:“大人!小女子冤枉!小女子嫁到此地不过三个月,丈夫时常出门贸易,他随身小厮是谁我都认不清楚,如何与人通奸?说我通奸,奸夫何在?我妇道人家,不迈二门,更不知去何处寻找毒药,怎能谋杀亲夫?我冤枉啊!我冤枉!” 苏旭脑筋转得飞快,他扭头对单关风 说得却是另一番道理:“单大人!此案发于金秋,现在未到冬月。本朝以仁厚治天下,刑杀斩决最为慎重,这案子未免办得太快了吧?” 单关风本已掉脸,不过勉强维持和煦面色,此刻语气已带讥诮:“顺天府、刑部诸多上官皆对本案毫无异议。皇上勾决,即是铁案。苏大人名门之后,令尊官爵显赫,看不上顺天府与刑部堂官也就罢了,如何连当今皇上也不入法眼么?” 对方这话压得太大,须臾之间,苏旭难以接口,脸上泛红泛白。 眼看时辰将到,那女子忘命哭叫:“冤枉啊!我冤枉!大人!求你救我一救!我年轻女子!被人构陷!受尽酷刑!倘再无辜被戮!天理何在?!神佛难容!大人救我!” 垂死少妇声声哀嚎,哭得苏旭心如刀绞,他猛然抬头:“单大人!女犯临刑喊冤,此案怕有蹊跷,你我为官一方,当为百姓父母,就不能暂缓行刑,再问一问么?何况新君登基,大赦天下,缓决人犯也是祖制。” 单关风冷冷撇嘴:“新君登基便是大赦天下,也不赦十恶罪人。”说到这里,他声音转低,在苏旭听来,竟似有几分与自己推心置腹:“苏大人有所不知,按照本朝律法,谋杀亲夫该当凌迟。若非新君登基,大赦天下,她如何只受一刀之苦就能了帐?无知妇人贪生怕死,殊不知现在斩立决,强过日后千刀万剐!大人便是年轻心软,也该成全她死得利索!” 此话仿佛入情入理,竟然还有慈悲。 可不知为何,苏旭看着单关风血红双唇一张一闭,听他声音柔和婉转,竟有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眼看时辰已到午时三刻,单关风毫不迟疑地扭头下令:“行刑!” 苏旭还未及阻拦,刽子手便如老鹰提鸡似地将那小女子按在刑台之上。 那女子自知不免一死,极度恐惧瞬间化成怨毒疯癫。 苏旭眼见她牢牢盯住自己,指天骂地、恨声尖叫:“昏官!你枉穿官服!冤杀了我!将来必如我一般遭人构陷!才是报应!我咒你日后也做个妇人,不得好死!” 许是这个声音太过凄厉惨酷,许是死囚眼神太过怨憎可怕,苏旭莫名打个寒颤,他微侧过脸,不忍观刑。 说也奇怪,刽子手手起刀落之时,天色陡变,乌云滚滚,远远天际雷声隐隐,携沙带石的恶臭旋风兜转刮来,似是一记重拳击中苏旭胸口。苏旭顿时如堕寒冰地狱,浑身上下冷到刺骨。 风沙之中,他勉强张开眼睛,忽而惊悸:从来和颜悦色的单大人,此刻看来居然面目狰狞、难掩丑恶。 漫天黄雾之中,苏旭只见五官挪移的单大人慢慢附向自己耳畔,低声絮絮:“苏大人,你那状元爹难道没教过你,做官便是要杀伐决断的么?” 苏旭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再回头时,杀人场上满地腥膻血污! 胡氏已经身首异处。 第五章 大喜之日 苏旭从宛平县回来便染了风寒,高烧不退。 单大人自从强拽了苏公子汇同秋决之后,便要匆忙赶往澧州赴任。 单关风在宛平经营三年,巴结过朝中贵人无数。此刻离任,送行的不少。酒宴之上,单大人似是不经意地说起那日处斩囚犯的情形,此人语带春秋,虽未见他如何臧否人物,眉目之间已经颇多褒贬。 朝野上下立即风传:苏旭胆小懦弱,不过监斩个女犯,就吓得卧床不起,真真如同妇道! 探花郎转瞬又成百官笑柄,便是当初有些为他可惜前程的官员同年,也觉此人眼高手低、不堪造就。 宝祐帝端坐暖阁,垂头看苏尚书代子告假的折子,眉头不觉深深皱起。 他微侧了头:“冯恩,你曾说过,秦王年来对苏旭百般笼络不成,是真是假?” 冯恩谨慎回话:“秦王是喜欢结交新进。不过苏探花倒是个老实人,似乎并未勘破此间风情。据说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宝祐帝似是心情转好,他摇头笑骂:“什么襄王神女!朕看你是贫嘴贱舌!既然这样,朕就准假一月。” 冯恩奇道:“历来外放督府年老染病朝廷不过给假一月,陛下对苏氏是否太过宽容了?” 宝祐帝随手指了个日子:“太后不是赠他聘礼了么?朕干脆好人做到底,赏他歇假养病,顺便奉旨成婚。”说到这里,皇帝脸色微冷:“此事朕是看在太后面上。毕竟人家死了儿子,也不能让她抱怨朕不孝不是?” 冯恩肃然点头,飞快下去传旨。 数日之后,苏府娶亲,张灯结彩,鼓乐喧天。 这一番热闹不要紧,凭空引来无数大闲人揣着瓜子儿前来围观。街坊邻居倒要看看苏少爷今天能不能平安把新娘子娶进门?这柳小姐要再有个马高蹬短,苏公子克过的姑娘就足凑一桌马吊牌! 许是这次皇家赏赐压住了阵势,许是老天爷也讲究个事不过三。苏府这回喜事办到现在还是顺顺当当。可越是如此,大伙儿就越觉得好戏定然还在后头! 如是一传十、十传百,全京城的花腿闲汉、妖乔男女,呼彼唤此、齐聚于斯,呜呜泱泱将苏府之外挤了人潮汹涌,万头攒动! 街角茶馆的生意更是好到坐不下主顾!门口儿的马扎儿、板凳儿上都坐满了客!大树叉子上还站了两位要喝酸梅汤的!王话痨忙前忙后,恨不得给屋里卖了吊票! 更有里间儿的贵客踊跃下注,赌苏旭能够成功娶亲的目前是下一赔十! 茶馆伙计王话痨今天更是精神百倍。他站在茶馆门外大声吆喝:“探花娶亲!乡亲押注!本店酬宾!街坊邻居都是见证!凡是苏探花成亲头七……啊呸!苏探花成亲七天之内光顾小店喝茶下注的客爷,买茶水!送花生!多买多送!机不可失!这位客爷!进来坐坐!这回错过了,您知道什么时候再出个活够了的小姐敢跳他家火坑?” 在这热热闹闹如蛤蟆吵坑的茶馆之内,重入江湖的阴阳先生李夏朔李高人尤显老成持重。只见他双目微合,掐指筹算,不多时口中啧啧称奇:“这是谁选的成亲之日啊?如此天克地冲、日月晦明、阴阳反背的十全凶日……倒也……实在难得!”说到这里,李先生大袖飘飘离座而起,仙风道骨地走到押注桌前,信心满满地扔下纹银二十两,他铁口直断:“押成亲失败!” 众人齐声起哄,纷纷跟李先生下注买成不了亲。 旁边一个满脸忠厚的小伙子从未见过如此阔绰豪赌,当即翘舌不下。 王话痨对他哈哈一笑:“这可是李先生回京开铺子的门面钱!人家家底儿都押上了。你还不跟一注?” 满脸忠厚的小伙儿特别为难:“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指着人家娶亲不成发大财,这……不太好吧?” 王话痨笑嘻嘻地推了忠厚小哥一把:“你良心好,你押苏探花此次能讨到媳妇不就完了?如此说来你可必须下注!你不下注,就是你也觉得苏探花这媳妇注定娶不进门!怕什么,我也押了!” 忠厚小哥本来犹豫不舍,架不住王话痨言语相激,他一咬牙一跺脚,从褡裢里掏出二两散碎银子放在桌上,大声说道:“我押苏探花娶亲成功!”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也赶上这会儿天时不正,初冬天气居然乌云翻滚,隐有雷声。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赌桌:苏探花顺利娶妻的赔率已升到了一赔二十! 苏府之内忙忙碌碌。 新郎苏旭绝早起来,与父亲穿公服告于宗祠,然后再拜父母,才被众人簇拥着去女家迎亲。 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苏旭有种极不真实感,虽然定亲四次,可成亲的滋味他也是第一次尝到。尝到了苏旭才知自己并不喜欢这些。迎亲队列吹吹打打震得他头晕脑胀,沿途被人指指戳戳让他脊背发凉。 府邸门外那样繁华热闹,淳朴百姓个个都在看他笑话! 他们津津乐道他辛酸过往,茶余饭后露出森森白牙,他们不问事情根源,也不在意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只是一味拿他当做谈资取笑! 那一刻,苏旭真想纵马狂奔,掉头就走!他想逃离这个颠倒恐怖的地方! 可他不能策马狂奔,他不能扭头就走。 于公于私,他都要为苏氏、为父母做完这桩大事。忠臣孝子从来不能为自己而活。 好容易到了岳家,苏旭冷冷看着炽火红艳的花轿离地而起,隐约听到轿内传出女子呜咽哭声。她为什么哭?他不知道。他只听说女子成亲,就是要哭的,那就随便她好了! 此刻的苏旭对轿中那位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少女毫无好奇。十七年前,春宴之事他还隐约记得,那襁褓中的婴孩必然已经长大成人。李夏朔算命准不准?她容貌究竟美丑?性情是否柔顺?他要如何与她度过漫漫人生?苏旭心中毫无主张,他无暇细想,更不愿细想!反正想了也没用! 太后赏赐了聘礼,皇上定下了婚期,父母定下了姻缘,祖宗定下了礼仪。 这桩轰轰烈烈、众人下注的婚事,关乎圣眷优渥、关乎家族兴衰、关乎名誉声望,就是和马上青年与轿内少女的欢喜好恶全无关系! 他俩不能推辞,也不能拒绝。 那么苏旭也只有拽着少女一起承当了! 当真孽缘! 许是马上新郎的心境太过潦倒,许是轿内新娘的哭声太过凄惨。 晴明光好的冬日天色也似感伤于人间的悲苦怨恨而渐渐生出变化。 天边涌来乌云滚滚,其间夹杂隐隐雷声,更有惨昏昏阴风渐起,吹得花轿上璎珞乱摇。 不多时怪风愈烈,气流旋转,花轿门帘都被拍得“扑啦啦”直响。 那阵阴风十分邪性,呜呜咽咽含冤含恨,活似冤死怨鬼前来拍门。 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新娘子给吓得浑身酸软,哭都不敢出声儿了。 这天色着实古怪,这旋风着实邪性,吹喇叭的、抬轿子的顶风活儿难干,一起大皱眉。 送亲的喜婆子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暗自嘀咕:阿弥陀佛!这是什么天儿啊?怎么花轿离地儿登时就风云变色?难道苏少爷当真八字克妻?可够晦气! 无奈这是一品大员娶儿媳妇,喜婆子知道好歹,连忙嘱咐送亲队列不可胡言乱语,免得犯了忌讳。 一路吹吹打打,一路风卷扬砂。 花轿风中摇摆,骏马有足难行。 白日中午,乌云遮光,一条主路,恍若鬼城。 在这寂寂无声的大街上,在这有天无日的天色中,唯有这队穿赤着红的古怪人马勉力吹吹打打、强行欢笑前行,喜气盈盈中透着无限妖邪诡异。 躲在茶馆里看热闹的茶客们扒着窗户边儿,觑着迷离眼儿纷纷赞叹:“可以啊!苏探花有点儿邪性玩意儿!先帝出殡路上都没这么肃静!这眼瞅着就静了街了!” 好容易挨到了尚书府邸花轿落地,新郎官顺顺当当离鞍下马。 迎亲的嘴上不说,心里都松了口气:这趟差事可不好当。掸下身上三斤土,一会儿后门去拿钱。 这边儿苏旭双足落地,立刻有披红挂彩的小厮递给他一副缠花弓箭。 喜婆子笑吟吟地上来欢声唱劝:“新郎拉开弓,日子红通通!新郎射三箭,妖魔不相见!虚虚射,中轿帘,恩爱夫妻儿女全!” 新妇入门、花轿落地,新郎站在家门之内对着花轿虚射三箭本是京城娶妻的规矩,取其辟邪除秽之意。不过这就是走个过场、讨个吉利,自然不会难为新郎官百步穿杨,一般是将花轿抬到新郎面前,再让新郎拉弓,所用弓箭也是轻飘无力、纯是玩具。 可谁也想不到,轮到苏探花成亲,就出了些……小差错…… 今日风大迷眼,漫天尘沙遮天。喜婆子眼神儿不济吆喝得早了些,花轿落地就离苏府大门……稍有点儿远…… 按规矩喜轿落地,新娘不下轿就不能再抬起来,取个好女子不嫁二回的意思。新媳妇儿更不能下轿当靶子让丈夫射,毕竟这是结婚不是行刑。新郎官射箭又不能走出大门,这个事儿么……就有点儿考苏旭的能耐了…… 苏家忠厚老仆在侧劝说:“少爷,向前 走两步不碍事的。” 穿红着绿出来预备搀大少奶奶的翠书、丹画也轻轻地往前推大少爷:“我的爷!凑近点儿!稳稳当当射中轿帘子,讨个吉利就行。咱又不考武状元。” 苏旭正待举步向前,突听一帮玩儿杂耍的闲汉叫嚷起哄:“迎媳妇儿!出大门儿!必定是个惧内人儿!” 苏公子那是多么好强的人啊!何况他自幼飞鹰走马,自负开得强弓。苏旭这一早上被摆弄得如同傀儡,正在气闷非常。众人就见新郎官脸色陡红,他赌气接过弓箭原地拉开。 无奈此弓甚轻,弦不带力,苏旭纵有功夫也难施展。 也是合该有事,他张弓拉箭、流矢射出,正赶上疾风吹来,那血红羽箭顿时失了准头儿,别说轿帘儿,轿边儿都不曾挨到。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无奈街角的闲汉哄笑嚷闹:“没射着!没射着!新郎官!力气薄!” 苏旭脸色更红,他抿紧嘴唇,弓弦拉满,飞快射出第二箭。 可惜天色不正,狂风呼啸着卷起羽箭向旁边儿飞去,离了花轿老远。 这回别说街角的闲汉,就是看热闹的孩子都跟着起哄:“射不中!射不中!他拿得笔,开不得弓!” 苏旭面红耳赤、窘迫万分,他居然跟自己较上了劲:“这回再射不中,我就不活了!” 喜婆子跌足不已:“大喜的日子,少爷您说什么呢?射中射不中有什么要紧?新娘子真是妖精不成?” 翠书、丹画一起解劝:“少爷!这没影儿的事儿,您叫什么真儿啊?” 怎奈新郎心高赌气,此刻全听不进去劝解! 说时迟那时快,苏探花拉满弯弓,瞄正箭靶,弓弦响出,箭若流星。 只听“噗”的一声,这回羽箭射穿轿帘,直直没入花轿。 与此同时,轿内传出一声女子惨呼,哭了一道儿的新娘子登时再没了动静。 场面静了须臾,众人面面相觑。 最先明白过来的喜婆子陡然蹦起来三尺多高:“可了不得了!别把新娘子射死轿里了吧!” 也是喜婆子这一嗓子太过凄厉,也是看热闹的人耳朵支棱了太久。 茶馆里几乎炸了营:“给钱给钱!” “这样儿也行?!” “老子赚翻了!” 忠厚小哥连忙将大家按住:“且慢!诸位!娶媳妇儿这样的大事,怎么说也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众人还待不依,李夏朔李先生傲慢撇嘴:“赢定的事。等等不妨。待会儿掀开轿帘,看他还有何话说?” 苏府门口,喜婆子颤巍巍地掀开了射透了风的花轿门帘儿,只见新娘子静悄悄歪在座上,胸膛正正插了支花翎羽箭。她脸上蒙着盖头看不见脸色,身上穿通体正红看不出血痕,只是整个人软在那里生死不知。 别人还好,柳小姐的陪嫁丫头已经蹦起来了! 四个穿红戴花的丫鬟“嗷嗷”哭着就扑上去了:“小姐!我的小姐!您死得好冤!” 苏旭愣在当场,脸色惨变,他心头无声呐喊:不会吧?! 轿内新娘慢慢回了魂,她轻轻发出一声娇吟:“瓶子……” 本待抚尸痛哭的陪嫁丫头受惊不浅,“嗷”地一声齐齐又从轿子里蹿了出来。 挺窄的轿门,难为她们一起蹿入,还能一起蹿出,可见柳府下人训练有素! 及至喜婆子指挥众人把新娘子从花轿里搀了出来,大伙儿才看明白:那只羽箭正正射中了新娘手中捧着的宝瓶。 宝瓶裂了,人倒没事儿。 京城嫁女原有规矩,新娘子手中抱瓶、脚下踏鞍,取个“平平安安”之意。 这瓶子还要写些吉祥如意的话,以示娘家对女儿的慰勉。比如今日柳小姐出阁,她怀中抱的瓶子上,柳大人楷书正写了“出嫁从夫”四字,以为老父对女儿的期许。 谁知新娘走出花轿的那一刹那,大家瞪眼儿瞧着这个插了羽箭的宝瓶龟裂纹开、碎裂当场。 “出嫁从夫”变作齑粉。 看看好歹新人没死,喜婆子脸色苍白,扭头大喊:“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拜堂!” 众人如梦初醒,脚下生风,簇拥着新婚夫妇向内堂跑去,分明各个都怕夜长梦多。 好容易拜过花堂、送入洞房,苏旭觉得更不自在! 红彤彤的洞房、红彤彤的帐幔、红彤彤的被褥当中,坐着他红彤彤的新娘。 龙凤花烛如燃膏脂、血色喜榻刺目灿然! 他娘知道今日 诸多不顺,塞了大把银子让喜婆子多唱喜歌,压压邪气。 乱哄哄的洞房之中,苏府特意请来有夫有子的“四全”太太高声聒噪:“今朝喜,喜相逢,逢福逢禄寿逢增。增禄增福增延寿,寿山寿海寿长生。生文生武生贵子,子孝孙贤代代荣。荣华富贵堂堂喜,一门五福福寿康宁……” 在喜娘丫鬟的推搡嬉笑中,苏旭手持秤杆慢慢地挑开了新娘的盖头。 掀开盖头的那一瞬间,苏旭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刚刚成为他妻子的少女:昔日婴儿已经长成少女,她是那样容颜娇美,她是那样楚楚可怜。 她凤冠霞帔,她身着麟袍。 她泪流满面!她瑟瑟发抖! 她神情活脱是只待宰羔羊! 十七年日月匆匆而过,她还不是任由摆布的人偶傀儡?! 也就在那一须臾,新娘子涂朱染脂的面孔与被斩胡氏血肉模糊的首级陡然叠加在一处! 美人的盈盈泪眼无端变成胡氏的死不瞑目!新娘赤红霞帔凭空化作胡氏染血囚服! 她们一样年少秀美、她们一样稚气无助,她们都是无比怨毒地盯着他! 苏旭心头轰然一震! 当盖头被掀起时,柳溶月抬头看到了自己的丈夫! 那个传说中的天煞孤星,居然是个秀丽男子。 可是他居然那么诡异地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惊诧、恐惧和厌恶…… 柳溶月鼻子一酸,顿时就要大哭出来。 她想嫁的丈夫不是这样的!彦玉表哥温柔体贴,从来不会这样眼神冰冷。 彦玉表哥也不会差点儿射死她! 握着手里那冷冰冰的御赐如意,看着眼前这凶神附体的陌生男人,柳溶月心中万般绝望!难道她今生今世就是这个怪物的媳妇了么? 所嫁非人,不如去死! 此时洞房外冬雷接连炸响,耀眼闪电不断下击! 终有一道诡异霹雳,挟着风雷千钧之势,挟着人世冤屈不甘,挟着命中注定的惨白锋芒,如罪罚长剑当空劈下,“咔嚓”一声击中新房的梁柱! 伴着屋内一片惊恐高呼,蜡烛翻倒、赤焰升腾。 新婚夫妇如同中恶惊厥,双双晕倒,人事不知。 洞房之中,沸反盈天! 唯那个拿了夫人大钱的喜婆子心底实诚,嘴尤未停:“打雷好,好打雷。冬天打雷满地贼。新郎新娘齐昏倒,醒来不知谁是谁……” 第六章 阴阳颠倒 新房之中人来人往,夫人丫头哭哭啼啼。 不知道的还当大喜之日新郎马上要咽气一般!十分晦气! 苏尚书顿足搓手,在屋里来回绕圈,显是乱了分寸。 全屋上下属周姨娘最忙!她上窜下跳,又是张罗给大少爷请医生,又是闹着要拜菩萨,又是骂丫头躲懒,又让仆妇收拾失火的供桌! 周姨娘正面儿满脸急、扭头憋坏笑,幸灾乐祸眼瞅都要藏不住了! 听说洞房出了事儿,匆匆赶来的寒香姑娘一路“旭哥哥啊旭哥哥”地唔嗷喊叫,直眉瞪眼冲进洞房,一屁股把盛装的新娘拱到了墙旮旯,自顾抓着晕去的新郎嚎啕大哭。 苏旭住的东厢屋宇精致,本来就不算宽阔,现在猛不丁塞进来这么多人,眼看已经转不开脚儿了。 更有几个在茶馆下注的小厮站在门口伸着脖子往里面焦急张望。 他们窃窃私语:“听说是一个雷劈下来,新郎官昏迷不醒,新娘子迷瞪了会儿倒是自己爬起来了!这要是新郎出事儿、新娘平安,咱还拿得了钱不?” “少奶奶真没事儿么?不能吧!老爷这么会儿都嚼了半斤牛黄清心丸了!” “不能那么比!少奶奶年轻!” “新媳妇儿饭量小,给半斤药丸子她也咽不下去!” 年轻饭量儿小的新娘子此刻呆愣愣地戳在洞房一角儿,她形如槁木,外加心如死灰! 新婚之日雷劈洞房、花烛起火,丈夫给震晕过去至今生死不知。如此大不吉祥,也不见这新娘伤心哭泣,就是让婆家人给挤兑到没有立足之地,也没见她羞窘难堪。 这位姑娘许是心胸开阔,许是完全吓傻了。 少夫人脸色诡异、少夫人一言不发、少夫人粉面低垂,她骇然盯着自己的脖子以下,久久移不开眼神! 少夫人呆滞地盯着自己隆起的前胸、尖尖的手指,通袖的红袍,弯弯的莲足。 看了多时,新娘子无比惊骇地蓦然回首! 平日照惯了的等身高镜里映出红妆艳扮的如花美眷,再不见那个文采风流的翩翩少年! 良久之后,新娘子面呈土色、浑身发软,她一屁股坐在卧房角落里的小凳上,怎么看都是生无可恋!仿佛立刻去死也无所谓了! 她婆家人当时正在人仰马翻地照看大少爷,哪能顾得上新媳妇脸色如何?就是有些看热闹的大闲人瞧出来新娘子面无人色,也是美滋滋地看她笑话。譬如周氏姑侄,没乐出声儿就觉得自己温柔敦厚了! 陪嫁丫头诗素心疼姑娘,她眼含热泪:“小姐……” 新娘子恍惚扭头,眼神迷瞪:“你……你谁来着?” 诗素倒吸一口凉气:“小姐,你怎么了?!我是诗素啊!你怎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都不认识了?你身子不舒坦么?” 见公婆下人纷纷扭头朝这里看来,新娘子猛地反手握住了诗素的手,她声音极低、自带威严:“不许喊叫!我……我是受了惊吓,心头模糊……” 诗素惴惴不安地为新娘摩挲后背:“小姐!您没事儿吧?小姐宽心。姑爷……他想来是没事的……” 新娘面容哀戚,语声绝望:“没事儿?!没事儿才有鬼呢!” 诗素心头骇然:小姐这是伤心成了什么样?如何成了亲,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纷纷扰扰到前半夜,偷摸请来的郎中给昏迷不醒的新郎把脉许久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好在新郎脉息平稳,一时半刻还不至于办了白事,新房内外的人都松了口气。 毕竟苏家待人不错,起哄凑热闹是一回事儿,谁也不想大少爷真把命搭上。 心神渐渐归位的苏尚书忍痛塞给郎中大锭银子,嘱咐他不可声张。 打发走郎中,苏尚书对府中诸人下了严令:“今日之事,不许外传!谁说出去半个字,马上开除!不发工钱!”他回头看到周姨娘姑侄,再加了一句:“姨娘串闲话姨娘发卖!小姐嘴不好小姐遣回!” 众人噤若寒蝉,立刻肃静闭嘴。 给挤到一边儿的新娘闻言脸色惨变,仿佛明白了苏尚书的一片苦心。 她长叹一声,更见伤悲,眼见难过得站都站不住了,若非陪嫁丫头搀扶,新娘子几乎就要晕去。 如是打雷着火闹到前半夜,虽然各种古怪、终究没出人命。看看新婚夫妇还算安静,老爷夫人、姨娘小姐、家中诸仆终于熬不住疲惫,嘱咐了丫头们好生守着少爷少奶奶,这才各自回去歇息一会儿。 值夜的翠书、诗素两大丫头这天从清早开始就忙得死去活 来,虽然跟主人赌咒发誓,定然目不交睫直到天亮,可是毕竟年轻爱困,不多时就在外室双双瞌睡、鼾声微响。 这天天象诡异,居然碰到月食。纵然云开雷散,天色依旧黑如锅底。 初冬天气,阴风阵阵,扑打窗棱,更添恐怖。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的柳溶月突然觉得鼻下好疼! 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红彤彤的帐幕里,一根雪白的手指头正死死地掐着自己的鼻子下面,鼻子下面是何穴道,柳溶月不得而知,可这掐她的手指头真是太实在了! 柳溶月是给活活疼醒的,她脱口而出:“你松手!”此言一出,顿觉怪异,她捂住喉咙:“我的声音……”指下凸出的微妙触感让柳溶月顿生狐疑:“我的喉头怎么肿这么高?” 就在此时,她身边有个女子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的声音原本就是如此啊……” 柳溶月抬头一看,吓得差点儿掉下炕去! 朱红铺彩的锦绣婚床上,那个掐醒自己的女人--正是穿着新娘中衣的“自己”! 拔步床内,一灯如豆。 喜榻一角,那个女子披头散发、盘膝而坐、手执如意,恍若碾玉莫罗,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柳溶月就见那个“自己”咬牙切齿、神情怨愤,虽然面皮子一动不动,但柳溶月就是知道,那个“自己”已气到发疯,正恨不得扑上来咬她一口! 柳溶月牙关“咯咯”打颤,她白活了十八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情形!以至白日里被强拆鸳鸯、逼嫁非人的泼天悲痛,现在觉得都不叫事儿了! 早上被后娘强行推入花轿时,柳溶月货真价实地觉得天塌地陷不想活了!如今被雷霆劈晕再次醒来,给关到红罗帐里跟这个眉目狰狞的“自己”大眼瞪小眼,柳小姐幡然悔悟:什么不想活了?!我还想活得很!!! 她哆哩哆嗦、两腿发软,一点一点地往后挪着问:“这位仙姑……敢问您是何方神圣下凡人间……为何幻化成小女子的模样?” 床上新娘特看不上地瞥了柳溶月一眼,似乎根本懒怠搭理她。 无奈新娘瞧着床那边的家伙步步挪、寸寸蹭,眼见马上就要跌到地上。这个笨蛋摔死活该!可跌下去后只怕又要闹出动静,引来众人…… 恼恨之下,新娘一把拽住柳溶月的领子,不由分说将人薅了回来!可薅回来又能如何?炕上这位脸色苍白、股栗战战、蜷缩一角,似是马上就要放声大哭,活脱丢人现世! 雷劈之后,不知如何给困到新娘身子里的苏旭恨得几乎吐血!想苏探花丰神如玉、年少风流!眼前这人畏畏缩缩、半痴不呆,看着就让人心头火起!想打想杀! 明天一早倘若放“他”出去见人,苏公子清誉必然毁于一旦!何况当今圣上最是厌恶怪力乱神不过。苏家已经不受待见,再闹出来什么阴阳颠倒的邪性事,说不得还要惹出多大的风波! 那时那刻苏旭心血上涌!恨不得当场掐死这窝囊废算了! 缩在大床一角的柳溶月眼睁睁看着眼前的“自己”脸色诡异、目露凶光,她使劲儿掐了把自己大腿,才勉强挤出人声:“仙姑饶命……你不要吃我……你……你实在想吃……去吃苏旭好了!他杀妻无数……他恶贯满盈……”说到这里,柳溶月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您吃了苏旭就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定得罗汉果报……肉身成佛……天啊……我还小……我怕死……” 她此言一出,新娘子气得血灌瞳仁!人家不由分说将一面镜子戳到柳溶月眼前,恨声骂道:“说我是妖怪!你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德行?!” 对着镜子,柳溶月陡然瞪大了眼睛! 菱花宝鉴之中再无熟悉的少女容颜,分明照出了个英俊男子! 她揉揉眼睛,景象依旧! 柳溶月左顾,镜中男子左顾;柳溶月右盼,镜中男子右盼。 她轻轻伸出手,试着摸摸自己脸颊;镜中美男果然也做出抚颐之态! 柳溶月顿时肝胆俱裂,她反手把镜子扔还“自己”,缩在床角大声哭喊:“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她刚叫出声,红罗帐里一双纤纤素手已经死死将“她”的“樱唇”捂住。 对方新娘的声音冷如万载寒冰:“老子还没哭呢!你闹个屁?!再喊老子掐死你!” “她”管自己叫“老子”?! 柳溶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她奋力挣脱了新娘子的束缚,激动地一把反握了“她”的双手:“爹!是你吗?” 她话音刚落,新娘子气得一头撞到了床栏上!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喜帐之中的新婚夫妇各占大床一角,双双抱膝,瞪眼对坐,恍若强塞到一个笼子里的两只炸毛花猫。也不知对峙了多久,柳溶月坐得浑身僵硬、手脚发酸,太累了就没那么怕了。她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想跟“她”好歹聊聊。 无奈那个“自己”体格儿挺好、脾气很坏。大家面对面坐了这么久,柳溶月屁股都麻了,对方还是腰杆笔挺,依旧目光如刀! 柳溶月满肚子的话让那新娘子一瞪,顿时给吓了回去。 又坐了一忽儿,她都要哭了,这得坐到什么时候啊?守灵还就管到天亮呢。老天爷啊,我都饿了。想到这儿,她个身子也不争气,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对方显然也听到了这声音,“她”奚落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个饭桶似的。 柳溶月顿时愤愤:我原来没这么容易饿的!都是你这身子不好! 有了这股火气在,柳溶月鼓足勇气试图跟对方讲个道理:“敢问这位……我自己……唉!算了!这么说吧,您不能这样!我才是柳溶月!” 然后,柳溶月就发现“自己”冷冷地看着自己,如同看个傻瓜。 柳溶月本来挺害怕,但是看看“自己”好像一时半会儿也不像要扑上来咬人的样子,她的胆气便壮了一些。柳小姐硬着头皮继续跟人家絮叨:“这个……那个……事已如此,您……就不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吗?” 谁知床那边儿的“自己”心火正炽:“说什么说?!说幸会幸会?还是说久闻大名?” 柳溶月自幼被继母带大,被长辈讥诮嘲讽已是家常便饭,早就磨出一副好好脾气。 虽然被人无礼抢白,她还是能细声细语:“就……譬如我才是柳溶月,您……不会是苏旭吧?” 床那边的“自己”听了这话,五官抽搐、咬牙切齿:“要不然呢?!我还能是你爹吗?!” 柳溶月慎重地垂头想想,再次开口她居然摸到了些头绪:“苏公子……眼看着……咱这就身子互换了是不是?小女子……”她摸了摸喉结,飞快修正了称呼:“在下……小生……哎!就是我!” 她自觉加快了语速,脸色十分冤屈:“我跟您这种成亲过四回的天煞孤星比不了啊!我压根儿就没成过亲!我想请教前辈,是成亲都得换一回呢?还是你这人邪性,连累着我也出了差错?” 坐在床角的苏旭都要气疯了:“什么叫成亲都得换一回?!你见谁换过?你爹跟你娘换过吗?!” 柳溶月满脸无辜:“我哪知道啊?我就见我跟你换了!我娘故去得早,也没人和我说这些。”停了停,她叹口气:“不过依我想,我爹娘大约是没有换过的。倘若我娘和我爹换过魂,我‘娘’又怎会听了我后娘的恶毒挑唆,狠心逼我嫁给你这煞星……”说着,柳溶月深深垂下了脑袋,再不说话了。 静了须臾,苏旭耳听帐内传出极压抑“悉索”之声,眼见“自己”雪白里衣上“啪嗒”垂落了点滴深色,他才陡然明白:她哭了! 她果然是不愿嫁他的! 成亲之前,苏旭曾经疑心:为何富贵双全的盐运使家小姐肯嫁给自己这样一个“克妻”之人?怎么后来横生了那么多波折,世人都知苏家圣眷不再,她家为何还不悔婚退定? 他有一度觉得,她定然貌丑残疾。 原来……她是继母逼迫陷害…… 无论如何,得知又一个女孩儿不愿与自己成亲,苏旭总是黯然不悦。 可看看眼前情势,要黯然不悦,仿佛也不该从这件事开始,揉揉坐麻的纤腰,苏旭翻身下床,打开案上锦盒,熟门熟路地掏出几块点心垫肚子。与老天爷呕了这半天气,他着实饿了。回头瞧瞧坐在床上眼巴巴瞅着他吃东西的“自己”,苏旭随手扔了两块如意酥过去,姿势轻佻,恍若喂狗。 苏旭平素厚待丫鬟,对闺中女眷尤其随和,即便是寒香那种泼闹女孩儿,他都不忍苛责。按说对娶回的新妇,纵然不称心,苏旭也不会如此无礼。谁知乍一见面,新娘子就顶了副“自己”的面孔!但凡是个要强的人,谁能对窝囊废似的“自己”有好脸色呢?! 柳溶月怯生生地接住点心,看看对面新娘子脸色还好,她才敢把点心放在嘴里默默咀嚼。 吃了两口,柳溶月心情略好:苏家的点心还算能吃,虽不精致,聊可充饥。 喜帐之中,新婚夫妇对坐而食,各自默默想着心事,谁也懒怠再说话了。 不得不说 ,出了这么大事儿,他俩还吃得下去,也算心宽人遇到了心宽人。给他俩合八字的阴阳先生说得好:恭喜贺喜,这必是天生一对、地凑一双的般配鸳鸯! 柳溶月一边吃一边观察对面新娘子的脸色:只见变作“自己”的苏旭双眉紧蹙,似乎在想着烦恼心思。唉,遭此巨变,谁不是满腹心事呢?只盼他不要再凶自己就好了。她很害怕的。 她却不知,变作新娘的苏旭也是刚才勉强稳住心神:今日之事,诡异绝伦。如何雷劈新房就阴阳转换了呢?难道是被人魇胜诅咒?想起“诅咒”二字,苏旭脸色大变!那日法场胡氏怨毒的神色跃然眼前!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他转念又想:胡氏谋杀亲夫,受刑伏诛,是天道国法,不该怨气冲天。难道……她真的冤枉? 苏旭强行安慰自己:即便胡氏枉死,冤有头债有主,她也该去找单大人啊! 瞬间,他忽然想起御道夸官那日遇到的疯道士!他当时胡说什么“日月晦明,阴阳反背,雌飞雄从,扑朔迷离。可惜可叹,你这探花竟是为妇道所考”! 这些胡话当时听来莫名所以,现在居然字字落实! 想到这里,苏旭看向那个傻乎乎吃东西的“自己”,禁不住毛骨悚然! 如果她当真日后替他做了探花,那他可还有立身之处?! 强压下心慌,苏旭拿定主意: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关窍和这孽障赶快把身子换过来!倘若她竟然食髓知味,领悟了做探花的好处……那就糟了! 其时朔风拍窗,其时晦月半显。 苏旭颤抖抬头,就见惨白月色透入窗棂,照在那个神色阴柔的“自己”脸上,“他”血红嘴唇、雪白牙齿,缩在角落“咯吱咯吱”地嚼着点心,活脱鬼魅! 似是发现自己瞩目,“他”羞涩抬头、嫣然一笑:“你……还挺好吃的……” 苏旭大骇,满口点心全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那夜,困在女子体内的苏旭挤出平生第一个妩媚温存的微笑:“那什么……咱俩有事好商量……” 第八章 三句真言 柳溶月满脸呆滞地走入客厅、满脸呆滞地站在当庭,满脸呆滞地看着来人。 她自生下来就养在深闺,从来不曾见过亲眷小厮之外的男子,更不知道如何跟官员寒暄客气。 从昨日到今天,上花轿、遭雷劈、换身子,各种担惊、各种受怕,熬到现在柳大小姐脑瓜子“嗡嗡”的,更别提还要出来应酬宾客! 她悲伤地想:苏旭为什么还担心我不乐意跟他换回来?天天让我应酬这些就够我上吊了! 柳溶月是千金小姐,自幼读书识礼,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能让不相干的男人瞧见。现在可好,她居然得上赶着出来见男人!这真是闻所未闻的骇人听闻啊! 柳大小姐哭丧着脸,自个儿勉励自个儿:算了吧,想开点儿。我要见的人总不能比我后妈还横吧? 想想她入客厅之前有小厮禀报:“是秦王府长史官正在客房候着少爷。” 听到“秦王府”三字,柳溶月居然心头一喜。也不为别的,嫁来苏家一整天,她可算听着个耳熟的名儿了!秦王不就是那位选中妹妹做侧妃的贵人?若非继母从中作梗,必然是她这柳府长女去参选秦王侧妃。如若那样,此刻在家中待嫁宫眷的大概就是她了吧…… 虽然也不愿意做秦王侧妃,可柳溶月于惶恐畏惧中终于找到了些许新奇!不知道秦王府的人是什么样儿的?朝颜要是嫁过去,是否会和此人打交道? 柳溶月壮起胆子悄悄地打量眼前这位秦王府的长史官:长史官生得细眉长目、鹰钩鼻子、薄薄嘴唇,瞧着便同画本儿里的坏人一般,仿佛生了满肚子心眼儿! 柳溶月觉得长史官打量她的目光亦甚毒辣,眼神仿佛要钻到她脑袋里面偷窥似的吓人。 柳溶月胆怯垂头,心如擂鼓,她想:这人肯定不好对付!也不知妹妹嫁过王府去会不会过得好?唉,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苏旭昨夜只教了我三句话,也不知我能不能打发得了他? 柳溶月深深呼吸,要不是让苏旭踹得脚疼,此刻她已夺门奔出! 客厅屏风之后传来隐约“悉索”之声,柳溶月知道:那必然是苏旭本尊隐没身躯凝神细听她如何待客。默想一想,他昨夜逼她背诵的三句口诀倒是烂熟于胸。看看屋门,现在提溜裙子跑出去大概也不像话,何况她现在也没裙子了。 好惨! 既然给挤兑到了山穷水尽,柳溶月终于鼓足勇气、挺胸抬头与对方长史官平平对视,她已自暴自弃:去他的!反正丢人也是丢苏旭的! 那长史官瞧着“苏旭”的样子,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苏探花少年才高、出身名门,平素最是风流倜傥、骄傲自负,如今看来……如何变得羞涩腼腆如同妇道?莫非是他仕途不顺,愧悔当初未受王爷好意?那么此事就还可转圜!我奉王爷之命,当对他好好招揽,才能不负所托。 于是,长史官微笑拱手:“秦王恭贺苏探花新婚大喜。” 柳溶月默诵昨夜苏旭殷切教导的口诀,依样画葫芦双手抱拳,照本宣科地念出了头一句:“多谢关怀。” 长史官大模大样地坐了客位,他深深地看着新郎官道:“上次苏探花虽然不曾受了我家王爷的好意,可我们王爷一直念叨着公子呢。我家王爷贤名在外,求才若渴。公子如今仕途不顺,我们王爷很是为您鸣了不平。”说到这里,他沉吟住口,要看对面如何回应。 柳溶月因为不知秦王有意延揽苏旭结党的前因,是以压根儿不明白长史官现在所说的结果。她老实巴交地在心里数了十个数儿,看对方还不说话,才按部就班地祭出昨晚上背熟的第二句话:“苏旭承情之至。” 这话可算答得不咸不淡,中规中矩。 长史官有些不耐烦,他索性把话说开:“苏大人!你以探花之尊被外放宛平做六品知县,如此折辱在本朝绝无仅有!百官口不敢讲,心中谁不替你鸣冤叫屈?我们王爷虽然不便明言,可他心内是看不过去皇……如此胡作非为的。只要你肯点头,王爷自然有法子让你仕途归正,免人耻笑。” 柳溶月心头惶惑:谁胡作非为?苏旭那么厉害还能受了折辱? 无奈她初做男子,实在听不明白此间弦歌雅意,只好按足苏旭的叮嘱,起身一揖、高声说道:“全赖天子圣明!” 此话出口,柳溶月额头冒汗、心底发虚,苏旭昨天晚上就教了她三句,长史官但凡再说一句话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谁知那长史官闻听此言、脸色大变、拂袖而去,临走撂下一句话:“苏县令果然忠君爱国!且看他许你封侯拜相!” 柳溶月 起身目送长史官走远,心情十分古怪:这就走啦?看着是不太高兴。好像是让我气的。我是不是惹祸了?唉!我管他高不高兴呢?反正我拿苏旭教的话把他打发走了,回屋苏旭也不能数落我的不是。 听听屏风之内并无异声,柳溶月擦把冷汗、信心陡增:看来头一个应酬得还行! 不过盏茶时分,柳溶月端坐在苏府客厅之内,瞧着对座老者连眨双眼。 这位礼部侍郎王大人官帽朝服、慈眉善目,看着是位可亲长者。柳溶月微松口气,她就是初到贵境,也看得出眉高眼低,单看神色就知这位长辈还是爱惜“自己”的。 她赧然垂头,心中惴惴:也不知那三句话对好人能否管用? 这位王大人与苏尚书都在礼部、二人同僚多年,相处甚谐,是看着苏旭长大的端正前辈。这次恩科选才,王大人是主考官员。按照朝廷规矩,苏旭应当叫他一句“老师”才是道理。 王大人眼看对面世侄脸色苍白、眼皮微肿,对着自己默默无言,心头不禁替他难过:大好儿郎,年轻气盛,陡然被断了坦荡仕途。对着自己这个当“老师”的难免触景生情,也别怪他闷闷不乐。 想到这里,王大人温言问道:“世侄啊,昨日成亲可还顺心如意?” 柳溶月规矩回复:“多谢大人关怀。” 王大人轻轻点头,说话便有些推心置腹:“旭儿啊,你此番位列一甲却外放县官,实在是无妄之灾。你父亲面上无光不说,为师心里也不痛快。旭儿放心,此事并非全无机会。新皇登基,膝下犹虚,倘若得了皇子立在东宫,春坊侍讲必有空缺,到时候或者还有机会入选。为师定然帮你进言,旭儿不可自暴自弃。” 柳溶月听他所言全是为了“自己”着想,不错是个忠厚长辈,胆怯之意渐褪,神情不觉恳切了许多:“旭儿承情之至。” 王大人微笑摇手:“通家之好,不必客气。仔细想想旭儿最近也非全然不顺,新婚之喜总是不错。你岳丈盐运使柳大人虽然官位略低不及汝父,可家资豪阔。你娶了财主家的闺女,朝中上下谁不叹你有福?只是这门亲事于你仕途无补,未免有些抱憾……” 柳溶月一皱眉头,心中不悦:我说求亲的时候苏府死乞白赖,敢情是看上了我们家有钱!还可惜于仕途无补呢!娶公主倒是好事,苏旭可有那福气?哼! 想到这里,她有些赌气、声音略高:“全是天子圣明!” 王大人听了这话,似有所悟:听旭儿的语声似乎是拦我话头。也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旭儿这桩婚事领了太后赏赐珠宝、经了皇帝金口赏假,臣下还有什么可挑剔非议?那么自己刚才所言的确唐突了。 想到这里,王大人慎重点头:“没想到贤侄竟是如此通透之人。汝之智谋比之汝父还胜一筹。将来必然雏凤清于老凤声。既是如此,为师也可放心了。我甚欣慰!我甚欣慰!”说到这里,王大人起身告辞,笑欣欣回府去了。 柳溶月茫然看着王大人远去背影,心头那是相当震撼:真三句话打发一个吗?那这当官儿也不难啊! 有了前面两位垫底,柳溶月见新科榜眼齐良斋的时候已没有那么战战兢兢。她端坐主位,好新奇地打量着榜眼大人。算上表哥,柳溶月已见了俩探花,还没见过榜眼,这回正好开开眼界。 一见之下,柳溶月不禁暗自摇头:榜眼不行!长得不行!就是没有探花好看! 这位齐亮斋齐大人今年四十多岁年纪,削尖脸面、鼻高露节、两腮无肉、嘴角下撇,看来满身倨傲。 本性老实的柳溶月细看之下,不由稀奇:榜眼这个撇嘴的样子,怎么恁地眼熟?垂头想想,恍然大悟,她后娘亦是如此! 这些年丫头诗素没少跟她嘀咕:“婆娘鼻子尖尖,定然心胸不宽。” 那时那刻,柳溶月方才明白:敢情恶形恶状、无礼待人并非只是刻薄妇道独有,便是一甲及第、满腹经纶的男子也保不住气量狭窄!偏他还叫齐良斋! 想到这里,柳溶月大模大样地坐在主位上不言声儿了。 当然,苏旭没教她先开口,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正在外人看来,苏探花如此端然稳坐,很有几分宠辱不惊。 这位齐榜眼果然促狭,他瞧着“苏旭”呵呵一笑,满脸讥嘲:“恭贺苏探花成亲大喜。在下不才,区区编修,承翰院同僚托请,不揣冒昧,前来恭贺年弟鸳鸯合卺,鸾凤成双。” 柳溶月连着见了俩官儿,已经不太害怕,她瞟了齐大人一眼,纵然不喜,还是老实巴交地掐诀念咒:“多谢关怀!” 这话她背诵一宿,连说两遍,熟稔以极!听起来就是比刚才理直气壮。 齐榜眼揶揄一笑:“听闻苏大人定亲四回,终于迎娶娇娘,实在可喜可贺。苏大人这头亲事做得好啊。你岳丈家资豪阔、广有良田。谁不羡慕年弟生财有道?如此女财男貌也是一段佳话。我等翰院编修清流自诩,可就没有这等富贵福气。此次登门略备薄礼,还望苏探花不要嫌弃。” 柳溶月咂么咂么这话滋味,顿时觉得他实在酸文假醋!她再瞧瞧齐大人送来的礼物,果然秀才人情:笔墨纸砚、条山对联。 柳溶月生于豪富人家,纵无亲娘宠爱,也见过无数珍宝。于这些东西自然看不上眼,不过她不是刻薄之人,从来不挑礼物,只是含笑点头:“承情之至。” 这位齐良斋齐大人果然人如其名,气量不宽。他初见苏旭,即对这位少年英俊的相府公子颇多嫉妒。及至后来苏家倒霉,苏旭外放,他很有些幸灾乐祸。今日从翰林院自告奋勇来拜苏府,他原本安心是来瞧苏旭笑话的。无奈刚才絮絮了恁多闲话,小苏探花一不恼恨、二不羞赧,他脸色非常平淡,似是毫不介怀。 齐良斋心中冷哼:你不过故作姿态,我才不信你有那么好的涵养。 想到这里,他干笑一声:“人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苏大人两项占全,福气不小,想来仕途更是不可限量。似我等一甲进士不过按部就班做个翰林编修,哪像苏大人外放知县,别开生面?苏兄啊,你这官做的,可是开了我朝进士先河,违了祖宗创下的规制,堪为天下士子榜样。哈哈哈哈……” 倘若此时出来待客的是苏旭本尊,听了仕途顺遂的同年如此挤兑,定然委屈难过、无地自容。无奈柳溶月心中压根儿没有这些前程地位的窠臼,她把齐榜眼说的全当好话听了,所以现在分外坦然! 其时柳溶月琢磨的是别的事儿:您是最后一位宾客,我还差最后一句台词。甚好甚好!你说完了我好回去吃饭。闹了半天,我也饿了。 她耐性十足地等齐大人笑完最后一“哈”,沉静再三,确认他不会再笑,柳溶月这才郑重点头,严肃认真:“齐大人!全是天子圣明!” 齐良斋顿时噎住,陡然惊觉自己方才的言语居然有诽谤圣上的嫌疑。 他脸色一白,匆匆告辞。 目送齐大人离去的背影,柳溶月长声叹息: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苏探花这三句真言,果然谁都能打发。看来我昨天发誓听他的并不完全算错,也许过两天我们俩就换过来了也说不定呢! 正在胡思乱想,柳溶月只听屏风之后一声轻响,有两人前后走出。 为首是个袍服纱帽、相貌清癯老者,旁边搀扶他的婀娜女子正是内含苏旭神识的“自己”。 苏旭脸色平静也还罢了,那老者却神色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旭儿!刚刚醒来就出来拜客,实在是难为你了。现在可好些了么?” 柳溶月猛不丁让他拽得生疼,心底一乱、顺口答音:“多……多谢关怀。” 听了这话,一边掺着老者的苏旭嘴角当场抽了抽。 老者神情颇多欣慰:“旭儿,你刚刚应酬宾客,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竟比平素还要沉得住气。甚好!甚好啊!” 柳溶月起初张口结舌,想了想,她终于狠狠心,唉,干脆按背好的词儿说吧:“承情之至。” 老者愣怔须臾,脸色倏地涨得通红:“旭儿说话为何如此生疏?你……难道心中怨怼?” 一边儿的苏旭脸色一变,急忙扶住了老者:“旭儿不是那个意思!” 老者登时将满腔懊恼迁怒于身边新娘:“你刚刚过门懂得什么?还不闭嘴!” 苏旭“粉面”瞬间涨得通红。 柳溶月虽然完全不明白老者在说什么,可此时此刻她缄默不言似乎也不像话,目瞪口呆之余,一句熟词儿脱口而出:“全……全是天子圣明……” 那老者听了这话面若死灰,他呆愣半晌,才凄然说道:“旭儿……你哪里是得了离魂症?你是埋怨苏家连累了你……”说到这里,他伤心绝望、溢于言表:“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你真的得了离魂症么?我总不信!” 一边掺着老者的苏旭已急得红了眼眶,他连着给柳溶月打眼色,似是要她好好应对,不许再照本宣科! 柳溶月犹豫半晌,她看看四外无人,才怯怯嗫嚅:“其实……也没……就是……有些事……心头模糊了……” 老者眼中瞬间似是燃起无穷希冀:“我就知道!旭儿聪慧!怎能一夜之间就全忘记了?!你有哪些事心 头模糊了?你说啊!” 柳溶月苦着脸问:“是……什么都可说么?” 老人急切点头:“有何不能说?!自然什么都能说!” 柳溶月鼓足勇气问道:“敢问这位大人,您是我爹么?” 她此言一出,在场二人都是颜色惨变! 柳溶月特别不好意思:“其实我看您特别眼熟。可您是不是刚换了衣裳?穿官服……我就有些拿不准了……”看看对面老者眼神呆滞,柳溶月扭头看向扶着老者的新娘子:“他是你……嗯,我爹吧?” 那新媳妇脸色灰败、嘴角抽搐。 沉默半晌,新妇才有气无力地安慰老者:“爹,我还是先扶您坐下吧。儿媳纵然刚刚过门,也能扶您坐下是不是?父亲不要着急,事缓则圆。他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还可慢慢教导恢复。爹爹不必惊慌。咱们总能想法子拨乱反正的!” 这半天倍受儿子打击的苏尚书似数九寒天终于等人送来了火炭! 他感激涕零地看着儿媳:“儿啊!不意你竟贤孝如此!比我那儿子强了百倍!柳大人教女有方!苏某自愧不如!” 在苏旭杀鸡抹脖子的催促眼神中,如梦初醒的柳溶月上前一步,她学着苏旭的样子搀住了苏尚书的另一只胳膊,怯生生地赞道:“爹爹说得对!” 第九章 离魂之症 苏府东苑 得知大少爷得了离魂症,翠书、丹画、墨棋、缃琴四婢一拥而上,将占了少爷身子的柳溶月团团围住,她们语带哭腔、七嘴八舌:“公子爷!您怎么就得了离魂症了呢?” “不是!咱先说什么叫离魂症?” “什么?您连我们都不认识了?” “这怎么叫离魂症呢?您这不就一跟头摔傻了吗?!” “什么就摔傻了?!我奶奶说这不是叫鬼上身就是叫黄大仙附体了!要不咱喷口黑狗血试试!” “哎?这哈巴狗儿怎么还扭头就跑呢?你起什么哄呀!又不放你的血!” “汪汪汪!” 冷眼瞧着苏家的婢女又哭又嚷又跳脚,少奶奶身边的丫头慢条斯理地服侍着本家儿小姐梳头喝茶换衣裳。柳府陪嫁了诗素、词彤、歌玲、赋瑞,四大丫头。 这“诗词歌赋”四婢虽与那“琴棋书画”四侍的名字相映成趣,可是盐运使家资富贵,丫头们都自诩见过大世面,满脸都是看不上穷官儿家的使唤人。 奴多随主,你看少奶奶那瞧不上丈夫的眼神儿简直遮都遮不住。 如此苏府的丫鬟就更心疼少爷!瞧少奶奶那傲上天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们好好的少爷如何就得了离魂症?没准儿就是叫少奶奶妨的! 其实少奶奶的丫鬟也并非全无惴惴之心:新婚的大小姐虽然不似新姑爷那般痴傻外露,可是性情变化大家也略有感知。小姐原本温柔怯懦,在娘家屡受欺负也不敢声张,偶尔碰上难忍之事,她只会缩在屋里委屈落泪。怎么成了婚,姑娘就跟变了个人儿似的?如今的小姐时时刻刻面沉似水、动静之间凛然生威,身上陡然长出了瘆人毛来!如今她看谁一眼,谁能嘀咕半天。 若说女孩儿成亲之后改了性格,腼腆羞涩变得泼辣能言也非绝无仅有,可是这也变得太快了啊! 别人还就罢了,贴身服侍小姐的诗素就是觉得:小姐……很不对劲! 小姐姿容秀美、从小就爱梳妆打扮,不但穿衣簪花十分讲究,梳头敷粉也是一丝不苟。平素无论如何懊丧,只要诗素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总能哄得姑娘破涕为笑。 可成婚之后的这位小姐,似乎从骨子里厌恶这等妇道妆饰,不但簪环首饰她务求最俭,就连最素净的束发袄裙她也嫌繁琐碍事。 诗素自幼服侍小姐,小姐身上最私密之事都瞒不过她。所以诗素知道:小姐洞房之夜昏迷醒来,不但梳妆打扮从头生疏,就连贴身亵衣都不会穿了! 譬如她今晨服侍小姐更衣,小姐垂头看到自己赤裸身子的诡异神情,活脱遭了雷劈! 遭了雷劈?遭了雷劈! 是了!自从洞房遭了雷劈,小姐和姑爷就都不一样了!说什么姑爷得了离魂症?!小姐其实也忘了周遭所有!只是这个貌似小姐的人更有城府,极力掩饰着不让大家知道罢了!莫非……他们都鬼上身了?! 想到这里,诗素为小姐梳头的手指不觉抖了抖。 苏旭被丫头揪扯了青丝,些许不悦地低声询问:“怎么了?” 诗素支支吾吾:“没……没什么。”说着,她下意识地看向镜中少妇,而那个奇怪的小姐也正自菱花宝鉴中冷冷地盯着自己。镜中女子目光如电、含神生威,她的面孔虽然还是小姐娇娆稚嫩的美丽面孔,可她的神情却分明陌生以极! 诗素陡然打个寒颤。 她倏地垂下了头,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此刻屋里吵吵嚷嚷,那边一群丫头围着大少爷又哭又喊很不像话。 当大小姐不受待见了十八年,终于有人拿柳溶月当菩萨供着,她对丫鬟姐姐们简直感激涕零! 于是,众人只见大少爷满脸谦和地劝了这个哄那个,十足耐心地按下葫芦浮起瓢。虽然丫头们的名字还念不太全,可满不耽误温柔公子无比体贴地拿了锦帕挨个给丫鬟们擦脸拭泪,好言劝说。 不得不说,这位公子爷自从摔坏了脑子,那是相当地怜香惜玉。 无奈泪眼双双帕子小,俩手难抵粉颊多,柳溶月东擦西抹地忙了半天,终是尺幅鲛绡难拂拭,任它点点与斑斑。 柳溶月给丫头们擦了一圈儿眼泪,看着她们哭得梨花带泪的小模样、居然各个好看、瞅着各个心疼,更难得这些素不相识的女孩子们是为了她难过才哭成这样的。如此众星捧月一般被所有人当做珍宝,柳溶月不禁心花怒放! 她忙不迭地挨个儿宽慰:“别哭了。姐姐们别哭了。我忘记事情没关系,你们再教我一遍不就行啦?” 少爷抖抖手中脏了的锦帕,回头期期艾艾地看向少奶奶:“哎?那个谁……还有富裕手巾不?” 少奶奶端坐主位,脑门子上青筋隐约蹦跳。彼时苏旭不停地劝慰自己:不可动怒,不可动怒。新婚翌日就将“丈夫”打成残疾,传出去也是苏家名声难听! 众目睽睽之下,气得脸色发白的少奶奶是按了半晌太阳穴,才开口吩咐“丈夫”的丫头们:“翠书、丹画,不许哭了!墨棋、缃琴,你俩也给我住嘴!哭什么哭?!我……我相公又没死!”说到这儿,少奶奶气馁挥手:“你们退下吧!对了!把巴狗儿‘八斗’也牵走!” 少奶奶真有气势,一掉脸子,苏家丫鬟就糊里糊涂地听了她的。几个人你拽拽我,我拉拉你,连带巴狗儿“八斗”都怕了少奶奶似地臊眉耷眼地往外溜。 丹画牵着巴狗儿嘟囔:“要说可怪,平日里‘八斗’只听少爷的话。如今怎地一眼瞧上了少奶奶?敢情狗也是谁横听谁的。” 她们出门之前,少奶奶正色吩咐:“大少爷得了离魂症,并不是什么喜事。你等丫鬟贴身服侍,少爷生病自然不能隐瞒。但是少爷的病情你们也不许多嘴。倘若此事传扬出去,立刻辞退!倒扣工钱!” 少奶奶此言甚狠!生生点中丫头死穴! 众人闻听此言立刻抖擞精神,齐齐赌咒发誓:“倘若把大少爷的病情露出去一个字,我们情愿当场上吊自杀,让家里人上账房领银子办丧事。” 这些浑话苏府主人早已习以为常,唯现在是大少爷的柳溶月心头雪亮,她脱口而出:“凭什么啊?一扣钱你们就寻死,活着养死了葬!苏府这是雇人还是养爹?” 大少爷这话说得伤众,还不待丫头们撇嘴,少奶奶已经蹙眉:“这是府中多年的规矩,你一个新……新旧都想不起来的人不要多嘴多舌了!” 柳溶月顿时住口。 看小姐如此威风,歌玲、诗素站在少奶奶身边,也有几分挺胸抬头。谁知少奶奶倒是一碗水端平,她略微沉吟:“诗素……嗯……你们也退下吧……” 诗素依言退出,歌玲没被点到还站在那里不动。 大少爷却看出了此间眉眼高低,他轻声吩咐:“歌玲,你也下去歇着吧。” 歌玲看小姐的脸色确实是要她离开,方才行礼退去。不过她心头纳闷:小姐干嘛不提我的名字?姑爷把什么都忘了,居然记得我叫什么,看来对我挺上心…… 哎哟,还怪害臊的呢…… 不过姑爷长得……倒蛮好看的…… 出门之前,诗素深深地看了这对儿诡异夫妻一眼,神色惶恐。 那时,少奶奶也瞩目诗素,并且轻轻地挑了挑眉。 须臾,屋里就剩下新婚夫妇二人,柳溶月就见苏旭凉凉地瞧着自己,满脸不悦。柳溶月顿时警觉起立,在“老婆”面前站了个笔管条直。她飞快思忖:他为什么给我脸色?我又做错了什么?还是他老苏家根本不用手巾擦脸? 她这边念头还没转完,端坐主位的苏旭一甩袖子:“如何?这半天给丫头擦脸没累到么?” 柳溶月下意识摇头,赶紧跟“少奶奶”客气:“不累不累!丁点儿不累!”看看那活阎罗似的“自己”听了这话脸色不正,她连忙飞快改口:“累!累……累也没有招待客人累……” 柳溶月苦着一张脸,期期艾艾地在站在苏旭跟前给自己表功:“今天我总算把客人打发走了不是?也没露出什么破绽。怎么说都是我头一回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如何不累?” 然后,她就见苏旭脸色严峻:“招待客人是大少爷理所应为之事!有什么累与不累?你道男人是那么好当的?才干了一天就如此抱怨辛苦,成何体统?!” 柳溶月瞬间服了苏旭!同是她的面孔、她的身子,怎么苏旭使唤起来就气宇轩昂、渊渟岳峙? 反观镜中自己:空有七尺男儿皮囊,满脸无助彷徨。嗯,你别说,驻了自己魂魄的苏旭……瞅着还挺好看的…… 还没等柳溶月脑子里的小差开完,那边的苏旭已经拍了桌子:“你戳在那里傻笑什么呢?!” 他简直痛心疾首:“你还不明白刚才错在哪里?你如今是朝廷命官!总要讲礼仪!避嫌疑!以后不许和丫头挨挨蹭蹭擦鼻涕!需知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我说你还是不是大家闺秀?怎么这都不懂?” 柳溶月面红耳赤地低声嗫嚅:“我是忘记她们是女子……呃,不,我是忘记了我是男子……”她微一跺脚,低声抱怨:“哎呀!这着装来装去何日是头?滥竽岂可充数?鱼目 哪能混珠?我毕竟不是你!你还可藏在深闺,凡人不见。我这天天抛头露面,难免穿帮!说到底,咱们终要找个法子换回身子才是!如此阴阳倒置,出事只争迟早!” 听了这话,苏旭回想诗素离去时端详自己的怪异眼神,心头不觉凛然:“你这话说得倒也是。” 认识他十二个时辰,头一回让苏旭夸了,柳溶月如闻纶音、心头窃喜,她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满脸谄媚:“苏大人!你我换过身子也快一日一夜了。我时时寻思,为何会出了这等怪事?依我愚见,倘若能弄明白你我为何阴阳颠倒,再求拨乱反正之路,也不至茫无头绪不是?” 瞧苏旭似乎有些动容,柳溶月更添自信,她坐在苏旭身边轻轻地摇着“自己”的胳膊:“苏旭!我佩服见多识广。三句官话居然打发各路宾客!当真如同书里说的‘未出茅庐,先定三分天下’。那你倒是说说,咱们成亲到底有何与众不同,竟至阴阳颠倒?” 谁知那个被苏旭占了身子的“自己”却慢慢变得脸色难看,怔怔无言。柳溶月再想摇摇“她”的胳膊,居然被苏旭正色拂去了手指。 对方微微蹙眉:“说话就说话,干嘛拉拉扯扯?你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柳溶月不悦地嘀咕:“我此生还不曾与‘自己’不亲过!”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向后退了退。柳溶月从小养在深闺不识人,见了生人会受惊。所以,她本能体谅此时的苏旭不爱和人亲近。 毕竟,她自幼就不爱生人亲近。许是和他换了身子的缘故吧,明明苏旭从来不给柳溶月好脸色看,可她却下意识地将他当做了自己人,居然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边来,也是古怪。 她却不知此刻的苏旭心中惶惑其实不亚于己。适才梳妆,苏旭看到菱花镜中“自己”青春貌美,莫名又想到了法场惨死的胡氏,他顿时心绪大乱。苏旭隐隐觉得:自己今日的际遇与胡氏之死恐怕大有干系。 看苏旭坐在那里脸色发青发白不理自己,柳溶月摸摸鼻子只好自说自话:“我觉得吧……你我成亲的日子不好!听丫头们说昨天月蚀应了凶象。还有初冬打雷也够古怪。再有就是洞房里居然着火了。”说到这里,她扭头看向苏旭:“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天雷勾地火’啊?也许咱们就是这么变过来的也说不定呢!” 苏旭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你这么说,也似有些道理……” 柳溶月得了鼓舞,再接再厉:“所以说啊,我觉得如果咱们要变回来,不妨等下次天雷下击之时,咱俩在屋里点起一把火来,然后没准儿……” 刚刚说到这里,柳溶月陡然住嘴,她目瞪口呆地瞧着苏旭“腾”地一声直身站起,扭身进屋抄了把龙泉宝剑出来! 还没等柳溶月想明白苏旭要干什么,那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柳溶月只见眼前的苏旭按燕翅退绷簧“仓啷啷”宝剑出鞘。那柄宝剑冷森森夺人眼目,明晃晃要人胆寒,端的是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 苏旭直眉瞪眼:“此剑名曰‘斩蛟’!” 柳溶月僵立原地,脸色惨白:“好极。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我……我就属狗……” 苏旭都没听明白:“你说什么?你脸色如何这么难看?我是觉得你刚才说得有道理。” 柳溶月“噗通”一声,双膝下跪,抓住苏旭的衣摆放声大哭:“说对了你还要对我下毒手……真是土匪要杀人不为遭劫的说没说错话……” 当场翻个老大白眼,苏旭一把将没有出息的“自己”拽了起来。 他那时居然是兴致勃勃的:“起来!我要求雨!啊!不!求电!柳溶月!你帮不帮忙?” 柳溶月“呃”地一声顺势爬起,满眼崇拜:“你这都会?!” 然后,柳溶月就看到,夕阳之下那个素妆的“自己”无比傲娇地抬起下巴:“我今天还就明白告诉你!少爷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抱膝危坐,笑傲风月……哎,你干嘛去?” 柳溶月头也不回:“沏壶茶!再搬把凳子!我家女先儿说《三国》,少也得讲半天呢!当谁没听过书么?” 那日东厢房门窗户紧紧关闭,新婚夫妇鬼鬼祟祟摒退旁人。 起初屋内只有暗淡灯火摇摇,随后亦有袅袅幽香淡淡飘出。 不久,屋内居然传出铜铃摇晃之声,隐隐约约似乎有人掐诀念咒。 翠书、丹画、诗素、歌玲四大丫鬟守在门外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屋里的主子在如何作妖 ?只是隐约觉得大事不好!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屋里红光隐隐,渐有浓烟涌出! 丫鬟婆子大骇之下,不停拍门高喊:“少爷!少奶奶!开门啊!” “不可玩儿火!玩儿火尿炕!” “新婚小两口赌什么气要烧屋子啊!有话好说啊!” “对呀!就是过不下去,厨房不是有菜刀么?!” 也就在这个时候,这两天都逡巡在东厢附近没事找事的周寒香周大姑娘眼见新房又出妖异,登时喜上眉梢。她手舞足蹈一路飞也似地跑向内宅,口中高喊:“快来人啊!新媳妇放火烧家啦!” 不多时,苏府东厢院里已经挤满了各色人等,为首的苏夫人让丫头搀着,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刚有小厮狠狠砸开房门。 房门洞开之时,众人只见屋内的大少奶奶被发跣足、身披墨笔淋漓画太极阴阳鱼雪白被面。她左手掐诀、右手持剑,脚踏八卦、灯阵摇摇,似是正在登坛做法。 地上蹲着的大少爷红头胀脸地扇着火光熊熊的炭盆,不停地往里面添加黄纸、蜡烛。 可怜大少爷昨天还是那样丰神如玉翩翩少年,此刻已熏得面如锅底、活脱庙里的太岁金刚! 苏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屋里!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良久,这位一品诰命夫人才勉强回神,她颤抖着声音问:“你们……你们干什么呢?!” 突然,苏夫人身后的丫头一声尖叫:“可了不得了!火上房了!” 第十章 嘬死儿媳 苏宅正室 苏受田大人指挥灭火归来,端坐屋中气喘吁吁。自从儿子娶亲,不到三日苏尚书已带了小厮灭火两回。您还别说,比起昨日洞房着火的手忙脚乱,这次苏尚书已经颇有些驾轻就熟。 今后哪个大学士也别说自己矜贵清高、不事生产,那是他没赶上通身硫磺硝石的宝贝儿子! 顺利扑灭了祝融之灾,苏大人心里其实特别踏实:行!这就妥了!以后圣上爱看不爱看我都没关系!就算朝廷把我官贬七级去水会救火,我也干得住!这就叫艺多不压身! 做人,最重要就是想得开。 无奈苏大人想得开,苏夫人想不开啊。 苏夫人满脸凄惶地坐在内宅,无比困惑地看着眼前下跪的儿子儿媳。她也是大家闺秀,也是十来岁成亲,也是一路从儿媳熬起,二十多年才熬成婆婆。 所以苏夫人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自己千难万难娶回来的儿媳妇怎么这么能作妖?!这孩子怀抱儿那年不是挺老实的么? 匆匆赶来的周姨娘俯在夫人耳边儿架桥拨火:“这才刚进门啊!三朝都不到啊!她已经拆家烧房了!这要是日子长了,您算算咱家有多少房子够她烧的?啧啧!还大家闺秀呢!我看可不如我们寒香老实听话!太太!这媳妇儿您得管!不管以后要闯大祸!” 苏夫人就是好脾气,也让周姨娘挑唆得火上头。 她虎起脸色,下定决心:“管!必须得管!”说到这里,平素温柔随和的苏夫人对着儿子媳妇怒目而视:“说!刚刚成亲!放着日子不过!如何就想起来放火烧家了?!” 柳溶月自幼胆怯,苏夫人一拍桌子她一哆嗦。众人就瞧着大少爷畏畏缩缩地跪在那里,热泪含在眼中欲堕不堕,可怜巴巴哪儿还说得出话? 苏旭看不上地白了柳溶月一眼,他坚信自己母亲温柔知理,定然不会听小人挑唆! 于是,他脖子一梗、满不在乎:“回娘的话,我们没有故意放火!” 苏旭做惯了尚书独子,从小被凤凰似的捧在手心,他自娘生了这根独苗,正室夫人做得稳如泰山。所以这些年来,苏旭将母亲的优容溺爱看做理所应当,即便他当真点了房,他娘也只会担心儿子是否烧了手?苏旭从来没想过母亲会是个难以相处的“恶婆婆”。 柳溶月在旁边儿跪着,听苏旭当人“儿媳”也如此强横,不由心头赞叹:还得说苏探花有本事!跟“婆婆”也这么厉害!我可得跟他学学,做人才能不受欺负! 苏夫人没想到新过门的儿媳居然还敢顶嘴!这婆婆就是好脾气、心头也冒火!你说这个新少奶奶,披散头发、穿炕单子、来见婆婆绣鞋都不好好提起来!真是毫无礼数教养! 苏夫人恨声训斥:“混账东西!你看你这是打扮成了什么样子?大家闺秀!成何体统?!” 原本战战兢兢的柳溶月听了这话居然有些欣慰:敢情苏旭也有让人数落“成何体统”的一天!这两天光听他数落我了!这么说我“亲娘”挺讲理啊! 她偷眼瞅瞅跪在身边的苏旭,顿时觉得他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很不像话! 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由自主地往苏夫人身边靠了靠。 苏夫人正在火头上,她指着儿子儿媳声音颤抖:“你说!你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看苏夫人如此疾言厉色,柳溶月“咣当”垂下脑袋,一言不发。 柳大小姐不糊涂!你苏旭早上不是讥我跟傻子一样吗?我都傻了我还说什么?你聪明你应酬呗。天塌下来你也别问我,我中午刚认明白哪个是“我亲爹”! 我有离魂症,我还含糊谁? 知道柳溶月指不上,苏旭倒是个义气人。他抬头看向母亲,理直气壮:“娘!我们不是放火烧家!我们是摆阵祈福。儿在书中看到此法可以禳病消灾。我们如此施法,是希望旭郎早日魂魄得正。”说着大少奶奶瞥了跪在身边的大少爷一眼:“你回娘的话!是不是如此?” 柳溶月先怯生生地看看大少奶奶,再抬头瞧瞧怒气冲冲的苏夫人,才期期艾艾地点了头:“是……是的……” 在柳溶月心里,苏旭便如活阎罗般厉害;苏夫人是她威严“婆母”。她现在纵不是女儿身,还是对“婆婆”畏惧三分,所以说话磕磕绊绊的。 少夫人皱眉呵斥:“说话就说话,不要东张西望!我说你怎么结结巴巴的什么都说不清楚?!” 柳溶月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她扭着被火盆烫到的红肿手指、神情懊丧,不敢再说。 眼见自己儿子居然被媳妇威吓成 这样儿!苏夫人恚怒更甚!这媳妇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她怎么恁地嚣张跋扈?!还有没有伦理纲常?想她的旭儿自幼聪明伶俐,总角之年就是个极有主张的孩子,如何成了亲就如此被人摆布?不行!旭儿就算罹患病症、心头模糊,也断不能被媳妇欺负了去! 想到这里,苏夫人心疼地拉起儿子,拽他坐在自己身边:“儿啊!你怎娶了媳妇就变成了这样?是不是媳妇欺负你?此番放火只怕也是媳妇挑唆吧?” 苏夫人一连三句不离“媳妇”,虽然不曾直骂,对儿媳的嫌恶已经不加掩饰。 下跪的苏旭听着不对,连忙申辩:“娘!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拜阵祈福是我的主意没错儿,可她也愿意一试啊。她在一边帮忙您没看见么?她个大活人倘不想掺和,叫我如何挑唆?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吗?” 柳溶月暗挑大指:本事!厉害!你跟你娘居然这么一嘴顶一嘴的,你就不怕“婆婆”发怒责备么?不过话也难说,人家三句话能打发四个官儿,他自有道理也说不定。既然人家都这么厉害了,我还是安心当我的窝囊废算了。且看他如何安抚“婆婆”火气,必是高招! 苏夫人何曾被安抚?苏夫人勃然变颜色! 她愤而拍桌:“没有规矩!婆婆和你爷们儿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他,他,他是谁?旭儿是你夫君大人!满口‘他’啊‘他’的。太不像话!” 苏旭陡然给亲妈骂了个狗血淋头,顿时暗气暗憋:叫“他”怎么了?叫“他”谁不是人了?您和爷们儿说话又如何?我当娘们儿话都不许说了吗? 看苏旭挨骂,柳溶月略感异样,却稍微安心:敢情苏旭跟长辈顶嘴也挨骂。还行,世道还是我知道的那个世道。 苏夫人不理儿媳,扭头摩挲着儿子的肩膀。柳溶月从小没了生母,不被继母待见,极少有长辈妇人如此爱护怜惜,今天冷不丁受了苏夫人温柔抚慰,让她感动以极,眼圈都红了。 那日柳溶月福至心灵,她微微侧过脸颊,将面孔挨在苏夫人手上,轻轻嘤咛:“娘……娘啊……” 苏夫人又惊又喜!想旭儿上次这么和自己亲昵,还是他未满十岁的时候。旭儿到底是怎么了?可天下母亲谁能拒绝儿子对自己含泪软语?别说苏旭今年二十五,就是五十二,当娘的也照样心软! 苏夫人爱怜地将儿子搂在怀里揉搓:“儿啊,不怕!有娘在,谁也不能把你欺负了去!旭儿是身上不痛快?还是心里不痛快?说与娘知道,娘给你做主。你媳妇儿要是不好,娘打她一顿给你出气。” 苏旭听着火起:“娘!凭什么她不痛快,您就要打我?” 站在旁边儿的周寒香冷嗤一声:“哟,这会儿想起来怕挨打了?烧房子的时候怎么那么能耐?” 苏旭让周寒香怼得满脸通红!他从未想过,也不敢相信:自幼对他软语温存的娇俏寒香,居然如此尖酸刻薄!怪不得那疯道士说什么日月晦明、阴阳反背!我当了女人怎么谁都能踩一脚? 柳溶月其时正让苏夫人爱抚得通体舒泰,根本顾不上苏旭。她揽住苏夫人的脖子,细声细气:“娘!儿得了离魂症,心头懵懵懂懂的,自然是身子不痛快了。” 柳溶月虽占了男人身子,可目光神态依旧是个柔弱温驯的女孩儿。也是苏旭容貌俊秀,他如此一反常态地娇憨腻人,居然异样可怜可爱。不但苏夫人爱煞了这个如珠似宝的儿子,就连周寒香眼巴巴地看着如此美目流盼的“苏旭”,心头小鹿也是撞个没完。 苏旭冷眼旁观柳溶月这贱嗖儿的样子,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儿从腔子里喷出来!柳溶月!你还能再没出息点儿么? 坐一旁的苏尚书看得忧心忡忡:旭儿竟然如此撒娇弄痴,仿佛深闺妇道!假满之后可怎么出仕为官啊?! 苏夫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她听了儿子的话,正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儿啊,你身子不痛快就该好生在屋里养着。怎能纵容你媳妇放火烧屋这样胡作非为?我儿烧到了怎么办?我儿烫到了怎么好?”说着,苏夫人拉起儿子红肿的手指轻轻吹气:“还痛么?好些没?你媳妇儿到底有没有好好伺候你?” 柳溶月心道:他伺候我?大刑伺候么?我哪有那么硬的命让您儿子伺候? 她含含糊糊地说:“娘,我好些了。丫鬟姐姐将我服侍得很周到。不用少奶奶劳神。” 苏夫人更不乐意:“你成了亲,自然要媳妇儿服侍。”她扭头瞪了少夫人一眼:“你虽刚刚过门,也该有点儿规矩!你丈夫身子不好,你怎能不伺候他?你都在忙什么?我听说旭儿去前头拜客,你居然在屏风后偷听,这像 话吗?内眷不出二门,客房也是你能去的地方?” 苏旭瞠目结舌:“娘!且不说这是我家,哪里我去不得?就以伺候而论,大少爷院里有四个丫头,少奶奶陪嫁丫头四名。东苑现在人头攒动,光丫头就够打两桌马吊了。大少爷随便打个喷嚏,都有六个人递手巾,还有什么活儿我插得上手?” 苏夫人脸色难看:“这就该掌嘴!男人成亲了自然要媳妇儿服侍!照你这么说,我家三媒六聘娶你做甚?多买几个丫头不就行了?” 苏旭脱口而出:“娘不是也十指不沾阳春水?伺候爹的还不是丫头婆子周姨娘……” 他此言一出,周姨娘掩口而笑自矜功劳也就罢了,就连苏尚书嘴角也些微抽了抽。 柳溶月眼见苏旭说话越来越离谱,直觉大概要出事儿。待她看见苏夫人脸色惨变,再想给苏旭打眼色让他闭嘴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苏夫人气得眼圈发红、接连拍桌:“你这小浪蹄子要造反么!谁家儿媳妇跟婆婆对嘴?谁家媳妇叱骂丈夫?你怎地如此无礼撒泼?你爹娘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苏旭自打落生就没被人数落做“小浪蹄子”,乍然挨骂,心血翻涌,就想争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可找到靠山的柳溶月用力点头,随声附和:“对!他正是如此撒泼无礼。他还威吓叱骂于我!想来他爹娘就是这么教导他的!他家教就很不堪!” 苏旭让柳溶月气得发疯:“柳……你这家伙!” 周寒香见缝下蛆,忙不迭地诬陷好人:“你说什么‘柳’?太太!你听,少奶奶骂少爷是狗!” 柳溶月正待要看苏旭如何下台,谁知苏旭桀骜梗颈,索性胀红了头脸,一言不发。 也是苏旭昨日教她的三句箴言太过管用,事到如今,柳溶月还是坚信苏旭必有后手,定可化险为夷。 瞧着媳妇儿不服不忿的脸色,苏夫人气得浑身颤抖、频频点头:“你厉害!你本事!婆婆还说不得你了!” 苏旭心头也冤:“娘,不是您说不得我。咱们总得讲理吧……” 有道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还没等苏夫人要如何,周姨娘鼻子里已哼出冷气儿:“听听!少奶奶可是指名道姓说婆婆不讲理呢。”她扭头对着苏夫人说:“太太,少奶奶当着大伙儿顶嘴犯上,我们可都瞧见了。有道是新买的碗盆儿得刷,新娶的媳妇儿得打!您可不能心慈面软,咱家的规矩该立就得立啊。” 柳溶月还没明白周姨娘说什么,忽见下跪的苏旭脸色一变:“周姨娘!我哪里得罪了你?你为何要挑拨事端?!” 周姨娘双手叉腰:“少奶奶!婆婆您都不放在眼里,我半仆半主之人,哪里敢劳您得罪?姨娘这是帮着太太维护家规!” 本能直觉大事不好,柳溶月惊得来回拨拉脑袋。她看看周姨娘再看看苏旭,看看苏旭再看看苏夫人,还没等柳溶月想明白要出什么事,寒香已飞跑着举了根胳膊粗细的大棍子出来。 寒香姑娘这半天忙得不善,连跑带颠小脸儿都红了:“家法来了!太太,您说吧,要打她多少?” 柳溶月倒吸一口凉气:可以!苏家有点儿东西!上来就打人啊?我后娘那么厉害也只骂大街而已…… 她脑袋急转看向苏旭:苏旭!你那能耐呢?你不至于让“我”真挨打吧?你不要脸我还要面子呢!传出去柳家小姐还要不要做人啊? 可她就见下面跪着的“自己”满面通红、嘴唇紧抿,也不看苏夫人,只是对着寒香和周姨娘怒目而视。 还没等苏夫人说话,周姨娘已撇着大嘴:“少奶奶怎么不说话了?原来也怕挨打。”她回头看向苏夫人,笑里藏着杀人的刀:“太太!也别让小辈儿记恨我。我今天豁出去老脸不要,给少奶奶求个情吧。毕竟新媳妇儿脸儿嫩,也别多打,打二十算了!” 苏旭这辈子头一遭儿让家里这帮妇道人家气得头晕眼花,他真想不明白:少奶奶什么时候得罪了爹的小老婆?怎么周姨娘就跟“柳溶月”较上劲了?昨天成亲他就觉得周氏姑侄眼神不对!今天居然真个落井下石! 他却不知,父亲昨日与周姨娘闲话,对新少奶奶的从容镇定颇多首肯,甚至说出以后要让少奶奶管家理事的言语。这几句话可是戳了周姨娘的肺管子!苏夫人体弱多病,周姨娘管家经年,其中账目颇多虚报滥用,要是少奶奶陡然接手,周姨娘难免败露贪赃。是以,周姨娘本就恨不得拿出千里镜来找少奶奶的错处。能休了她最好!如果不能,至少也得让她后半生困锁深闺没脸出头! 惟其如此,她家寒 香才有做妾得宠之望! 眼看形势僵在那里,苏尚书咳嗽一声,想为儿媳讲情:“夫人啊……” 无奈苏夫人正在火头儿上:“老爷!教导内眷是婆母份内之事!还请大人不要多口!” 苏夫人从来贤德守理,昔日苏大人纳妾,她都大大方方温柔让夫。这回要不是让儿媳妇儿给气得六神无主,她也不至于如此顶撞丈夫。 苏尚书略微思忖,终于闭嘴:自来男主外女主内,夫人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其后的事情急转直下! 柳溶月瞪眼看着自己的陪嫁丫头齐齐给夫人下跪叩首,连哭带喊:“求夫人开恩!夫人饶了小姐这回吧!她不敢了!” “小姐刚刚过门,不懂规矩,夫人总要慢慢教导才是啊。” 苏夫人冷冷说道:“奴婢为何如此聒噪?你们再吵嚷,就与你家小姐一起挨打!” 苏夫人一言九鼎,屋子里乱作一团。 周寒香乐不可支地给婆子递棍子,周姨娘吆喝丫头把直挺挺跪着的少奶奶强往地上按。 眼见新媳妇儿这顿打铁定挨到了,柳溶月陡然顿悟:敢情苏旭没有脱身之计!他就是从头嘬死到底! 一座偶像,轰然倒塌。 第十一章 落地凤凰 那边家法已高高举起,柳溶月想也不想“噗通”跪倒在夫人眼前:“且慢!” 苏夫人皱眉不悦:“儿啊。今天的事情你都瞧见了。如此忤逆公婆的儿媳,你难道还要为她讲情?” 周姨娘在一边儿帮腔儿:“大少爷!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才刚成亲就为了媳妇儿双膝下跪。传出去让人笑话你是个贱骨头!” 寒香耷拉着一张脸就要拽大少爷起来。 柳溶月轻轻地把她推开了,这半天寒香搬弄是非她看在眼里,她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刻薄秀丽的姑娘。 苏夫人脸色难看:“儿啊。你如此做作,有何话说?” 柳溶月脑子转得飞快:是啊!我跪在这里,我有何话说?苏旭顶撞婆母事实俱在,我能为他分辩什么?我总不能说我就是膝盖发软贱骨头吧? 看柳溶月跪在那里痴痴呆呆说不出话,原本脸上有些希冀之色的苏旭眼神慢慢地暗淡了下来。就连刚刚挑了挑眉的苏尚书也嗟叹一声,待要起身离去。 谁知柳溶月忽然连珠炮似地开了口:“娘!咱们诗礼世家,您最慈悲不过。如何有不由分说就打媳妇的道理?这不是让人说咱们不教而诛么?”这话她爹经常说来为她在后娘那里解围,可说闭眼就用,什么题目都对得上。 苏夫人愣怔须臾,苏尚书停住脚步。 柳溶月继续说道:“明日三朝,媳妇回门。您今天把少奶奶打一顿,让媳妇如何回娘家?打狗还需看主人。今天打媳妇儿不是摆明了要得罪亲家么?” 新婚女孩不惯婆家起居,日夜盼着回门小憩,所以回门这事儿柳溶月最惦记着。 听到这句“打狗看主人”,苏旭双眉一皱刚要开口,柳溶月隔着裙子狠狠地掐了他一把,小声嘀咕:“您可住嘴吧!真想挨棍子啊?” 苏旭无奈悻悻住口。 柳溶月继续向苏夫人求情:“娘就是看在岳家的面上,今日也不该苛责媳妇。” 苏尚书闻言一喜,转身也劝:“夫人,旭儿说得对。柳大人与我甚有交谊,便是看在柳大人面上,咱们也该对儿媳多些宽宥。” 苏夫人素来恪守妇道,见丈夫儿子如此坚持,他们说得又有些道理,也就不再坚持。她略微思忖,狠狠瞪了儿媳妇一眼:“今日我且饶了你!丫头呢?送少奶奶去佛堂思过!不许吃饭!回门之前也不许出来!” 歌玲、诗素看小姐好歹躲过挨打,都是长吁口气,待要扶小姐回去。谁知苏家的缃琴、墨棋冷着脸子推开她们,不由分说押解少奶奶去了佛堂。 那日,天色已晚。那时,灯火昏黄。 几只寒鸦“嘎嘎”飞过,仿佛是此刻苏旭心境的最佳注脚。 柳溶月远远看着苏旭被拽走的落寞背影,平生头一回觉得:苏探花大概……好像……有点儿可怜… 啧啧,落地凤凰不如鸡啊。 凄风冷月,僻静佛堂。 苏尚书家的新媳妇端端正正地跪在滴水观音像前,貌似是在规规矩矩地反思过错。 入冬北风“扑啦啦”地撞到窗棂上如同怨鬼夜哭;佛前一灯如豆摇曳出惨淡光芒。 苏旭瞧着地面儿上自己娟娟秀秀的身影,一瞬间万念俱灰。 苏府素来宽仁待下,押解他前来思过的缃琴、墨棋早已偷偷溜去用饭,现在并没人看着他。也是众人料定:一个受婆家惩罚的新媳妇还能跑到哪里去呢?她还有脸跑到哪里去呢? 苏旭这个“新媳妇儿”纵然心宽,可闹成这个现在样子,他也自怨自艾得死去活来:我真是流年不利!我真是命乖时背!我当男子让皇上罚跪才站起来几天?怎么当女人又让亲娘摁地上了?合着罚跪的全是我!这里就柳溶月命好,什么都捡现成儿的! 揉揉跪麻了的膝盖,苏探花左思:谁能想得到?当儿媳妇也不比在朝为官容易!我今天才知,儿媳妇顶婆婆一句就算大逆不道!完全不问谁是谁非!古来昏君行事不端还能遗臭青史呢!敢情小女子嫁到婆家就没有讲理的时候了!这么看跟我亲妈比,皇上把我贬去当知县都不算纯欺负人,好歹圣上还给我发俸禄呢!我妈把饭都给我掐了! 再揉揉发僵的屁股,苏探花右想:周姨娘姑侄也是古怪!想我爹做过先帝师父,被圣上嫌怨,虽是无妄之灾,好歹还有个由头。大少奶奶刚过门就让人使绊子,我,啊不,她招谁惹谁了?甭管为什么,她们都冲着我来,这就难搞得很了! 菩萨啊!我自幼饱读诗书,学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人之道。谁知刚修好身就让家给齐了!看来当娘们儿这事儿念多 少书也不能一通百通。说千道万,还是赶紧跟柳溶月换过身子才是正经!大不了到时候她想跟我和离,我立刻准她归家,成全她老实人别掺和我们家这趟浑水就是了…… 唉,若非身临其境,我怎能相信我家是一趟浑水? 这佛堂越呆越冷,苏旭难受地拢拢双臂:柳溶月这身子就是中看不中用!不吃饭她居然还饿得慌!不但怕饿,她还怕冷!像话吗?怪不得这小女子窝窝囊囊,她从身子骨起就没丁点儿出息! 又直挺挺地跪了一好忽儿,苏旭心火渐消、良心发现:好像也不能光埋怨柳溶月身子骨儿不顶事儿。我们家佛堂好像就是冷,你看菩萨面前供的水都要结冰了。 平常不罚跪,还真看不出。全府上下各个拜菩萨,看着一个比一个虔诚。到晚上谁也想不起来,菩萨怹老人家都快冻上了!这还让菩萨怎么保佑?譬如我娘口口声声爱子如命,可她儿子现在挨饿受冻,还不都是母亲自己的主意?这还让儿子怎么孝顺? 本来罚跪就百无聊赖,闲着也是闲着,苏旭索性又跟自己亲娘怄上了气:他一直以为母亲礼敬丈夫、宽待下人,是天底下头一等好脾气的女子。谁能想到娘对儿媳如此严厉苛刻?还有周姨娘姑侄!平素笑脸迎人,待他各种巴结,虽然平素苏旭也听了不少仆人嘀咕她们的不是,可不被折腾不知道,她俩竟然如此促狭恶毒! 苏旭懊丧地坐在蒲团上,双手捂脸:放火不行,念咒不灵,这可如何才能换过来呢? 此时,苏夫人所居的内院大概摆上了酒饭,暖香食味弥散风中,想来那是慈母给爱子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苏旭慢慢地走到窗边,遥望那火融融灯火,肖想柳溶月此刻正顶着自己的名头被众人簇拥、吃香喝辣,一时不禁生出狸猫太子之妒恨怨怼。 苦到极处,在苏旭脑中,柳溶月的脖子之上已经长出了一颗狸猫脑袋!他咽了口唾沫,想吃条鱼。 那天在佛堂,苏旭迎着风、就着灯,苦求菩萨直念经。 座上菩萨就那么笑么滋儿地瞧着他:如是我闻,根本没门! 大少爷柳溶月此刻果然留在“母亲”房中吃饭,正如苏旭所料,她被丫鬟婆子围得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就连今日嘴脸刻薄的寒香姑娘都笑吟吟地侍立在旁摆饭伺候,那叫一个和颜悦色、春风春人! 柳溶月战战兢兢地挨着“母亲”坐下,起初很是不知所措。她从来不曾与苏夫人亲近,总担心说错了什么惹了麻烦。待吃上饭,柳溶月才晓得当大少爷的威风。她都不用说要吃什么,哪道菜只要她多看一眼,即有伶俐丫头上赶着给她布到碗里来。哪道菜柳溶月多吃一口,整个碟子就立刻摆到她的面前! 她怪不好意思地让一让母亲,屋里的丫头婆子齐齐高声夸赞:“大少爷孝顺!” 也是她们嗓门太大,也是柳溶月毫无防备,众人就见大少爷手一哆嗦,筷子上夹的四喜丸子直直飞到了寒香鼻子上。 众人面儿上不说,心里都叹:这大少爷眼瞅着就不行啊了……虚了啊……怨不得圆不成房……也难怪人家大少奶奶心里窝火怼天怼地…… 刘嬷嬷悄悄地把寒香请到侧房帮她净面擦脸,不住低声宽慰:“姑娘可没烫到吧?大少爷手滑,您别往心里去。” 谁知人家寒香恁地心宽,居然丁点儿不恼,她一边儿擦着鬓边油花儿,一边儿抿嘴偷笑:“没事儿,没事儿。四喜丸子带四喜!我就当接了旭哥哥的绣球了!” 刘嬷嬷嘴上不说,心头震撼:难为姑娘怎么想的?四喜丸子扔脸上就算接绣球了?欺负肉丸子打狗不算典故吗? 现在“大少爷”柳溶月自然体会不到寒香姑娘那颗想瞎了的九窍玲珑心。她现在全副精神都放在如何应酬她“娘”不出纰漏上。想柳府富贵,吃穿也甚讲究,无奈大小姐不受填房夫人待见,好吃好喝也只在自己房里和丫头们悄悄享用。如此被当做九天之上掉下来的活龙捧着,于柳溶月来说新鲜极了! 她头回觉得:原来苏旭在家混得不错啊!这么看来还是当独生儿子好!怪不得苏旭那么横,跟亲妈都对嘴。这挨打不也活该么?唉,我毕竟不是人家亲儿子,我还是孝顺点儿吧…… 如此,苏夫人看着乖顺偎娘的儿子,心头慈爱得简直要滴下蜜来。她不住手地摩挲儿子的肩膀:“慢慢吃,多吃些。以前旭儿没病的时候,出息是出息。可不是忙读书就是忙写字,日日正事做个没完,也没空儿陪着娘多说说话儿。如今身子不好,旭儿索性以后就来娘屋里吃饭吧。你爹这些年都在周姨娘那里,娘心里……好闷得慌,很盼着能与旭儿多坐坐……”说着,她的眼圈不由微 微泛红。 屋里一时寂静,夫人言语寥落,丫头婆子都不言声了。 柳溶月放下筷子,瞧着这位身姿容貌依旧精致秀丽的富贵夫人,胸中涌出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自己这个“母亲”一品诰命、夫为高官、膝下有子,苏大人位高权重也只有一妾,怎么说也不算性好渔色之人。普天之下、众人眼中,如苏夫人这等有福的女子也算凤毛麟角,如何她还是愀然不乐? 正在这时,忽然右边院里传来声声丝竹妙乐。 见柳溶月些微诧异,周寒香昂首笑道:“旭哥哥忘了?这是我姑母在弹琵琶唱曲儿与姑父解闷儿呢。姑母擅长音律,姑父就爱她这个,听了这些年了还放不下,也是古怪。”说着,她掩口而笑,满脸得意。 听寒香如此腔调,苏夫人轻轻放下筷子,眼望别处,似是吃不下去了。 柳溶月无声叹息:这寒香姑娘,聪明面孔笨肚肠,说话着实没眼色。这不就得罪了当家夫人么?又一转念:莫非她故意的?仗着周姨娘恃宠生娇,能把夫人气死更好? 想到这里,柳溶月心中陡然生出一个从未想过的可怕念头:富贵双全的苏夫人尚且如此,来日我就算如愿嫁给彦玉哥哥,难道就可如意一生么?表哥会不会纳妾呢?表哥的妾室会不会挤兑于我?我生性懦弱、不爱争吵,他若娶了妾,我定然受欺负!那可如何是好? 十八岁的柳大小姐从来觉得,此生此世只要嫁给如意郎君就万事大吉。毕竟从小到大所有戏文都是演到入了洞房就戛然而止。至于成婚之后的漫漫人生该如何度过?她从来不曾想过,仿佛那些都不存在。 今日愁肠百结的苏夫人,以长辈之尊,终于为柳小姐缓缓拉开了五浊恶世的帘幕一角,让她匆匆一瞥就不寒而栗。 这顿饭吃得起初热闹、中间败兴、后来就有些不了了之了。 饭后饮茶,柳溶月又在“母亲”那里刻意呆了好一会儿“承欢膝下”。她骨子里温顺乖巧,又善心地百般安慰苏夫人落寞失意,几番温言软语下来,柳溶月不但哄得苏夫人眉开眼笑,就连苏夫人身边的丫头婆子都对这位生了离魂症的大少爷生出颇多喜欢。 仆妇们窃窃私语:“岂不怪哉?大少爷摔坏了脑袋,脾气倒好了许多。” “眉眼儿也比以前柔和好看了,上人见喜啊” “可不是,少爷轻声细语儿瞅着跟个大姑娘似的!” “怨不得大少奶奶杵倔横丧的,成亲改拜干姐妹儿了。” “嗨,那别提了!” 直到月上中天,柳溶月才向母亲起身告辞。临去之前,苏夫人要翠书、丹画抱了些精致点心带回东苑,说这都是大少爷平素爱吃的,要哄他没事吃着玩。 夫人再三叮咛:“照看少爷歇着。拦着他读书写字。这病就是这些年念书累的!需得静养!谁也不许违逆他,少爷要什么,只管来我这儿拿!” 柳溶月赧然垂头。 翠书、丹画相视而笑,夫人这可真是拿大少爷做小孩儿了。 那日乌云遮月,柳溶月回房路上灯火通明! 她身前背后倒有八个丫头陪着,光灯笼就打了四盏,苏尚书去上早朝都没这个体面。柳溶月虽还不太认识苏府路径。但她是万人巴结的大少爷,往远里说这宅子都是她的。她要去哪里溜达谁敢拦着? 于是,柳小姐就有些在庭院之中信步而行的意思。 路过一座漆黑跨院,她忽听翠书小声嘀咕:“也不知缃琴、墨棋是不是还看着少奶奶呢?还回不回来睡了?佛堂可怪冷的。” 柳溶月悄声问道:“那里是佛堂?” 翠书点点头:“是啊。” 柳溶月有些好奇:“怎么黑黢黢的?怎么会冷?没有炭盆子么?” 丹画“噗嗤”乐了:“这么晚了,太太又不去拜。谁给它点灯呢?灯都不点,自然也没有炭。” 柳溶月欲往那边去看看,却被翠书拽住了:“少爷别去。大晚上的,看冲撞了狐狸精。” 柳溶月大惊失色:“怎么还有狐狸精?” 丹画也拉着柳溶月:“别听翠书胡说。无非是御赐的聘礼‘金锭如意’在那里丢的。后来东西在狐狸洞里找见,就有人瞎传,佛堂闹狐狸。”她扭头斥道:“翠书,你再当着少爷的面儿浑扯,瞧夫人不打你。” 翠书一吐舌头,躲到柳溶月身后。 柳溶月随手揽住了翠书,好声好气:“丹画姐姐。翠书知错了。你不要去说吧。” 翠书、丹画面面相觑,大少爷几时管到丫头间的闲事了?岂不怪哉? 夜深、人静、时已三更。 枯寂的佛堂院落中,隐隐传来“唰唰”脚步轻响。 跪坐在佛堂蒲团上打瞌睡的苏旭陡然竖起了耳朵! 不多时,佛堂大门“吱呀”地开了道缝儿,随着打旋儿吹进来的黑风,一条恍若狐媚的暗影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 沉沉黑夜,惨惨阴风,莫非真有妖精? 埋伏在暗处的苏旭心不慌、手不抖,一门栓朝着进来的玩意儿砸了下去。 只听“哎哟”惨叫,有人应声倒地! 苏旭莫名觉得这身影怎么那么眼熟? 待他挑明了灯烛,仔细一看,心头顿时涌上古怪感觉:地上躺的正是哭丧着脸的“自己”。 第十二章 佛堂惊魂 柳溶月对捧了点心大嚼特嚼的苏旭怒目而视:“你打我了!我看见了!咱俩才认识几天?你都打我两回了!” 苏旭吃着点心,语焉不详:“我什么时候打你两回了?不就刚才那一下儿?你这身子弱、手上没有劲儿,我顶多给你头上打个包!”他本来给关在佛堂忍饥挨饿、神思沮丧,现在猛不丁有点心入肚、还有人陪着聊天,心情突然好了许多。 柳溶月大怒:“下花轿的时候,你拿箭射得我可疼呢!别以为我忘了!”说着,她伸手就把苏旭手里的点心往外抢:“不给你吃了!给你送吃的你还打我!狼心狗肺!” 柳溶月现在是个男子、手腕有力,一夺之下居然将点心抢了过来,自己都是一呆。 然后,她就见苏旭翻个白眼拍拍手,毫不知羞地扯开胸前衣物:“下轿那回不算好不好?你看!青印子还在我胸口呢!疼也是我疼!” 柳溶月面红耳赤、七手八脚地把苏旭的衣服掩好:“别怪你娘要打你!好歹你现在是大家闺秀!哪有随便拉衣服露胸脯的?你不要脸我以后还要做人呢!” 苏旭满不在乎:“这儿又没别人。你还没看惯你自己吗?”说着,他胡乱拉拉胸襟:“你脸红什么?换过来一日一夜了,你难道没看过我吗?” 自幼庭训森严的柳大小姐就跟烫到一样用力摇头。 她三贞九烈,义正辞严:“男女有别!非礼勿视!我自然不会看你!” 苏旭十分不解:“那你怎么沐浴更衣的?都闭着眼么?” 柳溶月脸色更红:“有……有丫鬟伺候!” 苏旭好奇心起:“那你是怎么如厕的?我如厕可是琢磨了半天。” 柳溶月都要疯了,她举起蒲团狠狠拍他:“登徒子!忘八端!你偷偷看就看了,怎么还要琢磨!你琢磨就琢磨了,你怎么还有脸说!” 苏旭左躲右闪,嘴头却硬:“天生男女,阴阳有别。医书上都画得明明白白。看了想了又如何?只要心底坦荡就是君子!哎哟,别打了。打坏了我,明天我怎么替你回娘家?” 柳溶月气得脸色通红,怒指苏旭:“反正你就是登徒子!大坏蛋!我……我不给你吃的了!”说着,她将点心卷吧卷吧塞到怀里。 苏旭无奈叹气:“大小姐,我也是没法子啊。我不看,我怎么学着穿衣梳头?我怎么应酬你那罗里吧嗦的贴身丫头?”说着,他学了诗素的口音:“小姐,成亲那日可摔到哪里?小姐,胸口的淤青可散了?小姐,这件簇新的胸衣可勒得慌?” 看柳溶月还不高兴,苏旭索性豁出去了:“你不服气你也看我呀。我跟你说,我那身子可是不错!”他看向柳溶月胯下,居然有些沾沾自喜:“大小尺寸,傲视群雄!” 柳溶月脱口而出:“我却不信,你就吹牛!我又没见过别人的,如何知道尺寸大小?待我明天扒两个小厮验上一验,才知真假。” 苏旭顿时急眼:“你敢!苏大少爷公然扒小厮裤子比大小!这传出去我爹都没法做人了!” 柳溶月嘿然耸肩:“反正你们就欺负女子从一而终,讲大说小不就由着你们一张嘴?” 苏旭从小心高气傲,哪能吃这个亏:“大不了明儿我带你去逛澡堂子!你自己亲眼看!” 这话一出口,屋内二人都不言声儿了。 过了好一会儿,苏旭悻悻垂头:“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法带你去逛澡堂子了。也不知这辈子我还能不能去逛澡堂子……” 见他如此沮丧,柳溶月些微歉然。 沉默了一会儿,她轻轻将点心递还给苏旭:“你再吃些吧。你娘说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闹了一天,定然饿了。” 苏旭接过点心,沮丧低声:“柳溶月!其实你这人还行。白日为我说情,晚上给我送饭。你挺厚道的。可比小时候尿炕强了许多。” 柳溶月本想安慰苏旭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些正事:“我今天来其实是想嘱咐你些事。” 苏旭略感兴趣:“什么事?” 柳溶月一本正经:“三朝回门啊!我今日已经不认识‘我爹’了,你明日总不能也不认识我爹吧!不是!我是说你爹……不是!我是说我爹……” 苏旭一抬手:“行了!我明白了!” 柳溶月明显松了口气:“那你慢慢吃,我慢慢告诉你我爹长什么样子。” 苏旭看看手中的点心,再看看柳溶月:“这可是你让我吃的?” 柳溶月点头:“自然是我让你吃的!你吃饱了我爹的样子才记得牢。”说着,她从掏出一面菱花 镜戳到苏旭面前:“你好好看看镜中‘我’的模样。我与我爹有几分相似,不过我爹四十多岁年纪……” 貌似仔仔细细地听柳溶月将柳大人的相貌形容了一盏茶时分,苏旭终于将所有点心悉数咽到肚里,他打个饱嗝儿,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其实吧,我认识你爹。十七年前,他就曾经对我大吼大叫。” 柳溶月缓缓收了笑容,她狠狠盯了苏旭良久,终于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摇晃:“你把点心给我吐出来!” 柳溶月万想不到:自己现在的双手些微用力就能把苏旭掐得面红耳赤、咳嗽连连。 那一瞬间她错觉自己要弄死苏旭了!这个念头把柳溶月吓得仓皇后退,她惊骇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个身体的力量和敏捷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她居然可以凭力气祸害别人了! 柳溶月满脸惊骇地看着苏旭,而“死里逃生”的苏旭丝毫没有差点儿进了鬼门关的觉悟。他没心没肺地坐在地上揉着脖子顺气,还满不在乎地朝她喷点心渣子:“瞧你那傻样!我让你掐了我还没怎么样呢!你至于脸都白了吗?” 柳溶月就跟看个疯子一样看着苏旭:你说苏旭是不是傻?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害怕呢? 这边儿柳溶月还没从懊丧中回过神儿来,她已经听见苏旭懒洋洋口吐人言了:“我说你真没给我带壶水来么?咳咳咳,本来点心就干,还让你掐了半天,嗓子眼儿更痒痒了。” 听听!听听!这还是人话吗? 她手下留情还让他这么奚落,柳溶月就是老实人也急眼了:“我大晚上瞎目合眼地给你偷点心!做贼似地摸过来给你探监送饭!还不是怕你饿坏了脑袋,明天出纰漏?你谁都认识你干嘛不早说?害我和你瞎耽误半天功夫!翠书、丹画各个伶俐,我回去晚了怕就穿帮了!” 苏旭嗤笑一声,还没等他说什么,门外呼啸寒风之中,已经隐约传来幽怨女声:“也不用回去晚……您已经穿帮了……” 柳溶月登时毛骨悚然,她“嗷”地一声蹿到苏旭身后用力摇晃:“鬼啊!” 柳溶月现在是真有劲儿,苏旭觉得自己都要让她摇散架了,他好容易双手扶墙把自己撑住,心中不禁悲苦叹息:我是太不容易了…… 勉强抬起头,苏旭低声呵斥:“丹画!给我进来!不许鬼鬼祟祟的!” 柳溶月怯生生地从苏旭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是丹画?” 苏旭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是妖怪!” 柳溶月顿时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她很不仗义地把苏旭推到了前面。 然后,她就听佛堂大门“吱呀”一响,定睛细看时,的确是貌似丹画和翠书的一双少女捧了精致包裹轻轻巧巧地走了进来。 她俩也不理苏旭,只是看着自己满脸嗔怪。 柳溶月垮下肩膀:那么小心翼翼还是被丫头抓住了,苏家少爷也太难当了! 果然,丹画站定之后,立刻对她抱怨:“我的爷!三更半夜,天气又冷,放着好好儿的觉不睡,难为您跑到这里来!”说着,她瞥了大少奶奶一眼,似是抱怨她勾引大少爷大半夜也不肯歇着,连累小丫头也睡不成:“少奶奶,谁鬼鬼祟祟的了?还不是大少爷到处乱窜!” 柳溶月本要分辩是自己想出来的不与少奶奶相干,却见苏旭微微蹙眉,淡淡摇了摇头,似是不想要她为他开脱。 柳溶月却不知道,此刻的苏旭心情败坏以极:他刚刚被丹画说得浑身别扭,自他变作女人,身边各个态度皆变。倘只是一人两人翻脸无情,还可说是人品欠佳,可现在人人皆是如此!难道他做了妇人就如此不堪么?而那没出息的柳溶月,自从变做男人,如今在他家放屁都是香的! 比如现在,明明是他的丫鬟好心好意,大晚上的还巴巴儿地跑出来找大少爷。 柳溶月居然有脸半藏在自己身后,将信将疑地盘问人家:“你真是翠书么?我偷偷跑出来,你们怎知道来这里寻我?只怕是个狐狸!你转过来我看看,有尾巴没有?” 翠书骇笑:“您那还叫偷偷摸摸?把我们统统轰出卧房在先,自己在屋里翻箱倒柜于后,出门的时候八斗都叫破喉咙了,您还觉得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呢?我们怎知道来这里寻您?一眨眼功夫,您跟点心都没了,大半夜的,除了给少奶奶送饭您还能去干什么?” 丹画对着菩萨双手合十拜了拜:“阿弥陀佛,少爷考上官儿真是谢天谢地。您要是出去做贼,只怕一落草就让人打死了。”说着,她将翠书捧着的厚呢袄子取过来,悉心披在了柳溶月身上,又将手炉塞到少爷怀里,这才娇嗔抱怨:“半 夜出来也就罢了,还穿得如此单薄,倘若冻病了,岂不是我们全伙人的罪过?” 柳溶月转到翠书和丹画的身后瞧了瞧,确认她们真的没有尾巴才舒了口气。她旋即乖巧微笑:“劳姐姐们费心了。”居然毫不在意刚才丫头对自己的揶揄调笑。 丹画、翠书相对一愣,大少爷虽然平素宽待下人,可从没有对她们如此温言软语。 丹画不由脸色略红:“您早有这个体贴丫头的心思,半夜不跑出来不好么?” 苏旭冷眼看着素来泼辣直爽的丹画居然对柳溶月如此忸怩腼腆,比服侍自己的时候还细致耐性,不由心中泛酸,他语带讥讽:“她刚还怕你俩是狐狸精呢。你们便巴结她好了。瞧她给你们诸多好处!” 丹画觉得少夫人的语气古怪,又莫名熟悉,不禁上下打量了新奶奶几眼:这刚过门的小媳妇着实厉害!就算受罚也昂首挺胸的。有道是神鬼怕恶人,丹画为少奶奶神色震慑,不由低头思忖:我是否言语之间得罪了她?这娘们儿瞅着可不是好欺负的样子。只怕府里以后多事,工钱就不好挣了,那可不好! 翠书轻轻牵了大少爷的手,低声劝道:“少爷,回去吧。我和丹画是偷偷跟了你出来,让太太知道,闹起来不好。”说罢,她歉意地看向少奶奶:“少夫人,您可暂回去不得。毕竟是太太罚少夫人,少爷也不好跟他亲娘争执不是?” 柳溶月犹豫地望向苏旭,只见他长叹一声、身子伶仃,神情落寞、语似寒冰:“我理会得……你们走吧……” 柳溶月向着门口走了两步,复又折回,她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悉心帮苏旭披好,还将手炉塞到他怀里。 然后,柳溶月就见跪坐在蒲团上的苏旭,眼中居然生出一丝感激的光芒。 柳溶月心头好笑:可不是我多心疼您这个“老婆”。我是怕您一狠心把“我”冻死在这佛堂里。只是她从小老实,这大实话不好意思直说出口罢了。 丹画站在柳溶月身边轻声劝解:“少爷,走吧!我们又不曾点了灯来,外头黑黢黢怪吓人的。” 翠书看着院中,胆怯嗫嚅:“是啊,听守院子的嬷嬷说,后半夜这里会有狐狸精来偷东西的。”她轻轻晃着大少爷的袖子:“少爷你看,原本要守着少奶奶缃琴、墨棋都害怕不敢来……” 柳溶月听了这话,顿时不依:“咱们都走了,留少夫人自己孤零零地跪在这里,倘若狐狸精真来了,她该如何?”她时常被继母磋磨,从来对受罚之人从骨子里有三分感同身受。 谁知这边柳溶月话音未落,外面就应景般刮起了旋风。 那风也古怪,扑着窗棂“呜呜”有声,似是怨鬼夜哭。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也就在这个时候,佛堂外居然传来轻轻推门之声。那声音古怪,似挠似抓,又轻又浅,似人非人,恍惚是盗。 众人眼光齐刷刷看向门口,有志一同地都不说话了。 只须臾功夫,他们就听到“吱呀”轻响,佛堂大门不知给什么东西慢慢地推开了一角儿。 冷风吹入,灯火飘摇,佛前小烛若明若灭,眼看神佛闭眼,分明妖异横行! 翠书、丹画再忍不住,两人“嗷”“嗷”尖叫着躲到了大少爷身后瑟瑟发抖。 英明神武的大少爷果然不愧自幼飞鹰走马,端地是身手灵活。说时迟那时快,大少爷当机立断,双脚离地蹦起来三尺多高直跳到大少奶奶背后,双眼紧闭牢牢地搂住了“媳妇”脖子。 然后果断开始……跟丫头们一起哆嗦! 还没等苏旭明白过来,他们三个人已经齐刷刷躲在自己身后惊声尖叫:“啊!啊!啊!狐狸精啊!” 苏旭让她们带累着一屁股摔在地上,他气得双手捂脸:有辱祖先啊! 外面“狐狸精”也不知道修炼的是何法术?祭起了什么神通?听了屋里动静,居然“叮咣”连声,似是什么器物洒落一地。 在佛堂内外乱七八糟的哭爹喊娘声中,弱质纤纤的大少奶奶拍拍衣服从地上勉力爬起来,他果断拾起地上的顶门杠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以柳溶月为首的窝囊废们紧紧跟着少夫人亦步亦趋,唯恐被她落下半步。 七尺男儿柳溶月更是紧紧地拽着老婆的衣摆,活脱跟着母鸡的小鸡娃! 苏旭站在门口,深深呼吸,然后陡然开门! 惨白月下、隆冬风中,诗素、歌玲蹲在佛堂门口搂在一起、瑟瑟发抖,她们眼见大门洞开,顿时尖叫连声,双双坐倒在地。 还是诗素哆里哆嗦地抬起头,颤声问道:“小姐……你在里头 啊……” 苏旭愣怔一下儿,勉强点头:“啊!是!我在。” 歌玲定睛看了看小姐身后,说话都带了哭腔:“小姐……你跟狐狸精在里头啊……” 苏旭顺着歌玲的眼光看向身后三团拽着自己衣襟颤抖的黑影,他顿时火撞脑门:“都!撒!开!我!” 佛堂正中 柳溶月笔管条直地站在当地,看“少奶奶”端坐蒲团之上,披着诗素送来的狐裘,喝着歌玲揣来的热茶,冷冷地看着眼前一字站开自己和四个丫头。 柳溶月直觉大事不好,果然少奶奶脸色不善。 大少奶奶厉声呵斥:“喊啊!怎么不喊了?” 她们噤若寒蝉。 柳溶月带头拨拉脑袋:“不喊了!不喊了!” 站在她身后的丹画、翠书慌忙随声附和:“不喊了,不喊了。” 为形势所迫,歌玲也赶紧跟着摇脑袋:“不喊了,不喊了,以后都不喊了。” 倒是诗素擦着冷汗看着大小姐,面色充满疑惑。 大少奶奶面若寒霜地盯着大家:“有鬼吗?” 柳溶月哭丧着脸:“没有。” 丫头们跟着摇头:“没有,没有。” 少奶奶满脸恚怒:“那有狐狸精?” 大少爷带着丫头们一起用力摆手:“没有。没有。” 大少奶奶一拍小几,丫头们“呼啦啦”跪了一地。 然后大伙儿就见大少奶奶面若寒霜地着大少爷:“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看你哪里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柳溶月冤得要哭:“我也不想当个读书人啊……” 反倒是丫头们“嗨”了一声,你搀我我扶你地站了起来:“敢情没有我们的事儿啊。” “可把我们吓的。” “少奶奶您下回数落谁您先指出来。” “对对对,我们也好给您站脚助威不是?” 柳溶月对着所有丫鬟怒目而视:“没有义气的小人!” 第十三章 赌局开宝 苏府佛堂 好容易等少奶奶拍完了桌子,少爷吓白了脸。 天也晚了,风也大了,传说中的妖精也该出来了。这会儿要回东苑去,别说丫鬟们肝儿颤胆儿突,就是大少爷也不敢走出佛堂大门。 那大伙儿就干脆就地扎营,陪着大少奶奶在佛堂过夜好了。 丹画出主意搬出来过年礼佛时的炭盆子,诗素、歌玲帮忙点上火,佛堂里就暖了许多。 翠书些微犹豫:“这是太太过年礼佛时用的好炭,这会儿让咱们用了……不好吧……” 丹画满不在乎:“太太还能冻到大少爷么?” 听到这里,苏旭轻轻地撇了撇嘴:不是没炭,只是少奶奶不配使罢了。 他回头看看畏畏缩缩还被大伙儿供着的柳溶月,才知世上真有“命好”这回事儿。反正谁是少爷谁尊贵,哪怕是个糊涂车子也无所谓。那么反思过往,自己被众人拱卫、高高在上了二十多年,大概也并非因为他有何过人之处,不过恰巧会投胎罢了…… 那夜,对着融融炭火,丫头们两两分开窃窃私语,佛堂之内诡异温馨。 柳溶月左看右看,好像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跟哪边儿丫头坐都不太合适。 于是她臊眉耷眼地坐在了苏旭身边,好言好语:“要不你也早点儿睡吧,毕竟明天还要回门。” 苏旭想起一事,把柳溶月拽到了旁边儿:“你还没跟我细说你家什么样呢?我刚才话说了一半儿,我就认识你爹……” 柳溶月轻叹口气:“我亲娘没得早,后娘极好认,府里最厉害的就是她。你明天到了我家,谁横听谁的就行。她数落你,你就听着,左右一忽儿功夫,也没那么难忍吧?” 苏旭“啊”了一声,他没想到当初春宴,那个抱着婴儿的美貌妇人居然当真早早过世了。现在看看柳溶月眉目凄凉,想来这些年在继母身边过得并不顺心。 李夏朔竟然算得不错…… 苏旭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同情地问:“难道你后娘欺负你么?” 柳溶月抿抿嘴角,声音越低:“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总是母亲教导女儿罢了……” 苏旭就看不得柳溶月占着自己的身子还做出这幅窝囊的样子!他本想数落她太过懦弱,刚要开口,忽又想到自己白活二十多年,变做女子还不是给亲妈关在佛堂缺衣少吃? 苏旭顿时气馁,许多话涌到嘴边儿,又生生咽回去了。 炭盆这边儿的翠书和丹画瞧着窃窃私语的少爷、少奶奶很有点儿迷糊。 丹画嘀咕:“你说少奶奶这么厉害,咱大少爷还跟她挺亲。就说是得了离魂症吧,也不至于沦落到惧内至此吧?” 翠书揣度:“想咱们大少爷从小被大伙儿捧着供着,一辈子也没让人挤兑过。这冷不丁碰上个厉害人儿,才知道自己甚好挨打受骂这一口儿,那也是有的!” 丹画与翠书对视良久,一起叹息:“谁能想得到,他竟然是个贱骨头。” 炭盆那边儿的诗素和歌玲挨挨凑凑地坐在一边儿,也往姑爷、小姐那边儿看着,不过她俩倒没说什么有的没的。 歌玲痴痴地看着姑爷俊秀的面庞,忽然垂头红了脸。 倒是诗素,认真地瞧着大小姐的一颦一笑,眼中满是迟疑之色。 而诗素的这个探寻判研的目光,终究没有逃脱苏旭的锐利双眼。 天蒙蒙亮时,佛堂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儿。 一个新媳妇装扮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四外观望。 新媳妇身后挤挤插插拥着四个小丫头和一个大少爷,这帮人饶是胆儿小还嘴碎,简直是没用得令人发指。 大少爷柳溶月扒拉着“媳妇”的肩膀头儿捅捅咕咕:“你看见什么了?到底外头有人没有啊?哎?你说这个时辰了,狐狸精都回洞里去了吧?咱们现在溜回去肯定没事儿不会骚扰仙家吧?” 然后,柳溶月就见新媳妇对天翻个老大白眼,然后继续扒着门缝往外看,人家显然压根儿懒得跟自己废话。柳大小姐摸摸鼻子住了嘴,她有自知之明,帮不上忙起码别添乱了,要不然苏旭又跟她急眼。 柳溶月看出来了,苏旭脾气不好,狗脸说翻就翻! 翠书姑娘此刻正在心急火燎:“那狐狸精回洞了,咱也得赶紧回洞!啊,不,回屋!让太太知道咱们在这儿忍了一宿,大家没法交代。我说一会儿大伙儿可得跑快点儿。别让他们抓住。” 诗素担心极了:“别跑啊!我初来乍到我不认识路。” 丹画不解:“那你来的时候怎么认识呢?” 诗素好冤:“我俩还不是跟着你俩来的?” 翠书嘀咕:“那你俩跑的时候接着跟着我俩跑不就完了吗?” 歌玲愁眉苦脸:“我怕跑得没你快……” 柳溶月素知歌玲体弱不好动,连忙宽慰:“歌玲,没事儿,到时我拽着你。” 然后,她就见歌玲羞答答地瞥了自己一眼,小丫头脸都红了。 柳溶月眨眨眼睛,心生狐疑:我们歌玲这是怎么了?平常她没这么腼腆啊?怎么现在看见我就脸红呢?害热病了不成? 她却不知,此刻歌玲心头正在春心荡漾外加胡思乱想:也是可怪,明明跟遇到姑爷不过几天,他却仿佛是我的旧相识一般,温存体贴、知冷知热,莫非这就是前世有缘?哎呀,羞死了。 这帮人里就大少奶奶全副精神都在外头。 看了半天,柳溶月就见苏旭果断回头:“都别说了!我看现在溜回去正合适!巡夜的刚歇下,洒扫的还没起。待会儿我爹……嗯,老爷上朝,还不满院子都是人?” 翠书特别奇怪:“少奶奶您刚来就知道我们老爷何时上朝了?” 少奶奶顿时语塞。 柳溶月十分仗义地给苏旭救场儿:“我爹上朝,少奶奶的爹也得上朝啊!官儿是不一样的官儿,朝是一样的朝。满朝文武见一个皇上,可不得约好了时辰一块儿去?” 翠书欢喜赞叹:“自从少爷得了离魂症,说话恁地亲切,我都能听明白了!” 丹画跟着点头:“可见以前他都是扯谎。如何读书人就不会好好说话了?” 柳溶月得了丫头们的夸赞,很有几分得意洋洋。 苏旭冷哼一声,对柳溶月在他家轻易博得的良好人缘颇多妒恨。 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些,火烧眉毛先回洞,啊,呸,先回房再说! 苏旭轻轻扭头,向大家“嘘”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佛堂大门率先溜了出去。再三确认周边无人,苏旭才向后谨慎招手,示意大伙儿赶紧出来。 就这样,少奶奶身后蹑足潜踪地跟出来一串儿鬼鬼祟祟的家伙:大少爷拽着少奶奶、歌玲揪着大少爷、诗素拉着歌玲、翠书和丹画断后。 他们一个牵一个,个个扥得牢,活脱入秋的一串河螃蟹。 这一路偷偷摸摸、这一路贼眉鼠眼、这一路哆里哆嗦,走前面的大少爷固然深一脚浅一脚,眼神儿不济的歌玲更是差点儿把廊下铜盆给踢了,要不是少奶奶手疾眼快各种补漏,这帮人想谁也不惊动地混回东苑实非易事。 好歹到了东苑门口,苏旭就是沉稳老练,也不禁偷偷擦把冷汗:我这大少奶奶当的啊,谁心累谁知道! 开门的缃琴、墨棋见了他们颇有些讪讪,这些年来她俩不如翠书、丹画与少爷亲厚,就刻意巴结太太取巧,平日又怕了周姨娘厉害,所以昨天晚上才铁面无私把少奶奶押去思过。 谁知今天早上少奶奶跟少爷一起大模大样回来了,人家夫妻和顺。如今大门一关,少奶奶摆明了是东苑之主,两个丫鬟懊悔不迭,要是从此让少奶奶心里记恨,岂非枉自做了恶人?有道是县官都不如现管!昨日真是失策啊失策。 既存了这个心思,缃琴、墨棋立刻改了态度,偷偷放大伙儿进门,赌咒发誓再不声张。 倒是柳溶月的丫鬟词彤、赋瑞,对小姐受罚这事儿并不特别上心。她俩在柳府的时候就恨攀不上二小姐的高枝儿,给大小姐当陪嫁来到穷官儿苏家,心里更多怨恨,所以陪嫁丫头她俩当得很是敷衍。 柳溶月不爱说自己丫头是非。苏旭纵然察觉词彤、赋瑞时常丧气,一时也顾不上跟她们计较。 他们回到东苑,正赶上红日初升、祥云蔼蔼。 温润阳光照耀了人间万物,仿佛此间天下太平、从无妖异鬼蜮。 仰望此情此景,苏旭胸中不禁涌起了天人之问: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干嘛呢? 我在自己家回自己屋,我干嘛跟作奸犯科一样?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心中咆哮之后,苏相公飞身蹿回房间,不为别的,苏旭昨天看明白了:他妈现在是真恨不得打他一顿出气! 回了东苑也是忙碌,即便这一宿吃没好吃、睡没好睡,现实也不能饶了这帮人闲着。今日三朝,新妇回门。小两口自然要黎明即起、整装预备。 少奶奶打着哈切坐在妆奁之前,满脸丧彪地由着歌玲、诗素给自己盘头戴花儿,眼瞅着那是大不耐烦。众人却不知道,苏旭人虽坐在绣墩上一动不动,可 满脑子各种古怪念头层正出不穷。 苏旭想,昔者王摩诘大人诗颂早朝“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我虽不曾认真当官,这些年看我爹夙兴夜寐,也明白做官不可贪睡的道理。 苏旭又想,我自幼勤于攻读,起早贪黑,每每以颜应方先生“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的诗文自励自勉,从不敢睡到日高三丈。可是人家颜真卿说的明白,正是男儿读书时!可知女的压根儿不用起那么早!怎么我如今成女人了,还摸不上个整觉睡?这到底是颜文忠公胡说八道,还是我家规矩特殊? 苏旭还想,说千道万,当娘们儿的路数我还是不熟,我也没必要摸这门道,我得想方设法跟柳溶月换过来身子才是正理。可是怎么换呢?真真难煞人也! 苏旭这番九转徘徊的神思恍惚,落在伺候他擦胭脂抹粉的丫鬟眼里:就是少奶奶睡眼惺忪、精神不济,怕是起床气犯了也未可知。 那天早上,一众丫鬟老妈儿围着少奶奶战战兢兢,生怕哪里伺候得不周到,惹她犯病又把房烧了。 大少奶奶心情不佳,梳妆自然从简,簪环首饰一概全免,只松松插根白银发簪,勉强别着乌黑长发不散下来算数。头上简单,身上更素净:苏旭随手挑了秋香长袄、月白罗裙,就连足下绣鞋都是石青的。 苏旭自己简单梳妆已毕,回头看了一眼另一个“自己”,立时目瞪口呆。 那厢的“大少爷”许是忘却过往,彻底想开。人家于梳妆打扮这路闲事儿现在是兴致勃勃、特别来劲。 柳溶月美滋滋地让丫鬟们服侍着,先穿朱红袍、再戴紫金冠,腰间各种配饰务必完全挂满!大少爷现在站那儿珠光闪闪,走起道儿环佩叮当!毕竟现在大少爷身子里驻了个爱漂亮的大姑娘嘛! 待大少爷穿戴完毕,众人齐声喝彩:“好看好看真好看!胜过台上小花旦!” 缃琴、墨棋尤其巴结,她俩对着少奶奶使劲儿奉承:“少奶奶,此番回门,大少爷定然不能给您丢脸!您看他多好看呐!百牲园里的花孔雀也不过如此了!” 几乎被明晃晃的“相公”闪瞎双眼的大少奶奶脱口而出:“那也不能把他打扮成个鸟人啊!” 那“鸟人”相公回过头来,看见异常素净的“老婆”,登时吓了一跳:“您这是要吊孝去吗?” 若非夫人房里的刘嬷嬷看看时辰不早,前来催促少爷少奶奶定然要踩着吉时出门,小两口当场就能在屋里拌上嘴! 以理而论,三日回门,新娘坐轿、新郎骑马。 无奈柳溶月压根儿就没骑过马,她昨日还特地去马房看了看:谁知大少爷本人一见大少爷的马,登时头也晕来眼也花。 柳溶月围着这匹马转了三圈,眼见“马大爷”站着比她高,躺着比她长,眼神嚣张,分外猖狂! 人说畜生通灵,大概不假。 这匹骏马畜随主性、双目朝天,看着就不是很瞧得起她这“西贝”探花的模样。柳溶月与骏马面面相觑了许久,觉得自己大概、好像、可能……是惹不起它…… 在苏府混了两天,柳溶月好歹摸清了些当大少爷的门道,她拂袖而去,心头恨恨:你马看不上我没关系,“我妈”看得上我就行了啊。 多个女字边,万事不一般! 大少爷出了马房奔了上房,打定主意要去恃宠生娇。 果然苏夫人看了“儿子”就如同见了活龙一般欢喜。 柳溶月坐在“母亲”低声央求:“孩儿身子不适,最近不想骑马。” 苏夫人当即念佛:“想我儿珠玉一般的人品,又是文官,何必日日猴儿在马上?来啊!将我的车子给旭郎明日出门用!” 今天柳溶月走出大门,瞧见了苏夫人的马车,不由心下叹息:苏尚书真是个清官不假!一品诰命的座驾也不过是辆装饰简朴的蓝呢后档车。别说比不上她继母的宝盖香车,便是她那辆用了多年的璎珞翠帷车都能让这辆轿车相形见绌。 随着柳溶月出门的苏旭,于母亲的车子司空见惯,自然没柳溶月那么多感慨,他也不等小厮把凳子放稳、也不用丫头们过来搀扶,大少奶奶提溜裙子片腿儿就上,那叫一个身手敏捷! 倒是大少爷上车的时候稳稳当当,等两个丫头左右相扶,就显得他大家公子、分外端庄。 苏府内眷出门,府邸门外自然有许多丫鬟仆从环绕阻挡,以防外人窥伺。无奈人多不当墙、街上闲汉多。更有拐角处的茶馆里,一帮人眼巴巴儿地伸长脖子瞅着苏府大门,他们倒要看看苏家少奶奶能不能够好端端地从府里直着走出 来? 今日三朝,赌局开宝。 这帮人的身家银子都押在此处,各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及至大伙儿亲眼看到新少奶奶挺胸抬头出了大门,垫步拧腰、干净利索地上了蓝呢后档车,才算彻底死心。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看来少夫人还没让苏探花妨死,那是真实不虚! 苏府车把式甩鞭三响,香车启动。 微冷寒风吹起蓝呢车帘,半遮半掩地露出了一张娇嫩面孔。 端坐车中少妇转眸四顾,她眼神冷冽,眉目含霜,似乎在嘲弄云云众生冥顽不灵。 一众闲汉唏嘘不已,可事到如今还有何话说?大伙儿纷纷交割了赌资,悻悻离去。 唯阴阳高人李夏朔李先生乜呆呆站在那里,脸色灰败,迟迟不动。 输了钱还在其次,李先生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卜卦不准!不能啊!他算换皇上都说对了! 那天的李先生迎着风、满脸懵、直挺挺站在路当中。 他目送着苏府浩浩荡荡的车马愈行愈远、渐渐脱离了自己的视野,再不可见。一如他多年积攒的名声如梦幻泡影般灰飞烟灭…… 其时天色转阴,其时寒风飒飒。 李先生发呆良久,终于在围观众人的指戳嘲弄声中,直直向后栽倒,痰壅塞闭、人事不知。 茶馆儿伙计王话痨跟着李先生下注输了钱,这会儿脸色也是蜡渣黄,他强打精神把李先生搀到茶馆里歪着,打心眼儿里不想搭理这个害他多年白干的神棍。 倒是茶馆中一个面相忠厚的青年十分热心、跑前跑后,他对李先生又掐人中、又喷凉水、撅吧揉搓了半天,看人好歹苏醒过来,才将李先生搀扶回家了事。 后来听说那位小哥揣了四十两打赌赢来的银子,满心欢喜去京郊宛平县置办下四亩地三间房,打算落地生根再慢慢寻亲,也算撞上了大运。 王话痨痴痴望着忠厚小哥远去的背影,不由心中感愧:这可真是天公疼好人啊! 第十四章 三日回门 以蓝呢后档车为首的小小队列在京城大街上缓缓前行,伺候少爷、少奶奶的丫鬟在后面的小篷车上安坐,更有几个尚书府的仆从挑了礼物要给柳府送去。 好歹是官眷,队列还算威风。 柳溶月虽然不认识京城的道路,可想来他们是离柳府越来越近了。一想到自己即将回家,柳溶月的心就似要蹦出腔子般地难过。 这三日在苏府各种惊吓,她是很想回家的。可是真要回去了,她又觉得无限迷茫:她这十来年都在扬州父亲任上府邸居住,京城的老宅也是今年方归,那么那座她还不算熟悉座房子就算她的家么? 继母平素刻薄也就罢了,这回更强逼她嫁给克妻之人,那是摆明不把她做女儿看了。而她不愿成亲这样的大事就算是爹爹……就算是爹爹也称病不出,并不为她做主…… 那她还有亲人吗?她还回去做什么?天大地大,哪里还是她的容身之处? 想到这里,有泪盈睫。 柳溶月慌张抹抹眼角,连忙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我还可以去找彦玉表哥!表哥发过誓,要做我的终生依靠!只要我变回女身,去找到他就可以了! 柳溶月正在胡思乱想,蓦然发现坐在身边的那人递了块干净的手帕过来。 她哽咽着抬眼看了看苏旭,苏旭如今娇嫩的少女面孔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虽然认识他不过两天,可柳溶月莫名觉得苏旭就是个表情不多的人。当然,他被她气到发疯时除外。 看柳溶月瞧着自己,苏旭勉强笑笑:“来我家也哭,回你家也哭,你到底要怎样?擦擦泪吧。新姑爷去丈人家哭成这个样子,让人见了还道苏探花让老婆欺负得狠了。” 柳溶月一边拭泪一边骇笑:“我正是被你欺负得狠了!你还无自觉么?” 苏旭些许赧然,待要向她说句软话安慰,又觉自己并没做错什么,于是他拉开车帘向外看了看:“左右还有一段路,那你再哭一会儿好了。” 柳溶月顺着苏旭的手指瞧向外面,但见京城市面车水马龙,过往行人熙熙攘攘,道路宽敞、店铺林立。这样陌生的繁华热闹顿时吸引了她的目光。柳溶月大家闺秀家训严苛,窥伺街市本是大忌,即便如今做了男人,她还是下意识地掩藏身体,只敢微侧着身子躲在苏旭身后向外张望。 苏旭冷眼看着身边的这个娇怯怯、俏生生的“自己”,他是深深呼吸,才勉强按下去杀心。 苏旭世家公子,自知容颜俊秀,所以立身务求端庄、从来不苟言笑,免得被人讥讽不似伟岸丈夫。如今昂然七尺之躯陡然被柳大小姐占了去……唉,今日才知,这世上居然能有这么可怜可爱的公子!花不如其娇、柳不及其媚,台上戏子也不如她!南风馆的相公大约都要被她气死了! 苏旭都不敢想:倘若来日柳大人走上大街……会是何其丢人现眼…… 苏旭有心责备柳溶月几句,要她好歹阳刚些,可是看看此去岳家路途不远,倘若真说重了话,闹得她泪流满面也是麻烦。 略微揉揉脑门子压住心火,苏旭突然想起一事:“你难道不曾见过街头市井?” 柳溶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随口答道:“平素在家不许出二门,如何见过?便是随着爹爹北上做官,沿途见了些许风景。也远不及此间热闹。原来京城如许繁华!” 苏旭想了想,将车帘撩得更开了一些:“你现在是男儿身。看就大大方方地看,无需藏头露尾。” 柳溶月试着坐在车窗之侧,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果然视野清晰,不禁心头畅快。她口中啧啧:“如此说来,还是当男孩儿好啊……” 苏旭闻言不禁心头一沉,看她的眼神又黯了黯。 穿街过路,车队渐停,眼见是到了柳府门口。 即将下车的时候,柳溶月猛然握住了苏旭的手,她忧心忡忡:“顶着我的面孔去见我爹娘,你怎地看着丁点儿不怕?我都心慌得很。” 苏旭奇道:“顶着你的脑袋去见你爹娘,怕得何来?” 柳溶月面有惧色:“我娘可不比你娘。我后妈厉害得很呢。” 苏旭指着自己鼻子:“她能比我厉害?” 柳溶月顿时说不出话,苏旭此言倒是不虚。 苏旭满不在乎地撩裙起身:“你瞧你那窝囊样子。要说厉害,我凭生只服丹画她二叔。别人我从未放入眼内!” 柳溶月大惑不解:“莫非丹画的二叔是朝中重臣?” 苏旭径自要撩帘下车:“她二叔是个杀猪的屠户!” 柳溶月魂飞魄散之余,立刻拽 住这冤家没口央求:“我没让你弄死我后娘啊!苏旭!你纵厉害也不可滥杀无辜!我服了您了!今天回门不是灭门!您好歹给我爹留个填房老婆吧!” 柳府二堂 柳夫人黄氏端坐主位,回门的小夫妻敬陪侧边。黄氏似乎对应酬大小姐夫妇很不耐烦,话也懒怠说,眼皮子也懒怠撩。她闲闲叹了口气,居然顺手把茶碗都端起来了。 廊下服侍的丫头仆妇们纷纷倒吸凉气,难免交头接耳:“大小姐两口子才刚坐下啊,这就送客?” “就咱们大小姐那个脾气,还不当场哭出声儿来?” “哎哟,你可少说两句。得罪了太太,你还想不想在这屋里混了?” “可也是!大小姐要是识相,还是赶紧回婆家算了!干嘛在这儿惹人不爱看?” 跟着小姐回门的歌玲站在一边儿气得都要哭了:“诗素,你说不过走了三天。家里怎么就变成这样儿了?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诗素清清冷冷地站在一边儿:“歌玲,家里久已如此啦!不过那时他们不知小姐日后会得个什么贵婿,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罢了。” 与双目通红的歌玲不同,诗素两眼看天、心态安然,也不知怎么的,她无端觉得:屋里坐着的这位大小姐必然有法子摆脱如此窘境。呵呵,不信走着瞧! 黄氏想想也是不对,毕竟这里还关着丈夫脸面,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将端起的茶杯又缓缓撂下了。 眼见被继母如此嫌弃,柳溶月双手下意识地揪扯着衣角,当真如丫头们嘀咕的那般红了眼圈儿。她垂头寻思:我爹爹呢?我出嫁时爹爹不过隔着轿帘潦草嘱咐了两句,根本不容多话。怎么如今我回门爹爹也不出来见我?我又没做过忤逆之事,为何被爹爹嫌怨至此?难不成真如丫头们嘀咕的,爹爹要克扣了我亲娘留下来的嫁妆钱?后娘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分明是逼着我赶紧告辞。如此不给姑娘面子,传出去必然是京城笑柄,这可让我以后怎么有脸做人?哎!不对!现在“姑娘”是苏旭!要说没脸做人也不是我。 想到这里,柳溶月居然心下稍安。她轻轻抬头,就见苏旭坐在旁边儿正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位传说中的厉害后娘。他仿佛在看个稀罕物儿。这人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后娘不招呼,他也不局促,就是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好似屁股上粘了二斤浆糊般地安忍如山,真跟回了自己娘家一样。 柳溶月心中暗挑大指:行!可以!不愧中过探花,脸就是比一般人大! 跟人家一比,柳溶月就有点儿瞧不上自己:白瞎当个男人,又不知道如何跟“岳母”寒暄,又不会给“妻子”解围,就知道吓吓唧唧地坐在这儿,简直没用极了! 屋内寂静,还没说话就已冷场儿。 黄氏夫人是不待见这位嫡出大小姐的,今天回门都懒得多看她一眼。不过她对这个初次见面的新姑爷倒是有几分稀奇,新科探花郎呢!人人都说苏相公丰神如玉。要不是这人克妻的名声吓人,她真不愿意让大小姐捡了这现成儿的便宜! 今日得见,黄氏可要好好端详端详姑爷:嗯!苏探花果然一表人才。可是细看之下,这小伙子怎么神情恍惚卑怯、如此木讷少言? 黄氏不禁嗤笑出声,不过看了会儿丈母娘脸色,新姑爷已经脸色苍白、眼圈发红、慌得坐都坐不稳了。你别说,这胆小怯懦的新姑爷倒与我们那废物点心的大小姐是天生一对儿,地凑一双!探花又如何?怕是个书呆子罢了! 黄氏哂笑着回头再看大小姐,心中更添鄙夷:您可是新娘子啊!三朝回门,怎么穿得如此寒酸潦倒?当真倒霉带相儿了,料想在你婆家也不受待见! 黄氏暗自琢磨:那糊涂油蒙了心的算命先生胡说八道什么我闺女命苦,大小姐有福?啧啧!今朝才算活现在我眼睛里!她心中称愿之余,脸上不由喜笑颜开。 黄氏也不搭理新姑爷,开口对大小姐说道:“眼见姑娘有了好归宿。我这当娘心里很是痛快。论理说,三日回门是个规矩,可是小姐毕竟是人家的人了,也该早来早走才是。姑娘需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朝回了你婆家,以后柳府大门姑娘还是少登为妙!免得让不知内情的胡扯什么你婆家过不下去了,回娘家来乞讨吃喝!” 知道后娘冷情薄义,没想到她心狠至此!柳溶月心中一寒,登时要哭。 此情此景落在众人眼里,就是新姑爷受了丈母娘讥讽嘲笑,气得差点儿伤心落泪。 这新姑爷容颜秀丽,双目含泪的样子真似雨打荷叶、露欺海棠,丫鬟婆子口中不言,心中啧啧:好看是真好看,窝囊是真窝囊。 你别说姑爷这德行跟我们大姑娘还真有几分夫妻相儿! 正没奈何处,柳溶月忽见苏旭对着她后妈坦然一笑。 “大小姐”言辞谦和、举止有礼:“母亲说得哪里话来?儿虽嫁人,可依旧是柳家子嗣不假。爹爹无子、溶月无兄、小妹待嫁。将来堂前尽孝、承嗣家业,我这嫡出长女自然义不容辞。母亲怎么说我上少登家门为妙呢?这话传出去,知道的是我顾虑这里主母无能,所以操心娘家太过。让那起糊涂人听了,必然非议母亲不会持家还心胸狭窄,容不下嫡出长女呢。岂非坏了您仁德宽厚的名声?”说完这番大义凛然的言辞,苏旭朝柳溶月邀功地眨了眨眼,那意思分明是:如何?我厉害吧? 柳溶月瞠目结舌之余,心中鼓掌喝彩:苏探花!好口才! 原来自到柳府,苏旭目睹这里雕梁画栋、装潢精致,果然富贵天成,不禁又动了一层心思:柳家有些资财,溶月又无亲生兄弟,看来家产都为黄氏把持,这便未免有失公允!所以他言谈之间,不但驳了黄氏阻拦大小姐回娘家的说辞,也暗扣着大小姐将来还要承嗣家产的道理。 这是苏旭好心之处,既然与柳溶月说好将来各归本位,二人和离。那么他现在为她争些资财,将来给她傍身也是好的。 柳夫人从来没见过大小姐如此侃侃而谈,登时心头火起!她翘起二郎腿、单手叉上腰,眉毛眼睛里全是恶毒刻薄:“姑娘啊,既然你如此恬不知耻要赖着娘家,那么咱们干脆对面说清楚了算数!姑娘如今是苏府的媳妇儿,这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你公公是先帝心腹?当今圣上不爱看哥哥,苏尚书连带着不受待见。市井小儿都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可见苏家没有好日子啦!更兼他家把御赐的东西都丢了,真是命乖时背到了头儿,只怕抄家落狱就在眼前! 说到这里,柳夫人恨恨看了新姑爷一眼,看他面色通红、不敢作声,她这才洋洋得意地继续说道:“你妹妹朝颜可是说定了要嫁给秦王为妃的贵人,光宗耀祖那就是转瞬之间的事。大小姐既以柳家子嗣自居,就该尽己所能维护娘家。你晦气就别攀扯我家亲王贵眷了!唉,说白了吧,娘让你少回家门,是怕日后苏家出了事,娘家让你连累!” 柳溶月脸色涨得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脱口而出:“母亲如何这么说话?父亲人呢?倘若他怕被女儿连累,当场勒死长女不是更好?何苦与瞧不上的人家攀亲?” 柳夫人揶揄一笑:“姑爷莫急。我家老爷将这不成材的闺女许配给你,也是图个‘瘸驴配破磨,烂盖遮漏锅’。咱们一介深闺妇人都知道,你命不好,克妻房。堂堂探花郎让皇上不顾脸面地打发到外面去当县令,总不能说你苏家圣眷正隆吧?呵呵,呵呵,呵呵呵……” 柳溶月听了这话又气又怨又委屈,她双目含泪,要不是紧掐虎口,几乎当场哭了出来。 坐在一边儿的苏旭,此刻脑袋顶上已经冒出滚滚黑烟了!这还能忍?! 苏旭拍案而起,大吼一声:“黄氏!你可知罪?” 柳夫人“哎”了一声,都没反应过来大小姐那没肚脐眼儿的蛤蟆还能憋出这声好叫? 同样大吃一惊的柳溶月就见那个装了苏旭魂魄的“自己”杀气腾腾地走到继母身边! 苏旭开口就骂:“无知蠢妇!口吐狂言!本朝以孝悌治天下,所以才有四海升平、万国来朝的繁荣气象。当今圣上与先帝,更是兄友弟恭、棠棣齐华,堪为天下表率。你口口声声‘今上衔恨先皇’,‘苏尚书做过先皇的师傅便不受待见’。如此大逆不道的荒谬言语,竟然出自三品官员内眷之口,当真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看黄氏脸色惨变,苏旭冷声一笑、继续狂喷:“继母犯下如此毁谤君上的重罪,我身为柳家子嗣,自然不能包庇坐视。你我这就去见父亲,看一家之主要如何处置于你?是绑了你去衙门替全家请罪,还是干脆休了你撇清干系,就不是我做小辈可以置喙的了。总之我柳家清白门第,断不能让你这口孽罪妇连累下水!走走走,我们这就去见爹!”说着,他伸手便去拉扯黄氏的衣领! 黄氏又羞又怕,勃然大怒:“小贱人!浪蹄子!你不过成了门晦气亲事,嫁了个背运的穷官儿,如何敢毁谤母亲犯了国法?你娘短命鬼!你即没家教!没廉耻的娼妇如何敢在我眼前狺狺不已?我……我是堂堂秦王岳母!你敢把我如何?” 苏旭“呸”地一声,啐了后娘满脸唾沫星子:“浪蹄子?小贱人?亏你说得出口!我堂堂正正柳府大小姐,明媒正娶苏家少夫人,一不曾做人填房,二不曾做人姬妾。何来晦气?怎说命苦?我母亲大家闺秀,贤淑懿德 ,虽然不幸早故,也得先帝追封,哀荣不浅。不似某人,自己出身小户做人继室也就罢了,还巴巴儿把亲生女儿送去给人家做小老婆!当真恬不知耻!实在没羞没臊!你需知道,本朝礼数森严,嫡庶分明,秦王侧妃亦不过半婢之份!半婢之母如何就敢自认皇亲?痴愚妇人!你活在世是就是丢人现眼!站在这里亦算有辱祖先!黄氏!你还有脸站在这里大言不惭?你娘家全族都要为你活活羞臊而死!” 就这样,柳溶月瞪眼儿瞧着苏旭三言两语即把自己不可一世的后娘气得浑身栗抖、体似筛糠,眼看就要口吐白沫,羞愤得晕死当场了。 若非二堂还有丫头仆人,柳溶月简直恨不得朝苏旭敛衽道谢!不愧他考下来探花,怨不得他丁点儿不慌。人家这等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当真神乎其技,已经妥妥超出柳溶月肖想之能! 她是真心拜服:原来刻薄话还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说!那年听爹爹闲话,是他们翰林院爷们儿没事儿对面儿骂街,看来还是真的! 二堂一众丫鬟婆子,连歌玲在内,齐齐目瞪口呆。谁能想到刚刚嫁人的大小姐,居然能将欺负了她十来年的恶毒后妈活活骂出黄子,从此一雪前耻? 诗素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罢了!这遭过雷劈的就是不一样!他俩没猫腻我再不相信的! 就在此时,门之外传来一个中气不足的男子声音:“月儿……够了……” 第十五章 小室密谈 门帘撩起,柳溶月眼见来人,当即双目含泪,差点儿痛哭出来:“爹爹!” 苏旭连忙掐住她的胳膊,小声嘀咕:“别哭!祖宗!这是我爹!” 果然,柳溶月就见父亲十分奇怪地看着自己:“旭儿,你怎么了?” 亲生父亲,咫尺天涯。 柳溶月心中纵有无数委屈,竟然一句话都不能说。要不是苏旭紧紧地掐着她的胳膊,新姑爷难免会扑到老丈人怀里嚎啕大哭,难免成了京城奇景,必然会出市井异谈! 倒是苏旭这个“亲生女儿”看“父亲”如此慈爱热切地瞧着自己,嘴角为难地勉强抽了抽。他寻思:柳大人……可比那年春宴憔悴许多…… 柳溶月强迫自己定住心神,她几乎把下嘴唇咬破,才挤出一句话来:“爹爹,儿……旭儿是见您清瘦了不少……心中担忧……” 柳智远欣慰地拍了拍“女婿”肩膀:“不知不觉旭儿都长在和么大了。旭儿孝顺,果然不假。你有所不知,溶月她娘过世之后,我忧伤过度染了痼疾,此番入京长途跋涉,居然一病不起……”说到这里,他转向女儿蹙眉叹息:“爹爹平常身子不好就罢了。就是月儿成婚,我都未能起身操持,真是对不住女儿。” 柳大人轻轻握住了苏旭的双手:“儿啊,爹爹知道你心头委屈。今日既然回门,不要急着回家。我已备下酒饭,咱们父女翁婿好好叙叙。爹也甚挂心你们啊。” 苏旭素来不惯被生人拿捏身体,可他抬眼看到“父亲”满眼舐犊情深,不由心中感动,也就随他去了。 此情此景落在柳智远眼中,便是女儿嗔怪自己对她不闻不问的铁证了!柳大人心头一酸,更觉自己对不起女儿!立时打定主意要对她好好补偿! 柳智远淡淡吩咐黄氏:“朝颜成婚在即,你尽可去忙。我和月儿有许多体己话说。你也不必在此。” 黄氏心中愤愤,黑脸行礼,扭头去了。 柳智远看向“姑爷”满脸歉意:“妇道人家小肚鸡肠、胡言乱语。咱们不理她也就是了。” 柳溶月心头委屈:“爹爹!可是黄氏苛待女儿……”她话还没说完,忽觉苏旭一下子捏住了自己手指。柳溶月自知失言,立刻住口。 柳智远倒是不以为忤,他“呵呵”一笑:“无妨!无妨!贤婿肯为月儿出头,吾心甚慰。”略停了停,他轻声叹息:“怪我忙于公务,疏失持家,这些年来委屈了月儿。说千道万,黄氏总是朝颜的亲娘,你们看在我的面上,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吧。” 说到这里,柳大人眼睛一亮:“倒是我的月儿,今日居然对继母以理相驳,胆子也大了许多!甚出为父意料!爹早就说过,我的月儿聪慧异常,吃亏在胆小懦弱。如今看来,果然成了亲就是大人了。竟与少时截然不同!” 苏旭心道:说千道万,这句“截然不同”大人您算说到点子上了。可惜我还没法儿夸您。 这顿团圆饭吃得平稳顺遂,席间柳大人和姑爷提起朝中之事,柳溶月刚刚面有难色,苏旭便轻声叹息,说什么丈夫被继母嘲讽仕途不顺,心中沮丧,不欲多谈政事。柳智远与闺女提及家务亲眷,苏旭懵然不知,柳溶月就坐在一边打托辞打岔,规劝岳父多多保养身体,琐事何必多谈? 只是言谈之间,苏旭隐隐觉得柳智远似乎有话要对女儿说,碍于女婿在侧,不便出口。 果然,小宴之后,撤去残席。 柳智远携了女儿的手对女婿温言笑道:“旭儿啊,我有些私话要嘱咐月儿。我这府邸虽小,布置却还不嫌污目,你且四处走走,也算认认家门。” 柳溶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苏旭对自己朝窗外连打眼色,那意思似乎是让她找个地方偷听一二。 柳府房屋格局柳溶月是闭目也不会走错,她信步出门,只说散酒,也不要丫鬟小厮跟随伺候,三两步间便踱到了花厅之侧的假山洞中。这里地处偏僻,恰在内室轩窗之侧,偷听屋中谈话最是方便隐秘。 柳智远亲手将“女儿”带入内室、摒退仆从,他脱口就问:“月儿,你可知为父为何要违逆你的心意,强你嫁入苏家?” 父亲此言一出,在外偷听的柳溶月心头猛然狂跳。 静默须臾,她便听到屋内苏旭细声细气地回答:“我母亲刚才说了,这就是‘瘸驴配破磨,烂盖遮漏锅’。我这没娘疼的长女怎配嫁入凤凰窝?” 闻听此言,柳溶月单手扶墙差点儿给屋内苏旭双膝下跪:您不当娘们儿真屈才了!这挑事儿的本事也算世上罕见! 柳智远定定看着长女,都说不出话了。他向来知 道长女聪明有余、胆气不足,只要他不在后宅,她就时常被人欺负。可她刚刚在二堂那番犀利言辞,若非亲耳听到,柳智远简直不敢相信是出自溶月之口!就连这句略含挑拨的诉屈,也是大非寻常。 这……这能是我闺女能说出的话么? 柳智远不禁又上上下下把闺女打量了一番:眼前新妇挺胸抬头、双眸湛湛,已脱了女儿在家的怯懦模样,过分朴素的装扮更是与月儿平常的喜好大异其趣…… 柳智远不由再想,溶月出嫁那日天象诡异,送嫁仆役慌张跑回,说什么雷劈洞房,苏宅失火! 想到这里,柳智远悚然一惊:难道……难道……竟然出了这等怪事?! 被“父亲”死死盯了这么久,苏旭就是胆大,也渐渐生出毛骨悚然之感,他深深失悔:柳大人素有智计,朝野共闻。我刚才言语轻佻,难道被他看出了什么?想到这里,苏旭简直想抽自己:我怎么这么嘴碎?我就不能在“娘家”装半天老实?我顶着柳溶月的脑袋让她后妈奚落一顿,我就忍不下么? 对!我就忍不下! 其时屋内寂寂若死,“父女”二人默默无言。 趴在窗户外头的柳溶月也隐隐觉得不妙,这怎么还不出声儿了呢? 沉了足有盏茶十分,柳大人以手抚膺、顿足长叹:“儿啊!怎么出了这样大的事你还要瞒爹么?!” 苏旭心中一紧,他猛然抬头:“您……都知道了?!” 屋外的柳溶月十足摸不着头脑:我爹知道什么了? 柳智远沉痛点头:“女儿出了事,如何瞒得过爹?” 苏旭脸色惨变,慌忙解释:“爹……那个……大人……此事着实古怪……不是有意瞒您……实在是怕说出来您也不信……” 柳溶月心头狂跳:果然是亲生父女!我就说换了魂魄这么大的事儿,爹怎会看不出来?那我是不是该马上进去,跟爹叩头求他拿主意?对!女儿的事自然要求爹爹做主!爹!我这就跟您说明白! 就在柳溶月即将拔脚离开窗下的当口,她忽听屋里的父亲声音低沉哽咽,仿佛老泪纵横:“这等事说出去自然无人相信!今天若非亲眼见你,为父也着实想不到,你那大学士的公爹居然清廉至此!” 柳溶月一脚踏空差点儿没栽地上!这都哪儿对哪儿啊! 然后,柳溶月就听屋里的苏旭仿佛被什么呛到,咳声连绵不绝。 柳智远慌乱地扶住“女儿”:“月儿!你怎么了?你没事儿吧?” 苏旭勉强缓了口气:“没……没事儿!不是!您怎么又想起来我爹……嗯,我公爹清廉自守了?这也太天上一脚地下一脚了!” 柳智远真诚叹息:“苏公廉洁,朝野共闻。可是为父总觉得,他一品大员,家中生计不至拮据。不意今日女儿回门,衣着首饰寒素至此!爹心甚痛啊!溶月!你跟爹说实话!是不是你成亲的那天雷劈洞房,你婆家把你的妆奁首饰一股脑儿拿去修房顶儿了?要不然我儿千金小姐,怎能穿成这样?” 柳溶月站在窗外重重点头: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苏旭,我说你穿得跟吊孝似的,你非不信! 屋内的苏旭一时语塞,他上下看看自己,心想:有这么寒酸么?我就想简简单单不行吗? 柳智远捶胸顿足:“你后娘成日说你婆家是穷官儿,我还不信。总想着你公公为官多年,怎能一贫至斯?现在看来他苏家果然不会过日子!自己得混成穷困潦倒,还把你拖累了。啧啧,啧啧,看我闺女穿的,比叫花子竟也不差什么!” 苏旭些许不悦:“爹爹说哪里话来?我家哪有那么穷……” 柳智远满脸感动:“我儿贤孝!你这是为尊者讳、谨守礼节,不肯说夫家不是,爹都明白。” 他虚摸女儿肩头,眼中含了热泪:“不过你现在是在娘家!跟亲爹说实话没有关系!他家没钱不丢爹的人。怎么样啊?在他家能吃饱不?人家说‘饱吹饿唱’,孩子你现在言辞便给,连你后娘都骂得那么顺溜,我看就是饿的!你看你!挨饿三天眼神儿都变了!我儿受苦了!没有关系!这门穷亲爹认了。大不了咱老柳家接济他们!” 柳溶月在墙外听着,心中感动:还是我爹疼我,瞧出来我眼神都变了!不过苏家的确不富裕,比咱家差远了这是不假。 苏旭一把将“父亲”的手指拂下肩头:“您说什么呢!苏家怎么会管不起儿媳妇吃饭?我跟您说,苏氏世代为官,苏旭好歹是新科探花,不会为五斗米折腰,他怎么能吃媳妇的软饭……” 柳智远不由分说拽着愤愤不平的“女儿 ”走向屋子一角:“儿啊!你就不要逞强了!来!爹这就把嫁妆悉数给你带走!你看!这是你娘留下的珠翠珍宝,这是你爹赠你的古董玉器,这是百顷良田的地契,这是京城银号里爹爹给你存的银子……哎?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说姑爷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吃咱家软饭?” 彼时苏旭瞪着那些金光缭绕的各式箱笼,眼珠子都直了。 愣怔半晌,苏旭脱口而出:“爹!别听那个!苏旭哪有那个志气?!他就是个钱眼开之徒!” 柳溶月站在墙外,心中五味杂陈:我出嫁之前,爹爹卧床不起,婚事都是后娘一手操办,妆奁草草,让人心酸。那时爹爹倒是打发丫鬟与我说,嫁妆之事不必着急,等他身子略好再给我精心补办。歌玲、诗素还怕父亲受了继母挑唆,要从中克扣。今日看来,爹爹待我甚好! 果然,她就听到屋里父亲的声音幽幽响起:“儿啊!我真没想到,你得了这些这么高兴。想你素日是不在意这些财帛富贵的。这可真是出嫁的女儿懂持家。你出嫁之前,爹爹病重在床,让你受了诸多委屈。今日爹将这些全给你拿去。你我之间也算去了所有龃龉。现在父亲有几句私话要与你说,你需细细听了。唉!我说月儿,你别忙拿那些东西……都是你的……你且放下……放下!撒开!你松手!” 柳溶月双手捂脸:苏旭!你别给我丢人行不行! 耳听屋内撕扯稍歇,柳大人的声音才继续响起:“儿啊,爹爹知道,你心中有……嗯,你不愿结这门亲事。但你可知道,父亲为何定然将你嫁给个克妻之人?” 听柳大人这么说,苏旭不由停住了检点地契、银票的手指,他犹疑地看向“父亲”默不作声。他其实也很狐疑,如何富贵双全的柳大人会对自己青眼有加?他小时候人家可是看不上自己的。 柳溶月站在窗外,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埋怨,眼圈不觉又红了。 柳智远的声音不紧不慢:“儿啊!你看中的玉儿聪明机变,一表人才,虽然伤在家世差些……唉!倘若他对你真是一片痴情,父亲也乐意成全。可是你看,他自得官位就一去不归,可见人家对你并无实意……” 柳溶月在墙外听了这话心如刀绞。她那时真想冲进屋去,大声驳斥父亲:“表哥说了,他定然拼尽全力调回京城,然后花红彩轿前来娶我!爹爹如何就不能再等他一等?” 倒是屋里的苏旭十分茫然:“玉儿谁啊?他上哪儿了?” 柳智远大有深意地瞥了“女儿”一眼:“月儿还要与父亲装乔弄痴么?也好。爹爹明白,你已经嫁入苏家,不愿重提旧事。女儿恪守妇道,爹爹很是欣慰。” 恪守妇道的苏旭胡乱“啊”了一声,心道:什么就装乔弄痴?怎么就恪守妇道?柳大人您万般皆好,就是太能瞎琢磨。多没影儿的事儿都让您想圆了! 他就听柳大人轻轻叹息:“至于为何将你嫁入苏宅?这事儿虽是你继母张罗开头儿,但确是爹爹点头允准。爹的考虑,今日不妨说与你知道。你母亲刚刚在二堂中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虽是妇人之见,可并非全无道理。历来新帝登基、官员更迭,那也是政事之常。何况先帝在日,办事诸多宽宏,难免吏治废弛。今上于大政旁观多年,自然有他独到的体会。为父看来,当今圣上并非池中之物,是揣了一股励精图治的精气神的。” 略定定神,柳智远似乎在斟酌词句,要寻些女儿听得懂的言辞解释给她听:“倘若今上调整人事、荡涤朝局就是势在必行。许多官员亲贵表面风光,其实获罪已有端倪。苏大人是先皇师傅、前朝旧人,在今上眼前恩宠不再,恐怕难免。然,他会坏事么?”说到这里,柳大人笃定摇头,微微一笑:“定然不会!苏大人一不结党、二未营私。” 柳大人再上下看看女儿的寒酸打扮,叹了口气:“连儿媳妇的首饰衣裳都搜刮去过日子,可见是个清官不假。他还有什么了不起的罪过值得朝廷整肃?似这等谨慎小心之人,满门平安,可以预见。” 苏旭心头一惊:自从先帝薨逝,父亲仕途不顺,人人都道他家获罪只怕就在眼前。谁知柳大人的看法居然如此独到,和他亲爹那天交的底牌并无二致,可见这真是个聪明人! 柳智远抬头,见女儿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探寻之色,显然是听懂了自己在说什么。他心下宽慰:女儿长大了,这等正事她也能听懂了。 而站在墙外的柳溶月却在为别的事心潮翻涌:爹爹如何想的?苏大人不倒,我就必须嫁到他家么?我在家不嫁不也一样没事?当真多此一举! 屋内的柳智远对着“女儿”欣慰笑道:“若非 看准了无论政局如何变化,苏家都不会轻易倒台,爹爹怎敢将你嫁给苏旭?至于旭儿克妻之说么……我亲眼相看他许久,旭儿鼻直口正、双眼有神、声音平和、肌理匀称,绝非克妻的面相。只怕他以前种种,皆有苦衷也未可知。唉……孩子,当初你娘在时,桃花观的小道人曾经说,苏旭八字火旺,能暖你命中凄清。这话……当年你娘是十分听入心里的……总之女儿要好好跟人家过日子,爹爹和你九泉之下的娘亲才能放心……” 苏旭没想到柳夫人对那年春宴念念不忘!他对柳大人更是感激涕零!他定亲三回,娶妻不成,早已沦为京城笑柄。有女儿的人家更是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今时今日,终于有谦和长者对他诚恳以待,怎不让他存心感动?更遑论柳大人居然看出他“克妻”是大有苦衷! 那么于爹爹和自己的仕途不顺,柳大人或许有更犀利的见解也未可知! 苏旭虚心求教:“爹爹,苏大人既然失爱于君上,怎么见得他定然无事?毕竟就连苏旭都给贬出去当县官了……” 柳智远捻须沉吟了须臾,再说话时声音更低:“先帝正值盛年,如何就暴崩了呢?亦有人说……他时常服用奇异丹药……” 苏旭脸色巨变:“爹爹的意思先帝是被害……您可有证据?” 柳智远陡然喝阻:“噤声!”停了许久,他才继续说道:“不必有证据,也不必是坐实了,只要朝野上下、心中存疑,这就够了。今上是靠着太后娘娘的青眼才得以登基,正要向天下昭告他们兄友弟恭。莫说苏大人没有过错,就是有些微末疏失,我笃定皇上也不会苛责,毕竟这么快就将先帝旧臣全数剿灭……不是更显那事空穴来风?至于旭儿的官职么……我总觉得那是圣上的心中另有盘算……” 第十六章 翁婿情深 此刻粉墙之外的柳溶月站得腿都木了,这几句在苏旭听来石破天惊的话,含混不清地传入柳溶月的耳中,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一是听得模糊,二是她只有十八岁,生活天地只在柳府后园,纵念过一些书,也只是为了有趣解闷。至于皇帝是怎么死的?他死了又会如何?她真的不是很在意。她又不认识他! 听着屋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柳溶月忽然觉得好没意思:爹爹自以为是地为她想了那么多,他问过自己一字一句么?纵然成亲之后对自己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苦衷筹谋,又有何用?在这场镶金嵌玉的诡异婚事里,爹爹算了朝局、算了家业、算了兴衰、算了荣辱,单单把她的爱恨扔到了九霄云外!仿佛那是最可忽视的事情。 想到这里,柳溶月慢慢地转过身,朝自己昔日住的院子轻轻踱了过去。 她不想再听了,她也不想明白爹爹的苦心,世上哪有棋子看棋谱的道理?知道自己是人家指下的“车马炮”就行了,想多了更伤心。 就这样,柳溶月穿过假山、转过树丛,慢慢地走到自己昔日居住的院落。 初冬日冷,小院儿凄清。 三日前自己出嫁,带走了贴身丫头和诸多箱笼,后续还没有收拾清楚,就越显这里七零八落的。未嫁的时候就听后娘说,她的屋子以后要拆改做个赏玩的景致,免得秦王偶尔过府,嫌弃岳丈家中寒酸。 既然是要拆掉的屋子,自然也就没什么人看守打扫了。 柳溶月轻轻地叹口气,忽然觉得荒诞:明明今日一早还很盼着回家,可是真格回家了,她反而觉落寞……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脚边“扑棱”一响,有毛绒绒的东西朝她冲了过来。 她垂头看时,却是只黄毛蓝眼的可爱猫咪。小猫咪“咕咚”躺在柳溶月脚下各种翻滚,“喵喵”轻叫,露出肚皮如见亲人。 柳溶月低声惊呼:“元宝!” 她弯腰将小猫抱了起来,紧紧搂在颈边各种挨蹭。这是她爱猫元宝!出嫁时继母不让她带上花轿。 时隔三日,换了人生! 被小猫认出的柳溶月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元宝!还是你好!他们都不认得我了,只有你知道我是谁!元宝!我是月儿!我才是柳溶月啊!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你信我了!呜呜!元宝……我的元宝……” 柳溶月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女音:“小姐……真的是你啊?!” 柳溶月猛然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直挺挺地站着满脸惊诧的诗素。 诗素脸色苍白地端详了自己良久,忽然快步走来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胳膊:“小姐!真的是你啊?!” 柳溶月呆立在当场,不知道该不该跟诗素实话实说:“那个……这个……其实吧……” 诗素气得跺脚:“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谁还害你不成?姑爷!你就说你是不是小姐吧!” 柳溶月舔舔嘴唇:“那个……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 诗素怒极反笑:“诗素不到十岁就在你身边服侍,咱俩一屋吃一炕睡多少年了!你沐完浴迈哪条腿出洗澡盆我都一清二楚!如何看不出那裤腰带都系不上的笨蛋不是你?她既不是你!那你自然也不是他了!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柳溶月闻言大惊,差点儿把怀里的元宝扔出去:“什么?!你说苏旭连裤腰带都系不上吗?!” 柳府后堂 苏旭慢慢地给“父亲”倒了茶来,自从刚才“爹”说了那些心腹密谈给他知道,苏旭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止歇,脸色也不是很正。 这么要紧的话都说清楚了,屋内就是长久地沉默。 柳智远只是默默品茶,再不多口。他看得出,女儿在消化自己的言语。她让他有些惊奇,他以为女儿可能听不懂他的良苦用心。现在看来她的聪慧远超自己预料,所以他没有打扰她的思绪。 其时斜阳脉脉,室内暖意融融,更有院中仆人脚步匆匆,继母黄氏大声吆喝着招呼客人。 苏旭侧耳细听,原来是秦王府管事前来给侧妃赠送礼物。 柳大人勉强笑笑:“以前总觉得女儿小,转眼间,你姊妹都要离开父母了……月儿,爹爹心里很盼望你姊妹相谐。以后我不许你娘再讥讽你夫家一字,你也不要再说你妹妹做人小妇的言语。在爹爹这里,我是一样为你们谋划的。” 柳大人满口温情,无奈苏旭眼光毒辣,他脱口而出:“妹妹适秦王,自然嫁得好。当今天子颇重手足,已经糊里糊涂没了一个先帝,秦王这兄弟圣上自然更加看中。爹爹 很会谋划啊。怪不得朝野上下,人人夸您聪明!只是您让我去烧苏府的冷灶,让妹妹去攀秦王的高枝儿。未免存心不公。” 柳大人脸色一变,正要再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清脆的少女声音:“姐姐!你回来了么?你在里面么?” 门帘轻挑,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姐伶伶俐俐迈步而入,她先向柳大人微微施礼叫了声“爹!”然后,一把抓住了苏旭的手指。 其时,落日夕阳斜斜映照在少女娇嫩的皮肤上,竟然泛起点点珠宝般的光彩。 她对他说:“姐姐,今日见你,朝颜很开心。姐姐嫁得不好我都知道了。姐姐别难过,日后朝颜嫁去了秦王府,定然用心做侧妃。爹爹无子,女儿自强,日后振兴柳氏的重任就让朝颜尽力去做好了!姐姐放心,朝颜定不会让你后半辈子都穿得如此寒酸,给爹丢人!” 对着这样美丽又直白的少女,苏旭尴尬地张了半天嘴,一字都说不出。 他用心地打量眼前少女,她是那样精致华美。他再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果然让妹妹比得如同草芥。 羞赧红潮慢慢爬上了苏旭的双颊,他倒退了两步,忽然恨不得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时至此时他才猛然明白过来:脸还是得天天洗! 日落西山,柳大人挽留。柳溶月和苏旭又在娘家吃了顿表面带笑团圆晚饭。 黄氏夫人得知丈夫给了大小姐许多珍贵嫁妆,牙根儿凭空恨出了八丈多长,只是碍着老爷不便发作罢了,那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柳大人干笑着和女婿寒暄,还好有二小姐朝颜抓着姐姐问东问西,席面儿上才显得不太尴尬。 可跟女婿聊不得几句,柳大人就觉得……后背毛毛的…… 曾记得以前相看姑爷的时候,苏旭聪明机敏、熟悉礼数,不错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怎么今天新姑爷瞧老丈人的眼神儿……这么怪呢? 这一天下来,苏探花就这么直勾勾地瞅着柳大人,他都不用说话,就自带了三分泪眼朦胧、三分欲言又止、还有三分恨不得长到岳父身边儿的求之不得。更蹊跷的是,自己这老丈人看新姑爷,居然也觉得莫名面善亲近。就这样儿,他俩面面相觑了好半天,柳大人还就觉得“苏旭”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好看。如今四目相对、执手泪眼,眼瞅着邪性的气氛就要烘起来了。 柳大人心头啧啧:哎,别说,女儿有福,这小伙子长得还挺精神,还挺好看,还挺想让人跟他亲近……且慢!我想什么呢?这是要天打雷劈啊!人家可是我亲姑爷! 柳大人饶是聪明机变,也不禁出了通身冷汗。 惊骇之余,柳大人垂头寻思:这是怎么了?这是打哪儿出的错儿?是我头回做岳父经验不足?还是我姑爷太过孺慕长辈?这气氛怎么眼瞅着就要跑偏?不是!孩子你这么看着我,到底要想干嘛?猪八戒调笑骊山圣母也只相中了丈母娘,你连老丈人也看上了不成? 想到这里,柳大人莫名心虚地看向女儿,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月儿之事,还是让孩子逮住当时就得沉潭那种!还好长女正被妹妹缠着问东问西,暂且顾不上这里。 柳大人细看之下,觉得那边的气场也非寻常:虽然只是姊妹之间促膝谈心,可长女如今端庄大气,怎么看怎么异于寻常!这么说吧,她现在看谁谁瘆得慌。更兼月儿时不时眼刀飞过来,把身边的女婿看得一个激灵跟着一个寒颤。 柳大人顿时来气:如此泼辣厉害,哪里还有大家闺秀的温柔典雅?这不让婆家嫌弃么?家教在哪里?爹得管你啊!哪有这么欺负姑爷的? 可他回头再看看正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姑爷…… 柳大人赶紧垂头闷了口老酒,他强行自我安慰:行吧!挺好!没准儿这样儿的姑爷就得这么恶治!你不管他,他能祸害了丈人爹。反正现在是我闺女占上风,我……我干脆装看不见得了! 柳溶月顺着父亲眼光看过去,只见苏旭正被妹妹拽着事无巨细地问东问西。她本来十分担心他说错了话,无奈自己现在是个“外头的爷们儿”,既不能出言制止,也不能坐过去帮腔。正心急火燎时,却见苏旭朝自己打了个放心的眼色。柳大小姐太明白柳二小姐的脾气,她朝苏旭微微摇头,让他小心应付。 苏旭起初觉得柳溶月过虑了,他好歹是成年男子,见多识广,要忽悠十六岁的小姑娘还不容易?她妹妹又没出过门,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谁知渐渐这天就聊变了味道。 起初就还好,既然坐得近,苏旭不免仔细端详一番这位未来的秦王侧妃:华灯之下、豪宴之间,妹妹漆黑发上插着豪奢步摇,宝 光闪烁,映着她白嫩皮肤、点朱红唇,更显得这少女俏丽可人、娇娇软软。 苏旭暗暗点头,朝颜如此容貌身段,日后得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柳大人很会养女儿啊,排兵布阵似地将好钢用到了刀刃上,怪不得朝中诸人都夸他心思缜密。 然后,苏旭就见朝颜亲亲热热地挨在自己身边,苏旭到底做了二十多年男人,让妹妹这么紧紧缠着,他脸上渐渐泛起些许绯红,不觉耳朵都热了。 朝颜搂着苏旭手臂,神色娇憨:“姐姐出嫁之后,还过得下去吗?” “姐姐,娘说你婆家穷得很,是不是啊?你怎么穿得如此寒酸?真没件像样的衣裳了么?” “姐姐,你成亲那日出了什么怪事?人说姐夫差点用箭射死你,是不是真的?” “姐姐,你公公快获罪坏事了吧?” 几句话下来,苏旭脸就不红了,耳也不热了,他强压着自己不要摩拳擦掌,免得揍了这个丫头! 柳溶月这妹妹美则美矣,性情太过直白。朝颜的眼神如小潭清澈见底,让人一望便明。她并非如她母亲那般心思恶毒地想挤兑继女,她只是将她娘说的话字字句句奉为圭臬,从来不过脑子转一圈的。 譬如姐姐嫁得不如意,是因为姐姐心思鲁钝;姐姐不受婆家待见,是姐姐不会说话办事;总之姐姐就是资质欠佳,所以万事活该就对了。 惟其如此,朝颜说话才分外让人觉得难以下台。 苏旭听不得多久,就蹙眉呼气:这样的娘、这样的妹妹、不能出门、也无从排遣,难为柳溶月在娘家怎么过的日子?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见桌那边的柳溶月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似乎很怕他被妹妹气得当场翻脸。苏旭无奈向她笑了笑,突然有点想宽慰一下这个可怜巴拉的窝囊废。 好容易吃完了这顿众人都提心吊胆的饭,苏旭拽起柳溶月告辞回府。 其时众人脸色各异:大小姐脸色沉郁、忧心忡忡;新姑爷对着岳父依依不舍;黄氏冷笑一声,拽着朝颜回去歇着了;倒是柳大人莫名松了口气,还偷偷擦了把冷汗。 也不知柳大人是不是让苏旭下午那句“热灶冷灶”讥得心下愧疚,他送女儿女婿出门的时候又特意将柳溶月素日坐的八宝璎珞车也赠给长女,要她带回苏邸使用方便。 柳溶月从小在绮罗丛长大,并不觉得这辆香车是如何贵重的馈赠。倒是苏旭对着座驾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之后,陡然回身向柳大人躬身一揖,眉花眼笑:“多谢爹爹!” 无论如何,看女儿破颜而笑,当爹的总是开心。 站在柳府门外,柳大人紧紧握了“女儿”的双手,上下打量“她”良久,眼中不觉泛起泪光:“儿啊,月余之后爹就要回南赴任,你独个儿在京城需要善自珍重……”说着,他轻轻地捻了捻“女儿”的手指,声音愈轻、几乎耳语:“月儿,你需知道,爹爹从没想要你去烧冷灶。你妹妹的亲事是王府选秀,官宦人家悉数难免。也是她娘太过热衷,朝颜才顺利中选。爹爹当时病中昏聩,再想推辞已是不及。这门亲事恐有后患……你……唉,至于将来到底如何,也是朝颜的命罢了!” 苏旭悚然一惊:“秦王如何不好?” 柳智远却断然放开了“女儿”的手指,微微笑道:“天不早啦。月儿也该回去了。旭儿,你们这就……咦?旭儿,你哭什么?” 眼见又要离开家门,柳溶月望着父亲真情流露,她擦着眼泪哀哀说道:“爹,我舍不得你!你当真就要南下赴任了么?”说着,她攀扯柳智远的衣袖,几乎就要投入父亲怀内落下离别之泪。 她眼泪还没掉完,柳溶月就见父亲脸上变颜变色。也不知为了什么,爹居然给苏旭狂打眼色。还没等柳溶月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苏旭陡然顿悟,他满脸通红地强行拽她迅速登车,那情形活脱是防着她把她亲爹咬了似的。 上车之后,柳溶月还想攀着车窗再和父亲说两句离别言语,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车下父亲急急吩咐:“快走快走!月儿!下次爹单独接你回来!车把式还不快动?” 柳溶月都傻了,呃……我爹为何如此怕我? 就这样,柳溶月胸中千言无语还没来得及出口,璎珞香车已如野狗撵腚似地上路狂奔。 柳溶月趴窗回望,就见自己的父亲急忙回府、慌张关门,仿佛刚刚送走了会玷污自己清白的洪水猛兽一般戒慎恐惧。 柳溶月和苏旭离开柳府的时候,刚刚月上柳梢。偌大京城就是繁华热闹,入夜时分也渐趋宁静。 舒适宽敞的座车上,柳溶月抱着元宝摇摇晃晃地盯着苏 旭看:苏旭自从她娘家回来脸上就是阴晴不定,也不知她家戳了他哪根筋疼? 撩开车帘,眼看再次离了娘家愈行愈远,柳溶月居然不似出嫁当天那般心如刀绞,只是微微难过。她现在是要回去当大少爷,苏家诸人各个拿她当宝贝疙瘩捧着,要说活得舒服自在,苏家可比娘家好。 揉揉小猫的脑袋,元宝“咪呜”一声倒在柳溶月怀里舒服地打起了呼噜,完全不搭理坐在那边的“旧主”。这小畜生大约心明眼亮,已经透过皮囊看清楚了本真:眼前这气宇轩昂的七尺男儿才是自己的主人!所以今日一见柳溶月,元宝就在她脚边不停挨蹭、花式翻滚,扒着肩头不肯下来。 柳大人见姑爷终于肯把视线从自己身上挪开须臾,当即大喜过望,连忙把元宝双手捧起赠给“姑爷”,要她赶紧抱回家去解闷儿,没事儿别老惦记着岳父泰山! 柳溶月抱着元宝,心中感叹:同是一个人,怎做了大少爷,我就变得上人见喜了? 此时苏旭静静坐在车上,心潮翻滚起伏:柳大人什么意思?秦王有什么不好会连累朝颜?他难道意指先帝崩得蹊跷? 倘若他现在还是男子之身,回家之后立刻就要拽住父亲到书房秉烛密谈,商议筹划。可是现在不行!他是娇滴滴的“儿媳妇”!今天柳溶月只对柳大人露出些许孺慕之情,柳大人已经魂飞魄散。他要是再出口成章,只怕立刻就把亲爹吓得当他是狐仙附体! 正胡思乱想着,马车陡然一停。 苏旭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看,居然已经到家了。 这辆马车果然又稳又快,坐着舒服。 苏旭莫名觉得现在的自己和这辆马车十分相配,这才叫做:香车美女。 第十七章 忠厚长者 让苏旭想不到的是,这次从“娘家”回来,苏府上下对他刮目相看! 柳家陪送的好东西太多了! 自少爷、少奶奶回家,从大门口到东苑的人流儿就不曾断过:丫鬟捧着细软,小厮扛着箱笼,车把式把金光闪闪的璎珞车明晃晃地赶到后院儿。 少奶奶的陪房丫头下巴颏儿都快仰天上去了,就连周寒香都躲在假山后不掩艳羡地跟着瞧新鲜。 都说柳家有钱,今天少奶奶把真金白银搬回来了,苏府众人才算大开眼界:人家是真有钱! 下人们议论纷纷: “啧啧,这都是亲家老爷送给少奶奶的么?” “那还能是少奶奶带着大少爷抢回来的么?” “能抢回来也得夸人家少奶奶拳头硬啊!你放咱家老爷出去抢个试试!” “这你就不懂了。宋江不如李逵能打,还不是稳坐山寨头一把交椅?混成老爷了,就不用亲自抢了。” “那倒也是!想咱苏府八百里水泊梁山岂是浪得虚名?” 看站在院里的苏大人实在听不下去,陈管家赶紧出言呵斥:“说什么呢?什么就梁山?哪儿来的李逵!不知道的还当咱家要造反呢!再说造反咱家人也不够啊!” 苏尚书气得跺脚:“胡扯什么呢?!人够就能反吗?我说多少遍了!你们少去那茶园子里听王话痨说没用的闲书!” 陈管家赶紧跑过来解释:“老爷您放心吧,我们想听也听不着了。王话痨赌咱家少爷这回还得克死老婆,结果开宝大输特输,把裤子都当了。他老板让他连累着输了钱,又怕遭了咱家记恨,下午就把他辞了。” 苏大人本是个心慈面软的忠厚长者,闻听此言立即面现不忍之色。 他低声叮嘱管家:“想我堂堂当朝一品大学士怎能记恨茶馆儿跑堂?眼见王话痨就此丢了生计,也是可怜。这事儿我要是没听说也就算了,既然听说了,自然不能让人说出来我老人家坐视不管。这样吧,陈总管……” 陈总管心下感动,连忙躬身:“老爷,您是要让我去跟他老板说,咱家大人不记小人过?” 苏大人缓缓摇头:“去后厨给王话痨拿个破碗送去。这年头儿要饭也不能没个家伙……” 东苑此刻,灯火通明。 按说回门闹了一天,少爷、少奶奶理当早些休息。 可是苏旭心潮澎湃如何能歇得下?他背着双手走来走去,脑子里头反复琢磨:我怎样才能马上变回来呢?我得赶紧把柳大人说的话跟我爹好好商议一番才是啊! 那时的少奶奶浑身闭着邪火,满脸人畜勿近。 至于少奶奶到底要干什么?两边儿的丫头是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问。 大伙儿捅咕了好半天,大少爷才让诗素推着哆里哆嗦靠到跟前儿,柳溶月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娘……嗯,娘子啊!您这是哪儿不得劲儿么?” 苏旭闻言停住,他看了大伙儿良久,终于摇头叹息:“我的难过都没法儿跟你们说!” 柳溶月满脸惊恐:“那您要干嘛呢?” 苏旭想了想,决定对得起自己,他回头吩咐翠书:“你去!把灯都点上!” 他再看丹画:“你去把我爹给我的嫁妆单子拿来!” 他支使缃琴:“你去沏茶!” 他吆喝墨棋:“你去添火!我要秉烛夜读!” 歌玲仗着自己是少奶奶的陪房丫头算她自己人,堆着笑脸好声劝解:“大晚上的,小姐不睡觉,咱念的哪门子书啊?” 然后,她就见少奶奶理直气壮地一屁股坐在书案之后:“念什么书?我要细看嫁妆单子!我得好好筹划,有了这么多钱,我要怎么花!那个谁啊,你们要困了你们先去睡!” 眼见屋里的丫头们让苏旭支走了七七八八,柳溶月一下子蹦到他身边儿咬牙切齿:“那是我的嫁妆!你凭什么拿去花?” 苏旭满脸无辜:“咱换过来的那天你不是发誓了么?以后都听我的。你不听我的话,天打雷劈劈碎了你。” 柳溶月让苏旭气得脸都红了:“我发誓听你的话,我可没答应给你钱!” 苏旭先看了看桌上金光闪闪嫁妆单子,再看看铜镜中花容月貌的自己,顿时有了话说。 他问柳溶月:“你说这些嫁妆都是谁的来着?” 柳溶月理直气壮:“当然是我的!这是柳府大小姐的陪嫁!” 苏旭点点头:“着啊。你现在随便找个人去问问,咱俩谁是柳府大小姐?” 柳溶月顿觉不妙:“ 好……好像是你……” 苏旭循循善诱:“所以这嫁妆……” 柳溶月都要哭了:“是你的……”她急赤白脸地跺脚嚷嚷:“不是!这是在哪儿的弯儿?我怎么算不过来账了?合着听话的时候你就是苏探花,拿钱的时候你就是柳小姐。怎么好处都是你占着呢?” 苏旭一把捂住了柳溶月的嘴。 看看左右无人,他三步并作两步把“丈夫”推到了墙角。 彼时苏旭凝视柳溶月的眼睛,笑得跟要咬人一样:“所以啊,你得帮我把咱俩赶紧换回来才行。要不然就都是我的!是当官,是发财,你总得让我占一头儿吧!你不帮我变,我就花你钱!” 柳溶月对着苏旭愤怒眨眼,她一把将他覆着自己嘴巴的手指拽了下来:“变啊!谁不变谁忘八端!” 说也奇怪,自回门之后,苏旭在“婆家”莫名其妙地威风了起来,丫鬟们对少奶奶笑脸相迎也就罢了,就连他亲妈都凭空对她客气了许多。见了前来请安的儿媳妇,母亲不再唉声叹气,脸上也没了“我娶了这样的儿媳妇儿我后半辈子可怎么活”的悲苦神情。 取而代之的是……大伙儿都用那种类似逢年过节拜神爷的眼神儿端详自己…… 最有眼色不过的周姨娘最近更是对他笑脸相迎。这不奇怪,苏旭知道周姨娘是个精明人儿,眼看难为少奶奶这事儿太太都退了,她自然不敢冲得太靠前儿。 须臾之间,姨太太对少奶奶嘘寒问暖的劲儿,活赛新出笼的肉包子似的热气腾腾。 寒香不服气,还要给少奶奶个脸色看,谁知刚一露头就被周姨娘揪回房里狠狠教导了一番:“什么叫一计不成,不耽误再生二计啊?克死了少奶奶苏家得嫁妆,你着什么急?” 那日从亲娘屋里请安出来,苏旭玩味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禁生出许多唏嘘感叹。 跟着少奶奶的诗素,现在对揣摩“小姐”的心思似乎颇有心得。 她貌似不经意地为他解说:“夫人娘家比不上柳家富贵。俗话说‘人是英雄钱是胆’,又说‘世上谁和钱有仇’?拿少夫人和夫人的嫁妆比一比,太太自然得高看您一眼。谁肯得罪财主?” 苏旭回头看了看诗素,心下奇怪:诗素自陪嫁过来即谨言慎行,从不多说一句,在所有丫头里她算最有城府的一个。怎么今天话这么多? 想到这里,苏旭不由再看诗素一眼,他觉得她自回门归来,神色态度大不相同。 觉察了“少奶奶”的瞩目,诗素垂下脑袋不再言语。 苏旭突然想起:自从回门以后,诗素就不再称呼自己做“小姐”了。再联想她平日狐疑揣测的目光,以及这两日她和“大少爷”间难以言喻的熟稔亲热…… 莫非……她看出来了? 如是,主仆二人在院子里又默默走了一会儿,苏旭才斟字酌句地慢慢开了口:“诗素,无论我和姑爷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不与你相干。你安心做事就没有亏吃。只是做人需嘴稳手稳才有福气,而且有些荒诞不经的傻话,你纵说了,也没人信。你说是不是?” 诗素脸色微变,连忙答应:“是。诗素真心服侍主子绝无二心。少奶奶放心。无论您二位现在遇到什么变故,将来必能逢凶化吉。诗素绝不胡说八道。” 苏旭对自己刚才那番恩威并施的明示暗示十分满意,他想:就是这样才好!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话不必说透,让他们自己体会才明白得深刻。从今之后我和诗素就算心照不宣了。 再走两步,苏旭甚至有些沾沾自喜:我这就叫做闻弦歌而知雅意,可比柳溶月跟仆妇们说话罗里吧嗦强了许多!你看有本事就是有本事。本少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纵当了少奶奶是清新脱俗! 谁知还没走出几步,苏旭忽听身后的诗素姑娘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这丫头大概是这些日子心里有事儿快憋出毛病了,一能打开窗户说亮话,立刻如开闸洪水滔滔不绝:“虽然……但是……总之……反正事儿已经是这么个事儿了!既然您二位都认头凑合活着了,我一小丫鬟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是,那我以后怎么称呼您呢?我总不能叫您小姐家的吧?” 苏旭愣住。 诗素继续叨咕:“那您预备以后怎么办呢?就这么跟我家小姐过了吗?怨不得您前些日子穿不上亵衣、戴不上首饰,大老爷们儿猛不丁变个大姑娘,也是难为您。可您不会您就说啊,我教给您也不寒蠢。我求求您以后可别瞎穿瞎戴了。” 苏旭蹙眉。 诗素却是越说越顺:“哎?对了!您说我们小 姐以后功成名就会不会归认祖归宗呢?您不知道,我们家老爷发愁没儿子二十多年了,谁能想到我们小姐活了十八年,猛不丁摔个跟头变大少爷了!这让我们家老爷知道了还不得活活美死?可太太要是知道,就得气得跳河。不过要是那样儿,还提什么嫁妆啊,全部家产都得归了我们家小姐!哎哟喂!那小姐就是大财主了。” 说到这里,诗素上下打量着苏旭的背影,简直满脸艳羡:“我说您处心积虑摔个跟头,一辈子讹上我们家小姐可是太有心眼儿了!给她当老婆后半辈子吃尽穿绝,躺着花都够了!你知道他们家多有钱啊?小姐家的,以后您生了儿子是不是得姓柳呢?我觉得您得多生俩,到时候留一个姓苏也不是不能商量,毕竟我们家小姐好说话儿,您也好跟您爹妈交代。” 诗素满肚子掏心窝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迈着方步走道儿的大少奶奶脚下一滑,差点儿掉到水池子里。 此时此刻,大少爷柳溶月跟苏旭的丫头们处得……也是一波三折…… 看少奶奶好容易不在房内,柳溶月当即瘫痪在床。 因为惹不起苏旭,柳溶月这两天夜里都是等丫头退下之后,缩在小榻上凑合着安歇。小塌哪有床舒服? 谁知还没等柳溶月把自己摊匀了,翠书、丹画猛不丁打斜刺里冒出来,也不容柳溶月说话,这俩丫头手一个捂嘴、一个端胳膊,俩人不由分说把大少爷架到旮旯儿,然后七手八脚地把她重重墩在了凳子上。 柳溶月口中“呜呜”有声,脸上大惊失色:苏家这是什么规矩?丫头兼着绑票儿吗?以前苏旭娶的媳妇都是这么给弄死的吗?哎!不对!现在我是“苏旭”!你们不能绑我啊!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柳溶月就见翠书看看四外无人,谨慎小心地拉上了垂帘。 丹画蹲下身子对着自己嘘声恫吓:“公子爷,您别嚷嚷,您不嚷,我就放开您的嘴。” 柳溶月此刻已吓得双目含泪、频频点头,满心想着只待丹画放了手,她就要开口求她好歹放过自己一条小命儿。 得亏柳溶月哆里哆嗦,说话嘴慢,还没等她张开嘴,柳溶月就见翠书、丹画笑嘻嘻地双双给自己请了个大安。 呃……她们这是什么毛病?苏家这什么规矩? 柳溶月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见翠书含羞凑过来给她捶背,丹画浅笑着蹲下给她揉腿。 柳溶月强装镇定:“虽说咱家的规矩,捏肩捶腿是得背着人……可是……咱就非得把少爷我绑到这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隔间儿里伺候么?” 她话还没说完,丹画已“噗嗤”巧笑,她娇声嗔怪:“什么背着人?我们这是给少爷道喜呢!” 柳溶月莫名所以还得强打精神:“敢问二位姐姐,我喜从何来啊?” 翠书不住手地给柳溶月揉着肩膀头儿:“您看您!多少年的主仆了!您还跟我们客气。” 柳溶月迷惑地看着翠书:“我没客气啊……” 丹画“啧”了一声,回头看着翠书:“你看他是不是装傻?” 翠书嗔怪地看着柳溶月频频点头:“我看就是装傻!少爷!答应我们俩的事儿,您可不能说了不算!” 柳溶月都快疯了:“不是!姐姐们!你们到底要干嘛?咱明说不行吗?” 翠书舔舔嘴唇咬咬牙:“那您……不是娶了那么俊一媳妇儿么?” 柳溶月听人夸奖自己的容貌,多少是有点儿洋洋自得:“嗯!柳小姐倒是挺美!” 丹画笑出了满口小白牙儿:“长得好看还在其次,少奶奶娘家有钱那才是世所罕有!少爷您这回成亲,一娶娇娘、二洗名声、三成财主!这许多真金白银拉回家来,我们都亲眼瞧见了,叫我们如何不给您道喜呢?是吧?翠书!” 翠书猛点头儿:“就是!就是!少爷大喜!” 柳溶月毕竟不傻,她转着眼珠,满脸提防地看着翠书、丹画:“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还有要紧的话含在嘴里没说呢?” 翠书到底矜持些,柳溶月就见她挺腼腆地看着自己,嘴里哼唧个撒娇的长腔儿:“那……少爷……您看……咱都这样儿了……是吧?您当初是怎么答应我们俩的?可不能说了不算……” 看柳溶月满脸痴呆,丹画顿时撇嘴不依:“这事儿当初也是因您才把我俩陷进去的!您没辙的时候,我们也不好说什么。您现在发了财,难道还要拍拍屁股不认账吗?您可别跟我说什么离魂症!哪有想不起来就当没这码事儿的!” 柳溶月狐疑地看看含羞的翠书,再看看委屈的丹画,心中顿然泛起了滔天巨浪!她们 俩说什么呢?翠书为什么不好意思?丹画为什么把我拉到旮旯儿? 难道……难道是苏旭把人家给糟践了?!苏旭!你太不是人了吧!干了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你变成女的你倒是躲个清净儿!现在人家俩大姑娘找上门了,你让我怎么办?! 想到这里,胆小怕事的柳溶月不由自主地结结巴巴:“姐姐们,真……我真……想不起来了,那按你们的意思,我是许过你们?” 翠书垂下眼皮儿,害羞点头:“这还有假?” 柳溶月哭丧着脸看丹画:“我……答应要负这个责任?” 丹画一叉腰一瞪眼:“你还要赖啊?您去东苑打听打听,这事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柳溶月目瞪口呆:“你是说东苑……都知道?” 翠书、丹画齐齐点头:“当初闹得那么沸沸扬扬,别说东苑,苏府也没有不知道的!您要不信您去问!苍天在上,这事儿能胡说吗?” 柳溶月脸色苍白,心如擂鼓,她寻思:缺德啊!造孽啊!苏旭!怪不得你让天打雷劈!只恨老天爷爷不长眼!劈苏旭怎么把我也给捎上了?! 想到这里,柳溶月下定决心:你苏旭不是人,我可不能不讲理。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翠书、丹画:“姐姐们,事已至此!大错铸成!我也无话可说!来来来!我这就去跟我爹娘说清楚,定然纳了你们给名分就是了!我知道女孩儿家名节为重,我不会做出始乱终弃的事来……唉?你俩跑什么?!” 柳溶月话没说完,就看翠书和丹画烫着了一样,并肩向后蹦出去三丈多远。 她俩这一下子跑得突如其来,把柳溶月闪得差点儿没从凳子上活掉下去。 柳溶月就见翠书颤巍巍伸手指着自己鼻子,气得脸色通红:“少爷!您是大家公子!苏氏诗礼传家!咱可从来没有强人做妾的规矩!” 丹画气得脸儿煞白,她嘴角抽了半天:“少爷!少奶奶就是不让您近身,您也不能祸害我们啊!我跟你说我可是要出去是要做人正头娘子的!你……你休想赖账不还,把我们娶了了事儿!您想身债肉偿,我还不乐意呢!” 柳溶月还没想明白这跟身债肉偿有什么关系?就见翠书对着自己苦口婆心:“怎么说您爸爸也是当朝一品,您不至于这么豁得出去自个儿吧?我知道,是周姨娘罚了我们的月钱,不是您安心克扣,这事儿让您全担了您屈心。可当初您说的,这钱您手头宽裕就还给我们啊。现在您娶了富贵的老婆,还不算手头宽裕?您也真是的,这钱您还就还,不还就不还。为了这点儿钱就想以身相许给丫头,我都替您害臊。您说您这是讹谁呢?” 柳溶月云里雾里终于听明白了点儿什么:“你们是说我该了你俩的钱?就欠钱,没别的?” 然后,她就见翠书和丹画一起狐疑地看着自己:“您以为还得有什么?” 柳溶月呼噜了把脸,语无伦次:“我寻思……我想着……是不是还得给点儿利息……” 公子爷此言一出,丫鬟们大喜过望。 翠书、丹画当即敲钉转脚、双双下拜:“谢大少爷赏!” 柳溶月看翠书、丹画如此欢天喜地,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心头大慌:“且慢!少爷我到底该了你们多少钱?” 翠书和丹画有些含混:“一人……一人一吊!” 烫嘴的话出了口,她俩就见大少爷陡然瞪大了眼睛,声儿都变了:“多少?!” 翠书和丹画心虚地互相看了一眼。 丹画连忙描补:“是!我们俩当初强拿了您一块儿散碎银子去过日子!可那块儿银子成色又差,分量又轻。准价折不出几个钱。” 翠书赶紧说好听的:“对啊,对啊,我们也不是诚心要瞒少爷这一笔的。要不然,我们也不要利息了,您好歹我们一人五百……”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大少爷如释重负地“嗨”了一声,肩膀头儿都垮下来了:“我以为多大事儿呢?两吊钱也值得把我从床上薅起来!”说着,大少爷居然还伸了个懒腰:“一会儿少奶奶回来找她要,一人发一两!” 话音落地,俩丫头就瞪眼瞅着大少爷理直气壮地躺回床上,平平把自己摊开去了。 大少爷吩咐:“你们好歹容我歇会儿!只要没火上房、只要少奶奶没回来,天塌下来也不许叫我起来,听见了没?” 翠书、丹画犹疑地推着大少爷的身子问:“少奶奶真能给我们钱么?” 柳溶月大少爷大字型地把自己铺在炕上,眼也不睁地口出狂言:“她敢不给!” 翠书、丹画相顾倒吸一口凉气:“您没让少奶奶吓成失心疯吧?” 此时,让诗素唠叨得五痨七伤的苏旭并不知道,他已背上了阎王账若干。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第十八章 财神娘子 这笔钱呢,少奶奶听了由头,虽然皱眉半晌,可还是如数发给了翠书、丹画。 于苏旭来说,此事尴尬。柳溶月拿着自己的嫁妆给他还账,总是自己欠了人家好大人情。 苏旭打定主意,回头拿俸禄还了人家就是! 谁知万事怕开头,既然少夫人愿意出头做财神娘子,那来求帮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而且听着桩桩件件都是正经事儿。 夫人屋里的刘嬷嬷吞吞吐吐地来传话:“太太屋子里的明瓦坏了一些,需换换才好。太太常年做活儿,这些年老爷的衣裳都是太太亲手做的。屋里暗,没法干。现在明瓦贵,怎么也得五两银子……” 苏旭听了正在为难,倒是柳溶月大大方方地点了头:“该给。夫人将我视如己出,我正要孝顺母亲。” 刘嬷嬷听了这话,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差事办完,钱替太太要到手了;忧的是我们大少爷已经病到六亲不认了。那怎么叫视如己出呢?您不就是太太养的吗? 前脚儿送走了刘嬷嬷,后脚儿又迎来了陈管家。 陈管家对着少奶奶也是吭吭唧唧:“老爷的轿梁坏了好些日子了,堂堂一品大员坐个破轿总不像话。什么?家里的钱都花哪儿了?大少爷圣明,这不是给您定亲花出去了吗?四回啊!您爹就是沈万三也扛不住啊!您现在是娶回来称心如意的少奶奶,坐上金光闪闪的璎珞车了。眼瞅着您爹就要坐着绿呢兜子让轿夫提溜上朝了,轿子没梁不就成包袱皮儿了吗?这前面鸣锣几响也不好看啊……” 闻听此言,大少奶奶以手扶额,满面羞愧,几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柳溶月赶紧点头:“给!修!赶紧给老爷把轿杆子穿上!别把大学士摔着!” 倒是伺候少奶奶的诗素递银子的时候,狠狠翻了个白眼。 甭管丫头如何,少奶奶开箱给钱那是没错儿,陈管家领了银子欢欢喜喜地给苏尚书修轿子去了。 这边诗素还没关好大门,东苑却鬼鬼祟祟又钻了个人进来。 众人定睛一看,这回来的居然是苏尚书本人! 堂屋之内,苏尚书今日格外和颜悦色。 柳溶月被苏旭轻轻一推,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苏家的“儿子”,不能再跟着苏旭屁股后面鱼目混珠。她做了十八年柳氏长女,恍惚觉得自己也算父亲的掌上明珠。如今做了人家儿子,柳溶月才明白此间好处:一是在众人眼中,偌大苏府都是她的,她吃尽穿绝都是理所当然;二是遇到事情父亲会那样殷切地看着自己,并且真心倾听自己的主张。 又得家产,又能说话,做男人敢情这么好!不当不知道! 坐在侧位的苏旭看着父亲则是心潮翻涌、有口难言。他现在烦透当苏家“媳妇儿”了!他变得是身子又不是学问,怎么当了少奶奶,他连话都说不得?连公公都不能随便见? 苏旭那日眼巴巴地看着父亲,他是多么希望父亲能瞧出他美人皮囊下的睿智魂魄。人家柳溶月的使唤丫头都看出端倪了!他爹堂堂一品、先皇帝师、知人善任、老成谋国,朝野上下夸他的词儿足够填满天香楼三寸厚的菜谱儿!这老东西咋就连亲儿子都认不出了呢?! 柳溶月好奇地打量着坐在上位的苏尚书,自己这位“父亲”垂着脑袋、摩挲着手指,很有些欲言又止。 甭问,大概也是来借钱的! 见此情景,柳溶月心头稍安,我爹说了:能用钱了结的事儿都不是大事儿!何况这一天天的我也看出来了,他们家穷官儿也借不出大钱。 果然,苏尚书有些赧然地开了口:“这个么……” 柳溶月十分期待地瞧着苏尚书,她倒想看看大学士借债能够如何出口成章? 苏尚思忖半晌,终于决定实话实说,他干笑一声:“这不是快过年了么……咱家总得修修祠堂啊……为父想求媳妇暂且帮忙周转……等年下田庄收成下来就还给你……” 柳溶月“哦”了一声,原来帝师借钱也没比常人多出什么风流格调,也是臊眉耷眼地吞吞吐吐。不过她还是挺真诚地看着苏尚书:“不知道爹爹要用多少银子?” 苏尚书真没想到,开口回复自己的居然是这个得了离魂症的宝贝儿子!而那个名声厉害的财主媳妇倒是满脸羞惭地瞧着地面儿,丁点儿不像他们全家的债主子! 苏尚书心中顿时对这儿媳大加激赏:这孩子为富不骄!施人财帛依旧心存腼腆。柳大人教女有方,果然这门亲事结得不差。唉,媳妇儿厉害些就厉害些吧,谁让人娘家有钱呢?大不了我把儿子豁出去了。 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然后,苏尚书就听儿子神色柔和地催促自己:“爹,您直就说吧,需要多少银子?” 苏尚书咳嗽一声:“大概得需纹银五十两。” 柳溶月垂头思忖了一下儿,将这个价钱与上次听爹爹说收拾京城府邸房舍的费用暗暗比较,然后觉得并不过分,又想想刚才苏大人所提以家中田产收入做保,看来还是打了还账的主意。 于是她慨然点头:“诗素!去将匣子开了,拿五十两银子给老爷。” 诗素撇了撇嘴,回屋拿钱去了。 看到这里,苏尚书不由对苏旭暗挑大指!我儿可以啊!别看这小子现在懵懵懂懂连爹都认不明白,可蛮不耽误人家软饭硬吃还理直气壮!儿媳妇带来的真金白银居然是旭儿说了算!儿媳妇这半天就一言不发地跟边上儿坐着,不知道的还当是她爸爸来求帮告贷似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想我老人家白瞎官居当朝一品、运筹帷幄多年,何尝摸到过我们太太的一钱私房银子去使? 王侍郎说得果然没错,这就叫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就见儿媳的丫鬟取来银票一张,展开一看正是纹银五十两。 求帮到手,苏尚书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 柳溶月同苏旭带着丫鬟将“爹爹”送到东苑门口,也算行礼如仪。 她回头看时,别人也罢了,唯苏旭脸色难看地扭头进屋去了。少奶奶这番行止落在众人眼里,就是大少爷花了老婆的钱,大少奶奶不乐意了。 柳溶月心中纳闷:你家人借钱,我一个没辞全数给了,你还不高兴什么? 看看今日未必再有人来打秋风,柳溶月唤歌玲去掩上大门,自己回了屋子。 苏旭自送走了苏尚书,便脸色阴沉地在美人榻上靠着,也不知谁得罪他了。 柳溶月和诗素面面相觑,终究不敢招惹这尊瘟神,俩人便携手去内室细聊。 摒退了其他丫鬟,柳溶月与诗素相对而坐,她知道诗素定然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果然,柳溶月就见诗素拿着半空的小匣子跟自己抱怨:“小姐,您这哪儿是嫁人来了?你这是散财来了!住他家比住店还贵呢!今天拢了拢快出去八十两银子了!有这个钱,咱去外面买个小院儿住着不清净吗?天天让好馆子送菜都够了。” 柳溶月双手托腮叹口气:“我有什么法子?我现在是他们家‘儿子’!总不能忤逆不孝吧?再说谁知道他们家这么穷啊?这么看来,我后妈说的还真没错儿,穷官家里不好应付……”说到这里,柳溶月忽然想起来什么,她扭头问道:“苏旭,你说他们不会天天打秋风吧?这要是天天来,我就是有个金山也给不起。要不然我休了你算了,你就按诗素说的,带着我的嫁妆去外面买个清净小院儿自己住,好歹算你们家给我留点儿银子养老……” 憋了半天气的的苏旭听了这话,脸上勃然变色,他起身就走,“咣”地一声把大门摔上了。 留在屋中的柳溶月和诗素四目相对,两脸茫然。 柳溶月问诗素:“我又哪儿得罪他了?普天之下还有花钱的不是么?” 诗素耸肩:“我哪儿知道?我哪儿敢问?他走了更好!咱们自在待会儿!小姐,好几天没吃青梅桔子糖了吧?我去给你弄些来啊!” 柳溶月抱起小猫元宝,双目放光、用力点头:“好啊!好啊!还要喝些蜂蜜玫瑰水!” 这边诗素和柳溶月开心对坐、满桌子零食还没塞进嘴里,就见翠书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我的爷!可了不得了!少奶奶女扮男装从角门溜出去了!” 柳溶月大惊失色:“什么?!” 东苑后园角门 大少爷带着几个丫头鬼鬼祟祟地勘察窥测了半晌,柳溶月小声儿问道:“你们看见他是从这里出去的?” 翠书鸡哆米似地冲着自己点头:“是是是!我亲眼看见的!” 柳溶月又见她的陪嫁歌玲急赤白脸:“我们小姐胆子小,怎么敢自己出去?还说什么乔装男子,私自出门。定是你看错了!” 丹画摊手:“少奶奶现在不在东苑总是真的吧?” 歌玲更加着急:“翠书!少奶奶要出门,你怎么不拦着?” 翠书都要哭了:“我……我不敢啊……” 丹画连忙替翠书解围:“怎么拦啊?少奶奶多厉害啊。” 然后,柳溶月就见翠书对着自己嗫嚅:“是不是少奶奶看您把她嫁妆都给人了……心里一别扭……回了娘家了?” 丹画也跟着帮腔:“少爷!嫁妆怎么说也是人家的。你怎么能做主都撒出去了?搁我我也生气。肯定是少奶奶为钱跟您急眼了!” 柳溶月脑袋都摇出花开富贵了:“不能!为这点儿钱,柳小姐不至于!” 诗素站在大少爷身边,翻了个老大白眼! 歌玲是真急了,她拽着柳溶月的胳膊苦苦哀求:“小姐这辈子什么时候自己出过门儿?无论您小两口闹了什么别扭,您总得去找找她啊!小姐不认识路!她这么跑出去会出事的!” 歌玲声音清脆,此刻语带哭腔,听来分外可怜。 诗素在旁边轻轻地拽了歌玲一把儿:“歌玲……小姐没事儿……你别哭……” 歌玲急道:“什么没事儿?怎么能没事儿?诗素!你安的什么心啊?” 丫头们齐齐点头,除了诗素,大伙儿一块儿把少爷往门口推:“您还是去找找吧!少奶奶花朵一样的人物,何尝识路?怕走远了,自己想回都回不来!” “就是就是,小两口吵架,不好真往心里去的。” “您还花人家钱了呢!” 及至柳溶月让大伙儿架弄着簇拥到粉墙之侧,翠书、丹画用力推开了角门。 角门打开,柳溶月一时呆住:各种喧嚣的声音扑面而来,各色人等在眼前匆匆而过。 那情那景,仿佛是十八年来需隔着玻璃罩子才能看到的红尘画卷,终于在她面前幻化成真。 柳溶月试探着向前踏了一步,她的心怦怦乱跳,又是害怕又是惊奇,仿佛簇新而广博的世界正在向她无声招手。 试探着又往走了两步,柳溶月就扭头回来了! 诗素顿时松了口气。 歌玲顿足:“不是去找小姐么?您怎么又回来了?” 柳溶月实话实说:“我也不认识路!” 说完,柳溶月果断回屋,给每个丫头抓了把铜钱儿,她恩威并施:“少奶奶出门是东苑机密!谁也不许说出去!谁说出去,当场解雇!工钱倒扣!” 苏府的一众丫鬟诺诺躬身,各个对着银子赌咒发誓:“但说出去一个字,性命当时交给大少爷。” 柳溶月听出来了,这帮穷人的言下之意:命豁可以出去,钱收了绝不能退!说白了就是舍命不舍财。 甭管如何吧,爱财就还好辖制,柳溶月重重点头:“我不要命,我就扣钱!”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大少爷话音未落,就听在院儿里洒扫的缃琴和人打招呼:“刘嬷嬷来了!” 刘嬷嬷在门外答道:“太太让我来寻少奶奶去她屋里有话说……少奶奶呢?” 缃琴笑道:“屋里歇着呢!” 屋内众人闻听此言,顿时齐齐变色:“找少奶奶?怎么办啊?” 柳溶月吓得扭头就往内室躲避。还没等她钻进屋去,她就觉得自己让人拽住了袍袖。回头看时,却是丹画满脸慌张:“您不能跑啊!少奶奶不在……您让我们怎么办?” 柳溶月人急生智,从兜儿里掏出来二两银子:“顶住!谁把刘嬷嬷打发走了,少爷重重有赏!” 待刘嬷嬷掀了堂屋的绣花门帘,就见内室门外翠书、丹画、诗素、歌玲四大丫鬟一堵墙似地戳在那里瞧着自己,各个神情都很古怪。 刘嬷嬷一愣之下,笑出声儿来:“姑娘们怎么都戳门口儿呢?这么站着不累得慌么?” 四大丫鬟齐齐摇头:“不累,不累。” 刘嬷嬷些微诧异:“你们干嘛呢?”看丫头们谁也不说话,刘嬷嬷扭过头:“翠书?” 翠书因为太过心慌,所以脱口说了实话:“少爷让我们堵您!” 刘嬷嬷没听明白:“堵我干嘛啊?” 翠书咬牙笑着看向丹画,她小声嘀咕:“那个……你说吧……我嘴笨……这钱我不挣了……” 诗素跟歌玲一块儿捅咕丹画:“你说!二两银子在你那儿攥着呢!” 丹画狠狠瞪了大伙儿一眼,扭头笑得跟哭似的:“嬷嬷!少爷……少爷他是说啊……说让我们堵着您……堵着您……就正好给您倒杯茶!您看您这也累了大半天了,怎么也得歇会儿不是?”说着她朝那三位狠使眼色。 三个丫头顿时会意,大伙儿七手八脚就跟抬面缸似地把刘嬷嬷抬到了堂屋中间儿,墩在椅子上坐下。 翠书倒茶、诗素赔笑、歌玲忙不迭地给拧热手巾。 丹画十足谄媚:“这是大少爷新得的奶茶,嬷嬷尝尝!”说到这儿,她咬牙切齿回过脑袋:“都说话啊!想不想分钱了 ?” 诗素忙不迭冲上来帮腔:“这个奶茶好喝极了!又养颜、又养胃。嬷嬷您想啊,咱们这路在外面儿干活儿挣钱的女子,怎么不得喝口奶茶喘喘气儿?女人得自己心疼自己!” 刘嬷嬷被一众丫头们围绕,很有几分受宠若惊:“既然姑娘们都这么说了,我就叨扰一杯。”说着,她端起来抿了一口:“倒是好喝。” 歌玲看出机会,她满脸堆笑地对刘嬷嬷说道:“嬷嬷,不是,喝奶茶得大口!小口没那味儿。来,我给嬷嬷打个样儿!”说着,她端起一杯奶茶一饮而尽,把刘嬷嬷都看傻眼了。 诗素赶紧过来给歌玲和刘嬷嬷重新满上,她笑着解释:“嬷嬷不知道,歌玲妹妹祖籍辽东郡。她们辽东妹子,喝茶都敞亮!” 翠书、丹画一起点头:“对对对,敞亮!歌玲从来敞亮!” 歌玲让姊妹们夸得小脸儿通红,更来了劲头,她语声清脆:“嬷嬷!见面儿就是缘分,咱俩今天高低得干一个!” 刘嬷嬷万没想到,来找大少奶奶还能碰上这么一出儿,她连忙推辞:“不行。姑娘,我这还当着差事呢。” 翠书笑道:“嬷嬷这话就是不给面子了,这屋里谁没当着差呢?来,嬷嬷,我也敬您。” 刘嬷嬷让翠书说得没话,咬牙又灌了一杯。 丹画连忙给刘嬷嬷再满上:“来来来,圣人说得好,喝完这杯,还有三杯。” 刘嬷嬷连忙格挡:“这是哪门子圣人说的?不行!别倒了!姑娘们!嬷嬷老了,喝不了这么多甜的,牙不行!” 歌玲双手叉腰:“别说牙不行,肾不行也不灵啊!我跟您说,您从头儿不喝也就罢了。既然开了这个头儿,今儿不喝痛快了,谁也别打算从这屋儿出去!刘嬷嬷!我先干,您随意,还不行吗?有道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您看我可是实实在在给您亮杯底儿了。” 说着,她朝大伙儿使个眼色。 一众丫鬟,趁乱起哄: “您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 “少奶奶?您管她干嘛啊?我把她找出来,她也跟您来二两怎么办?” “不行让厨房备俩凉菜儿吧!” “不到饭口来盘儿花生米也行啊!” 第十九章 如此肾好 东苑 刘嬷嬷满脸恚怒地捧着胃口在堂屋走来走去,她对眼前下跪的所有丫头疾言厉色:“当我缺心眼儿是怎么着?嗝!以为灌我一水饱儿能混过去了吗?你们这是替谁打掩护呢?嗝!说!少奶奶上哪儿去了?什么叫少奶奶忙着呢?忙什么不能让我瞧瞧?谁先招认我饶了谁!不说就扛着!今天不说实话,谁也别吃饭!” 翠书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丹画、诗素跟歌玲一起朝她鸡抹脖子地使眼色! 刘嬷嬷看向翠书,脸色稍缓:“翠书,嬷嬷知道你老实!你说!” 翠书抹了把眼泪,真心实意地开了口:“嬷嬷,我是想说,您要不坐下问吧。您这溜达来溜达去的,我听您肚子里茶水‘咣咣’晃,我都替您胃疼。” 刘嬷嬷勃然变色:“我问你这个了吗?我问你少奶奶哪儿去了!你管我撑不撑得慌吗?嗝!” 丹画蹙眉犟嘴:“嬷嬷!少奶奶哪儿也没去。她就是忙着呢。我们真地只想请嬷嬷喝点儿奶茶歇一会儿。嬷嬷话带到了,不若回去禀告太太,待少奶奶忙完了,自然去太太那里请安,不差这一会儿。” 刘嬷嬷冷笑:“你哄得是谁?倘若少奶奶在屋里,为何不出来同我去见她婆婆?府里又不用她煮饭,又不用她熬汤,她忙什么呢?东苑才多大?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她!”说着,她掀起内室的绣帘就要往里闯。 少爷、少奶奶两边儿儿四个丫鬟顿时急眼,有志一同地扑过去拦着:“嬷嬷!使不得!” “嬷嬷,少爷的屋子不好硬闯的!” “嬷嬷!少爷还在屋子里!” 刘嬷嬷气道:“少爷是我从小抱大的,我还看不得他的屋子么?” 五个人正扭得不可开交,混乱处刘嬷嬷反手按在内室门板之上,酸枝木门应手而开,刘嬷嬷踉踉跄跄地闯入了内室。 卧房之中,帘幕低垂。 自少奶奶回门归来,这屋子已经重新布置。 屋角银炉,暖意融融;金猊小鼎,暗香缥缈;双绣鹧鸪的金粉纱屏上斜搭着桃色肚兜;大少爷的衣服裤子胡乱扔在地上…… 略微摇晃的罗帐之内正不断传出些“吱呀”古怪的声音。 眼见此情此景,站在门口的刘嬷嬷并翠书、丹画、诗素、歌玲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刘嬷嬷顿时明白丫头们口口声声“少奶奶忙着”是什么意思。她大是难堪,暗自念佛:我真是老背晦了!人家小两口儿在被窝儿里忙活着,我怎么闯进来了?!老脸不要了不成? 四个丫头心中不约而同地暗挑大指:行,大少爷(大小姐),有您的!脑子够快!玩儿得挺花! 猛不丁进来这么多人,红帐中人鸦雀无声好像也不像话。 果然,香榻里边传出大少爷的暗哑声音,他声音微抖,似是受了惊吓:“你们……你们进来干嘛?!” 刘嬷嬷满面通红,连忙解释:“是太太打发我来的!太太有事儿找少奶奶……让她去一趟呢……” 然后,她就听那红罗帐里大少爷的声音又小又颤:“嬷嬷!您去跟我娘说!少奶奶知道了……少奶奶忙着……少奶奶忙完了就去……” 刘嬷嬷也是一时糊涂,脱口而出:“那少奶奶还得忙多久啊?” 帐内的大少爷似是委屈到极处,终于发火儿,众人只听他捶床大喊:“我哪儿知道?!” 刘嬷嬷给少爷吼得魂飞魄散,仓皇逃出大少爷卧室,她连拍着胸口说:“阿弥陀佛。该死了该死了。我这是说什么呢啊?” 翠书、丹画就坡下驴,手脚不停把刘嬷嬷架出了堂屋。 翠书嘀嘀咕咕地抱怨:“嬷嬷!我说什么来着?‘少奶奶忙着’!‘少奶奶忙着’!您非不信。看看!惹祸了不是?” 刘嬷嬷抬头看看天色,满嘴冤屈:“天还没黑呢。饭还没做呢。谁能想到他们二位居然这就‘忙’上了!” 丹画撇嘴:“没吃饭如何就不能‘忙’?咱大少爷二十五就中探花了!他从小到大哪件事儿不是赶早不赶晚?” 刘嬷嬷臊臊地拍了自己一巴掌:“是我莽撞了。我这就去回太太的话。” 目送刘嬷嬷愈走愈远,翠书、丹画双双松了口气。 丹画不禁对翠书发个感慨:“你说,咱少爷还真聪明,一时半刻间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德艺双缺的法子来!” 翠书“噗嗤”一笑:“这么古怪的主意,亏他行端步正个人怎么琢磨出来的?脑瓜子让雷劈开窍儿了不成?” 东苑内室 心有余悸的柳溶月坐在床 榻上脸色惨白,帘幕拉开,她都有种两世为人的感觉。 歌玲刚喝了三大碗奶茶,看看屋里没露马脚,飞奔着上茅房去了。 诗素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进来伺候“姑爷”。 柳溶月摸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声音都变了:“刘嬷嬷走了?”看诗素朝自己点点头,她长长出了口气。 然后,柳溶月就瞧诗素鬼鬼祟祟地看看四外无人,才坐在床前嗔怪地小推了自己一把:“小姐!你变个男人就学坏了!你个老实巴交的姑娘家怎么干得出这样的促狭事?我都替你脸红!” 柳溶月长吁口气,她不太明白:“什么古怪的法子?”说实在的,她就听见外面嘀嘀咕咕了好久,然后刘嬷嬷“嗷”一声钻进来,问了她几句摸不到头脑的话,又“嗷”一声钻了出去。 这场无妄之灾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化解,当真一头雾水。 不过苏旭忽然发疯跑出去,居然到现在还没露馅,真是神佛保佑。 诗素啐道:“呸!你还装憨!青天白日的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扮圆房,这谁教你的?” 柳溶月“啊”了一声,她面红耳赤赶紧分辩:“我哪里有扮圆房那么不要脸?” 诗素才不相信:“那您刚才在床上干嘛呢?” 柳溶月愁眉苦脸地实话实说:“刘嬷嬷不是要找大少奶奶么?我想着,讲道理说我好像才是少奶奶。苏旭既然不在,要不然我穿回女装试试?谁知道现在身高体长的,原本那些衣服根本套不上去。再着急换回男装又穿不上了,所以衣裳裤子扔了一地。你们又要冲进来,我只好赤身裸体躲到被窝里。谁知钻得太急,一只脚还让床缝儿卡住了。拔腿就拔了半天。”她疑惑地问诗素:“刘嬷嬷真没起疑心?” 诗素“嘿”然一笑:“可不就走了?小姐!我觉得吧……您可真是个福将!” 柳溶月摁着胸口嘟囔:“别管福将不福将了,我都快吓死了。对了!苏旭回来了没?” 诗素摇头:“没呢!您别担心他。人家当爷们儿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定然有他的去处,事儿办完了就回来了。也许这会儿他正拿着您的嫁妆吃香喝辣看大戏也说不定呢!”说着,她将柳溶月按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你就在这儿好好躺着装蒜吧。” 柳溶月挣扎着起身:“不!我要起来活动活动!”话还没说完,她就见诗素伸出一个指头将自己摁回到枕头上,这丫头满脸坏笑:“可别!大少奶奶一时没回来,大少爷就一时躺床上不能动。反正在大伙儿眼里,你们俩现在得一块儿在床上‘忙着’。还有脸问刘嬷嬷为啥走?你想,你自己细想!” 望着诗素远去的背影,柳溶月陡然明白过来,顿时满脸通红! 她又羞又气地把拉高了被子遮住自己的面孔,心里把苏旭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就这样儿,柳溶月百无聊赖地围着被子坐在炕头上,满腔腹诽地看着窗外日影渐渐西斜,看晚霞映入房间,看明亮的窗纱终于渐渐暗淡了下来。 眼看天都要黑了,她腿都坐麻了,苏旭还是没回来。 大少爷既然和大少奶奶在“忙”,那自然就没人敢来打扰,连累着柳溶月灯都不能点。 当然她也不能白坐着,诗素嘱咐她了:“您可千万别睡着了,您得时刻预备着万一太太屋里再派人来看,您还得接着摇晃床板呢!” 那日,柳大小姐坐在床上,心中悲苦:可见誓愿不能瞎发,我连日抱怨睡不上床,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在上面躺一天就好了。这可好,真躺着不许站起来了!要说这漫天神佛也是,我天天祈愿嫁给彦玉表哥,你们怎么就不成全呢?! 彼时翠书、丹画蹲在卧房门口一动不动,一是防备太太屋里突然来人,看出少奶奶不在;二是防备大少爷不耐烦跑了,把戏穿帮没法交代。 屋里屋外都得防着,她们这二两银子也是难挣。 诗素和歌玲也不能闲着,柳溶月打发她俩戳在角门严防死守,唯恐大少奶奶一脑袋撞进来让人瞧见了。 东苑人人有责、草木皆兵! 期间刘嬷嬷当真又探头探脑地来了两回,都让翠书、丹画挡了驾,说是:“少爷、少奶奶还没忙完呢。” 同样的话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刘嬷嬷再看大少爷卧房已经是神情凝重,外加肃然起敬了,她老人家脸色苍白地嘟嘟囔囔:“我的个佛祖啊,这就是个活驴也遭不住啊,咱大少爷身子骨儿就这么好使吗?” 翠书、丹画听着都觉赧然,她们暗地求神:少奶奶!您再不回来我俩就找太太投案得了!这二两银子我们 没脸挣了! 女扮男装的大少奶奶是定更时分回来的,进屋的时候垂头丧气外加灰头土脸。 东苑众人为她提心吊胆一下午,结果大少奶奶回来后一句解释都欠奉。人家任谁不搭理,理直气壮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呆。似乎全然不以深闺妇道独自出行做个丢人的事儿。 翠书和丹画是苏家奴婢,不敢多说少奶奶是非,看见人回来了,纵然满腔疑窦、心中不满,她俩也只好识趣儿退下。 诗素知道坐着的那个不是自己小姐,所以对苏旭并不十分热络上前。看看少夫人无恙,她扭头把这半天都在床上躺着的“大少爷”扶了起来。可怜见儿的,再躺下去小姐身上就要长蘑菇了。 屋子里只有歌玲拉着她的“小姐”泪眼汪汪地嘘寒问暖、娇声嗔怪:“小姐!您去了哪里啊?您为什么要偷偷出去?你这样娇滴滴的一个人,从小大门都不曾出过。今天是怄了什么气?非要自己跑出去不可?磕到碰到让人欺负了可怎么好呢?小姐吃饭了么?小姐渴不渴?有没有冻到?小姐的手怎么这么凉?我这就去给你拿手炉换衣裳!” 歌玲的声音又快又急又清脆,人也是忙得满屋乱转。 苏旭呆呆地看着歌玲,不由瞬间失神:这丫头大概是叫歌玲吧?他认得她不过几天的功夫,并没有如何把这小姑娘放在心上。他觉得她聪明不如诗素、体贴不如翠书、利落不如丹画,成日里看着“大少爷”的眼神也是迷迷瞪瞪的,除了声音好听些,简直一无是处。 谁知道……今日他赌气出门,所有知情的丫头嘴上不说,瞧他的眼神齐刷刷都是鄙夷怨怼。就连翠书和丹画眉宇之间,都似乎对大少奶奶任性的行止十分不以为然。 唯独这个说话语音清脆的歌玲……居然是如此忠心之人…… 彼时屋子里静悄悄的,苏旭缓缓抬起头,就见柳溶月坐在床上不胜骇异地看着歌玲围着自己团团乱转,那神情活脱就似看眼瞎的歌玲在忙着服侍阎王爷! 苏旭长长叹了口气:“歌玲,多谢你了。” 草草吃了些歌玲端来的饭菜,胡乱地擦了把脸,苏旭挥手让丫鬟们退下。 信口吩咐已毕,他长身而起,脸色阴郁地径自宽衣解带。 柳溶月有些慌张地眨眨眼:“你要干嘛?” 苏旭没好气地道:“累了一天,还不许我睡觉么?”说罢,人家绕过柳溶月,自顾躺在了牙床上。 苏旭翻身冲墙,只留了个脊背给外头,那就是什么都不想说的意思了。 柳溶月委屈吧啦地张了张嘴,这一下午,她心中垒了成千上万话想对苏旭说,琢磨了那么久,她自己觉得自己有道理到天上去了! 譬如说:你干嘛去了?怎不留个话什么时候能回来?你现在一介妇道人家,出去乱跑成何体统?别个也就罢了,纵然瞒得再严,难免让丫头们知道了,到时候不怕你娘又发难说你不守妇道?我一辈子的名声,早晚毁在你手里!既然说好两个人同心协力地一起想法子变回去,你想什么做什么都不同我说的,像话吗? 可是猛不丁这个埋怨了一下午的人回来了,柳溶月对着朱红锦榻上那伶仃背影,她忽然一个字儿都说不出了。说有什么用呢?苏旭从头儿看不起自己,有事自然不会同她商量。 说到底,她就是个一无知识的妇道人家罢了。她门都不敢出,丁点儿没本事。 想到这里,柳溶月黯然躺到了小榻子上,随口吹灭了屋里的灯。 屋内柳溶月吹熄红烛,轻轻躺下;屋外苏夫人莫名惊骇,呆立当场。 过了好一会儿,这位一品诰命才让刘嬷嬷缓缓搀扶回了正房。 月照东厢,枝叶寥落。 主仆二人默默无言地走了好久,苏夫人是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我儿子的身子骨儿能有那么结实?他咋还就连上了呢? 那天柳溶月睡不着,她躺在憋屈的小榻上辗转反侧了好久,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躺在大床上的苏旭居然开了口:“你怎不问我去了哪里?” 柳溶月默了默,张口就是委屈巴巴:“我瞧你不想对我说……” 苏旭开口就训:“好好说话!不许哼哼唧唧的!” 柳溶月在黑暗中不服气地撅嘴嗔怪:“我哪有……”可她刚出声,就把自己嘴堵上了。讲道理说,果然是有些哼哼唧唧。 唉……她觉得自己更没用了。 苏旭翻过身来,声音缓缓:“我总不能看着家里人日夜花你的嫁妆,谁知你这么老实摇头都不会!我只好赶紧去想想法子,让你我早日变回来算数!事出紧急 ,没有和你商量,很对不起。我听歌玲说,这一下午,你过得……挺花钱……不论如何,我走得匆忙,你却带着丫头们替我把事情瞒住了,这事做得不错,我很感激。” 这是柳溶月自认识苏旭以来头一回听他认错,她好奇地问:“那你去了哪里?可找到办法了?我们如何才能换回来呢?” 良久,她才听大床上的苏旭似乎叹了口气:“当日我御道夸官之时,曾有个疯癫道士在我马前拍手唱了首谶歌,说什么‘日月晦明,阴阳反背,雌飞雄从,扑朔迷离’。柳溶月,你听这话是否可疑?我今日出门就是去寻那个道士的。我想也许他参透了天机,也未可知。” 柳溶月忙不迭地问:“你找到了么?” 这回苏旭沉默更久,久到柳溶月以为他睡着了,等她自己也合上了双眼,才听到大床上传来极沮丧的声音:“没……找……到……我把京城左近所有的道观都走遍了。此人便如清风过水、了无踪迹。也许他就是我的南柯一梦罢了。”说到这里,苏旭突然换了个话题:“不如今天你来睡床,我去睡榻好了。你现在个子高,窝在那么小的榻上想必难过。” 柳溶月大喜:“好啊好啊。” 苏旭缓缓起身,半是揶揄地说:“世人都说,天塌下来砸高个儿!你既睡了这张床,以后可要似个爷们儿那般万事有办法才行。” 生怕苏旭变卦的柳溶月揉揉蜷得酸麻的双腿,努力装出个爷们儿的样子:“你起开!让我先睡了床再说!”当了五天男子,她也咂摸出了些许滋味:天塌下来几千年也没出过一回,睡床铺的舒坦却是实打实的享受。且先黑心答应下来再说,等天塌下来谁还顾得上怪她顶不住么? 次日,清晨。 睡饱一觉的柳溶月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门,伸个舒服懒腰。 她突然觉得苏府上下,都以一种肃然起敬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她大力出了奇迹。 第二十章 隐疾恶治 苏府正房 苏夫人抖落着一块雪色白绫,对儿子、媳妇恨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溶月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脸色跟那块儿绫子也差不太多。 她都要哭了:大意了!光寻思着拿“忙活”搪塞刘嬷嬷,好歹掩饰苏旭偷溜出去这码事儿。谁知道脑子一乱把白绫这茬儿给忘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柳溶月满眼恳求地看向苏旭,就盼着探花郎急中生智能有个好主意。谁知眼光到处,她就见苏旭正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他眼睛里都要冒出火了! 柳溶月瞬间打了个哆嗦:是了,他就知道我花钱把刘嬷嬷糊弄过去了。我可没好意思跟他说这里头还有我俩“忙活”一下午的奇计近乎妖。 啊!昨天刚说谁睡床铺谁扛鼎。怎么才睡了一宿,天就塌了?我难道就没有睡炕的命? 看苏夫人碍口难言到粉面通红,跃跃欲试的周姨娘正好见缝下蛆。 她似要给下面跪着的小两口寻个开脱由头,问话的语音儿都是细声细气:“床上帐上都没有落红么?是不是没找仔细?” 刘嬷嬷面有难色,低声回答:“四处都找了,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再说这么要紧的东西,成婚前喜婆子就嘱咐过丫头们留心,谁敢瞒着?” 给强拽来的苏尚书当时是相当地尴尬!出了这样难堪的事,他这一家之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话固然古怪,一言不发好像也说不过去。 舔舔嘴唇,苏尚书炼句半晌,才勉强询问:“旭儿啊!爹听说你娘说,你小夫妻从昨天下午忙活到今天早上……那你俩忙了这么大功夫……怎么就没忙活出点儿颜色来给大伙儿瞧瞧?” 苏尚书这话说得牵强古怪,丫鬟婆子想笑又不敢。 柳溶月忽然发现屋内诸人的眼光齐齐聚到了自己身上。她嘴唇颤抖,有口难言,大少爷眼看又要大哭起来。她现在真是绞尽脑汁也说不出话,只好努力地吸溜着鼻子。 正为难间,柳溶月忽觉手中多了样东西,仔细看时,却是苏旭偷偷塞了一块儿手绢给自己。 柳溶月还没来得及感激苏旭,耳边已有威严声音响起:“不!许!哭!” 柳溶月努力咬住了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低声嗫嚅:“爹……我不知道……” 苏尚书狠狠吞了口唾沫,他真觉得这儿子八成儿给雷电劈成痴呆,现在恐怕已经没救。 苏夫人痛心疾首地再次开口:“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成亲也好几日了。旭儿身子不适,圆房合卺的事儿爹娘也没催你们啊。可昨天是你俩自己要关起门‘忙活’的,怎么‘忙活’了这么久,炕上还是块儿白绫子呢?少奶奶,旭儿颠颠倒倒的,你来说!你要是害羞,便去内室说与娘知道,不要紧的。”自从拿了人家的银子修窗户,苏夫人对儿媳客气了许多,这话说得不是不为少奶奶留余地。 恼羞成怒到说不出话的苏旭心中破口大骂柳溶月:这事儿你瞒着我干嘛?但凡你早说,我也能划破八斗的爪子,好歹洒点儿狗血蒙混过关!你说现在咱俩如何下台? 他小夫妻既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就难免让人把事儿往坏处想。 苏大人陡然站起,双手背后团团乱转。他毕竟为官多年,颇能眼观六路,抬头看窗外居然还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下人! 苏尚书勃然大怒:“轰走!轰走!都给我轰走!不许在这儿围着!都没事儿干了是吗?” 陈管家连忙出去吆喝:“该干嘛干嘛去!老爷都焦心成这样儿了,咱就别往人家心窝子上撒芝麻盐儿了!” 眼瞅着轰走了所有人,屋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五口外加贴身服侍的刘嬷嬷,陈管家都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周姨娘撇了撇嘴:“少奶奶,这是大事儿,不是婆家不给您说话的机会。您要是再不张口,就别怪别人把事儿往脏处想了!” 周姨娘这话说得露骨,苏旭脸色陡然惨变。他甚至觉得,此刻的母亲也在用以一种狐疑的目光审视着自己。虽然还没弄明白老娘在瞎寻思什么,苏旭下意识觉得大事不好! 果然,周姨娘闲闲地甩了句更毒的:“少奶奶要真是清清白白女儿身,怎么能没有落红呢?”她斜睨了老爷夫人一眼:“外头官眷夫人堆儿里可都传遍了,咱家少爷定亲三回都没娶上,名门闺秀避之唯恐不及。凭什么柳大人就肯陪嫁真金白银,非要把掌上明珠扔进咱家大门不可?谁家儿媳妇拿嫁妆贴补公公婆婆修轿子、换窗户?现在只瞧少奶奶这散财童子似地邀买人心的劲儿就难免让人生疑。她是不是要花钱堵大伙儿的嘴啊?依我看这事儿 也别追别问了,既使了人家白花花的银子,咱家把这现成儿活王八当了也不算亏……” 那一瞬间,不但苏大人与苏夫人神色异常难看,就连刘嬷嬷和陈管家脸色也变成铁青。 这话周姨娘不挑开还有回旋余地,既然当着这么多人明白说了,哪里还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往小里说,这得大张旗鼓地休了柳氏,轰轰烈烈将她驱逐出府;搞不好,婆家一条白绫子逼少奶奶上吊也不是没有的事儿, 苏旭跪在地上,如同被天打雷劈了第二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被爹娘嫌弃不贞不洁的一天! 他飞快地寻思:我该怎么说?我能怎么办?我爹妈会不会把我沉了潭?杀千刀的柳溶月!老子死你手里了!早知道这个我还回来干嘛?我昨天就应该一跑了之!不是,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苏旭绝望抬头,他看着父母心头怒吼:爹!娘!那块破白绸子脏不脏就这么要紧吗?我可是你们亲儿子!你们不能这么挤兑我! 无奈女子贞洁大过性命,苏旭再看高高在上的父母时,顿觉他们脸上泛起森森寒气。 苏旭瞬间不寒而栗:你们要干嘛?不是!我冤啊! 此刻众人皆是默默无语,都用刀锋似的眼光看他,屋内的气氛瞬间瘆人。 就在苏旭觉得自己被逼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忽见身边的柳溶月一个头重重磕到地上,她显然是被逼到墙角、人急生智,所以用尽全力地大声嚷嚷:“回爹娘的话!咱们可不能疑心柳小姐是否清白!其实……其实是您儿子不能人道啊!” 她此言一出,苏旭只觉天旋地转,好悬栽倒当场! 幸亏柳溶月手疾眼快将苏旭一把扶住。 那天,她特别仗义地在他耳边表忠心:“我不能白睡大床!你看我这不就想出主意了?” 苏旭一时万念俱灰!罢了!您还是让我爹娘把我勒死算了! 然后,坐在上面的苏夫人就晕过去了。周姨娘手疾眼快扶住夫人,打人骂狗地叫丫鬟去找大夫。 这屋里唯一还称得上镇定的就剩下苏尚书了。人家不愧是久历宦海、见过世面。 眼见屋内混乱,人仰马翻,当朝一品面无表情地心中叹息:算了!圣上!臣不效忠了,咱还是灭门吧…… 后续的事儿呢,是分开两拨儿聊的。 苏旭让缃琴、墨棋搀着送到了自己母亲的卧室。 他有感觉:缃琴、墨棋虽然默默无语,可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是毫不掩饰地万分同情!太惨了!如花似玉的少奶奶嫁进来就守活寡!你说她有个金山又有什么用!大少爷这不是坑人吗? 苏旭完全不想辩驳,随她们去吧,他也觉得自己挺惨的,起码生不如死这块儿是没有毛病! 撩帘入内,苏旭就见自己老娘脸色蜡黄地歪在炕头儿,母亲正拿着那块儿白绫抽抽搭搭地擤着鼻涕。张氏看他进来,顿时眼圈儿更红。她勉强支撑起身子,朝儿媳招招手:“来,坐到我身边来。” 苏旭默默行过了礼,依言坐在太太身边。 他刚坐稳了屁股,就被娘亲死死搂住。 还没等苏旭明白过来,就听母亲嚎啕大哭:“我的儿啊!咱娘儿俩怎地就这么命苦!” 苏旭嘴上不说,心头悲愤:您还有脸哭!占我身子的媳妇儿是你们给我选的!十全凶煞的成亲日子是你们替我应的!我天天在家您不搭理我,我偶尔出门儿找道士,您非叫我去说话儿!缺心眼儿的柳溶月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您也信她有那尿性拽着我忙活一天一宿?! 也是苏旭这些日子过得委实憋屈!也是他刚才莫名其妙的死里逃生!苏旭越想越悲、越想越痛,想到最后忍无可忍!那天,苏旭决定豁出去了!反正老子现在也不是爷们儿了!我还在乎谁?嚎呗!谁比谁嗓门儿小是怎么着?! 然后,屋里服侍的众人就见大少奶奶“嗷”地一声反手搂住婆婆的脖子。 少奶奶丹唇一咧,涕泪滂沱:“妈耶!您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这招谁惹谁了?我的糟心事儿……谁知道啊……” 少奶奶哭得惊天动地,苏夫人吓得不敢吭气。 听着儿媳绝望哭嚎,当婆婆的不由心中凉透:看来旭儿……是真不行…… 苏府二堂 柳溶月满脸迷茫地看着自己眼前一字排开的四个大夫,他们要依次为自己诊脉查体。 她回头看看“亲爹”苏尚书,那老头儿满脸都是我把儿子豁出去了地死马当活马治。 一众名医对着苏大少爷“望闻问切”之后, 悉数黯然相顾摇首、满脸皆是犹豫不决。 四位大夫满脸慎重地商量许久,也无定论。最后他们开出四张方子,方才领赏告辞。 那时十冬腊月,窗外大雪纷飞。 陈管家给本家儿老爷扇着扇子、灌着凉水,苦口婆心地不停劝:“老爷!您别上火!您别着急!少爷年纪轻轻怎么能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小孩子胡扯,您也真信。大夫不是说了么,咱大少爷该长的都长了。他就没病!”说着,他满头大汗地看向柳溶月:“我的少爷!您倒是说句话啊!大夫都说了,您身子骨儿好着呢。您怎么好没来由地就冒出来一句‘不行’呢?您看看,可把老爷急的!” 柳溶月垂头不语,心道:左右今天有锅脏水,定然不能泼到柳小姐头上!要不等我变回去我可怎么活?与其那样,还不如说您儿子‘不能人道’呢。其实今日之前我也不太明白什么叫‘不能人道’。看刚才大夫们将我翻来覆去的样子……呃!好像是有点儿不积口德。 苏大人看着儿子怎么都不能相信:“旭儿,你当真……?你与爹爹说实话没有关系的。你要是真不行,干嘛拽着媳妇忙活八九个时辰?” 柳溶月硬着头皮胡说八道:“爹!有道是拙老婆单认一丈线,笨媳妇半宿纺寸棉。我要是能行,怎么会忙足八九个时辰?” 苏尚书长吁短叹还不死心,想了很久,他终于问出一句文绉绉的话:“儿啊,可是大夫说你没病啊!这么说吧,‘携泰山以超东海’,你是不能啊,还是不为啊?” 柳溶月想了想,眨着眼睛实话实说:“儿不会!” 苏尚书从椅子上“噌”地站起身来,他指着儿子急赤白脸:“这还有不会的?!不是!你考得上探花你不会这个?!不行!今天咱爷儿俩必须说明白了!后院儿的驴都会!你怎么能不会?!” 柳溶月垂头嗫嚅:“回爹爹的话……咱……咱家都是骡车……” 据说,那天要不是陈管家搂住老爷的老腰拼死拦着,大少爷能当场让他亲爹拍成肉饼儿。 苏府东苑 自从闹出这一场风波,东苑的气氛就大不对劲儿。 大少奶奶自肿着眼泡儿让刘嬷嬷搀回来,往炕上一躺,就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除了吃饭谁也甭叫我的杵倔横丧。 东苑诸人面面相觑、齐齐叹息,也就由着她去了。 后来大少爷仿佛和大少奶奶关起大门,打了一架。 翠书耳朵灵,她将耳朵贴到门上,恍惚听到了大少爷的隐约惨呼。 “说我不举不是强过你沉潭? “我救你,你怎么还不领情?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还抡笤帚呢?” 以及一声撕心裂肺的—“救命啊!” 直到黄铜痰盂儿砸破窗格飞出来,屋里才算彻底安静了。 反正那天大少爷开门再出来,脸肿了。 从那之后,少爷不行的事儿,大伙儿隐约都听说了。下人各个为少奶奶唏嘘不已。少奶奶在家行情看涨,太太都不敢招惹,自己儿子不行,还能不惯着媳妇么? 反观少爷就活得挺惨。四个大夫开了四个方子,本说试着吃、轮着来。无奈尚书大人恨病吃药,让一股脑都给少爷熬了,按三顿加宵夜的那么粘稠浓密地给儿子灌下去。 这些补肾的的方子么,无非淫羊藿、肉苁蓉、巴戟天、阳起石那起东西。 这药倒出来黑黢黢、闻味道臭烘烘。 连累着送药的丫头皱眉,熬药的婆子干呕。 直到这浓重汤汁、腥膻挂碗、摇晃粘杯地送到大少爷面前,柳溶月脸色惨变,以为他爹这是恨疯了预备药死她! 及至明白了这是碗壮阳药,大少爷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苏尚书闻言大怒,特地派了四个家丁、四个婆子编成两班,每日胡同堵驴似地满相府活逮大少爷吃药,如此鸡飞狗跳竟然渐成常态。 苏旭冷眼旁观,心道苍天有眼。 更有周姨娘献计说什么“这补那补不如饭补”。 于是东苑伙食与往日也大有不同:羊肾、狗宝、海马、鹿茸悉数炖到汤里。 如此喝了七天,东苑诸人各个眼光油绿,无人不是鼻血长流。 柳溶月每天开饭都是大开眼界,她啧啧称奇:“敢情鱼也有鞭……哎,诗素你还记得我们这些日子吃了多少种鞭了么?” 翠书蹙眉念佛:“听说老爷已足骟了一个万牲园!少爷,您快‘行’了吧。您瞧我陪您吃饭长的这一脸痘!” 又过了两日,趁月 黑风高时分,苏尚书差人偷偷摸摸给大少爷送来了巨大书箱。 披漆黑斗篷、风帽遮到鼻子的陈管家向大少爷传了乃父严令:“您爹说了,这书需好好看!认真看!每本儿都需看完!你们大伙儿都盯着他!夜以继日地看!不许大少爷偷懒!” 翠书、丹画面面相觑:“少爷都考上探花了,怎么还逼着看书啊?” 听外面如此聒噪,屋里躺着的少奶奶不由心生好奇:不知我爹要我看什么书? 他慢慢下床,信步过去打开书箱。 苏旭不看则已,略翻一翻眼珠子都要努出来了! 头一本《灯草和尚》,再一本《颠倒姻缘》! 苏旭目瞪口呆之余,一本本地接连拿起来细看:这可真是闻所未闻、骇人听闻的恐怖书单啊!什么叫《花灯梦》,哪个是《肉蒲团》?上一本《僧尼孽海》,下一部《疯婆子传》。再翻翻箱底儿,压轴的居然是全套绣像绘本的《冤狐浪史》! 苏旭瞠目结舌、面红耳赤,他脱口而出:“我爹疯了!” 正赶上柳溶月送了陈管家回来,她看苏旭终于肯下床溜达,连忙颠颠儿跑过来,满脸堆笑地巴结“老婆”:“您老舍得起来了?要不咱俩和好了吧?我这些日子吃药吃鞭也给祸祸得够惨了。大床不是还给您睡了么?哎?你爹这是给我送了什么书看?” 苏旭魂飞魄散地一屁股坐在了书箱上,厉声呵斥:“你不许看!” 柳溶月大惑不解:“你爹让我看的。” 苏旭疾言厉色:“甭管谁送来的!反正你敢看我就敢死!” 柳溶月最是忌惮苏旭不过,她软绵绵地“哦”了一声:“那也行吧,书归你看,我去后院。” 这下轮到苏旭大惑不解:“天都黑了,你还去后院做什么?” 柳溶月十分迷茫地揉了揉后脑勺:“这是爹给我布置的功课,说每天吃完了药、看完了书,就上后院去瞧瞧驴!” 苏旭双手扶额,面如死灰:“我死了算了……” 第二十一章 各有冤屈 那是柳溶月平生头回从别人眼中看到恼羞成怒的“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天生一张人畜无害的温柔面孔,她从没想过“自己”无理取闹时也能如此满脸混横!柳溶月懊恼不已:我以前不发火真是亏大了!谁说我面相懦弱?欺负谁当不成泼妇呢? 其实苏旭那火儿发得没什么道理,只为路过的缃琴瞟了老爷送来的书箱一眼,然后“咭”地笑出声来。不识字的缃琴是笑大少爷考上功名还给老爷逼着读书,谁知少奶奶居然脸色惨变!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羞愤掩面,扭头就走! 可把在场的少爷、丫头统统吓了一跳。缃琴是笑大少爷,大少爷还没怎样呢,如何大少奶奶就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在屋里站不下脚儿了? 眼见大少奶奶摔门而去,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翠书、丹画从少奶奶手里领过讹来的银子,看少奶奶急了,心里很过意不去。 翠书拽了拽大少爷的衣裳角儿,低声劝说:“我的爷,您去瞧瞧少奶奶吧,跟人家说两句好话。” 柳溶月微微噘嘴、神色娇嗔:“我这些日子跟他说的好话还少吗?谁知道他又发什么疯?” 丹画“嗨”了一声:“少爷您还是不懂,这女孩子高不高兴的,脾气不好摸。没准儿少奶奶那个来了呢?” 柳溶月用力摇头,斩钉截铁:“那不可能!日子没到呢!” 听了这话,在场的所有丫鬟们齐齐倒吸了口凉气,众人诡异地看向少爷。 歌玲更是小脸儿泛红,眼神崇敬:“姑爷果然是个体贴人儿,连小姐这么私密的事儿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柳溶月尬笑一声,偏过脑袋猛搔额头。 然后她就见诗素满脸嫌弃地目视远方,人家已经看不上自己了。 墨棋得罪过少奶奶,有心描补,她上前一步:“少爷,天都黑了,您去劝劝少奶奶,让她早些回来吧。” 听着窗外冷风呼啸,料来现在是个冻手冻脚的天气,再想想苏旭出门时的严峻脸色,柳溶月为难地拨拉脑袋:“我才不去找他!凭什么啊?又不是我惹他发火的!谁惹他谁去!” 缃琴讷讷后退,满脸发慌:“我……我也只是笑了一声而已啊!我还是朝大少爷笑的!我怎么知道少奶奶会发火?” 诗素叹口气:“小……姑爷啊!少奶奶哪里是跟缃琴发火?人家是为你犯性!这事儿你不去平不了!” 柳溶月后退两步:“他太厉害……我可不敢……” 丹画“啧”了一声:“有道是咬人的狗不叫唤!别看少奶奶天天跟您‘吱哇乔叫’的,这些天她究竟把您如何了?挨骂您给她个耳朵听着不就完了?” 柳溶月满脸踌躇地看着小狗八斗:“你说咬人的狗不叫?这规矩八斗知道,少奶奶明白吗?” 小狗八斗似不乐意,它朝柳溶月低低吠了两声,自顾扭头跑掉了。 柳溶月愁眉苦脸:“你看,叫唤的都不听我的,何况那个不叫唤的呢?” 然后,她就让这屋里最担心“自己”的歌玲不由分说地往外推。 歌玲的声音恁地动听:“天寒地冻的,我们小姐今天是有点儿任性,可小姐还给您家花了那么多钱呢!这世上还有花钱的不是吗?姑爷多担待吧!” 说着,歌玲居然有些羞涩地对着自己娇了声音:“谁不知道姑爷是个温存人儿?为了小姐的名节,您什么恶名都敢担,我们都明白!您断然不会负了小姐!好姑爷,快去吧!” 还没等柳溶月想明白,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歌玲如何突然羞答答的?她整个人已被早不耐烦的诗素推搡出门。诗素在她背后嘟嘟囔囔地抱怨:“如今你也是七尺高的汉子!家中的事情要担起来才像个样儿!快去把人找回来!” 屋里的丫头们不住点头,齐心协力“咣”一声把大门死死关严。 那意思劝不回来少奶奶,少爷您也别进屋了。 在那个凛冽寒冬的夜晚,大少爷柳溶月被所有丫头从暖和屋里轰了出来,顿成孤家寡人。 凉风一抽,身子一缩。 唯小狗八斗“啪叽啪叽”地跟在她身边,似个忠犬,不离不弃。 柳溶月愁苦地把胳膊揣到袖子里:“冷啊,太冷了。” 八斗同情地“汪”了一声。 她慢吞吞地往前走,心中好生腹诽:苏旭!谁也没招你,你发什么火啊?发火就发火吧,发火如何还要跑出来!跟个娘们儿似的! 额……你别说,他现在好像就是个娘们儿…… 想 到这里,柳溶月唉声叹气地勉强自己挺胸抬头,带着八斗站在院子里极目四望:苏旭呢?他不会又开角门溜出去了吧?不会吧!我看他出门的时候还穿着软缎子小绣花鞋呢,这可怎么出门? 想象着苏旭穿着自己的软缎子绣鞋一步一挨地走在寒冬的街上,柳溶月顿时大皱其眉,十分痛心!她好心疼自己的小绣花鞋! 倒是八斗“啪叽啪叽”地往前跑了几步,还回头朝她“汪汪”两声。 于是柳溶月决定跟着狗走,怎么也比扔鞋强,鞋是无辜的。 虽然在东厢住了几天,可是柳溶月于这里的庭院格局还不太熟。 夜深人静,四周寂静,她又没灯,丫头们也不肯陪着她出来挨骂,大少爷独自一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满园梨树碧叶落尽,徒留枯枝摇曳风中。 柳溶月愁眉苦脸:“苏旭……您就不能挑个暖和天儿跟我发火儿吗?” 她四处踅摸着苏旭,把手掌拢在嘴边很小声地喊:“苏旭……苏旭……你在哪儿啊?”叫了两声,柳溶月就住嘴了。她是这么想的:大黑天的,让路过的仆人看见大少爷鬼鬼祟祟地在院儿里自己找自己……明天府里指不定传出什么了! 跟着八斗转过假山、穿过奇石,柳溶月在那湾清浅的池塘之侧,看到了枯坐在水边的“自己”。寒冬冷月照在结冰的池塘上,泛着水晶般光彩,水边的“自己”身影都似笼了银雾。 小湖边的女子年轻又美丽,“她”蹙眉抱膝坐在那里,满脸哀怨,几可入画。 柳溶月眨了眨眼睛,觉得书中的神仙也不过如此好看了。 可她并不开心,用别人的眼睛打量自己的皮囊,柳溶月不禁生出一种疏离淡漠的分寸感:这具身体数日前所嫁非人、诸多苦恨,于她来说都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而苏旭此刻的烦恼懊丧,在柳溶月看来真有些不知所谓。你从男人变个富家小姐还烦得要死要活,翠书、丹画从小当丫头伺候你,人家不还好生生过着日子?怎么你就一点委屈受不得? 站开看一步看自己,无非挂碍恐怖颠倒梦想,彻头彻尾十足荒唐。 柳溶月慢慢地坐在了苏旭身边,陪着“自己”坐了一忽儿。 她不知该说什么。她隐约知道他为什么发火,但她不觉得他有道理。 苏旭没搭理她,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冰面发呆。他面无表情,看着不像火冒三丈,活脱就是委屈大了。 又坐了一会儿,柳溶月搓着肩膀问:“你不会是想要跳河吧?” 苏旭敢情也不是不怕冷,她就听他囔着鼻子说:“这水太浅,跳下去也淹不死。”然后他垂头看了看自己现在纤弱的身躯:“不过如果是你这身子跳,没准儿能行,要不然我试试?” 柳溶月急道:“别!你不想活也不能把‘我’淹死啊!你说你这人怎么喜怒无常的?缃琴不过笑了笑,你就要跳河!堂堂探花郎怎么心眼儿这么小啊?!” 柳溶月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话算捅了马蜂窝。 话音未落,她就见月光下美人暴怒回头:“那你就能让天下人议论纷纷,说我不举吗?!” 说着,苏旭一把拽住了她的腕子,把她的手指在月亮下举得高高的:“你看看我的手!我的手上厚厚全是茧子!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跟我说你得克绍箕裘!你不能给苏氏丢脸!所以我就得勤勉读书!我就得夙兴夜寐!一年到头除了三节两寿,我都得刻苦用功!” 柳溶月看见苏旭眼中爆出蓬勃怒气! 他不管不顾地朝她大声宣泄:“我也是世家公子!外面也有飞鹰走狗的朋友!我怎不知大好年华出去游荡的舒服快活?可我都忍下了!我这功名是实打实苦读来的!我不曾做过坏事!我从没伤天害理!我不过和你成个亲,我怎么就落到如此田地?我的官位、我的家世、我的才名,我悬梁刺股二十年来之不易的锦绣前途,现在丁点儿不剩地便宜到了你手里!” 柳溶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苏旭暴风骤雨一般继续嚷嚷:“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什么叫‘不能人道’?怎么就‘没见过驴’?你知道坊间现在怎么说我?说我克妻也就罢了!居然连天阉的言语都传得满天乱飞!房里的丫头都敢明目张胆地笑话我!纵然我来日和你换回身份,我还有什么脸面走出相府?!我还有什么脸面出门做官?!你如此胡说八道?!你……你当真岂有此理!” 柳溶月慌张地把手抽回来擦了把脸,她从没想过“自己”发飙之后,朱红脂润的樱桃小口也能喷得对面儿满脸唾沫星子! 随即,没头没脑让苏旭骂 个狗血淋头的柳溶月突然就急了!你嚷什么嚷?!我心里冤屈也大着呢! 柳溶月双目通红、喉头含血,她脱口而出:“谁稀罕你的官位才名?你也有脸夸自己家世显赫?六品县官儿葱绿儿的衣裳很好看吗?你家过年修祠堂的银子都不够!你爹出门的官轿都得我花钱修!你娘屋里的明瓦都是我给补的!翠书使了我的钱还给我个好脸色呢!丹画也说这世上没有花钱的不是!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说句话?偶尔给我个好脸儿你能不能死?” 她这辈子头回主动和人吵嘴,开局居然还行! 柳溶月愈战愈勇:“你看你那满脸刻薄的样子!你那前程是我从你那里偷抢拐骗来的吗?还不是老天爷‘咣当’一声雷劈到我脑袋上的!没准儿就是老天爷瞧你德不配位所以才不给你!你说你不曾伤天害理,你有没有做坏事谁能知道?我从小养在深闺,我二门都没出过!我才是清白无辜大闺女!我被你连累成这个样子,你还有脸说我的不是?” 眼见自己居然骂得苏旭生生后退一步,柳溶月越说越冤、越说越气,她叉腰发飙:“今天咱俩索性就把话说明白了!我为什么说你不举?还不是我怕你爹妈撞破你出去瞎跑罚你?谁家闺秀易装独行?哪个好女孩儿抛头露面?甭管高兴不高兴,您现在是个妇道人家!就要知规矩、持礼法、明闺训、守妇道!怎么人家说你不举你就没脸见人了?这要是传出去柳氏长女混迹街市,我的名节还要不要?” 说到这儿,柳溶月都要哭了:“更别提我自己在屋里误打误撞地‘忙’了那么久还是白帕子一块!要是在你爹娘面前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你让咱俩如何下台?摊上这事儿,你就算万幸给休回娘家,搞不好也得让我后娘逼着遮羞自杀!苏探花不举好歹是病,柳小姐不贞那就要命!我苦心孤诣的谁知道啊?你还拿痰盂儿砸我!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我才是怎么这么倒霉啊……” 柳溶月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越说越觉得自己命苦。 齐妇含冤,三年不雨;邹衍下狱,六月飞霜! 今年气候异常,时而冬雷震震,那就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为她柳大小姐生了天人感应! 柳溶月剑眉急蹙、凤目含悲,堂堂七尺男儿“啪叽”一声盘腿儿坐在池塘边儿上,她以帕捂脸、嚎啕大哭:“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要欺负我……” 看她哭成这样,苏旭目瞪口呆也就罢了,小狗八斗吓得扭头就跑,“呜呜”叫着回屋搬救兵去了! 也是大少爷哭声儿太大,也是夜半府中安静。 很快,即有丫鬟婆子并巡夜下人举着灯笼匆匆赶来探看。 众人来时,只见明晃晃月亮底下,大少爷坐在地上咧着大嘴哭得跟傻柱子似的;纤纤弱质的大少奶奶手里举着好大砖头气急败坏:“我呸!你也是个男人!你给天下阳刚男儿丢尽了脸!你再哭一声我大板儿砖拍碎了你!” 绕圈围观的丫鬟仆人对着此情此景,那是闻所未闻地目瞪口呆啊。 匆匆赶来的诗素姑娘不由分说冲了上去,拼死把手拿板砖的大少奶奶拦腰抱住,她没口乱嚷:“得了!她从小就是这狗怂脾气!摊上这样一个温存老实的‘丈夫’,您做娘们儿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还恨不得她是个‘坑妇女的领袖,打老婆的班头’?要个屁的阳刚!我瞧欠她打一顿,你就老实了!” 苏旭闻听此言,一时呆住。他从小言辞便给,居然让诗素抢白得一辞难驳。 万念俱灰之下,苏旭手中的砖头也就被大伙儿乱七八糟地抢下去了。 那日,诗素、歌玲簇拥着哭哭啼啼的大少爷;翠书、丹画围绕着杀人放火的少奶奶。 大伙儿好说歹说、死劝活劝,终于把小两口儿哄回了房里。 苏旭今日行止,以女子而论那是大逆不道。奈何少奶奶有钱肯花,大伙儿拿人家手短,纷纷出头帮着敷衍。 后宅里刘嬷嬷跟老爷、夫人回话也是轻描淡写:“不过是小两口儿说笑玩闹急了,茶余饭后口角两声。打是亲骂是爱,少奶奶高兴拿脚踹。年轻夫妻,床头打床尾和,不碍的。” 苏大人和苏夫人互视一眼,唉声叹气之余,谁也没说什么。 儿子不行么,儿媳肯定要闹。做爹娘的心里虚着一头,还能如何? 好歹是在府里,闹不出大圈子,由他们去吧。 那天回了房,柳溶月心头火大不理苏旭,苏旭心灰意冷懒得开口,两人气呼呼地各自脱衣上榻睡了! 主子怄气,丫头们小心。大伙儿看看卧房里收拾得差不多,便你拉我我拽你地悄悄退下了 。 歌玲还想劝解姑爷几句,让诗素不由分说拽走睡觉去了。 跟歌玲那份儿少女怀春的心意萌动截然不同,诗素姑娘现在是满脸看开地大彻大悟。 睡到半夜时候,柳溶月隐约听到大床之上传出声声喷嚏。 她决定翻个身接着睡,柳大小姐迷迷糊糊地想:冻到了吧?活该! 不多时,那边儿帐子里似乎又传出了咳嗽的动静,柳溶月纠结地翻个身,她的身子她知道:自己从小畏寒。倘若冻到了,不喝碗热姜茶发汗,明日就会发热。 本来她觉得苏旭咎由自取,可听帐子里咳得难过,分明是自己的声音。 说千道万,尘世中人,谁最心疼的不是自己呢? 柳溶月无奈坐起,下床去给“自己”预备热姜茶驱寒气。 满满地斟了杯热腾腾的红枣姜茶,柳溶月掀开床帐钻了进去。 红帐之中,她就见美人苏旭恹恹无力地斜倚在鸳鸯枕上,双手不停地擦着鼻涕。 看见自己端茶上床,他依旧丧声丧气:“你来干嘛?” 柳溶月福至心灵,一本正经地道:“阳刚男儿,来打老婆!” 然后,她就心满意足地看到:苏旭的脸色变了。 第二十二章 帐内美人 这张新婚所用牙床宽敞阔大,如今只有苏旭鸳鸯独宿,柳溶月钻进来也不嫌拥挤。 柳溶月拨亮了拔步床里的鱼魫罩灯,锦绣帐内顿时暖光灿然。 她回过头来见苏旭正懒洋洋地瞧着自己,看来刚才的慌乱只是须臾之事,人家并不相信自己真会打他。 被人看穿,柳溶月也不觉得丢脸,她本性不爱喊打喊杀,能和人好好相处就阿弥陀佛了。譬如刚才在池塘边和苏旭吵个天翻地覆,虽然当时气得要死要活,可静下来想想,还怪尴尬的。所以还是不吵架的好,吵架很容易,吵完怎么办?她又不能拿绳子把苏旭勒死了干净,以后还得和人家见面相处,总得像个法子转圜回来才行。 既存了这样的念头,柳溶月干脆揉揉嘴巴子、满脸讪笑地坐在苏旭身边。她随手从炕几上提起自己陪嫁的白玉梁壶,轻轻将滚烫的姜糖茶倒入和田杯中,又吹了吹才捧到苏旭唇侧。 柳溶月好声好气地劝说:“试试这个!我每次着凉都喝,发点儿汗就好了。我的身子我知道的!” 苏旭听了这话,莫名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什么话本儿,里面有个什么“大郎喝药”的桥段。 他不由皱起眉头,将柳溶月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得不说,这幅身子由柳溶月做主,可比自己当家的时候水灵多了。这位秀美孱弱、温存可人的大少爷,如今在府邸之中真是混得人见人爱,上人见喜啊! 柳溶月哪怕行动坐卧跟个二傻子似的,丫头们看见她,也会俏脸泛起桃花红、双拳抵在粉腮边。 她们齐声娇呼:“哎哟!我们大少爷怎生如此娇憨可爱!” 娇憨……可爱……个屁啊! 苏旭深吸一口气,自己劝自己:算了!该把眼闭上就把眼闭上!我总不能事事跟她较真儿,否则天天嚷嚷,嗓子也受不了。 他接过姜茶、缓缓饮下。姜茶很热,入口香甜,咽下喉咙,寒意渐消。 咂摸咂摸滋味,这茶好像不是大郎喝药的那个路子,苏旭放下心事,低声道了句:“多谢了。”说到底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看苏旭脸色好些了,柳溶月喜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一包蜜枣:“尝尝这个!咱们女孩子吃了最好!补血的!” 女孩子……补血…… 她说一句话,俩词儿惹他发火,也是难得! 苏旭嘴角抽了良久,勉强将蜜枣接了过来。 他不断安慰自己:忍耐,忍耐,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往好里想,这样的“丈夫”总不会打老婆不是?她现在要真挥拳打我,我还真打不过她。嗯,我是丢不起这人! 看他沉吟不吃,柳溶月随手取了一颗蜜枣塞到苏旭口中,娇声说:“你试试看么!” 那时她和苏旭离得很近,她喂他吃东西的时候,手指碰到了他的嘴唇。不过柳溶月没有分毫不自在!她做了十八年香香软软的女孩子,如今挨在同样香香软软的苏旭身边,她坦然以极。说也奇怪,自己这副身子自驻了苏旭的魂魄,居然顷刻变得顾盼生威、走路带风,瞧着比原来大了好几岁的样子。 柳溶月看着这样的“自己”,心里莫名就将“她”当做了可以依靠的大姐姐。 所以,苏旭只要片刻不摆脸色骂人,柳溶月总是情不自禁地呆在他身边,要是能挨挨蹭蹭那就更好了!毕竟女孩子的身子靠起来才是最舒服的! 看苏旭满脸警惕地瞧着自己,柳溶月不由有些沮丧:瞧他这三贞九烈的样子,只怕这小娘们儿一时半刻还不愿同我搂搂抱抱,实在可惜。且慢!我想什么呢?怎么这念头跟书上那起恶少一模一样?不过我也是今日才知原来当个恶少这么快活!咳咳…… 她抱膝坐在他的身边,声音糯软:“苏旭,刚才不是我要跟你嚷嚷,是你先跟我瞪眼对不对?咱俩吵嘴,你还要拿砖头打我,这就是你的不对。有道是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您现在动手您不就占全了吗?好吧好吧,你别瞪眼!我是说,以后有事咱们好商好量。您独自出门,可免则免。毕竟你一届妇道人家,出门需让我陪同才是名正言顺。” 苏旭默默听了良久,嘴唇抿得死紧半天,他才头也不抬地将手中蜜枣大口吞下。 柳溶月这话说得有些道理,不过比刚才什么“补血、补身、女孩子”更让他心中别扭! 怎么做个女子大门都出不得?仿佛少奶奶踏出门槛,定会失了贞洁!那意思是街上的男子各个都是洪水猛兽馋红了眼?还是闺中少妇人人都是水性杨花想瞎了心?也不知编排出这些话的人是怎么想的?只怕他们自己就是满脑 子肮脏邪秽! 苏旭做少爷时自诩不曾错待妇道,对她们要遵守的规矩礼仪也默认有理。毕竟传承千年、其来有自。直到这些规矩套在自己脖子上,苏旭才惊觉其中荒诞可笑!而且他惊讶地发现:柳溶月很以这些狗屁规矩为然!他刚想问她,你为何不过脑子想想这胡话有无道理? 却听柳溶月细声细气地对自己说:“我明白,陡然做个女子,你是不惯的。可是你想,普天之下哪个女子不是如此过活?咱们做女子的,一衣一食都要男人供养,除了从夫从父别无生计。那就规矩由人定,没道理讲了。你不守女戒,任性倔强,是要吃亏的。” 她长叹口气:“可是你既然陷到这个身子里,那也只好忍着了。你且耐烦些,等来日咱们换过来就好了。这些规矩我守了十八年,好歹比你熟惯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是无可奈何,声音却是真心实意。 苏旭心头一动,此刻柳溶月气馁颓唐的样子,与她平日的温顺乖巧大异其趣。他瞧得出,想起将来要各归其位,柳溶月是有几分沮丧不舍的。 苏旭又吮了口茶。她端给他的姜茶甘甜暖身,她喂给他的蜜枣香糯可口。 今晚,他们这样近地坐在一起、声息与闻,好像有些亲昵,似乎存了情分。 苏旭平生头次觉得,他要当回男子,去坐享诸多好处,好像是桩对不住柳溶月的事。何况人家丝毫没有贪图觊觎他的尊贵身份,可见这小女子心胸风光霁月,有些让人钦敬的地方。 想到这里,苏旭真心叹息:难为如此心地纯正之人,居然是个难扶上墙的死狗! 他真心宽慰柳溶月:“未必定然男优女劣。亦有蠢如牛马的男子,也有聪慧灵巧的女孩儿。你看,我母亲是一品诰命坐享荣华富贵,陈管家忙忙碌碌做人仆从。住嘴!不许说我家不算富贵!什么?你没说?行吧!我且信你!我是说,你变回来也不会落魄失意。不是我贪图做男人的实惠好处。我是想着,无论如何,总要以本来身份入土归葬,才有脸面能见得列祖列宗,否则我死不瞑目啊。” 苏旭这话说得全是大道理,柳溶月比年纪他小、经历少,她浑浑噩噩地听他白话,并无见识反驳,只好懵懂点头。 两人沉了一会儿,苏旭突听柳溶月说:“其实关于如何变回来,我这两天有个新想头!” 他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哦?你还有了想头?好吧!愿闻其详。”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若有所思地对自己眨了眨眼:“苏旭……你跟我说实话,你家是不是得罪皇上了?” 苏旭脱口而出:“你听你爹说的?!” 柳溶月摇摇头:“这还用我爹说么?我问你,你我成亲的日子是皇上定的不是?” 苏旭点头:“圣上赐婚,日子是宫里传出来的。为的是占住先帝崩逝守孝期满,天下百姓除服之时。” 柳溶月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后娘拿到这个日子,特地找了阴阳先生掐算吉凶,结果问了三个先生都说这是十全黑煞之日、百般大事不宜。可把我后娘笑了个前仰后合。” 说到这里,苏旭就见她狐疑地抬眼看着自己:“所以啊!我就想,就算尚书公子成亲要赶在先帝除服之日,那也不至于给你指个黑煞日行礼啊!哪怕往后躲一天,虽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也未必如此直冲凶神。” 苏旭几乎生出毛骨悚然之感:“你是说……咱是让皇上给害了?!” 这回轮到柳溶月大翻白眼:“我是说!咱俩成亲的日子着实不好!只怕冲犯了神灵!” 苏旭面露难色:“即便如此,日子是皇上定的,钦天监纵然觉得不好,也不敢反驳圣意。现在你我去求钦天监查档看日子,他们碍着圣上,只怕也不肯透露实情……这还怎么破解?” 柳溶月大摇其头:“找什么钦天监啊?我后妈找走街串巷的瞎子都知道日子不好!依我看,咱们不如找个有手段的阴阳先生,问问这日子究竟冲犯了什么煞神?可有法子弥补忏悔?也许做场法事就好了也说不定啊!” 苏旭不禁有些为难:“按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柳溶月骇然笑道:“兄台!咱俩现在就是怪力乱神!” 苏旭赧然摇头:“我是说我这些年尊孔读孟,敬远鬼神。并不知道京城里哪些算命先生是有手段的。” 柳溶月踌躇了一下儿:“听闻……那个李夏朔李先生……有些本事……” 她这么一说,他回忆往事,倒是觉得可行:“这李先生从小学艺,本事倒是不错。听说长大之后性好渔色,所以运气不佳……” 柳溶月决定实话实说:“京城里都传遍了,这位李先生早早筹算出来,你苏府风水不好,媳妇定夺子权,还有这回成亲必然出事。那个……虽然你我面上平安无事,坏了李先生的口碑。可是你觉不觉得……人家算得其实挺准?” 看苏旭沉吟不语,柳溶月跃跃欲试地凑过去:“不如我们明天去访他一访?你带我一起去吧!咱俩出门,名正言顺啊!” 说到这里,她居然羊羔摇铃般晃着苏旭的胳膊,软声求道:“带我去吧!带我去吧!人说京城繁华,我还不曾见识,你就带我去瞧瞧吧……好不好?好不好么?” 苏旭让柳溶月晃得头晕眼花,他有心说她几句做个男子要端庄稳重,一抬头时却猛然怔住了。这是苏旭这辈子头回见到“自己”对自己撒娇耍赖。可鱼魫灯下,那个“自己”怎地如此流光溢彩、美貌动人?他丹唇外朗、他皓齿内鲜、他明眸善睐、他靥辅承权,便是子都重生、宋玉转世,也不过如此。 难道这就是柳溶月天天洗脸、日日梳头,早晚还擦香膏的好处么? 苏旭直勾勾地瞧了眼前这个软玉温香的公子许久,顿觉别开生面,不由深深吞了口唾沫。 他这幅女孩儿家的身子,被她这么揽着,却莫名其妙地心跳身热了起来。 苏旭大窘之下、慌乱地把柳溶月推开:“去就去!拉拉扯扯的做什么?你……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还不滚去睡觉?你需知道,明日冬集,必然熙熙攘攘,咱们需绝早出门!” 那夜,柳溶月躺在榻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自幼在书画之中领略了不少京城街市的富贵热络,一想到明日居然可以做个男儿身去肆意游历见识,她就不禁心旌神摇、满心兴奋。 而躺在大床上的苏旭,却辗转反侧地抚着刚才被柳溶月死死拽过的胳膊,一时心头鹿撞、一时又羞涩发慌…… 在床上翻腾良久,苏旭心头火起,赌气拉起被子,把自己狠狠蒙头遮住! 正纠结时,他忽然听到帐子外面柳溶月的声音软软传来:“苏旭,你说咱俩就算和好了吧?” 苏旭没好气儿地“嗯”了一声:“就算吧!” 静了静,他就听柳溶月又问:“那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床头打床尾和?” 苏旭心中更乱:“我说你能不能闭嘴?!” 柳溶月愀然不乐:“也对!床头打过,床尾才和。说了半天要打老婆,我还没打你呢……” 不过这回,她等来的却是从锦帐中愤而扔出的赤红鸳枕,以及苏旭忍无可忍地低声咆哮:“你敢!” 次日,街市 高头大马驾着金光闪闪的璎珞宝车徐徐从街中穿过,柳溶月掀起车帘东张西望,不时被诸般杂耍、古怪器物惊得轻呼连连。 陪出门的丫鬟诗素看着很不像话,不停地拽小姐的衣服角:“您这也忒少见多怪了!让人笑话!唉!车把式慢点儿走!小姐你看!哎哎哎!那是不是个耍猴儿的?!” 柳溶月新奇到眼睛都舍不得眨:“哟!哟!哟!还狗钻火圈儿!” “嚯!还有耍狗熊的!” “咦!你看那人吞宝剑呐!” 他们声音不小,难免引人侧目。 前面车把式听着他们吵吵都有点儿害臊,觉得大少爷太没见过世面了。 唯苏旭本尊稳稳当当地枯坐车中,目视远方、一言不发。 早在前两天她说他不举,苏探花就已经豁出去这辈子不再要脸了。 他甚至觉得这样儿的柳溶月挺好的,咋咋忽忽、没啥见识、偶尔丢人现眼、间歇出丑露乖,白瞎一张俊脸,让人一看就想“呸”一嘴:“徒有其表”或者“绣花枕头”! 这个缺心眼儿的二百五至少比昨天炕上那个宝光流动的大美人让他瞧着心里踏实。 好在他们今天带出来的仆人不多,不怕人多口杂。 苏夫人早上听“儿子”哼哼唧唧地说,要带媳妇去拜佛上香,祈求早日痊愈。苏夫人平素吃斋念佛,当即点头应允,只是要儿子多带仆从伺候。 柳溶月摇头不依,说什么人多碍事,就要轻车简从。 苏夫人还待再劝,苏大人却已允准。 苏大人自有一片当爹的苦心:儿子自从娶妻不顺,已成京城笑柄,孩子想出门散心已算心胸开阔。他不愿兴师动众,引人侧目,那就随他去吧。 所以苏旭和柳溶月这回出门,只有赶车的把式和少奶奶的贴身丫头诗素随行,也为诗素知道内情,正好做个遮掩。 他们这回要去上香的是伽蓝寺, 这座宝刹在京城之中最是香火鼎盛,旁边更有算命测字的摊子无数,李夏朔李先生重新开张的算命小铺就在附近。 那日,苏旭携了没见过世面的柳溶月捻香拜佛、行礼已毕,就匆匆带着她去找李先生问事。他不愿带她多做观光,因为她老是拽着他胳膊不放,就怪丢人的! 这位李夏朔先生原本在京城口碑不错。只为三年前断错苏府风水,砸了招牌,李先生羞愤之下关门修行,寻名师、访高友,苦练三年、终于艺满,这才回京重新开张。 谁知道他重入江湖头一把,就又栽到苏探花的终身大事上! 海外夷狄有个长者曾经言道:世人不能两回掉到同一个沟里。 像李先生这种次次折在苏公子的喜事之下,还回回摔得这么嘎嘣脆响,也是坏了番子师傅的字号不假! 今日苏旭和柳溶月并肩站在这悬了“李”字招牌的算命铺子门口,看看此处还真是--门可罗雀。 李先生门口贴了对联一副:断气色吉凶,卜流年休咎。 诗素姑娘于认字之道半通不通,她歪头瞧了对子许久,忽而大皱眉头:“这算命的不是好人啊!他干着那个!还有脸贴出来!” 柳溶月奇道:“他干着哪个了?” 苏探花细看对联,正不知哪里不对,就听诗素指着下联磕磕巴巴地念道:“下流年休处口……你看!他都下流处口了!还有脸年休!活得倒是挺心疼自个儿!” 这厢诗素姑娘话音未落,困坐屋中、闲得长盐的李先生已经奔出来骂街了。 其时苏旭右眼乱跳,他直觉这趟算命未必顺利。 第二十三章 三不给算 那日,李先生和诗素在街上差点儿撕吧起来。可不是人人都像柳溶月那般心气懦弱好说话儿。 繁杂人世,既有心气不顺的算命先生,也有禀赋刚强的丫鬟妹子! 苏旭单手支颐坐在璎珞车上看着。他十分好奇,柳溶月会怎么处置这场争执?她刚才平安逛庙都不敢撒开他的衣袖,这会儿贴身丫鬟跟人打起来了,她难道要站在街上大哭一场么? 然后,苏旭就见柳溶月神色平和地从兜儿里掏出来一块银子。 苏旭当时就服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柳大小姐心眼儿活! 柳溶月自当了十来天男子,才发现这世道真是钱能通神。她平素不甚在意的银子居然这么好使! 沉甸甸、亮晶晶拿出一小块儿,比掐诀念咒都管用,多横的人都能对她俯首帖耳! 苏旭那么厉害,自从她借钱给他爸爸,他说话办事都低她一头! 柳溶月拿着银子在李先生眼前晃了晃,好声好气好言劝:“先生,别吵了。我们是来找您问卜断事的。” 多日不曾开张的李夏朔李先生,看在人家公子爷是来花钱的份儿上,果然勉强住了嘴。 李夏朔曾经多次远远见过苏旭,今日亦觉得这位公子有些面善,无奈眼前书生貌若春花、眉目温柔,与端坐在高头大马上,志得意满的苏探花大异其趣。李先生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柳溶月是何方神圣,他一伸手道:“公子屋里请。” 柳溶月有些怵头地看了看李先生简陋的铺子,有些暗、有些脏、里面味道也不好。而且和陌生男子并肩进个黑屋子么……让她很是踌躇了一下儿…… 柳溶月忍不住回头瞧了苏旭一眼,她就见他鼓励地朝自己挥了挥手,显然是在催促她赶紧进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看见苏旭那么殷切地看着自己,柳溶月突然生出了些许勇气,她咬了咬牙、跺了跺脚,气壮山河地跟着李先生一起进屋—算命去了。 目送柳溶月和李夏朔并肩进了算命坊,苏旭微微叹息,将诗素叫回来陪他一起在车上等。 昨天柳溶月劝他的话,苏旭虽不高兴,还是听进去了些。不抛头露面逛算命铺子,并非苏旭多么恪守妇道,单纯因为身边有个车把式跟着,他不能太过放肆。也不知此番柳溶月会和李先生盘桓多久?待会儿聊完了,依她的脾气定然会冲上车来立即与自己叨咕一番,到时候车里声音大小的,可就不太方便了。 苏旭想到这里,让诗素赏了车把式一把铜钱,打发他去不远处吃茶逛逛,随时听候招呼。 端坐在香软豪车之上,苏旭垂头细思:今天要问李夏朔什么话、该如何说,他和柳溶月早上已经商量好了。眼看柳溶月做了这些天男子、举止言辞已不似前两天那么惊慌失措,他料想她定然可以和李先生说得清清楚楚;待会儿李先生如何为他们出谋划策,她自然也能回来给自己学个明明白白。 苏旭不是没有想过,柳溶月会不会藏私诀窍,对他秘而不宣?可他就是有种感觉:柳溶月也是很想变回去当个女孩子的!至于为什么?好像不是她嘴上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似乎与日后跟他和离有关…… 他正琢胡乱磨着,忽听李先生屋里乱了起来! 苏旭和诗素连忙打起车帘往外看,他们就见柳溶月慌慌张张地让李夏朔抡着笤帚给打了出来。柳溶月嗷嗷怪叫在前面跑,李先生气急败坏在后面追。 李夏朔高举扫帚、连拍再扫,把柳溶月不容分说轰出了大门。想想还不解恨,李先生端起一盆凉水,对着门外狠狠泼了出来。眼看着冬日凉水把这位锦衣公子泼得鞋边衣角悉数湿透,这算命的才怒容满面地回屋去了! 柳溶月委委屈屈地站在当地。她抖着衣裳可怜巴巴地看着璎珞车,再回头看看那算命铺子。 苏旭就见“自己”先蹙了蹙眉、又咧了咧嘴,眼看这样端庄秀美的一位文弱书生,好像就要气得站在街上大哭起来。苏旭和诗素慌忙下车,他俩七手八脚伸手把柳溶月推到璎珞车上、强摁着坐下。 苏旭虚声恫吓:“不许哭!尤其不许在大街上哭!太丢人了!” 诗素手脚不停地给柳溶月擦拭鞋子、衣摆,小丫鬟十分不解:“小姐,您把人家锅砸了?怎么算命先生这么大火气?这是对主顾啊还是对冤家?” 苏旭怔怔地看了柳溶月半湿的身子良久,脸色陡变! 柳溶月让苏旭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脸都有点儿红了。 诗素发现苏旭眼神不对,满脸嫌弃地推搡少奶奶:“哎哎哎!差不多得了,擦擦哈喇子!看自个儿能馋成这样儿,我可服 了你了。” 苏旭顾不上搭理诗素,他脸色苍白地看着柳溶月:“他……他如此待你,是不是看出来了你是个换过魂魄的女人?”他仓皇地握着她的手问:“他是不是已经把你当做怪物?他会不会把此事传扬出去?!” 诗素听了这话,当即吓到腿软:“啊!那怎么办啊?要不咱干脆跑了吧!” 柳溶月满脸泄气地大摇其头:“没有的事儿!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苏旭大大松了口气:“那他干嘛把你轰出来?你不是给钱了吗?” 柳溶月委屈极了:“李先生墙上贴了告示,说七天之前立下了新规矩,后半辈子有‘三不看’!我从来没算过命,进门就坐下,也没问仔细,结果一报姓名人家就急了。” 诗素大为好奇:“哪‘三不看’啊?” 既然没让人看穿妖异,苏旭就不那么着急了,他翘起二郎腿,倒要仔细听听这算命的翻出了什么新花样儿?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一边扳手指头一边细细回忆:“李先生说了,一不看考上进士会念书的……” 诗素皱眉:“这是为了什么啊?” 苏旭隐约生了个想头儿,可是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果然,他看见柳溶月弯下第二根手指头,怯生生地看向自己:“二不看婚姻不顺八字孤的……” 苏旭直觉此事不好,目光游移,简直有点儿不敢和柳溶月对视。 诗素更不明白了:“合婚的买卖他不干了?那三不看呢?” 柳溶月定定看着苏旭,语声简直赌气:“三不看祖辈做官还姓苏的!” 诗素坐那儿眨了半天眼,猛然一拍大腿,转向苏旭:“这哪是三不看啊?这就是不看你啊!” 柳溶月愁眉苦脸:“这哪是不看他?人家现在是不看我!我傻乎乎往那儿一坐,刚报了名姓,李先生就疯了,非说我是来看他笑话儿的。人家都不容我说话,扭头就把笤帚举起来了。李先生说了,这辈子都不想看见我!以后看见一回打一回!你说他对咱们怎么这么大仇恨啊?” 诗素冷哼一声:“人家一辈子好名声糟践在您二位身上了,坏人饭碗如同活埋。你俩还有脸问!” 苏旭怏怏垂头:“唉……人家非不给看,那也没法子啊。要不然咱们去别处找找,瞧瞧还有没有其他算命的……”说着他撩开车帘,想叫车把式回来。 柳溶月拽住了苏旭的手腕,皱眉嘀咕:“李先生刚才一边儿打我一边儿嚷嚷,说什么我是个不祥之人,小苏相公大运甚凶,以后会定会闯下大祸,累及家门。他说得好不吓人,我待问时,他又不说了。” 苏旭听了这话,不禁后背发凉:“如此说来,倒是走不得了。” 柳溶月认真点头:“我也觉得,咱们最好还是请他说说清楚。” 诗素说:“那人家又不给你们看,牛不喝水你们还能强摁头吗?” 柳溶月有些犹疑、声音不大:“那就换个人去问问呗。” 然后,苏旭就见车内的其他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自己,他顿觉不对:“你俩看我干嘛?!柳溶月!你昨天晚上说的!我现在是妇道人家不能抛头露面!” 柳溶月挠了挠后脑:“那你昨天还说……李先生性好什么来着?哦!对!渔色!”她垂头看看自己:“我现在跟这俩字儿不沾边儿吧?” 苏旭扭头看向诗素。 诗素连忙摆手:“你别看我!当丫头的只卖艺、不卖身。再说……渔色是吧?您要做鱼,我不出头算我不对。要色,真得找别人!我没练过这功夫!” 苏旭怒道:“我也没练过!” 诗素慢慢地挪到柳溶月身边儿,抓着小姐的袖子嘟囔:“那……反正这是你们家的事儿……你八字儿不好克的也不是我的爹妈……你爱去不去呗……” 苏旭回看柳溶月,那意思你也不管管你的丫头!谁知此刻的柳溶月也期期艾艾地看着鞋尖儿:“说老实话……我觉得李先生算得还是挺准的……混成这样儿……是遭了咱俩的暗害……换个算命的……未必有他靠谱……” 苏旭顿时气馁:“行吧!我去!就知道指不上你们俩!哼!”说着他撩起车帘就要下车,结果自己还没把腰弯全乎,就让柳溶月一把拽住,她急赤白脸:“慢着!您觉得您这样儿算‘色’吗?” 苏旭无奈叹气:“我又怎么了?” 诗素上下打量了苏旭一番:“有句说句,少奶奶您穿得……是有点儿让人肃然起敬。我一个使唤丫头看着,您老人家这穿着都跟‘色’不太沾边儿。” 柳溶月递给诗素一块银子:“去!给少奶奶买点儿胭脂香粉绒花!嗯,再换条颜色鲜亮的裙子来!” 诗素拿了银子,匆匆下车采办去了。 苏旭眼看柳溶月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自己,直觉这就不是什么好兆! 那天,在不远处瞎逛的车把式曾经亲眼见到,璎珞车里摇摇晃晃,里面传出了许多奇怪的声音。 车把式慢慢走到车边儿,侧耳细听,车里仿佛是少奶奶在用力挣扎:“唔,唔,别闹!” “哎呀,干嘛?” “不要!不许脱那个!” “苍天呐!没脸见人了!” 车把式顿时面红耳赤。他战战兢兢地环视左右,心中不由惴惴:大少爷!您就是病好了也不能在街上胡来啊! 就在车把式搓着双手,在车边团团乱的时候,他忽见车帘轻挑:重新梳头擦粉、戴了满脑袋绒花儿的少奶奶贼眉鼠眼地伸出了个脑袋。少奶奶四下看看、见街上并没人注意这里,立刻双腿一飘稳稳落地,然后人家大模大样进了算命铺子。 车把式躲在璎珞车后都傻了,心说:莫非少奶奶真是个狐狸精? 苏旭昂首阔步走进李先生的铺子,他微微侧头,果然看到墙上贴斗大告示,上面墨迹淋漓写的就是那“三不看”。苏旭刚觉不悦,就见李先生满脸丧气地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就是没啥生意的寒酸窘迫…… 苏旭怔怔看着倒霉带相儿的李先生,不禁生出了些同病相怜之感。 人家算的也不是不对,吃亏在就在不显…… 李先生正坐在那里乜呆呆发愣,一边儿可恨苏旭上门给自己添堵;一边儿可惜他手里那块亮晶晶的银子。正在两难处,抬头就见门口站了位月宫嫦娥似的小娘子,伊正满脸怜惜地瞧着自己,更要命的是,嫦娥的纤纤素手里,也捏了一块儿亮闪闪的银子! 李先生“噌”一声站起来,感动得差点儿哭了:“您就是观音菩萨吧?” 苏旭扭头就走:“没买卖活该!我看你是瞎了双眼!” 李先生连忙紧走几步,拦到苏旭面前深深一揖:“女菩萨慢走,敢问您所为何来啊?” 苏旭冷冷看了李夏朔一眼:“我是来找先生问事的。” 李夏朔连忙伸手:“女菩萨请坐。不知小的能您出点儿什么主意?” 苏旭缓缓坐在桌边,轻叹了口气:“我的父母误听人言,错选了黑煞之日让我成婚。是日飞沙走石、是夜雷霆震震。不瞒先生,我成婚之后,家里很是出了些阴阳颠倒的怪事,所以来请先生指点迷津。” 李先生闻言蹙眉:“但不知是什么样儿的日子呢?” 苏旭拿起笔墨,信手在纸上写下了他成亲那日的八字。 李先生细看之后,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苏旭就觉得人家看着自己,那是满脸同情:“小娘子!您爹娘可算把你害惨了啊!” 也过了不知多少时光,柳溶月就见苏旭从李先生屋里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他直眉瞪眼、他满脸悲伤、他走道儿都不看脚底下了! 柳溶月和诗素面面相觑了一下儿,连忙下车,又把如丧考妣的苏旭也搀了上来。 将“奶奶”安置在车中上首,二人就见苏旭脸色铁青,一不出声儿,二不理人儿,眼瞅着就要六亲不认了。 柳溶月和诗素七嘴八舌:“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对啊!人家先生怎么说的呢?” “你别发呆,你说话啊!” “诗素,这别是中邪了吧?” “小姐,要不要给他掐掐人中?” “人中在哪儿啊?” “嗨!这你都不知道!人中肯定是人的中间儿啊!” 苏旭恼恨地一把掀开了柳溶月伸向自己肚脐的手指,他勃然大怒:“人中穴就得在人中间儿吗?那要太阳穴你是不是还得上天啊?!” 苏旭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得柳溶月猛一哆嗦,她吞了口唾沫:“那依着你呢?” 苏旭气急败坏:“依着我人中在鼻子底……”说到这儿,他突然就发飙了:“什么就人中?哪儿就鼻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人中?!咱是上这儿看病来了是吗?” 柳溶月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不是……也行……那个……那个李先生到底跟你说什么了啊?” 苏旭神情悲苦:“李先生说了,咱俩拜堂的日子不好。” 诗素点点头:“这是人都知道!” 苏旭眉目怆然:“是个十 全凶煞之日。” 柳溶月不意外:“这个我后妈都明白!” 苏旭满脸绝望:“李先生说了,这个日子日月晦明、阴阳反正,若要成亲,自然会生出无穷古怪荒唐的事来!若要破解……若要破解……” 柳溶月满脸期待地问:“若要破解,该当如何?” 苏旭双手捂脸,如丧考妣:“若要破解,需等一甲子之后,再逢这个日子,才有办法……” 诗素看向柳溶月:“什么叫一甲子?” 柳溶月看向苏旭:“他是说六十年?” 苏旭万念俱灰:“嗯!没有错!” 车内一时寂寂无声,所有人都在咀嚼李先生指点的意味,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 过了好一会儿,苏旭擦了擦眼角,不抱希望地看向柳溶月:“你说!咱俩怎么办吧!” 柳溶月慎重地看着苏旭,她小心翼翼地措辞:“那要按李先生说的,我觉得吧……咱俩从现在开始……就应该好好养生……” 苏旭气得差点儿从椅子上蹦起来,他冤声喊道:“养生?!养生管什么啊?六十年后,就算能换回来,到时候我都八十五了!还有屁用啊?” 这一嗓子声音太大,柳溶月和诗素连忙死死捂住苏旭的嘴巴:“少奶奶!您小声点儿!” “就是就是!车把式还在外面儿听着呢!” 柳溶月好言好语地宽慰苏旭:“怎么没用啊?那不是你自己说的么?要变回来并非贪图做男人的好处,是要以本来身份入土归葬,才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她对苏旭真诚劝说:“所以咱们更得养生啊,这就是佛爷有灵,听见你的虔诚祝祷了。只要活到八十五,你定然能以本来面目进棺材!” 苏旭闻听此言、呆愣半晌,忽然一脑袋撞到车柱子上,他悔得涕泪横流:“佛祖嗷!我就那么一说……您老怎么就当真了呢……” 诗素满脸坏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可见离地三尺有神明,真实不虚。话不能乱说,愿也不能瞎许。” 第二十四章 旧情难忘 自那日算命回来,苏旭就换了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面相儿。 他不是看着朝阳长吁,就是对着落日短叹。月上中天不耽误他心灰意冷,风过寒枝正映着人心底悲凉。 众人就见大少奶奶现在也懒怠说、也懒怠动,美人出离了算命馆,一病恹恹不起床。 柳溶月对着这样一蹶不振的“老婆”,很有几分忧心忡忡。 她偷偷与诗素商量:“咱们是不是好歹哄他一哄?这么消沉颓废下去,我真怕他把自己怄出病来!” 诗素骇笑:“哄他?他用得着您哄吗?人家天天发愁,愁到一顿能吃三碗饭;日日烦恼,恼得每天喝下六碗汤!照这个饭量儿,少奶奶活八十五可是手拿把攥的事儿!倒是您,吃不好睡不着的,我瞧着您的眼圈儿都黑了……” 柳溶月瞠目结舌之余、深深叹气,她并没有回诗素的话,只是缓缓坐到了廊下,怔怔看向远方。 那时正有一轮火红落日缓缓向西坠去,夕阳余韵照着上冻的池塘熠熠生光。 隆冬天气,已快过年。 纵然枯坐在深宅大院里,也能偶尔听到外面零星的鞭炮声音。 柳溶月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这玲珑院落中的精致景色,好久好久说不出话来。 看着这样的小姐,诗素突然就怕了,她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姐,你怎么了?你别生气啊!你要是看苏旭太能吃不顺眼,咱现在就把他口粮断了!” 柳溶月微微地摇了摇头,她红着眼眶,声音寥落:“诗素啊,其实变不回来,我也很着急的。去算命之前,我总觉得这样稀奇古怪的事情,必然恒不能久。没准儿睡醒一觉,我就变回来了也未可知。你不知道,那天在街上,听苏旭说变回来要等一甲子,我当时蒙了,甚至不觉得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可回来细细一想,我还要等六十年才能做回自己,我就怕得魂飞魄散!六十年啊,就算到时我还活着,我这辈子不就过去了么?” 说到这里,柳溶月无比惊恐地抓住了诗素的双手:“诗素!我哪里能等六十年?咱们女孩儿家青春有限!别说六十年!就是六年……都是天翻地覆啊!彦玉表哥能等我六年吗?那我这辈子不就和最心爱的人彻底错过了吗?!” 发现诗素正用极古怪的目光瞧着自己,柳溶月陡然胀红双颊,她怯懦辩解:“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已嫁给苏旭……要不是出了这样古怪的事情,我现在已妥妥做了苏少夫人!我怎么还能想表哥的事……” 她猛然抬头、泪眼含怒:“可我就不服这口气!我是被强塞进花轿的!这门亲事,他们只给我做主,不跟我商量!我从头不想嫁给苏旭!难道我不愿意成亲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么?!我就不能苟活一时,盼着我的心上人来接我吗?!武帝关圣万般无奈还有个屯土山约三事呢!我总不信,我存了这想头就有这么大逆不道!” 然后,柳溶月就见诗素那么同情地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无知孩童在讲述自己最荒诞不经的梦魇。 良久,诗素叹了口气,掏出手绢来悉心地给柳溶月擦了擦眼泪,她的声音非常恳切:“好小姐,别哭了。如今你是个大小伙子,动不动就哭。好看是怎地?” 柳溶月赌气扭过脸:“我不是大小伙子!” 诗素小声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大小姐!您就没想过,这么活六十年也不错吗?您做个爷们儿,又有官位、又有家产、长得又好、爹还不错。忍过二年,您再娶俩姨太太,闲坐着看她们为您争风吃醋。到时候您偏宠姨奶奶,挑唆她们将苏旭打得一塌糊涂,他还能强横到哪里?自然也要上赶着巴结您。这样的福气,世人做梦都梦不到!我要是您,我还要什么表少爷?我做梦都乐出牙花子来!” 柳溶月用力摇头:“我不!我已与表哥山盟海誓,此生必不负他!再说做了男人就挑唆女子们自相残杀,我还是人吗?” 诗素“啧”了一声:“不是我泼您凉水,成亲之前您也写过几封信给表少爷,他何尝有个回复?” 柳溶月满脸执拗:“山高路远,音信难通,也是有的!表哥定然不知我的困境!要不然他不会对我置之不理!” 诗素垂头想想,叹了口气:“表少爷即便接到你的书信,算算日子,也该以为你已成亲了。在表少爷心里啊,弄不好您现在就是生米做成熟饭,死心塌地跟苏家过了。” 柳溶月听了这话,心头大恸,她猛地抬头:“不行!我要再去给表哥写信!我要告诉他,我对他一片真情、忠贞不二!” 说罢,柳溶月匆匆起身,快步向书房走去。 诗素愣怔一下儿,拔腿就追:“祖宗!那些变来变去的话,咱可不敢跟他实说啊!” 她二人刚朝书房走去,堂屋门口就伸出了三颗好奇的脑袋,分别是:翠书、丹画还有歌玲。 歌玲望着少爷远去的背影,大皱其眉、声音娇嗲:“你们觉不觉得最近姑爷跟诗素格外要好?” 丹画用力点头:“对啊!比跟我们还亲呢!他现在有事儿都是叫诗素服侍,这俩人成日嘀嘀咕咕的。” 翠书有点儿心虚:“丹画!你说是不是咱们前些日子讹少爷银子,把少爷讹急眼了?我看要不把钱还给少爷吧,咱俩别把活儿丢了。” 丹画胸有成竹:“不用惯着他!虽然少爷成婚之后远了咱,架不住少奶奶跟咱们不见外啊!你看少奶奶跟婆家的丫头多亲近?看咱们跟看自己陪房似的,就是那么自来熟!” 翠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果然少奶奶支使咱们的时候长些。”说罢她瞧着歌玲,三分好笑:“我怎么觉得就你清闲?落个两头靠不上?” 歌玲有些不悦,又无能反驳,只好顿足嘟囔:“臭男人!见一个爱一个!小姐也是,如何也变得喜新厌旧起来?” 翠书莫名所以:“臭男人?你说咱少爷啊?少爷爱谁了?我怎不知?” 倒是丹画将歌玲从头看到脚,见她最近打扮得特异光鲜,不禁出声揶揄:“翠书啊,大少爷爱谁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瞧有的人呐,是想当姨奶奶想疯了!” 翠书想想最近歌玲对大少爷那么腼腆上赶的样子,不禁“噗嗤”一声轻笑。不过她终究厚道,笑过之后便扯了丹画进屋去了。 歌玲面红耳赤地戳在那里,脸皮子臊得阵阵烧,自觉受了天大排揎,委屈得就要哭出来了。 她有心回屋去找小姐讲理,三脚两步走进内室,谁知刚一撩帘,就见翠书捧茶、丹画端果、缃琴归置屋子、墨棋喂着金龟。她们四人将大小姐围了个水泼不透,不知道的还当这起人才是少夫人的陪房丫头! 而让自己贴身伺候了十来年的大小姐,居然那样意态闲适地让苏家丫鬟们服侍着。更有甚者,那个懒洋洋歪在芙蓉榻上的大小姐,目光冷淡地从自己身上扫过,她轻启朱唇、声音疏离:“歌玲!没事儿你就下去歇着吧……” 此情此景,若非歌玲亲眼所见,她断然不信!大小姐宁愿被翠书她们围着也不要自己到近前来。想到这里,歌玲眼圈通红地一摔帘子,扭头朝院子奔了出去。 苏旭莫名所以地回头问丹画:“歌玲怎么哭了?” 翠书唯恐丹画嘴快刻薄,连忙抢先描补:“歌玲着了风寒,那是擤鼻子擤的!” 苏旭本来对歌玲颇有好感,无奈他毕竟不是柳溶月,担心自己被熟人看出破绽才远着这个丫头。譬如刚刚歌玲不舒服,他差点儿脱口而出:叫她过来,我给她瞧瞧。 话到嘴边,苏旭才想起来自己如今已不是大少爷,理所当然不会看病。他只好将话又咽了下去。至于什么时候才能再给人看病?好像得等他八十五以后了。哎!太惨了! 怎么想怎么伤心,怎么想怎么绝望。 如此愁肠百转,如此百爪挠心! 苏旭此生都不曾如此意志消沉、痛不欲生,待他再开口时,语音不觉都带了哭腔:“丹画……去……再给我拿两块点心来……” 翠书叹了口气:“少奶奶,您这么吃了好几天了,咱怎么也得消消食儿啊。” 丹画给少奶奶捶着腿劝:“少奶奶,您就是心烦,也不能老这么躺着吃啊。咱站起来溜达溜达吧!我扶着您还不行吗?” 苏旭怨天恨命地吸溜鼻子:“不!我就不!我都溜达小半辈子了!我就要躺着!” 一众丫头,面面相觑:您怎么就溜达小半辈子了?柳小姐在家兼着扛活不成? 翠书附在少奶奶耳边道:“您这两天胃口这么开……是不是那个要来了犯嘴馋?” 苏旭闻言一惊,翻身站了起来:“你别说!这事儿我还真得问问她!” 翠书目瞪口呆:“这种事儿您要问谁?” 苏旭头也不回地往就外走:“大少爷呢?” 丹画起身跟着:“仿佛是去了书房那边儿。” 出门的时候,翠书奇道:“寒香小姐今日这么好脾气,居然肯拽着歌玲在一边儿说话儿?” 苏旭一摆袖子,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小丫头之间嘀嘀咕咕好奇怪吗?” 苏府书房 柳溶月端坐书桌之后正要给表哥写信,忽听身边咳嗽一声。她抬眼看 时,却是自己“父亲”苏尚书推门而入。 柳溶月心头一凛,甜甜叫了声:“爹爹!” 苏尚书让儿子叫得……略一激灵…… 趁着“爹爹”抖落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柳溶月迅速将笔墨藏了起来。 自来苏府,柳溶月见了太多苏旭本尊的笔墨。她自知笔迹与他相差太大,为免穿帮,所以连书房都躲着走。苏尚书是前朝帝师、精于此道,柳溶月当然不敢当着怹老人家的面笔走龙蛇,自曝其短。 苏尚书走到主位坐下,他回想这年,家中朝中都不安宁,自己更是仕途坎坷、心力交瘁。痛定思痛,原本敬鬼神而远之的苏尚书不禁起了疑心,不知家宅是否冲犯了太岁?撞客了妖异? 如今除夕将至、岁星交接,他总盼着朝中能日渐安定,儿子的离魂症能渐渐向好。今天既然在书房里看见儿子,想是他恢复了些许原来志趣,苏尚书不禁有些欣慰。 苏尚书轻捋长髯,微微笑道:“儿啊,你现在身子如何?精神可好了些?” 柳溶月规规矩矩地点头:“爹!我好些了。” 苏尚书仔细端详儿子,轻轻叹气:“爹听给你看病的医生说,这离魂一症,来势汹汹、病去甚慢,是要好好休养才能恢复。爹看你的精神……哎,也不算特别明白!无奈圣上只给你婚假一月,如今已经去了一半儿,眼看过了新春佳节,你就要到宛平赴任。儿啊,前去赴任一事,你可预备好了?” 柳溶月瞠目结舌:“您说什么?!我还得上任?!” 苏尚书深深吸了口气,勉强自己和颜悦色:“旭儿,你自幼苦读、考取功名不就为了做官?这宛平县令,是皇上下旨,吏部委任,况且你前些日子已经与前任知县办好交接。此番假满,你自然要去走马上任!” 柳溶月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当官儿的一天! 她第一反应:这套活计我没学过啊! 柳溶月当时特别迷茫:“爹,当县官……一般都干嘛?” 苏尚书也没当过县官,他只好随口敷衍:“自然是上忠天子、下安黎庶!” 柳溶月心中骂街:苏大人,您这说了跟没说一样!果然我亲爹说得没错儿,越大的官儿废话越多!可具体该如何行事,他们从来不会教你!这不是坑人吗? 她垂下头来,搜查刮肚:县令么……我在戏里倒是看过……那起演县官儿的小丑站在台上,穿短小袍子、鼻梁贴本白纸块儿,各个都是插科打诨的三花脸儿!而且一个弄不好被拉出去斩了,看戏的还要大喊这厮活该! 想到这里,柳溶月立刻大摇其头:“爹!我不去!我不干那个!您给我辞了吧!” 她话音未落,只听两个愤怒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发出断喝:“不行!” 其中一个声音自然是她气急败坏的“老父亲”,另外一个居然是急匆匆推门而入的“少奶奶”。 苏大人不愿意当着儿媳对儿子发火,虽然这个儿媳妇每回都是又出钱场儿,又出人场儿。可少奶奶终究是个妇道人家啊!公公和丈夫说话,怎么总有你插嘴? 苏尚书瞪了儿媳妇一眼:“怎么对你丈夫如此大声小声?不成体统!退在一旁!” 苏旭心中腹诽:明明咱俩一块儿喊的,您非把我呵到墙角儿!那我不说话了,我看您能和风细雨地能说动这块滚刀肉! 想到这里,苏旭站在一边儿,静听父亲强压火气对柳溶月谆谆教导:“旭儿不可任性!圣上下旨,封你做官,是你的荣宠,是苏家的恩遇。你是国家选拔的贤能,怎能说不干就不干呢?” 柳溶月当了这些日子苏家独子,已经知道“老爹”终究不能把自己如何。她索性撒娇耍赖:“我又不认识圣上,我用他荣宠?苏家恩遇,不是有爹撑着吗?我从小苦读是不懂事儿,现在我想通了,那都是瞎耽误工夫。再说您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跟贤能挨得上边儿吗?我去上任不是给国家捣乱吗?爹!咱家又不缺粮食,你就让我踏踏实实当个窝囊废就这么难么?” 那天,柳溶月分明听到苏旭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抬头看时,发现自己大概把“爹”气疯了! 这位忠厚长者坐在桌子后头,恨得胡子都撅起来多高! 还好有苏旭冲过来给“爹”捶前胸、窝后背,不住口地好言好语好安慰:“爹!别生气!爹,别上火!爹!旭郎有口无心!爹爹,您就当……您儿子失心疯了吧……” 苏尚书气得以脚跺地,他回头先喷了儿媳妇一脸唾沫星子:“他失心疯了?!这话你跟我说可以!你让我怎么跟皇上去说? !现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他去辞官,你让圣上怎么觉得这不是苏家在跟朝廷赌气?” 说罢,苏尚书以手怒指柳溶月:“逆子啊!你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呢?” “逆子”柳溶月道:“我现在是不让您省心,不过您让我当官儿去,那我得比现在更不让您省心!” 话音未落,她就见苏尚书以手捂胸,差点儿晕厥在地,还好侍立在侧的苏旭手疾眼快,一把将老头儿扶住了。 苏旭本来存了一肚子话想要对他爹说,今日好容易有了机会碰到了,谁知爹让柳溶月三言两语就气得要死要活。无奈之下,他只好叫来丫鬟小厮,扶着老爷先回房休息。 苏旭在父亲耳边殷殷允诺:“父亲别气,父亲别急,我定然好好规劝旭郎,让他按时赴任、再不瞎说胡闹,给咱家惹是生非!” 然后,苏旭就见父亲勉强睁开双眼,对自己说含泪说道:“媳妇,爹爹真想不到,你竟然如此贤孝。你……你放心吧……银……的事儿爹爹定会为你撑腰!” 苏旭没听明白:“什么事爹爹要为我撑腰?” 苏尚书恳切回答:“既然媳妇这么明事理……那些找你借的钱……苏家迟早还给你……” 苏旭气得差点儿没把老头儿推出去:“您原来不打算给了是吗?!” 柳溶月闲闲撇嘴:您还没看出来,您家各个儿都长了一张讹人面相么? 好容易看陈管家领了一帮人来,将老爷慢慢扶走,书房里的人将将散尽,柳溶月还没来得及呼一口气,就见苏旭对自己面目狰狞地逼视过来:“柳溶月!我来问你,你可识字么?” 柳溶月“呃”了一声,直觉大事不好。 第二十五章 关关雎鸠 苏府书房 在这个“家”柳溶月不怕位高权重的苏尚书,不怕当家主母苏夫人,对刻薄多事的周姨娘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唯独对装了苏旭魂魄的娇小“自己”,柳溶月是怎么看怎么瘆的慌! 没准儿这世间真有一物降一物;他上辈子是卤水,不巧她就是那块豆腐。 总之,他拍桌,她哆嗦;他开啐,她下跪。 那天,他们一个步步紧逼,一个寸寸后退。 不过几步的功夫,七尺男儿柳溶月就被娇小玲珑的苏旭生生挤兑到了墙旮旯。 柳溶月觉得苏旭瞬也不瞬地仰头瞪着自己。嗯,是得仰头,现在苏旭没她高! 如今的苏旭有水汪汪的眼睛、水嫩嫩的樱唇,更兼此刻他正用力踮脚儿看自己、粉面胀得红扑扑的,小模样儿竟有几分娇艳可爱。 柳溶月看着快与自己脸贴脸的苏旭,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她觉得自己的心啊“嘣嘣”乱跳,她的脸也莫名有些红了起来。她不禁慌张,我,我,我……我这是怎么了? 柳溶月胡乱在心里对自己解释:我这是吓坏了!吓出毛病了!这个香软娇柔的苏旭分明是红粉骷髅!是画皮妖怪!他,他……他就是披了人皮的狐狸精!姓苏名旭字妲己! 虽然相处不过半个月,柳溶月深知,苏旭可不是省柴火的灶!这明媚鲜艳的少女肉身,裹着自己是窝囊废,包着苏旭那就是白骨精!他俩差了五百年道行不止!苏旭要是白娘娘都看不上她当青蛇的! 果然,苏旭此刻俏脸含威,笑得活赛要咬人一样:“你可读过书?” 柳溶月下意识地大摇其头:“不……不曾读过书!” 然后,柳溶月就见苏旭“哈”地一声怪笑,他更用力地踮起脚尖、单手支墙,居然把自己困锁他和墙壁之间。不得不说,为了维持这个姿势,苏旭是有点儿费劲。可这满不耽误人家满脸狰狞:“那你认识字吗?” 柳溶月冷汗直冒:“勉……勉强认识笔……” 苏旭忽而伸手,柳溶月以为他要给自己一嘴巴,吓得赶紧闭目侧脸。谁知苏旭只是将他现在白嫩嫩的手指头杵到她鼻子底下:“既不会写字,你指上的茧子是怎么来的?” 柳溶月慌张眨眼:“撸猫……撸的……” 苏旭挑着眉冷笑:“既不曾读过书,你来书房做甚?” 柳溶月吓得结巴:“走走走……走错道路!” 柳溶月只觉苏旭嘴里一口软绵绵的热气儿喷到了自己的鼻尖儿上,他……他……他香甜馥郁,他……他……他吹气如兰…… 对着眼前如此活色生香的佳人,柳溶月也不知怎地,心头小鹿乱撞忽然改了止不住地浑身发冷。 她直觉自己未来六十年做个男子一定挺难混的!因为但凡和爷们儿沾一点儿边儿,她怎么着也得对快贴到身上的这位“大姑娘”春心荡漾一下儿。 可是没有!完全没有! 柳溶月现在看见苏旭就吓得眼眶儿发酸,鼻翅儿发煽,下巴颏儿止不住地直抖愣。 这些日子吃了那么多壮阳药,她为啥一直心如止水? 唐僧长老是对女妖精不动心吗?必须是啊!唐长老一动心命就没了! 柳溶月不是不识字,她自幼也很读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书,但她实在不愿意点这个头!既然读书识字,必要学习做官。柳溶月从头儿不想当官!她从小生在后宅、养在深闺,二门外的小厮都没见过几个。再加上天性温顺老实,妹妹都不怕她,后娘也常欺负上门。让她去当官这不是胡闹吗? 再说女子为官、牝鸡司晨,诸多不祥!朝廷和牝鸡应该互相放过! 所以眼前这位仰脖儿垫脚儿的大美人儿,在别人看来是媚眼如丝、在柳溶月看来是糊涂转向! 而那想瞎了心的苏相公还在没完没了地把她摁墙上套话:“柳小姐,您别客气。媒人说你知书达理、识文断字、闺秀之中,属您才情最好!” 柳溶月脊背死死贴着书房粉壁,她含胸吸腹,觉得自己就跟一幅画儿似地,已让苏旭给活活地拍到了墙上:“苏先生!媒人的话如何信得?媒婆子还跟我爹夸您性情温和,从不发火。最最难得是您家富贵天成、金莲地涌。您自己说,您哪条占着?” 苏旭脸皮几不可见地抽了抽。他有些理亏地慢慢松开了按着墙壁的手指。 柳溶月一得自由,立刻从苏旭腋下低头钻过,她满脸警惕地后退三步,唯恐他又要逼她做什么事。 好在这回苏旭没再动手,他真心发问:“你当真没读过书?” 柳溶月赶紧拨拉脑袋:“没读过!没读过!” 苏旭还不死心:“你真不识字?” 柳溶月都烦了:“不认识!不认识!” 苏旭一把薅住了柳溶月的脖领子,拽着她大步流星朝东苑走去:“没关系!我教你!” 柳溶月被拽得跟头轱辘外加大惊失色。 那日,苏府幽暗的回廊内,久久回响着大少爷的惊声惨呼:“不……要……啊……” 东苑书房 此刻内室灯火通明,一张书桌摆在正中,桌子上面笔墨纸砚齐全,左右摆了小山样高的各种书籍。 房间左右雁翅排开六个丫鬟,嘴上说是伺候茶水,实质上是要看个热闹:少奶奶教大少爷念书?这不是反了教了嘛!不是我们想看少奶奶笑话儿,普天之下论念书有几个能念得过我们少爷的?大少爷念书的时候,少奶奶您还怀抱儿呢! 在这帮洋洋自得的姑娘里,也就诗素眉眼儿发木地老实站着。她想:嗯,挺好。你就教吧,我们小姐可是从小不爱看正经书。闺塾的先生都随她去瞎念去了,我看你有多大本事把她扳回正轨! 其时,屋子里面庄严肃穆,知道的是大少爷念书,不知道的还当是少奶奶问案。 柳溶月进得门来、股栗站站,只待丫鬟们举着棍子齐声高喊“威武”,她双腿一软就能给少奶奶下跪叩头。要说柳小姐命不好,老实胆儿小人偏遇稀奇古怪事。倘若是她妹妹朝颜嫁过来,这会儿估计好强的二小姐已经跟苏旭撕吧上了。 自然,跪是不用跪的,苏旭还大发慈悲赏了柳溶月书桌后的座位,要她好好用功。大少爷愁眉苦脸地让少奶奶强摁在椅子上恶补功课,不得准许,不许起身! 就在少奶奶即将开堂讲学之时,苏旭突然多了个心眼儿:这个热闹等闲不能让人观看,万一这个大少爷真的目不识丁,落在丫头眼里不就露馅了吗?他挥手将屋内丫鬟统统轰了出去,只留下诗素贴身服侍。 既看不得热闹,还让少奶奶往出赶,丫鬟们自然不乐意,她们你拉我拽、臊眉耷眼地鱼贯出门。为防有人偷看偷听,苏旭命诗素牢牢地插上了门栓,自己把厚重帷帘也放了下来,直到再三检查,确定没人能够窥伺内部,苏旭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坐下。 他却没有想到,如此举动引得院内仆人议论纷纷:“他们这是干嘛呢?” “怎么就把人都轰出来,还拉上帘儿了?” “这是有什么背人的事儿啊?” 亦有好事的婆子拽着翠书偷偷打听:“这天还没黑呢,大少爷跟大少奶奶就要‘那个’啊?大少爷……‘那个’好了啊……” 丹画心直口快:“您可别瞎说!少爷跟少奶奶在屋里念书呢!念得都是圣人文章!错了管换!” 那婆子回头再看看那给遮得吹风不进、光透难出的房间,她心头不胜惊骇:“敢情圣人也写那个啊……” 那时,柳溶月眼前平平摊开一本脆黄老旧的“那个”文章--《三字经》。 据说这本书是苏旭本尊开蒙时用的,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不曾被人再次翻开阅读。 柳溶月心道:二十多年了……苏旭念这本书的时候,我妈才刚成亲。挺好,论辈分我得管它叫姨儿! 苏旭端坐一旁,虎着面孔指点着柳溶月她“姨儿”,先将上面的文字带着柳溶月高声诵读了一遍。要说做应声虫,柳溶月可是行家里手,不动脑子地跟着苏旭哼哼,她自问还做得到。 她是这么想的:还有十来天上任,我就是什么都不会!你能把我如何?反正我现在是苏旭,你不怕我丢人你就让我去当官! 堪堪念完三遍,苏旭拿过厚厚一沓雪白宣纸递给柳溶月,他冷声交代:“你将这本《三字经》上每个字抄写百遍!抄不完不许吃饭睡觉!你要认读书写,直到全文背诵、字字会写,句句都能与我讲说明白为止!” 柳溶月闻言大惊,她翻了翻这本薄薄的书册,骇然抬头:“敢问您老,这本《三字经》有多少字?” 苏旭满脸理所当然:“一千一百四十五个字!有了这一千多字打底,你勉强不算睁眼瞎。晚饭我看你是赶不上了,不过我让厨房给你炖宵夜去了,你慢慢写吧,别怕厨子赶不上。” 柳溶月急得红头胀脸:“是我不识字,还是你不识数?一千一百四十五个字,每个字抄一百遍,便是十一万四千五百个字!等我写完,别说宵夜做得慢,拆灶重垒都来得及!” 苏旭闻言点头:“你说得倒是有些道理……来人啊!” 柳溶月不敢相信苏旭竟然如此慈悲: “你是说我不用写了?” 苏旭吩咐诗素:“去告诉厨房,宵夜不用做了。” 柳溶月气得发疯:“敢情你这两天在屋躺着吃饱了!” 诗素十分同情地瞧了小姐一眼,还是决定听少奶奶的话,出去叫人让把宵夜停了。 那日,诗素研磨铺纸挑灯花儿;柳溶月如丧考妣地抓着笔涂鸦。 她已打定主意想糊弄过去就完了。谁知她刚抄了个“人”字,冷不防手中毛笔就被苏旭从身后抽走了。 苏旭手中戒尺“啪”地一声砸到桌子上,吓得柳溶月差点儿蹦起来。她只听苏旭在耳边厉声呵斥:“好好写!一个字我看不过眼,这一篇都不算!交不上来这些功课,你就别想吃饭了!” 柳溶月伏案哀嚎、以手捶桌:“你把我活活饿死算了!” 许是大少爷哭得太惨,许是少奶奶戒尺太响。蹲在门口儿偷听的东苑的丫头们面面相觑:自少奶奶揪着耳朵将少爷从外院拽回来,她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啊!少奶奶也不哼哼了,也不躺着了,也不混吃等死了,也不万念俱灰了。远看阎罗王,近看恶婆娘!这是彻底想开了吗?打我们家大少爷这么过瘾么?再说大少爷也是,论念书你还含糊少奶奶么?念呗!您不是最会念书了吗? 然而……大少爷的离魂症大概真得挺重,看来是真忘了如何读书。 堪堪写了三大页大字,苏旭就见柳溶月在椅子上频频扭动,如同屁股上长疔。 写了半晌,她还没抄出来一百遍“人之初”。照这个速度,到她上任也写不完这一本《三字经》。苏旭气到极处,打定主意:耗着是吧?我陪你!反正我是吃饱了! 如是写了好久,柳溶月自己都磨蹭累了,做人做事即是如此:装一时容易、装久了好难。柳溶月从小写字、拿笔顺手,写着写着身疲力累便渐渐露出马脚,字迹不觉就规矩了起来。 苏旭伸手止了柳溶月的笔墨:“我瞧这三个字你写得很顺啊,大约是以前认识的?” 柳溶月艰难苦恨繁霜鬓,懒怠搭理眼前人,她随口哼哼:“倒有几分面熟……” 苏旭深深点头:“我是要你学习认字。这几个字倘若你原本认得,那就不必写了。” 柳溶月陡然挺直了腰杆,双目放光:“您是说认识就不必写了?” 苏旭理所当然:“启蒙之书就在认字。字认识了还写什么?” 柳溶月“哗哗”翻着整本《三字经》,如蒙特赦:“这本宝典原是我的二姨!里头每个大字都是我母家亲眷!我与它们自幼相识!” 苏旭慢条斯理地“啊”了一声:“你不是不识字么?难道这半天都是在跟我客气?” 柳溶月看着书堆、心胆俱裂,她干笑两声:“我……我客气么?” 苏旭森然一笑:“您太客气了!既然识字,就来背诗!” 柳溶月恨得都要趴桌上了,她闭目嚎啕:“我以为你要给我饭吃呢……” 苏旭其实早知柳溶月识字,譬如翠书、丹画真不识字,她们对各式匾额楹联悉数视若无睹。柳溶月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下意识地对这类装饰文字打量一番,她虽然不说,但是眼神停驻是瞒不了人的。且小丫鬟诗素都能磕磕巴巴地念出李夏朔门口的什么“下流处口”,大小姐柳溶月怎会目不识丁?他只是不知她学问深浅罢了。苏旭就不明白,柳溶月为什么要跟自己打埋伏?识文断字很丢人吗? 想到这里,苏旭就心头冒火!上任在即,朝堂诡谲,自己没准儿还有六十年才能变回真身,顶着苏相公面孔的柳溶月居然还要跟他撒泼耍赖!苏旭是强压怒气,才能坐在这里跟她慢慢细磨。 他不住安慰自己:识字就好,识字就好。要真赶上个同周姨娘那般只会唱曲儿的,这才是哭都来不及。 苏旭信手捻起一本《诗经》问道:“人说诗书礼乐,这本《诗经》你可曾读过?” 柳溶月吊儿郎当地摇头:“不曾读过!” 苏旭忍气蹙眉:“你不用和我客气!” 看看反正也没宵夜了,柳溶月豁出去死猪不怕开水烫:“我没客气!真没念过!” 苏旭疾言厉色:“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这样死赖活蛇样的!字也写不好!书也没读过!我看过几日你如何赴任?你要知道,到时候是你当县令不是我当县令!”说到这里,他猛拍桌子:“你书又不是给我念的!我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 柳溶月低头咕哝:“那不上任不就完了吗……” 瞧苏旭脸色大变,诗素连忙过来打个圆场:“别着急!别着急! 小姐你再好好看看!好好看看!没准儿小时候念过呢?”说到这里,她觑胡着眼认了半天书皮儿,陡然眉开眼笑:“小姐!这本《寺轻》,我仿佛在咱家书架子上见过!” 柳溶月强忍好笑:“我何尝念过《寺轻》?我只念过《庙重》!” 诗素狠推了小姐一把儿,她回头再劝苏旭:“您这书也不怪我们小姐没念过。她当了那么多年女孩儿家,寺啊庙啊的自然看得少。您要有水月庵的事儿问问她,没准儿她还知道些。不过咱们是上任当知县,又不是出家做住持。这姑子、和尚的轻重,就非得今天弄明白吗?” 苏旭那天是深深吸气半晌,才压下去对她们主仆的杀心! 他不理诗素,强迫自己好声好气地对柳溶月说道:“没念过没关系,我捡要紧的教你就好。”说着,他翻到第一页:“譬如这首《关雎》,可算《周南》入门。我念一遍,你仔细听了,是否耳熟?” 苏旭合上书页,缓缓背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念过之后,苏旭对柳溶月循循善诱:“只十六个字而已,容易得很,你且背一遍给我听听。” 柳溶月噘嘴摇头:“我背不下。” 苏旭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诗素!戒尺伺候!再不用心,看我不打死这个孽障!” 这边儿诗素还没想好是否要伙同少奶奶拿戒尺去打小姐,那边儿大小姐已被吓得如让耗子咬了般直蹿起来,在少夫人面前站了个笔管条直。 她那脸色煞白的小姐啊,嘴里如同爆豆一般,蹦出无比诡异的诗词:“关关雎鸠,蝈蝈喝粥。要挑熟曲,弹琴对牛。” 那时那日,苏旭一度陷入了幻觉:他恍惚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自己,让人拎上法场去开刀问斩。 凄风苦雨之中,他脖子后面白森森的亡命木牌上分明写着:谋杀亲夫! 第二十六章 一代帝师 自那之后,苏府东苑门窗紧闭、日夜不开,厚墩墩的窗帘也给拉得严严实实。 少奶奶面若寒霜地站在堂屋门口吩咐:“这里没什么可伺候的,你们都上后院歇着去吧!” 说完,这小娘子气吞山河地转身关门,徒留大少爷的“琴棋书画”、少奶奶的“诗词歌赋”八大婢女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隔着门扇,大伙儿瞪眼儿瞧着大少爷的身影冲到门口,用力拍打、大嚎大叫:“放我出去!我不念书!放我出去!我不嫁……呃……我不念书!” 可怜大少爷叫了不过须臾,就似被大少奶奶的纤纤秀影揪着耳朵活活捉回了里屋。 一众丫头隔着窗纸,分明看见大少爷的身影抱着柱子垂死挣扎,无奈少奶奶不知使了什么邪法儿,大少爷“嗷”地一声吃痛撒手,终于放声大哭着让少奶奶拖回去念书了。 仰彼朔风,中有嚎啕,其声之哀,余音袅袅。 丫鬟们心善,听不得主子被虐待出如此惨无人道的声音,所以大伙儿有志一同地堵上了耳朵。毕竟少奶奶是真厉害,谁也没有真救主子于水深火热的良心,再说当丫头给的工钱也犯不上卖命。 唏嘘之余,丫头们鱼贯奔了后院儿,聚众嗑瓜子儿聊大天儿去了。 堂屋之内,柳溶月偷眼上瞟,就见苏旭手持戒尺、端坐正中,正恶狠狠盯着自己,仿佛她再背错一字一句,他就要当场打她手板。柳溶月天生胆小,苏旭一瞪眼,她就一哆嗦。 无奈之下,柳溶月只好战战兢兢地站在“老婆”面前,捧着书本和尚念经般地吟诵不绝,假装头悬着梁啊锥还刺着股。 东苑每日文武场儿带打,刀马旦少奶奶新编全武行《三娘教子》这码事儿呢,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实在是呜嗷喊叫动静太大了!少奶奶纵有本事把所有丫头婆子轰出去不许围观,依旧有好奇心重的小厮贴着门板,想偷听个只言片语当乐子传。 时间略长,大伙儿都听出来不对了:以前大少爷读书,者也之乎;如今大少爷读书,一塌糊涂。自从大少爷遭了雷劈把自己磕傻了,好像真把满肚子学问撂爪全忘,白瞎了他以前满腹经纶。 难得这位大少奶奶停机有德、还识文断字,所以鞭策丈夫不遗余力。 真是鞭策!少奶奶真拿鞭子测啊! 只要大少爷背不出书,少奶奶非打即骂,甚至不给饭吃! 可怜堂堂相府公子、身有功名的朝廷命官,让媳妇儿逼得时常自揪双耳、罚蹲旮旯。那样玉树临风的公子爷如今日日面向墙角儿,天天哭得鼻头儿通红。 惨啊!太惨了! 家中出了如此上下颠倒之事,怎么瞒得过苏家父母?这回都用不着苏夫人着急,气鼓鼓地苏尚书很快拍开了东苑大门! 其时,堂屋之内正是血雨腥风兼着鬼哭狼嚎,丫头小厮黑压压在门口听窗根儿的趴了一片。 苏尚书还没进屋,就听屋里的儿媳妇声嘶力竭,拍桌子大吼:“‘子谓公冶长’什么?你再说一遍‘子谓公冶长’什么?” 随即,苏尚书便听到自己儿子哽咽哭泣:“可……可妻也,虽在抽屉之中,非其罪也……” 抽屉?哪儿来的抽屉?那是缧绁! 苏尚书眉头还没来得及皱起来,就听屋内“咣当”巨响,吓得苏尚书差点儿跪在当场,还好身边的小厮手疾眼快将老爷堪堪扶住。 然后,苏尚书就听儿媳在屋里拍桌大吼:“抽屉?!哪儿来的抽屉?!那是缧绁!” 不得不说,他这儿媳倒是总能跟公公想到一处去。 屋内沉默片刻,陡然传出爆哭,苏尚书分明听到儿子嚎啕声恸,仿佛刚死了亲爹。 儿媳妇一声断喝:“不许哭!” 他可怜的儿子抽噎背诵:“可妻也……哪儿来的抽屉……非其罪也……” 苏大人在门口听着,半是生气半是心疼。可父子天性的慈爱终究压倒了恨子不成材的恚怒。 只为屋里的儿子哭得实在太惨,苏尚书听得抓心难过:想他的旭儿从小读书不用爹娘操心,且这孩子心性坚强,从五岁那年就已绝了如此大声嚎泣。如今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定然是被儿媳欺凌到万般无奈! 想到这里,苏尚书脸色陡变,他推门就进、口中大嚷:“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眼见苏尚书脸挂寒霜地不请自来,气得五官挪移的大少奶奶连忙起身行礼:“爹。” 门口众仆万没料到老爷居然怒到就这么虎着脸冲进去了,房门一开,几个听窗根儿的小厮差点儿 撞老爷身上。 屋内的气氛相当尴尬。 苏旭正被柳溶月气得额上青筋乱蹦,他都没想明白老爹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的。倒是那个不成器的柳溶月,看见“亲爹”如见救星! 她居然吸溜着大鼻涕奔跑过去哭喊诉冤:“爹!别让我念了,让我歇会儿吧。咱家大牲口晚上还有个歇呢,我怎么就不配有个喘气儿的功夫呢?” 苏旭都要气疯了!我废这么大劲教你念书,你出工不出力地念了个水过地皮湿!你还有脸说委屈! 柳溶月只听身后苏旭猛拍桌子:“驴能拉磨!骡能驾车!你胸无点墨,如何走马上任?你自己不用功,还有脸和牲口相提并论!” 苏尚书听了这话,气得胡子都要撅起来了,敢说他儿子不配和牲口相提并论?!这是要造反啊! 那日,温文儒雅的大学士指着儿媳妇的鼻子破口大骂:“无知泼妇!一派胡言!我竟不知世间还有你这等无法无天的女子!敢对丈夫如此狺狺无礼!?你爹就是如此养育于你么?” 给气到头晕眼花的苏旭猛不丁让亲爹喷了满脸唾沫星子,一时都没想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他顺口答音:“是啊!我爹正是如此养育于我!” 苏尚书差点儿没让理直气壮的儿媳噎背过气去! 他一甩袍袖,面如寒霜:“我来问你,你为何同你丈夫大呼小喝?纲常伦理,你还要是不要?女德女戒,你还守是不守?” 苏旭满脸焦急地辩驳:“爹!我在教旭郎读书啊!他年后就要去宛平赴任,此刻还迷糊若斯!过往学问悉数忘却,如此胸无点墨的相公,将来如何为民父母?我督促他日夜读书,如何叫错?有道是,子不学,断机杼!” 儿媳说得仿佛有理,苏尚书一时语塞。 柳溶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自父亲身后探出头来犟嘴:“子不学,断机杼。可不是子不学,断脊椎!爹,他打我!他奔死里打我!” 苏尚书听了儿子告状,不由对着儿媳吹更加吹胡子瞪眼:“纵使旭儿大病一场、神思恍惚,他也不是任你摆布的婴孩!我儿中过探花!我儿名声在外!你个无知妇道也配教他功课?!你也配对他大呼小叫?!你还敢捶楚于他?你大逆不道!” 苏尚书刚要回头再斥儿子病后懦弱,竟被妇人欺负。却见爱子哭得梨花带泪,他依依拉着自己衣袖,含泪哀求爹爹庇护,看来好不可怜! 苏尚书再细看时,只觉儿子如今娇养得面颊细嫩、神情稚拙。旭儿自从大病,恍惚小了许多,如今站在眼前,居然有种说不出的粉雕玉琢、秀色夺人。试问天下哪个父母不爱俊俏儿女? 苏尚书看着儿子,陡然心头大疼:想我儿上次露出如此神色还是二十年前呢! 他伸手抚摸儿子哭湿了的面颊,声音不由缓和:“我儿不哭,我儿不哭。” 他回头责备儿媳:“便是念书,谁家先生不是说好道?似你这样如狮似虎地连打再闹,别说旭儿大病初愈经受不住,便是我这为官多年的老者也难免膝盖发软,差点儿当场……呃……咳咳……” 苏旭没听明白:“您差点儿当场如何?” 苏尚书当场瞪眼:“我没跟你说那个!” 苏旭垂头撇嘴,心道:还不是您老起的话头儿…… 苏尚书翻翻桌上的书籍,见《中庸》、《大学》、《孟子》悉数被放在一边,只有《论语》被儿子牢牢握在手里。有道是“半部论语治天下”,这虽是杂剧之中的不羁言语。可要论做官,这本书装点门面,那是必不可少。 见儿媳倒是懂行,苏尚书心气略消,他批评儿媳言辞却未见缓和:“你那是教人念书吗?便是当场杀猪动静也不过如此!您那嗓门,我在二门之外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妇道人家河东狮吼,你不嫌丢人现眼吗?” 苏旭不服气:“爹!上任在即,他的功课还一塌糊涂。说也不听,教也不会,对着如此驽钝之人,我怎能不着急上火?自然忍不住高声!” 苏尚书顿时大怒:“胡扯!什么叫一塌糊涂?哪儿来的驽钝之才?还不是你不会循循善诱,难堪教育之职?要说别个还算罢了,若说教书育人,我是先帝的师傅!普天之下,还有谁比我更内行?老子自己就是状元!旭儿从小还不是我悉心教导才能成才?你这恶毒蠢妇,当面诋毁夫婿,实该重重责打,还不赶紧退下?!等我待会儿罚你!哼!在我苏家还轮不到你误人子弟!” 苏尚书扭头牵起儿子的手来,轻声细语:“旭儿,不哭。坐过来,爹爹亲自辅导你功课。” 苏旭这辈子从来不曾 被老爹排揎至此,更有门外仆人们窃窃私语、对自己指指戳戳。 “妇道人家如此泼辣。” “打骂丈夫,成何体统?!” “怎么跟个野女人一般?又不贤惠又无品行。” “啧啧,只怕是个克夫的白虎精罢?” 这些不堪闲话不断飘入耳中,苏旭顿时满脸羞惭,他从小到大从来没被人如此当面讥讽指摘。即便是同年进士奚落他功名不顺,也断不会这样对面品评,不留情面。心中怨愤到了极处,苏旭挑帘冲入内室,他赌气地想:爹!你就挤兑我吧!你再挤兑我,我就当场上吊给你瞧! 唉?我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简直活似个娘们儿!苍天啊,我怎么越活越像娘们儿了? 诗素本来觉得少奶奶打骂小姐实在过分,现在看“她”让老爷骂个狗血淋头,又觉少奶奶也挺委屈。诗素向苏尚书福了福,扭身追着少奶奶进屋好言安慰去了。 诗素现在觉得自己是他俩人的丫头。对占了小姐身子的苏旭,她莫名也待他不似外人。 坐在内室的少奶奶这回看来是气着了,“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胸脯急速起伏。 只看那样子,就是委屈大了。 诗素叹了口气,殷殷给少奶奶倒了杯茶来:“您消消气儿,润润喉,这两天闹得不善。老爷不让您教,您就歇会儿呗。外面的话,您也别往心里去。您家那起仆人您还不知道么?各个有口无心的胡说八道。” 苏旭愤而抬头:“我错了吗?我叫她读书有错吗?就要去上任了,她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要不是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怎么会大声小声?那就不会把爹闹来!说到底都是她不好!” 诗素想了又想,还是把含在嘴里好几天的话吐了出来:“您那么聪明的人,还看不出来么?我家小姐压根儿不想去上任。牛不喝水,您还能强按头吗?再说我们小姐也不是那块当官儿的材料儿啊,依我说不如算了。您把官儿辞了,省得她丢人现眼。您二位念念经、修修道,也许哪天碰上个高人就换回来了呢!” 苏旭泄气摇头,满脸悲苦:“那……不行的……哎……说了你也不懂!” 他是自己为难自己知道:倘若他按部就班入了翰林院,好歹授个编修,现在辞官还好说个突患重疾,众人只会惋惜他命中无禄。如今这个局势么,那个难相与的圣上定然疑他是心怀怨望!朝中也必有爹爹的政敌落井下石!可此间厉害,这些女子如何听得明白! 诗素看少奶奶愁肠百结的样子,只好再劝:“您家老大人不是帝师吗?那您还愁什么?没准儿让您爸爸教育两天,我们小姐就开窍儿爱念书了也未可知呢。您不就是老大人教出来的吗?” 苏旭骇笑:“听他吹牛!我爹这些年忙于政务,他何尝有空教我?” 诗素撇嘴:“可是老大人说了,他会循循善诱!我听着总比您这要打要杀的强了许多。我们小姐胆子小,再这么下去,您吓也吓死她了。” 苏旭刚要还嘴。 突听外间循循善诱的苏尚书陡然发出狮子怒叱金刚吼! 帝师把桌子拍得山响,嗓门震下了房梁旧土:“什么叫‘君子不哭’?!那是‘君子不器’!我说你脑袋里装得都是什么?你小时候的本事呢?越大越回去了不成!” 也是这一嗓子太冲,也是屋里人毫无防备,苏旭手中茶碗差点儿让老爹呵得直飞出去。 诗素双腿发软,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了。 屋内两人相顾纳罕:这是怎么了? 诗素哆嗦着念佛,心想:哎呀,敢情帝师嗓门儿也这么豁亮! 就这么个发愣的功夫,他俩就听外面的小厮高声惊呼:“可了不得了!老爷厥过去了!大少爷您别软啊!您好歹站直了再说!” 闻听此言,苏旭和诗素立刻并肩冲了出去。 外间已经乱作一团! 这边儿苏大人瘫在椅子上,脸色苍白、一手捂胸、一手指着儿子,不住地倒气儿;那边儿大少爷双膝着地,让小厮搀着才勉强没有软成一团。 苏旭扶起自己老爹,连揉胸口再按后背,他慌忙回头吩咐:“看什么看?还不请大夫去?来俩人!抬春凳儿!送老爷回房歇息!” 接过诗素递过的茶碗,苏旭强喂老爹喝了两口热水,眼看父亲气色好了些,他不由低声埋怨:“爹,您说您教亲儿子,上这么大火干嘛?!” 苏大人扶着“儿媳”的胳膊,颤抖摆手:“你不懂……就是跟自己亲生儿子……才真上火!!!” 诗素捶着苏尚书的 后背劝道:“老爷!您何必呢?少奶奶不会教书,跟大少爷拍桌子打闹很不像话。您说她的那两下子呢?咱不是说好了循循善诱的么?再说您不是给先帝当过师傅么?您给皇上家教书也这么豁出性命吗?您倒没把人家皇上吓个好歹的!” 苏大人幽幽叹息:“要不然……你以为……先帝怎么……二十五就没了……” 瘫坐在一边儿的柳溶月大骇自语:“合着当官儿就是跟皇上拼谁命硬是吗?那我更不去了!” 苏大人单手颤抖地指着儿子,满脸神情只合“死不瞑目”四字可以形容。 苏旭连忙朝柳溶月大使眼色,要她赶紧闭嘴! 不过须臾功夫,一众小厮抬起苏大人要将他送回后院休息。 临出门时,苏旭就见父亲一把拽住了自己,老头儿脸色苍白,老头儿气息奄奄:“少奶奶!旭儿以后还是你教吧……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反正您也没贤惠名声了,要怎么管您自己看着办吧……” 众目睽睽之下,“恶婆娘”苏旭连忙推辞:“别别别!您是帝师,教您儿子我可不配。” 苏大人有气无力地躺在春凳上,跟儿媳妇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帝……帝师也恨不得多活几年……”说完这句,大学士接连挥手:“快走!快走!我要回屋躺着!” 小厮齐声答应,抬了老爷飞也似地离了东苑。 柳溶月就见得了尚方宝剑的苏旭慢慢回身,满脸狞笑地望向自己。 那日朔风横吹,那日乌云蔽月。 风中云下,烛火飘摇。 爆起的灯花儿映着苏旭森森白牙,寒芒一闪。 他对她说:“来吧!念书!” 第二十七章 误上贼船 东苑堂屋 按理说苏大人把少爷的功课全部托付给了少奶奶,那大少奶奶就该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才是。 可人这一生从来事与愿违,世上哪有什么心想事遂? 自从目睹了亲爹竖着进门来、横着抬出去,苏旭还没来得及平复帝师也能让儿子气成茄子样儿的震撼,刚回过头,他就见不成器的柳溶月干脆躺地上了。 当时的苏旭气得浑身栗抖、体似筛糠,他咬牙切齿:“柳溶月!你给我站起来!” 柳溶月用力摇头:“我不!就不!站起来也是让你欺负!我……我干脆躺着算了!” 平心而论,人家柳溶月真不是一开头儿就躺地上的。 这个不幸的人儿是瞪眼儿看着苏旭左手拿书、右手持棍、背后逆光、身成剪影、还声声狞笑地向自己逼近,才悲苦地承认了自己无法与强大的命运抗争。 她不是没有挣扎过啊。她是真腿软站不起来了! 人说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柳溶月支了三支,摇了三摇,当她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再支棱起来之后,她就想开了,她就看透了,她就大彻大悟了!她就干脆躺地上了! 摊牌了!不念了!爱咋咋地!你爸爸都让我气晕过去了!我豁出去了!我在后妈身边儿混那么多年我都活着呢,我还在乎你?! 斯文了小半辈子的苏旭此刻气得发疯!他脸皮抽动、手指颤抖,花团锦绣的新房之中渐渐弥漫出森森杀气…… 花猫元宝背毛炸起,“嗷”然有声地蹿到了柳溶月怀里;小狗八斗夹着尾巴躲到了墙角,凑到公子身边。 柳溶月左手抱着元宝,右手搂着八斗,活脱戏台上遇人不淑的秦氏香莲,左手拉着冬哥,右手拽着春妹,一人二畜缩在一处瑟瑟发抖。 猫喵喵,狗呜呜,少爷跪在地上哭:“有本事你就弄死我们仨!” 少奶奶低声吼叫:“你以为我不敢?!” 彼时,苏旭头晕、苏旭眼花、苏旭浑身酸软、苏旭气得肚子生疼! 眼看屋里要出大事儿,诗素喊来歌玲用力拉着少奶奶,翠书叫着丹画拼命把大少爷往起拽,不多时就将东苑的丫鬟婆子全部聚齐!大伙儿又是说、又是劝,央着求着,好话说尽。只盼能哄了对儿怨偶忍过年再杀人,好歹成全使唤人把节礼领下来。 哪怕大伙儿开春儿就不干了呢,也好结个整工钱。 正在纷乱当中,大家就见高举戒尺的少奶奶忽而脸色古怪地停在了当场,她微微垂头,似是察觉自己身上有了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诗素她们顺着少奶奶的眼神向下看去:只见她青莲紫色的裙子上……染了一片绛色血污…… 柳溶月举头向上,有些心虚地小声咕哝:“我忘记对你说了……咱那个该来了……” 闻听此言,苏旭不胜骇异地盯着裙上晕出的血渍,脸色变得异样惨白。虽然他曾在医书上读过这等女子的癸水之事,可是如今亲身体验…… 啊!啊!啊!!! 苏旭就觉得浑身上下全部血液都从身体某处缓缓淌出,经血温热黏腻,内衣濡湿不适,小腹之中却是说不出的冷痛难过。苏旭单手捂口,万般恐惧地踉跄后退,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就要蹦出腔子,整个人都是酥软无力。他抬起头来,就见满屋的丫鬟婆子都用无比怪异的目光盯视着自己,一时羞臊、疼痛与不适齐齐涌来。 莫名其妙的委屈铺天盖地,苏旭鼻子一酸、眼圈儿一红。 屋内丫鬟婆子,连带柳溶月,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奶奶先是捂脸,然后啜泣,最后干脆一溜小碎步、内八字儿狂奔回了卧房。 其实除了离苏旭最近的柳溶月和几个贴身丫鬟之外,卧房内并没有多少人留心到大少奶奶裙子脏了。 大伙儿面面相觑:“少奶奶怎么了?” “她都这么厉害了她还哭!” “这是打人打累了?还有天理吗?” 一众仆人对面儿摇头,然后大家一起把目光移到怂了吧唧的大少爷身上。 柳溶月在翠书搀扶下费劲地站了起来,她满脸心累地朝大家摆手开解:“没事儿,没事儿,就是有的事儿吧,我没跟你们少奶奶交代明白……唉……跟他过日子……我可操大心了……”说到这里,她朝诗素努努嘴。 诗素陡然明白了过来,溜入内室去帮少奶奶收拾更衣去了。 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打滚半天的柳溶月拍了拍身上锦袍,对着丫鬟婆子强挽尊严:“散了吧,没事儿了,我起码今天不 跟少奶奶拼命了。啊?你说少奶奶跟我拼命怎么办?唉,那我不会跑么?什么?你问刚才是谁跪地上站不起来的?是……要不然你先给我出去!” 打发走了丫鬟婆子,堂屋好容易安静了下来,回想这一天过得鸡飞狗跳,柳溶月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日子啊,实在是太难了。 她慢慢地走到门口,仰面望天:朔月将至、天光不明。 柳溶月回想她嫁来苏府这些日日夜夜,惊心动魄远超过往多年的寂寥春闺。虽然屡有毛骨悚然之事,可细细想来,居然也颇多新鲜有趣之处。譬如今日她装疯卖傻,把当朝一品皇帝老师气得晕倒当场,以前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禁翘了嘴角。 循规蹈矩了十八年的深闺小姐,今天终于释放了她天性中的些许顽皮活泼。这在柳溶月不长的人生中,无疑是难能可贵的珍稀经验。 看看夜色将深,柳溶月想:也许我该去和苏旭好好说说,我自幼生长在二门之内,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本事一无所知。我都十八岁了,现在学习未免太晚,这官……还是辞了吧…… 思一及此,柳溶月扭身回屋,她边走边想:已经过了这好一会儿,他应该已经换好裙子了吧?刚才看他的样子,仿佛吓坏了,我得哄他一哄,告诉他这没关系的。 挑开桃红绣帘,转过牡丹锦屏,迎着扑面暖风,鼻端香气阵阵。 柳溶月迈步走进卧房,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此刻的苏旭头戴厚重抹额,身穿敦实棉袄,半歪在床上,左右用软枕拥住,十来斤重的双层棉被子盖在身上。 翠书和丹画捧着四物汤;诗素与歌玲端着药匣子。 大少奶奶脸色惨白,气息绵软,单手捂着小腹,不住低声呻吟,不知道的还当他在坐月子呢。 柳溶月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偷偷将诗素点手唤来,小心翼翼地问:“他血崩了?” 诗素摇头叹息:“没有!哪儿的事儿啊?说来你可能不信,他晕血。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一块儿染了红的亵衣,‘咣当’就倒地上了。我们四个人一块儿使劲儿才把他拽起来的。”说着,她一努嘴儿:“这不是么?扶起来之后就卧床不起了。” 柳溶月目瞪口呆:“啊?他怎地如此没用?” 诗素推了柳溶月一把,强忍好笑:“你去哄哄他吧,好歹这是人家头一回,要不然这几天他能把自己吓死。” 柳溶月傲娇翻了个白眼。 碍着这里人多,有话说不出口。她挥了挥手,示意丫头们退下。出门的时候,翠书、丹画皆以莫名敬重的眼神看着少爷,那意思:这会儿敢让我们走?您真不怕她把您拍死啊? 坐在床边给少奶奶擦汗的歌玲尤其不放心:“少爷,我们小姐月事从来不曾如此虚弱不适,今夜让我留下陪着她吧。” 躺在床上的苏旭缓缓睁眼:“不必了。有事我唤诗素来就好。” 歌玲抿嘴起身,十分委屈:小姐这些年身子不适,都是我贴身服侍。怎么这也要将我排斥在外了?难道小姐看出我对姑爷的微末心思?就如寒香姑娘说的,小姐成了少奶奶就变得丁点儿不容人了?我冤枉啊!我就是活动了一下儿心眼儿! 倒是柳溶月随手接过歌玲手中的软帕,声音柔和:“歌玲,你去歇着吧,我定然好好照顾你家小姐。” 歌玲有些感激地看了姑爷一眼,临掀门帘的时候眼圈还是红了红。 诗素有心追出去劝慰歌玲两句,看看屋里的形势,她还是留在了外间。 看大伙儿鱼贯退出,柳溶月走到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了苏旭好一会儿,突然“噗嗤”笑了出来。 苏旭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含恨抱怨:“看我难受,你好开心是不是?我今日才知,你是个畜生!” 柳溶月笑着摇头,一边给苏旭擦汗一边说:“我没幸灾乐祸。我就是想问,你把自己弄成这样,难道不热吗?瞧你这满头汗。” 苏旭蹙眉哼唧:“我这是虚汗。我头昏脑涨,身上也疼。” 柳溶月摘了苏旭的抹额:“这么热的屋子里,谁戴这个谁不头昏脑涨?我看你就是热的。”她用力将苏旭拽了起来,随手脱了他的棉袄、撤了软枕:“我的身子我知道,没关系的。” 柳溶月跳下床去,打开自己陪嫁的茶盒儿,从里面挑出黑姜糖块,加大枣沏了热热一碗端到苏旭眼前:“你将这个慢慢喝了,早点睡,明儿就舒坦多了。” 苏旭将信将疑地接过茶碗,轻抿了一口,倒不难喝。 他今日也不知怎地,心里特别委屈,自 己虽会医术,可医不自医,于是分外惶惑。思来想去,如此尴尬之事,天上地下仿佛只有柳溶月这冤家可以商量几句,苏旭胀红了脸,低声嗫嚅:“可是……我……流了好多血……我怕是不行了……等不到六十年之后了……” 柳溶月掩口好笑:“我瞧见你换下来的衣裳了,没有太多。你放心,只头两天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苏旭难过极了:“那要几天才能完事?” 柳溶月实话实说:“总要五六天才能过去。哎呀!你看,翠书、丹画她们与我年纪差不多,还不是日日服侍洒扫?人家一年到头歇息的日子都摸不到,你哪儿就至于卧床不起了呢?” 苏旭扶着腰轻轻起身:“你是说,你们月月如此,一年十二回那么辛苦的?” 柳溶月理所当然:“是啊,我们就这样。”她低声叹息:“要么说,女孩儿辛苦呢……” 苏旭眼前好像打开了一扇以前从不知道的窗,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诡异光景。他吮一口姜汤,低声自语:“以后我要立下规矩,准许丫鬟婆子们每月歇息两天才是。” 柳溶月眉开眼笑:“那我代丫鬟姐姐们谢谢你啦。” 苏旭心中悲苦:按现在这个情形,要立规矩也是你说才是。没准儿等我有说话的份儿,还得等六十年呢。他再吮一口姜汤,觉得身上好像没那么疼了。 柳溶月接过苏旭手中喝了大半的碗,跳下床放到桌边,扭头取了两块蜂蜜芡实糕来。 她将一块点心捧到苏旭嘴边,笑意盈盈:“我平素这个时候就爱吃零食。你试试吧,身子舒坦了,就不委屈了。” 那时夜色已深,屋中温暖安静、红烛高烧、灯火摇曳,苏旭只见暖色光晕映在柳溶月脸上,她那样巴巴儿地看着自己,居然异样可怜可爱,跟刚才气得他爹倒地不起的混账行子简直判若两人! 苏旭接过点心,无奈叹息:这可真是不提功课,父慈子孝;一提功课,呜嗷喊叫。 你说她怎么就不能上进些呢? 那一刻,苏旭斜倚床枕呆呆瞧着柳溶月,生出一股平生未有的无力之感。他现在身体疼痛、力气单薄,平日里满鬓珠翠压得头脑沉重,闺阁中遍身绫罗裹着寸步难行,自己纵有泼天智计、满腹经纶,话都不容多说两句。如此看来,倘若不能及时换回魂来,自己未来六十年衣食住行,大概都要着落在柳溶月肩上。 苏旭满脸颓唐地看着眼前人,平生头回有了所嫁非人的闺阁怨恨。 想到这里,他不由眼圈儿通红地自怨自艾:“我怎么这么命苦……” 鱼魫灯下,柳溶月也在对苏旭察言观色。她瞧他吃着点心的时候似乎脸色好些,可一把点心咽下去,立刻又撇嘴哭上了。柳溶月吓得赶紧再给苏旭嘴里填了一块儿芡实糕,把他当个茶炉子那么续着火。 如是者三,苏旭就是身体奔儿棒,吃嘛嘛香,也再咽不下去。 他抬手捉住柳溶月的手腕,喷着点心渣滓伤感摇头:“不要了,实在吃不下了。哎,柳溶月,你说你有这个眼力见儿,咱好好念书不行吗?” 他抓住柳溶月的手指:“我知道,你把书念成这个样子,一半是不用心,一半是装洋蒜!可你不读书,过了年如何做官呢?你躲得过初一,你还躲得过十五吗?” 柳溶月讷讷低语:“苏旭,我就不能不去做官吗?我从小被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在家里丫鬟婆子都不能辖制,我后娘对我百般欺凌,我也无力还手。我其实是个无用之人,我如何能去上任?我跟你说,我不敢去!我……我一想起这些就怕得要死……” 苏旭眼见烛光之下,这个美貌公子神情怯懦、言辞腼腆。他回想这些日子柳溶月的确对自己言听计从,对丫鬟也是客客气气。那日出门礼佛,站在从没去过的庙里,她吓得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角。 如此孩童一般懵懂无知,也的确是难堪大任。 他无力地靠在枕上,双手扶额,觉得肚子更痛了。 再想一想,苏旭不抱希望地抬起头来:“你是官家小姐,平素耳濡目染,难道就没见过你爹如何做官么?” 柳溶月赧然摇头:“不曾。我从小不出垂花门,爹也不同我说这些,我对官场规矩一无所知。” 苏旭沮丧地在心中重复: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她竟然一无所知……哎?一无所知?!他陡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柳溶月:“你当真一无所知?!” 柳溶月满脸羞愧:“嗯。我什么都不懂。” 苏旭满脸喜色地脱口而出:“那就好办了!” 柳溶月“啊”了一声,直觉毛骨悚然:“你……要干嘛?” 苏旭拍拍身边:“你坐过来,我有要紧话儿与你说。” 见柳溶月怯生生地在自己身边挨坐了半个屁股,苏旭张嘴就是另类的连蒙带唬:“月儿啊,可不是我逼着你去上任!你不知道!朝廷有规矩,新官不能辞任,辞任千刀万剐!” 柳溶月闻言差点儿从床侧摔下去:“你说什么?!还有这个规矩?我……我却不信!” 苏旭无奈叹息:“也不怪你不知道。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本朝圣上新定的章程。你想啊,恩科抡才,国之喜庆,原是为了恭贺新皇登基,所以本科考上的进士一律不能辞官,除非死在任上。这么说吧,你要么干,要么死。事实严酷,国法森严。要不然,我怎么会如此逼迫于你?我还不知道你不是这块材料?” 柳溶月还不相信,她脸色苍白、磕磕巴巴:“我……我怎么没听我爹说过这样的规矩?” 苏旭面色真诚:“你爹不是不跟你说朝中掌故么?他要是跟你说了,你定然知道。” 柳溶月还在狐疑:“只怕是你骗我吧?” 苏旭满脸忠厚:“倘若我知道你竟然不懂,我早就告诉你了。你若不信,你就去辞官试试。反正此罪不及妻孥,也不会将我如何。”说着,他神情凄然地拽住她的手指,声音微哽:“你放心,只管辞。旭虽不才,这些日子也将《女四书》通读了两遍。等你被朝廷宰了,我定然不会改嫁,从此为你守寡后半辈子就是了……” 柳溶月满脸焦急,她脱口而出:“不是!皇上这么不讲理吗?!不干了都不让吗?” 苏旭伸手捂了柳溶月的嘴唇:“小声!当官第一条,不许骂皇上。”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神情悲苦、痛不欲生地看着自己:“苏旭!你说你闲着没事儿,考这个干吗啊?咱这不就是上了贼船了吗?” 第二十八章 把臂而书 东苑书房 柳溶月举了毛笔端坐书桌之后,愣怔怔地看着卷子发呆。 刚刚苏旭给她出了考题,要她写篇八股文章。 这回不是装蒜,柳小姐真不会写,这门手艺她从头儿没学过! 柳溶月不是没读过闺塾,不过她念书从来随心所欲。也是柳大人藏书颇丰,也是后母懒得理她,所以柳溶月自识字之后,常以读书自娱。不过她胸无窠臼,从来见什么有趣就读什么:前朝话本、山川图志、筹算之术,乃至琴谱小调儿,大小姐看着好玩都要拿起来瞧一瞧。 教她的贾姓老师是个心性豁达之人,兼着教育女徒又不必辅导应考,起初贾师傅还想教柳溶月些《中庸》、《大学》、《女四书》,后来瞧她实在不爱这些章句典籍、于写诗做赋也兴致不高,便索性放开手脚,只要不是诲淫诲盗的混账书籍,贾老师就随便大小姐去看了,他正乐得自己读书备考。 悠悠数载,贾老师进京赴试,一朝得中,辞馆而去。 若非昨天晚上,苏旭细细给她讲解了全套什么叫千刀万剐,柳溶月此刻已经要转动脑筋想法子开溜了。 看她实在不会作文,苏旭本来起急冒火,无奈今天身子不适、嗓门难高,他只好耐着性说:“你若实在不会作文,便认真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看柳溶月惫懒提笔,苏旭盯了一句:“好好写!不许再给我装个鬼画符的样子!”说着,他恶狠狠地做了个千刀万剐的手势。 柳溶月顿时打个寒颤,连忙提笔悬腕,在雪白宣纸上写了“君子不器”四字。白纸落墨倒是行云流水。柳溶月有些得意地抬头看向苏旭,似是等着他的夸奖。 谁知苏旭看了她的字蹙眉不语。以苏探花眼光看来,柳溶月手上有些功夫,且字如其人:婀娜婉转,含而不露。若单以闺阁手书而论,还颇有些颜筋柳骨的可圈可点。然而,士子考学讲究写个四平八稳的台阁之体,字字务求黑大光圆。这些条条框框于柳溶月的温润可爱显然格格不入。 苏旭叹气摇头:“你这样不行的。你看我写。”说着他提笔蘸墨,刷刷点点写了“为政以德”四字,果然字迹端庄、肃穆恭谨。 苏旭随口教导:“这样的字体才可通行官场,从今之后,你要照这个临摹仿写才是。” 柳溶月定睛一看,当即摇头:“这个好丑!我才不要!” 苏旭大皱其眉,低声呵斥:“胡说八道!哪里丑了?” 柳溶月脱口而出:“呆板无趣!墨猪一样!” 苏旭被她说得一怔,不由想起自己少不更事之时,也爱颜柳欧赵之别具一格、右军先生之遒美健秀、甚至怀素狂草之酣畅淋漓也让他心折万分。不过这些年为了科举上进,他早已把那些“不要紧”的少年情怀黜了很久…… 看苏旭被自己说得些许怔忡,柳溶月愈加理直气壮,她将两人笔迹举到一起,歪头问道:“若说笔力火候不及你,我无话可说。要说生机盎然,天然可亲,你说哪个好?” 苏旭反手将她腕子拍下:“什么天然可亲?什么生机盎然?你是要去做官,又不是去卖字!我写的是馆阁体!在朝为官就要如此写字!这是太祖爷爷定下的规矩!” 柳溶月满脸不服:“太祖爷爷起身草莽,不曾读过什么书,自然见横平竖直的就爱。难不成太祖爷爷喜欢的就是好的?还是世人有了权势便好歹美丑都颠倒了?” 柳溶月说得理直气壮,苏旭居然有些语塞。也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稚拙的柳溶月,苏旭恍惚看到了年少不羁的自己又活生生地坐在书桌跟前。 仿佛是心底某处被针扎刺痛,苏旭一拂袍袖、满脸恚怒:“强词夺理!枉我这些日子辛苦教你!我来问你,子曰何为孝?” 柳溶月脱口而出:“无违。” 苏旭又问:“曾子赞孟庄子之孝,是如何难能?” 柳溶月垂下脑袋,低声讷讷:“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 苏旭点头:“这就是了。且不说本朝以孝治天下,列祖列宗皆遵从太祖遗训是为至孝。便单说太祖开国、居功至伟,他老人家自然见识不凡,也是你小小女子批评得的?” 柳溶月撇嘴小声:“太祖爷爷也不是全知全能。” 苏旭耐着性子给她讲理:“偌大国家,极北苦寒、极南溽热、东及深海、西陲大漠,风土人情、个个不同,更遑论美丑尺度!若无太祖开国之时明定经纬、立下规矩,则各式奏章、各地公文,花样百出、奇形怪状,那还如何治国行政?你也是千金小姐,怎么这都不明白?” 柳溶月 心中不忿,嘟嘟囔囔:“我是千金小姐,又不是新科探花。你苏家下聘的时候只说是娶媳妇,又没说兼着选翰林!倘若非满腹经纶的不娶,柳氏也不敢高攀苏家……” 两人说了半天,苏旭不愧满腹经纶,柳溶月如何刁钻的问题,他都能信手破解。唯独这句话,苏旭实在难以驳答。他一口气憋得脸色通红,也是刚才说话太多伤气,也是实在不知要如何恫吓才能压服这位祖宗,苏旭只觉一阵头晕,身子都晃了。 柳溶月瞟眼看见此刻的苏旭单手抚在腰侧,紧紧抿住了嘴唇,似乎很不舒服。 她猛然想起:对了,他身上还有天癸呢!不得不说,这码事儿当了男孩儿就容易忘,毕竟不是自己肉疼,想时时体恤都难。柳溶月不禁有些失悔,今天正是最不舒坦的时候,我干嘛现在激他? 想到这里,好心眼儿的柳溶月再不说话,自顾垂头对着苏旭的字迹认真临摹起来。 柳溶月不想气坏了苏旭,她更舍不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如花似玉的美人躯壳并非人人都有,她还盼着有朝一日拿回来自己接着用呢。 苏旭见柳溶月终于肯聚精会神乖乖写字,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再细看时,苏旭又要摇头,要人陡然转变字体的确不易。又看几眼,苏旭不由轻轻握住了柳溶月右手,把着她的腕子如同蒙童习字般教了起来。无奈苏旭现在身量细弱,无法自如驾驭柳溶月的男人身体,他得侧身贴近到几乎与她脸颊相偎的地步,才能提腕运笔。 柳溶月自嫁过来,从未与苏旭如此亲近,被“自己”搂住的经验也十分新奇。柳溶月觉得苏旭的力道很是轻柔,他口中絮絮指点写字的要领。柳溶月只用余光便可看清,“少夫人”今日绾了别致云髻、穿了蜜色袄裙、他亮银的耳坠儿轻轻蹭着她的面颊,细微冰凉触感如料峭春风拂面,搔得蛰伏一冬的嫩芽直欲破土而出。 那滋味啊,勾得人心痒痒的。 苏旭这身打扮虽然还嫌素净太过。然柳溶月知道,心高气傲了二十多年的苏探花肯如做如此装扮,已是在向命运低头。她微微叹息:这场阴差阳错的互换灵魂,苏旭如何不算跌落云端呢?难为他了。 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由更加屏气凝神地体会苏旭字体间架,平生头回认真用功了起来。 说老实话,柳溶月对皇上会千刀万剐辞职新官的说法总是将信将疑,倒是眼前的苏旭,她突然有些舍不得惹他伤心难过了。 人说习字可以修身、可以养性,许是真的。 那天他们写了许久许久,久到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两个人居然慢慢写出了些心平气和;久到彼此起腕运笔间渐渐生出了心意默契;久到苏旭觉得有也许柳溶月还是个可造之材…… 那时他们贴得那样近,近到苏旭的眼中再看不到柳溶月的全貌:他只能看到她漆黑鬓角如同刀裁;只能看到她薄薄双唇恍若涂朱;只能看到她年轻皮肉,血色充盈。 他甚至觉得她身上有股旺盛气息扑面而来,将他团团裹住,无可遁形。 美哉少年,皎如玉树。 便在此时,苏旭分明听到柳溶月低声对自己说:“你放心吧,我定然好好仿你的字。不为别那压死人的大道理,只为我的笔迹突然变了,咱们不就穿帮了么?” 她一口气儿,软软地吹到了他耳垂儿上,热热的、也痒痒的。苏旭一张面孔陡然红了起来。 苏旭烫到似的,陡然撒开了握着柳溶月腕子的手。 柳溶月好奇地回过头:“怎么啦?” 苏旭恼羞成怒:“好好写你的字!” 柳溶月冤透膛了:“我又错哪儿了?!” 这时翠书挑帘而入,她笑吟吟道:“少奶奶,夫人请您去一趟呢。” 苏旭纳罕:“夫人可说了什么事?” 自上回知道“儿子不举”,“婆婆”与他抱头痛哭之后,苏夫人小病了一场,将少奶奶日常请安也免了。就连前些日子苏尚书给气得抬回后宅,苏夫人也破天荒地没向儿媳兴师问罪。今日召唤,不知所为何来? 翠书揣度着说:“大概是为了年下的预备。腊月交底,府中忙碌,许是夫人有话嘱咐少奶奶也说不定啊。” 苏旭还有些摸不到头脑,忽听柳溶月细细为他解说:“新媳妇过门总需侍奉婆母、操持家务,年底尤其不得空闲。如今苏府不用少夫人理事,不过是关着新妇过门,诸多不熟。现在夫人叫你,大概有事与你商量,做媳妇的倒是不可推脱。” 说到这里,看看并无外人,柳溶月小声跟了一句:“你若不去,由着周姨娘长长久久地把持事务,恐 怕你娘……恐怕夫人更添伤心……” 翠书真心夸赞柳溶月:“大少爷说得极是!谁知摔个跟头忘了事,少爷倒开了天眼愿意看看内宅风波了。这些年夫人明里暗里受了周姨娘多少窝囊气?你这当儿子的粗心,只不理会。” 柳溶月赧然垂头,不敢再说,唯恐让苏旭责备不好好读书,心思都在这些鸡毛蒜皮上。 苏旭没想到柳溶月到苏府时日不多,于他家内眷之间龃龉不和,居然洞若观火。心中慨叹此人不傻之余,他嘱咐翠书盯着少爷好生写字,不许偷懒,自己匆匆去后宅拜见母亲了。 目送苏旭走远,柳溶月长长吐了口气。既走了苏旭这个巡海夜叉,翠书就好摆布了。 她先是随口胡扯自己喉头干涩,想吃碗炖得软软烂烂的银耳莲子羹来润润;再夸了丫鬟里心灵手巧有耐性数翠书第一。 翠书便兴兴头头亲自去小厨房给大少爷做点心了。其实翠书并未忘记少奶奶要她盯着少爷写字的嘱咐,只是大少爷二十多年刻苦攻读、严于律己,给大家印象太过深刻,所以翠书怎也想不到大少爷还用得着自己督促。何况少爷就是偷懒又如何?官儿都考上了,夜夜笙歌也无所谓啊。 好容易支走了翠书,柳溶月悄悄放下字帖,偷偷从抽屉里取了张桃花色泽的薛涛笺出来。她看看四下无人,匆匆提笔,不多时便给表哥沈彦玉写了封情深意切的书信出来。这封信她已盘桓腹稿多日,碍着苏旭总是陪伴在侧不得落墨。好容易今天得空,她运笔如飞、一蹴而就,字字情深、通篇思念,跃然纸上。 写好之后,柳溶月胸膛起伏、热泪盈眶。再看一遍,只觉便是铁石心肠之人都会动容一二,何况是与自己海誓山盟的温柔表兄呢?柳溶月觉得自己有十足把握,表兄看不到这封信也就罢了。只要他看到,定然会明白,她纵使被迫成亲,完璧身心还都系在表兄身上,他二人盟誓不改! 勉强擦擦眼泪,柳溶月将信件封好,塞入竹木邮筒,信手点了在外服侍的歌玲进来。她如在家时一般将邮筒递给歌玲,又拿了些碎银给她:“你将这封书信交给可靠行商,速速送往钦州沈大人处。快去快回。” 得了这个差事的歌玲脸色骤变,她心中惊惧:钦州?!沈大人?!这不是小姐的表兄么?为何姑爷要给他写信? 看歌玲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又听院内传来杂乱脚步声响,柳溶月顿足急道:“不要多问!这差事便如小姐在娘家时那样办。你不是有亲戚在紫竹街两广会馆么?依旧交给他们就行。看什么看啊?倘若不是得了你家小姐首肯,我如何知道你寄信给沈大人熟门熟路?” 歌玲想了想,这倒也是。既然是小姐让寄的,料也无妨。没准儿这是姑爷要与表少爷做些官场酬酢,结个通家之好也说不定。 歌玲还要再说,突然丹画挑了帘子进来回禀:“少爷!王公子来了,在外屋等着拜您呢。” 柳溶月蹙眉迷惑:“那是个谁?不是!我是说哪家的王公子?” 丹画“噗嗤”一笑:“还能是谁?王侍郎家的王公子么?可好些日子没登咱家大门了。您别皱眉头啊,冲着人家爸爸对您不薄,听说还是您什么……对!是您恩科拔擢的老师,您不去应酬人家也不合适啊。” 柳溶月将“王侍郎”三字默念三遍,忽然想到:这不就是自己成亲次日,被苏旭教了三句箴言前去应酬的那个和蔼老者么?那么他儿子来了,她好像还真推辞不得。 只是苏旭不在身边,也不知他此去后宅要耽搁多久?柳溶月顿时慌神儿,只想派个丫头把苏旭赶紧叫回来给自己打个小抄。 正手足无措间,她突听房门之外传来青年男子的爽朗笑声:“羲和!你在做什么?怎不出来见我?” 柳溶月隐约记得“羲和”是苏旭的字,头回被人如此称呼,柳溶月觉得好不古怪! 正忙乱着,她就见一身高八尺、眉目舒朗的青年迈步进屋。这人倒不见外,拉着自己不由分说就往外走,口中还不停抱怨:“羲和!你这一年大小登科全齐了,愈发出息!直将兄弟比得如泥土一般,让我爹爹日夜数落!怎么你如今还敢在家用功练字?!可见是不给我等凡夫俗子留活路了!我跟你说,今日我可是打了您的旗号才能出府。来来来,咱俩这次定然要出去逛个痛快!什么?府中忙碌?府中纵然忙碌,也是嫂子操持,有你大少爷什么相干?走走走!我带你去见识玩耍!” 被踉踉跄跄拽出东苑的柳溶月如坠云里雾里:“去哪里见识玩耍?” 王福江满脸开心:“到了你就知道了!” 目睹大少爷被王公子生生拽 走,连小厮都来不及召唤一个陪伴,歌玲和丹画面面相觑。 歌玲不太放心:“这……没事儿吧?” 丹画满不在乎:“没事儿!咱大少爷又不是没出过门的小媳妇儿,他逛够了还不懂得回家吗?” 谁知缃琴忽然在院里喊一了声:“太太赏了衣裳料子呢!大伙儿快来!” 丹画嘻嘻一笑,刚要掀帘子去挑,忽而她回头看向歌玲:“你怎不去?哦!我明白了!柳家富贵,你们自然看不上这些东西。那你正好在屋里看着炉子,等我们挑完了你再拿吧。” 歌玲走到门口,掂着手里的邮筒不由皱眉,只怕自己办事回来,留下的赏赐便都是她们挑剩下的了。这次小姐出阁,黄夫人很克扣了些她们做衣裳的料子,说是让去苏家再领。 这次回门,柳大人找补了小姐的嫁妆,怎么还会想着找补丫鬟们的衣裳? 大年下的,谁不想做件可心的袄子呢? 正踌躇间,歌玲就见打扮得金光闪闪的寒香姑娘似要出门,正从东苑门口经过。 寒香也见了歌玲,她嘻嘻一笑:“我正要去紫竹街买缎子做裙子,你可有什么要我帮买的?” 歌玲鬼使神差地向前走了一步:“可否烦小姐帮我去两广会馆代发书信呢?” 寒香眼珠一转,接过信来。 歌玲当时真觉得这是封普通书信,你说爷们儿间还能有啥避人言语? 不过请人捎带,定然没有关系。 第二十九章 虎落平阳 京城大街 柳溶月被王福江飞快挟上了他家的蓝呢后档车。 论理大少爷出门,怎也要有个小厮跟着。无奈最近大少爷流连内院,一辈子见不得闲人的陈管家果断将平素伺候公子出门的小厮们打发去当小工修祠堂。于是堂堂相府公子居然破天荒独个儿让人拽出了家门。 王侍郎家的马车甩鞭声响,车轮飞转。王公子一路上打开车帘向外偷瞄,看着鬼鬼祟祟的。 就这样,柳溶月稀里糊涂地被拉到了城内某处偏僻院落门口。 王福江跳下马车,双手作揖:“羲和!这次出来承情之至!小弟不胜感激!此中缘由以后我跟你细说。”还没等柳溶月明白出了什么事,王福江已经推门入内,随手关上院门,“咣”的一声把柳溶月晾在了大街上。 柳溶月满脸发懵地回头看向车把式:“这是哪里?他去干嘛?” 车把式“呵呵”一笑:“苏相公,这是我们少爷新认识相好儿的住宅所在。我家大人管得紧,不让少爷常来玩儿。要不是仗着您的好名声,他再没机会溜出来快活。”说着车把式自顾将车寄在院后,哼着小曲儿要往阴暗小巷深处走去。 柳溶月大惊:“你又要去哪里?” 车把式赧然一笑:“小人在这附近约了个酒局儿……” 柳溶月顿时慌了:“那我怎么办?!” 车把式皱眉:“您自便啊。咱们老规矩,天黑时分在此聚齐,我指定把您送回家就是了。”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喝酒去了,把柳溶月独个儿扔在当街。 柳溶月这辈子头回自己站在人迹罕至的偏僻小巷。 朔风一吹,浑身一抖。 她心头发急:怨不得苏旭宁可在家念书考官儿也不出来飞鹰走马!他这交的这都是什么朋友啊! 正踌躇处,柳溶月忽见街道某处,凭空冒出个浑身邋遢的疯癫道士。 那道士且歌且笑朝自己走来:“日月晦明,阴阳反背。冤亲债主,因缘际会。牝鸡司晨,鸳鸟受罪。若求反正,良心不昧……” 柳溶月正在惊讶诧异之时,那道士却忽地旋到自己面前,他拍手笑道:“柳小姐,可安否?” 说罢,他扭头就走! 柳溶月被人看破真相,羞窘恐惧之余,正要细问。谁知疯道士仰天大笑,越走越快。 他飞身转过街角,从此踪迹全无。 苏府后堂 月色晦暗,后堂凄清。 苏旭乜呆呆坐在“婆婆”的厢房里坐困愁城。 下午他娘突然叫他去,刚进门就碰上笑得跟要咬人似的周姨娘,苏旭直觉这就不是什么好兆! 托儿媳妇家财万贯之福,苏夫人屋里新换了全新明瓦轩窗,虽是严冬,倒也亮堂,映着张氏脸上也多了些血色。 人居明屋,不生暗气。 这些日子,张氏对儿媳又喊又叫地督促儿子读书,很有些恚怒腹诽。可一则此事老爷点了头;二则晒着满屋子好太阳,她也不好意思马上训斥儿媳。便是今日这事,大半儿也是周姨娘撺掇出来的。 是以,苏旭一进屋,就瞧见周姨娘那粉红的手帕都要甩上天了。 苏旭头两天还给这家儿当儿子的时候,对周姨娘不怎看得上。不过他也不觉得爹爹宠爱妾室有何不妥。父亲给苏氏赚来满门荣宠,回家找个美人吃酒听曲儿,还不理所应当? 母亲是正妻、封诰命,活能当家、死入宗祠,平日里为些琐碎小事与妾室怄气,苏旭总觉得母亲有些小题大做失了身份。 直到他本人做了这家儿媳妇,苏旭对此事才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妇道人家没有上进前程,所处天地不过二门之内,那还有多大眼界心胸?可不全是鸡毛蒜皮?无论涵养多好的人,天天给圈在四面墙里,日日和丈夫的妾室大眼瞪着小眼,那不打起来才怪!养马还得分槽呢! 就周姨娘这嚣张派头,苏旭跟她差了辈分,在院子里打头碰脸都烦得脑仁儿生疼。难为他娘这么多年都没动刀,已算难能可贵! 平心而论,要不是远有如何换回本尊,近有柳溶月即将上任这两件大事儿让苏旭分心着急,他没准儿已经跟周姨娘吵架拌嘴对打起来。 如今,他只是不搭理她罢了。可少奶奶不搭理周姨娘,周姨娘忘不了少奶奶啊。 譬如现在,周姨娘那笑里藏刀的卖相儿简直都要收不住了!她亲亲热热地将少奶奶挽了过来,没口地夸赞:“太太您看呐,少奶奶自入了咱家大门,越发细皮嫩肉、白白胖胖了。娶了这么个有财有貌还有本事督促丈夫上进的 儿媳妇,您多省心啊!这要是传出去,谁不夸咱家出了一段瞎话!呃,呸!一段佳话?” 张氏夫人听了这话,眉毛不自觉地抖了抖,她轻咳一声:“少奶奶,你坐吧。” 苏旭谢过母亲,低眉顺眼地坐在一边。他做了半个多月娘们,自己也明白:这些日子逼柳溶月念书喊打喊杀,当个妇道人家是不合规矩的。便是《列女传》中的乐羊子妻,也只是劝谏夫婿而已。 想到这里,苏旭无声叹了口气,他抬头迎上母亲指责的目光,多少有些心虚气馁。 周姨娘一挥手绢,盈盈笑道:“这些日子,少奶奶勒掯少爷念书。停机有德,世人皆知。可当人家媳妇,光停机有德也不行啊!有道是,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新媳妇儿入门怎也要以操持家务为主,您说是不是啊?” 苏旭心头一跳:什么?!我还得做饭?! 他正在心头发慌,就听他娘声音柔和地对他说道:“《礼记》有云,先嫁三月,教以德言容功,所以成顺妇也。总是你入门的日子还浅,家里……家里最近又乱了些,我没来得及考较你这些本领。自然,咱们这等人家,也不用少奶奶亲下庖厨,烧汤弄火。只是这针黹上的手艺,妇道人家总不能荒废了吧?可巧这里有件你公爹的袍服,针线未毕。年下事多,他急等着穿。你便拿了去细细绣好,明儿交给我来看罢!” 苏夫人一挥手,早有丫鬟捧出件做了大半的天蓝实地镶边道服出来,给少奶奶过目。 苏旭瞧着老爹这身簇新衣裳,便如瞧着圣上赐死的白绫一般阴森恐怖。 他勉强安慰自己:还好还好,拿了去做。大不了关上东苑大门,叫上诗素她们一起动手,大伙儿齐心协力给我做个枪手就好。 谁知他刚想到这里,便听那杀千刀的周姨娘阴阴笑道:“哪还要抱回东苑那么费事?太太院里的西厢不是闲着?冬日西晒,好大太阳不做活计岂不可惜?来人啊!送少奶奶独个儿去西厢给老爷缝袍子!明日一早太太要看。不做好了,不许出来!什么?东苑的丫头?打发回去就是了。探花夫人是少奶奶亲自当,针线活儿自然也得自己干。留个丫头在身边,别人定然瞎说闲话,污蔑少奶奶找丫头当替手呢!” 看着儿媳妇垮了肩膀去做针线,苏夫人叹了口气,对周姨娘道:“那袍子不过做了个大概,云纹缘边绣工艰巨,要一夜做出来,是不是难为她了?” 周姨娘刻薄哂笑:“这小娘子吃饱喝足没事儿干,大少爷那里又不行……这天长日久的,饱暖思淫欲,安逸生事端。您就不怕她闲着没事儿,跟谁做出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劳累些正好!” 苏夫人掉下脸子:“胡说八道!旭儿不过一时身子不适,过两天必然能好。怎么叫那里不行?!再说,柳氏大家闺秀,纵厉害些,咱家庭院森严,她如何能行差步错?” 周姨娘侧过身去撇了撇嘴,转过头来又是满脸堆笑:“太太说得对!是我想错了!您是最心慈不过的婆母,不过派少奶奶做点儿活计,您就心疼。可咱们怎么难为她了?有道是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凭骑来任凭打。凭她是什么大家闺秀,入了苏府,您这当婆婆的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本朝律法,只要这媳妇没给活活打死,亦或没有投河觅井寻了短见,那随夫家怎么磋磨,都是夫为妻纲、理所应当。谁家媳妇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看苏夫人还有不忍之色,周姨娘立刻添油加醋:“您没看出来么?您不难为少奶奶,少奶奶就难为大少爷!您就是为了大少爷能安静休养,也得多少给少奶奶派点儿事做!可不能饶了这母老虎闲着!” 说别的也就罢了,提起来儿子被媳妇逼迫打骂,苏夫人不由心生恼恨,她咬牙点头,决意由着周姨娘去摆布儿媳妇了。 苏旭被关押的厢房坐东朝西,夏季溽热,冬吹冷风。苏旭从小是母亲怀中珍宝,这荒僻屋子他都没进来过几次。今天被反锁在内,苏旭就更显孤寂凄凉。 那时后晌,阳光近乎平射进来,将屋子照得雪亮,苏旭心头也是雪亮:说什么做活儿?不过是母亲在惩治自己苛待她“儿子”罢了,可恨还有周姨娘在旁边架桥拨火! 唉!纵然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天下还有比婆婆支使儿媳妇劳作更天经地义的事么? 苏旭瘫坐在只铺了薄褥的冷炕上,对着他爹的锦绣袍服,一阵阵地心慌眼晕:这可怎么办啊?人家柳溶月是装不认识字儿,我可真没拿过针!今儿苏旭才体会到柳溶月这些日子的不易,这打小儿学的就不是这套手艺啊。 那日苏旭对着锦袍,相面良久,直看到日晚偏西、直看到丫鬟点灯 ,他也没瞧出哪里是下手之处。 可怜苏探花迎着风啊、就着灯,抱着亲爹新作的棉袍子,守着姹紫嫣红的玲珑绣线,如此这般坐困愁城! 他越坐越冷,越坐越饿,越坐越憋屈,越坐越伤心。 困龙思想长江浪,虎落平阳望山岗。 苏旭放下活计,痴痴望着前房正屋的灯火通明。这等热闹,想来是爹爹又宴会了宾客。上个月苏大少爷还会被爹爹叫出去酬酢贵人、席上联句。如今啊,苏探花忍将万字平戎策,去换一个热饽饽。 他好想大哭一场啊! 苏旭红着眼圈儿坐在炕头儿,咬牙切齿:“柳溶月!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救我一救?!” 他却不知,柳溶月当时正在街角吓得要哭呢。 京城大街 柳溶月追着疯道士狂奔数条街巷,终于呼哧带喘地把人跟丢了。 隆冬腊月,柳溶月满头大汗站在街市正中,突然发现了一件大事:她不仅追丢了道士,她还迷失了方向!柳溶月当即回头去找来路,可连转了俩弯儿,她更迷糊了:京城小民的棚户宅邸,怎么看着都差不多低矮简陋? 柳溶月站在小街中央,陡然生出毛骨悚然之感!她这辈子就没自己出过门!既不认识人,也不认识路,更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她这才体会到:远远看着热闹的街市,其实充满呛鼻的尘土味道;会钻火圈的猴子,原来栓在街角被人鞭打;香喷喷的饭馆后厨杀鸡宰鱼,泼出脏污血水;谁家幼小童仆,被鞭笞得哀嚎翻滚。 六道轮回,此间即苦! 更有几个路过的闲汉,见她一个锦绣衣着的美貌少年独自站在陋巷,坏笑着对她指指戳戳。 柳溶月顿时觉得自己就像孱弱无助的婴孩,被扔到了猛兽环伺的丛林之中。 柳溶月站在当地,吓得要哭。 然后,她就见那几个闲汉斜着膀子朝她走来,口中不干不净:“你是哪里的雏倌儿?敢是站在这里揽客?” 那起人步步朝前走,柳溶月步步向后退。 对着这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柳溶月真切觉得:苏旭不吓人。苏旭真是丁点儿都不吓人!呜呜,苏旭,你在哪儿啊?你能不能溜出来救我一命?!我以后一定好好念书! 正当她浑身颤抖地退到墙角,眼看就要避无可避的时候,忽听身后“嗷唠”一声蹿起个人来。 这柳小姐还能示弱?她“嗷”地也是一声尖叫,自己把自己吓得原地蹦起来比那人更高!她这一嗓子太尖,竟把那几个街角闲汉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好容易双脚落地,柳溶月惊魂未定地扭头细看:原来自己刚才踩到了个蹲在墙角打盹儿的叫花子。 她脱口而出:“对不住!我没踩着您吧?” 那叫花子当时一愣,已经有好些日子没人跟他这样好声好气地聊天了。 柳溶月就见这叫花子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好久,突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颤声问道:“苏探花?!您是苏尚书家的苏公子么?” 柳溶月认真回看了这满身脏污的小伙子好久。她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当然,除了家里人,她谁也不认识。可她不知道苏旭本尊认不认识人家,只好愣愣看着对方。 谁知那个乞丐十分激动:“苏探花!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您府邸街角儿茶馆的小二啊!我是王话痨!”说着,他将一个破碗戳到柳溶月鼻子前:“您看,这是您爹赏给我要饭用的破碗!您不认识我,您还不认识碗么?” 那几个闲汉听到柳溶月是什么尚书公子,再看看她身上穿戴果然不俗,料想硬惹有麻烦,便讪讪地退了几步,抱着肩膀冷眼旁观。 柳溶月更添疑惑:“你既是茶馆小二,怎么躺在这里?我爹为什么给你个破碗要饭?” 王话痨垂头苦笑:“只因小的我聚众押宝,赌您第四回娶亲也不能成了好事儿,结果输得裤子都没了。茶客们恨我连累他们输钱,掌柜的怕我得罪了您的老爹,所以干脆将我轰了出来。您爹苏大人忠厚长者,觉得不能让人说出来他不管我,所以特地赏了我个破碗要饭……” 柳溶月顿时觉得王话痨实在够倒霉的。说实话他这赌打得也不能叫输,自己和苏旭确实没能成其好事,只不过她没法说出实情罢了。 柳溶月好心劝说:“你别听我爹的,他让你要饭你就要饭了么?你再去别的馆子找个活儿不好么?” 王话痨满脸背运,自怨自艾:“倘是为别的错处让东家打发了,再找个活儿干原本不难。现在京城哪个茶馆儿不知我得罪了贵人?当朝尚书 打发我出来要饭,还有哪个买卖敢雇我当伙计?” 王话痨长叹一声,颓然躺在地上:“眼看着隆冬寒冷,许是我就要冻饿而死也未可知。大少爷啊,我胡说八道,拿您开心,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可算现在您眼里了。您快走吧。我也没那福气让您瞧着咽气。” 柳溶月听了这话,满心不是味道。她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摸出了二两碎银,蹲下身子递给王话痨:“年纪轻轻的,休说这等丧气话。这点银子不多,你且拿着。京城的活儿不好找,你去远些地方寻口饭吃,不强似在这里做叫花子?” 王话痨万没想到,苏公子居然恁地心好! 他一骨碌爬起来,满脸不可置信:“大少爷!这些年,我编排您的闲话,拿您取乐挣钱!您还给我银子,指点我活路!您不怪我么?难道苏尚书也乐意放我一马?” 柳溶月久在深闺,自然不知王话痨平素有多言语可恶!更兼自从这人和她搭讪闲话,那些街角的闲汉都不再哂笑靠前了,这让她对王话痨多少有点儿好感。 柳溶月把银子递得更靠前了些:“我不怪你了。我爹爹好忙的,他也不会记恨这些小事。前些日子他给你破碗,多半是寻你开心。你既觉得自己从前口舌刻薄,以后就改了吧,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王话痨感激涕零,当场要给柳溶月双膝下跪:“大少爷!我的大少爷哎!您简直是菩萨心肠!您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哎!这么说吧!您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小的甘心情愿为您当牛做马!” 柳溶月连忙将王话痨搀扶起来,她怯生生地问:“那……你能送我回家吗?” 第三十章 十指针巧 京城小巷 王话痨当场愣住:“您真是苏探花本人没错儿吗?您怎么家都不认识了?我没冻糊涂吧?哎哟,这怎么话儿说的?还是您真跟传言似的,一跟头摔坏了脑子?” 突然王话痨满脸八卦地小声问道:“公子爷!那他们瞎传您不举……不能也是真的吧?” 柳溶月忽然就明白王话痨为什么让他东家给无情辞退了。 她平生头回虎起脸:“你把二两银子还给我吧!” 王话痨满脸堆笑地轻轻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得嘞!我的错!我的错!我这就找车送您回家!”说着,王话痨将柳溶月引到路边,忙着为她雇车回府。 等车的功夫,她见在路边铺子蒸出白兔样式的豆馅馒头十分有趣,不由赞了声:“雪白可爱香喷喷啊。”说着便掏钱买下一笼,还顺手分给王话痨两个。 那厢逡巡不散的闲汉们相顾坏笑:“你也是雪白可爱香喷喷啊,可不是个兔子的模样?” 柳溶月不是很懂他们的胡说八道,正在沉吟。 王话痨一把将她拽走,小声嘀咕:“快走快走。您是尊贵人,不要与他们纠缠。这起汉子头年我在茶馆做伙计时,他们便突然出现在京城地面儿。一不生意,二不做工,成日游手好闲,只怕不是好人。” 便在此时,街上车声隆隆,有个举了火把的队伍正引着华丽的马车向城外方向疾驰而去。 柳溶月猛然觉得这辆马车恁地眼熟!仔细看时,就见车前明晃晃挂的“柳”字风灯,轻轻摇摆。 柳溶月脱口而出:“爹!” 无奈她的声音太小,车马飞奔而过,柳大人终于不曾撩起车帘,再看自己女儿,嗯,“女婿”一眼。 这些日子坐在街边儿,正方便到处串闲话的王话痨不住点头:“是了。听说两淮盐运使柳大人出京公干。他是您老丈人,自然是您爹爹不假。” 柳溶呆呆望着自己父亲的座车远去,突然觉得无限凄凉:这下她在京城彻底无依无靠了! 苏府后宅 苏旭对着父亲的袍子束手无策,他起初还打着主意,偷偷叫诗素她们过来帮忙。无奈厢房紧锁,守门的丫头仿佛要故意看他笑话,将东苑来送饭的诗素、歌玲全部轰走,窗边都没让她们摸一下儿。 又枯坐了会儿,苏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有好几回他真想破罐子破摔,干脆豁出去跟亲娘大声坦白:我这“千金小姐”压根儿不学无术,从头儿不会做活!大不了我回“娘家”!咱们一拍两散! 苏旭都想好了:在这边儿先跟周姨娘暴打一伙儿给母亲出气,就当尽了孝道;再回“娘家”争取把柳溶月后妈气成半死,了结跟她相识之情;反正柳大人疼爱长女,“她亲爹”好意思不给他口饭吃? 实在不行,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从柳府卷点儿珠宝首饰从后门溜出去,跑到天涯海角、藏去犄角旮旯,凑合着忍一辈子算了!白送一场功名官位给柳溶月,拿她几个金簪子不算昧良心吧? 至于身子么,爱换不换吧!都八十五了他还在乎进棺材的时候脑袋上戴不戴花儿么? 这主意想着就热血沸腾!苏旭胸脯子都腆起来了!我都变成小媳妇儿了!我还在乎谁?!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厢房门口、刚要呐喊,忽听门口平素伺候周姨娘的两个丫头嘀嘀咕咕:“听说了没?柳府来人了!” “前院那么热闹,难道就为这个?怎么没请少奶奶去呢?毕竟是她娘家人啊。” “呵呵,自然是姨奶奶没叫她呗,谁让她脖子仰到天上去了?得罪了当家姨奶奶,有的是她暗亏吃。” “听说柳府来了个管事儿的拜见咱家老爷,急急忙忙托付了几句话便走了。我听陈管家说是两淮出了私盐大案,圣上让柳大人回任监审!柳大人巴巴儿地托咱大人照应柳夫人跟他家二位小姐呢。” “柳大人回任竟然不带家眷的吗?” “你还不知道啊?人家柳二小姐选上了秦王侧妃,马上就要择吉过门。自然要留母亲在身边照料。” “一奶同胞的姐妹俩,那个就是王妃,咱们这位少奶奶啊,眼看就剩下伤悲了。” “噗嗤……” “哈哈哈……” 听了这话,苏旭又慢慢地坐回了炕上。 那时他脑子里冒出了些极古怪的念头:不!我不能如此任性胡来。万一天上有个雷冷不丁劈下来,柳溶月和我突然换回魂魄……那她独个儿在娘家,定然应付不来!想到这里,苏旭缓缓又将他爹的袍子拾了起来。沉默良久,他摸索 着缝下了第一针。 谁知刚缝头一针就“哎哟”一声扎了手,他现在白白嫩嫩的手指上迅速沁出了朱红血滴。 摸摸依旧冷痛不适的下腹,苏旭叹口气:“柳溶月,你这身子当真娇贵得很了,恐怕也没法子独个儿活在天涯海角。” 他随手捡起来块破布将手包起来,耐下性子继续干活儿。 那夜苏旭绣了三针,拆了九回。 再抬头时,月已中天,漏已深更,苏探花对着满床棉花,倩影映着窗纱,眼看就要娟娟秀秀地愁白了头发。此情此景,当真欲哭无泪。他不由从头反悔:早知如此,前天念书时就应该跟柳溶月同归于尽,好歹落个痛快。 似苏旭这等手艺做女红,要缝件袍子自然是极劳神的活计。忙了好久,对着那件被自己扎得满是针眼儿的锦袍,苏旭不由慈悲心起: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且歇会儿,好歹饶这遭了千刀万剐的衣裳略歇一歇。 正在万般绝望之际,苏旭忽然听到院中传来脚步声声,他猛然抬头,就见窗纸之上映了灯火摇摇、人影数道。 廊下瞌睡的两个丫头慌忙爬起:“少爷!夜这么深了,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窗外响起柳溶月温柔清朗的声音:“我刚从外面回来,遍寻少奶奶不见,特意来这里找她。她在里面么?快点儿开门吧。” 苏旭心头一震:唉?柳溶月去了外头?她竟然敢出门了?怪不得过了这么久才来寻我。 谁知门口守着的丫头很不上道:“姨奶奶说了,少奶奶需在屋里做些女红,不许打扰。” 苏旭就听柳溶月似是怔了怔,才含笑问道:“怎么?我见自己夫人也算打扰?” 另一个丫头连忙解释:“不是说您见少奶奶算打扰。就是姨奶奶……嗯,是太太!太太考较儿媳妇针黹手艺,立下规矩说旁人不能入内,怕有闲话说少奶奶找人当了替手。大少爷还是请回吧。” 苏旭听得心头火起,正要推窗辩驳,忽听外面有个嘴皮子极溜的家伙轻轻巧巧地接上了口:“嗨嗨嗨!我说你这丫头片子瞎说什么呢?睁开你俩的眼睛看看!你眼前站的这是谁呀?苏府大少爷!整个苏宅都是人家的,人家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我还明白告诉你们,别拦着人家!干活而不随东,累死也无功!东是什么?东家啊!大少爷就是这里的东家!人家要进自己屋子,见自己媳妇儿,也有你拦着的份儿?” 这人冷声嗤笑,声调抑扬:“日晚天黑,小两口儿见面儿,还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儿吗?哎哟喂,反了你了!你也不怕大少爷急眼,给个破碗把你们也轰出去要饭?我跟你说他们家可干得出来这个!退一万步说,苏夫人是让大少奶奶做针线,又不是让大少奶奶守活寡!大少爷进去怎么了?太太考较的是少奶奶针黹!不是考较她治水!这咋还三过家门不让丈夫入内了呢?” 似是嫌恶丫鬟愤愤不平,那人挑了高声儿数落她们:“看什么看?大少爷进去了还能给少奶奶做替手吗?他也得会啊!大少爷兼缝穷?探花郎补袜子?这么大逆不道的言语,你也好意思说!大成至圣先师都让你气活了!知道什么叫斯文扫地吗?你俩也不怕下了拔舌地狱!” 这一番虽是长篇大论,难得字字分明、声声送耳,言辞有板有眼、口齿干净利索,更稀罕在说话之人一气呵成、文不加点,说这么多话,人家都不带不喘大气的! 这么“嘡嘡嘡”一通话下来,别说看门的丫头脑袋发蒙,就连坐在屋里的苏旭都击节不已!这人说话草蛇灰线、起承转合、比兴博喻、气势磅礴。道理对不对且放在一边儿,若纯以论打架骂街而论,这位无疑个中翘楚! 此人语音陌生,不似府中家人。 苏旭心中稀奇:柳溶月是怎么搜罗出这么个打架神器大活宝的? 苏旭正寻思着,就听外面柳溶月已经“噗嗤”乐了出声来:“说得好!说得对!大少爷我正是这个意思。来人啊,请这位王……王小哥,请问您贵上下如何称呼?” 那家伙赧然报名:“小的姓王名华朗。街头巷尾的闲汉们叫顺了,我就成了王话痨了。” 苏旭心头一动:王话痨?!莫非是街角茶馆的伙计王话痨?柳溶月这是去了哪里?怎地把他叫到家来了? 然后,他就听柳溶月轻声吩咐:“来人啊,不,就你们两个好了。你们带着这位王华朗小哥下去用饭,再找个稳妥地方让他梳洗更衣好好安歇。我今日在外面迷失路途,王小哥夤夜之间送我回家很不容易。咱们需得好好招待他才是。” 大少爷话音落处,一双丫头齐齐称喏。 屋内的苏 旭不禁狐疑:她怎么还迷失了道路?难道出门没小厮跟着? 再过须臾,大门洞开。 苏旭只见门外漫天乌云暂散,中有一轮晦月微明,一位华贵秀美的公子推门而入,淡淡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这人通身上下流光溢彩。 苏旭一时看得居然呆住!这二十多年他对自己的身子司空见惯,可每每看见肌肤柔润、华衣擅饰的柳溶月,他总能生出一丝惊艳叹息:原来我打扮好了是这样儿的。可叹我前半辈子脸都懒得洗…… 然后,苏旭就见那侧帽公子匆匆关好房门,向自己疾步走来,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委屈吧啦、泪眼盈盈、语带哭腔、满脸娇嗲:“苏旭!你说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就是那个什么叫王福江的坏人!他把我拽出去就不理我了。自顾和他相好鬼混,把我关在门外,害我迷失了道路,被人恫吓!啊!今天吓死我了!” 状告到这里,柳溶月倏地顿足哭了出来:“要不是王话痨帮忙,我定然被坏人欺负了!” 苏旭无语望天,翻大白眼。 伊非谪仙人,蒙童走错门。 此刻在苏旭眼中,笼在柳溶月身上那层熠熠生光的幻彩晶壳瞬间龟裂脱落、碎渣满地。 徒留屋子中间儿一个窝囊废哭得鼻头都红了,这就是个粉雕玉琢的磨合罗儿,不能张嘴、开口全完。 苏旭长长叹了口气,他伸手替柳溶月擦拭眼泪:“别哭了,这不是回来了么?你原来是和王福江出去了?那小子从来放荡不羁,心眼倒还不坏,他怎知你现在不识道路……哎哟!” 哭得抽抽噎噎的柳溶月陡然瞪大眼睛,她拽住苏旭的手指,低声惊呼:“啊!手怎么破了?”说着,她扯开包裹苏旭手指的碎布,皱眉之余,她还将他的手指含到口中,十分怜惜地轻吮了吮。 苏旭的手指被柳溶月含得还挺舒服,她舌头温软,她唇齿湿热。 苏旭的手指头一时麻酥酥的,他的心都有些麻酥酥的。 苏旭垂头赧然、心跳加速,他不觉以此生最温柔的声音安慰眼前人:“月儿,你放心,我没事的……” 柳溶月含着苏旭的手指模糊咕哝:“怎么可能没事……这是我的手指头哎……你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珍重呢?可惜一副如花似玉的身子给你,你瞧你把我折腾的!”说着,她陡然瞪眼:“哎呀!我的手腕都让你弄皴了!大冬天的你有没有给我擦牡丹香脂啊?!” 苏旭咬牙把指头从柳溶月嘴里抽了出来:“你瞧你把我咬的!都出牙印儿了!” 柳溶月大慌:“啊啊啊!对不起!咬疼了没?”说着,她悉心用雪白丝帕将苏旭的手指认真包好,这才想起来问:“怎么弄成这样啊?你娘罚你了?” 苏旭撇撇嘴,灰心丧气地扭头看向床上那件袍子。 柳溶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满脸神奇:“咦?你在做针线活啊!” 苏旭就见柳溶月快走到床边,举起锦袍对灯细看针脚。还看什么针脚啊,那密密麻麻的针眼儿啊,夹棉袍子都给扎透光了。 柳溶月大骇之下,脱口而出:“你这是做衣裳,还是在给我打比方什么叫‘千刀万剐’?!” 苏旭蓦地满脸通红!他又想把衣裳拍柳溶月脸上,又恨不得从哪儿找个地缝立马钻进去。 柳溶月对着衣裳打量再三,再吸一口凉气,她突然抓住苏旭的手腕,将他拽到墙角鬼鬼祟祟、低声音问道:“这袍子上倘若再贴了您爹的生辰八字儿,妥妥能算压胜之法!还是说……你就是挨了尚书大人的责骂心中不忿?不是吧!苏尚书人还行啊!虽然穷了些,嘴也碎,脾气不好,还挣不来钱!但是没钱的爹也是爹啊!咱尽可以对他勤加督促,盼着有朝一日爹能出息。” 事已至此,苏旭已经懒得分辩了,他颓然坐到床上,觉得自己白瞎替柳溶月操心。 这人平常窝囊废,偶尔露峥嵘。难为这些年她让后娘拿捏得死死,怎么把他气到口吐鲜血总是手到擒来? 苏旭神色落寞:“我已落魄至此,你还要挖苦我吗?我本来就不会做针线,难免出丑露乖……”说到这里,他气得肚子都“咕咕”大叫了起来。 柳溶月含笑掩口,自袖中掏出一个纸包给苏旭:“我在街上买的,香香软软很好吃的,当时就想拿个给你尝尝,这是我这辈子头回自己买东西哦!我一直藏在袖中渥着,还不太冷。” 见苏旭接了豆包径自嚼了起来,柳溶月拿起衣裳仔细端详一番,再吸凉气数口,终于拿定了主意,穿针引线开始弥补。 苏旭叼着豆包,近乎崇拜地看着柳溶月 :“你……会弄这个啊?!” 柳溶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总不能什么都不会吧?这个我学过!” 然后她就不再理他,垂头赶起了针线活。 那日,苏旭斜倚东墙、抱膝而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豆包儿。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端坐床边,将自己扎坏的衣裳折边扦线、帖补藏拙。 彼时红烛柔光,映得这位“公子”满头黑发如同墨玉,唯其黑到极处,扑如苏旭眼中,她漫绾青丝竟然泛出了些微绿意,所谓绿鬓红颜大概不过如此。 青春美艳可贵,何必执拗雄雌? 那日,苏旭好稀奇地瞧着柳溶月做针线活,毕竟他从没见过“自己”忙于针黹。 他眼巴巴地瞧着她雪白手指,轻捻银针,如玉皓腕,手势起落。 一时屋里安静极了,天地间都安静极了,只有丝线穿过锦缎的声音连绵不绝。 而柳溶月手中的针线,便如盛夏阴雨,丝丝成缕,刺入碧绿池塘,点点圈圈、涟漪泛滥。 看着看着,苏旭恍惚回到昔日无忧无虑的青葱时光,每每功课做烦,他从书斋里偷跑出来躲懒。 他最喜欢伏在庭前水榭的美人靠边,痴痴看细雨入塘、风摇菡萏,清爽潮湿的空气中弥散着若有若无的幽暗花香,不觉触动了懵懂少年最晦涩难明的暧昧心事。 直看到睡眼朦胧,直看到恍然入梦。 半睡半醒之间,苏旭迷茫感知,骤然转急的雷霆暴雨,激起池中双宿双栖的红嘴鹧鸪。 它们翠羽斑斓、它们彩翅摇摇,环绕相从、飞出了东厢粉墙……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亦在那个颠倒梦中,苏旭觉得有人为他悉心覆了棉被,她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如此糟践料子,你也辛苦了,好好睡吧……” 第三十一章 飞来横祸 次日,西厢 冬日寒鸦栖在枯树枝上“嘎嘎”乱叫,突兀地打破了恬静温柔的熹微晨光。 西厢门外陡然外传来“哗啦”大响,刘嬷嬷气势汹汹地带着几个婆子闯了进来。 她进门一看,略微惊诧:与想象中受气儿媳妇呆的冷屋冷炕截然不同。打开朱红房门,鲜活人气儿扑面而来。大少爷地歪在枕头上,满脸疲惫、眼圈儿黢黑,他正爱娇地拉着少奶奶嘟嘟囔囔:“哎呀好累,累死我了。” 少奶奶似乎正在悉心服侍大少爷睡觉。对着这不成器的丈夫,她难得好声好气儿,甚至拍了拍他的身子:“困了就睡么,这么哼哼唧唧也不解乏呀。” 说罢,大少奶奶慢慢转过了身子,目光炯炯地看向刘嬷嬷这边儿,她似在埋怨:“贸贸然闯进来,有什么大事么?” 彼时红日东升,雪白天光透入西厢,映在墙边高挑的衣架之上,锦绣袍服熠熠生光。 刘嬷嬷凝神看去,那袭华丽新衣竟然成了这美貌少妇的瑰丽背景。 难得柳氏一夜针黹,可不见疲态,她满脸笑意、她容光焕发、她自信满满地看着所有人。 大少奶奶完成了婆家最严苛的考较,似这等心灵手巧的媳妇,原该被婆母夸奖、被仆妇赞叹、被夫家上下另眼相看。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更有眼尖的婆子看见床榻的一角,居然还胡乱扔了块染血的白绫。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不少人心中暗挑大指:少奶奶可以啊!给公公做了一宿衣裳,顺道儿还把房圆了。更难得清早起来,人家还精神百倍。再看我们大少爷……这都爬不起炕了…… 哎呦喂,大少爷这是不是让狐狸精采阳补阴了? 那时的苏旭正为自己按时交上了艰难功课而洋洋自得。当惯了被万人奉承的大少爷,他对丫鬟婆子的诡异神色丝毫不以为意。苏旭把老爹的新衣裳从架子上摘下来叠吧叠吧,随手塞到了刘嬷嬷怀里,想当然地问:“可是我娘差嬷嬷来要衣裳的?” 他母亲从来身体虚弱,苏旭自幼被刘嬷嬷抱大,今日交付东西给她,他眉目含笑,神情蔼蔼:“有劳嬷嬷了。” 对着这位和煦可亲的少奶奶,刘嬷嬷心中很不是滋味:“是……太太……太太请少夫人去呢!” 苏旭坦然颔首:“好。我这就随了你们去。” 刘嬷嬷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胖大的丫鬟将少奶奶左右架住,不由分说就往外拉。 苏旭猛然被使女簇拥出门,也来不及多想。将将走到门口处,苏旭突然甩脱了拉拽自己的丫鬟,十分任性地扭头折返。 刘嬷嬷待要阻拦,却见少奶奶轻手轻脚地走回床边,温柔体贴地为睡熟的大少爷掖了掖被角,这才扭过头来低声吩咐:“大少爷倦了,让他好好在这里睡一忽儿吧。” 说罢,她便同丫鬟走出了西厢,这般挺胸抬头,如此理直气壮,丝毫未觉自己即将面对恐怖命运。 苏旭他们闹哄哄地出去了,柳溶月独个儿倒在西厢补眠。她昨天做了整宿的针线活儿,直到天亮才将那衣服整治得像模像样。这会儿她眼睛也疼、胳膊也酸,虽然隐约觉得苏旭被丫鬟婆子这么大张旗鼓地架走有点儿奇怪。无奈柳溶月实在太困,她现在就恨不得往哪儿一躺,天大的事儿也等睡一觉再说。 譬如刚刚破天荒地让苏旭怹老人家服侍着盖上了棉被,柳溶月受宠若惊之余,心头还是好苦:当闺秀的时候是我做针线活,好容易混成大少爷了,怎么还是我做针线活儿?合着我这辈子就剩下做针线活了!我难不成上辈子是把剪子? 迷迷糊糊地思虑着前世今生,柳溶月飞速入梦。谁知也就是上眼皮一合下眼皮那么会儿功夫,乏还没解呢,她就让人给摇晃醒了。 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急切央求:“姑爷!醒醒!小姐让太太房里人绑走了!只怕要出大事!” 柳溶月厌烦地挥了挥手:“让他娘叫走能有什么大不了……让我再睡一会儿……我困……” 那女子声调更急:“姑爷!寒香姑娘满院搜捕地要拿我!” 柳溶月勉强睁开眼睛,就见歌玲正满脸惊恐地看着自己。 柳溶月其时半梦半醒,迷迷瞪瞪还觉得自己是柳大小姐,她像当女孩时那样将面颊贴在歌玲的胸口轻轻摩擦,还撒娇地把歌玲往床上拽:“我不嘛……你别吵……歌玲,我要你躺下来……陪我再睡一忽儿……” 心急火燎的歌玲被柳溶月冷不防箍住,吓得陡然瞪大眼睛。她听姑爷口中唧唧哝哝,满是不经言语,登时羞 得满脸通红。歌玲正要奋力挣扎,垂头一看:姑爷拥着自己的神情样貌,居然活似小姐在家搂着自己好玩! 此情此景,又是香艳又是诡异。 歌玲心里,又是动情又是心惊。 正在二人又搂又抱、撕扯不开的时候,突听大门“咣当”巨响,尖细的女音惊骇大叫:“你俩干嘛呢?!” 受了这一嗓子的惊吓,柳溶月就是再困也明白过来了!她翻身坐起,心中大骂:讲不讲理了?!我想睡觉就这么难吗?! 柳溶月正待发火,忽见寒香咬牙切齿地站在西厢门口、拧眉瞪眼地看着歌玲。 还没等柳溶月明白过来出了啥事,寒香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揪住歌玲的头发正反甩了两个嘴巴:“不知死的娼妇!旭哥哥也是你勾引得的?” 眼见主子动手,寒香身边的丫鬟一拥而上,对着歌玲又打又掐,起劲儿咒骂:“没脸的贱人!” “浪汉的娼妇!” “下流的粉头!” “活脱与那柳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伤风败俗!” 柳溶月起初吓到蒙住,只会胡乱伸手拦着她们群殴歌玲。她心中懊悔至极:我做了什么啊?这可让歌玲以后怎么做人?都怪我!不过这是什么大事么?少爷让丫头搀扶起身,拉扯两下也算大逆不道? 及至听丫头们骂出什么“与柳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伤风败俗”! 柳溶月蓦然打了个寒颤,隐约觉得大事不好! 正要发问,她突见寒香指挥一众丫头,要将歌玲生生从她身边拖走。 寒香口口声声:“这小娼妇是要紧的证人!需得拖到太太跟前!” 歌玲脸色灰败,掩面大哭,连呼救都不敢了。 柳溶月急忙拦阻:“你们到底要干嘛啊?!” 然后,她就见寒香怨愤回头,含恨盯着自己:“旭哥哥!你我也算一起长大,情分不浅,我的心思……你宁愿与柳家陪嫁丫头胡天胡地……你也……”说到这里,寒香放声大哭、夺门而去,把柳溶月独个儿尬在当场。 柳溶月痛苦地揉着脑门子:这是闹什么啊?!我是不是压根儿没睡醒?! 苏旭走出西厢,不过数步便讶然发现这些丫鬟婆子不是拥着自己去母亲的卧室的方向。他正想问问出了什么事,忽见刘嬷嬷向身后的丫鬟森然摆手,旋即便有粗壮丫头次第关上她一路走来的层层院门。 苏旭悚然一惊:“嬷嬷!为何如此?我娘找我去哪里?” 刘嬷嬷冷眼打量眼前这位少奶奶,她心中叹息:少奶奶!您美则美矣、才学太高、主意也正。唉,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果然不错。你啊,便是本事太大,心就野了! 想到这里,刘嬷嬷整肃神情,冷淡回话:“少奶奶,咱们是去祠堂。老爷夫人有要紧话问你。” 苏旭满脸茫然,可他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并不觉得能出什么大事。 事到如今,他还在胡思乱想:莫非是我爹要穿儿媳妇给做的衣服给列祖列宗看看?这老头儿这么嘚瑟的吗? 说到底,他总是相信自己的亲生父母,不会难为儿媳。 刘嬷嬷“吱呀”一声推开了苏氏祠堂的厚重大门。 苏旭站在门口,向里望去:新进修葺的祠堂虽然换了明瓦、依旧光线晦涩。堂屋正中供奉着层层叠叠的祖先牌位,如同一座阴沉山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供桌上纵使常年香火不断,依旧掩不住这座平常不住人的屋子,发出的阴暗陈腐的味道。 而他的父母,端然稳坐祠堂正中,远远看去如同深山古刹中的木雕泥塑,隐隐已和重重牌位融为一体。 也不知为何,苏旭凭空打了个寒颤。 可他还是坦然从刘嬷嬷手中拿起了父亲的新衣,他眼含笑意着看向父母。事到如今,纵然觉得事情不对,苏旭还是想用这件费了他半夜功夫也没做上来的新衣裳讨爹娘开心。他骨子里很想让他们开心,他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 也不知身后哪个丫鬟狠推了少奶奶一把,苏旭狼狈踉跄,跌入祠堂。 还没等苏旭站稳,他就听站在母亲身后的周姨娘狐假虎威、妖声断喝:“淫妇!你还不跪下悔罪?!” 苏旭莫名所以,一时没明白周姨娘是跟谁嚷嚷。 讲道理说,别人喊“少奶奶”,他知道应声才没几天;这猛不丁叫了“淫妇”,谁能反应过来? 周姨娘见少奶奶居然理直气壮站在屋中不搭理自己,她当即恼羞成怒:“哟!少奶奶,您还装什么端庄?表面上三贞九烈,私底下红 杏出墙。如今你通奸养汉的明证落在公婆手里,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旭当时只觉自己听到了这世上最最荒诞不经的笑话,他脱口而出:“我通奸养汉?你中邪发疯了吧!” 眼见媳妇如此桀骜不驯,端坐正中的苏夫人已气得浑身颤抖!她随手抓起一个翠竹信筒,用尽全身力气扔到了儿媳脸上。张氏脸色苍白、神情肃杀:“不守妇道的淫娃!你自己看看!可是我们冤枉了你!” 苏旭冷不防挨了母亲一下儿,脸上热辣辣地疼,他单手捂颊看向父母:“爹,娘,这是怎么了?” 谁知平日对“儿媳”青眼有加的苏大人,此刻也是脸色骇人:“好好回你婆婆的话!” 苏旭直觉出了大事,他茫然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信筒、旋开盖子,里面是一张薛涛红笺。 这种信笺颜色娇艳,多是闺中女子手书爱物,苏旭也只在成亲之后偶尔看到过几回,想来那是柳溶月的陪嫁。难道是柳溶月?! 想到这里,苏旭心头莫名狂跳!他缓缓展开信笺,手指已经微微发抖。 那自然是一份情书,字字相思、句句缠绵,海誓山盟、纸短情长。 这封书信虽然未落明款,但字迹妩媚、风流韵致,是个女子手书不假。 苏旭的面孔倏地变成惨白!这些日子他亲手教柳溶月书法,她的字迹他早已看熟,这封信自然是柳溶月亲笔无疑! 莫名伤痛涌上心头!苏旭的眼圈不觉红了:柳溶月!敢情你就是为了这个要跟我日后和离!你……你骗得我好苦!枉费我掏心掏肺地对你! 苏旭满脸凄然地站在当地,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心如死灰? 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柳溶月!你对不起我! 上座的苏夫人见儿媳妇居然还敢发呆,她猛拍桌案、声色俱厉:“人证物证全在此处,你这贱人还有何话说?!” 猛不丁让亲娘啐了满脸唾沫星子,苏旭这才明白过来!现在大敌当前的不是柳溶月!自己还有难关要过! 他心里把柳溶月从脑袋顶骂到脚后跟,脸上却满是仓皇冤屈之色:“娘啊!这不是我写的!我冤枉!” 苏旭这话说得没错,这本来也不是他写的。他只盼能含混搪塞过去,先打发了爹娘再说。 周姨娘冷笑一声:“如此精巧雅致的信笺和少奶奶抽斗里的东西严丝合缝;写信用的香墨里加了茯苓、樟脑,那是独独用在大少爷屋里收惊用的;更别提传递情书的丫头是你的贴身陪嫁!得亏老天有眼,让我们寒香截了你这封通奸书信!要不然苏家就等着让你辱没门庭吗?” 苏旭一时语塞,他心中大慌。 而此时上座爹娘脸色铁青如同锅底,苏旭从小到大就不曾见过如此严峻的父母! 苏旭这才意识到事情危急,他双膝一软跪在祠堂正中,强自辩驳:“父亲母亲在上,儿对列祖列宗发誓,此事与我无关!儿是被栽赃陷害的!” 苏大人痛心疾首:“柳氏!你一届新婚妇人,这府中谁与你有仇恨龃龉?为何要栽赃陷害?这封书信字迹婉转、炼句圆融,定是出自读书女子之手。我苏府上下有此才略的妇人,大概也就只你一个了!” 苏大人面皮抖索、声音发颤:“你爹爹临走之时千万拜托,要我善待于你,便有不是,也要多加包容!好!今日我便善待你的脸面!包容你爹的名声!苏氏不出休书!不撵你出门!你若从实招认,从今以后我将你幽闭柴房、不见天日也就罢了。你若抵死不认,还要狡赖,你……你就自行了断了吧!” 苏大人今日虽然暴怒,可他的本意是要将儿媳幽禁后庭,了此残生。说什么逼她寻死,不过是虚言恫吓,此事如无儿媳认罪,依照礼法苏大人无法跟亲家交代。 无奈旁边坐着的苏夫人满脑子都是三贞九烈的道理,她见了这等腌臜丑事,竟比丈夫还要咬牙切齿! 苏夫人对着儿媳满脸嫌恶:“你没过门时就有人说,似你这等富贵人家的嫡出小姐,为何肯嫁我儿这名满京城的克妻之人?只怕不贞不洁、不守妇道。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你公公刚才说了,两条道路由你自捡。我好心劝你一句,为女子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既做出这等没脸的事,以后也难在苏家立足。即便休回娘家,坏了名声如何自处?柳氏!你这就选了白绫才是正理!你放心!我对外就说你突发疾病、香消玉殒。你……你做鬼也不要恨我,只恨那个勾引你的无良男子罢!”说着,苏夫人猛一挥手,苏旭骇然左顾,只见三尺白绫不知何时已经飘荡房上。 这间祠堂换了梁柱、 换了明瓦,初升旭日泼喇喇地照进光来,映得那条追魂夺命的轻薄绸缎泛起刺人眼目的冷冽银光。它仿佛一条凶恶妖蛇,磨牙吮血,恨不得马上就要择人而噬! 苏旭心惊胆裂之余,陡然觉得十分荒唐! 这栋“自己”出钱修的屋宇,木色尤新、瓦色尤亮,他们居然要将他逼生生死在此! 即便是个杀人强盗、贪赃重犯,朝廷要取贼子性命,还需三审三问,御笔勾绝、秋后问斩! 可怜他一届“大家闺秀”、“探花娘子”,便为了这张虚无缥缈的红色字纸,就要在庭院后宅给行了私刑! 如此不由分说,敢问天理何在?! 周姨娘一撇嘴:“少奶奶,你既有脸做出这等丑事,干脆死了算了。你强自拖延又能挨蹭多久呢?” 苏旭跪在地上,还在苦苦思索要如何剖心分辩?不提防身子一轻,已经有膀大腰圆的两个婆子将他托上木凳。他还没明白过味儿来,冰冷白绫已经勒入脖颈。 苏旭泪流满面、苏旭苦苦挣扎,苏旭心里把老爹老娘柳溶月挨个儿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时忽有无名风起,卷着院内沙尘恶土,狠狠刮入祠堂内室。 苏旭陡然想起那天法场,胡氏指天骂地、怨毒诅咒:“我咒你做个妇人!不得好死!” 那时那刻,苏旭脑中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莫非胡氏真的冤枉? 第三十二章 死去活来 苏府祠堂 当苏旭跟白绫子拼命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他不会想到,须臾之后,大英雄柳溶月会踹门进来救他。 许是跑得实在太急,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她身上居然冒着刚出炉肉包子一样的腾腾热气。 后来,苏旭一直想跟柳溶月说:您当时跑得真好看,以后可千万别来了! 那天的柳溶月左手拽着诗素、右边儿跟着话唠,三个人一路过关斩将冲向祠堂。柳大小姐气势无敌,为救苏旭那真是神挡杀神兼着佛挡杀佛啊! 王话唠不明就里也罢了,诗素都看傻眼了:窝囊废大小姐长能耐了! 那还有什么可含糊的?诗素负责动手,话痨负责骂街,哼哈二将殿后拖延,力保着大小姐直眉瞪眼地杀入祠堂! 火烧屁股地冲进传说中出了大事儿的地方,柳溶月头一眼看见的是给逼着上吊的苏旭;第二眼看见的是给按着跪在廊下的歌玲! 寒香姑娘站在门口,叉着纤腰往里嚷嚷:“啊呸!你还想赖?你的丑事板上钉钉!物证是那封情书!人证就是你家陪嫁丫头和姑奶奶我!你这小淫妇也没脸活了,趁早死了算数!” 扭头看见柳溶月匆匆赶来,寒香一把薅住了她的胳膊。 她满脸急切地向她表功:“旭哥哥,你老婆与人私通!情书赃证已被我亲手截获……” 柳溶月一路跑来虽然知道出了事,但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听了寒香这番叫嚷,她才陡然明白:这是给表哥的那封信让不相干的人得了去! 说老实话,柳大小姐当时蒙了刹那,自从表哥离京做官,她写过许多书信向他倾诉衷肠。此事未嫁少女做来可大可小,毕竟书上戏里,混成佳话的不在少数。 也是柳溶月成亲之后立即变身男子、从此身份错乱;也是拜堂当夜,她就与苏旭约好日后和离。总之,现在的柳溶月莫名觉得自己比当未嫁少女时有更多自主的心思! 她写信的时候固然心底纯净,寄信的时候更不觉得这是伤风败俗。 如今闹大了,柳溶月才明白过来,以苏旭现在少奶奶的身份,让人揭发如此隐私,还真是性命攸关! 那一瞬间,柳溶月愧悔无极! 她觉得对不住苏旭!对不起歌玲!如此任性妄为,实在害人不浅! 想到这里,柳溶月“噗通”一声跪在“父母”面前,大声说道:“爹!娘!万万不可如此!您儿……您儿媳妇他是冤枉的!” 苏夫人脸色苍白,手指颤抖:“儿啊!事到如今,你还要为她强辩?旭儿你看,这个媳妇未嫁之时,咱家就丢失了御赐如意,兆头不好。果然她过门之后,立刻家宅不宁!如今更有了她通奸的实证!这等晦气女子万万留不得!你不可再为她说话!” 苏尚书叹息着要将儿子搀起来:“旭儿,爹明白,你定亲四次,终于娶进来个老婆,你舍不得她,可这是她自寻死路,怪得谁来?你且起来,等处置了贱人,爹娘再为你寻门好亲事罢了。你若嫌枕边寂寞,不如爹豁出棺材本儿,给你买个妾先服侍着也行!” 苏尚书说了这话,站在旁边的周姨娘眼睛都亮了! 她连忙插嘴:“可不是么!大少爷出身样貌摆在这里,就是接连克妻名声不好,再娶不到大家闺秀,也有的是标致伶俐的清白闺女愿意给你当填房,只要咱不挑门庭,美人儿多的是!你就不要舍不得这淫妇了!让她一脖子吊死了干净,她亲爹又不在京城,咱们扣下她的嫁妆,正好治了尚书府的穷根!” 周姨娘阴损私话说得直白,苏尚书皱眉摇头十分尴尬。 听姑妈说了如此言语,站在门口的寒香顿时俏脸通红,含羞带怯地偷眼看向柳溶月。 给强逼站在凳上的苏旭气得五内俱焚,不禁破口大骂:“我还没咽气呢!你们就打量着要坐地分赃抢爷们儿!这哪里是要捉我的奸?分明是谋我的钱!你们在祠堂损阴丧德,就不怕遭祖宗报应么!” 苏旭直直看向父亲,那意思你这老官儿一辈子自诩仁义道德,你小老婆都要谋财害命了你就不管?! 谁知他父亲脸色阴沉,似乎已经默认此事;苏旭再看他娘,他娘蛾眉深蹙,压根儿不想看他。 心头绝望之余,苏旭扭头看向柳溶月! 他就见她颓然跪地、满脸通红,似乎已经六神无主! 苏旭又恨又怒:柳溶月!你害死我了!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等着!我死了我就做个女鬼!日夜缠着你那玉郎采阳补阴!我断不能成全了你俩的好事!我非得中间横插一杠子给你们搅合黄了 ! 便在此刻,周姨娘偷偷做个手势,即有胖大婆子要来撤掉苏旭脚下的长凳。 苏旭哪是什么老实人?他对着婆子抬脚乱踹,绣鞋都踢飞老远! 可现在他是个窈窕女子,怎么架得住三两个做粗活儿的妇人裹挟辖制? 眼看三尺白绫又给绞到脖子里,脚下的凳子也要强行撤掉。 苏旭顿足含悲,心中好恨:冤死我了!胡氏!是你害我不是?天地良心!又不是我判了你斩决! 此时窗外天色陡变,隐约冬雷滚滚。 正在苏旭万念俱灰之时,他忽然听到,跪在地上的柳溶月跳河一闭眼地大声嚷嚷:“不关少奶奶的事!那封信是我写的!!!” 是我写的!!我写的!!我写的…… 祠堂顿时安静了下来,气氛诡异得没人敢吱一声儿,就连揪扯苏旭脚下长凳的胖婆子都骇然住了手。 在场诸人、表情呆滞,苏旭站在凳子上本来心思百转,这会儿情绪也转不过来。 上至尚书、下至下人,大伙儿脑子一块儿“咔咔”乱转:东苑查出来封写给野男人的情书,大少爷说情书是他写的,那……就是说大少爷写了封情书给野男人!!! 我佛了个慈悲! 这个想法儿实在太过骇人!以至大伙儿一时都拿不准:到底是少奶奶红杏出墙更丢脸?还是大少爷性好男风更要命! 想到这里,众人心头豁然开朗!怨不得大少爷前头订婚三回都没能拜堂成亲;怨不得对着如花似玉的少奶奶他闹不举;怨不得少奶奶天天对大少爷非打即骂;怨不得……这俩人儿……看着跟干姐妹儿似的! 这不就全说通了吗?! 如此推测,太过震撼! 就连周姨娘姑侄都惊得张大樱唇,好半天儿觉得舌头冷了,才拿手把下巴颏儿推上。 一众仆人心中太息:你说天底下哪儿有什么让人省心的儿女?大少爷念书是不让爹娘操心!他在这儿等着气人呢! 苏尚书如同见鬼似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旭儿,你……你说什么?!” 柳溶月抬头看看呆立在凳上的苏旭,她满脸羞愧、她泪眼朦胧,她咬牙擦了把热泪,心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宁可我让他们给逼着上了吊,也不能让苏旭无辜受冤! 柳溶月回过头来,对苏大人实话实说:“爹!红笺出自我的抽匣!香墨磨自我的砚台!翠竹筒是我要歌玲代寄的!出了这等事,你们不来问我,逼着别人上吊干嘛!你们还讲不讲理?!” 苏夫人手指头都哆嗦了:“儿啊,你……你可知这封信中写了些什么?” 柳溶月将牙一咬,用力点头:“是我写的,我自然知道!娘要不信,儿这就念给娘听!”说着柳溶月豁出去了似地大声背诵:“玉兄如晤,自君一别,日夜思念……” 苏尚书狂怒拍桌:“你给我住嘴!” 柳溶月猛不丁让“老爹”喷了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吓得慌忙住口。 她眼圈通红地看向苏旭,好想跟他讨个主意。 就见苏旭神情古怪地站在长凳之上,他两手牢牢拽着绳子,神情不辨悲喜。这人看起来那样困惑,似乎对是否应该上吊,他自己也拿不准了…… 柳溶月深深地看了苏旭一眼,她用最坚定的眼神告诉他:你放心!有我呢!我定然不让你替我受过! 苏旭乜呆呆看着柳溶月,他心说:我错怪胡氏了!把我逼到生不如死的,分明是眼前这个冤家! 苏夫人脸色灰败,尤自挣扎:“儿啊,可那不是你的字体啊!你的字,娘认识!” 柳溶月理直气壮:“娘亲!儿自幼就爱风流蕴藉的各家书法,若非应考,我才懒得写那黑大光圆的呆板正字。”她这话说得误打误撞,苏旭小时的确不爱馆阁之体,嫌它古板无趣,曾被苏尚书念叨了许久。 苏尚书此刻已近绝望。 他跟看妖怪似地看着为之骄傲了二十五年的儿子:“旭儿,你在信中写道,你成亲之后,不肯圆房、期盼和离,就是要为这个‘哥哥’守身如玉?” 柳溶月脸色陡然胀红,她咬牙低声:“是的!” 苏大人声音都颤了,他还是不能明白:“你说你想跟他双宿双飞,去山野草泽相伴终老?!” 柳溶月抿了抿嘴:“不错!” 苏大人陡然狂怒,他拍桌爆呵:“逆子!你要置高堂父母,你要置列祖列宗于何处?!” 柳溶月大骇之下,摔倒在地。 她抬眼看着这个面孔胀红得如欲滴 血的“父亲”,忽然觉得苏大人悲伤又愤怒的眼神,活似对自己管束又自己操心的亲爹!她触怒他们了,她让他们伤心了,她知道他们是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今天她就是不想说谎,不想违心,不想再对他们百依百顺了! 无论在娘家、在婆家,无论哪个父亲,他们各个觉得自己的安排理所应当! 其实他们每一个都是固执己见!每一个都自以为是! 以至于她真弄不懂:他们到底是为了她好,还是拿儿女做个由头来显示自己这辈子过得高明! 父母走过的路,便一定对么?!太祖爷爷的祖宗十八代也没人造过反啊! 柳溶月忽然挺直了脊梁,她眼含热泪、大声争辩:“爹爹!这封信就是我写的!那里面字字句句都是我的心意!儿子要打要杀随你便!你们不许戕害无辜旁人!” 柳溶月话音未落,苏尚书一个耳光猛扇过来,他勃然大怒:“畜生!” 这一下子着实太狠,柳溶月毫无防备,她七尺男儿之身居然被父亲活活抽得趴伏在地! 她半边脸面热辣麻痛之余,鲜红鼻血点点滴到月白锦绣的外袍之上,瞧来触目惊心。 苏夫人大惊阻拦:“老爷不可!” 苏尚书勃然怒斥:“你养的好儿子!你……你还不如周氏无儿无女的干净!” 苏夫人脸色惨变,跌坐椅上。 那时柳溶月脸上好疼,心口也好疼,汩汩热泪和着汩汩鼻血喷薄而出。 那一瞬间,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这些月来被强逼定亲,这些年来被后娘挤兑,此生此世种种违愿、泼天委屈涌上心头,柳溶月再忍不住,她嗷然痛哭! 然后,在众人惊骇恐惧的注视下,挨了打的大少爷仓皇起立、双手捂脸,就跟个受尽委屈大姑娘一样,内八字儿暴哭着狂奔而去! 狂奔……而去……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祠堂之内针落可闻。 大伙儿就这么默默地发呆了好一会儿,还是站在桌上的大少奶奶率先打了破寂静。 伊大贤大孝地跟公婆好商好量:“那个……爹,娘……您二位看……我还用死吗?” 苏大人久久坐在正中,脸色灰败,一言不发。 哭也不敢大声儿的苏夫人,哽咽羞愧地摇了摇头。 大少奶奶真好度量,人家揉一揉站麻了的腿,朝底下刚要推凳子的胖婆子伸出了纤纤素手:“劳驾,您搀我一把儿。” 胖婆子当时都傻了,她心中暗挑大指:您心真宽! 按理说,在大庭广众之下,丈夫口口声声要跟野男人私奔,新媳妇不上吊也得哭死。 譬如咱们寒香姑娘,刚才是跟大少爷并肩儿捂脸儿哭跑出去的。 只不过一个人奔了后院儿,一个人奔了东厢,分明是个劳燕分飞的格局。 要么说他俩缘分浅呢,这都是有兆头的。 反观大少奶奶,她面容平静、不辨悲喜,细看的话人家满脸都是:也行,挺好,爱咋咋地吧…… 那日,苏旭双脚落地,略微平复心情之后,他缓缓从地上捡起了昨日和柳溶月“一起”忙活出的锦绣袍服。虽然这件衣服他只缝了一针,柳溶月缝了几千针。可他就是觉得,这件锦袍是他俩同心协力,一起做的。其实挺可笑的,昨天吃着她带回来的豆包,看着她替自己作弊,他居然心头温暖。 某种陌生而酸涩的情绪溢满了苏旭的胸膛,以至继不举之后,又被她污蔑有龙阳之癖,他都不怎么生气了。他是个克妻不祥之人,女孩儿们总是仓皇离他而去。 他本不应有所希冀,他从来命该如此! 苏旭长长叹了口气,将手中锦袍上认真掸净,转身交到了父亲手里。 他低声说:“爹,您收着吧,好歹是儿……是儿媳妇一片心意……” 他又转向母亲:“娘布置的差使,我也算交了。既然娘嫌我晦气不祥,我这就找个小院儿搬出去算了,省得在您面前碍眼。” 苏夫人用哭湿了的手绢儿擦了把脸,她含羞带愧地摇摇头:“别!你不用走。该走的是我。” 张氏让刘嬷嬷搀着颤巍巍站起来,哆里哆嗦向丈夫行个大礼:“生了这么个惊世骇俗的儿子,险些逼死无辜命苦的媳妇,我也没脸再见您家列祖列宗,我这就收拾包袱回娘家去。”说到这里,张氏不掩酸醋地看了站在旁边的周姨娘一眼,她捂脸啜泣:“老爷!我就当您把我休了,您跟别人好好儿过吧……咱俩……回见……” 张夫人扭头就 走,苏尚书呆立当场。 昨天还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这怎么顷刻之间就妻离子散了呢?! 本家儿老爷发呆,仆人们不能犯傻。 眼看少夫人下堂求去,主母要回娘家,丫鬟婆子黑压压跪了一地,又是说又是劝,祠堂里顿时乱做一团。 苏尚书黯然丧气:他让儿子气得死去活来,对着儿媳愧悔无地,有心拦着夫人别走,又张不开嘴。人说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老了老了,眼瞅着居然一条儿都占不上了!无怪当今天子看不上他。 正悲怆间,他忽然觉得有人推了推自己,苏尚书回眸细看,竟是儿媳忧心忡忡地叫了句:“爹……” 看着儿媳颈中些微红痕,苏尚书勉强笑道:“你不是不肯就死么?如何勒伤脖子了?叫个大夫来看看罢。” 苏旭摸摸脖子,摇头苦笑:“起初是真不肯上吊,后来有一须臾,想着一了百了也很不错。只是那时头昏腿软,怎也踹不开凳子,总是孩儿无用。” 一了百了?也很不错? 苏尚书闻听此言,心头一动。 然后苏旭就见父亲摇头太息:“这是强辩!倘若真心寻死,如何踹不开凳子?你且看着,我来教你!” 这话说得古怪,还没等苏旭明白过来老爹要干什么,他就见苏大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屋子一角,他撩袍子、上板凳、双手把着白绫,回头对着自己悉心教导:“看着!像爹这么上吊,如何有个不成?” 然后,大伙儿就听“咕咚”一声,苏尚书踹翻了长凳、双脚离地,眼见是把自己吊了个结结实实。 众人悉数欢喜赞叹:“还得说咱老爷,干啥啥行!” “不愧是帝师,上吊都会!” “这吊得竟跟真的一样!” 这一下子太过突兀,就连苏旭都觉得这必是老爹作伪,他高声劝道:“行了,爹。差不多得了,我学会了,您下来吧!” 周姨娘恍惚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正在一边儿呆呆发愣。 唯走到门口的张夫人陡然回头,看见丈夫荡悠悠悬在梁上。 当家主母双腿发软不耽误大声疾呼:“你们都瞎啊!他是真心寻死!还不快把老爷放下来!” 第三十三章 鱼入沧海 得亏苏夫人眼尖心细及时看出来不对,万幸苏大人刚刚挂上还赶上脖子结实。 那天苏夫人一声惊呼引发了女眷的齐声尖叫,苏旭才知这帮妇道人家平时腼腆斯文大概都是装出来的。刚遇上点儿事儿,她们嗓门之大,响遏行云! 吓得吊上房梁的苏大人苦苦挣扎之余,差点儿从绳子上摔下来。 苏旭忍着魔音穿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扶起翻倒的桌子,果断垫住老爹乱蹬的双脚。 冲进来的陈管家亲自上阵,把勒得头脸通红的本家儿老爷不由分说摘了下来。 眼见苏大人两脚落地,苏夫人、周姨娘“嗷嗷”哭着冲过去给老爷揉搓前心、捶打后背。 丫鬟婆子端热水的端热水、递手巾的递手巾,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陈管家刚要打发人去请大夫,却让苏大人一把给拽住了。 陈管家抖手:“老爷!您都这样儿了,不请大夫怎么行啊?” 苏大人满面通红,口中“呵呵”,阻拦之情溢于言表。 苏旭明白爹爹的心思,他脱口而出:“我爹是朝廷重臣,在家为小事自戕。这传出去,众人不说苏家子嗣不肖,定然生出诸多无端猜测!爹若是被圣上责个心怀怨望,那苏家还如何立足?” 苏大人口不能言、频频点头,眼中闪出灼灼光彩,显然是少奶奶说中了老爷心思。 眼见少夫人居然如此通达老爷心意,苏夫人和周姨娘不由面面相觑了一下儿。 苏夫人只是诧异这个儿媳竟然有些见识;周姨娘却是心中打鼓,这小娘们儿如此得老爷青眼!我又得罪了她,万一日后老爷赋了她管家之职,我这些年的亏空……不就糟了么?! 此时的苏旭想不了那么多!他心急如焚地要上前给父亲诊脉看伤,不想被周姨娘一把推到旮旯儿。 她急赤白脸地训斥:“您就别跟着瞎掺合了!哪儿有儿媳妇上赶着摸老公公手腕子的?怪不得你名声不好!” 苏旭闻言一愣,旋即满脸通红。 不过略踌躇功夫,他爹眼前已经围满了各色人等:这帮人神情诡异、表面慌张,严严实实地把苏旭阻隔在人群之外,好像里面那人的生死和他全无关系。 就这么着,以陈管家为首的苏府土郎中们,又给苏大人脸上喷水、又给苏大人掐上人中、又将苏大人撅来撅去,可把冷眼旁观的苏旭急得要死。 好在折腾了半天,他终于听到父亲大咳了出来,苏旭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见老爷好歹能喘气儿了,屋内众人连忙簇拥了苏尚书回内室休息。 祠堂之内刚才还人声鼎沸,此时顷刻树倒猢狲散。 苏旭摸摸颈中红痕,不禁有些恍惚:好一场荒唐噩梦啊! 前来收拾祠堂残局的丫鬟婆子,看着少奶奶的脸色,各个都是讪讪的。 是了,倘若是个寻常妇人,遇到了这等自己死去活来、丈夫性好男色的惨事,纵然没有寻河觅井,也得哭得满地打滚。像他这样还好端端在屋子中央站着,这不是没心没肺吗?怪不得惹人嘲笑。 苏旭纵然心宽,也被众人看得如芒在背,比之琼林宴上被同年进士挤兑嘲笑,竟也不差什么。 此间无趣,唯图速离! 当大少奶奶晃里晃荡踱回东苑的时候,东苑那是相当热闹! 大少爷自狂奔回来就关了房门,趴在床上放声大哭。 “琴棋书画”四婢在外头七嘴八舌地拍门解劝:“我的爷,别哭了。看哭皴了脸蛋儿、哭肿了眼泡儿。这些日子精心擦的百花神仙露不就白瞎了?!” “对呀!小厮们已经把老爷从房梁上摘下来了,没出人命这不就是万幸吗?老爷没过身,先哭不算孝!” “大少爷,别难过,咱不就是喜欢个金郎玉郎的吗?那不丢人!谁不爱个好看的?我们也喜欢啊!” “您看您好这口儿您也不早说!这咱们不就更玩儿一块儿去了吗?这年头儿谁笑话谁啊?!” 唯诗素站在窗户边儿满脸急切:“小……姑爷……你开开门!我是诗素啊!咱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你开门啊!” 倒是词彤、赋瑞远远站着,相顾而笑、含讥含讽。她俩在柳府就有些看不起大小姐,现在得知姑爷居然性好男风,便有些拿大小姐当笑话看。 冷眼旁观众生相,苏旭心中更添烦! 苏旭遭此无妄之灾,很是怨怼柳溶月。别提她现在还有脸哭到脱相,苏旭扪心自问,现在很难不去踹她! 看看左右院中无人关注自己, 苏旭将脚一跺,赌气朝无人的后园走去。 今天出了太多事,他很想独个儿散一散。 苏旭慢慢踱步、慢慢寻思,无数念头翻来滚去,他以为自己会思量诸多正事:譬如刚才的无妄之灾是何人指使?譬如胡氏的怨毒诅咒难道成真?谁知跃入他脑海的头个念头,居然是我竟不知柳溶月这狗贼心里另有别人!这个白眼狼!这个忘八端! 他越想越火大,越想越屈心:白瞎老子掏心掏肺地扶你当个人人称羡的相府公子!你竟如此自甘下流去惦记混账男人!什么金郎、玉郎!什么至死不忘!老子新科探花、相貌堂堂,你爱看漂亮爷们儿,自己在家照镜子不解恨吗?我就不信我不如你那玉郎哥哥俊俏! 苏旭越走越难过,越走越伤心,就在他要撞南墙之时,突然天色大变。 彤云滚滚翻腾、朔风呜呜有声。 冬日天寒,似要下雪。 眼见老天爷也不疼惜自己,苏旭更加自暴自弃,他干脆坐在僻静假山石上,吹着冷风、生着闷气。 他想:本朝素有男风一事,虽然不登台面,可士大夫当中并非绝无仅有。只要不出大格,大家都是一笑了之。今日苏府闹出这样的乌龙,柳溶月为了“救我”,将多少“私密”之事都挑明了。倘若这家伙来日破罐子破摔,抛下荣华富贵,非得去找什么“玉哥哥”鸳鸳相抱后半辈子,我怎么办呢? 他想:没了大少爷这块金字招牌,少奶奶在婆家如何度日?我亲娘现在不爱看我!我“亲爹”南下赴任当盐运使去了,还有谁能为我做主?难道回娘家,天天跟“后妈”对面儿骂街解闷儿吗? 想到这里,苏旭眼前一黑,顿时觉得走投无路! 就在他坐困愁城之际,突然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女子的哭声。 其时天色暗淡,其时朔风正罡,这哭声含怨含悲,呜呜咽咽地混入风中,不觉让人心都为之一颤。 苏旭陡然起身!他的头个反应:难道是胡氏出来作祟?! 苏旭艰涩地回头、他眼光逡巡,寻了哭声方向展眼看去:眼见是歌玲双手抱膝,蹲在水塘之侧,哀哀痛哭。 苏旭先是松一口气,旋即又觉得心烦。 回东厢路上,他隐约听了仆妇们嘀咕:“歌玲勾引少爷、投怀送抱,做下许多没脸的事。” 也不知为何,苏旭听说歌玲和柳溶月不清不楚,心里很不痛快。 他早看出这个伶俐丫头,自恃貌美、对柳溶月颇多眉目传情。如今闹出闲话来,她怎么还有脸哭? 苏旭本欲扭头就走,又想今日自己也是为了“不守妇道”,差点儿给亲娘逼着上吊。难道我不是被冤的么?我又怎能武断定了歌玲的不是? 想到这里,苏旭慢慢向歌玲走去,他打定主意要听听她的解释剖白。 这姑娘哭了许久,自顾两眼发直地看着池塘,她脸色煞白,仿佛在琢磨什么可怕的事。 静静地陪着歌玲呆了好一会儿,苏旭突然低声说:“你别想了,这池塘清浅,掉下去也淹不死人。” 歌玲悚然一惊,扭头看时,居然是温柔懦弱了十八年的“大小姐”神仙似地站在自己身后。 她稳稳当当地看着自己,小姐越是一切如常,歌玲越是心中愧悔,她已没脸见她! 苏旭忽见歌玲“噗通”一声,双膝下跪在自己跟前,她一把拽住自己的衣裙下摆,放声哭道:“小姐!我对不起你!今日之事,都是歌玲不好。我没脸见你!我没脸活了!” 苏旭素来厌恶女子大哭大闹、要生要死。他正要开口嘲弄,忽然想起:自己如今也是个女子,自“成亲”以来,他亦嚎啕数次,哪里还有昔日丈夫之风?扪心自问,他有什么脸去呵斥别人? 苏旭想起歌玲素日待自己的好处,心也软了。 他慢慢伸手抚了她的肩头:“不要哭了。歌玲,你不要哭了。” 歌玲哽咽摇头:“小姐!是我对不住你!那信筒是姑爷交给我,要我拿去寄给表少爷的。姑爷说已得了你的首肯。我虽然心头疑惑,可如何能向姑爷询问,这是谁的书信?里面写了些什么?我在苏府不受翠书她们待见,小姐您……您又莫名其妙地远了我,什么事都只要诗素服侍。我在这里无依无靠,偌大府邸,只有寒香小姐肯与我交好,我……我就糊里糊涂地信了她……她当时明明白白答应我,会顺手替我寄这书信,谁知她转手就将邮筒拆了交给太太……我是万万没想到……万万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啊……” 苏旭心头黯然。 倘若他还是男子,定然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寒香 固然多事,妻子行为更欠检点! 如今他做了女人,才知道满不是这么回事儿!周氏姑侄针对地是“苏家少奶奶”,便是娶回来个天仙,人家也能挑出不是! 想到这里,苏旭决定把歌玲搀扶起来:“歌玲!起来说!地上凉!” 歌玲固执摇头,她涕泪横流,双手紧紧攀着“小姐”的双臂,如同抓着救命稻草:“小姐!我并没有勾引姑爷!今天早上姑爷睡眼朦胧的……突然如同小姐在家那般搂着我撒娇……是我不曾料到,躲闪不及!现在想来,只怕……只怕姑爷是在发梦也说不定!姑爷平日待我和颜悦色……可是我真的和他清清白白!小姐!我是冤枉的!小姐!你要信我!” 苏旭压下酸意,翻过头想:歌玲生得秀丽,是个心高之人,伺候“姑爷”难免亲昵爱娇了些。可那还不是柳溶月成日拉着人家姑娘言笑晏晏在先了?凭良心说,就柳溶月现在那个长相儿,对着人家女孩儿狗摇尾巴似地撒娇说笑,让人家闺女怎能不多想一层,少爷是不是对我动了歪心? 思来想去,苏旭心头火起:合着她披着他的人皮风流倜傥,他揣着自己的良心为她扫尾善后! 苏旭扶了歌玲的双臂,真心劝说:“你别哭了。我相信你。” 歌玲闻听此言,被泪水糊住的双眼陡然现了欢欣神色:“小姐!你信我就好!你需为我正名!否则我一个女孩儿家真是没法活了!”说完这句,歌玲眼神忽又暗淡,她的声音缓缓低了下去:“即便你为我正名,又能如何?他们还不是一样背后对我说三道四……” 其时天色不晚,亦有过往仆妇丫鬟路过池边,她们看光天化日之下,那“不安分”的陪嫁丫头居然有脸搂着“多事端”的新少奶奶哭哭啼啼。 来往众人,各个脸上都是揶揄鄙夷之色,显然是在看歌玲笑话,至少是在看歌玲的笑话。 眼见此情此景,苏旭都替歌玲心底凉透。 他沉思良久,终一咬牙:“歌玲,别哭了。我听说你在京城附近还有些亲眷?这样吧,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再烧了你的卖身书契,你出府自去度日如何?” 歌玲浑身颤抖,眼神绝望:“小姐……你,你不要我了么?!” 望着怀中脸色苍白的歌玲,苏旭声音冷冽:“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这深宅大院有何值得留恋之处?难道你还要留在这里,等着他们给你胡乱配个小厮?被人指指戳戳一辈子?” 看歌玲还在犹疑,苏旭含恨喟叹:“我是明媒正娶的少奶奶,都差点儿为莫须有的奸情丢了性命,姑娘难道还想着夺了寒香的行市,给大少爷去做通房丫头?” 歌玲慌忙摇头:“我再不敢存这个念头了!” 苏旭看她还算聪明,和颜悦色了些:“你拿了这些银子,出去置些田地,做个买卖。日后招赘女婿也好,侍奉高堂也罢,扬眉吐气做人,不强似在这里潦倒终生?你看看这个尚书府,才多大天地?也值得勾心斗角?当真蜗牛角上争何事!” 歌玲是个本性灵慧的女孩儿,她脸色发红发白之余,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日,歌玲重重给她服侍了十来年的“大小姐”磕了三个响头:“小姐大恩,歌玲来日再报!” 苏旭心怀微松,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 得知苏旭发落了歌玲,柳溶月愀然不乐。 她有心去找他吵嘴:我的丫鬟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打发走?打发我的人,你还花我的嫁妆! 可她眼见苏旭现在满脸冰霜、杵倔横丧,柳溶月吓得又把满肚子话咽下去了。 毕竟是她做事不谨慎,差点儿害苏旭丢了性命,还把人家亲爹气得险些悬梁自尽,这么想还是自己理亏多些。 那天晚上,诗素拽着柳溶月说了许多心腹话儿:“闹出这样的事,纵然太太、老爷不说什么,也难免底下人议论纷纷。舌头根下压死人,你让歌玲一个女孩儿家如何自处?还不如给她些银子让她自在了是正经。” 诗素朝里间的苏旭一努嘴儿:“您这媳妇做事也不算不周全,他偷偷打发人叫了歌玲的娘舅来,对外只说是歌玲家里不忍女儿长久为婢,凑够了银子给孩子赎身的。我看歌玲虽然难过,自己也愿意出去。你可别坏了人家一片苦心。” 眼见那日,歌玲收拾了包袱、拿到了银子,款款向“大小姐”下拜辞别。 而端坐正位的“大小姐”只是面无表情地当众烧了歌玲的卖身契,此外再无丁点依依之色。 倒是大少爷躲在内室悄悄抹泪,捂嘴偷哭了小半天。 不知内情的丫鬟婆子见了,纷纷都说 :“这少奶奶厉害吃醋不贤惠!明明是少爷相中的丫头,非得让她寻个由头撵了!就是自己一起长大的陪房也不肯相容!看把少爷哭的!少奶奶如此厉害,也怪道大少爷看上男人!” 如此一来,歌玲算是解脱了,柳溶月本尊的名声更坏一层,已经隐约跟苏探花那“性好南风”的癖好有难分高下之势! 算命先生这回说得没错,他俩命格,相当般配! 那几天苏旭憎恶柳溶月胡作非为,柳溶月怨恨苏旭狠辣无情,两人谁也不搭理谁地闹起了别扭。 东苑之内,气氛诡异。 苏府之内,气氛诡异。 直到大年二十九,寂静多日的后宅终于传出消息,刘嬷嬷来传了话来:“太太请少爷少奶奶去呢。” 东厢这对怨偶才不情不愿地一起去了后宅。 那日后宅,鸦没鹊静。 丫鬟们噤若寒蝉,就连平素哪里有事哪里扎的周姨娘也破天荒不在这里。 看少爷两口子来了,刘嬷嬷高高掀了内室帘子,示意他们进去。 后宅简朴卧室之内,苏尚书一病不起,躺床上侧卧歇息。 他便是听见儿子儿媳进来,也没转身受儿子儿媳的请安之礼。 这老头儿前两天让儿子气疯了,现在看见他俩就眼晕! 苏夫人侧坐夫君床边,沉默良久,终于擦把热泪,她低声下气地与晚辈好商好量:“这两日,我与你爹爹想明白了。有道是惹得起的是儿子,惹不起的是祖宗。如今看来,竟是我们俩摆明了惹不起您们俩。有道是惹不起,可躲得起。今日娘真心拜求,您二位修好积德,大发善心,这就走马上任去罢!咱们从此恩仇揭开,您二位就当饶我老两口子清清静多活二年,不知贤伉俪意下如何?” 柳溶月目瞪口呆:“娘这就不留着儿子过年了是吗?” 第三十四章 谈桩买卖 腊月三十那天早上,尚书府悄悄打开了后角门,四个灰头土脸儿的家伙、抱猫牵狗,鱼贯而出。 他们分别是:苏旭、柳溶月、丫鬟诗素、小猫元宝、小狗八斗,还有跟着大少爷一同被轰出大门的要饭花子--王话痨。 尚书府门口停了辆一看就是随便租来的撒气漏风小驴车。 以陈管家为首的仆役们齐刷刷站在角门之内,各个离大少爷两丈多远。得知大少爷性好男色,这帮仆人无论多老多少,都恨不得避讳远点儿。开玩笑!少奶奶多厉害啊!这不是怕人家吃醋把他们辞了么? 苏府下人有算计,无论如何,活儿不能丢! 下人们送行少爷,扯脖子嚷嚷也就罢了。 这家儿主人更绝!按说独子高中、出门做官,就算是做个县令,也足够光宗耀祖!要是一般人家儿,怎么不得三吹三打,披红挂新、高头大马地恭送新老爷离家赴任? 无奈老苏家就是如此个性! 大少爷携家带眷臊眉耷眼出门,本家老爷、太太,甚至姨奶奶都不见来露一脸儿,就连哪儿热闹往哪儿扎的寒香姑娘,自从得知大少爷性好断袖、酷爱分桃,她也再也不往“苏旭”跟前靠了。 这也不怪寒香,人家又不缺干姐妹儿。 那日,小厮管家齐聚角门以内,对着大少爷齐齐挥手高呼:“少爷一路走好!” “少爷升官发财!” “少爷、少奶奶!您二位……能别回来就先别回来了……” “太太说了,老爷要是气死了,她就卖了宅子回娘家,我们这帮人立地解散!” “少爷!您出了家门儿好好混!等发达了再回来!万一落魄了,要饭也麻烦您换个门口儿!” “不是我们当下人的心狠,实在是大伙儿得指着您爹吃饭!为了饭碗,我们顾不上您了!” 王话痨捧着要饭的破碗都傻了,他问柳溶月:“受累打听一下儿,您是这家亲生的吗?” 柳溶月神色古怪地点了点头:“算……是吧……” 诗素翻个白眼,自顾忙活着地把各种行李往驴车上搬,王话痨赶紧把要饭碗揣到怀里,上前帮忙。 苏大少爷虽说是让爹娘净身出户,然烂船还有三斤钉,人家多少还是有几个绣花包袱的。 说也奇怪,尚书家的大少爷携眷上任,小两口居然只带了一个丫鬟服侍。 听说大少爷本来还要带两个小厮同去伺候,无奈这帮没义气的听说大少爷性好男色,纷纷告假请辞,口口声声:“怕枉担个虚名儿。” 还好有个不明就里的王话痨,让陈管家管了两天饱饭、给了一身棉袄,哄骗着他先该了苏府的阎王账。再加上陈管家封官许愿,口吐莲花:“我们少爷此去是做县太爷的,你便现成儿是个领俸禄的官差衙役。如何不比端个破碗上街要饭体面?什么?你怕大少爷性好男风?我呸!你也不找面镜子瞅瞅自己的模样儿!我们大少爷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他是多瞎才能看上你?退一万步说,便是少爷看上了你,就你这骂街的口才,你还怕正房大奶奶欺负了你?宅斗咱不含糊她啊!” 如此这般画下大饼无数,陈管家才说动王话痨给少爷做个亲随。当然了,王话痨这个月的工钱得从少爷自己的俸禄里核准扣除。苏府本来就钱不够花,大少爷既出了苏府门槛,从此食宿自理。 苏尚书自从在祠堂上吊不成,已经大彻大悟:把儿子养到二十有五,他即算交卸责任!列祖列宗要是怕断了香火,劳驾您们自己操心保佑!大伙儿都姓苏,羊毛不能可着他一人脑袋上薅! 得知老爹那边儿一毛不拔,苏旭磨了半天牙,带丫鬟这事儿也只好撙节裁剪。 东苑虽有大少爷的“琴棋书画”四丫鬟;少奶奶陪嫁的“诗词歌赋”四婢女。 少奶奶只选了诗素一人跟去宛平。 苏旭不但打发了歌玲回家,这回出门上任,干脆连词彤、赋瑞也送回了柳府。 苏旭派人回娘家传话:“妹妹出嫁,必然多带丫鬟。送这两个有分寸的回去,好歹是姐姐一番心意。” 词彤、赋瑞自己称愿不说,柳家主母白得了一双身价不菲的大丫鬟也自乐意。 黄氏得便宜卖乖,逢人就笑:“大小姐嫁得穷,丫鬟都养不起。” 柳溶月素来知道词彤、赋瑞不是安分服侍自己的。只是她向来心慈手软,这回苏旭杀伐决断,她不但没什么异议,反而觉得从此省心。 倒是翠书、丹画知道少爷上任不带自己,双双淌眼抹泪儿,寻思莫非那日讹了少爷银子,让少 爷记下了仇恨? 还是柳溶月殷殷哄劝:“宛平清苦,府中富贵。不带你们去,是怕你们吃苦受罪。好啦好啦,不要哭了,来日少爷做官满任,定然飞奔回来和你们团圆。你们俩就好好在家,专吃我爹,就算对得起我。” 如此这般在莺莺燕燕之中敷衍好久,柳溶月才说得一众丫鬟破涕为笑。 苏旭远远看着自己的丫鬟与柳溶月亲昵热闹,妒忌之余,冷冷腹诽:你也就在这上头本事大! 临到出府之时,苏旭神情复杂、满脸丧彪。 他缓缓走出家门,不由扭头回望:偌大府邸巍峨气派,尚书宅院玉堂金马。他在这里住了多年。爹爹虽然为官清廉,但一品官宅规制宏阔,于这些清贵骄矜,苏旭习以为常。这些年来,虽然父母对他诸多管束,奴仆环绕甚不自由,每每与同伴出门飞鹰走马,他也艳羡过那起浮浪子弟在外安家的无拘无束。 可如今真地踏出这座高大宅院,苏旭心头无比怅然。 再走两步,即将登车,苏旭忽然觉得有些惶恐。 不!他是十足不安!瞧瞧这个“丈夫”!瞧瞧这辆破车!这一去跟出门找死有什么区别?苏旭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真想冲回家去,狂奔到父母面前跪地痛哭,将自己跟柳溶月换了身子的怪事儿一股脑儿说给爹娘知道!他父亲当朝一品,他母亲诰命夫人,这些年来爹娘神仙一般什么事都帮他安排得妥妥帖帖,他们定然能救他一救! 也许他出事的时候就应该跟他们坦白实说,那就不会有后面这一堆糟心麻烦!他们还真舍得不留着儿子过年么?纵然就此换不回来了,爹娘定然也会将他好端端地养在府里,什么都不用操心! 蓦地向前踏出一步,苏旭却听到身后传来软软呼唤:“苏……嗯……你不随我去么?” 苏旭闭了闭眼,那是柳溶月的声音。 她总是这样怯生生的,独个儿出门都要害怕,仿佛一只被扔进深山老林的无知小羊。瞧着这样的柳溶月,法场行刑那日,单关风毒蛇吐信似的诡异言语无端突兀响在耳侧。 苏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行!这样不行!离了我,柳溶月这官定然做得一塌糊涂!不过三朝两日,她命就没了!更遑论,那也就辜负了出府之前,爹爹拉着自己的一番商议…… 长叹一声,苏旭终于紧咬牙关、撩起罗裙、迈步上车,无比悲壮地一屁股坐上了主位。 他给自己打气:没事儿!我爹当年出仕做官,好像就我这个岁数!我爹能干得了,我……我“丈夫”也必须干得了! 驴车狭小,还装了行李,十分逼仄。 既然苏旭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柳溶月和诗素只好挤在一起坐在旁边,王话痨与车夫一起跨坐车辕。 鞭声响起,轱辘转动。车小人多,驴行不易。 排场是没什么排场了,好在宛平县近,也好将就。 车夫说了:“别看咱驴老车小,可是绝不耽误贵人赶路。待会儿到没人的地方你们下来走走,人驴倒替。明年之前指定能到。” 王话痨大惊:“走道儿就当守岁了是吗?我要饭还有个暖和窝子偎着呢!” 无奈驴蹄“嘚嘚”,篷车启动,后悔也来不及了。 就在此时,外面陡然传来了极熟悉的女子声音:“少爷!慢走!” 苏旭猛地拉开车帘,就见翠书、丹画、缃琴、墨棋,齐齐跑到了角门以外。她们从小服侍自己,毕竟情分不同。 苏旭万分感动,正待张口说话,却见她们一窝蜂地冲上来,纷纷握住了……柳溶月的手指! “少爷!出门在外,自己保重啊!” “哥儿!你好生做官儿!朝廷放假你要回来看看!” “可怜我家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何尝自己走过这么远的道儿?” “就不能多带几个人去服侍么?咱一块儿回去想辙讹老爷出工钱也行啊!” 冷眼旁观这些莺莺燕燕围着柳溶月说长道短、情真意切。 苏旭轻轻地抿了抿嘴,默默地从主位上退了下来,方便“大少爷”和她的亲近侍女依依话别。 察觉了大少奶奶的失意黯然,翠书擦了擦眼角,回头劝说:“少奶奶!到了任上,您俩可好好过日子吧。别再欺负我们少爷了……说真的,甭管糊涂明白,我们少爷……他人不错啊!” 丹画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她从怀里摩挲半天,拿出来一块儿小小的银子塞到了柳溶月手里,小声嘀咕:“少爷,拿着吧。少奶奶要是勒掯你,你好歹出去买个馍吃。” 说到这里,车夫催促:“时候不早了,走吧,再晚明年就到不了地儿了。” 苏管家也上前劝慰:“是了是了,莫哭莫哭,等少爷赚上雇驴的钱,他早晚还回来的。” 驴车缓缓启动,丫鬟不舍追随。 看着翠书她们对自己如此难舍难离,从来自诩大丈夫的苏旭,眼圈也蓦地红了。 他哑着嗓子对外面轻声呼喊:“翠书、丹画!别跑!看摔了,你们……你们这就回去了吧……” 无奈车轮转转,丝毫不停。 眼看少爷座车愈行愈远,离府而去,陈管家唏嘘之余,大手一挥。 苏府门口,鞭炮齐鸣!活脱民间,送穷嫁祸! 苏旭懒得搭理陈管家,眼看着翠书、丹画她们的身影愈来愈远,终于不可再见。 他轻叹一声,慢慢撂下了车帘,从此远离了父母荫庇、繁华富贵,他以后真的是只能靠自己了。 瞥了柳溶月一眼,苏旭赌气抱起小狗八斗。同样是可怜巴巴的,八斗可比“丈夫”省心多了! 看苏旭脸色不愉,柳溶月识趣儿地抱了小猫元宝缩在一角,委屈巴巴地不敢说话了。她现在真不知道哪句话能得罪了他!这人月事应该来完了啊! 苏旭端坐车上,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思:这趟给轰出来之前,爹爹曾经拨冗与他密谈。唉,他从来不曾想过,爹娘还会有这样一副嘴脸。 昨日,苏尚书摒退了左右要与“儿媳”说话,只留了苏夫人敬陪一旁。 他有气无力地靠在软枕之上,端详了儿媳许久,终于长声叹息:“柳氏,我知你是个极刚强有主见的女子。那封书信,虽然旭儿认下,可是我亦着人查过,这收信之人,其实是你娘家表兄,是也不是?” 苏旭闻听此言,心头波涛翻涌!他无声嘶吼:柳溶月!你瞒得老子好啊! 无奈爹娘面前,不可造次,苏旭只能黯然垂头、实话实说:“爹,那信不是儿写的。” 苏尚书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有道是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旭儿既然认了,我也不再追究。总是我苏家……家门不幸……” 苏旭听父亲语声凄凉,自己也是难过。他慢慢抬头看向父亲,他已经很久不曾如此近地端详父亲,如今仔细看时,不禁心头好酸:新皇登基不过数月,家事国事天下事已经将爹爹折磨得两鬓星星。 经了前日那番闹腾,爹爹更是形容憔悴。无穷愧疚涌上心头,苏旭垂头默默无言。 屋内寂寂了好一会儿,苏尚书终于开口:“旭儿……既是如此癖好……我便该与亲家商议,放你归去……可是刘嬷嬷说……你俩已经圆了房……” 苏旭错愕抬头:“我俩什么时候圆房了?” 听儿媳如此说法,苏大人夫妇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苏夫人擦把热泪:“少奶奶,你意思……我明白……既然你不承认,我们也不勉强……” 苏旭满脸茫然,脱口而出:“我不承认什么?不是!您们又瞎琢磨出什么了?!” 然后他就看自己老爹左手一抬,轻轻摇晃。 老头儿神色哀戚、似是下定决心:“少奶奶,老夫今日豁出脸面不要,其实想与你谈一桩交易。” 苏旭悚然:“交易?” 苏尚书踌躇半晌,掩面羞道:“先皇崩逝、新皇登基,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苏家荣宠不在,你如此聪慧,想来略有耳闻。那么,旭儿就万万不能任性,必得去宛平上任才行。可是他……偏偏又得了离魂症……我知你家学渊源,胸有丘壑。老夫想把儿子托付与你,我要你陪他上任,辅佐为官,只要坐满三年一任,也无需考绩优等、也无需有何作为,只要不出纰漏,混个周全,便是万事大吉、功德圆满。到时候……到时候……倘若少奶奶想与我儿和离,咱们好说好散!你便是去寻那沈姓玉郎……苏家也不拦你……” “呃……”苏旭万万想不到,爹爹居然会如此“宽容大度”。他瞠目结舌之余,竟说不清该不该点头答应。按理说,他与柳溶月已经说好,日后各回本尊,即刻和离。但是李夏朔说,他们还得六十年才能换回来。那么在苏旭心中,这和离之事,仿佛就遥遥无期了。若非闹出情书风波,苏旭真动了和柳溶月厮混一甲子的心思。想来爹爹这个主意,柳溶月定然愿意。但是此刻要他点头,脑袋却似有千万斤重。 看“儿媳”还在沉吟,苏尚书不由有些焦躁:“你有甚话,不妨直说。” 倒是沉默了许久的苏夫人,看局面僵住,终于幽幽开口:“柳氏,你嫁妆丰厚、珠宝无数 、房契地契,如今悉数存在苏府内库。你要随丈夫赴任,难道还能带在身上?你放心吧,这些嫁妆,我自然好端端地贴上封条,与你严格看守。三年旭儿任满回家,娘必然将这些资财完璧归赵。你看如何?” 苏旭闻听此言,心中一凛。 他便如同从未见母亲过一般,无比诧异地重新打量眼前这位慈祥女子。 娘这番话说得表面光圆,内含机锋。可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持财勒索吗?!他从没想过,温柔和顺的母亲居然能做出这等事来! 苏夫人看“儿媳”无比惊骇地看着自己,眼神似是无声谴责。 她面色不变地缓缓点头:“你不说话,娘就当你是答应了。反正那些东西搁在内库,你也拿不走。少奶奶如不愿随我儿前去上任,你即是苏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儿媳妇,即便有钱,也用不着。” 正在苏旭无声腹诽之时,外面忽然传来吵嚷之声。 原来是柳溶月生怕苏旭又受欺负,见他久久未归,匆匆自东苑折回,非要进来瞧他现在如何了。 苏夫人见儿子居然成了“媳妇迷”,不禁蹙了眉头,随口叫丫鬟将柳溶月唤入内室。 也不容儿子与儿媳说话,苏夫人自顾拉起柳溶月的手指殷殷叮嘱:“儿啊,你放心去上任吧。”说着,她深深地看了苏旭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儿子脸上,当娘的声音轻柔温软:“旭儿,去吧!家里外面的事。爹娘都为你安排好了。你只要做满一任,便可辞官回家。不怕,三年而已,转瞬就过了。” 目睹亲娘万般不舍地摩挲着柳溶月的头脸额发,苏旭心头升起无比诡异的感觉:娘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万般不舍,千般怜爱,慈母双眸,如同三春水潭,将满将溢,全是柔情。 直至此刻,苏旭方明白过来:母亲这些年来,那样可贵的无私体贴,是且只是用在她儿子一人身上的。 母亲只知痴爱独子,为了儿子甚至不惜欺侮别人。 可究竟谁才她的爱子,她能知否? 无非颠倒执迷!才知众生皆苦! 第三十五章 宛平内宅 驴车晃里晃荡地往前走,车中一时默默。 看苏旭满脸衔恨,也不搭理自己,柳溶月双眉紧蹙、双手绞扭,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定然要去做官,我就好好在家念书,不跟苏旭耍赖了!怨不得人家前些日子急得要死要活。敢情他早看出我躲避不过!不过讲道理说,苏旭念了二十多年才考上官做,我就是往死里念一个月,我也学不会啊!唉!学得会又如何?我只是没有见识的小小女子,我压根儿干不了!你说我这个命啊,当闺女给绑去成亲,当男儿给逼着上任,反正不能让我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对了! 想到这里,柳溶月偷眼去瞧苏旭,她想跟他拿个主意:咱俩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她转念一想,又觉不行:我俩跑了不就成私奔了吗?我一辈子的名声就毁了啊!不对!是他这辈子名声就毁了。也不对!跟“丈夫”跑了还能算私奔吗?哎!怎么这么乱呢?! 一脑袋乱麻的柳溶月可怜巴巴地再看苏旭一眼,她就见苏旭正满脸寒霜地专心撸狗,眼皮都不抬一抬。自从她差点儿害他上吊,他就没给过她好脸子,现在更是宁愿撸狗也懒得看她。 柳溶月万般愁苦地抱起了元宝,脑门儿和小猫挨挨蹭蹭,她满腔哀怨地甩个闲话给苏旭听:“元宝啊,我压根不会当官,现在不知如何是好!元宝,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啊?” 元宝“咪呜”一声,蜷缩到了主人怀里,一人一猫相拥相抱,很有几分楚楚可怜。 苏旭冷眼旁观,鼻子里“哼”出凉气儿,心道:现在想起我了?问你那玉郎去啊! 想想这话酸溜溜碍口,苏旭决定继续不理柳溶月。不过说老实话,事到如今他心里想得也是“见步行步”四个大字。 然后,就到了。 柳溶月一直以为赴任的话,必须山高路远、必须涉水过河、不走几天几夜对不起乌纱官帽!譬如她爹此番入京,就带着他们走了月余。谁知这才坐在驴车上晃荡了个把时辰,柳溶月还没把满腔心思捋个明白,便听车夫便高声吆喝:“到了!” 柳溶月满脸迷茫:“这么快?我怎么觉得比成亲那天去你家还近?” 她就见苏旭跟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我是,呃,您是宛平县令!京城棋盘街以西,出了北安门就是宛平地界,你还想走到哪里?” 柳溶月大惊:“你竟然考上了个京官儿?!” 苏旭点头又摇头:“宛平县归属顺天府管辖,不算京官,算得京县,宛平乃是全国首县,全国县城都仰望于此,所以此地县官才是正六品而非正七品。想我堂堂探花,没进翰林院,还当不得个首县父母官么?” 柳溶月才懒得琢磨苏旭进不进翰林院,她都要急哭了:“首县?!还仰望?!那我这不就要丢人丢到全国皆知了吗?” 苏旭仰面翻了个大白眼:“你就不能想着好好做官么?便是个傻子也未必天天丢人吧?” 柳溶月陡然受了讥讽,眼圈顿时红了,眼看又要委屈流泪。 诗素连忙打圆场,小丫鬟勉励大小姐已经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小姐!您放心干!丢人也是丢他苏旭的人!” 苏旭悲愤地白了她俩第二眼,平生头回觉得自己人单势孤! 好在如今的苏旭已经想开不少:反正干砸了,没的是你柳溶月的嫁妆!我没人场儿,您没钱场儿,咱俩天公地道!只是这话出门太急,他还没敢……嗯,没来得及把他父母扣她嫁妆的事儿说给她知道。 时值腊月三十,京城至宛平虽说不远,但坐着驴车从尚书府一路晃荡到此也已快过申时,夜幕即将降临。 驴车一路将他们送到宛平县衙后门,柳溶月撩开半拉车帘向外看:宛平县衙无非铅灰高墙、半旧青瓦,非但不如她娘家富贵华丽,就连苏尚书家的门厅宏阔也大有不如。不得不说,这一品和六品,府邸真是差了一天一地。更遑论后衙外墙上还胡乱贴了些灰白色泽的丑陋人像。 柳溶月细看之下,那是缉拿人犯的告示,仿佛海捕捉拿采花淫贼。 王话痨“咣咣”砸门半晌,后衙才出来个横眉立目的门子:“干嘛干嘛?县衙后堂也容得你们无礼?当心老子将你戳到门口去站笼子!” 此人面相凶恶,出言十分无礼。 站在前面的王话痨从小与各色人等打惯了交道,被吼两句倒也习以为常;坐在车上的柳溶月却已吓得躲到了“老婆”身后瑟瑟发抖:“上任没人接待也就罢了,怎地还要抓了咱们去坐大牢?” 眼见此情此景,不但苏旭泄气,就连诗素都觉得这位“县太爷”不怎么出息。 苏旭深深呼吸,从身后将柳溶月揪扯出来,推到车窗之前。 掀开车帘,他咬牙切齿地对外面吩咐:“此乃新任县令柳……苏旭苏大人!”说着,他从随身包袱里掏出红封文书,递出窗去:“此乃部照,你交与管事的小心验看,然后拿来还我!” 那皂吏心头大骇:这小破驴车上坐的居然是新任县太爷? 皂吏纵没办过这等差事,也知兹事体大。他接过部照,看看大约不错,立即飞也似地跑入县衙去找班头回事。 打发走皂吏,苏旭少奶奶端坐驴车之上,气定神闲地耐心等待。有道是宰相门前三品官,苏旭做了多年相府公子,此刻虽然盘发戴花儿穿了裙子,可颐指气使的架势依旧还在。 反观七尺男儿柳溶月,一边儿满脸崇拜地看着苏旭,一边儿死死地拽住“老婆”的衣摆不敢松手,仿佛生怕那门子将她捉了去站木笼。 苏旭挣扎几番也摔不脱柳溶月黏在自己袖上的怯懦爪子。 无奈之下,他只好勉强自己寻思些别的:皂吏行为,他并不奇怪。以礼而论,新官上任需去拜谒上司,验过部照。嗣后自有书办取了“红谕”沿途发放,为新官老爷预备饮馔、脚夫车马。衙门要打扫花厅、修理裱糊。兵房要护卫沿途、平定治安。最后三里一迎,五里一接,吹吹打打,务要把新太爷威风凛凛地迎到县衙大门口,然后再轰轰烈烈地拜衙接印,图个紫气东来。 如此说来,柳溶月刚才所言并不全错,新官上任,还真有几分像新媳妇上轿。 拜上司、验部照,这些手续,圣上封官之后,苏旭本尊已在爹爹的指点之下早早办好。他成亲赏假,天下皆知。新婚之日,宛平县还前来府邸送过贺礼。苏旭成亲尚余数天才满假一月,本朝更有正月不接任的旧俗。宛平县上下都计算着,新老爷便是奉旨假满、即刻上任,早也得过了正月十五。 谁知大年根儿底下,他们居然悄无声息地到了宛平城,搁谁也得手忙脚乱,倒是责怪他们不得。 苏旭忽觉有人拽了拽自己的侧袖,回头一看,却是诗素满脸为难:“我说小姐家的,不是我说,您现在是个妇道人家,可不能抛头露面!待会儿无论来了谁,您千万不能冲出去搭话。得让我们家小姐出头应酬才行!” 柳溶月顿时慌张:“怎么应酬?我可不会!” 苏旭急中生智:“无妨!你坐在驴车之中露出头脸,我在你身边儿悄悄题词儿就是了!”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倏地眉目舒朗:“咦!你终于肯好好和我说话了!”说着,她居然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软语央求:“苏旭,咱俩现在大敌当前是如何当官儿!您就是生气,眼下也不好天天琢磨怎么弄死我!我看咱俩就此和好吧……行不行?” 虽然瞧不上这个窝囊废,但想想柳溶月说的勉强在理,苏旭只好捏着鼻子胡乱点了点头。 他依旧懒得给她好脸色看:“那你还不精神些?!拽着我就能当好官了么?” 柳溶月讪讪缩手,嘴角已掩不住地挑了起来。 过了盏茶时分,衙门班头吴旺发带了几个皂吏匆匆赶来。 吴班头曾经在尚书府见过苏旭,此时一见,车上端坐的果然是那位玉树临风的相府公子。 他心下大惊,连忙下跪:“小的不知大人前来上任,有失远迎,实乃大罪!不过宛平县好像并未收到大人上任的‘红谕’,以至什么都没有预备……”说着,他扭头询问:“赵老四,你平日随着县丞大人办事,可曾见他接了‘红谕’?” 那名唤作赵老四的衙役战战兢兢向上叩头不止:“小的不认字!小的不知道!可恨县丞大人上丈母娘家过年去了!主簿儿子闹病,阖家去了庙里烧香!小的竟然一时齐齐寻他们不见!小的无能!小的有罪!小的着实该死!” 听了这话,柳溶月心中一突:怎地县衙差役也不识字的么?官家男人不是都该满腹经纶? 吴班头身边稀稀拉拉几个临时拼凑来的差役、皂吏,纷纷下跪、祈求老爷息怒。他们脸上诚惶诚恐,心里各种奇怪:不知哪里疏忽,宛平县竟然惹了如此大祸!竟然把新太爷晾在官衙后门无人理睬!只怕太爷就要大发雷霆,那咱们这花了价钱运动来的差事,可别没法儿接着干了啊!且慢!没听到新老爷前来上任的风声啊?他怎么悄悄儿就来了?莫非是有事前来私访?这里必然有事!世人皆知,这位新大人乃是相府公子,后台极硬。他如此不依常规,定然另有打算! 再加上前任单大老爷走得恁地匆忙……莫非……啊!太吓人了! 想到这里,众人脸色纷纷惨变,齐 齐给苏大人叩头不住:“大人恕罪!小的们确实不知大人前来赴任!这必是赵县丞他胡作非为,不理政事!大年三十儿,他……他,他居然去拜了丈母娘!这人素日里就惧内怕婆,实在是大逆不道!” 从没见过这么多汉子给自己下跪磕头,柳溶月登时手足无措,而且你说公事就说公事,怎么还挂出赵县丞的丈母娘?她又羞又窘,满面绯红地往后缩去,挡不住车里的苏旭和诗素一左一右,将她全幅头脸摁回窗口,应酬外头。 苏旭在柳溶月耳边嘀咕:“你就跟他们说,无妨!恕罪!是我要提前赴任,不与他们相干。” 柳溶月心如擂鼓、战战兢兢,她照本宣科向外嚷道:“他让我跟你们说!无妨!无罪!是我提前赴任,不与你们相干!” 以吴班头为首的诸多衙役齐齐愣住,相顾茫然:他让?谁让?是皇上还是苏大人? 想到这里,诸人脸色齐齐再变,心中各自想起阴私若干。 还是吴班头胆大,他颤颤巍巍地试探着问:“请太爷示下,谁……谁让您跟我们说啊?” 柳溶月脱口而出:“自然是少奶奶……呜……” 吴班头即便见多识广,也是心下惴惴。 他垂头寻思:这回见苏大人,与上次陪他监斩神情大有不同,这回居然脱口而出了‘少奶奶’!人说苏大人定亲四次,才娶妻成功。苏家的聘礼都是我带着兵马司从狐狸洞里掏出来的。这家儿小姐居然还敢跟他做亲,也是可怪!不过民间都说,头妻不香二妻香,三妻赛过活娘娘。看新老爷对太太如此言听计从,大概也是惧内之人。那么车内的太太定是厉害人物!以后需得留心伺候。 诗素急得直拍大腿,她在柳溶月耳边嘀咕:“你提少奶奶干嘛?” 苏旭气得掐她胳膊,特别小声地咬牙切齿:“不用说是我说的!” 柳溶月本就紧张,又冷不丁让苏旭一掐,她不禁“哎哟”出声,慌不迭地鹦鹉学舌:“不用说是我说的!” 一众衙役面面相觑,彼此脸色更是莫测高深。 他们相当纳闷:新老爷为何否认自己刚刚的吩咐?那他必然是前来私访!这位大人年纪轻轻、深藏不露,了不得啊! 车子里苏旭气得双手捂脸,本待呻吟数落。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叹气,就让诗素一把捂住双唇。诗素是真怕苏旭再说出什么,又让柳溶月这活人鹩哥给老实不错地传了出去,那就更乱了! 吴班头当差多年,有些城府:“老爷,今日年下,宛平县万事皆不齐备,委屈大人稍待,小的这就去将县丞诸人唤回,为老爷预备接任之礼。” 柳溶月只怕再说错一句,惹人笑话,她连忙扭头看向苏旭。 看大老爷如此做作,连同吴班头在内的众衙役齐齐更加狐疑:莫非车里还有钦差? 谁知,驴车之内居然干脆传出了女子的声音:“外面班头衙役听了,苏大人此番提前赴任,其中诸多内情,不宜声张。你们不必仓皇忙碌,大人自会去衙内知县廨内安顿住下。待过了十五,再行接任之礼,其间不必打扰。” 这是忍无可忍的苏旭,索性自己提高声调,隐在车内发号施令。 苏旭毕竟忠厚,看看天色不早,他特地加意嘱咐:“今日除夕,这里并无使唤之处,你们各自归家过年去吧。”说到这里,他微微侧头:“诗素!让王华朗放赏。” 诗素“哎”了一声,脸色古怪地塞了包铜钱给王华朗去打赏衙役。 吴班头等人叩谢新了大人赏赐,神色诡异地各自散去过年。 他们心头万分奇怪:这位探花大人果然高深莫测,行事不依常规。别的大人上任,师爷、长随、自己亲信乡党,怎么也要十名上下。这位大人……虽然不知道他车中有怎样乾坤,可看来定然塞不下十个八个活人,莫非大队人马还在后头?只怕来年宛平衙役更替在所难免,不知哪个倒霉的要丢了饭碗。 想到此处,众人十分惆怅,心中都是惴惴。 看一众差役终于散去,柳溶月等人长长舒了口气。 苏旭揉揉额角,随口吩咐:“下车吧,我们需得把行李箱笼搬到知县廨内去安顿。” 宛平县的知县内宅坐落于三堂东院,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各有一间,北向倒坐了小厨房一座。 县官住在衙内,是本朝不易传统。 柳溶月看看这半新不旧的房子,心中估量:虽然不及尚书府宽敞,也不如柳府舒适,不过也不似苏旭说的那般窄小局促。原来县太爷所住房舍大小,与我在娘家闺房院落规模参差仿佛。这回带出来的 人少,便是加上一猫一狗,住这些屋子还略显空旷。苏旭为何不肯多带几个丫鬟出来服侍?你干嘛非要惹翠书、丹画伤心?我嫁妆丰厚,咱又不缺这两个丫头的月钱! 正胡思乱想间,她就见诗素“吱呀”一声推开了正屋房门。 一行四人齐齐傻眼! 这里原本是单关风单大人所住。他们万万想象不到,单大人居然这么会过日子!他一离任,刮地三尺。这屋子如今家徒四壁不说,实在搬不走的架子床,炕席都让单大人揭下来带走了。 诗素讷讷:“这可怎么过年啊?” 王话痨目瞪口呆:“这可怎么度日啊?我们花子庙里还有堆烂草呢!” 柳溶月好稀奇地打量着如此空旷的房间,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没家具的屋子。 原来屋子里缺东少西,说话是有回声儿的! 新太爷柳溶月背着双手在屋里转悠一圈儿,回头看向苏旭:“这也没什么啊。咱们再去采办些吧。买新的,更称心!” 苏旭明显心虚:“这个么……” 柳溶月讶然挑眉:“怎么?我……嗯,你的那些陪嫁银子,难道没带出来?” 威风了好几天的苏旭终于难堪地搓搓手,他赧然看着地砖,臊眉耷眼:“那些陪嫁银子么……被爹娘扣下做了抵押……你不必着急!他们说了,倘若我辅助你好好坐满三年县令,定然将那些银子核准发还,分毫不差!” 闻听此言,柳大人就是窝囊也急了:“你倒说得轻巧!那咱现在吃啥?” 第三十六章 新春佳节 知县廨内宅 柳溶月大老爷背着双手在屋子里团团乱转:“这可怎么办?难道生生穷死在这里?”现在做官儿她都顾不上害怕了,当务之急是吃饭!走了三圈,柳溶月陡然停住,如抓救命稻草似地抓住苏旭,用力摇晃:“你既考上官儿了,皇上总得发钱吧?皇上什么时候发钱?咱得过日子啊!” 苏旭满腔腹诽:你现在想起来和我过日子了?给你表哥写信的时候你在琢磨啥? 不过毕竟是让自己父母给净身出户的,坐在光板床上的苏旭娘子,少有地垂头垮肩:“太祖爷爷立下了规矩,先干活儿,后给钱。我估摸下回圣上发钱得到正月底了。” 苏旭做惯了官家公子,从小不曾发愁如何赚钱度日,猛不丁对着家徒四壁,这才想明白爹娘这回分文不给地轰他出门,其实是惩戒前些日子他俩胡作非为。 柳溶月一蹦多高:“圣上富有四海,怎地如此小气吝啬?预支咱一个月钱粮难道他还能亏了江山么?” 苏旭眨着他现在水汪汪的大眼睛,就显得特别不食人间烟火:“我想若非如此精打细算,太祖爷怎能打下江山社稷?” 柳溶月满脸不服:“钱是省出来的么?钱是赚出来的!譬如我家薄有家资,还不是因为我柳氏一门善于理财,经营有道?偌大家业,难道是从亲生儿子嘴里抠出来的?” 苏旭摇头哂笑,满脸鄙夷:“你这就是妇人之言!我看你家就是太爱经营产业,所以做官格局才小,更别难以提体会本朝规制。” 穷疯了的柳溶月立刻反唇相讥:“您爹倒是不将心思用在置产发财上,我也没看怹老人家登基坐殿啊!嗯!对!抢儿媳妇嫁妆倒是蛮有一套!” 苏旭待要回嘴,猛不丁听到自己肚中“咕咕”有声,那是饿得很了。 腹中无食,屋里没火。 他坐在光板床上瑟瑟发抖,想到自己变成女人不过月余,居然已经忍饥挨饿了好几回,也真是晦气。想到这里,苏旭揉着肚子抱怨:“柳溶月,你这身子吃得少,饿得快,难怪女子没有出息。” 柳溶月让他说得语塞,正在怄气。 忽而旧布帘子一撩,诗素抱了包袱进来给小姐铺床。她在外间听到苏旭居然敢指摘女人不好,当即过来帮腔:“小姐家的!有道是养得起猪就垒得起圈,娶得起媳妇就管得起饭。您爹扣钱的时候,你不言声儿。如今挨饿了,怎地还嫌上我们身子弱了?从家里带来多少钱出来,小姐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刚才打赏衙役的时候您那阔绰劲儿呢?起开!别挡着我们没出息的女子铺褥子!”说着,她一屁股将少奶奶拱了起来,径自垂头忙碌。 看诗素一个人忙不过来,柳溶月自然而然地过去帮手。她虽然不曾干过许多家务,但是从小在内宅长大,耳闻目睹就是这一套,看也会了。更兼柳溶月现在是七尺男儿、身高腿长、又有力气,她悬挂床帐、收拾东西分外利落。 苏旭看了不由大皱其眉,心道: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能做这些琐碎事? 他刚要开口制止,忽听身边诗素欢喜赞叹:“我家小姐自从做了个公子,怎地这么能干?”说着这小丫头还瞥了自己一眼,口中冷哼有声:“小姐,前两天你不会念书,有人喊打喊杀;现在他坐在这儿屁事儿不做,你倒好性儿。依我说,这样不省事的老婆,狠狠打一顿才是正经!” 苏旭让诗素说的粉面通红,刚要发火儿。还好柳溶月息事宁人地扯了扯诗素的袖子,要她别再说了。 诗素一把拍开柳溶月的手指,撅嘴咕哝:“你就恁地老实!怪不得让人欺负!” 苏旭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受了诗素奚落,不由低头寻思:我现在是女儿身,可屋里的事儿啥也不会。得亏柳溶月还算厚道,倘若她如我教她读书那般对我大声小声,我真要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正尴尬间,苏旭忽见王话痨站在窗外逡巡着欲近不近,仿佛有话要说。 苏旭连忙给自己找台阶下,他隔窗问道:“华朗,你安顿好了?” 王话痨怪不好意思地轻轻搓手:“回奶奶话,门子大哥说了,论理我该住在二堂跨院的吏舍。咱们来得仓促,吏舍管事儿回家过年去了。门子大哥先要我在您这儿凑合几天。你瞧行不行?” 苏旭想也不想地随口答应:“好啊。”不期然回头看到柳溶月不太赞同的眼神,苏旭这才猛然省起:是了!男女有别、内外有隔。这里院落狭小封闭,猛不丁住进来个陌生男子是不恰当。他殷殷嘱咐:“待过了年,你还是搬到吏舍去好了。” 说完了这句,苏旭心头一动,仿佛想到什么要紧的 事,却一时抓不到要领,脑中正在混乱,忽听窗外的王话痨先是欢喜道谢,旋即磨磨唧唧:“那个……少奶奶,您看这天儿也不早了,路上人也少了。咱新官上任,就说大少爷爱好个哑么悄悄儿不事声张,但年夜饭总不能不吃吧?我知道,咱初来乍到,什么都没预备。可是这买酒买肉的事儿,它是有钱登时变!我就想着跟大少奶奶这儿领点儿银子,出去采办点儿吃喝,再置办点儿煤炭,咱们好歹也得过个热乎年不是?” 苏旭顿时气馁:“这个么……” 然后他就听王话痨在窗外声音狐疑:“不是!您都尚书府儿媳妇儿了,咱又不是买房子买地,您还短这俩包饺子钱么?咱就是花个仨瓜俩枣儿的买点儿菜吃,谁能说您不会过日子呢?这样吧,您好歹赏俩,我勤俭操办就是了。” 苏旭阮囊羞涩导致脸上发烧:“可是……我……这回就没从家里带出钱来……” 此言一出,就连王话痨那么能说的都愣住了:“不是!您没带钱出来?那咱们吃什么啊?我算知道您公公为什么给我个碗了!这四口人加俩畜生,总不能指着我一个人出去要吧!” 这边正在聒噪不休,那边整好床帐的柳溶月走过来解围。她随手拔下苏旭头上镶珠银钗,开窗递给王话痨:“这只钗子的珠子不错、手工也细。当初打的时候花了八两,如今拿去当了,怎也值四两现银,别让人哄骗了去。买些酒肉咱们过年,嗯,我看你并没什么行李,死冷寒天你好歹给自己置办床厚实铺盖吧。” 王话痨看看银钗本欲再说:怎么尚书公子、新官上任,就到了当当的地步?可他听公子爷竟然如此体恤自己,当下不忍细问。 王话痨叹了口气:“得嘞。我一定少花钱,多办事儿,给您置办得热热闹闹。” 眼看王话痨出去采办,苏旭摸了自己漆黑长发,有些不好意思:“想不到你一个大小姐还懂得当东西。” 他俩相识快满一月,终于轮到柳溶月满脸嫌弃:“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书上没写过当当,还没写过《谴怀》么?我读这诗时年纪还小,只这四句记得好深,你说做女子也是委屈。嫁个穷人就够难了,丈夫馋虫犯上来要吃酒,做媳妇的便连脑袋上的首饰都保不住。” 苏旭原本极爱元稹的风流蕴藉,被柳溶月一说,顿觉此人不是东西! 头上去了钗子,他脑袋上轻飘飘怪不得劲儿的。事到如今,苏旭更加后悔不该那么老实巴交地上了爹娘的瞎当,好歹留点儿体己也是好的。 抬起头,苏旭就见诗素好怜惜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小姐家的,平常我们劝您,好歹戴点儿簪环首饰,您就不听!非打扮得跟个带发修行的姑子似的!现在傻眼了吧?新进搬家,四两银子管什么啊?但凡您肯往脑袋上多杵俩簪子,咱也不至于吃了这顿还愁下顿。” 苏旭顿时愕然,从来没想过自己梳头戴花儿还有留着换饭的一天。他有心回嘴,想想居然无言以辩!大少爷白长了二十五,今日才知媳妇被夫家嫌弃的委屈!他一跺脚,愤而回里间收拾自己包袱去了。 诗素与柳溶月面面相觑良久,忽而笑道:“小姐,你觉不觉得他现在有点儿像个娘们儿了?” 柳溶月回想苏旭刚才娇嗔之态,“噗嗤”一笑:“这个倒是。” 丫鬟姐姐再开口时,颇有些语重心长:“小姐啊!眼看着你也到任当官了。既然一时变不回来,咱可好歹出息些吧。人家老爷们儿都混出二分女孩儿样儿了,你也得打起精神,好好儿做个男人才是啊。” 柳溶月垂头抿嘴、声如蚊蚋:“可是我不会啊。我只是个小女子,我没有丝毫见识。” 诗素“嗨”了一声:“古往今来,比您糊涂的有的是!你怕什么啊?程咬金就会三板斧还当混世魔王呢!您这样儿能写会算的聪明人儿,有什么干不了的?只要不杀人造反,本朝就不判死罪。便是出了差错,苏老子是摆设不成?挣不来银子,还护不住犊子么?天下当爹不上进的居多,儿女不逼他们哪能成材?” 柳溶月听了这番歪理,胆气顿时壮了许多。 她搓了搓手,又搓了搓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了门口,想要出去看看县衙的模样,冷不防一开门又让凉风抽回来了。 柳溶月顿时气馁:“要不……明年再说吧。” 诗素长声叹息:“也别怪他骂你,您还真是死狗扶不上墙!” 柳溶月满脸通红地溜入内室,臊眉耷眼地去帮苏旭收拾东西。躲在内室的柳溶月和苏旭今日双双被诗素骂到不能回嘴,他两人对看一眼,顿时生 出一段同病相怜地惺惺相惜。 不多时,王话痨买了酒肉米面、过年的事物回来。 诗素在里头张罗和面包饺子,王话唠在外面忙着贴红对联挂灯笼。 如今家里只有诗素一个丫鬟忙东忙西,倒让主人实在难以得罪。 在诗素姑娘逼视之下,苏旭和柳溶月一起去犄角旮旯忙着点炭盆子取暖。点炭这事他们轻车熟路,成亲次日,他俩就放火烧过新房。好在现在没钱,炭买得少,想火上房也没那么容易了。 听着外面爆竹声声,看着屋中烛火融融,这冷屋冷炕居然一扫刚才的颓唐寒气,窗纸上都透出几分喜气洋洋。 柳溶月这是平生头一回在外过年,她本以为自己会思念爹娘、会愁肠百结、会暗自饮泣、会唏嘘命苦,可是没有、没有、都没有!她现在完全顾不上!她得顶着王话痨的诧异目光帮诗素张罗年夜饭,里里外外就诗素一个人操持,她忙不过来。 苏旭也没胆再去阻止柳溶月干活儿,他自己都得搬个马扎上墙角儿去剥蒜。 诗素姑娘眼里见不得闲人! 王话痨一边儿忙活着擦桌子扫地,一边儿踅摸着屋内这仨人,怎么瞧怎么觉得他们奇怪:大少爷没个官样儿,少奶奶笨得出圈儿,就剩个丫头看着聪明伶俐,把大伙儿支使得团团乱转,眼瞅着还要骂主了。看着此情此景,王话痨不由狐疑百转:是他们行为奇特,还是当官的都是如此熊色? 转念一想,王话痨又不纠结了:这大少爷脾气挺好,人样子也精神,怎么就克妻了呢?我都恨不得嫁给他!啊!呸!我就不好那一口儿!这少奶奶虽然吝啬些,好歹体恤下人,也算难得。 想到这里,王话痨不由失悔:人家两口子不错啊。我当初那么编排他们,还拿人家打赌,难怪苏尚书生气。嗨!算了吧,甭管奇怪不奇怪,大少爷!我以后好好跟您混得了!我以后也不改行了,咱这就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王话痨陡然痴情的眼神儿让柳溶月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坐在旁边的苏旭也觉得很不是味儿,对着王话痨竟生出三分他娘厌烦周姨娘的诡异情愫。 好容易吃上临时拼凑的年夜饭,柳溶月还没把丸子送到嘴里,忽听一边儿的苏旭沉声问道:“月……嗯,你会喝酒吗?” 柳溶月摇摇头:“不会。那个难喝。” 苏旭蹙眉:“这如何使得?做男……”他瞧了桌上的王话痨一眼,连忙改口:“做官如何可以不喝酒的?” 柳溶月茫然不解:“做官会做事不就得了?还管人家喝什么呢?” 苏旭啜一口王话痨打回的村酒,大摇其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做官要应酬,吃酒便是应酬。譬如僚属要巴结于你,自然要请你吃酒;上司要拉拢于你,也会叫你吃酒;你有求于人,要同人吃酒;你想婉拒别人祈请,也要同他吃酒。以酒遮脸,不好说的话也可说了;酒酣耳热,不相干的人也熟了。酒桌之上,有推心置腹、有抱头痛哭、有投石问路、有党同伐异,那可真是精彩纷呈的一出大戏。总之,做官要喝酒,喝酒才能做官。你既然出仕,那就万万不能免俗。”说到这里,苏旭神色复杂、强笑举杯:“来来来,苏大人,我敬你一杯。贺你接任做官,如同新生,自今日始。” 说着,少奶奶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顿时呛得粉面通红。 人家都把话说成这样儿了,柳溶月不喝也不合适。她端起杯来,小口吮吸,立刻蹙眉“斯哈”,以手扇口:“好辣好辣!” 苏旭皱眉批评:“做男人不能怕苦,你怎么连辣都怕?” 看桌上气氛不对,王话痨连忙打个圆场:“少奶奶!大少爷既然不擅饮酒,你让他这么喝肯定不行。”说着,他将菜碟子往柳溶月眼前挪了挪:“这个喝酒啊,得就菜!” 诗素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我见人吃酒都是就菜的。哪怕一碟花生,也好过白口纯喝。” 看苏旭脸色还好,不曾阻拦。柳溶月连忙夹了两筷子凉菜缓缓酒劲儿,果然口中辣味好些。 柳大人缓缓舒气,悲苦叹息:“这就菜之法,果然不错。不过倘若能光就菜,不喝酒。那就更好了……” 苏旭以手抚额,心中喟叹:若论将我气个半死,您老总能花样翻新!不行,这“爷们儿”得管! 他顿时满脸严肃:“喝!不喝不行!不会就学!今日我陪你喝!”说着自己又闷了一杯。 那日,饭桌上的苏旭面沉似水、不怒自威,瞪眼儿逼着柳溶月以饮鸩之姿喝了一杯一杯又一杯。柳溶月紧着喝酒,王话痨紧着给大少爷布菜。眼看大少爷自个 儿就要将这一桌年菜造个七七八八,什么都没摸上吃的王话痨急得直抖手:“少奶奶!差不多得了!有道是酒要少吃事要多知啊!” 谁知他话音未落,就见那活阎罗似的少奶奶“咕咚”一声倒在桌案之上。 少奶奶满脸通红,酒气熏天,竟是自己喝多了。 王话痨双手一拍:“就您这酒量,还说别人呢!” 柳溶月与诗素连忙将喝得酩酊大醉的苏旭掺入内室歇息。 进屋之后,诗素捂嘴好笑:“他忘记了么?他这辈子的酒量现在都在你身上。如今不会喝酒的是他自己!” 柳溶月摇头叹息:“酒量是一回事儿,爱喝是一回事儿。真搞不懂这些男人,这么难喝还偏要喝。自己跟自己找别扭!” 安置大少奶奶在旧床上躺好,诗素神色忽而促狭:“小姐,这里又没有给丫头守夜用的榻子,你要睡在哪里?要不干脆酒后乱性,趁乱跟少奶奶圆房算了。等他醒来你就哭诉他勾引于你。” 柳溶月想想苏旭素日的厉害,顿时吓得双手乱摇:“不行不行!我可不敢!”搔搔脑袋,她叹了口气:“再说我也不想与他做夫妻……” 诗素“嘿”了一声,懒得理她,扭头出门吃剩饭去了! 那个除夕之夜,柳溶月和衣卧在烂醉如泥的“自己”身边,听外面极远处“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声,安然渡过了自己作为男儿的第一个除夕。 她迅速入眠,一夜无梦。 第三十七章 大好干儿 次日醒来,就是初一。 当柳溶月睁开双眼的时候,苏旭正背对着她坐在明镜之前,细细梳妆。 柳溶月躺在床上,痴痴地看着镜边美人持了阔齿牙梳,细细通发。他半新夹袄袖落在肘边,露出一段雪色小臂,腕上翠镯宝光盈盈,清透得好像一汪春水。 苏旭就这样坐在那里梳啊,梳啊,没完没了地给自己梳着头,一直梳到柳溶月心生恐惧,疑心他要将“自己”的头皮都叨破了,才忍不住出言询问:“你怎么还没梳完啊?” 苏旭倏地回头,咬牙切齿:“你醒了还不过来帮忙?!老子就不会给自己盘髻!” 苏府内室 苏尚书倒卧榻上,对夫人张氏低声埋怨:“大好元日,你哭什么?让旭儿夫妻前去赴任,不是你我商量的好的么?儿子去为国办事理所应当,你有什么可难过的?” 张氏还是抽噎:“我儿从小到大何尝离开过家?他病还没好……他还小呢!” 苏尚书骇笑:“您儿子都二十五啦!还小?我跟旭儿一般大的时候,我都当他爹了!” 苏尚书此言说中了苏夫人的心病,她眼圈儿顷刻红透:“也不知旭儿何时能够当爹?也不知……旭儿是不是真的不……”说到这里,她怯生生地问:“老爷,你说咱儿子还能不能有子送终啊?” 苏尚书最烦这戳心窝子的话,听夫人哭得心烦,他正要抱怨些“那就活该苏门绝后”的颓唐言语。 话到嘴边,忽听家人来报:“大人,礼部王侍郎王老爷来拜。” 苏尚书整理心绪,勉强点头:“请到这里来。” 见丈夫要在内室接待客人,苏夫人忙不迭避去厢房。苏尚书让夫人哭得心乱如麻,也懒得起身梳洗,便打定主意,就这么歪在炕上会客好了。他与老王熟稔之极、也算通家之好,料他不会见怪。 王侍郎进门之后,立刻大吃一惊。他只见苏尚书斜在床头、脸色蜡黄,一双细目,毫无光彩,脖颈之上更有红痕数道。 苏尚书萎靡不振、苏尚书唉声叹气、苏尚书愁眉不展、苏尚书眼瞅着就要生无可恋了。 王侍郎坐到病榻之侧,紧紧握住老上司双手:“大人,您如何憔悴至此啊?你脖子怎么了?!” 苏尚书颓唐摆手,有气无力:“外伤,家丑,唉……不足为外人道啊!” 王侍郎左右看看,新婚的苏旭并不在侧,心中狐疑:以礼而论,王侍郎算得苏旭恩科老师。他来拜见,苏旭不能不出来见礼。 王侍郎问道:“旭儿呢?如何不见出来?” 苏大人双目紧闭,颓然后仰:“这个畜生!我已把他夫妇轰出家门上任去了!你就别问了!” 王侍郎心中奇怪:想苏大人这宝贝儿子,聪明伶俐、容貌俊秀、从小出口成章,二十五岁就进士及第。这要还是畜生,那别人家儿子都掐死算了!转念一想,苏旭年前成亲,不过月余。小夫妻就被亲爹轰走,莫非这里有什么家宅不和、内眷纠纷? 既然苏尚书不爱多说,他也不好细问。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推人及己,王侍郎心中难过,不禁与苏尚书起了些同病相怜之感。 再开口时,王侍郎改了称苏尚书的字,以显与他推心置腹:“锡之啊。我说你家旭儿不错了!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该由他去由他去,可是咱们做父母的,哪个不是跟着他们屁股后头操心生气?世人皆是如此!不独你受熬煎!别个不说,就说小犬!那也不是个让我省心的东西!他不好好读书也就罢了,他还胡作非为,我这些日子,真是活活愁白了头发啊!” 说也奇怪,本来卧床不起的苏尚书听说僚属的儿子也不争气,顿时支棱了起来:“什么?!你说你儿子也不省心?” 王侍郎以手抚膺坐长叹:“锡之,你还不知道我家那个逆子?气死我了!” 苏尚书仿佛于茫茫人海之中,终于找到可以惺惺相惜之人。 他一把握住王侍郎的手,双目放光:“芝农!你儿子怎么了?赶紧给我说说!” 王侍郎一愣,顿时觉得老上司这神情,活脱是好容易找到个儿子不孝的给他陪绑,看起来很不地道。 但是想想他这上司为人还算忠厚,兼之自己这些日子委实让宝贝儿子气到发疯,无处倾诉!那也不妨说跟苏大人说上一说,好歹痛快痛快嘴头儿。 提起不成器的儿子,王侍郎胡子都撅起来了:“我这个孽子啊!说来丢人!亏他小时,桃花观的崔道士说,此子命好,长大有福,必成福将!我才给他取名叫做王福江 。可是他,他,他哪有当福将的命啊?我跟你说!这畜生不爱念书也就罢了!他还性好渔色!他……他就爱女人!” 苏尚书猛击大腿,高声赞叹:“这不是个好孩子吗?!” 王侍郎都傻了:“你说什么?!” 苏尚书连忙往回找补:“不是!你想啊!咱们福江是个正当年的大小伙子,喜欢娘们儿有什么稀奇?”说到这里,苏尚书真情流露,如同过来人般殷切诚恳地开解下属:“爱女人不就对了吗?他要是就爱男人……那咱可是上吊都来不及啊……” 王侍郎当时都蒙了:上司这话说的……怎么那么别扭……不过……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抬头细看时,王侍郎更觉苏尚书以一种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眼神瞧着自己。弄得王侍郎居然生出苏尚书在谴责他得便宜卖乖的荒诞错觉。 话虽说得诡异,天儿还得接着往下聊。 王侍郎无奈叹息:“锡之!压根不是你想的那样儿!倘若这小畜生与谁家女子两情相悦,我这做爹的何必阻拦?哪怕出身贫贱些,娘家多要聘礼,咱也好商量。可是这个孩子!他爱好眠花宿柳,时常四处留情!这两天还找了个寡妇当外宅!” 苏尚书满脸不可置信:“他爱好眠花宿柳?” 王侍郎怆然点头:“是啊。” 苏尚书眼睛瞪得老大:“他还四处留情?” 王侍郎满脸羞涩:“不错。” 苏尚书急赤白脸:“他当真连寡妇外宅都找了?” 王侍郎愧悔难言:“当真……” 苏尚书满脸艳羡,以手拍床:“有这么好的孩子,你怕是上辈子修来的吧?” 王侍郎忧心忡忡地看向苏尚书,他摸了摸苏尚书的额头:“锡之你没事儿吧?不烧啊。怎么说上胡话了?” 苏尚书拍下王侍郎的魔爪,他对下属妒忌之色都要压抑不住了:“烧什么烧?我看你才是有个好儿子烧得难受!好汉才娶九妻呢!福江这是身子强健,才有心思御女无数!不像……哎呀!你要是摊上个连圆房都不会的宝贝儿子,哭哭啼啼跟你说他不能人道,你又当如何?难道轻生不活了?我跟你说,像你我这等官员,家中仆役无数,寻常要死也难!” 纵然被上司以如此诡异奇特的角度安慰鼓励,王侍郎还是满脸晦气:“锡之!你不知道!福江今日吞吞吐吐对我夫人说……说那寡妇有事要上门求我老婆做主。我媳妇嘀咕,这八成儿是俩人搞出了身孕,寡妇要打上家门儿!家门不幸啊!丢人现眼啊!要不是在家中坐不下去,我也不至于大年初一来叨扰于你。” 苏尚书闻听此言,忍无可忍、撩被而起:“这么说你还就要抱孙子了?!不行!这孩子太有本事了!老王!我想认你家福江当干儿子!这么说吧,以后你儿子就是我儿子,你孙子就是我孙子,我家要是绝了后,让福江的儿孙给我上坟!就这么定了!来来来,我这儿还有份礼物赠与我的大好义子!等到了初五,咱们就去奏请圣上。让吏部安置他弄个官儿当!” 王侍郎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苏尚书所说的礼物,是先帝文宗搬下的恩诏一道:倘苏尚书儿子科举不第,可授个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之职。做个七品武官,为国效力、以慰帝师。谁知苏旭一路科举、功名路顺,所以这道恩诏一直派不上用场。如今苏大人冷不丁收了干儿子,先帝的赏赐眼瞅着也要有了着落。 就这么着,游手好闲了二十多年的王大公子,大年初一把亲爹挤兑得有家归不得,胡乱找人数落他德行败坏,居然时来运转,这就当官儿了。 那日,王侍郎轻飘飘出离苏府,脚下软绵绵如同驾云,他当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道士看来有些本领!我们福江说不定真是福将一名! 王侍郎到府之后将喜讯一说,府中上下无不欢喜念佛!妻子仆人纷纷给老爷少爷道喜。 摒退诸人,王侍郎与夫人奇道:“我儿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可见这孩子念书虽然不堪,倒有两步时运不假。” 侍郎夫人孙氏爱子心切又心直口快:“我儿有甚不是?年轻子弟,吃酒听曲,交游广阔,也非大过。何人年少不风流?谁家炉子不冒烟?况且他从小运气好,你还不知道?想当初儿子抓周都能拽下来你腰上装银子的荷包。现在人家身不动膀不摇,年纪轻轻就当了官儿了,可不比你费劲吧啦,考到三十七才中进士强了百倍?” 王侍郎正要点头,忽而想起件大事:“那寡妇来闹了没有?” 孙夫人满脸坦然:“嗨!满不是那么回事儿!那丫头姓窦,守的是望门寡 ,还被娘家逼着殉夫,这才拼死出逃,多亏咱家福江搭救,安顿在外头躲避。两人兄妹相称,并没有什么孩子!这姑娘说了,咱家门庭高贵,不敢承望进门。好在她自己颇能针线,想求大人给改名换姓在宫里谋个差事,领份儿口粮。从此绝了娘家婆家算计她的念想。我瞧了瞧,她针线精致,倒是能应这么个活儿。” 王侍郎惊异之下,旋即欣喜:“没有孩子就好!救个义妹无妨!她要入宫做事倒也不难。我去找个小官儿认她做个义女,然后荐给宫里的太监就是。只是宫里规矩大,她能吃这苦?” 孙夫人叹了口气:“宫里规矩再大,也只是辛苦劳作。她未嫁死了丈夫,她娘家爹为个牌坊虚名儿竟然逼她殉夫。入宫是干活儿,在家是要命。两害相权取其轻,福江修好积大德。你自去安排就是。” 眼看着一天云彩满散,王侍郎松了口气:“这小王八蛋逢凶化吉,看来倒有几分运气。”说着他一抬头,就见屋内放了些披红挂彩的新鲜果品,不由诧异:“这是寡妇送的?她苦命之人,你不该收礼。” 孙夫人捂嘴笑道:“那倒不是!前天福江出门闲逛,遇着个姑娘由舅舅领着买田地。相中一块儿近郊的平地,买不得几亩;一块儿远郊树林,能买半拉山头。江儿随口说山头地好,谁知买下三铲子下去,竟挖出煤来了,所以今天人家特意上府里道谢。” 王侍郎“嘿”然有声:“偏他有这狗屎运。唉,只盼着他以后好好当差。从此当真做个福将吧!” 宛平内衙 初一的早晨,外面“霹雳吧啦”响着鞭炮,炉内“哔哔啵啵”烧着炭火,柳溶月细细地帮苏旭梳着头发。眼看着“自己”的长发虽然依旧漆黑如墨,可因为疏于保养已经没有往日的顺滑可爱。 她壮着胆跟苏旭好商好量:“咱们好歹抹点儿桂花油吧。” 坐在妆台前嗑瓜子的苏大奶奶用力摇头:“不要!麻烦!” 柳溶月垂头叽咕:“吃不麻烦!” 然后,她就见千刁万恶的少奶奶在镜子里斜挑眉毛,厉声喝问:“你说什么呢?!” 柳溶月本能地一哆嗦,赶紧给自己打埋伏:“我是说……实不麻烦!” 苏旭托了托发髻,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现在你脑袋在我脖子上,我说麻烦就麻烦,就这样吧。反正当女子成天在家坐着,我没披头散发,已说得过去了。” 柳溶月叹了口气:我们当女子在家坐着还得善于针黹、勤俭持家。奶奶您啥也不会,就干脆歇了是么?她转念又一想:诗素说得对,是人就不能饶他们闲着。我也该给苏旭找点儿事做,免得他天天操练我。 于是,柳溶月谄媚笑道:“苏旭啊,再过几日,我怎样也得出去做官了。可我还没见过衙门呢,要不然我将你扮回个男子,你陪我出后宅去前面看看?” 苏旭正中下怀:“如此甚好!” 那是柳溶月凭生头一回看见“自己”做个男孩儿装扮的英俊模样! 那是苏旭混了一个多月,终于穿上身走路不会踩下摆的舒坦衣裳。 碍着柳溶月本尊身量瘦小,苏旭现在的袍服一概穿戴不上,这回改妆可是费了大劲。 柳溶月和诗素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将所有窗帘一概放下,让王话痨守在门口,把得知消息前来请安的皂吏衙役悉数挡在内宅院外。 大人如此鬼鬼祟祟,更加坐实他是微服私访,不能声张的良苦用心。 衙门中人相对唏嘘:“这位太爷必是要办大事儿!” 苏旭上回从家里溜走,随便从箱笼深处就抓了套自己少年时的衣裳。 现在啥也没有,只好由着柳溶月和诗素为他从头改过。 这回苏旭再次穿上男装,是完全依了柳溶月的眼光打扮:她给他戴黑纱唐巾,穿绿罗道袍,腰横淡紫丝绦,袜似堆雪、舄如红云。 穿戴完毕,柳溶月与诗素齐齐拍手赞叹:“我做男孩儿居然这等漂亮!” “小姐好生整齐!比戏台上小生也不差什么!” 苏旭揉揉脑门子:“咱是看衙门还是看我?再夸天就黑了!” 换了男装的苏旭推门而出,他是抬头挺胸,兼着大步流星。苏旭来过宛平县衙,上次监斩虽然来去匆匆,然而对于这里的格局,他已心中有数。天下衙门差不多,他爹当官一辈子,苏旭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没当过县官也见过县衙。 略一思忖,他决定领着柳溶月从后向前慢慢看去。 正月元日,官吏放假,亦有衙役值守。倘若大摇大摆从前门走入,难免惊动诸多 陪同。更何况新官上任、查点库房、对簿点卯都是应做之事。苏旭很想出其不意,先与柳溶月去瞧瞧库房规制是否严谨。 于是苏旭带着柳溶月先将三堂院落走了个遍,无非东西花厅、三堂正房,后院角门开处有个小小后园,其中假山简陋、凉亭朴素,数九寒天、花草凋零。 呜咽幽怨的北风吹来,柳溶月缩缩脖子,只觉万物萧瑟,观之不祥。 她软软地说:“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苏旭微微点头,转身向二门走去。 出了三堂侧门,便是二堂跨院。二院侧屋住了刑钱夫子,苏旭不想打扰他们新春节庆,只与柳溶月向银局并架阁库方向走去。 他负手走了几步,忽觉身后无声。 苏旭扭过头来,好稀奇地看见柳溶月踌躇着站在内宅门口,本能地不敢向前。 微微思忖,他才明白过来:自来闺秀不迈二门。所以柳溶月即便做个男子,每回出门都会在二门以内含糊一下儿。 那道门槛,在苏旭看来是木头,在柳溶月看来是结界! 若在一个月前,苏旭定然要虎着脸训斥她胆小懦弱。 如今做了三十天娘们儿,苏旭已经明白:当女子不好好回话要挨骂,出去瞎逛得挨打,做不出活儿来不许吃饭,一个弄不好就公公婆婆给逼着上吊了。 回头看看站在门口好没出息的柳溶月,苏旭忽而对这个怯懦的女孩儿灵魂生出了一段同情之理解:她会缝衣、她擅妆扮、她甚至还会读书写字,柳溶月很聪明! 只不过在她十八岁的人生中,充满了稀奇古怪的不允许。 这不是她的错,苛责她不公道。 那天,苏旭很耐心地朝柳溶月伸出了手指,他对她软语微笑:“来呀,我带你去看外面!”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柳溶月都忘不了那个新春元日,阳光从身后投到苏旭身上,让“自己”看来暖融融的,就连他向自己伸出的手指都泛着温柔的光彩。 那一刻柳溶月好羡慕苏旭,他即便做个女人也是目光炯炯、气宇轩昂。 站得这么直的人,总是闪闪发光的。 第三十八章 初试官威 柳溶月觉得自己不能相信苏旭给她的任何好脸儿,此人谈笑不过顷刻,狗脸说翻就翻! 譬如刚才他还温柔体贴地拉着她的“小手”出了二门,谁知走不得三步,苏旭发现她总如黄花鱼那般溜着墙边儿往前,立刻满脸泄气地要将她甩开。 他还训她:“自古男女,嗯,男男也得授受不亲!光天化日之下,你不能这么死死揪着我的胳膊!这知道的是我带着你走路,不知道还当账主子逮住了臭贼!松手!这袍子是钱买的!我就这一件儿!你给我拽坏了!” 柳溶月怪委屈地放开了苏旭的胳膊:“这袍子还不是我给你改的?好稀罕吗?哼!不拽就不拽!” 苏旭扭头瞪眼:“你说什么呢?!” 柳溶月登时垂下脑袋,期期艾艾地小声咕哝:“我是说……那怎么拽得坏……” 然后,柳溶月就见苏旭缓步踱到自己身边,围着她正转三圈,倒转三圈。 他将她从头顶看到脚趾,再从脚跟看到头发,最后这厮居然长声叹息:“这幅身子你用起来,站着不动时倒也人模人样,怎么走起路来就鬼鬼祟祟的?”说到这里,苏旭简直痛心疾首:“你要知道,你是来当官的,不是来投案的。咱就不能理直气壮些吗?” 柳溶月苦恼地扭着手指:“这是衙门唉……多瘆人的地方……听说前面还有监狱呢……想我垂花门都没怎么出过,怎么敢在衙门理直气壮?我从小就不会理直气壮。唉,这么说吧,你觉得你娘理直气壮吗?” 苏旭仰头想想:这个倒是!只要不是逼他上吊那会儿,他娘从来不理直气壮。即便过日子让周姨娘占了无穷上风,母亲那张精致美丽的面孔,也永远保持着毫不抽搐地和蔼可亲。 柳溶月向苏旭虚心求教:“要不你教教我,怎么才叫理直气壮?” 苏旭略微沉吟,忽而有了主意,他毫无征兆地一巴掌向柳溶月下巴拍去,厉声呵斥:“抬头!” 柳溶月让他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抬头。 就在她以为自己下巴颏儿要被苏旭拍痛的时候,柳溶月发现苏旭手指陡然转向,反击自己后心:“挺胸!” 柳溶月脑子还没转过来,胸膛已经听话挺起。 苏旭一招得手、乘胜追击,手腕翻转打她脐下:“收肚子!” 只须臾间,柳溶月觉得自己似被无形的钉子固定成个奇怪姿态。她仰着脖子僵在那里,用眼角余光看着如今身量娇小的苏旭心满意足地拍拍双手:“对!你就这么走路就可以了!这就很理直气壮!” 柳溶月像只鹅似地昂首向天、不见前路,她不是很有底气地问:“这样儿……真能走路吗?” 苏旭信心十足:“肯定能行!你就走吧!” 柳溶月试探着向前划拉了一步,好像还行;再往前探走一步,也还凑合。 柳溶月提着气、仰着脖子跟苏旭好商好量:“那个……我这么理直气壮……就不太看得见道儿……万一前面有沟的话……能不能劳驾您告诉我一声……” 她用余光看到苏旭又翻个白眼,连忙退而求其次:“您要嫌烦,给我根儿棍儿探路也行……” 苏旭顿足气结:“我让你当县令,没让你装瞎子!你就这么理直气壮往给我前走!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老子这么走了二十多年了,也没见撞……嗨!停下!前面是墙!” 他话音未落,白眼望青天的美少年已经“咣当”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县衙侧墙上。 柳大人这下子撞得特别实在,她吃痛之下身子摇晃,反身“咣当”又撞开了一扇角门,顷刻之间,她就跌跌撞撞地摔了进去。 苏旭想冲过去拉她!可是现在柳溶月身高体沉,苏旭如何拉得动? 于是,他两人在各自惊呼之中,双双冲进了二院库房。 正在料库之中忙着搬弄木箱宛平衙役石长透,听见动静不对,猛然回头,他就见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呜嗷”喊叫地冲了进来,也不知是人是鬼! 石长透心虚有事,当即吓得“嗷”一声来蹦起来丈许多高。 柳溶月没想到屋内有人,而且这人居然会蹦,登时发出更加惊恐的尖叫。 一时库房之内,尖叫此起彼伏。 等石衙役堪堪双脚落地,他才想起来高声断喝:“什么……什么人?胆敢擅闯衙门料库?!” 柳溶月将将稳住身子,脸上阵阵发烧。她不惯被人喝问,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赧然看向苏旭。 让他们“嗷嗷”尖叫震得脑瓜子发蒙的苏相公,是拼死抓住门框,才没 一屁股坐到地上。 勉强站直了身子,小苏相公拍拍胸口,好歹压低嗓音说到:“这位差人,休要聒噪。”说着,他不太提气地顺手一指:“此乃新任宛平县令苏大人!新官到任,他是来看看府衙的。” 石长透闻听此言、脸色大变,他将柳溶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觉得眼前小相公虽非气宇轩昂,倒是眉目如画,像个大家娇养出来的公子哥儿。人人都知,新任县令乃是尚书之子,眼前这位少年的面相似也对得上榫卯。可他怎么来得这么早?大年初一就巡视府衙?这不合规矩啊! 见衙役还在犹豫,苏旭面露不豫之色:“这是天子脚下,苏大人首县之长,你还怕他冒充不成?” 那衙役慌忙下跪:“小的无知,大人恕罪。小的给大人请安。” 叩头已毕,见太爷本尊面无愠色,他才勉强放下心事,慢慢看向不太好惹的苏旭,轻声问道:“敢问大人,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柳溶月本性实诚:“这是我夫人……” 眼看衙役脸色古怪,苏旭急忙高声纠正:“我是她的夫……夫子!” 在衙役与柳溶月双重疑惑的眼光中,苏旭呵呵窘笑:“不是……也有叫师爷的么?” 石衙役连忙赔笑:“敢问夫子贵姓?” 苏旭叹口气:“免贵姓柳……”他这姓氏也算“出嫁从夫”了。 石衙役心头疑惑:姓柳叹什么气?姓柳很缺德吗? 看苏旭脸色尴尬,柳溶月连忙找个题目岔开话头,她指着几个簇新的白茬木箱问那差役:“新春元日,衙门放假。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你在这里独自忙活?” 石差役见太爷神色可亲、胆色略壮,他料他富家公子不知衙门内情,连忙赔笑回答:“小的闻听大人就要前来接任,想料库之中陈年积灰甚重,素日库房财货出入,不得打扫。正好新春官假,清清静静,所以先来归置归置,也方便大人来日检视接收。谁知大人如此勤谨,竟来得这样早。” 说着,他伸手去掸柳溶月袍子的下摆:“唉!这里混乱污秽,这些箱笼多年未曾移动。灰尘好多,脏了大人的衣裳。” 柳溶月不惯被人抚摸,下意识地往后退却,她看看满地白茬箱子,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不过大小姐自幼腼腆,不爱多话,她垂眸一笑:“那我先去别处走走好了,你且忙着。毕竟节下,你也要早点儿回去与家人团聚才好。” 说完,柳溶月推门而去。 苏旭觉得这个差役倒是个勤勉肯干的,他想:走了也好。再说两句,不给他俩赏钱不合适了,谁让现在我俩正穷呢? 两人双双走到院内,看看四外无人,柳溶月朝苏旭拍拍胸口:“好险好险,我头一回跟衙门里的人说话,可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苏旭回头想想,虽然这大人脾气忒好了些,勉强还可算平易近人。 他轻声勉励:“刚才差强人意!不过你是县令,对僚属说话不必如此温柔客气,你下次尽可……多些官威!什么?没见过官威?那你就面无表情!绷着!”说着,他捏了捏柳溶月的嘴巴子:“头一桩,不许笑!” 柳溶月连忙点头,嘴巴“呜呜”地表示自己记下了。 苏旭蹙眉:“呜什么呜?”他手到嘴到催促到:“挺胸!抬头!向前走!” 话虽这么说,苏旭不敢托大,生怕柳溶月再撞到哪里,他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为大人开路。 很快,聪明好性儿的柳溶月渐渐摸到了如此走路的诀窍:要领是趁苏旭不注意时,赶紧低头先把前路看个大概再说。这么走道儿费脑子,没个好记性定然掉沟里。 那日,苏旭带柳溶月走遍了宛平县衙。 县衙二堂叫见月堂,西跨院是主簿衙并倒坐承发房,东跨院是县丞衙并倒坐架阁库。 二堂正中,白底黑字的匾额高悬门上。这块匾额苏旭上次匆匆路过,虽然看见、不及细想。如今看来,他不由心中一动:这是见月堂……她是柳溶月……难道这竟是苍天注定? 些微踌躇了一下儿,苏旭看向了架阁库方向。架阁库是宛平县所有文牍、案卷存放之地,苏旭一直想去瞧瞧。 察觉苏旭停下脚步,柳溶月放下脖子问:“怎么了?” 苏旭摇了摇头,带她继续向前走去。 转过二堂屏门,即是宛平大堂—节爱堂:大堂威武、黑金匾额,高悬正中,左右栅栏,刑具肃杀。 堂前更有巨大石板铺就青白月台、宽敞整齐。 站在月台之上放眼四望:节爱堂东厢是吏、户、礼 三房,西厢是兵、刑、工三房。 六房身后分别是典吏衙和吏舍,再往远处便是戒石坊并笔直甬道、宏阔仪门了。 苏旭携了柳溶月缓步走到台阶之下,不远处便是三门四柱的戒石坊高高矗立。 二人走到戒石坊旁,柳溶月轻轻仰头,慢慢念到:“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苏旭莞尔一笑:“前两天谁说自己不认识字,勉强只认识笔的?” 柳溶月赧然垂头:“我不敢出来当官……所以只好装作不认识字……后来我不是改了么……” 苏旭指点着戒石坊上的字迹,为她悉心解说:“此乃北宋黄庭坚大人手书拓本,意思是慰勉天下做官之人,清正廉洁、勿枉勿纵。离地三尺、神灵不昧。倘若为民父母还要胡作非为、为祸苍生,将来不受人间法报,也定遭苍天严谴。” 说到这里,苏旭微微侧头:“月儿,再过几天你便要拜印做官,我盼你能将这一十六字牢牢记在心中,时刻自勉。” 此时天色诡异变幻,极远处云层翻翻滚滚,隐有雷电蕴杂其中。 柳溶月心头害怕,不觉紧紧抓住了苏旭的手指。 苏旭本想斥她胆小,犹豫了一下儿,还是轻轻地回握住她。 十指交握之际,苏旭忽然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合着远处雷声隐隐,说不出的悸动难过。 而被苏旭握住的柳溶月,此时此刻,心头却异常温暖安定。 那日他们就这样手指交握,直到天边雷歇云开。 熬过了心悸的苏旭些微沉吟:是否还要带柳溶月走出仪门,去看最外层院落的深牢大狱和衙庙地祠?不会吓到她吧? 正踌躇着,忽听身后不远处人声嘈杂,苏旭和柳溶月齐齐回头,只见王话痨领了几个差役遥遥行来。他们嘈杂交谈、声音不小,远远听着,仿佛是昨日见到大人前来赴任的差役们今日约好,来给大人叩头拜年。谁知大人不在,王话痨就领着他们在衙门之中四处寻找。 苏旭突然想到:那吴旺发班头为人精明、眼光毒辣,倘若被他看出自己女扮男装,恐怕引人非议。倘是一月之前,苏旭没准儿不当回事儿,女的怎么了?当娘们儿就不许出门了吗?自被亲娘逼过一次上吊,他才知道此中厉害,现在已经不敢任性妄为。 他对柳溶月说:“我现在是个女子,不便与他们相见,你自己小心敷衍。我要去后面架阁库里瞧个案卷。你拖住他们,不要过去那边。时间越长越好!明白了吗?” 柳溶月一把薅住苏旭的袖子,满脸害怕:“你不能走!如何敷衍?我可不会!” 苏旭满脸恨铁不成钢:“这有什么不会?!世上还有比当官更方便的事么?你……你这样!你就虎着一张脸!对!便如同你后娘对你那样儿不好好说话就行!倘若旁人问你,不会作答,你就反问一句‘你说呢’?这句万用万灵!屡试不爽!” 柳溶月愣在当场:“此话当真?” 苏旭“啧”了一声:“包治百病!记住啊!拖住他们!不许去架阁库!”说罢,他匆匆挣脱柳溶月的“魔爪”扭头溜走,临走之前,他还不忘揉揉柳溶月的嘴巴子:“就这样!僵住!不许笑!” 看柳溶月现在一张俏脸僵如中风,苏旭心满意足地远远地避开这些人,独个儿溜去了架阁库。 那日,他推开沉重大门,行走在黑沉木架之间,苦苦搜索着胡氏杀夫的案卷。 也说不清为什么,自从秋决了胡氏,这个案子总是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甚至苏旭隐隐觉得,此番自己和柳溶月交换了身子,没准儿也与胡氏之死有些关系。 夜半无人时,他曾默默复盘此案所知的脉络许多次,但是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这次到任就职,苏旭就打定主意,必须重阅此案案卷!如今得便,苏旭正好去寻找单大人匆忙离任之时留下的那些原封案牍。 戒石坊下,宛平县令柳溶月大老爷僵着一张仿佛被邪风拍瘫了的面孔,满眼紧张地瞅着面前诸多僚属。以吴旺发班头为首的宛平县一众衙役,心惊胆战地瞧着他们脸色严峻的新任上司。 王话痨十分诧异地看着所有人,狐疑满腹:这是出什么大事儿我不知道么? 柳溶月心里没底:我这样儿脸色儿行不行?我后妈可恨,不光是她脸子难看,主要还在她骂闲街难听,我能把这段儿也抄过来吗?我骂什么?你这小浪蹄子绣花一把手笨?不是!他们会绣花吗? 宛平县的衙役们寻思:这位大人昨天闭门谢客,今朝面若冰霜。人家不亏是当朝一品尚书爷的儿子,傲 得走道儿都梗着脖子。这少爷要是不好伺候,咱真拿人家真没辙。朝里有人好做官,人家后戳儿硬,咱们惹不起。再说他一个探花郎不入翰林院,怎么就来宛平县了?莫非他是奉命前来……只怕来者不善! 一众人面面相觑,各自都心怀鬼胎。 吴班头戒慎恐惧地咳嗽一声:“虽然大人有命,您前来到任不要声张。但是毕竟新春元日,小的吴旺发带一众同僚,前来给大人叩头贺年。愿大人阖家安康,平步青云。”说到这里,宛平一众衙役齐齐下跪,给柳溶月叩头行礼。 柳溶月强压住把大伙儿挨个儿搀起来的真心,袖子里再狠狠掐自己两把,才装出个涩脸:“起……起来吧!” 吴班头试探着问:“请大人示下,有什么要小的们伺候之处吗?” 柳溶月逼着自己接茬儿杵倔横丧:“没……没有!” 吴班头看大人脸色不好,心想:莫非他要微服私访,这是责备我们不该前来?糟糕糟糕,这不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吗? 他连忙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敢叨扰大人太过,大人您好好休息,我们这就去衙门里准备您接任的大事儿好了。”说罢,他回头挥手:“要不大伙儿就散了吧,各回本位,收拾打扫。” 眼看一众衙役就要散了,更有几个人转身朝着架阁库方向走去。 柳溶月情急之下,大吼一声:“哎!” 衙役们惊悚回头,连忙请问:“大人何事?” 柳溶月脸色严峻,结结巴巴:“你……你说呢?” 吴班头满脸迷茫地看向大人身边的王话痨:“是你踩着大人了吗?” 第三十九章 明察秋毫 当苏小娘子在架阁库东摸西摸找东西的时候,柳大老爷正在衙门里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瞎撞。 王话痨并一众衙役,在新大人屁股后面一窝蜂地跟着。 大老爷往东,大伙儿乌央乌央地往东;大老爷往西,大伙儿乌央乌央地往西。 大老爷看天,大伙儿仰脖子跟着看天;大老爷瞅地,大伙儿低脑袋跟着瞅地。 东升旭日,西落冰轮。天何言哉?地厚无语。 死冷寒天,新任县太爷板着一张漂亮面孔怔怔站在见月堂前,迎着风啊发着懵。 任凭王话痨怎么好声好气地请示:“大人您到底要干什么啊?” 她就是面无表情外加默默无语。 柳溶月此番做作落在衙役们眼里,那必须是另有深意啊! 这位大老爷不亏探花出身,行事与众不同。人家也不说要干什么,也不让大伙儿解散,自顾阴沉着面孔、徐徐负手前行,看着就是那种城府极深、官威甚重的主儿! 一众衙役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问,谁也想不明白尚书公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说老实话,面沉似水的柳相公心里也慌得很!她又没话跟这帮跟屁虫说;她又不敢把他们放假,生怕他们闯到架阁库去;她还不知道苏奶奶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她只好冷着脸子领着这帮家伙在院子里转悠。 你别说,这回衙门她算逛熟了。什么叫县丞衙?哪个是承发房?什么是银局税库?哪是衙役吏舍?别说仪门之外那古朴简陋的土地庙她去捻了香,就连阴森恐怖的狱神庙她都硬着头皮进去拜了拜! 这里的土地公公看着慈眉善目与别处无异,狱神爷爷也是威风凛凛看着就有神通。 唯狱神庙外有棵百年老槐之下,立了尊雕工粗疏的木刻人像,看来诡异非常。不知为何,柳溶月怎么看它这么眼熟? 看大人凝神驻足,吴旺发连忙凑过来解说:“狱神庙也叫萧王殿,所供的萧王,便是萧何月下追韩信的那位萧何大人。有道是萧何制律,所以天下衙门都供他做个狱神。” 柳溶月随手一指:“我看这座树刻根雕也有香火,不知它是何方神圣?” 吴旺发讪讪一笑:“这家伙在这里日久年深,也不知是哪年哪代何人所刻,谁知他个什么?这里对着女牢,总有诸多犯妇对它哀求祈祷。那起女子各个晦气,牢子也懒怠禁止……怎么?大人看着不好?小的这就砍了它去!” 柳溶月不忍细看牢房之中诸多黑暗苦楚,她随和摇头:“那也不用,随它去吧。” 她快步走出深牢大狱,心中十分奇怪:想我从小养在富庶深闺、所见神像非金即玉,何曾见过这样粗疏潦草的木刻?我怎么会觉得这玩意儿看着眼熟? 眼看出了监区,再往前就是县衙八字大门,倘若出了宣化坊、绕过照壁便是大街,柳溶月怔了怔,没有想好再要去哪儿?更不知苏旭回家了没? 看大人在县衙门口逡巡好久,吴旺发连忙前驱两步:“大人,可是要出门转转?要不要小的备轿?” 王话痨得了诗素嘱咐,连忙过来劝解:“大人!天色近午,又是元日,这衙门里里外外,咱们半天几乎完全走遍,要不先回去吧?也让诸位吃个午饭。” 柳溶月心事重重地蹙眉摇头,扭身又朝衙门里面走去了。 一群衙役连忙鱼贯跟上。 已经转到六神无主的柳溶月此刻双手背后、脸色阴沉,她往西走两步看看是膳馆,往东走两步看看是茅房,实在没辙回到二堂,其实已经走投无路。 好在她现在体力充沛、身高腿长,走路满不费劲儿。 就这么晃里晃荡地走回见月堂前,柳溶月忽听西侧墙边有些奇怪响动。 她带人循声走去,只见西墙之侧,石长透神情慌张地站在墙边,脚边儿还斜了俩白茬箱子。 看他们过来,石长透脸都白了:“大……大人,您怎么回来了?您……您怎么还带这么多人回来了?” 柳溶月想起苏旭的嘱咐,逼着自己板起面孔,冷声断喝:“你说呢?!” 这边儿柳溶月话音未落,那边儿石长透“噗通”一声已经双膝下跪了。 柳溶月还没想明白这里出了什么事儿,就见石长透对着自己“咣咣”磕头,满脸丧气:“既然您都知道了。小的也只好实说!小的是万万没有想到啊,大人您竟然如此聪明!不错,小的是监守自盗、亏空了库房。小的不是人啊!!!” 柳溶月当时是狠狠掐着自己的虎口,才没 惊叫出声:天啊,我居然破案了! 以吴班头为首的一众衙役各个瞠目!他们素知库房是个肥缺,也料想新官上任,前任单大人眼前的红人石长透未必还能继续发财。不过历来任你官清如水,怎敌吏滑如油?向来懂事的新任知县都未必敢与衙中旧吏撕破脸面。只为他们管库多年,内有诸多花头,即便县官清点财货,也备不住让他们以次充好哄骗过去。更有来日,卸任之时,倘若这帮人亏空爆出、携款潜逃。那县令反而有个治下不严之罪,一辈子官运也就到头了。 众人都没料到,这位脖子梗得如落枕一般的公子哥儿,肚子里居然有点儿东西。人家来衙门不过一昼夜的功夫,就逮住了县衙陈年硕鼠,而且还抓了个现行! 王话痨都惊了:“大人!您……您这才来多一会儿啊?你这都看出来了?!” 柳溶月也有些慌乱:“呃……你说呢?” 王话痨重重点头,把腰一叉,回头对石长透厉声呵斥:“对!你说呢!大人让你接着说呢!” 石长透哆里哆嗦地招认:“小的本想您年后上任,盘库还早,我尽可从容挪借应付亏空。谁知道您大年三十儿就来了宛平,只怕开年就要交接。我……我给逼的没法儿,只好大年初一过来倒腾东西,权做遮掩!谁能想到,大人您头回出来逛就看出破绽了!是!我今日强压着素日销赃的纸张店老板,挪借了供礼部用的纸张、烟墨、榜笔四箱,以备盘库。纸张店老板的骡子车早早停在角门以外,怎想到大老爷一早起来就带着班头衙役四处巡查,几大箱子东西搁在外头,小的干着急就是搬不进来!最后逼得我没有办法,想让他们借着墙头往里顺,谁知刚送进来两个箱子,您就带着大伙儿来拿贼了。想是您早上与柳师爷借着摔跤进门就看出了端倪?大人!小的现在对您心服口服外带佩服!您清如水、明如镜、不亚于纱照万盏明灯,把天上地下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大人您怎么恁地明察秋毫啊!” 柳溶月满脸困惑:“大人这么费蜡的么?” 王话痨对柳溶月满脸崇拜:“大人!公子!合着您一早儿起来带着我们大伙儿满院子溜达,您就是为了憋这个贼王八呢!您太聪明了!您简直是火眼金睛啊!” 柳溶月羞涩垂头、连忙谦逊:“别闹!我又不属猴儿!” 一众衙役恍然大悟:敢情这位大人竟有如此机巧安排!他貌似茫无头绪、其实洞若观火。别看是个娇滴滴的公子哥儿,这人有本事啊! 有人想得更加深沉:大人的老子是礼部尚书,大人一上任就抓了对礼部的亏空,天下怎有如此巧事?这里没他老子的授意,谁能相信?苏大人被派来宛平,所图非浅!以后不可不小心伺候。 唯班头吴旺发赔笑前驱:“大人圣明,只是如此隐晦之贼,您是如何看出破绽的?大人说与小的们听听,小的们也好长长见识。还有,柳师爷是谁啊?” 柳溶月不禁为难:“这个么……” 吴旺发脖子一转,眼神冷冽看向同僚:“还是说老爷您有内线在此?” 在场诸吏齐齐惊吓摇头:“可不是我。” 吴旺发“嘿”然一笑:“大人初来乍到,即纠察积弊,果然眼光独到。只是您如何得知这狗贼内盗?大人若不明示,只怕小的难以下案文书。” 柳溶月察觉吴旺发眼中精光闪烁、似是为难自己,她不由面红耳赤、有些为难。 正踌躇间,她忽听王话痨为自己出头:“怎么说话呢?你是大人我们公子是大人啊?放着贼不审你怎么审上官了?可把你能耐的!我跟你说!我们公子爷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这衙门里谁是人谁是鬼,他一看便知!” 一众衙役满面狐疑:“大人还会算命?您会都能掐会算了,怎么定亲四个,才娶着一个?” 王话痨当场急眼:“说什么呢?这是做官!不是保媒!你管大人定几个呢?定八个也不娶你!就你话多!再说你话多能多过我吗?我告诉你别拿好人开心!没有好处!我要不是为这个嘴碎,我至于前些日子要饭吗?” 吴班头都没听明白:“这里怎么还有要饭?”他回头细问:“大人,你上任怎么还带个花子?” 柳溶月一时心慌,面有窘色,眼看难以下台。 此刻二堂之侧、架阁库边,有条纤细人影一闪而没。 正在众人纷纷乱乱、交头接耳之际。 柳溶月轻咳一声,忽然斯文开口:“我会看相有什么稀奇?文王制卦,士子读《易》,稀松平常。我家学渊源,会两手六壬之课,偶尔能占卜亡盗,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这里, 她点头轻笑:“至于我如何看出石衙役监守自盗么?说来不难,我一早不慎被料库箱笼绊倒,库中放在外面的箱子皆是木质干燥、白茬尤存,石衙役却说这些是陈年老货,经久不曾移动。这岂非不对榫卯?难免让人起疑。” 众人就见柳大人轻轻抿嘴,抬眼嗔怪地看向吴班头,轻声细言:“我初到贵境、不知衙中何人与内贼交好,唯恐泄露消息,只能缄口不言。带着你们四外转圈,这是为了人赃并获,让他无话可说。怎么……你我初次一同办事,这等我不信你的私话,还非要我明白出口么?” 吴旺发闻听此言,脸色苍白,连忙双膝下跪:“小的颟顸糊涂!大人洞若观火!小的谢大人还想着为我等留脸面!我这就将石长透收监!着可靠人手清理内库,务必不让前任的亏空连累了大人!您看如何?” 看吴旺发仓皇求告,柳溶月不禁十分得意,她双手背后、下颚一抬,冷言喝问:“你说呢?!” 吴班头连忙点头:“小的立刻去办!” 在场衙役无不服软,为吴班头求情:“大人息怒,新春元日,吴班头多喝了两口黄汤,才至如此口无遮拦。他再不敢了。大人如此精明强干,小的们只有兢兢业业,万不敢存了没天良的心思欺瞒遮掩。大人放心!” 便在此时,后院出来个打扮精致的丫鬟。 她快步走了过来,先朝众人福了福,才笑嘻嘻地说:“我的小……小爷,大年初一,何苦怄气?时候不早了,奶奶叫您回屋用饭呢。我看咱们回吧,也饶衙役大哥们吃口热的去。” 此姝言辞便给,正是诗素无疑。 柳溶月大喜过望:“你说奶奶让我回去吃饭?奶奶在房里亲口跟你说的?” 诗素点头笑道:“正正不错!是奶奶在家叫您回屋说话儿呢!” 然后,众人只见刚才还面如偏瘫的苏大老爷,闻听此言如得纶音点化般眉飞色舞。 他一甩袍袖,高声笑道:“哈哈!哈哈!咱们散了吧!” 随即,老爷就扔下大伙儿兴兴头头地拽着丫头回内宅去了。看这情形,新太爷倒仿佛坊间说的惧内男子,奶奶放个屁他踩上都如腾云驾雾一般。 可见老爷固然精明,奶奶更加厉害! 如此一来,柳溶月到衙伊始、即捉硕鼠,如此聪明机变的县官世所罕见,算是给足了宛平诸吏下马威。大家对她不禁又敬又怕,从此再不敢起轻视之心。 那日,躲在树后偷听半晌的苏旭不禁感慨:天公疼憨人啊! 回屋之后,苏旭遣退了王话痨,偷偷问柳溶月:“你真的一早看出来那人偷窃?” 柳溶月赧然拍胸:“别人看不出,你还没看出么?我这是就着箭头画靶子。要不是早上一脚踢在那箱子上硌得生疼,我怎么会留心箱子的新旧?我便是觉得这箱子簇新的不太对劲,也只当他说多年未动的旧箱子在后头。我初来乍到,男身女心,怎么好意思与个陌生男子细细交谈?” 苏旭越想越觉得柳溶月刚才的表现有趣,好奇追问:“那你真怕他们中有内鬼?什么初到贵境,不能信你。诸多言辞难为你说得条理分明,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柳溶月扶额羞笑,满脸不足为外人道:“自来新媳妇过门,对着一众夫家的丫鬟婆子,强龙难使地头蛇。谁知她们之间有何勾连?只怕都想看少奶奶的笑话。新媳妇只好连吓唬再哄骗,最好再杀个不知死的立威,才好当家理事。这都是前辈媳妇口耳相传的故智,可不是我一时半刻琢磨出来的。” 说着,她嘴角不禁微微翘起:“难怪屈原怹老人以美人芳草比兴君臣恩遇。谁能想到,做老婆与做大臣竟是一个道理?嘻嘻,可见触类旁通四个字再不错的。” 苏旭瞠目半晌,脸色忽变:“原来当媳妇还有如许学问!怪不得我在家里总要挨打。你也不指点指点我。柳溶月!前些日子你是不是诚心看我笑话呢?” 柳溶月大骇之下,连连摇头:“您那么厉害,我可不敢。”说着,她似做女子时那般娟娟秀秀地捋捋鬓发,好声好气地对苏旭说:“你不知道,做女子规矩又多,活计又重,你逍遥快活了二十多年,自然过不惯的。所以这回让家里轰出来,我纵然怕极了,也没向你爹娘求情耍赖要求留下,即是怕你在府里日子久了,受不了做媳妇的气。你放心,在这里你尽管随性过自己的,我定然不拘束你!” 搓一搓手,她自己都笑了:“当然啦,我也不敢拘束你。我还得指着您当官儿呢。唉,苏旭,你说,我这个苏大人今儿装得可还过得去?” 窗侧美人如玉,少年笑容可掬。 苏旭看了看这个温存秀气的“自己”,心头不禁涌起些许怪异情绪:又有些喜欢、又有些嫌弃。 他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除了腼腆些,其余的都还过关。不管怎么说,苏大人,你今儿个辛苦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从今天起,你才是苏旭苏大人。就别再苏旭苏旭的叫我了,免得穿帮。” 柳溶月眨眨眼:“那我叫你什么?娘子……呃……娘您别瞪眼啊……” 苏旭冷哼一声:“不许叫娘子!也不许叫老婆什么的惹我生气!这样吧,我表字羲和,便是‘乃有羲和,是主日月’的羲和。” 柳溶月将“羲和”二字在嘴里念叨几遍,点头笑道:“羲和,熙荷,倒像是个女孩儿的名字。” 此话让端着午饭进屋的诗素听了,立刻乐不可支:“甚好甚好。这名儿好听。大奶奶既然叫‘西河’。过了年您再娶个小妾叫‘大鼓’最好!正是一套买卖!” 窗户外头过来吃饭的王话痨听了奶奶们的芳名,当即脱口而出:“对!回头诗素你就在内宅操持家务,奶奶们出去撂地儿唱曲儿,小的端个破碗出去要饭!公子也别闲着了,您身高腿长的,明天起就蒙个狗熊皮学着钻火圈儿去吧!咱还怕什么没钱没饭?” 柳溶月闻听此言勃然大怒:“合着就我差事苦!” 第四十章 一份案卷 宛平知县廨 柳溶月今天心情大好,她端着饭碗沾沾自喜:“这当官儿也不难啊!” 听了这话,坐在下头吃饭的王话痨也就罢了。 炕桌上的苏旭和诗素互看一眼,各自冷哼:这会儿您又嘚瑟了,今天出二门吓得要死的是谁啊? 其实苏旭今天心情也很不错。在架阁库摸索半天,他终于在角落找到了胡氏的案卷。苏旭没让差人将案卷呈上来,是担心大张旗鼓会打草惊蛇。谁知道案卷这么轻易地给他拿到手里,真是意外之喜。 既然少爷、少奶奶心情都好,那么就难免一人多吃了一碗干饭。 结果等吃都堵不住嘴的王话痨再去盛第二碗的时候,小锅早已经空空如也。 王话痨摸摸还没吃饱的肚子:“咱昨天的剩饭呢?我去热热。” 诗素骇笑:“咱家哪能有剩饭?” 王话痨简直不敢相信:“就没别的吃的了吗?” 诗素奚落于他:“你昨日买了多少米菜回来你心里没数儿?再说你一个叫花子,如今三餐有着就不错了。别个就罢了,你怎还有脸说苦?” 王话痨理直气壮:“叫花子的逢年过节还能要顿饱的呢!再说了,我现在比当叫花子强哪儿了?不就脑袋上多了个房顶子么?” 苏旭大惊:“我那簪子不是当了四两银子吗?怎么热馒头都买不得三顿的?” 柳溶月掰着手指头与他低声算账:“热馒头自是买得了三顿。只是话痨昨儿给自己买套铺盖,诗素那屋缺棉门帘子也挂上了。这里昨日只有一张架子床,如今新添了火盆、炕桌、许多黑碳。小厨房里没做饭的家伙,怎也得添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人说破家值万贯,咱们初来乍到,自然处处用钱。再说那四两银子也不曾都花,话痨昨日还退了我一两多。” 再想一想,柳溶月更加心烦:“过两天,我要坐衙上任,自然还要大笔银子发赏钱……真是让人犯愁,难怪诗素勤俭度日。”说着,她将袋中剩下的银子交给王话痨:“你下午还是去买些吃食吧。火烧眉毛顾眼下。” 苏旭不由发愁:“再花了这些又如何呢?坐吃山空吗?” 他说完这话,就见屋内三人的眼光齐齐看向了自己的脑袋。 苏旭大惊失色:“你们干什么?!想谋财害命不成?我告诉你们这可是县衙!” 诗素姑娘对小姐这老婆素来不是很看得上:“我们是瞧瞧您脑袋上还有几根簪子!谋什么财?您有财吗?好像带出来嫁妆了似的!” 诗素嘟嘟囔囔:“家里的拿不出来,陪嫁的还让人扣下了,让我们说您什么好?” 苏旭闻言吃瘪,懊丧垮下肩头。 柳溶月连忙打个圆场:“咱也别可着少奶奶一个脑袋上薅,拿我腰上的玉佩去当了也行。” 诗素大摇其头:“一则是你身上的那几样儿价钱有限,二则你日日要出门见人,尚书公子、六品知县,没点装饰也不像话。倒不如薅少奶奶脑袋方便,反正他也不出门也不做事,哪怕全身衣裳都给当了,人家围着被子在炕上坐着,照样儿能支使咱团团乱转,你信不?” 苏旭抱住衣襟、又惊又怒:“凭什么把我的衣服都当了?!这不是斯文扫地吗!” 王话痨摇头叹息:“实惨!扫地连把笤帚都没有!也不知斯文能不能将地扫干净了?” 柳溶月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只好去苏尚书的同僚故旧那里借账了。倒时候我出头去借,着落在苏大人身上去还。哎?苏……羲和啊,你说到时我就说爹爹生了重病,急需现银求医如何?” 苏旭一边儿觉得这主意属实忤逆不孝,一边儿摸摸自己只吃了七分饱儿的肚子,终于打算装听不见。他这也算是良心丧于困地!寻思着等柳溶月真去借账再说吧! 其实苏旭后悔啊,他是相当地后悔:不该自幼念错了书,想瞎了心。信那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胡话。但凡前天插一脑瓜子金花儿出来,也不至于今天为这个难! 苏旭暗自发了狠心:只要这辈子还有机会杀回家去,他一定把脑袋插得跟九月天的柿子树似的再回来! 终于吃完了这顿将就午饭,众人忽然听到院内有人吆喝:“大人!小的吴旺发带了管库衙役给大人送些家伙过来!咱们前头的单县令太会过日子,离任的时候东西拿得忒苦。以至这知县廨内竟空空如也。新春年下,照应不周,让大人受委屈了。这些粗笨家什您先使唤着,缺什么大人再吩咐小的去置办。” 这话说得亲切热络,屋内四人面面相觑。 王 话痨开门一看:果然是吴旺发等人抬了桌椅壶盆,点头哈腰地站在门口。 诗素在屋里哼了声:“现在才想起这屋里没家伙的么?昨儿不就把大人冷屋子冷炕地扔在这里?我看要不是查出来库里丢了东西,他们再不巴结!” 院子里的吴班头听了这话,脸色尴尬,只好赔笑。 柳溶月本性厚道,不愿挤兑别人,连忙为衙役们分辩:“昨天是我说不要打扰,怎么怪得人来?” 苏旭冷眼旁观、暗自点头:我们柳大人倒是个宽容讲理的官儿。 眼看众衙役就要将东西搬入内室,他忽觉柳溶月拉了拉自己的衣襟。苏旭方才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妇女,刚才换掉了男儿衣衫,这些外男进屋,他需回避才好。 苏旭本来懒得将规矩守得如此严密。不过那些搬家伙的衙役,各个眼珠子乱转。苏旭直觉他们是在到处窥伺。他担心让人看破自己女扮男装,借了回避的托辞,从厢房侧门踱出,寻思着要不干脆去后园散散? 诗素有心陪着少奶奶同去,苏旭摆了摆手,意思让她在屋里好生看顾,免得柳溶月忙不来。 躲开屋里的纷乱扰攘,苏旭信步而行,不大功夫就走到了角门之侧。 他伸手推开裂缝木门,宛平后园跃然眼前:这里宏阔华丽固然比不上柳府花园,修整精致比东苑也拍马难及。 一不富贵,二不用心。如此园林,简直潦草。 再走几步,前面倒是也有几块巨石搭出的假山、也有干涸的一方小池,山边水侧有座凉亭,陈旧匾额上书“兼隐”二字,想来是有个“不厌官曹简,能将宠辱齐”的典故在。 庭院年深日久,匾额彩漆斑驳。这意思极深的两个字,如今看来早已模糊了面目。 苏旭不由好笑:虽说是官不修衙、客不修店。可这位单大人这日子过得也太寒蠢了。 苏旭现在对这位考绩卓越的前任殊无好感,他觉得这人手腕太过圆融,恐非耿介直臣。 正胡乱琢磨着,苏旭忽听假山那边传来脚步声声,来人窃窃私语,似是两个男子。 苏旭心下奇怪:此乃知县后宅,如何跑来男人?他刚想上前喝问,突然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娘们儿,荒僻之处,遇到男子更需回避。 万般无奈之下,苏旭闪身躲在假山之侧,悄悄探头,想看看到底是谁? 脚步声音渐近,苏旭看见两个衙役装扮的男子从后院角门方向匆匆走来。显然是这些日子衙中无主,他们抄近路走得惯了,忘记如今此路理应不通。苏旭正想待会儿要不要让柳溶月去敲打他们,不可胡乱行走,就听那两个衙役低声说道:“二哥,你说单大人没的怎地如此突兀?” 苏旭陡然蹙眉:哪个单大人?莫非是前任县令单大人? 另一个衙役低声道:“说是去赴任路上,坐船倾覆,葬身鱼腹,连尸首都没寻见。” “好端端的如何就翻了船了?” “今年天时不正,雷大雨多,听说是江水汹涌,单大人座船触了暗礁。唉,莫说那等南方水大之处,就说咱们京城,还不是冬雷震震?只怕开春就有凌汛,百姓怕会遭灾。” “哎?此事如此邪性?你说……难道是那姓胡的女犯冤魂作祟?” 苏旭听得心头一凛,却听另一个衙役低声呵斥:“噤声!这也是你我可以胡说的么?快走快走!此事需要赶紧报给吴班头知道。” 说着,二人便匆匆去了。 苏旭心中好奇:不知单大人没了又与吴班头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赶紧报给他知道? 于是他蹑足潜踪地跟在了两个衙役身后,悄悄向后宅走去。 后宅之内,热热闹闹。 几个衙役在诗素姑娘支使之下,很快将家具器物摆放得井井有条,大人的屋子终于再不家徒四壁。吴班头带来的家具虽非簇新,也有七八分成色,看来是宛平库内在册的家什,刚刚擦洗干净。 诗素豪门丫头,随意指点,摆设倒也不俗。 两个衙役进门之后,向吴班头使个眼色、并不多话,双双埋头收拾起东西来。 苏旭在屋外窗侧冷眼看了一会儿,不禁起了狐疑:他们搬来家具也就算了,怎地将屋中原来的东西也要搬走? 柳溶月瞧出不对,她刚要开口询问,吴班头立刻过来解释:“大人您看,这房内陈设颜色老旧,与新搬来的家具甚不般配,不如让小的们将旧物搬回入库好了。” 他这么说也似言之成理,让柳溶月这腼腆人儿一时难以拒绝。 不过这帮人要将床侧带匣的 官帽箱都搬了去,就显得十分古怪。若非诗素机灵,追着将抽屉中的东西抢了回来,有些零碎儿还真丢了也说不清。 气得王话痨在旁边儿嚷嚷:“慢些!慢些!如此慌张做什么?这是搬家还是抄家?你们还要拐带大人东西不成?” 还好吴班头惯会看风色,他笑着给王话痨作揖:“仓促间也难寻细致小厮前来伺候,咱们这般兄弟皆是糙汉,平日拿人捕盗惯了,手脚难免粗笨。兄弟不要生气。” 他大声回头呵斥:“做什么呢?弄坏了大人的东西,将你们各个抽筋剥皮!” 办事的衙役皆赔笑称是,可依旧手脚不停。 吴班头笑容可掬:“这几日还是年下,大人尽可歇息。小的就在承发房外吏舍居住,大人有事随时吩咐。”他似是忽然省起什么,扭头对诗素笑道:“姑娘初来乍到,难免出门买些东西。只是姑娘需当记得,早去早回,日晚必归。” 说到这里,吴班头半板起面孔,似是吓唬个幼小女孩儿:“姑娘要知道宛平县这半年可不太平,每逢圆月之夜,必有狐妖作祟!姑娘这等聪明秀气,小心让妖怪掠去卖了。” 窗外的苏旭听了这话,不禁眉头一皱:看年纪吴班头也在宛平为吏多年了,如何说话如此轻佻不羁?他一个衙门班头轻言妖魔狐怪,甚不相宜。 被吓唬的诗素还没如何,柳溶月却“啊”地一声脸色惨白:“真的假的?宛平县怎么还闹妖精?” 吴班头满脸诚挚:“自然是真的!” 他煞有介事地低声说道:“大人难道忘了?您家丢失的聘礼如意,还是在我们宛平县的狐狸洞里掏出来的!大人请想,要是没有狐精作祟,您家的东西怎么会在那晦气地方出现?大人,别人也还罢了,您玉体尊贵,还是仔细些好。 吴班头既这么说了,衙役们纷纷附和。 诗素和王话痨相对错愕,没出息的柳溶月大老爷率先脸色发白,看得苏旭真想进去揪她耳朵! 吴班头垂头笑笑:“大人勿慌,您进士及第,朝廷命官,自有星宿庇佑。咦?对了。大人这次和夫人前来赴任,难道只带了一位丫鬟和一位小哥儿服侍么?”说着,吴班头四外看了看:“听说还有一位柳师爷,怎么不见?” 柳溶月尬笑一声:“这个么……他出去了……” 吴班头怔了怔,大人既不想多说,他也不敢多问。眼看东西已经安置完毕,吴班头即带了众人施礼退去。 王话痨挠挠额头:“唉,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怎么觉得他们这是送家具连带着搜房子呢?” 慢慢踱过来的苏旭冷笑一声:“只怕是搜房子,连带着送家具吧……” 柳溶月悚然一惊:“为什么?!” 苏旭并未回答,扭头快步回屋去了。 他挑帘回屋,随手在床侧一摸,不禁脸色微变。 苏旭刚要再细细寻找,忽见柳溶月十足讨好地跳到自己眼前,她邀功似地从架子床顶掏下来一包东西:“你找得可是这个?刚才他们安放斗柜,搬弄床铺,几乎将被褥悉数抖开。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保不准这个就丢了。” 苏旭接来一看:正是那本胡氏的案卷。他不由长出了口气:“你怎将它藏在这里?” 柳溶月微微吐舌:“女孩儿家藏东西,自然要找你们臭男人寻不到的地方。对了,这是什么?我恍惚看着是封案卷。” 苏旭慢慢地将案卷展开,他轻声叹息:“去年深秋,我尚未接任,即被前任单县令催促着前来宛平县,与他汇同办了一桩公事。唉!我监斩了一名单大人审决的女囚。” 柳溶月一惊:“怎么刚来就杀人啊?” 苏旭没接这话,他端坐灯下细细翻阅案卷:“那女子死得甚惨,临刑之时呼冤不止,这便是她的官司了。”抬头看看脸色苍白的柳溶月,苏旭抿抿嘴:“月儿,此事我不能瞒你。这名女囚临死之前,挣扎喊冤,见在场诸官竟无人能救她一救。这妇人便指天骂地,诅咒于我……” 柳溶月简直不可思议:“她咒你什么?” 苏旭愣怔良久,低声太息:“她咒我……她咒我……日后也做个妇人……不得好死……” 看着苏旭郑重的眼神,柳溶月不禁浑身冰凉:“你的意思是说,我俩之所以变成这样,全是这女囚诅咒所致?” 再咂么咂么苏旭话里的滋味,柳溶月更加毛骨悚然:“她说你以后还要不得好死?!不是!她的意思是你不得好死,还是我不得好死?!天地良心!这里可没我的事儿啊!” 苏旭挑眉苦笑:“你放心!倘若诅咒灵验 ,那么既然现在变做妇人的是我,将来不得好死的也必然是我!与你无涉!” 柳溶月大怒:“你顶着我的脑袋不得好死?如何叫与我无涉?咱不是说好了将来还要换回来么?” 苏旭揉揉额头:“人说亡羊补牢尤为不晚。我想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好好研读她的案卷,看看这女子是否冤枉?倘能为她伸冤,也许就能平复她的怨气。谁知道刚将案卷拿到手,就有人来乱翻东西。” 柳溶月当时脑子里有千百个念头转来转去,略想一想,她顿时找到关窍:“不对啊!你只监斩而已,她死罪又不是你判的!即便鬼魂追索,也当去找冤死她的单县令才是!” 苏旭运气良久,才慢慢开口:“不瞒你说,今日之前我也做如是想法。” 柳溶月连忙追问:“今日之后呢?” 苏旭吞了口唾沫:“我今日才知,单县令赴任途中,已经淹死长江,现在尸骨无存。”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一屁股稳当儿地坐在了床上,久久无语。 正在苏旭感慨她现在倒是遇事镇定之时,忽见眼前之人毫无征兆地双足腾空、一蹦老高,脑袋顶几乎撞上了小房梁。 伊大声咆哮:“那还等什么?!赶紧一块儿看案卷吧!” 第四十一章 授受不亲 知县廨深夜 卧室之内,纱罩红烛。 苏旭端坐案几之后,耐心地翻阅案卷。 北方冬夜天寒,窗外朔风呼啸,火盆里不多的几块红炭即将燃尽,屋里透出了阵阵凉意。 察觉腿边儿有个热烘烘的东西拱来拱去,苏旭无奈地揉了揉脑门子,那自然是口口声声要跟自己同甘共苦的柳溶月柳大人。这家伙今天早早儿搬了小板凳坐在自己身边,说是要陪他查阅案卷。结果不大功夫,伊就歪在他身边儿瞌睡点点,现在索性趴在了自己腿上,就此大模大样地人事不知! 苏旭举目望天,顿时生出自己“所嫁非人”之荒唐感慨。 他扶额唏嘘:我也是想瞎了心!要是能指着柳溶月破案,猪都飞上天了!可还能怎么办呢?怨恨爹娘将自己许错了人……啊!呸!怨恨爹娘给自己定错了亲吗? 看柳溶月倚在自己腿上睡得如此香甜,苏旭不禁心头生恨。 他推了她一把,她压根儿没醒;他再推她一把,人家都打上呼噜了! 苏旭有心将柳溶月摇晃起来,不许她再倚靠自己。谁知手指伸到她肩头时,他又觉得这屋子寒浸浸的凉,身边儿贴着这么大个活物,怎说也比自己单独坐着暖和一些。 看来柳溶月也非一无是处,起码比个炉子略强。 神使鬼差地,苏旭的手指中途改向,抚上了柳溶月的漆黑长发。她今天束发不紧,在自己身边磨了半天,如墨发丝缕缕垂在额前鬓边。 她脸色雪白、唇若涂朱,长发散乱地伏地在他的膝上,灯下看去,雌雄莫辨,说不出得妩媚可爱。 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盈润的肌肤,苏旭不禁赞叹:不亏这家伙天天珍珠膏、玫瑰露各式各样往脑袋上招呼得好不齐全!似这等精心保养之后,我的面孔果然如同翻新了一般! 突如其来地顽皮心起,苏旭坏心眼地揉了揉柳溶月白皙肉软的耳垂,苏旭知道自己这里从小特别怕痒,倒想看看柳溶月会是如何? 果然睡梦中的柳溶月蹙眉挣扎:“唔……表……讨厌……你别闹么……”她哼哼唧唧,似是畏寒,居然反手将自己搂得更紧了些。 苏旭心中一突:表什么?待要问她,她却又睡熟了。 柳溶月甚爱梳洗修饰,身上的味道干净柔和,被她男孩的身体紧紧环住,苏旭破天荒地觉得身软如棉、通体舒泰,丝毫不想挣扎动弹。苏旭自成年之后,还没和谁如此亲近过。今天才知和人腻歪居然如此惬意! 想到这里,苏旭忽而有些脸红。唉,自从做个女子,怎么这样容易害羞?就这样又让柳溶月搂了一会儿,苏旭半边膀子都要麻了,他玩笑心起,信手弹了柳溶月一个脑奔儿:“柳溶月!背书啦!” 他本意是寻个开心,谁知朦胧之中的柳溶月竟吓得一跃而起! 她笔管条直地站在当地,眼睛未张开、嘴里已如同梦呓一般大声背诵:“关关雎鸠,蝈蝈喝粥……” 当起猛了的柳溶月再次睁开她无辜双眼的时候,她就见苏旭的鼻子直直杵在自己眼前! 他正和她面面相觑。 她……把……他……抱……起……来……了! 垂死病中惊坐起,拔出萝卜带出泥! 错觉自己噩梦未醒的柳溶月“嗷”然大叫:“夜叉啊!” 大骇之间,她随手将手里的苏旭扔了出去。 扔了出去?! 柳溶月这才完全清醒,她已魂飞魄散! 柳溶月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 她六神无主,她胡思乱想:算命的瞎说!什么就我口小鼻圆,面相和善?你看人家苏旭披着我的人皮,还不是照样五官挪移、面目狰狞? 柳溶月鼓足全部勇气,巴结狗儿似地上赶着把苏旭扶了起来。 她慌手慌脚结地给他掸着身上的尘土,强颜欢笑地赔着不是:“摔到了哪里?不太疼吧?对不住!对不住!我睡迷了!我无心的!” 苏旭恨恨将柳溶月一把推开:“怎么不疼?你让我摔你一次试试看!” 柳溶月站直闭目、双臂平伸,她满脸懊丧:“那行。你摔吧。这回是我对不住你!” 苏旭恚怒:“你哪回对得起我?!”说着,他愤而上前,搂住柳溶月腋下,想依样画葫芦,如柳溶月那般将她也抱起来扔出去。 他发力抱了抱,没抱动;再抱一抱,依旧抱不起。 如是折腾了半天,苏旭还没来得及气馁,忽然发现此刻的柳溶月已经睁开双眼,她正好稀奇 地看着自己。苏旭陡然明白过来!自己现在全身心扑在柳溶月怀里,他还紧紧地拥着她死活不肯松手! 彼时屋里挺冷,她怀里暖和,他下意识地搂着她挨蹭,并没有认真用力。 苏旭陡然面红耳赤!他羞愧得就要发疯! 他骇然将柳溶月一把推开,口中厉声呵斥:“你,你,你……你干嘛呢?” 柳溶月诚惶诚恐:“我,我,我……等您把我扔了呢……” 苏旭恼羞成怒:“扔个屁?!你扔我我就得扔你吗?你心眼儿不好我也得跟着脏心烂肺?!” 柳溶月目瞪口呆:“我怎么又脏心烂肺了?好!好!好!您别瞪眼,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是故意把您扔出去的……我就是猛不丁醒过来……看您在我眼前瘆得慌……” 听听!听听!这还是人话么? 想想刚才柳溶月半睡半醒地那句“夜叉”,还有前头什么那个吞吞吐吐的“表”字…… 苏旭陡然心火升腾,他脱口而出:“你看我瘆得慌!你看你表哥就不瘆的慌!我是夜叉,他是玉郎!你有本事你嫁他啊!来我家做什么?!那样咱俩也就不会换了身子!也就不会事事为难到现在这个地步!” 话一出口,苏旭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咬了,这话好酸!活脱是个吃醋的娘们儿! 不过这句话他忍很久了!自上回情书的事情闹了出来,苏旭便对柳溶月那个“玉郎”十足火大!只不过他自矜身份,不肯明说。这些日子可把苏旭暗气暗憋恨得够呛! 可他万万没想到,今日拌嘴不过刚开了个头儿,人家柳溶月……就悄没声儿地……哭了…… 她慢慢坐在床沿儿上,侧过身儿、背过脸儿,也不分辩,也不回嘴,一颗颗珍珠似的泪水,从她的脸颊滚滚滑落,只须臾间,就把手中的帕子全打湿了。 好一个淌眼抹泪儿的美少年! 当时苏旭的心思啊,在一巴掌把柳溶月拍飞和赶紧拿块手巾给她擦脸之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沉默了一会儿,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郁郁地坐到了她的身边。 世人需有共情,人生最怕掉个儿。 月余之前,苏旭还觉得成亲这事,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安排娶谁嫁谁,纵不乐意,也当遵命。可是如今做了女孩子,苏旭忽然觉得道理不能那么武断。即便爹娘觉得上好的亲事,只怕也难如他们肖想得那么如意圆满。 譬如前些天他从他娘那里听了一耳朵闲话:“新科榜眼齐良斋死了太太,要求良家小姐续弦。” 母亲还说:“不知谁家女孩儿有这福气?做个现成的六品安人。” 苏旭颇不以为然,别人只道齐良斋进士及第,仕途大好。苏旭只闭目想想齐良斋那阴损刻薄的面目,便觉得这人简直浑不可交,更别提嫁他为妇了,定然懊恼终生。 既然他能恶心齐良斋,凭什么柳溶月就不能恶心他苏旭呢?何况柳溶月和表兄还有青梅竹马的情分,朝夕相处的快乐。 苏旭深深叹口气:说到底女孩儿又不同男人,成亲便如同关进笼子。丈夫若不称心,便绝了一生的快活念想。她们又不能别纳姬妾,又不能经营事业,一生一世只能对着冤种伤心罢了。 想到这里,苏旭不由心头一寒:光替人家瞎操心了,我这辈子怎么办呢?! 痛定思痛,他觉得现在还是不能把“丈夫”得罪太苦! 于是苏旭捏着鼻子推了柳溶月一把:“要不,你别哭了……” 柳溶月见苏旭肯劝自己,心头更加委屈,她以手蒙脸,居然呜咽出声。 苏旭咳嗽一声:“你对旧人痴情难忘,却害得我差点儿被爹娘逼死,我还没哭天抢地呢,你还有脸……好吧好吧!新春元日,你个大老爷们儿哭得好看吗?” 柳溶月听了这话,心头更添羞愧,不觉哭得更凶了。 苏旭见软哄不行,转瞬变脸恫吓:“你再哭一声,咱就念书去!我想起来了,你都几天没写大字了?!” 柳溶月顷刻收泪,连忙擦脸:“那什么……我原谅你了!” 苏旭当即下定决心:以后还是要严加督促“丈夫”念书!这人就不能饶她闲着! 看夜色已深,苏旭决定通情达理:“就看这一页案卷,您已打足半个时辰瞌睡。要不您干脆睡觉去吧!” 柳溶月揉揉眼睛:“那你呢?” 苏旭浑没好气儿:“我再看一会儿。虽然我进士及第,可是于刑名一路,也是初窥门径。一时半刻还真看不出蹊跷,我得再多用些心思。” 柳溶月打个哈切点点头:“不瞒您说,我也没看出什么门道。那我先睡了,你早点儿来。”说着,苏旭就见她宽衣解带,翻身上床。 苏旭陡然心虚脸红,他一声断喝:“你要睡哪儿?” 柳溶月吓了一跳:“床啊……” 苏旭急赤白脸:“那待会儿你让我睡哪儿?” 柳溶月“啊”了一声:“可是昨天咱们就睡一张床了。大不了我接着和衣而卧。苏旭,你别想太多,我心里拿你当我亲姐姐一般。” 苏旭闻听此言,心里更添变扭,他愤而开口啐她:“柳溶月!拜了花堂,入了洞房,过了这些日子,你还口口声声将我当姐姐?如此表里不一,你还是人吗?” 许是熬得太晚,许是哭得头疼,柳溶月当时脑子没转过来:“呃……那依着你呢……” 苏旭一时语塞所以口不择言:“刚才谁脱口而出管我叫‘夜叉’的?说什么当‘姐姐’,我看你就是把我当了妖精!” 这话他什么时候想什么时候火大,她表哥就是“玉郎”,他就是“夜叉”!他比她表哥差哪儿了? 柳溶月垂头想想,自己要跟“夜叉”同床共枕,似乎是有点儿辱没神明。 她遂点头穿衣、蹬上鞋子,晃里晃荡地开门出去了。 苏旭心头突然略空,他拽住她问:“你要上哪儿?” 柳溶月一指东面:“我瞧吴班头今日搬了个小榻在那屋。我去那边睡觉好了。” 然后,她就出去了,出去了……她出去了! 一场乱架,无疾而终。 那夜,苏旭独个儿歪在床上,屋里的炭盆子早凉了,他怎么翻来覆去怎么觉得这屋冷炕冷,实难睡人。 听窗外寒风肆虐呼啸,看窗纸映着树枝枯影摇摇。 苏旭不由有些后悔:倘若没把柳溶月轰走就好了。这人虽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当个抱枕还能将就给帐子里添添热气儿啊。 他揉一揉窝在炕角儿的小猫元宝,自言自语道:“要不然……咱们叫她回来?” 元宝“喵”了一声,似是表示同意。 正胡思乱想着,苏旭忽然听到卧房之外,好像有人轻轻地刮擦着门板。 他悚然一惊,披衣坐起:“谁?!” 外面传来一声犬吠。 苏旭竖起耳朵:“八斗?” 须臾,门外传来柳溶月哼哼唧唧的懦弱声音:“不止八斗……还有我哩……那个苏旭啊……我可不可以回来和你一起睡呢?外面风好大,好像狐狸哭……我有点儿害怕……不是!是八斗它害怕……你说是不是八斗?” 小狗八斗“汪汪”有声,仿佛是答允了柳溶月把自己推出去顶缸。 苏旭“噗嗤”一笑,连忙捂嘴。他不禁有些得意:天地间居然有如此正合我意的好事! 当苏旭点了蜡烛、打开房门的时候,小狗八斗“呜呜”叫着,狂摇尾巴冲进屋内,仿佛要迫不及待地将半天没见的花猫元宝抱住狂舔一番。 男儿身的柳溶月深深地吞咽口水,她突然也有点儿……想抱着苏旭狂舔一番…… 红烛之下,苏旭杏脸桃腮、衣衫半掩,乌溜溜的长发散满肩头,他显然是匆匆起身,并没拽好衣裳,胸前居然露出凝白一片! 在前引路的苏旭腰肢婀娜,身段款款;抱着被子跟进来的柳溶月面红耳赤,心如擂鼓。 她浑身发烫,她紧咬嘴唇,她简直不敢直视活色生香的“自己”! 柳溶月从来不曾有如此莫名其妙的感受,柳溶月当时很想落荒而逃! 当苏旭软绵绵将她拽上床铺,说许她为“姐姐”帐内添添热气儿的时候,浑身发抖的柳溶月干脆一跟头打炕上摔下去了! 苏旭满脸不解,他盘腿坐在床上,捋着自己的满头青丝,轻启丹唇:“怎么了?你刚才不还要睡这里么?” 柳溶月看着眼前夜叉般的尤物,下意识咧嘴苦笑,她揉着摔疼的屁股,嘴里支支吾吾:“我……我也说不清楚……那个……要不……我还是别和你一起睡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毕竟咱俩谁男谁女,都得授受不亲……这不合适……不合适……” 说着她抱起自己的铺盖,牵住了小狗八斗,眼看就要落荒而逃。 苏旭心头火起:“来了走走了来,当我这里开大车店吗?走了就别回来!回来你就不是人!” 柳溶月刚刚走到卧室门口,忽听窗外恶风阵阵,中间似乎夹杂着无数鬼哭狼嚎。 吴班头那“狐狸精”的说辞,顿时在她脑中活灵 活现。 人间恐怖,莫过于此。 不是人的柳溶月陡然止步,她扭头蹿回,一头扎到苏旭身边瑟瑟发抖:“汪汪汪!” 那天,柳溶月终究没有睡到床上,苏旭对她发了脾气,她自己也破天荒地觉得躺在“老婆”身边儿心血上涌、难以入眠。 所以,柳溶月在离床最近的地方打了个地铺,害怕的时候可以摸到帐子里苏旭手指的那种近法。 床上睡着花猫元宝,小狗八斗缩在柳溶月脚边。 许是因为屋里多了两头人畜,苏旭躺在床上,觉得身上没那么冷了;虽然没胆去握苏旭的手指,柳溶月也觉得没那么怕了。 沉默一会儿,苏旭挺有良心地问:“柳溶月!这样的天气,你打地铺冷不冷?” 柳溶月缩了缩身子:“褥子好像是有点儿薄。” 苏旭有心将她拉上床来,自己也觉得不太恰当,还怪不好意思的。 他默默地想:这回出来得仓皇,也没带许多被褥,那么来日还需再帮她做床厚实铺盖才是。 做褥子的话……应该不太难吧…… 屋子里又安静了一会儿,柳溶月忽然开口:“苏旭啊。明日大年初二,理应闺女回门。你说,我们要不要回柳府去拜年呢?” 苏旭对此全无概念:“你想去么?” 然后,他就听到柳溶月重重地翻了个身:“我也不知道!” 苏旭想了想:柳大人已经奉旨回任两淮,柳府之内只有黄氏母女,看上次回门的光景,这次回去只怕是自讨没趣。不过他还是鼓励柳溶月:“你要是想去,咱就一起回去瞧瞧。你不用担心!你后娘敢欺负你,我就去气死她!” 黑暗之中,苏旭听到柳溶月似是轻笑了一声,她的声音和缓了不少:“谁稀罕去和她吵架?我也不想气死她。我不想回去,只是这是礼数,轻慢了好像不好。” 苏旭眨眨眼睛:“这么说吧,去了可有好处?比如说还能不能拿点儿银子回来什么的?” 柳溶月声音疲惫:“怕是难!我那后妈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有一年管内账房的娘子生了时疫,她逼我去帮忙打了六个月的算盘。说少雇一个是一个,少花一文是一文。咱们若去,我看非但拿不回来东西,还要倒贴些礼物。” 苏旭果断将被蒙到头上:“那不去了!赔本儿的亲戚谁认啊?” 第四十二章 子债父偿 次日,清晨。 当诗素推开内室屋门的时候,她眼珠子几乎努了出来。 菱花镜前,人影成双。少奶奶正悉心地给大小姐梳头呢! 诗素抬头望天,脱口而出:“这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了吗?” 柳溶月今日得蒙恩典,苏旭肯亲自给她梳头,那是绝对不敢乱动的。 柳溶月肯这么乖驯听话,一面儿是为了苏旭着实厉害;另一面儿是昨儿睡了一觉,她忽然觉得这幅男儿身体古怪得很,倘若苏旭离她太近了……她容易热…… 所以她现在唯恐碰到他的身子,哪怕那副漂亮身体一个月前还是她自己的。 端坐的柳溶月听见诗素嘀咕,唯恐苏旭扫兴,慌忙好声好气地解释:“诗素啊!别瞎说。苏旭是觉得咱们梳的男子发式太过松垮。他要给我梳个样儿看看。哎哟!苏旭!这也太勒得慌了!” 苏旭轻拍柳溶月的脑门子,低声斥责:“不要动!男人梳头都是这样的!不紧些不精神!” 柳溶月对着镜子一瞧,不禁惊呼:“有这么精神的么?你把我眉毛勒得都竖起来了!” 苏旭嗤之以鼻:“竖着才好!省得你总是低眉顺眼!忍着!” 柳溶月遂哭丧着脸,紧咬了牙,头发纵然被揪扯得生疼,她也一声都不敢吭。 离开尚书府,她发现自己更不敢得罪苏旭了。在这儿可没人拿她做大少爷宠着,她又不能拿得了离魂症做借口,苏旭要是真翻了脸,她立刻没了拿主意的主心骨儿。 苏旭前些日子说了:“咱皇上是个厉害人儿,你要是把官儿当错了,木板子打烂了屁股都是轻的!” 这也太吓人了!柳溶月单听本朝刑罚就觉得屁股疼。 她心里把苏旭从头到脚埋怨个遍:你家又不是没吃的,好端端的考官儿做什么?我怎么觉得跟王话痨去要饭都比当官儿来得保险? 幸好就三年,坐牢有盼头。 万般无奈之下,柳溶月下定决心:暂对苏旭言听计从。何况这位奶奶还这么厉害!从来是他一瞪眼,她就不敢说话了。想自己后妈黄氏还需叉腰骂街才能将她降服,苏探花这恶婆娘得心应手、更上层楼,那也是天赋异禀。 好容易梳好了头,在奶奶的督促下换了身衣裳,柳大老爷再次人模人样了起来。 头一次打扮别人的苏旭不由沾沾自喜:“还得说我心灵手巧,诗素,你看她这不是挺好看的?” 诗素实话实说:“生来俏,自然俏。打扮得俏,惹人笑。不是我说,小姐如今长成这个样儿,你给她披个麻袋片儿都是好看的。” 苏旭瞪了诗素一眼,满脸不服:“你倒是找个麻袋来,给她披上我瞧瞧!” 诗素掩口好笑:“要说别的没有,麻袋片子咱现在有的是!” 眼看着他俩居然要犯口舌,柳溶月赶紧好言相劝:“算了算了!好看也是奶奶您本尊长得好看。我不过是借了您的光。哎哟!”她今天头发梳得实在太紧,表情稍大就揪扯着脑门子生疼,弄得柳溶月今天异样横眉立目,诗素看着都有几分胆寒。 好容易安抚了“老婆”和丫鬟,柳溶月背着双手在屋里转悠了两圈,不禁有些发愁今天要干啥? 做官呢,宛平县的阴阳生给算了日子:正月十六拜印上任大吉大利。所以大老爷现在坐在后衙里没啥事儿干。 过日子呢,就是没钱。总不能真套上狗熊皮跟王话痨去钻火圈儿吧? 悄悄瞥了苏旭一眼,柳溶月烫到一样将脑袋飞快扭了过来。她不能在苏旭面前显得太闲,要不然又让奶奶揪走念书去了。那些书本佶屈聱牙,读来死板无趣,柳溶月自是能躲就躲。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她如今已经念全了整本,何苦再去找不自在? 正纠结着,忽听窗外王话痨来报:“少爷!您起来了吗?您家里派人来探望咱们了!” 柳溶月万分稀罕:“柳府居然这样周到?我后娘还顾得上我?” 王话痨怔在当场:“什么柳府?明明是苏府!哪儿来的后妈?难道您母亲是续弦么?” 柳溶月揉了揉生疼的脑门子:“苏府……也行!那就快快有请吧。”说了这句,她忽然想起:“苏……羲和啊,时值新春,我又上任,是否得给家里人些赏钱?” 苏旭一怔:“这个倒是。” 柳溶月顿时发愁:“咱们哪儿来的钱啊?” 苏旭略微沉吟:“这个么……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他眼珠转转,回头吩咐:“诗素!去把麻袋片拿来!” 诗素满心狐疑地去拿 麻袋片不提,王话痨站在门口听了半天屋里没有动静,不由动问:“少爷?!” 然后,他就听屋里少奶奶自信满满地扔出一句话来:“别急!容我布置布置。倒要着落在他们身上讹出些钱来。” 王话痨顿时怔住:少奶奶要饭这么在行吗?哪儿就要出钱来了?我一个叫花子都没这把握! 宛平三堂 陈管家端坐在官椅之上,看着少爷供职的气派衙门,颇多欣慰欢喜。 依着陈管家说,大少爷考上官儿不就完了吗?你管他当什么官儿呢?再说那翰林院有什么意思?清水衙门,淡出个鸟来!一帮人酸文假醋翻半辈子故纸堆,熬到头发都白了还不脱个“穷”字!还是放出来当个县官有滋有味有油水!瞧瞧我们少爷现在这份儿体面!等大少爷坐满这一任,逐步升迁,来日当个封疆大吏,自己在外头做衙开府,又有钱又风光!可不比当个诸多拘束的京官儿强百倍?他们家人就是想不开! 陈管家美滋滋地坐在三堂,等着给大少爷、大少奶奶拜年传话儿,寻思待会儿定能拿到大笔赏钱。 他正琢磨得心花怒放,忽听廊下“嗦嗦”有声,不多时帘笼一挑,外面居然进来个披着麻袋的叫花子! 陈管家刚要呵斥哪里来的混蛋?定睛一看,那细皮嫩肉的叫花子可不是他家大少爷本人? 这知道的是新官上任,不知道还当大少爷流落街头了! 陈管家从小看着苏旭长大,心中真有三分拿少爷当做自己亲儿,他大惊之下冲过去紧紧握住了大少爷双手:“少爷!今年的官服……这是时兴这样的了?不是!少爷您就是长得好,也不能胡捯饬啊!您穿成这样儿不好看!” 躲在帘笼之后偷听的苏旭戳了诗素一把:“你输了。给钱吧。” 诗素恨恨地掏给了少奶奶三个大子儿,小丫头嘟嘟囔囔:“给!拿去买烧饼!穷丫鬟的钱也要!不怕噎了嗓子眼儿!” 苏旭理直气壮:“赌博面前,众生平等!” 柳溶月此刻依足苏旭的嘱咐,先狠掐一把自己大腿。 她顿时眼圈儿通红、声音抖索:“陈管家,别个不知道,您还不晓得么?除夕之夜、大雪纷飞,我让我那无情的父亲活活从家里赶出来做官!我惨不惨?你说我惨不惨?!” 陈管家不糊涂,他咂摸咂摸滋味才敢回嘴:“不惨啊!我也想大过年的让我爸爸轰出去当官儿。我哪儿考得上?” 柳溶月怨气冲天:“这还不惨?这还不惨!前天把我推出家门,我爹一文钱也不曾给我!结果到了宛平县,一人都不见。大伙儿要吃饭,没钱怎么办?又不能去赊,我又不会骗……” 陈管家慌忙伸手阻止:“少爷!咱好好儿说话行吗!不许赶辙!这才几天功夫?王话痨教您唱莲花落了是怎么着?” 柳溶月猛一跺脚:“少爷我离唱莲花落要饭也不远了!我这哪里是什么穿今年时兴的麻袋片儿?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是把棉衣当了给大伙儿买馒头了!” 陈管家目瞪口呆:“少奶奶就没点儿体己么?” 柳溶月心头拱火:“凭什么拿人家少奶奶的体己啊?!少奶奶怎么这么倒霉?有点儿嫁妆谁都惦记?有道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咱家就是穷,也没脸让少奶奶自带干粮伙食,千里迢迢来给少爷当老婆的!有钱有田白养活汉子,人家图什么啊?” 陈管家看着大少爷如今越发白皙的面孔,不禁脱口而出:“也许人家图您有才有貌长得好呢!咱家清贵,配她够了!” 柳溶月闻听此言更添愤怒,她慢慢逼近陈管家:“有才有貌长得好管什么用?依着您的意思,清贵就能当饭吃呗?” 坐在椅上的陈管家瞪眼儿看着大少爷那愈贴愈近的秀丽脸颊,越发觉得他现在丰神如玉、恁地好看!陈管家吞了口唾沫,他老脸泛红、些微忸怩:“大少爷您看您……这是干嘛啊……贴这么近……陈叔儿还怪不好意思的!别闹!陈叔儿知道,您满嘴性好男风都是闹着玩儿的!你就不是那样儿的人!” 可只转瞬间,陈管家就见大少爷横眉立目地朝自己伸出魔爪,而且直直地探向了他的衣襟。 陈管家心头莫名惊骇,陡然觉得大事不好! 那天柳溶月在县衙三堂,将服侍自己“父亲”多年的忠诚老仆用双臂困在圈椅之中。 她满脸狞笑地逼视着他:“陈管家!天堂有路你不走,穷鬼之家你非闯进来。今天我就要扒了你的衣裳……搜刮……” 她话音未落,就见陈管家脸色陡变!他死死捂住胸口,三贞九烈地一头朝柱子撞去:“畜 生!我可是你叔叔啊!” 这一下儿事出突然,柳溶月纵然强行拉扯,陈管家还是撞得不轻。 然后,陈管家……就大义凛然地晕过去了…… 柳溶月目瞪口呆地站在当场,她口中讷讷:“不是……我就是想搜搜你棉袍里有几个铜子儿……我想去买床褥子……” 看着从帘后匆匆奔出了苏旭,柳溶月脱口而出:“他为什么说是我叔叔?你爷爷就这么不是人?” 苏旭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他死死掐住了陈管家的人中,口中不绝呼唤:“陈叔!陈叔!你醒醒!你醒醒啊!我们跟您逗着玩儿呢……” 苏旭忙活了半天,眼看陈管家呻吟一声,似要悠悠转醒。 匆匆冲进来的王话痨不由分说推开众人,他满满含了一口凉水,匀匀实实地啐了陈管家满头满脸。 诗素慌忙捂住鼻子:“王话唠!你这两天漱口了吗?!” 苏旭飞快地从陈管家眉毛上拨拉下来根儿从王话痨牙花子里冲下来的韭菜叶儿,然后悄悄在陈管家的裤子上擦了擦手,这才强行粉饰太平:“一准儿没漱……不是!谁说没漱?!” 大年初二,为苏府操劳半世的陈管家坐在宛平后堂的青砖地上,气得嚎啕大哭:“你们……你们太欺负人了!我要回家!苏旭!你等着!我告诉你爸爸去!” 柳溶月凶残地盯着哭得涕泪滂沱的陈管家,她满脸兴奋:“嘿!我从他身上搜出了十两银子!” 穷疯了的苏旭一见那十两银子,神色顿时变得极其复杂,他不由得眯起双眼,缓慢袖手:“有道是量小非君子……” 柳溶月特别狗腿地顺势靠在苏旭身边,攥紧了双拳:“无毒不丈夫!” 然后,他俩双双看向瘫软在地的陈管家,一对璧人脸上的笑容既狰狞又邪恶! 陈管家极其恐惧地看着眼前诸人,他双腿交替向后倒爬,同时紧紧捂住胸膛:“你……你们要干什么?!” 柳溶月搓着双手,淫笑威逼:“你说呢?” 苏旭蹲下身子,好言利诱:“陈管家,不如您就从了我们吧,定然没你亏吃……” 须臾,陈管家惨叫之声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苏府后堂 穿着叫花子棉裤、披着麻袋片儿的陈管家坐在圈儿椅上哭得眼泡儿都肿了。 他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口口声声:“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啊!大少爷欺负我!我可没脸活了!” 苏尚书在屋里踱来踱去:“老陈!你不要哭!你好好说!旭儿究竟如何得罪你了?你是他的长辈,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陈管家一手捂胸、一手捂脸,哭得呜呜咽咽、哀哀怨怨:“我没脸说……我这一把年纪的半大老头子了……我摊上这么个事儿……我可怎么做人啊?” 苏尚书闻听此言脚下一滑,要不是周姨娘搀得快,苏大人就坐地上了。 苏夫人陪坐一边,两眼看天。一品诰命满脸都是:行吧,怎么都行,老娘豁出去了。 看着披头跣足、吞吞吐吐的陈管家,苏尚书陡然明白了许多! 苍天啊!造孽啊! 他手指哆嗦,声音颤抖:“旭儿……旭儿!这个畜生到底做了什么?老陈!你如实说!没关系!这里没有外人!我保证不说出去!” 陈管家涨红头面,嗫嚅半晌,他陡然双膝下跪,死死搂住了苏尚书的大腿,凄厉哭喊:“老爷!你要给我做主啊!大少爷他不是人啊!他怨恨您把他轰出家门,不给盘缠!他自己过不下去,他就糟践我啊!” 苏大人单手扶床,吓得快晕过去了:“这……这畜生他如何糟践于你?!” 陈管家大声嚎啕:“少爷他,他……他抢夺了我二十两银子!他啐湿了我过年的衣裳!他还把我骑的马也给扣下了!他口口声声说给我换身儿干松裤褂儿,结果就是让王话痨把身上的棉袄棉裤扒下来,不由分说就给我套上了!大人!王话痨那小子他不干净啊!” 苏大人先松了口气,随即悚然一惊:“王话痨怎么了?!他跟谁不干净?难道是和旭儿那个孽障?!” 陈管家哭着在怀里摩挲了老半天,才掏出来个臭虫给苏大人看:“大人!王话痨棉袄上都是虱子!他不干净啊!” 苏大人长出一口气:“就这些?” 陈管家扒开上衣,露出胸脯:“什么叫就这些?虱子有的是!” 苏大人嫌恶后退:“我是说……旭儿就抢夺了你的衣服、银子?” 陈管家双手捂脸哭得一把鼻涕两 行眼泪:“大少爷抢夺了我的衣服、银子还不够吗?!可怜小的在您家兢兢业业,熬油似地熬了这么大年纪,才攒下这点儿银子。还让大少爷给抢了去!是!他写了借条,让我找您讨要!” 说到这儿,陈管家张开五指,觑胡着眼儿偷瞄苏大人,语调甚是幽怨:“全府上下,谁人不知,大人您向来为官清廉,咱府上从头儿开支拮据。可这是二十两银子!有大少爷亲笔写的借据!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子债父还,天经地义!老爷,您总不能不认这个账吧?” 苏大人气急败坏、一跃而起,他双手倒背,在屋中来回走绺儿,口中念念叨叨:“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听到这里,长舒了口气的苏夫人闷头儿喝茶;周姨娘面朝墙角儿自顾嗑瓜子儿。 反正这事儿搁遭过雷劈的大少爷身上么……毫不稀奇! 这回不过是挤兑他爹花钱,总比前些日子气得他爹上吊强了百倍! 行得几步,苏大人陡然回头,爆呵一声:“太不像话了!” 陈管家擦把眼泪,满脸期待地看着苏大人:“老爷圣明!” 苏大人面脸通红,怒目而斥:“老陈!我是说你也太不像话了!我不过让你去传递书信,你干嘛带那么多银子?!你还穿得干干净净地骑马去!这不是摆明了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吗?在我们家混了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苏旭那个财迷的尿性?”说着,苏大人痛心疾首地蹲在陈管家眼前,重重地为老仆擦拭面颊:“你说你惹出这么大祸来,难道这个屁股让我来擦?!” 陈管家一把拍下来东家的爪子,满脸怒容:“这是脸!” 第四十三章 管库必富 宛平县后宅 柳溶月满脸邀功地看着苏旭,你说我窝囊废了一十八年,跟您才混了一个多月我都会抢了!我都这么有能耐了,您还不论功行赏给我买床褥子吗? 无奈苏旭现在压根儿顾不上搭理她!六品安人对着白花花的十两银子简直含情凝睇,银子掉他眼睛里算拔不出来了!苏旭当大少爷的时候一个月才二两银子月钱,好歹和王福江他们出去溜达几圈儿就不剩什么了,要不然他也不至于这么刻苦攻读,实在是交际不起! 后来成亲了苏旭才明白:富贵人家的子嗣就是不一样!敢情诗素每月还挣一两呢,而且人家诗素还不用起早贪黑地念书! 即便今日,“苏探花”被圣上授了官职,正六品京县县令月奉十石谷米,米价平稳也不过折合纹银五两。虽然还有些陋规进项,可县令肩上还得担负着自己家眷、丫头小厮、师爷长随,等等一众人吃马喂的挑费!更何况身处京县、往来达官,迎送应酬在所难免,这又是一笔大开销。还好他爹娘不用他出钱奉养,否则必然更加拮据。 一个月前,苏旭每每想到这些就心头滴血:合着老子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就是为当官儿挣钱养活这帮使唤人!老天不公啊! 然后……老天公不公是不知道,他自己就“不公”了,自然也就不用再提养活大伙儿的话。 这是老天爷慈悲,已经准了他的心愿。 掬一把伤心热泪,苏旭再想老爹书信上的嘱咐:孀居在外的玉贞公主已经动身回朝,即便山高路远,不过数月功夫也会到京。别个官员迎讶敷衍也就罢了,这位贵人断断不能应酬马虎。玉贞公主是皇帝长姐,成亲更是远适边疆为国镇藩。苏氏满门现在已经不招皇上待见,万万不可再得罪了这个寡妇公主! 不群不党、清廉半世的苏尚书都给挤兑得说出如此小话儿,可见玉贞公主在圣上心头的分量。 朝中亦有人窃窃私语:先皇骤崩、今上践祚大统,这位长公主写下长信说动太后,那是有拥立之功的!要不然年少体健的秦王不也是一时之选?如何就圣上这冷灶冒了青烟? 苏尚书的话既然已说得如此透彻,到时宛平县令必然大笔破费、孝顺公主,这都事所难免。 想到这里,苏旭不由悲苦叹息:“这块儿银子小啊,咱钱还是少啊……” 诗素满脸不解:“十两银子还少?够小户儿人家过大半年了!哎,还得说我们家小……少爷有本事!现在都能抢着钱了!” 陪侍在侧的王话痨摩拳擦掌:“这来钱也太容易了!奶奶!大人!您们说吧!咱明天抢谁?我保证凉水匀匀实实地喷他们一脸!啐边儿上唾沫星儿都算我对不起您!” 苏旭心中烦躁:“说什么呢?这哪里是抢?!大少爷不是给陈管家写借据让他回去管老爷要了吗?退一万步说,咱们组团儿抢自己管家,这也不露脸啊!” 王话痨满脸堆笑地赶紧给大奶奶赔不是:“对对对!不是抢!不是抢!这是小的我乱讲!老话儿说得好,马瘦毛长蹄子肥,儿子偷爹不算贼。少奶奶啊,您看咱如今也算天降横财了,不如您再赏小的俩钱,大过年的,咱们不得吃点儿好的?我情愿跑腿去做个采买!” 苏旭懊丧抬头:“什么就吃好的?醒醒!你已经不是叫花子了!能不能别开口就是要饭?” 王话痨讪讪后退,不敢说话了。 诗素上前一步,笑容满面:“少奶奶,要不然您给我几个钱吧。咱好歹去置办些碗碟杯筷!宛平县这些器物着实丑陋。您看看这粗瓷大碗,在咱府里只配在厨房里盛家伙用!来个客人也端不出去啊!” 苏旭吝啬抢白:“粗笨瓷器难道不是饭碗?长相丑陋难道不配活着?王话痨都长这样儿了,人家少吃一顿了吗?还不是天天腆着大脸出门儿?” 诗素和王话痨互看一眼,双双撇嘴。 柳溶月看苏旭这半天都不搭理自己,她鼓足勇气悄悄扥了扥“娘子”袖子。 看苏旭回眸看她,她连忙上去巴结:“羲和啊……您看这钱好歹是我装疯卖傻弄来的。就是卸了磨,咱也不能杀了驴不是?所以……您能不能出点儿银子给我买床褥子呢?” 苏旭拍桌翻脸:“买什么褥子?哪有闲钱买褥子?你如今也是七尺高的汉子!全屋上下就你怕冷!你是堂堂县令,怎么不肯自尊自重?口口声声驴长驴短,你再提一个‘驴’字,就去后院抱些干草来铺!” 柳溶月挨了数落、委屈地后退两步,她搅着双手嘟嘟囔囔:“人家晚上冷么……” 诗素特别同情地看着大小姐,心里慨叹:后娘如狼 ,新娘如虎,您自己呀就是个不争气的蝲蝲蛄。 王话痨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为柳溶月仗义出头:“少奶奶!您拦着我吃,拦着诗素用,这都算您勤俭持家!可是人家大少爷过两天就得出去当官儿了。您冻死他,咱指着谁?抱捆干草睡觉?亏您想得出来!回头大人上堂,顶一脑门子虱子那也不像话啊!” 苏旭脸色难得有些讪讪:“我是说要褥子何必去买现成的?我那里有些布料、回头出去寻些棉花,不若我缝一床好了!” 诗素是咬住了牙,才没笑出声:“您还会这个呐?” 柳溶月揉揉狂跳的右眼,直觉好像要出大事儿! 她一个念头还没念完,忽听外院有人脚步匆匆,与这两天假期安静的衙门大异其趣。 柳溶月顿时起了好奇之心,苏旭使个眼色,当了多年伙计、惯会看眉高眼低的王话痨立刻奔出去打听。 眼看王话痨走远,柳溶月捅了捅苏旭:“咱不至于这么缺钱吧?十两银子到手还不许开销,你是不是欠外账了?” 苏旭顿时翻脸呵斥:“胡说八道!天天守着我,你还不知道?我现在哪有福气去欠外账?不过是昨日爹爹捎来书信,说有一桩官差,只怕来日要我们破费许多。” 柳溶月和诗素面面相觑:“不能吧!当官儿不挣钱就算了,怎么还能往里搭钱啊?” “就是啊。人家不是都说‘三年知府,十万白银’吗?您就算没考上知府,咱也不能干赔了啊。” 苏旭简直悲从中来,他刚要细细为柳溶月解释朝中掌故,忽见王话痨眉飞色舞地回来禀报,他又把话咽了下去。 王话痨简直喜眉笑眼:“回大人、回奶奶的话,宛平县二院之内现在人影摇摇,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差役皆有人来衙门做事。依小的看,他们是在私下盘点库房,看来是要偷偷弥补亏空。哎哟!不是我夸您!这回咱们悄悄前来赴任,还真打了这帮内贼一个措手不及!眼看不但大人您算无遗策,就是老大人把咱们过年轰出来,也是下了一盘大棋吧?” 柳溶月老实巴交地羞赧摇头:“这真没有。”不过她欣慰拍胸:“既然如此,那就由他们去吧。补亏空总比往外偷强。我看是个好事儿。诗素啊,咱们真有布料、棉花么?拿出来我要给自己缝个褥子!” 苏旭就见不得柳溶月遇事往后缩!她这没出息的样子他看着就恨得慌:“你还有心缝褥子?!你知不知道那些硕鼠在外头干嘛?他们拿你当死人呢!”他单手指向门口:“你!这就给我出去捉贼拿脏!” 柳溶月最怕和人翻脸吵嘴,顿时面有难色。 看柳溶月还在为难踌躇,苏旭不禁声色俱厉:“这你都不管?!我跟你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现在不管,来日他们定然将你这好性儿的大人欺负得死去活来。到时候说不得有多少窟窿烂账都要栽在你的头上!他们拿钱,诬你贪赃!现在就去!捉他们个正着!也好立起你的威风来!” 柳溶月满脸不愿地向门口挪了两步。 想想不对,她终于鼓足勇气折返屋里,平生头回试图对苏旭讲讲自己的道理:“羲和,王话痨说的你也听到了,六库都在折腾,可见这里人人都不干净,有道是法不责众。我现在出去,难道将他们个个逮了?咱们毕竟初来乍到,身边亲信不多。真跟他们撕破脸面,把这些人从头罢黜,过了新年衙门还怎么开张?” 看苏旭面有沉吟思之色,柳溶月连忙趁热打铁:“譬如说您是聪明绝顶的一个人,如今做了苏家少奶奶。但是陡然嫁到个陌生府邸,身边没有左膀右臂,纵然看出满眼丫头婆子各个都有私弊,无奈强龙难压地头蛇。一时间各个都得罪了,还怎么在婆家过日子?” 苏旭听了柳溶月如此窝囊的比喻,顿时心头起火!他本想出言驳斥些正邪不两立,染墨难自拔的正路言语。 谁知站在一边儿的诗素和王话痨居然纷纷点头附和:“你别说,我觉得这回大少爷说得对啊。” “就是,就是,我回来的时候,看牢头禁子都在出入逡巡,搞不好他们也不干净。各个掐监入狱,您还要他们自锁自身么?” 自诩见过大世面的王话痨更是语重心长:“少奶奶,世道即是如此!哪有猫不偷腥?您信我一句,管库不偷,五谷不收!没有干净的!” 眼看柳溶月居然混得人多势众,苏旭不由愕然。他垂头想想,决定退而求其次:“那你也要去前面溜达一圈儿!纵然不多言语,也需让那起混账知道,你是心中有数的!” 柳溶月最怕和人正面冲突,更不知道自己要出去做啥?刚要再想说辞拖延狡辩 ,却见诗素推了自己一把,俏丽丫头对自己连眨双眼:“大过年的,大少爷你就听了少奶奶的话,去前面转悠转悠。是猫就避鼠!你现身了他们也好有个惧怕。” 柳溶月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见诗素回头对苏旭笑得不怀好意:“少奶奶!您猜怎么着?我还真在小库房里找出些棉胎布料,你不是要给大少爷缝床褥子吗?那就来吧!” 这下轮到苏旭当场尴尬! 柳溶月无端觉得:此时此刻,必须开溜。 柳溶月双手拢在袖中,带着王话痨信步踱出后宅。 王话痨从小儿嘴碎,只要逮住个人形儿的,甭管你理不理他,没有他不跟你聊的。 处时间长了,柳溶月甚至疑心,给王话痨身边儿立个纸人纸马,他都能眉飞色舞地给彩扎活儿讲全本儿的《三国演义》。 那日,王话痨跟在柳溶月身后喋喋不休:“我说大人,咱这是上哪儿啊?” “您真不考虑考虑咱俩偷溜出去买几个大肉包子解馋吗?” “您没来上任的时候您还能给我买个豆包儿呢,您这都六品县太爷了,咱不能越活越回去啊!” “我说大人啊,您觉不觉得您有点儿怕老婆?其实夫人眉清目秀,哪儿有那么吓人?您不能夫纲不振啊!不是我说,您现在有点儿畏妻如虎了!夫人就是厉害,还厉害得过母老虎吗?她还能打您?啊?能打?我说要不咱别忙买馒头了,我先找根棍子给您防身!如意金箍棒,专治女妖精!母老虎就归女妖精一类。” “什么?您不会用棍子?对。大人您不属猴儿。那您属什么啊?要不然咱来把九齿混钉耙行不行?那个也能降妖除怪。” “我不骗您,这段《水浒传》上写得明明白白儿的。刘关张哥儿仨一个头磕地上,就保着唐僧上西天取经去了……” 身边跟了这么一位,柳溶月现在出哪个门都不害怕了,她耳朵边儿“嗡嗡”的。 说老实话,柳溶月不知该如何去监视衙役们规整库房?也不知该怎么立下新官的威风?更不知道该如何去放那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寒风吹来,冷气逼人。 今年春节甚早,四九天气肃杀。 柳溶月就是想在外面瞎转悠一个时辰再回房向苏奶奶交差,也耐不住外头的奇寒彻骨。 她有心躲到王话痨屋里歇会儿,又忍不了他这嘴碎的舌头。 随便踏出两步,柳大人转过小厨房,抬脚走入银局跨院。 此地私密,是宛平银库所在,平日有兵丁严加把守,即便过年,门口也站了值班的衙役。 好在这里值守之人俱是前两日见过她的皂吏,此时看见太爷前来巡视,连忙给她请安。 柳溶月还没习惯同男子打交道,有些羞窘难堪,她脸色泛红地侧让一步,刚想扭头离去,突然听到银局之内,算盘声声。 柳溶月不禁皱眉:这算账之人技艺太过平庸,拨弄算珠的声音黏糊滞涩。 再听一听,柳溶月心头起急冒火!她都能想见算盘之上“漂珠”、“带珠”布满空档! 这要能算对才有鬼了! 然后,柳溶月发现,在她想明白自己要干嘛之前,她已经愤愤然推门而入。 银局之内、小案之前,满头大汗地坐着个青年男子。这人五指齐张、如同鸭蹼,正在艰难地拨拉算盘珠子。 如此指法,令人发指! 柳溶月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笨的蛋! 她脱口而出:“你干嘛呢?!” 那人见是新任县令前来探查,当即脸色惨白,“噗通”下跪:“银库库吏卜石树叩见大人。回大人话,小的正在盘库算账!” 柳溶月痛心疾首:“有你这么打算盘的么?你会不会啊?” 卜石树满脸懊丧:“小的……是不太会……” 柳溶月不可思议:“你不会?你不会你当的什么库吏?这不是开玩笑吗?” 卜石树倒也老实:“小的是顺天府尹惠祚观惠大人的远房亲戚。因为家中还算富裕,爹娘给我打点,蒙单关风单大人赏识,说是要收我做个亲信。这回单大人离任高升,派我在宛平县做管银库小吏。所以……小的这个……打算盘的本事……的确有些稀松……” 柳溶月目瞪口呆之余,内心大受震撼:还能这样儿的?!我以为内宅里朝颜的奶娘收三只母鸡,安插她远房妯娌去小厨房管事,就糊弄到头儿了呢!原来官衙里的爷们儿也兴这“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 柳溶月转念一想,又觉奇怪:“不对啊!你既然 是单大人的亲信,他此番离任高升怎不带你一起去?” 卜石树神色犹疑,含含糊糊:“单大人说了,小的我人才难得。他勉励我在这里为国尽忠!他说了,做吏要管库,管库必然富!” 柳溶月按着在家当小姐时的道理推断:“虽说单县令离任,仿佛是给了你一个优差。可是银局如何做事,你丝毫不通。我怎么觉得有点儿蹊跷?” 难得半天不曾出声儿的王话痨突然插嘴:“这位单大人八成儿是亏空了库银,他要坑害于你啊?!” 柳溶月陡然想明白了什么,她一把推开卜石树:“我来核对账目!华朗!你带着这位卜差役赶紧查对库银!” 那日,柳溶月坐镇小桌之后亲自核查库银。 闻讯赶来瞧热闹的衙役们隔着窗子,就见尚未接印的县太爷一手账本、一手算盘。 屋内竹珠声声,屋内灯火通明。 大人目光澄净,大人全神贯注。 认真干活儿的大人居然还挺帅! 有道是流水的县官铁打的皂吏。 这帮衙役皆是在宛平盘桓多年的老油条,可他们何尝见过如此亲力亲为亲自撸胳膊翻账本的知县大人? 众人面面相觑之余,都觉得这位大人精明能干,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唯王话痨忙碌之余,欢喜赞叹:“看我们大人打算盘这手法儿,至少干过二年内账房!大少爷你不是前半辈子净念书了吗?您什么时候学的这个?您爸爸不是户部尚书啊!” 柳溶月忙于看账,顺口答音:“我后娘……嗯……我后学的!” 说到这里,柳溶月平生头回挺胸抬头地批驳男子,虽说对家儿是王话痨吧:“少爷打算盘很奇怪吗?这叫艺多不压身!” 第四十四章 怪力乱神 宛平县 柳溶月大老爷在前院儿“噼里啪啦”地打算盘,凭空引来一堆衙役扒着窗沿儿啧啧赞叹:“这探花郎当县太爷就是不一样啊。” “可不是么,官儿见多了,念书不耽误算账的,苏大人头一个儿。” 在屋里忙活着盘点银子的卜石树都看傻了:“大人,您当县令太屈才了!您有这脑子您应该管银库啊!” 王话痨当场翻脸:“你说什么呢?!大人当六品县官屈才,当没品的库管合适?卜石树啊,我看你是真不识数儿!我们少爷那是脑子聪明,干啥啥行!哎,你盘完那边儿的银子啦?这么说宛平县的钱也不算多啊。” 卜石树搔搔脑袋:“是,大数就在这里。剩下零散末节,那些铜子儿清点起来才费功夫。” 柳溶月赧然听着这些夸奖,不觉将脑袋垂得更低了些。 她知道,自己必须将面孔藏起来,别人才不会留心到她脸上特别的神情。她脸上特别的神情从来有限,十之八九是红了眼圈儿。在过往不长的人生中,她时常哭泣,好像眼泪是她能给予这世道唯一的回馈了。 但今天的泪水,又有不同! 从来没有这么多人齐心协力地夸奖过她,也从来没有这许多人称赞她耳聪目明。 她虽然是柳家长女,出身富贵。可自小被后娘数落来、讥讽去。她写字后娘说她鬼画符,她读书后娘笑她装洋蒜。府中仆妇各个畏惧当家夫人,人人生就势力双眼! 柳溶月永远也忘不掉,她后娘以“学习理家”之名将她打发去内账房帮忙,那位借病躲懒的管事娘子,是如何嗑着瓜子儿奚落大小姐摸算盘的手指笨得不会分溜儿! 她永远忘不掉她口中阴阴阳阳:“说什么嫡出小姐心灵手巧?我看比朝颜姑娘差了千里拐弯呢!” 如此明目张胆地踩挤主家千金,那妇人不过仗着自己是继室夫人的远房亲戚! 人人笑她窝囊无用,以至年深日久,柳溶月自己都信了她是个资质低下之人,生在世上就是鱼目混珠! 即便是彦玉表哥那样温柔体贴的男子,也只会在她耳边低声宽慰:“女子无才便是德。溶月,就算你并非聪明能干,我也要娶你为妻,定然再不让她们欺负于你……” 幕幕过往,涌上心头! 柳溶月陡然将头垂得更低,手指不停地飞快地拨弄算珠,企图分散自己混乱的心思。 她现在不能哭,苏旭说爱哭鬼不像男孩子。她不想在人前给苏旭现眼,苏旭已经足够倒霉了。 于是,那天出现了一幕奇景:衙役们越夸县太爷算盘打得好,县太爷越是手指如疾风,算珠飞如电。 王话痨都看出来了:“你还别说,我们家大人多少有点儿人来疯儿。他还越夸越来劲!” 就在大伙儿瞪眼儿看着新县令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头,在算盘上飞出残影儿的时候,大人陡然悬腕住手,神情怔忡地定在当屋! 众人就见:大人脸色苍白,大人眼圈儿泛红,大人呼吸急促。 大人缓缓抬起来头来,嘴唇翕动,似有满腔心事,空对偌大天下,却无人可以诉说。 众衙役屏住呼吸,又是钦佩又是狐疑:苏大人办事太认真了!你看人家这查账查的,还动了真情了!不是!大人怎么还哭了呢?这是亏了多少?咱库里堆得是银子还是蜡钎儿? 须臾之间,就在大伙儿转了上万个心思的当口儿,苏大人声音颤抖、眼神飘忽、满脸不可置信地开了口:“我已经算了两遍了,怎么实存比账上还多了二百五十两?” 卜石树一屁股坐在地上:“银库出了聚宝盆了……” 王话痨脑子好使,他翻出刚刚盘过的一小匣银子:“大人,你看这个,我总觉得它有些古怪。” 柳溶月接过匣子瞧了瞧,虽然一般也是装银子的白茬木匣,可与官银库的匣子总看着不大一样。 柳溶月打开匣子,里面有半封二百五十两纹银不错,不过这些银子颜色雪白、成色甚好,且银子下面还铺了软红绸缎,包裹得精巧细致,看来与宛平县官银截然不同。 柳溶月在匣内又仔细翻检了一遍,突然,她在匣底木格下找到了一个红布锦绣的小小包裹。 她拿出缎袋出示众人:“这是什么?你们可知道?” 一众衙役齐齐摇头:“小的不知。” 柳溶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红袋,里面居然是一双金灿灿的簇新鸳鸯手镯! 这对镯子做工细致、用料讲究,在太阳底下灿灿生光,看着就喜庆灵巧,仿佛是谁家办婚事的聘礼 嫁妆一般。柳溶月自幼喜欢簪环首饰,不由拿起手镯细看:那金环之内还雕了四个正楷小字。 柳溶月念诵出声:“苏!府!之!喜!” 她不禁有些好笑:“咦?莫非这是姓苏人家办喜事用的聘……”说到这里,柳溶月陡然变色:“苏府之喜?!怪道看着眼熟!这不是娶我的聘……呃……” 众人听着大人这些不经言语还没明白过味儿来,王话痨的脸都白了:“您家聘礼不是让狐狸掏了去吗?怎么会在这儿?!” 此言一出,屋内寂寂。 彼时天色渐晚,屋内烛火明灭,更有刺骨朔风拍打窗纸,风中似有野狐哀嚎。 还没等柳溶月觉得害怕,胆儿小的卜石树已经一蹦三尺多高,他颤抖地抱着大人的小腿涕泪横流:“了不得啦!狐狸精来啦!” 看着如此不成器的卜石树,柳溶月都不害怕了。 她就如苏旭嫌弃自己那般,满脸嫌弃地将卜衙役一脚踢开:“撒开我!不许往我裤子上抹鼻涕!白瞎你个七尺高的汉子!怎么有脸在我眼前当窝囊废?!” 柳溶月却不知道:此刻外面有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朝后宅摸了过去。 后宅里的苏旭正在暗气暗憋。 因为实在做不上来褥子,苏旭有心想求诗素姑娘给指点一二。无奈诗素太忙没空儿搭理他,现在里里外外就这一个干活儿的丫鬟,诗素又要做饭做菜,又要收拾屋子,还要浆洗衣服。 更别提有闲工夫诗素还想看少奶奶一笑话儿。 看苏旭为难,诗素拾乐儿还来不及呢。谁让他有事儿没事儿数落她家小姐呢? 不得不说,丫鬟干到诗素这个份儿上就无敌了,那么厉害的少奶奶都惹不起她。 苏旭揣手琢磨了半晌,终于理清了办事的要领:做褥子么,重点是要将棉胎缝到被里、被面儿之间。这跟做衣裳不同,没有那么多繁复手续,也不必绣朵鲜花在上面,只要缝结实了就可过关! 想到这里,苏旭长出一口气:缝东西这事儿他见翠书她们做过。大可照猫画虎一番。 那么要缝结实这三样儿东西,头一步自然就是得穿针引线。 老实说,苏探花于认针这门手艺并不十分在行:无他,针鼻儿太细,棉线太软,他手指头太硬! 苏旭尝试再三,都没成功。 头晕眼花之余,他不禁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噫吁嚱,危乎哀哉,做活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瞪眼皆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最难是把针线穿! 因为穿针不容易,苏旭索性认了丈把长线,只盼麻烦一回就能将一床棉褥缝好。 想得挺美,结果很烦。棉线这玩意儿苦不由人!飘轻缠绕还会打结! 苏旭还没开始做活儿,好长的棉线已先绕成一团疙瘩! 那天的西北风那个刮啊,苏旭的线头儿那个捋啊。 外面收拾屋子的诗素姑娘这半日支棱着耳朵细听屋里的动静。 她知道:论起做针线活儿,少奶奶必然白给。没想到这半天屋里抻线之声丝毫未停。 诗素心道:我们少奶奶是个伶俐人儿啊,他这半天飞针走线不停手,大概待会儿褥子都做上了也说不定。想到这里,诗素打定主意要进屋去看看这“巧媳妇”是如何做活儿。 推门进屋,她就见少奶奶满头大汗地坐在炕上,蜘蛛精一样身上缠满了本白棉线! 诗素目瞪口呆:“奶奶!您干嘛呢?!” 苏旭满腔恚怒:“我做褥子呢!” 诗素定睛再看:满床棉胎、满床布,棉胎布料两分离,中间如隔天地。 诗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您这是做到哪儿了?” 苏旭破罐子破摔:“已缝了一针!” 眼看大奶奶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脸上说话就要开了颜色铺。 忍俊不禁的诗素捂着肚子直冲出去,跑到院子里才舍得乐出鼻涕泡儿。好歹笑过这一阵儿,诗素还是不敢进屋,她怕再忍不住乐出来,奶奶脸上挂不住。 她左思右想,拿了些铜钱决定出去买菜。 屋里的苏旭恼羞成怒之余,强压心火调兑了半天料子,又拿现成儿的褥子细细研究许久,终于增加了几分心得体会:褥子要缝好,布料边缘需整整齐齐才说得过去。似现在这样里出外进地秃噜着边儿,也难怪诗素嘲笑。只是如何把这秃噜针脚儿的布边缝到里面呢?十分为难! 好在苏 旭是个聪明人!他很快想到一个法子!你说这布边儿,从外面缝自然是露在外面。我要是从里面缝,它不就给包在里面了么?褥子是死的,我是活的啊!这针线活儿,我钻到褥子里面做不就完了吗? 对!定是如此! 苏旭心眼儿多啊,他也觉得这么干好像不太对劲儿,只怕一会儿诗素回来还要嘲笑于他。 于是他信手拉下幔帐,自顾躲在帘中忙活。 如是,苏娘子先是依次缝上了褥子两侧,看看干得还算顺遂,于是他义无反顾地揣上了针线,一头扎进了褥子套里!苏探花不信就治不了这床棉花! 其实缝东西这事儿,只要头开始几针过了,后面也就顺了。 苏旭在褥套里“唰唰”地缝,眼看那褥子开口渐渐地收。 他在褥子里闷得头晕眼花并不耽误心花怒放:这不就行了嘛?做针线有什么难的?让柳溶月说得自己有多大本事一样!我这就是不干,我要是早干了,还有你们这帮小娘们儿什么事儿? 呃……话又说回来,这要是都缝上了,我怎么出去呢? 上下捅捅,确实缝死了,还缝得奔儿结实! 苏旭大惊之下,左右摸索,心头更恨:我把剪子落外面了!这回想剪开被面儿杀出重围都不能够了! 上下求索,出之不得。 苏旭悲伤扶额:这下儿完了!这不得让诗素笑话后半辈子! 苏旭正在懊丧,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地敲了敲窗棂,一个男子声音在窗外响起:“太太可在屋里?” 这人语声低驯恭谨、仿佛是此间差役,苏旭不由狐疑,“宛平县令”正在前头,非经呼唤,衙役贸然跑到后宅不合规矩啊。他要做什么? 苏旭正待开口询问,忽然想到:倘若这人竟是奉柳溶月之命,前来后宅传递个什么东西。我一搭话,他一着急,非要进屋来拜见太太……那岂不糟糕? 倒不如我假装不在屋内,他叫两声也就去了。 于是,那日苏旭缩在褥里,安心对窗外呼唤充耳不闻。 谁知那人叫了几声、听屋里毫无动静,居然开始与人商量:“你看得不错。这娘们儿果然不在屋内!” 另外一个男子声音略低:“刚刚后院门响,我看裙角闪过,就知她们出去了。你我在此已经蹲守半晌,倘若屋里有人,如何半点声息皆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好容易她们不在,咱们需赶紧进屋去搜!” 苏旭在褥子里心头一动:何人胆大?还要搜县太爷的屋子!他们要搜什么?我该怎么办?倘若让他们看见我把自己缝在褥子里……我后六十年都没脸做人了! 想到这里,苏旭心头狂跳,他慌忙用长长的指甲揪扯被套里的线头儿,只盼能拽个口子能让自己先钻出去再说! 正忙活着,苏旭就听门口“吱呀”一声,显然是内室木门被人推开了。 苏旭连忙屏住呼吸,他已将褥子撕开一个小口儿,正好觑胡着眼睛向外观看:有两个男子蹑手蹑脚地潜入了知县卧室。这二人穿着便衣,不知是否是本县衙役。可是苏旭看了莫名觉得他们有些眼熟。 其中一人说:“二哥,我搜书桌,你搜箱柜。手脚快点儿!” 这一声“二哥”叫得苏旭心头雪亮!这不就是那天横行县令后园的那两个差役么?他们来做什么? 正寻思着,那二人已经开始忙着翻箱倒柜,似是在寻找什么要紧的东西。 苏旭困在褥中,心中狐疑:他俩找什么呢?偷东西?胆子忒大了!都偷到县太爷家里来了! 再看一看,不像偷钱。 抽匣里分明放着一两散碎银子,还有一把铜钱,这二人打开抽屉却对银钱视而不见。 苏旭留心看时,这两人对着他妆匣内的些许首饰也无兴趣,倒是对案上纸张书册搜检得异常细致! 他不由心头一紧:桌上还有几张柳溶月习字的大仿,让明白人看见可是要命! 不过好在这两人翻翻捡捡,对大人看什么书籍毫不上心! 翻了须臾,苏旭听到其中一人急躁低声:“已经细细搜过了。偌大一本案卷,还能藏到哪里?二哥,我看未必是苏大人拿的。他新官上任,如何想得到那个?” 苏旭一惊:竟然是为了胡氏案卷来的! 那个被称作“二哥”的人沉声反驳:“架阁库外有人恍惚看见,只有苏大人身边的那个柳师爷从那边走过。这本卷子早不丢晚不丢,他们一来,就忽然不见了。不在这里,能在何处?案卷没有下落,你我如何交差?这柳师爷也不知何方神圣,匆 匆露了一面就再无踪影。也是古怪!” 苏旭心中一凛:不知是何人指使他们前来搜屋的? 他就听到另外一人低声抱怨:“柳师爷古怪,咱们这差事更古怪!那案卷找到之后又待如何?拿回去的话不是打草惊蛇么?你说这位大人也是,好端端地翻这不能动的案子做什么!我算看出来了,那娘们儿谁挨着谁倒霉!她就是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那位“二哥”还未说话,忽听窗外恶风陡起,呼啸北风拍打窗棂。 一时院内飞沙走石,似乎能蔽当空红日。 那两个偷偷潜入的差役相顾停手,似乎有些心虚。 苏旭分明听到,其中一人声音略抖:“二哥!莫非……那胡氏真的成了厉鬼?!她是不是来找咱们伸冤索命的?” 苏旭心里一突:这案子果然还有蹊跷! 那个被唤作“二哥”的衙役声音也不太稳当,他有些烦躁:“不要胡扯!那小娘们活着老子尚且不怕,何况死了?” 说着,他忽然看向帘幕低垂的床帐:“这里还没搜过!咦?地上怎还有双绣鞋?” 帐内的苏旭就见一只毛绒绒的大手向红罗帐幕抓来,他心中着急,手下使劲儿,“唰”的一声,终于将雪白的褥里儿挣开道口子。 就这样,床帐一撩,光芒一透,衙役与苏旭结结实实地打了个照面儿。 屋内仨人,六目相对,齐齐变色! 苏旭定睛一看,不禁点头:果然是那日横穿后院的衙役! 而此情此景,落在两个衙役眼中,就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恐怖情状! 他们只见床榻之上,一个披头散发、浑身白毛儿的女子,正直眉瞪眼地从破碎的褥子里缓慢爬出…… 她口中“呵呵”:“鞋……我鞋啊……” 苏旭还没待如何,那个拿着他绣鞋的衙役倏地白眼双翻,“嗝咯”一声晕倒在地。 另一个愣怔须臾,突然嘶声哭喊,撒腿就跑! 顷刻,院内,受惊的衙役口中乱呼“闹鬼”之声响彻了宛平县。 屋里,床边,大奶奶摘着脑袋上的棉絮慢慢下炕蹬上了绣花鞋。 苏旭摇头叹气:“如是我闻,子不能瞎语怪力乱神。唉,让你们搅合的,我这褥子到底是没缝上!” 第四十五章 见怪不怪 宛平县三堂 当柳溶月呼哧带喘带着班头衙役往后宅赶的时候,苏旭已用缝衣针将吓晕的衙役渐渐针灸复苏。眼看外面来了这么多人,苏旭依妇道之礼避到屏风之后。可巧此时,诗素买了一篮子白菜萝卜回来。她见屋里闹到这步田地,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诗素刚要开口询问,即被苏旭一把薅到了屏风之后。 两人刚刚回避站好,外头就乌央乌央地冲进来一堆人。 柳大老爷一马当先!她在前院听说内宅里闹鬼,嗯,闹贼,那是立刻大惊失色!要知道苏旭还在屋里呢,这俩搁到一块儿可还行? 柳溶月是相当地害怕! 柳溶月是真怕毛贼有个好歹! 苏奶奶多厉害啊,毛贼就算偷点儿东西,人家也罪不至死啊! 柳溶月拽着王话痨狂奔而回,跑得帽子都歪了。 进屋一看,果不其然! 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不说,床榻也是一塌糊涂!雪白的被里儿、桃红的被面儿、白花花的棉胎散满了牙床。满地缠丝线,剪刀插一边!更有一个悠悠转醒的差役横迷迷瞪瞪地躺在地上。 柳溶月差点儿背过气去:“奶奶!就是缝不进去棉胎,你也不能把臭贼续褥子里啊!” 屏风之后的苏旭微微脸红,但这并不耽误他翻老大白眼,口中鄙夷:“没见过世面!” 诗素站在苏奶奶身边儿,那是捂住了嘴,才没乐出牙来。 得知“有鬼有贼”冲撞了知县内宅,闻讯赶来的吴旺发吴班头带着当值的衙役在三堂“呼啦啦”跪倒一片,他口口声声:“求大人开恩。给奶奶赔罪。都是小的御下不严,闹出大事。我一定重重责罚他们!” 柳溶月不可置信:“衙役跑到后堂内宅来做什么?家人小厮都是主母非呼唤不得入内。堂堂县衙,要造反啊!” 吴旺发替两个差役连连求情:“启禀大人,这两个东西就是猪油蒙心的糊涂行子!他们不知大人阖家前来上任。还道后屋无人居住,发现装饰不同,就晕晕乎乎地进来闲逛。谁知竟见了妖魔鬼怪……好在空屋无人,不曾惊吓了内眷。大人勿恼!小的这就去找衙门里的阴阳生来作法驱妖。大人放心!” 看看大人脸色迷茫仿佛没明白过味儿来,吴旺发连忙指着晕去的衙役大声叱骂手下:“愣着干嘛?还不将这缺心眼儿的东西搬到外头去?留着给大人添堵吗?” 眼看那么多男人齐刷刷给她下跪,仿佛无端多了一群孝子贤孙。依着柳溶月的脾气,她特别想把这帮人搀扶起来,但是转念一想,立刻觉不对。 他们欺负到苏旭脑袋上,柳溶月就有些生气了:我们苏旭就是厉害,见他也不能叫见鬼啊! 她袖子一翻、当时不悦:“冲撞了奶奶如何叫见了鬼?奶奶老实巴交坐在屋里缝褥子,这是多么难能可贵!还要溜达进来东看西看!你们这是自寻死路你们明白吗?!” 柳溶月看看昏晕在地的衙役,简直痛心疾首:“你们有几斤几两自己不明白?你们惹得起奶奶么?看看!吓晕一个,吓跑一个!万一出了人命,这怪得谁来?” 吴旺发带着衙役们连连赔罪:“是!是!小的们不知奶奶神通广大。还求奶奶慈悲收了神通。” 眼看地上晕厥的衙役脸色苍白地慢慢爬起来,口吐的白沫依旧挂在嘴角儿,柳溶月嫌弃地挥挥袖子:“罢了。你们以后相互告知,没事不许到后宅打扰。” 吴旺发连忙点头谢恩,正要带着大伙儿趁乱离去。 就在此时,屏风后转出个秀气的丫鬟来。 诗素姑娘面若寒霜:“你可慢着吧!分明是这两个贼子不自量力,到内院来偷盗案卷。吴班头怎么轻轻巧巧地说是走错路途就打发了?他二人在屋内鬼鬼祟祟商量了什么,我们奶奶在屋里全部亲耳听见!凭空嚼蛆你们想糊弄谁?” 诗素话音未落,那个从屋里惊叫跑出的差役立刻喊冤叫屈:“你别胡说!这屋里哪里有人?分明闹鬼!” 那个刚刚苏醒的衙役牙关战战地哆嗦附和:“对对对!我们亲眼看见一个女鬼……浑身白毛儿地从褥子里爬出来……”也是这人刚刚饱受惊吓、脑子还不太灵光,他磕磕巴巴地道:“我和二哥已经将这屋子全部搜遍……并没有人!再说!哪个正经人能把自己缝褥子里?!” 这话说的,屏风后的苏旭脸上实挂不住。他再顾不得礼法,隔着屏风抢白:“正经人怎么就 不能在褥子里面?谁家做褥子不是如此?这世上哪床褥子不是钻进去缝出来的?!” 奶奶此言一 出,屋内针落可闻。 就连王话痨这等能说会道之人,都满脸为难地直搓双手:“少奶奶,您这话说的,我都没法儿夸您……” 还好吴班头见多识广,他咳嗽一声:“这个么……奶奶啊,做褥子的事儿,咱们还是缓谈,咳咳,缓谈……” 苏旭既然出了声,索性站在屏风后面一句不让:“做针线的事情自然可以缓谈。可私闯知县宅邸,搜检案卷、企图偷盗之事不能缓谈!他二人将这屋子翻得一塌糊涂便是物证!我亲眼看见他们企图偷盗便是人证!那衙役自己承认他与那个叫做‘二哥’的男子将全屋搜遍就是口供!如此人证物证口供具全的方便案子,还出在知县廨内,在场众人都是见证。他二人该当何罪,吴班头你可知道该怎么办?!” 吴班头从没见过世间还有如此言辞便给,脑筋清楚的县官太太!他脸色陡变,连忙叩头:“小的错了!小的这就将他二人收监,先行查问,再请大人示下是否年后升堂。” 柳溶月有心想问:如何问案还可不升堂的么? 随即,她就听屏风之后苏旭的声音冰冷:“此间种种,他们在屋内交谈我已经听出大概。你只管去严加审讯再来回禀!大人自然有分寸,定这内鬼的罪过!” 吴班头对着奶奶讷讷称是之余,抬头再看县太爷本人。他就见大人满脸茫然,似乎浑无主张地点了点那颗漂亮脑袋:“那什么……奶奶说得对!句句都是好话!就这么办了!你们下去吧!” 吴班头寻思:白瞎您一表人才,居然也是个惧内之人。倒是与我们县丞二老爷凑做了一对儿,我们宛平啊……这个风水啊……啧啧…… 众人听了大人吩咐,揪扯了两个犯事的衙役,鱼贯而出。 唯王话痨多嘴,他本已走到门口,终于忍耐不住又折返回来:“大人,您说奶奶说得都对。那奶奶说缝褥子需得钻进去的事儿也对啊?” 柳溶月信手拿起案上一团棉花,将王话痨的破嘴牢牢堵住:“你有胆直接去屏风之后请教奶奶。我就不信下一个见鬼的不能是你!” 王话痨识得厉害,口中呵呵有声,当即落荒而逃。 是夜,苏旭坐在书桌边翻阅胡氏的案卷,柳溶月盘腿儿炕上悉心缝着褥子。 诗素端了茶碗进来,不免好奇:“小姐,少奶奶,看了这么久可看出些子丑寅卯么?” 苏旭揉额摇头:“此案人证物证具在,等闲不易推翻。” 诗素“嗨”了一声:“那就是不冤呗。” 苏旭还没张口解释,却听柳溶月嘀咕一句:“倘若不冤,为何他们疾驰忙慌地来翻找案卷?大过年的都闯到知县老爷家里来了!” 苏旭没想到柳溶月见事居然如此明白,他不由追问:“那么依你看呢?” 柳溶月停下针线、满脸犹疑:“依我看,依我看啊……” 看柳溶月欲言又止,苏旭不禁慰勉:“想到什么你就说什么!也许我看惯了案卷反而熟视无睹呢。” 柳溶月完全没有信心:“我这主意定然不对,要是我说错了,你可别骂我。” 苏旭还没来得及继续劝她知无不言,忽听诗素猛不丁插嘴:“小姐!今天少奶奶钻到被套里缝褥子,全衙门都知道了,他不也大模大样吃晚上饭么?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呗,又传不出去,这屋子里难道就你要脸?” 苏旭正在心头搓火之时,忽听柳溶月犹犹豫豫地打个圆场儿:“我是说,我是说,别管胡氏冤不冤,她和她丈夫才真叫命数相克。我看案卷上写着,俩人从拜堂成亲到胡氏殒命法场,好像前后一年都没有。” 诗素大惊:“世上怎有如此八字不合的夫妇?竟然互相妨得对方如此飞快地没了性命。” 柳溶月皱着眉说:“倘是真八字不合,那也是命中注定。可是这外面嫁来的新媳妇,不过一十六岁,半年之内就通奸杀夫,也真……也真手脚麻利……” 苏旭觉得柳溶月这话虽然荒诞不经,可也有点儿意思。想他做个少奶奶“嫁”到自己家,还晕乎乎地诸多摸不到当媳妇的门道。胡氏一个外省嫁来的稚弱女子,居然数月之内就通奸杀人……的确蹊跷…… 苏旭思忖着点头:“你说的虽不算实证,也勉强算个可疑。这事必得将那通奸的小厮捉拿到案,才能见个分晓。哎?你还看出什么了?” 柳溶月叹了口气:“我还看出来呀,这宛平县……可是够穷的!皇上让你来管,当真知人善任,这不就让穷和尚管穷庙吗?!” 苏旭怫然不悦:“宛平县乃是全国首县,地处京畿要冲,哪里穷了?”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银库就剩下两千多两银子了还不叫穷?” 苏旭有些茫然:“很多了啊……我这辈子……” 诗素骇笑:“您就别提这被子这褥子了!钻进去缝褥子,您可真够丢人!” 苏旭勃然大怒,又不敢数落这硕果仅存的宝贝丫鬟,他思来想去,只好拿足少奶奶的身份森然吩咐:“诗素!你去把门从外面给我关上!” 小丫鬟一边儿转身出去一边儿嘴中啧啧:“不过两千多两可真不叫多,我们填房太太的陪嫁都不止此数。” 苏旭好大白眼翻出来:“那肯定啊!若无两千多两陪嫁,谁肯娶黄氏那没脑子的母老虎?” 诗素就爱听旁人挤兑本家儿太太,她掩口轻笑,美滋滋地关门出去了。 其时天色已晚,诗素既关上了门,屋子里就静悄悄的。 灯花爆响,苏旭喝着茶翻着卷宗,柳溶月坐在床上收拾那床乱七八糟的褥子。 其时也有风声拍窗,也有炉火“哔啵”。 可渐渐地,苏旭觉得天地间都次第安静了,只有柳溶月那边“嘶嘶”走线之声不绝于耳。 他不由轻轻抬头,看柳溶月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好大堆棉花之上,她穿针引线的样子丝毫不诡谲妖异,倒仿佛一位少年神祗安闲地坐在天上调理云霞。 似是察觉苏旭正在盯着自己看,柳溶月抬头笑道:“是不是冷了?坐过来啊!咱们挤在床上暖和些!” 静谧夜晚,她的声音莫名温柔好听。 神使鬼差地,苏旭拿着案卷凑了过去,柳溶月体贴地拉来一床小被给他搭上了脚。 苏旭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发冷?” 柳溶月笑着给他呵呵手:“每年立冬我都手脚冰凉,我自然知道。”她叹了口气:“不换过来,我还真不知道你的身子这么好用,有力气不说,数九寒天指尖都是温热的。” 苏旭微微一笑:“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这身子犯‘四逆’之症,所以手足冰冷。实为肝气郁结,疏松不出的缘故。”说着,他居然把了自己的手腕诊了诊:“回头我开些党参、白术、茯苓、炙甘草的四君子汤给……” 看柳溶月十足好笑地瞧着自己,苏旭无奈长叹:“给我自己喝了就好了!唉,你说你也不用念书、也没有前程,小小年纪,如何就肝气郁结了?还要烦我替你吃药。”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垂头嗫嚅:“没有前程……才容易肝气郁结么……” 苏旭不由心中一动:柳大人公务繁忙,她一个小女孩儿困在后宅被继母磋磨,其实也苦。也难怪她身体孱弱、不耐严寒。 想到这里,苏旭不由放缓了声音宽慰:“好啦,好啦,这两天我就替你把药吃了,保证给您调理得身体康健、再无苦楚!” 柳溶月有些新奇:“如何你还会看病的?” 苏旭似是想起无数往事,他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不成良相便成良医么,读书人都会给自己留个后手。” 柳溶月才不相信:“想天下读书人自然都是奔着良相下手。哪有年纪轻轻给自己打这么大富裕的?” 苏旭轻声再叹:“你这话说得倒是明白。其实……是我的一位故人,给发配去了缺医少药的所在,结果病逝在了那里。当时我还当她得了怎样的不治之症。后来不舍昼夜地念了许多医书,我才知道明明一副大青龙汤就能救她性命……可恨当时偏偏没人端上一碗给她……” 柳溶月见苏旭眼底泛红,神色间又是思念又是懊悔,不由好奇:“是谁遭此不幸?竟让你牵挂至斯?” 苏旭刚要说话,忽听窗外朔风怒号、拍打窗纸,仿佛又要下雪。 他心道:今年天时不正,怎么要交六九了还是如此寒冷。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他就觉得半边身子好暖,回头一看:居然是柳溶月腆着大脸凑到了自己身边!这也是老天没眼,他这些日子学着恪守妇道、时刻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柳溶月倒是越活越不拿自己当外人,自到宛平县,她越发学得对着自己挨挨蹭蹭,不成体统! 当然,让她靠着也不难受就是了……咳咳…… 苏旭刚要推开这个混账,忽听她小声小气地跟自己嘀咕:“苏旭,这宛平县也许真闹狐狸精也未可知啊!你不知道,我今天盘库,见到了一桩稀奇事……” 苏旭才不相信:“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能遇到什么稀奇事?定然你胆小胡说!恨不得赖在我床上睡觉!” 柳溶月不服气地从怀里掏出来一双鸳鸯赤金镯子放到苏 旭手里:“如何?你看此物,可是眼熟?” 苏旭于簪环首饰向来迟钝。他端详了半天,直到看到那“苏府之喜”四个纂字,方才恍然大悟:“这是我家丢失的聘礼!如何在你那里?废话!我的聘礼当然在你那里!我的意思是说……难道这个没丢?”想想不对:“明明丢了啊,当初可把陈叔急得够呛!” 柳溶月有些害怕地攀着苏旭的肩膀,她一字一顿:“今日我在宛平县衙银库里寻到了这个,还有二百五十两簇新的银子,也仿佛是你家丢失的聘礼……你说这狐狸精怎么把偷盗的东西送入官银库了呢?它还要完粮纳税不成?” 苏旭眯起了眼睛:“我看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柳溶月脸都白了:“还真有妖啊?我……我害怕!咱们怎么办啊?” 苏旭满脸正大光明:“畜生之言何足为信?我已数月来知之矣。见怪不怪,其怪自坏!” 柳溶月听了这话居然欢喜挑眉:“咦!你也看过《夷坚三志》?我还道你这等正经人从来不看闲书的!” 苏旭浑没好气儿地说:“我可不像你!这辈子就念闲书了!从明天起!好好给我写大字去!” 柳溶月怏怏地从苏旭身上缩了回来,老大不乐意地“哦”了一声,垂头自顾去缝她的褥子。 苏旭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不是很有底气地问:“那个……月儿……这个缝被褥,难道是稳稳当当地坐在外面就能缝好?” 柳溶月坦然点头:“是啊!要不然呢?” 苏旭冤屈到不能置信:“难道天上地下,只我一人钻进去费劲,还把自己封在了里面?”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那样同情地看着自己,小女子温存体贴地附和于他:“是啊。天上地下,只您一人。” 第四十六章 上元时节 宛平县内宅 那夜,柳溶月躺在簇新的褥子上辗转半晌,闷闷地说:“苏旭!我觉得这宛平县丁点儿不好!里里外外透着古怪!尤其这帮衙役,鬼鬼祟祟的!弄不好就咱们四个是清白人!” 她听到床上的苏旭语带揶揄:“我早该让你睡地上。接了地气脑袋明白了不少。你才看出来啊?” 挨了数落,柳溶月本来有点儿不悦,但她从小被继母数落惯了,一两句排揎还忍得下:“可是如果他们都是坏人的话,咱们该怎么办呢?” 床幔微撩,柳溶月就见苏旭探出颗脑袋来,他单手支颐看着自己:“你说呢?你现在是知县大人!凡事需要自己用心,什么都问我可不行啊。” 柳溶月不知不觉地凑了过去:“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啊。你二十五我十八,我是小女子你是苏探花!这是拜堂那天你说的!” 柳溶月得看出来,她这话让苏旭有点儿小得意。 可他依旧不死心地对自己循循善诱:“你并非一无所知的糊涂人。譬如那日你劝我说,新娘子纵然看出婆家下人诸多私弊,也不能即刻全部揭破。这就很有道理。倘若你是这个新娘子,又该如何行事?” 这回换柳溶月眨眼:“按理说是应该慢慢禀告婆母、丈夫知道,然后徐徐图之。最好是抓住两件错事开销,立个正派榜样在。不过当新娘跟当新官不一样啊!新媳妇不过是管理家务,地方官可是守土有责。咱们不可将地比天。做人家媳妇做不好至多受罚,做官员做不好恐怕要命。” 她没想到,听了这话的苏旭轻叹了口气,似乎激起心中颇多感触。 过了一会儿,柳溶月才听到苏旭幽幽的声音:“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的人,如何就不一样了?做官坏了事,圣上治罪;媳妇遭人嫉,公婆赐死。做官员有朝野同僚排挤,做媳妇有内宅女眷算计。做官员要理政,做媳妇要管家,都是劳心劳力费脑子,并没有哪个更省力。你休再说什么将地比天的话妄自菲薄。需知阴阳混沌,原为一体。” 柳溶月万没想到,她向苏旭讨教如何办事,居然引出他这样一番稀奇古怪的道理。今天的苏旭与她说话时眉目舒展、声音温和,似与朋友促膝谈心,倒是前所未见。 柳溶月学苏旭那般将头枕在臂上,仰头看他:“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个孤家寡人的县官该如何做?” 苏旭现在似乎也没有太好的对策:“见步行步吧。我觉得你从自己会做的开始就可以了!”说到这里,他“噗嗤”一笑:“做褥子不算啊!对了,说起褥子,这床新褥子够不够暖和?你睡在地上会不会冷?” 说着苏旭从罗帐里伸出手来,摸了摸柳溶月的鼻子。 柳溶月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见他刮了自己鼻尖儿,看来居有点儿开心:“还行,不算太凉。你如今是大老爷,接地气也不能冻坏了!” 划拉着柳溶月软软嫩嫩的脸皮儿,苏旭脑袋里忽然冒出些古怪念头:你说柳溶月这人啊,虽然胆小懦弱,好在细致体贴,也算能处。你说我要是不幸跟寒香换了身子,周姑娘肯定不能这么惯着我作威作福。 被“自己”如此轻柔地摩挲着,柳溶月很快陷入黑甜一梦。 迷茫梦中,她恍惚看到了温柔慈和的母亲,她母亲已经过世很久了,久到柳溶月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但她始终觉得,梦中这个抚慰自己的就是娘亲,这世上只有娘亲才会对她如此不吝爱抚。 半睡半醒的柳溶月紧紧握住了苏旭的手,无限依恋地叫了一句:“娘……” 苏旭的手僵在半空,他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娘”后头那个“子”。 苏旭哭笑不得地想撞南墙:前些日子拿我当“姐姐”也就算了,这怎么三天没过,老子还长了一辈儿?! 这一觉柳溶月睡得黑甜如死,迷茫梦境之中:慈母还在身边,她同朝颜一样是无忧无虑的娇娇幼女,她也有父亲疼爱,也有母亲依恃,没人逼她出嫁,她也不曾变成个大小伙子还被逼着去当倒霉的穷官儿!梦里没有从里面缝上的褥子、没有多嘴多舌的王话痨、诗素不曾拽得无人敢惹、她也不认识母老虎一般的奶奶苏旭…… 许是为了这个梦太过圆满,柳溶月将睡将醒之时,心里居然生出了一些怅然…… 当然,等她醒全乎了,发现自己依旧是个睡觉都得打地铺的宛平穷官儿,柳溶月反手给了自己一嘴巴:我为什么懊悔这辈子没能认识苏旭?我天天黎明即起伺候奶奶梳头洗脸、让他数落得笔管条直,我过瘾是吗?诗素还每月挣一两呢!我这才叫起早贪黑、花钱受累!我图什么啊! 念头是 这么转,但当她回头看见占了自己身子的苏旭打着哈切坐起来,柳溶月长叹一声,满脸悲苦地爬出了被窝。夜晚千条路,白天依旧卖豆腐。她就是觉得自己这官儿当的啊,跟童养媳妇儿也不差什么。 那日,柳大老爷精心服侍着大奶奶梳好头、擦匀粉,哄着劝着给奶奶戴上了花儿。 正待恭恭敬敬地请示奶奶下一步她需做些什么,突然柳溶月想明白了一件事儿:我干嘛问他我要干什么?我怎么不能自己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干?苏旭说得对啊,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可以从自己会的开始! 除了缝褥子,我不是还会打算盘么? 想到这里,柳溶月试探着跟苏旭商量:“羲和,既然各库各房都在悄悄盘点家什,我想便依了你的话去瞧瞧,也让他们知道我并非心中无数之人。” 苏旭难得听到柳溶月有如此上进言语,脸上顿时有了笑意:“正该如此,你快去吧。我让王华朗跟在你身边,有事就让他回来通传。” 就这么着,柳大人就在苏奶奶期许地注视下,正大光明揣着算盘出去干活儿了。 这番行止,落在一众衙役的眼睛里,苏大人这官儿当的就是不走寻常路! 历来新官上任规矩里就有盘点库房一项,但老爷们都是自幼寒窗苦读士子出身,要他们吟诗作对写文章那是手到擒来,让他们清理账目,可就是强人所难了。新大人上任跟来了精明能干的钱粮夫子那还好些;倘若身边竟然没有得力的心腹,那可真是这般衙役怎么哄骗怎么有。及至大老爷草草看过银局税库、粮仓马厩,稀里糊涂地签字画押接过了大印,那再有丢失损坏、里外偷盗,责任便都着落在县太爷身上。过些日子,县官纵然看出此中积弊,也不敢轻易跟衙役翻脸,只怕他们反咬一口,那就坏了仕途、得不偿失。 纵有厉害阴毒的县官监守自盗之余,将所有罪责一概推到库吏身上,他自己也要担个治下不严的考绩。 更有“懂事”的库吏三节两寿孝敬内宅夫人,他们出手阔绰、巧言巴结,内院孺人心领神会、含笑应承。这才好城狐社鼠,一起发财。如是,天下县官十之八九都对管库小吏的腌臜手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他,大伙儿都在一条船上罢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在这么个天打雷劈寒冷冬日,宛平县居然来了个爱好算账的县令大人。 白瞎他尚书公子、今科探花的尊贵身份,人家愣是能把算盘珠子拨拉地“噼啪”山响,一屁股崴那儿半天不动地方儿的! 反正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儿,所有人都信实了苏大人他爸爸苏尚书必是个清官啊! 那时宛平县里流言纷纷,都说苏探花小时候家里过不下去,让苏尚书赁给粮店当过二年伙计。 王话痨对着柳溶月夸赞不止:“难为我们大人盘库这手艺响当当啊!春秋时节放牛的宁戚能当中大夫,本朝本代算账的苏公子高中了探花郎!可见什么时候干活儿都不耽误念书,这就叫天道酬勤!” 赶上如此明察秋毫的大人,自然能查出不少积弊。好在柳溶月并不是刻薄脸酸的上司,有些小事可归入损耗就归入损耗,能放下属一马,柳溶月不为己甚;遇到确有私弊的,只要库吏偷偷认错,意愿悄悄弥补了事,柳大人也与他们相约不可一错再错;更有料库之中,颇有陈年亏空、数额不小,并非一任库吏的过失,就难下账。 即有本县的钱粮夫子给大伙儿出了阴损主意:“能推就推吧,谁让单大人死得早呢?” 在任的衙役皆是眼神雪亮:现任太爷眼里不揉沙子,还有个当朝一品的老子;前任太爷匆忙离任,沉到江里喂了王八。那自然单大人不是人了! 许多衙役趁乱下跪喊冤,哭得一行鼻涕两把热泪:“青天明鉴!单大人亏空库存,监守自盗,此獠欺上瞒下,非止一日啊!” 既然如此,柳溶月便在苏旭的指点之下,命库吏们如实写下供述,仔细填写亏空,然后写成公文上报顺天府尹,但听上官发落。 见新大人做事如此精心细致,吴班头也不敢太过糊弄。 他装模作样审了二日,才试探着回来禀报:“那两个衙役原在架阁库当差。谁知架阁库中丢了要紧的官司案卷。这两个混账行子听人浑说,大人身边儿的柳师爷曾访过架阁库,他二人这才奓了狗胆,去大人屋里翻找东西,只盼能将文书找到归库,就此脱卸责任。没想到竟然冲撞了夫人,实乃罪大恶极。大人!这二人本系初犯,丢了东西胡乱翻找也似情有可原……您看要不打一顿,让他们以后好生当差将功赎罪?” 吴班头这便是明目张胆地冲撞大人的为贼子求 情了! 左右陪着大人盘点的库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个神情古怪,不过慑于吴班头淫威,谁也不敢多口。 柳溶月停下算盘,默默良久,不由脸红:这可该如何是好呢?难道依着吴班头将这俩人儿轻轻放过?他说得倒是顺理成章,不过听着怎么这么别扭?仿佛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吴班头已经看出这位新大人为人腼腆,聪慧有余、决断不足,不失时机地逼了一句:“大人,您看这两人该如何发落才好?” 看少爷受了挤兑,王话痨上前一步:“你是太爷,大人是太爷啊?你审贼三天,大人都没逼你。现在你可问出来事儿了,反过来挤兑大人。没看见大人忙着呢吗?” 吴班头是衙门里久混的老油条,怎会被王话痨唬住,他微微一笑:“大人。您接任在即,衙门里上上下下都在忙这本县头等大喜事!这俩人乌漆嘛黑捆在狱神庙也不像话。您给个明示,我们才好办事儿啊。” 柳溶月给逼得没法儿,脱口而出:“你等我去问问奶奶!”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唯大老爷柳溶月满脸理所当然:“既是冲撞了奶奶,为何不能去问奶奶的意思?你们结案都不问原告的么?” 在场众人一概称喏,你别说,什么怂话到了大人嘴里好像都能别有一番道理。 果然,事情到了苏旭那里便有不同。 端坐在屏风之后的六品孺人听了吴班头的陈述,冷声嗤笑:“这便扯谎!哄得谁来?你前些日子说他们不知老爷上任,看后宅变了样子才进来闲逛,如今怎又改口说他们来找案卷?岂非前言不搭后语?” 吴班头垂手回话:“当时是小的猜度大概如此,后经审问,确实是来找案卷的。” 苏旭胸有成竹:“你说他二人平素在架阁库当差,大人闲时也翻看了本县花名册,如何册上明白写着,这二人是捕快皂吏?即便他们是年前刚刚调拨到了架阁库,如何丢了案卷,不声不响、不寻不问,一门心思就摸到县官内宅里来私自搜索?既然看到柳师爷路过架阁库,如何不过来请问大人一声?哪个好人敢直接做贼的?我看这里定有内情,只怕他们是被人指使,也未可知。” 大奶奶说罢这番话有理有据,吴班头听着脸色已经微微生变。 柳溶月击节赞叹、就坡下驴:“好!那就收监再审!” 吴班头满脸懊丧:“大人,小的已经反复盘问这两个混蛋,确实是刚刚调到架阁库的衙役,丢了东西,怕担责任所以才走错道路。大人即便再审,只怕也难有收获。毕竟是府衙的兄弟,怎会有人指使?这事儿还关着冲撞了夫人,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吴班头低声再劝:“大人,夫人纵然聪明,也是个妇道人家。您刚刚上任,岂可全听女子主张?夫人一届女子指点政事……总是不妥。” 事关自己的“名节”,柳溶月立刻慎重了许多,她低声询问:“那么依你之见呢?” 吴班头说:“打二十板子给夫人出出气就算了罢。” 柳溶月正在犹豫不决,忽然间屏风微动,似是被苏旭在内一掸。 她陡然想起二人昨晚夜谈:“最好是抓住两件错事开销,立个正派榜样在。” 柳溶月顿时有了主意:“正月里打人不祥。我要将他们开革出衙,永不录用!” 新县令还没正式上任,已发落了三个衙役。 宛平县内不知从何人口里传出了些嘈杂之声:“专拿自己人开刀,算什么本事啊?” “对啊!有本事去捉拿强盗啊!” “别说破什么大案,就是帮五城兵马司把四处流窜的采花贼捉了也是好的。那贼子的画影图形都快在衙门口儿贴烂了。” “嗨,这位大人又不出门儿!” “嗯!把县官儿干成账房儿,他头一个!” 王话痨几回想冲上去与嚼蛆的差役理论,都被新太爷强压下去了。为免苏旭听了这些生气,柳溶月每每自六库回来,便缠着他教自己写字。 当然,这也是苏旭闲着没事儿,他又不想去跟诗素学缝褥子,所以这两个各怀鬼胎之人,居然一拍即合,当真世所罕见! 如是几天,宛平县内大小仓库都给新大人清点了七七八八。 忙忙碌碌中,不觉就到了正月十五,柳溶月接印坐衙的日子也要到了。 听着外面的爆竹声声,久困内宅的苏旭突发奇想:“要不今天就不写字了。这些日子把人闷坏了,咱们出门看看花灯逛逛宛平,你说好不好?” 诗素和王话 痨闻言大喜,一起拍手:“好啊!好啊!” 倒是柳溶月面露畏色:“好……是好……” 看小姐这话说得畏畏缩缩,诗素都不太乐意:“小……少爷,你也不小了!也该去见识见识!” 苏旭蹙眉不解:“难道你不想去?” 柳溶月怯生生地说:“我……从没逛过街……有些不敢去……” 苏旭啧了一声,兴致勃勃地挺起胸膛:“怕什么!很好玩的!娘亲,呃,娘子带你去见识!” 其时,室外爆竹声声,俗世正有热腾腾的香甜汤圆出锅。 各式彩灯正在集市次第点燃,凡人企图将他们寒冷的世界装点出融融暖色。 更有灿灿焰火、喧喧舞狮、彩绘游龙,歌舞声声。 仿佛美满,恰似升平。 那是上元佳节,是一年里风花雪月最好的时光。 在那让漫天星月都为之失色的人间灯火照耀之下,双双游人都被映得共携了白首。 苏旭轻携了柳溶月的手,带她漫步宛平街头。 他们一起看花市光射,一起看桂华流瓦。 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 不觉玉壶光华转,一夜鱼龙舞。 第四十七章 慧眼识贼 正月十五宛平街头 宛平县依都城而建,新春上元虽无京中繁华,也有花灯如昼。 苏旭大家公子纵然穷些,年年也是出来逛的。在他眼中宛平这些花俏稀松平常,真不如往年在京城看得精彩。不过这是苏旭头回做个妇人走在街上,倒也有几分新鲜。 下午在知县后宅,柳溶月与诗素双双对他鞠躬作揖,苦苦哀求奶奶好歹梳妆打扮再出二门。 “咱纵把银簪子当了,您从此脑袋上就别根儿筷子也不像话。” “对对对,清官也不是这么个穷法儿。” 苏旭看在柳溶月最近打算盘还算勤谨的份儿上,勉强点头答应。 及至诗素拿出衣裳裙子,他才明白:原来闺中女子元宵出门还有这么多讲究!有道是“白绫衫照月光殊,走过桥来百病无”。这等白绫袄、月华裙,擦粉戴花儿地打扮起来,苏旭揽镜自照,竟然花容月貌、是好个佳人! 他左右摸摸、上下摁摁,不由心头窃喜:我现在长得挺俊呀!诗素、歌玲、翠书、丹画都不如我!寒香也没我现在好看!哈哈!哈哈!好极!好极!想我半辈子好强,就是当个娘们儿也不能输了她们! 前些日子苏旭乍然变身,心头各种烦躁苦恼,压根儿顾不上自己好看难看。如今日子渐久,心性渐平,苏旭这回上街挺胸抬头、嘚嘚瑟瑟,唯恐旁人不知他是俏丽佳人,浑然不理行人对他瞩目、骡马翻他白眼。 后面跟着的王话痨不禁“啧啧”:“长得好看就恨不得当街横行。” 诗素白了王话痨一眼:“对!长成您这样儿就得老老实实溜边儿!” 王话痨倒是好脾气,他想想自己上惹不起奶奶、下惹不起诗素,只好买了包崩豆儿边逛街边磨牙。 他那嘴,闲不住! 反观七尺男儿柳大人--虽然卖相不错,但行为举止总看着有点儿……不太大气…… 柳溶月从来没在正月十五出过门儿,更没见过街上居然能走这么多人!她又是紧张害怕、又是兴奋好奇,一路紧紧地拽着“老婆”袄袖不敢撒手!她现在没了闺秀的身份拘束,行为依旧谨慎小心。 死死搂着苏旭的胳膊,柳溶月好新鲜地转着脑袋左顾右盼,一很快双眼睛就不够使了。 街上摩肩接踵,行人衣着光鲜。 各色花灯、各色焰火、各色摊贩、各种叫卖,熙熙攘攘、人流如织,观灯行人各个脸上都现出欣喜愉悦神色,空气中弥漫了糖果点心的香甜味道。 那日的宛平恍若柳溶月在书中读到的海外神仙街市,承平日久且五谷丰盈。 苏旭并没有甩开柳溶月的手指,反而悉心地将街边的店铺一一解说给她知道:这是戏园子、那是酒馆儿、那是撂地儿杂耍摊,这是烟花风流巷…… 柳溶月瞪大眼睛“嗯嗯”地听着,她现在看什么都觉好新鲜,看什么都好有趣!所以她不停地低声央求苏旭:“过两天你再带我出来逛吧!咱们以后将这些地方一一玩过、看过、见识过,好不好?” 诗素在后面听着,不禁好笑:小姐你又作大死!他如何肯带你来逛窑子?亏你说得出口! 果然,诗素就见大少奶奶脸色陡变,他声色俱厉:“不许胡扯!咱家哪儿来那么多钱?!” 柳溶月顿时脸色怏怏。 诗素暗自点头:极好!不这么吝啬不能是我们家少奶奶! 又走几步,热闹更甚! 远处有迎亲的队伍迤逦而来,旌旗锦扇、彩灯对对仿佛天上的银河坠落人间,更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沿途护卫。那迎亲的队伍如此华丽、如此豪奢,他们吹吹打打、鼓乐喧天。 张扬靡费到极处的队列,从人们眼前昂然通过,即是明白宣告:何为显贵?何为尊崇?有人生来即在九天之上,你们不过浊水污泥。 柳溶月痴痴看着迎亲仪仗,不禁轻声嗫嚅:“不知道哪家小姐如此有福?成亲这样气派?” 微冷寒风中,柳溶月听到她身侧的苏旭低声回答:“月儿,那是你家朝颜嫁入王府。” 柳溶月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哦”了一声。 她脸上神色并未有太大的变化,她的心里掀起了巨大波澜!她是她姐姐!她成亲都懒怠跟她说一声!纵然继母瞧不上自己,可亲生姊妹何至于薄情至斯?! 再看那绚烂队列,柳溶月心头更屈!同样是柳家女孩儿成亲,她的婚事哪有妹妹这样的排场体面?当真半点儿不如!是了,妹妹是光宗耀祖去做亲王侧妃的!哪里像她……被强塞给了落魄官家的克妻之人…… 见二小姐嫁得如此风光,诗素心里满不是滋味:瞧我们小姐成亲时的那寒颤队伍,这让大小姐以后怎么挺胸抬头出门做人? 王话痨更是心直口快,吃都堵不上嘴:“少奶奶,我怎么觉得你成亲的时候没这个阵仗?是因为你婆家没钱么?” 苏旭闻言十分赧然:今日看了朝颜的婚事,他才明白苏家迎娶柳溶月并不风光。此情此景若非自己做了女人,被人当面诘问亲生姊妹婚事为何如此天差地远?他断难体会此间难堪尴尬。 苏旭侧头看向“自己”,柳溶月脸色黯然得一塌糊涂,肩膀都垮掉了。 他歉然地向她解释:“前两日,陈管家送来爹爹的书信。其中提及柳大人回任两淮之前,曾经托付我爹代为照拂二小姐的亲事。我爹备下礼物,打发管事的去拜黄氏夫人。谁知你那后娘听了什么秦王屡次招揽我不成的闲话,心头不快。于是她对苏府来人一概辞谢,唯恐惹了贵人新姑爷不悦。听说当时黄氏脸色难看,干脆不提请咱们吃喜酒的事……所以……” 苏旭声音转低:“若非今日亲眼看见,我竟不知世上还然有如此气派的婚礼。这么说来苏府……确实有些对不住你……” 他抿了抿嘴,怪不是味儿地小声嘀咕:“好在你我日后是要和离的。你还可让你那玉郎为你风光大办!” 苏旭这话说得语气酸涩,柳溶月听了只是黯然叹息。 她心里明白,这事儿颇多渺茫。且不说她何时才能和苏旭换回身体,便是天可怜见过不得两日换回来了,表哥会不会嫌弃她曾经“嫁做人妇”?她清白自守,日后表哥能知道,可如何对旁人说去? 便是表哥重情重义全不在乎,那也必是他们两个人静悄悄拜个天地罢了。 毕竟在世人眼中,她是“二嫁”女子,恐怕此生都难回娘家。她这一生一世的所有指望,也就全着落在表哥不是负心人上了。想到这里,柳溶月心头忽而生出一丝恐惧:表哥不会是负心人吧? 她脑袋里甚至冒出了个荒诞又邪恶的念头:要是就此不换回来……其实也挺好的…… 许是这个念头太过吓人,许是她坚信自己深爱表哥太久,柳溶月慌忙发疯地纠正自己:不!我怎么能这么想?!表哥和我山盟海誓!我们海枯石烂也会不变心!也许这只是老天爷一番试炼,我定然能和表哥花好月圆!为女子者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就是上上好命了。我又何必羡慕这些虚荣热闹? 迎亲的队列缓缓从远处坊巷经过,浩浩荡荡地向秦王府去了。 徒留漫天焰火,为这普天之下最为贵重亲王的纳妃增添光彩。 柳溶月仰望焰火,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儿。 她有点儿想不明白:世人为何要炮制这样瑰丽的玩意儿?那么美丽绚烂,却是转瞬即逝,用在婚礼之上,岂非不祥? 忽然,她觉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手。 柳溶月转过头去,就见月亮之下、花灯之侧,苏旭难得和颜悦色:“咱们接着逛吧!” 柳溶月看苏旭面目含笑,她不由自主地便跟着神清气爽了起来:“嗯!他们气派他们的!咱们闲逛咱们的!” 诗素和王话痨双双拍手:“就是就是!咱别跟人家瞎比!” “对!他阔他的,咱乐咱的!车多不挡道,姐妹儿不耽误!” 柳溶月从来没有亲身逛过街市,流连在这些琳琅满目的各式小摊子之间,她迅速开心了起来。 那时柳溶月先选了漂亮的兔子灯,又买个香喷喷的糖画儿!及至看到花树一般的稻草把子上,冰糖葫芦泛着闪闪金光,柳溶月立刻不肯走了。 为哄“丈夫”高兴,苏旭只好忍着心疼掏钱。 糖葫芦的滋味又是冰冰凉凉、又是酸酸甜甜,吃得柳溶月眉眼含笑,腮帮鼓鼓! 苏旭远远看到那边吴班头带了衙役巡防街道,他本想戳戳柳溶月,要她拿出些爷们儿的款儿来。不过想想她刚才不痛快,吴班头他们站得又远未必瞧见他们,苏旭便决定今天暂且睁只一眼闭一只眼,放柳溶月一宿自在。 按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如同女孩儿般满脸兴奋地选购这些琐碎东西,是件为人侧目之事。奈何这位公子容颜俊秀、言辞温柔。 新春满月之下,如此堪羡的琢玉郎君,别说是摊贩、路人,便是苏旭站在一边儿看着“丈夫”都觉得脸上有光!当熟梨糕热腾腾咬到嘴里的时候,柳朝颜就是进宫嫁给皇上,柳溶月也不羡慕了。 原来市井小吃这么好吃解馋的!怪不得苏旭那本家苏轼说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 南人!”让她时常出来吃吃逛逛,她愿意耐性再做些日子男人! 上元集市诸般杂耍齐全,训狗熊、说评书的应有尽有,还有舞大刀的霍霍生风! 苏旭瞧着那些打把势的正在有趣,忽然身子被人一撞,似有粗糙大手在他柔嫩腰腹狠摸了一把。 倘若苏旭自幼就是女孩儿,他定然知道这是个流氓! 无奈苏旭自幼飞鹰走马、也习骑射,和同伴厮磨磕碰实在寻常! 他回头看看,挤着自己的原来是个挑担子贩绒花的青年小贩。这人身体颀长、眼神活络,甚是强健。苏旭第一眼看到此人,不禁有些新奇:如此练家子似的身板儿,居然做了卖胭脂的小贩,实在屈才。 不过一瞥之下,苏旭又有些疑心:这人怎地看着有些眼熟?细细思索之后,苏旭暗自摇头:我不曾见过此人啊!想着,他不由又看了小贩几眼。 那小贩觑见如此标致的小娘子被他占了好大便宜,居然没有惊叫躲闪,还肯频频打量自己,不由心花怒放!他寻思:莫非这雌儿竟然对我有意?很好!很好!此行不虚! 苏旭见那人眼珠儿提溜转地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正在疑惑这小贩难道认识自己?忽听身边的诗素开心笑道:“他卖的绒花倒是别致!” 柳溶月瞧见一支珠钗不俗,信手拿起来细细端详:这支掐丝镶宝的珍珠钗在花灯之下熠熠生光,不但做工细精细、且珠大丰盈,便在首饰楼里也不算寻常货。 柳溶月脱口赞叹:“宛平繁华果然不假,这样精巧首饰也肯随便摆在摊子上卖。”她抬头看那小贩,含笑问道:“掌柜的,这簪子如何卖法?” 柳溶月此刻袖中有离家之时翠书、丹画塞的散碎银两。她盘算着:这簪子虽好,却非十足簇新。如果价钱合适,我便买给苏旭盘头使,省得奶奶日日头上插根筷子,还当自己是荆钗布裙妆开见喜。 那小贩没想到居然碰到识货的买家,他有些支吾:“肆……嗯,叁佰钱!小相公要是喜欢,还可贱些!” 柳溶月起初疑心自己听错了!且不提上面的珠子与手工,就是这支素银簪也不止此数。 这就是柳溶月涉世不深、苏旭不懂行市,但凡此刻看耍狗熊拔不出双眼的王话痨扭过头来掺和一耳朵,他都能脱口而出:“你这别是贼赃吧!” 诗素精心挑了别致绒花三朵、红绿头绳儿两卷儿、胭脂口脂各一,她喜滋滋地央求:“小……少爷!过年您都没给我放赏,我晓得您做官儿不容易,多了也不敢讨,您给我把这胭脂账结了,做个少爷花开富贵、红运高升的彩头,行不行?” 俏丫头如此嘴甜,主人也难驳斥,便是苏旭这等吝啬人也不禁微笑点头:“好乖小嘴!少爷赏了!” 倒是那个小贩,听了什么“少爷”,什么“做官”的言语,顿时脸色微变,几乎扭头就走。 苏旭会错了意思,伸手阻拦:“这位小哥儿,我们是诚心要买,你如何要走?哦,想来是要挑到街边儿交易?这也很是。” 苏旭此时声音清脆悦耳、手指白皙柔嫩,那贩子抬头再看这位少妇打扮的美貌女子,不觉又是心痒难熬。他咬了咬牙,将挑子担到了路边,腆脸笑道:“姐姐说得很是,咱们到这边好好谈谈。” 苏旭心里别扭:此人身子挺强,眼睛不好,怎地看人往肉里钻的? 柳溶月倒没留神这个,需知苏奶奶纵然首肯,也未必舍得掏钱。她连忙从怀里掏出小块儿银子预备付账。她这银子只得六钱上下。 柳溶月暗自计算:簪子三百个钱;头花儿十文一朵,三朵三十文;头绳儿三卷九文钱;胭脂口脂说是五十文,总共三百八十九文钱。我这银子成色不好,寻常只怕换不得六百个大钱。不过这贩子又说簪子还肯给我些便宜,那他该找零二百一十一文才是。唉,倘若他嫌我银子黑旧零碎,找二百文也使得! 正在双方包裹脂粉之时,偏巧吴班头远远看到本县太爷来逛花灯! 衙外遇上司,装瞎是作死。 吴班头连忙带了手下过来给大老爷请安,隔着人山人海,他大声笑道:“大人!您在这儿啊!” 柳溶月还没来得及跟吴班头打招呼,眼前小贩看见来了官衣儿,突然脸色惨白,他匆匆塞给柳溶月一把铜钱扭头就走! 柳溶月垂头一看,心下大骇:这不给得了我三百多文啊?那人家不就赔了吗?他小本经营不容易,我可不能贪图这些! 也是她现在身高腿长,眼见小贩在人群中艰难跑动,柳溶月当即拔腿就追! 柳溶月举着铜钱,边追边喊:“站 住!别跑!” 那小贩见柳溶月追来,顿时发足狂奔,跑得更快。 吴班头他们远远瞧见太爷追人,虽然不知为何,也不敢落于人后:“老爷要抓谁?让小的来动手!” 苏旭、诗素和王话痨都没闹明白:这怎么买点儿东西还跑上了? 唯恐柳溶月出事,他们连忙在后追赶:“大人!咱跑什么?” “月……苏旭!怎么了?” “小……少爷!你慢着!” 如此,小贩在前面跑,柳溶月在后面追;柳溶月在后面追,吴班头带人在后面撵;吴班头带人在后面撵,王话痨拽着诗素和苏旭一路狂奔。 路过行人没有不看的! 正鸡飞狗跳之时,柳溶月忽听不远处马蹄声声,马上穿簇新五城兵马司副指挥官袍之人高声断喝:“哥哥啊!你为何在这里奔跑?” 柳溶月还没想起来此人是谁,眼前异变突生! 她就听“咣当”一声!来人勒缰不及,骏马失蹄,一下将那小贩撞翻在地。 马上那位正是刚托干爹洪福,当上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的苏尚书大好干儿—王福江是也! 他见自己踢伤了人,不由心惊呆住。 柳溶月紧追两步、冲上前去细看,她这幅身子纵然好使,也是许久不曾运动,一时她指着小贩,呼哧带喘,有口难言。 就这么个功夫,身后诸人陆续跑到。 一众衙役为图在大人面前表现忠勇,纷纷扑上将那人牢牢按住。 吴班头疾步赶来,口中连叫:“抓住了吗?这杂碎如何得罪了大人?” 那小贩遭了马踢,受了些伤。 他眼见诸多宛平衙役、五城兵马司官兵齐聚眼前,将自己生擒活拿,不由心如死灰、暗道不是不报!不过此人究竟硬气,他对着柳溶月咬牙切齿:“罢了!这些年老子迷奸良家妇女!杀人偷盗无数!谁知居然栽到你的手里!我既被你逮住,想必性命难保!我今日只问你一句!我易容精巧,与画影图形迥异!你如何看出我是海捕淫贼的?你凭什么追我?”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大!人!破!案!了! 在场衙役皆以万分崇敬的眼光看着大人! 柳溶月本尊发呆半晌,方才明白过味儿来! 她在喘息半晌、才鼓足了勇气,将一百文钱塞到小贩手里,羞涩低声:“你找错钱了……” 小贩当场口喷鲜血,险些暴毙大街。 此时宛平街上游人亲眼目睹新任知县大人还未正式上任,已经为民除害。 百姓们不由齐声鼓掌喝彩,众口称颂青天。 唯苏旭扶额喟叹:人家命好!你不能生气! 第四十八章 新官上任 柳溶月在百姓齐声称颂之下,被一众衙役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回了宛平县衙。 那日天色霁好,那夜明月高悬。 猛不丁让众人夸成鲜花一朵的柳溶月柳大人,飘轻地走道儿就差自己踩自己脚背了。 柳大人眼神儿锃亮,腰板儿笔直:我居然抓了个臭名昭著的采花淫贼!采花贼啊!活活儿出息死我了!美得很!美得很! 不过柳大人开心不过须臾,立刻碰到个麻烦。 此麻烦站起来一人多高,坐下来半人多长,正是苏尚书新认的干儿子—王福江王副指挥是也。 穿着簇新盔甲的王副指挥一把薅住柳溶月的胳膊,将她袅悄儿拽到一边儿:“兄长!” 柳大人脱口祭出苏旭的口头语:“撒开我!站直了!好好说话!” 然后她就见这厮不但不撒手,反而满脸佞幸:“兄长啊!我这不是有话跟你说么!” 柳溶月烫到一样奋力挣扎:“王福江!你我纵然称兄道弟,也不能如此不避嫌疑!” 王福江大惊:“羲和!你我从小一起光屁股泡澡的交情,现在你做官了要跟我避嫌疑?有道是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怎么着?你现在官居六品了,你就看不上糟糠……” 白花花的月亮底下,羞涩腼腆的宛平县令与高大威猛的五城兵马司副指挥拉拉扯扯,而且居然扯出了“糟糠”这等劲爆闲话儿!宛平衙役齐齐噤声,全都支棱起耳朵,预备细听这段八卦。 当时人人都想:怪不得有风声说我们大人爱好些断袖之癖,看来也未必是空穴来风。 你别说,这俩人一文一武,倒也般配。 柳溶月闻听此言、本能不悦,她扭头看向苏旭,大声质问:“这怎么还出来糟糠了?!” 苏旭居然不在她的身边!想想也是,苏旭现在是六品安人,自不能与这么多爷们儿并排站在街上。他纵然满心想看热闹,也让诗素劝着避入衙门后宅。 看苏旭不在,柳溶月三分失落,七分着慌,却听王福江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我哪有你念书那么细致?你别挑拣兄弟字眼儿。糟糠,贫贱那不是一样?兄长你便会咬文嚼字。我跟你说咱爹前些日子把我认下当干儿子了!咱俩现在可是异父异母的亲生兄弟!” 柳溶月简直不明白他这账是怎么算的:“我爹认你当干儿子,你我为何是亲兄弟?” 王福江道:“你管它干的湿的呢?反正是您爹非要认我!您爹认了我,你就不能不认我!否则你就是忤逆不孝!” 柳溶月记得陈管家送信来时说过:苏大人对儿子伤透了心,所以认了个风风火火的二百五做义子。柳溶月那阵子心里老大过意不去,觉得这些日子可把“老爹”折腾得不善。 谁知苏旭倒是满不在乎,他还劝她呢:“你少替人家帝师操心!这就是我从小儿不让我爹着急,弄得这老头儿瞎混二十多年了还不知道当爹的凶险。有亲儿子还不够搓火,居然还要认干儿子解闷儿。人生路漫漫,谁没犯过贱?尚书大人乐意给自己找麻烦,你别拦着人家。” 既然苏大人亲儿子都这么说了,柳溶月还有什么顾虑呢?结果今天猛不丁让“弟弟”搂在怀里,柳大人自己都觉得自挣扎得不理直气壮。她依稀记得,上次王福江拽她出去玩儿,对她没有这么热火朝天啊。 果然,图穷匕首见。 王福江腆着大脸对着她好声好气儿:“哥!兄弟我虽然托了咱爹的洪福,当上了五城兵马司副指挥。可我寸功未立寸草未得,怎说都难以服众不是?好容易正月十五天官圣诞的好日子,你……呃!咱俩抓了这么大一采花贼!哥!你就把他交给我,让我带回刑部呗!你就别操心了!” 柳大老爷登时愕然:这……行吗? 柳溶月虽然腼腆懦弱,但是她又不傻。现在这情形,她用膝盖想也知道“兄弟”王福江这是在跟自己抢功。不过她倒不太在乎这个,抢就抢呗。柳溶月又不想升官发财换老婆,现在她就恨不得混满三年,平安回家。万一她干好了,让皇上提拔了不就糟了吗?不当官不知道,敢情当县令一个月才挣那点儿钱,谁能想到皇上家也憋着白使唤人? 可着柳溶月的心思呢,把这采花贼当烫手山芋扔出去也无所谓,老实说让她审她也不会。 正待柳大人就要点头的那一刹那,她身边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人来,那人大声阻止:“大人!万万不可!” 柳溶月愕然扭头:只见眼前站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官衣男子,这人脸皮白净、细眉长目,看着甚是斯文。 王福江有点儿不忿:“ 你是何人?为何拽着我家兄长到一边儿私话?” 那人诚惶诚恐:“大人!副指挥大人!小人宛平县丞—赵鉴。只为新春假日,岳母病重,因此在家耽搁,不曾及时回来伺候大人,实在死罪。” 柳溶月将赵鉴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心道:原来你就是宛平县丞啊。怪不得衙役们都说你甚怕老婆。 赵县丞如此作为要是落在一般县官眼中,至少要看他不起。不过这事儿落在柳县令眼中,滋味就是大大不同:怕老婆那是好人啊!还肯伺候岳母?贤孝!必须贤孝! 于是她对赵县丞颇多青眼:“不妨事,不妨事。服侍长辈理所应当。但不知赵县丞为何阻拦我将人犯移交兵马司?” 赵县丞谨慎躬身:“大人!按照过往成例,人犯在哪里落网,就该在哪里审讯。倘若咱们贸然将此獠送给刑部,只怕刑部堂官心头不悦,道咱们躲懒推卸。” 赵县丞扭头对王福江和煦微笑:“五城兵马司今夜巡查到此是为护卫秦王纳妾。此时天色不早,副指挥纵是完了差事,只怕也还未回衙交令。您身边带的兵丁又不太多,元宵街市热闹混乱,万一中途贼人走失,也是麻烦。副指挥放心,此番淫贼落网,大人奋勇向前,我们都是亲眼看见。宛平县定会如实上报,为您请功。”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八面玲珑,更难得赵县丞是为官多年的七品县丞,还对刚刚当官儿的七品武官如此谦冲客气,颇显为人圆融。当然,王福江他亲爹是礼部侍郎,这个马屁赵县丞也算拍得恰当。 王福江初学乍练,不会做官。听说将贼押在宛平自己也有功劳、登时心花怒放。 他向柳溶月拱了拱手:“如此甚好!兄弟这点儿功劳还盼哥哥多多成全。羲和!可不是我要抢功,我爹那人你也知道。我今天出门儿之前,让他拽住好顿唠叨。我要是没干点儿正事儿,只怕后半辈子都堵不住他那碎嘴。”殷切嘱咐完毕,王福江翻身上马,风也似地回城交差去了。 柳溶月瞧着这位“兄弟”的背影远去,不由心头感叹:这人新官上任、闹市纵马,居然就准准踹倒淫贼,果然是个福将! 这边儿宛平县将淫贼定肘收监、押去大牢。此等通缉日久人犯落网,宛平县还需上报刑部、顺天府及知会旁边的大兴县撤去悬赏。自然,苏大人与王副指挥勠力同心、擒拿贼子之事,需在文书中大书特书。谁还敢埋没县太爷的功劳呢? 那日天色虽晚,赵县丞依旧指挥着一众衙役忙忙叨叨,明日是知县大人坐衙接印的大日子,不可不认真细致。柳溶月歪头看看自己左右帮不上忙,摸摸鼻子回了知县廨。 一想起就要接任,她心里实在没底,不由自主地想去找苏旭聊聊。哪怕去他身边儿坐会儿,她都能踏实许多。 摇摇摆摆回到了内宅、内宅灯火摇摇。 柳溶月推门而入,就见诗素和小狗八斗可怜巴巴地坐在灯下等着自己。 看自己回来了,诗素起身微笑:“哟!捉贼的回来了。乏了吧?饿不饿?”她将桌上的点心、热茶向前送了送:“吃了这个,赶紧去睡吧。听少奶奶说,明儿你还要忙一天呢。” 不说不饿,一说就饿。 柳溶月随手拿起块儿软糕放入口中,她四下看看并没有苏旭的影子,不由问道:“苏旭呢?” 诗素往里屋一努嘴儿:“让我给你预备了点心,他就卸了头发睡觉去了。” 柳溶月捋了捋八斗的脑袋,有点儿不快:“偏他爱困。” 诗素一笑:“您那身子骨儿您自己心里没数儿啊?逛了一晚上了,如何不累?”说到这里,她打个哈欠:“小姐,你快点儿吃,早些睡。这半宿我走得也是好乏。我歇着去了。有事儿咱明儿见。” 目送诗素回了屋,柳溶月草草擦了把脸,推门进了内室。 彼时卧室静谧,轻纱罩灯,帘幕低垂,花猫元宝蜷缩成团儿、打着呼噜,想来苏旭已经安歇了。 柳溶月撇了撇嘴,径自打开铺盖,和衣躺下。 今年偏冷,立春了也不见暖和,小狗八斗“哼哼唧唧”地缩到了柳溶月的身边儿偎暖。 柳溶月原本不是很喜欢苏旭养的这只哈巴狗,觉得它一脸凶相。如今到了宛平县,八斗没了许多丫鬟照料、一时落魄,倒让柳溶月对它生出一番同病相怜之感。 这天晚上,柳溶月怎么都睡不着:天爷佛祖!我竟抓住采花贼了!谁能想到我柳溶月窝囊多年,居然也有今天! 那么……也许…… 我明天拜印上任做了县太爷,不会被万人耻笑?啊!想想大家闺秀 去抛头露面当县太爷!我还是不敢!哎呀!好想和人念叨念叨! 她一骨碌坐了起来,寻思:要么我去找诗素说说?! 仔细想想,她又闷闷地躺了回去:诗素自从来了宛平县,天天忙得要死要活,口口声声就是催她赚钱养家。她没法儿和诗素谈这些心事。她即说了,诗素也当她做了男人还要做官,是在炫耀。 就这么翻过来掉过去,掉过去翻过来,折腾了许久,柳溶月忽听榻上传来苏旭幽幽的声音:“怎还不睡?” 听到“自己”的声音,柳溶月忽而有些开心:“吵到你了么?” 隔了厚厚的帐子,苏旭的声音变得有些柔软:“地都要让你翻出坑了……怎么?有心事?” 柳溶月深深吸了口气,开心地说:“苏旭!我今日居然抓到了一个采花贼!你知道吗?是我抓到的!是我抓到的啊!” 帐子里的声音似乎有点儿好笑:“原来为这个啊!嗯!我看到了!是你抓到的!” 柳溶月兴奋地支起身子:“我是不是很厉害?” 苏旭含酸带醋地敷衍:“是!很厉害!想我白活二十五年,都不曾抓到过半个!” 柳溶月是越想越高兴:“那你说,我算不算为京畿妇女除了一害?” 帐子里的苏旭沉默了须臾,声音却变得十分诚恳:“这自然算为民除害。我想她们今夜定然睡得香甜。不但是京畿妇女,便是家有女孩儿的爹娘亲眷都会感激于你。” 柳溶月得了如此夸奖,怪不好意思对了对手指:“哎……那就有些愧不敢当……” 片刻之后,苏旭的声音再次传出,温和地却似哄个孩子:“好啦!睡吧!明日还要去拜印坐衙呢!” 柳溶月忽然有点儿慌乱:“可是……我还不会……我不太敢……你说我一届妇道……”她这边儿叨叨咕咕还没说完,忽听帐子里倏地传出一声懊丧咒骂:“娘的!他居然是个采花贼!” 柳溶月都没明白过来:“怎么你才知道他是采花贼吗?” 苏旭掀开了帘子,急赤白脸:“我才想明白!那这王八蛋今天是故意摸我屁股!” 柳溶月满脸尴尬:“呃……” 苏旭恚怒万分:“我不管!你当上县太爷先把这厮臭揍一顿再说!否则难消老子心头之恨!” 然后,柳溶月就见苏奶奶愤愤不平地倒头躺下:“睡觉!你别再说什么头回当官,心中害怕这等没出息的言语!我今天还是头回让人非礼呢!他奶奶的!真让老子搓火!” 既然苏奶奶都在骂奶奶,看来奶奶是真急了。 柳溶月再也不敢多说、连忙乖巧闭眼,她想:那什么……看来这官儿我还是得硬着头皮当! 次日清晨宛平县衙 论说新太爷上任都是自外县而来,赴任头日需歇在公馆,选定良辰吉日,再乘官轿进入县衙。 这一路上百姓洒扫、驿站布置、人力脚夫、伺候应差,都是功夫,都要花费,都需折腾沿途百姓。可喜柳溶月大老爷恁地疼人,半个月前就巴巴儿地自己雇驴前来,竟将这些麻烦凭空为宛平省却。 宛平上下感念之余,决定新太爷坐衙的礼仪再不能减! 这日一早,宛平县衙门外即有最光鲜不过的一顶蓝呢大轿恭候太爷。 宛平县衙上下人等,齐刷刷恭请穿戴一新的大老爷自衙门上轿,预备抬着大人吹吹打打,从东到西、由南至北,将宛平县全城环绕一遍,再热热闹闹接回衙门,才算行礼如仪。 这日太阳好,天色湛青蓝! 穿戴一新的太爷出了衙门大门儿,看热闹的百姓齐齐喝了一声彩:“大人好俊俏!” 柳溶月头戴六品乌纱、身着青色官服、素银带子束腰,白袜云履。 初升朝阳映着年轻县令簇新官服,她胸前鹭鸶彩补都在熠熠生光。 柳溶月在众人簇拥之下,端庄迈步上了官轿。 鞭炮声中,轿子离地。 京县仪仗毕竟不俗:柳溶月官轿前有蓝伞顶马;左右亲兵衙役喝道;蓝呢轿前更有衔牌四块,上书“一甲探花”、“六品京县”、“宛平正堂”、“恩科进士”;轿后跟马的、捧护书的、押班次的、再配上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宛平官乐班儿,如此气派,如此风光,让坐在轿中的柳大人不由生出片刻恍惚:这当官怎么成亲差不太多?这气派可比我成亲那天热闹。 哎?你说这要是猛不丁天打雷劈下来,我和苏旭会不会趁乱就换过来了? 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禁挑开轿帘儿往外细看:外头不但晴空万里,它 还就万里无云。 见大人挑帘外看,围观百姓齐齐鼓掌喝彩。 柳溶月心中感慨:哎,摸良心说,我这上任比朝颜成亲风光。起码我能撩开轿帘往外看,起码这帮人喝彩就为我一个人儿。 官轿围着宛平兜兜转转,一路由东向西,为的是取个“紫气东来”的口彩。及至官轿回到衙门口“八字门”外还需绕上半圈,如此才叫“兜青龙”。 下轿之后,柳溶月在一众人等簇拥之下,拜仪门、拜衙神,走上大堂向北下跪再行“拜阙”之礼叩谢圣恩,之后还要再拜官印,再拜神祗。 柳溶月那天一拜、再拜、连三拜,直到下跪跪酸了腿,叩首磕痛了头,才告万事大吉,预备面南而坐。 便是坐下也有个名头,叫做行“公座”之礼。 她还不能立刻坐下,需先行敲梆,头梆传点七下,意思是“为君难为臣不易”;二梆传点五响,取个“仁义礼智信”的意思;三梆传点三峡,就是堂匾之上“清慎勤”三字。 三梆敲过,堂下击鼓三响,乃是取“奉圣命”三字。 直到梆敲已毕,鼓打已成,柳溶月才依礼入座,接受早已苦候多时的属员、书吏、衙役们的参拜恭贺。 柳大老爷端坐上首,偷偷擦把数九寒天之热汗,心道:你别说,当官比成亲麻烦多了。 参贺既毕,鼓打四声,扣着“叩谢皇恩”四字,才为退堂。 以礼而论,太爷回家还需受家人祝贺,从爹娘至太太、从太太至子女,甚至门房厨子、丫头老妈、书童打杂,都需一一拜过才算礼成。 好在她家现在人口简单,花厅门口只有穿红戴花的诗素笑欣欣地迎了出来:“当官大吉!大吉大利!升官发财!” 柳溶月赏了诗素一小把铜子,张望着问:“苏旭人呢?” 诗素“噗嗤”笑道:“活爹在里面摆了小宴等着你呢!赶紧去吧!” 柳溶月缓缓转过东花厅、慢步迈入知县宅,只见堂屋之中、桌案之上,杯盘罗列、醇酒飘香,苏旭端坐桌侧,见她进来,他好郑重地起身相迎。 那日,他紧紧握了她的双手,目光如许殷切:“月儿,有道是官一任、造福一方。大人待宛平要用分外心才是啊!” 第四十九章 贤德之人 柳溶月慢慢地自苏旭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指头,她不是很能明白他眼中的期许。她是女孩儿、是闺秀,从生下来起,长辈即教她要找个良人托付终生的。 自古以来的那些为人称道的贤妇烈女,皆是从夫从子,勤俭持家。 所以柳溶月那一刻觉得苏旭荒谬,你不能一边儿要我句句听你的话,一边儿要我为众生担责任。我后娘都明白这个道理:交了生猪税就不用再交屠宰税了。 似是察觉了自己于此事毫不热心,柳溶月亲眼看到苏旭眼中热忱的光芒渐趋明灭,终于消逝不见。 他讪讪地收回了手,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只是个小女子而已,她胸中没有守土有责,他怎么就误会她可堪造就? 看着这样的苏旭,柳溶月心头忽而难过起来:她看得出苏旭伤心了。自二人相识,她几乎没见过苏旭伤心,他只是在发火、发火、再发火,怼天怼地怼爹娘、毫不掩饰他怨天恨命的坏脾气。 可是现在,她看得出:他难过了。 柳溶月是个善心的人,她忽然觉得对不住苏旭,毕竟这是人家寒窗苦读才挣来的功名,结果她就这么坐享其成,也难怪人家伤心。 柳溶月给苏旭布了一些菜,她想试着让他高兴点儿:“苏旭,你看我今天走路够不够挺胸抬头?可没给你丢人吧?我今天接印,你看见了没有?” 苏旭勉强挑了挑嘴角儿:“看见了。我和诗素站在后园假山上向外看到的。瞧热闹的百姓各个夸你容颜俊秀……貌若好女……” 这话说的,让柳溶月直觉仿佛不是夸她。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苏旭的脸色,慢慢给他斟了一杯酒,悄悄思忖着这会儿苏旭听到些什么才会高兴?思来想去,诸般不好,最后她决定和他说些真心话儿。 那日柳溶月的声音很小,但是眼神却颇为诚挚:“今天坐在蓝呢官轿里,吹吹打打夸官游街,我听全宛平的百姓皆对苏探花交口称赞,他们夸你进士及第,是天下头等有出息的好男儿。苏探花天资聪明,必是天上星宿下凡,才能少年显贵。” 她笑得有些腼腆:“我说句不怕你生气的,我也不会打太大的比方。这份风光可比蒙着盖头热热闹闹地让花轿给抬进王府强了百倍!嫁人嫁得再好也是听天由命,做官儿做再低也是自己考出来的。多大的成亲仪仗都不如接印威风凛凛。我这辈子原是不能体会这路体面的,若非……若非和你换了身子,我到死也尝不到这份儿鱼跃龙门的荣耀与贵重……” 柳溶月腼腆地将酒杯推到苏旭唇边,她好崇敬地看着他:“探花郎,我今儿正经八百地夸奖你,年纪轻轻考上一甲进士,你可真聪明真本事真了不起!苏旭,你的才学见识,月儿真心拜服。” 苏旭的眼眶倏地酸了酸,好像已经很久没人和他说这些了,明明当个娘们儿还没两个月,他就是觉得自己已给封到石头里大概快一百年了。 今天,他站在假山石上、掩在枯树枝中,眼睁睁地看着蓝呢官轿从自己眼前抬过,前有鸣锣、后有随从,赫赫扬扬的队列招摇过市。而这一切居然和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可恨她鸠占鹊巢!可怜他为人作嫁! 苏旭当时屈得一颗心都要翻过来了!老天为何如此待他?! 他自己都说不清,当时是费了多大劲儿,才强压着自己没掉下滚滚泪来。 身边的诗素才不会管他高不高兴,她只会笑话于他。 诗素今天欢喜得叨咕个不止:“挨雷劈当县令,这是本事!是运气!是老柳家祖坟冒了青烟!” 她浑不理苏旭站在一边儿嘴角抽动、脸色难看! 所以苏旭万万想不到,让他数落了一个半月的柳溶月居然察觉了他的落寞,她居然体贴地悉心哄他。 接过那杯酒,苏旭一饮而尽。 说也奇怪,他刚才还嫌弃她女人心思,胸无丘壑;这会儿,苏旭忽然觉得柳溶月温柔小意,实在难得! 愁肠百转之际,苏旭就听柳溶月絮絮叨叨地跟自己表起了忠心:“你放心。我定然顶着你的名头好好当官儿,绝不招灾惹祸。然后呢,咱俩谁也别闲着,寻访高人、进山拜庙的事儿也不能撂下。总要多想些法子,早点儿把身子换回来才是正经。” 说到这里,柳大小姐真心实意:“我也不想霸占您一辈子的功名富贵。我就盼下辈子托生个公平年头儿,女孩子也能科举考试,做事做官。到时候我好好用功,咱俩说不定还能当个同窗好友呢!哎?苏旭,今天你依旧教我写字好不好?我可得快点儿学会你的笔体!县丞说我马上就要处理公务了!” 苏旭听了柳溶月这番言辞不由感动,也是柳溶月这身子酒量太差,也是苏旭酒入愁肠、一时黄汤上脑,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拽住了她的手指跟她推心置腹:“柳溶月!虽说你这人胆子太小,脾气太怂,脑子有时迷糊,看人眼光也差,说话嘴边儿还没个把门儿的。但是你这人心眼儿是真好!你说你怎么傻实在傻实在的!我看出来了,你这人能处!” 这边儿苏旭一席掏心窝子酒话儿还没说完,他就见对面儿的柳溶月倏地变了脸色。 新进上任的六品县令一甩袍袖抽出手指,人家是满脸愠怒外加特别委屈:“你才傻实在呢!讨厌!白瞎我哄你半天!你怎么这么说话!人家不跟你换了!”说罢,娇滴滴的大老爷顿足而去,小嘴儿平白噘得老高。 刚巧进来送茶的诗素姑娘听了满耳朵,她深深看了苏旭一眼,长长叹了口气:“你就欺负她吧!早晚把她惹急了娶个小老婆回来,你就舒坦了!” 苏旭红头胀脸:“她敢!不是我瞧不起她,她还有那尿性呢?” 诗素冷笑一声:“人家现在可是采花贼都抓得回来的青天大老爷!她还有什么不敢?哼!我看会缝被的就是比会念书的强许多!”说罢,丫鬟姐甩着手绢儿臭美哒哒地扭出门去了,元宵节买的赤红头绳儿在脑袋上飒飒迎风。 主子英雄仆好汉!诗素挺胸屋里站! 徒留苏娘子守着一桌子酒菜发了好一会儿呆。 酒意渐退,他心里不是滋味:柳溶月这就敢摔打我了么?官儿大脾气长啊!看我怎么收拾你!有本事你晚上别来找我睡觉!狐狸精把你吓死活该! 左思右想,越想越气! 苏旭觉得自己应该对得住自己,他当即坐在桌边儿,风卷残云地大吃特吃了起来。 柳溶月是预备跟苏旭先怄半天气再说的,无奈家里实穷、奶奶管账。 她在帘子外头眼巴巴地看着苏旭夹到第三筷子清炒虾仁儿,柳溶月终于忍耐不住,撩帘子进去一屁股坐在了“老婆”身边儿。 难为她拿起碗筷还能委屈巴巴:“看什么看!皇上还不差饿兵呢!你敢不给我吃饭?” 苏旭一句酸话从鼻子里哼出来:“这么快便与我和好了么?” 柳溶月索性耍赖,她昂然怒道:“我就要和好!你待怎地?!” 苏旭“切”了一声,随手扔了块手巾给柳溶月:“擦手!” 皇宫暖阁 殿角金炉,暖意融融;狻猊宝鼎,御香缥缈。 刚刚下朝的宝祐帝头戴饰金点翠二龙戏珠翼善冠、身着大红织造云肩通袖龙襴直身,他好端正地坐在榻上以软巾揩手,神情认真、一丝不苟。其实他完全不用如此细致,年轻皇帝的手指颀长白皙,娇嫩得仿佛从来不曾碰触过人世间的肮脏东西。 此番做作落在御前老监眼中,心中便有颇多玩味:与先帝相较,今上似乎更重穿着修饰。即便身在内殿,他也不肯卸下珠冠龙袍让自己松快惬意。就连圣上身边的心腹太监冯恩,那一身云肩喜相逢的蟒纹曳撒也颇有逾制之嫌。何人才穿曳撒?冯恩又不是内卫武官! 宝祐帝擦过手指,放下手巾,随手接过小太监捧上的梗米粥。 尝了一口,他倏地莞尔:“今日召见之时,吏部侍郎说了句民间俗话驳他上司,叫什么‘皇帝不使饿兵。’如此伶俐说辞,倒也新鲜有趣。” 冯恩眼珠一转,大概明了此间所指:以朝廷大政而言,这桩公案简直小到不值一提。本朝惯例,县令不在原籍为官。新官上任吏部准定要拨发纹银三十两作为路途盘缠,还要为官员安排舟楫车马、旅途照应。此事因循已久,并无二话。只是到了苏探花这里,便有了些可以商榷之处。苏氏祖籍眉州,苏旭本人却生长在京城。以理而论,本不该派到京城首县做官。然而今上既然破例,苏探花又一早儿自己巴巴儿地雇了毛驴,那这三十两盘缠……仿佛给与不给都在两可之间…… 吏部官员会观风色,眼见圣上鄙薄苏氏,便装傻将这银子扣了。 此事本来小到不值一哂,苏旭眼瞅要吃哑巴亏。无奈前日顺天府上报宛平县前任单知县贪墨库银、监守自盗。那么吏部去年给单关风的这个“优等”考绩,便显得有些突兀了。 随即便有兰台御史上本参劾吏部,都老爷们妙笔扫过,随口将这等微末之事翻腾了出来。 也是吏部尚书、侍郎素有嫌隙,二人居然在御前居然口角生风,结果被宝祐帝各罚了一月俸禄了事。 想想刚刚朝中之事,宝祐帝饶有兴致地问:“如此说来,苏探花已经走马上任去当 县太爷了?” 冯恩连忙点头:“不错,苏探花已拜印三日。奴才这些日子天天派人看着他。苏探花自从接印之后,清仓盘库、阅城巡乡、对簿点卯、传考童生,桩桩件件,做得倒是按部就班。听说已经悬牌放告,定下正月二十一破日收讼,倒也不算个躲懒的官员。” 宝祐帝吮口米粥,轻轻点头:“听说他早早到任,内惩硕鼠、外捉淫贼,倒是个有些手段的。这人瞧着斯文漂亮,看不出做事如此利索干净。” 冯恩似在忍俊:“别个也就罢了。这探花郎智擒采花贼的‘花花对决’,外头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新县令一眼识贼子,三招擒歹人。苏探花寥寥数语便说得淫贼口喷鲜血、倒地不起。昔者诸葛武侯骂死王朗也不过如此。小苏相公竟是个神仙。” 宝祐帝“嘿”然有声:“我倒看不出他有这个本事。” 冯恩赔笑:“民间好事,以讹传讹罢了。苏旭这点儿微末能耐,自然不入陛下法眼。” 宝祐帝轻声问道:“如何?苏探花这县令当得是否心怀怨望?明里暗里有没有抱怨朕将他明珠暗投?” 冯恩低眉答:“这倒没看出来。派去打探的人都说,苏探花这官儿当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至于他七尺男儿,现在看着吓吓唧唧,都不怎么敢挺胸抬头走道儿,说话声音也凭空小了许多,听说是小心谨慎得很啊。看来他那桀骜脾气吃了圣上磨炼,是有所收敛的。” 宝祐帝手中一停,不觉诧异:“竟然如此谨小慎微?” 冯恩满脸郑重:“也算难得。”略沉一沉,这位皇帝身边的心腹内官察言观色跟了一句:“陛下,这苏旭贤不贤的,先前总没跟着秦王跑不是?可不像他前任的单县令,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跟谁都缠夹不清。朝廷水深,也难怪淹死得不明不白。” 皇帝耐性地用绚白银勺慢慢搅动着八宝米粥,他冷眼看着青玉碗中的小小波澜,声音极为平淡:“如此贤德,偏又上赶着做了三郎的姻亲,也是费解。且不急,再看看。尾生抱柱,才算真心。” 宛平大堂屏风后 头戴乌纱、身穿官服的柳大人死死抱住后殿廊柱,口中不断苦苦哀求:“不是!我这就得去过堂吗?我害怕……这审案着什么急?咱就不能再等等么?” 苏大奶奶一根根地掰着柳溶月的手指,口中不住恫吓:“等什么等?有什么好等?你是去上堂审案,又不是过堂挨打。犯法的还没怕,你断案的怕什么?再说你躲得过初一,你还躲得过十五吗?你别害怕,我在屏风后陪着你还不行吗?你若碰到不会的,我在后面给你提词儿。” 柳溶月哭道:“那也不行。我实在不敢!” 苏旭扭头看向诗素:“发什么愣啊?还不帮忙?她不断案,就没俸禄,没有俸禄,咱吃什么?” 原本袖手旁观的诗素,闻听此言立刻倒戈投降! 她推了三推,搡了三搡,眼见大小姐还抱着柱子岿然不动,恨铁不成钢的诗素对着柳溶月咬牙切齿:“马打江山驴坐殿!你就是个铁废物!人家千难万难官儿都考上了,你去腆着大脸混事儿还做不到吗?” 柳溶月哆里哆嗦、泪眼朦胧:“可是……我不会啊!” 诗素急道:“刨除吃奶,没有生来就会的!走道儿还是后学的呢!你且去干个试试。哎?小姐,你看那可不是咱家老爷也来劝你?” 即在柳溶月分神四顾寻找父亲之时,诗素一脚狠狠地跺在小姐的大脚豆儿上:“你给我撒手吧!” 柳溶月“哎哟”一声,果然吃痛松开了廊柱。 诗素与苏旭看准机会,双双用力将她推到阶前。 柳溶月垂死挣扎地拽着苏旭的手指:“我……我真不敢……我怕说错话他们笑话我!” 诗素忙不迭地替小姐整理衣服袖子:“我估摸着,当官儿也不外做事儿。你就放心大胆、随行就市地干呗!你怕什么笑话?人家把褥子缝拧了的,还照吃一天三顿呢?怎么就你要脸?!” 把褥子缝拧了的苏旭奋力把柳溶月推到大堂侧门,此刻他再不敢声色俱厉,唯恐把柳溶月吓得大哭出来,他好耐性地给她擦着涕泪横流的娇嫩面孔,强忍杀心地轻声哄劝:“去吧!不怕!我就在你身后!我不走!我定然好好陪着你!我说话算数!我不骗你!我昨天怎么教你来着?” 诗素最不耐烦这罗里吧嗦的,她一手拍开了柳溶月紧握着苏旭的手指,将小姐往前一搡,生生把人推上了大堂! 小丫头十足笃定:“去吧!发昏当不了死!做官还能挨刀么?” 就这样,柳溶月被陪嫁 丫鬟活生生挤兑得升堂问案,从此踏上了险恶仕途。 直到事后许久,苏旭还觉得那幕就在眼前:那日二堂之外,阳光璀璨非常。 耀眼春阳迎面扑来,将柳溶月的身形映出了金边剪影,让自己再看不清她的仓皇神色。 她就那样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走三步、一回头,仿佛自己是她这辈子最可珍重的心上人。 那一瞬间,苏旭几乎生出冲动要伸手将她拉住。 他真想对她说:“算了!实在为难咱就不去了!” 但他终于没有伸手,他的手指尖儿都没能动一下儿。 他知道:柳溶月必须去,否则苏家满门跟圣上不好交代。 虽然他也舍不得她,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眼见大老爷升堂,众衙役鼓打三响。 衙门之外,穿戴一新的王话痨挺胸叠肚、单手叉腰,新吏上任、百倍精神! 面对着围观民众,面对着父老乡亲,王衙役心潮澎湃、王衙役泪眼朦胧:谁能想到!想我王话痨也有今天!娘啊!我一茶馆跑堂儿的我都当上衙役吃官饭了!祖宗有德!哪儿说理去? 闻听里面鼓打三响,王话痨打起精神、气沉丹田,立志要好好当差,好报答大人知遇之恩! 他将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白手巾顺门熟路地往肩膀上一搭,不由自主地前腿儿躬住、后腿儿绷紧。 那日拿足了姿势、站稳了架势,王伙计嗓门儿大豁亮地喊出了碰头彩儿:“走过路过!各位君子!有打官司的里边儿吧请您呐!” 第五十章 初次问案 宛平衙门 大堂之上“呜呜”哽咽与“悉悉索索”地擤鼻涕声此起彼伏。 诗素从后宅搬个小凳儿过来递给屏风后的苏旭,满脸惊奇:“还没哭完呢?我刚才给您送馒头的时候,不是就说到死了男人吗?” 藏在影壁夹道里,戳了大半天儿的苏旭让诗素扶着缓缓坐到凳子上,他已经没了脾气:“这顿嚎啕是为她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还被婆家欺负。”说着,他往堂上一努嘴儿:“你没听咱大人也陪着哭呢么?” 诗素隔着影壁听了几句堂上那寡妇的泣诉,小丫头不由也跟着掬了把同情之泪。 她吸溜着鼻子小声儿说:“惨是惨。可也不能公堂上哭起来没完啊。就这么个街坊邻居丢鸡的纠纷,都快审到天黑了!这要是丢个元宝还不得问到端午去?少奶奶,您说我要不要偷偷给小姐送个烧饼垫垫?” 苏旭慌忙拦住:“可别!她饿了小半天儿,还陪着人家哭个没完没了呢。她要是再吃饱了,这案子妥妥审到明天早上!依我说你赶紧悄悄给堂上递块儿热手巾吧!一会儿大人就该拿官袍擦鼻涕了。” 诗素“哎”了一声,匆匆回去预备。 公堂之上,赵县丞听王寡妇哭得凄凄惨惨,自己饿得肚里“叽里咕噜”,眼瞅着堂上堂下各位同仁悉数面有不愉地看着自己,分明是在埋怨他如何挑这么个“大吉大利”的案子给大人初审! 赵县丞心里那个悔啊! 他想:我倒霉催的,我怎么让大人审这么个案子? 其实开门接案,选桩偷鸡的小事儿来审,赵县丞真是一片好心。他估摸着尚书公子是科举正途出身,大概不熟升堂问案的套路,不如选个好断的案子让大人上手。谁知大人竟有这个耐性,听得进去苦命寡妇絮絮叨叨!就这点儿破事儿,从上午一直审到黄昏,眼见还没有要完的意思,大伙儿都快疯了。 于是,赵县丞在一众衙役的眼神催促之下,硬着头皮劝说大人:“大人纵然爱民如子,也不必动情太过……大人您不要哭了……大人问案要紧……那什么……来人啊!给大人端碗茶来,大人嗓子都哭哑了。” 柳溶月勉强擦把热泪,她抽抽噎噎地往下一指:“给王寡妇也倒一杯!” 因为早起在衙门口吆喝错词儿,给罚站到一边儿的王话痨这会儿可来了劲。 他特看不上地瞧着衙役给寡妇倒水,忍不住出言奚落:“哎哟喂!好家伙!开水差点儿斟脚面上!不是!茶碗您涮涮啊!哎唷哎唷!那是茶叶不是草料!没有搁那么多的!不是!那要这么看,我刚才错哪儿了?衙门里不也就是斟茶倒水儿,往里叫人儿?这跟茶馆儿也差不多啊!” 他正咕哝着,架不住黑衣黑脸的吴班头恶狠狠一眼扫过来。 吴班头在宛平当差多年,可说是地头之蛇,身上长了渗人毛无数。 只这一眼,王话痨就不敢言声儿了。 吴班头从衙役手里接过热茶,扭头递到王寡妇手里,他脸色缓和、声音严峻:“王李氏!大人让你喝茶。” 王寡妇擦了把脸、接过茶碗,不由对着大人、班头千恩万谢。 吴班头背过身子,面朝寡妇,他口气阴冷,声音却低:“王李氏!你是来打官司的!不是来诉委屈的!大堂之上与案子无关的不许谈论。再这么缠夹不清,当心我办你扰乱公堂!你当我家大人闲得无事,来听你串老婆舌头的吗?” 王李氏登时吓得脸色大变! 她一介妇道,守寡多年,从没打过官司。这回是家宅之中接连丢失母鸡数只,王寡妇被婆母刻薄数落、心头悲愤,看衙门新官收告,于是拼死前来鸣冤,控诉街坊刘四偷鸡摸狗。 她一时激愤来打官司,跪在堂上本也害怕,谁知上面这位大人恁地轻声细语、和蔼可亲! 这王寡妇是贫家女儿,粗生粗养地长到十六岁上,娘家收了二两碎银,将她草草嫁个生病的丈夫做冲喜媳妇。王李氏纵然悉心服侍病人,也架不住丈夫痨症入骨,嫁过去三年就成了寡妇,还要被婆母日日咒骂命硬克夫。若非图她能在婆家干活儿,只怕已让婆婆发卖也说不定。 如此从小委屈到大的一个女子,这辈子诸多苦楚,本来无人诉说。她平素一张口、一流泪,便要被人啐为晦气,王李氏从没想过,自己活了二十多岁,头回倾吐心中怨愤,居然是在宛平大堂。 她更想不到,上面这位神仙似的县令大老爷竟肯无限同情地听她絮絮叨叨,还会陪她哭泣落泪。 王李氏伸出颤抖地双手,接过白瓷茶杯,她吮一口甘醇清茶,润了润哭哑了的喉咙。 她竟不知茶水是这等甘甜醇厚的滋味,她这辈子没喝过正经铺里出售的香茶。 那时那刻,王李氏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四个字:这便够了!这便够了!想我一生命苦,终有一诉,终有人听!我还求些什么?大人大慈大悲,肯听我倾吐悲凉身世。有这文曲星般的老爷肯为我伤感落泪! 我这辈子……便值了! 想到这里,王寡妇小心翼翼地将茶碗递还给吴班头,她一个头狠狠地磕在地上,口中高呼:“大人!民妇给您磕头!民妇不告……呃?” 她话未说完,就听身边儿的被告刘四“嗷”地一声也自对着大人连磕响头,他高声求饶:“大人明鉴!王寡妇家的鸡不是小的有心偷盗!是她家鸡笼扎得不紧,母鸡自己飞到我家的。再说了,小的只昧了她家两只小鸡,她家连丢了七八只鸡那是因为开春儿闹了黄鼠狼啊!大人!小的冤枉!小的情愿还两只大鸡给王李氏,再帮她家重新修个鸡窝!只盼大人开恩轻判!王大嫂口下留情!” 堂上堂下,众人瞠目。 本来这等偷鸡摸狗的琐碎案子,又无人证物证,丢失物品又不值仨瓜俩枣,说好断也好断,说难断也难断。凭你县官如何贤明,难免有一方愤愤不平,出门败坏大人颟顸。 谁知新大人熬鹰似地熬了半天,不但原告情愿撤诉回家,更奇的是被告居然自己也肯招认! 其实这也没啥奇怪之处,一是刘四在衙门跪了半天、腿都木了;二是他见王寡妇喝了大人赏赐的茶水突然神情亢奋、血灌瞳仁,似乎流落在外的闺女终于找到失散多年的娘家人! 刘四心道:奇哉怪也!他二人一个肯哭,一个肯陪。莫非王寡妇是苏大人的远房亲戚?!哎呀,这点儿破事儿,可别闹大!我也不是有心偷盗,甘心认赔还不行吗? 于是,堂上便出现了荒诞一幕:原告哭着要撤,被告嚷着要赔。 赵县丞都懵了:“如此谦谦礼让的三代君子之风,瞬息普及乡野小民,虽古圣先贤垂拱而治,也不过如此!我家大人恁地贤明啊!” 衙役们心说:罢了!刘备有本事,哭出来江山!别看大人眼窝子浅,人家真能断了案!不服行吗? 柳溶月揉着哭疼了的脑瓜子,还没搞明白状况:“那……咱们这就可以散了?” 赵县丞连忙躬身一揖:“散了……也行!” 柳溶月擦把眼泪,对着王寡妇温言抚慰:“王李氏!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回家去吧。大人知道你生活不易。来来来,这里有一两我的私房银子,你拿回去给自己当个体己。” 说到这里,柳溶月眼圈又红:“李家姐姐,可叹你命运坎坷,我帮你不上。只盼你回家之后善自珍重,好好过活。”她正要用袖子擦擦鼻涕,忽而发现打旁边儿溜上来的诗素,偷偷摸摸地给自己递了块儿手巾。 柳溶月一边擦脸一边听诗素在自己耳边嘀咕:“少奶奶说了,让王话痨穿着官衣送这寡妇回家。需得大声告诉她婆家诸人,就说本县大人的话,这王李氏是个贤孝女子,要他们不可苛待折磨,否则本县大人定然不依,要办他们个虐待妇女之罪!” 柳溶月心中叹服之余,依足苏奶奶的吩咐,让王话痨好生护送寡妇回家,再嘘声恫吓她家人几句。 这边儿刘四情愿退赔王寡妇大鸡两只、再修补鸡窝一处。 原告同意,被告认罚,二人签字画押,便是圆满退堂。 摇摇晃晃地打大堂下来,柳溶月觉得自己就要活活累死! 别个不说,这半天哭得眼疼。 当官儿太伤身了!真想不明白,这起男子为啥天天挖空心思要去当官!干什么不是吃饭? 回屋之后,铜盆里早预备了热腾腾的洗脸水,诗素一边儿帮小姐擦拭脸上的泪痕,一边儿啧啧称奇:“我的姑娘啊!您这是审案去了还是吊孝去了?怎么哭成这样儿?你先吃饭,吃饱了我去拿茶叶帮你把眼皮子敷了,要不然明儿一准儿肿成炮眼儿金鱼。” 苏旭捶着站麻了的双腿:“行了!快吃饭罢!你家小姐不饿,我都要饿死了。” 柳溶月知道苏旭今日站在屏风后陪足自己整天,不由心情大好,她凑过去问:“如何?我今天断案可还不错吧?” 须臾,她就见苏旭满脸惊骇:“不错?!您怎会觉得今天不错?” 柳溶月理直气壮:“原告撤诉,被告认赔!这还不叫不错?” 然后柳溶月就见苏旭跟看个傻子一样看着自己:“您今天头回断案,就花出去纹银一两。您知道您一个月挣多少俸禄吗?” 柳溶月低头想了 想:“你前些日子说,纯俸禄的话是米十石,折银五两,补贴另算。” 端来饭菜的诗素不禁插嘴:“这里还有我一两工钱。” 苏旭一拍大腿:“着啊!您一个月才五两!您头天断案就花出去一两!您自己算算,不吃不喝您够审几天案子的?” 柳溶月挠挠脑袋:“好像是五天吧。” 诗素反驳:“四天!这里有我一两!” 苏旭苦口婆心:“大人!咱改了吧!以后千万别这么审案了!要不然县官儿都能让你干赔了!” 诗素立刻跟着起哄:“小姐!别的我不管!我那一两你可得按月照发!对了!这个月你还没给我发月钱呢!你要不给,我也击鼓喊冤去。看了一天我算学会打官司了,合着哭声儿大就行。那我还含糊谁?我从小儿嗓门儿大!” 柳溶月讶然:“少奶奶没给你发月钱么?” 诗素一努嘴儿:“你问他!” 苏旭满脸吝啬地打开抽匣儿,抠抠索索拿出一两银子递给诗素:“拿着拿着!合着这屋里就你挣得多!我这官儿敢情是给你们考的!说好了同甘共苦,这钱你也好意思拿!” 诗素一梗脖子:“我这饭还是特意给你们做的呢!不给我工钱,这饭你咋好意思吃?” 眼见堂上好容易两厢撤诉,家里又要打将起来,柳溶月连忙两边作揖,好话说尽:“算了算了!我知道家里艰难,以后定然不这么大手大脚地断案了!”劝了半晌,这二位方才停息,柳溶月暗自擦把冷汗,忽然觉得上堂问案也没那么吓人了,反正家里也不太平。 那日柳大人哭得眼痛以极,决定早早安歇。 柳溶月并不知道:她今日其实解救了一个苦命女子。 倘无县官大人的温言抚慰,王寡妇没准儿已被婆母骂得悬梁自尽;倘无王话痨的嘘声恫吓,她婆家正筹算着将寡妇卖了换钱。 这一觉香梦沉酣,再睁眼公鸡打鸣。 当柳溶月恍惚再睁开双眼时,就听帐内翻身有声,苏旭睡眼惺忪地颐指气使:“柳溶月……你先起,弄好了我再起!你才好伺候我梳头穿衣!” 柳溶月暗自嗟叹:哎,我应着宛平县令的名头,兼着使唤丫鬟的活计,外头风光,内里命苦,有谁知道? 如是,柳大人又问了几日案,倒也再没什么出奇之处。于是石长透之案也要问上一问了。衙门内监守自盗,事关宛平名声,所以在二堂私审。 早有本县刑名夫子勘定犯事衙役贪墨数额,更拿出无数成例与大人商量,最后定下:脊杖二十,刺配惠州牢城,也算明白结案。 其实,柳溶月隐约猜到:石长透等人监守自盗应当不止此数,就连眼前这位看似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刑名夫子也未必干净。这县衙上下直如铁桶一般,人人都是同样说辞,想来此中利益均沾,她丝毫无法撼动。 柳溶月回后堂与苏旭商量时,苏旭思忖半晌,也是摇头叹息:“有道是千里为官只为财。推而言之,为吏何尝不是如此?你五两银子的俸禄尚不够使,何况他们?察见渊鱼不祥,料人隐匿有殃。既然上上下下都不干净,你也只好如此画葫芦结案了。” 柳溶月起初有些不服,总觉得如此断案是徇私枉法,不能杀一儆百,只怕以后还有差役有样学样。 苏旭倒没料到:他家柳大人居然是个有些正义心性的! 欣慰之余,他和颜悦色地宽慰了她好久:“此番便宜在单大人途中遇难,翻腾出他贪赃枉法。死人口里没有招对,滔滔江水沉了赃银。过往种种,自然是活人怎么说死人怎么认,宛平这笔烂账居然神使鬼差为你销得干净,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你既有心气教育僚属清廉从事,上任之初又盘过大库,那么尽可与众人言明,从此别开生面。再有贪墨,一经查出,重罚不饶也就是了。” 柳溶月虽然有些不忿,也只好依了苏旭的主意行事。 如是又过了几天,眼看到了正月之末,马上就是二月初一。 赵县丞带了文书过来与柳溶月商量:“大人,眼见又是初一,是今年头回宣谕的正日,大人需当仔细预备才是。这里是宣谕文稿,还请大人熟读背诵。” 柳溶月满脸迷茫:“什么叫做宣谕?” 这回换赵县丞满脸迷茫:“这个宣谕么……”他略微思忖,从架阁库中请出一道开国之初的古旧公文。 徐徐展开这幅柳溶月她爷爷论着得叫二叔的轴卷,久未开启的公文上顿时飘起尘烟无数。 柳大人以绢帕掩鼻,只见上面朱笔大书:祖制。朔旦,文书房请旨宣谕一道。顺天府 府尹及大兴、宛平二县知县,招本县耆宿面谕,月一行,著为令,语随时易。惟正月、十二月,农事未兴,无之。盖其重农之意,欲自畿内布之天下也。 柳溶月认真阅读三遍,满脸迷茫地看向赵县丞:“按太祖爷爷的意思,是让我每月对大家面谕宣讲‘重农之意’?” 赵县丞点头:“正是。” 柳溶月更加迷茫:“招本县‘耆宿’?这耆宿怎么也得有六十了吧?” 赵县丞赔笑:“七十多的耆宿也是有的。” 柳溶月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鼻子尖儿:“所以太祖高皇帝是让我每月初一,去教给这些种地年头儿比我爹岁数都大的老农爷爷们怎么耕田?人家疯了人家听我的?!” 赵县丞似是头回咂摸过这滋味来,他现在也觉得这规矩仿佛不太讲理。 不过县丞如何敢臧否太祖?他只好强自解释:“这是祖制!别看他们种地一辈子,说到头儿,怎么种地还得听您的!” 柳溶月这辈子头回觉得爷们儿的世界居然如此荒诞不经:“什么就听我的?!那种错了地算谁的?” 赵县丞连忙安慰:“您放心,他们心里有数儿,没人真听您的。” 柳溶月更加不解:“那我去跟人家废什么话?!” 赵县丞急得跺脚:“这是祖制!这是规矩!县令就得宣谕!这么说吧!不去不给您发俸禄!” 柳溶月翻好大白眼:“发俸禄了不起啊!” 赵县丞无比寥落地长叹一声:“发俸禄自然了不起。自古给钱的是大爷!要不然谁乐意起早贪黑出来当差啊?有道是,钱难挣,屎难吃。大人啊……忍了吧……” 柳溶月顿时垮下了纤细双肩,她思忖再三,终于无比哀伤地为五两俸禄折下了窈窕腰肢。 她不情不愿地幽怨吐口儿:“那行吧,我赶明儿去。” 第五十一章 我叫耆宿 二月初一承天门桥南吉时 柳溶月穿青色官袍、戴六品乌纱,哆里哆嗦、颤颤巍巍地站在屏风之后。 她自屏风间隙向外看去,只见外面已经排队站立了许多百姓,其中绝大多数皆是须发全白,想来这些人就是赵县丞口中的什么“宛平耆宿”。 柳大小姐从小到大就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过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腆着大脸出去,对着这帮爷爷辈儿的老农教育春播?别说春播,就是萝卜,柳大小姐也没见过刚从地里拔出来的。 再说圣上让她宣讲的那是什么口谕啊?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太祖爷爷泉下有知,这不是诚心看大伙儿笑话儿吗?可她知道,自己不能不去。不去的话,苏奶奶那关她就过不去。 看看外面等她训话的百姓,再看看身边儿虎着脸盯着她的苏旭,柳溶月双腿发软、心头发慌、忽而一阵烦恶冲上喉头,她紧张到弯腰干呕! 那时的柳溶月双手捂脸,好生想哭:老天不公啊!明明俩人换命,凭什么就可着我一个人儿挤兑?苏旭的功课:裁衣服、缝褥子都是我背着人儿偷偷摸摸给他圆上的。到我的差事,怎么都得自己亲力亲为? 柳溶月又是发慌又是怄气,难过得几乎当场哭了出来。 陪着胆小“大人”出来宣谕的苏旭和诗素连忙把柳溶月扶在中间:“哎哎哎!你别哭啊!” “就是啊!小姐!外头那么多人等着呢!咱得支棱起来啊!” 他俩看她面无人色,知道她是吓得不轻,不禁一起急得跺脚。 这一刻,苏旭与诗素虽然心底恨疯了柳溶月这废物!无奈眼前实在没有别人能推出去当官儿,只得秃子当和尚—暂且将就了她这块材料。 这二人一个咬牙切齿地帮她捶背,一个痛心疾首地为她拍胸。 苏旭不住手地拍打柳溶月惨白的脸颊:“喘气儿!喘气儿啊!喘气儿就不吐了!我说你怕什么啊?这是让你上台宣谕,又不是让你上台自杀。咱别一脸大限将至的样子好不好?打起精神来啊!我的县令大人!” 诗素不住手地用罗帕给小姐扇风:“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呗!您昨天背了一宿我也听明白了,宣谕不就是高声说话儿么?你后妈天天高声骂你,人家也活得好好儿的!” 柳溶月指着外面声音颤抖:“你俩都看见了!外面儿站着的都是咱爷爷辈儿的老农!皇上这谕旨我宣了他们笑话我怎么办?” 苏旭强喂柳溶月喝口茶水饮嗓儿:“你宣的是圣谕!谁敢说个‘不’字?” 诗素拿着罗帕给柳溶月擦汗:“又不是让你上台唱大戏,谁还等着碰头彩儿了?” 此刻的柳溶月如同一个不想上学的小小儿郎,她攀着苏旭的胳膊垂死挣扎:“不是!你们不知道皇上让我宣谕些啥?我要说了他们准得笑话我!到时候皇上不说他自己不通农事,定然责备我宣谕无能!” 诗素把小姐死活从苏旭身边拽开:“这口谕皇上敢说,他们敢听,凭啥就你不敢念?!你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撒开少奶奶袖子!拉拉扯扯好看怎地?” 倒是苏旭唯恐把柳溶月给吓哭了更难下台,他耐着性子好言好语:“月儿!别怕!你松开我!你去照本宣科就行,皇上口谕圣旨,顺天府派下白纸黑字的证据,你只要一字不差地宣了就没人能责备你什么!” 柳溶月尤不放心:“万一他们笑话我,我怎么办?” 诗素虎下粉面:“他们敢!谁笑话你咱让王话痨打死谁!” 柳溶月苦着脸:“王话痨就嘴厉害!他打得过谁啊?” 苏旭好声哄骗:“那等你宣讲完这一回!咱就去雇一个能打的给你做小厮!给你身边儿凑哼哈二将,要文有骂街的、要武有打仗的,还不行吗?” 柳溶月还不放心:“那今天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苏旭拍胸夸口:“有我呢!谁欺负你,你就找我为你出头!” 就这么着,柳大老爷让“老婆”、丫头连哄再劝了好久,才举步维艰地转过了屏风。 她木然地看着台下一众苍髯皓首的耆宿,觉得自己丢人现眼定然就在眼前! 其时早春天气,正是河开燕来。 这一天艳阳和煦高照,这一天暖风吹面不寒。 直眉瞪眼的年轻知县呆立在宣谕高台之上有口难言,真如木雕泥塑一般。 宛平县一众耆宿抬头仰视本县新任父母,心中不由各自赞叹:一表人才啊!稳稳当当啊! 别看人家年纪轻轻,真是压得住场面! 这位大人不愧尚书公子 ,你看他面沉似水,人家那叫不怒而威啊! 柳溶月看着台下乌央乌央的脑袋,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跳河一闭眼地决定破罐子破摔。 柳大人对着台下大声嚷道:“圣上口谕!‘说与百姓每,都要种蚕养桑,不许闲了’!” 就在柳溶月以为底下这帮年高德劭的耆宿听了如此荒诞不经的宣谕,定然会嘘声大作,将自己轰下台去的时候,不提防下面齐声山呼万岁,众人依例下跪磕头。 赵县丞趁机高喊:“宣谕毕!” 柳溶月当场傻住:“这……就完了?” 略知“后台”风波的赵县丞强忍笑意:“大人实在是认真之人,凡事想得太细。其实这宣谕一事,是本朝成例、已近风俗。圣上每月初一颁布的谕旨都干脆照抄太祖故智,年年都是这番说辞,这些耆宿谁真往心里去?如今年深日久,每月初一,这帮老爷子竟是前来散心聊天儿的居多。大人您要是没事儿,不如就让这些耆宿散了吧。他们岁数都不小了,站那么久也怪不容易的。” 想想自己担惊受怕了大半日,这听着就不太成话的圣训居然如此浮皮潦草地宣谕完毕,柳溶月不禁有些泄气。那一瞬间,她真觉得爷们儿嘴里那端庄严肃的朝堂天下,大概、也许、没准儿,可能也没他们说得那么唬人!原来好多事儿他们自己也不当真! 何况柳大人已经看见许多卖早点、卖茶水的摊子已经支好多时,诸多小贩正与耆宿们含情凝睇,当真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至此,柳溶月才完全相信:敢情这帮耆宿来听宣谕就是走个过场儿,人家纯粹是来聚众聊天儿的!合着这件事儿皇上不上心,大伙儿不当真,就我老实人纠结大半宿! 一瞬间柳溶月委屈大了:你们这不欺负人吗?! 即在此时,柳溶月忽见须发皆白的耆宿当中,鹤立鸡群了一位满脸忠厚的精干小伙儿。这小伙子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仿佛在等自己将他叫过去说话。 柳溶月确认自己不认识此人,因为她长在深闺谁都不认识! 不过也难保此人认识苏旭,柳溶月正想去屏风后面向“奶奶”咨询一二,忽见这小伙子分开众人,大步流星朝自己走来。 柳溶月心头怪异,她问赵县丞:“此乃何人?” 赵县丞往下看了看,不由心头火起:“下面这个汉子,你为何站在耆宿列中?纵然是送你爷爷前来听宣,也需站在后面才是!” 那青年满脸忠厚、声音洪亮:“回大人的话。小子‘耆宿’!刚刚在宛平县龙道村买了房舍三间。昨日听村里保甲哥哥说,县令大人要找‘耆宿’。小的这一早儿就来了。大人,我都在这儿站了半天了,不知您找我啥事儿啊?” 赵县丞莫名所以地看向柳溶月:“大人,这谁啊?您找他也别这会儿啊,不合规矩。” 柳溶月满脸冤屈:“我什么时候找他了?我就不认识他!” 那年轻人不急不躁,依旧满脸忠厚:“大人,不是您找‘耆宿’么?我就是‘耆宿’!” 柳溶月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之人:“你几岁你就耆宿了?” 小伙子摸着后脑憨厚一笑:“回大人话,小的二十六了。” 柳溶月就是好脾气也要急眼:“我找耆宿宣谕,你二十六你起什么哄啊?” 那小伙满脸不解:“大人,英雄不问出处,耆宿为啥还分岁数?” 柳溶月气得面红耳赤:“人到六十才是耆宿,你才二十六你凭什么是耆宿?” 那小伙子满脸正经:“回大人的话。小的我姓齐名肃。不瞒您说,我从怀抱儿就是齐肃。” 柳溶月闻听此言,瞠目良久。 终于,恼羞成怒的县太爷一跺朝靴扭头便走,老实人都要气哭了:“羲和!他欺负我!” 倒是匆匆赶过来的王话痨对着那忠厚小哥儿瞧了半天,脱口而出:“这不是苏探花成亲那日赌赢了银子的齐小哥?!” 齐肃与王话痨对视良久,忽而笑道:“咦?你不是茶馆儿伙计话痨哥?你怎地在这里做了衙役?” 柳溶月满脸狐疑:“你俩瞒着我打了什么赌?” 齐肃刚要开口,立刻被王话痨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他满脸赔笑:“大人!大人!别说这没用的了。奶奶叫您回家去吃馒头呢!如此大事,可不敢耽误啊!” 柳溶月一把拍掉王话痨摁着齐肃的爪子,她满脸恚怒:“说!怎么回事?今天总不能你们各个都欺负我!” 宛平后宅 苏旭端坐堂屋,静静倾听王话痨愁眉苦脸地向自 己坦白:“小的当日是丧尽天良、糊涂油闷心,居然在茶馆儿聚众赌博苏探花成亲失败。结果拖累得茶馆诸多老客儿输得当了裤子。当时聚赌,唯这位齐肃小哥宅心仁厚、福星高照,赢了个满盆满钵。只听说人家是进京寻亲之人,得了意外之财,要在京郊买下房舍、慢慢找人。谁知道今天居然在这里遇见,也算有缘。奶奶别气,大人别急,这人从小家贫,是个猎户出身。我这就去跟他分说明白,大人要找的耆宿,并非他那个齐肃。我这就打发他早早回家去,再不惹大人、奶奶生气了。” 柳溶月老大不高兴:“你打发他回去吧!我以后每月初一都得招耆宿宣谕,你让他叫‘齐肃’的就不要来捣乱了!” 苏旭轻轻按住了柳溶月的手指,他饶有兴致地问:“话痨!你说当时所有茶客都下注押我……嗯,押咱家大人娶亲不成,唯这小哥儿心眼儿倒好,大喜之日不忍诅咒他人婚姻,结果赢了三间瓦房?” 王话痨苦着脸色赔笑:“回奶奶的话,这可真是天公疼憨人……啊!不!老天有眼睛!咱们齐小哥儿这是一分厚道一分福!” 苏旭含笑问道:“你说他是个猎户出身?他是哪里人氏?不知道来京城要寻什么亲人?” 王话痨挠挠脑袋:“这个可说不清楚!奶奶,不如我将他叫进来,您自己问他如何?” 苏旭点了点头:“你传他进来吧。只是需待我回避。让大人问她。” 于是他转身隐入屏风,不得不说,自给逼着上过吊,苏旭现在守妇道了许多。 柳溶月有些不解地跟了过来:“羲和,你要问那猎户些什么?” 然后,她就见苏旭智珠在握地看着自己微微一笑:“猎户么!定然有些功夫在身上!给你招到身边做个能打的亲随不好么?”说着,苏旭居然喟了口气:“想你我在家惹翻了父母,也没给咱们带亲随出来。你在宛平为官两眼一抹黑、身边连个心腹都没有,不是日日抱怨他们衙门上下铁板一块水泼难入?我看这人良心不错,倘有些本事,你收下他做长随也是好事。” 柳溶月觉得彼时苏旭眼神温和,倒仿佛是幼时慈爱爹爹许诺要给自己买什么昂贵玩意儿一般。 想到苏旭竟然如此关爱自己,柳溶月不觉有些感动,她正要出言谢他,谁知苏旭接下来出口成脏:“你多个亲随伺候,也省得那鸟人王话痨整日嘴巴不停,吵得老子头疼!便是两人轮班,还好有一日清净。” 有了奶奶一番主意打底儿,柳溶月对局促进门的齐肃着意打量了一番:眼见此人身体魁梧、双目有神,果然肩宽背厚,像个练家子。 齐肃怪不好意思地弯腰施礼:“大人!您既不是找我,那我就回去得了。天色不早,我还想去集上找点儿活儿干。” 听到屏风后苏旭浅咳一声,柳溶月连忙问道:“齐肃!你是哪里人氏?家中还有何人?来京城寻什么亲眷?可当真做过猎户?” 被大老爷如此连环询问,齐肃不由一怔,不过他还是如实回答:“大人,小人是北直隶真定府真定县人。父母早殁,已无亲人。只为十年之前,直隶大旱,农田之内颗粒无收。我爹娘相继病饿而死。为葬父母,小的典身十年,跟人去口外做了猎户。小的本来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名唤梅娘,其时她年纪还小,所以不曾过门。谁知岳家那时难以度日,见我无力迎娶,丈人便将梅娘以三十斤小米身价卖给了路过的人牙子。梅娘被强行带走之时,曾对小的苦苦哀求,要我早晚攒够了银钱,好歹去赎她回来。”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眼圈发红:“如今十年典身期满,小的也积攒了些银钱,一路打听着她的下落,辗转来到京城。可苦苦寻了数月,终是无有下落。总是这些年梅娘被辗转变卖日久,不好寻了……” 柳溶月心中恻然,她微微沉吟:“既然这么久都找不到,那你还要找么?” 齐肃凄然一笑:“大人!小的已经想好了,既然打听到梅娘最后是卖入京城。那么小的就要在京城落户!我预备以后寻个走街串巷的事儿做,也好慢慢寻人。寻五年也罢,找十年也好,哪怕最后寻到之时,梅娘已经嫁做人妇、儿女成行!小的能知道她安稳度日,我也就从此安心!” 齐肃昂起头来,诚挚说道:“大人,我只怕梅娘过得不好。只要能再见到她,只要她还愿意让我赎身!哪怕砸锅卖铁,哪怕我自卖自身,我也要救她出离火海!” 此话说得铿锵有力,屏风后的苏旭都有些动容。 柳溶月心头感动、擦擦眼角,她又将齐肃上下打量一遍,觉得此人当真忠厚不假。 于是柳大人认真问道 :“那么,你愿不愿意来我身边做个亲随衙役?宛平离京城不远,衙门里消息灵通。我看你在这里做事,恐怕并不耽误寻人。” 齐肃大喜过望、立刻下跪磕头:“多谢大人厚爱!小的甘效犬马。” 唯王话痨点头叹息:“哎!要说爹妈起名儿很重要啊。你看人家叫齐肃,这就当上衙役了。天下就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诗素白了王话痨一眼:“你叫话痨,不是也跟衙门里站着呢么?” 出了后堂大门,王话痨与齐肃勾肩搭背:“你说,赌博一场,咱俩都混上官衣儿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人生在世不能看一时输赢!咱哥儿俩这就叫殊途同归!” 齐肃老实巴交点头:“归是同归。只是我有三间瓦房,听说王哥您就落下一要饭的碗。” 王话痨气得跳脚:“好你个齐肃!你以前干什么的啊?说话哪儿有这么捅人肺管子的?” 齐肃依旧满脸忠厚:“回王哥的话,小的去年还是猎户,专门儿在关外打老虎的。” 王话痨闻听此言,臊眉耷眼地摸摸鼻子:“那行吧,不会说话儿没关系,哥慢慢儿教你。” 谁知数天之后,风声突变,人人都说宛平县内闹了狐妖! 起初只是一二人传些荒诞不经的捕风捉影,不过几日,种种邪障作祟之事越传越凶。 日日不到天黑,宛平县城之内就已家家关门闭户。更不要说边远村落,天过正午,妇道孩童干脆躲着不敢出门。 如此人心惶惶,妖影幢幢,市面商户凋敝,百姓耕种无心。 柳大人困坐县衙,气得抖手:“怎么什么邪事儿都能让我赶上?” 第五十二章 柳家连襟 宛平后堂 柳溶月盘腿儿坐在床上,双手搂着枕头对苏旭不住嘴地抱怨:“想我爸爸做了半辈子官儿,何尝碰到过任内闹妖精的怪事?怎么你考上官儿了,狐狸精都出来作怪?对!我想起来了!当初你们家聘礼就丢狐狸洞里了!我说你们家是不是跟狐狸沾亲?知道你上任,三大姑八大姨都来凑热闹!啊!你前面定亲三次,未婚妻都是非死即病,难道她们都是给你亲戚吃了?” 话一出口,柳溶月就见苏旭脸色微变,她自知失言:苏旭好像特别讨厌别人说他以前定亲不成的旧事。也对!谁爱听人挖自己疮疤呢?可她真地好奇,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定亲那么多次都没娶成?苏旭难道真克妻么?定然有一些!要不然他俩怎么会换了魂的? 每每想到这里,柳溶月就心里发毛,你说正经女孩儿家,谁不膈应苏旭的过往? 可经了这些日子的相处,柳溶月又觉得苏旭除了嘴巴凶了些、爱生气了点儿、不干家务活儿、不讨人喜欢、动不动就瞪眼,等等等等…… 他实在不是个坏人啊! 所以她总想问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别人传什么闲话都不算,她想听他自己说出口。 看苏旭埋首案卷,满脸不愿搭理自己的样子。柳溶月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下来,她走到苏旭身边,弯腰和他对脸:“你生气啦?苏旭,我不是想笑话你,我就是挺想知道,那些……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柳溶月就见苏旭抬头与自己对视了须臾,然后默默地别过了面孔,他冷冷地告诉她:“不关你的事!反正日后你我也要和离的!放心!我妨不到你!” 热脸再一次贴了冷屁股! 书案之侧,灯火通明。 柳溶月就见苏旭端坐官帽椅上,垂头翻阅文件,面色沉静如水,似乎不辨喜怒。 她不禁轻轻摇晃他的胳膊,小声咕哝:“好啦,别生气了。我这不是让狐狸精闹得发愁么?现在满城风雨,这可如何是好?苏旭!你倒是说话啊……” 倘若是他二人换魂之初,柳溶月这样六神无主地胡说八道,苏旭定然要厉声呵斥,责她不成体统。然而相处两月,苏旭已经渐渐认清了自己“夫婿”原本是个“温软可人儿”。就算自己跟她日日呜嗷喊闹、一蹦多高,她这胆小柔和的脾气三朝两日也难以改变。 苏旭已经想开了:我总不能时时刻刻跟她吵嚷,一是嗓子气口儿跟不上,二是生气太过容易痛经。 苏旭现在对柳溶月要求不高,只要不出门丢人,一般在家现眼的话他能捏着鼻子忍住。 譬如此刻,他们卧室之内就高悬一幅苏旭亲手所书的大字以为自勉。 书曰: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让柳溶月拽着晃悠了好一忽儿,苏旭不悦地甩开她的手指:“你撒开我!您刚才说得很是!我家跟狐狸沾着老亲。作祟那只便是我的远房二姨!你再撒娇撒痴地气我,我就让我二姨出来咬你鼻子!” 苏旭话音未落,窗外狂风大作。 苏旭就见柳溶月“嗷”地一声拽住了自己的胳膊,躲避到自己身后瑟瑟发抖:“不是吧?!真的啊?!苏旭你真有狐族血统那么厉害吗?你可不要吓我啊!” 即在此时,寒风肆虐更甚,飞沙撞击窗棂,“哗哗”有声。 柳溶月脸色苍白地搂着苏旭,颤颤巍巍哭腔祝祷:“那什么……二姨!我错了!我再也不信口雌黄了!我再也不惹您外甥生气了!我以后定然好好做官……好好写大字……呜呜呜……” 苏旭对天翻了老大白眼,一把将柳溶月从身后拽了过来:“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屋里哪里有什么狐狸精?我随口一说你也信!” 柳溶月从捂着面孔的手指缝隙里觑着眼向外看:“你二姨真没来?二姨?您……不在屋么?您言语一声儿没关系的。我好给您倒茶……毕竟……毕竟咱是亲戚……” 苏旭无奈扶额:“我要真有个狐狸精二姨!我早求她把咱俩变回来了!我还至于如此坐困愁城?” 柳溶月想想也是,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苏旭!你坏死了!知道我胆小还吓唬我!” 冷眼看着如此“宜嗔宜喜”的“自己”,苏旭是深深呼吸,才勉强压住自己要对柳溶月抡起扫帚疙瘩的魔爪。他略微平复一下儿心情,试图对她好声好气儿:“别说您爹官居三品,我爹当朝大学士也不曾在任上遇到过妖精。啊!当然了,礼部太过贫寒,妖精估摸也懒得去逛。可我,啊!可你既然当了县官,就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即是父母,什么事儿不得跟儿女操心?你我在家如何 把我爹气得悬梁上吊你忘了?这就是莫道苍天无报应。你别这么看着我。咱就说这驱妖之事,其实我也不太明白计将安出。不过那日诗素说得甚好,走路都是后学的。所以我想,只要认真推演,咱们总能摸索出个办法来。” 柳溶月愁眉苦脸:“还能有什么办法?听赵县丞的主意,城里的清虚观、城外的白云观,我都请了道爷们做法。宛平境内,寺庵宫观我也麻烦他们禳福,就连咱们坐衙的阴阳生都让我派出去撒朱砂镇邪了。可是每日还有闹妖的上报。”她轻轻顿足:“烦死了!” 苏旭紧蹙双眉:“圣天子脚下如何就出了妖魔邪祟?新帝登基不久,此事说之不祥,咱们要赶紧处置。” 说着,苏旭递给柳溶月半沓字纸:“月儿,这里是这些日子见过闹妖百姓的作证之言,你我各看一半。咱们潜心瞧瞧有何端倪,先将那些一看即是虚妄的言语分离出来。涉及被妖怪迷惑导致走失人口,掠取财物的才是巡查的重中之重。” 柳溶月愁眉苦脸地接过纸稿,口中哼唧:“苏旭……咱定然要晚上看么?我最怕大晚上读这些吓人的东西了……” 苏旭强压下杀心、森然吩咐:“你是县官!不能躲懒!坐到我身边来!我亲自盯着你看!” 谁知柳溶月闻听此言大喜过望:“好啊!好啊!能坐到你身边我就不害怕了!” 苏旭就见柳溶月喜滋滋地搬个小板凳坐到自己腿边。灿然灯下,他家柳大人好俏皮仰起脸看向自己,目光澄净如同孩童。 望着如此不成器的丈夫,苏旭强迫自己反复默念: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别人生气我不气,我若气死谁如意…… 京城秦王府内书房 宋长史低声劝说:“王爷不要生气。太妃与您外家已为王爷经营多年。这起人虽然一时办事不利,可终究没出太大纰漏。现在这个情势,您气个好歹的,如了谁的心意?”说着,宋长史向皇宫方向微微努嘴儿,眼神颇多轻蔑。 年轻的亲王紧抿双唇:“论外家、论聪慧,他哪里比得上我?不过是拉得下颜面,肯在娘们儿跟前装孝子罢了!太祖爷爷泉下有知,知道这废物点心坐在大椅子上面,只怕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略缓了口气,秦王双眉紧蹙:“蒋先他们是怎么做事的?太放肆了!我说了多少次?苏旭不比单关风!出了事这个宛平县令可不会为咱们担待!唉!天下士人那么多,老二怎么就选了这个攻略不下的刺儿头去做宛平县官?搞得本王如此缚手缚脚!” 宋长史眉头一皱:“王爷,莫非是他看出了些什么?才做如此安排?” 秦王脸色微变,他思忖了一会儿,终是摇头:“不……那不至于……”定定神色,他低声吩咐宋长史:“跟蒋先他们说,让他们暂且不要在宛平胡作非为!” 宋长史微微叹气:“蒋先的手下江湖太多,一时难以约束也是有的。再说,这起人都是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倘无重金豢养,恐怕未必听话。蒋先也有为难之处。” 秦王勃然变色:“还要多少重金豢养?给他们的银子还少么?这二年越发无法无天!他们偷盗官宦还不是要我善后……” 宋长史似是听到什么,突然出声制止:“王爷!”说着,他阴恻恻地向沉沉幕之后一瞟。 秦王会意,他缓步走向重帘,陡然用力掀开。 重帘之后,一个稚气未脱的佳人轻呼一声,向后急退,似是被吓了一跳。 旋即她满脸娇嗔:“王爷!不要吓唬奴家!” 这新妇打扮的女子,正是前几日风光嫁入王府的如夫人柳朝颜。 秦王低声怒责:“你如何会藏在这里?鬼鬼祟祟的!” 柳朝颜明媚一笑:“王爷!今日花朝,妾同了王妃过来,想请王爷饮酒看花。只是王妃身子沉、走得慢,所以我就先来啦!”说着她轻轻摇摇秦王的胳膊,低声娇嗲:“王爷,今天是妾嫁过来刚满一月的日子。今晚王爷来陪朝颜好不好?” 宋长史慌忙垂头敛容,假装不曾听到这些小儿女的言语。 他想:这位如夫人倒是性情活泼。不知她那嫁到宛平的姐姐是否也如此妖娆狐媚? 玩味着秦王与苏旭这对儿柳府贵婿,不错都是一时难得翘楚男儿。朝中谁人不羡柳大人会选姑爷?怪不得他尊名“智远”。唯宋长史心头冷笑:只怕这对儿连襟,将来各自富贵都难。至于王爷选妃时对着满城名花,为何独独选了这朵“朝颜”?他就不信与如夫人那姐夫毫无关系! 秦王抬眼看去,果然自己的正妃杨氏正被两个宫人扶着朝自己慢慢走 来。以年纪而论,杨氏只比柳氏大了一岁有余,相貌也不及朝颜妩媚娇嫩。可是这位出身侯府的小姐举止端方、言语稳重,却与柳家千金大异其趣。 当初成亲之时,宫中长辈皆夸赞杨氏聪明敏慧、面有贵相。 这些林林总总的好处加在一起,少年秦王对自己这位发妻颇多看中,只是不知为了什么,他总觉得杨氏对自己礼敬尊重居多,亲昵交心时少,他俩不似夫妻一体,倒像王妃来他这儿袭了个爵干。 如今纳了柳氏,滋味大不相同。 这位如夫人花媚玉堂人,添来气象新。 他揽住她的纤细腰肢,口中调笑:“你倒大胆,躲在这里可是要偷听本王议事?” 谁知怀中佳人稚气的脸上居然满是郑重,她口中清清脆脆:“王爷是有大志之人,妾愿追随左右。” 只弹指功夫,众人就见王爷脸色微变,他豁然将新纳的如夫人打横抱起,匆匆向别苑去了。 王爷将盛装而来的王妃撂在当场,话都不曾与她说一句,天还没黑即与爱妾去双宿双飞。在场宫人齐齐到倒吸一口凉气,众人无比同情地看着正妃:娘娘刚有身孕,怎么这么快失宠了? 好在杨妃心胸甚宽,她淡淡一笑:“既然王爷忙着,我们即早些回去吧。” 正室之内,红烛高挑,春暖静谧。 天色已晚、帘幕已垂,眼看着年轻亲王这时还没回暖阁安歇,想来是又宿在了新纳的如夫人柳氏那里。 正殿之中,聪明伶俐的宫人低声请示堂上贵妇:“娘娘若不如意,奴婢就去请了王爷过来。” 端坐正位的秦王妃舒了口气,她声音闲淡:“倒也不必……他既歇在别处,不如你们便帮我卸了妆吧……” 既然王妃如此吩咐,立刻便有七八个执役宫人上来,簇拥着王妃坐在妆镜之前。谁知杨氏轻轻摇手:“不必这么些人围着,留下谭嬷嬷就好。” 谭嬷嬷是王妃自娘家带来的乳母,与她亲厚非常人能及。见王妃摒退了左右,谭嬷嬷连忙过来继续帮她卸妆。待温热毛巾擦去香粉、花瓣泡水涤了胭脂,秦王妃安闲地在菱花镜中看到了自己略显平淡的面容,眼中并没有什么嫉妒波澜。 谭嬷嬷心道:平心而论,小姐容貌是不如柳氏那狐媚子,性情也太平淡了些。难怪柳氏一进门,正妃立刻被抢了风头。 谭嬷嬷旋即打起了精神,她一边为王妃通发,一边叫着王妃的小名儿劝说:“芷兰无需气馁。王爷不过贪图柳氏一时新鲜,再说她是侍妾,名分低贱,柳大人不过是三品外官。跟咱们宁海侯府差得太远。她如何跟您比得?不过嬷嬷也劝您一句,今儿明明是咱们先走到内书房门口,如何略站站您就走开了?平白让那狐媚子占了先机!她不过偷听了几句王爷议事,就取了这个机巧,真是让人不平!” 秦王妃杨芷兰骇然笑道:“嬷嬷,你道什么话都是可以听的么?”顿一顿,年轻的王妃捋着自己的鬓角吐了口气:“便如嬷嬷说的,我是宁海侯长女,荣华富贵生来俱足。那又何必……哎!我真不知他为何这等贪心不足……” 她突然笑着向谭嬷嬷撒娇:“嬷嬷,他不来我正自在,你去弄八宝鸭子粥给我吃。” 谭嬷嬷三分好笑,三分蹙眉:“小姐,您就真不生气?” 杨芷兰哂笑:“想我爹不也是三妻四妾满院子姨娘?我从小看着,还要为这些事情不痛快么?别信那些夫婿是天的谎话,做人最要紧是活好自己。” 谭嬷嬷不由瞠目。 次日宛平后堂 柳溶月瞠目结舌:“凭什么让我去?!我又不是道士!我又不会捉妖!” 苏旭道:“你是知县啊!你守土有责!昨天咱们看了这么多闹妖的陈述,前些日子还只是丢失财物,这两天已经有拐带妇女的了!你当然不能坐视!” 柳溶月大冤:“那也应该让衙役们出去明察暗访!你干嘛把我发出去巡城游街?我上回逮住采花贼我是托了您兄弟王福江的洪福!要破案你应该去找王福江!” 苏旭怒道:“你这县官不出城巡守,只怕百姓更加人心惶惶!你也看到了,宛平库银还有多少?再这么街上无人,商户凋敝,甚至误了春耕,那不就小事化大了吗?” 他脸色慎重地吓唬她:“你敢小事化大吗?皇上不爱看我们家!尤其不爱看你!你要是干得不好,皇上把你发配千里也说之不定!” 柳溶月哭丧着脸:“苏旭!没有比你们家更坑人的了!再说我去有什么用?我又不是黑狗八斗,我不辟邪!” 苏旭抓着柳溶月的双手说 :“你当然辟邪!你是新科探花!当朝六品!民间说法,朝廷命官、左辅右弼,皆是天上星宿,当然可以辟邪!这种时候你还要攀扯咱家八斗!领俸禄的是你又不是八斗!” 此时,苏旭脚下八斗“汪汪”连叫,似是对主人颇多认同! 柳溶月目中含泪:“苏旭!我害怕!你还让我傍晚去!我特别害怕……” 苏旭满脸鼓励:“没事儿!我让齐肃和王话痨陪着你去!你是辅弼之星,身后跟着哼哈二将,定然平安无虞!” 柳溶月恨得顿足:“我哪是跟你成亲,我这分明是上你这儿干活儿来了!担惊受怕,还得搭钱!诗素都比我快活些!” 苏旭再懒得跟柳溶月废话,他顺手塞给她一个烧饼:“巡城而已!不是大事!我让诗素包了包子等你回家吃饭!”说完,他双手加劲儿,将柳溶月推出后宅,然后少奶奶吆喝着诗素重重关上大门。 夕阳西下,寒鸦惊飞,绕树三匝,它就无枝可依。 柳溶月垮着肩膀,一步一挨地走向官轿。 得了少奶奶吩咐的齐肃与王话痨紧紧跟在柳溶月屁股后面,如同押解大人一般。 王话痨有点儿同情地问柳溶月:“大人,这天都快黑了,少奶奶还真让您出去找狐狸精去啊?” 柳溶月哭丧着脸点点头:“是啊。正是奶奶吩咐难违。” 倒是刚刚穿上官衣的齐肃摩拳擦掌:“大人!那咱上哪儿找狐狸精去啊?您别害怕!小的打过老虎!” 在院里的诗素听了强忍着好笑:“如今的难处是,狐狸精即母老虎。” 第五十三章 妖魔嫁鬼 宛平郊外 柳溶月晃里晃荡地坐在官轿之中,吓吓唧唧地提溜着她的弱小芳心。 外头呜呜咽咽地刮着风,轿前或明或灭地闪着灯。 此情此景莫名让柳溶月想到了她成亲那天的倒霉情形。这念头让柳大人心里更加没底!苏旭这人八成克妻不假,回回为他上轿她都心肝乱颤的!柳小姐能活到现在全凭八字儿硬! 哎,这么看还是表哥好!跟表哥在一起她就小鸟依人就行了。表哥说了,他可以让她托付终生。听听!托付终生多好啊,都把自个儿托付出去了,哪儿还用着这么大急? 柳大人扭着手绢儿、咬着嘴唇儿,不由得痴心妄想:倘若表哥在这里,我定然不用这么辛苦!表哥你怎么不在……算了!表哥您还是别在了!就苏旭那大鹏展翅的做派,不把表哥吓死算他命大! 柳溶月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表哥了,也不是不想,就是不似以前那等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眼里心里就可着一个人儿地奔死里想! 当然,现在想想当初能那么痴情,也是因为她就不认识别人! 柳溶月哀怨地琢磨:这也不能怨我啊,我现在多忙啊!谁能想到宛平闹妖都归我管了!这知道的是当县官儿了,不知道的还当我代管白云观了! 柳观主悲苦地挑开轿帘儿向外看去,只见一轮夕阳渐渐落山,北地初春苦寒,官道一侧的耕地之中尚未露出蓬勃绿色,不远处的浑河刚刚开冻,成片碎冰自上游冲下。 官道、浑河、一望无边的土色原野。 这是柳溶月十八年人生里不曾见过的粗陋山水,她却深深为此雄浑景色震撼。 许多儿时被师傅教导过的诗词悉数涌上心头。想过往先贤此生何幸?既读过万卷书还行过万里路,所以才能留下如此瑰丽诗篇!让后人真真心生向往! 柳溶月为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惊诧了须臾。她以为自己这辈子是不会稀罕这些的!她曾经坚信自己一生都会消磨在某座精致幽闭的庭院之中,坐看落花、待良人归,娴静得犹如工笔玲珑的美人图卷,一不留神就寂寞地蒙了尘…… 毕竟富贵女子的一生,好命也多孤寂哀婉。 想到这儿,柳溶月又叹了口气:哀婉……哀婉……反正我现在这样儿吧……也就勉强能挨着碗…… 我哪儿有那闲到落灰儿的福气啊?一睁开眼多少人等着我发号施令,他们口口声声大人圣明,也不知道这里是谁想瞎了心了? 当了几天县官,柳溶月好歹看明白了些:诗素说得对,我也不用那么妄自菲薄!好像爷们儿见事也未必各个都赶上我明白!起码算账这一项,柳大人我在衙门里还独步着天下。但凡我是个男人,有这算账的手艺,我还害怕什么啊?听说上粮店儿应个账房的活儿都能吃饱!好一好儿能比诗素挣钱多! 为这念头,苏旭十分不待见她:“识文断字的,你好意思跟人家诗素比。” 诗素听了嗤之以鼻:“看见本家儿奶奶都脚软,你托生男人也是窝囊废!” 怏怏放下轿帘,悲苦的柳大老爷勉强收拾心绪,更加端正地坐稳了身子。 这是上任以来,她头回巡视宛平,可不敢出了差池。 她出来之前,苏旭板着面孔三令五申:“务必巡查仔细。要是敢玩忽职守,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许是自己当时脸色太过沮丧颓唐,诗素把她拽到一边儿好言安慰:“去你就好好去。巡你就好好巡。事儿整砸了苏奶奶那关你就不好过。我算看出来了,在家惹不起后娘,出嫁惹不起新娘。小姐您跟‘娘’字辈儿的犯冲。” 行吧!自从家里主人比丫鬟多,诗素姑娘说话越发一言九鼎了。况且诗素现在改投了苏旭,总是帮着他给她派活儿!可叹世人势利的居多,就连诗素都上了苏旭的贼船! 说起来贼船,柳溶月刚才恍惚听衙役们说,远远看到浑河上还漂了个黑船? 不能吧?河上还没完全解冻呢!漕运也不在这一时啊。 要说宛平不愧全国首县,辖域也算宽广:前从北安门以西,东与大兴联界,南抵固安界,北至昌平州接,正西离成三百里到天津关。这么大地方儿,你要把柳大人撒出去从头儿到尾把宛平趟一遍,那没十天半个月她是回不来了。 这次出巡的路线是苏旭精心规划的,务求专门沿着上报闹妖的地方走。 出门之前苏旭殷切嘱咐柳溶月:“沿途务必鸣锣开道,一定让百姓看到县官亲自出来巡查,有你的官威辅弼,才能安定人心。” 柳溶月苦着面孔全盘答应,坐在 轿子里晃荡着,柳溶月心里明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那天晚上和苏旭打着哈切、支着眼睛,将所有号称“亲眼目睹”狐狸精的百姓证词统统翻了个遍,先刨除几家闹黄鼠狼丢鸡仔儿的,再去掉十来位后晌儿常撒呓症的,十岁以下的孩子话就算了,七十以上的老人家备不住是眼花,剩下的七八份证词齐齐指向宛平西北、浑河沿线! 此处山势险峻、四通八达、坐山望水、人烟不稠,仿佛是个闹妖的好地方。 这也是病急乱投医,苏旭是真盼着柳溶月身有官威辅弼,能把妖魔邪祟齐齐镇压下去。 那就去巡吧,鸣锣、喝道,怎么热闹怎么来! 刚开始的时候,柳大人坐轿子里给震得恨不得拿棉花把耳朵堵上才不脑瓜子疼。渐渐地就好多了,不是她听习惯了,是敲锣的胳膊酸了。要说鸣锣开道也是个力气活儿,一般就是老爷出门的时候壮壮声势,回衙的时候显显官威,没有连敲两个时辰不让停手的。 难为这帮人浩浩荡荡的申时之初出来、一路巡查到酉时之末,这帮人也就自称打过老虎的齐肃看起来还神采奕奕,王话痨这当伙计一站一天的都抱怨:“哎哟!我脚丫子这个疼。” 堪堪出城三十余里,森森殷山已在眼前,滚滚浑河水流淙淙,笔直官道就要走到尽头。 这时天色擦黑,此间人迹罕至。 众衙役请了大人示下,只待往前再走不到里许,把这条官道直走到黑,他们就算完了差事,可以打道回府。 走到这会儿,大伙儿都累了,锣也不敲了、路也不喝了,一行人默默前行,步履匆匆,唯轿前风灯明暗晃荡。阵阵阴冷春风,吹着轿帘“噼啪”作响。也不知怎么地,越往山根儿底下走还就越冷,越往河边儿走还就越寒。 “呜呜”吹风,“哗哗”流水。 风声水声之中还似有隐约凄凉哭声夹杂其中,气氛突然就诡异了起来。 待众人竖起耳朵仔细听时,那若隐若现的恐怖哭声却又听不到了。 柳溶月坐在轿子里,鸡皮疙瘩各个起立。 柳大人正吓得没奈何处,那王八变长虫,长虫变蛤蟆—三辈子没眼眉的王话痨触景生情,却忽然犯了说书的嘴瘾。 他说:“哎!大人!你看这天色,你听这水声儿,像不像那起闲汉平素说的鬼故事?大人,你可听过,女鬼喊冤,青驴告状,黑山老妖趁夜娶亲鬼魂新娘?” 柳溶月坐在轿中几乎吓哭了出来,要不是苏旭日夜提溜着她的耳朵仔细叮咛:“如今你是男人,需有男子气概。出门你给我挺胸抬头,切切不可让人说嘴笑话。” 柳溶月这会儿真想掀开轿帘扭头就跑。此刻她强迫自己端然稳坐,有心呵斥王话痨不许胡说,无奈走在轿子右边儿的齐肃居然兴致勃勃地开口催促:“快说啊!话唠!黑山老妖怎么着?它娶了谁了?” 王话痨好久不曾说书,如今吃人一捧,立刻唾沫星子横飞:“大人,齐肃,你俩不知道啊!这黑山老妖成亲,选的是黑煞凶日!那一天乌云蔽月,那一日不见天光……唉,这么说吧,大人您成亲那天什么样儿,黑山老妖成亲那天什么样儿!要么说妖魔鬼怪都不走寻常路呢!那是丁点儿不假!” 柳溶月气得都不害怕了:“王话痨!你才妖魔鬼怪呢!你怎么说话呢?” 王话痨一吐舌头,轻拍了一下儿自己面颊:“嘿嘿,大人别气!是小的说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齐肃话不说己、高高挂起,他被王话痨吊起了听书的胃口、不禁心痒难熬:“话唠啊!说故事就说故事,你攀扯咱家大人做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定然不会怪罪你。你快接着说啊,后来呢?” 天边浓墨黑云滚滚而来,飞快遮蔽了初升弦月。 王话痨眼见有人捧场,立刻得意洋洋:“大人,你俩有所不知,这个黑山老妖啊乃是一座黑山成精,它法力无边啊!如此鬼物成亲自然也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便在此时,天边雷声隐隐,恍若神仙放屁。 一众衙役不由纷纷抬头细看天边:如此天气,只怕落雨。人人都有些蹙眉担忧。 王话痨正说得入港,哪儿顾得上这个? 他说得眉飞色舞:“大人!需知这一株千年树精送鬼出嫁,那成亲的队伍也不寻常啊!这帮鬼物啊,那是远看忽忽悠悠,近看飘飘摇摇。云中雾里,大伙儿啊,就看见这冥河之上嘿,它还就恍恍惚惚漂下来一个老么大个儿的船形黑影儿……” 就是此刻,众人只见官道之旁的浑河上游,浓重雾气之中,居然当真若隐 若现了一个巨大船形黑影! 众衙役眼都直了! 察觉外面气氛有异,柳溶月轻轻掀起轿帘儿,她也恍惚看到了那船形影子。 柳溶月心中不胜骇异:不能啊!这些日子,她在苏旭的督促下读过宛平县志,那些故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大字,说这浑河之水自北而来、绕山过梁才到殷山脚下。 这里地处远僻,上游荒芜、寻常不做漕运主干,如何这大晚上的突然冒出艘偌大船来? 此时的气氛已经相当怪异,阴风阵阵、雷声隐隐,这队衙役胆寒肝儿颤,越走越慢。 他们身着官衣,抬着官轿,平素在百姓面前威风凛凛、煞气腾腾;如今走到荒郊野外、四野无人,对着阴晴不定的天气,河上鬼蜮的黑影儿,他们各个心中暗自念佛,这辈子做的缺德事儿都不由自主地悉数涌上了心头…… 这也就是人多能壮胆儿,互相拘束着走在官道上不好私下逃窜,否则衙役们真能起了飞奔回家的贼心。 这帮人越走越安静,越走越没声儿,越走就越听王话痨讲鬼故事的声音清楚明,字字入耳。 王话痨丝毫没有察觉情形异样,自说自话得意洋洋:“大人!您是不知道,那树妖嫁鬼之日,阴风惨惨……” 荒野上刮来一阵阴风惨惨。 王话痨眉飞色舞:“远处山中电闪雷鸣……” 千仞殷山内恍有电弧闪光。 王话痨高谈阔论:“旷野林中,一队阴司小鬼儿抬着花轿,吹吹打打就奔山根儿底下去了……” 极远处稀疏林内,言出法随地现了一支小小队伍,中间居然真有一乘血红小轿! 更有声声凄厉唢呐隐于呼啸风中,恍若迎亲喜事吹吹打打。 谁家成亲选在黑天半夜?谁家成亲走这旷野荒郊? 也不待大老爷下令,柳溶月这边的巡查官队已经齐齐驻足不动,所有衙役的目光都直勾勾地看着那离奇的“娶亲”队伍,就连轿中的柳溶月都从轿帘缝隙之中察觉了远方的诡异队列。 柳大老爷血都凉了! 还好齐肃贴心,他站在轿边儿还劝呢:“没事儿!大人!不就是娶媳妇挑错了时辰么?您别害怕,您结婚那天比这吓人多了,您忘了?” 柳大人没忘! 因为没忘,所以更觉得吓人! 她心中怒吼咆哮:我成亲那天出了什么事儿我敢说你敢信吗?! 眼看着那诡异接亲队列飘飘忽忽地朝河边儿走来。 这队列走得甚快,这队列就如同在荒草上飞奔,这队列眼瞅着就要冲到离官衙队列一箭之地。 这一时大伙儿都不说话,这一刻大伙儿血都凝了! 此时此刻,天上地下,唯说书上瘾兼没有眼眉的王话痨还在口吐莲花! 他兀自说得津津有味:“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一个红衣女鬼‘嗷唠’一声挣脱了喜轿,她往外就跑!这女鬼不乐意嫁给黑山老妖啊!她唯恐让黑山老妖吸走了精气儿魂飞魄散!可这女鬼是好鬼吗?她不是啊!这些年她不轮回不投胎,她杀人无数!这一回打喜轿里蹦出来!唉,大人你猜她是先吃人还是先伸冤?” 王话痨话音未落,说时迟那时快,那诡异队列之中,那血红喜轿之内,一道血红身影“嗷”然一声,怪叫扑出! 众衙役只见一团赤红血影直眉瞪眼地朝着官轿扑来! “呛朗朗”衙役手中铜锣落地,仓皇间皂吏们四散奔逃! 那团血影死死攀住了轿杆,一个破了音儿的动静儿嘶声高喊:“大人!我冤啊!” 王话痨呆立当场,已无脉搏。 阴风、雷电、浑河浓雾滚滚,前方人影丛丛。 勉强扶着轿杆的王话痨犹未停口,他下意识地自语喃喃:“您猜怎么着?敢情这女鬼是先伸冤……”说完这句,他“嗝喽”一声、双眼反白,直挺挺地晕倒在地。 那时那刻,诸人散尽,唯没人抬的官轿孤零零伫立在大道正中。 轿前横七竖八地扔着衔牌数块,白森森的漆面儿上楷字正书“文昌辅弼”四个大字。衔牌在硕果仅存的一盏摇曳风灯下泛着可怜的微光。 那天,齐肃也不知自己忙活了多久,才跟柴狗轰羊似地把跑散满地的衙役们喊着拽着拢回到轿边儿。 好容易凑齐了人儿,他们捶前胸、窝后背,最后一口凉水把吓晕过去的王话痨喷明白了过来。 轿子前面儿,一个身穿新娘艳妆的大姐,攀着轿杆子正哭得惊天动地,道道涕泪冲刷着她脸上厚重脂粉,如同春犁过土 、立时沟壑连连。 她口口声声:“大人啊!奴家冤枉!奴要告状!” 得亏大伙儿把火把点到最多最亮,照着这位的人影儿在地上纤毫可见。要不就齐肃胆儿这么大的,都不敢细看这大姐第二眼。 大伙儿都松了口气:行吧,只要您收了神通,还认可国法,咱万事都可好好商量! 说也奇怪,官轿这边儿点着诸多火把、举起无情棍棒,一众衙役吓到极处,反而生出无限勇气,大伙儿满脸豁出去了地四外张望,倒要看看是哪儿来的妖精?! 谁知一阵狂风刮过,浑河之上雾气渐散,水流阵阵、碎冰声声,一路向东,奔腾入海。 哪里有漆黑的船影儿?再看官道不远处,除了一顶血红的小轿,旷野之中,哪儿有送嫁活人? 大家再看自家官轿:依旧稳稳当当立在当场,轿帘低垂、轿帷不动,四平八稳、端如古钟。 这帮衙役当时是心服口服外带佩服! 大人可以啊! 我们这帮没见识的都吓成这样儿了,你看人家大人不愧有星宿辅弼!出了这么大事儿地儿都不动的!咱不服行吗? 齐肃走到轿边轻声请示:“大人,有位大姐,夤夜之中拦轿喊冤。您看咱是不是这就回衙问案呢?” 轿中鸦没鹊静。 齐肃略提声音:“大人。您看也快巡查到山根儿底下了,官道将尽,咱要不回去吧?” 轿中寂寂无声。 齐肃脸色一变,陡然掀起轿帘。 熊熊火把映照之下,众人只见新任宛平县令端端正正地坐在轿子当中。 大人沉默无言、大人岿然不动、大人眼皮低垂、大人栩栩如生。 王话痨奓着胆子、颤颤巍巍地伸过手去,探测大人的鼻息。 须臾,众人只听他一声嚎啕如凄雷炸裂:“可了不得了!大人吓死了!” 第五十四章 各论各的 宛平后堂 当齐肃背着一个人形之物冲进内院的时候,已经六神无主的王话痨对迎出门来的苏旭脱口而出:“奶奶!了不得了!大人吓死了!” 此言太过震撼,苏旭万想不到柳溶月出门不过两个时辰,自己就成了“未亡人”了! 苏旭强自稳住心神,他脑筋转得飞快:不是!说死就死了吗?柳溶月你凡事没有主见!要死怎么这么干脆利索?你死了我怎么办?!这八十五也换不回来了啊! 正在厨房烙烧饼的诗素姑娘眼见小姐竖着出门,横着回来。 小丫鬟又惊又怕,悲从中来,她双脚一跺、放声嚎啕:“我的那个天儿啊!” 苏旭看过医书、学过诊脉,他明明看见给背进来的“自己”身体柔软、隐有呼吸,断然不是个死人。他还没来得及拦着诗素姑娘哭丧,给放倒在床上的柳溶月已经自己发出微弱呻吟。 她这一哼哼不要紧,跪在床前“抚尸痛哭”的诗素姑娘“嗷”地一声,已经蹦起来一丈多高了。 要不是齐肃搀着,王话痨这会儿都要站不住了! 他哆里哆嗦地死死抱住齐肃:“大人……您这是诈尸吧……” 猫喵喵、狗乱跳,诗素蹦到奶奶身上嘤嘤叫。 满脸忠厚的齐肃小哥儿此刻已是方寸大乱,他结结巴巴地请奶奶示下:“奶奶,您看咱是找大夫请脉?还是找道士镇尸?” 让这帮人气到满脸通红的苏旭不停地劝告自己:制怒!止杀!打死谁都犯法!我还没输!只要柳溶月还没咽气,我就还有八十五的保底! 啊!!!这帮无胆鼠辈!枉为七尺男儿,原来也没比柳溶月胆儿大多少! 森森内室之中、惨惨红烛照下,大伙儿就见这位据说知书达理的六品安人,脸色由红变白、由白转青,少奶奶嘴角抽搐、少奶奶面目狰狞。 王话痨语带哭音地问道:“奶奶……您不是给狐仙儿附体了吧?” 他话音未落,众人只听这位大家闺秀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几个恨疯了的字儿:“都!给!我!滚!” 于是齐肃搀着王话痨,王话痨扶着齐肃,二人臊眉耷眼地从小门儿迅速溜出。 王话痨擦着冷汗寻思:敢情衙门这碗饭也不好吃啊!是比当伙计要些胆色。谁能想到,我这辈子还能遇上这等奇案?唉,只要我能过了这一关。大不了我把这段儿编出去说书,大概也能挣口饭吃。 齐肃到底忠厚,他深深失悔:那位大姐蹿出来告状时,我怎么就蹦出去一丈多远?我要是拦在大人轿前,没准儿大人也不至受惊昏迷。大人怎么说都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哎,我真是愧对大人。 诗素在屋里擤了把鼻涕,怪抹不开面子地撒开了少奶奶:“那个……奶奶……小姐……她没死啊……我看……还能哼哼……没准,没准儿我家小姐……她死孩子放屁—有缓儿呢……” 苏旭特别看不上地拍打着诗素沾在自己衣服上的白面:“她能放什么屁?你看她还会烙饼呢!” 诗素看少奶奶脸色不善,再看看小姐躺得安稳,倒未必是马上咽气的样子,她决定先出去避避风头:“那行吧……我……我去烙饼……” 众人散去,一室默默。 柳溶月直挺挺地躺在她平素极少有福能睡到的床上,昏迷不醒、人事未知。 苏旭独个儿站在床前不禁恍惚,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的身体,让苏旭生出一种他已身死离魂的错觉。那感觉让苏旭又是凄惶,又是不知所措。 就在他深陷颠倒梦想,沉沦苦集灭道的时候,苏旭忽然觉得床上那人紧紧地拽住了自己的手指。 她的手很热,顷刻将他拽还了阳。 苏旭缓缓坐在床边,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个大夫,先把病人救醒再说。 于是他一边给柳溶月诊脉,一边仔细地观察病人的气色。 看着,看着,苏旭倏地明白了过来:床上躺的那个人的确不是自己。这幅由柳溶月占据的皮囊,和过往二十五年的苏旭是不一样的。 苏旭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柳溶月的脸颊,他记得她的眼神比自己更澄净,纵使强颜欢笑也是稚气未脱。苏旭叹了口气,毕竟她才十八岁,勉强做个男子也像少年。再深想一步:人家是名门闺秀,纵使读书识字也不是为了扑腾在宦海里浮浮沉沉的。 她又不曾秋决犯人,她又不热衷仕途,她就想安安稳稳地当个小女子,她有什么错? 她年纪还小,她没造过孽! 想到这里,苏旭忽然怜惜地抚上柳溶月的鬓角,他突然觉 得对不住她:“是我不好……难为你了……” 床上那人似是听到了这句温存话儿,滚滚热泪从她紧闭的眼里迅速溢了出来。 她真爱哭,只须臾间就哭湿了他的枕套。那么委屈,那么惊恐,即便还没完全醒,已经哭得出了声儿。苏旭忙不迭地帮用手巾柳溶月擦拭眼泪,今晚他不想拦着她哭,一搭脉他就知道她是受惊过了度。 刚才听王话痨说了个大概:这一趟是够吓人,衙役都偷跑了好几个。 于是他尽量用温存的声调儿哄她:“行了,行了,你回家了,不要哭了。” 在苏旭想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居然轻轻地拍上了她的背:“嘘,月儿不哭,月儿不怕。我陪着你呢,没事了。” 然后……他就让床上那人顺势拽住了。 也不知道这她醒了没有?这家伙眼也不要睁、话也不肯说,只是死死地拽住了他的手指,紧紧地贴到了她的颊边,生怕他跑了一般。 她眉头紧蹙,她好不可怜。 瞅着这样儿的“自己”,苏旭那颗与刀子嘴十分配套的斧子心,也不禁寸寸柔软了下来。 他没有抽回自己的手指,他知道她在梦里担惊受怕。 谁知她得寸进尺,居然奢望更多! 柳溶月现在力气好大,再一使劲儿就把苏旭拽到了身边。 苏旭是一手撑住了床,才没摔倒在柳溶月身上。 这一下猝不及防,这一下乱了衣裳。 苏旭觉得自己从未和柳溶月离得这样近,她的呼出来的气儿热乎乎地打在他的耳垂儿边儿;近到他已经看不清她完整的面孔;近到她肯定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砰砰砰”地慌张乱跳…… 苏旭陡然烧红了脸盘儿。 他不由万分懊恼:这女孩子的身体就是不好!这样容易起心动念!这样容易神魂颠倒! 此时红烛高烧,此时帐帘低垂,此时窗外月圆,此时万籁俱寂。 苏旭脸红耳热之余,不由放任自己靠着柳溶月心猿意马。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苏旭就觉得柳溶月居然更加用力地将他死死抱住! 苏旭脸红如布,苏旭体软如酥,前些日子他爹派下来的种种画本、光怪陆离,齐齐涌上心头! 苏旭惊慌失措之余,内心深处居然隐隐升出三分带着羞耻的期待。 他惊惶寻思:她要如何?这能行吗?哎呀!我没关门。诗素闯进来怎么办? 随即……柳溶月就动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将她朱红的嘴唇儿细细地磨到了他的耳垂儿上! 苏旭只觉一股麻酥酥的悸动自脊椎而下……不由整个人都软了…… 他胡思乱想:她,她,她……她要干什么?我,我,我……我得怎么办? 谁知下一刻,柳溶月就这么委屈吧啦地搂着他,撒娇无限地叫了一句:“娘……” 然后……她就偎在他怀里……香甜地睡着了…… 睡着了!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苏旭一骨碌就爬起来了! 他直着脖子对外面叫:“诗素!端盆凉水来!越冷越好!” 诗素慌里慌张地端着盆冲了进来:“奶奶,怎么还要凉水呢?” 苏旭面红耳赤地指着床铺:“泼她!” 诗素大惊:“啊?为什么啊?小姐又不是院儿里种的小白菜儿!” 泼她自然是不能泼她的。 这么冷的天儿就是凉水泼小白菜儿,小白菜儿也得冻上。 可凉水也没糟践,下半夜儿柳溶月就发起了高热,人也昏昏沉沉地不肯睁眼。 她满口都是胡话:“娘!娘!我听你的话!你可别再把我撇下!” 想起那年春宴上的柳氏夫人,苏旭心中感慨良多:甭管怎么说,没娘的孩子招人疼…… 那天,苏旭和诗素衣不解带地给柳溶月凉井水敷脑袋,热手巾擦眼泪,双双忙活了大半宿。 好在苏旭知道柳溶月不过是受惊过度染了风寒。 他让诗素从行李里拿出常用的八宝惊风散给柳溶月灌了下去,又悉心拍打哄慰了她许久,这冤家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看着这样的柳溶月,苏旭长长地叹了口他娘常叹的气:“养儿养女是眼前冤啊……” 诗素都困糊涂了:“这是您成亲之后才认下的螟蛉义子吗?” 苏旭已经完全没脾气了:“诗素啊……要不……您就睡觉去吧……” 已经累到丧尽天良的 诗素坦然点头:“行!” 等柳溶月再次神志清明,能够口吐人言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老高了。 睁开眼睛的柳大人先是呆呆地看了会儿兰花旧布床帐,再呆呆地看了会儿自己身边支颐浅睡的美人,她愣怔了许久才想明白自己在哪儿,连带着也就想明白了身边儿的“自己”是谁。 柳溶月拍拍胸口松口气:哦,那是苏旭!她刚才还以为自己咽气离魂了。 这番动静显然惊动打盹儿的苏旭,柳溶月就见他勉强睁开疲惫双眼,先是瞩目端详自己,仿佛在看气色;然后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脑门儿,仿佛在量她体温。 诸般检查完毕,苏旭真心笑道:“我儿无碍,娘心甚慰。” 柳溶月闻听此言、连眨双眼,她反手去摸苏旭的脑门儿:“哪儿来的娘?咱俩到底谁发烧?” 此时,诗素端着热粥挑帘子进来,她嘻嘻哈哈地笑道:“昨儿个晚上,也不知道是谁,拽着人家的腕子不撒手,‘娘啊娘’地叫了大半宿。我说小姐,你认真撒了这么久的娇,嗓子不疼,膀子也不疼么?”说着她以手刮脸:“真真不怕害臊!” 柳溶月闻言大窘,想想昨日高热迷茫,仿佛认定了自己是被慈母照料,那么诗素所言定然不假。 羞也羞死了! 她一把拉起被子,把脸蒙住,双腿在被中乱踢:“啊!怎么办?没脸见人了!” 苏旭从未见过如此“大发娇嗔”的堂堂七尺男儿,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之余,忍无可忍地将柳溶月揪了起来:“吃饭!吃完饭吃药!” 柳溶月素来最是忌惮奶奶不过,她愁苦且顺从地捧着粥碗,口中哼哼唧唧:“没胃口……不想喝……” 然后,她就见苏旭面目狰狞地捏捏自己的脸颊,伊从牙缝儿里阴森森地挤出“慈母”劝慰:“听话!百善孝为先!” 那日柳大人受惊生病,奶奶准假一天。 依着苏旭所说:“病人就要有个病人的样子。受惊受寒最好卧床静养。” 如是柳溶月就依“长辈”吩咐,在床上足足僵卧一日。 到了晚上,她睡饱一天,病状全消,再吃了苏旭给搭配的顿清淡饮食,不由神清气爽。 看在柳溶月生病的份儿上,苏旭没让她再去打地铺。 这一宿两人在床上用多余的褥子拦了条“楚河汉界”,就此同榻而眠。 猛不丁躺在苏旭身边儿,柳溶月这一下子可就睡不着了。 她翻过来,覆过去。她覆过去,翻过来。 折腾许久,柳溶月自己都觉得自己倘若是张烙饼,此刻怕也熟了。 想想这场无妄之灾的受惊,柳溶月不由怏怏叹了口气:怪不得人人都说苏旭克妻,果然谁跟他在一块儿谁倒霉。我俩搭伙,这才不到三个月,这要是真过一年,没准儿她已无福在怹老人家膝下承欢了。 唉……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伤心…… 不行,我还得折俩饼儿,平定一下儿情绪。 正胡思乱想着,柳溶月忽觉身边儿有人伸手摁上了自己的额头,随即苏旭半睡半醒的声音缓缓传来:“不烧啊。怎么?又难受了?” 柳溶月悲伤地吸溜了一下儿鼻子:“我……我怕是就要死了……” 苏旭慌忙起身,他披衣点蜡,一把拉住柳溶月的腕子,悉心为她诊脉。 柳溶月见苏旭眼神清明,显然睡意已消,他神色慌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你别哭你说啊!” 平生极少被人这样以关切的眼神儿看着,柳溶月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旋即她鼻子一酸,如见亲人,对着苏旭哭了出来:“苏旭……我……我是真不想死啊……” 苏旭大骇:“你怎么了?你脉象平稳,气色尚可!哪儿难受?你别害怕,我会看病!” 柳溶月呜呜哭道:“你会看病……你还要命……人人都说你……你是个克妻之人……哪家小姐和你订婚,都是非死即残……就算命的说我命硬……可没过百日……你看我就病了……我从小不爱生病的……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克的……” 苏旭闻听此言,默默良久,然后他轻轻地松开了柳溶月的手,语调万分低沉:“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察觉对方声息有异,柳溶月不由止住哭声,她从手指缝里觑胡着眼看向苏旭,就见摇摇红烛之下,那个眉目如画的“自己”寥落丧气地别过了脸,仿佛已被自己伤透了心。 柳溶月心想:你这是理亏的意思了吗? 然后,她就见苏旭也不搭理自己, 居然径自睡下!倒好像他被她欺负了似地! 柳溶月不由心头冒火,她用力摇摇苏旭:“喂!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么?这可是你克我哎!” 苏旭也不翻身、也不回头,就这么脸面朝墙,声音落寞:“我怎么克了?我是克你丢了功名?还是克你没了前程?我克你险些被亲生父母逼迫上吊了么?” 柳溶月满脸不服气:“可是我病了!对!我说我不想出巡,你非逼着我出巡,结果我病了!都怪你!” 苏旭沉吟半晌,声音略抖、语气含悲:“你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就和离,不用到找机会换过来了对吗?行!你这就写张休书休了我!” 柳溶月蹙眉大惊:“你说什么呢?我娘家没人,我休了你你上哪儿啊!我是担心自己身体!” 苏旭怔了怔,他气息微顺,胀红眼圈的潮热也渐渐退了些。 他牢牢盯着柳溶月,眼中居然生出些期许神色:“倘若我说我不曾克妻,都是命运捉弄,你信不信?” 柳溶月大为惊诧:“你不克妻?不能吧!你不克妻怎么会订亲三次?娶媳妇又不是打马吊,干嘛要凑四大天王的?” 苏旭怒极反笑:“就你这胆小如鼠的也配跟四大天王相提并论?我瞧你十二生肖也摸不上!” 柳溶月单手指着苏旭的鼻子:“我明白了!你嘴损!那三位小姐都是让你气的!侍郎家的小姐让你活活气死!当铺家的姑娘让你气得跳河!你……你罪孽深重!怪不得考上进士还丢了男身!” 苏旭瞬间胀红面孔:“你不知内情,只会信口胡说!是!我瞎好心我坏了名声我是自作自受!你放心吧!她们并没有都死!你定然也不会有事!” 柳溶月一时呆住,她咂摸了一下儿苏旭话中的滋味,心头不胜骇意。 养了一天病,养了一天神,柳溶月从未如此精神百倍! 须臾间,她发狠地摇晃苏旭:“你起来!没有说话说一半儿的!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她们没有都死?你快说!老子等不到天亮了!” 苏旭一轱辘起身,他双眸冒火,含嗔带怒:“柳溶月!你是我老子!我是你娘亲!好极了!从今天起,咱俩平辈儿之交各论各的!” 第五十五章 兰因絮果 柳溶月围着被子、苏旭倚着枕头,两人对坐帐中,面面相觑。 默默对坐了一会儿,柳溶月终于忍不住摇了摇苏旭的胳膊,软声说道:“你说呀……倒是怎么回事儿?” 苏旭让她摇得没法儿,终于叹了口气:“这些过往事关闺秀名节。这么多年干系都是我担着。我今天告诉了你,你需发誓不说出去。” 一听事关闺秀名节,柳溶月又好奇又慎重,她当下发誓:“我定然不说!” 苏旭神情复杂地看了柳溶月许久,才缓缓说道:“我的第一位未婚妻姓林,闺名朝露。” 柳溶月忍不住插嘴:“听说她是户部林侍郎之女?” 苏旭茫然点了点头。 也不知为什么,柳溶月忽然觉得面前的苏旭眼神茫无焦距,他明明坐在她眼前,心思却似飘去了遥远的地方。他从来不曾如此忽视她!以柳溶月的认知:自打他俩相识以来,苏旭多看她一会儿就能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昨天晚上她睡着了他都恨不得拿凉水泼她。 现在他对她视若无睹,她反而觉得怪不得劲儿的。 柳溶月摇了摇苏旭的胳膊,想让他重新关注自己,然后又觉得自己这是“不挨打,皮刺痒”。 果然,柳溶月就听苏旭回魂似地慢慢说道:“那年京中牡丹盛开,各家官眷都去赏花,我娘也带了我去闲逛。在一大堆富贵女眷之中,我遇到了林伯父的妻女,嗯,那时候林伯父还没升任户部侍郎,我爹也还不是大学士,朝露……也不过七八岁年纪,漂亮得像个磨合罗儿。我没有亲生姊妹,头次看见这样好看的女孩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瞧她。她爱一树樱花好,央我去帮她掐枝最娇嫩的。可惜那时我不够高,怎都摸不到。反把一树春樱都摇落了花瓣儿,把她气哭了。我没法子哄她,就解下腰中的玉佩想逗她开心。谁知林夫人慌不迭地把朝露抱走了,仿佛怕我要拐了她家千金一般。” 万没想到苏旭有此一说,柳溶月运气半晌,从牙花子里挤出一句话来:“您八岁那年逛春宴就要抱我回家,长大些碰上朝露小姐,又要拐骗林家女儿,苏探花逛春宴—你贼不走空啊!” 深陷回忆的苏旭显然没有察觉柳溶月不悦,他本能为自己开脱:“月儿,那怎一样呢?我遇到你时,你只是个小屁孩子;我遇到朝露时,人家都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那一瞬间小屁孩子柳溶月暗地磨牙吮血,只恨不得杀人如麻! 不知死活的苏探花尚在垂头微笑:“那个时候我也小,并不懂得什么定情、什么信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真地就想哄她不要哭了。这本来是桩小事,却惹得爹爹心里很不痛快,爹爹觉得这是林大人不看好他的仕途。我娘就不让我再提朝露了。后来渐渐长大了,我没再见到过她。直到我十八岁那年,爹爹忽然告诉我,林大人看咱门第好,愿意将朝露与我做媳妇。我娘揶揄林家如此上赶,还不是为爹爹前程似锦?我默默听着,面上不说,心里其实是欢喜的……” 也不知怎地,听到苏旭红口白牙承认喜欢朝露小姐,柳溶月心里顿时不是味儿了起来! 她鼻子里哼出一口凉气儿:“她坐树下不动,要樱花你就给玉佩。我去衙门忙足整天,想吃葱花儿,你连碗面酱也没给!” 自梦幻记忆跌落回惨苦现实的苏旭立刻痛心疾首:“要不是那时候我不会过日子,逮什么给人家什么?我哪至于现在穷到连面酱都买不起?谁不想吃小葱儿沾酱?这不是朝廷还没给咱发钱么?” 柳溶月切齿冷笑:“如何?那林小姐小时候好看,长大了更好看了吧?” 并未察觉危险的苏旭轻轻叹气:“你知道未婚夫妻是不能见面的。可我娘那阵子日日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就特别好奇,朝露长大了能变多好看?于是有一天我便带了小厮踩着马背,趴上了她家后园墙头……” 柳溶月一撇嘴:“如此便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了?” 苏旭苦笑摇头:“人家养在深宅大院,墙头马上如何看得清楚?那日匆匆一瞥,我只见到一个女孩儿的手指探出轩窗拈春樱,那手当真白皙娇嫩。我就想,果然千金小姐尊处优。我勉强算得贵介公子,手指就没这么好看。” 苏旭低头看看自己如今水葱似的手指,再叹口气:“我现在才知,做人不可妄自菲薄,甭管多不靠谱的事儿,你当时没有不耽误过后没有……” 柳溶月看看自己如今颀长高挑的身体,心有戚戚焉地陪着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二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彼此都觉得有些臊眉耷眼。 柳溶月含嗔追问:“那后来呢?” 苏旭肃了脸色:“谁知刚刚定亲不过三个月,林侍郎便坏了事。先帝责他贪墨结党,将他治罪充军。朝露其时尚未及笄、不能出嫁,便按律跟着爹娘被流放去了边塞瘴疠之地。林家临行之前,差人来我家试探。我爹不言语,我娘想退婚。可我偏偏不要!” 说到这里,苏旭挺胸抬头:“林侍郎有罪,关林小姐什么事?我岂能做个负心凉薄之人?即便来日受岳家连累,我也不能害林小姐落下遭人遗弃的恶名!我对林家人发誓,只待朝露及笄,千里万里、天涯海角,我都接她回来!”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柳溶月不由有些敬佩。她想:若这么说,苏旭倒算个有担当的男儿。 正琢磨着,她就听苏旭的声音忽然低沉:“可是朝露终于没有等到及笄……他们说她身子太弱……路上得了伤寒,缺医少药,不过几天便殁了……” 柳溶月就算心里不得劲儿,也陪着苏旭深深叹了口气。 她虽然不曾见过这位林小姐,可是为官的父亲坏事,连累妻子儿女发配边陲,甚至为奴发卖,都是稀松平常之事。只要认真读过几本书,便知道这样‘朝为天子郎、暮为阶下囚’之事,历朝历代屡见不鲜,官家子女实在是谁也笑不得谁。 苏旭沉默了须臾,才强打精神:“朝露早夭,我爹娘面上不说,可双双松了口气。爹爹从此变得谨小慎微、不群不党,除俸禄之外真是分文不取。你瞧我家穷成这样儿,其实也是爹爹对林侍郎的前车之鉴戒慎恐惧的缘故。而我呢,便偷偷读起了医书。” 柳溶月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原来你能给我看病,还是托了林小姐的遗福。哎?不对啊,你都会看病了,那兰台家小姐如何跟你定亲就病了?你不会给她治治?” 柳溶月看着,提到兰台家小姐,苏旭的脸色仿佛没那么沉痛了,反而露出些许诡异尴尬的情状。 果然,她听到苏旭长长地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我二十一岁那年与左都御史陈大人家小姐定下亲事。那时我刚刚考中举人,看腻了四书五经,正在痴迷医术。想我也算个好学要强之人。既然打定主意要学医术,自然遍翻典籍。然而此事不经‘望闻问切’不算出师艺成。我光看书还不过瘾,我还……唉……我还巴巴儿地去结交了几位名医。譬如新进太医院的李院判,年少有为、精于岐黄,我二人谈说医道,甚为投契,后来义结金兰。谁知道……我这第二桩婚事就折在这里……” 柳溶月更加不解:“你加上李院判,俩人都没治好兰台家小姐的病么?她的病这么难治?” 苏旭满脸泄气:“我当时还是小啊,见的世面还是少啊。我苦心孤诣地钻研岐黄之术,唯恨眼前没有病人。我一听说陈小姐有心痛之症,立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不容易托人打听了未婚妻的症状脉案出来,我立刻翻阅典籍、与一众先生商议会诊,然后精心拟出药方,连药我都亲自抓好了。自然,我是不能亲自上门给未婚妻看病的,只好托李院判登门代劳。” 柳溶月摸不着头脑:“这不挺好?” 苏旭神情尴尬:“当时我们看出,陈小姐的心悸弱症需要长期医治调理才能去根。就这么着,李院判时常带了陈小姐脉案来与我商议,再带了我修正的方子前去陈府复诊。如此这般,来了去,去了来。小姐的身子倒是见好,谁知道他二人……他二人……” 柳溶月直觉不好:“他二人怎么了?” 苏旭哀怨以极:“他二人竟然日久生情,相约共偕白首……” 柳溶月嘴里都要塞进颗鸡蛋了:“啊?!还能这样的?” 苏旭麻木摇头:“那年八月十五的晚上,我那结义大哥和偷跑出来的未婚妻双双跪倒我家后园,又是哭又是求。他俩对天指月,要死要活。李院判说了,他俩情深意笃,生死与共。” 此事的发展已经完全超脱柳溶月的想象,她惊问:“那怎么办?!” 苏旭浑没好气儿:“还能怎么办?!成全人家呗!我们仨商量了半宿,才商量出个我和陈小姐八字不合的主意,后来两家不伤和气把亲事退了。李院判白得了美娇娘,还落下个杏林妙手的好名声。” 听了这段过往,柳溶月都替苏旭委屈:“你俩还结义兄弟哩!不是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么?” 苏旭白眼冷哼:“兄弟如千爪蜈蚣的手足,妻子如数九寒天的衣服。” 不服不忿地相互对视,苏旭和柳溶月非常默契地一起撇嘴:“呵,男人……” 此时此刻,这两人居然莫名生出了些惺惺相惜。 看苏旭说得嘴都有些干了,柳溶月飞快端来热茶、瓜子、甜杏干,她真心问道:“那当铺家的姑娘到底为什么跳河?真失心疯了吗?” 说起这第三桩婚事,苏旭手里的瓜子儿都嗑不下去了。 他默默良久,才摇了头:“定这门亲的时候,我已二十三岁了。那几年先帝亲政,我爹这帝师扶摇直上,就越发显得他家公子晃到这般岁数还没成婚十分蹊跷。便有坊间好事之人,拿了我的生辰八字大肆研究,说什么我命带‘阴差阳错’,此生不易成婚。渐渐地以讹传讹,便有我克妻的风声传遍了京城。我爹娘日夜埋怨我不该轻易答应与陈小姐退亲,凭白成全了别人不说,还坏了自己名声。” 柳溶月十分同情地往苏旭嘴里塞了颗杏干:“那你挺烦呐……” 苏旭从小不吃零食,今儿吃了一个,居然酸甜可口,他不由自主又拿起一颗放到嘴里,盘腿儿对嗑瓜子的柳溶月吐槽亲爹:“要说我这个当朝一品的老子,脑子可不白给!他有自己的一番小算盘。官儿干到大学士,清廉自守的美名也传遍朝野了。这辈子贪是不可能贪的了,要给儿子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就我这定两回都没娶成的名声吧,不砸真金白银给聘礼能说得过去?结果你猜怎么着?” 柳溶月满脸急切:“怎么着?你快说啊!” 苏旭冷哼一声:“我老爹干脆破罐子破摔,跟官媒败坏我八字重,不好娶。从此门第不拘,只要找个八字儿扛得住的姑娘就行,小门小户也愿意。” 柳溶月啧啧:“抠啊!太抠了!为了省聘礼,这不就是把亲儿子豁出去了吗?” 苏旭嗑着瓜子儿,如遇知音:“可不是嘛!就这么回事儿!” 柳溶月吃着蜜饯,满脸八卦:“这么说你八字儿也没多重啊!难道当铺家闺女投河自尽还另有隐情?” 苏旭唉声叹气:“你听我说啊。后来我爹就给我定下了兴隆典当王老板的闺女为妻。媒人说这王小姐虽然小家碧玉,可是聪明美貌。爹娘爱若珍宝,发誓定要给女儿配个如意郎君。” 他拿颗杏干、再喝口茶,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那一年啊,我正秣兵厉马、预备会试,几篇大卷子做下来,我爹拿给同僚品评。礼部王侍郎,就是王福江他爹!怹老人家同着媒人的面儿夸我‘下笔如有神,定非池中物’。” 柳溶月点头:“他看得挺准。” 苏旭撇嘴摇头:“如是我便成了土财主岳父眼中的‘如意郎君’。当铺与帝师攀亲,聘礼自然是意思意思就行,亲家还愿倒贴大笔嫁妆。我爹高兴得了不得,就恨不得指着儿媳妇嫁妆过年了。这哪是娶媳妇?这简直是卖儿子!我都替他臊得慌!” 新愁牵出旧恨,柳溶月用力附和:“这个财迷老官儿!原来从来就是如此!” 苏旭沮丧点头:“其实啊,我当时也心累。你说当新郎总比考举人容易吧?凭什么别个男子随随便便就娶一个,到我这儿这么难?我就想,能平安娶一个老婆回来堵上他们的嘴就行!谁知道就是这点儿念头,老天爷都不成全我!” 他喝口茶,接着说:“那年王老板办生日,我带了礼物前去拜寿。老丈人心里高兴,酒过三巡许我去见见未婚妻子。未婚男女,谁不好奇对方模样?就这样儿,我半推半就地由着丈人拽入后堂,谁知这猛不丁一去,我俩竟然撞破了……唉……” 柳溶月紧张地问:“你们撞破了什么?!” 苏旭沉默半晌,再叹一声:“王家小姐其实与个伙计青梅竹马,相互有情。我与岳父不巧撞破了她二人幽会……” 柳溶月倒吸一口凉气:“难道王小姐羞愤自尽了?!” 苏旭凛然摇头:“王老板平素自居家风清白,谁料居然同准女婿撞破了女儿的丑事。他勃然大怒,鞭笞伙计。这还不算,他……他一怒之下命人将女儿绑到河边、缀上巨石,眼看就要把小姐推到河里活活淹死……” 柳溶月紧紧抓住苏旭手指,满脸惊骇:“啊?!难道王小姐竟是被她亲爹害死的?虽然她行为不检,可……毕竟是他爹一心要攀高枝,只怕这小姐心里是不愿意与你成婚的。” 苏旭艰难地把手指头从柳溶月手里抽出来,他混没好气儿:“她自然是被迫定亲,给绑到河边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我如何忍见这等人寰惨变?只好苦苦哀求,为小姐说尽了好话。最后,我给‘岳丈’双膝下跪,赌咒发誓定然不会将此事外传。王老板才勉强答应饶女儿一死。那晚他将巨石推到河里,将女儿逐出家门,说是就当小姐发疯跳河,他从此没这个女儿!” 柳溶月满脸惊骇:“那王小姐 呢?” 苏旭满脸黯然:“王小姐拜别父母,又给我磕了三个响头,同情郎双宿双飞去了啊。” 柳溶月拍拍胸口:“还好,还好,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苏旭自嗟自叹:“她不但保住性命,还得偿心愿。只是我的名声啊,就更没法儿听喽……后来的事儿,你都知道了……” 柳溶月有些走神:“她居然如此得偿所愿……可见世事难料,有些事情看似无解,也未必就是定局……” 苏旭闻听此言,神色复杂地看了柳溶月好久,他突然无比懊丧地叹了口气,将眼前零食碗碟一推:“不说了!睡觉!” 帐内沉默须臾,柳溶月一边儿收拾吃食一边儿自顾太息:“苏旭,这么说,你不克妻啊。你呀,就是有点儿倒霉。” 苏旭倒头就睡,翻身对墙:“我自是倒霉!人说再一再二不再三!我这都快成全出一桌马吊了!我就不信天下姑娘各个要我成全!” 柳溶月听着这话似有玄机,她心虚又忸怩地推了推苏旭:“你说……你都要成全出一桌马吊了?那就是连我也要成全的意思对吧?苏旭,你看你一个两个都成全了,也不差我这一个啊……” 苏旭扭过身子,满脸恚怒:“那也得等换过来之后再说吧?我总不能成全来成全去,把我自己也成全出去给人当老婆了!我敢去你表哥敢要吗?也行!我今天还就明白告诉你!我现在就恨不得找个好男人托付终身呢!我看出来了,反正你也靠不住!” 柳溶月颤巍巍地指着苏旭,眼看要气哭了:“苏旭!你讨厌!你别的学不会,怎么就学会当狐媚子跟我抢男人了?” 苏旭被她说到热血上头,恨得一脑袋碰到南墙上:“我才是狐狸精!行了吧!” 第五十六章 初涉官场 宛平后宅 次日清晨,诗素就见大小姐气夯夯地起床穿衣、气夯夯地梳头洗脸、气夯夯地用了早饭,气夯夯地出门去当县太爷。想想不对,小姐又气夯夯地回来帮面沉似水的大奶奶把头梳了,才左右甩着袖子气夯夯地出了房门。 诗素掩口要笑:这真是天生禀赋所在,万般强求不来。小姐当爷们儿发火儿也是气鼓鼓得十分可爱。 反观大奶奶呢就脸儿涩要强的!人家自从早上起来就一言不发,连刚才小姐挺有良心地回来帮他梳头描眉,人家也硬挺着没给一好脸儿。 今儿个家里可清净,小姐跟少奶奶从头到尾没过话儿。 诗素心说:甭问!打起来了呗!小姐出息了,敢跟大奶奶打架了! 诗素知道小姐跟少奶奶这两天睡上了一个炕头儿,所以就更觉邪门儿:人家一夜夫妻百夜恩。你说他俩怎么倒反目成仇了呢?莫非……那个事儿不谐? 诗素暗中念佛:就他们俩这个样儿吧……想谐,也难! 小心翼翼地回头再看了看阴沉着脸儿的大奶奶,诗素决定不言声儿了,天打雷劈的夫妇注定与众不同。有道是卖艺不卖身,干活儿不操心。我一个月就一两银子,做饭再劝架我就亏了。 看着他们一个两个都出去了,端足了架子的苏旭有点儿下不来台。 他不禁失悔:我也许不该跟柳溶月怄气,也不怪人家搓火。兰台家的小姐、当铺家的姑娘,跟我素昧平生的我都成全了。柳溶月这些日子跟着我担惊受怕、挨打念书、赶鸭子上架地出仕当官也不容易。更别说我们家祠堂都是她掏钱修的房顶儿。我要不成全她,我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可也不知怎么的,一想起来成全柳溶月去和她那亲亲表哥你侬我侬、忒煞情多,苏旭就眼眶发酸、鼻翅儿发煽、牙根儿凭空都咬出来八丈多长! 苏旭孤零零坐在屋里,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 怎么老是我成全别人?合着我是爷们儿我成全,我都娘们儿了我还成全?再说了,我成全别人,那是她们跟我没拜堂没成亲。现在我都全须全尾儿跟你柳溶月过了快仨月了,卖点心的都讲究个出门儿不管换呢!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苏旭恨恨地想:起码没变回来之前我就不成全你!就算你柳溶月跟表哥把什么都说开了,日子也得咱俩过!有我三寸气在,你那玉郎就休想进门! 定了定神,苏旭又想:我现在不但不能成全,我还得盯紧了柳溶月!她堂堂六品县官,长得人模狗样!宛平县闹狐狸精,听说那天晚上还带回来个告状的新娘子!我得跟着,可不能让狐媚子把她心智给迷了去! 想到这里,苏旭换了身男装,风风火火地去了大堂屏风处。他倒要听听,这个众人口中火红狐狸般的女子,到底有何冤情?! 匆匆走到大堂屏风之后,大老爷刚刚点鼓升堂,苏旭心中奇怪:她不是一早就出门了吗?怎么刚才升堂问案?咦?堂上怎么站了这么多人? 苏旭不知道,柳溶月是故意等到日高三丈、时光近午,才勉强升堂的。 她可怵头问这个案子了!想想那天晚上“嗷”一嗓子冲到她轿前的血红身影,柳大人心有余悸啊!连苏旭家后院儿的叫驴都算上,柳溶月这辈子就没见过嗓门儿这么豁亮的活物! 什么时候想起来,她什么时候瘆的慌。 于是,趁着天光锃亮,柳大人约齐了宛平上下所有差官杂役,看门儿的、抬轿的、打更的、喂马的,连后院伙夫都让县太爷逼着站上大堂,给自己壮胆儿。 就这么着,宛平大堂上跟赶集一样挤挤插插、乌央乌央,眼看就快站不下了! 这边儿大人刚刚上堂坐定,下面就有参差不齐的堂威喊出。虽然什么口音都有,但满不耽误惊天动地! 柳大人早有准备,端坐堂上不曾移动,可把屏风后的苏旭吓一激灵。他脑袋撞到影壁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可见活物儿没有不怕响儿的,苏旭突然觉得柳溶月前天被原告吓晕也没有那么令人发指了。 得亏堂上人多打瞎乱,无人理会此间异动,也就柳大人为人细致,她觉得背后屏风一摇三晃,登时便知背后有人。 柳溶月心中窃喜:这么说苏旭在后面旁听?好极好极,我就知道他放心不下我!今天这个案子古怪,他不在后面戳着,我还真心里没底。嘻嘻,这么看这人还行啊! 思一及此,柳大人不禁心花怒放,她轻轻一拍惊堂木:“来啊!带原告!” 赵县丞看着喜眉笑眼的大人,心下好生狐疑:大人您不是个腼腆人儿么?怎么从外 面带回来个野女人审,您这么高兴啊?我算看出来了,您就爱审个女的。 如是,在一堆衙役的注视之下,堂下带上来那穿血红衣裳,在荒郊野外好大嗓门儿喊冤的大姐。 纵使知道苏旭就在屏风之后给自己壮胆,柳溶月也是深深呼吸,才敢抬起双眼去看来人:下跪女子依旧穿着仿佛嫁衣的袄裙,因为是拦轿申冤、吓坏了大人,她这一天两夜都在女牢羁押。现在此女已经洗去了那天晚上潦草涂了满脸满脖子的血红胭脂、惨白水粉。 现在看来么……小模样儿还挺周正…… 柳溶月见这妇人二十多岁年纪、身量高挑、面相刚强。再细看时,柳溶月就见她漆黑鬓角如若刀裁、面上也无绒毛细细,这是早已梳头开脸、嫁人多年的装扮。那这女子为何还穿着嫁衣? 柳溶月心头古怪:寡妇改嫁不成?唉,你说我怎么净审寡妇呢? 看大人直勾勾瞧着那女子不挪眼神,赵县丞尴尬地咳嗽一声:“大人……要不……咱们问案吧?” 柳溶月“哦”了一声,方才回神。她依足规矩问道:“下跪女子,你姓字名谁?是何方人士?” 红衣女子向上一拜,口齿倒是清楚:“回大人的话,小妇人杨周氏,家住宛平西北杨家坨。” 赵县丞听着大人清脆声音,不禁心头玩味:同样是例行公事的言语,自单大人口中说出就是疾言厉色,苏大人说来就是春风春人。怪不得打发了王寡妇不到三日,就有些妇人围着县衙逡巡着要进不进,似乎都想告状。我刚推说大人出巡没空,谁知大人居然自己捡回来个妇道当“原告”,也不知道这回是什么官司? 柳溶月点了点头,心道:我在宛平西北遇到的此女。原来她家住就在官道不远。想到这里,柳大人深吁了口气,差点儿拍了胸脯子:还好还好,有家有地儿就好办,好歹不是狐狸。 她继续问道:“下跪杨周氏,你有何冤屈?为何拦轿?” 杨周氏眼圈一红,垂头回答:“大人!小妇人娘家在宛平西北周家巷,自幼说给杨家坨杨松春为妻。成亲不久,公婆病故。可恨小妇人的小叔杨松秋好赌成性、不做生计,公婆在时,也不管他。公婆不在,小叔越发指着兄嫂供养生活,后来更添赌债无数。小妇人的丈夫拿兄弟没有办法,求族中长辈做主,与他家产各半,分家另过。” 说到这里,杨周氏简直咬碎了银牙:“谁知小叔还是狂嫖滥赌,分家之后就败光祖业。不久就有账主找上我家,詈骂讨账。小妇人的丈夫是个老实人,万般无奈之下,出门做工,指望着远远躲了兄弟。谁知一去至今,两年没有音讯,留着小妇人带着女儿在家辛苦过活。” 柳溶月打量着杨周氏的血红嫁衣,她蹙眉问道:“你丈夫出门做工,只是没有传回家书?不曾……?” 她是想问:不曾传回凶信?但是柳溶月善良敏感,不愿戳人心肝。 杨周氏脑子清楚,她凄然摇头:“不曾传回凶信!小妇人多方托人打听,至今没有消息。”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血红衣裳,她脸上现出羞耻神色:“这两年小妇人同女儿过日子,虽然苦些、可是家有几亩田地,好歹过得下去。那日叔叔上门讨吃,小妇人一时心软,给了他几个馒头。谁知这贼子看了嫂子侄女还可过活,居然穷急生疯,满口胡说什么他兄长早已在外身故。他这就要找人将我发卖,再将侄女送人!小妇人看他就是要霸占兄长房屋田产,如何肯依?打闹起来,他自顾跑了。” 吴班头好不耐烦:“堂上不要拉扯家中闲事。” 柳大人倒好脾气:“让她慢慢说罢。” 杨周氏感激地看了大人一眼,她擦了把眼泪继续说道:“谁知前天傍晚,门口忽然来了顶赤红轿子,几个强壮妇人男子不由分说给我穿红着绿、擦粉戴花。他们将我草草捆绑、塞入轿中,也不管女儿哭喊,将小妇人抬起就走。小妇人在轿中百般挣扎,也是无用。直到他们将花轿放在浑河之侧,河上有条黑船,抬轿的不由分说要将我推搡上船。奴想着家中女儿从此无人照顾,于是拼死挣扎。谁知天可怜见,居然给我挣脱了麻绳。小妇人一路狂奔到官道之上,这也是老天爷爷开了法眼,小妇人竟能一头撞到了大人轿前,甩脱歹人追逐,说千道万,是大人救了小妇人!” 说到这里,杨周氏忍不住放声大哭:“大人,您好人做到底,将小妇人的女儿也救了吧!可别让她叔叔将她拉出去浑卖了人家!小妇人给您磕头了!” 原告话音未落,站在旁边儿的王话痨已经脱口而出:“你也看见黑船了?”他回头看向齐肃:“你也看见了是呗? 我跟他们说有这么个鬼船,他们都不相信。” 赵县丞不由奇怪:“浑河刚刚解冻,那里背靠深山,又非航道,如何会有船舶?” 齐肃低声说道:“回县丞的话,船是有的,不过隐于雾中,看不真切。” 杨周氏在下面不住点头:“是!浑河之上的确泊了条船!他们就是要将我扔到船上!那起捆着小妇人的强盗说什么船上‘阴王’的!” 赵县丞“切”了一声,显然不以妇女所言为意:“有船已是古怪,若说阴间更是胡扯。” 新皇登基、天子脚下出了鬼怪妖异,这话好说不好听,宛平县当然不能把话锋往那上面引。 王话痨不懂这里的规矩,还在犟嘴:“我们亲眼看见的,大人都……” 柳大人抬手打断了僚属们的口舌纠纷:“妖异与否还可再问,平白发卖嫂子就得严查严管!来人啊!去杨周氏家中看看她女儿现在如何了?再传杨周氏的小叔到堂听审!” 此时此刻,柳溶月的想法与王话痨、赵县丞他们这起男子截然不同:王话痨与齐肃初来乍到,难免将此案当做传奇;赵县丞留心之处在是否闹妖,怕坏了仕途考绩。 唯柳溶月听着杨周氏的供述,另类地感同身受:她也曾哭哭啼啼被架上花轿,她也曾被强行逼迫嫁给诡异之人,她连留下花猫元宝都担心会被后娘虐待。杨周氏的亲生女儿给扔在家中一日两夜无人看管,当娘的怎不心急如焚?他们怎么还有心气儿在这儿争论是否闹妖? 柳溶月这是当官以来第一次对僚属板起面孔。不过话说出去了,她又有些害怕,担心自己是否得罪了众人?沉吟间,柳溶月就听背后影壁轻弹三响,她知是那苏旭的信号,意思是:这样很妥。 柳溶月大松口气,更稳当地坐在了官帽椅上,只觉如得靠山一般。 眼看大人脸色不正,王话痨和赵县丞相顾住嘴,堂下吴班头领连忙带人去抓杨周氏的小叔杨松秋。 杨周氏所住的杨家坨在宛平西北三十里,此时天将正午时分,吴班头他们拿人就是快,回来也得晚上了。柳溶月现在才知道,当官儿跟唱戏可不一样。戏台上一挥袖子,别说被告,土地爷包大人都能登时拘来。现实中人犯且得慢慢儿找,譬如说那个采花贼,宛平、大兴、五城兵马司连带顺天府,溜溜抓了一年半,要不是贼子不会算账,他还落不了网呢。 这边儿宛平退堂,原告暂且收押。 柳溶月心细,着诗素让帮杨周氏弄身替换衣裳,嘱咐牢子看顾原告。她瞧出来了,杨周氏对这身血红嫁衣深恶痛绝。杨周氏暂押在牢中千恩万谢,听说大人还要将她女儿一并找来护着。 这妇人磕头无数,口中连称:“宛平青天!” 退堂之后,柳青天背着双手、愁眉苦脸地往后院儿走去,柳溶月还没想好如何与苏旭见面。毕竟昨晚二人吵得面红耳赤,今天苏奶奶固然赏了八尺宽的面子前来助阵听审,可毕竟不曾同她搭话,那么就是还没完全和好的意思。 柳溶月现在是十分为难啊,十分为难…… 她刚走到见月堂前,忽听后面有人连呼“大人”。 柳大人回头一看,就见赵县丞领了刑名夫子李千秋快步向自己走来。 她待要说话,却被刑名夫子却笑欣欣地拽入了三堂厢房。 柳溶月刚刚做官,心中对僚属毫无防范,有话就说:“李夫子,我正要请教,咱们何时审问监牢中的采花贼啊?也关了他十来天了。” 赵县丞微微挑了挑嘴角儿,递给李千秋个眼色,那意思仿佛是:我说什么来着?大人挑理了。 李千秋笑容有些局促:“大人勤政,小的今日请您过来,正是为了此事。托大人洪福,这笔生意如今着落在宛平大牢,咱们县城虽小,也说不得可收些利息。”说着他自袖笼中抽出锦盒一只,双手递到柳溶月眼前,满脸谄媚:“大人且先看看合意否?” 柳溶月满心狐疑:哪儿来的生意?如何有利息?我抓的是采花贼还是摇钱树?这衙门里穷疯了的难道不只苏旭一个? 她随手打开锦盒,只见其中热热闹闹:内有珠花几朵、玉镯三只,显然是闺中女子的爱物。 柳溶月满脸不解地看向李千秋:“李夫子,这是何意?” 李千秋笑容可掬:“大人有所不知,这等淫贼虽然采花无数,身上也有命案,可并非各个被他奸淫的女子都横尸当场。也有贪生怕死的胆小屈从,也有妇人不肯自尽全节,更有一等下贱女子被他缠上,半推半就与他成了相好儿……嘿嘿……此间香艳,您就想去吧……” 柳溶月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直觉他们要做坏事。 赵县丞神情晦涩:“历来主犯落网,与他有所勾连的女子,但有财力者,或秘遣心腹、或哭求近亲,必然来衙门行贿,但求大人不可公开审问此案,更别在公文上录出自己姓氏出身……” 李千秋道:“所以我劝大人别急着审,多搁些日子,自有人来源源不断地前来送钱。这样横行多年的采花贼,可能摇落金元宝!哎,若非大人将他手到擒来,宛平怎有这个发财的福气?自然,这贼子是您义弟与您一起抓获,咱也不能白了王指挥,这个规矩小的懂的。” 柳溶月大惊失色:“倘若家里没钱的女子呢?” 赵县丞轻叹一声:“只怕出丑之日即是上吊之时……” 柳溶月勃然大怒:“如此损阴丧德之事,亏你们办得出来!” 第五十七章 术高勿用 李千秋和赵县丞万想不到,平素说话都不会大声儿的大人如何说急就急了? 赵县丞怕了十来年老婆、让内宅奶奶操练得甚有眼色,此时看大人脸色不豫,立刻闭口不言。 李千秋干了多年刑房司吏,素来口无遮拦。何况这等稔熟律例的刀笔吏,自上任以来就是百姓求他,即便县太爷也要赏他三分薄面。 是以,李千秋还在滔滔不绝:“大人此言差矣!这怎么叫缺德呢?若非这些女子不安于室,妖妖乔乔地抛头露面,如何会招惹采花淫贼?既然遭贼失身,就该自尽才是。又不肯死,又怕人说,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之事?说到头儿,这还是怪她们自己行为不检才至贻羞家门!” 柳溶月听了这话,又是暴怒又是骇意!她从未听过如此不可理喻的言语,以至驳斥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抖:“女子遭逢淫贼,乃是天大不幸!你如何不怪淫贼还怪上苦主了?难道你家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也忍心要她们无辜赴死?” 李千秋将嘴一撇:“篱笆扎得牢,野狗不得入。我家女子行端步正,自然不会招惹是非。退一万步说,倘若她们遭此横事,我定然让她们自尽全节,绝不花钱堵口。买来的干净难道还叫干净吗?圣人有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柳溶月登时气得面红耳赤,她单手指着李千秋、声音都颤了:“你……你怎能如此狠毒?!” 话一出口,柳溶月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嘴巴!我哆嗦什么?我怎么不能理直气壮? 柳溶月从小不会与人吵架,回回和人对嘴,自己必先泪崩。 哪怕在娘家对上轻贱她的丫鬟,她都从没赢过。每次吵输,柳溶月都好懊悔地躺在炕上辛苦复盘:我当时如何不这么说?我当时为何不那样讲?我要说了这话,定然驳得她们无话可说。 无奈回回寻思回回忘,回回再吵回回输。 所以柳溶月八岁那年就放弃了,她极少跟人吵架,因为她知道自己压根儿吵不赢。 只有和苏旭吵架例外,苏旭虽然厉害,但是苏旭讲理!起码苏旭会听她把话说完! 也是柳溶月最近不做大少爷、就当县太爷,让大伙儿哄着、供着,没人敢和她吵嘴,她这毛病才不曾露馅儿。怎奈今天大人跟僚属呛不过三句,大人又已泪眼汪汪。 看县令大人竟被自己激得泪眼朦胧,李千秋惊讶惶恐了不过须臾,立刻对这个年轻俊秀的上司生出几分轻蔑嘲笑。 他心道:无怪你监斩脸儿发白、出巡能吓晕。我看你就是个仗着老子官儿大的公子哥儿罢了。此等懦弱无能的县令,将来如何视事?我看少不得指着我们办事儿,他只好去做应声虫。 想到这里,李千秋对柳溶月更加鄙夷:“大人为何如此激动?男儿有泪不轻弹,说哭就哭是兔子。” 柳溶月心火愈炽,她被人抢白至此,气得有口难言、喉头已近哽咽。 柳溶月纵然大家闺秀,也知道“兔子”不是什么好话。似这等公然骂街的言语,居然出自司吏之口嘲讽自己,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脑中飞快寻思:我要如何反驳?我该怎么呵斥? 赵县丞看大人给憋得脸红脖子粗,连忙打个圆场:“李千秋!你也忒也孟浪了!如何跟大人这么说话?还不给大人赔礼?” 看李千秋负手不言,他只好再劝柳溶月:“大人审案辛苦了,不若先回房休息,别的事情咱们从长计议。” 柳溶月虽然温柔腼腆,可从小跟丫鬟婆子打交道,多少懂些驭下之道:这是第一次跟有点儿资历手段的吏员共事,倘若自己一触即溃,来日这帮人定然再不听管。 然而要如何将这牙尖嘴利之人辩驳说倒,好像也是力有未逮。毕竟大小姐从未被人骂过是“兔子”,她还真不知如何回嘴。 正在悲愤踌躇间,柳溶月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含怒声音:“李千秋!你好大胆!” 一室三人齐齐回头,就见东厢软帘一挑,一个极清俊的青年排闼而出! 他阔步走到知县身边,对着李千秋眉目含愠:“你说谁是兔子?!” 来人不是男装的苏旭是谁?柳溶月一见苏旭,如同走失的孩童见了父母,立刻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裳。 她口中嗫嚅:“他……他……”话没说完,她就见苏旭狠狠瞪了自己一眼,那意思显然是:闭嘴! 眼见县令大人如此懦弱,李千秋轻蔑更盛:“你是何人?宛平后堂也有你开口的份儿?” 苏旭双手一负,下巴一抬:“在下柳澄辉,乃是你家大人的幕僚师爷!” 李千秋和赵县丞面面相觑:历来朝廷开科取士,都是以读书人治天下。无奈这些举人、进士不习律法、不识财政,所以新官上任,身边儿都跟着亲信师爷以为辅佐。 宛平诸人听说苏大人上任伊始,即带了个师爷相随左右,但是大人履新以来大家谁也不曾见过这位师爷的金面。若非库房那个石长透赌咒发誓说亲眼见过,大伙儿定然觉得其实并没柳师爷这个人。 今日一见,柳师爷年轻英俊,还嘴不饶人! 四个人一时僵住,气氛相当尴尬。 赵县丞心中窃笑:刑房司吏是个肥差,只要司吏娴熟律法,必然财源广进。不过其中诸多通融私弊之事,倘若没有县令首肯,他们办来也难。譬如李千秋这几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将心思玲珑的单大人哄得颇顺,着实过了三年日进斗金的好日子。谁知道天时有反正、运气有高低,他居然踢到苏大人的铁板,也是老天开眼。 赵县丞平素对李司吏颇有些腹诽,现在自然乐得坐山观虎斗。 而站在苏旭身边的柳溶月却不曾忽略,刚才报名的那一瞬间,苏旭眼角眉梢颇为黯然:他不是她的幕僚师爷……他是县令大人本尊…… 柳溶月羞愧地垂下头:是她鸠占了鹊巢……她还什么都做不好…… 然后,她分明觉得有人捏了捏她的手指,那自然是苏旭。虽然他依旧没给她好脸色,但是他的神情摆明了是告诉她:支棱起来!不许丢人! 柳溶月慌忙强打精神,努力挺胸抬头。苏旭来了她就安心了。她亲眼见过他把她后娘数落到只恨不得找个地缝扎进去。苏探花是个人才,学富五车、言辞便给,要是再学会缝褥子,这人就算天下无敌! 李千秋算宛平县的地头之蛇,冷不丁让新太爷的师爷给排揎了,顿时下不来台。 他哂笑抱拳:“原来是柳师爷啊,失敬失敬。” 苏旭却不肯放过他:“失敬不必。我就问你,刚才说谁是兔子?侮辱官长,你是何居心?” 被人如此拿住短处追问,李千秋讪讪笑道:“下官刚刚与大人商议正事之时随口开了句玩笑。如何?这里又不是县衙正堂,难道字字都需是圣人之言?” 他悻悻扫了柳溶月一眼,神色依旧不甚尊重:“区区一句笑话儿,大人就小孩儿似地眼瞅着要哭了。大人您也真是……太当真了……” 柳溶月委屈极了,她上前一步待要说话,忽觉苏旭拽了拽她的手。柳溶月忽然就有信心了,苏旭定然会为我报仇的! 苏旭将李千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他忽而眼睛一眯、下巴一昂:“你就是李千秋?” 李千秋抬起下巴:“就是我!你怎地?” 苏旭点点头:“我观你文牍履历,亏你也是个监生出身,说什么与县令大人议论公事无需字字都是圣人之言,圣人就叫你如此颉抗上司?” 满意地看着李千秋退了一步,苏旭指着桌上锦盒:“言语昏乱也就罢了,你还收受贿赂!难道这下三滥的行径也是圣人教的?你说那起女子‘买来的干净不叫干净’。那些受害的女子好歹是苦主,她们被人侮辱是避无可避!你这见人受害,就忙不迭上赶着将‘干净’二字标价出卖的,难道就算干净?!我看大言不惭说得就是你!” 李千秋被苏旭说得面红耳赤、他咬牙好久方才强辩:“清水衙门何尝有?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也不知师爷你挣多少,但大人那点儿死钱只怕养你不活。再说人在衙门好修行,我是心存善念,才接下这点儿金珠首饰,倘若我置之不理,这起脏了身子的女子必然投河觅井。我这也是救了她们的性命。” 他居然越说越是理直气壮:“再说贿赂官员本就有罪,这些贱人自己贪生怕死,还要连累别人。倘若她们失身即自尽,哪能惹这些贻羞家门的风波?这帮女子长个包子样儿,还赖狗跟着吗?!” 听着如此混账的言语,柳溶月脱口而出:“你怎能如此不讲道理!” 然而,柳溶月飞速地被苏旭拽住了,她觉得他的手指都在抖。 她却不知,苏旭当时满眼之中皆是此人一张一合的恶毒嘴唇,苏旭气得心都要翻过来了! 他也曾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让人逼着上吊!他也曾让父母斥为贻羞家门!他也曾让丫鬟仆妇指指点点! 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 一瞬间,屋子里陷入了让人不安的平静,空气都似凝固了一般。 仿佛感知了屋中杀气,在后院儿溜达的小狗八斗夹着尾巴逃回内室、花猫元宝屏息站在窗上向外张望,一猫一狗仿佛都感觉这边儿要出大事儿。 须臾之后,柳溶月就见苏旭面目狰狞地一步步向李千秋走去,他撸胳膊、他卷袖子,他甚至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儿! 李千秋步步后退,他口中讷讷:“你……你要干什么?” 苏旭将脸上露出狰狞笑意:“你刚才说那起女子长个包子样儿,就别怪狗跟着?” 苏旭语速突然加快:“我瞧你连包子都撵不上!你长得像块烤红薯!还是掉地上让大车压了,拿粪勺都?不起来的那种稀汤样儿!我说方圆左右怎么苍蝇蚊子都奔这儿来了!敢情是宛平县烂了你这么块儿糟南瓜!” 他扫他一眼:“你这个人啊,一无志气,二无胆识,三没脑子!枉为堂堂男儿,白披一张人皮!你又没本事让家中女子住上深宅大院,找一众老妈丫鬟服侍;又恨不得她们足不出户、不见生人地给你操持家务。哎哟哟,别看长得丑,你想得倒挺美啊!我问你,不让女眷出门,你们家过日子不买东西吗?米是你当牛种的?面是你当驴磨的?是是是,大伙儿都知道,你家不用醋,你就是穷酸!你家不用盐,你就是咸鼋(闲员)!” 苏旭满脸看不上地奚落李千秋:“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林。你自己说你是护得住三村,还是护得住三林?哎呀你看,拿你跟狗相提并论,我家八斗都扭头就跑,狗都看不下去了!外头闹淫贼,你堂堂司吏在衙门不思如何巡查贼子安定百姓,回家不想着如何保护妻子老娘家宅平安,反而口口声声说什么倘若家中女子遭劫,定然要逼着他们上吊!呸!这半天大人和赵县丞都没理你,你看出来了吗?腆着大脸你还好意思滔滔不绝?你也是一站着撒尿的爷们儿?贼影子还没看见,就放风声出了事儿逼妻杀母累死闺女的自灭满门!贼都臊哭了!” 李千秋满脸通红,他伸手指着苏旭:“你……你……” 苏旭冷笑:“你什么你!我听说你让臭贼掏兜儿丢过贴身的钱袋子?哎哟!好端端一个爷们儿,让野男人摸了你怎么不上吊去呢?闺秀遭淫贼只是失身,您是人财两失啊!大伙儿都对你指指戳戳,谁不疑心你倒贴毛贼?我说你还有什么脸活着?你死了臭块地!坏了祖坟的风水是你家不积德!也强似你老娘站在街上,让街坊们指指戳戳养了这么个活王八都看不上的丢人儿子!” 如是,苏旭边说边骂步步走,李千秋边听边抖步步退,苏旭越骂越精神,李千秋越听越萎靡。 眼看着李司吏红头胀脸就要瘫软在地,苏旭双手叉腰紧走几步,他忽而变脸,那一瞬间笑得简直婊里婊气:“哎呀!您这眼圈通红的不是要哭了吧?我说您怎么这么不识逗呢?李先生如何这等开不起玩笑?玩笑大家开,怎么着,区区几句笑话儿,您还能真往心里去吗?” 李千秋气得血灌瞳仁,他颤着手指点着苏旭话都说不出了。 赵县丞连忙上来搀扶:“李司吏,算了算了。何必动真火呢?我送你回家还不行吗?” 目送着赵县丞扶着李司吏艰难走远,柳溶月扭身崇敬地看着苏旭。 她是真诚谄媚:“苏旭!您太有本事了!您刚才说了一刻钟,倒有三炷香的功夫儿骂人是不重样儿的!我家最刁的婆子都骂不过你!您这是跟哪里圣人学成的屠龙神技啊?我可不信骂街这么有章法,您身上没传授!” 苏旭谦虚谨慎、笑容可掬:“正经传授倒也没有。就是我奶娘的丈夫撂地儿唱过莲花落。这么说吧,我让奶公扛在肩上溜出去,拿泼妇骂街当大戏看时,先帝还没开蒙念书呢!” 柳溶月双手扶墙给苏旭缓缓下跪:“谁知我竟有这等大福,得您帮忙骂战!我家祖坟这是冒了青烟了!” 苏旭今日骂人炫技,可过足了陈年嘴瘾! 他含笑弯腰将柳溶月双手搀起:“这事儿你知道了就算了,可别往外传啊。老实说这能耐我爹妈都不晓得,我怕把他们活活吓死。圣人说得好,这叫术高勿用!天儿也不早了,你的仇也报了。咱回家吃饭去吧。” 柳溶月一跃而起:“好啊好啊,你说这么多话肯定饿了,我听着都听饿了。” 那日,柳溶月兴兴头头地拉起了苏旭的手,高高兴兴地与他一起向后宅走去。 苏旭知道,他们这样携手同行,诗素看了难免要笑,只是这一次,他没再甩开她的手。 走了两步,苏旭傲娇昂首、小声嘀咕:“那昨天的事儿……就算和好了吧?” 柳溶月重重点头:“其实我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 苏旭大怒:“那你早上气夯夯地不理人?白瞎我琢磨一天怎么哄你!” 柳溶月委屈:“我不生你气,我还不对 了?” “哼!” “哼!” “那接着吵好了!” “谁要跟你吵?你输了我还得给你擦眼泪!” “说得好像你肯日夜宽慰我一般!” “也不知是谁大半夜搂着我哭着叫娘!” “母不慈就别怪子不孝。对了,说了这么多,咱们晚上到底吃什么啊?” “诗素烙了白面小饼,还炒了香椿鸡蛋,都是你爱吃的。” “好啊好啊,快走快走。” “哎,苏旭……” “嗯?” “谢谢你替我骂街。” “切……” 那日夕阳西下,冤家相携回家。 第五十八章 后堂输诚 宛平内宅 柳溶月和苏旭回房的时候,诗素已经把饭菜预备好了。 他三人如今也不分主仆,吃饭就对坐而食。 原本王话痨也在内院吃饭,自从来了齐肃,他二人便相约住到前头吏舍去了。毕竟后宅有官眷,男子太多了不方便。且不知为什么,王话痨直觉这对儿县官夫妇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虽然说不出有啥不对,反正王话痨就是觉得大人、奶奶都不喜欢内院有太多闲人。 起码就他带着齐肃去住吏舍这件事儿,诗素是笑嘻嘻夸他有眼力见儿的。 走了王话痨内院就清净了一大半儿,诗素姑娘难得清清净静地和好面、清清静静地烙上饼、清清静静地切了些酱肉,再清清静静地拿鸡蛋炒了香椿。 晚饭起锅儿的时候香味扑鼻,诗素真有些心花怒放:唉,虽然现在小姐挣得少,万事都简朴。可是这里胜在自由自在,小丫头也有当家主事的一天。如今她日日出门买菜、自顾安排家务,原本以为此生难见的墙外景致,现在诗素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去瞧瞧。 想柳府、苏宅高广门第,连累着家中丫鬟仆人也无端觉得宰相门前三品官,官宦家奴贵三级。这其实毫无道理,除去几个有油水职位,绝大多数丫头婆子还不是自己埋头忙活自己的? 现在真实走出深宅大院,诗素才知外面的日子是如此无拘无束、倒也逍遥快活。 更称心的是王话痨这大肚汉终于舍得出去自己吃自己,那我们今天高低得吃顿有油星儿的打打牙祭。 这边儿饭菜整治得差不多了,诗素抬头吓了一跳:她居然看见大小姐和少奶奶笑欣欣携手而归! 诗素大骇之下,仰面看天:“太阳没从北边儿落下去啊。少奶奶竟然肯给小姐个笑模样儿!宛平难道要发大水?” 那天,他们三个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好的。 苏旭空负骂街屠龙术,怀才不遇好多年。今日可逮住机会大杀四方,心中痛快不亚于去年考上进士,饭桌上烙饼都多卷了两张。 这个家向来看奶奶脸色行事,只要奶奶痛快,大伙儿就痛快。这顿晚饭苏奶奶吃得尽兴,带挈着大伙儿胃口都好,结果盘子里的酱肉沫子都让柳溶月拿烙饼抹了个干净,她现在是大小伙子,比以前能吃了许多。柳溶月其实喜欢吃饭,奈何闺中小姐多吃一口都惹人笑话,如今得偿心愿撒欢儿吃饱,她也开心。 这边儿柳溶月打着饱嗝儿还没擦嘴,忽听外间王话痨来报:“大人,赵县丞来拜。” 屋内二人只见柳大人脸色陡变,她慌忙嘱咐:“快!赶紧把吃的收起来!” 诗素看着盘子里的些许菜汤儿一时呆住:“这还有什么可收的吗?” 看柳溶月已经混得如此简朴,苏旭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他还是出言指点:“诗素,这点儿菜汤儿,你把它锁柜门儿里,等明儿早上冲点儿热水咱还能喝顿油汤儿。” 诗素当场拜服:“您爹好歹也是当朝一品,您家也有几进房院,亏您怎能想出这样吝啬的主意?” 当吃饱喝足的柳大人端然稳坐在后堂,与赵县丞谈讲公事的时候,她面色坦然,这一是因为柳溶月已经做了几日的官,于要干什么心中约略有数;二是男装的柳师爷苏旭敬陪在侧,凡事还好给她打个小抄;三么……柳溶月看赵县丞今日过来的样子,无端觉得他很像以前来她房里说她后妈是非的小丫头、老妈子。 柳溶月越活越觉得,要论背后嘀咕人这码事儿,男女都一样,谁也别说谁。 果然,柳溶月赵县丞落座之后就慢条斯理地试探自己:“大人,下官刚刚送了李千秋回夫子院,李司吏浑身发抖、步履虚浮,可见柳师爷将他气得不轻。” 赵县丞转向苏旭说道:“下官这里劝一句,柳师爷啊,大家同衙办事,如此吵嚷如同妇道,终究不是和衷共济之道……” 苏旭刚要张口说话,却被柳溶月抢在前头:“别提什么如同妇道,如此言语轻佻,哪个女子在家没有规矩约束?” 不管怎么说,有人站在自己这边儿总是让人高兴,苏旭嘴角止不住地向上翘了好一会儿,那神色是压抑不住地小得意。 赵县丞冷眼旁观,大人与柳师爷神情亲昵,料来他们是故旧相识;他又想最近有聪明人嘀咕:知县夫人娘家姓柳,难保柳师爷是柳夫人的堂兄堂弟,那么此二人便还沾了姻亲。 想到此处,赵县丞打定主意:再不为李千秋说一句好话,省得惹大人和柳师爷不悦。 于是他郑重掏出那盒珠翠放在桌上,恭谨问道:“大人看应如何处置此物?” 苏旭脱口而出:“自然是原样送还回去!难道还能收受贿赂?” 柳溶月却是平生第一回当着外人对苏旭大摇其头:“万万不可!” 赵县丞饶有兴致地看向年轻到略显稚气的大人,满脸都是愿闻其详。 柳溶月转过脑袋向苏旭细声细气地解释:“譬如我是那行贿女子,这些头面首饰是拿来保全名声、购买性命的,倘若对方竟然坚辞不受,甚至将东西全数退回,那必是官家老爷不肯为我隐藏包庇。我见这些东西原封退回来,定然即刻寻死上吊,再不敢活。依我说,这些东西必要尘埃落定再做退还,方不至于吓坏人家。” 赵县丞缓缓点头:“想不到大人年纪轻轻,心思如此缜密周到。” 他心中补了一句:你别说,这爱好给寡妇做主的就是与众不同。 苏旭静心想想,果然是这个道理!他不由感慨:柳溶月有几分聪明啊!倘若她从小如自己这般被捧在手心做个大少爷,没准儿人家能考上状元也说不定呢。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苏旭就听赵县丞对柳溶月说:“大人!方才李千秋挨了柳师爷一顿痛骂,心中不忿,回到夫子院中口口声声要将大人一军,他要安排此案在大堂开审,宛平百姓皆可旁听,干脆挤兑那些女人去死好了。大人既要做清官,咱们干脆豁出去一块儿正大光明。” 赵县丞低咳一声:“说白了,便是这钱我别挣您也别挣的意思。” 苏旭眉头一皱,心想下午这顿骂街痛快是痛快了,只怕失于孟浪,要给柳溶月招惹麻烦也说不定。她胆小怕事,大概应付不来。 谁知柳大人凝眸一啐:“此人着实可恶。为了坑钱怎能如此不择手段!竟然不怕报应么?” 苏旭心道:还好还好,没像下午那般给吓得红了眼。 赵县丞脸色复杂:“虽说李司吏促狭了些,不过他也是依着国法律例。只好算那些女人倒霉罢了。”他本想说,这些女子失了贞洁便是愧对夫家,官家为何要大费周章隐瞒其丑?想想大人与李千秋下午的争执,他知趣儿地又将这些话咽回去了。 苏旭看出赵县丞的心思,他掂量着那些珠翠的分量,低声说道:“赵县丞,能拿出这些首饰的,也必非赤贫小户,倘若把什么都抖落出去,那些女子此生没了结果不说,她爹娘夫婿难免跟着受辱蒙羞,原本悄无声息的丑事尽人皆知,他们心中能不怨恨?只怕从此迁出本地也未可知。” 他真诚看向赵县丞:“日后纳税少了这些富户,县衙也是麻烦。以我愚见,审案固然要紧,财税也是大事。赵县丞经手钱粮多年,咱们断不能为成全李司吏出一口恶气,坏了衙门收成,让你以后差事难办。” 苏旭这番话虽然不长,却字字句句说入赵县丞心里。 果然,赵县丞脸色微变,他不禁抬眼细看这位年少秀美的柳师爷,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居然有如此见识。 柳溶月心中暗挑大指:可以!我们苏奶奶挑事儿向来是一把好手! 苏旭现在“女扮男装”,与赵县丞促膝相谈也刻意隐藏在灯影之中,开言更是刻意压低嗓子。 灯影明灭、细语低声,自美少年口中说破的人间是非,更有一种异常古怪的高深莫测。 赵县丞心道:诸葛孔明出茅庐时不过二十七岁,周公瑾官拜水军都督亦不过二十有四,我可真不能小觑了眼前这对儿少年。 他连忙钦佩点头:“正是这个道理,难得柳师爷想得透彻。” 然后,柳溶月就见赵县丞转脸看向自己,神情颇为推心置腹:“大人,既然定下了还是二堂私审淫贼的策略,那么宜早不宜迟,还请大人尽快提审,免得李千秋再生事端。” 柳溶月忧心忡忡:“倘若此贼在堂上招出许多闺秀隐私,我又该如何了结?” 赵县丞垂头想想,才恭谨回答:“其实此贼奸杀妇女非只一人,左右都是斩决无疑。大人只要将坐实的命案审问明白,即可结案上报。到时候周不周全,还要看顺天府尹和刑部堂官愿不愿意囫囵。” 说到这里,他眨眨眼睛,那意思显然是不知道顺天府和刑部会不会上下其手、再为了银子翻腾出事来。 柳溶月倒吸一口凉气,心说:敢情天下乌鸦一般黑,各个都是伸手的鬼!她神情不由沮丧了起来。 赵县丞连忙劝道:“大人,想天下之事,原也难定。您一心积德,苍天可鉴。咱们也只是尽人事罢了。”顿一顿,他继续说道:“只是大人问案的时候,李司吏必然在侧记录。他胸中怨气未平,倘若出言挑唆引诱,大人还需当心留神。” 说罢此言,看看天色不早,赵县丞起身告辞。 苏旭看出此人已是全心向新大人输诚,他本待留他再谈谈衙门公事,无奈赵县丞惧内多年,家中门禁严谨,他再三作揖辞谢,说什么回去晚了太太不依,来日必然再与大人详谈。 苏旭这才悻悻作罢。 待赵县丞走得远了,苏旭愤愤批评:“泼妇不贤,管束丈夫,听说还要詈骂打闹,如此嚣张,像什么话?!” 柳溶月和诗素对视一眼,齐声附和:“不像话,是不像话!” “对对对!这娘们儿厉害!很不像话!” 虽然被人顺着说,可苏旭还是觉察屋内气氛不对。 他自己咂摸咂摸滋味儿,也觉有些臊眉耷眼。 气馁之余,苏奶奶扭头回屋歇着去了。 现在苏旭穿戴男装,必须束胸、束腰,既然在外间受了柳溶月主仆含蓄嘲笑,苏旭一怒之下,决定干脆回房换身宽松衣裳躺下得了!他曾听到过句老话儿说什么:“老鸹站在猪身上—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可老鸹跟猪不都该吃吃该喝喝?禽兽尚且想得开,我做人干嘛那么要脸? 那日,苏奶奶拆了头发、换了衣服,独自卧在牙床之上,撸着花猫、垂头琢磨:我这“柳师爷”今日虽然见了两位县吏,然而以后还是少些抛头露面的好。前些日子后宅闹贼,曾有衙役见过我的模样,让人拆穿夫人干预政事就糟了。嗯,明日审贼我也只好躲在屏风后面给柳溶月敲敲边鼓,毕竟那日贼子落网之前,我与他买过簪子绒花。贼人眼毒,恐怕识破。 他转念又想:明天这场问案艰难,也不知柳溶月能否从容应付?不会到时候又吓得抱着柱子不敢出门吧?你说我是不是得弄个套狗的杆子把她直接叉出去算数? 他正在寻思,忽听外厢开门声音,原来是柳溶月遛狗已毕,回房休息。 小狗八斗一路“汪汪”而来,对着苏旭狂摇尾巴,表示自己吃饱喝足拉痛快了,很是开心。 苏旭顺手揉了揉八斗的脑袋,觉得这小狗皮滑油顺,比在家的时候养得居然肥胖了不少。 苏旭正要表彰两句柳溶月遛狗有功,忽然觉得今日屋内分外安静。 若是平时,柳溶月回房定然有无数话题牵着他叽叽喳喳,简直恨不得事无巨细将衙门中事与他学舌。哪里轮得上八斗冲上来争宠? 谁知今日截然相反,柳大人独坐桌边、托腮凝神,仿佛在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很少如此!她以前有事都跟他商量的! 屋内红烛高烧,屋内灯影摇摇,被冷落在牙床上的苏旭顿时心里不是味儿了:她怎么能不搭理他呢?太不像话了! 于是苏旭抱猫牵狗,好稀奇地凑过去。 他坐在柳溶月身边和颜悦色问道:“你在想什么?莫非是担心明日审案,李千秋从中作梗?我虽不能出头陪你问案,还可在屏风之后给你打些暗号出出主意。” 柳溶月深蹙眉头:“我发愁不是明日升堂问案。我虽然上任时候不长,也明白断错案子,知县获罪的规矩。于刑名一道,李千秋熟门熟路,前任单县令对他诸多纵容,只怕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我现在又无他的资历本事,还得靠他干活儿,就很麻烦。倘有真凭实据将他开革出衙也就罢了。” 她叹一口气:“唉,退一万步说,即便将他开革,我去哪里找个现成的熟手接任才不出乱子?林林总总想起来,明日审案他给我使绊子,倒不是最让人头疼的了。” 听了柳溶月这话,苏旭不由暗自点头:行啊,我家大人已非吴下阿蒙。 他含笑追问:“这么说你竟不怕他了?” 柳溶月慢慢对上苏旭的目光:“我是县官,李千秋是司吏,总是我的官位高他许多。这便如同在家时候,我纵不受宠也是小姐,后娘的陪房便掌权也是奴婢。她纵然不给我好脸色,也不能明目张胆将我如何。她给我使绊子,我也可不让她好过,大不了咱们一起找别扭呗!这些我都是经历过的。为难是以后日日同他共事,怕他破罐子破摔依着律法糟害百姓。唉,我这样作比方,只怕你又要笑话我将天比地。” 她闷闷垂头:“总是我没有本事……” 苏旭含笑摇头:“没有!没有!美人芳草自比君子。这等比附,屈原他老人家都写得不亦乐乎,你今日不过述古而已!你刚刚说的都有道理,只是急不得一时,有句俗语叫做‘见步行步’。我虽没有现成的主意给你,也有一言相劝。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说着,苏旭重新将柳溶月打量了一番, 眼见面前公子动静温柔、眼神灵秀,虽非自己平日推崇的雄姿英发,也自有一番宁静聪慧、心思缜密。 她已渐渐退却了刚成亲时的怯懦模样,恍若三春雏鸟,正在慢慢长出绒毛。 看到这里,苏旭真心赞叹:“月儿,你现在有些做县官的样子了!可比前些日子强了不少!” 听了苏旭难得夸奖,柳溶月顿时喜笑颜开,她一把将苏旭怀中元宝接了过来,把自己俏丽面孔深深埋入元宝毛茸茸肚皮,猛吸一口:“元宝!你听见了没?苏旭肯夸我了!月儿出息了!” 花猫元宝奋力挣扎着钻回苏旭的怀抱,它满脸嫌弃地看着昔日主人,仿佛很瞧不上她大惊小怪。 唯小狗八斗依旧忠心耿耿地朝柳溶月摇着尾巴。 眼看爱猫叛变,小犬表忠,柳溶月强行安慰自己:行吧!狗来猫走,越过越有! 第五十九章 诬告之罪 宛平傍晚 见月堂上灯火摇摇,衙役们从库房里翻出丈高屏风树在大人之后,好像给知县官椅凭空立了个靠山。 赵县丞倒吸一口凉气:我们大人真是不走寻常路!这满绘的春露牡丹屏,我都忘了是哪年哪月从哪个秦楼楚馆抄出来的!大人!您就是想摆个屏,买个新的不好么?咱不能什么都拿出来凑合啊! 屏风背后自然端坐着苏旭本尊。 虽然苏探花也觉得这个屏风花俏太过,但要让他花钱买个新的……那不能够!不就是升堂问案么?又不是唱戏卖票,凑合凑合得了! 没想到大人这就升堂,匆匆赶来的李千秋不由瞠目:华灯之下彩屏映光,“如花似玉”的县令大人端坐堂前,比戏台上的小生还要好看! 李千秋猥琐窃笑,揶揄之意溢于言表。 柳大人的脸色却比平常从容了许多。 知道李千秋必然给自己捣乱,柳溶月倒不太慌。从小到大,她后娘的陪嫁丫头总找她麻烦,柳溶月都惯了。何况柳大人已经看出来了:这男人之间的相处吧,也没比她们家老妈儿之间的踩挤高明多少。 那就审吧! 柳溶月想开了,不就是审淫贼么?没有出去找狐狸吓人! 宛平二堂屋宇略狭,不似在大堂升座需用很多衙役助威,这就正好审些事涉阴私的案子。 今晚柳大人身边儿站着王话痨和齐肃这“哼哈二将”,赵县丞陪审,李司吏记录。 一声吆喝之下,吴班头将采花淫贼自大狱之中带了出来。 柳溶月细细打量下跪淫贼,她就见他披头散发、面黄肌瘦,已不复落网那日的神采奕奕。 柳溶月有些惊惧,我上次匆匆走过都觉得牢里阴森怕人。你看这悍贼才给关了半个月,他都走样儿了。正琢磨着,柳溶月就听身边儿的赵县丞一声咳嗽,她连忙回魂坐正。 做了几天县官儿,她也摸到了些门路,有些话闭着眼睛问准没错儿。 柳大人轻拍惊堂木:“下跪何人?哪里人氏?” 淫贼倒也硬气:“老子冯怀仁!直隶完县人氏!” 冯怀仁自知身负命案,落入衙门就再没活着出去的道理。既然落到这步田地,那他还在乎什么?!譬如见月堂上灯火璀璨,娇粉屏下的这位大人貌如处子。贪花好色的冯怀仁陡然见了这个美人县令,不由狠狠吞了口唾沫。 他“嘿嘿”坏笑,满嘴腌臜:“画影图形抓捕了这些日子,老子的名姓公文上写得清清楚楚!你何必明知故问?难道顺天府竟遣了小倌儿前来诱招?来来来!你将大爷伺候舒坦了,哥哥什么好事儿不能说与你知道?” 听贼子出言不逊,赵县丞连忙呵斥:“大胆!” 吴班头虚应事故地随声附和:“贼子胡言!还不住嘴!” 唯李司吏微笑不语,刷刷点点垂头记录,显然是诚心看柳溶月的笑话。 那日被柳师爷一顿臭骂,在李司吏心里他便和县令大人结下梁子。素来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就不信,这位文秀如同好女的懦弱县令还有本事将他如何! 柳溶月万万没想到,她当男人做官居然被人污言秽语地调戏了! 柳小姐当女人时都没被人调戏过!如今当爷们儿让人调戏了!她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后堂时苏旭与她千方百计,设想了今日庭审诸多可能,二人商量了许多应对之策。即便苏旭足智多谋,他也想不到柳大人竟能碰上这样的糟心事儿! 好在如此尴尬并未维持须臾功夫,柳溶月就见站在自己身边儿的齐肃已经直眉瞪眼奔着淫贼冲过去了。说时迟那时快,齐肃揪住淫贼的脖领子“啪啪”给了两个嘴巴。 齐肃猎户出身,打个戴铁镣的淫贼还不是手到擒来?那采花贼挨了齐肃这两下子,顷刻嘴角淌血,双颊赤肿,槽牙都掉了两颗。 还是王话痨脑子快,他不等柳溶月出声儿,已经叉腰喝骂:“嘬死的畜生!再不好好儿回话,你就等着挨打吧你!”他一指齐肃:“知道我这兄弟是干嘛吗?人家上个月还打老虎呢,要不是张家口以南的老虎都让他打绝了,他能屈尊来宛平当衙役?!他这半个月没老虎打,正拳头痒呢。你可赶上了,再想嚼蛆,可掂量掂量自己还有几颗牙!” 冯怀仁挨了嘴巴气焰骤低,他愤而垂头:“问什么你就问!我折在你手,没有话说!” 柳溶月就听屏风后面轻轻一弹,那是苏旭要她继续审案的意思。 升堂之前,她曾同苏旭细细读过此贼的案卷,胸中有数自然能侃侃而谈:“既然如 此,我来问你,五年之前的四月初三日,你在北直隶保定府完县你家乡奸杀邻家赵姓少女,赵家老父闻声到女儿房中探看,认出是你行凶。这是你头次犯案,嗣后你便逃离本乡,这事可是你做的?” 冯怀仁脸色微变,强自咬牙:“明人不说暗话!老子看上赵家小雌儿是她的福气!可恨她老子居然不肯将女儿嫁我。我被逼无奈只好先将那小雌儿睡了再说!他家闺女不是没勾引过我!此事就怪赵老头儿棒打鸳鸯,害我走上邪路!” 李千秋“嘿”然冷笑:“果然是赵家贱人行为不检,勾引在先。” 柳溶月难以置信:“倘若赵家闺女看上了你,为何你要将她一刀毙命?她如何看上了你?” 冯怀仁满脸理所应当:“我平素有事无事与她调笑,偶尔还要抓捏一把。这雌儿不喊不叫只是扭头走避。她难道还不是看上了我?” 柳溶月从未听过如此荒诞无耻的言语,她倒吸一口凉气,就听冯怀仁继续大言不惭:“这雌儿不知好歹!倘若我摸到她房里,她肯乖乖从了我,我就不会捅死人命远遁他乡!她非要大声哭喊,假装贞洁!难道这能怪我?!” 他说得太过理直气壮,以至柳溶月瞬间恍惚:他说的是不是人话?我俩到底谁脑子糊涂! 正在沉吟之时,柳溶月忽听屏风后面轻轻一弹,那是苏旭在催她继续审贼。 柳溶月强压火气,扭头询问李千秋:“赵氏拒奸被杀,冯怀仁供认不讳。你可记下了?” 赵县丞不住点头:“确实如此。此獠虽然满口胡言,但是强奸遭拒,羞愤杀人果然不假。” 李千秋有些悻悻:“记下了!” 柳溶月略微平复心绪,她勉强安慰自己:还行!至少还有王法! 柳大人再看冯怀仁,和声细语地继续问道:“四年之前你流窜至良乡一县,奸杀回门新妇钱氏,此事当真?” 冯怀仁脸上居然泛起淫笑:“哦,你说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娘们儿啊?老子记得!她坐在驴上晃晃荡荡地往前走,头发盘得乌溜溜儿的黑,响晴白日还擦粉戴花儿咧。那天路途清净,四外无人。我朝她吹个口哨,她朝我掩口一笑,那还有个不上的?这娘们儿又要立牌坊,又做风流人。天下哪儿这样的好事来?死了也只好怪她放不开……” 李千秋哼了一声:“果然行为不端。” 柳溶月看了李千秋一眼,扭头问赵县丞:“且不说钱氏有无向冯怀仁示好已经死无对证。便如冯怀仁所说,钱氏挑挑嘴角,依律也算不得合奸吧?” 赵县丞点头:“此二人素昧平生,以尸格而论,当断奸杀无疑。” 柳溶月肃然点头:“正该如此!” 如是者三,柳溶月将冯怀仁这些年来,被人告发的命案一一问过,冯怀仁虽然满口狡赖,总架不住这位大人抽丝剥茧,直指核心。 柳溶月是这么寻思的:这人已经坏到丧心病狂,那我也不费劲和你说什么天理良心。虽然我骂不过你,但是上有苍天,下有国法。咱们依律行事,天公地道。柳溶月多聪明啊,任你污言秽语,我有一定之规。三言两语一个案子,定你强奸杀人、供认不讳就完了。 直到月上中天之时,柳大人已将冯怀仁犯下的人命官司一一审实:前后五年,七条人命。 只是最近半年,宛平境内有两个妇女横尸荒野,冯怀仁却不肯招。 他坚称此二年都在大兴横行,这回来宛平已经是正月十四。 此事还需和大兴县人证核实认准,柳溶月暂且压下不提。 她并未对冯怀仁再用大刑,此人已认下七条人命,不至对宛平的两条和妇女多做抵赖。 何况柳溶月看案卷时,也隐约觉得郊外女尸恐怕与这土贼无关。 看看天色已近二更,柳溶月对左右道:“大事已定,细枝末节不如我们来日再问?” 赵县丞点头称是:“七条人命贼子认罪画押,总是斩决不错。便是就此结案也算功德圆满。” 李司吏却说:“县丞此言差矣。我观此獠酷爱女色,只怕还有通奸、合奸等罪,定然要审问清楚,才叫勿枉勿纵。” 柳溶月和赵县丞相顾蹙眉,心中都怪这人挑事。 李千秋扭头对冯怀仁呵呵一笑,眉目传奸:“想你敢作敢当也是条汉子。有本事犯下如许大案,岂可草草埋没别情?怎样?英雄还有哪些事迹不曾宣之于口?你都说出来,我定然字句记入案卷。你纵死了,江湖上也必留着字号。” 冯怀仁一时怔忡。 在牢狱中时,李千秋曾经夤夜现身劝他攀扯 。 可李千秋摆明了又无法替冯怀仁免死,倘若攀扯太过没准儿还要吃苦受刑,所以冯怀仁并未点头。谁知刚刚县官大人亲口定他必死无疑,冯怀仁就是心中有数,真真儿听了这话也有几分魂飞魄散。垂死之人胸中无边恐惧陡然化成无边恶毒! 他哈哈一笑:“想我冯怀仁这辈子艳福不浅。勾搭了达官贵人妻女无数,如何?这等鲜艳故事,我敢说,你们可敢听?” 柳溶月和赵县丞相顾变色,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李千秋嘻嘻一笑,端然稳坐:“你既敢说,我就敢记!说吧!你与哪家闺女通奸?坏了何处妇人贞洁?” 柳溶月脱口而出:“李司吏!大事已定!咱们何必定然揭人阴私?你积些德吧。” 李千秋理直气壮:“这如何叫不积德?小的可不敢将‘干净’二字标价出售!回头柳师爷又说我大言不惭。”他一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桌后,满脸兴奋地引诱冯怀仁:“说啊,竹筒倒豆子说个清清楚楚,回头牢里没你的亏吃。” 柳溶月勃然变色:“冯怀仁!你连杀七人,必死无疑!我若是你就不再多做口孽!你不修今世还不修修来世吗?” 冯怀仁这会儿已近隐约听出柳溶月的顾忌,无奈他平常就不是好货,现在自知必死,更是心思扭曲! 柳溶月就见冯怀仁五官狰狞:“宛平县令那老婆即是跟我通奸多年的老相好儿!” 柳溶月闻听此言倏地扭头,这回也不用苏旭在后面弹屏风,她已经咬牙切齿:“齐肃!抽他!” 齐肃自知是得了夫人恩惠,才在县衙里谋到个满意差事,所以一直对奶奶感恩戴德。 这回审案,居然遇到诬陷奶奶名节的坏人,齐小哥儿顿时火冒三丈! 即得了大人吆喝,那还顾及什么? 齐肃这回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揪住了冯怀仁的前襟,抡圆了胳膊,大嘴巴子“噼里啪啦”跟不要钱一样,不过三两巴掌就将他打得鼻口蹿血,门牙崩落! 衙门里的人都听说齐肃小哥儿打过老虎,起初还道他吹牛胡扯,这回亲眼看见,才知人家厉害! 吴班头连忙出面阻拦:“大人!万万不可!此案尚未审结,倘若把这贼子当场打死了,他是活该,咱宛平上下都要担着干系!” 赵县丞连忙跟着解劝:“大人息怒!贼子胡言,罪该万死!不过刑伤过度,恐怕齐肃也会遭了连累。” 就连屏风后面都传出来弹指双响,那是苏旭在打暗号让柳溶月赶紧住手!他端坐屏风之后又是惊异又是感慨:兔子急了都咬人。谁能想到窝囊废似的柳溶月居然能发这么大火! 他转念一想,柳溶月是为了维护“自己”名节才如此失态,苏旭不由赧然:还行,“孩子”还算“孝顺”…… 看大人终于忍住脾气,示意齐肃住手,赵县丞大松一口气。 不过他担心地却是别的,赵县丞回头嘱咐李千秋:“李司吏,贼子污蔑内眷这段你就不要记了!” 李千秋满脸幸灾乐祸都要压不住了:“哎呀!该死!我也不曾想到,这贼子招认出县令夫人!只是白纸落墨,这个……可就有点儿为难……”说着,他幽幽地看了柳溶月一眼:“大人!有道是一字入公门九牛曳不出。前儿柳师爷口口声声教导小的,衙门办事讲究个正大光明,我这都写上了……您看……” 赵县丞勃然大怒:“看什么看?写上不能撕了?贼子胡乱攀扯,难道你也要助纣为虐?” 李千秋一撇嘴:“赵县丞,要说本县钱粮调度、文书礼仪,您是把好手。可是刑名一路自有规矩。犯人又未改口,证供如何能说撕就撕的?这么干于法不合!小的断难从命。” 柳溶月冷眼将狺狺不已的李司吏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他能这么说,她丁点不稀奇。说到底,他就没拿她当过有执政之能的县令大人!仗着自己是熟悉律例的刑名夫子,以为自己可将县官捏圆揉扁。倘若是为别的事,柳溶月或许会相忍为和。但是他居然挑唆淫贼诬告“自己”通奸? 这!就!不!能!忍! 柳小姐的名节她还要!苏旭不能让人这么欺负! 柳溶月不是有勇无谋之人。 她似是被李司吏的气焰所慑:“李司吏,既然不能修改犯人供词,难道就由着贼子随口污蔑?” 李千秋仿佛恪尽职守:“大人,此事不难。按律只需请夫人过堂与贼子对质,自证清白,即可销案。” 王话痨都快气疯了:“凭什么啊!这混蛋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他说谁通奸谁就得出来自 证?我们奶奶良家妇女,凭什么上堂与这腌臜人对嘴对舌?这污蔑好人也太容易了!” 李千秋满脸严肃:“律法如此,小人也是无可奈何啊。” 柳溶月诈做不懂:“哦?那律法之中,诬陷官眷又该当何罪?” 李千秋脱口而出:“按律反坐加三级。譬如通奸之罪,按律杖九十。诬告通奸,诬告之人便要反坐杖一百二。” 柳溶月点了点头:“倘若有人教唆诬告呢?” 这回是赵县丞说话:“教唆词讼,与诬告者同罪。” 柳溶月用力点头:“那就好!”她回头看向李千秋:“你好好记录!” 柳溶月对冯怀仁怒目而视:“你刚才明白招认,今年正月十四才到宛平。我且问你,你如何跟县令夫人成了旧日相好?” 冯怀仁被人问破,尴尬一笑。 苏旭成婚世人皆知,冯怀仁也晓得县令夫人刚刚过门不久。 他立刻改口:“夫人在娘家时就与我勾搭成奸!她家在京城的府邸这三四年来我常出常入。你若不信,她内衣颜色、被褥厚薄,我都可一一说出!倘若夫人要自证清白,就请她将这些东西呈上大堂,让大家一看便知!” 听得如此无耻的言语,柳溶月终于忍耐不住! 她“呸”了一声:“我岳丈两淮盐运使居官金陵,我夫人去年中秋才随父到京!你这辈子北直隶都没出过!你这鬼话谁能相信?!”这位仿佛好脾气了一辈子的县令大人陡然猛拍惊堂木:“说!谁挑唆你诬告的?” 冯怀仁受惊之下,眼光看向李千秋:“是……是他……” 李千秋当时慌急:“大人!这贼子疯狗咬人!他攀扯谁都不能当真啊!” 柳溶月长眉一挑:“哦?你说他所言不真?” 李千秋忙道:“此贼在牢中曾大放厥词,说来日堂上要败坏妇女名节为自己垫背!无辜官员也要攀扯!” 柳溶月闻言沉默良久,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既然这样,咱们结案吧。” 彼时云开雾散,如钩新月清光璀璨,将见月堂前照得一地银白。 而端坐春露牡丹屏风下的宛平县令,阴柔俊美,恍若一尊雌雄同体的碾玉魔罗! 第六十章 当官不难 那日,见月堂上所有人,包括屏风之后的苏旭,大伙儿都愣了会儿神儿。 结案……是没毛病……不过这弯儿是打哪儿拐的来着? 刚才李千秋不是还要彻查到底,一字不易么?才这么会儿他是怎么掉沟里的? 大人是个人才啊!不亏人家考上探花!脑子太阔了!一般人是绕不过他! 王话痨当场欢喜赞叹:“这不就行了嘛?这不就完了吗?结了一案是一案,蒸出一锅是一锅。大人手脚麻利啊!” 冯怀仁奸杀妇女一案,最后是按照七条人命上报顺天府并刑部,拟斩立决。 苏旭与柳溶月在屋里商量了许久,最后在案卷结尾大书一笔:此贼自知必死,出言狺狺,污蔑官眷甚众,污言秽语甚多。宛平官吏皆不敢听闻,遂以杀伤人命定案上报。 次日到了衙门,赵县丞看文书也觉妥当:“有了这句话打底儿,那贼子攀扯谁人也不怕了。即便来日解送此贼去刑部衙门,也不会有人再敢多问他一字。天子脚下,贵人众多,谁知道他满嘴喷粪溅到哪位内眷身上?刑部和顺天府也不会找这麻烦。冯怀仁但敢攀扯一字,要他立刻没了舌头!” 听赵县丞如此说法,柳溶月长长舒了口气:“等出了定罪安民的榜文,那些簪环咱们便悄悄送回去吧。世间女子财物不能自主,倘若被家人查知丢了这些要紧的东西,也是麻烦。” 话到这里,赵县丞真心夸赞:“大人真是菩萨心肠!” 柳溶月略微沉吟,还是问了出来:“李司吏对此事如何说法?” 赵县丞“嘿”然一笑:“听说他昨日回了夫子院脸色灰败地早早歇息了。大人放心,有了这个教训,我看他不敢再胡作非为。” 柳溶月默默拜佛:但愿如此…… 她本意要和苏旭好好谈谈这事儿,但是今天早上苏旭窝在被子里死赖活样不肯起床。 柳溶月掐指一算……就知今天最好什么都别问…… 苏奶奶不方便。 柳溶月这两天是不敢惹他,她但凡说错一句话,他就能痛经到卧床不起。 而且人家还得气若游丝地指指点点,把她自变男子的种种不肖从头儿数落一遍,还得是按天儿说的那么细致。眼看她变身的日子越来越长,可数落的事儿越来越多,苏旭的气口儿已经有点儿渐渐跟不上的架势了。 每到这种时刻,柳溶月都怕苏旭活活憋死。 默默地吃完午饭,柳溶月毕恭毕敬地给奶奶奉上香茶,又侍立伺候了一会儿,偷眼看看苏旭气色还好,她这才倒退三步,溜着墙边儿出门做官去了。 诗素不禁唏嘘:你说人家当官儿是当老爷,我们小姐当官儿……这怎么混成了孙子了呢? 孙子似的柳大人刚打后宅出来,迎面就碰上赵县丞携了吴班头双双过来找她议事。 柳溶月见吴班头脸上很有几分风尘仆仆,不由诧异:她觉得吴班头平常拿人没有这么勤奋。今儿是怎么了? 然后,她就见他朝自己抱拳拱手,面有喜色:“回大人的话,小的们找了一天半,几乎将杨家坨翻了过来,才将这杨松秋抓获归案!” 柳溶月将“杨松秋”三字在心中默念三遍,这才想起他是那红衣新娘杨周氏的小叔子! 赵县丞谨慎前跨一步:“大人,天色已入未时,您看是将此人暂且关押,还是现在就审?” 柳溶月毫不犹豫:“现在就审!” 赵县丞心中赞叹:罢了!大人真是好勤政! 吴班头脸色微抽:完了!这不得审到半夜! 倒也不是柳溶月多么自律勤政,主要是牢里日子难过,按规矩纵是原告也需收监,她总恨不得早点儿把此事审结,好成全杨周氏早点儿回家。 囹圄生草才是国之祥瑞,里面关满了,往轻里说也是这倒霉地方没啥好人。 话即这么说了,赵县丞和吴班头双双簇拥着大人向大堂而去。 吴班头今日特别健谈,他喋喋不休道:“大人,这杨松秋嗜酒成性,况又好赌,小的们去杨家坨找了数处,才将这个醉鬼从个破烂赌铺子里揪扯出来。这一路过风儿,现在虽看着还是迷离马虎儿的,但是已可以审问无妨。” 柳溶月的心思却不在这里:“杨周氏的孩子呢?找到了没?” 吴班头满脸赔笑:“找到了。亏得我们去得不晚。这女孩儿已让她叔叔押上赌桌儿了,下一把牌九推开,这孩子必然归了旁边儿的暗娼窝铺。” 柳溶月心头恚怒,一甩袖子:“推亲侄女入火坑,这简直不是人!” 吴班头和赵县丞互看一眼,心中都道:甭管老少,这位大人对女的是真好! 柳大人今天是动了大怒,以至于她并没理会到:苏旭今天可没跟着她去屏风后面坐镇。 其实这也怪不得苏旭,犯人抓回来得突然,压根儿没人告诉他柳大人升堂了。 在大堂问案依旧是话唠、齐肃分列左右,赵县丞陪审,李千秋记录。 堂上衙役各个都有点儿愁眉苦脸:上回丢鸡的案子,一早儿开审,大人溜溜儿问到天黑。这都买卖人口了,就大人这么细致,还不得问到明天早晨? 柳溶月并没理会到衙役们心情沮丧,她谨慎地偷瞥了李千秋一眼,果然见他低眉顺目,看着是比以前恭谨了许多。 柳溶月心道:还好还好!不闹就行! 柳大人收心神,皱眉打量下面跪的杨松秋。 她怎么看他怎么别扭!你说这家伙哈,疙瘩面皮也就算了,他还酒糟鼻子!眼白发黄也就算了,他眼神儿还发凝!五短身材也就罢了,他还有脸臃肿痴肥!这人长得就让人恨得慌! 柳大人当时真心念佛:这么看老天爷还是疼我。这要是一个雷劈下来,我跟杨松秋换了身子。别说让我当六品县官儿,就是让我干当朝一品苏旭爸爸那角儿,我也不想活了。 她再看看堂下跪着的原告杨周氏:杨周氏眼里“嗖嗖”地都飞出刀了!杨周氏要不是正跟孩子抱头痛哭,这会儿定然已冲上来将小叔子一顿暴打! 柳溶月一拍惊堂木:“呔!下跪汉子,你姓甚名谁?” 杨松秋醉眼迷离,乜呆呆地看着上面的这位大人,一时没说出话来。 看来吴班头说得没错,这人若非宿醉未醒就是脑子不太灵光,或者兼而有之也大差不差。 看杨松秋不回话,王话痨叉腰喝道:“大人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啊?回话!” 杨松秋口齿不清地道:“小的……小的大脖溜儿……” 柳溶月顿时瞠目:“你叫什么?!” 杨松秋磕磕绊绊:“小的杨松秋……他们叫混了,我就成……大脖溜儿了……不知大人您找我大脖溜儿……呃,杨松秋有什么事儿啊?” 吴班头怒斥:“混账!大人问你叫什么,谁问你诨名了?” 杨松秋吃了吴班头一吓,立刻萎了下来:“大人恕罪。” 柳溶月摇头叹息:“这事儿我且恕你无罪,要说你这诨名儿可比大号讲理!” 忍耐半天的王话痨立刻伶俐接口:“就是就是。大人圣明。杨松秋,你这外号儿谁给你起的啊?还挺合辙押韵啊!这人有道行。是说书的还是算命的?总不能是李夏朔李先生吧?” 冷不丁听大人咳嗽一声,王话痨陡然住嘴。 他扭头看见全宛平的差人都对自己怒目而视,仿佛嫌弃他瞎耽误工夫! 王话痨慌忙改口:“谁问你押韵不押韵了?说你自个儿的事儿!” 柳溶月有点儿纳闷儿:今天苏旭怎么没拦着王话痨胡说八道?要是搁以往,苏旭早在后面踹屏风了。她不禁狐疑:苏旭痛经这么厉害?都让我气得失声了? 下跪杨松秋满脸迷茫:“大人,您让我说什么啊?” 柳溶月还没来得及张口,已给闺女擦干眼泪的杨周氏恨极生疯,这泼辣女子几乎是扑上来厮打叱骂:“卖嫂子卖侄女!侵吞哥哥家产!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还有脸问大人要说什么?!” 看堂上如此混乱,李千秋和赵县丞不由相顾蹙眉,他二人心道:大人也忒懦弱了些,怎地如此不能辖制场面? 倒是两旁衙役见多识广,一看要乱,连忙上来将杨周氏拽住。 吴班头破口大骂:“杨周氏!这里是衙门!咆哮公堂是大罪!你这婆娘想吃拶指不成?” 眼见杨周氏受惊缩手,醉醺醺的杨松秋以为得了靠山,他立刻翻脸,指着嫂子呵斥:“你这娘们儿不是让我发卖了么?如何会在这里?” 他回过头来,满脸无辜地对柳溶月道:“大人,这娘们儿不该在此。小的已经将她卖了。必是她刁钻出逃,这还了得?求大人做主,快将我嫂子给买主送回去。要不然小的这卖人的银子拿不踏实。我是个本分人啊!” 柳溶月大吃一惊:“你当真卖了嫂子侄女?” 杨松秋自怀里掏出一两散碎银子举到柳溶月面前:“大人你看!现银在此,小的还并未花完哩!” 柳溶月恚怒:“你为何卖了嫂子侄女?” 杨松秋理直气壮:“我哥哥出门做工,三年未归,世人都说他已死 多时。杨家如今只我一个男人活着。我杨家正根儿的爷们儿将她们发卖有何不可?再说我有苦衷啊,想我壮年男子,跟嫂子侄女一起度日多有不便。卖了她们,才好腾出房子给我居住。我还不是怕邻居对我指指戳戳,坏了我杨家名声么?大人,我可是个正道好人!” 他此言一出,也算惊绝四座。 杨周氏又气又恨又怕吴班头,她浑身哆嗦地指着杨松秋,话都说不出来了。 众人沉默了好一忽儿,还是李千秋咂了咂嘴,他有些巴结地请示柳溶月:“大人……要不咱结案吧……” 柳溶月都不敢相信还有这么容易的好事儿! 她有些茫然地点头赞同:“我看……也行……” 赵县丞心下赞叹:这案子断得可够顺当!我们大人当官点儿正你拦不住。 众衙役看看天色,心底都念阿弥陀佛了:这回可以哈!退堂都未必能天黑! 李司吏举起公文、高声念道:“兹有宛平县属杨家坨村杨周氏女,控小叔杨松秋逼卖长嫂、侄女一案,杨松秋业已到案,讯供通详,饬审研讯,杨犯供认不讳。查例所载,夫家母家抢夺强嫁守节孀妇者,各按服制照例加三等治罪……” 杨周氏忽然惊惧尖叫:“大人,小妇人的丈夫不曾传回凶讯!小妇人不是孀妇!” 柳溶月心下恻然,她明白杨周氏的意思:倘若她不是孀妇,带着女儿度日,夫家娘家族中诸老,谁也说不出个“不”字。倘若定了她“孀妇”的名分,杨氏这一枝没有子嗣,还有薄田。只怕就有同族扑上来,要以过继儿子为名,暗夺她的田地。自来没儿的寡妇田难守!若非这些稀奇古怪的规矩在,杨松秋那自诩香火的糊涂行子,一颗狗胆也未必能奓这么大! 柳溶月好言安慰杨周氏:“衙门判案比照前例,向来都是如此。不是当真断了你丈夫身死。”她回头看向李司吏:“这一句,你也写明白了吧。” 杨周氏这才放下心事,她千恩万谢地向上叩头:“大人体恤。” 李司吏“刷刷点点”加了这句,继续念道:“因无逼卖有夫长嫂案,查逼卖孀妇旧例,若疏远亲属,图财强卖者,均照例拟绞奏请。倘同族卑幼,谋占资财,贪图聘礼,将叔伯母姑等尊属用强逼卖者,拟斩监候。语今杨松秋先卖长嫂,份属卑幼,后典侄女,谋财图聘无疑,照例拟斩监候。此案择日上报刑部。犯人定肘收监,杨周氏及其幼女准还家度日。” 念到这里,李司吏殷切地回过头来:“大人,此案依律而办,犯人自供罪状与原告所诉严丝合缝。如此结案,您意下如何?” 柳溶月刚要说话,下面跪着那吊儿郎当的杨松秋一听自己居然要被处斩,他大惊之下,连声狂叫:“凭什么?我家的女人我发卖,钱货两讫,正大光明!我嫂子跑了你们不办她私逃之罪,为何还要杀我?我卖自己家嫂子我碍着谁了?” 王话痨脱口而出:“碍着我们大人了!大人头回出巡,好悬让你嫂子活活吓死!虽说后来他又诈尸活了……” 这回就算屏风后没声音,柳溶月也急眼了:“王话痨!你给我闭嘴!” 王话痨这才吐舌后退。 杨周氏没想到小叔居然犯了死罪,一时也唬在当场。她死死搂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吴班头似对这个胡搅蛮缠的杨松秋忍耐已久! 此刻案子以结,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个大脖溜儿抽在杨松秋脸上,把他打得牙口脱落,满口是血,也算是以此诨号给这浑人一个了结。 吴班头打完了杨松秋,转身回禀柳溶月:“大人,此贼无礼,我这就将他还押大牢好了。”说到这里,吴班头笑容居然有些谄媚:“大人三日之内,连结两案,英明睿智,小的们钦佩不已。为显大人功绩,小的想明日就将相关案卷、犯人,一并解送刑部,好叫顺天府知道大人勤谨有为。” 吴班头既然说了这话,在场诸人谁不奉承? 如是,在大家山呼英明,众口称颂清官的氛围里,柳大人脚下飘轻地点头用印,算是结案。猛不丁被大伙儿夸得不成人形儿,柳大小姐面上强装着淡定,奈何腔子里已经心花怒放朵朵盛开。 这辈子哪儿有那么多人这么众口一词地夸过她啊? 柳溶月这才知道当县官真威风!肯定比嫁给秦王当小老婆过瘾多了! 但不知为何,柳溶月就是恍惚觉得哪儿不太对…… 这事儿太顺了! 从吴班头到李司吏,这俩平常刺儿头的家伙,今天都听话得要死。 他们还奉承她咧! 无奈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里,柳大人不点头退堂好像也说不过去。 顶着春日暖阳,柳大人脚踩迷瞪碎步,心头又是欢喜又是疑惑地慢慢向回走去。 刚走三步,她忽然想起来了:今天苏旭怎么一指头都不弹的?我这案子就问得这么对奶奶心思?想到这里,柳溶月转过大堂,偷偷摸摸往屏风后走去,她寻思:苏旭不至于痛经晕厥了吧?谁知那里空空如也,哪里有人? 须臾,堂上还没走干净的众人就听大人在屏风一声怪叫:“阿耶!奶奶行踪成谜!” 那日从县丞到司吏,从衙役到班头,从话唠到齐肃,各个慌忙跑到屏风之后伺候大人:“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谁行踪成谜啊?奶奶行踪成谜?不能吧?出什么事了?” “奶奶放着后宅不呆,上这儿来干嘛啊?” “您别着急,奶奶要丢了我们帮您找!” 柳溶月面红耳赤,讷讷半晌,方才开口强辩:“我……我没说奶奶行踪成谜!我是说……我是说还没找到狐狸!对啊!咱不是找狐狸找一半儿,咱就碰上黑船了吗?那船呢?” 吴班头神色略慌:“那不是船找不着了么?” 柳溶月脑中灵光一闪:“问杨松秋啊!他总知道把嫂子卖给谁了吧!拦下!这人现在还不能解送刑部!” 然后,柳溶月就见吴班头和李司吏二人脸色陡变,他俩慢慢地向自己逼近过来…… 第六十一章 升官阵法 屏风之后狭窄逼仄,李司吏与吴班头双双挤入柳溶月就更转不开身儿了,更奇在这二人眼珠滴溜儿乱转,四处踅摸。 李司吏和吴班头在衙门里混了多年,都是眼光雪亮之人。 他们都很纳闷:这位大人自上任以来,每逢审案,身后必立屏风,不拘什么样儿的屏风,他身后必须立上一个,否则这案子审不踏实似的。衙门内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不知大人的屏风后有何玄机? 他们既然得便进来,自然要看看这背人之处是否别有洞天? 柳溶月看这俩人东张西望、贼眉鼠眼,已经约略明白他们要干什么。 她不由暗暗拍胸:好在今天苏旭没来!试想倘若苏奶奶还是女妆听审,然后跟自己双双对对让他们堵在暗房……哎哟哟,这事儿传出去必然好说不好听…… 柳溶月转念又想:且慢!苏旭现在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我跟他被堵在屏风之后有啥不对?想是这么想,可对着眼前这俩“捉奸”的同僚,柳大人还是忍不住跟着他们眼珠子乱转,她唯恐苏旭那大咧咧的脾气把什么要紧不要紧的东西忘在这里,被人看出了端倪。 柳溶月搭眼一看,明面儿上是没有什么。 不过柳溶月忽然想起一物,脚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划拉……她划拉啊划拉……她就划拉到了那个苏旭坐的绣垫小凳儿! 柳溶月连忙跨步,飞身挡在凳子之前。 定一定神,柳大人磕磕巴巴地问:“你……你们来干嘛?!” 李千秋和吴班头对视一眼,各自狐疑:“大人,您躲什么啊?您怎么这么慌啊?” 柳溶月强行挺胸抬头:“谁……谁躲了?谁慌了?我是问你们上这儿干嘛来了?” 李千秋不知大人挡住了什么,他好奇心起,往前凑去:“大人,我们是有事儿向您回禀。” 柳溶月脸色不悦:“咱非得在这儿说吗?” 吴班头趁乱也挤了过来,他四下乱看:“大人!小的也有下情回禀啊!” 柳溶月往后一退,脚下一绊,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她连忙伸手支住屏风:“什……什么事儿?!” 她脚下虚踩的凳子本也不大,经这么一折腾,差点儿当场翻倒。柳溶月连忙用脚趾虚虚勾住凳子沿儿。如此,柳大人一手撑着屏风,一脚勾住小凳,恰如做了个戏台上的“魁星踢斗”之势!偏偏此时她还要装出满脸大义凛然! 柳溶月手酸脚麻之余,心下哀叹:早知道当官儿这么累,我还不如信了王话痨的话装狗熊去钻火圈儿! 柳溶月都这么难受了,吴班头还要贼眉鼠眼地在她耳边儿喋喋不休:“我说大人啊,您不是要将杨周氏母女尽快送返还乡?此话极是慈悲!咱需先结了此案才能放原告还家。监牢之中也要走个手续,大人!您看这个文书……您还得签字用印才是啊……” 柳溶月正想让吴班头先出去再说,谁知没眼力见儿的李千秋也趁乱挤到眼前。 李司吏的神色颇为恳切:“大人!杨松秋现在已经定肘收监,您要审他买主是谁?咱宛平的狐狸到底如何?我看且将他看押两天再问更有成效。您看出来了没?这人表面嚣张,其实胆小,关在牢里恫吓两天,定然更易招出口供。” 这样给大人的挚诚谏言,柳溶月若是平常听到定然心生感激。 无奈现在柳大人金鸡独立单腿儿凑合,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她深深吸了口气,咬着牙说:“是!你说得很是!咱们还是出去再说!” 吴班头神色古怪地看着柳溶月:“大人,您怎么额头见汗了?”说着,他伸出手来搀扶柳溶月:“大人您没事儿吧?” 柳溶月虽然做了男人,还是不爱被生人碰触,她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李司吏与吴班头双双逼上一步,他们齐道:“大人?您怎么了?” 这二人在衙门修行多年、见多识广,如何看不出大人脚下遮掩着什么东西? 如此一逼一躲,一探一遮,屏风摇晃,木凳翻倒。 外面儿的衙役看着屏风不稳连忙来扶。 柳溶月脚下不稳,直挺挺向前栽去,她手一滑就撤了按住屏风的劲头儿。 里面一松,外头一按,屏风内外受力全乱! 衙役们就见那丈高屏风摇了三摇、晃了三晃,终于在众人惊呼声中轰然倒塌,拍起陈年爆土狼烟儿。 大伙儿震惊不过须臾,忽听王话痨蹦起来嚷嚷:“可了不得了!大人遭了活埋啦!” 刚拟了斩刑的杨松秋喃喃自语:“合着杀大人……就不用等秋后了 是吗……” 宛平县衙役齐齐跃起,他们翻蹄亮掌四爪蹬开“嗷嗷”叫着朝翻倒的屏风冲过去了。 他们跑得太快,以至下跪杨周氏看见残影儿无数。 一马当先的齐肃带人冲过去搬屏风,王话痨急三火四地拿火钩子往外掏大人。 好容易这边儿竖起来屏风,那边儿搀出来大人。 王话痨欣喜之余,胡乱从兜儿里掏出来块破布,如抹桌子那般左右囫囵地给柳溶月擦拭鼻子眼上的灰尘脏土,难为他手不停嘴也不停:“大人,您没事儿吧?大人?您说话啊!大人!您别吓唬小的!大人!您没给拍傻了吧?不行!小的还指着您吃饭呢!” 柳溶月闭气半晌,才从王话痨捂住自己面孔的酸臭抹布下挣脱出来! 大人给熏得眼珠子都红了! 柳溶月气得当场要哭:“王话痨!你给我擦脸的是袜子不是?!” 王话痨连忙将手中破布藏到身后,他大摇其头:“不是不是!我就没袜子!我都用裹脚布!” 看大人气到血灌瞳仁,生怕出了人命的赵县丞连忙把柳溶月搀到一边儿,捏着鼻子给满脸酸臭的俊美知县倒水擦脸,好言宽慰。 那边儿屏风重新竖起,吴班头和李司吏也先后给衙役们搀扶出来。 好在屏风与后墙之间空间狭小,即便侧翻也不曾全塌,他们三个才不至受伤太重。 李司吏哼哼唧唧地给扶到一边儿歇着也就罢了;吴班头给拽出来的时候,手里还举了个板凳儿。 吴班头给砸得晕晕乎乎,他晃里晃荡地走到柳溶月面前满口埋怨:“大人!就这么个破凳子,您有什么可瞒的?不是,您在屏风后面搁凳子干嘛?难道您升堂还有贵人听审不成?” 此言一出,不仅满嘴呻吟的李司吏惶然停口,满堂忙活的衙役们陡然住手,就连给大人倒茶压惊的赵县丞都不禁打了个沉儿,堂上众人的眼睛齐刷刷望向柳溶月,显然对那神秘的屏风,大家心中都很好奇。 从没被这么多人逼视过,柳溶月登时张口结舌,她张了几次嘴,也没想好该如何解释。 忠厚老实的齐肃虽未明问,也隐约猜到这些日子坐在屏风后面给他们打暗号的是县令夫人。想明白了这一节,众人虽未问他,他已先胀红了面孔。 那这里头就必然有事儿啊!李千秋正要再行询问。 王话痨突然上前一步挡在柳溶月跟前! 王话痨满脸懊恼,王话痨顿足捶胸,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吴班头气急败坏:“吴班头……吴班头,你还好意思问!你看你这是都干了些啥啊?你忒不会办事儿了,也难怪大人气到说不出话来!” 吴班头吓了一跳:“我怎么了?” 王话痨蹦过去问他:“你知不知道风水?你懂不懂得布置?” 吴班头顿时迟疑:“这个么……” 王话痨指着他的鼻子咄咄逼人:“你知道为啥咱家大人爸爸怹老人家能够官居一品当了帝师?你知道为啥他们老苏家祖坟冒出滚滚青烟,老子儿子都是一甲进士?!” 吴班头都让他问傻了:“我……我不知道啊……” 王话痨双手直抖:“那是因为他们家祖传秘方有个升官法阵啊!哎哟喂!大人千方百计摆好,生生让你破了!完了完了!大人这辈子前程全耽搁你手上了!这可真是诸葛摆下七星阵,魏延踏破命难全!你说你惹了这么大祸!别说小苏大人,就是老苏大人也必放不过你!” 吴班头慌忙辩解:“我……我没干什么啊……” 王话痨先指屏风:“还说没有?!你知道那屏风有什么说道么?那叫靠山!当官能没靠山么?大人的靠山生生让你给推了!你说!你是不是针对着咱家老大人?!” 吴班头脸儿都白了:“我不是……我没有……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儿推的啊!李司吏也伸手儿了!” 李司吏一口压惊茶几乎喷出来:“我哪有那么大劲儿?!你让大伙儿评评理!你,我,加上大人,谁看着五大三粗能推得动实木屏风?” 吴班头呵斥百姓呵斥了半辈子,今天终于被挤兑到无话可说。 王话痨再指指吴班头手里的凳子,那神色简直痛不欲生:“大人身后立着屏风叫背后有靠,靠山后头放个凳子,意思就是步步高升啊!你不但把大人的靠山推了,你还把大人高升的梯子撤了……完喽完喽!大人的前程哦……满完!” 吴班头“噗通”一声双膝下跪,慌忙给柳溶月叩头不止:“大人饶命!大人恕罪!小的实在不知啊!小的是无心之失!您就饶了 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那时堪舆之术大行其道,阳宅风水、阴宅择地,挑日子办事、择时辰上梁,世人皆是司空见惯。不但朝廷有钦天监,就连小小宛平县也有专住官署的阴阳先生。 所以在职官员摆个屏风、放个板凳,以期自己步步高升,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也没人觉得有何不妥。 万想不到这事儿能这么圆回来! 柳溶月心中暗挑大指:话痨真有急智!你拿袜子给我擦脸我都原谅你了! 后来的事,办得颇顺。 被宽赦无罪的吴班头对柳大人那是空前点头哈腰、战战兢兢。 继阴差阳错被拿捏一把的李司吏之后,吴班头现在对柳大人也是低眉顺眼。 那日人犯收监,原告放回。 屏风竖起,板凳摆上。 吴班头带着全体衙役对着大人的“为官靠山”和“高升之梯”烧香祝祷,叩首谢罪。 心思谨慎的赵县丞命人找来本衙的阴阳先生程一班,虚心求教要如何行事才能为大人稍事弥补? 程先生眼珠一转,顺水推舟地出了主意:“风水摆阵宜静不宜动。以后屏风侧边,需装门落锁,闲人少进。这才不会耽搁大人官运高升!” 柳溶月闻听此言,不由面有喜色。 阴阳先生吃开口饭,都是最善察言观色的聪明人。他看大人脸色稍霁,便知自己猜得没错。 程先生自大堂下来,诚挚告诫众人:“我说你们也是,那犄角旮旯有什么可看之处?苏大人上任一不曾带许多伴当,二没换衙役夫子,你们还要如何?以后屏风前后你们少去!省得人家不得高升讹上咱们!谁不知道他爸爸是出了名的小气吝啬?让他家逮住把柄,你们还不得给尚书大人养老送终?各位扪心自问,你们缺爹赡养吗?” 衙役班头们听了这话,皆是冷汗涔涔,他们相顾变色,暗道好险! 以吴班头为首,大家一起真心拜谢程先生良言教化。 乱哄哄闹了一下午,柳大人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己脑门儿磕了个血红大包,显然是刚才被屏风砸中所致。刚才一片混乱还不觉得,现在简直痛得要死,揽镜自照更是说不出的难看丑怪。 柳溶月捂着脑门儿,瞬间委屈得想哭。 可转念一想,今天好歹给苏旭扫清了日常听审的藏身之所,心中不由又有些高兴。 谁知她回家刚跟苏旭打了个照面儿,对方就大惊失色:“你怎么当官半天,变了只鹅回来?!” 柳溶月将足一顿,气得扭头就走。 还好诗素将小姐紧紧拦住,她对苏旭翻好大白眼:“小姐家的,你怎么说话呢?自己人受了伤,你怎么看着好得意似的!想你也做人媳妇快三个月了,怎地越过越像混账老婆?!” 苏旭刚要回嘴,柳溶月满脸息事宁人:“算了算了,诗素你少说两句。羲和,您息怒,息怒,要不然又该痛经了……” 诗素都服了:“小姐!您这汉子当的,当真二十四孝!” 温馨室内,红烛高挑。 苏旭拿了个煮熟的鸡蛋,好耐性地在柳溶月的“鹅”头上揉着。 他自幼喜欢射箭走马,对这等小伤从来不多理会。 这会儿肯破费一个鸡蛋给“自己汉子”医治这点儿小小病痛,苏旭自己都觉得自己对柳溶月照顾得无微不至! 让温热鸡蛋熨着额上伤处,柳溶月头上心上都舒坦了许多。 现在两人坐得近,柳溶月叽叽咕咕地将今日堂上的事原原本本地对他说了一遍。 这些事太过离奇,苏旭一边儿给她揉脑门,一边儿忍俊不禁。 便如诗素所说,他已做她“媳妇”快三个月了,纵然起初万般悲愤,现在也有些认了这倒霉命数。 这天苏旭不停追问:“真的?!真的啊?!你说屏风就那么倒了?!哈哈哈!这么说王话痨还有些用处!柳溶月我跟你说,即便是我亲自做官,恐怕也不会干得如您这般清新脱俗!哈哈哈!还真是错有错招!” 看苏旭这样难得的喜眉笑眼,柳溶月忽然福至心灵。 她拽住了他的手腕,期期艾艾:“羲和……” 她其实很想问他,是不是不再为她鸠占鹊巢,生她气了? 她其实很想问他,于二人荒唐的命运,是不是看开了些? 她知道他耿耿于怀的,要不然也不至于怄到痛经。 但是她没有说出口,她觉得自己这么说话算得便宜卖乖。 半晌没说出话的柳溶月就见苏 旭讶然瞧着自己,高挑红烛之下,他容颜秀美、双目有神。 他虽然用了她的身子,但是他和她是不一样的,苏旭即便做了女子也像有身傲骨难折。 柳溶月自惭形秽地垂下了头,她讷讷半晌,终于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的肚子还疼么?” 苏旭脸皮挺厚地揉揉肚子:“还行,要是能吃块儿在家你喂我的芡实糕就更好了……” 柳溶月赶紧表忠:“我明天就去给您买。您别舍不得,我发了俸禄了。” 苏旭将那给柳溶月揉了半天脑门子的鸡蛋好好儿收入一个破碗,他语重心长地说:“发了俸禄也不能奢侈度日。譬如这个鸡蛋,明儿就给王话痨当早点吧。这鸡蛋上有股他袜子的味道,只怕跟他宿世有缘……” 柳溶月瞬间对苏旭肃然起敬:“正该如此,您真明察秋毫。” 顺顺当当地又过了两日,除了王话痨有些闹肚子,其余皆是平安。 苏旭让柳溶月再次撒出去寻找黑船的衙役们陆续回来,众人皆是一无所获。 至此,那天晚上的鬼蜮黑舶、妖异队伍,就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仿佛真是鬼狐作祟。 既然别无旁证佐引,苏旭不禁动了再审杨松秋的心思。 柳溶月不太想审杨松秋,她现在已经不害怕审案了,她觉得杨秋松说话颠倒,懒得跟他理论。不认识杨松秋之前,柳溶月都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拿着不是当理说的东西! 自然,她家之中,奶奶为大。既然苏旭这么说了,那就审吧。 谁知还没等柳大人把要提审杨松秋的吩咐派下去,吴班头已经脸色苍白地求见大人。 他火急火燎地在门口回事:“可了不得了!大人!杨松秋在大牢里让狐狸精给迷死了!” 第六十二章 都怪狐狸 宛平县衙 七尺男儿柳溶月让身着身量娇小的苏旭拽得跟头轱辘,她嘀嘀咕咕:“苏旭!咱干嘛非得大晚上来验尸啊?杨松秋死都死了!天亮再看不行吗?不怕你笑话,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死人!” 男装的苏旭头也不回:“你没见过死人我带你见!现在就有个新鲜热乎的你不能错过!” 柳溶月往后直打出溜:“他都凉透了还有什么新鲜热乎?咱见死人着什么急!就不能白天去吗?人说鬼怪怕三光!所以白天看才保万全啊……他,他,他万一诈尸了怎么办?” 苏旭满脸执拗:“鬼怪怕三光我也怕!我现在这副模样儿穿上男装也不太像爷们儿!我光天化日跟你去,我怕衙门里人先把我身上的猫腻看出来了!”说到这里,怹老人家居然满脸兴奋:“柳溶月,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一个大活人是如何让狐狸迷死的?我小时候读过《洗冤集录》,想不到竟有用上的一日!果然艺多不压身!” 柳溶月都快哭了:“我不想知道他是怎么给狐狸迷死的,我就知道我早晚是让你吓死的!你说你闲的没事儿,念什么书不好……洗的哪门子冤啊?怨不得你去不了翰林院,哪个翰林兼着仵作的?!” 苏旭再不理她,闷头拽着柳溶月大步流星往前就走。 他俩一路出了三堂院落,走过二堂屏门,穿过大堂月台,过戒石坊、出了仪门,直眉瞪眼地奔着县衙大门以西的监牢而去。 虽然此刻天色已晚,可衙门里依旧有人走动。 这长长一路,差役们就看他家容颜姣好的大人和一个相貌更加柔媚的公子十分亲昵地挽手而行。众人纷纷倒吸凉气:怪不得有风声说这位大人性好男色,看来果然不假。天儿晚了你们就不避嫌疑了是吗?咱家太太呢?太太不能不管啊! 吴班头已在大牢内恭候多时,他万万没想到神隐多日的柳师爷居然也随大人一起前来。 于这位时隐时现的柳师爷,衙门之中有许多的猜测:哪位大人身边儿没有师爷?哪个师爷不是跟在大人身边儿随侍,以备日常咨询?当师爷不丢人啊!可你说这位柳师爷怎么总不见面儿呢?而且这位先生每每出现,不是黄昏即是夤夜,也不知是何来头? 偏他又姓柳!没听说盐运使柳大人家有近支子侄啊…… 再看看柳师爷阴柔俊俏的面孔,吴班头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莫非他是个柳大仙儿? 想到这里,吴班头看向柳师爷时,眼神都莫名敬畏了许多。 感受到吴班头突然改变的目光,苏旭无端觉得身上毛毛的…… 柳大人这会儿根本顾不上他们之间的眼神风波,她在苏旭和吴班头双重“押解”下,迈着迷瞪碎步儿,哭丧着俏丽面孔,咬牙走进了死人的牢房。 初次验尸的苏旭摩拳擦掌:“吴班头,这人到底怎么死的?如何就说是为狐妖所迷呢?” 吴班头叹了口气,他毕恭毕敬地说:“此事古怪……您还是自己看吧……” 然后,柳溶月就看到:杨松秋直挺挺地吊在牢狱窗框之上! 这人身戴枷锁、面朝里墙,一根朱红绣花的衣带将他高高挂起,脚下悬空。 黢黑牢狱,墙生青苔,腌臜遍地,秽气扑鼻。 柳溶月单手捂嘴,差点儿摔倒。 苏旭手疾眼快扶住她:“小心!” 不知怎地,被苏旭一撑,柳溶月后心陡然一暖,她勉强挺直腰背,愁眉苦脸地去看死人。 苏旭骗人! 杨松秋并不能算新鲜热乎。 虽然入狱不久,可他身上的囚服已经满是污垢。 死人脸色惨白,地上隐有便溺,就越显得他颈上喜色衣带与这里格格不入。 煌煌火把之下,那香艳旖旎的血色带子便如同赤练毒蛇绞入他的颈中。 对着死状恐怖的尸体,柳溶月几欲干呕。 忽然觉得身侧的苏旭轻轻捏了下儿自己的手指,他在她耳边小声嘀咕:“别害怕!有我呢!” 这话在苏旭说来,已经觉得自己温存体贴还挺周到。 可落在柳溶月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呵……没您我能上这儿来?! 无奈苏旭着实厉害,柳大人只好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站在一边儿的吴班头冷眼旁观,心中不胜惊骇:大人为何对着死人笑得如此猥琐?!不是!您到底稀罕什么啊?! 苏旭当时却全部精神都在尸体身上,他低声询问:“这带子是杨松秋自己的东西么?” 吴班头大摇其头:“不是!奇就奇在这里 ,这带子是凭空出现的!”他扭头看向柳溶月:“大人,升堂那日您亲眼见了!杨松秋穿着寒酸,腰系粗布。倘若他身上有这么扎眼的东西,纵大人离得远不曾理会,宛平这么多衙役,岂有不留心的?再说死囚入狱,牢子需细细搜身。遇到如此古怪事物,他们定然记得。” 宛平牢子向柳溶月双膝下跪:“回大人话,现在咱们牢里就杨松秋一个判了斩监候的重犯。他收押之时小的曾细细搜身,确实没见这个玩意儿。” 苏旭森然冷呵:“哪有凭空出现的玩意儿?只怕是有人私相授受!” 那牢头脸色苍白,连连叩首:“大人!小的冤屈!小的真没给他传递过东西!” 吴班头倒肯为牢头说话:“大人、先生!杨松秋是重犯。入狱之时给他换全套囚服,就是为了提防畏罪自杀。本朝律例‘凡狱卒以可自杀之物与囚者,杖一百。致囚自杀者,杖八十、徒二年。’有这条王法在,哪个牢子不小心谨慎?” 苏旭瞧着这条明显是妇人所用的绣带问道:“难道是他相好儿的前来探监?” 牢子摇头否认:“并无亲故来探望这人。” 吴班头说:“杨松秋兄长不在,卖了嫂子便绝了亲眷。他穷困潦倒,以常理论,未必有妇人肯给他这个私物。” 说到卖嫂子,柳溶月忽然想起件事儿,她也顾不上属下的眼神儿,径自拽着苏旭的手往前凑了凑。虽然害怕,柳大人还是强逼着自己往那死人颈上细看许久,她缓缓说道:“这条衣带颜色正红,上面虽有金花钉珠,却不是什么好货精绣。平民人家嫌它太艳日常用不上,富贵小姐又瞧不上这等用料手工,我看这必是新娘吉服的配饰!一辈子穿一会儿的东西,只图当时鲜艳热闹就好。” 她忽然回头:“杨周氏做原告收押的时候不就穿着这样一身简陋红妆?我……夫人心中不忍,给了她一身日常穿戴。杨周氏替换下来的那身喜服呢?” 吴班头脸色微变,他看向牢子:“这个需向女监查问。” 牢子愣怔一下儿,连忙向上叩头:“待小的去问女监牢子。” 苏旭走近尸体仔细验看,他还是不解:“便是为了条来路不明的带子,也不能说他是让狐狸迷死的啊。” 吴班头叹了口气:“先生请看,此人脚下又无板凳、又无砖头,戴着如此沉重的枷锁,他是如何将自己挂上去寻死的?深牢大狱,紧锁牢门,两班衙役,经常巡守,自然不能是外人进来将他谋害。大人!咱们宛平的牢子都是世代为吏,牢子杀囚罪责不小。这一无仇恨,二无油水的,谁会弄死这个混蛋啊?我敢打包票不是他们所为。还有就是……” 苏旭一挑眉:“还有什么?” 吴班头捧来外面小桌上的一包东西,他轻手轻脚地打开包袱:“大人请过目,这是杨松秋入狱时剥下来随身衣裳。” 柳溶月看过点头:“果然是他过堂庭审时穿的那身。我记得的。” 吴班头打开衣服内袋,掏出一样黄澄澄、亮晶晶的扁平事物:“大人您看……” 摇摇火烛之下,那分明是一个纸扎的元宝。 柳溶月陡然想起,那天堂上,杨松秋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向自己炫耀,说那是他卖了嫂子的收成! 柳溶月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说,他的银子变成了这个?” 吴班头重重点头:“大人!不瞒您说,昨日定更,就是那顶咱们在河边儿带回的简陋小轿儿,也是无火自燃。现在已化成灰烬。那轿子好端端地放在狱神庙里,四外并无烟火引燃之物。乍然着火,衙役们过去泼水施救,再回来时,杨松秋已经给吊在这里了。” 柳溶月惶然:“喜轿也烧了?!就天黑这么会儿功夫,还出了什么奇异之事,你一起给我说出来!” 吴班头满脸没奈何:“大人,除了今年春日野狐狸叫得分外厉害,牢里再无特异之处。” 苏旭森然接口:“除了死人再无特异……”他随口吩咐:“来人啊,将尸体放下来我要细细验看。” 吴班头没想到柳师爷居然还要验尸!他显然吃了一惊,不过还是从容吩咐:“来人,卸尸。再去将本县仵作叫来。” 柳溶月听吴班头解说:“宛平仵作姓黄名连谷,本地人士,家中祖传都干仵作,手段倒是不错。” 不多时,柳溶月听到一个此地口音的男子不住口地抱怨而来:“懂不懂规矩?哪有大半夜验尸的?哪个案子验看不是午时三刻?尸气冲体算谁的?” 然后,她就见吴班头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大人审案!要你聒噪!” 黄连谷看吴班头脸色严峻,连忙肃容行礼:“小的黄连谷给大人请安。” 柳溶月瞧出来了,宛平上下都惧怕吴班头,便如同她家丫鬟婆子都怕后娘的陪房一般。 怕是怕,服不服气就两说了。 黄连谷虽然远远瞧见过这位新大人,但是跟大人共事却是头一遭。 他摘下身上包袱,眼见牢子们将死尸卸下,县令大人却毫无回避之意。 黄连谷心中奇怪:这位大人肯看着我验尸?想上任单知县,哪回碰上这晦气事不是躲得远远的?谁知这个念头还没转完,那位被称作是柳师爷的俊美青年干脆蹲在了自己身边! 黄连谷更觉稀罕:我家世代当仵作,从未见过摸死人这腌臜活计,县太爷的亲信还肯凑前儿细看的。 不过这也想不得许多,黄仵作依例点燃麝香、川芎、细辛、甘松等几味草药研磨成的粗粉以防邪祟,又将苏合香丸含在口中,并在鼻孔处涂了香油对抗腐气。 看柳师爷跃跃欲试地也要参与,黄连谷好心递过一个小小酒壶:“师爷,苏合香丸我只带了一粒来。这是苍术、白术、甘草熬的三神汤,您且来一口避避晦气。” 这些繁琐手续,苏旭以前只在书上读过,这回躬逢其盛他还真有几分新奇。饮一口三神汤在嘴里,学着黄仵作的样子用香油抹了鼻孔,苏旭果然觉得死尸的秽臭轻了许多。 按照衙门规矩:仵作验尸,监看班头不得离场,以防有人从中作弊。虽然也有家人苦主前来观看的规矩,但是杨松秋眼下无亲,也只好事急从权。 黄仵作依例检验,每验完一处,他都高声“喝报”,旁边的吴班头按照衙门印成的尸格清单逐一详细记录。在苏旭眼里,这些笔记中的繁复规矩,他们倒是做了十足。 渐渐地苏旭听出了些门道,原来验尸遇上些微伤痕,仵作也需唱喝出声,且各种伤处,还有专词。 譬如“殴伤皮肤肿起青黑而无创瘢”喝为“疻”,流血成瘢喝为“痏”,丝毫无伤需报“全”。 随着黄仵作一声声“囟门全”“额头全”“肩膀全”地唱喝,苏旭瞧出来了:杨松秋还真是身无别处外伤。 验到细处,黄仵作随口唱出:“双手有锉伤!双肘锵伤!背皮擦伤!皆疻!” 柳溶月正在寻思这是什么意思,就听身边儿的吴班头殷勤为自己解说:“寻常活人仰面摔倒,即有此伤。我们抓捕杨松秋之时,他惊惧后跌,以至于此。除了您这般金尊玉贵之体,寻常贩夫走卒、苦力之人都难免身有锵、锉,这都寻常。” 苏旭在旁边儿听着,觉得……好像也有道理…… 不过他也不曾忽略,黄仵作听了这话手下略顿了顿。 及至全身堪堪验完,回勘所吊颈部,黄仵作的唱喝却慢了下来:“喉下勒痕深平,黑暗,不交于耳后发际……” 苏旭一愣。 然后他就见身边儿的黄仵作似是下定了决心,他开口转快:“口眼开、手散,发髻乱,舌不出,不抵齿。项上肉有指爪痕……大人!我验此人可能生勒未死间,实时吊起,诈作自缢!” 听了这话,苏旭和柳溶月还没怎么着。 吴班头脸色率先一变,他冷声呵斥:“怎么着?你是说这杨松秋是让人勒死的么?” 便在此时,牢门外头脚步声响,一个女牢子慌慌张张地双膝下跪:“参见大人!小的女监牢子马吴氏。这些日子看押杨周氏直到她完了官司走人。头回过堂之后,杨周氏蒙大人恩典,赏了身衣裳。她身上那套红艳艳的喜服便扒下来扔到一边,谁也没多理会。她回家那日,小的也曾要她将东西带走。她自嫌晦气,将那衣裳扔在这里了。小的一时贪财,将那衣裳裹起来当了死当,换了三百个大子儿。” 吴班头大怒,一脚踢了过去:“偏你爱财!这就该打!” 马吴氏挨了这一飞腿,跪在地上杀猪似地嚎啕起来:“小妇人该死,大人恕罪!小妇人是亲口听那雌儿说这东西她不要了才敢卖的啊……” 苏旭虽然蹙眉,可还是勉强压下心火,他手指着红腰带问:“你不要哭了。你且仔细看看,这带子是不是杨周氏换下喜服上的东西?” 女牢头马吴氏觑眼看了半天,犹犹豫豫:“像是……说不好……” 吴班头大怒:“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叫说不好?” 马吴氏哭丧着脸说:“这血乎乎的颜色瞅着……倒是差不多……班头请想,这等私卖自然怕人瞧见,我一股脑裹吧裹吧,就将东西收入包袱提溜去了当铺。如何看得真切?是不是丢了这带子 ……我也说不准……” 柳溶月心细,她好声好气地说:“这也不要紧,马吴氏,你将衣服送去了哪家当铺?可有当票?咱们赎回来好好研判也就是了。” 马吴氏听说挨了打还要破财,登时满脸倒霉挂相儿,她哆里哆嗦地在怀里摸了半天,才掏出一个鼓鼓囊囊地蓝花小包。 马吴氏咕哝道:“晦气晦气,这几个破钱还没焐热呢。”说着她垂头抬手,将包袱上递:“回大人话,当票铜钱都在包里。咦?” 还没等柳溶月弄明白马吴氏“咦”什么,顺手接过包袱的吴班头也“咦”了一声:“怎么这么轻?” 众人就见吴班头随手解开包袱:里面有什么三百个铜钱?分明是一包儿纸扎的元宝!就连那应是当票的地方,也明晃晃地摆了一张黄表纸钱! 马吴氏吃了惊吓,一屁股坐在自己脚后跟上:“怎会如此?这……这必是狐狸精作祟!” 苏旭现在最烦人说宛平闹狐狸! 他懊恼叱骂:“住口!开口闭口都是狐狸!这等荒诞不经的言语衙门里能乱说?” 吴班头满脸巴结地凑了过来,他似是好意解劝:“柳师爷!有道是狐黄白柳灰,保家仙有威!要是天下没有这些神道,哪儿来的那些故事那些庙呢?” 或许是因为犯了本姓,柳溶月莫名觉得吴班头这话里“柳”字儿咬得忒深,仿佛在提点苏旭什么。 浑然无觉得苏旭自顾顿足:“这是天子脚下!传出去这些妖狐邪祟的闲话不怕圣上怪罪?退一万步说,自古以来,闹狐狸还能有什么脍炙人口的露脸故事吗?” 柳大人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大楚兴,陈胜王!” 第六十三章 杨花柳花 宛平内室 自牢狱回来已是下半夜,柳溶月和苏旭虽已精疲力竭,但是这半天又验尸又问事,那就谁也睡不着了。苏旭抱着花猫倚坐炕头儿,柳溶月并小狗靠坐炕梢儿,俩人两畜八眼对视。 许是因为相处日久,他们各自都瞧着对家儿顺眼了许多。也正因为相处日久,柳溶月知道,苏旭必然还有正事儿与她商量!苏相公是个操心的命!虽然他口口声声来当县官是受了委屈,但真把他扔衙门里,哪怕是后宅呢,他比谁都尽心尽力! 要么人家念书念出来,学医也学会了呢?就是认真! 当然了,苏旭要不是这么一条道儿跑到黑,太过专注正经事儿,他也不至于逮谁成全谁。 柳溶月午夜梦回,替苏旭复盘过那些琵琶别抱的未婚妻们。 她寻思:但凡您逢年过节找个由头去老丈人府上晃荡一圈儿,就您这人模狗样儿的,小姐也未必让旁人偷了心去。譬如我那彦玉表哥,他来与我说话儿都给我带枝牡丹插瓶的。 不过柳大人现在有点儿想明白了:虽然那株牡丹也是我们家种的吧,但咱就说人家这份儿心意难得! 从没给柳溶月带过插瓶牡丹的苏相公,慢悠悠撸着元宝的腮帮子开了尊口:“今晚之事你是如何看法?” 柳溶月心说:来了……我就知道跟他过日子老费脑子了…… 她玩儿着八斗的爪子悻悻摇头:“人证物证俱在,狐狸精本尊在逃。你让我说什么?” 苏旭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这么说你也觉得杨松秋是遭了狐狸精作祟才死在狱中的?” 柳溶月缓慢摇头,声音微低:“羲和,你见过狐狸吗?狐裘不算,我是说真的活的狐狸。” 苏旭脸色略窘:“唉……你可算问对人了。我们穷官之子,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走。我也就出去打猎的时候见过活狐狸,狐裘倒没见过几件。” 柳溶月同情地看着苏旭:“你们家这么惨啊?没关系,我陪嫁衣裳里倒有狐裘!等省亲时你拿来穿,很暖和很舒服的!这回被你家轰出来得急切,我不曾要诗素翻那箱子。”说着,她凑过去渥了渥的手:“羲和,你不冷吧?我这身子畏寒,让你受罪了。” 苏旭有些感激地回握柳溶月:“既然你非要送我狐裘,那我就先行谢过……”说到这里,他陡然放开她的爪子:“不是!咱先把狐裘放下,我跟你说问案呢!” 柳溶月连忙点头:“对!对!问案!我的意思是说,那年在金陵我爹买了所别苑。里面荒疏日久,初住进去的时候,我在庭院中倒见过几只狐狸。我瞧狐狸长得与小狗也差不太多。”说着她把着八斗的爪子比划了一下儿:“我就不明白!狐狸是怎么用爪子把人活活儿勒死的?你看它爪子根本带不上劲儿好吧?我要是狐狸精,咬死杨松秋多省事呢?” 八斗“呜”了一声,似是赞同。 看苏旭像要反驳,柳溶月连忙继续说:“是!我知道!成精了就不一样了!但是都成精了为什么还要勒死犯人这么大费周章?书里说那些妖精神通广大,最不济的也能飞出去些手里剑、口中刀。反正它也不想隐藏行迹,纸扎元宝都亮出来了。那干脆在墙上金光闪闪刻大字儿‘杀人者狐狸精也’多露脸呢?再说了,狐狸精要是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怹老人家为啥不管管恶贯满盈的采花贼?杨松秋这路小混蛋交给我就行了啊!怹要想帮忙,就该干点儿我干不了的。它修仙得道不能是为了跟我抢行市,你说对吧?” 苏旭听了柳溶月的这番高论,居然呆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苏相公才喃喃自语:“不是!你让我捋捋,我有点儿乱。你这话吧……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咱能跟狐狸精讲理的话,倒很可以问一问它为何如此做作……但是咱们能跟狐狸精讲道理吗?这没对面儿唠过还真不好说……等等,我在琢磨啥?!什么就跟狐狸精讲道理?柳溶月!我是怎么让你带沟里的?!” 苏旭呼噜一把脸,大半夜自己跟自己着急:“我其实是想跟你说……” 柳溶月满脸老实:“我明白!你其实想跟我说,这事儿无非两条道儿。要么是狐狸精干的,佛经里满是‘不可思议’四个大字。咱也不是狐狸精,人家要怎么干儿咱也出不了主意……”说到这里,柳大人面容一肃:“要么这就是人干的!那宛平上下就全是坏蛋!大伙儿做好了活局就蒙咱俩人儿!你看那个女牢的禁子马吴氏,我已让王话痨套出来闲话了,马吴氏娘家堂叔就是咱们吴班头!” 苏旭不由对柳溶月刮目相看:“可以啊!你不糊涂啊!” 柳溶月满脸不服:“苏旭!我是胆子小,不是二傻子!” 她有些无奈地看向苏旭:“说句不怕您泄气的话,我看这一案,八成儿还是要按杨松秋遭了天谴结案。他们上上下下铁板一块,你我根基尚浅,目前无计可施。何况人家说得通啊。若无鬼神,为圣上都祭天地?若有鬼神,狐狸精也算行侠仗义。他们这回是做足了功夫。” 她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词以对。 苏旭平生头回生出被柳溶月说服之感,可他心底怎么这么别扭?! 明明被人蒙了,反要帮人数钱! 忽如其来的烦躁心起,苏旭一把拉过棉被盖在头上:“你说的也是!” 柳溶月知道苏旭难得不是跟自己怄气,她有心想劝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下床去打地铺。 那天,柳溶月的声音好低,她好言好语地开解苏旭:“我知道,咱们不同的,你胸中越有智计,就越恨你困在我这无用的身子里出不去,要不然你必须大有作为。落到现在这个局面,是我没有本事,我白披着探花郎的人皮……什么也做不好……但事已至此,咱只好从长计议……苏旭,说真的,我真怕你怄出病来……” 听床上的苏旭一言不发,柳溶月自知劝不动他,只好哀愁地吹灭蜡烛躺下睡觉。 正难过着,她忽听床上的苏旭闷闷地开了口:“柳溶月……你刚说送我的那件皮袄……可是狐嗉的么?能值五十两银子不?想我这辈子还没把五十两银子穿身上过呢。哎?难道你说的是那件狐肷褶子小袄?” 柳溶月小声嘀咕:“那不是狐嗉,那是海龙……我爹给我的时候说值几百银子呢……” 毫无征兆地,柳溶月就听帐子里的苏旭“腾”地一声坐了起来,他语调亢奋:“我不别扭了!柳溶月!你说咱什么时候回家拿衣裳去好?!” 黑灯瞎火里,柳溶月面无表情地翻了个身,她忽然又没那么担心苏旭了。 财迷心窍,病重不死。 秦王府花厅 值此春和景明之日,春花初开之时,秦王端坐花厅、手持金杯,对着娇妻美妾心情大好。 他笑吟吟道:“有道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今日‘杨’‘柳’悉归孤侧,真是让孤心怀大畅!” 新入门的爱妾柳氏爱娇一笑:“这便叫做‘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说到这里,她瞟了正妃杨氏隆起的小腹一眼,语气含酸:“王爷!可叹无论是何诗词,杨花总在柳花先……” 秦王随口批驳:“朝颜,这就是你的不通了,古人自来都以杨花代柳花,诗中词中能有柳花二字就不错了。”看看爱妾神色尴尬,秦王莞尔一笑:“这自是因为杨柳一体么……” 柳朝颜牵着秦王的袖子不依地摇了摇:“王爷才高,难道就不知单说柳花的诗词么?妾就不信!” 秦王自幼被饱学鸿儒的师傅教导、于诗书礼乐涉猎颇丰,他脱口而出:“如何没有?譬如‘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这不就是?” 如此不祥之语一经出口,秦王已经觉出味道不对。 不过他从生来便是尊贵亲王,自然不屑为了侍妾的喜恶收回出口之言。 柳氏脸色大窘也就罢了,日常服侍在侧的伶俐丫鬟们也已掩口而笑。 一直在旁边安坐的正妃杨氏闲笑着插了一嘴:“王爷虽有珠玉在前,妾身这里也想到一句俗诗,有道是‘日常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这不是说‘柳花’的?朝颜妹妹,你看这句可好?” 秦王慨然笑道:“不愧是孤的正妃!果然博学多识!” 柳朝颜鼻中软哼一声:“王妃自有了身孕,说话字字不离儿童。” 秦王不理柳氏,他看向杨氏的小腹,眼中爱意更浓。 年轻的秦王伸手拉住正妃的柔荑,他依依嘱咐:“王妃要好好安胎才是。想先帝无子,圣上后宫至今也无所出。倘若王妃一举得男,这个孩子在此辈居长,必然金尊玉贵。”话到此处,他看她的眼神里几要溢出蜜来:“孤的王妃功莫大焉!不枉我如此看重于你!” 王爷眼里要溢出蜜来,如夫人眼中则要溢出醋来了! 柳朝颜眼圈儿发红、气息急促,满脸不服不忿。 正当盛宠的杨氏却并不以丈夫的期许为意,她淡然搪塞:“骨肉未见天日,不知男女贤愚。便是侥幸得了麟儿,也比不上圣上将来的龙子。王爷不用寄望太过,免得折煞了孩儿的福气。” 秦王满腔热忱遇了王妃的一盆冷水,顿时觉得索然无趣。 他 回头看向柳氏,轻佻一弹她的稚嫩脸颊:“王妃有孕,不能操劳,府中诸事,你要多多操心才是。如何?敢不敢先为本王管上几个月家试试看?” 柳朝颜一改刚才沮丧的颜色,立刻欢呼雀跃:“敢敢敢,自然敢!” 看如夫人如此喜怒形于色,秦王不由轻忽哂笑:他这小妾美则美矣,但是七情上面、丝毫藏不住心事。与她相处毫不费心,简直如同逗个小猫小狗。 秦王转念一想,刚才心思不悦,公然褫夺了正妃管家的权柄,也不妥当,可别气到有孕的芷兰才好。 他看向王妃,好在杨氏脸上倒没什么特异之色,似乎对此并不十分在意。 秦王心下叹息:我这王妃出身足够贵重,胸中丘壑也深,就是她见得世面太多太广,我纵贵为亲王她也懒地讨好。是了!便如我生来就要封王一般,人家只要平安长大必嫁贵婿,自然难以取悦。要得王妃展颜一笑,只怕非我送她一顶凤冠不可! 想到这里,年轻的亲王雄心勃勃、跃跃欲试,那神情简直与他同样青涩的如夫人有三分类似。 此情此景落在杨芷兰眼里,她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秦王忽然想起一事:“兰儿,你诞育子嗣之期不远,不知奶口、稳婆是否已经备好了?可要细细挑选,别委屈了我家儿郎。” 杨芷兰含羞一笑,并不言语。 王妃身边的谭嬷嬷忙不迭答话:“回禀王爷,医女、稳婆俱已入府。听说宛平、大兴两个京县正忙着给咱家小主子寻上好的奶娘呢!待选的奶娘需产子月份合适,奶水才充足合用,这倒也不能选得太早。” 秦王听到“宛平”二字,不由双眉齐挑,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柳朝颜:“宛平县?可不是你姐夫居官之处?如何?你姊妹俩先后成亲,来往可还亲厚?” 王妃杨氏也饶有兴致地看向柳朝颜:“姊妹两个嫁得不远,真是上佳福气。日后节庆,朝颜妹妹可约你姐姐过府叙话,也免得你早早出嫁,思念亲人。” 秦王似是极爱听这话,他连连点头:“不错!皇上家还有三门穷亲。朝颜大可请了你女兄一家前来做客,不可疏远了骨肉,凭白让人说孤倨傲。” 杨芷兰不曾忽略秦王这句加了重音的“一家”二字,她不由心中一动。 谁知柳朝颜却兴致不高:“不瞒王爷、王妃,我那姐姐与我不同母的。她自幼乏人教导,头脑鲁钝、性情也差,在家就时常忤逆爹娘,出嫁后也不被公婆所喜。听说她成亲不过一月,就连累丈夫让苏尚书轰出家门了,年都不让在京里过的。我母亲说,若非苏探花克妻,以苏家之显赫,断不会选我姐姐做老婆。我姐姐粗疏愚笨,我可不敢让她来咱府邸丢人!” 听了这话,秦王与王妃不胜骇异地面面相觑。 杨芷兰十分惊讶:“苏师傅一家如此苛待儿媳么?礼部尚书怎可这么无礼?!” 秦王也不太相信:“未必如此吧!那时圣上为我选妃,我听官媒说起,柳家长女容颜出挑、知书达理,本是上上之选,无奈这位闺秀已经定亲要嫁入苏府。大概是柳大人舍不得姊妹双双入宫,才做如此安排。” 他一挑柳朝颜下巴,浮浪笑道:“采不到你家这对儿姊妹花,孤当初还些微生憾呢!不过,你那姐夫是新科探花,又在首县为官,我倒想结交一二。只是他性情孤傲,不太合群。朝颜,不如你去为孤走走亲戚,想想办法为孤笼络了这位才俊?” 杨芷兰不意秦王如此直白,不由看看左右。 秦王笑得洋洋得意:“不妨事,这些都是我的心腹人。” 柳朝颜才不理会那些,她侧头想想:“此事好办!若要姐夫高兴,不如王爷送他两个美貌歌姬充实内宠好了。我想姐夫定然高兴!” 杨妃脱口而出:“令姊新婚燕尔,你何必急着为姐夫张罗纳妾?您即便实心为王爷办事,也不必如此挤兑亲姐姐吧?” 那时天色近午,春日阳光刺目。 柳朝颜挺胸抬头,理直气壮:“王爷是问朝颜如何笼络才俊,可没问朝颜如何迁就姐姐!我这主意有何不是?”她回头看向杨妃:“姐姐,难道朝颜说得不对么?” 秦王妃倒吸一口凉气,她沉吟半晌、尴尬一笑:“如夫人……日后还是叫我王妃吧……姐姐二字,芷兰担当不起……” 席上秦王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那日春宴,散得略早。 如夫人柳氏喜滋滋地领了差事,去为姐夫殷勤挑选歌姬、舞娘。 秦王携了王妃纤指在园中缓缓而行。 身边这位正 妃,秦王娶得十分称心。 杨氏虽非如花似玉,但出身名门、端慧聪敏。若非当时她年纪太小,芷兰曾颇有嫁入东宫之望。她不但为太后看重,宫中太妃亦颇多交头接耳:杨氏面相圆满,来日定主大贵。 当初父皇为他选了这个媳妇,人人都说,这便是先帝偏爱幼子的铁证! 所以秦王就更加不服!东宫嫡出,长子继位也就算了! 如何好容易他一命呜呼,这偌大天下不传先帝爱子,倒传给了那不受待见的冷灶王爷? 想到此处,他忽听身边一声娇呼:“王爷?” 秦王陡然撒手,自知失态,他刚刚握着王妃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力道。 歉然回头,秦王却发现王妃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的穿着。 秦王今天戴金缘折角的翼善冠,大红纻圆领袍上的绣了欲飞的蟠龙,他腰系精致玉带,足蹬绿结皂靴,雪白护领映得年轻亲王脸色如冠玉般尊贵可爱。 秦王英俊,颇类他那宠冠后宫的生母丽太妃。 他却不知道,正是为了生母容貌天下无双,才让太后娘娘忌惮了一辈子。 对着这天下女孩儿魂梦中才可肖想的如意郎君,杨妃却极轻微地叹了口气。 似是察觉正妃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秦王含笑问道:“如何,今日孤的穿着,王妃可不嫌污目么?” 杨芷兰微微垂头,语声郑重:“王爷,妾只是觉得……您如此穿着……太像圣上了些……” 秦王哈哈一笑,他抚上正妃的隆起的肚子,语气万分轻柔:“像就对了!都是龙种!” 第六十四章 河东狮吼 宛平后宅 季春午后,日暖融融。湘帘半垂,彩蝶纷飞。 石阶之侧,一丛金蕊牡丹开得照地锦缎;新栽芍药“娇容三变”也已含情欲放。庭中粉白错落,三两轻薄花瓣随风潜入雅致书斋,停在案头、落于几上、附在佳人鬓边,平添了此间主人的妩媚温存。 书斋之内,妩媚温存的苏氏佳人左手操着擀面杖、右手举了切菜刀,他大声咆哮:“柳溶月!我给你脸了是吧?!” 苏奶奶一嗓子把房梁上陈年积灰震得“噗簌簌”接连下落,屋外听窗户根儿的诗素和王话痨吓得齐齐双腿发软,若非齐肃用力搀扶,他俩就要坐在地上。 齐肃脸色煞白,低声念叨:“奶奶气口儿真好。我跟你们说,山里的老虎也就这个动静儿了……” 王话痨攀着齐肃的胳膊勉强站好:“大……大……大人还活着么?” 诗素觑着眼睛往门缝儿里看:“还好还好,奶奶还不曾动用家法!” 三个人正嘀咕着,突听屋内一声暴喝:“是谁在外头嘬死?!” 这一嗓子底气太冲,齐肃脚下一出溜差点儿滑跪在台阶上。 看看实在搪不起奶奶,诗素左手拉着王话痨、右手拽着齐肃,决定扭头开溜! 她心中默默念佛:小姐啊,您自求多福吧!生死关头,我可顾不了您了…… 室内,身着六品官服的柳大人“噗通”一声双膝下跪,苦苦哀求:“您老息怒!我错了还不行吗!” 苏旭横眉立目地拍着桌子:“你自己说!你错哪儿了?!” 柳溶月眼含热泪:“我错……我错……我求求您……您稍微给我提个醒儿……我到底哪儿不对您的心思?您说明白了我好痛改前非!” 只刹那间,柳溶月就觉得苏旭唾沫星子匀匀实实喷了自己一脸,他气急败坏:“你妹妹送来四个溜光水滑儿的大姑娘呛我行市!你还有脸问你错哪儿了?!合着你们姊姊妹妹一条心!专门找老子别扭!你夺了老子功名是天意作弄也就罢了!老子如今混得就剩个少奶奶名头了,您妹妹还诚心派大姑娘来抢我生意?!你们老柳家还干人事儿不干?!” 柳溶月冤得都哭不出来了:“朝颜给我送大姑娘我拦得住吗?!再说她本心是给我送大姑娘挤兑你吗?那不是给你送大姑娘挤兑我吗?我妹妹怎么知道咱俩换过来了?” 苏旭将桌子拍得山响:“就算她给我送美人你不知道,可你跟着美什么啊?!你瞧你那德行!你看你那劲头儿!什么歌姬在哪儿呢?什么你想要看看!你说!你是不是脏心烂肺!你是不是没安好心?!” 柳溶月哭丧着脸:“我……我这不是这辈子头回有人给我……啊,不,应名儿给我送歌姬么?我没见过我还不能看看吗?”她小声咕哝:“我也是爱听个曲儿什么的……” 柳溶月话音未落,就让苏旭照脸一口给啐了回来:“呸!平日里也没听说你爱听什么曲儿,来大姑娘了你又爱听曲儿了!你自己说!看什么看?为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你就要看!验尸你怎么不上赶着去看?山上的老虎、野地里的狐狸,你怎么不上赶着去看?!你说!你恨不得看什么?!你说!你安得什么心?!” 柳溶月这半天让苏旭喷得头发梢儿都湿了,她跪在地上哆里哆嗦:“我……我听王话痨说……歌姬都长得挺俊的……我就是想见识见识……到底有多好看……” 苏旭听了这话,怒从起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一巴掌把八仙桌儿上的茶壶茶碗齐齐拍起来半尺多高,奶奶这嗓子前院儿都听见了:“放屁!好看还能有我好看吗?!” 柳溶月吓得一屁股坐自己脚后跟上,柳大人是勉强扶着桌子腿儿,才没瘫软在地。 然后,她就见苏旭从炕头儿上狠狠抓起笤帚疙瘩,走道儿带风地向自己慢慢逼近。 苏旭咬牙,苏旭切齿,苏旭单手扶上鬓边乱哄哄插满的怯粉桃花儿。 他拧眉瞪眼:“你说!你说!你倒是说啊!比我怎样?好看难看?” 眼见奶奶换了趁手的兵刃,柳大人心知这顿打再躲不过去,她泪流满面地颤抖摇头:“没……没您难看……” 苏旭眼珠子一瞪:“你说什嘛?!” 柳溶月自知失言,连忙请罪:“不……不是,我是说比您好看……” 苏旭纤腰一叉:“你活腻味了?!” 眼看凶神恶煞就要走到眼前! 柳溶月苦苦支撑的精神终于崩溃,她撒泼打滚外加嚎啕大哭:“人家不来啦!没有这么欺负人的!什么歌姬?我还没看呢 不就让您给打发了吗?我就问一声儿她们长什么样儿?我能有多大罪过儿……还讲不讲理了……哇……这就没好人走的道儿了……你再欺负我……我……我不活了……” 三堂门口,已经聚集了看热闹的宛平差役无数,就连县丞衙、主簿衙的几位内眷也忙不迭你拉我扯地凑到跨院影壁听墙根子。 其中赵县丞的夫人苗氏平素即是个御夫有术的厉害人儿,只是最近碍着新县令举家搬来房浅墙低,怕知县夫人笑话才不肯十分施展手段。如今知道堂尊太太也是此道中人,而且雌风尤盛!苗夫人可真是‘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既然如此,两家都在衙门居住,便你说不得我头秃,我笑不得你眼瞎,大家半斤八两罢了! 苗奶奶心花怒放之余,当即下定决心:今天晚上就把这些日子的烂账与赵县丞通算一算!也免得汉子尾巴翘到天上去! 这边阳春午后,赵县丞无端寒颤连连;那边三堂之内,柳大人依旧不曾脱险。 宛平县一众衙役平常都是抓人、打人的凶残汉子,这会儿听着平素温柔沉静的大人居然发出如此杀猪般地哀嚎,各个也是胆战心惊。 众人面面相觑之余,齐齐看向赵县丞,那意思:奶奶如此作恶,咱们要不要冲进去救人?倘若朝廷命官让奶奶活活打死,咱们上上下下有没有责任? 赵县丞耳听堂尊大人在内室又哭又喊,他不禁心头好阵子发颤。 赵县丞也是惧内多年,如今听了知县安人声声狮吼,他难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便在此时,赵县丞突觉有人拽拽自己衣角,他抬眼一看,正是大人的一双亲信。 满脸忠厚的齐肃小哥儿如今哭丧着脸:“县丞大人!眼瞅着要出人命了,您不能不管啊!” 赵县丞耳听屋内奶奶声声断喝,他毛骨悚然之余,连连摆手:“罢了罢了,这种事奶奶不发慈悲,我有什么法子?” 王话痨不住地鞠躬作揖:“大人您坐镇京畿多年,将来必然还要步步高升,怎说没有法子?事已如此,咱们死马就当活马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众人只见赵县丞将足一跺,似是下定勇闯虎山的决心:“罢了!咱们救人要紧!” 那日,宛平县上上下下,书办、门子、快手、皂吏,跪满三院之外,大伙儿约齐了口号,同声高呼:“求奶奶开恩赦难!许大人戴罪立功!” “奶奶!外头来了紧急公事,非大人亲身处置不可!还求奶奶放大人出来!” “奶奶!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纵该打死,好歹也需走一道朝廷手续方可!” 如此山呼海啸般地嚷嚷,倒把屋里的苏旭吓了一跳。 他是万万没想到,外面居然有这么多人轰轰烈烈地来救柳溶月! 苏旭登时气馁:想柳溶月何德何能?一朝变了男人、当了大人,居然就似有百灵护体一般!在家我妈护着,出门衙役护着,她怎么这么命好? 但事已至此,还能怎样? 苏旭不禁有些犹豫,讲道理他气还没出,就这么跟柳溶月善罢甘休,实在心有不甘,也下不来台!可是要就倔强下去,外面跪着衙门全体人等,喊齐了号子一块儿山呼也不像话!更何况虽然不知真假,可他们口口声声还有公事要办…… 趁着夜叉奶奶沉吟不语这么个功夫,千伶百俐的诗素连忙掀帘子进屋,强行将她瘫软在地的窝囊小姐拉扯出来。 小丫鬟推着柳大人往就外走:“大人!大人!外头有公事找你呢!还不快去?正事儿要紧!”她扭头朝屋里拿乔作势地大声嚷嚷:“咱奶奶那么贤惠的人儿,还能拦着您给朝廷效力,往家里挣粮食吗?!”说着,诗素将柳溶月往前一推:“还不快跑?!” 柳溶月胡乱抹了把脸、拔足飞奔,外面的县丞、衙役,接应到了大人,连忙护驾仓皇离去。 如此,柳大人才完了这场无妄之灾,宛平知县终于免遭涂炭。 看柳溶月被衙役们众星捧月地救出升天,苏旭在屋中猛一顿足,他双手叉腰,对窗外大吼:“有本事你就别回来!回来我再跟你算总账!” 诗素姑娘虽让奶奶吓得一激灵,可还是扒着窗沿儿目送小姐离了险境。 她拍拍胸口,再回头瞧瞧嚷得几乎脱力的大少奶奶,小丫鬟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挺有良心地给少奶奶倒了杯水。 她缓缓劝道:“我说小姐家的,您何必呢?要说你俩也过了快仨月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 见少奶奶的尴尬脸色,诗素连忙改口:“当 然了,做不成夫妻,您俩也当姐妹儿处了这么些日子了。您还闹什么啊?我瞧出来了,其实您对我家小姐也不能算不好,教读书、教写字儿,少奶奶您虽厉害些,可忙得都是正事儿,我明白儿看在眼里。便是那些闲事儿,譬如那日小姐不过随口一说,表少爷曾给她折过牡丹,您就想方设法给她亲手种了满院子牡丹、芍药。您这就是噘嘴的骡子—卖个驴钱。事儿都做到了,好好说话您能呛死么?” 诗素再看少奶奶给气得颜色煞白的模样,不禁又有些心疼:“少奶奶!依我说这回竟是您作得忒过了些。哪个大家公子只有一个老婆?我们老爷在扬州有诸多侍妾,没带到京城就不说了。您爹都穷成那样儿了,不是还娶了姨太太?不过几个歌姬么,有什么大不了?再说就我们小姐这见男人见女人都上赶着回避的熊样儿,您还怕她荒淫了女色?她要是能荒淫女色她不就出息了么?哪儿就呛您当少奶奶的行市了?八字儿一撇儿还没呢。您这么闹不是坏了我们小姐……啊,不,坏了您自己的名声么?” 苏旭虽让诗素说得有些吃瘪,可他依旧愤愤不平:“这柳溶月也就罢了,柳朝颜她安得什么心啊?就算不是一个娘,也是亲姐妹啊!哪有姐姐成亲没有百日,妹妹就上赶着送狐狸精的?玄武门之变好歹还为了夺天下呢!朝颜这么挤兑姐姐是图什么啊?诗素!你知道底细!她俩到底有什么过节?” 然后,苏旭就见诗素缓缓坐在了自己腿侧的脚踏上,这最爱挤兑自己的丫头竟叹出了口极长的气:“嗨!她俩能有什么过节儿啊?” 苏旭心中一动,他就听诗素一边儿做针线活儿一边儿跟自己絮絮叨叨:“这话论理不该我们丫头嚼舌根子,可我们这二小姐啊,她脖子上长个脑袋竟然是为了显高的。” 她深深地瞧了苏旭一眼:“您是聪明人,想那日回门您也瞧出来了。我们二小姐聪明面孔笨肚肠。她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心里从来不过弯儿的。二小姐是真相信,大小姐又笨又蠢,教不出来,所以才不招她娘待见。似大小姐这等愚若牛马之人,生来就是有辱家门的货,有吃的就不错了。她给您送歌姬来,大概是想替姐姐描补对您服侍不周之处。” 苏旭瞠目:“柳朝颜是瞎么?柳溶月多聪明啊!又会女红,又会算账,又念过书,又有眼色!这些日子我看出来了,您家大小姐装傻充愣,一个大子儿不少挣!要不是伤在胆子太小,她把我活活气死李代桃僵也是手拿把攥的事儿!这要还愚若牛马,二小姐是下凡天仙不成?我看未必吧。” 诗素摇头苦笑:“依我这没见过世面的丫鬟眼睛看着,世上瞧不起旁人的,大概可分两种,一是如您这般聪明绝顶、还多有见识,那是老天爷赏饭,咱没话说;另一种啊……自己是糊涂行子,别人行事她统统看不明白,所以笑世人都是傻子,那可就真没法子了。不是我说,我们小姐纵然胆子小、没出息,痴恋她那没影子的表哥,终究不是糊涂油闷死了心;二小姐明明脑子不好使,偏让亲娘怂恿着,当自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儿,还要去风口浪尖儿上挑事儿,那才是……唉……说起来我们夫人强把大小姐嫁人、将二小姐送去选妃,也真是打错了算盘……” 苏旭听诗素难得夸了自己,心里却很有些不是滋味儿,他闷闷地想:难道在诗素心里,将柳溶月送去秦王府做侧妃才算是好?这可真是丫头之见!想王府人多事杂,胆小如鼠的柳溶月去当如夫人还不让人活活欺死?更别提秦王素有壮志、可不是个安分皇子!我都瞧出来了,圣上能不知晓?我看朝颜这份儿富贵怕不稳当…… 思一及此,苏旭不禁又想到柳朝颜成亲那日,人人赞叹的奢华风光。 苏探花破天荒地生出无穷气馁:我这才是胡思乱想。柳大人说先帝过世迅疾十分蹊跷,想来朝中百官都有此虑,所以圣上正要向全天下显摆他兄友弟恭。你看秦王年纪不小,皇帝也不放他去适藩,还特意地恭敬太妃以示尊崇。这一则是圣上要做个慈爱幼弟弟的样子给世人看;二则么……丽太妃与秦王这些年在朝中苦心经营,自成派系、心腹不少,皇上登基不久,只怕一时难以撼动…… 毕竟去年先皇过世,朝野中秦王继位呼声甚高,似自己这等不爱蹚他哥们儿浑水的清高人又有几个?今日朝颜巴巴儿地送了四个美人来巴结“自己”,谁说背后又没有秦王的默许呢?看来秦王对我还没死心! 唉,朝局混乱,我还需谨慎行事,万不能贸然入局,做了他兄弟棋子。 哼!如此想来,得亏我老人家手疾眼快将这四个妖精齐齐打发了,要不然让圣上知道了,必有麻烦。 可叹老娘这番良苦用心,他们居然全不 明白,还道我是厉害吃醋,当真没有见识得狠了!慢着,我如何成了“老娘”?我明明“新娘”还没当热乎呢! 怪就怪柳溶月这睁眼瞎!明明有老子这等绝色佳人日日在她晃来晃去,她还不知足!居然还要去瞧歌姬舞娘!当真可恼啊可恨! 这么看来那日赵县丞家苗夫人来串门子时,对我说得倒是金玉良言。家里没根一丈二的棍子镇宅,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哇呀呀呀…… 眼看面前这位奶奶脸上忽红忽蓝异彩纷呈,仿佛院儿里那株“娇容三变”落地成精,诗素饶是胆子大,也觉心头发瘆! 她寻思:我日日还说,小姐如何不肯跟奶奶圆房?只怕圆房之后日子就好过了。如此看来,小姐不近女色,果然睿智! 奶奶!没有自杀的心,谁敢靠您的前儿啊! 第六十五章 要选奶口 宛平见月堂 柳大人端坐二堂,惊魂普定。 她擦了一把冷汗,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从后宅仓皇逃出,跑到二堂逃避挨打?搁一个月前,想都不敢想啊! 如今见月堂前的县丞、书办、班头、衙役,各个对她满脸巴结。 可见二堂之外比垂花门里好混多了!她竟上当受骗一十八年! 吴班头忙乎着拧来热手巾板儿,赵县丞小心翼翼帮她擦拭满面泪痕,就连前些日子与她不睦的李千秋都臊眉耷眼地献了碗茶上来。 一众衙役齐齐向她作揖施礼,口口声声:“小的们救驾来迟,让大人受惊了,这都是小的们的不是!还请大人恕罪!” 柳大人环顾诸多僚属,当场感激涕零! 她鼻子一酸就哭出声儿来:“呜呜呜……想不到竟是你们对我好……” 一众衙役纷纷上前解劝:“大人莫哭!这不丢人!您不过被奶奶申饬了一番,让大伙儿劝出来暂时避难,有甚难堪之处?” “就是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有威风也不耍于奶奶面前!” “大人是能屈能伸之人,小的们都理会得!” 王话痨也说:“有道是小杖受大杖走,这都是圣人给大伙儿出的主意!可见圣人当年也是没少挨打……” 柳溶月刚要反驳,那是圣人教导大家如何尊重父母,不可与太太逞凶相提并论。但她转念一想,自己家中父慈女孝,何时有过这等大声小声?便是后娘恶毒,也不曾对她拿刀动杖。她活这么大,世间恐怖无出苏奶奶其右者。偏她还要日夜孝顺于他,那么圣人此言推而广之,从“老子”而及“老婆”似也无不妥之处。 想到这里,柳溶月醍醐灌顶!“新娘”“老娘”都是娘,“老子”“老婆”都带老。既到灵台宝境,何不无悟彻洞天?既然苏旭摆明了跟她爹妈一辈儿的,那她纵然遭他荼毒也不寒蠢! 唉,想她自幼让先生教育读书,哪一本不是让她做个贤淑女子?如今出门一瞧才知道,敢情还是如苏旭这般制霸全家来得实惠。 衙中众人眼见堂尊默默不语,脸上变颜变色,大家伙儿深恐尚书公子脸皮薄、想不开,他有个好歹不就得罪了当朝一品?这可万万不行! 赵县丞当机立断给出个眼神,诸多衙役立即苦口婆心地宽慰本家儿大人。 李司吏当仁不让:“大人!您这不丢人啊!想去年赵县丞让太太明火执仗从县丞衙活活追打到土地庙!还不是弟兄们拼死从赵太太棍下抢出了县丞的性命?您这不叫事儿。” 赵县丞鼻子一哼:“大人,便是似李书办这般说嘴要强之人,去年端午暴雨那晚,他也曾让太太轰出家门。半夜三更求小的收留一宿,可见人生在世谁没个马高镫短?” 如是,大家你一言来我一语,兜出衙门中阴私无数:哪个书办曾让太太打得鼻血横流,本县医官曾经深夜去医治;哪个衙役让老婆一脚踢下床榻,扭了数月老腰;便是顺天府尹惠大人听说都曾吃过太太拳脚,悄悄差人来宛平县寻过跌打医生…… 上官尚且如此,僚属何能免俗? 吴班头倒是息事宁人:“大伙儿都是成了亲的男子,何人不曾领受家法?满屋子难兄难弟谁笑话谁来?大人,您老还是要多往开处想。” 话说到这里,满屋公门之人居然生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凄凉之感,大伙儿相对唏嘘半晌。眼见心交都到了这一步,再不去喝顿大酒称兄道弟,大家掏一掏心窝子这都说不过去了! 还是柳大人手疾眼快把气氛拉了回来,她咳嗽一声:“那个……赵县丞,你不是说有公务找我?” 赵县丞愣怔半晌,才想起来掏出来封公文:“回大人的话,公务倒是公务,又是花钱的勾当……这是秦王府的差事,要咱们宛平、大兴二县送乳母待选。” 柳溶月一时没闹明白:“秦王要乳母干嘛?他不都二十多了吗?” 她就瞧赵县丞有些好笑地向自己解释:“不是秦王要乳母!是秦王正妃梦熊有兆。让宛平、大兴二县各送奶口二十名备选。王妃分娩是能算出月份的事儿,这个咱们万万不可耽误。” 柳溶月没想到,敢情当县官还得管这等琐碎闲事!再一转念,她不由有些担心:想朝颜入王府大概也有一个多月了吧?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难见娘家人。朝颜年纪轻轻做人侧室本来就难,如今正室又率先有喜,只怕妹妹那样心高之人,更是日子煎熬…… 姊妹一场,纵然朝颜从来轻视于她,柳溶月还是拿朝颜做妹妹关怀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眼见大人蹙眉叹息,赵县丞错会了意思,他摒退了左右,待诸人悉数走净,赵县丞才低声说道:“我知大人为钱犯愁。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秦王势大,他府里的差事咱们可不敢敷衍塞责啊。” 柳溶月茫然抬头,她本想问这如何是个花钱的差事? 但是想起苏旭的教诲:做大人,主意需找下面要。你说得越少,他们端出的成例越多。做人不可自曝其短,为官之道就是拿好主意。你要是不明就里,不妨脸色阴沉,下面人自然上赶着为你说明。 果然,见堂尊还在沉吟,赵县丞连忙细细为她解释:“我明白大人的难处。想普天之下,也就宛平、大兴二县守着京城,才有这等难差需办!” 柳溶月想:找个奶妈儿很麻烦吗?哪个大户不雇奶娘的? 看大人还不说话,赵县丞翻出衙内公文:“东安门往北的礼仪房,乃是内庭宣召选养奶口之所。向为内庭太监所掌,按本朝旧例,每季精选四十名奶口养在其内,以备内庭不时之需,算坐季奶口。又宛平、大兴二县需官选八十女子名备选,是点卯奶口。季终更替。这些奶口均需出身京县、家世清白、面目周正、年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夫男俱全,生第三胎仅三月的方可。还需经稳婆验看,内无隐疾、奶水充裕,才能入选。” 赵县丞话没说完,柳溶月已倒吸一口凉气:朝廷每仨月就要换一百二十名哺乳的妇女待选?更别提还要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夫男俱全,生满三胎?这差事可不太好办! 可这还没完,她就听赵县丞继续为自己讲解:“好在宛平、大兴二县人口众多,只要将差事狠狠压给保正,奶孩子的女人还是能寻得到的,只是朝廷总要给每人一份口粮器物。” 说着,赵县丞翻阅账簿,指点诵读:“每位奶口,每日支领米八合、肉四两,每年更番什物、每季吃穿杂项,譬如供应奶口的木炭,每年就需要一千八百斤、银柒两贰钱。更别提衙门还需为奶口提供瓷盘、瓷碗、竹箸、砂锅、水瓢、扫把、木盆、马桶、簸箕、笤帚……春供布帘、夏给蒲扇、秋换炕褥、冬备火炉。以去年为例,宛平县为这些奶口妇女总共出银肆佰壹拾玖两伍钱捌分。更别提倘若这些妇女如有选入大内者,还需高髻新衣、宫装以进,这些衣裳行头,也要着落在咱们县脑袋上。” 听到这里,柳溶月脱口而出:“咱们的家底儿才不过三千两!” 赵县丞点头诉苦:“即便宛平、大兴出了这些银两、器物,内庭有需,也未必寻得着合用的乳母。” 柳溶月瞠目:“不是有一百二十名待选么?还挑不出满意的?” 赵县丞哭丧着脸点头:“自本朝文宗显皇帝这几十年来,皇室子嗣不丰。备选奶口无所事事,拿钱混事儿。坐季奶口即便给拘到礼仪房里不许出来,也不过受困三月。何况点卯奶口在家居住,那是白拿一份钱粮。何人不愿?如此民间女子生了三胎,家人走门子、送礼物,要谋此差的不在少数。年深日久,反正是备而不用,选进奶口竟成了生意。所选妇女,纵然年纪老大、儿子好高,还赫然在册的并非绝无仅有。更有这些年来,宫中所用乳母门槛越高,娘娘们嫌弃乡野村妇粗鄙痴愚,都爱以知书识礼的大户媳妇入内,所以那些奶口备了也是白备!有事还需重金购买。这回秦王府要奶口,自然更精挑细择,您看着吧,这回不破费三、五十两银子,断寻不到他们合意的乳娘!” 柳溶月摇头:“那也用不得三十两!当日我爹为我买的奶娘,略微识字、针黹也好,才值十六两银子。” 赵县丞叹气:“大人有所不知,入宫奶口与官宦人家的奶娘大有不同。奶口一但入选进宫,这辈子别夫弃子,寻常就出不来了。这是明知道朝廷用不上,大伙儿才打破头去应差,一旦知道可能备选,各个避之唯恐不及。不信您看明天就有报病的,所以说这差事难办呢!” 柳溶月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更深,她知自己奶公后来到了柳府做事,奶娘的儿子长大做了爹爹长随。奶娘在世之日,倒是一家团圆的。她是真不想为了办差,弄得人家妻离子散。 赵县丞看大人面露不忍之色,只得好言宽慰:“大人,话虽如此,差事还是要办。只盼着咱宛平妇女选不上罢……” 柳溶月没想到在家挨了顿打,出门还碰到这么个晦气差事,心里更添一层愁苦。 她知道奶口之事是因循旧例、争不出来的,只好问些其他大事:“县丞,我虽然刚做了一个月县官,然库银不充,入少出多,也是台面上事。咱们可有什么法子开源节流么?来日还有迎接玉贞公主的差事,眼下修葺馆驿,也是大 笔开销。真等公主驾到,必然还有一番花钱如流水。” 赵县丞经手钱粮有年,自有无数心得体会,难得这位大人敏而好学,开口下问。他自然滔滔不绝,说出了一番极长的话…… 柳溶月听得点头不止,她这才知道,原来做官行政还有这么多门道可讲。 等两人说完了这些公事,天色已近黄昏,柳溶月便和赵县丞并肩向后宅走去。 赵县丞居家小院儿在见月堂西,不需柳溶月那般深入内院,走不得几步就到了。 见堂尊竟期期艾艾将自己送到家门院口,赵县丞知道大人是不敢回家。回想今日之事,他也有三分好笑:“大人,小的冒死说一句,若论今日之事,竟是您孟浪了些!不过四个取乐女子,太太打发了就打发了,似这等大家调教的歌娘舞女多半呆板无趣。来日下官陪您去本县青楼领略风光,那些姑娘才叫活色生香,你我才好放浪形骸,骸,嗨……嗨哟!” 可怜赵县丞话未说完,已被乌黑木门内伸出的纤纤素手捉住了耳朵,他连声哀叫:“太太!太太不可如此!苗氏!堂尊大人还在这里呢!” 柳溶月目瞪口呆之余,只听小院儿之内传出个口齿爽利的女子娇音:“堂尊在此,你还敢胡说八道!倘若堂尊不在,你还不原地上天!这几日老娘不曾管束于你,你竟打起了勾引堂尊去逛窑子的腌臜主意!这要是让堂尊太太知道,不说你为人龌龊,定怪我治家不严!你不是要去逛瓦子么?院儿里现成儿有瓷瓦子烧得滚烫,你这就去跪了过瘾!” 柳溶月还没明白赵县丞这是遭遇了何等不幸? 那位被称作“苗氏”的女子已轻飘飘扔出一句话来:“大人!天也不早了,公事也了了!您就该规规矩矩回家,跟奶奶眼前点卯吃饭才是好男子!这院子里的家务事儿啊,您清官难断管不着!” 她话一落地,柳溶月就见赵县丞死死扒住院门以图求生的两根手指,居然让火筷子活活敲开。伴着声声杀猪般的惨叫,赵县丞被夫人活活拽入院内,终于再不可见…… 其时日落乌啼,其时彤云漫天。 茕茕独立的柳大人呆愣半晌,忽而生出许多欣慰:凡事儿怕比啊!无论怎么说,笤帚疙瘩总慈悲过捅火棍子,苏旭对我还算人间有情! 按理说赵县丞今日既救了柳溶月,柳溶月就该投桃报李。 她正思忖着,是不是要敲堂鼓集齐本县人马再来救人?忽一回头,就见王话痨不知道什么时候戳到了自己身后,倒把柳溶月吓了一跳。 王话痨如今也是如丧考妣:“大人,您快回去吧。奶奶有请。” 听着院内赵县丞声声哭喊,柳大人脸色不由骤变,她都磕巴了:“不……不知奶奶唤我何事……” 王话痨怕吓坏了大人,连忙安慰:“大人,您别害怕。奶奶这回叫您不是去挨打。奶奶说了,家里没钱买米下锅,让您回去把玉佩找出来当了。” 柳溶月大惊失色:“如何就没米下锅了?正月里不是刚抢了陈管家十两吗?” 王话痨叹气:“仨月才抢一回,能吃多少日子啊?您呐,别说当官,落草也得饿死。” 宛平内宅 柳溶月翻着抽匣,不可思议:“不至于吧!不至于吧!十两银子的存项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回轮到苏旭有些不好意思,他扶一扶发髻,不咸不淡地回答:“那不是……都打发歌姬了么?烧了卖身契,总要给点儿银子让人家雇车雇船的各回各家。一个人儿给二两,那还多吗?” 柳溶月都要蹦起来了:“多!怎么不多?我一个月才挣多少?!” 王话痨在窗外听着,忍不住接个话茬儿:“更别提大人您还爱好在堂上接济个寡妇!您二位比着行善,就是家里有个金山也早晚花完!” 苏旭起初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他旋即理直气壮:“打发了不过是花一笔,留着不是得月月花?这几个唱曲儿的姑娘,一个月至少也得一吊钱月钱,更别提人吃马喂置办衣裳。你进门就嚷嚷我打发人,倒好像我吃飞醋一般!如何怪我早上跟你起急冒火气急冒火?!” 王话痨在窗外“呵呵”一笑:“四个大活人放在家里吃饭自然是开销。但凡把她们赁出去做针线活儿,一个月都能挣出挑费,您还说您不吃醋?” 这几句话噎得苏旭脸色通红,他刚要对窗外发作,忽听柳溶月的声音不温不火地在耳边响起来:“话痨,你有所不知,历来府中唱曲作乐的歌姬小戏儿,学得单是一套功夫,她们不会针黹手艺的。我要指着她们赚银子,她们多半会流入秦楼楚馆,那这些女子还谈什么 后半辈子好结果?倒是奶奶如此处置,好歹给她们寻了个正经出路,也是积德……” 王话痨一抖手:“是。歌姬们是有正经出路了,咱正经晚饭在哪儿呢?” 柳溶月从腰上摘了玉佩下来:“这个虽成色不好,也能当些钱回来度日,火烧眉毛咱们顾眼下吧。” 打发走了唉声叹气的王话痨,又安抚了不住抱怨的小诗素,柳溶月这才满脸郑重地跟苏旭商量:“虽然这些日子我仿您的大字,可笔迹终究没学到十足。吃了这顿饭,还得烦您给我妹夫秦王写信致谢。你我需斟字酌句、苦苦哀求,怹老人家可千万别再往这里送人了。这个月还好是四个歌姬舞娘,要是下个月他再送来十样杂耍,咱只好回京卖房了。” 苏旭暗道一声惭愧:白瞎我自幼饱读圣贤之书,竟不知道做官如此容易倾家荡产! 第六十六章 遇到故人 秦王府花厅 秦王坐在主位吮着清茶,王妃神色恬静地阅读一封书信,唯如夫人柳氏愤愤不平地坐在侧位。 柳朝颜满面恚怒:“王爷!我说什么来着?我这姐姐又不贤惠、又不守礼!如此悍妒,连您赏赐的歌姬都容不下!她这哪里是驳我的脸?她这是公然驳您的面子!还好意思让我那颟顸糊涂的姐夫给您写信剖白?!当真恬不知耻!怪不得我娘这些年不给她好脸色!” 秦王脸色不豫,显然是将如夫人的话听了入耳内。 谁知那厢看信的杨妃却“噗嗤”乐出声来。 秦王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毛,他知正妃素来端庄平和、笑不露齿。如何看了六品小官儿的一封手书,竟惹得她当众破颜? 他饶有兴致地看向杨氏:“王妃为何发笑?” 杨芷兰放下书信,依旧忍俊不禁:“妾是笑这位探花郎果然文采斐然、妙笔生花。王爷您看,他骈四俪六、引经据典地洋洋洒洒了这一页信纸,究其根本不过是一句话‘歌姬太贵,我养不起’。能将一个‘穷’字说得如此清新脱俗,难为他匠心独具。王爷!妾真好奇,苏探花何至如此?竟连四个歌姬都难养活?他爹真是当朝一品尚书大人么?” 秦王随手接过苏旭的来信再看一遍,这回他自己也不禁嗤笑出声。 秦王没理会气鼓鼓的如夫人,他轻声慢语地对杨氏解释:“王妃所说不差,苏探花果然有个尚书老子。不过他爹是个清官,日子窘迫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杨芷兰不以为然:“官居一品,门生满朝,能穷到哪儿去?何况又是先帝的师傅。只怕有些故意做作罢?” 秦王笑着摇头:“王妃此言差矣,苏尚书真是个最老实不过的清官!若非我父皇和先帝赏赐,他连当朝一品的府邸规制都难维持。这好人只伤在一处,便是心中有股呆气。当日父皇不过随口一说,将东宫托付他教育。这人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东朝。便是二郎那样温柔小意的巴结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当初反讨了一鼻子灰去。” 听丈夫戏谑当今圣上的尴尬往事,还随口称呼皇帝为“二郎”,杨妃微微蹙眉。看看好在左右都是秦王心腹,她才将涌到口边的劝谏忍了回去。今天夫婿兴致大好,她不想煞了风景。 王妃心中懊丧:自己已身怀六甲,又对着富贵天成的琢玉郎君。按说做个女子已经称心如意到极处,偏偏丈夫如此张狂任性,怎能不让她为子嗣安危操心? 秦王显然并未察觉王妃的纠结,他侃侃而谈:“要说这位苏尚书啊,若单以操守而论,还真找不出毛病。要不然就二郎那刻薄仔细的性子,他能活到现在?圣上是个沽名钓誉之人,不愿落下苛待先帝旧臣的话把儿。只是落到二郎手里,以前那些接济苏尚书过日子的频繁赏赐就没有喽!怨不得他儿子穷成这样儿。”说着,秦王一挑如夫人下巴:“你也别抱怨天抱怨地了,你姐姐命苦,她嫁了个穷人。” 柳朝颜听了这话,脸色方才好些。 杨芷兰三分好笑:“既是如此,王爷何不贴补贴补亲戚?” 秦王不屑地“嘿”了一声:“他刚打发了我送的歌姬,我再上赶着送银子,未免显得本王巴结于他!这人素来不识好歹,咱们要笼络也不急一时,先将他冷冷再说。” 柳朝颜听出关窍,她娇滴滴地问:“王爷为何要笼络我姐夫?难道他还有些用处么?” 秦王轻佻一笑,刮了刮如夫人的鼻梁:“他能有什么用处?本王不过看在苏探花是你姐夫的面上罢了……” 柳朝颜含羞甜笑,杨芷兰微微挑眉。 秦王回头看向王妃:“王妃心软,本王明白。只是接济亲戚的事儿也不着急,咱们且先看看苏县令给我儿子找奶口尽不尽心!” 秦王妃含笑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宛平县见月堂 见月堂中,柳大人端坐主位。她身后丈高屏风之内,坐没坐相地歪着苏少夫人。 自从屏风成了大人步步高升的风水圣地,这里已经无人有胆靠近。 苏旭索性在后面放了炕桌小榻,要诗素摆好茶水糖糕,要不是怕嗑瓜子儿声音太大,苏旭真有心把花生、核桃、干果笸箩一股脑儿拿来磨牙解闷儿。 苏旭现在可心疼自个儿呢:做人,最重要就是养生! 外头胖眉肿眼儿的赵县丞正低声儿与柳大人说着公事。柳溶月怪不好意思地亲手给他倒了杯茶。她那天不曾带兵去救僚属于水火,心中十分愧疚。好在赵县丞本人不甚在意,他成亲日子已久,知道事需看长。即便一时被大人带人救出院落,那又如何 ?这又不是英雄救美,还能以身相许,跟大人过一辈子的。倒是这位知县大人,不忘难兄难弟,竟是个义气之人! 如此上下相济,心思相合,公事自然办得流畅了许多。 柳溶月想起上午的遭遇,有些愁苦地抱怨:“赵县丞,你前些日子说得丁点儿不错,这一百二十个奶口竟全让礼仪房退回来了,说一个也不合用。还责备咱们虚应事故。还讲不讲理了?那四十个坐季奶口,成日在他们那里养着也不见他们说个‘不’字。这会儿要用了,反说咱们不好。我堂堂探花郎,让太监出言讥讽,当真斯文扫地!” 虽然柳溶月不曾亲身考上探花郎,但她如今顶着苏旭的脑袋就觉得自己是文曲星下凡!日日让人当九天星宿夸,难免相信自己是一朵花! 屏风后的苏旭听了这话磨了磨牙,他寻思:柳溶月你现在可有点儿臭不要脸啊。 既然让人夺了功名,苏旭想想应该对得住自己,于是又拿了一块儿最贵的玫瑰糕解馋。 柳溶月说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赵县丞道:“大人别急。这是公公们应付差事给上头看。责备咱们并不当真,您就是脸皮儿太薄!您看!来汇同商议的大兴县令同样挨了排揎,人家不是腆着大脸又回去了么?做官不能要脸!” 柳溶月想想这个倒是,可她依旧着急:“王妃产期临近,王府又如此挑剔,合适的奶口要到哪里去找?三日之内找不到,我又得让太监数落,想着就头疼。” 赵县丞胸有成竹:“大人,有道是花钱能买鬼推磨!吴班头已经联络人牙子寻到了个极合适的奶口。他说待会儿就给您带来相看,这回定然能保王府满意。” 柳溶月再次惊奇:“不是!怎么堂堂官府还勾着人牙子?这合适吗?” 赵县丞“嗨”了一声:“您就别管那么多了,撒手让他们去办就好。” 柳溶月很不放心:“买乳娘不比买丫鬟,奶妈家里必然还有吃奶的孩子。咱花多少钱能让人家抛夫弃子一辈子?人家能愿意吗?强拆夫妻母子的缺德事儿,咱衙门可不能瞎干!” 赵县丞倒没想到这些,不过他不以为意:“大人!三四十两银子给出去,足够贫家买房子买地。奶口入宫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不比在家吃糠咽菜、粗布衣裳强了百倍?这两厢情愿的好事儿,去哪里找啊?吴班头还用逼迫谁来?您别这么看我!我就问您想不想好好儿完了这差事?难道您还想去听太监尖酸刻薄?” 屏风后的苏旭心道:唉,柳溶月上午让太监数落了也不易,不过挨骂这本事她倒是轻车熟路,是比我本人笔管条直了许多。 想想那尖声儿的太监竟比苏旭还要厉害,柳溶月这才闷闷地不说话了。 虽然这一个月她按照苏旭的嘱咐,夙兴夜寐、事必躬亲,仿佛是磕磕绊绊地掌握了大局。但是一入细枝末节,柳溶月立刻沮丧地发现,她还是如同孩童一般被手下人架弄安排。 怪不得太祖皇帝说,本朝与官吏共治天下。 柳溶月今日才知,这个“吏”字可不是为和“官”字对仗工整强加上去的虚词儿。 事情总归是要交给下面去办的,否则就是政令不出见月堂。 果然,不多时吴班头引了一个衣着简朴的妇女来见她。 吴班头说:“大人!这女子面容周正,读书认字,本县郎中诊过无疾病,稳婆验过奶水充足。本人愿意入府去哺育贵人,您看看可还用得?” 说着,吴班头对那名女子大声呵斥:“向前几步,抬起头来,让大人好好儿看看!” 显然这趟差事吴班头自以为办得不错,说话很有几分洋洋自得。 柳溶月正为这事儿烦得不行,听见终于选了人来也挺高兴。 她刚要看看待选的乳娘,谁知柳大人脑瓜子还没抬稳,那女子就“噗通”下跪大哭:“大人!您要给小女子做主啊!小女子不愿入宫!小女子产子才出满月!我放不下我的孩子!小女子是被强行发卖的啊!小女子冤枉!” 柳溶月双手一抖,心说:我说什么来着?! 她愤愤看向赵县丞与吴班头,那俩双双垂头摸摸脑瓜子。 倒是屏风后面的苏旭有些好奇,他要看看又出了幺蛾子? 谁知扒着屏风缝隙一看之下,苏旭顿时脸色大变! 吴班头没想到自己在大人面前能丢这么大脸! 他顿时上前叱骂那个女子:“你这泼妇!大人面前还要放肆!怪不得被你丈夫发卖!也罢!你既不愿意,我就让人牙子把你卖去勾栏了事!你也不必在 这里大哭大喊!” 柳溶月连忙呵斥吴班头:“且住!不要吓唬她。这女子既然喊冤,咱们不妨问她一问。” 柳大人向下问道:“下跪女子,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有何冤情,慢慢诉来!” 不得不说,当了一个多月官儿,这套江湖切口柳大人现在烂熟于胸,她是张嘴儿就来。 下跪女子似是委屈极了,她抽抽噎噎:“回大人的话,小女子张王氏,自前年与丈夫张全宝成亲以来,我恪守妇道,勤俭持家。今年正月生下女儿,我并无七出之罪。谁知丈夫好赌成性,游手好闲。他……他竟然将我无端发卖了!” 张王氏泣不成声:“大人!我女儿才不过一个月大!吃奶的孩子离不开娘!我丈夫把我卖了,即是断了我孩子的活路!” 说到这里,她频频叩首:“大人!您救救小女子!您救救我的孩子吧!别让我丈夫卖我!别让我丈夫卖我!” 柳溶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道:又碰上个不是人的! 不过她忽然想起一事:“张王氏,你今年实足几岁了?” 张王氏擦把眼泪:“回大人的话,小女子二十一岁了。” 柳溶月接着问道:“你说与丈夫前年成亲,年初产女。那么你只生养了一个孩子?” 张王氏含羞哭道:“正是!只有一个女儿。” 柳溶月对吴班头说:“王府寻奶娘,要十五到二十岁之间,生养过三胎的妇人。张王氏今年二十一岁,只育一女,不合适的。既然本妇也不乐意,你就让她丈夫把她领回去吧。传我的话,以后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再敢赌博卖妻,我定然罚他。” 吴班头面露难色,他近前一步小声嘀咕:“大人,秦王势大骄横,他府里选奶娘竟比朝廷选女官也不差什么,又要容貌姣好,又要谈吐斯文,又要身强无病,又要乳汁充足。寻常农家媳妇上哪儿找这样儿的去?朝廷所说,生过三胎,无外是要将奶口送入宫廷不能出来,怕百姓人家子嗣单薄。张王氏本家丈夫都不怕断子绝孙,咱顾及什么啊?再说二十一跟二十,不就差几个月么?谁看得出来?” 瞧大人脸色还不好看,吴班头接着劝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大兴县下午选送的强壮农妇又让王府给摔了回来!说是相貌丑陋,怕吓着世子。您仔细看看下跪的张王氏,容貌可多俊俏?您等小的恫吓此女一番,给她捏造份履历送上去,咱们定然能完了差事,得王府夸奖!” 吴班头又瞥了下面瑟瑟发抖的张王氏一眼,说话更加肆无忌惮:“大人不必心慈面软!这个娘们儿也不是什么好人!小的听说她并非张全宝明媒正娶的妻子,乃是个爱慕小白脸儿,抛弃父母私奔的贱人。本来就不是三媒六证娶的正头娘子,这会儿让男人卖了还不活该么?咱们衙门买了她,将她送去王府是积德修好。您要非把她退回去,她丈夫定然将她卖到下三滥的瓦子里去!那就连她亲爹都要活活羞死!” 看大人眉头还不曾纾解,吴班头厉声向下呵斥:“张王氏!休装什么规矩妇人!你抬起头来!让大人瞧瞧你的容貌!” 下跪女子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她自从被人牙子从家里活活拖出来,这等龌龊言语也不知道听了多少。眼见这等隐私之事都闹到衙门里了,她又羞又恨、有口难言。 柳溶月就见张王氏擦了好久眼泪,才颤巍巍地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张王氏果然容貌很美!她身量窈窕,面孔白皙,就连擦泪的手指也是修长细嫩。 柳溶月再想她刚才喊冤之时遣词文雅,显然是读过书的。 她不禁狐疑:这样一个标致女孩儿,纵非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怎么落到如此田地?莫非她是被人强行拐卖?难道这里还有冤情? 柳溶月正待细问她娘家在哪儿?可还有人? 谁知那个女子一看自己,竟然脸色大变! 她浑身颤抖,喉头“咯咯”,见她就如见了冤孽债主一般。 柳溶月都让她吓傻了,寻思:干什么啊?不至于吧!我哪有这么难看?! 柳大人刚想说点儿什么,谁知道那个女子把脸一蒙,放声大哭:“羞死我了!羞死我了!苏公子!我今生无颜和你相见!遭这报应不如死了!”说着,她竟看准了桌角一头撞了过去。 如此变生肘腋,柳大人如何能坐视不理?她“嗷”然一声,吓得原地蹦起来三尺多高,连累着坐在她附近的赵县丞椅子翻倒,狼狈倒地。 还好吴班头见多识广,他听张王氏嚷什么没脸活了就有防备。眼见这人真要寻死,吴班头眼疾手快当场揪住了她的后心! 即便如此,他还是“嘶啦”一声扯破了张王氏后背衣裳,可见张王氏寻死之心甚切! 看看没出人命,柳大人一边儿挺有良心地把压在椅子下面儿的赵县丞揪起来摆正,一边儿忍不住出声埋怨:“张王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好好儿说话,你怎么说死就死呢?我也没说不放你回家啊。奶口这活儿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我能强了你吗?你看我一眼,就要死要活,这是寒蠢谁呢?我是夜叉吗?瞧把咱们县丞大人摔的!你还讲理不讲理了?” 下面趴伏的张王氏将娇媚面孔深入臂弯,哭得几乎不能站立:“苏旭……当初是我对不起你,你……你也不必如此羞辱于我……让我死了算了!” 张王氏此言一出,见月堂上鸦没鹊静。 吴班头和赵县丞齐齐看向大人,那意思:大人……这还是您欠的风流债么?这要是真的,以后奶奶打您我们可没法儿施以援手了…… 柳溶月满脸尴尬:“你们别这么看我啊!这里有我什么事?!” 就在此时,柳溶月忽听屏风后面弹指双响,那是苏旭跟她定下的暗号,要她暂且退堂回家细细商量的意思。 柳大人就坡下驴、一摔袖子:“罢了!今日本官乏了!你们暂且将张王氏看好,不许她自尽。来日我再细细问她!”说罢柳大人仓皇而出,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了。 她得好好问问苏旭,这怎么还有私奔呢?跟谁私奔啊?为什么她看见‘我’就要寻死? 莫非张王氏的闺女是你的……呃,不!是我的孩子?! 啊!太吓人了! 宛平后堂 苏旭脸色非常不好,他见了柳溶月的头一句话就是:“月儿!张王氏即是那当铺家的小姐!唉!她就是我的第三任未婚妻啊!” 柳溶月勃然大怒:“那孩子是谁的?!” 第六十七章 明珠暗投 翌日后堂 柳大人住的房子一明两暗,内室住人、堂屋会客。自柳溶月被苏旭赶鸭子上架成了柳大人,平素在堂屋应酬往来都是她的差事。 今日不同,今日苏旭要在堂屋待客。 苏旭梳妆严整,端坐在外,换了柳溶月躲在内室默默倾听。 昨天小吵了一架,两人虽然说开了什么“谁的孩子”的误会,可面对今日这场恳谈,他俩都不松快。说来说去,还是苏旭硬着头皮勇挑了这副重担。 毕竟他与她订过亲,她的安危他放不下。 等了不多时,院里就来了人。 诗素挑起了竹帘,客客气气地请张王氏进去与奶奶说话。 诗素今天的话很少,这半日吴班头、王话痨出出入入,她已约略猜到少奶奶要与这位苦命女子说些什么,心头也跟着沉甸甸地。 张王氏迈步走入宛平后堂的时候,已经知道是苏相公的夫人要见一见她。 那时,她心底是又迷茫、又羞愧,张王氏知道:当初苏公子是为了成全自己,才坐实了克妻的名声。难不成苏夫人这是要代丈夫出头,奚落她当初无耻淫奔,如今才落得这般下场? 想到这里,张王氏的眼圈和粉颊一起泛起了赤红。 经了这一夜在衙门里的辗转反侧,张王氏已经拿定了主意:被詈骂也好,被阴损也罢!她磕头下跪讨贵人欢喜就是了!只要能母女团圆,无论被人如何折辱羞臊,她都心甘情愿!她的孩子小!妞妞才刚满月!离开母亲五六日,也不知道孩子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她爹爹会不会好好照料自己的亲骨肉? 一想起这些,张王氏的心啊,就像浸在热油锅里一样疼! 然后,张王氏就见到了这位端坐正位的苏夫人。 苏夫人容颜俊美,衣着素净,也不用丫鬟引荐,这位夫人居然脱口而出叫了自己的乳名:“明珠……是你么?” 王明珠愣在当场,她瞬间有泪盈睫! 自被父亲逐出门庭,就不曾有人再呼唤自己的乳名! 那些无忧无虑的青葱美好,都已随着自己的闺名默默离去,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而那个理应不认识自己的苏氏夫人,此刻却满脸悲悯地瞧着自己,好像是坐看痴愚众生的菩萨一般。她虽没见过她,但是莫名觉得她的神色这样眼熟! 定是前世见过吧?定是前世!突如其来的悲伤涌上胸臆,明珠几乎哭了出来。 座上的苏夫人温柔劝道:“明珠,你不要哭。” 王明珠心思转得飞快:素昧平生,这位夫人是如何知道我的小名儿的?定是苏大人说给她的!苏大人居然还记得我的小名儿?是了,毕竟我曾经和他订过亲事,行过问名礼……他如何不记得?毕竟他的名声就是彻底毁在我手! 想到这里,王明珠“噗通”一声双膝下跪:“夫人!小女子张王氏!我……我早就不是曾与苏大人订过亲的王明珠了……” 苏旭当场愣住,他万没想到明珠竟会如此说话。 他印象中的明珠小姐美貌骄矜,她不是这样的! 苏旭再看眼前这个女子:明珠脸色蜡黄、神情憔悴、想来这些日子都在哭泣,眼皮儿都是肿的…… 说老实话,他曾惊艳于她的美貌!三任未婚妻中,属明珠小姐最是秀丽。朝露不及她妩媚,陈氏没有她窈窕。虽然那夜兵荒马乱,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这位女孩儿的娇美容颜足以让他印象深刻。纵使那晚他为她苦苦求情,还大方成全她和情郎私奔而去,可不能和美人共偕白首的些许怅惘,还是时常萦绕在苏旭心头。 当然啦,现在想想当初那别扭纯属多余!自从当了女子,苏旭每每揽镜自照,都有几分无奈唏嘘:单凭长相儿而论哈,跟头三家儿未婚妻比,老子如今谁也不含糊! 大美人苏旭看着对面儿抽噎的“前任未婚妻”,再叹口气:谁能想得到,不过两年没见,咱俩混得一个比一个惨…… 苏旭才不会对明珠起什么嘲笑鄙夷之心,如果说明珠是与人私奔才遭此恶报,那他变做女人又算什么?上辈子缺德吗?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苏旭安静地看着明珠落泪,他闷了一肚子话要对她说,可句句不是好事,搞得他好不忍心张口。 还好明珠很快收了眼泪,她期期艾艾地低声央求:“夫人……夫人放心。我虽然和大人订过亲事,可是多年未见,我俩没什么的。况且世人都道我已死了,我爹娘都不认我。我……我就是再遇到大人,我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苏旭愣怔一下儿才明白她在说什 么。 苏旭连忙摇头:“不,不,明珠,你误会了。我请你到这里来……其实……其实是……唉,我其实是想劝你不如到秦王府去做奶娘算了……” 王明珠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她慌忙摇头:“不!夫人!我不去!我只想回家!夫人!我孩子太小,身子也弱,离了娘亲定难养活!我对天发誓,只要您放我回家与孩子团圆,我立刻就走!离开宛平!此生此世不再与大人见面!当初是我对不起大人!我不会做厚颜无耻之事!不敢与他纠缠不清!夫人!您不要送我去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吧!我还有孩子啊!” 苏旭理了好阵子心绪,才强打精神开口:“明珠,你和苏旭的旧事,我听大人说过。苏公子他从没怪过你。人生谁无走窄之处?我俩很想周全你母女团圆。不瞒你说,苏大人昨天晚上便打发了班头去寻你丈夫女儿,他本想训斥你丈夫一番,再给他两个钱,让他领你回去好好度日。可是……可是……” 苏旭说到这里,就见明珠脸色苍白,眼神炽热。她整个人便如冰雕雪像中燃烧着熊熊炭火!她那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仿佛自己万一说出什么,她会要当场碎裂了一般! 明珠身上微微发抖,脸上强颜欢笑:“夫人!可是什么?可是我丈夫欠的赌债甚多,您和大人纵然赏些银子,也堵不上他的窟窿是么?没关系的!只要让我回去养育孩子,我家的欠账我两口儿慢慢设法!您只要放我回去,我一辈子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说着,她又要跪地磕头,苏旭万般为难地将明珠搀扶起来慢慢坐好。 他终于一咬牙:“明珠,这事儿瞒不住你,我跟你实话实说,你不要悲伤太过。”说到这里,苏旭也不理明珠的眼神是如何惊恐戒惧,他飞快说出噩耗:“明珠,本县已经查实,七天前你丈夫不止将你发卖,他就连你们的女儿也要五十个铜子儿找人抱走,好抛却抚养包袱。不过小小婴儿,无人肯要。你女儿便给随意撂在人牙子家凳上没人照顾。孩子缺吃缺喝,日夜啼哭,不过三天头儿上……你女儿……你女儿就高烧抽搐,一命没了……” 眼见明珠双腿一软,就要从椅子上滑落摔倒,苏旭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明珠愣怔片刻,忽而神情亢奋,她双目通红,血灌瞳仁:“不!我不信!我丈夫呢?我是他的结发妻子!妞妞是他的亲生骨肉!他怎能狠心至此?!他怎能狠心至此啊!” 苏旭惨然叹气:“明珠……苏大人和我今天知道了这事儿,也是恨得不行!这不!天刚亮,大人就亲自审问了你丈夫,你丈夫他说……你丈夫他说……” 明珠紧紧攀着苏旭的衣袖:“他说些什么?!夫人?他说了什么?” 苏旭将足一顿,纵然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胸中遣词造句,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明珠丈夫最特异难听的言语。 苏旭握着明珠颤抖的手指,慢慢地对她说道:“你丈夫说,他与你本非明媒正娶的原配夫妻。当初是你非要与他……唉,他那时与你相好,无非是贪图要做当铺家女婿。谁知你爹如此狠心,竟将你们逐出家门。你又无嫁妆,又无产业,纵然美貌也不当饭吃。如今更生下赔钱货要他养活!他天生一张俊俏面孔,现成儿有殷实寡妇对他青眼有加,要招赘他做上门女婿。他……他不想再跟你贫苦度日了……” 王明珠听了这话,当场崩溃,她嚎啕大哭:“我不信!你骗我!他明明对我说过!他对我一见钟情!他要跟我共偕白首!我俩是天作之合就该一生一世!他说见了我便如同见了心肝一般!他离我片刻就五内俱焚!我俩对天盟誓!死生不负彼此!我对他那样好!吃糠咽菜也无抱怨!挨打受骂也逆来顺受!这才过了多久?这才过了多久?他不会说变就变的!定然是你们诓骗于我!” 她的声音太过凄厉绝望,苏旭听来也跟着掬了一把同情热泪。 然而,王明珠的哀哀哭泣,落在屋中柳溶月的耳内却别有一番惊心动魄。 她惶恐寻思:难道世间男子哄女人竟都是一套说辞?表哥也说对我一见钟情,表哥也说要和我共偕白首,我俩也曾海誓山盟,我俩也曾花前月下!表哥字字真挚,言犹在耳! 可是……他怎么就一去没了消息呢?莫非……他也变了心? 想到这里,柳溶月浑身冰冷、毛骨悚然! 她强逼自己压下喷薄而出的恐怖心思:不不不!我不可胡思乱想!我不能冤枉了情郎!表哥是不一样的!表哥是真心爱我,天日可见!他那赌咒发誓的样子,如何作得伪来?王明珠的丈夫是个混账,我表哥可是痴情男子! 屋里的柳溶月胸中风起云涌、忽喜忽愁, 她凭空回忆出无限往事,正宽慰自己;外面的苏旭却差点儿让王明珠把脸给挠破了相。 他万想不到,王明珠听了这些噩耗,心神激荡,几欲疯魔,她居然伸出尖锐指甲朝自己狠狠抓来:“你放开我!你这恶妇!是你!定然是你!你怕我与你丈夫重修旧好!所以才出此毒计!你非得把我送入王府这辈子求出无门,你才甘心!我丈夫没变心!我女儿不曾死!这都是你胡说八道!你放开我!你让我走!” 苏旭险险躲过面孔,颈上被王明珠抓出三道血痕。他“哎哟”一声,却不敢撒手,唯恐明珠再去撞墙寻死。 苏旭好言好语地宽慰明珠:“你别着急!你别难过!要不这样,你丈夫现在让苏大人拘在衙内。你这就去和他当面对质。你女儿的尸……你女儿我也着人抱到后面了……你夫妻两个好好谈谈,倘若你丈夫幡然悔悟,我自然成全你们双双还家……孩子……还能再有啊……” 王明珠听了这话骇然住手,她呆呆看着苏旭,如同看个夜叉。 她那样又惊又惧地站在原处,久久不敢动弹,显然是对自己丈夫的人品没什么把握。 苏旭轻轻松开了王明珠的手,他低唤了一声:“诗素啊,你陪着张夫人……嗯,你陪着明珠小姐去闲房见见她丈夫……对了,叫上齐肃仔细跟着,务必要她小夫妻两好说好道,不可出了……差池……” 在外厢听了许久的诗素擦把眼泪,进门慢慢地搀了明珠出去。 目送着明珠走远,苏旭就听王话痨在院儿里埋怨:“奶奶!您如何不派我去陪这小娘子去见她丈夫?事已至此,我还好劝劝人家。你让那五大三粗的齐肃跟去管什么啊?两口子见面儿,还能打了老虎不成?” 苏旭还没说话,忽听身后的柳溶月幽幽地回答:“遭此大不幸,岂是人劝得……” 寻件小事儿打发了王话痨,苏旭携着柳溶月的手将她拽入内室,随手拧了温热手巾,苏旭轻轻为“丈夫”揩拭面孔,他低声数落:“怎么就哭成了这样儿了?你啊!看大戏落眼泪--惯会替别人操心!” 陡然让苏旭给了好脸色,柳溶月怪不自在地别过面孔。 她自然不会同他说,她担心表哥移情别恋。她刚刚说服了自己,表哥待她情比金坚! 可看见苏旭颈上的血痕,柳溶月还是心惊肉跳:“呀!这是怎么了?” 苏旭满不在乎:“指甲划的,不碍大事。” 柳溶月匆忙拿来药膏给苏旭涂抹,她低声嗔怪:“明珠也真是的……这里又没有你的事,她怎么下这么狠手?” 苏旭抿了抿嘴,没有回答。他难得驯顺地侧过脖子,由着柳溶月蝎蝎螫螫地为自己擦药。 柳溶月看着“自己脖子上”的抓痕,大为痛心:“好深的印子,可怪疼的吧?” 没听到苏旭回答,柳溶月抬起头来,就见苏旭正深深地看着自己,目光难得地暧昧温柔。 春日轩窗,双双对坐,还离得这么近,柳溶月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胡乱找个题目与他搭话儿:“苏旭,我没想到眼见‘明珠暗投’,你竟能如此尽心搭救。说真的,明珠小姐当年琵琶别抱,害你名声彻底难听。你难道丁点儿也不怨她么?” 苏旭苦笑叹气:“说丁点不怨是假的。不瞒你说,假如你我未曾换魂,虽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我心里难免会生出些鄙夷称愿。无奈现在我也是个女子……我就……唉……” 柳溶月抬起了头:“你就怎么了?” 苏旭沉吟良久才低声回答:“如今我也是女子,我才知道女子的人生不过给囚在方寸之地。少女怀春,吉士诱之。倘若我身边也有个琢玉郎君,日日与我耳鬓厮磨,朝夕相对……扪心自问,我岂能无动于衷?”说到这里,柳溶月就见苏旭居然敛眉侧目,轻轻地瞟了自己一眼。 这一眼真如三春新燕子,掠过桃花潭。 就苏旭这一眼,柳溶月吓得好悬没从椅子上摔下去! 她待要再看之时,人家却已肃了颜色。 苏旭现在神情是不打她一顿都是她家祖坟冒烟的那种冰清玉洁外加凛然不可侵犯! 苏旭眉目端正、侃侃而谈:“人说‘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可见改弦更张之说,当真屡见不鲜。肝胆相交的挚友可以反目成仇,忠心侍主的臣子也会失爱于君上。管仲之贤尚且侍奉二主,魏征有智终于改投太宗,这都是写入史书的佳话。如何女子一朝看错人,就不能容于世?男人风流是浪子,女子动情算淫奔,讲不讲理了?依我说,一别两宽、各生喜欢,才是人间正道。那些勒 掯女子从一而终的男人,敢打包票这辈子不会换个东家么?岂不让人可笑?” 柳溶月从未听过如此言之成理的“谬论”!她再想不起苏旭刚才暧昧的目光,只顾慢慢咀嚼着他话中的滋味,一时竟然呆住了。 听身边寂寂无声,苏旭扭头看到柳溶月痴痴的模样,不由立刻心中有气!想老子三贞九烈半辈子,难得俏媚眼抛一回,怎你就如个瞎子一样?当真不解风情! 想到这里,苏旭又不好意思,又起急冒火气急冒火,他正待拂袖而去。 忽然,他俩就听王话痨呼哧带喘地跑回来嚷嚷:“大人!夫人!可了不得了!那张王氏拿把了剪子把她爷们儿给扎了!” 第六十八章 腌臜官司 宛平县衙 柳溶月万想不到,王明珠居然藏了利剪伤人,更别提这把利剪还是她家堂屋桌上的!说起来苏奶奶这瞎扔针线笸箩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活儿就没学几针,剪子扔得到处都是!平常说他,他还瞪眼!看看看看,出事儿了吧?! 王话痨说那一下子变生肘腋,明珠的性子忒是刚烈,听丈夫一番混账说辞,见女儿当真没了,她登时将人捅得鲜血淋漓!以齐肃的身手,冲上去抢剪子都有些来不及了。幸好明珠这些日子精疲力竭,捅得虽狠、却不太深。经本县的坐堂大夫瞧了,张全宝没有性命之忧。 要不在宛平县后堂出了人命案子,这官司搞不好得顺天府派人来查!不过见血为刑事案子!更有张全宝捂着伤口哀嚎翻滚,口口声声要告官严办这个贱人! 一众当值的书办、班头、衙役都来帮忙连带看热闹,柳溶月纵想袒护王明珠,也没什么现成儿的法子。那只好公事公办,李千秋出主意要将王明珠暂且拘押。 柳溶月心头一突:按本朝律法,凡妇人犯罪,除犯奸及死罪收禁外,其余杂犯责付本夫收管。如无夫者、责付亲属、邻里保管,随衙门听候,不许一概监禁,违者笞四十。 前些日子宛平收押了杨周氏,那是把她当做了半夜蹦出来的狐狸精关起来,且三朝两日就将人放了。那现在如何要把王明珠收押了呢?即便本夫不乐意收管,柳溶月正想去找她爹爹王老板救人,捅一剪子就有死罪不成? 谁知李千秋一番话,彻底让柳溶月心凉半截。 李千秋在柳溶月手下办了些日子的事,知道这位大人看似胆小懦弱,实则心思明白,不好欺瞒。 他如今很有几分规矩当差的心思,当即诚挚解释:“大人!依本朝律法,‘妻殴夫,杖一百。有折伤加三等,至笃疾,绞。’依法而论张王氏至多是杖一百的罪过。可麻烦在张全宝现在恼羞成怒,口口声声不以王氏为妻,说什么聘则为妻奔为妾。王氏不过是跟她私奔的无耻女子。这就糟糕!律例所载,‘妾殴夫,比照妻殴夫加一等,加者、加于死。’倘若宛平县接了张全宝的状,那么按律王明珠判绞监候也不是不能。所以小的才要将她依律收监。” 李千秋这话答得虽然不像赵县丞那般与柳溶月推心置腹,也算丁是丁、卯是卯。看看大人还有不甘,李千秋忙不迭举出几个现成儿的旧案,柳溶月自己翻阅故卷,看看的确如此。 柳大人当时就丧气了,明珠让坏人坑得如此凄惨,还得绞监候?这律法定得还有什么天理人情?这么判案不怕天打雷劈么? 柳溶月打发了李千秋,自己垮着肩膀回了后宅。 柳大人关了门、闭了户,拽着苏旭到里屋,将今日出的事儿一五一十学舌一遍。 事已至此,柳溶月虽然看不出苏旭还有什么法子扭转乾坤,可她莫名觉得,没准儿苏旭还能救明珠一救。 果然,她就见苏旭无比笃定地对自己说:“月儿!我要救她!你需帮我!” 苏旭说这话的时候眉目不动,安忍如山。 柳溶月从未见过这样神情的“自己”,她不由愣怔一下儿:自己那副躯壳明明纤细瘦弱,偏偏看着渊渟岳峙。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就相信他能办得到了! 这其实毫无道理,当初表哥说非她不娶,她虽然喜欢得要命,可自听到的那一须臾,心头就有些许含糊不信。她不是没脑子的人!但现在她居然笃信苏旭能救明珠,也是稀奇! 深夜,兜帽遮脸、身穿披风的苏旭手持小小灯笼,匆匆向女监走去。托他那县官“丈夫”的洪福,王明珠虽然身在监牢,苏旭还是能去探一探的。 暮春微冷,阵阵夜风拂着他衣袂,柔软绸裙在月亮底下泛起如水涟漪。 那感觉十分奇妙,仿佛他踏水而行。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则无常,若危若安。 苏旭现在的一颗心也是动则无常,若危若安! 他是铁了心要救明珠!这姑娘并没做错什么事!她只是为个败类错付了真心!她嫁的男子没有心肝也就罢了!倘若他再对她置之不理,那不是摆明了天下男子都没有心肝?! 是!他现在没了男身,良心起码还有一颗! 夤夜之中,苏旭快步走到狱神庙前,这里房舍阴森、道路不平。就在苏旭经过一株百年老槐之时,陡然一阵怪风刮起,吹得他手中灯笼光芒明灭。 苏旭匆匆一瞥,就见槐树之下赫然立了个粗疏诡异的人形木刻!这玩意儿风格古朴,形象丑陋,虽只寥寥数刀雕出个大概,可月光之下,幽暗灯前,苏旭猛然一看,竟觉得这 形似道人的玩意儿十分面熟!可在哪里见过?他却丁点儿想不起来了。 也是今晚有大事要办,也是他偷偷前来,容不得细看细想,苏旭略一沉吟,还是步履匆匆地进入了女监。 然后……苏旭就见到了牢狱中的明珠…… 只半天功夫,明珠已是披头散发、衣衫脏乱,她癔癔症症地对着墙壁,口中喃喃唱着哄婴儿入睡的歌谣。明灭油灯之下,那个曾经明媚鲜妍的少女,如今已精神恍惚、如同疯妇。 这可真是明珠暗投! 苏旭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他扒着牢狱的栅栏低声呼唤:“明珠!明珠!” 王明珠慢慢地转过头来,她呆愣愣地看着了苏旭好一会儿,突然神魂归窍! 明珠膝行两步,一头扎到牢狱门口,她拽着苏旭的衣袖放声痛哭:“夫人……夫人……难得夫人这样慈悲,还肯来这里见小女子一面!夫人!小女子有冤!小女子想告状!我要为我儿伸冤!” 苏旭素来不惯被人这么死死拽着,可是明珠神情如此亢奋,他也不好生生抽出手来,只得好言劝慰:“明珠,你别哭。你有什么冤屈只管对我说。咱们从长计议。” 明珠满脸涕泪不擦,她双眼瞪得如同死不瞑目:“夫人!我要告我丈夫张全宝!我要告他逼卖发妻!停妻再娶!我要告他害死了亲生女儿!这人负心,事实俱在!难道国法王章,就制裁不得他么?!” 看王明珠如此激愤,苏旭沉默良久,终于长长地叹一口气出来:“明珠……你是告不倒他的……” 王明珠骇然后退:“为什么?!如此丧尽天良之人,难道朝廷律法不管?” 苏旭思忖良久,决定实话实说。 他抬头迎向明珠迫切的眼神:“明珠!你当初与张全宝没有三媒六证,不算明媒正娶。如今他不认你是发妻,如何有停妻再娶之说?既非正妻,买卖奴婢,有什么错?至于你的女儿么……无论怎说,都是病死的啊……” 王明珠听了这话怆然坐倒,她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有朝廷!有王法!你们竟不肯为小女子做主么?!” 苏旭再叹口气:“明珠!朝廷制律为的是统御万民。这么说吧!王法素来就不是为护持你等小女子定的!你也是读过几日书的人!自古以来挑旗造反、危害社稷,哪有小女子的事?朝廷是谁横向着谁。我……苏大人遍观律法,此事要告,只能是你爹出首,告张全宝拐带闺女。”说到这里,苏旭微微垂头:“今天下午,苏大人已经派人去兴隆典当寻你爹爹前来保你,可是……可是你爹……唉……他铁口钢牙说不曾养过女儿……” 看王明珠万念俱灰地又哭了出来,苏旭将心一横,索性把话说开:“明珠!莫哭了!你要知道!此事律法非但不会为你做主,衙门还要治你罪过!妻殴夫,杖一百!妾殴夫,绞监候!现在张全宝口口声声你以妾杀夫,他分明是要置你于死地,好再娶旁人!” 听了这话,王明珠如遭雷噬一般面无人色,她浑身颤抖、口中颠倒:“不过三年!不过三年啊!他竟如此无情无义!” 苏旭心内喟叹:你纵不说我也猜得到,三年之前,花月良宵,他定然赌咒发誓,爱你爱得要生要死!可恨转瞬之间就变得郎心似铁外加狼心狗肺。那又有什么法子?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明珠长叹一声,似是吁出了胸中所有秽气,她理了理头发,凄然苦笑:“夫人,明珠不守妇道,被人勾引,身败名裂。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烦夫人转告大人,明珠这辈子对不起他,唯求速死,免得丢人。大人与夫人的恩德,我来世再报!” 说罢,明珠扭头向壁,似要撞墙! 苏旭手疾眼快,他隔了监牢栅栏一把将她薅住:“且住!你自暴自弃也就罢了!难道就不想为孩子报仇了么?!” 王明珠脸色灰败,眼中却生出些许光芒:“夫人莫欺我将死之人!倘若还有一线生路,我如何不报此深仇大恨?!”转瞬,明珠又哭了出来:“即便大人徇私放我,天下之大,我这无父无夫无家之人,哪还有活路?还谈什么报仇?” 苏旭看她一时不会就死,勉强放下心事,他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说:“明珠!事情明白摆在这里,国法、律例,都救不得王明珠了!可是……倘若你从此不是王明珠呢?你爹爹都说不曾生过你这个女儿!” 王明珠骇然不语,显然是没听明白苏旭在说什么。 苏旭脸色慎重:“秦王府要找个貌美端淑、知书达理的奶娘哺育贵人,明珠自是上上之选。可这奶娘要二十以下、生过三子、夫男俱全的良家女子……” 王明珠垂头擦泪:“我如今哪儿是什么良家女子,我不配去!” 苏旭抓紧她的双手继续说道:“本县耆宿王老,儿子是保甲里正,他孙女嫁与张姓行脚商人为妻,今年二十,夫男俱全,刚刚生下第三胎女儿,出了月子就要随丈夫去江南贸易。她不愿入选王府,愿以重金求代。你何不顶了这位‘张王氏’的名头前去?你放心,张全宝自然有人料理,他不会再纠缠于你。” 看王明珠还在迟疑,苏旭压低了声音:“明珠!你需知道,有些恶人王法办不了,贵人办得了!近贵则贵啊!” 看明珠还是迷迷茫茫,苏旭索性将心一横:“你选中奶娘,与王府贵胄还不是日日相见?明珠聪慧,只要你殷勤哺育孩子,得了王妃欢心,到时候你想方设法,求王妃为你惩戒恶人,可不是一条报仇雪恨的明路?怎不强似你在牢中等死?” 王明珠脑子转得飞快,她脱口而出心中狐疑:“可我既不是王明珠了,按律张全宝也没有过失,我如何求贵人为我做主?!” 那时深牢大狱,火把暧昧不明。 苏夫人半边面孔隐在沉沉暗影之中,半边面孔为明灯所照的就更显慈悲清丽。 王明珠就听苏夫人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 王明珠显然听懂了,她身上瑟瑟发抖,一颗心却是前所未有地豁然雪亮! 她泪流满面地翘起嘴角:“是了。是张全宝先不把我当人的!” 含冤美人,怨气冲天。 苏旭心中一凛,没来由地想到了门外槐树下的那个面目狰狞的粗疏木雕。 宛平三堂 柳溶月坐在正中,赵县丞敬陪在侧。 吴班头虎着一张狰狞面孔,正在吓唬脖子上缠满了白布的张全宝:“你也有脸告?!你说王明珠生来不要脸,非得跟你睡。这话你肯说谁肯信?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诱取良家妇女为妻妾者,杖一百,徒三年!你别以为你身上没有官司!大人要按律办你,跟捏死个臭虫差不多!” 柳溶月寒着脸孔,一言不发。 赵县丞已和大人套好招数,他有些倒是脸色和煦。 张全宝本是个没胆气的男人,他吓吓唧唧地往上看看,更加害怕。 他已认出上面这位大人!当年王掌柜与苏公子撞破他与明珠私会之事,他只当自己勾引官眷,定然会被打死。可苏相公居然为他和明珠说了许多好话。张全宝自负风流俊俏、能言会道,站在苏公子眼前,直给比得如同粪草之于灵芝!就这么着,他与明珠成亲之后,时常逼问妻子:“我与苏相公谁更俊俏些?” 后来苏旭考上探花郎,张全宝便更变本加厉地敲打媳妇:“做不得探花娘子,你这贱人可悔得上天了吧?” 虽然明珠从来对他好言好语,对天发誓绝无二心,纵他打骂也逆来顺受。无奈这苏旭这根梧桐木刺,早已深深地扎入了张全宝那本不宽阔的狭窄心胸。是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抛弃明珠是为谋夺当铺不遂?是为了殷实寡妇青眼?还是为了放不下昔日气宇轩昂的煊赫情敌…… 偏偏老天不生眼,兜兜转转他又落到人家手里,所以话没说三分,气焰已先馁。 张全宝摸着伤处,哭丧着脸:“大人,甭管怎么说,明珠总是跟我过了三年,吃穿用度都是我供。她又养不出儿子,又手笨不会做活,还悍妒非常,她是犯了七出之条啊!我如何不能将她卖了另娶?” 吴班头凶神恶煞:“你还放屁!就算休妻,也要明白写下休书,请四邻八家见证,然后好端端地将老婆送回娘家。如何悄默声地就将人卖了?我看你是信口雌黄!不打不行!” 眼看张全宝就要瘫软在地,赵县丞咳嗽了一声,他诈作不明就里地对柳溶月作了个揖:“大人,下官听了半晌,这不过是民间夫妇寻常厮打,张全宝受伤不重,王明珠失子惊疯,都是有情可原。” 看柳大人似在沉吟,吴班头恨恨地说:“倘若大人看这混蛋不顺眼,咱就将他收押,找苦主告他拐带也就是了!” 张全宝“噗通”一声双膝下跪:“大人!大人!我那丈人,明珠的父亲,因为嫌恶我与明珠私定终身,所以将我二人逐出家门,当初说好,他只当没生这个女儿的。您就算现在去找,她娘家也未必认账。恐怕……恐怕这官司您找不到苦主告我拐带……” 吴班头啐了一口:“好啊!果然是拐带了人家妇女!大人,咱们这就去叫王掌柜的为女儿出头罢!这伤风败俗的坏蛋,衙门如何能够轻易放过?” 赵县丞拦了一句:“有道是民不举官不究。 倘若苦主不告,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干脆让他俩回家过日子去算了。” 张全宝见堂尊大人始终一言不发,他奓着胆子说:“大人,您也知道,明珠这女子不贞不洁,不贤不惠,不是什么正经妇道,她八字还重,把我孩子也妨死了。小的实在不想跟她过了……” 柳溶月寒素着一张面孔瞟了张全宝一眼:“那依你之见呢?” 张全宝畏畏缩缩:“我已三媒六证和邻居宋寡妇定了亲事,如何还能把丧门星领回家去?”他摸摸脖子,满脸委屈:“我还想治她谋杀亲夫的罪呢!这一下子白捅了不成?!” 吴班头袖子一挽:“你还有脸告状?!” 赵县丞捻须皱眉:“这吵吵嚷嚷,何时是个尽头?不若我今日出头了结此事!张全宝!你伤又不重,仔细追究起来,还有拐带妇女的嫌疑。自然王明珠也不贤德,与你过了三年,竟然暴起伤夫,让你接着和她过也强人所难。” 赵县丞向上一拜:“大人,不如干脆让张全宝给王明珠写下休书一封。他不告王明珠伤人,王明珠也别再纠缠故夫发卖。人间孽缘,一别两宽,各过各的算了。” 张全宝梗颈还要再说卖妻得银之事,谁知堂上大人冷着脸子点头:“如此甚好,速速去办!省得他俩的腌臜官司脏了我的耳朵!” 张全宝眼见这位俊秀堂尊拂袖而去,他还要呼冤,却被赵县丞一把拦住。 赵县丞低声责备:“人说你拐的这王明珠是跟堂尊订过婚的老婆?他为你多年娶不上亲,怀恨已久。只是碍着做官的面子不好将你扒皮抽筋,如今他既松口放过,你还不快快回家?” 张全宝面无人色地踉跄而起。 冷不防又被吴班头踹了一脚:“去哪儿?!先把休书写了!” 第六十九章 马不识途 翌日宛平内宅 按规矩择定的乳娘需高髻新衣,宫装以进。 王明珠没想到县官夫人居然拿出自己的脂粉匣子、让贴身丫头服侍她梳妆打扮。 所谓宫装,要穿交领右衽的短袄、丝绸绣花的长裙。这套衣裳本该县里出,这次却是王正家给“女儿”置办送来。那包袱里有绛袄、蓝裙,小荷包里还贴心地塞了些碎银、铜子儿。 如此搭配颜色,落在王明珠这曾经的大小姐眼中,觉得未免“乡气”。可摸摸这柔软精织的料子,她又自愧过去三年无福穿戴。王家给了她二十两纹银以为给女儿做替身的酬劳,那么现在荷包里这些零钱,显是为她设想,免得“女儿”初入王府手头拮据。 人家待她这素未谋面的“女儿”也算厚道。忽然想起家中久未谋面的父母,王明珠瞬间有泪盈睫。 穿戴已毕,诗素真心夸赞:“娘子生得好美,打扮起来就如新娘子一般。” 王明珠深深地“嗳”了口气。从小到大,她见过许多新娘,也曾无数次肖想过自己做新娘子的动人模样。可她万没想到,自己此生竟然无福红妆花轿,被吹吹打打地抬入夫家。 而这幅艳妆穿戴,竟然成了莫大讽刺! 不多时吉时已到,宛平县就要将她送入京城。 王明珠端庄起身,向苏旭沉沉下拜:“夫人大德,小女子今生无福报答,来世定然结草衔环。” 苏旭连忙搀起明珠,他将那纸休书悄悄塞入她的衣袖。 看明珠感激点头,苏旭于附在明珠耳边嘱咐:“你此去自己保重。虽做了王府乳娘,此生未必求出无期。唉,我劝你报仇之语,是怕你一时心窄,倘若你此去王府能过得顺遂,将前尘往事一概忘了也是福气。做人最要紧是顾好自己。” 王明珠银牙一咬:“夫人是世间难得慈悲的女子。您放心吧……我有分寸……” 说罢,王明珠下跪叩头,然后扭头就走。 这一拜毅然决然,这一走衣袂生风。 目送锦衣女子越走越远,终不可见,苏旭心中竟隐约升起了怆然悲壮。 他知道,自己今生大概再见不到明珠了。 不久京城礼仪房传出消息:宛平县张王氏相貌端正、礼仪娴熟、身子强健、乳汁醇厚,着入府待选。又半月之后,秦王妃诞育世子。 依旧例,世子需生养女婴的奶口哺育,明珠便理所当然地留下了。 可怜大兴县令这些日子让礼仪房的公公挤兑得死去活来,眼见这桩难办的差事终于有了完满着落,大兴曹知县感动之余,给宛平知县送了两筐春橘以为谢礼。 大兴衙役口口声声自家堂尊说了:“当官儿都不易,大人败败火。” 柳溶月苦笑收下,打赏了衙役,又给曹知县回礼了些春茶。 经此一事,宛平上上下下都道:“这回王里正肯把女儿送来做奶口,是堂尊太太劝说有功。” “咱太太也不是一味厉害,办事的手段还是有的。” “对对对,帮夫也骂夫,要不是这样儿的厉害太太,咱大人这么硬的八字儿也压不住!” 苏旭自做了女人,好容易得了众人夸奖,无奈苏旭那些日子就是闷闷不乐。 送走了王明珠,苏旭一直心不顺。这并非为他对明珠存了什么心思,纯是想起来明珠的遭遇就心头火起!以前不是娘们儿,未想过这事儿;现在做了娘们儿,陡然觉得天地不公! 那天下午,苏旭坐在窗边儿愤愤不平;王话痨伺候在廊上嗑着瓜子儿;看奶奶脸色不善,柳大人战战兢兢侍立在侧;诗素搬把小板凳儿坐旁边儿笑么滋儿地听着。诗素现在就爱听奶奶骂街,奶奶不愧是考上探花的聪明人儿,骂街都合辙押韵、别出心裁,比她家的女先儿说书还要好听。 果然,诗素就听奶奶言道:“想明珠混得这么惨,她又有什么错儿?让丈夫欺成这样儿,连个出首替她告状的娘家都没有!摊上这样儿的娘家,可说是倒霉以极!” 王话痨在窗外应声:“我听说是她对不住咱家大人,她爸爸才不认她,怎么说也是闺女不孝在先……” 苏旭怒道:“我呸!那分明是她爷们儿不好!想王宝钏也让她爸爸轰出门儿了,薛仁贵混成皇上,王宝钏还不是照样儿杀回家给爹甩脸子看!谁比谁孝顺!同是姓王的闺女让亲爹轰出门儿,怎么王宝钏就成了娘娘上大戏,王明珠就后半辈子抬不起头呢?” 苏奶奶这番话旁征博引,听得柳溶月张口结舌,诗素直欲鼓掌叫好。 廊上的王话痨连忙附和:“那就 得怪明珠当初看男人走了眼。” 这话苏旭更不爱听:“谁没看走过眼?王明珠不就是十九岁那年看错个爷们儿吗?我都这么大了,去年上街买个西瓜还是馊的呢!” 嘴闲不住的王话痨一边儿剥着大兴县送来的橘子,一边儿给奶奶捧哏:“就是就是!这隔皮儿看瓤儿的事儿谁说的准呢?哎?少奶奶你这么大神通还亲自挑过西瓜呢?” 苏旭将头一点:“要说这挑西瓜也是个手艺。不是!谁跟你说西瓜了?我是说人!当然了,人也是会变的!便如同是个西瓜,即便当日看准,也难保过两天不坏!就是个橘子,放久了它也长绿毛儿不是?” 王话痨低头一看,自己居然真捞出个不新鲜的橘子,他不禁挑个大指:“奶奶您太圣明了!等什么时候大人不干了,咱支摊子算命去,就我这张罗加您的忽悠,咱能把李夏朔的买卖彻底挤兑黄了您信不信?” 诗素哈哈大笑:“我看行!” 一提李夏朔先生,老实巴交的柳溶月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算了算了,李先生够倒霉的了!明珠眼瞅着也有了去处,咱说点儿别的不行吗?” 可诗素听得兴致盎然,她根本拦不住。 诗素好稀奇地问道:“少奶奶!那依着你,碰到明珠姑娘这样的事儿,咱们女子该如何处置才好呢?” 苏旭痛心疾首:“这就不关男子女子的事儿!依我说,男可休妻、女可休夫,能过就过,过不了和离!夫妻互殴入罪!买卖人口流放!世人都少对别人私事指指点点!这才是正理!” 王话痨随喜赞叹:“就是就是!我还让我老板辞过活计,落魄得捧碗出去要饭呢,现在我不是也衙门里当差了么?我最烦别人对我指指点点!我就恨不得从今往后谁也别笑话谁!” 柳溶月搔搔脑袋:“您二位说的倒是都对,可这一时半会儿咱也实现不了不是……” 苏旭一拍桌子:“所以老子心里烦啊!” 柳溶月让他吓得一激灵,听出来苏旭说了错话,柳溶月连忙往回找补:“太太别烦,太太别恼。那什么,您老到底要怎么才能痛快点儿呢?哎,羲和,我看你都别扭了这些日子了。好容易今儿个春和景明,天光大好,不如下官陪着您去后园赏花……” 谁知这会儿正赶上苏旭气吞万里如虎:“赏什么花?要过瘾你就陪老子去郊外骑马!” 柳溶月杀鸡抹脖子地朝苏旭使眼色,那意思王话痨还在外面儿呢,你别“老子老子”的! 苏旭自知失言,十分懊悔。 王话痨连忙巴结:“要去郊外的话,我叫了齐肃来一起伺候……” 然后他就听室内的奶奶莺声呖呖,仿佛媚眼如丝:“一起什么一起?我要去和大人双双出门散心,你们俩跟着瞎掺和什么?” 王话痨听了奶奶如此娇柔言语,脚下一滑,差点儿没坐地上。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柳大人,此刻如个铜丝儿缠的般颤颤巍巍。 她已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让苏旭揪着脖领子薅出房门的? 她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让苏奶奶用纳鞋底儿的锥子威逼着爬上骏马。 她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勉强骑马,从衙门里横着溜达出来的? 她就知道她现在是耗子见猫—彻底麻爪儿了! 柳小姐本不会骑马,无奈苏旭非说她会!苏奶奶这话别说柳溶月,就连她胯下马都不信! 柳溶月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控着自己没侧歪到地上! 苏旭非说他骑了十来年的马,他的身子定然记得! 柳溶月都快气哭了:我做了十来年的活儿,您还不是把自己给缝到了褥子里?! 今天从后门溜出来,柳溶月就听男装策马的苏旭不停嘴儿地叨逼叨:“你别绷着劲儿!你松快点儿!这是马不是虎!你怕什么啊?你得依着它来……” 柳溶月心里这个骂啊:依着它我得从它身上滚下来!您的坐骑都冲我翻大白眼儿了您没看见吗?我还要怎么才算顺着它?我给它磕一个它能不能饶了我? 无奈柳大人现在是骑马难下,也是苏旭有意去郊外散心,这二人二骑,信马由缰,慢慢地出了宛平县城。 那日天光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数月不曾出门的苏旭感惠风和畅,看天清气朗,不由深深地吁出了一口积郁胸中许久的块垒之气。 他随口吟诵:“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柳溶月颤声应和:“此地有崇 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端地是马足难行!” 听柳溶月如此糟践《兰亭集序》,苏旭诙谐心起,他轻挥马鞭一抽柳溶月的坐骑,哈哈笑道:“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生死大矣!” 这匹白马苏旭养了许久,虽然神骏、步履却稳。这会儿得了主人讯号,它迈开步子“泼喇喇”地小步向前,驮着特别慌张的柳溶月一路向前奔去。 柳溶月抱着马鞍吓得“嗷嗷”大叫,苏旭拉着她的缰绳哈哈大笑。 暮春郊外,四野无人,这又叫又笑的两个家伙跑马到处,激起路边水畔鹧鸪乱飞。 许是乐极生悲,许是苏旭太过大意。 柳溶月毕竟不熟骑术,一个突如其来的颠簸让她陡然摔下马来,“骨碌碌”翻滚良久,才停在一处芳草地上再不动了。 苏旭悚然一惊,他连忙飞身弃马,提起袍子冲到柳溶月身边。 然后他就看见,柳溶月这摔的吧……跟他想象中有些不同……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双眼看天,胸脯不断起伏,嘴角却是微微翘起。 苏旭心头骇然:坏了!摔着脑子了! 他一手拽起她的手腕急急给她诊脉,另一只手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动,他慌张呼喊:“月儿!柳溶月!你能看见吗?你能听见不?你哪儿疼?你说话啊!” 那天苏旭心急火燎地等了好久,等到他都诊出她脉搏平稳、不浮不沉,竟是个吃嘛嘛香儿的脉案,这才听柳溶月如说梦话般幽幽开了口:“苏旭啊……我这辈子……从来没跑这么快过……你知道吗?我才知道,跑快了,路边儿的柳树都成了整块儿的碧……天边儿的桃花儿火样红……我白活了这么大……竟然不知道纵马嬉游这么好玩!” 突然,柳溶月诈尸一般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她好兴奋地抓住苏旭的手:“苏旭!咱们再跑一会儿吧!” 苏旭“呃”了一声,他还没明白过来她要干什么,就见柳溶月“骨碌”起身,朝着白马飞奔跑去。她这回再没用他帮忙垫脚,自己搬鞍认蹬顺利上马。 苏旭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她居然真地控住了他的躯壳! 然后,苏旭就见柳溶月手腕利落地甩鞭一响,她胯下的白马如同认主一般欢叫一声,撒开四蹄向前飞奔而去。 柳溶月兴奋地觉得自己学会骑马了!此事说来毫不稀奇!今天刚开始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随时会掉下去,屁股让马鞍拍得生疼。她想双脚蹬镫站起来,却又没那么大力量,只好这么随波逐流地被骏马颠着,可她毕竟是个极聪明的人,现在又占了这么副身高腿长的躯体,就这么颠着颠着,她忽然就学会了身随马动。也就是那么一刹那的事儿,柳溶月突然开窍儿,她松开了紧握马鞍的手指,她抬头看向了前方。 自由自在的春风,呼呼地从她耳边刮过;眼前笔直的道路,仿佛可以直通天边。 对着这样的景色,柳溶月忽然觉得自己前十八年的循规蹈矩都是荒废光阴! 她甚至笃定,倘若她后娘能时不时出来纵马散心,她都不会为了那些微末小事寻她小孩儿的晦气!要是能见识这样广阔的天地,谁会计较那些鸡毛蒜皮! 苏旭一愣之下,连忙上马狂追,他真害怕她再摔一跟头,又把什么都忘了! 如此一个满脸傻笑地开心猛跑,一个忧心忡忡地担忧狂追,他两人顺着官道一路跑了好久好久…… 一直跑到苏旭的坐骑体力不支、喘出缕缕白气,他才好歹吆喝着柳溶月勒住缰绳。 柳溶月好兴奋地兜转马头:“苏旭!谢谢你带我出来!今天好生过瘾!” 眼见苏旭额头见汗、单手叉腰,人马皆喘的样子,柳溶月顿时又觉得很不好意思:“苏旭,你累了啊?” 苏旭擦了把汗,强自嘴硬:“我……当然不累。我就是没想到你还真挺能跑……” 他看看远处夕阳西下,跟柳溶月好商好量:“天儿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你要是喜欢,过两天我们再来。” 柳溶月骨子里是个温顺的人,她连忙点头:“好啊好啊。天快黑了,回去晚了不好。” 苏旭说:“走吧。” 柳溶月说:“走啊。” 可是他俩谁也不曾催动马匹。 苏旭满脸狐疑:“走吗?” 柳溶月指着前面的三岔路口,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咱是从哪条道儿上来的么?” 苏旭想不到居然落到如此窘境:“不是你带路的吗?合着你也不记得走哪条道儿啊?” 柳公子含羞带怯地摇了摇头:“自然不记得。我跟你说我从来不会记路。怎么你不认识?” 苏旭一拨拉脑袋:“我光顾着追你啦!”想一想,他简直不敢相信:“你不记路,那你出门儿是怎么回家的呢?” 柳溶月满脸无辜:“我这辈子就没怎么出过门儿啊!” 天边乌鸦飞过,苏旭眼前一黑。 听闻迷路这个噩耗,苏旭走了老远还是不能相信:“不是吧?你怎么可能就没出过几次门呢?” 柳溶月数着手指头:“我这辈子主要出过的远门儿吧……我记得就是去年跟我爹从金陵进京;再就是除夕下午咱俩赴任;除了殷山底下碰上杨周氏;就是今天跟你纵马了!” 苏旭都快哭了:“我算听出来了,您这辈子敢情就没走过回头路!” 柳溶月满脸无辜:“你以为呢?我前十八年基本上不出二门的啊!” 苏旭凄苦地呼噜了把脸:“怨我!我就不应该抽风拽你出来!” 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柳溶月突然开口:“苏旭,你说咱要带了王话痨来,这荒郊野外的他能找到人问路不?” “我猜他会撺掇咱俩扔鞋。” “他自己怎么不扔呢?” “王话痨打来宛平就没洗过脚,他敢脱你敢不拦着?” “嗯,想着倒是有点儿辣眼。” “苏旭,人说老马识途,你的马能认道儿么?” “试过这次不就知道了么?” “苏旭!我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 “我已大彻大悟。不瞒您说前些日子教您念书我就想开了。” “苏旭!你讨厌!” 古道、西风、路上走着两匹骏马。 夕阳西下,马上驮了对儿欢喜冤家。 第七十章 莽撞之人 宛平郊外 顺着土路往前走了几里,柳溶月就知道苏旭为什么丁点儿不急了,道路两侧都是农户他急什么啊? 柳溶月放眼望去:阡陌良田如淡墨山水,春耕农人夹杂其间,更有纸鸢高飞飘忽云端。 那日,有粉蓝瓷釉色天,有灿然金黄花地。 便是丹青圣手也难以描摹如此秀美江山,这才是值得诗人才子歌咏不绝的锦绣田园。 柳溶月深吸了一口气,久困深闺的千金小姐发出由衷赞叹:“呵……真好啊……” 苏旭含笑问道:“如何?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柳溶月郑重摇头:“我今日才知,什么叫读万卷书何如行万里路!头十八年给圈在家里,真他娘的亏大了!” 听了柳大人居然突兀冒出粗口,苏旭便知她最近和那起班头没少厮混。 苏旭有心骂她几句不可满嘴胡柴,转念一想又觉得凄凉甚深:想他母亲还不是给圈在家里过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名山大川,娘皆是从画上看来,谨慎问得几句,爹还要笑话她是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么想来,老苏头儿属实挣钱不讲理!何况他也没挣出个金山! 他们找春耕的老农问路,各个都说他们已从县城跑出来几十里地了。 归途倦马,走得就慢。 眼看天色越黑,前路越窄,大好春景儿随着日薄西山而逐渐面目模糊,最后隐不能见。好在明月初升、璀璨皎洁,给前路洒了大好清光一片。 马蹄清月夜,花月正春风。 苏旭看着月色,闻着花香,神使鬼差地瞟了身边的柳溶月一眼。他就见月光下的“自己”眉目如画、美若谪仙。苏旭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怪不错的,谁知这幅皮囊落在柳溶月身上,竟然青胜于蓝、冰凉于水,俊秀更甚。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天天起床要洗脸! 柳溶月猛往脸上招呼的玫瑰露、神仙水儿,大概没白花了那些冤钱! 诗素说得好:“少奶奶,该擦擦该抹抹。别说是脸,就是口锅,日日也得见些油光!” 苏旭感慨之余,再看柳溶月的标致面孔,他倏地心头鹿撞! 苏旭本来就比柳溶月大几岁,风情话本儿也没少读。人大心大,男女事通,再加上当县官太太不算甚忙,苏旭脑中各式稀奇古怪的想头自然就比柳大人多了许多。 柳大人没有这些旖旎心思!她天天一睁眼就有六十件事找上头来。 王话痨说得亲切:“我们大人天天才叫一脑门子官司……” 如此他开窍,她没开窍,两人相处就显得有些不对榫卯。 凡事就怕没有机会!值此花月之夕,他俩又离得好近。眼看一双马头相依相偎、地上人影也配做了一对……苏旭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正在胡乱寻思,苏旭就听身边儿柳溶月软绵绵地开了口:“我说……苏旭啊……” 苏旭心头一动、脸上一烧,他也软绵绵地“嗯”了一声:“我在。” 今晚的柳溶月好像特别腼腆,她哼哼唧唧:“其实……有些话吧……我一直想跟你说……” 苏旭心中窃喜,他强压着嘴角上翘怕让柳溶月看见:“那你就说呗……” 柳溶月那边儿却似还没放下脸面:“这话吧……有点儿碍口……我也是为难了好多天……要是不说吧……它横在嗓子眼儿我咽不下去……要是说吧……我又怕让您烦恼……” 苏旭心头就似揣了个小小兔子般“砰砰”乱跳,他不自觉地揉起了衣裳角儿,特别小声儿地埋怨对方:“有话你就说……咱俩谁跟谁呀……” 谁知柳溶月这笨蛋白张多次口,屁没放出来。她倏地双手捂脸:“哎哟!跟你说这个我还怪不好意思的……” 她到底要说什么啊?! 月亮底下,苏旭就觉得自己的面孔也跟着那冤家的娇声儿胀红了起来,整个儿耳朵都热辣辣地烫。他强压着让自己声音如常:“你说罢!我不笑话你就是了……没准儿……咱俩心思一样呢……” 得了苏旭再三鼓励的柳溶月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在马上一咬牙一跺脚,将许多压箱底儿的心事连珠炮似地爆了出来:“苏旭!衙门里眼瞅着库银就不够花了!我这就是跟你说!我算看出来了!满朝上下合着就皇上差事好干!他的嘴我的腿,敢情圣旨是不要钱!” 听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苏旭坐在马上一侧歪,差点儿掉在地上。 没眼力见儿的柳溶月还在那儿叨逼叨:“白瞎圣人在书上把治理天下吹得人五人六儿的!可自我打上 任,咱也没忙活什么正经事儿啊!王爷雇奶妈儿、公主回娘家、娘娘她爸爸给坟地、太妃的兄弟建私宅,合着我忙里忙外全是皇上家私活儿!” 苏旭本心是想让她闭嘴,无奈柳溶月大概这些日子憋坏了,一开口就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可咱宛平还有孤寡要抚恤、老人要恩养、学生要教育、桥路要修补。你看马上就要入夏,防汛修堤又是一笔开销,眼瞅这衙门里的银库就要见底儿了,好像除了我连个着急的都没有!我算看出来了!花钱的时候各个奋勇向前,攒钱的时候人人脖子回缩!” 苏旭吓得左右四顾,唯恐路边儿有人听见,去顺天府告发宛平县谋反。 柳溶月还在那儿抱怨天抱怨地:“不是!皇上让你来宛平县是预备拿你当聚宝盆是怎么着?这要家里没个金矿谁敢出来给他们家当官啊?有欺负人的没这么欺负人的!哎,苏旭,我跟你说正事儿呢!你怎么扭头就走呢?我没得罪你啊你怎么还急了?” 苏旭气得小脸儿煞白,他扬鞭催马,疾驰而去! 谁知人家柳溶月还委屈大了,她一边儿追一边儿嚷:“我说我不说!你非逼我说,我说了你还急,皇上不讲理你也不讲理……哎?就您这不顺南不顺北的脾气,怨不得哪家儿小姐也不跟你……哎哟!” 柳溶月没想到在前面狂奔的苏旭毫无征兆地勒住了马,她差点儿一头撞他马屁股上。 柳溶月刚想抓住苏旭的脖领子质问:您又怎么了? 忽然,她就见苏旭回过头来,他将食指伸到自己唇边,满脸严肃:“嘘!你听!” 柳溶月顿时噤声,她侧耳一听,毛骨悚然! 田边堤上、不知何处,不知为何,竟然有人哭泣惨叫。 那幽幽怨怨、呜呜咽咽、若有若无的声音在荒郊野外听着份外渗人…… 此时天边乌云滚滚、遮蔽明月;此时野外阴风呼啸、如同鬼哭。 不远处的田垄上,幽火明灭,似有妖物作祟,更有一股焦味儿黑烟,沉沉飘散过来。 两人的坐骑似是也察觉了空气中不安的气息,马儿打着响鼻儿,跺足后退。 苏旭翻身下马,安抚着坐骑。本待赶紧跑路的柳溶月看苏旭似不肯走,只好下马陪他。 突然!一股劲风刮过,一张没烧透彻的纸钱带着火星儿拍到柳溶月脸上。 柳溶月大骇之下“嗷”然蹦起,她一脑袋扎深深到苏旭怀里:“狐狸精!” 苏旭当机立断伸出小手捂住了柳溶月的嘴巴:“别喊!” 柳溶月委屈抬头,就见苏旭恶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他随手从路边捡了根棍子。 从起根儿就不明白自己哪儿得罪奶奶的柳溶月,这会儿看见棍子,当即在奶奶面前站了个笔管条直,她下意识地都想背书了! 苏旭翻好大白眼,他指了指鬼火摇曳的方向:“咱们过去看看。”然后自顾弯腰摸了过去。 柳溶月想不到苏旭一个“小娘们”居然如此大胆,她虽然害怕,也只好战战兢兢地跟着“老婆”往那边儿挪。 他两个一路摸索、蹑足潜踪,走不得一箭之地,就看前面不远处人影幢幢、嘈杂有声。 地势越走越高,土路凹凸不平,柳溶月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苏旭一把将她揪住。 柳溶月四下看看,顿时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俩已经走出农田,这里好像是一处坟地! 她刚要指给苏旭看时,苏旭却毫不动摇地拽着她的爪子慢慢向前凑去,然后他们俩携手伏在草丛之中。不远处有个簇新的坟头儿,几个村民模样的男子正押解着一大一小两个浑身雪白的女人,逼着她们下跪烧纸、叩头啼哭。 柳溶月皱眉:“深更半夜,不年不节,如何在这里烧纸?” 苏旭一捏柳溶月的手指:“你听……” 柳溶月就听一个男人愤愤骂道:“杨周氏!虽然你小叔子卖你不对!可是你丈夫出门几年,生死不知。你膝下无男、只有一女,眼瞅着杨家只有松秋一个男丁继承香火。你抛头露面将他告入衙门,害你小叔子在牢里一命呜呼,眼瞅着你公公这一枝就绝后了!你对着列祖列宗,愧是不愧?你这不孝的媳妇!害夫家断子绝孙,沉潭也不为过!” 柳溶月听了杨松秋的名字,心中悚然一惊,她低声嘀咕:“杨松秋?!不就是那个让狐狸精迷死在监牢的杨松秋?” 苏旭“嘘”了一声,他伏在她耳边说:“你看这个跪着的女子是不是前些日子差点儿吓死你的杨周氏?” 柳溶月觑乎眼睛看了好久,然后大力点头:“果然是 她!这位大姐怎么每回出来都恨不得吓死我?” 然后,柳溶月就听周杨氏哭道:“七爷爷!您是族长,最讲道理!我小叔自己作孽,被狐鬼追索而死,与我娘儿俩有甚相干?叔叔是犯了朝廷法度,才被关入大牢。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为他是咱杨家血脉,就可杀人放火买卖人口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拿出压箱底的存项给他收敛尸首,买了棺材!你们逼我和妞儿为他披麻戴孝、烧三七五七我们也认了!那为非作歹的让家门蒙羞你不说,如何诬赖我规矩度日的儿媳妇愧对祖宗公婆?还有没有好人的活路了?” 柳溶月最听不得女子被欺负,她以手击土,愤愤不平:“就是!还有没有好人的活路了?” 苏旭不紧不慢地瞥了她一眼:“怎么?不害怕了?” 柳溶月怒容满面:“生气就不害怕了!” 被称作“七爷爷”的男子冷冷一笑:“杨周氏!凭你如何嘴硬也是没用!你丈夫多年未归想已死了。族中长辈公议,今天做了决断。本村的阴阳先生说你八字重,克男亲!我们杨家不敢留你了!来,这是休书,族中诸长已经替你丈夫做主将你休了!你这就留下房契地契,抱着你的赔钱货回娘家去吧!你放心,你房里的田产财物,杨家族人不会白用,定然年年给你公婆这枝祖先祭祀烧纸!不会让他们泉下无依!” 杨周氏梗颈说理:“没有这么欺负人的!我丈夫不过出门几年,谁说他死在外头?你们怎么能做主轰走他老婆孩子?我女儿难道不是姓杨的?你们口口声声唤我杨周氏,杨在周前!我怎么就不算杨家的人?!凭什么说撵就撵?” 七爷爷一口啐出:“周氏!你别在这里装看顾家业的好女人!你这两天偷偷找人要把田舍卖了去县城谋生!当我们蒙在鼓里?你既要离开杨家坨,就是对我家生了二心!我们杨家断不能容你卷了银子改嫁!” 杨周氏气得浑身哆嗦:“卖地怎么就是改嫁?我又不曾死了男人!七爷爷!自从我小叔子过世,你们对我娘俩百般挤兑、苦苦威逼要占了房去,我在村里没法儿生活,想带着孩子去县里做些小买卖度日,我碍着你哪儿了?” 看七爷爷一时语塞,杨周氏反身搂住女儿,哭得泪流满面:“这些年我一个妇道人家拼死拼活在地里刨食儿,难道不是为了养活姓杨的孩子?咱杨家祖坟在此!列祖列宗,公公婆婆,你们睁眼看看啊,他们安得都是什么歹心!” 杨周氏说出这话就是彻底与族人撕破脸面,篝火附近的几个杨家汉子窃窃私语了几句,脸上都现出了凶狠神色。 七爷爷更是恼羞成怒:“好!也别让列祖列宗说咱们逼死杨家孩子,周氏,你的女儿我养了!你这就净身出户,滚出杨家坨去!” 说着,七爷爷一挥手,就有几个男人冲上去抢夺杨周氏怀里的孩子。 几岁的女孩哪里受过这样的惊吓,当即尖声大哭不止。 杨周氏不用想也知道:倘若女儿被这帮人抢走,和自己这生母断了联系,只怕立刻就会仨瓜俩枣卖到谁家做了童养媳妇!即便一时不曾发卖,也定然是三餐不继地给族长家当了不要钱的使唤丫头。 她搂着女儿双目通红、嘶声哭喊:“老天爷爷!您可睁睁眼睛吧!列祖列宗啊,你们显显灵吧!” 许是春末天色易变,许是杨周氏哭得太惨,此刻天空居然乌云翻滚、云层之中隐有雷声。 趴在草坑儿里的柳溶月忍无可忍,她这辈子头回血往上撞,一脚踹地从坟头儿后面儿蹦了起来:“放开她!不是人呐!” 苏旭万没想到柳溶月有此一招,他本想对面人多势众,为杨周氏出头做主不在一时。谁知道柳大人居然出息了!她敢蹦出去了! 苏旭一把没拽住柳溶月,气得直砸坟头儿:“你也太莽撞了!” 柳溶月豁出去了:“我就莽撞了!我顾不得了!” 既然如此,苏旭只好一拍袍子从坟包儿右边爬了起来。 他本来想着呵出柳溶月本县太爷的身份,以官威压制刁民。只盼他们不会镐头齐上,把他俩给荒地灭口才好! 谁知站在坟圈子里的杨氏子孙,看见他俩忽然集体变颜变色,各个膝盖发软。他们“扑通扑通”齐齐下跪,并且同声嚎啕大哭。 苏旭数了数,这回来的杨氏宗亲共计七男,如今瘫软在地者三,蜷缩难起者二,此间气味甚是不雅,想来还有失禁不堪者……至少为一! 这里七爷爷岁数最大到底沉稳。 苏旭就见他二话不说、白眼儿一翻,厥过去地那叫一个干净利索脆!嗯,他还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儿, 这么说吧,刚上岸的螃蟹什么样儿七爷爷什么样儿。 这里头但凡还能说出话的,无不对着他俩重重叩首:“祖爷爷、祖奶奶!你们这就显灵啦!” 苏旭当即恚怒:“凭什么我是祖奶奶!当鬼老子都划不回公的那圈儿么?” 然后,他就听柳溶月特别小声地对自己解释:“你别生气,你看,咱是从个夫妻合葬陵后头爬出来的……” 杨氏满门里也就杨周氏是女中豪杰,她搂着孩子乜呆呆地看着他俩,口中喃喃,不住地谢天谢地谢祖先,居然拘神遣将把知县大人给派下来了!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苏旭白眼看向苍天! 凭良心说,柳溶月这一嗓子并不豁亮,无奈柳大人吆喝的这个地方太抬人了! 三更半夜、荒郊坟地、天雷滚滚、明月无光。 她冷不丁打坟头儿后面站起来“嗷唠”一嗓子,顿时收下不肖子孙无数。 苏旭特别尴尬地站在当地,耳畔不由响起王话痨素日白话的那段儿评书:她大呵一声曹军吓退、大喝二声顺水横流、大喝三声把当阳桥喝断。后人有诗赞之曰:长坂坡前救赵云,吓退曹操百万军,姓张名飞字翼德,万古流芳莽撞人! 唉,从今而后,我们家柳大人可以跟张飞相提并论。 第七十一章 鼓励纳税 宛平郊外 深更半夜、肃立荒郊,头上雷电滚滚、眼前不肖子孙,看这帮没出息的家伙对着“他们老两口子”嗷嗷大哭,苏旭满脸呆滞地目视前方,心中那是五味杂陈:他错觉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自己已经八十有五、膝下就有儿孙满堂,而他了坟头儿依旧没和柳溶月换回身子来…… 抹一把脸,苏旭也想哭了。 反观柳溶月脑子里想的都是正事儿:这怎么办?这怎么好?我是就坡下驴,把他们当大儿大孙臭骂一顿?还是把他们叫起来,告诉他们我是知县大人,你们不可欺负杨周氏? 按头一个主意,我装人家祖宗能不能很快露馅儿?按第二个主意,无凭无据的他们信不信我是此地长官? 正在踌躇难决之时,柳溶月忽然听到不远处人马声声;她抬头看时,就见官道之上火把明亮,那几支火把居然是朝自己的方向快速奔来。 其中有人大声嚷嚷:“大人!大人是您吗?大人是您您言语啊!不是您您好歹你也吱一声啊。” 柳溶月心中奇怪:不是我我怎么吱一声? 她和苏旭对视一眼,那个声音分明就是王话痨么!他们怎么找来的? 柳溶月看苏旭给了自己个眼神儿,知道他现在声是雌音、不好张口,于是闭上眼睛放声嚷嚷:“前面可是宛平县衙役?我在这里!” 一马当先冲过来的是齐肃小哥儿! 齐肃看柳溶月和苏旭都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事,他不由低声埋怨:“大人出来了这早晚也不回去。即便是要体察民情,也该带个随从才是。早知大人要出门巡查,我就不告假出门了。” 柳溶月猜到齐肃大概是又听到什么风声又出门去找梅娘,不由好奇:“你可找到她了?” 齐肃黯然摇头:“唉,又是个谎信儿,哪有那么容易……” 苏旭正要安慰齐肃几声,突然王话痨挤了过来。 王话痨跑得呼哧带喘,还不耽误他人到嘴到声音到道:“大人!夫……夫子!您看您这么晚还不回来,可让我们顺着官道好找!要不是齐肃这打老虎的眼尖,看您的马在路边儿拴着,这边儿还烧着鬼火儿,我们还就跟您错过了!大人,您吃饭了没有啊?天儿也不早了,马也该吃草了,我说咱们赶紧回衙门吧!” 他们这帮人正自顾说得热闹,猛不丁旁边儿地上又是“嗷”的一声! 柳溶月吓得原地蹦起来三尺多高。 齐肃一个垫步挡在大人面前;王话痨陡然受惊大叫,声音比对家儿还大。 双足落地之后,柳大人心中甚恨:你们杨家人太不地道了!挤兑媳妇还不算,平地儿呆着怎么都一惊一乍的? 大伙儿定睛细看之下,原来是那位“七爷爷”在子侄们的救护之下悠悠醒来,他眼看刚刚显灵的“列祖列宗”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本县知县大人,一时惊惧这才高呼。 七爷爷老泪纵横,他膝行两步拽住柳溶月的袍子:“太爷爷!太爷爷!我万想不到,您老人家居然修炼出了如此神通!太爷爷……这都是咱杨家自己人,您给大伙儿交个实底吧,您是不是把新知县给夺舍了?” 七爷爷此言太过惊世骇俗!柳溶月自己都瞪大了双眼。 果然,七爷爷话音未落,衙门诸人齐齐后退三步。 大伙儿都用一种狐疑目光上下打量着野地里的柳大人。 王话痨声儿都颤了:“大……大人……您还是您吧?” 即在此刻,天现异象,狂风吹过、乌云退散,一轮明月抽冷子露出了本来面目。 众人就见白森森的月亮底下,知县大人龇出了白森森的满嘴白牙:“你说呢?” 要不是齐肃扶得快,王话痨好悬一屁股坐地上。 宛平后堂 柳大人发现自己出门儿溜达一圈儿之后,身边儿的人就对她特别……敬鬼神而远之…… 无论说话办事,僚属们都自觉自愿地和她保持了一箭之地,言必带笑、见必行礼,说话都不敢大声儿。柳溶月起初还想跟他们解释,自己不曾让坟里枯骨夺舍,但是看着所有人恐惧的眼神儿,柳大人觉得时不时把人吓一激灵居然也挺有意思!不得不说,这杨家老祖宗的加持之力,竟然比她“爸爸”那当朝一品的后戳儿也不差什么! 越混越出息!柳大人就算阴阳两道儿都有人……和鬼罩着了。 即便如此,柳大人还是得办公啊!睁开眼睛头一桩,衙门里头要没钱!柳大人看账看得心慌抖手,次日起来擦把脸就为筹钱的事儿拽了赵县丞和钱粮夫子上二堂议事去了。 今天苏旭破天荒地没跟到二堂屏风后旁听。也不为别的,他们家祖传手艺就不会赚钱!柳溶月脑子灵光,这糟心事儿且让她先去着急上火。 况且昨天晚上苏旭就和柳溶月商量好了,他在后宅也有要紧事情待办。 昨天遇了不平事,王话痨心眼儿甚好,张罗着把周杨氏娘儿来领回衙门来了,诗素安顿她们在小南房儿歇了一宿。苏旭想着,如今也该请过来聊聊才是。 这回不是击鼓鸣冤,不算正经告状,穿回女装的苏旭打算以县官夫人的身份仔细问问周杨氏,她带着孩子以后的日子有什么打算?他能不能帮上她些什么? 倘若苏旭现在还是老爷们儿,昨天的事他虽不会不管,但是着力之处定然是将杨家诸人依律处罚。可当了女人的苏旭想得更多,做人最要紧的不是出口恶气,是把日子过下去。 他现在真是火气不盛了。譬如昨晚,路遇不平居然是窝囊废柳溶月蹦出去跟人讲理,而眼看杨周氏的女儿要让人抢走,自己还趴在草坑儿里权衡会不会吃了眼前大亏?想到这里,苏旭不禁惊觉:自从失去了男人的力气,他就随之失去了气魄和胆识。 正胡思乱想着,他就见门帘一挑,杨周氏搂着女儿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 苏旭看出来了,杨周氏并没认出自己就是昨晚坟地里的那少年师爷。这不稀奇,黑灯瞎火的,她能看出来才算奇怪。 颤巍巍向知县夫人行了礼,杨周氏手足无措地远远儿站着。 苏旭和颜悦色地让她坐下,还让诗素端了茶水点心来招待杨周氏的怀里的小姑娘。 他比以前心细了许多,苏旭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能体恤对方的难处,事情才能办得圆满,念二十年书不是让他显摆比别人高明。何况他就定然高明么?也未必啊! 柳大人现在顶了他的皮囊当县官儿,这不也混得风生水起、干得头头是道? 苏旭很耐性地等着杨周氏擦干了眼泪,对自己慢慢诉苦:“不瞒夫人说,自我小叔死在牢里,我娘儿俩在村里就已过不下去了。那起人应名儿是本家亲眷男子,可时常欺负我们房中无人。小女子辛辛苦苦种的蔬菜他们拔了就吃;小女子屋里的家伙器物,他们家女人拿了就走;便是这起‘亲戚’家的孩子,也要来欺负我的女儿。小女子不算不刚强,也肯下辛苦养活孩子度日,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我怎架得住这帮本家儿齐了心地挤兑我?我知道大人是青天,可我也不能日日为些秫米蒜苗、扫帚簸箕的来鸣冤告状不是?” 苏旭听得心有戚戚焉:这话若是一年前对他说,苏公子没准儿觉得杨周氏女人无能,护不住家私。经历了这一年连环变数,苏旭也算饱经磨难,别说这对儿可怜母女在那地方难以度日,便是自己堂堂正正读书男儿,还不是被同年排挤,酒宴都难好好吃完一桌? 他略微思忖,出个主意:“不如你回娘家去?好歹有亲爹庇护。” 杨周氏含泪摇头:“我母亲过世,爹爹续娶。兄弟媳妇与继母打得天翻地覆,我怎么回得去?就算回去了,娘家必然也没有片瓦给我母女挡雨。” 苏旭想想柳溶月的娘家,不由再叹一口气:“那么出去找找你丈夫如何?” 杨周氏更为难了:“也别怪族人说他死在外面,如此一去多年没个消息,让我娘俩儿去哪儿找他?” 苏旭想想也是,话说到这一步,他自诩进士及第,竟也替杨周氏想不出什么主意!要不是柳溶月挣得实在少,他都想雇了杨周氏在衙门做针线,好歹给她母女寻条活路。 苏旭小心翼翼地问:“你有什么打算么?” 杨周氏擦擦泪,倒是打起了精神:“不瞒夫人说!我家还有小院儿一所、十亩薄田,论七论八也能卖出五十两银子。我外公家开过茶水铺子,我从小儿很学会些烧茶做点心的手艺。我想卖了老家的几亩薄田,来咱们县城开个小铺儿,算个养家的营生。” 苏旭没想到杨周氏还有如此志气本事,他连连点头:“这样也好!宛平县城在天子脚下,是首善之区,最讲王法的所在。你来这里做生意,定然没人再欺负于你。” 得了知县夫人这句首肯,杨周氏要给苏旭下跪,被苏旭勉强扶起之后,杨周氏面有难色地央求:“还有一事,需大人和夫人给我做主!” 苏旭挑眉不解:“什么事?” 杨周氏低眉小声:“我家的房屋、宅地,怎说也值五十两银子。可是族中之人想以贱价强买,说是田地跌价,破房烂屋,只肯给我碎银十两。见我不愿意,他们才生出毒计,要把我娘儿俩轰出村去。小女子想以本价卖田, 出离苦地。还请大人、夫人给我做主。” 苏旭有些为难:“千年田八百主。田地价格有涨有跌,十两固然太少,但是说值五十两,也不能凭你随口而说啊……” 杨周氏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文书,双手递给了苏旭:“夫人请过目,这是当日小女子的公公购置房屋田产之时,向官府纳税的书契。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此处房产田舍,值价五十。这些年来海清河晏、五谷丰登,小女子不求房地升价,只求按当年的价钱出售,留个本在……” 苏旭展开税契一看,欣然微笑:“唉!这便好办了!” 宛平二堂 柳溶月展开了王话痨送来的杨周氏家税契,忽然笑了出来:“咦!这便好办了!” 赵县丞战战兢兢地看向忽愁忽喜的大人,不为别的,大人刚才还直喝败火药呢!怎么这会儿又乐上了?莫非大人真在坟地让鬼上身了?! 赵县丞站起身来,倒退三步,他无比挚诚地看向自己上级:“大人,您没事儿吧?!” 柳溶月兴奋地一弹那纸税契:“我没事儿啊!我能有什么事儿?我是想到了个给衙门开源的法子!” 赵县丞“啊”了一声:“您是说要把周杨氏家的房子当咱衙门的产业卖了?”略想一想,赵县丞忽然急眼:“不是!大人!律法准不准这么办都可两论,咱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民妇家的房产强抢过来,这也卖不出仨瓜俩枣啊。顺天府定然还要找咱麻烦,大人,万万不可!” 那一瞬间,柳溶月终于明白苏旭为什么爱翻白眼了,她现在也时常让僚属气到有口难言。 调息几下儿,柳大人耐着性子解释:“赵县丞,你也说了,衙门大堂不长秫米,二堂不生高粱。所有进项不外一个‘税’字。宛平县大小铺行是定数,即便要梳理厘定等级,也非一日之功。这民间买卖房产田地的契税,虽有律法明文‘卖房地不税者笞,追价一半入官’。然民间私买私卖田产者屡禁不绝,衙门也是法不责众。如今有杨周氏这个现成的例子在,正好是向民间宣讲按律纳税,家国两利!” 赵县丞脑子显然没跟上大人的思路:“这有什么家国两利?图买坟地便宜么?” 柳溶月当时都懒得理他! 她想起小时候看的那些花鼓戏,信手把王话痨叫了进来:“杨周氏被本家欺负,险些给强逼着贱卖田产,幸而她公公守法上税,现有盖着衙门大印的税契在此,虽然家中只有妇孺,衙门也断不容她们被人欺负了去!你这就把这事儿编成数来宝、莲花落,教给咱宛平县说书的、唱曲儿的、走街串巷的到处给我宣讲一番。说得好的,大人有赏!嗯,赏逢年过节可以在衙门口儿摆摊儿三天!” 看赵县丞好似刚刚明白过来,柳溶月继续解释:“按照本县旧例,凡买卖田产,每银一两纳银三分。寻常人家都不纳税,殊不知地产买卖有了这道上税的手续,便是得了衙门首肯。上了这笔税,不惧强邻侵夺、不虑原主盗卖、诸多纠纷从头豁免。小民置产是人生大事,如此纳税不多,世世代代可得衙门担保的好事,咱们需以衙门给杨周氏做主为例,广而宣说,教育乡民。王话痨,你传话下去,过往诸年不计,凡是愿意补缴过户契税的,三个月内本大人既往不咎,一律补开衙门文书!” 赵县丞眨了半天眼:“这……能管用吗?” 柳溶月信心十足:“当然管用!我舅舅家开了那么多买卖!整条街数得上的大店铺都是他的!我还不知道他怎么铺的生意路数?” 赵县丞更不明白了:“大人,世人都说您舅舅张大人不是在外省当官呢么?怎么还干上买卖了?” 柳溶月让赵县丞道出破绽十分尴尬,不过做了仨月的男人,她的脸皮已经厚了许多:“我表舅不行吗?我妈怎么就不许多几个娘家人?” 赵县丞嘟囔:“不是都说您家穷……行吧!我也没想到您诗礼人家的公子哥儿还会打算盘……” 王话痨在一边儿都快笑出声儿了,不过既接了大人知人善任的命令,王话痨撸胳膊挽袖子,立志要大显身手,在大人眼前显摆显摆自己的能耐! 此事经了王话痨一番上蹿下跳,他寻以前当伙计的朋友、找昔日当花子的伙伴,众人吵吵嚷嚷、各自上心,很快编了一出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卖房的滑稽小戏儿四处传唱。 果然嗣后月余,宛平县所辖区域之内,商户、百姓自愿前来补交契税的络绎不绝。 而且经过这么一番传唱,杨周氏新开的茶汤铺子县内打出名气,居然生意挺好。这妇人在家里安放了县令夫妇的长生牌位,日夜烧香祝祷,祈愿大人夫 妇万事如意。 杨家坨的杨家人虽然夺地不成,心头怨恨,无奈这是县令“祖宗”的主张,他们也只好忍气吞声。 有道是积沙成塔、集腋成裘,宛平县陆陆续续收了契税纹银壹仟柒佰捌拾叁两。 宛平县县丞、书办无不抚掌赞叹:“大人去趟坟地,竟似被财鬼附体一般,赚起钱来也是头头是道。” 苏旭也没想到,柳溶月居然能想到这么稀奇古怪的主意,而且这主意居然行之有效! 他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转眼又是初一,柳大人奉旨宣讲。 现在她做这差事已是轻车熟路,清晨起来站上高台,闭着眼睛对下面嚷嚷一番皇上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废话就算交差,交差之后柳溶月甚至还能给苏旭捎些新鲜吃食回来换口儿。 这日大人绝早出门,苏旭醒了也懒怠起床。 他安闲地躺炕上盼着柳溶月给他捎回来刚出锅儿的早点。 谁知这回宣讲已毕,柳大人居然啥也没带,自顾呼哧带喘地冲回家门。 她拽住了他的双手,两眼冒出金光:“苏旭!我好像知道个法子能让咱俩提前换魂了!” 第七十二章 依依惜别 宛平后宅 柳溶月话音未落,就见端庄稳重的苏娘子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翻身蹦起,他纤纤玉手紧紧地拽住了自己的两只爪子。 苏旭眼珠子都直了:“你说什么?!” 柳溶月吓得直磕巴:“我说……我说我好像知道个日子咱俩能提前换回魂魄,不用等到八十有五了!” 那一刻的苏旭又惊、又喜、又是不敢相信! 他心底深处居然还冒出了那么一丢丢的黯然神伤:换回去了,她就要去寻她表哥了吧? 苏旭慢慢地松开了柳溶月的手,脸上的笑意不由有些勉强:“啊!可以换回去了么……” 那一瞬间,柳溶月觉得自己完全搞不懂苏旭!这人太难讨他稀罕了,这咋怎么都不行呢? 她怯生生地问:“苏旭……你不是想换回来想得要死要活么?如何真有机会反不高兴了?” 苏旭连忙支棱起来:“没!没不高兴!就是太高兴了,所以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对了!怎么换法儿?你好好说与我听!咱们可要预备些什么?” 柳溶月看看眼前苏旭虽然不及自己想得那般欣喜若狂,神色终究变得可以理解,于是她就信了他是惊喜太过,以至不知如何宣说。 柳溶月现在是真心高兴! 她喜气洋洋地对苏旭竹筒倒豆子:“今日宣讲之后,我去给您老买烧饼卷圈儿,就听本县阴阳生程一班和与他相熟的耆宿老爷爷坐在摊子边儿聊天。他二人说什么,今年天象诡异,日子很多蹊跷。譬如今天晚上,就又是个月食之日!” 苏旭茫然:“月食之日又如何?” 柳溶月道:“程先生说了,凡日食月食之日,皆是阴阳反背之夕。这种时候就最容易出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譬如咱俩成亲那天,乌云蔽日、白昼漆黑,人人都说那是阳光被乌云雷电所阻。其实那天就是个月食之朝!很不吉利!可巧的是今天它也不吉利啊!不仅月食,还是凶日!有多凶呢?这么说吧,阴阳生说了,就跟咱俩成亲那天差不太多。” 苏旭呼噜了把脸:“咱俩成亲那天是多凶啊……” 柳溶月一拍大腿:“所以啊!人家程一班先生跟我说了,上回阴阳反背出的事儿,这回阴阳反背没准儿能扭过来!” 苏旭大惊:“你把咱俩换魂的事儿跟程先生说了?” 柳溶月用力摇头:“我哪能那么傻?我自然是跟他说得语焉不详啦!”说着,柳溶月一屁股坐在了苏旭身边儿,她双腿儿一盘跟他认真学舌:“我多聪明啊!我今天就是貌似不经意地跟他聊天儿、套话儿,你知道吧?就是假装有一嘴没一嘴的闲聊,揣着明白我装糊涂啊。” 苏旭揉了揉太阳穴,本能觉得大事不好:“那你是怎么聊的呢?” 柳溶月理直气壮:“我就说咱俩拜堂那天日子不好。果然成亲之后日子过得……很不顺遂!所以想找个明白人给破上一破!” 苏旭谨慎地问:“他们就没问你如何不顺?” 柳溶月搔搔脑袋,实话实说:“古怪就在这里!我说完这话,程先生与那耆宿爷爷眼光儿齐齐看向我脐下三寸,然后他俩特别同情地跟我说,不用细说了,他们明白我的难处……” 苏旭满脸尴尬,他几乎咆哮:“他们明白什么了?!” 柳溶月十分无辜:“是啊!我也是这么问的。你们明白什么了?然后他俩突然就开始好言好语地安慰于我,说我不用解释,这难处是男人都懂。我毕竟不是童子功打小儿就是男人,虽然并不太懂,可也不敢问了。苏旭,你说我这藏拙之计,行得不错吧?” 看苏旭捂脸许久,似乎痛不欲生,柳溶月小心翼翼地问:“怎么?错了?不是,我什么也没说啊!苏旭,你别这样儿,他俩啥意思?你告诉告诉我。省得我下次吃亏。” 苏旭擦了把脸,当机立断:“算了!咱还是接着说怎么换过来吧!要是能换回来,我也就不麻烦您后半辈子到处吃亏了。” 柳溶月说:“他们说就是把成亲那天遇到的怪事儿再干一遍就行!” 虽然不过是百日之前的事,苏旭细想起来居然有点儿恍惚:“咱成亲那天最奇怪的事儿是什么来着?” 柳溶月眨了眨眼:“一块儿遭雷劈啊!” 然后苏旭就不说话了。 柳溶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夫人”面无表情地倒回床上、双目看天,久久无言。 正在柳溶月欲进不进,想走不敢的时候,她就听苏旭声音呆板且不抱希望地问着自己:“你至少把卷圈儿买回来了吧?” 亲手奉上 早点,看苏旭大嚼特嚼,柳溶月忽然就伤感了:这要是真换回来了,我又成了大家闺秀,估摸这辈子再也不能去亲手挑选卷圈儿了。唉,没吃过不知道啊,新鲜出锅儿的早点就是比买回来的吃着香。即便我如愿嫁给表哥,估摸后半辈子也吃不上喽! 那天,柳溶月心事重重地去了衙门。 大人今天不对劲儿。县丞、书办,就连班头衙役都有感觉! 大人今日办公格外严肃认真,凡事多做标注;与诸多僚属交谈也是格外的和颜悦色,到了日晚偏西之时,大人兢兢业业办完一天公事,预备返回后宅之刻,大人与众人都打了招呼、殷殷切切各种嘱咐,说到最后,大人眼神之中竟然现了依依惜别之色。 离开二堂时,大人眼圈儿红了一红。 等大人走了,再看堂尊的书案,大伙儿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人家居然特意将案上文牍、笔墨安置得井井有条,仿佛以待来任、诸多期许。 衙门里大伙儿都糊涂了:大人您这怪吓人的,要干什么啊?想当初单大人离任不干,这辈子都不再回来的时候,都没见人家这么郑重其事。大人……干得好好的您不至于请辞了吧?也没听说有调令啊! 他们有心去问问大人的心腹,无奈王话痨最近衙门不当值,就一溜烟儿跑去给杨周氏开的小馆子帮忙当伙计。王衙役从小儿当跑堂习惯了,可逮住机会重操旧业,不让他干难受。 再去找找齐肃小哥儿吧,齐小哥儿最近忙着寻亲,听说是昔日被卖的未婚妻有了些下落,他居然也不在衙内。 神出鬼没的柳师爷就更指不上了! 赵县丞诸人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什么朝廷旨意、顺天府的申饬,众人满腹狐疑、悻悻散去。 一想起到晚上可能就换回来了,内宅里的苏旭这一天也是坐立不安。 他先是好好地梳妆打扮了一番,做了三个月的女子,好容易学会梳头不卷手指头,画眉也不再高低配,想想将来再不用做这些功课,苏旭松口气之余,心里也有些怅惘。 人身难得,美人身就更难得。他不曾对人说过,刚换过来时,他每回沐浴更衣、抚着“自己”柔嫩白皙的皮肉,每回自己对自己惊艳不浅。 哎呀,我怎么这么俊俏?哪儿说来去?我自个儿看着我自个儿,我都美得慌。 就那回正月十五,他捯饬利落了走在街上,似这等如花似玉的美女,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回顾。苏旭心里慨叹啊:想我上回有这么多人上赶着来瞧,还是中了探花夸官那天。合着柳溶月不用寒窗苦读,也有人上赶着要看。可见,人家这幅皮囊果然万里挑一。 何况“他爹”柳大人还给了座“金山”当嫁妆。要有这么多钱,当个娘们儿其实也挺好。你看现在柳溶月做个男人,每月为五两纹银着急上火,更别提这里还有一两是人家诗素的。 苏旭在屋里东摸西摸,心绪百转。 别的也就罢了,一想起来柳溶月变回女身就要飞奔去找她情郎……苏旭就觉得早起的卷圈儿定然不太新鲜!他都醋了心了! 喜也是一天,愁也是一天。 苏旭摸出一点儿私房银子,让诗素整治了些酒菜出来。 然后他放了丫鬟姐姐半日假,苏旭心想: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他俩虽比不得海深,散伙好歹也吃碟儿海参,这叫应名儿就景儿。 那日,苏旭在屋中收拾桌面儿、摆放碗碟、烫酒温菜,看着天色等柳溶月回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子,倒真有几分像她“老婆”了。想我苏旭禀赋是如何聪明伶俐?学会给人当老婆,也不过百日之功。这就是造化弄人啊,好容易上手儿了,老天爷又不让干了,白瞎我这么快学会门儿手艺。 哎,君子不器啊! 正在胡思乱想着,他就听木门“吱呀”脚步声近,抬头看时,正是那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冤家柳溶月俏生生地站在内室门口。 看着眉目如画的“丈夫”,苏旭不禁慨叹:柳溶月现在是真好看啊!谁说长得俊不占便宜呢?要不是这身子在她手里更添风流,我指不定砍死她多少回了! 可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异样温存:“过来坐吧。” 柳溶月其实没跟苏旭认真喝过酒。 当初交杯酒没喝她就让雷劈晕过去了,过年的时候苏旭那叫强灌,讲道理说推杯换盏这还是破题头一遭儿。柳溶月发现自己依旧不爱喝酒,这玩意儿又辣、又呛、还冲嗓子。 可是苏旭坚持今天得喝:“百日夫妻,终有一别。喝完这一杯,明天早起,咱大 路朝天各走半边。” 这话说得有些凄惶,柳溶月没法儿驳他,那就只好陪着喝了。 那天,他们喝了好久,喝得桌上的菜都没什么了。当然,这桌上本来菜也不多。 为了看月食,柳溶月和苏旭后来干脆拿着酒壶坐门槛儿上了。 他俩喝着酒,聊着天儿,好耐性儿地双双等着遭雷劈。 苏旭先抿一口酒,再叹一口气:“月儿!明天一早儿,咱俩就换过来了,你是不是就要找你表哥去了?” 柳溶月羞涩地点点头:“嗯。我想他了……” 苏旭心里虽然不是味儿,嘴上还是装仗义:“说好的事儿,我不拦着你。明儿一清早儿,我就给你写下文书,咱俩和离。你放心,你的嫁妆我立刻找我爹娘去要。要是差一两银子,我跟他们撒泼打滚儿!” 柳溶月特别感激地看着苏旭:“苏旭……你人太好了……” 苏旭黯然叹息,又闷了一大口酒:“人好管什么啊?成全了这个成全那个,我特别疑心,我出生时脑门儿上是不是刻了‘成全’俩字儿?唉,再成全了你,我都成全出一桌马吊了。” 柳溶月抢过苏旭手里的酒,她不想让他喝那么猛。 她小抿一口儿,想开解对方:“苏旭,你这人吧,其实还行。除了脾气臭点儿、脑子拧点儿、嗓门儿大点儿、骂人多点儿,绣花儿笨点儿、做饭慢点儿、洗脸懒点儿……你这人还真没什么毛病!不如你的有的是!你这一个两个没娶成,单纯就是运气差。” 苏旭抢过酒壶,他狠狠白了柳溶月一眼:“你这是给我解心宽呢吗?一百多天都过了,就最后一晚上了你还恶心我!还要不要好离好散了?” 柳溶月连忙赔笑:“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我这喝了点儿酒,有口无心,你别往心里去。” 柳溶月双手抱膝,仰面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星星月亮,她微微摇晃着身体,都到这会儿了,她决定和苏旭说些真心话:“苏旭啊,我真觉得你这人还行。虽然我没见过好多人,但是我就觉得你挺好。你看,像咱俩遭遇了换魂这等诡异的事情,我慌得要死要活,可我从来没见你抱怨天抱怨地。我奶娘的丈夫出门跌跤,回来都要打老婆出气。但是你不那样,你总是想方设法地把日子过下去!即便没法儿立刻换回来,你也愿意辅佐我先把官儿当了!” 苏旭赧然垂头:“又不是你做法魇镇和我换魂的,我跟你拼命也没用啊。再说……我也没你说得那么好心眼儿,我把事情压下去、我辅佐你当官,都是怕皇上继续苛待我苏氏满门。唉,人在官身不自由,我爹勤谨小心了一辈子,家里还有那么多人指着他吃饭,我就算再不孝顺,也不能害他家出妖异,让人弹劾了不是?” 柳溶月点点头:“我明白。我爹也时常说,自己身上担负着满门荣辱。所以,你催我念书、逼我写字,教我做官,虽然脾气很坏,但我知道的,你是心里着急没办法……” 听着人家这么通情达理,苏旭反而不好意思,他将酒壶递给柳溶月:“柳小姐,这些日子我急切粗暴、多有得罪,实在是人生无常、变数诡异,并非我的本心。你喝了这口,原谅我罢。明日一别,此生难见,我盼你别记恨于我。” 柳溶月接过酒壶,笑吟吟地吮吸一口:“苏公子哪里话来?我干嘛记恨于你?这些日子,要不是托你的福气,我怎么有机会见识登堂拜印?怎么有机会出门巡城?怎么有机会让百姓围绕欢呼?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要不是你带我出门去玩儿,我都没见识过这么热闹的街巷!更别提你还带我出门骑马呢!” 苏旭心中叹息:这姑娘心真干净啊!我带你出去玩儿,不是破案、就是收税,你还真就光记得我的好儿了……其实那算什么啊? 苏旭抬起头,他想说点儿高兴的:“这有什么了?这就是咱俩相处时候短,要是再多换些日子,衙门里也没那么忙了,可玩儿可逛的还在后头呢!端午节赛龙舟要去看看吧?入夏了怎么能不去莲花湖里划划船?你有没有吃过田间地头儿带着露水的大西瓜啊?中秋赏月看桂花,重九登高去爬山!入了秋,香山的叶子红彤彤的火透了一般美,你没见识过吧?就算数九寒天下大雪,也好溜出去吃热腾腾涮锅子的!我跟你说,我可是知道京城左近有几家好馆子的!吃完了饭,再看出戏!嗨!那才叫开心!要不是我们家没钱,我常去不起,有这么多好玩儿的我怎么可能考上探花?!” 柳溶月听得心潮澎湃、无限向往:“真的啊?这么好?苏旭!那等过些时候,我把嫁妆拿回来了,咱们……”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嘴,眼神不由自主地黯了下来。 察觉了柳溶月的沮丧,苏旭自知失言,他连忙补救:“景致又不会跑了。我听说沈大人年内就要回京,到时候让你表哥带你去玩儿,定然更加开心!” 柳溶月心中叹息:表哥喜爱循规蹈矩的女子,他怎么会容我抛头露脸四处去玩儿?可怜我此生竟然没有这样四处见识的福分了…… 抿一抿嘴,柳溶月说:“苏旭啊,衙门里的公事我已分门别类地放好,办到哪里我也写了批注,你一看便知。我为官之日虽然不多,唯可欣慰者,收上税来,料想你以后当官也不会十分为难。” 听到这里,苏旭不由感动:“月儿,你其实是个极聪明的人,做事踏实,又有耐心。你前十八年太过妄自菲薄,你的才能本领,诸多男子不如。” 柳溶月害羞一笑,她接过酒壶,猛灌一口:“我哪里有什么聪明?不过出来办了几天事,才知道自己不似后娘口中说的那么笨罢了。苏旭,你不知道,有了今生这般奇遇,我就似开过天眼一般,方晓世界广博。我只盼着啊,下辈子投胎去个女孩儿也能读书上学、出门做事的公道世界。到时候咱们也做同窗!也做同僚!我定然好好努力,读书做人,把这辈子不能干的缺憾统统补救回来才好!” 看着眼中亮晶晶如有星辰的柳溶月,苏旭不由心中一酸:要是真有那样一个世界,该多好啊…… 那天,喝着聊着,聊着等着,也不知为啥,左等右等,月也不缺、天也无雷,可坐在门槛儿上的俩人不知不觉都喝多了。 苏旭大着舌头猛拍柳溶月的胸口:“月!哥看出来了!你这人能处!别……别看咱不当两口子了,咱散买卖不散交情!” 柳溶月抱着酒壶“呵呵”傻笑:“不……不散交情!” 苏旭红头胀脸:“咱以后就当哥们儿处了!” 柳溶月醉眼迷离:“当……当哥们儿处了!” 吵吵嚷嚷之间,放假半天归来的诗素姑娘一脚踏进院子,差点儿没晃瞎了双眼! 她就见小姐和少夫人双双跪在月亮底下,满身酒气地对天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咱以后匡扶汉室,定要四海留名!” 诗素连忙过去拉扯他们,谁知反叫这俩醉鬼死死拽住。 苏旭喷着酒气,满脸认真:“来,三弟!咱今天一个头磕在地上……” 诗素愤怒顿足:“磕你个猪八戒!” 一边儿跪着的柳溶月恍然大悟,她扭过头来跟苏旭讲理:“那还就不能匡扶汉室了……咱明天早上……得保着唐僧取经去……” 诗素气得以头抢地:“老天爷啊!来个雷劈了他们算了!” 诗素话音未落,他们仨就见天色诡变,乌云滚滚,隐有雷电,蓄势欲劈。 “咣”! 第七十三章 苏郎探母 当柳溶月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头疼欲裂。 呻吟一声,柳小姐脑中展开了天人三问: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干嘛呢? 看看房顶儿的高矮,柳溶月确认自己还躺在宛平内室的地铺上。 唉,混了这么久,依旧没上炕。 她懊丧地揉着脑门子想:喝多了,真喝多了!想我才有多少酒量?居然坐门槛儿上跟苏旭聊着大天儿喝了二斤梨花白?唉,还是日子穷啊,但凡有碟儿花生米,我俩也不至于扯得这么没边儿。我昨天都说了什么啊?你说等变回来了,我怎么有脸跟人家苏旭见面儿? 哎?!变回来? 柳溶月陡然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依旧修长有力,且指尖满是薄茧! 柳溶月翻身而起!她垂头看胸,胸前平坦!她低头看腿,双腿颀长!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了裤头儿…… 那一刻柳大小姐是真伤心了,她双手捂脸“嗷嗷”哭啊:“老天爷!咱不是说好了给换么?我昨天傻丫头似地跟苏旭说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这可让我怎么跟人家再脸对脸儿?” 当苏旭和诗素双双狂奔进屋时,他们就见柳大人正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呢。 柳溶月看来是很难过,大小姐哭得俩脚都划拉地了:“呜呜呜!老天爷啊!人家不来了!不带这样儿的!说好了换回来这怎么还带赖账的!” 虽然诗素和柳溶月情同姐妹。放在平常,可爱小姐一颦一哭都会牵扯善良丫鬟的柔软心肠。但是今天,看着眼前这七尺男儿大小姐居然撒泼打滚耍开坐地炮了,哪怕知道小姐是跟老天爷来劲呢,诗素心里都恨得慌:一个大老爷们儿!你瞧你那份儿出息! 说千道万,我们小姐变成这样儿,跟少奶奶能脱了关系吗?!必须不能啊! 想到这里,诗素气势汹汹地扭头质问苏旭:“她都这样儿了,你就不管吗?” 苏旭先是被诗素嚷得一愣,然后他就让小丫头满口唾沫喷脸上了:“她都这么现眼了,你还不打她么?” 苏旭叹了口气,破天荒地没有发飙。 虽然柳溶月现在这撒泼打滚的卖相儿实在难看,可苏旭居然对她生出了一番同情之理解:今天早上从宿醉中明白过来,发现自己依旧是个窈窕淑女,他也万念俱灰了好一会儿。要不是太要脸哭不出来,他也恨不得坐地上咧着大嘴嚎到天黑。 于是,苏旭蹲在柳溶月身边儿好言相劝:“月儿,别哭了。这回换不成,咱还有机会。” 柳溶月哭着晃肩:“不行!阴阳生都说了昨天日子凶!我昨天都遭雷劈了还不让我变回来!有没有天理了!” 苏旭耐心解释:“月儿,想是阴阳生算错了,昨日不曾月食,光打雷来着,何况雷也没劈到你。” 柳溶月哭到蹬腿儿:“凭什么啊?!它‘咵嚓’一声让我变了,它再‘咵嚓’一声我就得回来!我都变了一百多天了!操心受气、起早贪黑,我图什么啊!我就不喜欢男儿身!我就要当大美人!” 苏旭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他先是无比温存地为柳溶月擦了擦脸,再安抚地看了看摩拳擦掌的诗素,他对柳溶月说:“人说女子贤能,不但咏絮才高,还需停机有德。我说了半天,你还要啼哭,看来是我才德不够。既这么着,诗素姑娘,还是劳烦您把家法给我请过来吧……” 听了这话,柳溶月一轱辘站了起来:“那什么!我觉得您刚才说得就挺好,说得挺对。我仔细想想也没那么难过了。我乐意等下回再遭雷劈。” 苏旭慈眉善目地问:“当真能等?不勉强么?” 柳溶月用力点头:“当真能等,我不勉强!” 苏旭幽幽叹息:“诗素,去把棍子收起来,下回再用。” 诗素姑娘满心佩服:“我们少奶奶不亏心有韬略,难为他每回都能用棍子给我们小姐把道理讲得明明白白。” 屋内吵嚷哭闹刚刚停歇,他们就听窗外传来王话痨的声音:“回事!大人!京城咱家传来消息,说您母亲突发急病、思子心切,让您回去看看。” 柳溶月扭头看向苏旭。 她就见他脸色大变:“快备车!我这就回……我这就陪大人回去探视母亲!” 此时三堂以外还偷摸儿站了两个衙役。昨日大人行为诡异,今天大人居然缺席。 赵县丞不明就里,派了他俩偷偷过来查看消息:大人是身子不舒服了?还是此间别有变故? 结果弟俩刚进三院儿小门,就听大人在屋子里嚎咷痛哭。然后他们就见王话痨从里面直 眉瞪眼地匆匆冲出。 一个衙役连忙拽住王话痨,他喜眉笑眼地将他拉到了一边儿:“话痨哥,里面又哭又闹的,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啊?” 王话痨急得顿足:“二位哥哥可别拦着我了!再拦就来不及了!你们是不知道啊,大人的母亲怹老人家突发急病,你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呢?何况夫人岁数也不算轻了。夫人病了想儿子。听说想儿子想得早上啼哭,想儿子想得晚上落泪。尚书府里看看这样下去夫人就要不行了,这才传来消息,让咱们大人赶紧回探视老娘!哎,咱大人是个孝子啊,听了这信儿心急如焚,正要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呢!我这是奉了奶奶的吩咐,马上出门找车。奶奶要陪着大人回府,好去伺候婆婆!” 他这番说得语速极快,两位衙役相对点头:“怪道大人昨天跟大伙儿有个依依惜别的意思在,敢情是知道母亲生病,已经存了告假看娘的心。” “是了!大人孝顺啊。听说母亲有病就哭成这样儿,刚听里面儿那个嚎法儿,我还寻思太夫人没了呢……” 王话痨啐了一口:“呸呸呸!不要胡扯!太夫人必然长命百岁,太夫人万一没了,咱大人不得回家丁忧三年啊?到时候宛平县又得换个县太爷?谁知道新老爷带着什么亲支近派?哪能像咱们大人这么任用旧人?” 两个衙役听了纷纷点头:“还是话痨哥见识高。” 王话痨胸脯子一拔:“哼,不跟你们废话了,哥身上还有差事。我得给大人雇车去了!” 便在此时,齐肃从院外伸进头来:“话痨哥!你还不来?大人、夫人这就要走了!你已经站在院子里聊了半个多时辰了,你腿不麻么?” 王话痨老脸一红,一拍脑袋连忙追去。 县衙后门口,赵县丞带着几个书办、吴班头带了几个衙役,大伙儿一块儿恭送大人。 本朝官制,在任官请假不易,况且都是异地上任,便是老母病重,除非奔丧,再难请假回籍。似苏相公这等家在京城,人在宛平的官吏可说绝无仅有。皇上当日看似随口下旨,各中种种破例,其实让人玩味。 既然来去不过一天的功夫,苏大人平常人缘儿不错,宛平上下愿意替他敷衍一二。离任不告假这事儿可大可小,倘若就去一两天,又似不是大事。 赵县丞这边将胸脯子拍得山响:“大人只管放心回去服侍老夫人,衙里三朝五日,我还应付得来。” 更有几个衙役帮忙雇了骡车,赵县丞的夫人这些日子偶尔过来和苏旭说话解闷儿,知道他们要回家探亲,又让赵县丞往车上给塞了两筐蜜梨。在衙门居住的其他书办太太、司吏老婆,眼见县丞夫人出头送礼,也纷纷往大人车上塞了些时新的水果蔬菜。 花钱不多,热热闹闹是份同僚心意。也不为别的,这位大人赴任不带三亲六故,凭空让许多衙门里的旧人保住了差事;县令夫人三节两寿概不收礼,也无规矩让人孝敬,最是安静省事不过。既然是老夫人病了,那么大伙儿多少凑点儿也不为难,何况这里还有个巴结尚书大人的意思在。 柳溶月心中着实感动,想跟大家再客气几句,又架不住车上的苏旭差了诗素苦催,她只得朝僚属们团团作揖,郑重道谢之后,才疾驰忙慌地登车去了。 以赵县丞为首的宛平诸人站在衙门门口,望着骡车远远离去、口中齐齐叹息:“少夫人可真是个难得的媳妇。听说婆婆病重,夫人竟比大人还心急火燎。这边儿大人还没交待完公事,夫人已经要挥鞭子回家了。” “咬人的狗子不叫,打汉的老婆贤孝……” “唉……谁能想得到呢?” 苏府后宅 这趟“苏县令”虽然是匆匆回府没带排场,也比大年三十儿被他亲爹轰出家门威风不少!不但骡车数量翻倍,而且押车的随从也凑对成双,更难得车上居然还载回来三筐瓜菜! 陈管家看着大少爷如今风光回府,不禁老泪纵横:“少爷出息了,咱尚书府养儿子也算看见回头点心了!” 卸车的时候,苏府小厮们议论纷纷:“这是茄子,嚯!这还有黄瓜!” “不是,大少爷这是当官去了还是种地去了?” “你别说,他收成还真不错。” 柳溶月讪笑着还要敷衍两句,架不住旁边儿的苏旭心急似火,他匆匆扶了诗素向后宅而去。柳溶月心中叹息:甭管多厉害,咱苏公子真是孝顺啊。 苏府内室 苏旭没想到,不过两个多月的功夫,母亲居然憔悴至此! 请安的时候,苏旭眼圈儿一红几乎掉下泪来。这一番 真情流露,不是作伪,落在苏夫人眼里竟然有些异样地纳罕感动。儿媳依依看着自己的神情,竟活脱那些年旭儿的模样! 不过感动不过须臾,苏夫人最挂心的还是儿子,她抓住了柳溶月的双手,声音颤抖、泪眼朦胧:“儿啊!你可回来了!让娘好好看看你!” 这一路上,柳溶月都在担心自己的“离魂症”算不算好了?再见“爹娘”能不能露馅儿?苏夫人拽着她“亲儿骨肉”地嚷嚷,她能不能应付? 可当柳溶月看见榻上“亲娘”目光那样殷切地看着自己,她便把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柳溶月当即俯身床侧,乖顺地叫了声:“娘……” 苏夫人心怀大慰,连忙把柳溶月拽到怀里,不多时滚滚热泪打湿了“儿子”的肩头。 哭了许久,苏夫人才艰涩开口:“儿啊,娘好想你……” 柳溶月好言好语地安慰苏夫人也就罢了,苏旭在旁边儿看着,忽而觉得心酸:自苏旭出生以来,其实不曾长久地离开尚书府,也不曾长久地离开母亲身边。这一去俩月,天天应付稀奇古怪的各路案子,倒不怎么想家。可是看看眼前的情形,竟似母亲难以离开自己。 偷偷擦把热泪,苏旭悄悄看过了脉案方子,果然母亲肝气郁结、气滞血瘀。 他心中叹息:娘,您何苦这么想不开? 那日,柳溶月在房中陪了母亲良久,后来还是苏大人下朝,前来劝解,苏夫人才收了热泪。许是见了儿子心里高兴,也许经此一哭出了胸内憋屈,苏夫人的精神眼瞅着倒是好了不少。 自大年三十儿将得了“离魂症”的儿子轰出去当官,苏大人其实是放心不下的。柳溶月到任以来,苏尚书日日差人打听,及至听说儿子抓捕盗贼、整顿亏空,干得倒还有模有样时,苏大人才放下心事。今天看他小两口回来,儿子虽然自述离魂之症尚未全好,行为已经不似在家那般痴痴呆呆。儿媳妇么……满脸都是担忧婆母,且看着与儿子相处还算勉强融洽…… 苏大人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旭儿说什么性好男风,都是病中胡扯。想是去年天时不正,过了犯太岁的日子,这便好了,唉,这便好了…… 不过想到今日朝上之事,苏大人又是满脸愁容:“旭儿,此番你娘生病,依我说便不叫你回来。可是你娘思子心切,你这回来一时半刻料也不甚要紧。不过你究竟不曾向顺天府告假,地方官吏、守土有责,在家吃完了这顿饭,你便赶紧回去了吧。” 苏夫人听了这话,不由脸色一黯。 苏旭知道爹爹的难处,也看出母亲神色寂寥,他神使鬼差地冒出一句:“娘,让旭郎去吧,儿媳在家服侍您汤药就是。” 柳溶月为难地看向苏旭:“你不在我怕……” 苏旭一瞪眼:“怕什么怕?我告诉你不许怕!” 苏夫人与苏大人相顾瞠目,心道:怪不得旭儿成亲之后忽然性好了男风,这么看来,就连陈管家说话儿都比儿媳妇柔和好听…… 唉,我儿命苦啊。 皇宫清凉殿 宝祐帝瞧着眼前宫人捧着的诸般婴孩器物,似乎饶有兴致。 冯恩有些疑惑:“陛下!秦王世子满月纵然是大喜,可是给这些赏赐……是不是略多了?礼部苏大人一早儿不是也劝了么?按成例就好。无例不兴,有例不停。大庭广众之下,您何苦不讲面子地申饬老臣呢?” 宝祐帝微笑摇头:“你不明白……”仰头略想一想,皇帝慢慢开了口:“三郎这个儿子,是父皇的头一个孙子。太后欢喜得淌眼抹泪半晌,朕若不多给赏赐,怎显本朝兄友弟恭呢?毕竟……先帝崩得突兀了些……” 冯恩若有所悟,他悄声低语:“如此说来,苏尚书在朝堂上公然说这个,是不太懂事。” 宝祐帝陡然回头,神色凛冽:“不!苏尚书很懂事!他以国事劝朕,朕以家事责他,我们说的其实是两回事。朕看朝中如苏尚书这样知规矩、守礼法的臣子,就是太少了些!” 冯太监笑道:“陛下说得是。会办事心眼儿多的有的是,死心眼儿、直脾气的果然是少。” 宝祐帝嘴角噙了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是啊,朕看苏尚书那个儿子,就会办事得很。听说要给三郎家的世子挑选奶口,他可是费心不浅,连老婆都派出去帮忙游说民女抛夫弃子呢。人家和三郎现在是连襟亲戚,皇亲国戚了……哎?听说这小子回家探母,居然连假都不曾向他上司告一声?” 冯恩自己管着京中内卫,自然明白皇帝是如何明察秋毫,他微微一笑:“奴才已查了这事儿,苏县令的确 不曾告假,不过他只匆匆回家呆了一会儿,侍奉了母亲一顿汤药,到日晚偏西就回衙当差去了。” 宝祐帝哼了一声:“算他乖觉。” 冯恩莞尔笑道:“人说这苏县令倒是个孝顺儿子,据说听说老娘生病,他先在屋里嚎啕一番,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以至宛平诸人都以为他娘没了,这才劝他回家瞧瞧。陛下,奴才是否要吏部去追究苏县令擅离职守?” 宝祐帝挑了挑眉,眉目却平和了许多:“这么说苏夫人病得不轻?罢了,你去让太医院派个好大夫去给她瞧瞧。怎么说她也是先帝亲封的一品诰命,朕也不想为难人家太过。” 说着皇帝挥了挥手,意思是让这些捧着赏赐的宫人下去。 望着宫人迤逦退去的窈窕侧影,宝祐帝不由浅浅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悻悻。 自幼在皇帝身边长大的冯太监惯会察言观色、他略想一想,低声开解:“陛下,有道是贵人语话迟、龙儿诞降晚。陛下春秋鼎盛,后宫娘娘贤德,宫中添喜也是早晚的事。” 宝祐帝被说破心事,难得尴尬一笑:“子嗣之事……总是天意……朕想急也急不来的……” 第七十四章 实心媳妇 苏府后宅 让苏旭伺候着服过药的苏夫人精神好了许多,她殷殷拽着儿媳的手指,特别语重心长:“子嗣之事,虽是天意,可你自个儿也不能不着急啊!” 苏旭就不明白了,自从变了儿媳妇,他老娘活得就跟诚心找他麻烦一样!当初把我们轰走的时候,您光说让我辅佐柳溶月做官儿不出纰漏,可没提还得怀个孩子回来!买定离手,说了得算!这怎么活儿干到一半儿您还添章程儿了呢? 当苏夫人得知少奶奶成亲三月还没身孕时,婆婆顿时掉下了脸子:“依我说,少奶奶竟少在我眼前装贤惠,还是去服侍你丈夫要紧。若不图个开枝散叶,苏家真金白银娶你做什么呢?唉,我可是替你着想,你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 苏旭都要啐出来了:您替我瞎着急什么啊?您连我骨子里是谁都不知道! 若是百日之前,苏旭一个搞不好就得似以前那般和“婆婆”对起嘴来。不过今日的苏公子已经做了一百多天女人,再加上这些日子在内宅厮混,听了苗太太她们千般言语、百种计策。对付婆婆,苏相公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他不慌不忙地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根儿,眼圈儿登时红起来了。少奶奶用香喷喷的绣花手绢儿将脸一捂,人家还就呜呜咽咽地哭上了。 煌煌红烛之下,苏旭捏了兰花指、蹙了柳叶眉,掉着眼泪儿、哽着嗓子:“娘……您有所不知……旭郎至今……都没有和我圆房……” 果然,少奶奶祭出这一句,旁边儿服侍的丫鬟婆子悉数满脸尴尬不说,苏夫人更是面红耳赤、张口将刚刚吃进去的汤药全都吐了出来。 手忙脚乱地给母亲捶胸拍背,苏旭深悔自己刚才随口胡扯。苗太太他们卖弄口舌,听着是令人击节。这是对付自己亲娘,吵赢了又占多大便宜么? 苏旭心急火燎地给母亲端汤递水:“娘,您别急!唉,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您把身子养好了,自己舒坦不说,还不是旭郎的福气?别的事咱们尽可从长计议。再说您有一个儿子还不够操心生气?您还巴巴地盼孙子,这是恨自己命长吗?” 在旁边儿服侍的丫鬟婆子也跟着劝说:“夫人别急,您这孙子不是不抱,时辰未到。” 这七嘴八舌解心宽的话,劝得苏夫人万念俱灰、直抽嘴角儿,眼圈儿一红,苏夫人又哭了起来。好在刘嬷嬷惯会看人眼色,她好说歹说,才把话头儿岔了过去。 及至把母亲敷衍得服药睡去,苏旭慢慢地从内室退了出来。 谢绝了丫鬟送他回东苑的好意,那夜的苏旭很想自己走走。他已有两个多月不曾在自己家里随便走走了。这座尚书府邸,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行错一步。不过那个时候,他总有事儿做,讲究来去如风,极少这样慢慢行来看看风景。 信步走回东苑,踏上曲径游廊。去时隆冬天气,归来暮春花开。 苏旭展眼看去,新月之下、梨花胜雪;假山石畔、翠柳依依。 他不禁脱口而出:“果然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他从小喜爱晏殊笔墨,对此联更是一见倾心。 当时年少,他特意央了父亲在自己院中遍植梨花、翠柳。如今吟出这烂熟于胸的句子,苏旭登时浑身发凉! 柳絮池塘……溶溶月?! 怪不得柳溶月一入此宅,立刻成了此间主人!合着我前半辈子费尽心机,都是给她预备的!怪不得那疯道士口口声声说什么我这探花竟是为妇人所考!我难道上辈子该了她的! 正在苏旭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就见前面屋门洞开,一个穿浅绿罗裙的丫鬟探出头来,正是翠书! 翠书也看见了苏旭,她笑吟吟地招呼:“少奶奶!您回来了!” 屋里的丹画听了翠书的招呼,也忙不迭跟了出来。 两个丫鬟看少奶奶脸色苍白、如丧考妣,只当她在苏夫人那里受了排揎,连忙双双迎上前去:“少奶奶您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少奶奶这一天又赶路,又服侍夫人,实在是辛苦了,赶紧进屋歇歇。” 服侍少奶奶,翠书、丹画是很乐意的。 自大少爷去了宛平赴任,原本在府中最有头脸的东苑丫鬟登时成了闲人。缃琴、墨棋被挑去了太太那屋。这俩多月,翠书、丹画居然成了看空屋子的了。好容易盼着大少爷回府省亲,她俩想着好好伺候伺候主人,也跟大少爷叙叙家常。谁知大少爷不过在家呆了须臾的功夫,就让老爷轰回去当官儿了,真不知这宛平能有多忙?东苑的炕头儿少爷都没能坐热。 更稀罕在,这次少爷 来去匆匆,居然带着少奶奶的陪嫁诗素须臾不离。倒是少奶奶留在家伺候婆婆,身边一个丫头也无,应名儿留在府里照应的竟是宛平县的小衙役齐肃! 这等安排,实在让人疑心大少爷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了。 啊!当然,大少爷从去年冬天脑子就不好使了,这也说不得他。 甭管怎么说,东苑终于回来了女主人,闲到身上长出盐的翠书、丹画都想好好服侍服侍少奶奶。好在这位少奶奶虽然对丈夫厉害,可对丈夫的丫鬟却恁地随和可亲,仿佛和她们一起长大的一般熟惯不拘。 东苑内室 苏旭愁眉苦脸地坐在浴桶里泡玫瑰花瓣澡。 翠书和丹画都说:“今日少奶奶实在乏了,不好好泡泡,难去身上的倦气。少奶奶这样细嫩的一身皮肉,可别皴了皱了才好。” “少奶奶这样漂亮的人儿,自然要好好保养。不似大少爷,溜出去飞鹰走马野一天,还要我们按着梳洗,那袜子馊臭馊臭的,他就跟闻不到一般!” 苏旭腹诽:我袜子很臭么?当时又不见你们嫌弃。 翠书拿来玉梨丁香澡豆、丹画取出檀木细齿梳子,一个帮苏旭揩拭身体,一个帮他梳通长发。 苏旭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澡盆之中花香脉脉,暖意扑鼻,他浑身上下懒洋洋的,简直不想站起来。 苏旭心中感慨:原来做女人能活得如此精致舒坦!唉,想我从小儿净嫌麻烦了。当然了,少爷我也从来不好意思让你们伺候到浴缸里。 翠书笑着赞叹:“少奶奶这身皮肉恁地细滑,就似个剥了壳儿的光鸡蛋一般。百个女孩儿里也寻不出一个来。可知生来就是要享福的。” 丹画也来凑趣儿:“少奶奶的头发跟匹黑缎相仿,又浓又密,实在难得。” 苏旭不怎么起劲地问:“这么说我长得还行?” 他就听翠书娇声嗔怪:“如何叫长得还行?少奶奶长得极美。” 丹画也赞:“少奶奶不但长得美、出身也好,大家小姐、爹是高官。少奶奶上辈子积了多大的德,才投生出这样好的命来!” 苏旭一骨碌从浴桶里坐正了,他满脸不可思议:“你们怎么觉得我一小娘们儿命好?我都这样儿了,还是上辈子积德修来的?我觉得我是遭了报应才给拘到这业障身里!” 翠书、丹画面面相觑,满脸皆是惊诧。 翠书连眨双眼:“少奶奶!您说什么呢?您虽投生做个女人,可世上一半都是女人啊。您瞧瞧田里那些顶着日头下地的苦女子,您再比比那些受穷还招人笑的丑娘们儿。唉,您就瞧瞧我跟丹画!虽然我俩不愁吃喝、平头正脸,还不是从小让爹娘卖了出来服侍人?就以咱们府中而论,除了夫人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不就属您是大富大贵的尊贵人儿?放眼普天之下的女子里看,比您命好的真没几个!” 丹画也不禁好笑:“便是把普天下的男人也加进来,我瞧比得上少奶奶的也不甚多。我爹种地、我叔杀猪,贩夫走卒,多么辛苦?起早贪黑忙一辈子,勉强糊口而已。似少奶奶这般身不动膀不摇,嫁妆就够躺着吃好几辈子的命又有几个啊?您要再不知足,大伙儿可真没法过了。” 看少奶奶不言语,翠书轻轻地给苏旭揉着肩膀,试探着劝:“少奶奶过门儿日子虽不甚久,我们也看出来了。少奶奶是个心高之人。您若是个男子,定是个有出息的。所以您才日日跟大少爷这么着急上火,凭白担了厉害名声。我不知好歹劝一句,少奶奶既是女孩儿身,就该认这命。诸葛亮身边儿还有个黄月英不是?奶奶好歹贤惠些,辅佐着大少爷平安当官,如何不是夫荣妻贵一辈子?强似世上万万人。您别太跟自己较劲儿了。” 丹画更是快人快语:“可不是?这些日子闲了,我们都说,少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差了,倘若赶上我们大少爷不曾让天打雷劈的那会儿,你俩的学问韬略,那可真是针尖麦芒地比翼齐飞!少爷的病虽然好得慢,可我看着这次回来竟似又明白了许多。说句背人的话儿,少爷官儿也考上了、书也念到头儿,成亲时心眼儿糊涂了,正好从此对奶奶言听计从!这有多好?” 苏旭默默坐在澡盆里,静静听丫鬟们说话儿,他心里五味杂陈、又是生气又是感慨。 想从小到大,他从没被翠书、丹画如此长篇大论地劝说过,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对儿丫头竟然懂得这么多典故道理,他更想不到“自己”得了离魂症,在女孩子眼里竟还有这么多好处! 他一直以为她们头发长、见识短,就会穿针引线收拾屋子。 他今天才明白:敢情谁也不傻! 苏旭不得不承认:她俩说得很有道理。自己即便成了娘们儿也不是人间最惨。尤其跟两个不满十岁就有了卖身契的女孩子面前,他有什么资格恨天怨命呢? 那天的苏旭老实巴交地由着翠书、丹画帮自己擦头发、抹头油,涂香脂、换内衣,等他被收拾得香喷喷地,如同个磨合罗儿般让两个丫鬟安放在软塌上时,苏旭就见翠书笑吟吟地帮自己掖好了被子:“奶奶这沐浴之后的模样儿真是好看。便如同大少爷小时候念的诗,叫……叫什么来着?” 丹画笑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翠书听得直拍手:“对!这白居易甚是会写,这诗果然像说个新媳妇儿的样子。竟跟我们少奶奶一模一样!” 躺在床上的苏旭让翠书说得正不好意思,忽听丹画欢喜赞叹:“怪道他叫白居易,有了这编话本儿的能耐,估摸白住在哪儿都是有人应承的。可说男人也不容易,想白住也得有些手艺才行。” 苏旭侧头翻好大白眼,心道:你俩真是有见识不过一弹指,三言两语便露出原形来。 等翠书、丹画拉好了帐帷,吹熄了灯盏,双双去外间睡了,苏旭躺在久违的大床上,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认真思虑:我这辈子是否就变不回来了?倘若变不回来,又该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与柳溶月相处百余日,她脾气温顺、和善体贴,又占了具端秀皮囊,每每花月之夕、春风度日,自己也不是没对着她脸红心热。 可是当真要打过一辈子的主意么……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次日清晨,苏旭早早让翠书、丹画扶起来梳妆打扮。当人家儿媳妇儿也不清闲,晨昏定省给公婆请安那是万万不能迟误的,何况今天还有太医来给母亲请脉。 苏旭看得出:这次皇上派太医前来,爹娘是很高兴的。不全为了太医院的脉案高明,也有个圣眷犹存的意思在。所以纵需回避,他也早早去了母亲房间伺候。 今日圣上派来的孙太医须发皆白、老成持重,并非苏旭的那个结义“大哥”。六品院判给诰命夫人诊脉也需隔了纱帘。待丫鬟们请出脉枕,给苏夫人的手上遮了丝帕,孙太医才敢过来看诊。 苏旭在屏风后面看着,心里慨叹:望闻问切,莫名去了两端,单以看病而论,贵妇人也不及寻常男子方便。 孙太医用心给苏夫人诊过脉,才缓缓开了口:“夫人此症虽沉,好在尚可措手。最最要紧的是夫人需少忧少虑,才可保全。倘若夫人再是沉思懊丧,那就麻烦了。” 苏夫人隔着帘子轻声答应:“多谢供奉提点,我知道了。” 孙太医自恃年高,多劝一句:“夫人啊,您已是一品诰命,儿子也出仕做官,您还愁什么啊?更该放宽胸怀才是。” 孙太医这话,其实苏旭也压在胸中良久,他很想问问娘到底有什么不得意处?几次三番话到嘴边儿又咽回去了,他怕现在问,他妈又扭头逼他去生孩子。 苏夫人并未回答孙太医的话,沉默良久,她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孙太医知道轻重,也就不再多话。 这次回来,苏旭不敢明目张胆给母亲诊脉看病,他躲在屏风后面,耳听太医所说与母亲的症状甚是对路,不由对大夫的嘱咐十分赞同。再偷偷看过药方,苏旭心下更慰,决心要好好伺候母亲痊愈。 下朝回来的苏尚书听说夫人病势虽沉,但并非全然无救,连忙道谢放赏,恭送太医回去。 昨天被圣上排揎几句,苏尚书心中烦闷,谁知皇帝居然恩赏,派了太医来为夫人诊脉。那么君臣嫌隙,看来也并没众人口中那么深不可及。 人逢喜事精神爽,苏尚书嘱咐了儿媳几句要好生伺候婆婆,便喜滋滋地去了周姨娘屋里。 他对苏旭说是:“我自去别处歇着,免得吵了你婆婆安静。” 爹爹这司空寻常的话儿,如今落在苏旭耳朵里,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果然,眼见爹爹的身影愈走愈远,苏旭慢慢地转回身来,因为是有心探看,所以他不曾错过母亲眼中那一闪而没的哀怨寥落。 那一刻,苏旭忽而相信:其实母亲已经哀怨寥落了许久,只是全天下的人都觉得她应该是个心胸宽广的贤德女子,一定不会妒忌伤心。 这个错觉不知持续多少时光,以至于苏旭都搞不清:到底是母亲温柔娴淑装得太像,瞒了全家上下几十年?还是家中诸人为了一己之私,强给母亲扣了个贤良有德的帽子,把她拘在高处,有口难开? 反正自爹出了这大门,苏旭 就见母亲的精神又颓唐了下来,无论他使出什么手段按摩经络,母亲总是气塞淤滞地郁闷难安。不多时别苑传来丝竹歌声,传入病人房内,母亲便是平平躺着也嫌两肋胀痛。 苏旭见母亲如此难过,顿时心头血涌,他拍案而起:“我找他去!” 这一嗓子可把连他母亲在内的正房诸人吓了一跳。 刘嬷嬷问:“少奶奶,您……您要去找谁啊?” 苏旭头也不回地出了内室房门,他撂下一句:“找我爹!这老官儿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少奶奶这一去步履生风、气势满满。 屋里人面面相觑,各自稀奇:少奶奶可以啊,打骂丈夫就算了,现在连老公公上哪屋睡觉她都要掺和! 倒是苏夫人自病床爬起,望着儿媳妇远去的背影,含泪叹了口气:“我竟不知……这孩子是个如此实心之人……” 第七十五章 踏月而来 苏府别苑 苏旭雄赳赳气昂昂冲到了周姨娘的门外,然后猛不丁一个跟头差点儿摔着! 这次回家,他让翠书、丹画架弄着穿了及地罗裙、高底绣鞋。说实话,苏公子不太习惯如此穿戴,长裙子缠腿、高底鞋不平,他好几次脚踩裙边差点儿自己绊自己一大跟头。 扶着门框定定神,苏旭心想:像我这么有韬略的男子,如今做了女人,治理家中琐事,自然是谋定后动才能马到成功!那现在怎么办?难道闯进去将老爹揪着耳朵拽出来塞回老娘房里?我倒是豁得出去,我就是害怕我家老头儿心一窄又去悬梁。 正踌躇间,他就听里头琵琶声声,显然是周姨娘在弹琴唱曲儿。 周姨娘莺声呖呖:“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俱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到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扣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做了皇帝求仙术,更想跨鹤登天梯。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兮……” 一曲歌罢,苏旭听周姨娘娇滴滴地道:“老爷!按您吩咐,我新学了这小调儿,好听么?” 苏旭一愣:这支《不知足》本是乡野散曲儿,于孜孜不倦想要升官发财之人大小是个嘲讽。他虽然极少来周姨娘房里,也约略知道姨娘唱曲儿的路数,若说唱个《打枣竿》《挂枝儿》这等风情曲子,周姨娘自是手到擒来。怎么老爹想起来要她学这个? 他正在沉吟时,忽听父亲击节喝彩:“梦蝶聪明!学得快!唱得好!再唱两遍给我听!” 苏旭特别纳闷儿:这曲子有什么好听?怎么我爹还听起来没完了? 屋里的周姨娘也撒娇不依:“老爷,今天是奴家生日!说好了你陪奴家吃酒取乐的!怎么这曲子这么中你心思?已唱了两遍了,你还要让我唱多少遍才知足啊?” 他爹的声音倒是不疾不徐:“嗨!老爷做官心烦。就想来你这儿喝点儿小酒儿听个曲儿。梦蝶,要是你懒怠唱,便把最后四句再唱给我听,好不好?” 周姨娘“嘤咛”一声似是答应,旋即屋内又响起周姨娘的清脆歌声:“作了皇帝求仙术,更想跨鹤登天梯。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兮。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兮……” 柔媚婉转的歌声落到此处,苏旭耳边似是打了一个霹雷,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苏旭心头一慌、脚下一滑,只听“噗通”一声,他十分狼狈地摔倒在周姨娘门口! 就在此时,周姨娘的房门“吱呀”一开,寒香托了酒壶轻巧出来。 也是屋里太亮,也是外头太黑,也是寒香不曾想到门口儿居然跪了个人。 寒香姑娘收势不及一脚丫子就踩在了苏旭的手背上。 这冷不丁脚下硌得慌、眼前多个人儿,毫没防备的寒香姑娘吓得“嗷”一声,原地蹦起来多高。 这辈子没吃过亏的苏旭大少爷“哎唷”一声大嚷起来:“疼死老……疼死了!” 静谧春末傍晚、精致闺房以外,陡然出了这样鬼哭狼嚎的动静,屋里人连忙开门查看。 好巧不巧,苏夫人见少奶奶去了好久未归,唯恐这边儿出事,也派了刘嬷嬷带丫头前来打听。 于是,周姨娘房里的丫鬟先是大惊:“少奶奶如何跪在门口?” “黑灯瞎火的您在这儿跪着,这不是吓人吗?” “您这也跪的太靠门口儿了,谁出门儿谁不得碰着您啊?” 刘嬷嬷带的婆子们后是小怪:“少奶奶!难道您自太太房里出来就在这里下跪等着公公回心转意?” “哎哟喂,您这是跪了多久?孝感动天啊!” “寒香小姐!您怎么能踩大少奶奶手背呢?” 寒香看着“柳氏”就心头不爽,她冷哼皱眉:“嬷嬷可别胡说八道!我怎么会诚心踩她?我如何知道少奶奶吃饱了撑的跪在这里吓人?” 苏旭听寒香言辞刺耳,心下不悦!他当少爷的时候看寒香欺负翠书、丹画就很不乐意。只是那时他是少爷、需要大度。现在自己又被寒香奚落,苏旭顿时恼怒! 他跪地不起,满脸委屈。 明灯之下,众人只见给欺负到站不起来的少奶奶抖索抬起了给踩得通红的纤纤素手。 少奶奶声音哽咽、少奶奶眼圈儿通红:“寒香……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屡次如此欺人?哎哟!手疼!寒香你真的只有九十斤吗?” 寒香顿时气得脑袋冒烟:“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我只有 九十斤?” 苏旭双手捂脸、肩膀哆嗦:“那你就是认了你屡次欺人了?!你纵是我的小姑,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折磨嫂子啊!” 此情此景,落在众人眼里,就是少奶奶强忍热泪。 苏旭自家事情自家知,他其实是捏着自己大腿,让自己别乐出声来。 尚书府诸人立刻七嘴八舌:“寒香姑娘,你不能这样儿啊。” “柳氏夫人是少爷明媒正娶的老婆,可比你在府里名正言顺。” 寒香让众人说得又羞又气,她将足一顿,哭着跑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苏旭就听屋里咳嗽了一声,他抬眼望去,却是自己老爹缓缓走来。 他爹满脸困惑啊:“是柳氏么?我家不轻易处罚小辈,你为何跪在姨娘门口?” 苏旭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儿站着的刘嬷嬷已经抢先:“大人!少奶奶孝顺啊!夫人今天虽然请医服了药,可还是心口疼、肋下疼、肝气疼、总之浑身不舒坦。夫人想请老爷过去看看,可是她知道老爷在这边儿听曲儿啊,她怕您不方便……” 说到这里刘嬷嬷擦了一把热泪、满脸感动:“谁知道少奶奶这样愿意为婆婆解忧,她自告奋勇过来请您移动。可是新媳妇究竟面嫩,不好意思进门催促公爹,只好巴巴儿地跪在姨奶奶的门口儿,想求您动容。咱少奶奶贤孝,还要受寒香姑娘这样的欺负!” 在场下人听了这样的言语,都是唏嘘:“这样儿媳妇儿哪儿找去?” “寒香姑娘是过分了。” “老爷!既是少奶奶的心这么诚,您就去看看夫人呗。” 就连陈管家都站在一边儿嘟嘟囔囔:“老爷!人家皇上今天才派了太医来,您这一扭头儿,就把夫人撂一边儿,回头皇上听说脸儿上也下不去不是么?周姨娘又跑不了,您那曲儿哪天不能听啊……” 苏府向来宽仁待下,所以苏家下人遇事儿特别敢于张嘴。 苏尚书听了大伙儿的嘀咕,也觉得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他慨然点头,从善如流:“好吧。既然儿媳妇如此孝顺婆婆,我也不好驳了小辈儿面子。”他扭过头来:“梦蝶啊,我先去看看夫人,改日再来陪你吃酒。” 说罢,苏尚书即被众人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去了夫人房里,徒留周姨娘坐在房里抱着琵琶乜呆呆发愣。 大伙儿走,苏旭也走。 只是他现在踩着高底儿鞋、提溜翠罗裙,脚踏迷瞪脚步儿就走得好慢,不知不觉落在了大伙儿后头。正因为他走得慢,才有幸听到身后极压抑地啜泣之声。 苏旭慢慢回头,就见平素不可一世的周姨娘,如今颓然坐在绣墩之上,单手扶头、泪眼盈盈。 她的屋子在苏府算得精致,她的装扮今日分外可人。 苏旭知道,那满桌精心置办的酒菜,以老爹财迷的尿性,定然是周姨娘为了自己生日拿私房钱做的。更别提那新进调过的黑檀琵琶,根根弦丝在凄惶灯下泛着冷光,似乎随着主人的心绪还在微微颤动。 那一瞬间,苏旭觉得周姨娘也挺可怜:当了人家妾室,挖空心思留着丈夫陪自己过个生日,还莫名其妙让人给搅和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有些对不住周姨娘。 可有什么法子呢?爹就一个啊! 晃里晃荡地回了东苑,苏旭只觉沿途之上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对自己躬身行礼,纷纷瞩以奇异目光。 没走出几步,他就听这帮女子在他背后窃窃私语:“没想到啊,看不出啊,少奶奶居然在周姨娘的门口儿斗倒了寒香小姐!” “可见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谁说不是呢?” “看着倒是一脸老实相儿!” “嘿,也不知道在祠堂里让人查出来勾搭也男人的是不是她……” 满脸老实相兼勾搭野男人的苏旭少奶奶脚下一滑,再一次差点儿踩自己裙子上。 什么叫人嘴两张皮呢?! 回来东苑,睡上牙床。 这一天虽然出得都是琐事,可苏旭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要说给他爹当老婆,真是不容易:他娘是暗气暗憋一辈子,周姨娘是挖空心思没结果。 想来想去,这里就老爹得了便宜还卖乖,口口声声养家糊口不容易,让大伙儿都敬着他。可把他能耐的了!您不就是给俩媳妇儿三顿饭吃么?我娘出身名门,自己带着不菲的嫁妆贴补;周姨娘小户出身,平素还得帮忙管家。您就是雇个管家,一个月不给人几两银子干得下来?啧啧,这帮丫鬟婆子成日还说这个 娘们儿有心机,那个女人耍心眼儿,我这爹那么会算,你们是装看不见吗? 翻个身,苏旭前思:自从“嫁”过来,就没找到机会和父亲深谈。尤其上次回门听了他老丈人的言语,他就更想跟爹一诉衷肠。可是经了今日这么一闹,他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他觉得他不用说了,爹什么都明白!人家是帝师,什么不明白! 再翻个身,苏旭后想:我和爹爹以前日日埋怨新君对苏家恩宠日衰。现在以儿媳妇儿的眼光儿看爹这德行,钱就挣不得几个,对老婆就似皇帝般高高在上。敢情是一级压一级,谁也别笑话谁。 翻来覆去好半天,苏旭忽然冒出个念头:也不知道柳溶月这会儿干嘛呢?这些日子公事顺不顺?春天日短,宛平县晚上没闹狐狸吧?会不会把这窝囊废吓死? 想到这里,苏旭就更睡不着了,他翻身坐起,有心吆喝了齐肃明天干脆收拾收拾回宛平算了。他转念一想,这也不行:一则是娘病还没好;二则齐肃随着自己回京是柳溶月的一片好心,方便齐肃寻亲的。 齐肃前些日子听人说了,仿佛梅娘三年之前被卖入了京城煊赫人家。这两天齐肃日日早出晚归。听说就是在所有煊赫人家门口儿打听呢…… 思来想去,睡不着觉。 苏旭干脆披衣而起,他想随意走走,散散闷气。 避着翠书、丹画,悄悄地推开房门,苏旭信步走入院中。 其时月上中天,小池澹澹,梨花庭院,空阔屋宇。 此情此景仿佛当时年少,他一样睡不着,稚龄童子偷溜出来在爹新盖好的府里做夜游神。 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我”到底是谁?究竟谁又是“我”? 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如此说来,苏旭即非苏旭,是名苏旭。 苏旭兜兜转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府内的书斋。这里是爹爹平素读书办事的所在,尚书府别个都缺,唯藏书丰。苏氏父子博览群书,百无禁忌。 苏旭从小就时常跑到这里,寻找有趣的闲书阅读。 他推门而入,走近书架,森森木阁、线装典籍,只靠近这里,扑鼻便是满满墨香味道。 苏旭熟悉这种味道,这种味道让他安心。 他曾经相信,书中蕴含着无穷智慧,可以解决一切烦恼。在他过往的人生中,每当碰到种种违缘,他就会躲到这里藏起来,寻一本书出来痴看许久。 苏旭手执烛灯,抬头仰望高至房梁的巨大书架。 他随手抽出一部《金刚经》。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佛言大意,熠熠生光。善男善女,信受奉行。 忽然书房一角传来咳嗽,苏旭脱口而出:“爹!这么晚了,您还没睡么?” 这是父亲的书房,他在书房里遇到老爹,比出门儿看见家雀儿的机会都大。 此情此景,落在同样半夜难眠的苏尚书眼里,就是截然不同的情形:这个特立独行的儿媳妇穿着玉色里衣踏月而来,她甚至没有梳头,墨黑散发垂垂散落。 年轻妇人被手中烛火映照,泛着极其含蓄柔和的光芒。 那时那刻,苏尚书觉得儿媳妇真不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且他看着她就觉得莫名眼熟! 苏尚书揉了半晌眼睛,陡然看明白了! 莫非这是个观音?! 苏尚书头一晕、腿一软,差点儿当场给儿媳妇儿双膝下跪。 苏旭抢上两步,一把将他老子搀扶起来:“爹!您这是怎么了?” 苏尚书让儿媳妇扶着,再觑着眼看她:灼灼灯火之下,分明是个肉身美人。 帝师长叹一声,放下心事:“唉!岁数大了,爹刚才腿软……” 察觉儿媳妇按着自己寸关尺,仿佛正默默在给自己诊脉,苏尚书凄然一笑:“怎么?你也懂点儿医理?这么说来你和旭儿还真是天生一对。旭儿也爱看医书,不过这些年我怕他耽误功课,不让他多看这个。可他还在偷偷地研习,府里的丫鬟、小厮,都让他开过药。我见他没惹出事来,才睁一眼闭一眼。可叹这傻孩子还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旭心头满满感动:原来我那些不务正业,爹都知道的! 他低头回答:“爹,我哪里会什么医术?浮皮潦草罢了。您方才腿软,不过酒后疲惫,我送您回房休息吧!” 苏尚书摇了摇头,他慢慢走到窗前,满腹心事地随口吟咏:“黄帝铸鼎于荆山,炼丹砂。丹砂成黄金,骑龙飞上太清家,云愁海思令人嗟……” 苏旭心中一动,这不是李白所写的《飞龙引二首》?怎么爹爹想起来念这一首?联想刚才爹在周姨娘房中听的小曲儿…… 苏旭心头一震,外加眼前一黑! 他鼓足勇气低声问道:“爹爹,难道……先帝不是急病而崩?而是服了丹砂药物?这丹药是哪里来的?没听说有人进贡此宝啊!” 苏尚书陡然回头,声色俱厉:“不可胡说八道!你如何知晓此事?!”略想了想,苏尚书轻声叹息:“是了……是你爹爹告诉你的是不是?柳大人果然聪明绝顶,他一个外官都看出来了……吾辈自愧不如啊……” 苏旭没想到父亲有此一说,不过仔细想想,他一介“深闺妇人”好像明白这个也不太对,如今只好将错就错,把这一切都推倒自己岳父头上。 想想岳父当日所说,苏旭有心试探:“父亲,我未成婚时,我爹曾经对我打过包票,说‘虽然新皇即位,朝臣更迭。可是爹爹您肯定会屹立不倒,否则就是他们欲盖弥彰’。爹爹,我爹说得是什么意思?‘他们’是谁?难道先皇是圣上……” 月亮底下,苏旭就见老爹已经面无人色:“噤声!” 须臾之后,他就见父亲老泪纵横外加顿足捶胸:“说千道万,我只恨先皇糊涂啊!唉!总是我教育不当!愧对文宗显皇帝罢了!” 苏旭暗中抖手:先帝死得太屈了!我就说不能瞎吃东西! 第七十六章 娘的嘱咐 苏府内宅 苏旭在母亲卧室之外,一边儿扇着药炉子,一边儿想着自己的心思。 自从得知他爹那先帝学生居然是吃丹药把自己吃死的,而且这个丹药备不住还是皇上家亲哥们儿兄弟送的!苏旭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 更进一步想:金銮殿上那位谦谦天子,没准儿竟是个杀兄罪人!苏旭更是毛骨悚然。唉,还得说我老爹沉得住气,这要是我天天上朝对着这么一位,我真备不住变颜变色。 苏旭又想:那这事儿我要不要对柳溶月说?要不别说了!柳大人最近好容易学会审案,是官司就想问问,她要是误会这皇上死得不明不白也归宛平县管那就糟了! 想到这里,苏旭嘴角不由上翘,他又想起了柳溶月那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皇上谁啊?我又不认识他!” 在柳溶月眼里,皇上就是个职位,就是个活计,跟贩夫走卒差不多。只不过他投胎好成了圣上;王话痨嘴碎就干了跑堂儿。柳大小姐对圣上完全没有那份儿忠得死去活来的心,人家就是拿钱干活儿凭良心。 这要搁三个月前,苏旭必得义愤填膺,好好教育她一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圣人之言。现在静心想想,他竟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懒得忠君就懒得忠君呗,实心任事就不错了。要说本朝不忠君,太祖爷头一个儿!他不造反哪儿来偌大江山? 看看砂锅里的草药“咕嘟嘟”熬得差不多了,苏旭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倒入碗中。进屋悉心地服侍着母亲吃过了药,苏旭坐在床边儿耐心地帮娘按摩经脉穴道。 苏旭喜欢干这些事儿。从很小时,他就记得母亲屋里时常氤氲着药气。无论外头有多大的太阳,娘的脸色总是白白的。苏旭发奋学习医术,其实也有想帮母亲脱离病苦的孝心在。 可是他们从来不让他做这些。 他们说:“大少爷要好好读书,不要把功夫下在内宅。” “大少爷考上官儿了,夫人就比什么都高兴。” “看什么医书啊?早点儿进学,三甲高中才是道理!” 然后,他就被所有人长长久久地轰到书房去了。 然后,他就和母亲莫名生疏了,见了面也是那样官样文章的几句车轱辘话:“儿有好好读书,娘要保重身体。” 现在他不是她儿子了,他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照料她了。 可娘……却不认识他了…… 这几天,苏夫人被儿媳妇伺候得十分周到,难得这儿媳通些药理,懂得按摩,她还肯和她絮絮叨叨地说些闲话儿。苏尚书自上回让儿媳妇跪请,最近也不好意思多在小老婆房里流连,陪着夫人的时候也渐多了起来。 眼看苏旭服侍了母亲几天,苏夫人的病势渐渐转好,竟然有个沉疴去根的样子了。 府上众人都是欢喜赞叹:“难为少奶奶如此孝顺。” “当日夫人逼她自尽,她都没往心里去。可真是个有气量的女子。” “可不是么?亲生闺女也不过如此啦。” 苏夫人见儿媳如此不计前嫌,竟然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地服侍自己,不由愧悔当初听信周姨娘的歹毒言语,以致错看了人家。 这一天,苏夫人身体舒适、精神渐长,她歪在床上静静地打量眼前这个儿媳妇:少奶奶乌溜溜的头发,白生生的脸儿,水汪汪的眼睛,好窈窕的身子,俊俏自然是很俊俏的。只是究竟和寻常媳妇有些不同,譬如这个女孩儿的眼睛特别有神,动静之间凛然生威。 苏夫人看来看去,忽然觉得这女孩儿神情居然和旭儿有七分相似! 她不由心中一动:人说夫妻相夫妻相,不像不像也三分样!可见他俩前生有缘,今世才能聚在一处。想我旭儿前面三位小姐都不曾娶成,大约是命中注定要等这位柳小姐才能配对。要不然她爹爹平素远在千里之外,怎能恰巧成就如此姻缘的?! 想到这里,苏夫人再看儿媳,眼神都不同了。 苏旭就觉娘轻轻地拽住了自己的手,她推心置腹地对自己说:“少奶奶贤孝我知道了。可是孩子啊,你也别把一片真心全用在婆婆这里啊!少奶奶还有正事需要操心。” 苏旭一时没反应过来:“娘,您是让我回去念书?” 苏夫人“啧”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聪明一会儿糊涂一阵儿呢?你又不是旭儿,你念书有什么用啊!” 苏旭心道:前些日子口口声声当您家儿媳妇儿必须知书识礼。这我念书又没用了。 苏夫人语重心长:“你嫁入我家也有百日,想这家中上下情形,你 也看清楚了。你婆婆我体弱无用,在家做个主母的摆设已有多年。可这些年无论周姨娘如何上蹿下跳、狐媚争宠,还是我封一品诰命,稳稳当当地坐在苏夫人的位置上,你道这是为了什么?” 苏旭眨了眨眼:“那自然因为您是我爹的正妻啊!像我爹这路仁人君子,最是守礼不过,您只要不犯‘七出’的罪过儿,就可安心在苏家闲坐混吃。以妾为妻是大罪,周姨娘当小老婆那天就输到底了。您放心!我爹不敢动歪心思。要不别说您娘家饶不过他,就连兰台御史都得乐出牙花子地冲上去挠他!” 说到这里,反而是苏旭握住母亲的手腕,他语重心长:“娘,您不错是贤妻良母,这一辈子心思不在我爹身上,就在旭郎身上。太辛苦了!依我看啊,爹当了那么久的官,他知道分寸,旭郎老大不小也有了功名。您是一品诰命,养好了病,就该给自己寻点儿乐子。我爹来,自是好;不来,您也要学着自己活得逍遥快乐。” 苏旭此言有理有据,就连夫人身边儿的刘嬷嬷都跟着念佛点头:“阿弥陀佛。夫人,少奶奶说得对啊!您总把心寄在别人身上,您就总难快活。观音菩萨都说,求人不如求己。” 儿媳妇儿这番话说得别出心裁,苏夫人显然是听入心去,她握着儿媳的手感动说道:“你这话很有道理。我以后一定万事想开,自己给自己……”说到这里,苏夫人陡然明白过来:“唉!不对!我是让你劝我吗?我是有话劝你!” 苏旭老实巴交地看着他老娘:“哦!行!您劝吧。” 苏夫人垂头寻思须臾:“不是……我要说什么来着……” 苏旭满脸诚挚:“娘,您上回说我要是辅佐丈夫干得还好,就把嫁妆还我!” 苏夫人脸色尴尬,她慢慢儿地打儿媳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咳咳,那什么,你是不是也该回宛平了?” 三日后,苏少夫人返回宛平。 少奶奶这回露面,让所有人都大开眼界! 苏府众人只见伊脑袋上明晃晃插满了珠花儿;每个腕上都戴了八九只好大镯子;耳边多宝坠子重若秤砣;胸前满满当当挂了十来个玉坠子和金项圈;少夫人杨柳细腰上“丁零当啷”拴了玉佩无数;更稀奇在人家十根手指戴满了足金戒指,伸出爪子来黄澄澄恍若刚刚捏了十斤棒子面儿窝头! 盛装的少夫人让太阳光一照:那真是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八方共睹、四国同瞻,活生生亮瞎了丫头小厮们的狗眼! 苏旭怀抱着陪嫁的银匣子颤巍巍出门,搀着少夫人的翠书、丹画龇牙咧嘴,双双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少夫人架上车去。 少奶奶这一上车不要紧,骡车都跟着塌了塌。 翠书和丹画累得直抖手腕子:“少奶奶,咱又不成亲,又不见驾,您回宛平至于穿戴成这样儿吗?” “就是,您今天这身儿打扮不得生往身上扛了四十多斤?再说您这样儿也不好看啊。” 苏旭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闭……闭嘴!还不是为了夫人不让我把嫁妆都拿走,只许我带些散钱零花儿!我这通身上下,全副披挂如同甲胄在身。我是为了好看吗?我这不是为了回去好好儿过日子吗?” 翠书、丹画相顾惊骇:“少奶奶敢情是扛活来了!” “您身上这么多值钱的,咱不得找个镖局护送?” 她俩话音未落,就见齐肃抡着一人多高的哨棒匆匆走来:“无妨无妨!咱们只取巳、午、未三个时辰和五城兵马司的王大人结伴过冈。再说洒家手里还提着兵刃呢。” 陈管家在一边儿听着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这是去打老虎吗?” 齐肃面上不言,心中嘀咕:您不知道,宛平上上下下都说少奶奶可不就是个母老虎? 如此前头骡子拉,后头齐肃推,好容易骡车启动,“吱吱扭扭”一路狂奔宛平而去。 苏府上下站在门口,目送少奶奶车驾远去,心里都生出种异样的感慨:如今少奶奶起码看着像个过日子人儿了。 负重的苏旭瘫软在回宛平的后档车上,晃里晃荡地琢磨着临行时他母亲叮嘱他的话:“少奶奶!我知道,你是个心气儿极高之人。也有学问、也有决断,可咱们做女人的最最要紧还是子嗣啊!少奶奶,你说得都对,我这一品诰命做得稳稳当当,那是因为我乃老爷正妻。可你也要想想,倘若旭儿是周姨娘生的,那我还有这么安稳踏实的日子过?你口口声声说‘七出’之罪,‘七出’里也有无子这一条儿啊。” 苏旭永远也忘不掉,亲娘紧紧拽着自己的双手,她用当年规劝儿子好好儿念书的语调规劝自己: “你这次回宛平,一定要想想辙、用用心,赶紧怀个孩子才好!你既这么用心服侍娘,娘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儿。丈夫丈夫,丈内是夫。旭儿官居六品,长得一表人才,打他主意的狐狸精可多的是!远的不说,就是那屋的寒香,还不是想着旭儿的账呢?倘若哪天旭儿真给你领回个溜光水滑儿的大姑娘回来,你可真是哭都来不及!” 说到周姨娘,苏夫人脸上现了些许恨恨神色:“我跟你说!儿子纵然要尽快生,狐狸精你也要精心防!有些不该在屋里住的,你从头儿就得打出去!娘亲我就伤在当时面嫩心软,才开门揖盗,给自己找不痛快了这些年!” 想到这里,苏旭长长叹气,他心道:看这意思,少爷我做了娘们儿这等糟心事儿还是要做个长远打算。这别说等到八十五,便是等到五十八,还有二十多年呢。要不然,本少爷就先委屈委屈,当个女子跟柳溶月凑合过了? 转念再想,听说周姨娘跟爹吹枕头风,说什么少奶奶成亲三月无子,是不是让寒香做妾? 一想到这个,苏旭就浑身上下鸡皮疙瘩各个起立!寒香虽和他一起长大,但是一想到要跟她姊妹相称、共事一夫,苏旭就恨得牙根八丈多长。好在此事让爹婉拒了,他临出门时听说那起娘们儿在嘀嘀咕咕,实在不行就给寒香另觅更好人家儿。 此番风波虽然了结,可婚后无子仿佛真成了眼前的大事儿。 那日自负足智多谋的苏旭可真是犯了大难:难道还要麻烦老子生儿育女吗?莫非这就叫做能者多劳?呸!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唉,也不知道我离开的这些日子,柳溶月在宛平县怎么样了?她晚上独个儿睡在房里还怕狐狸精不怕?这人千般不好,也就不招惹野女人这条儿还让我放心! 宛平后堂 自苏旭回家服侍老娘,柳溶月就闷闷不乐了起来。 公事呢,还能勉强应付。托天之福,这两天风平浪静,没啥大事儿。 私事就很让人头疼了,也不是别的,开春以来,每到半夜总有野狐哀嚎,让人心惊胆寒。 以往有苏旭在家,柳溶月还没那么害怕。现在苏奶奶回去了,她独守空房、孤枕难眠,天天晚上翻来覆去,她觉得野狐狸已经嚎到她窗户根儿了! 如此一夜睡不着,夜夜睡不着,一连数日,不得安寝,柳大人都快疯了。 忍无可忍的柳溶月求诗素搬来与自己同住:“诗素啊,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如今我自己睡觉害怕,你来陪我一起吧。” 诗素一把甩开窝囊小姐:“别叫我啐你!你也不去穿衣镜前照一照!你如今是一人多高的老爷们儿!你要和我一起睡?你相府公子不要脸也就罢了,我清清白白大姑娘还要名声呢!” 柳溶月可怜巴巴地扯着诗素的袖子摇了摇:“诗素!那也好办!要不你嫁给我吧!我供你后半辈子吃喝。咱小时候不是拉过钩么?你我长长久久在一起!” 诗素倒吸一口凉气:“您快饶了我吧!人家少奶奶多厉害啊!你俩的官司我可不掺和!再说了,姑娘我嫁人也不能嫁你啊!你算男人吗?没粮食吃我喝西北风就饱了吗?” 挨了小丫头的一顿排揎,柳溶月垮下肩膀、委屈吧啦:“诗素!可我不敢自己睡啊。” 诗素信手将她推了出去:“你害怕你去找王话痨啊。” 然后,柳溶月就去找了王话痨,然后刚进门儿她就扭头出来了:王话痨不爱洗脚,脱了鞋酸臭酸臭的。她闻着就要干哕,实难想象和他同床共寝…… 大概王话痨也明白自己不太干净,那么爱说话的一个人儿,今天看见大人,居然诡异安静地任她自由来去! 柳溶月不知道,王话痨平常是个利索人儿。 自来柳溶月身边儿当差,听说大人性好南风、有癖断袖,三贞九烈的王小哥儿当即起了自污自秽的心思:我可是好人家的男孩子!当差可以!枕席不荐!我王话痨只卖艺不卖身! 这天在诗素姑娘的通风报信之下,王话痨特意寻出一双窖藏许久、生出酒曲的袜子摆在床头以辟邪秽。果然大人一闻之下,扭头就走! 那日王话痨不是不说话,实在是袜子太臭,他也是闭住了呼吸才能岿然不动,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呕出隔夜饭来! 柳溶月好苦恼地抬头看天,却是举目望日,不见长安。 她都要哭了:“已经这么多天了,苏旭!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柳大人正在发愁晚上如何才能安寝,忽听外面有衙役来报:“回事!大人,秦王府来人了。” 缺觉的柳溶月 好不耐烦:“让他们进来!” 这次来的还是那个秦王府的宋长史,此番相见与柳溶月成亲那天不同,现在她跟秦王已是连襟亲戚。柳溶月觉得这宋长史见自己比以前又客气了许多。 他朝自己深施一礼、满脸赔笑:“见过苏大人!” 柳溶月连忙打起精神:“快快请起。秦王安否?王妃安否?世子安否?” 她现在是苏大人,纵然惦记也不好意思直接问妹妹过得如何。 宋长史笑道:“王爷安,王妃安,世子安,柳妃也很惦记姐姐姐夫。”说到这里,他略顿了顿:“这回王妃诞育世子,唯宛平县送去的奶娘知书达理、应对得当,哺育世子非常尽心。秦王昨儿还赞叹,到底是自己亲戚,办事就是尽心!王爷怎也要送您份礼物,聊表谢意。柳妃说您婚后无子,特意求王爷选了个宜男面相儿的美人来给您服侍枕席,陪您安歇。” 也是最近缺觉,倒霉催的,顶着俩熊猫眼的柳溶月没听见别的,她就把“服侍枕席、陪您安歇”八个大字听入了耳内。 那日,柳大人神使鬼差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柳溶月并不知道,她脑袋轻轻一点,已经大祸临头! 第七十七章 侍妾媚娘 宛平内宅 柳溶月在后宅踏踏实实睡了个午觉,再醒来时她神清气爽! 然后她就看见自己身边躺了个活色生香的女子,而且那个女子还不是凶神恶煞的苏旭。 柳溶月看看枕畔佳人,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她心满意足:真好!我居然也有梦到大美人陪睡觉的一天!还是美人好啊,软软又香香,不行我得再睡一会儿。 她正在颠倒梦想,忽然觉得身边美人伸出柔弱无骨的胳膊将自己腰肢死死搂住。 同时,柳溶月耳畔响起了个娇滴滴的声音:“大人啊……” 迷梦远去,记忆回笼! 柳溶月一个骨碌翻身坐起! 她才明白:这不是美梦!睡在身边儿的是柳朝颜新进送“自己”的侍妾媚娘! 柳溶月垂头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给宽了外衣;再回头看看媚娘,人家只穿了贴身裤褂儿! 啊!!!死了!!! 柳溶月魂飞魄散!我不是人啊!我怎么跟人家姑娘睡了呢? 我本来是想:自从朝颜跟了秦王,她身边儿人就恁富裕,送了一个一个又一个!我要是一个也不收着,他们过两天还指不定送过来什么珍禽异兽!左右现在就诗素一个丫鬟忙不过来,添个人来帮忙做家事也不值什么!反正苏旭这次回家,说要带点儿银子回来贴补家用的。我且与这姐姐素丝无染,等三年任满放她回家也就是了。 可是我刚才迷迷瞪瞪吃了秦王府送来的三杯小酒儿,我……我怎么就跟人家睡了呢?! 刹那间柳溶月万念俱灰,她双手捂脸,低声饮泣:“我现在是残花败柳,外加猪狗不如……” 新来的侍妾揉揉眼睛打炕上坐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位英俊大人,顿时满脸匪夷所思。要说媚娘见过些世面,这苦命人自幼就让人牙子卖入勾栏且转了几次手,她学得梳妆、会弹琵琶,虽然年纪轻轻,已给调教得很会应酬贵人。豪门爷们儿个个会玩儿,后宅的花样儿她见得多了,可像这样儿睡醒了就哭的大男人……她还真是头回遇到…… 媚娘垂头寻思:您哭什么啊?您这是犯了起床气了?不行咱接着睡啊! 可事已至此,大人哭得一行鼻涕两把热泪,她一个侍妾坐旁边儿看着,仿佛也不太对头。 媚娘伸出纤纤素手搭在大人肩上,她言辞温柔:“大人呀……” 谁知道自己的手指头刚碰到大人膀子,大人“嗷”地一嗓子就蹦起来了! 媚娘让大人吓得差点儿从炕上掉下去,她拍着胸脯问:“您这是怎么了?” 柳溶月摸向自己松散的前襟:“你都对我做了什么?!你可曾坏了我的贞洁?” 媚娘伸手摸了摸大人的脑门子:“大人,您没事儿吧?不烧啊!我能对您做什么啊?不就是午饭您喝了两口儿小酒嚷犯困,然后我服侍您歇了个中觉么?” 柳溶月略微松口气:“你……你就服侍我歇了个午觉?没有别的了?” 媚娘都傻了:“是啊!我就服侍您宽了外衣,歇了个午觉。”略想一想,她明白过来,旋即眉花眼笑:“哦,我知道了!大人怪罪得是!” 媚娘轻轻解开了自己前襟的扣子,露出了雪白的一抹酥胸:“大人要想别的,咱就来点儿别的!别的不说,这‘别的’还不是现成儿?”说着,媚娘便软绵绵朝柳溶月怀里依偎过去。 谁知媚娘的身子还没碰到大人的汗毛,大人烫到了般“嗷”一嗓子从自己身边儿横着蹦了出去。媚娘冷不丁身子一歪,差点儿把腰闪了。 媚娘愁眉苦脸地揉着后腰自怨自艾:唉,人贱命苦,我这差事难干。不是!探花郎腿脚儿都这么利索的吗? 可想想自己从小就是给调教着哄贵人开心的,她硬着头皮赞叹:“大人……大人您老好身手!大人您跑什么啊?大人……咱这是情趣么?” 柳溶月光脚丫子站在地上,她直勾勾地看着媚娘:“你……你别过来!你不许来捉我!” 媚娘捂嘴娇笑:“大人您可真调皮啊!”说着,她穿上红花缎子绣鞋,颤巍巍地下了床铺。媚娘双手箕张,满脸坏笑地朝着柳溶月扑去:“大人……来啊……我来捉你了……” 柳溶月登时魂飞魄散,吓得扭头就跑! 如是窄小的卧室之内,两个衣衫不整之人,一个追、一个跑;一个叫、一个哭;一个娇声取笑、一个呜嗷乱喊。 其中诡异,不可言说。 诗素和王话痨俩人脸儿对脸儿蹲门口听着,他俩面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双双拿不准是要冲进去解围? 还是别挡着大人开心? 屋子里,好容易从媚娘胳肢窝底下钻出来的柳溶月,反手从桌上抄起来把剪子死死抵住自己嗓子眼儿:“你……你不许过来!你敢坏了我的贞洁,我就死在你的眼前!” 正要作势扑来的媚娘当时是相当地心累:在你们家当狐媚子太费劲了!这大人怎么越演越上瘾了呢?咱后半辈子都这么过了吗?这么看,没个好体格儿还真服侍不了您! 媚娘强装笑脸:“大人……咱非得玩儿这么大么?行吧!您要玩儿我就陪着您玩儿到底!”说着她便举起个笸箩护在身前,如笼内抓鸡一般将这俊朗公子逼到了墙角,媚娘满脸坏笑逗弄柳溶月:“你叫啊,你叫啊,你叫破了喉咙也没用。你越叫我越开心……” 柳溶月哭得一行鼻涕两把热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眼看媚娘就要扑将上前来,柳溶月紧闭双眼,绝望惨呼:“羲和!救命啊!” 就在此时,柳溶月忽听门外热热闹闹,脚步声声,仿佛有人要强闯进来。 诗素高声阻拦,仿佛在给屋里通风报信儿:“少奶奶!少奶奶!您不能进!您不能进!大少爷午睡没起呢!少奶奶!公子爷衣衫不整,恐怕冲撞了您!您还是在后园逛逛,等她穿戴整齐再跟给您请安好了。嗨!王话痨,你倒是说句话儿啊,你跑什么啊?!” 来人却不搭理诗素,只是火急火燎地越走越近,最后“咣”地一声推开内室大门,似乎是来砸场子的! 柳溶月还没想明白过来,就见一团金光似地苏旭挟着“叮铃当啷”之声,龙旋风似地卷了进来:“柳……呃!啊!!!响晴白日!你俩干嘛呢?!” 跟脚冲进来的诗素,一见屋内情形,赶紧扭过头去! 小丫鬟想想应该对得住自己,立刻又把脑袋拧了过来,马虎改成双手捂脸,不过她这双手十指各个分开,指缝之大,令人发指! 强闯进来的苏旭与诗素分明看到:床铺之上,衣衫不整的柳溶月被钗横鬓乱的媚娘紧紧搂在怀里,而他们翻滚扭曲的榻上枕间,却明晃晃地插了一把锋利锐剪! 这是玩儿什么呢?! 柳溶月一见苏旭来了,立刻如见亲人!她“嘤嘤”哭着挣脱了媚娘束缚,万分委屈地转投苏旭的怀抱:“羲和!你可回来了!她非礼我……你……你要为我做主啊……” 对着这样柔情绰态、委屈吧啦的娇嗲大人,门口的苏旭和炕上的媚娘双双瞪大眼睛,然后齐齐抖落了通身上下的鸡皮疙瘩! 诗素嫌弃地看看小姐,转头看向苏旭痛心疾首:“就这你还不打她么?!” 苏旭一把推开趴在自己肩头抽泣的柳溶月,他扭头看向媚娘! 他就见这红妆艳裹的年轻妇人施施然从炕头儿上爬了下来,俏生生地站在当地。她冷眼瞧着自己,那神情是相当难惹! 媚娘慢悠悠地扣着上身淡粉短袄、勉强系一系下身浓紫罗裙,桃红主腰低低矮矮,露出胸前赛雪欺霜好段风光!她容颜并非十分出众,唯那一双水汪汪的明眸勾魂摄魄,更有雪白皮肤,血红唇色。她也不必如何拿妖做乔,戳在那里就是风月无边! 媚娘上上下下瞄着苏旭,就见这位奶奶头戴金冠、身着锦绣、各色首饰、光芒耀眼。难得这位夫人能披的都披着,可挂的都挂着!通身上下竟然全无留白之处! 媚娘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她这么捯饬不累得慌吗?怪道能跟这位大人过日子,夫人体格子是真好! 俩人双双对视良久,各自心里都有计较。 媚娘心道:她是个扎手的点子! 苏旭心想:这是个难惹的茬子! 小心着! 小心着! 他俩正在两两对峙,苏旭忽听柳溶月又发一声嚎啕:“羲和!她……她是狐狸精!人家……人家不干净了!” 听了这话,别说苏旭跟媚娘同时嘴角哆嗦、双双五官抽搐,就是诗素都恨不得冲过去把丢人现眼的柳大人先臭揍一顿再说! 无奈苏旭是个明白人儿啊!做事有轻重缓急,做人有里外亲疏。现在大敌当前的是媚娘!柳溶月尽可缓办! 苗太太说得没错:等打发了眼中钉,再将汉子拷打不迟! 苏旭咬着后槽牙问媚娘:“这么说你就是那狐狸精么?” 媚娘都快气疯了:“除了陪着这龟孙儿喝了两杯小酒儿,歇了一会儿午觉,我这半天净陪着忘八端围着屋子绕圈儿了!大伙儿看看!我脑门子上的汗还没落下去呢!有我这么跑断肠子的狐狸精吗?我往多说混个驴拉磨!” 媚娘这 话说得掷地有声!就连苏旭那么能言善辩之人都一时为之同情! 太惨了!狐狸精也能所遇非人啊! 他扭头看向柳溶月:“她说的是真的?” 柳溶月特别委屈地吸溜着鼻子,她抱着苏旭的胳膊拉了长音儿:“羲和……她追我!她拽我!她还要搂我抱我!”柳溶月将头埋入苏旭颈间哭诉:“羲和!她欺负我!” 用力将柳溶月从自己身上撕吧下来,苏旭特别尴尬地看向媚娘,那意思:就这货也值您这么上赶着吗? 媚娘皱着眉头,对挺不像样儿的柳溶月端详了良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姑娘我前半辈子命苦,摸不上贞烈。如今既让王爷赏给了大人,我……我要不就嫁狗随狗了吧……” 媚娘此言一出,顿时听到苏旭和诗素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那俩神情分明是说:您吃顶了啊? 其实媚娘也有媚娘的难处。 没到宛平之前,秦王是给了她恩典的:“此去苏府是你的福分。自然了,秦王府是你娘家,倘若受了委屈、有事儿没事儿的也可回来跟你主子柳氏念叨念叨。” 柳氏干脆把话挑明:“媚娘啊。王爷看你是个聪明伶俐的。你要知道,这苏县令虽是少年才俊,可是心思不甚明白。有些事儿不是很听王爷的话。他那老婆更是个糊涂女人。你这一去,必然得宠。有要紧的事,你要多提点苏相公效忠王爷、向着亲戚。懂了吗?唉,想你也不大明白什么是要紧事,此去就是将家里的事多跟王府与你联络的人儿多念叨念叨就是了。” 媚娘这辈子也忘不掉,柳氏吐出的那几句冰凉话儿:“你那真定县的哥哥是有了消息的。他是死是活,掉不掉胳膊腿儿,就看你怎么给王爷办事儿了。” 想到这里,媚娘不由打了个激灵。 于是,媚娘跳河一闭眼! 她一屁股坐在柳溶月腿上,将大人死死搂住。 媚娘娇声嗲气:“大人莫看娘子来了就撇清!大人既要了媚娘身子,媚娘此生就是大人的人了!”说到这里,媚娘咬牙切齿:“我不管!从今天起,你活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诗素目瞪口呆地看着柳溶月:“不是……你……还有这本事呢?” 老实人柳溶月骇然看向苏旭:“羲和……难道是我酒后乱性?!” 苏旭仰天嗤笑、翻个白眼:“可拉倒吧!您明白的时候都没这能耐!” 媚娘满眼奚落看向苏旭:“大人如何没能耐?大人能耐大得很。你说他没能耐,怕是因为他瞧不上你!” 苏旭大怒:“狐狸精!” 媚娘犟嘴:“暴发户!” 柳溶月双手捂脸,内八字儿哭着跑开:“讨厌……人家不活啦……” 按道理说,似媚娘这等自秦王府送来的侍妾,又比前些日子那四个歌姬尊贵些。倘要发卖、放归,都更需慎重,况且媚娘本人不愿离去,扒着门框也不出宛平后宅,撒泼打滚要跟柳溶月白头偕老! 苏旭本性忠厚,纵使临出门前,老娘的谆谆教诲袭上心头,他也不好意思把她强推出去。 况且苏旭瞧出来了:秦王府不好相与。这波儿亲戚一计不成,总要生出二计。送走了“竹兰梅菊”四歌姬,备不住过些日子再送来“风花雪月”四舞娘。媚娘好歹就一个人儿,动起手来也不害怕对家儿人多势众! 那就只好暂且养在家里了,那天的晚饭吃得极为豪横。 苏旭卸了四十多斤簪环首饰出来用饭,媚娘打扮得花红柳绿扭出来用餐。 柳溶月端坐正中,左边坐着苏旭,右边坐着媚娘,诗素小心翼翼地端碟上菜,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这桌上飞起刀子殃及了池鱼。 柳溶月在家时昔日曾经听人说过:做人要想一时不痛快,就去吃饱了撑的;要想一天不痛快,就找双小鞋穿穿;要想一辈子不痛快,便去娶两个老婆! 今日一见,古人之言,诚不欺我! 这桌上不过坐了两个美人,情势之紧绷,就堪比鸿门宴项羽要杀了刘邦!甘露寺孙权要弄死刘备!瓦岗寨李密货真价实地弄死了翟让! 其实这些纠纷说起来都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媚娘爱吃荤,苏旭要吃素;媚娘要热闹,苏旭好清净;媚娘体丰怯热,苏旭身单畏寒。 柳溶月只看着她们俩,就觉得头大如斗!如此冰炭同炉,定然爆土狼烟! 诗素摸了块烙饼蹲在旮旯里瞧热闹,这丫鬟百日以来,见了这么多匪夷所思之事,早已生死看淡豁出去了,她喜滋滋地想:你说这日子过的哈,越来越热闹了,比看大戏都有趣。 果然,柳溶月刚端起饭碗,两娇娘就生了事端。 媚娘夹一筷子到柳溶月碟中:“青菜素净。公子吃块排骨补一补。” 苏旭舀一调羹到柳溶月碗里:“红肉上火,大人要用莲子清一清。” 媚娘盛糯米饭:“公子饿了,吃这个养胃。” 苏旭捧八宝粥:“大人积食,喝这个安神。” 媚娘倒一杯陈酿奉上:“蜜酒养人!” 苏旭推一盏新茗向前:“清茶辟邪!” 媚娘咬咬银牙,夹筷子风鸭直接递与苏旭:“姐姐闺秀无趣,原该添添风情。” 苏旭挑挑长眉,送小碗素鸡到媚娘眼前儿:“妹妹艳帜嚣张,需要去去腥骚!” 媚娘瞪苏旭一眼:“姐姐穿白挂素,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如何趟这浑水!” 苏旭对媚娘侧目:“妹妹濃红裹翠,尝肉啖膻,久历世上风尘,也要入我家门?” 柳公子站起来就走:“你俩接着对对子吧!我不吃了还不行吗!” 第七十八章 有家难奔 柳溶月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蹲在厨房的旮旯里,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谁能想到,娶俩媳妇儿日子这么难过?她原本还瞧不上苏尚书吝啬迂腐,如今才体会出苏尚书精明厉害!有一妻一妾还能在堂屋吃饭!这本事小得了吗? 柳溶月现在后悔啊,她相当地后悔!早知道就应该跟苏旭上回对歌姬那样儿,直接给媚娘俩钱儿让她雇车回家就算了。现在可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回屋怎么跟苏旭谈? 当然了,她下午也没钱给媚娘雇车把她打发走。自柳溶月当官儿以来,挣得钱都是苏旭管着。 苏旭说了:“我不管!要当不了好大好大官儿,我就得拿好多好多钱。” 这也不能说人家矫情,毕竟累死累活那么多年考上个探花都归柳溶月了,她也不好意让苏旭一头儿都不占着。 好歹吃了点儿剩饭,柳溶月慢慢儿地从厨房旮旯站起身来,她动动蹲麻了的腿,揉揉吃撑了的胃,晃里晃荡地朝院儿里走去。 柳溶月想好了:要是万一让苏旭打死,我歹能也得当个饱死鬼。 她以前没这么想得开,打挨多了自然就想开了。 刚刚走出厨房的小门儿,柳溶月便听到西厢房里传出了声声琵琶。她抬眼看去,西厢房那薄薄的窗户纸上正正映着媚娘的娟秀身影。 伊人搂着琵琶、妖娆歌唱:“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 她语声清脆、吐字清晰,这小调儿甜丝丝地让人听了说不出的受用舒坦。柳溶月平生极少听到如此风情小曲儿,此刻听来,只觉心绪缠绵悱恻了起来。 正在无数遐思泛滥心头的时候,柳溶月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凉凉放话:“她在勾引于你!” 柳溶月不亏当了这些日子的官,她登时换了一副能陪皇上去祭天的肃穆神色。 果然,苏旭大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溜达了出来,他挺胸站在廊下,双手拢于袖中,满脸都是阴晴不定。 柳溶月小心翼翼地抱拳拱手:“公子忒谦了。人家原本是来勾引您的。只不过阴差阳错,我才李代桃僵。”说到这里,她连忙剖白:“可我也没给她好脸儿!您看我这涩脸不一直替桃儿发僵着么?” 苏旭叹了口气,言辞竟然有些随和:“这得亏她勾引的是你,倘若她这样热火朝天地来勾引我,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自相识以来,柳溶月从未听苏旭说过这等没有把握的言语,她唯恐苏旭这是引蛇出洞,所以垂头一言不发。 然后,柳溶月就见苏旭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不瞒你说,这是我头回觉得做个女子挺好。如今我竟不用担心能不能扛住媚娘勾引,我就发愁能不能将她打服就行。虽然人道‘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可是毕竟兵战比心战容易了许多。此番我为之易,君为之难。柳溶月,你多努力吧……” 这下轮到柳溶月不解:“倘若你现在是个男子,竟不能当真收了她么?还是说你奉公守法,非得按律等到您四十整寿才能纳妾?不用吧!满朝上下,我没见谁这么老实巴交。” 说了这话,柳溶月就见苏旭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自己:“你道媚娘是块好饼吗?我拿豆包儿跟你打赌,这娘们儿定是秦王派来打听咱家消息的!她是个细作你没看出来么?” 柳溶月脱口而出:“就咱这穷家还值来一细作吗?她能打听出什么?” 苏旭撇嘴摇头,满脸“孺子不可教也”! 他有些骄矜地昂首说道:“你需知道,我才学过人,聪明绝顶,在年轻一辈的读书人中,算个中翘楚,秦王想招揽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是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说到这里,苏旭些微赧然:“王话痨怎么说的来着?对,长个包子样儿,就别赖狗跟着。” 柳溶月寻思:可好,那我妹妹就真嫁狗随狗了…… 不过她还是不明白:“那他以前干嘛不送歌姬侍妾给你?你别告诉我这全是朝颜为挤兑我出的主意。我那妹妹我知道,朝颜要是没人指路,自己能在原地转圈儿。如今她一个、两个美人儿送到宛平县来,我看定是得了秦王暗示……等等,送到宛平县来?!苏旭!倘若媚娘是奸细,我怎么觉得这是秦王更想知道宛平县出了什么事?” 苏旭满意点头:“没想到你竟摸到了些道理!”说到这里,他伸手就推柳溶月:“那你还闲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过媚娘那边儿去套话?套话懂吗?你要不会就 去找王话痨现学现卖一下儿,我看也来得及!” 柳溶月顿时气馁,她抓住苏旭的衣袖狠摇了摇:“羲和!你刚刚从京城回来,怎么见面儿你就给我派活儿啊?!你我十日未见,我有许多许多话想要对你说……” 苏旭心中一动、脸色微红,经历了此番回府听了许多劝诫,他已经隐隐认命,也许此生就要做个女人。那么做生不如做熟,倘能跟“自己”一起度日,自然是最好不过。 苏探花含羞带怯,轻轻扭身:“你……要对我说什么?” 柳溶月急切切道:“还说什么?这不明摆着么!眼看玉贞公主就要到宛平县了!这些日子,宛平忙里忙外,就是收拾馆驿,修整街道,预备接待贵人。你是不知道,咱好容易收回来的那点儿税啊,一把全搭进去了。这可真是财来如登、财去如崩……” 那日,苏旭乜呆呆地听着柳大人絮絮叨叨满嘴正事儿,看着这忠臣良将眼冒穷光儿。良久,他提起手掌轻轻扇了自己一嘴巴: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她上回在荒郊野外不是也闹这死出儿? 看苏旭突然自己打上自己了,柳溶月陡然住嘴:“苏旭你怎么了?我说得哪里不对?” 苏旭暗气暗憋:“您说得都对!我是嫌院儿里有蚊子!” 说罢,苏旭满身正气地扭头回房去了。他觉得自己是想瞎了心,才会对她动感情! 柳溶月亦步亦趋地回了房。 她是满心高兴:苏旭终于回来了,谢天谢地!便是打地铺,她也不怕外头狐狸叫嚷了。好极!好极! 这边儿“吱呀”一声关了门,那边儿媚娘气夯夯地摔了琴。 媚娘自负风情貌美,她这辈子就没吃过这样儿的闷亏!这可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怎么她吭哧吭哧弹唱许久,不曾招来蜜蜂引来蝶,反而成全人家蜂蝶双双回屋去了呢!合着她弹出来一背景音儿? 罢了!不唱了!这才叫做弹琴对牛! 那日时光还早,未必就要安歇。 正房之内红烛高挑,柳溶月与苏旭双双对坐,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这些日子她积攒了无数政事要和苏旭细细商量。可是今日当真坐在他的身边,她的一颗心啊,忽而软绵绵地,什么正经话儿都说不出了。 暮春时候,花香正浓。月上柳梢,“自己”在侧。 柳溶月细细想来,媚娘那小曲儿唱得果然好:“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我跟前儿站站……也是好……” 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禁两颊泛红,心头鹿撞。 她痴痴地瞧了苏旭好久,终于鼓足勇气提了句私房话儿:“要不……咱俩写大字吧!” 此时的苏旭心头已如古井无波,他寻思:我就知道!您就这点儿出息!行吧,写字儿就写字儿吧。至少比你让那狐狸精勾去强些! 于是,苏旭执住柳溶月的右手,一笔一划地教她习字。 这功课他已教她做了很久,从当日艰难握住执拗之人的腕子,到如今扶着稳健县令的指头,如此一转一顿、一勾一挑,不觉时光暗转,偷换流年。 他们写字的时候挨得那样近,以至苏旭偶尔抬头,会有瞬间恍惚:柳溶月墨色长眉飞入鬓角,一双明眸含神不露,他的皮囊被她的神魂掌握,自己生出了无限主张。可巧每个主张,都正正地长在他的心坎儿上。 海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唉……可那有什么用? 唯其挨得近、看得清,他才更分明地知道:她的眼光是不会这样炽烈地停住在自己身上的。月儿对他不过是习以为常。 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苏旭不禁怀疑:那我现在不就是个笑话?她宁愿抱着万一的心思等她表哥回来,也从未生出和我天长地久的打算。那我还拼死拼活地教她做什么?我拿了柳家的一些嫁妆,也许就该从此独自浪迹天涯! 那道士说得很对,他大概无福安度余生! 想到这里,苏旭突然心头发痛!他轻轻地抚住了胸口,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不!他还不能出走天涯!为了苏家,为了爹娘,他应该辅弼柳大人好好当官。也许有朝一日,他真会看着月儿戴乌纱官帽、穿朱红官服、胸配鹤纹、手执笏板,一步步地走上金銮宝殿,终于修成一代名臣! 则他就不愧爹娘的养育之恩,来日到了泉下,见了列祖列宗也可问心无愧! 慢着!我怎么想得如个寡妇苦心孤诣地教个傻儿子一般? 怨不得柳溶月就爱审个寡妇,这风水根儿敢情生在后宅! 那日的苏 旭依依把着柳溶月的手,在雪白宣纸上写下一行风流行楷: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柳溶月微微一愣,她不知苏旭要说什么,她又隐约知道苏旭在说什么。 体察了对方心意,柳溶月有些羞涩,更有些困惑! 她其实也理不清现在的自己。譬如她如今写起馆阁体来,起笔落墨其实已经颇见风骨,苏旭说她已得了书中三昧。可她依旧执拗,只要苏旭得空,她定要他把着自己的笔、陪她练习。 苏旭的字迹银钩铁画、昳丽藏锋。柳溶月得他亲手教育、日子有功,已能写得韵致隽永,与探花郎有七分相似。 可她依旧要苏旭握着自己的笔写字,她喜欢他修长手指与她指尖交缠的细腻触感;她痴迷他衣上若有若无的香气;甚至她偶一回眸,瞥见他额上花钿下泛起明灭的光芒,她都觉平安喜乐…… 有苏旭这样静静地陪着,柳溶月才会觉得安心。 如果可以就这样与他淫浸笔砚之间,徜徉翰墨丛里,那么虚掷光阴她也愿意,勉强当官她也愿意,甚至永远做不回千金小姐,好像也不是什么塌天大事了! 可叹她当时都没弄明白:自己孤寂的生命,就是因为有了这样无瑕美好,才变得熠熠生光、甜如蜜糖。 屋中这二人却不知道:已探过跨院儿的媚娘,彼时正隐身卧室之外,舔破了卧室窗纸。媚娘吃亏在识字儿少,学问低,她看了好一会儿,浑没明白为什么探花郎要让老婆把着胳膊写字儿? 无奈那夜月亮好,窗上映出她影儿一只。 苏旭瞟眼看见,不禁好胜心起:跟老子斗?你还差得远! 那天苏旭破天荒地拽了柳溶月上得牙床,红丝帐里、他扯脖子嚷嚷:“大人!咱俩睡觉吧!” 柳溶月差点儿没从炕上掉下去:“您不用这么大声……” 可怜柳大人话说一半儿,看苏奶奶眼风杀到,登时赔笑憋回。 柳溶月那天大概是走了桃花运:白天和媚娘歇了午觉,晚上又有幸蒙苏旭宠招。 就这样,柳大人五迷三道地被苏旭拉入了罗帐,破天荒与祖宗同塌而眠。 吹熄了红烛,盖上了锦被,苏旭看着窗外,声音老高:“大人……我要你抱我……” 柳溶月差点儿再一次从床上掉下去:“小的不敢!呜呜……” 苏旭一把按住她的嘴,他伏在她耳边厉声吩咐:“媚娘在外头。今天你得给我挣脸!” 柳溶月苦涩点头:“行吧……您说,咱怎么个挣法儿?” 那日,苏旭与柳溶月相拥、苏旭与柳溶月相抱、苏旭嘴中还唧唧哝哝地发出了许多奇怪的声音。 柳溶月哪经得起苏旭如此撩拨。不多时,她就面红耳赤、呼吸急促、浑身发烫,手足无措。浑浑噩噩的柳溶月便似突然开窍儿了一般,她陡然搂住苏旭不住亲吻,不住摩挲,只觉此间畅快、平生未得。 柳溶月亲人如做官,虽然毫无章法,胜在情真意切! 如此厮磨了不多时候,本来一意做给媚娘看的苏旭也不禁让她亲得身子软若一滩春水。 情到浓时,苏旭昏昏沉沉地想:罢了!我俩终究拜过花堂!这一下子甭管怎么着,都算肉烂在锅里!好歹没便宜外人!我今日便把什么都给了她……也是理所应当……生儿育女什么的真赶上再说好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这个念头让他又是羞、又是怕,又是情难自禁! 苏旭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他寻思:鱼水之欢、相濡以沫,也就是下面的那档子事儿了吧?老子豁出去了!柳溶月!你就来吧! 然后,他就这样满心甜蜜地等着,他就等啊……他就等啊…… 他等到帐内悄无声息,他等到红烛都要燃尽。 苏旭那么直挺挺地躺着,躺得自己脖子都硬了。 他终于放下羞赧,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 然后,他就见身边的柳溶月,同样含羞带笑、同样双目紧闭、同样欲迎还拒地和自己并排躺了个整整齐齐! 甭问,人家也等着他呢! 苏旭当时是真想撞墙啊! 他强忍着杀心将她推搡起来:“嗨嗨嗨!别乐了!别乐了!我说你躺在我床上满脸淫笑,你这是干嘛呢?!” 柳溶月羞得无地自容外加特别无辜:“我……我不知道啊!苏旭!讲道理说,我也知道咱俩现在好像该干点儿什么!可是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干!这也不能怪我啊!您爸爸当初塞给我一箱子书,可您非不让我看!您不是说了吗?我敢 看你就敢死!” 苏旭差点儿没气背过去,他口不择言:“你在家不是看过驴吗?!” 柳溶月满脸真挚:“是!我看过驴!我还给驴上了半个月夜草呢!你不觉得你们家驴都胖了吗?那就是我喂的!那什么,苏旭你饿吗?要不我也给你端点儿宵夜来?” 急火攻心的苏旭抬脚将柳溶月狠狠踹下炕去,他大声咆哮:“滚!这辈子不许睡在我身边!” 大门“咣”地一声在柳溶月身后紧紧关闭,也不知道苏旭使了多大的劲儿,房梁上的土都让他震下来不少。 深更半夜、被“夫人”赶出卧房的柳溶月,独立院中、灰头土脸、听乌鸦惨叫、看月影西斜。 晚风挺凉,站着挺累,柳溶月寻思:要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得亏我现在有俩媳妇儿。一个把我轰出来,我还能去找另一个想想办法,地铺就行。 谁知她刚刚敲开西厢房门,就让早有准备的媚娘一把推搡了出来。 媚娘扶定了门框对柳溶月照脸就啐:“呸!她不容你,便来睡我?当老娘是那样下贱老婆吗?错翻了你的眼皮!” 说罢,人家也“嘭”地一声当着柳溶月的面儿死死摔上了房门。 柳溶月擦了把脸上的唾沫,她心中万般凄苦、无可诉说。 她想:我这是不是就叫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她想:国乱思良将,家贫念贤妻。要不然我还是去找齐肃吧。 她想:齐肃要肯搭救于我,我定然重重报答! 齐肃!你屋里有富余老虎……啊不!铺板吗? 第七十九章 旌表贤妇 宛平县衙 清风明月,森森衙门,柳溶月去找齐肃就有点儿害怕,所以抱着被子一路小跑。 堂堂六品官员竟然半夜扛着行李去找下属借宿,此中诡异,匪夷所思。 睡得晚的衙役们看见了,天亮没少拿这当新鲜事儿说。 他们有说大人性好男色的,有说大人畏妻如虎的,也有人说大人性好男色所以畏妻如虎,也有人说大人是畏妻如虎所以干脆性好了男色…… 世间因果,循环往复。玄而又玄,众妙之门。 齐肃和王话痨因是柳溶月的亲随,所以在吏舍都有独住的小房。柳溶月不想太过声张,加意放轻了声音拍打齐肃的房门。 齐肃万没想到,大人居然夤夜之间肿着眼泡儿、抱着被子,巴巴儿来找自己睡觉! 齐肃饶是打过老虎,碰上这事儿也有点儿接受不了。 柳溶月就见齐肃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往后直退:“大人……蒙您垂爱,可是小的……小的……身上不太方便……” 柳溶月面红耳赤、顿足斥责:“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后宅闹了纠纷,我让女眷轰出家门,所以才来找你借宿。咦?你个大男人为何身上不便?” 然后,她就见齐肃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大人请进,外头太冷。” 柳溶月进了齐肃的屋子,上下打量一番,觉得这屋虽然布置简单、胜在干净利索,最重要是没有异味,的确比王话痨那里强了许多。 柳大人这辈子没在男人屋里睡过觉,要不是无处存身,她也不好意思来求齐肃收留。好在齐肃满脸坦然,他接过大人手里的被褥,悉心地帮她在炕头儿铺好。 柳溶月觉得今日齐肃手脚略慢,似乎不太舒坦。她坐在这里有些局促,这下正好找到话头:“齐肃!你是不是身子不舒坦?” 齐肃的笑容疲惫,他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不瞒大人。前些日子我随夫人住在京城,夫人慈悲,准我四处寻找亲眷。话痨哥托了各茶坊小二哥帮我打听,现在有了消息,说是媚娘可能给转卖到京城一位贵人家中。小的向贵人家门房打听,结果……大概是我不会说话,让人家给揍了几下子……” 柳溶月小心翼翼地拉高齐肃的袖子,果然看到斑斓青紫,她登时恚怒:“这是哪家权贵不讲道理?齐肃你告诉我,我去代你出头!” 齐肃慌张摇头:“大人!不妨事的。这些年独个儿寻亲,这样的事情我遇了不少。贵人家门最要严肃整齐。总是我去招惹人家厌弃在先。”说到这里,齐肃满脸真诚:“大人!您和夫人为我寻亲多行方便。我实在不能为了这事儿再让您跟贵人起了纠纷。您不要问了。” 齐肃脸色坚定,柳溶月只得悻悻作罢。 那天晚上,柳溶月睡在炕上,齐肃打了地铺。 睡不着时,两人难免闲聊几句。 齐肃就是老实,也好奇大人在后宅受了怎样的烦恼,以至于无处存身?谁知提起这事儿,大人满面通红外加支支吾吾。 齐肃连忙闭目装睡,他心道:该死该死!这等内宅隐私,是我该打听的么?听说是大人收房了位小妾。那夫人与大人吵嘴还不是理所应当? 想到这里,齐肃不由嘟囔出声:“大人年纪轻轻就有两位夫人。小的就一个未婚妻子还寻不见了……” 柳溶月听了这话也替齐肃心酸:“齐肃,你这样东头西撞的找人也不容易。倘若来日有了你未婚妻的确信,你定要将她下落告诉给我。我去求求我爹,即便你未婚妻落在富贵人家,没准儿尚书大人开口说情,咱们还是能够将人赎买出来的。” 齐肃听了这话翻身而起,跪地给柳溶月“嘭嘭”叩头,他泪眼朦胧:“小的拜谢大人恩典!此生报答不完,来世当牛做马也要结草衔环。” 柳溶月坐在炕上慌忙摆手:“别别别,且等你找到妻子再说。” 齐肃一个媳妇儿没找到也就罢了,自从柳溶月有俩媳妇儿,她的内宅就再无片刻安生! 三个女人一台戏,大人只能算个屁。 媚娘自从搬进宛平县后宅,就以亲王赏赐的贵重偏房自居。她将苏旭看做了眼中钉、肉中刺,自己整日介妖妖娆娆、拿乔作势、拈酸吃醋,不一而足。 好不好,媚娘就直着脖子骂顿闲街,搞得诗素都改投门庭,一心向着少奶奶了。 很快,诗素就发现少奶奶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家少奶奶多敞亮啊!那是能动手绝不瞎吵吵!寻常事情少奶奶反唇相讥、一句不让也就罢了。这碾玉魔罗发起火来寻刀觅杖、抡笤帚抡棍,甚至 掀桌子飞碗都属寻常。 这日子过得如猫逗狗,按葫芦起瓢! 诗素那些日子烙了无数烧饼,只待二位奶奶动起手来,她便缩在墙角,左拥花猫元宝、右抱小狗八斗,三个一起闲看大戏,坐等风停。 柳大人起初还调停劝解、两边儿作揖。无奈两位佳人吵起嘴来,难免迁怒池鱼。 那日两位娇娘怄气,双双来找男人评理,柳溶月硬着头皮不过说了句“家和万事兴”聊做开头,谁知她一句话竟惹恼了两个人。 媚娘一怒摔了她的茶碗,苏旭含恨撅了她的狼毫。 然后两人各回各房,各把各门摔得各自山响! 柳溶月气得满脸通红。她一咬牙一跺脚,卷了诗素的烧饼,连滚带爬去前头忙公事。 那些日子柳大人可是勤政!没有大人不问的案子,没有大人不管冤屈。查土工、问河道、访养济院孤老,看县学堂学生,里里外外陀螺转儿似地忙个不停!只要不让她回家,只要可在前院儿耗着,屁大点儿事柳溶月都兢兢业业忙个没完。 大人如此夙兴夜寐、以身作则,不但宛平上下无不惊诧感动,就连宫中派来勘察暗访的内监都惊讶莫名:这世上居然真有这等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勤奋官吏!我活见鬼了么?! 皇宫清凉殿 待内侍冯恩细细将此事告知宝祐帝,当今天子罕见地愣了须臾:“我原本嫌他是先帝师傅的儿子,想磋磨此人来震慑他那门生故旧遍布朝纲的老子,谁知苏探花宠辱不惊!难道这真是个贤德之人?!” 冯恩肃然躬身:“听说小苏大人为了公事,已经到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地步。说是他最近连后宅都极少踏足。便是对秦王新赠的小妾,苏探花也是冷落至极!” 宝祐帝慨然摇头:“三郎府里美人众多,这位血气方刚的苏探花难道竟然忍得住不近女色?我却不信!” 冯恩低声回答:“陛下,探事的说苏探花那柳氏夫人悍妒非常,秦王送去的小妾入宅不过几日,家里已经打得天翻地覆。所以苏探花才刻意冷落妾室,巴结夫人。” 宝祐帝“噗嗤”一笑:“这便说得通了。”说到这里,他不禁拧眉:“这柳氏夫人当真勇猛悍妒?” 冯恩垂头笑道:“当真刚强泼辣不假!” 宝祐帝瞪眼:“她果然与秦王送去的妾室闹得家宅不安?” 冯恩尴尬回话:“果然如此厉害难缠。” 宝祐帝拍案而起:“妥了!这事必得告诉礼部去办!” 冯恩揣度着问:“陛下的意思是……告诉她那管礼部的公公将这厉害娘们儿休了?” 宝祐帝用力摇头:“告诉礼部,朕要赏柳氏个贤妇旌表!” 冯恩面色诡异。 宝祐帝看出自己这内侍满腹狐疑,他但笑而不语。 皇帝自有一番道理:苏探花实心任事,我又不想明面儿赏他。他这老婆虽泼,却实打实地拦住了苏探花亲近三郎家的奸细。她贤不贤的与我何干?总是肉烂在苏家锅里。我且颁点儿赏赐,安安苏氏满门的心思再说。苏尚书毕竟是先帝的师傅,又没什么大错,何况儿子还这么出息贤能,实在难得可贵。 宛平县衙 当御赐贤妇匾额吹吹打打送到宛平后宅的时候,苏旭正与媚娘因妒生恨、互撕头花儿!如此鸡飞狗跳,县衙房矮墙低,自然有闲着的女眷、不忙的差役听墙根儿嗑瓜子儿。 所以皇上旌表一到,众人目瞪口呆! 大伙儿看看外头的响晴白日,再看看屋里的热火朝天。 这帮忠君爱国之人心中都是惴惴不安:皇上……您没事儿吧…… 消息传到后堂,诗素连忙把揪扯到一起的少奶奶和媚娘活活撕开。 小丫鬟忙不迭地帮奶奶梳头洗脸、按品正妆。好容易这厢颤巍巍扮出佳人,匆匆赶回的柳溶月与满脸蒙圈的苏旭一起硬着头皮对那匾额双双下拜,叩谢皇恩。 行过大礼、匾额上梁。夫人回避,僚属来贺。 众人屏息凝神观看:那匾额恁地气派! 黑底金字的正楷大书了“贤良淑德”四个大字。 宛平上下登时欢喜赞叹:“皇上圣明!” “圣明烛照!” “烛照万方!” “万方有罪……嗯,这个不对!” 然后,众人齐齐噤声,目光齐齐转向县令大人,那意思:您觉得夫人她贤良淑德吗? 柳溶月被大伙儿看得十分尴尬。说老实话她也不知道皇上想起啥了?她甚至不明白皇上怹 老人家这说得是不是反话?不过这年头儿皇上最大,既然皇上说夫人贤良淑德,那夫人就必须是贤良淑德!谁要说夫人不够贤良淑德,那就是谁瞎了狗眼! 宛平县直属上司顺天府得知宛平县令夫人居然得了圣上旌表,立刻又给夫人上了“妇女楷模”匾额一道,恭谨挂在御赐的金匾侧下。顺天府尹随即下令宛平县,要将柳氏夫人贤德事迹写进县志,归入列女章节。 宛平县司礼官吏闻听此言,急到心慌。他心道:府尹大人您可真是想起一出儿是一出儿。我写的是宛平县志,又不是王八拳谱! 猛不丁得了御赐恩典,不但苏少奶奶本人风光得意,苏尚书家蒙获圣宠,就连柳氏一门都跟着与有荣焉。柳家黄氏夫人饶是撇嘴半天,也不得不送了礼物来贺。柳溶月的父亲柳智远大人虽然身在两淮,但是听说女儿竟被圣上旌表,也在任上写来书信慰勉。 女儿受皇帝旌表,如同儿子考上功名,那是祖坟冒烟的大好事。 无奈事情到了苏旭这里,就总与寻常女子……略有不同…… 夜半无人之时,苏旭揣手看着三堂那匾,嘴角抽搐、万分狐疑:我贤良淑德?我哪里贤良淑德?皇上您是不是恶心我呢?唉,圣上啊,也不知道小臣是哪里得罪了您?我考上探花了,您恶心我让我当县官。这我都成泼妇了,你怎么还恶心我夸我贤良? 咱不怕天打雷劈么? 苏旭正在胡思乱想,忽然眼角一瞥,就见不远处墙旮旯有个人影儿正在偷窥,那自然是侍妾媚娘了。 苏旭嘴角微撇,心中傲娇:我如今既是皇上亲封的贤妇!自然不能再和你满地打滚!也罢,这回就劳动我老人家用智赢你好了! 那日他将诗素拉到了一边儿,两个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嘀咕了半天。 既然是当家主母受了旌表,媚娘这个妾室气焰就低了许多。但是气焰低也得活着啊!媚娘是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儿,这日她将诗素拽到屋里,还塞了她小小一把铜钱儿。 媚娘就问:“姐姐在这府里日子长,大人奶奶的脾气都摸得透。我初来乍到,倒想请教,咱们大人他喜欢干什么啊?这么说吧,他喜欢哪样的女子啊?” 诗素早得了苏旭的嘱咐,她猛不丁一拍大腿:“这还用说么!大人喜欢勤快爱干活儿的啊!”她唯恐媚娘不信,拽着她可劲儿嘀咕:“你看咱大人就是个勤快人儿,天天扎衙门里脑袋都不往外拔的!有道是鱼找鱼、虾找虾,青蛙单找癞蛤蟆!大人能喜欢懒娘们儿么?什么?你说奶奶也不勤快?嗨!人家奶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进来的!大人不喜欢还能明说吗?你想要得宠,就得多干点儿活儿!” 媚娘想想,倒也有理! 于是,转天她就改了装束:脱了长袍、换了围裙,卸了金簪、改了包头。 媚娘卷起袖子就干开活儿了! 这边儿媚娘偷偷打开箱笼,瞧见夫人缝的棉被针脚可憎,媚娘立马儿拆了重做! 那边儿媚娘悄悄掀开瓦盆,见诗素揉了的面团还没上屉,媚娘扭头去蒸好大馒头! 诗素买菜来没烧火,媚娘在厨房拉着风箱;大人遛狗没人喂猫,媚娘给元宝剁鸡肝。 柳溶月偶尔看见夸她几句,媚娘就更加疯魔了。 那天下午,擦完满院青砖的媚娘喘着粗气问诗素:“你说我都勤快成这样儿了,大人怎么还上我屋里住一宿?” 诗素满脸为难:“不是不去你那儿……是大人最近正发愁呢……” 媚娘就不明白了:“大人愁什么啊?” 诗素往院子里一指:“那么多柴火还没人劈呢?” 媚娘咽口唾沫:“给我拿斧子来!” 媚娘就是能干,这小山儿似的柴火,她也劈了三天。 好容易劈完了柴火,诗素又挑唆柳溶月在媚娘面前叹气:“房漏了还没补呢……” 转天媚娘就拿梯子上房抹灰儿修瓦去了! 嗣后半个月,媚娘炕上一把剪子,炕下一把铲子!你说是挑水是浇院,是织布是修园?没有她不忙活的!就连后花园的莲藕池子,媚娘都穿着水靠跳进去把淤泥清了。 苏旭端坐内宅摇着扇子,心头那是不胜惊骇:“她是不是傻?” 诗素都看不下去了:“奶奶,咱是不是有些太过缺德了?” 苏大奶奶慈眉善目:“阿弥陀佛,都是因果。” 这些日子媚娘忙到飞起,天天累得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别说是大人不来,就是大人过来她也没精神儿应酬了。 这天傍晚,干完了活 儿、喘匀了气儿,媚娘坐在西屋喝了碗凉茶歇了歇腿儿。 她忽然就明白过味儿来:不对啊!我是来以色侍人勾引命官的啊!好家伙!你们上这儿使唤傻丫头来了!诗素一个月还一两银子呢。我这白干这么多活儿,就混个管饭!哎,不对啊!前些日子我跟夫人互薅头花儿,对面儿骂街的时候,他们家还没这么多活儿干呢!合着我上你们家当冤种来了是么? 想到这里,媚娘垂头丧气、万念俱灰:这回见了王府派来的人,定然又遭申饬。 她不禁垂下泪来:我从小命苦,长到半大、家乡遭遇饥荒,让爹娘狠心卖了。就一个心心念念的未婚夫婿,还失散了。 便是顶了这么一口冤气,媚娘还是得收拾收拾,开了后门儿打着个买零碎儿的名义去见王府来人。 这一日也是天时不正,刚出了门就乌云滚滚、暴雨滂沱,待媚娘溜出门儿回来,已经给淋得跟落汤鸡一样!冷不丁着了凉,又挨了王府来人一顿排揎,媚娘次日便高烧不退、一病不起了。 那时玉贞公主回朝,马上就要驻跸宛平馆驿,这是圣上派下来的差事,偏偏赶上今年雨大,河流涨水,修补堤坝也是急务!柳大人正是忙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哪里知道媚娘是不是身体染恙? 苏旭作为当家主母,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好在媚娘病势不沉,吃了几幅奶奶开的驱寒疏郁汤剂,还有诗素精心照料,不几日就痊愈了。 媚娘没想到奶奶肯如此救护自己,而且人家还有救护别人的本事,心中不由拜服。 没准儿皇上这块匾额真能镇宅,眼看宛平后宅竟然渐渐有点儿家和人顺的意思了。 便在这一日,浩浩荡荡车驾到了宛平,宛平上下乌压压跪接玉贞公主。 谁知公主殿下隐于车中,只有女官匆匆出来宣谕:“官员一概免参免见。公主身体不适,要宣宛平女医伺候。你们宛平可预备女医了吧?” 第八十章 玉贞公主 宛平后宅 纱帽官袍、皂靴漆黑的柳大人跟在苏娘子屁股后头团团乱转:“事出紧急,你不能不管啊!” 苏旭拿着给媚娘配好的草药在院子里昂首阔步:“大人您不是勤政得连后宅都没工夫进吗?今天是公主驻跸的大日子,兹事体大!你跟我瞎混什么劲儿?我连家和万事兴的道理都不明白!不值您跟我这儿瞎耽误工夫!” 柳溶月满头大汗:“您也知道公主驻跸!您也知道兹事体大!那您还不给我帮忙?这官儿是我是乐意当的吗?还不是你把我坑进来的!我还没要死要活呢,你说你怎么还学着耍上小性子了?哎,苏旭你觉不觉得你现在跟个女的一样!” 苏旭陡然驻足回头,柳溶月差点儿撞他身上。 柳溶月看看苏旭的脸色,顿时不敢说话了。跟他混得日子久了,柳溶月多少摸着些苏旭的脾气。奶奶虽然一不曾柳眉倒竖、二不见杏眼圆睁,可他一撇嘴她就知道他不乐意了。 果然,柳溶月就见苏旭冷哼一声:“你有种再说一遍!” 柳溶月连忙立正站好,用力摇头:“我就没种!” 苏旭对天翻老大白眼,心道:你说她怎么就不知道害臊呢? 柳溶月拽着苏旭的胳膊,摇晃着央求:“羲和……现在是公主急着要女医,你不但会医术,现在还凑巧是个女的!救场如救火!你就帮帮忙么!” 苏旭甩脱柳溶月的爪子,他满脸不解:“你干嘛非逼着我抛头露面?你不是常说么,人家闺秀是小鸟依人,到了我这儿就大鹏展翅。回头我一不留神又气吞山河万里如虎,再把公主吓个好歹。宛平县就没有女医了吗?况且找男大夫不行吗?太医都是男的!” 柳溶月用力摇头,满脸为难:“不行!公主指明了非女医不可。唉,咱们宛平本来是有女医的,可女医前些日子不是都派到秦王府服侍王妃生产去了吗?我现在麾下但凡有一个女医,我也不敢来麻烦您啊。” 苏旭倒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他十分惊诧:“王妃诞下世子都那么些日子了,他们还没把女医放回来?这么多人他们也用不上啊。” 柳溶月哭丧着脸说:“平常一百二十个领俸禄的奶妈儿他们也用不上!还不是得预备着?谁让江山社稷都是他们家的呢。你不知道秦王府霸道?秦王说王妃身子还要调养,就把顺天府所有女医都拘在府里不教放回来。我总不能去找秦王府要人吧?” 苏旭叹口气:“不是我不去!实在是今天我心头好慌,右眼直跳。我看我还是少出门儿好。” 柳溶月牵着苏旭的袖子都要跺脚了,她拉长了声调儿:“苏旭……羲和……帮帮忙吧……” 苏旭让她磨得没法儿,心也软了。 最后他只得一点“相公”的脑门儿,满脸嗔怪:“多大了还哼哼唧唧的!服了你了!” 宛平馆驿 苏旭这回行色匆匆出来给公主看病,并没带丫鬟做伴儿。媚娘虽然风寒大有起色,可苏旭哪里放心她独个儿在家?于是把诗素留在家里守着媚娘。 下了轻便小轿,立即有公主身边的女官将苏旭匆匆迎入了馆驿。 她们纷纷低声抱怨:“宛平县如何办事?为何女医来得这样晚?” 苏旭心想:挺快了啊。莫非公主是什么急症? 堪堪走到正屋门口,一名锦衣女官面容严峻地掀帘而出,她也不多说,只向苏旭招手。 苏旭拾阶而上,谁知他刚随着女官走进堂屋,只听身后“咣当”一声,大门已经牢牢被人锁死。 苏旭讶然回头,心道:干嘛?这是要绑票儿么?我家没钱! 他正在狐疑,就觉得身后女官狠狠推了他肩膀一把:“快去!公主在里间等你!” 苏旭脚下踉跄,差点儿摔个跟头。也不知为什么,这被宛平县收拾得窗明几净的馆驿,此刻便如同乌云盖顶一般,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苏旭眨了眨眼,才勉强看出屋内的情形:所有窗子都被糊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而且屋里一盏灯都不曾点,明明太阳还未落山,可这屋里遮得严严实实,简直漆黑一团。 此刻已入初夏,屋内溽热无风。 苏旭心头不胜骇异!怎么把病人关在这么闷气的房子里?公主是让疯狗咬了不成? 架不住女官冷声催促,苏旭只好跟着她摸索前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内室门口,女官挥手掀起厚重门帘、带他推门而入。 苏旭立刻听到了屋里刻意压低的痛楚呻吟,他心中一动:难道是公主受了外伤? 这间作为公 主临时寝室的房间里,倒是红烛高烧,灯火通明,罗帐四周围着两三个宫人服侍。她们看拿着药箱的苏旭进来,齐齐舒展了眉头。 有一个圆团脸面的宫女,含泪对深深垂落的锦帐之内低声报讯:“可好了!公主!女医来了!您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苏旭心中惊骇:公主这是得了多大的病?!宛平离京城不远,就是飞马急招太医时辰也够了啊! 正琢磨着要如何行礼,苏旭就觉得自己被身后那个严厉女官一下子搡到了床榻之侧。 圆脸宫人快手快脚地掀开了帐帘,苏旭抬眼一看,登时魂飞魄散! 床榻深处正半躺着一个苦苦挣扎的女子,她长发披散、脸色苍白,为了不能出声,嘴里含着布巾,即便如此也把嘴唇咬破了。 不用望闻问切!病人痛苦的根源一望便知!她腹部隆起,显然正在分娩! 苏旭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谁不知道玉贞公主寡居多年?公主清净自守,是经了先帝与当今两朝旌表的贞女! 这……这……这……这都是什么啊! 苏旭真想扭头就跑! 然而他却被严峻宫女一把薅住,她重重地将他墩在床侧:“看病啊!” 苏旭脸色比床上公主还要惨白,他双手乱摇、声音颤抖:“不……不行!这,这得找稳婆来!这我不会看!” 谁知那宫女竟然不由分说抽出刀来,她将苏旭逼到床侧,声音冷冽:“找不得稳婆!你不是女医么?必须你来!” 苏旭被明晃晃的匕首逼到墙角,他浑身冷汗:“这……这位姐姐,我会医道不假,可我不曾接……嗯,接诊过这样的症候!我真的不行!你们真得去找稳婆!” 那个宫女看女医不肯就范,手中匕首刚要再进,忽然床上公主一声痛呼,趁着宫女疏神的这么个功夫,苏旭抽冷子扭头就跑! 两边宫女看大夫要逃,脸色变也不变,她们都是有些手段的人,一左一右轻轻巧巧将苏旭按住。苏旭还没来得及跟她们撕吧,一条白绫已经勒上了他的脖子。 圆团脸面的宫人低呼一声,神情似有不忍之色。 两边的宫娥手上使劲儿,绳子愈勒愈紧,苏旭顷刻呼吸困难、脸色胀红! 他身上挣扎,心中咆哮:柳溶月!老子被你活活害死了! 正在这生死一瞬,苏旭忽听床上的公主颤声说道:“娘子,我……我知你的顾虑,可是你既看到了我这个样子……你……你纵然跑出去……还能活么?”说到这里,她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们……松开她!让她定定神……啊……” 那个扶着公主的圆脸女官口中忽然惊呼:“这么多血!” 苏旭捂着脖子一看,大股殷红的血液从被下涌出!看着情形仿佛是难产! 看这情形,再找产婆也来不及了! 眼看人命关天! 苏旭一咬牙、一跺脚:“我来!” 按理说,苏旭是不会接生的。可巧前年翠书的嫂子小产崩漏,求他看病。苏旭是个认真之人,经由此症,他曾经认真研读过几篇妇科典籍。当时看书偷偷摸摸,也是他好奇产育之事究竟如何?谁知道艺多不压身!这都用得上! 一经接手,苏旭狐疑更甚!怪不得出这么多血,公主腹中的孩子显然不是瓜熟蒂落,看情形竟是被强打下来的! 他扭头急问:“公主这两天吃了什么药?快把方子拿给我!” 宫娥见这位女医居然知道找药方子,显是高明!她们手忙脚乱地递过药方! 苏旭展开一看,无非: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最最要紧的是里头还有芒硝、水银! 苏旭倒吸一口凉气,他脱口而出:“这虎狼之药也是能用的么?” 他点手叫来个宫女,匆匆写下药方,然给她赶紧去捡凝血提气的药来。 公主这边儿发动更紧,苏旭连忙施上银针,替她止血。 也不知忙了多少时光,苏旭终于双手鲜血地接了个尚未足月男婴出来。 婴儿生下来的时候羸弱异常,微微颤抖,可他终是太小、哭也不会,哆嗦不几下儿便再没了声息。苏旭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婴儿皮薄如纸,身子都是凉的,苏旭下意识将他搂在怀里,他下意识地想将这小小婴孩焐热了!苏旭见不得无辜人死! 一边儿服侍的宫女伸出手来,示意苏旭把婴儿交给自己。她们已经预备好了个精致的篮子、里面有小镐小铲,显然是要将孩子端出去埋了。 苏旭搂着孩子,陡然惊恐后退。 他知道这孩子活不成的,他太小了,还没长全心肺。可只要他还在蠕蠕而动,他就不能放手!他是条性命啊!她们怎能这么对他?! 看苏旭如此痛心地抱着孩子,公主的眼圈陡然一红,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娘子,你是个善心的人……” 神色严峻的宫女擦把热泪,她拿着一个襁褓,低声对苏旭劝说:“交给我吧,他已去了。” 苏旭垂头细看,怀中婴儿果然已经断气。 他略微踟蹰,将婴儿慢慢地交给了宫女。他的手势很轻,似是唯恐碰痛了那孩子。 严峻宫女深深看了苏旭一眼,然后匆匆抱着死婴去了。 料理好了屋里的事,喝下汤剂的公主脸色上隐约有了血色。 经过苏旭诊脉,玉贞公主虽然产后虚弱,可是性命无忧,只要静养就会康复。他思忖许久,又开了调养补身的方子,交给那个圆脸宫女安排。 做完了这一切,公主并没有放他离去的意思。 看着战战兢兢的苏旭,公主闲闲甩出一句话儿:“这位女医啊,你也诊断了这么长时候,依你说本宫这孀居多年之人,得的是什么病啊?” 苏旭差点儿没气晕过去!好你皇上一家子!你们这卸磨杀驴,念完经打和尚!你什么病你有脸问我了?! 想是这么想,话不能这么说,谁让人家爸爸是皇上呢?爹大一级压死人,就恨咱爹不成钢! 苏旭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强行镇定了心绪。 他低眉顺眼地恭敬胡扯:“公主想来是为先帝过世,胸中积郁太过,导致气血不调,又经长途奔波劳苦、用药不合,所以气亏血下,陈年旧疾,归总发作。” 玉贞公主似是恍然大悟:“竟是如此么?” 苏旭亏心点头:“正是如此。” 一边儿服侍的圆脸宫女看出苏旭胆小害怕,连忙帮他说话:“正是正是!女医将公主的症候说得丁点儿不错!只是不知公主今日发作已了,后续还要如何治疗?” 苏旭略微思忖,真心回复:“公主路上所用之药实在太过刚猛。现在您身子虚亏,需要温补调养。想来公主回朝,诸事繁巨,倒不如在宛平安静休息几日,等稍微康复再行回朝,也免得落下病根。” 公主垂头想想,再看看自己尚未复原的身形,她黯然点头。 苏旭刚刚松了口气,忽听公主冷冷询问:“不知这位女医姓字名谁?哪里人氏啊?” 苏旭连忙叩头回话:“公主!小女子姓柳名溶月!我是宛平县令苏旭的妻子!我爹是两淮盐运使柳智远,我公公是先帝师傅苏尚书,我婆婆是一品诰命,我妹妹是秦王侧妃!皇帝陛下前两天刚赏赐了我一块‘贤良淑德’的大金匾,怹老人家就是表彰我不爱多说话嘴好严!他……他们都知道我来给您问诊了!” 公主闭目听了苏旭这一车的话,不禁哑然:“失敬失敬!原来是嘴严的苏夫人。”说到这里,公主脸色一沉:“他们都知道你来给我问诊。‘他们’是谁?你是说皇帝和秦王都知道你今晚来给我看病?” 苏旭自己知道说错了话,摇头犹如拨浪鼓:“这等小事,如何会劳动了贵人知道?‘他们’……‘他们’自然是说抬轿的小厮和您的门房。” 想了又想,苏旭一咬牙关:“不瞒公主说,宛平县的女医都让秦王召去伺候王妃坐月子了。我这也是急夫君之难,所以自告奋勇。别说皇帝和秦王,我这回来给您看病就是我丈夫也不知道的!公主,这回给您看病,好与不好,都是小女子强要出头,与我家人无涉,求公主开恩,万事止我一身。” 苏旭说完这话,眼圈已经通红。他暗自寻思:爹,娘,那道士算得对啊,大概其我是该不得好死。我死我认了,以后让柳溶月好好伺候你二位养老送终吧。哎,柳溶月……老子这几个月对你非打即骂,对不起你。可是生死关头,哥终究挺够意思!虽然你把我推下火坑,我可没把你招出来!我死之后你定然去找你那表哥你侬我侬,分桃断袖!你就对不起我吧!你……你看我会不会显灵诈尸! 想到这里,苏旭心中委屈,泪眼朦胧。 玉贞公主有些稀奇:“你哭什么啊?” 苏旭声音哽咽地说了实话:“公主……我冤啊……我刚从婆家亲身背回来四十斤陪嫁,我累得臭死,还一个子儿没花呢……” 那圆脸宫女听了这话不禁掩口偷笑,她扶着公主靠得更舒坦了些,这才轻声劝道:“公主一路奔波,积劳成疾,在家门口养几天病,精精神神地回去面圣才是道理。反正有了这个高明女医,不如就着落她为您悉 心调理几日,也省得再换大夫,不知病情究竟。” 她还朝苏旭眨眨眼睛,意思要他放心,公主是不会取你性命的。 这圆脸宫女心肠挺好,看公主不说话,她继续劝说:“苏娘子既是自告奋勇而来,料想家中不知她去了哪里。要是寻闹起来,反而不美。公主倘若身子还好,不如早早歇息,让娘子回家告知一趟。明儿再来服侍诊脉。” 玉贞公主垂头细思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也罢了。你今日暂且回家休息。天明午后,你再来我这里伺候。”公主沉沉看向苏旭:“陛下既然褒奖你言语谨慎,我盼娘子此生不改。” 苏旭如蒙特赦,连忙叩首谢恩。 当苏旭坐着小轿回到宛平内宅时,他才惊觉自己这一身衣裳已经被冷汗打透。 踉踉跄跄地从轿上下来,天光已近至暗子时,此刻万籁俱寂,想来众生睡熟。 苏旭有些虚脱地抬起头,就见内宅堂屋大门洞开,满脸急切的柳溶月朝自己狂奔过来,她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连珠炮似地问:“你怎么才回来啊?累不累?可饿坏了?哎呀,手这么凉!羲和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苏旭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话,字字都在自己身上,丝毫无涉公主的病情,显然还是没拿官位前程往心里去的孩子气想头儿。 可他今日听了她孩子气的想头儿,忽而心头好暖! 他任凭自己疲惫地靠在她的身上,他放肆地嗅着她身上甜甜软软的味道。 良久,苏旭闭目长叹:“有你这几句话,我也不枉了……” 柳溶月这才想起来:“公主什么病啊?” 苏旭看了柳溶月半晌,低头一笑,他声音懒懒:“还能是什么病?自然是旅途奔波,旧疾忽起。” 想人生在世:不知,是福气;肯瞒,是担当。 第八十一章 重逢故人 宛平内宅 苏旭回到内宅也没睡好觉。 这一天出的事儿太过匪夷所思,错一点儿就是生死异路。 柳溶月接驾累了一天,虽然还打地铺,可是脑袋一沾枕头就睡得死死的。 这下好了,苏旭就是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也不可得。 他翻来覆去、他覆去翻来。他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有道是察见渊鱼不祥,料人隐匿有殃。我知道了公主这么阴私之事,她会不会杀我灭口?她今日没将我灭口,是因为还要我给她接着看病,可等她痊愈之后会不会卸磨杀驴?坐月子也就三十天,我还能活到下个月吗? 想到这里,苏旭滚滚伤心泪,落在鸳鸯枕:要这么说我死得也太冤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唉……事到如今,哭也无用。要不我安排安排后事吧! 那天早上起来,柳溶月是头一个让苏旭薅住的。 柳大人就觉得苏娘子满脸慎重地看着自己,非常慎重,特别慎重。 慎重得柳溶月都有点儿懵:“羲和,你怎么了?没睡醒吗?” 然后她就见顶了俩黑眼圈儿的苏旭直眉瞪眼地把自己拽到屋子一角儿,他小心翼翼地塞给了自己三把钥匙并一包碎银铜钱儿。 苏旭颤巍巍指着床铺底下几个箱笼,眼含热泪对柳溶月说:“月儿啊,这是我从亲自从苏家扛回来的,里面都是你的嫁妆。我这些日子不让你摸这些东西,不是贪你的财产,实在是看你做了这些年的千金小姐,花钱大手大脚,我怕你把日子过亏空了……月儿,我要是万一不在你身边……你要……你要……哎?你干嘛去?” 柳溶月陡然从吝啬“老婆”手里看见银子,顿时心花怒放! 她快乐地从他手里抢过银子和钥匙,猛拍胸脯:“羲和,你放心!宛平县的亏空我都在想法子弥补,更何况这个家呢!”说罢,柳溶月颠着钥匙跟荷包儿兴高采烈地出去当官儿了,浑然不见身后的苏旭看着自己背影泫然欲涕。 这也怪不得柳大人,她今天还得忙着宣讲呢!皇上说了,让大伙儿别忘了种地!开玩笑!麦子都快收了!还别忘种地? 柳溶月瞧出来了,这皇上也是坐在家里胡扯八道的。 哎,好容易今儿有钱了!柳大人都想好了:今天宣讲完毕,我要买个有肉的烧饼吃! 望着柳溶月无情远去的背影,苏旭委屈得有口难言。 他想:柳溶月!你就不长心吧!不长心吧!不长心吧!我这次要是一去不回让公主宰了!我看你怎么办!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哼!唉,你会为我流泪么?你定然要乐死了吧? 你这没良心的……呜…… 想到这里,苏旭鼻子一酸,眼圈儿红了。 看少奶奶一早儿起来就对着小姐的背影儿运气,诗素以为他俩又要吵嘴。 小丫鬟赶紧过来劝:“奶奶昨天回来得晚,不如睡个回笼觉,醒来我做面汤给您喝如何?” 苏旭看着如此照顾自己的诗素,不由心中感动,他一把薅住诗素的双手:“诗素啊!你我相处虽只百日,可主仆一场就是有缘。蒙你这些日子照拂与我,今日……今日……唉,我也没别的念想儿给你,来!这只镯子你拿着……诗素啊,我待你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你日后不要怪我处事不周……哎?我还没递给你呢,你怎么从我手里生往外抢啊?不带这样儿的!” 苏旭自做了女子,从来懒怠打扮,唯这个滴翠镯子水润可爱,他很看入眼。如今生离死别,他待要送给诗素,却又好舍不得。如此递出三次,缩手两回,终于惹得诗素姑娘心头冒火,生生从苏旭手上把镯子抠过来算数! 诗素陡然从吝啬少奶奶那里得了这么个漂亮镯子。她顿时心花怒放,哪儿还有心思陪着苏旭说胡话?小丫鬟兴兴头头地回屋戴首饰去了。 苏旭空着手腕子,看着诗素无情远去的背影,他委屈得有口难言! 他想:诗素!你小姐不长心你也不长心!你看着吧!我这次要是一去不回让公主宰了!媚娘扶正做奶奶!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哼!唉,到时候你才知道我的好处! 你这……死没良心的……呜呜…… 想到这里,苏旭鼻子再酸,眼圈儿又红了。 其时天也不早了,媚娘的风寒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她知道昨日少奶奶去做女医服侍公主,很晚才归。媚娘一边儿佩服少奶奶什么都会;一边儿暗地感慨,总是少奶奶不计前嫌给我开方。如今我好了,不管怎说都该去给她请安,好好服侍服侍正室夫人才是道理。 媚娘掀帘子进门,笑容满面 地跟苏旭打招呼:“奶奶!呦!奶奶您怎么哭啦?” 媚娘从小多受苦,惯会服侍人儿,看苏旭在屋里垂泪,连忙拧热手巾把儿给奶奶擦脸。 媚娘好言宽慰:“奶奶怎么哭了?莫非是跟大人怄气?小两口过日子,床头打架床尾和。这哪能真往心里去?奶奶别哭了。奶奶长得俊秀,还会看病,谁不怜惜您啊?” 有道是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苏旭正在伤心的时候,忽然得了媚娘给自己温柔拭泪,她还肯好言好语地开解自己。 苏旭顿时把媚娘当了知心之人! 苏旭一把薅住了媚娘的腕子,他双目含泪对媚娘交代心事:“媚娘!要是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会不会好好服侍公子?咱们公子他……他是个好人啊……” 媚娘闻听奶奶此言,顿时心花怒放! 她简直乐不可支:“奶奶放心!似咱家大人那等家世显赫、容貌俊秀的男子,谁人不喜?哪个不爱?这也就是您跟大人搭伙得早,还过了明路。咱不好意思呛您行市。但凡奶奶活腻了乐意早走一步儿。就咱大人这一斤红蔗糖二两芝麻油儿蒸出来的香饽饽儿谁不乐意接啊!哈哈哈!奶奶您就说您预备什么时候走?!我摩拳擦掌预备接着呢!” 苏旭一口气噎到胸中不上不下,他悲愤难言! 我上辈子缺了多大德!我怎么就跟你们混到一块儿了! 你们等着!我要死了,必定六月飞雪、血溅白练、大旱三年!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他正在胡思乱想着,忽听外面诗素来传话:“奶奶啊!公主陛下的女官到了,说是轿子在门口等着您去看呢!我也知道奶奶还没梳妆好,可这催命似地催了两回了。” 媚娘收起玩笑的心思,也跟着劝说:“奶奶!赶紧擦擦脸、抿抿头。您啊!这就赶紧上路吧。放心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呢。您要是困了还好在路上闭闭眼。” 催命?上路?放心?闭眼? 苏旭那个气啊!他都不伤心了! 苏旭咬牙切齿地想:你们等着!我死了做鬼也回来找你们作祟!你们一个两个三个我都不放过!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当老娘好欺负是怎么着?! 眼看着少夫人气夯夯地抱着药匣子出门去了,媚娘拽着诗素小声儿嘀咕:“奶奶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她是不是昨天半夜出去让狐狸精撞神儿了?” 诗素心满意足地摸着漂亮镯子:“没事儿!挺好!这样儿的狐狸我待见!” 便在此时,媚娘忽听官衙后门有人叫直着喉咙叫卖针线,语调嚣张,如鸦嘶鸣。 诗素蹙眉:“这是做买卖的也是古怪,吆喝得这样难听。” 媚娘脸色变了变,她怪不自在地说:“管他好听难听,正好我要替奶奶重缝褥子,棉线还缺了两轴。”说着,媚娘回屋揣了几文钱,出门寻那小贩买线去了。 馆驿公主卧室 玉贞公主自堕了孩子,心情就很抑郁。 她是迫不得已害了亲生骨肉!若非迟迟下不了手,也不会拖延到月份这么大了才吃那虎狼之药。 默默擦一把泪,公主抬眼看向女医。 她就见苏娘子也是蜡黄着脸皮儿,微肿着眼泡儿,一声不吭儿地跪在地上给自己施针,也是可怜见儿的。回想这女人昨天抱着孩子垂泪,玉贞公主悲伤之余,不禁对苏旭大有好感。 公主料想:苏娘子纵然聪明,也未经过如此可怖之事。这一天一宿的,大概也把她吓得不轻。 更兼公主早上听了心腹来报,说是苏县令清晨起来高高兴兴地例行宣讲,看着精神百倍,绝对不像有心事的样子。 既然如此,玉贞公主就放下了心事,看来苏娘子回家真是什么都没说。 圣上没走眼,她的嘴真严。 刚想到这里,公主忽听下跪的苏娘子低声回话儿:“公主,今日用针已毕。您脉象平稳,想来下血渐轻。请问公主还有哪里不舒服?咱们也好斟酌药方。” 玉贞公主觉得好了许多,她点头赞许:“是比昨天松快了。你的本事不错,尽管放手给本宫医治。唉,本宫奉旨回京,在这里迁延太久也不像话。回京之后,还有诸多应酬要提着精神……你明白的……” 苏旭慎重点头,心里叹气:谁也不容易。 要是搁去年,苏旭定会鄙夷公主不守妇道,可是如今自己也做了女子,心境大有不同。 娇花想蝶,游鱼恋水,青 春年少,孰不动情? 譬如柳溶月不肯和他同床共枕,他不也是暗气暗憋? 想公主这样正值盛年的女子,死了丈夫就必得灭绝人欲,不是所求太苛么?圣人丧偶也要续弦的,干嘛非得为难女子守贞! 看出苏娘子对自己并无轻蔑,玉贞公主不禁对她生出了更多好感,有心将她收做个心腹。 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吧,我准你家去的。只要帮我尽快调理好身子,本宫定然重重赏你。” 苏旭顿时放心不少,他叩首谢恩:“多谢公主。不敢希冀公主赏赐,只愿公主恢复如初。” 那日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苏旭坐在廊下,心事重重地扇着药炉。 氤氲药气扑面而来,袅袅水雾映得世道都有些扑朔迷离。 在公主身边呆了这半日,他隐约听明白了:那位肃容宫女名唤“青萍”,那位圆脸宫女名叫“结绿”,都是公主最贴身的心腹。 古诗有云:龙文星彩莹深秀,结绿青萍何足数。河汉常时失斗牛,雷电中宵吼风雨。 公主身边的侍儿都起了这样文雅的名字,可见殿下也不是俗人。 苏旭不禁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又是何方神圣?竟能入了贵人的法眼? 正胡乱琢磨着,他忽然听院落门口传来脚步声声,满园婢女似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苏旭好奇抬头,就见甬路尽头、满月门口,一位翩翩公子手执油纸画伞,踏雨漫漫而来。 随着那人愈走愈近,他的眉目就愈发清晰。也不知为了什么,苏旭觉得自己的心竟然渐渐随着他步伐而跳。而当他终于看清他的眼睛时,他整个人都呆在那里! 而那位公子显然也看到了苏旭。 他是那么惊骇地看着他,惊骇到他僵在原地,惊骇到他松开了手中的伞…… 苏旭也不曾疏漏,那公子脸上瞬间羞赧抱憾的神情。 可这失态也不过须臾的功夫,那公子飞快修正了自己的情绪,他缓缓接过青萍捡起的纸伞,衣袂飘飘地自苏旭身边走过。 苏旭缓缓地垂下了头,他莫名觉得:此人就是公主孩子的父亲。那么自己一定不能招惹!突如其来的怅然若失,他要真是公主的情人,那公主真是好眼力,也真好艳福啊。 而与那公子无限接近时,苏旭刹那精神恍惚: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是了,他仿佛记得他浅浅的微笑,他仿佛记得他衣角的梅香。 柳溶月的身体并没给苏旭的灵魂留下太多记忆,可那一瞬间的苦楚痛感,却让苏旭心底生出无限惊恐戒惧:惨了!老子怎么瞧上个爷们儿?! 许是为了身子渐好,许是为了贵客上门,玉贞公主今日分外开恩,吃过了药,又让苏旭诊了一遍脉,不过申时便放了苏旭回家。 既然重新诊脉,自然要调药方。 那名唤结绿的圆脸宫女热心厚道,服侍公主也甚用心,她将两张药方对照比较,又絮絮问了苏旭诸多琐碎,然后笑道:“娘子且去那边等一等,我已吩咐了马车送您回家。正好我要出门给公主抓药,待我收拾收拾,咱们一起出门。” 说罢,她便匆匆去了。 宛平馆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公主最近身体染恙,需要静养,二院之内宫女稀疏,苏旭独个儿站在紫藤花下,静静等着结绿回来。 这一年,雨水大。紫藤花,开得好。 做了二十多年男子,苏旭终日忙忙碌碌,鲜有闲暇领略这些草木风情。 苏旭细细凝视着紫藤花穗、轻盈荚果,在翠羽般的绿叶衬托下,这些寻常不过的柔弱草木竟似得了天地灵气般精致可爱。 他不由伸出手去,轻轻抚摸这葱茏花草。 正在此时,苏旭忽听到身后有人漫吟:“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春风流美人……想不到你还是喜欢紫藤花……” 话音未落,苏旭陡然觉得自己被人死死地搂入了怀内,来人衣袂梅香氤氲! 他急切地蹭着他的耳垂儿,声音如泣如诉:“月儿……月儿!年来不见!你还好么?” 苏旭这辈子从没被男人如此紧密地拥抱,他鼻端从未充盈如此丰沛的男子气息。 苏旭以为自己会害怕,但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他已隐约知道了来人是谁! 大概是这辈子念了太多的书,那一瞬间苏旭甚至想起了许多凄美诗句、断肠文章,似这等有缘 无分,似这等孽障根深! 而身后那人也是气息哽咽,他只是更深刻地抱着他,如藤抱树、至死不分! 《花经》有云:紫藤缘木而上,条蔓纤结,与树连理,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仲春开花。 仲春?春迟! 今年的春,来得这样晚。 柳溶月朝思暮想的人啊,来得也是这样迟…… 苏旭颓然地闭上双眼,他放弃了挣扎,既然这身子是柳溶月的,那么他就索性将自己全然交付给了不可知的本能。 然后……这幅身子无风自动…… 苏旭紧闭双眼,苏旭急促呼吸,苏旭面色潮红、苏旭蓄谋已久! 说时迟那时快,苏旭挣出身来、转体半圈儿,运足气力,心到手到,只听“啪”地一声。 苏奶奶抡圆了扇了那美男子一个异常清脆的大嘴巴子! 太过瘾了! 老子想揍你非止一日! 这一下儿着实响,林中鸟儿惊得飞。 紫藤花下,佳人叉腰!伊眼神凌厉,五官狰狞。 苏旭破口大骂:“好你个忘八端!豆腐吃到老娘头上了!你敢再摸我一下儿试试!好一好儿窝心脚踹出你黄子来!” 可怜那琢玉郎君捂着红肿的脸颊、满脸不可置信,他傻了一般呆呆看着眼前泼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须臾,这美男子双泪长流,内八字儿扭头狂奔而去。 徒留苏大娘子原地蹦高儿:“嗨!你别走啊,我还没抡棍子呢!” 第八十二章 初次验尸 宛平县城 结绿与苏旭结伴出门,简朴马车先停到了药铺门口。 苏旭满以为公主的马车定然豪华奢侈,谁知竟然光秃朴素,完全看不出是官家之物。 苏旭心头怪异涌起:玉贞公主不是不讲排场之人,你看她这次回京队列何其浩浩荡荡?那么这辆异常朴素的马车就是公主刻意做作。她为何如此低调?难道还有人盯着她不成? 苏旭正在寻思此中有何蹊跷?忽然车帘子一掀,却是换掉宫女衣衫的结绿提了满满当当一篮子药材回来。结绿大概少有出门机会,今天出来采买,刻意穿红着翠,打扮得焕然一新。 苏旭叹息宫女不易之余,伸手接过她买的药材细看。 一看之下,苏旭立刻摇头:“结绿姐姐,你买得太杂了。我开的方子里哪有这些药材?你这不得把药材铺子买回来一半儿?平白浪费许多银子!” 结绿摇头笑道:“你不懂!我不买这么多,难免有心之人从药方里推敲出公主要治什么病!我说你也是官家小姐、六品安人,怎么如此吝啬?” 苏旭不禁一时语塞。 然后,他就听结绿絮絮教训自己:“娘子!你虽非在册女医,但是医术精通,出身贵重,又很谨慎,是个人才。公主来日回京,很想请你过府为她看平安脉的。你以后服侍贵人,这小气的毛病真要改了才是!” 说到这里,苏旭看着结绿白皙柔软的手指抚上了自己的胳膊,她满脸殷切:“娘子啊!既然你日后要服侍公主汤药,这些规矩你要记在心里。咱们办差最要紧的是公主安危。她是本朝公主,受天下子民供养,不差这些草沫子的。” 苏旭听了结绿这话,登时喜出望外! 他不是高兴自己巴结到公主,他是高兴公主最近大概不会杀他灭口了! 眼见对方听了自己教训居然眉开眼笑,结绿是个伶俐女子,立刻猜出了苏娘子的顾虑。 她不禁有些好笑:“娘子多心了!公主是文宗显皇帝长女,纵然圣上也要让她三分。别说你是个知道轻重的官眷,你便是不知轻重胡说了什么,也伤不到公主分毫,只会给自己挣下个诽谤之罪!顺道儿连累家人充军!” 看苏旭脸色微变,结绿连忙缓和了口吻:“娘子不是胡说八道的人,就虑不到那些。娘子!人说近贵则贵。你能攀上公主这样硬的靠山,那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福气!朝中多少俊俏男人、风流后俊都恨巴结不上我们主子呢。你是不知道,咱们公主有多本事!”说到这里,结绿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多了,她连忙腼腆一笑、垂头再不言语。 结绿自然不知道,她这句“俊俏男人”“风流后俊”,在苏旭心里掀起了多大惊涛骇浪。 他强忍着顿足捶胸寻思:莫非柳溶月表哥当真给公主做了面首?!柳溶月你这傻丫头唷! 这一路摇摇晃晃,结绿将苏旭送至家门,二人约好明日稍歇,如果公主身子无碍,后日再去复诊。 直到回了宛平后衙,苏旭才彻底放下心事:保住性命,两世为人! 他回家之时,正是诗素开饭之际。 苏旭抬头看见诗素姑娘手腕上那绿油油滴翠的镯子煞是好看。 这劫后余生之人不由心中大痛:我太沉不住气了!我又没马上咽气,公主又不立刻杀我,我干嘛着急把镯子送人呢?现在死不了,这不亏大了吗? 想到这里,苏旭咳嗽一声,他对着诗素笑容甜如蜜糖:“诗素姑娘啊……我竟然不知你是如此勤劳的女子,这个家里里外外全靠着你。哎,你忙看你忙成这样儿,再戴着这么贵重的镯子,万一磕到碰到多么可惜。”说着,他假惺惺地拉住了诗素的手腕儿:“这么着吧,这镯子我且替你收着,等你……” 诗素烫到一般将手抽了回来:“不敢麻烦奶奶费心!镯子既然给我了,碎了也是我乐意!我就是平日不戴,自己也有匣儿收着,就不在您首饰盒儿里占地方儿了!” 说罢,这丫鬟竟端了饭菜,自己回屋吃清净独食去了。 大难不死的苏旭在诗素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不由悻悻扭过头来。他这一回头,就看见坐在自己身边儿啃烧饼的柳溶月了。 对着腰间鼓鼓的柳大人,苏旭再次笑容甜如蜜糖:“我说大人啊……我竟不知你是个如此勤政的官员。你天天公事繁忙,挣钱养家全靠着你。哎,你忙看你忙成这样儿,再拿这么要紧的钥匙,万一丢失不见……”说着,他假惺惺地拉住了柳溶月的手腕儿:“这么着吧,钥匙我暂且替你收着……” 柳溶月呵呵一笑:“您放心,丢不了!我已将钥匙锁 到二堂的消息柜里了,左边儿是咱家钥匙,右边儿是县官儿大印。丢了啥也丢不了它!放在我那儿更保险。” 苏旭还不死心:“那我早上还给你一包散碎银子铜钱呢?” 柳溶月理直气壮:“铜钱我买夹肉馒头吃了!银子啊……您总得让我去买条没窟窿的裤子吧!我说尚书府过日子也太细了,大少爷的内衣都快摞补丁了。哎,你爸爸是不是看儿子好容易不长个儿了,就再不给做新衣服了?” 苏旭满脸尴尬:“胡说!成亲的时候不是做了全套新衣服么?” 柳溶月将足一顿:“那是棉的!这都快端午了!你总得让我穿个没补丁的单衣儿吧。” 说罢,柳大人满脸不悦地举着烧饼回去书房去啃了。 他们家人口本来不多,走了诗素和柳溶月,饭桌上登时就剩了苏旭和媚娘。 苏旭看看媚娘,媚娘看看苏旭。 苏旭突然发现媚娘对自己笑得甜如蜜糖,她慢慢地挪了过来,貌似贴心地抓着自己的手问:“少奶奶……您看您什么时候‘不在’啊?我还巴巴儿地等着替您伺候大人后半辈子呢……” 苏旭臊眉耷眼地从媚娘手里抽回了自己的爪子,他也想端点儿什么回屋去吃,无奈这会儿桌上就剩菜汤儿了。 那天是初一,柳溶月照例要拜菩萨。 本朝初一、十五拜佛者众,就连苏旭他爹那样吝啬的官员都盖了佛堂。 自苏旭与柳溶月成亲以来,他已见她拜了多次,所以毫不稀奇。据苏旭所见,柳溶月拜佛那是相当虔诚!而她于佛祖所求也似从未变过。 别人家女孩子求神是: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他们家柳大人求神是:苍天啊,换不回来怎么办? 可见柳溶月是真心实意想跟他换回魂来,人家还惦念着她那表哥么。 她那表哥……唉!她那表哥…… 吃了半碗菜汤儿,闲(咸)得身上长出大盐的苏娘子思量再三,决定缄口不语。也罢,给她留个念想儿吧!这姑娘怪不容易的,何必惹她哭呢?这事儿纵使纸包不住火,也等他们变回来再说吧。 那日,苏旭很虔诚地跪在了柳溶月身边,他少有恭敬地给菩萨磕了三个响头。 他想求求菩萨:将来纵使让柳溶月知道了……别让她伤心太过…… 柳溶月奇怪地看向苏旭:“你今日怎么这么虔诚?难道有为难之事求菩萨帮忙?” 苏旭淡淡叹了口气:“求个平安么……” 谁知刚到次日清晨,宛平县便出了让人大不心安的事:郊外发现无名女尸! 无论如何,辖区之内出了这等凶事,柳溶月这县太爷是必得到场验看的。 这是柳溶月第一次去现场验尸,虽是响晴白日,也难免有点儿害怕。苏旭义不容辞,换了男装陪大人去现场勘测。苏探花前半辈子光念书了,四书五经念烦了,《洗冤集录》他也看过,此刻正好跃跃欲试。 无名女尸出现在宛平城外丽太妃父亲静海伯的护坟地处。 说是清晨起来,当地的坟户看见草深林密处有个彩衣身影在吊树上晃荡,他们奓着胆子过去看时,才发现是株百年老槐上挂了个年轻美貌的女人! 此处偏僻,鲜有人家。野狐出没,常有怪谈。 现在这里猛不丁上吊了个衣着锦绣的美人,当真是闻所未闻的诡异之事。 坟户胆小,当即报官! 柳大人的轿子匆匆赶到了静海伯护坟地,王话痨和齐肃如同哼哈二将护在大人身边。 柳溶月虽然带了众多衙役出来查案,心里依旧怕得要死,她是双手紧紧拽着苏旭,才没双腿抖得太狠。苏旭现在女扮男装,不想引人瞩目,纵然觉得大人丢人,也只好任凭柳溶月拽着自己。 而且不知为何,苏旭明明没到过这里,却总觉得此处某物让他觉得特别眼熟!这个念头莫名让苏旭觉得很瘆的慌! 吴班头见大人脸色不好,便猜到他官家公子,没见过横死之人,此刻难免有些胆怯害怕。 吴班头今日倒是对大人体贴入微,他率先过去看看尸体,随即抬起头来侃侃而谈:“尸身穿戴倒是不错,模样也算年轻周正。你们看啊,这女子一身衣服簇新簇新的,倒仿佛是预先给自己穿了装裹。想来这必是大户人家的闺女遇到了糟心事儿,一时想不开,所以到这幽暗无人处偷偷自杀。” 说到这里,吴班头似是好心地回头向柳溶月请示:“大人最是心慈,女子寻死没准儿事关名节隐私,咱们还是不要声张,慢慢为她查访家人来处 吧。” 吴班头身边儿的衙役都是办案老道之人,他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即纷纷附和:“是了是了。看来是上吊自尽,咱们还是要赶紧寻访死者家人,尽快找人将她收敛了为上。” 仵作见吴班头他们如此说法,干脆没有靠前儿,只是抱着肩膀冷眼旁观。 发现尸体的本地坟户听了这话,显然是大松口气,他们对着柳溶月下跪回话:“官爷圣明,这位小娘子也不知为何竟在这里寻了短见。还请大人赶紧将她移动回衙,丽太妃是个仔细人儿,要是知道静海伯的坟地里出了横死凶事,坏了她父亲坟地风水……就太妃那个脾气……咱们大伙儿都不好交代啊……” 吴班头连忙点头:“大人,这坟户说得有些道理。天气日渐炎热,横死之人不祥。咱们这就把尸首带回去,慢慢寻找死者家人吧。”说着,他双手连挥,吆喝人来收拾凶地,要赶紧将尸体抬走。 苏旭没想到衙役办案居然如此潦草,他刚要开口阻止,却想不出该用什么理由拦着他们胡来! 正为难时,苏旭忽听身边的柳溶月疑惑地询问下属:“吴班头远远一望,如何确定她是自己走到荒野无人的所在上吊自尽?你看这死人的绣鞋上丁点儿泥草皆无,那她是怎么从官道走到林深草密处寻死的?这女子难道是个草上飞不成?” 一个人就是再窝囊胆小,让别人架弄着也不高兴。 柳溶月虽然是头次出来验尸,但是她比苏旭强在多穿了十来年的绣鞋!所以只远远一瞄,柳大人就知缎鞋压根儿走不得土路。别说此处并无人烟,这衣着光鲜的女子显然不是住在附近,便是从坟户的房里走到这棵歪脖树下,死尸脚上的绣鞋也不可能如此不染湿泥。 吴班头一时语塞:“这个么……” 柳溶月忍着害怕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强迫自己瞧瞧挂在树上的女尸,再看看她脚底下翻倒的木头墩子。 娇小玲珑了十八年的柳溶月更加大摇其头:“她绝不是自己将自己挂上去的。你们看!这女子身量不高,脚下被踹翻的墩子也矮,吊颈的绳套更加不长,死人双脚离地却得二尺有余。难道她是蹦上去将自己脖子纳入绳套之内么?都要死了,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听了大人的话,刚刚附和吴班头的衙役们皆是满脸尴尬,唯那个仵作暗自点头。 苏旭不由对柳溶月刮目相看,他慢慢走到她身边:“你这都看得出来?我都不曾想得如此细致。你是如何看出破绽的?” 然后,苏旭就见柳溶月心累地抿了抿嘴,她回答自己的声音如同蚊蚋:“别夸了!我不是见过你娘逼你上吊么?唉,你不该不懂这里的窍门儿啊!你不是也见过你爹悬梁吗?” 她说得很有道理,他竟然无言以对! 吴班头显然没想到这位贵公子哥儿大人还有这个见识!一不小心让外行指出了破绽,他不禁满脸讪讪:“敢问大人,那现在咱们该如何是好?” 柳溶月不禁略微沉吟。 苏旭出来解围:“将尸身放下来好好勘察!大人的意思这自尽一说恐有蹊跷,人命关天,你们不可敷衍糊弄!” 吴班头慌忙点头称是。 眼看仵作慢慢将死人从树上放了下来,让大人指出许多不是的吴班头想打个圆场儿。 他小声恭维道:“大人明察。我们不是不尽心当差。实在是宛平最近地面平静,少出人命官司,小的们难免有些疏忽。而且依着旧例,凡是无主的尸身,找出死人姓字名谁,家住哪里,向来都是破案正路。所以我刚才出主意说,当务之急是寻找苦主也不算敷衍糊弄……” 柳溶月素来厚道,她也不想当着外人追究下属:“那就且先好好查验吧。没准儿尸身上就有她的来历线索呢。” 吴班头满脸愁苦:“我看挺难!不是小的夸口,宛平地面儿就这么大,富家小姐就那么多,这位从天而降的华衣女子还真是见所未见,大概不太好找。” 谁知道吴班头话音未落,柳溶月就听身边的苏旭失声惊呼:“这不是玉贞公主身边的宫女结绿么!”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不但柳溶月,就连吴班头都跟着一哆嗦! 眼见尸身已经落地放平,怔忡半天的苏旭陡然快步向前! 直到看到女尸的脸面,他才想明白了,这半天让他眼熟而不知为何的,正是女尸身上那套鲜亮衣服!结绿昨日出门买药,换掉了惯常宫娥装束,所以她身上这套不常穿戴的便服衣裙才显得分外簇新扎眼。 这要是柳溶月本尊昨天和结绿同行回家,她必然记得对方这身精致的 便服,一眼就能认出尸体。无奈这是不爱打扮的苏旭!去年这会儿他连脸都懒得常洗! 吴班头万没想到柳师爷能掐会算一样,脱口说破死尸来历,他连忙阻止:“柳师爷,您如何知道这是公主的侍女?事关皇家,可不能说错啊。” 看苏旭略微语塞,这次换柳溶月出头救场:“柳师爷昨天护送夫人去给公主诊脉,想来是在馆驿见过。” 吴班头还待再说,就见蹲在女尸身边的苏旭深深叹气,他自女尸身上找到一块腰牌,上面明白篆字:玉贞公主府。 事情奇就奇在,下一刻,苏旭迟疑地从腰牌上摘下了一团绒毛。 柳溶月陡然毛骨悚然,莫非这又是狐妖作祟?! 第八十三章 回衙复检 宛平县衙 苏旭心情沉重地陪同黄仵作细细地验尸,这是他第二次在衙门里验看尸体,不过这次验看的是侍女结绿。 验看女尸理应有娘家亲眷在场,可大长公主那边并未派出人来,宛平县只好自行验看。 仵作验尸照例要剥去死者身上所有衣物,以净水冲洗、用皂角除垢,再用烧热酒醋浇身,待尸体软透,才好细细勘察所有伤处。 黄仵作忙忙叨叨,苏旭偏头站在一旁。结绿毕竟是个未婚女子,苏旭实在不忍直视她赤裸遗体。何况如今的结绿脸色惨白、死状可怖,她不能瞑目的双瞳浑浊不堪,已经全无昨日容光焕发的灵动模样,当真天地不仁! 苏旭与结绿相识不过两日,回想她几次三番在公主面前帮他说话下台,苏旭心头十分感激,没想到昨日一别,两人竟然隔了生死。 若说别的死法也就罢了,要说结绿心窄自尽,苏旭万万不信! 结绿昨日出门还那样悉心地装扮自己。她还殷切地嘱咐了他那么私房话儿。这样神采奕奕的姑娘怎么会突然寻死了呢?她定然是被人谋害! 苏旭暗下决心:一定要帮结绿报仇! 看看身边的柳师爷脸色阴晴不定,黄仵作不禁有些稀奇:“柳师爷难道认识此女?” 虽然看见记录尸格的吴班头支棱起耳朵细听,苏旭还是照实回答:“这位姐姐是玉贞公主身边的女侍。我前日护送夫人过去给公主看诊,得这位宫娥诸多提点照拂。谁知再次相见……她竟已如此……” 黄仵作“哦”了一声,他低声问道:“柳师爷,你既见过此女,那么据你前日所见,这位宫娥当时是否受过贵人惩罚?” 苏旭一愣:“黄仵作何出此言?莫非她身上另外有伤?” 黄仵作掀起覆盖尸体的布单,露出结绿的手指。 苏旭就见结绿僵硬的手指指甲外翻,指甲根处有多处细小伤口,现在已经乌黑青紫。这种创伤并不危急害命,只是十指连心、定然会让人非常疼痛。 苏旭顿时瞠目:莫非有人对结绿用了私刑?她是公主贴身侍女,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苏旭就听黄仵作为自己悉心解说:“咱们发现尸身的时候,此女已僵硬如柴,当是新死不过二日。现在时已入夏,天气转热,可尸身尚未秽臭青黯、腐败气出,可知她咽气当在昨晚今晨之间。而她手上的伤处必是生前被人折磨。以我看来,这等伤处是被人用锥子、钢针等坚硬之物扎刺手指所成。她的手腕皮肤颇有红肿磨损,当是曾经被捆绑后挣扎所致。” 略微沉吟,黄仵作斟字酌句:“我曾听人说过,富贵人家逼问奴婢……是有这么个不显伤重,却能让人疼痛入骨的手段……那么这女子是不是被人施了私刑,所以心窄自杀?” 按本朝律法,主人杖死奴婢也有罪过。黄仵作说话谨慎,显然是顾虑到了玉贞公主身上。 苏旭瞬间想起:昨天傍晚马车之上,结绿白皙柔软的手指覆住了自己的胳膊,那时结绿的手指分明没有受伤! 苏旭顿时摇头:“没有!昨日这位宫人护送夫人回府,我亲眼见她手上无伤!怎么?你已确定此女是上吊自缢么?” 黄仵作掀开白布,用手指点女尸头颈:“师爷请看,丝绦勒于喉下,舌尖吐出齿门,面带赤紫、口下有涎,确是自缢而死之相。” 苏旭还不相信:“我昨天傍晚见她护送夫人回府,神色自若、谈笑风生。况且她是公主身边掌事宫女,有些权柄体面。我实难相信此人竟会自尽。黄仵作,她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处?” 黄仵作并无十足把握:“初检之后,只见手指有伤,似是生前受罚。其余有无隐藏伤痕,此刻还未验出。我已用葱白捣烂涂抹尸身,待热醋醪糟熏过,暗伤大概就可显形。稳婆也已验过,此女还是处子,所以定然不是奸杀。你看此女衣衫整齐,珠翠还在,显然也不是劫财。” 苏旭更添疑惑:“一不为财、二不为色,她一个弱女子为何独个儿走到那么荒僻的坟地上吊自尽?此中定有蹊跷。” 站在一边儿久不言语的吴班头忽然开口:“我看此女定是被鬼狐所迷,所以失了神志!要么就是吊死鬼寻替身也未可知。你俩不要这么看我,咱宛平县闹狐狸精,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前些日子,大人不还为这坐着轿子四处巡查呢么?” 苏旭不以为然:“大人巡查之后,不就再无这类消息了么?可见是草民以讹传讹。” 吴班头重重摇头:“柳师爷,别个不说,咱大人娶亲的聘礼,还不是从狐狸洞里掏出来的?此事五城兵马司经办,尽 人皆知。咱们勘验到这里,明摆着此女若非被妖狐所迷,她身单力弱,又不是本地人氏认识道路,怎么会自己走到坟地里去?若说是被人挟持威逼上吊,她身上也没有特异的挣扎伤痕。我看定是妖精作怪!” 苏旭被吴班头言辞挤兑,不禁一时语塞,可他总不相信结绿是让狐狸精迷了。 略微怔忡一下儿,苏旭忽然想起柳溶月看到尸体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她这髽髻梳得不好,这也太歪了啊。” 苏旭福至心灵,打开结绿发髻探看。结绿头发浓密,查看不易。黄仵作连忙点了油灯过来照亮。仵作验尸,按规矩是要检验囟门、发内是否有出血破损。 结绿发内确实没有明显出血破损,所以黄仵作刚才唱了额顶齐全。苏旭细细抚摸了尸体头皮良久,终于找到一片肿胀隆起。苏旭再细看时,结绿浓密长发之下肿胀虽高,却并未破皮,所以不曾出血。 这不是致命伤口,当是结绿的头颅一侧狠狠撞到了某处硬物,幸好发髻浓厚,所以伤害不重,以至这处伤痕被黄仵作漏下了。 黄仵作有些尴尬:“初检粗陋,幸亏柳师爷精心复检。” 吴班头却是满脸的不以为然:“这有何用?微末伤处,死不了人,定是她不小心撞的。” 黄仵作看似附和着吴班头说:“不错,这样的伤处最多只能将人撞晕。” 苏旭立刻明白过来:“正是!撞晕之后,才好将她生生悬挂树上!” 室内三人一时无言,他们面面相觑,心中都知:要想证实此事,就必须再去护坟地里细细勘探一番了。 无奈那片坟地归丽太妃的父亲所有,静海伯下葬不过数月,正是坟茔修葺得最是簇新整齐的时候。丽太妃最重风水。今日发现尸身,已是大大不吉。倘若他们再大张旗鼓去坟地转悠,太妃定然勃然大怒! 苏旭怏怏寻思:这事儿只好等柳溶月回来,跟她细细商量了再说。 想到这里,苏旭不禁叹口闲气:柳大人这会儿正可怜巴巴在公主门口儿请罪呢,也不知道回来之后会不会委屈得大哭。 自从柳溶月与他再三确认,死者确是公主身边儿的女官结绿之后,县官大人就当机立断带了宛平上下去向公主叩头请罪。 苏旭想到这里,都心疼柳溶月了!真是难为她了,你说这孩子老实巴交、她招谁惹谁了?转念一想,苏旭又有些担心:柳溶月率领众人去了公主的驻跸之处,你说她会不会遇到那个朝思暮想的玉郎呢?那玉郎一看就不是个省柴火的灶!桃花双眼水汪汪,男狐成精媚四方! 苏旭转而又开始心疼自个儿:我也是命苦之人,想要跟柳溶月兑付着把日子过下去,在内需防着媚娘,对外还怕着玉郎,合着是男是女都不让我省心!这么看吴班头说得对啊,宛平县是盛产狐狸精,可恨还各个都要打我家月儿的主意!不行!我可得严防死守,万不能让狐媚子们钻了空子! 赵县丞家苗太太前日来我这里闲磕牙时曾劝过我:“对付汉子也讲究个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奶奶纵然英明神武,也不好将汉子一棍子打死,总是还要指着他挣前程过日子的……” 想到这里,苏旭点了点头,下定决心:如此说来,我还得对柳溶月好点儿。 而在他身边忙碌验尸的吴班头和黄仵作,眼见这位清秀端丽的柳师爷一时之间脸色居然三变,最后竟含情凝涕地看着尸首! 吴班头和黄仵作面面相觑,双双毛骨悚然! 柳溶月从公主那儿回来的时候,神色还是比较坦然的,她倒没像苏旭想得那么委屈难过。柳溶月从小儿在后妈手底下长大,有事儿没事儿被叫去挨顿骂,背负些不白之冤那都是稀松平常。何况公主并未十分难为宛平上下,听了结绿蹊跷身死的消息,公主只是让一个严肃宫女出来收回了结绿的腰牌。 公主不置可否,下官如何敢走? 柳溶月带着宛平上下又诚恳请罪许久,那个满脸肃容的宫女才寒着面孔出来传话:“结绿做公主的贴身宫女多年,她不幸身死,公主十分悲伤。公主愿大人尽快破案,擒拿真凶,才好告慰结绿在天之灵。公主稍后自会派人前去认尸。公主身体不适,你们也不必装模作样地跪在这里请安请罪,有这功夫赶紧查清结绿身死之事才是要紧!” 这一番刻薄排揎,若是苏旭听来定然心头冤屈,要让柳溶月听着吧……也就还行……论骂街公主比她后妈的道行差远了。 眼看堂尊大人被公主的婢女数落成这德行,跟着去的官吏很不提气。无奈公主说得没大错儿,这会儿不是应该以破案为主么?好在堂尊是个有担当的, 出了纰漏也没有把谁推出去顶缸,就独个儿闷头儿听公主数落。需知公主的婢女身死,可不是芝麻绿豆小事儿,这要是碰着上任那位溜肩膀儿不担责的单大人,至少得推出去几个衙役按玩忽职守之罪给活活儿打死。 回来的路上,赵县丞、李司吏纷纷给大人说宽心话儿,他们唯恐这位尚书公子一摔袖子撂挑子不干了。毕竟这位瘫在宛平不走的公主,还得县令两口子应酬…… 让大伙儿众星捧月地送回内宅之后,柳溶月万万没有想到,苏旭竟然梳头洗脸、预备了酒菜在屋子里巴巴儿地等着自己。 苏旭今日格外和颜悦色,他捧起热酒,满脸关怀:“辛苦了!哎?公主可没太难为你吧?” 对着这样的“贤妻”,在公主那儿都没含糊的柳大人激灵灵打个寒颤,她扭头看向诗素:“他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你把镯子还给他了吗?” 诗素当场翻个大白眼,扭头出去自顾吃饭。今天奶奶吩咐了,有私房话和大人说,不让她和媚娘打扰。呵呵,新鲜了,他竟然也有备了吃喝与大小姐说私房话的一天!可见风水轮流转。 柳溶月如今坐在主位,难免受宠若惊。 喝了一杯温酒,吃了几筷子热菜,看看苏旭没提要拿回箱子钥匙之事,柳溶月略微放下心事。她想:挺好挺好。黑不提白不提,钥匙归我差不离。 倒是苏旭察言观色,看柳溶月一不为挨了公主数落郁郁寡欢,二不为重逢故人神色迷离。他也深深地松了口气:不错不错。没有哭着闹着琵琶别抱,就是跟男狐狸精还没遇到! 此二人各怀鬼胎,难免诡异对笑。 被苏旭殷勤布菜,很快吃个半饱的柳溶月忽然问了一句:“羲和,玉贞公主到底得了什么病啊?难道是不可告人的症候?” 苏旭闻言一愣,决定反客为主:“好端端怎么冒出这样一句?” 柳溶月嚼着炒蛋理直气壮:“我已听到吴班头前来回复,说验尸所见一不劫财、二不图色,结绿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又是出门买药之后遭人折磨,难保不是有人想刺探公主的病况究竟如何。你别跟我说这是狐狸精干的。一不吃人、二不采阴,大热天狐狸精吃饱了撑得啊?”说到这里,柳溶月忧心忡忡:“羲和,你跟我说句实话,玉贞公主不会病入膏肓,要死在咱宛平吧?” 苏旭松了口气:“你放心,公主长途奔波,症候虽险,但是究竟年轻,不会有性命之忧。”为柳溶月盛了碗败火的清汤,苏旭继续说道:“想来验尸的情形,吴班头和黄仵作都对你细致说了,我也不便在饭桌上再说一回。只是结绿到底为何被害?如何被害?咱们还需去静海伯的护坟地上细细勘察才有结果。毕竟初勘潦草,不得方向。” 听了这句话,柳溶月就是对着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了。都知道丽太妃厉害,谁敢去她老爹坟上搜贼?想到秦王是丽太妃的大好亲儿,柳溶月捂脸长叹:“倘若我家朝颜不是脾气不着调,我还好求求妹夫上他亲妈那里帮咱们美言两句。” 苏旭也跟着后悔:“要是我没把您后妈她亲娘骂成那狗血淋头的样儿,这事儿也许还有些转机。” 柳溶月慨然摆手:“那倒未必!我后妈从来不爱看我,朝颜认定姐姐是个蠢如牛马之人,你便是将她们供上天,她们也只道你懦弱。” 苏旭十分纳闷儿:“柳溶月,不是我夸你,你这人心思清明,脑子好使。你后娘偏疼亲生女儿也就算了。如何你妹妹也认定你是个蠢笨之人?她自己就不稍微动动脑子吗?” 柳溶月得了苏旭的夸奖,略微赧然:“朝颜长在继母身边,日夜都是听她亲娘一面之词。后娘说我蠢如牛马,朝颜自然也这么看。” 苏旭不禁替柳溶月抱屈:“别说姐姐并不蠢笨,便是蠢笨些,难道姊妹之间就要落井下石给姐夫送侍妾的?可见朝颜心眼儿不好!” 柳溶月不爱议论妹妹,只想换个话题。她忽然建议:“苏旭!我想这些日子你在家里未免气闷,不如你我去殷山附近游玩一番?” 苏旭眼神一亮:“你是说咱们微服出巡?” 柳溶月用力点头:“那里树高林密,咱们悄悄去查,大概没人知道。” 苏旭正中下怀:“如此甚好!” 宛平郊外 已经学会控马的柳大人带着齐肃缓缓骑行在官道之上,王话痨将马车赶得不紧不慢。 初夏蝉鸣,黄莺声声。一辆香车,两骑骏马。 璎珞车上的苏旭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就见青天湛湛、麦浪滚滚,远山隐隐,绿水荡荡。 他不由闭上双眼、深深呼 吸。 平素不觉得,这些日子在家里关得狠了,才知道外面天高云阔,自由自在太过难得! 可怜柳溶月居然坐牢似地过了十八年!我妈竟然给关家里半辈子! 惨!太惨了! 还没唏嘘完别人,他就听柳溶月歉然地对自己嗫嚅:“羲和,这些日子闷坏了吧?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时常陪你出来游玩观光,免得你在家心烦。” 苏旭感动之余,突发奇想:倘若可以从此和柳溶月寄情山水,四处流连。 哪怕从此再不做官了,其实也很不错! 第八十四章 你也来啦 宛平郊外 依苏旭这俗眼看丽太妃她爸爸这护坟地吧,大概其是风水不错:背靠殷山,前有明堂,远处缓缓流淌的浑河如同玉带环抱,青龙葱郁、白虎低伏。 阴阳先生说这样儿的坟地最旺儿孙不过,但是他儿孙已经够旺了,闺女是太妃、外孙是亲王,苏旭想不明白静海伯还要怎么旺子旺孙?还要如此着紧坟地的风水,再旺他们家就该出皇上了! 月满亏,水满溢,这世上还有比当太平亲王更好混的吗?苏旭要是有秦王他爹那样儿的爸爸,他连书都懒得念了,定然天天变着法儿寻开心。 而且苏旭觉得吧,风水这事儿也不是完全做得准,比如苏旭的太爷爷不过是埋在了向阳的山头儿上,他家还不是照样儿考出了三辈儿进士?这主要得指着头悬梁锥刺股地好好念书。当然了,风水大概也不是完全没准儿,比如柳溶月她们家风水估计就不错,不用考进士也出探花郎,有福之人从来她就不用忙! 不知不觉到了殷山脚下静海伯护坟地,柳溶月稳稳当当勒住马,王话痨絮絮叨叨停下车。 拉车的骏马停下脚步,直抖愣耳朵,王话痨这一道儿嘴就没停,估计现在马脑袋里都“嗡嗡”的了。 端庄稳重的苏旭少奶奶由丫头诗素搀着走下璎珞香车,不是苏旭现在不能垫步拧腰蹿出来,实在是他最近刚刚得了皇上的褒奖,所以装模作样也得“贤”上一“贤”,好歹得卖圣上怹老人家三分薄面不是? 这一行人从官道缓缓走向发现结绿尸身的密林,步步走得都是泥湿土路。 今朝出门早,车辕露水湿。 瞧了满地的清澈晨露良久,谨慎的齐肃才敢开口:“依着我看,那小娘子不论死活,定然不是在头无片瓦遮顶的荒山野林里待了一宿。我们以前在山中打猎,春夏秋三季要是在外埋伏半夜,衣服定被露水打湿。我记得那横死小娘子的衣服是干干爽爽,不见水痕的。” 王话痨不住点头:“是了!是了!今年湿气大,露水结得多,虽是入夏了,那露水啊还是一层一层叠一层的。天气那个潮啊,没个干松地儿!你们是不知道,杨周氏的新茶叶都长出了许多白霉斑!” 大家互看一眼,同时心道:看来杨周氏那小铺子,王话痨最近是没少去。 当然现在也顾不上问他这个,这回来护坟地勘察,他们并非无的放矢。 抛却忽然发现的露水这个破绽不聊,结绿的尸身以及穿戴,他们在衙门里是研究过好久的。 譬如结绿簇新的鞋底上并无多少泥土,可见她不是自己走入护坟地深处的。 譬如结绿的尸身头脑肿胀、盘发蓬松,柳溶月细细查过她戴的鬏髻,银丝撞凹,珠翠散落,尤有一处红宝攒花枝间刮了些黑色石屑。不得不说玉贞公主有钱,随身侍女的首饰真材实料,若非材质上好的坚硬红宝,恐怕刮不下来这小片石材。 譬如柳溶月看出结绿的衣衫虽然表面完好,但是精致的袖口处却磨断了几缕绣线。仔细看时,呲毛绣线里还带了些许白色木茬,再加上黄仵作说过,结绿的手腕有捆绑淤痕,那么似乎可以推论,结绿曾经被捆绑在白茬糙木之上。 柳溶月还看出结绿簇新的缎裙后片有些许磨毛损坏和清油污渍。这就更加蹊跷了!柳溶月当了十八年大家闺秀,穿了无数锦缎裙子,身边还有个挑剔后娘时常数落她不爱惜东西。 所以柳溶月最清楚,穿这类衣裳不可随便依靠,走在树木之侧更要分外小心。略微剐蹭,平常不显,灯下看来就不是一片鲜亮了。倘若这些磨损是在肩、臂,还可说是结绿行走在林间被树枝剐坏,但是磨在臀下坐处,就显尤其古怪! 所以,这回苏旭他们都商量好了,来这片护坟地就是要找找是不是有这么个地方儿:又有黑色石头、又有白茬木头、某处还刷了清漆…… 倘若找到了这处所在,大概就能找到结绿的被害之处;找到了结绿被害之处,大概就能找到害她之人。 静海伯这片护坟地是文宗显皇帝所赐,合计壹拾壹倾,站在路旁一眼看不到边。纵然有几个坟户看管,老实说也无法时刻巡护每寸坟土。 苏旭几个诈做富户闲游,向殷山脚下发现结绿尸首之处貌似无意地走去。 这一路行来,苏旭四处踅摸。从小到大看了无数探案传奇,今天可算派上用场!他倒要试试看:饱读诗书的自己能不能断案如神! 谁知苏旭刚开始看,就听身边儿的齐肃摸着下巴沉吟出声儿:“奇怪啊……” 齐肃平常不怎么说话,齐肃一说话立刻吸引了大伙儿的目光。 柳溶月、王话痨和诗素立刻把脑袋凑到了齐肃身边儿:“什么?什么?” “你看到啥了?” “行啊!齐肃,这么快就瞧出蹊跷了?” 苏旭不由气闷:老子这读书破万卷的还没看出啥来,你齐肃一个小小猎户居然就有斩获!也罢!且听他说说看是瞧出了什么! 齐肃让大伙儿看得怪不好意思的,他“嘿嘿”一笑、搔搔脑袋:“我要说出来恐怕让大家见笑。小的当了十来年猎户,最惯常的就是看山野地上飞禽走兽的爪印蹄印,我得从里面找出来老虎啊。来!你们来看这些印子……” 众人一起肃然低头,就见地上各种痕迹乱七八糟! 王话痨屏息凝神好久,他声音都颤了:“那什么……你找到老虎了啊……” 诗素害怕地趴在柳溶月身边:“小……公子,你说这里哪个印儿是老虎啊?” 齐肃气得跺脚:“我没让你们看老虎!这儿压根儿就没有老虎!我是让你们看印子!” 齐肃指着泥草地面儿:“你们看啊,这个是车辙,这是马蹄,这些呢是一群人脚印儿。老实说,这里虽然地处偏僻,但是你看这地上还真没什么飞禽走兽的印记。” 王话痨“嗨”了一声:“这有什么稀奇?吓死我了!护坟地里当然有人走车辙了!我说齐肃,你这人不说话是不说话,说话就一惊一乍的!在茶馆儿里这么说书得挨打你知道不?” 齐肃满脸慎重:“可是,你们不觉得这满地人迹挺奇怪的么?”他左右看看,声音都低了:“这可是坟地啊……” 许是齐肃总也爱不说话,他一说话老天爷都言出法随! 忽然间,大伙儿就见:天色渐渐阴暗、乌云渐渐聚集,一阵阴风飒飒,满地绿草卷卷。 诗素有点儿哆嗦地附到了苏旭身边儿,她软软地问齐肃:“坟……坟地又怎么了?坟地……也有人啊!” 柳溶月脸色苍白地往后靠了靠,她也想拽着苏旭,无奈这一回诗素抢先拉住了苏旭的手。 柳溶月怪不是味儿地瞪了诗素一眼,那意思:我“老婆”你为什么拽? 诗素一眼瞪了回来:我们女孩子当然随便拉扯! 苏旭无奈,一只手拉着诗素,另一只手安抚地拽住了柳溶月。他总不能让她俩当着齐肃和王话痨打起来。现在大敌当前地是破案缉凶! 王话痨看出便宜“嘿嘿”要笑,结果让苏旭狠狠瞪了一眼。 苏旭这一眼恁地厉害,生生把王话痨涌到嘴边儿的无数俏皮话都给瞪了回去。 忠厚人儿齐肃继续跟大伙儿说着此间道理:“不是!你们想啊,这位静海伯老爷子,下葬也几个月大半年了吧?这一不清明、二不中元、三不是寒衣节,坟地怎么会这么热闹?泥巴土路,杂草丛生,初夏多雨,地上的印记留不住几天的。你们看!这几天人来车往的,都赶上赶集了。” 王话痨有些不以为然:“昨天护坟地报官,衙门来了那么多差役,自然是人来人往。” 齐肃大摇其头:“且不说咱们昨天没走这条小路,便是咱们走了这里,大人是坐轿前来,如何有深深的车辙?你看,这车辙之深,可见当时车上负重。”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齐齐点头,都觉得齐肃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苏旭抬起头说:“如此说来,这里还真有些古怪。咱们此行不虚,可得仔细搜搜。” 柳溶月满脸为难:“这里这么大,咱们就是到天黑也搜不完啊。” 齐肃出个主意:“分开搜么!一人领一片儿!” 因为着实地广人稀,所以他们五个人分了四波儿,按照东西南北那么划分地界。 苏旭和诗素去东边儿,柳溶月去西边儿,王话痨往南,齐肃奔北。 大家说好午时三刻这里聚齐,谁碰上急难谁大声嚷嚷。左右柳溶月是本地县官儿,来宛平地界溜达理所应当! 本来柳溶月想跟苏旭搭伴儿,无奈诗素紧紧挎着少奶奶的胳膊,满脸挑衅地看着小姐:那意思分明是你一老爷们儿你好意思跟我抢少奶奶? 苏旭心中暗自好笑:谁能想到我这大少奶奶竟然有如此吃香的一天! 柳溶月摸摸鼻子,委屈巴巴地走了。 王话痨嘴贱,他知道大人害怕,连忙在后面跟了一句:“大人!咱们这趟出来是办正事!你可不许忽然说自己见到什么有的没的就先跑回来!” 柳溶月怒“哼”一声,十分嘴硬:“你还别瞧不起我!我定然要找出来些要紧线索给你瞧瞧!”说着,大人甩 着袖子气夯夯地往西去了。 齐肃看出大人有些胆怯,他有心跟上去陪着柳溶月搜寻,却被苏旭叫住了。 望着柳溶月怄气远去的背影,苏旭轻叹一声:“让她去吧。总这么捧在手心娇着不像话,她也该学着做个独当一面的堂堂男儿了。” 奶奶这话说的……别说齐肃,就连王话痨都没想好怎么接…… 我们大人怎么不是堂堂男儿了?这一人多高不是挺款式一大小伙子么? 柳溶月独个儿朝着护坟地西方而去,她一边儿走路一边儿嗟叹:我本来就胆小。苏旭给我发这方位也奇怪,西方西方,西方极乐世界…… 呸呸呸! 她自己给自己打气儿:我怕什么啊?我是大小伙子!我阳气足!我火力壮!我半夜都敢睡凉炕!我……咦?那是个啥? 护坟地以西便是殷山山脚附近,不错是个树深林密的所在。 大概是天要下雨,忽然刮来一阵狂风,狂风摇树树枝摇摇,柳溶月忽然看见树林深处好像凭空冒出了一座无比简陋的木屋。 这就有些古怪了!自柳大人当官以来,于宛平的账目十分留心。她分明记得去年宛平有大笔开销,运送给静海伯修理陵寝所用石材。 柳溶月当时惊诧石材所费不赀,赵县丞还给她悉心解释过:“丽太妃说了,静海伯八字忌木,所以坟茔殿阁,不许见木头屋子。” 柳溶月记得自己那天回家还跟苏旭嘀咕了许久:“八字忌木为啥还要向皇帝要钱给护坟地里种植贵重树木?宛平这点儿税负全都伺候皇上家亲戚了。” 结果苏旭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柳溶月再细看这木屋,觉得更加奇怪。木屋经了风吹雨淋,外面已有朽坏之处,看来矗立这里已经有些年头儿了,它不但藏在树林深处,而且和护坟地中那些豪奢祠堂风格大异其趣。它是干什么用的?莫非是附近的山农居家?那我得过去劝劝,可别让这些百姓捋了丽太妃的虎须。 想到这里,柳溶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去。 山脚、密林、爬藤、木屋。 阴风瑟瑟,天日无光。 但凡夏天坐家门口儿多听邻居奶奶说过几个鬼故事,柳溶月就该扭头就走。 无奈柳溶月这路大家闺秀,从小儿没听过那么多歪的斜的。 她规规矩矩地敲了敲门,和和气气地往里喊了一句:“请问有人吗?” 自然没有人,木门应手开。 柳溶月愣怔了一下儿,慢慢地走了进去。 小木屋里阴森森、黑漆漆,柳溶月眨眼好久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 屋里并没有许多陈设,盖得也颇简陋,可是偏偏地上铺了护坟地用的平整青石。房子不算很大,偏有根不当不正的木柱支在当中。有这柱子挡着,屋里压根儿没法儿放什么家具。这还怎么住人? 再往前走两步,柳溶月更加蹙眉,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粗疏的屋子,里面根本没什么用具陈设,只有几把上了清漆的白茬儿椅子杵在墙边儿。家具稀少也就罢了,怎么家什也随手乱丢的?簇新的麻绳也不盘不卷,乱七八糟地扔得到处都是。墙角儿还有些发着霉烂味道的干硬草沫儿胡乱撒了一地。 霉烂味道的草沫儿?柳溶月不禁想起来王话痨刚才所说,杨周氏的茶叶都长了霉斑。 柳溶月慢慢着向前走去,她蹲下身子摸了摸那些受潮的草沫,送到鼻下闻了闻:怎么浓浓一股药味? 药味?药味! 结绿失踪那天不就是和苏旭一起出门抓药的?柳溶月“嚯”地站起了身子! 她慌张地四下观看:清漆椅!粗麻绳!白茬的木柱刚好可以将女子牢牢拴住! 这里是静海伯的护坟地啊!如何就藏了强盗了!那我不就趟到贼窝里来了? 柳溶月毛骨悚然之余,仓皇开门逃了出去。 也是柳大人慌不择路,也是这木屋四周杂物太多。 柳溶月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她连忙伸手支住身子,待她堪堪扶稳之后,眼珠子陡然瞪得老大!她正正地扶在了块一人多高的墨黑石碑之上!这黑碑当是从北直隶送来,是做碑石用的花岗岩!这路岩石质地略软,颜色纯正,刻字最好!所以很为丧仪人家青睐。 而她手下抚着的这一块,明明光滑如镜,上面却不知为何被划出了深深的刮痕! 这要不是撞晕结绿的地方就有鬼了! 柳溶月毛骨悚然,连连后退。 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苏旭!” 柳溶月大 概运气略低,她尖叫刚刚出口,就听前面草丛后头“哗啦”一声冒出两个人来! 那俩人显然也没想到,这里能有生人!还是个俊秀斯文公子! 柳溶月也是当了几个月的官,胆气壮了许多。 她和对方男子几乎同时呵斥出声:“你是什么人?!” 那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再看洞开的木屋房门,他们脸色微变、亮出了刀子:“这间屋你进去过了?” 柳溶月胆子小,她又不缺心眼儿! 这殷山背后四外无人的,他们凭什么拽着她一问一答啊? 想到这里,柳溶月干笑两声,扭头就跑! 她一边发足狂奔,一边儿高声大喊:“苏旭!救命啊!” 齐肃困惑地看着王话痨:“话痨哥,你听这是大人嚷嚷么?大人为什么喊‘苏旭救命’?他不就是苏旭吗?” 王话痨清了清嗓子道:“这……大概就是修行的最高境界……求人不如求己……” 齐肃不禁对大人肃然起敬:“那咱还用过去帮他吗?” 当柳大人呼哧带喘地跑到众人分手之地时,她顿时愣在了当场。 天上乌云遮蔽了太阳,树上乌鸦替换了翠鸟。 眼前不错有几个活人,苏旭、诗素、王话痨和齐肃,他们并三个黑衣男子稳稳当当地坐在一处凉亭正中,这几个人竟在闲坐品茶! 远处的霹雳,让他们雪白牙齿上泛出森森冷光。 柳溶月就听这帮人齐刷刷地对自己口吐了人言:“哈哈哈!你也来啦?” 第八十五章 诡异小舍 宛平静海伯护坟地 柳溶月癔癔症症让诗素拉到凉亭坐下,她坐下之后俩眼珠子滴溜儿乱转。 柳大人先回头看看,还好身后那帮黑衣人没追上来;再看看眼前这帮“家人”鼻子眼正常大概也没让谁夺了舍。 然后柳溶月就更加狐疑了:不是说好了分拨儿出去四处勘察的么?你们大模大样地坐在这儿喝水像什么话?合着就我老实干活儿?算了!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好像发现了行凶的房舍!我可能看见了结绿撞头的石碑!而且还有歹人要追杀我哎! 柳溶月兴兴头头地刚要张口,就让苏旭按住了手背,显然是不让她说话。 柳溶月就听苏旭轻声慢语地对自己说:“这位先生乃是此地主人。天气炎热,风雨无常。他好意请我们来这里小坐稍歇。大人需多谢人家。” 柳溶月抬头看那“此地主人”,那位竟然是个熟人! 这家伙不是秦王手下的宋长史么?他怎么会在这里冒出来? 看来宋长史也认出了她,柳溶月就见他笑吟吟地对自己说:“苏相公今天心情倒好,竟有闲暇出来走走?”他殷勤地给她倒了杯茶:“苏大人!我明白,您是宛平知县,昨日这里出了命案。我料您此行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不过大人啊,这样悄无声息地微服私访就是您的不是了……” 柳溶月当男子没信心,就怕别人说她不对:“啊?我怎么了?”然后,她就觉得苏旭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似乎是嫌她过于惊诧,失了沉稳。 宋长史慢条斯理地笑道:“大人怎说都与我家王爷有些姻亲,王爷外家的护坟地出了诡异横事,太妃娘娘听了伤心难过。大人怎也该跟王爷通通消息,看看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做亲戚的道理。再者说了,大人查案是奉公执法,我们王爷又不会阻拦,您就跟王爷打个招呼大大方方地来查验。王爷贤明,还能阻拦么?何况这里干干净净也没什么可验的。我刚才已经让人陪了这两位小哥细细搜检,并无异常!你们说是不是?” 宋长史说到这里坦然看向王话痨和齐肃。 齐肃和王话痨一起点头:“不错。” “这话不假。” 柳溶月扭头看向苏旭,苏旭也点了点头:“宋长史的确着人陪着我们四处走了一走。” 苏旭声音不高,柳溶月已听出他语气的重音在“着人陪着”四个字上。 柳溶月顿时明白了:被他们看得死死的,还能查出什么蹊跷?宋长史为何如此?难道这里真的有事?还好我跟你们分兵搜查,你们没看见真东西没关系,我看见了啊!我不但看见了,我还让他们追杀呢! 那一瞬间柳溶月居然觉得自己让人家拿刀追得抱头鼠窜是件挺光荣的事儿! 正琢磨着心思,她就见王话痨递了块手巾给自己。王话痨茶馆儿出身,就算当了衙役,身边儿也总时时揣着块儿手巾。 王话痨说:“大人!您瞅您这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啊!当然了这是有点儿刮风,仿佛要下雨。但毕竟还没下雨,您说您跑什么呀?屁股后面有贼追不成?” 柳溶月扭头再看看那两个黑衣男子终究没有追来,况且此刻身边还有苏旭壮胆儿,她当下用力点头:“就是有人追我!” 骨子里老实的柳溶月此刻忽视了苏旭的满脸慎重,她昂然想对宋长史把话说开!既然他把漂亮话说满,她也不想藏着掖着。柳溶月觉得自己这是光明正大查案子,干嘛非得偷偷摸摸?这回她微服私访,没带了许多衙役作证。这回要是不把话说明白了,来日就算搜检出东西来对方也有说辞推脱。 所以柳溶月分外理直气壮:“宋长史!我的确在西边山脚下发现了许多蹊跷!这护坟地以西有座木屋,我刚刚亲自进去勘察!那屋子里有捆人的绳子!有绑人的柱子!地上撒满了散碎药材!白茬椅子上有可疑的彩线!屋子外面的黑岩石碑上还有硬物划痕!更有甚者,我找到了这些东西,立刻就有两个黑衣人拿着刀出来追我!宋长史,你还说这里干干净净?只怕让他们蒙骗了也未可知!” 宋长史似是大惊失色:“竟有此事?!大人!您也太沉得住气了!怎么不早点儿说?”他急忙吩咐身后的仆从:“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捉拿刺客?!” 宋长史身后二人答应一声,双双扭头向西边儿山脚狂奔而去。 苏旭没想到柳溶月独自混了一会儿,居然找到这么多有用的东西!而且她还曾被人持刀追杀?我的天啊!她现在这么胆子大么?我去年拍桌子她就能哭晕过去呢!要这么说我刚才拦着人家 说话太不应该了!不是,她这么听我的吗? 苏旭不禁有些得意:比起来苗太太对汉子喊打喊杀的劳心费力,本探花可算拈轻若重,不战而屈人之兵。哈哈哈! 想到这里,这位听说丈夫被人追杀的妇人竟然笑意满满,大家就见她亲亲热热地拽住了苏相公胳膊,貌似关切地殷殷询问:“没有伤到吧?可难为你了。” 傻乎乎的宛平知县居然还感动摇头:“没有!得亏我跑得快!” 包括宋长史在内的在场诸人,眼看此情此景脸色都是诡异万分。 宋长史不由心中狐疑:莫非这追杀大人的刺客竟是苏太太雇的?不能吧…… 宋长史的两个手下一去便是一顿饭的时光。当这两名壮汉从西边儿回来的时候,双双都是面无表情。 他们先向柳溶月施礼,再向宋长史回话:“我俩已经将西边儿林子搜索了个遍。可是并没见什么凶徒。至于苏大人说的那个小屋,那是寻常坟户们巡查山野放置杂物的地方。我俩进去看了一圈。并没有大人所说的绳、椅、药渣。门口也没什么黑色石碑,乱石倒是有一些堆在那里。我们想着,是不是大人看错了?” 柳溶月顿时不依:“不可能!我明明亲眼看见的!” 宋长史呵呵一笑:“大人莫急。我这两个属下当差多年,虽然勉强算得诚实谨慎,但是必然不如大人明察秋毫。这样吧,此刻天色尚好,道路不算难行,不如咱们一同过去再察如何?” 柳溶月有些害怕再碰到那两个黑衣杀手,有些含糊地看向苏旭。 苏旭料想有送宋长史陪着不会出事,他微微点头:“如此甚好。咱们就一起过去瞧瞧。” 从六角凉亭向西边山脚走去,柳溶月觉得自己并非如想象中那般认识道路。 初夏林密、草木葱茏,虽然看着殷山的方向是对,但是这里并无明确小径,多时都需踏草木而行。走着走着,她自己都有些含混了:这到底是不是自己跑来的那条路? 齐肃纵然是看惯脚印的猎户,无奈这半天宋长史的随从在周围辗转搜索,地上鞋印复杂。齐肃也已束手无策。宋长史的随从倒是认路,经过那二人有意无意地指点,一行人终于慢慢走到殷山脚下。 分开草木,果然有一座小小木屋,两个随从快走两步,推开屋门。 柳溶月就见屋里满当当笸箩、扁担、斧头、水桶,各种杂物不一而足,但是这里并没有什么椅子、麻绳,屋子中间的立柱也糟朽不堪,上面长着绿霉,似乎是长久没人碰过了。 柳溶月不可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地面上乱七八糟,但是绝无什么草药渣! 众人见了屋里的情景,齐齐看向柳溶月:那意思……大人您是不是看错了? 柳溶月还不死心,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小屋,屋门之外虽有乱石数处,可是哪里有什么黑色的石碑? 柳溶月顿时愣在当场:“不会啊!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有人把这里重新布置了!” 宋长史听了这话几乎要笑:“大人啊,座荒野破房谁会布置?这些泥渍、水渍如何布置得来?自大人说在这里查到线索到你我同来这里勘探,才过了多少时光?要布置也来不及啊。” 诗素从小收拾家务,她小心翼翼地挪动了几样家什,果然见污印和东西严丝合缝,显然是长年累月的积灰。 王话痨以前是茶馆伙计,见得人多,他在屋里转转,觉得这些东西,倒是林子里行走之人用得上的。 齐肃走到门口,围着那会“变脸”的石头转了一圈儿,看石头根处杂草丛生,要说这屋里的东西是歹人匆匆换了布置,虽然为难,好歹还能做到。但这门口的石头周边蔓草缠绕,若非春来草生的时候即是长成这个样子,仓促移动石头,定然会露出马脚。 再加上宋长史说话入情入理,众人不由再加几分相信。 柳溶月依旧不信:“可是我真看见了!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宋长史含笑劝道:“大人莫急。大人是读书世家公子、生长之处尊贵,大概少来荒郊坟地,刚才雷鸣阵阵、天色不正,您独个儿立在野外,又破案心切,只怕是心思焦急乃至见了幻象也未可知。” 说到这里,宋长史忽而满脸严肃:“你们不知道,荒郊野外、人烟稀少,又是坟茔之地,每逢阴天下雨之夕,偶尔妖狐作祟,幻象迷人也是有的!幸亏苏大人是进士官身,有文曲星庇护,只是被小小捉弄而已。这要是碰上个普通百姓,还指不定如何撞邪呢!” 柳溶月虽让宋长史说得毛骨悚然,可是她依旧觉得哪里不对: “不……不是吧,我明明看见的……” 可她再看身边众人,就觉得从王话痨起,各个都以复杂的眼光看着自己,他们好像都相信了宋长史的说辞。这辈子从没如此百口莫辩,柳溶月急得都要跳脚儿了:“不!我没害怕!也没焦急!我是真的看到了……” 然而,她就觉得此刻的宋长史以一种特别同情的眼光看着自己,这家伙捻须微笑,似乎已经胜券在握。眼看着事实俱在,人家摆明已经懒得再和自己再费口舌。 正在柳溶月急到面红耳赤之际,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苏旭。 然而即在此时,众人听到远远官道之上蹄声乱响。很快,几匹快马朝他们飞奔过来,马上骑手穿的都是宛平县衙役的服制。为首一人,正是宛平县的吴班头。 吴班头远远看见自家大人在此,立刻勒住坐骑、翻身下马,他满脸急切:“大人让小的好找!得亏您跟赵县丞那里留下了去处,要不然出了这等紧急公务,小的还真不知要去哪里寻找大人!” 吴班头对柳溶月抱拳拱手:“大人,玉贞公主得了皇上圣旨,这就要进京回府邸养病。公主启驾在即,咱们宛平官员需去跪送。大人赶紧回去吧!” 吴班头此言一出,宋长史似是轻吁口气:“大人,公事要紧。您还是赶紧回衙处置为好。倘若对这里还有什么疑问,来日慢慢再查不迟!” 吴班头听了宋长史的话,犹豫了一下儿,还是当面回禀:“大人,您今早出巡之后,公主府即派了女官来将结绿姑娘的尸身领回去厚葬。公主口谕是‘辛苦宛平上下了。’” 吴班头此言一出,宋长史似是大出意料之外,然而他还是极压抑地松了口气。 苏旭听了这话,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既然话说到这里,柳溶月也不敢再多延迟。她虽然心中充满疑窦,依旧搬鞍上马,与宋长史相揖而别。 宛平馆驿 匆匆赶回的柳溶月乌纱官服,率领宛平上下跪送公主移驾入京。 公主依旧称病,不曾出来接见百官。 眼看金玉车轿自眼前隆隆而过,宛平上下官吏皆松一口气:这档天大的差事总算办理完结。别看中间磕磕绊绊,甚至出了人命,但是谢天谢地公主不曾翻脸,总之能把公主圆满送走就是祖宗有德。 唯跪头一个儿的柳溶月心中滋味古怪:从我开始当官就为了预备公主回朝,筹银子、修屋子,人仰马翻闹个不一而足。然后公主来到宛平大伙儿跪一地,公主离开宛平公主再跪一地。这就完啦?几千两银子扔水里还听个响儿呢,修馆驿公主也就住几天。这图什么啊?他们男的要是就把官儿这么瞎当,我看也没什么意思!做买卖还图个赔赚呢! 更别提那鬼鬼祟祟的静海伯护坟地,摆明了里面定有蹊跷,公主你怎么就黑不提白不提了呢?只可惜了那个名叫结绿的宫女,年纪轻轻、花朵似的样貌!难道就此冤沉海底了? 越想越窝火,越想越赌气,好在柳溶月人怂胆儿小,纵然暗气暗憋火上脑门子,她也只好规规矩矩地朝车驾磕三个响头,算是恭送公主回京。 自郊外匆匆赶回的苏旭倒是有福见了公主一面,那自然是为了请脉。 公主到底年轻体健,又不缺乏补品滋养,小产不过几天的功夫,已经渐渐恢复了元气,身形也有了窈窕模样。玉贞公主对苏旭的医术颇多赞许,还赏赐了他一些簪环首饰。女子间相赠头面,算是闺阁交谊。玉贞公主送探花娘子这些东西,当真说得上进退皆宜。只要公主摇头,谁能说这是诊金呢? 簪环……首饰…… 苏旭长这么大还没收到过如此馈赠,他瞪眼儿看着这些白花花的东西,不由深深吞了口唾沫:这些玩意儿真要戴脑袋上么?看着就坠得慌。 就……也行吧……好歹是真金白银…… 于是六品安人叩头谢赏,甚不要脸地将东西飞快装进了自己兜子。 这次苏旭为公主诊脉之后,知她身子无碍,再开的药方就尽是些调理药物。看病开药行得很顺,只是这次来收拾药方、去捡药熬药的已变成了满脸肃容、不苟言笑的宫女青萍。 苏旭想起结绿笑意盈盈的圆脸,心头不禁悲凉,他嘱咐出口:“姑娘尽管放心拿药,这次开的全是妇女调理用的验方。照顾的病症甚为齐全,就算被旁人看到……也无所谓的……” 听苏旭说了这话,一贯脸色肃静的青萍眼圈儿红了一红,她默默点头、收方而去。 苏旭自以为这话说得声音甚低,谁知屋内高卧的玉贞公主却依旧听了个明白。 公主声音清 冷:“娘子这话是何意?难道你觉得结绿是为我抓药所以才被人害死?” 苏旭犹疑了一下儿,决定老实回答:“公主,结绿姑娘不幸身死,我不敢妄加揣测原因。只是听苏县令说起结绿姑娘的尸身情状,她十根手指都曾给扎入过钢铁细针。这素来是逼供妇女的法子。想那天晚上我与结绿姑娘道别之时,她还言笑晏晏、手指无伤。谁知翌日她竟自寻短见,真是让人可惜可叹。” 馆驿内室安静得落针可闻。 许是苏旭跪久了幻听,许是那日风吹落叶,苏旭恍惚听到公主仿佛极压抑地抽了抽鼻子。 良久,他才听到公主低声开口:“娘子!回了衙门告诉你丈夫,这事不是他能查的,这些事都不是他能查的。宛平知县并不是个好缺,倘若可以,你要劝他早早调离为上。” 馆驿内室极精致,公主的声音极幽远。 窗外扑棱棱地鸟儿惊飞,山边呦呦野狐哀鸣。 苏旭跪在地上,虽然云里雾里,却又毛骨悚然。 第八十六章 截胡好牌 宛平馆驿门外 当柳溶月目不经意回头瞥向馆驿的时候,她如遭雷噬、呆在了当场。 馆驿门外,一个极清俊的男子正在整顿鞍韂,似乎也要离去。 那个男子她魂牵梦绕!那个男子她朝思暮想! 这一年多来,她是那样锥心蚀骨地盼着他!他是她唯一的执念!他是她唯一的指望! 哪一天睁开眼,她不盼着他来信?哪一夜入睡前,她没念着他的名字? 今天乍然相逢,她已恍若隔世! 柳溶月真想冲上去摇那人胳膊:“表哥!你到底有没有收到我的信?!我那样苦苦哀求,你为什么不肯回来救我?!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么?!” 可她完全动不了!她觉得自己的手足都僵了,她只好用尽全力盯着他。 她好怕他突然消失!她好怕那只是瞬间的错觉!她只看着他,心就要碎了! 那人也看到了柳溶月,他有些尴尬地瞥了她一眼,他眼神躲闪、面红耳赤。 那一瞬间,柳溶月忽然从心底深处生出了不好预感。表哥为何如此慌张?即便我现在是“苏旭”,表哥也不至如此仓惶啊!以官身论,未到任的吏部郎中在馆驿歇脚,与宛平知县寒暄几句理所应当!以“亲眷”论,你难道不想问问表妹现在过得如何?我在信中写明白了,苏旭愿意与我和离!现在的“我”是能成全咱俩的啊! 柳溶月自然不知道:她的亲亲表哥已在馆驿中见过了“表妹”,表哥还让“表妹”抡圆了打得满地找牙!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炽烈,许是他心中有所亏欠,柳溶月就见自己那魂牵梦萦之人,居然神色慌张地搬鞍上马掉头狂奔! 柳溶月再也忍耐不住,她对着他的背影深情满满地低呼一声:“表哥!” 马上那人脊背一凛,柳溶月就见表哥吓到一般挥鞭催马,追着公主的车驾头也不回地疾驰去了! 柳溶月乜呆呆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表哥的身影越跑越远。 柳溶月曾肖想过无数次,男身的自己与表哥相见会是如何?他们该如何攀谈?能不能顺利相认?表哥会不会自她的眉梢眼角瞧出她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孩儿? 可她万万没想到,表哥居然见鬼了似地扭头就走! 柳溶月满脸胀红!柳溶月心痛如绞!若非附近站着许多僚属,她简直就要哭出声儿来! 赵县丞依稀瞧见了这边儿的情景,他错会了大人的意思,只当是沈大人傲慢无礼,竟然对苏知县视而不见!赵县丞连忙凑了过来,他轻轻将柳溶月拉到了无人之处。 赵县丞开口的时声音极低,脸色极其八卦:“大人!您何必跟沈大人一般见识?别看他不跟您说话,可那哪儿是您的不是啊?那是他自己没脸……” 柳溶月顿时毛骨悚然:难道赵县丞竟看出了我和表哥的爱恨痴缠?! 谁知赵县丞下一句话,让柳溶月的芳心直直心堕入谷底。 赵县丞偷偷摸摸与大人咬个耳朵:“大人,您还没看出来吗?这位风流蕴藉的沈大人只怕是公主的入幕之宾!世人都说他原本是钦州通判,若非走了公主的门子,怎么能如此神速地升官回京?” 后来,柳溶月依稀记得赵县丞对她说了许多许多话,可她一个字都没再听进去。她就这样在一众僚属的惊诧注视之下,失魂落魄、癔癔症症地独个儿回去了。 徒留宛平官吏面面相觑,大伙儿议论纷纷:“大人怎么了?” “咋自己就走了呢?不合规矩啊。” 王话痨赶紧往回找补:“没看见大人累了么?咱大人可是尚书公子!都尚书公子了,还不许娇气点儿?你们琢磨这个事儿啊,尚书公子再勤快,还有百姓家孩子的活路吗?” 宛平衙役听着吧,觉得好像、仿佛、大概……也是……这么个理儿…… “女医”苏旭“吭哧吭哧”亲自扛着一口袋公主的赏赐回到内宅之后,他就开始心急火燎地四处寻找柳大人,他是真想把公主那番语焉不详的说辞好好跟柳溶月参详一遍。 可是他找遍前院后宅,就是没见柳大人本尊! 诗素朝后园努了努嘴儿,她拽住了苏旭的袖子吞吞吐吐:“奶奶,您可别着急,您可别生气。那个……听说……小姐今天碰上表少爷了……她心里别扭啊!这不是……自个儿正在后院儿喝闷酒呢……” 苏旭顿时狐疑:“瞎扯!咱家哪儿来的酒?” 诗素满脸羞惭:“料酒……” 苏旭缓步进入了后衙小园。 春去夏来,花木葱茏。 这小小园林落在前任单大人手中就是荒疏寥落。虽说客不修店、官不修衙,无奈柳溶月和苏旭都是不忍见田园荒芜之人。几个月来,经过他俩悉心修整,这里虽无倾城名花,倒也处处青绿可爱。 苏旭踏步园中,看月季花开、蜀葵竞艳,池中荷花翠叶点点,花草倒是有些眉目了,只是伤在假山粗陋、亭台简朴,终究不算上乘。 看到这里,苏旭心中忽然生出一段伤感:这可真是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壁残垣……可惜了柳溶月一番真心啊,大概也是错付给忘八端了……别看她那表哥对我动手动脚,倘若是个有良心的,怎不上门来拜亲?更别提沈大人肆意出入公主内宅……寡妇公主还生了个孩子…… 唉,唉,唉! 然后,他就看见他家柳大人红头胀脸儿地坐在假山头儿上,正无比哀伤地擦鼻涕淌眼泪儿呢。柳大人身边儿还放着诗素姑娘的料酒壶…… 看着这样儿的柳溶月,苏旭长长地叹了口气,甭问!她也看出来自己让人甩了! 苏旭以为自己会生气、会发火儿、会跑过去大义凛然地骂她不成器。如今结绿死得不明不白,静海伯家护坟地稀奇古怪,玉贞公主都说宛平县令不是个好缺儿!只怕这里大有阴谋!你怎么还有功夫儿为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儿哭天抹泪,要死要活? 可他没有,他只是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儿陪她坐下,好久好久都没出声儿。 他也让人甩过,还不止一回。 他明白柳溶月的难过,他甚至生出了一番与她是难兄难弟的同病相怜。 苏旭拿起料酒壶,小小抿一口。 他觉得:其实料酒也不错,至少还能去去腥。 关于柳溶月遇到沈彦玉这码事儿吧,苏旭丁点儿不觉得奇怪。他打听了,沈大人这前任钦州通判一路跟着公主车驾入京,这些日子也是住在馆驿。那么柳溶月和她表哥到今日方才“偶遇”,必是沈彦玉刻意躲避以至避无可避的结果。 苏旭不知他俩说了什么,但看柳溶月这面相儿,就知道大概没什么好话。 苏旭又吮了口料酒,他心中哀叹:你说我这什么命啊?“夫君”让人甩了,我还得跟着劝。这么看来,皇上选我当“贤妇”真真没错儿,圣上您慧眼识人! 正在胡思乱想着,苏旭忽然听到身边儿的柳溶月幽幽出了声儿:“其实你们早就看出来……我表哥心里没我了是不是?” 苏旭尴尬垂头,他并没有回答她。 柳溶月狠狠吸溜了一下儿鼻子,她双手环抱自己的肩头哽咽:“现在想想,其实我爹爹、我后娘、笑话我的仆妇,甚至诗素说得都对!表哥心里压根儿没我!他但凡有一丝一毫跟我共偕白首的心,这一年来怎能对我不闻不问……” 苏旭就见柳溶月双眼赤红地看向自己,她语音幽怨:“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所以你从来不提我表哥,即便说起日后和离,你也只是一门心思地算计着帮我搂钱!” 苏旭赧然垂头,默默对着手指,他不想点这个头,觉得那样不太厚道! 他当了二十多年男人,如何看不出沈彦玉一去不回、毫无音讯,那是摆明了要跟柳溶月撇清干系?可他越跟柳溶月相处日久,就越不忍心点破这丫头的情迷心窍! 他总想着,也许有一天,她男人当久了,自己就明白了呢? 好些事儿,得自己悟。 看苏旭久久无语,柳溶月忽然泪流满面:“是我傻!就是我傻!人家早变心攀高枝儿了,偏我还拿他当救命草!我成亲的那天真寻思过干脆在花轿里吊死算了!要不是你一箭射进来把我打晕过去了,没准儿我已经死了也说不定!可他呢?为了升官委身公主!他不是人!” 苏旭愣怔一下儿,又吞下去好大一口料酒,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了。 略想一想,苏旭居然有些欣慰:这么说我当时赌气射那一箭还真对了!要不然柳溶月你死得多冤?哎,这就是老天爷爷睁了眼啊!你就不该为王八蛋殉节自尽!咱就不能让王话痨他们打赌赢钱!咳咳…… 柳溶月忽又怨愤:“苏旭!可你干嘛不跟我说?!你说!咱俩相处的这些日子,你是不是日日夜夜在看我笑话儿?天天腹诽我愚不可及?!” 苏旭一下子愕然,她这话说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他明白,她这是气恨到了极处,只好找个最亲近的人撒火。讲道理说,他这些日子变不回去,天天有事儿没事儿跟柳溶月嚷嚷,何尝不是存了这个眼前人好欺负的脏心? 那 就让她嚷嚷两句好了,也算一报还一报。 可柳溶月能嚷嚷几句啊?支棱起来不过须臾功夫儿,她自己又瘪了下去。 苏旭就见人家抱住膝盖啜泣得好不可怜:“对……对不起……苏旭……我不应该跟你发脾气……我知道……纵然你劝我……我也必然也觉得你是挑拨离间……是我自己傻……呜呜……就是我自己傻……哇……我怎么这么傻……天天被所有人欺负……” 苏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过来人似地拍了拍柳溶月肩膀儿:“月儿!不哭了。咱也不喝料酒了,再喝诗素要骂街了。咱下馆子去!哥带你去吃香喝辣!哥带你去喝梨花白!你表哥不是人,咱还不要他了呢。王话痨怎么说来着?对!就他那糠饽饽,甭想占咱这琉璃碗!” 柳溶月才不相信!她用手背擦泪,口中哽咽难言:“你骗我!咱哪儿来的钱去下馆子?哪儿来的钱……呜呜……喝梨花白?” 苏旭满脸无奈地从脑袋上拔了根簪子下来:“‘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你不是最恨这首《遣悲怀》么?来!今天自己做混账男子试试看。我跟你说,拿老婆的银子出去喝酒看戏做忘八端很快活的!要不然怎么天下男子都争着抢着做这忘八端?做了还要臭不要脸地写诗出去流传?” 他携起了她的手,还为她擦眼泪:“别哭了,哭肿了眼就没法儿出去逛了。你再哭!再哭我就带着诗素和王话痨去当忘八端!你想好了,我们出去花钱取乐,用得可都是你的嫁妆!” 柳溶月气得脸红跺脚,都忘了哭了:“苏旭!你敢!” 谁知胆大的苏旭居然破天荒地认了怂:“不敢不敢,自然不敢。”他从怀里拿出一块银子在柳溶月眼前晃了晃:“这是我做女医公主给的赏赐。哥挣钱,哥带你去快活!总行了吧?” 也不知为什么,柳溶月无端觉得知道自己让表哥甩了,苏旭竟然有几分心中窃喜的样子。不能吧?定是我看错了,人家苏旭就不是这样幸灾乐祸的小人! 其实得知柳溶月要对她那玉郎死心,苏旭还真有几分心中窃喜。 他最近一直发愁:倘若他俩哪天猛不丁换回魂了,柳溶月扭头奔了沈彦玉的怀抱。他不成全,柳溶月那儿不过去;成全了自己这儿难释怀,真正是两头儿难受。 更要命的是,苏旭还担心万一柳溶月没和他换过魂来,就去顶着他的脑袋瓜子去和沈彦玉玩儿什么分桃断袖,那他真是寻死上吊都来不及。 如今他俩竟肯自己决裂,细细想来,那还真是:美得很!美得很! 好容易哄得柳溶月明面儿上不掉泪了,苏旭立刻匆匆回了内宅。他今日立志,定然要打扮成个天仙下凡的模样,才好让柳溶月为自己心旌神摇!从此把沈彦玉扔到爪哇以西! 苏旭当时心情着实不错:要说这就是天交节气,时来运转,谁想到我还能有这么趁虚而入的一天。啊呸!是对手变节怪不得我! 那天,柳溶月独个儿站在厅堂,胡乱擦了把脸。 虽然被苏旭悉心地哄了,也感念他对自己一片关切之情,可得知挚爱负心薄幸,柳溶月哪能一时就转过弯儿来?她不过强打精神罢了。 正寻思着待会儿要和苏旭去哪里闲逛,她忽然听到门声一响,原来是赵县丞急忙忙从二堂送来一封拜帖。 柳溶月随手打开,顿时脸色苍白:那竟是沈彦玉送的请帖!精致信笺、华丽小楷,说是要请柳大人去藏春楼小宴,答谢他在宛平多日的照拂之情。 柳溶月心中狂跳之余,蹙眉问道:“藏春楼是哪里?” 王话痨掩口好笑:“大人这都不知?这藏春楼开在鸣玉坊。可是咱们宛平县有名的秦楼楚馆。我说大人,您要去咱可问明白了,这回是沈大人请客吗?您要知道,去那儿吃一顿,可够咱家过半年的。” 柳溶月听了这话,脸色更白。 她心中好恨:表哥!你负心薄幸也就算了!如何还要带着表妹的丈夫去逛窑子?! 气愤至极,她真有心将拜帖撕了,可是手指到处,她又心软含糊了。 说到底,柳溶月和沈彦玉究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她其实很想亲口听表哥解释……他负心薄幸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他有苦衷呢…… 她运气半天,恨恨一跺脚:“也罢,我去就是了!我倒要看看你同我有何话说?” 赵县丞看大人脸色不好,也趁乱匆匆跟去了……勾栏瓦舍…… 等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苏大奶奶香味扑鼻地走出三堂的时候,他才知道柳大人竟然自己出去了!及至看到了柳大人匆匆离去时掉落的那 份拜帖,苏旭嘴角抽搐、心中大骂:沈彦玉!忘八端!老子好容易抓把好牌,你又要给老子劫胡不成?! 苏旭正在暗气暗憋,不提防西厢门口的媚娘娇滴滴地笑:“喲!奴正纳闷儿,自奴进门儿,大人不图新鲜不爱陪我也就算了,怎么如今连奶奶也撂在房里?” 媚娘自在宛平一病不起,得了苏旭的照拂,很是安分守己了几天。无奈眼瞅着柳溶月对她视若无睹,每日只是拽着母老虎唧唧哝哝。媚娘要强!难免不忿! 苏旭正要呛回去,苗太太却风风火火地找上了门儿:“奶奶啊,天到这般时刻,我家那死鬼却突然陪着大人鬼鬼祟祟地出去了。公事不是都办完了吗?您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一肚子闷气的苏旭先看看媚娘、再看看苗太太,他眼珠儿一转,忽然计上心来。 如是,苗太太和媚娘就见大奶奶含泪含愁地亮出了手中请柬,大美人以帕捂脸,语声幽怨:“他俩……其实是相携去逛了窑子……”说到这里,苏旭特意瞥了媚娘一眼:“咱大人宁可出去听曲儿也不要你在家弹唱……妹妹啊,我都替你屈得慌……” 第八十七章 尚武精神 宛平后宅 媚娘气得一蹦多高:“什么?!大人嫌我唱得不好?聋了他的耳朵吗?!老娘这云遮月的嗓儿出了这个门儿他哪儿找去?白瞎我天天弹琴唱曲儿勾搭他!便是唱给个牛,也知道抬头瞧瞧我了!” 苗太太扎着手在屋里团团乱转:“好啊!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说这苍孙如何突然勤政起来?原来是恨不得溜出去勾搭狐狸精!”她陡然驻足,眯缝着眼睛看向堂尊太太:“奶奶!他们胡作非为,难道咱们就要咽下这口腌臜鸟气?” 媚娘切齿冷哼:“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面对一屋子嚣张女子,唯苏大奶奶最是贤良淑德。 他蹙眉低语:“爷们儿胡作非为,咱们这些柔弱女子又能如何?” 苗太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自然是打将上去教训他们!由得汉子们无法无天了不成?!” 苏旭貌似压事地劝解:“那也要从长计议才好……” 媚娘显然没跟上奶奶的脑子:“这还计议什么?抡拳头打就完事儿了啊!” 苏旭广袖遮口,呖呖莺声:“咱们都是端庄淑女,抡拳不雅……依着我说……咱得预备趁手的兵刃……” 不备不知道,一备吓一跳。 宛平县也有狼牙棒,宛平县也有亮银枪。苗太太三下五除二,切菜刀磨了个亮堂堂! 这边儿媚娘叫上了丫鬟诗素,那边儿苗太太点齐了差役们的老婆。 一众官衙女子威风凛凛、煞气腾腾,分明是一众阴煞神下降,街上刮好大阵红粉旋风! 宛平县藏春楼 柳溶月平生头回坐在秦楼楚馆。 搁半年前,她就是打死自己也想不到这辈子她还能逛青楼;搁六个月前,就是打死沈彦玉,柳溶月也不相信表哥能约她来这种地方! 以及,表哥没事儿就逛这种地方么?她一直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 很隐晦地将这个地方偷偷摸摸打量一番,柳溶月才知道,原来青楼也就是个装饰华丽的房子,楼下热热闹闹,楼上雅间清净,桌上还有点儿瓜子儿花生什么的。 柳溶月有心尝尝这种地方的干果如何,又觉得那样儿显得没心没肺。 倒是赵县丞俩眼乱转地站在本家儿大人身边,王话痨和齐肃双双戳在包间门口,就显得这屋里特别威风!威风是威风,不过这仨人里至少有俩是来过眼瘾的!唯齐肃站在这里浑身难过。他自知梅娘曾被卖到不是人的去处,所以尤其不忍见这些倚门卖笑的姑娘。 沈彦玉肃立内室,满脸郑重:“苏大人,并非我去而复返再多叨扰,实在是有几句要紧的话儿要与大人商量。”说罢,他瞧了瞧柳溶月身边的手下、门外的随从,些微歉然:“可否请大人的僚属暂且回避?” 沈彦玉约苏旭在此地见面,本意就是要秘密而谈,谁知道尚书公子竟然如此耿直……上青楼还带这么多闲人…… 知道的这是苏大人来此寻芳,不知道还当苏大人出门打狼!这位还真是不走寻常路! 柳溶月愣怔了一下儿,她轻轻挥挥手,意思是让大家且退。 见了表哥,柳溶月也得他俩的事儿还是私谈为上。 赵县丞怏怏地咳了一声,他拽着王话痨想去楼下喝杯便宜花茶。 王话痨嫌占不到便宜,嘴里嘟嘟囔囔:“请客不请咱啊?京官儿都这么小气的吗?” 沈彦玉慨然一笑,随手递了赵县丞一小块儿银子:“县丞带小哥儿去楼下听曲儿吧。” 赵县丞和王话痨称谢不已,齐肃厌恶这里,要独自去街上走走再来。 屋内,柳溶月深深瞩目沈彦玉,再见表哥,表哥依旧丰神如玉。她爱他多年,此时再见,她依旧心潮翻涌。即便察觉表哥大概变心,柳溶月还是对他含情凝涕,极盼着表哥说出什么贴心的话儿来,哪怕是随口问问表妹也好! 谁知道表哥略微沉吟,开口传递的都是公主的意思:“苏大人!此番公主卧病宛平,得宛平女医服侍医药,身子才得迅速恢复。这一回宛平县差事办得好。公主很满意。” 柳溶月心头不悦:什么宛平女医?那应名儿是你“表妹”给公主悉心诊疗!怎么着?提表妹烫嘴是吗? 看对方脸色似乎不好,沈彦玉错会了柳溶月的意思。 他前踏一步,低声说道:“当然,在公主身边服侍了多年的结绿姑娘横死宛平,是谁也想不到的事。但是大人尽管放心,此事公主已不追究了。” 柳溶月心中一动,不追究了?难道她知道真凶是谁? 柳 溶月脱口而出:“为什么不查了?难道结绿就该冤死?!” 沈彦玉没想到尚书公子如此实诚。他干脆拉把椅子坐到了柳溶月身边,对她很有一番推心置腹:“苏大人!你我在朝为官,说到底都是皇家臣子。有些事情若能破费一两条使唤丫头的人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真是上上大吉。你想啊,新皇登基日子未久,有些事情闹大了、查深了就会搅动朝局,圣上必然也不愿意在此刻兴起大狱。‘何为孝?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你我要心中有数,才是忠君爱国的明理臣子!” 说到这里,沈彦玉嘴唇微撇,柳溶月分明看到表哥强压下妒忌的神色,若非两人熟稔之极,别人万难察觉沈大人这一刻的微妙酸醋。 果然,沈彦玉继续说道:“苏大人是家学渊源的聪明人,如何看不出你这宛平京县,表面风平浪静,其实暗潮汹涌?好在令尊位高权重,大人又得公主青眼。你只要平安混过这两年,来日想要外放高升,还是内选入部,还愁没有门道么?” 柳溶月万想不到,表哥居然说出这等混账话来!结绿就不是父母生养的吗?什么叫破费一两条丫头的人命?性命一人就一条!摊到谁脑袋上都是天大的事!把你沈彦玉吊到荒郊野外,然后黑不提白不提了行吗?! 柳溶月心里纵然翻起惊涛骇浪,无奈这些年柳小姐都乖巧柔顺,事事唯恐逆了表哥心意。所以柳大人白张半天嘴,竟然没说出什么像样儿的言辞反驳。她不是没听出来,今日的表哥对她言语之间颇多眼红妒忌,说什么她爹位高权重,就是恨他自己毫无根基呗?那他这些年住在她家,口口声声对她爹叫“姑丈”,怎么如今用不上了就当没有了吗? 沈彦玉看出柳溶月嘴上不说,脸上颇有不以为然之色。 他哂笑三声:“苏大人,今日之约已算你我二人交浅言深。只是大人需要明白,适才鄙人转达的都是公主的意思。有句话好听不好听,我也不妨与大人点透了。大人虽是恩科探花郎,但是本朝探花三年一选,公主虽然年纪不大,一甲进士也见过几十个。别说是尚书大人的儿子,便是亲王侯爵本尊,还不是要向公主下跪行礼?若非这回驻跸宛平,你那女医夫人妙手回春,若非公主想要收揽她时常近身服侍,殿下才懒得对你如此尽心开导。”说到这里,沈彦玉垂下头来、微微叹息:“谁知大人竟有这福娶到如此贤妻,实在令人羡慕。” 柳溶月听了这话勃然大怒:“沈大人!我夫人难道不是你的姨亲表妹?难道你俩没有青梅竹马的情分?是你得了功名一去不回,现在看柳小姐救驾有功,你却在这里暗讽我夫凭妻贵?!这话亏你说得出口!” 沈彦玉脸上顿时且红且白:“她……她对你说了什么?” 柳溶月袖子一甩:“她什么都对我说了!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霁风朗月有何不可对人言?” 沈彦玉顿时一口气吊在那里不上不下!他是真想知道“表妹”到底与“妹夫”说了些什么?她没把那日在公主府两人的“邂逅”说与妹夫知道吧?倘若没说,他俩的过往还好说是少年情怀、发乎情止乎礼;倘若说了……那他妥妥必是调戏官眷! 可既然“妹夫”连霁风朗月都说出来了,那么表妹大概就没说那日在馆驿中的拉扯。也对!表妹从来就不是无情之人。 那日她不过一时受了惊吓才举止失措,他收到了她那样多殷切来信,他知道她心里放不下他的! 想到这里,沈彦玉眼圈儿红了!事情如何就走到了这一步?!想他和表妹两小无猜、情分不浅,他不是不想和她共偕白首,若非朝中没有靠山所以被挤兑远调,他也不至于阴差阳错被公主看中,成了公主的入幕之宾…… 及至此番在馆驿看到表妹为公主看病,沈彦玉又是震惊表妹何时学会行医?又是赞叹表妹风韵更胜往昔,所以才一时克制不住想和她略略亲近…… 其实自从那天被表妹扇了巴掌,沈彦玉就愧悔无极:倘若表妹当时吵嚷起来,不但自己与表妹娘家、婆家不好交代,就是回头看见公主也难下台! 事到如今,他怎能失了公主这个大靠山? 想到这里,沈彦玉将牙一咬,抵死不认:“苏大人,我与尊夫人虽然沾了远亲,可我二人并无私情!妹夫!你不可听人胡乱挑唆!兄长我极盼着你们百年好合!” 柳溶月额头上青筋都跳起来了,她揪住沈彦玉的胳膊:“你胡说!你明明曾与柳小姐山盟海誓!你说过永不相负的!怎么不过一年半载,你就要食言而肥么?” 沈彦玉恼羞成怒:“苏大人,我不知道如此荒诞不经的言语你是听谁说的?此人只怕居心不良! ”想起前些日子陆续收到柳溶月的书信,字里行间透出苏旭允准来日他们和离之事。沈彦玉收了此信只当是小女子的痴人说梦,并没认真理会。 如今看“妹夫”竟然拽着自己血灌瞳仁,他心想莫非我那老实妹妹竟然把前尘过往都说与苏探花知道了?他有心解释,自己和表妹虽然两情相悦,但是素丝无染。可是抬头看看廊上鸨母人影摇摇,想玉贞公主精明能干,谁知道这藏春楼里是不是就有她的眼线? 沈彦玉立刻装出满脸愠色:“苏大人!我不知尊夫人和你说了什么?倘若她胡扯了什么荒诞言语,那也是小女子自作多情!此事关乎她的清誉,关乎我的名声。尊夫人颟顸糊涂也就算了,大人你怎么也能将这些不经之辞当真呢?” 柳溶月顿时怔在当场!她万想不到,如此绝情的言语竟会从表哥口中滔滔不绝地喷涌而出。表哥的嘴唇薄而滋润,这幅唇齿曾经哄得她神魂颠倒!可他今日竟出言如刀! 虽然他在馆驿门口扭头而去,她就隐约明白了他已经负心。可是她怎也不敢相信,他竟然凉薄至斯!当初是他对她大献殷勤!当初是他为她采花吟诗! 他曾对天指日,说海枯石烂! 柳溶月双目含泪,她整个身子都在哆嗦:“你……你……你是坏人……” 沈彦玉没想到七尺男儿的苏公子居然被自己三言两语气哭了出来。不是!你就是尚书公子你也太娇气了吧!我没说什么啊! 他下意识地抱住几乎瘫软的柳溶月:“苏大人,你怎么了?苏大人,你别哭啊!苏大人!咱有话好说,回头传出去让人说我欺负了你……” 便在此时,房门洞开! 沈彦玉只听身后怪叫连连:“好哇!淫贼!” “你得罪奶奶也就算了!还要欺负我们家大人!” “合着老苏家男男女女你恨不得一个人儿包圆儿了是怎么着?我告诉你!痴心妄想!” 沈彦玉惊骇回首,只见冲进房来的一众女子各个凶神恶煞,分明来势汹汹! 为首一个白衣妇人,头盘素髻别着翠簪;锃亮长刀倒背身后! 她高底绣鞋、雪白罗袜,虽然步伐细碎,可是挺胸抬头! 明明是个小女子,偏偏气场一丈八! 来人正是他口中那自作多情的颟顸表妹“柳溶月”! 宛平堂尊夫人可不是一个人儿来的! 她左边跟着皂衣长发拿流星锤的俏媚娘,右边陪着身穿长袍手举菜刀的苗太太! “表妹”身后还乌央乌央地跟了一众扛着兵刃的宛平县衙女眷! 沈彦玉就是胆子大,也吓得一哆嗦! 眼前这个表妹模样儿虽然还是那个模样儿,可眉梢眼角含着千层煞气,身前背后透出百步威风! 要不是柳溶月扶着,沈彦玉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表……表妹!你这是让什么夺舍了吗?” 那白衣女子冷冷看着眼前这负心汉,她傲慢地挑起了嘴角儿:“你这糊涂行子在瞎说八道些什么?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说着,她回过头来:“诗素,奶奶我今日看来如何?” 诗素仓皇赔笑:“奶奶好得很!您啊,现在戴上凤冠就是要命……啊不!诰命!” 陪同前来的女眷齐声唱喏:“没错没错!奶奶精神!” “对对对!我们奶奶尚武精神!” “可不光上午!下午也挺精神!” 苏旭手持单刀慢慢向前走了两步,他上上下下将沈彦玉打量一番,不禁有些得意:小白脸儿!让柳溶月念念不忘那么久,谁能想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沈彦玉让苏旭笑得浑身发毛:“表……表妹……你待怎地?” 苏旭嫌弃地看向他扶柳溶月肩膀的爪子:“不许挨她!” 沈彦玉光速把手缩了回来,还在桌围上擦了擦:“表妹放心!我跟苏大人素丝无染!” 柳溶月见苏旭如见亲人,立刻冲过去伏在“老婆”肩头嘤嘤啜泣:“羲和!他是坏人!他欺负我!” 沈彦玉都要蹦起来了:“苏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瞎说!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表妹!我对天发誓,我跟你家大人清清白白!” 苏旭冷哼一声:“你在馆驿调戏我也就罢了,如今还要教唆我宛平上下一起来逛窑子!事实俱在,你还有何话说?!姐妹们,咱今天是来干啥的?” 知县夫人话音未落,只听身后女子齐齐呐喊:“教他规矩!” 自楼下匆匆赶来的赵县丞被苗太太一把薅住了耳朵,哀叹自己自投罗网不说;王话 痨看情形不对,立刻反戈一击:“奶奶!是赵县丞非得拽我去喝花酒!” 眼见人赃俱在,苗太太怪笑一声:“反了你这狗贼!” 赵县丞倒也硬气,他“噗通”一声就给老婆跪下了。 性命攸关的时刻,赵县丞再顾不得什么仕途升迁,他颤巍巍地指向了沈彦玉,满口呼冤:“太太饶命!下官也是受了坏人挑唆!” 一众女子的眼神齐刷刷地移到了沈彦玉脸上,沈彦玉强装镇定:“你……你们要干什么?这里是青楼!你们来这里不怕让人讥讽脏了身子?” 媚娘头一个蹦出来:“没有嫖的哪儿有卖的?混账行子还说娘们儿脏!揍他!” 在那如同苍茫末世的乱战之中,苏旭觉得柳溶月牢牢勾住了自己的手指。 苏旭怫然不悦:“你还放不下他?你还要为他说情?” 柳溶月凝望着初恋爆土狼烟儿的身影,她混乱地摇了摇头:“羲和……你说,隔了这么多人,我还能不能一口啐他脸上?!” 苏旭紧紧反扣住柳溶月的手:“走!我带你去!” 第八十八章 得封诰命 京城玉贞公主府 不觉间玉贞公主回京已有数日。 刚刚回朝之时,公主进宫面见太后,母女免不了相拥大哭;回头再拜皇帝,多年未见的姐弟亦相顾落泪。 果然天家骨肉、孝悌非常,堪为万民表率。 玉贞公主少年远嫁藩镇,为国守边有功,今朝重回京城,二弟都已做了皇帝。如是玉贞公主顺理成章地成了玉贞长公主,并且得到了当今圣上相当丰厚的馈赠赏赐,连带着公主府邸都给翻新得富丽堂皇。 至于这些封赏是可否看做是皇帝对公主帮他登基的酬佣?那就是桩见仁见智的事情了。 端坐在雕梁画栋的府邸之中,长公主懒洋洋地看着前来给自己请安的秦王内眷。 于那位年轻貌美、最爱说话儿的秦王爱妾,她只是敷衍微笑,就连正妃怀里那个白嫩可爱的侄儿,都没提起长公主的丝毫兴趣。 秦王的爱妾柳氏察觉受了长公主怠慢,脸色顿时不愉。 秦王妃倒是对大姑子的轻忽没有丝毫介怀。她很体谅长公主长途奔波的艰辛劳累,听说长公主还曾在宛平一病不起。单看长公主依旧憔悴的脸色,她便知她并未完全康复。想到这里,秦王妃亦觉得如此大张旗鼓地来折腾病人并不十分恰当,无奈皇家规矩如此,她不得不带着女眷来行礼如仪。何况拜见长公主之前,聪慧的王妃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丈夫与他长姐之间有微妙龃龉。皇家亲眷,更需以和为贵。 那么今天的礼节拜访,似乎她这做弟媳的就更加不能轻忽。 杨芷兰让俏丽乳娘将儿子抱了回来,自己歉然笑道:“长公主长途奔波,想来多有劳累。听说长公主在宛平卧病,不知现在可好些了么?” 玉贞长公主未曾远嫁时就见过这位宁海侯的长女,不过那时秦王妃还是个垂髫女孩。不想这位天之娇女竟做了自己的兄弟媳妇,也是造化弄人。 长公主不由叹息:可惜了这么个聪明人儿竟然扎到我家浑水里…… 想是这么想,公主面上依旧好好亲戚:“多谢王妃挂怀。此番染病来势汹汹,万幸宛平有位女医手段不差。得亏有她服侍医药,本宫才能转危为安。” 秦王妃脱口而出:“既然女医如此高明,为何公主不把她招到身边随时伺候?” 玉贞长公主淡笑摇头:“这位女医是宛平县令的正室夫人,我也不好强拆了人家夫妻团圆。”她含笑看向柳氏:“听说这位柳氏娘子即是你姐姐?你姐姐岐黄妙手,有些本事。” 秦王妃讶然看向柳朝颜,她真心夸赞:“妹妹的女兄竟然如此能干?” 谁知秦王这位爱妾丝毫不以姐姐的功绩为荣,她稀罕地“喲”了一声:“可我姐姐不会看病啊!姐妹这多年,我怎不知道她有这个本事?” 柳朝颜会这么说,一是觉得姐姐不会看病,怕她惹祸;二是厌弃柳溶月抛头露脸去公主面前做三姑六婆。所以她颇多流露了对姐姐的轻蔑不屑。 看场面略微尴尬,秦王妃含笑解围:“令姊是识文断字的闺秀,聪敏好学,读过医书也是有的。” 柳朝颜小嘴一撇:“王妃有所不知,我这姐姐愚蠢粗笨,在家时也不见她好好读书。如何嫁人不到半年就学会了岐黄之术?长公主莫让她哄骗了去。您还是找个正经大夫瞧瞧吧!” 柳氏此言一出,王妃暗自皱眉:怎么给台阶你还不下呢?长公主自己的身子她不知道?倘若你姐姐真成了庸医,你不怕柳氏满门跟着获罪么? 果然,长公主脸上瞬间现了不悦,不过似她这等胸有丘壑的女子自然懒得和幼弟的小妾一般见识。她讪笑一声:“你倒是个伶俐人儿啊,到我这里还不忘为姐姐守着谦虚谨慎。你放心,令姊温柔端庄,医术不错,这自然是令尊会教养闺女的好处。” 柳朝颜平素觉得自己聪明伶俐,比姐姐才能高出百丈不止。谁知成亲之后,居然有这么多人冒出来夸奖姐姐的好处,她顿时不太乐意。 柳朝颜任性地轻哼了一声儿:“我姐姐也算温柔端庄?长公主怕是看差了!难道您竟不知宛平县令夫人大闹藏春楼的新鲜事儿?这可是全京城的笑料儿。” 秦王妃眉头微蹙、小翻白眼,天儿聊到这里,她已经懒得为柳氏说话圆场了。 长公主顿时讶异:“竟有这等事?” 柳朝颜娇嗔学舌:“莫非长公主还不知道?人人都说,新进给调回京城的钦州通判沈彦玉沈大人途径宛平县暂住馆驿,很是得了宛平县令苏大人一些照顾。沈大人感念之余,请苏大人前去藏春楼吃酒致谢,谁知我那姐姐悍妒异常,竟然带 了宛平县的衙役老婆们打上门去!生生将爷们儿间的应酬给搅和黄了!” 听到沈彦玉的名字,长公主的眉毛轻挑了挑。 侍立在侧的青萍向公主点了点头,意思是确有此事。 长公主的神情立刻就复杂了起来。 长公主自诩精明厉害,自从得知沈彦玉曾和小苏夫人在馆驿拉拉扯扯,她立刻派人细查。此刻长公主已经知道沈彦玉与柳氏是青梅竹马、颇有情谊。所以这两日她没再招小苏夫人前来给自己诊脉,便是不想他俩再次相见。 那边的秦王爱妾没看明白公主的脸色,还在自顾滔滔不绝:“长公主有所不知,我这姐姐跑出去抛头露面,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姐夫没脸也就算了。她居然还唆使婆子们将那沈大人也臭揍了一顿!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沈大人调戏过她!长公主、王妃,你们请想,沈大人在外为官刚到宛平,哪里就谈到调戏于她?这也就是沈大人性情温和,不屑跟泼妇一般见识,要不然大家闹起来,岂非一起没脸?所以啊,公主您也别再说我姐姐温柔端庄……” 她话还没说完,小半天都懒洋洋的长公主却支棱了起来,她冲口就问:“你是说沈彦玉竟然带小苏大人去逛窑子?!” 没想到公主说话如此直白,柳朝颜倒有些碍口:“这个么……我就说不太好……只是堂堂朝廷命官的老婆带人去砸窑子,这不是更要命么?” 玉贞长公主眼神凌厉:“小苏夫人进去将那窑子砸了?” 柳朝颜含混点头:“正……正是如此无礼……” 玉贞公主寸步不让:“你确定你姐姐亲手打了沈大人?还指责沈大人调戏于她?” 柳朝颜这才觉出这样数落姐姐的不是,只怕会连累自己。 她顿时有些退缩:“听说……倒是……打了……哎呀!我也是听人说的……” 玉贞长公主脸色陡变,她冷哼连声:“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秦王妃连忙劝解:“长公主千尊万贵,何必跟区区六品官眷一般见识。” 玉贞长公主却猛然坐直:“如何叫不跟她一般见识?!想本宫这次回朝,陛下封我做大长公主,嘉许我少年适边,成年守节,赞我堪为天下妇女楷模表率。现在宛平县出了这等事,叫我如何坐视不理?” 秦王妃同情地看了柳朝颜一眼,心想:我已经仁至义尽,你家的事情要是连累了你,我可帮不上忙。 柳朝颜也觉出大事不好,她不禁有些发抖:“长公主……您……她不会牵连我家吧?” 然后,众人就见大长公主脸色一肃,她将身一正:“我定然要上奏皇帝!” 柳朝颜闻听此言追悔莫及,她连忙下跪:“长公主开恩!敢问长公主,我姐姐行为如此不肖,您要奏请她什么罪过?” 大长公主用力拍桌,疾言厉色:“封诰命!” 得知女医和入幕之宾其实大有冤仇、并非情侣,玉贞公主心里那个痛快啊,就别提了! 后来……苏旭就真成诰命了…… 皇封圣旨,金口玉言。 以礼而论,柳溶月官居六品,苏旭纵使贤孝也只能得个“敕命夫人”的封赠。无奈这是大长公主举荐,秦王正妃请旌,当今太后首肯。 大贤大孝的苏旭娘子于本月吉日被皇上破格宣命“淑慧安人”! 如此轰轰烈烈、赫赫扬扬,不但宛平上下张灯结彩,就连柳溶月的亲爹柳大人都在金陵任上泪流满面,冲北磕头:“皇上圣明!祖宗积德!” 柳大人高兴得都不行了:“我家祖坟这是浓烟滚滚啊!” 反观诰命夫人的老公公苏尚书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宣旨那日,老头儿在朝中受了一众同僚蛤蟆吵坑般的恭贺,直到回家还是癔癔症症:“信是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还能封诰命,生男操心直到老。” 得知儿媳竟然如此出息,张夫人同丫头婆子们皆合十念佛不已,直把周姨娘与寒香姑娘气了个仰面朝天! 等宛平县里三拜九叩接了圣旨,大伙儿齐声称颂奶奶贤明! 苗太太她们纷纷赞叹:“六品夫人得五品诰命,皇上这是啥意思?意思是那藏春楼咱们就砸得好!以前咱就是胆子太小,主意不正!要早出去痛打不成器的爷们儿,奶奶早成诰命了!今年打了是五品,明年还打还得升!这要是照着十年八年打下去,皇上没准儿还倒该夫人三品。哎?你说怎么打估摸也打不成太后吧?” “唉!那得多厉害才能打成皇上干妈!” 别个也就罢了,当家过日子的诗素姑 娘都快喜欢疯了。不为别的,诰命夫人有俸禄!哎呀,眼看少奶奶就按月儿往家挣钱了!这哪儿说理去? 诗素就跟看个稀罕物儿似地围着苏旭转圈儿:“你说!你说说!咱不服行吗?我们少奶奶上马杀贼,下马也杀贼。当男人有俸禄,当女人还有俸禄!您这辈子就算讹上人家朝廷了是吧?!要说太祖爷爷不容易啊,打下江山敢情是为了养活您的!这真是有福有禄不用忙!” 好容易轰走了大伙儿、关上大门,对着凤冠霞帔、胸悬金印的苏旭,柳溶月都傻了:“您这怎么混的啊?我现在对您心服口服外带佩服!就我这从小儿就是闺秀的自己混,我都混不出您这境界来!别说我,就是您妈混了一辈子,混成一品诰命,她都没混上封号!皇上封您‘淑慧安人’是吧?没有毛病!您的确是哪本儿书都会!” 苏诰命端坐榻上,暗道侥幸:娘的!这就正五品了?可比当官快了许多! 他难得对着柳溶月含羞谦辞:“哎呀!这也没什么。我娘说了,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得势蹬大雕。得志的猫儿雄似虎,落了难的凤凰……它好歹还能在水上漂!这当娘们儿虽说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可是本儿小利儿大,敢情真能看见回头钱儿!柳大人,我劝您也好好儿当官儿吧,也许哪天你也能蒙上嘉奖呢!我看出来了,皇上他们家多少是有点儿眼瘸!” 得了如许鼓励的柳溶月当即立下雄心壮志:以后定要认真为官,放手施为!怕什么?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睛的瞎家雀儿!你看苏旭这等瞎猫不是都撞上死耗子了么? 宛平后衙 自藏春楼得胜归来之后,柳溶月还是偷偷摸摸地哭了一场。 苏旭见到了,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甚至没有过去劝。 苏旭深信:以柳溶月的聪慧敏感,她一定对表哥的负心薄幸早有察觉。只是少年时用情太深,再加上一辈子没见过几个男人,所以她就爱上了这梦幻泡影,非逼着自己不可自拔。 谁人没有少年情怀?谁没痴迷过爱欲缠绵? 苏旭是个讲理的人,许他为朝露小姐伤心,就许柳溶月为表哥难过。 他甚至有些为她唏嘘:怪可怜的!没有表哥,还不是诰命。 自从苏旭当上诰命,领了俸禄之后,他就不像刚变过来那么伤心难过了。原来人生中的诸多痛苦,都是朝廷发钱可以抚平的。他现在明面儿上比柳溶月挣得不少,而且诰命还不用早起去衙门升堂。 太实惠了这活计!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躺家吃! 那就让柳溶月蒙着被子哭吧,暴雨之后万物更新! 不过苏旭很快就发现:雨后万物更新这个事儿吧……好像也不是特别容易…… 不是柳溶月哭起来没完,她就是再委屈她也有个累,何况家里还摆着笤帚疙瘩苏旭能给她讲讲道理。 就是今年这个雨,它是不是荡涤得稍微大发了点儿? 从月初到现在就下了一场雨,下了七天没有停,后衙的房都漏了。 苏旭也是头回当官儿……的老婆,他开始就是觉得这天儿湿漉漉地让人难受,诗素抱怨洗点儿衣服都难晾干,若非媚娘顶着一脑门子热汗在屋里烧熨斗不停手地烫,柳大人上衙门连身儿干松朝服都要摸不上了。 后知后觉的苏旭这才明白,敢情在后宅当个女子如此辛苦:三九天洗衣服,三伏天熨袍子,无论多冷多热,天天忙个不停。 他从小到大念书头悬梁锥刺股,辛苦虽辛苦,念出来还能考个官儿干。合着媚娘、诗素过得丁点儿不比他轻省,这辈子还就顶这儿了,这就是一干到死连点儿盼头儿都没有啊! 搞得苏旭自己都觉得自己坐在家里混吃等死不太合适。自从变成个女人,柳溶月就苦口婆心地劝他好歹学点儿持家,无奈苏旭全当她是王八念经、不听不听。等到今天真觉得不合适了,苏旭才开始臊眉耷眼地在家帮忙。然后他就发现,干家务这事儿吧,只要放下面子,谁都学得会! 那天,当苏旭美滋滋儿将一盘自己炒的银苗豆芽菜端上桌的时候,他忽然发觉:柳大人已经累到趴桌上睡着了…… 那阵子,苏旭觉得柳溶月特别忙。 暴雨塌房柳大人要带人去抢救民众;养济院漏水,柳大人要亲自去探看孤老;宛平县内积水潭、百泉溪、柳林河、卢沟河、清水河,这些平素清幽雅致的河池水景如今齐齐暴涨、似要泛滥成灾,操心的柳大人得时常带人巡查探看;看看雨势日夜不停,县太爷沐浴斋戒、诚心祈祷,汇同宛平官吏乡贤又将辖区寺庙宫观拜了个遍。 柳 大人心眼儿多:礼多神不怪,能管您就来。 县太爷放话了:“各位神仙,谁管雨停我谢谢谁!别的不敢说,宛平猪头管够!绝对不能让您白忙活!” 前脚儿带着大伙儿虔诚捻香,柳大人后脚儿回了衙门就统率衙役乡老清点麻袋、装砂装石,就担心万里有一、河道出险。 柳溶月为人胆小,遇事儿嘀咕,面儿上是那么说,她可不敢把什么都交给龙王爷! 如此风风火火、日忙夜忙,苏旭瞪眼儿看着柳溶月丰润可爱的嘴巴子飞快地凹下去不少。 苏旭不由感慨:好多事儿吧,不在会不会干,全在用不用心!你看我们柳大人,半年前二门都不敢出的主儿啊,如今撒出去当官儿,不是也忙得如同脱缰野狗一般?不行!我得给她补补! 就这么着,学着亲自做饭的苏大奶奶,那日好言好语、好声好气儿地摇晃起了柳大人,正要劝她好歹用些晚饭。 谁知柳溶月刚端起饭碗,筷子还没杵进嘴里。 苏旭就听院子里传来王话痨的凄厉高喊:“大人!可了不得了!浑河决口了!” 第八十九章 内外皆忙 宛平后衙 听见那凄厉的“决口”二字,苏旭猛一激灵。 他也没见过决口,他就记得书上说那叫“浊浪排空、浩瀚奔腾,田禾殆绝、人畜俱死”! 苏旭以为柳溶月听了这话必然吓个好歹。但是没有,完全没有!柳大人急匆匆往嘴里塞了半拉馒头,提溜起立在墙根儿的斗笠就跟王话痨冲出去了。 柳大人这些日子天天堤边儿走,早就湿了鞋。如此大雨滂沱、河流骤涨,她走在大堤上,脚下“噗嚓”响。柳溶月就是没见过世面,也知道堤土都苏透了!那怎么办呢?总不能哭一场吧?现在水已经很富裕了。 柳溶月当机立断,将赵县丞和宛平工房司吏寻了来商议大事。其实当县官跟当大户人家的媳妇有些相通之处,遇事不会没关系,找会干的给你帮忙就行。 办席找厨子,修枝找花匠,少奶奶盯住了手下人不出错就万事大吉。 好巧工房管事正在为连日暴雨急得跳脚,眼见大人居然有心防患于未然,工房司吏大喜之下,立刻给柳溶月递出往年河堤出险的成例无数,供大人审阅参考。 柳溶月一瞧之下,立刻照方抓药:先将豪雨成灾之情写出“水报”递送顺天府,再由顺天府上报朝廷。虽然说宛平县跟顺天府脑袋上顶着的是一片云彩,顺天府下雨皇宫里不可能地干,但是当官的套路是这么个套路,不能打量着皇上没瞎了双眼,官员就省了这道笔墨。 好在她这些日子回家苦练字体,已将苏旭的笔迹学了个七七八八,“水报”毕竟不是字帖。对着滔滔大水,官场诸人估计也没心思自己挑剔她的书法变化。 然后,柳大人就着人将宛平仓库里的悬旗、挂灯、巡河的铜锣通通寻了出来分发下去,救灾的船只她也清点完毕,放在一边备用。 大堤出险,需要民夫加固,就柳溶月手底下这几十号人肯定不够。便是征召力役也来不及,本朝立国已久,京县徭役繁杂。阡陌人家看着是好好土民,翻开书册瞧一瞧,人人身上都兼着差事,不是给王爷家看坟的,就是供着宫里养马的,更别提亲贵家的酒户、醋户、轿夫、厨役……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他们宛平县就没什么大闲人。 这要搁前面那位单大人,没准儿他就一筹莫展了。但柳大人办事儿总是能够另辟蹊径。她长得漂亮脸还软,说话从不带官威,那是惯会讨长辈稀罕的面相儿。 自当官以来,每个月听她宣谕的各村耆宿,现在各个儿跟大人混得极熟。毕竟这位大人不走寻常路,回回宣谕之后,她都从台子上蹦下来跟大伙儿一起吃早点。 你说哪个是卷圈儿,什么叫烙烧饼,哪家儿的炒肝儿好,谁家的豆腐脑儿香,没有这位大人不想尝尝的。自从宛平来了这位知县,耆宿们才明白:敢情一品官的儿子这么尊贵啊,看意思大人是从小儿没下过狗食馆儿。 一来二去,柳大人跟各村的长辈混个脸熟,属王话痨讲话:“大人跟耆宿们能算‘饭友儿’。” 柳溶月眼见手下无人,立刻派人接“饭友”们来共商大计。您都耆宿了,家里总得有点儿孙男娣女、后生小子吧? 果然!大雨天护送这些耆宿前来与大人叙话的便很有些本地乡绅、生员监生,这些人平素想亲近本县父母而不得,如今倘若大堤出险,大伙儿一起损失家财。 如此官民一拍即合!当真是有钱的乐意出钱场儿,没钱的愿意出人场儿。 如是,集齐了人手,预备好东西,一听说大堤出事儿,柳溶月扭头就跑出去了! 柳大人当时甚至有点儿兴奋!我这些日子可没白忙活! 想前些日子预备麻袋的时候吴班头还抱怨呢:“大人,太多了!哪年也用不了这么许多!” 要搁年初刚当官儿那会儿柳溶月没准儿就含糊了,现在柳大人可不听那个:哪年我也不是老爷们儿!我上个月都奔藏春楼了!这天下之事哪有说得准的! 手里端着炒鸡蛋的苏旭还没来得及嘱咐什么,他就见柳溶月大步流星冲出去了,然后他又见她大步流星地冲回来了。还没等苏旭想明白柳溶月要干什么? 她毫无征兆地把他的手拽住了,她双目炯炯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深情款款,她目不转睛,她狠狠地吞了口唾沫,才把掏心窝子的话说了出来:“羲和!我要是没拦住水,你就奔高处跑。越高越好,别等我了,听见了没?” 苏旭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柳溶月开始如数家珍:“你跑的时候别忘了背上我的嫁妆!你先拿银票,后带首饰,衣服包你紧着大毛儿的带,我有个昭君套是海龙的,你千 万给我拿着!我跟你说被褥铺盖就算了!那个反正也不值钱,咱不跟前任单大人比,他那挖地三尺、家徒四壁、卷走炕席也是个功夫……” 苏旭与柳溶月紧紧相扣的十指,就这样异样尴尬地慢慢松开了。 一道霹雳之下,苏旭倏地悲愤莫名! 他唾沫星子喷了柳溶月一脸:“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就惦记钱呢!” 柳溶月心道:那我惦记你?别以为我看不见炕头儿上的笤帚疙瘩!我五行缺打是怎么着? 那会儿的天儿啊,哗哗下着雨;那天的雷啊,咣咣天上劈。 苍天失色,日月无光。 柳溶月陡然生出些古怪的感觉:我要是死在大堤上,苏旭会不会为我难过呢?他一定会自己好好儿度过余生的吧?毕竟苏旭当女人半年就封诰命了!你说人家都这么能混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柳溶月腼腆地拍了拍苏旭的肩膀,她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啥也没说,自顾冲入了漫天豪雨。 苏旭呆呆地看着那个果决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半年来他日日恨她怂,如今人家不怂了,他反而有点儿受不了。还有!都决口了她还上大堤干嘛?她不会让洪水冲走吧?!对了!算命的不是说了他不得好死?不会应在这儿吧? 苏旭顿时眼圈儿发热、后背发凉! 他拔腿就要冲出去跟柳溶月一起上大堤!他逼她当官儿,他可没逼她玩儿命!这丫头老实巴交,人家一辈子没干过缺德事儿啊! 可是苏旭觉得自己被人死死地抱住了。 左边儿搂着他腰的是诗素,右边儿拽着他手的居然是媚娘! 她俩一左一右地死死拦着要冲出去的苏旭又吵吵又喊,她们怎么也不肯让他出了二门。 诗素劝:“奶奶!外头风急雨大,您这是要上哪儿啊?您现在这小身板儿,就是冲出去也得让风刮上天!” 媚娘嚷:“夫人!我知道您是担心咱家大人!可那大堤如何是咱们女人去的地方?您要是去了,还不让他们活活打死?” 苏旭顿时僵住:“凭什么打死老子……呃……老娘?!我去帮忙都不行吗?” 媚娘急得顿足:“奶奶真是大家闺秀,没见过外面的混账!人间凡有大事儿,新房上梁、新船下水、过山打洞。那起汉子再不让咱们女人沾边儿的!天不下雨,这起人还要寻个怀孩子的女人说是旱魃。大堤有事,他们正找不着人狡赖,您要去了可不是瞌睡碰枕头?” 诗素跟着点头:“是有这么一说!” 媚娘对着苏旭真诚劝道:“我听那些家中发水给变卖的姐妹说过,漫堤发水,最是要命。那起男子在堤上拼死,各个都不穿衣裳!肯有个裤头儿就是体面人儿了。奶奶去也不方便!” 诗素好稀奇地“喲”了一声:“竟是这样的!媚娘不说我真不知道。”她看向苏旭:“如此说来,奶奶你就是再担心大人,咱也不好去了。便是奶奶肯穿男装,到了堤上,一帮光头露腚的老爷们儿里就您穿着衣裳也定露馅儿!” 媚娘连连点头:“诗素姑娘说得是!这瓢泼天气,您就是穿着全副男装,顷刻就淋个湿透!到时候就是不脱衣裳也难保不露马脚。” 苏旭万般无奈,只得悻悻地回屋。 可刚走了两步,他又回头:“这大堤出险,关乎人命,难道咱们女子就什么都做不得了?” 媚娘一拍大腿:“如何不能?!看我的手段!” 热火朝天的厨房里,苏旭满脸崇拜地看着媚娘撸胳膊卷袖子给堤上的老爷们儿烙炊饼。也是苏旭舍得柴火白面,也是媚娘不惜力气,不多时,厨房的竹篮儿里就已高高摞了十来张香喷喷的热烙饼。 诗素已经叫了在衙值守的差役,凑够两篮子就给堤上送一波。 苏旭不由对媚娘肃然起敬:“媚娘!你这么能干给人当小老婆太屈才了!你出去好歹开店烙饼你也不少挣啊!天天在家跟我拌嘴真特别耽误你挣钱你知道吗?你这把子力气没用正道儿上!你亏大了!” 媚娘现在忙得团团乱转外加满头大汗,压根儿没工夫搭理本家儿太太对自己的古怪夸奖。 媚娘心里苦啊:怎么说我也是秦王爷赏的,贵人家来的。我打王府出来的时候我都寻思好了,我到了尚书公子房里,我得如何乔模乔样、做张做致!我定要迷得大人魂魄出窍,才不负这些年描眉画眼、品竹弹丝的本领! 可谁能想到啊……这缺德人家儿……这缺德两口子……坑得我光剩下干活儿了…… 合着我好 不容易修成个狐狸精,我上你们家卖苦力来了是吗?人家诗素还每个月一两银子呢!除了管饭你俩给我什么了? 她顺手塞了张烙饼到奶奶嘴里:“奶奶饿了吧?吃口垫一垫。” 苏旭吃两口炊饼,对媚娘更加赞不绝口:“媚娘,你看你长得又好,又会弹唱,还会熨衣服,还会烙大饼。媚娘,我看出来了,你人才难得!” 诗素都听不下去了:“奶奶!您能不能要点儿紧?她是来跟你抢汉子的!你俩理应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才是。往好里说也得是个面和心不和才是风俗,您怎么还夸上没完了?俞伯牙跟钟子期是爷们儿道儿上的故事,当娘们儿不兴这个。” 苏旭满脸不以为然:“一事归一事,能干就该夸!莫说抢汉子,就是抢爸爸,媚娘这烙饼的手艺也是一流!再说了,凭什么爷们儿道就都得是伯牙子期?你是不知道,做男人当面儿叫哥哥背后掏家伙的有的是。还别说叫哥哥,就是叫爹爹也难保险。” 要不是不能顶撞诰命,让苏旭戳心窝子半天的媚娘这会儿已经骂大街了。 她忍不住抱怨:“奶奶!谁跟您抢爸爸了?!我又不是吕布!” 苏旭摇头太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厨房忙碌,媚娘易怒……哎!媚娘我给你写首诗你看如何?” 媚娘对碍事的奶奶忍无可忍:“夫人!您稍微歇歇您那樱桃口!这厨房里都前脚趾打后脑勺了,您倒是帮帮忙啊!奶奶!诰命!伸把手您能不能累死?” 苏旭两手一摊,理直气壮:“我不会啊!” 这回诗素和媚娘一起冒火:“学啊!谁生下来就是厨子呢!” 媚娘抬手将一个面盆杵到苏旭怀里:“别跟我整这四六八句儿的,出去叭叭去!”她将手一指:“去!外屋和面!” 自知在厨房的能耐低,这会儿苏旭倒是好脾气,他端着面盆摇摇摆摆地出去了:“好好好,我学着干还不行吗?你着什么急啊?骈四俪六怎么了?有辱斯文,实在是有辱斯文!” 诗素对天翻个大白眼,扭头帮媚娘烧火去了。她们家这位奶奶着三不着两,你都没法儿向着她。 等苏旭真干上活儿了,媚娘就后悔了:咱们奶奶这和面的手艺吧,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最后人家莲步轻移地挪进来,臊眉耷眼地告诉你盆儿装不下了…… 而且人家还有的说:“这可不是我不干活儿,实在得怪宛平县面缸小!” 媚娘听着不对,她冲出去一看就傻了。 厨房外间那是撒了一天一地的白面啊!回头再看看活儿没干到哪儿,先把自己整得“一夜白头”的大奶奶,媚娘气得无语凝噎外加无限唏嘘! 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睛的瞎家雀啊。啥活儿不会干不耽误封诰命,你上哪儿说理去?我算看出来了,德言容功赶不上命好点儿正! 劈手夺下来诰命手里的盆,媚娘已经彻底没有脾气了:“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吗?要不您还是回屋歇着吧。您啥也不干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苏旭忽然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就不好意思了。你说我现在可太没用了,当男的我没法上堤,当女的我不会做饭。我还有脸数落柳溶月?这才半年多啊,怎么我就混成窝囊废了呢?不行!我得要强! 那日,苏诰命气宇轩昂地就往厨房里闯:“我得帮忙!我不能闲着!我都诰命了我不能让人说嘴!” 这边媚娘苦苦劝说,那厢诗素举着面板站在门口拼死阻拦:“求求您了!有话好说!奶奶!您就放过这些面吧!” 窗外暴雨如注,厨房里苏旭一次一递地拉着风箱。 他不会干别的,只好卖卖力气。柳溶月这身躯里没有多少力气,他的胳膊很快就有些酸了。但他没有停下来。在这么个时候,胳膊酸痛也比坐屋里让他心里好受些。 下雨天,潮气重,湿漉漉的柴火沤起不少烟;大热天,守着火,还没如何就已经汗流浃背。 苏旭一边擦眼泪,一边回忆过往:在他二十五年的人生里,他经历过多少豪雨?他见证了多少苦寒?深宅大院中的公子冬日望雪,恨琼林易融,生怕误了作诗联句;盛夏时节,他闲坐观雨,只叹息风急水骤,怕伤了池中青莲。 如今才知,在这等天气操持家务,是多么艰辛不易。 古有宰相之女王宝钏苦守寒窑,今有尚书儿子苏探花三伏烙饼。 果然快活不结婚,结婚不快活! 苏旭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忙活烙饼的媚娘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大人能不能把决口堵上?也不知遭了这趟灾,又有多少人家儿 卖儿卖女?” 苏旭心下惨然,他忽而问了句不相干的:“媚娘,为何你烙的饼子上都要压个树叶似的花纹呢?你不累得慌么?” 媚娘看看手中模子,低头擦了擦眼,她强笑着说:“奶奶有所不知,当年啊,有个呆子曾答应过我一句傻话。他说‘等开了春儿,绿了叶儿,家里有口树皮吃了,哥哥拼了命也要把你赎回来’……” 第九十章 破镜重圆 宛平后厨 苏旭自负此生读过许多缠绵悱恻的辞赋,念过许多哀婉凄切的文章,其中不乏令人黯然神伤的千古佳句。可不知怎地,媚娘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毫不稀奇的几个词儿,却让苏旭凭空红了眼圈儿。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诗素也是自幼家贫被父母变卖,回想儿时离家抱着母亲大腿痛哭的苦楚,她也偷偷擦了擦眼角儿。 那时屋里没人说话,明灭炉灶映着媚娘好看的侧脸,让她看来鲜活又哀伤,完全没了厉害侍妾的尖酸嘴脸。 漫天豪雨涤荡了天地,似乎连人们之间的龃龉也冲刷得平坦了些。 苏旭轻声询问:“媚娘,那个答应给你赎身之人可是你亲哥哥么?” 媚娘擦把热泪,用力摇头。她咬住牙根,只恨命似地垂头烙着她的饼子。 苏旭心道:那定是媚娘的心上人了?听这语声也是两情相悦被生生拆散。 唉,可怜! 诗素深深瞧了媚娘一眼,苏旭是当家奶奶,媚娘是外头来的小妾,你如何能把这样要命的把柄送到夫人手里?这是烙饼热糊涂了吗? 诗素刚想到这里,就听苏旭慢悠悠地问:“媚娘,你这哥哥现在哪里?你可知道?” 媚娘纵豁出去了,也有些心虚:“奶奶!您问这个做什么?” 苏旭叹口气:“你别害怕。我是说,倘若你知他下落,我不妨叫大人去将你那哥哥寻来,看能不能成全你俩团圆。” 苏旭没想太多:那么多老婆我都成全了,媚娘如今是柳溶月的侍妾。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排大小个儿也该柳大人成全一回! 媚娘“噗通”一声给苏旭双膝下跪:“奶奶慈悲!” 苏旭伸手欲将媚娘扶起,谁知媚娘坚决要跪。 她紧紧拉着他的手,热泪汩汩而下:“我早知奶奶不同那起鸡肠小肚的寻常女人,今日也是思量再三,才敢吐露心事。我与奶奶虽然见面就打,可我卧病在床您不计前嫌地看顾着我,媚娘不是没心没肺的人!我对您十分感激!虽然您坑我日日忙于家务,让大人没机会近媚娘的身子。可您究竟不曾打骂折磨于我。媚娘命贱人卑,心里是有数的……” 苏旭登时欣慰:还行,柳溶月倒不曾背着我与媚娘勾勾搭搭!没白瞎老子梳妆打扮外加日夜提防! 媚娘看奶奶脸色缓和,继续动情说道:“可真正让我敬佩奶奶是个女中豪杰的,还是前些日子您带着我们乌央乌央打上青楼!” 诗素一边儿和面一边儿感慨:不错,奶奶这事儿办得的确惊世骇俗。 苏旭赧然客气:“嗨!那也是我临时起意……本想着带着你们出门儿转转……” 媚娘固执摇头:“不瞒奶奶说!我自幼被人牙子转卖,什么腌臜地方没有呆过?全靠命硬才活到卖进王府!我在脸涩恶毒的老婆手下打过滚!这起女人看着厉害,见爷们儿眠花宿柳,她们不是打人骂狗、便是折磨下人,还要丧声浪气地咒骂我们是狐狸精。可恨她们扭头还要在找足了乐子的爷们儿面前讨好装贤惠,竟像是我们嫖了她家男人似的!” 此话虽然荒诞不经,可苏旭闭目想想,也没大错。他母亲提起周姨娘没什么好脸,对着自己亲爹倒是和颜悦色。这么想来周姨娘又有什么不是呢?他爹巴巴儿花钱把人家买回家当小老婆,人家不温柔服侍,还指望周姨娘对着老爷杵倔横丧吗? 说到这里,媚娘眼中几乎腾起了烈焰:“碰着您之前,我就没听说赌气吃醋还能打上青楼的!所以您好歹一挑唆,我就兴兴头头答应了!说实在的,我当时不怀好意。我寻思这帮青楼女子手狠嘴脏,您去了也讨不下便宜,只怕登时能成了全京城这十年的笑料儿!” 诗素心中念佛:你当现在就不是笑料儿? 苏旭脱口而出:“我凭什么去打人家青楼女子?管不住吃外食儿的,我也不能出去打卖包子的啊!” 诗素啧啧称奇:敢情道理还能这么讲,苏探花果然非常人! 媚娘为这句话简直要给苏旭磕个响头:“不愧世间万千女子,就奶奶破格封了诰命!您带着我们风风火火冲进青楼,居然不寻那起风尘女子的晦气。而是直接单挑官人老爷!太太!普天之下没有比您更说理的娘们儿了!” 苏旭心道:惭愧!我就没想过去打青楼女子!再说我心里恨得是沈彦玉,不上青楼我怎么摸得着打这情敌?!呸!哪里是情敌?对!我是恨他调戏于我! 媚娘用和面的手指揩了揩面颊:“奶奶!似您这等分得清香臭,拎得清事理的奇女子, 当真是天上少有,地上皆无!奶奶!从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再不找您晦气了!谁知奶奶竟然还存了成全媚娘的慈心!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媚娘膝行两步,握住了苏旭的裙摆:“奶奶!我今天既说了这么不要脸的话,也知道自己实在该死!您就是现在把我鞭笞发卖,我也不敢怨恨。倘若夫人还能成全我和我那哥哥再见一面……媚娘给您当牛做马,死也甘心!” 苏旭反握了媚娘的双手:“媚娘不必如此。你只告诉我去哪里找你那哥哥就好。” 媚娘胆小嗫嚅:“我……我只听人说,我那哥哥现在流落京郊……那人虽然未明言,但我痴想着也保不齐他就在宛平……这回我自告奋勇来烙烧饼,我就是想着……想着保不齐他就在大堤上……保不齐这个压了花儿的烧饼他能看见……” 说到这里,媚娘泪如雨下。 诗素倒吸一口凉气,心说:媚娘!您就是有这个心,也得找到人再求成全啊!哪儿有把底漏得这么早的?你可真不怕奶奶不走寻常路,狗脸扭头翻!你俩前些日子打出脑花儿来,你就笃定他不记仇吗? 而苏旭的头一个念头居然是:看看!我就说得我成全出一桌马吊!果然不假!这么看这屋里也就诗素不用我成全!还是诗素好啊,拿钱干活儿,没有废话! 偷眼看看苏旭脸色没有变得十分难看,媚娘哭哭啼啼地继续说道:“这烧饼上的印子,倘若奶奶不问也就罢了。奶奶既然问了,我今儿豁出去也要明白回您的话,我小时在家烙油饼,便爱偷偷在油水多的饼子上刻意掐出个树叶儿印子来留给我未婚夫吃。后来家乡大旱,我爹娘三十斤小米儿将我卖给人牙子。我与未婚夫被迫分离,眼看此生再不得见。我就许下了心愿,倘若这辈子能斋僧礼佛、赈灾济苦,我就烙这样儿的树叶饼出来散,只盼天可怜见,有朝一日他能看见……” 媚娘那边儿絮絮叨叨还没说完,苏旭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他猛一抬手:“且住!媚娘,你是说……你小时候让爹娘用三十斤小米卖给了人牙子?” 媚娘哽咽点头:“大旱灾年,穷苦人家的丫头,哪能卖出多少钱来?” 苏旭忙问:“你是哪里人氏?” 媚娘低声回答:“奴是北直隶真定人。” 苏旭急切再问:“你被卖了多久了?” 媚娘擦把眼泪:“也有十个春秋了……” 苏旭“啊”了一声:“不意你不忘旧情,也是个坚贞女子。” 媚娘满脸羞惭:“奶奶休说这话……我如今已经是这副样子……再说什么‘坚贞’不怕天打雷劈么?” 苏旭满脸慎重地将媚娘搀扶起来:“梅……媚娘啊!你既许下如此大愿,苍天在上,因果不昧,我如何不愿成全?来来来,这里还有二十斤白面,咱今儿都把它烙了!咱把这些饼子都送到堤上散给大人身边儿的人吃。没准儿这桩好事儿做完,你就与情郎团聚也未可知!” 苏旭已经想到,媚娘没准儿就是齐肃苦苦寻找的未婚妻子。他本想将此事挑明,转念一想:北直隶偌大,真定府人多,大灾之年卖儿卖女原本寻常。齐肃苦苦寻找梅娘已有多年,媚娘找情郎也是心心念念。倘若寻来不是,岂非让他俩太过伤心?倒不如诓骗……呃,不,成全媚娘把这些大饼烙完再说!毕竟我是新鲜出锅的诰命夫人,面对着暴雨如注也不能坐视不理…… 只是此刻恍惚有桩什么事,盘桓在苏旭胸中仿佛十分紧要,可真要他说是什么事,却又说不出来。这感觉让苏旭十分难过! 诗素立刻阻拦:“奶奶,咱不过了?咱家就剩下这二十斤白面了!小……大人下回发俸禄还有半个多月呢!” 媚娘受宠若惊:“奶奶不可啊!咱们过日子要紧,可不敢连累大人后半个月挨饿。我知道咱家清廉。再说就咱们俩半人……嗯,咱就三个人,再烙这二十斤面也来不及啊!” 诗素甩着酸痛的胳膊嘟囔:“不错!奶奶您就是有倒拔垂杨柳的底子,我也没有力拔山兮的力气。这半天和面和得啊,我膀子都木了!” 苏旭成竹在胸:“怕什么?找苗太太去啊!” 诗素嘿然有声:“打仗也找苗太太,烙饼也找苗太太。苗太太是穆桂英--阵阵到。” 苏旭撇嘴驳斥:“你这丫头头发长见识短。倘若不给苗太太找些事儿干。苗太太精神百倍,自然能给赵县丞寻出来无穷不是。本诰命时常请苗太太助阵,也是存了对赵县丞的慈悲。” 媚娘听了这话差点儿给苏旭又双膝下跪:“奶奶!您就是观音再世!” 苏旭将她搀扶起来,心道 :可不敢瞎说。也就男生女相这段儿我能跟人家菩萨攀攀交情…… 那日,诗素寻来苗太太,苗太太叫上了李夫人,各人又都有丫头一、二不等,于是顷刻间乌央乌央就来了十个八个官衙内眷,有道是人多力量大,有人好办事! 彼此丈夫都在大堤上忙活着,那么来烙些饼子给他们充饥这些女眷也都情愿。 尤其大伙儿来到内宅一看,堂尊太太已经忙到浑身上下满是白面,活脱“一夜白头”。众位女眷大骇之下,立刻卷袖子干活儿。诰命夫人都如此身先士卒,她们袖手旁观也不合适! 如是忙了几个时辰,就有二十多斤雪白面饼做好,媚娘含着热泪,珍而重之地逐个给饼子上压了树叶印子。留守在衙门的几个差役一声吆喝,冒着大雨将封好的饼子送上了大堤。 能干的都干了,心里也踏实了。 眼望着外面天色渐明,瓢泼大雨仿佛渐渐有些收势,一众女子……外加苏旭,齐齐对天合十,祝祷宛平平安。 许是苏旭领着大伙儿祈祷成功,许是狂风暴雨终有尽时,不到正午时分天色已近放晴。 又过了一会儿,县衙门口人声鼎沸,苏旭恍惚听到吴班头亢声高喊:“大人回来了!” 还没等苏旭他们到二门去接大人,大伙儿见一个举着烧饼的男子直眉瞪眼闯了进来! 那人正是浑身湿透的齐肃! 说也奇怪,屋里这么多女子,齐肃一眼就瞧见了媚娘。 他就那么怔怔地瞧着她、瞧着她,忽然发出一声含泪嘶吼:“梅娘!真的是你吗?!” 脸色苍白的媚娘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差点儿瘫软在地:“天爷啊……我的哥哥!” 这二人抱头痛哭,哭声直干云霄! 眼见这俩人历经坎坷终于破镜重圆,在场女子唏嘘之余,齐声念佛赞叹。 苏旭瞩目良久,长叹口气:“唉……成全了这么多回,也就这次,最让我心里高兴!” 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边儿冒出个湿漉漉的家伙:“嗯。你把我的侍妾成全给别人,当然心里痛快。一出一进,你当我傻?” 苏旭扭头一看,竟是浑身滴水的柳溶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边! 他顿时惊喜:“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一天一宿在堤上……你没事儿吧?!” 柳溶月晃里晃荡地把下巴搁在了苏旭肩膀儿上,她说话都拉了长声儿:“羲和……别提了……人家累坏了……” 苏旭揪着柳溶月脖领子将她薅了起来:“决口堵住了?” 柳大人陡然双目生光:“当然堵住了!羲和!我会修堤了你敢信吗?我在大堤上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宿啊!我扛麻包去了!我可能干呢!这身子真好使!我如今才知道,身高腿长有力气是这么有用的好事儿!可叹我前半辈子都让他们骗了!什么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真要长这样儿,但凡有点儿事儿别说帮忙,跑你都跑不动!羲和!你可别上了他们的瞎当,你得平常多吃点儿,没事儿再出去溜达溜达!我觉得你现在替我觉悟还不算晚!” 柳溶月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开心,眼见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开始引人侧目。 苏旭一把捂住了柳溶月的嘴:“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大人累了!回屋去咱们换身儿衣服慢慢儿说……” 眼见夫人急匆匆地拽了大人回房,齐肃和梅娘相拥相抱又哭又笑,也是在大堤上忙活了一宿,也是浑身湿得跟落汤鸡似的王话痨看看光杆儿一个人儿的自己,忽然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他有些没落地从怀里掏出来个湿漉漉的烧饼,满屋子踅摸着想找块咸菜。 正这么个当儿,王话痨忽然觉得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儿。他扭头一看,却是从来不给自己好脸儿的诗素,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银丝面…… 诗素满脸关切:“话痨哥,这一天一宿你辛苦了。趁热吃点儿东西,赶紧回去歇着吧。湿衣服换下来搁门边儿就行,待会儿我拿去给你洗。” 察觉自己也有人关心,王话痨登时满脸感动:“诗素妹妹!多谢你了。” 诗素笑道:“看出来你累了,话都少了许多。” 谁知她话音未落,就见王话痨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已经开始滔滔不绝:“我的诗素姑娘喂!我跟你说昨天晚上可太险了!大堤决口这么宽!那水嘿,哗哗的往里灌啊!谁看了不眼晕啊?咱大人晕得快坐地上了!这话我就跟你说,大人他开始也不敢往前儿凑,远远儿站着小脸儿煞白!谁能想到啊!大人眼看着远处一座民房让洪水顷刻淹到窗户根儿 ,那些村民,哎哟喂,我跟你说,大人孩子冒雨在房顶儿坐着嚎。咱大人也急眼了。你猜怎么着?人家袖子一卷就奔着麻包冲过去了!这一冲可不要紧,你想堂尊大人如此身先士卒,旁边儿的官吏、乡绅还好意思站着看吗?那还不大伙儿一块儿上啊?本地耆宿都看傻了,说活了这么多年,一是没见过这么大的水,二是没见过这么猛的官儿!哎哟,给老头儿崇敬的嘿,要不是我搀得快,他就跟堤上给咱大人跪了!哎?你上哪儿去?你听我说完啊!还有我!我也可威风呢!” 精疲力竭的诗素让王话痨这番如决堤洪水一般的闲话轰得眼晕耳鸣。 她翻老大白眼,随手将个新出炉的烧饼直直塞入王话痨口中:“吃都堵不上你那嘴!” 第九十一章 官清至此 宛平内宅 柳溶月那天在屋里走道儿“啪叽啪叽”一步一个脚印儿,恍若一个刚刚上岸的水猴子。苏旭拿着墩布跟在她屁股后头不停手地擦,要不然柳大人走过的地方儿过两天能长出蘑菇来。可见这一天一宿她在大堤上是如何身先士卒! 忙忙叨叨地预备了热水、澡盆,苏旭果断将柳溶月湿透的衣裳全扒下来,然后不由分说将她推入热水盆里泡着。 柳溶月此刻已经累得癔癔症症,顾不上不好意思了。 自她变成了男子,沐浴更衣从来不要丫鬟们伺候,更别提让苏旭看见。可现在她真是累得连脑袋都抬不起来了,所以柳溶月豁出去了,反正这身子苏旭比她熟,爱咋咋地吧…… 况且在大伙儿眼里,他俩是夫妻,行此亲昵之事理所以当。 夫妻?亲昵? 想到这里,柳溶月就是精疲力竭也心中一突,自从那晚痛哭过一场,她已不再指望这辈子还能跟表哥比翼双飞。 反观苏旭这边儿,人家已经顶着她的名头混成了“淑慧安人”,怎说都是皇恩浩荡。柳溶月知道她这辈子已经很难跟苏旭和离了,和离就算违旨。 吃朝廷嘴短,拿朝廷手软啊。 至于她跟苏旭以后到底怎么处?就挺难的。 也是最近一桩一桩又一桩的急事追到脑门子上来,所以柳溶月干脆放任自己不想这事儿! 可是现在吧……大堤也补上了……洪水也暂退了……衣裳也扒下了……好水儿也泡上了……苏旭那么大个活人在她泡澡桶前晃悠来晃悠去…… 有些事儿吧,柳溶月丁点儿不想,好像也不是那个事儿;但是细想吧,他那么厉害,她又不认头挨打一辈子。 苏旭本来也没想瞪眼儿瞅着柳溶月洗澡,他是想回避的。无奈苏旭眼尖,伸手就从柳溶月头发里扒拉出来一枚活螺蛳! 柳溶月这辈子没想过自己身上还能长出这个爱物儿!她惊吓之余,伸手乱划,差点儿把自己脑袋拔下来! 为避免柳大人受惊自尽,苏旭只好搬个马扎儿坐在澡盆边儿帮柳大人洗头。他悉心地从她的头发深处慢慢往外梳理杂物,不多一会儿,苏旭身边儿的小盆儿里已经看见水草、泥污、还有两只小虾米…… 柳溶月僵直着脑袋让苏旭摆弄,她今天的确脏,就柳大人现在这泥菩萨的德行,想要再变回干净人样儿,没苏旭帮忙还真不行,至少得麻烦人家给搓搓后背。 柳溶月本来以为自己会害臊到把脑袋扎到澡盆里,结果好歹洗一会儿她就差点儿睡着了。苏旭今天是恁地温柔啊! 温柔的苏旭换了好几桶热水,才把柳溶月洗出来本来颜色。他记得上回这样劳作,还是小时候跟奶公刷马。讲道理说今天的柳溶月可比他爸爸的马脏多了。 她身上洗下来的泥垢,明年他能种盆碗莲。 苏旭抚摸着柳溶月的长发,真觉得他家柳大人真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再打几盆热水兜头浇下去,柳大人渐渐恢复了莲花似的皮相。 此情此景,落在苏旭眼里当真合心可意,活色生香。 苏旭仔细打量着澡盆里洗吧干净了的柳溶月:她的脸上有许多擦伤,指头也有诸多淤青,左肩干脆红肿高起,看来是在堤上忙得不善。 他伸手抚上了柳溶月的肩膀,柳溶月似是吃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屋里水汽氤氲,她和他之间如隔了烟雾朦胧,有种异样的不真实感。 她没说话,他也没有说话,历经一番生死,此刻能够安稳对视,反而胜似了千言万语。 隔着烟、隔着水,柳溶月凝眸地看着“自己”,一瞬间心中万分安定,她慢慢地伸出了手指,轻轻抚上了苏旭的侧脸。 柳大人无限怜惜:“这一天一夜,羲和烙了不少饼吧?咱家是不是面都让你和完了?” 苏旭含羞别过面孔:“你怎么知道的?难道只看堤上有多少饼子,便知道我在家忙成什么样儿了么?” 柳溶月恬静摇头,她用手指刮了一下儿他的面颊:“光看您头上脸上这些白面,我就知道你这一天一宿糟践了多少粮食。羲和,去换条裙子吧!大半天了你都没发现自己屁股后头坐了张面饼么?” 屋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苏旭扭头就走:“你自己洗吧,我不管了!” 柳溶月望着苏旭的背影大声嚷嚷:“你别走啊!我头发里还有小螃蟹吗?” 苏旭怒道:“有的是!” 片刻之后,好容易把自己洗净擦干的柳大人怯生生地坐在桌边儿, 与擦脸更衣的苏诰命面面相觑。苏旭今日恁地贤惠,并不同胡言乱语的柳溶月一般见识。 就柳溶月出浴穿裳这会儿功夫,他已帮她张罗出来些热腾腾饭菜。 柳溶月神色古怪地看着眼前这块新烙出来的白面大饼,这大饼儿的形状吧--怎么看怎么像个屁股…… 苏旭兴奋地坐在柳溶月对面儿,满脸期待:“你吃啊!不是饿了吗?我昨天学了大半宿才会烙饼,这就做出来给你尝尝!我这辈子还没给人做过饭呢。” 虽然饿得肚子咕咕叫,但柳大人心中还是非常纠结,她有心想问:这饼到底是您做的还是坐的呢?但是看看里屋供奉的家法笤帚,她又把话咽下去了。 她强行安慰自己:看吃别看做,熟了差不多! 然后柳溶月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把饼子塞入口中,居然味道还行! 看柳溶月大口小口地吃自己烙的饼,苏旭十分开心:“我烙的饼虽不如媚娘她们做得好看,可是口味不差许多。再说普天之下,谁定下饼子必须是圆的?你看媚娘就是给饼子做记号,才和齐肃破镜重圆。我想好了,我这饼子就是要不以常规。你看它的模样像不像……呃……柳溶月你放心吃,这真不是我一屁股坐出来的……” 看柳溶月一口面饼差点儿喷出来,苏旭连忙给她拍胸捶背:“怨不得媚娘她们不让我擀面,说怕人吃了骂街,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要不你来碗粥吧,水无常形……谁熬的粥都是碗样儿……” 柳溶月干咳两声,企图强行扭转这尴尬话题:“羲和!我真没想到!齐肃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未婚妻子,居然就是咱家媚娘。你不知道,齐肃在大堤上看见媚娘做的饼子,当时就疯了,非说是梅娘死了!这是来赠饼作别。要不是我和王话痨拼死将他抱住,他差点儿从大堤上跳下去殉情……” 苏旭想想此事,也是慨叹世事难料。 不过自从媚娘与齐肃相认,这一半天都有个恍惚的想头在他脑中盘桓不去,可他又实在抓不住要领,真让人坐立难安。 苏旭强笑着与柳溶月搭话儿:“好在历经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也是老天爷爷肯保佑成全。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他俩不去拜拜月老真说不过去了。” 柳溶月看看盘里的饼子,再抬头看看西厢,不由心生一计。 她小声询问:“他俩现在如何了?傍晚抱头痛哭了那许久,我当时浑身上下泥汤泥水的,实在不便奉陪到底。如今小两口可算团圆了吧?也不知道他们吃饭了没?”柳溶月端起盘子:“要不我给他俩送点儿过去。” 苏旭一把将她拦住:“你可别去!天黑日晚,人家现在……恐怕也未必纯是说话儿呢……” 柳溶月先是没明白苏旭说什么,她略想了想,陡然脸红。 那时明月刚上了柳梢头,她让他紧紧抓着手,屋里的气氛也忽而暧昧了起来。 就在这么个当儿,他们陡然听到西厢有个男子大嚷了起来:“梅娘!使不得!” “梅娘!不要啊!” “咱俩明天就成亲还不行吗?!” 苏旭暗挑大指:果然是久别重逢,干柴烈火!没想到梅娘居然如此豁得出去! 柳溶月不禁赞叹:敢情我们齐肃还是这么腼腆守礼之人。 他俩一个念头没有转完,就听齐肃在西厢哀嚎:“救命啊!” 柳溶月和苏旭一起惊诧:竟然如此干柴烈火么? 八卦之心熊熊燃起!他俩并肩冲出去围观! 谁知西厢门外连哭再闹的二人完全不是他俩想象中那龌龌龊龊的样子! 柳溶月就见此刻已改称梅娘的媚娘披头散发、跌坐在地,几乎哭得站不起来了。 梅娘手里牢牢握着一把匕首,虚虚地抵着咽喉,整个人已经泣不成声:“我……我如何还能跟你成亲?我不清不白,不贞不洁。哥哥!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心心念念,只是想再见你一面,与你细细诉了衷肠,就可了无牵挂地去死。说什么共偕白首,我如何还敢奢求?” 齐肃远远站着,也不敢过去夺那匕首,也不敢错开眼神须臾。 他哀哀哭道:“梅娘!梅娘!你不可如此……当初是我家贫人穷,无力下聘,你才被父母推入火坑。说到底是哥哥对不起你!就连转过年来,树叶儿泛青,田里约略有了些收成,我都没本事把你接回家同甘共苦。是我爽约在先,我怎么还有脸挑拣你是否完璧?梅娘这十年吃苦受罪,都是哥哥的不是。你把匕首放下,有话咱们好说!” 梅娘声泪俱下:“哥哥良心好,梅娘不能污了你 家门。就连我爹娘都嫌我身脏肉臭,那年我回家探视父母,他们一盆臭水把我泼出门外,告诉我死在外面别再脏了家里的地。我爹娘都看不起我,我如何还有脸跟你过日子?哥是好人,我不能坏了你家名声……” 听到这里柳溶月心头火可就压不住了! 她一步蹦到梅娘面前急赤白脸:“媚娘!说话讲良心!我对你也不薄啊!你怎么就有脸在我家过?我都穷成这样儿了,上个月你找我要钱买鞋不也理直气壮的?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 苏旭顿时大怒:“好啊!我糟蹋点儿白面你满脸吝啬!你还有脸偷偷给她买鞋?” 从下房冲出来的诗素紧紧拽住了苏旭:“奶奶别急!那是大人的私房钱!” 苏旭怒火更盛:“她还偷存私房银子!” 柳溶月吓得口不择言:“我……我听赵县丞说……男人手里不能没点儿银子……” 听见内院儿大乱,匆匆赶来劝架的苗太太闻听此言扭头就上厨房找棍子去了。 跟脚儿赶来的王话痨听到这里,连忙拽着柳溶月后退:“大人,说不清了,小杖受大杖走。要不咱先跑为敬吧!” 柳溶月越想越生气,她在王话痨怀里打挺挣扎:“梅娘!做人讲道理!大人我挣俩钱儿容易吗?合着齐肃心眼儿好,就我心眼儿坏!不行!今天必须说清楚!眼看着奶奶就要饶我不过!赵县丞也要陪着挨打!我们招你惹你了?!” 梅娘捂脸痛哭之余,也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错伤了人,于是更添愧悔,手中的匕首不由得握得更紧:“总之我是不祥之人……” 齐肃哭着给梅娘跪了下来:“妹妹,是我对不起你。我这些年日日夜夜、拼死拼活地当猎户、打老虎,就想攒钱给你赎身!这十年你受苦我也受苦!这么说吧!你不嫌弃我身上的老虎爪子印儿,我怎么能嫌弃你让人欺负过?” 梅娘含泪嗫嚅:“可是我爹妈都嫌我脏……” 苏旭细看梅娘脚下的新鞋,眼睛里都要飞出刀了。 可苏旭多有韬略啊!他想既然难免发火,不如斩草除根。 于是他脱口就啐:“呸!梅娘!别听你爹妈的!他们吃卖你那三十斤小米儿不嫌脏!把亲生女儿推入火坑苟活灾年不嫌脏!亲闺女自己挣扎回家他们嫌脏了?我看他们才脏!他们就是脏心烂肺!梅娘!你但凡还有点儿志气,就把我们家鞋脱给我,跟过往一刀两断。然后跟齐肃拜堂成亲,当他家正头娘子气死你那混账爹娘!” 看梅娘给骂得发呆,诗素连忙拽住她的胳膊劝解:“梅娘啊,奶奶是皇上钦封的诰命夫人。诰命做主,将你许配齐肃,也算一番荣耀体面。哪个还敢说你个‘不’字?”她悄悄趴在梅娘耳边嘀咕:“你还没看出来吗?只要你肯离了这个家,不再惹奶奶闹心吃醋。你还愁讹不着那冤种给你出花红嫁妆?到时候吹吹打打把你嫁入齐家当大娘子,你不就苦尽甘来了吗?好日子就在前面,你还寻的哪门子死啊?” 看梅娘还在愣怔,柳溶月劈手夺下她手中匕首:“媚娘!咱俩无冤无仇。你死在我家算怎么回事儿?” 王话痨苦口婆心:“你更不能死在齐肃家啊!人家赢三间瓦房容易么?” 举着棍子从厨房奔出来的苗太太眼见此情此景,立刻热心肠起又要操持:“上哪儿也不能死!依着我说赶早不赶晚,给梅娘姑娘办婚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保准姑娘这亲成得又风光又体面!梅娘,今日有官家老爷给你做三媒六证,我劝你就坡下驴,点头了吧!” 那天宛平女眷苦劝,齐肃哥哥真心,县令大人翻脸,本家太太轰人。 梅娘本来羞见萧郎,死志不坚。 既然大伙儿齐心合力给她搭了这样舒坦的梯子,她如何不拾级而下? 梅娘含泪含羞,当即翻身给大伙儿下跪磕头:“我听大人、奶奶和苗太太为我做主就是……” 事已至此,一天的云彩满散。 三日之后,良辰吉时,梅娘在苗太太的一力操持之下,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地与齐肃拜堂成亲。 有情人得偿心愿,宛平县花好月圆。 苏旭既肯给梅娘做主,自然强忍心痛又搭了花红嫁妆给她,从此以梅娘的娘家人自居。 梅娘与齐肃无比感动,对天指日,这辈子忠于大人、夫人,当牛做马也是情愿。 回门那日,梅娘摒退左右,“噗通”给苏旭下跪,含愧含泪地开始忏悔:“奶奶对我恩重如山。这些话我不敢瞒您。奶奶,我其实是秦王爷爷派到您府里的坐探!这些日子,我很是说了些府中细情给他,我…… 我对不住奶奶和大人!我漏了府里的底了!” 苏旭不由大骇:“你都说什么了?!” 媚娘垂头嗫嚅:“我说……我说咱们家是真穷不是装穷……” 皇宫清凉殿 小阁之内,宝祐帝细细听着秦王府坐探的回报,不由心中大骇:“苏探花家竟这么穷么?” 下跪在秦王府当差的太监点头如同捣蒜:“回陛下的话。丁点儿不错!秦王埋伏在苏相公身边的奸细说了,确实是穷。数九寒天苏探花买不起被,苏夫人自己钻入被套想给丈夫省些棉花;为让大伙儿少吃粮食,他家的饼子都烙成屁股的形状;他家……他家的碟子都给让诰命夫人端回屋里去舔菜汤儿了……” 宝祐帝细思之下不由恶心:“这也太抠了吧?!那坐探还说什么了?” 太监用力摇头:“回陛下,再说不出什么了!宛平发水,苏大人还要赈济小民。因为家里亏空太大,苏大人养不起这坐探,已将她嫁到衙役家省粮食了……” 宝祐帝心中感动,口中喃喃:“这官太也清了!不意朕竟看错了贤人!” 第九十二章 圣人之道 京城 此番浑河决口实乃殷山山水爆发,冲入浑河连累永定,以至卢沟桥面水深盈尺。 前几日京城之内,五城兵马司严阵以待、囤积土石,只待护城河满溢,就要关闭九门、用屯土密封门道,防止洪水倒灌,以策京城万全。 兵马司副指挥王福江王大人跟各式土石麻包几乎拼了性命。只为承平日久,这些东西账面上应有尽有,需用时破败不堪。那装麻袋片子上老大窟窿,能让王大人钻过头去。 可把王福江急的啊,觉得自己老子当礼部侍郎都没操他这么大心! 王少爷回家跟爹一诉苦,老王大人把儿子拽到一边儿嘀咕:“儿啊,此事十分凶险,你还悟不透彻!别说此刻治水之物不甚齐备,便万事俱全,你道便可高枕无忧?大错特错!兴动土木、堵塞通衢、吃力不讨好;洪水过境,浊泥遍地,道路难行!就是日后退水,兵马司还有一番清理的污秽的麻烦。这里面一个不好,摔了贵人,脏了车马,甚至淹坏了殿宇,都是你五城兵马司的偌大过失!” 眼看儿子脸色煞白,王侍郎眉头都要栓成疙瘩了:“其实单单堵门防水、来日清淤也非十分紧要。关窍在圣上今年刚刚登基,如此甫一践祚,便有滔天洪水涌入京城,实在大非吉祥。若真闹得浊浪排空,那么皇帝下诏罪己也是理所当然。以后再提什么圣天子顺天应命可就难了。这两天圣上的脸色儿难看!我儿管着京城地面儿可得仔细,更要严防贼子趁灾作乱!” 王福江头回做官,难免慌张:“爹,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王侍郎道:“为今之计,只好盼着浑河堤坝能够守住了!” 听到这里,王福江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王侍郎惊问:“你去哪里?你现在是官身,就是着急也不能擅离职守上宛平帮忙!” 王福江头也不回:“替我大哥拜龙王爷去!” 此刻一心求神的可不止王福江,还有工部上下。 工部这帮老爷们平日里借河捞钱,现在已经悔断肠子了。早知今年大雨诡异、不舍昼夜,他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顺天府内辖河堤都大修一番。可是谁能想到,自有宛平县志以来,几百年安安静静的殷山一脉竟能突然爆发山水?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只能盼着宛平县严防死守,能护住大堤,大家才好平安过关。 亦有几个工部主事窃窃私语,说什么有人在殷山开采私矿,难保坏了风水…… 结果没说得几句,这几个主事就被工部侍郎严辞喝退,不许他们再嚼舌根。 满朝上下,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王端坐府内,闲看窗外瓢泼的暴雨,坐拥柔若无骨的爱妾,对着天昏地暗灾景,美酒喝得舒心! 秦王妃对丈夫如此露骨行为颇不以为然,也曾出言规劝。不想柳氏一意巴结丈夫,随口挑了两句事端,便弄得这对贵胄夫妻当场生了龃龉。 眼看这边难以收场,幸亏小世子那乳母聪明,着人请王妃回房去照料啼哭婴儿,这才巧妙消弭了一场风波。经此一事,秦王妃不由对这乳母另眼相看,待她又亲厚了许多,不禁隐隐生出了延揽个心腹的念头。 让满朝上下都未想到的是:平素只以迎来送往、敬办皇差见长的宛平县竟然拼死守住了浑河堤坝!而且大堤合拢翌日,便是云开日明!虽然宛平有决口数处,几个村落受灾,但不幸之中的大幸是保住了京城皇宫未成泽国。 这样一来,不但顺天府面上有光,就连工部也跟着念佛。 宝祐帝面上不说,龙心甚慰。他破天荒地赏赐了苏知县纹银百两,连带着对冷落数月的苏尚书都有了诸多嘉许之辞。 苏尚书本来已经不敢承望再获圣宠,眼看儿子涉险过关,他暗地擦了许多冷汗。 苏尚书这些日子强忍心烦,也不曾派人去与儿子说明朝中利害,实在是此中关系甚大。苏尚书生怕吓到这患了离魂症的宝贝儿子。退一步说,浑河大堤是去年单县令主持修缮的,就算今年出事也不能全怪在自己儿子头上,大不了丢官回籍。 经历了三朝天子,苏尚书已经仕途心淡,就他家公子现在这个德行,虽然眼前做官仿佛还像模像样,但是宦海险恶、仕途艰辛。为皇上家哥们儿兄弟的破事儿把命豁出去犯不上。 如今苏尚书已经想开:旭儿便是回家坐吃一辈子也无所谓,至少还落下个平平安安呢。反正他老丈人有钱……咳咳…… 谁知道一天云彩陡然散去,儿子还得了朝廷赏赐,苏尚书欣慰之下给儿子修书一封讲述朝中关键。书信之中,苏尚书殷切嘱咐:加固大堤、安抚民生,便已足够 。至于深山洪患,从何而来?旭儿不必追究太细。山峦水险,宛平能力有限,该让工部操心,就让工部着急。 这封信言辞隐晦,满是劝儿子无过则功。其间三味,苏尚书期望儿子能够自行体会。 苏夫人知道儿子居然蒙了皇上嘉奖,欢喜得泪眼婆娑。她跪在祠堂拜过列祖列宗,才着人送了许多吃食衣物给儿子送去。 陈管家有了上回衣着光鲜让少爷打劫的教训,这次特意换掉整齐衣裳,穿成褴褛德行,再挎上个撒气漏风的篮子,这才弃车步行,一步一挨地上宛平县拜见本家儿大少爷去也。 此情此景落在京城百官眼中,那就是苏尚书行规步正,越老越廉的铁证! 苏旭先细细看过父亲的书信,再以一个农民揣的姿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老娘送来的东西。唉,全都是她“儿子”爱吃的,竟然没给少奶奶捎来一点儿。 陈管家说了:“知道少爷出息了,太太欢喜得跪在祠堂替少爷谢了半日天地祖先。” 苏旭心中冷哼:找媳妇借钱修祠堂,拜祖先保佑您儿子。亏您为难的时候搂着我肩膀头儿,口口声声说拿我当亲生的我还相信了!啧啧,谁说一品诰命就不口是心非? 站在他身边儿的诗素有点儿看不下去:“奶奶,陈管家可要走了。您真一个子儿不赏?您如今都是诰命了,您都有俸禄了,您一毛不拔不合适。” 苏旭嘬着牙花子道:“不打发还待如何?”说到这里,苏诰命花容一肃,杏眼一眯:“要不然……咱再搜搜陈管家,看他能给咱留下什么?” 诗素想想上回陈管家的遭遇,暗道一声造孽,匆匆跑去护送陈管家出门了。使唤人向着使唤人,现在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也不能回回都指着抢老头儿为生。 看诗素领着陈管家走远,捡不着算丢的苏旭愤愤不平地拿起老娘送来的花糕,解恨似地大嚼了起来。 朝中纷纷扰扰出了这些事情,柳溶月忙在宛平,懵然不知。 她怎么能够想到:朝野上下、众目睽睽,当今圣上的脸面、在朝权王的野望、多少大臣的前途,竟然都系在她脚下的这堆湿土上! 那日,柳溶月坐在小船儿之上,划行于浊浪之中。她用力嚼着一块儿风干的烙饼,实实在在地与民共苦。自决口以来,柳大人已经当了好几天“水上漂”了。她极目四望,浑河水宽,浩浩汤汤。 同是坐船,这般山水与她幼时金陵府邸的池塘观景大异其趣。 那里是富贵园林,此即人间疾苦。 看六道轮回不必等咽气之后,此地人间就有受难众生。 决口之后,村落淹没。昔日良田,洪水溢满,牲畜死伤,不计其数。 更有千计灾民,房屋倒塌,困在高处,饥寒啼号,命悬一线。 衙中众人曾经劝过柳溶月:“大人不必如此事必躬亲,大堤已经合拢,这灾就算过去了。咱宛平在册八万多人,受灾不过千八百户。激不起民变,闹不出水花儿。您也得了朝廷奖励,谁能说您个不是?赶上天灾,是他们倒霉。” 柳溶月指着远处受淹民房满脸骇然:“你说什么呢?那房顶上困的难道不是人吗?” 被她责问的吴班头也惊了:“人多了去了,这也得管?” 柳溶月和吴班头面面相觑,互相都生出对方不可思议之感。 柳溶月瞠目:“那要朝廷要官员做什么?” 吴班头咧嘴:“您觉得咱能管得过来吗?”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孟姜女能凭一己之力把长城哭倒,几百个灾民宛平县要管自然是管得过来的。要论水磨工夫,前任单大人贪污受贿也费心不少,他不是不聪明,只是不肯把精神用在百姓身上。 柳溶月从决口次日就带着宛平善局、水会,亲赴灾区、驾舟救人、携饼发粮、勘察危房。柳大人不惮风雨,日日如此,直到确认泽国之中再无困顿,才率众撤回县衙。 对皇上赏赐的那一百两银子,柳溶月并不如何看中。她大家闺秀,见过金银。更何况看了“老子”的来信,柳溶月才明白过来,合着她把命豁出去保住皇上他们家没让水泡了,皇上才给她纹银一百!见过巧使唤人没见过这么巧使唤人的!万一太庙让水泡了,修窗户这点儿钱都打不住啊。 也难怪本朝官员前赴后继地贪污受贿,家里没点儿存项儿还真没法儿给您当官儿。 何况皇上老官儿给点儿赏赐恁地麻烦,区区纹银百两,还得三拜九叩、上供三天。这得亏皇上赏一百两,要是再少点儿,搞不好柳溶月还得倒搭香烛供奉钱。 这银子既是君父所赐,好像也不适合出门买了包子。等供够了日子,柳溶月扭头就将这些银两直接散给了受灾百姓。当然了,一百两拿不出手,柳大人又倒贴了一百两自己的嫁妆。怎么也得按一户灾民一两银子预备吧?谁让宛平公库最近没钱。 苏旭闻听此事,大摇其头。 他匆匆将柳溶月拽到后屋,慎重教育许久:“宛平县在天子脚下,你治理的都是圣上子民。如今有灾,你拿圣上赏你的银子赈济穷苦已不合适。何况皇上出一百两,你也出一百两。怎么着?您二位肩膀齐是弟兄?只怕圣上知道了要不高兴。满朝诸公也必说你是沽名钓誉、邀买人心。” 苏旭满以为柳溶月必然要惭愧后怕自己不会办事,还得忙不迭问自己计将安出? 谁知柳溶月张口差点儿喷他脸上:“说这话的就是脏心烂肺!灾民挨饿,我给钱买粮还给出不是了?谁说这话谁就该去脏水里泡几天!然后再让他自己拿主意,要不要吃邀买人心的热烙饼!” 她如此理直气壮,他倒哑口无言。 反而是柳溶月牵了苏旭的手,絮絮地跟他讲个实情:“羲和,我这两天愁得很。一则是受灾民众确实不多,我要开仓放粮顺天府定然不肯;二则是公主过境,接驾花费,县里银库现在四白落地。这可真是贼来如梳,官来如剃。赵县丞说,今年圣上登基,不该多呈灾报。可我视察了几遍过水村落,觉得还是要上书减免这些灾民的钱粮。再说了,好端端的殷山怎么就涌了山水了?是,我按您爸爸的嘱咐,已经上报工部了。可眼看工部这帮老爷鱼不跳水不动的。大概是打量着秋凉水过,明年再说?这事儿我总不放心,想要亲自过去看看。哎?苏旭,你怎么光看着我不说话?你平常不是挺有主意么?” 苏旭沉默良久,苦笑一声:“倘若我也如赵县丞那般,劝你不递灾报,你可听劝?” 柳溶月双眉一挑,竟顶起了嘴:“自然不听!凭什么啊?下这么大雨皇上没长眼珠子他看不见吗?咱手摸良心说一句,倘若不是宛平决口,无意成了泄洪之实,他的金銮殿没准儿已经泡泥汤儿了!这边儿命都豁了,皇上不免点儿税银徭役他好意思在宫里坐着吗?” 看苏旭满脸迟疑,柳溶月更加不服:“‘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这不是你拿刀动杖逼着我背的么?怎么?你们男人的学问就是嘴上说说,难道不用见真章儿按着办事的吗?” 柳大人圣人之言都搬出来了,苏旭这天子门生还能说什么? 道理上,她都对。可是这一套啊,圣人怹老人家当年自己当官儿都玩儿不转! 苏旭白张了半天嘴,居然没说出什么正经话反驳。 他狠狠地揉了揉脑门子,觉得他家柳大人真是孩子大了……不好管喽…… 然后柳大人就上书了,用她那一笔新进学出来的馆阁之体,字字写来黑大光圆。 柳溶月对自己的奏折十分满意,她总想着用太祖爷定下的规矩,跟皇上家说说道理。有规矩,讲道理,才是坦荡人间,才是汤汤王道。 苏旭在旁边儿瞪眼儿看了许久,终于没有出言拦阻。对着柳大人赤子诚挚的眼睛,苏旭忽然生出了些许自愧不如。什么叫知行合一?人家这圣人之书才算没有白念! 柳大人这本章送到了顺天府,顺天府尹有些为难:依理而论,宛平灾民远未过半,就此申免税负,有些牵强。 但是顺天府惠大人转念一想:宛平县令前些日子奋勇堤上,又刚刚得了皇上嘉许。此时仕途仿佛看涨,何况人家还有个当朝一品的老子。那么这封奏疏,转递不妨。 宝祐帝看了顺天府的转递,心头果然不悦:毕竟登基头一年,自己的根基还不大稳。家中还有个不省事的兄弟蠢蠢欲动。京县为点些微小事儿报灾未免小题大做,于皇帝脸上难看。无奈这位苏探花他刚刚夸过,总不好自驳面子,只好大人大量准了他罢。 如是,宝祐帝下旨,宛平全境免钱粮一年。 柳大人此举自然受了灾民叩头无数,梅娘在家里一边烙饼一边抹泪儿:“倘若真定县当初能遇到这么个知疼着热的大人,倘若我爹娘能得了一两银子的接济度荒,我如何会小小年纪被人牙子拉去卖了?可见我等小民,这辈子生死良贱,全在能不能够碰上个爱民的青天大老爷……” 苏旭黯然听了此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从没想过柳溶月居然能混成青天,他甚至有点儿后怕,倘若现在做官的是自己,他能不能比柳溶月做得更好? 那晚午夜梦回,苏旭惊觉柳青天没睡在 地上。 这么晚了,胆小鬼不在自己身边,还能去哪里呢? 异样感觉袭上心头,苏旭披衣而起,慢慢地向堂屋走去,他直觉柳溶月应该在那里。 柳溶月果然就在那里! 那天月色好,屋里银霜白。 月光下的柳溶月盘腿坐在衣服架子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月下发光的六品官服,仿佛无知孩童在凝视臆想中的珍宝。 察觉有人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柳溶月头也不回地曼声说道:“苏旭,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当官儿还挺好的……赵县丞说得知宛平免了税,蜂拥而至的人牙子们掉头回去了……知道了这个信儿,我心里好欢喜……” 许是那时月色太好,映得柳溶月洁若谪仙。 苏旭慢慢地走了过去,他蹲下身子握住了她的手:“柳大人,回屋吧。今天起,你睡炕。” 第九十三章 桃花朵朵 宛平后宅 身穿亵衣、侧坐床上的苏旭有些紧张、有些羞涩地看着特别兴奋的柳溶月,让她这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都不好意思抬头了。 苏旭搓着衣角儿想:我是不是太孟浪了?这么明说让她上床睡觉,她会不会以为我这是暗示什么?你说我怎么还耳根儿发烧了呢?我怎么觉得自己跟个新媳妇儿似的?哎呀,怪不好意思的。 事到如今,苏旭已经有些认命要和柳溶月一生一世。就苏旭这半推半就的心吧,他觉得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要是柳溶月死乞白赖非得要跟他如何,自己也拦不住不是? 也别怪苏旭难为情,自柳大人得知竟然可以睡在床上,她就两眼放光、笑容阳刚、一把拽住苏旭、双双蹦上牙床。八斗看见排骨都没她这么兴奋。 苏旭拿手绢儿给柳溶月擦了擦她渗出唾沫的嘴角儿,不是很抱希望又小鹿撞撞地垂头寻思:不能出事儿吧?不能吧?不能吧?柳溶月!我让你上床睡觉我可没让你干别的!反正今天晚上要是出了啥事儿,你就是禽兽!要是啥事儿不出……你就禽兽不如! 然后,苏旭就见柳溶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咣当”一声倒在自己身边儿,她先在褥子上打了好几个滚儿,后是抱住枕头一顿猛亲,最后撒欢儿似地把红绫锦被揉搓了个软烂! 做完了这一切,苏旭就见柳大人死也瞑目地闭上了双眼:“我终于睡回炕上了!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这么一天……” 旋即,她就在他火辣辣的注视下,跟挨了闷棍一般飞快睡着了。 苏旭守灵似地跪坐在柳大人身边儿沉默良久,他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她要是有那当禽兽的尿性,她还能是柳溶月吗? 他刚想到这里,禽兽不如的柳大人已经打上呼噜了。 苏旭怪没味儿地躺在了柳溶月身边,独占大床这么久,身边儿猛不丁多个人儿,他倒有些睡不着了。苏旭翻过身来,怏怏看着柳溶月的睡颜,觉得自己像个嫁给牌位的寡妇。 顺手给柳溶月拉了拉凉被,苏旭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她亲娘。 然后,苏旭决定闭眼睡觉,从新婚到守寡到拉扯儿子,在他这儿也就弹指一挥间的事儿,再熬会儿夜只怕他已儿孙满堂,真是人生如梦! 当苏旭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并没有儿孙满堂。 可身边的柳溶月却已不知去向,她大概起得甚早,苏旭随手摸了摸,自己的枕边都已经泛起了微微凉意。不让她上炕没这么多事儿,让她上炕他顿时觉得自己独守空房了。 苏旭慢吞吞地爬起身,掩好了衣襟、捋了捋长发,无限落寞地叹了口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柳县令已经不再事事向他请示商量。突发的事儿太多,她实在顾不上。况且现在的柳大人已能信心满满地出二门去做官儿,毫不畏惧地应酬僚属,冲锋陷阵地跟洪水玩儿命,胆大包天地跟皇上讲理…… 苏旭看得出,柳大人如今当男人已经游刃有余,而且官声相当不错。 儿大不由娘哟…… 懒洋洋起身坐在妆台之侧,看着镜子里花容月貌的自己,苏探花不禁生出“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之闺愁怨恨。 他愤愤不平地寻思:衙门里就这么忙吗?皇上才给几个钱啊?柳溶月你糊弄糊弄差事,早点儿回家陪我怎么了?这朝廷就指着你了不成?再一转念,朝廷是不指着柳溶月,宛平是指着她没毛病。 托一托漆黑的发髻,摸一摸瞎描的双眉。 苏旭曼声吟道:“柳色参差掩画楼,晓莺啼送满宫愁,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苏旭正在屋里伤春,忙忙叨叨的诗素突然伸脖子进来:“奶奶?什么地沟?” 苏旭撇撇嘴,顷刻就没心思接着往下悲秋了。 那还能干点儿什么呢? 诗素手脚不停地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他插不上手;梅娘嫁人之后忙自己小家的事儿,苏旭想找个拌嘴的人都没有。有心出去溜达溜达吧,他现在诰命夫人,家里挂着御赐金匾、领着朝廷俸禄、当着妇女楷模,再满街乱转好像也不太像话。 淑慧安人现在闲啊,闲(咸)得身上长出盐了! 百无聊赖之际,苏旭忽然外头人声高声询问:“诗素姑娘啊!奶奶在不在家呢?” 苏旭打开窗户往外一看,就见苗太太并梅娘领了几个女人往堂屋快步走来。 苏旭不由狐疑,怎么今天她也这么闲?难道又为汉子惹祸来跟我借棍子?赵县丞这么经打的吗?梅娘跟着起什么哄?成 了亲要收拾齐肃不成?后面跟着的几个女子又是谁?难道咱们就要组团儿去打男人? 左右闲得发慌,一瞬间苏旭竟然觉得那样儿也行! 然后,苏旭就见苗太太满脸慌张地掀帘而入:“奶奶!听梅娘说您熟识药理会看病的?洪水之后,我的几个娘家内眷,大人孩子都是上吐下泻,发烧无力。本来不敢劳动奶奶,可是全宛平突然冒出了无数这样的症候,本地郎中分身乏术。万不得已,我带着他们来求奶奶救命。” 说到这里,苗太太带着身后的诸人矮身就拜,抱孩子的女人几乎急得哭了出来。 游手好闲的苏旭立刻来了精神,他伸手扶起众人:“客气什么?来,我给你们看看!我就爱给人看病!” 从没见过如此热情洋溢的诰命夫人,跟苗太太前来求医的女人们几乎疑惑是自己病糊涂了:这堂尊太太怎么听说别人得病她喜气洋洋的呢? 一连诊了三个病患,苏旭不由肃了脸色、皱起眉头。 这些病人症状类似,都是起病急骤、头痛烦躁,恶心呕吐,大便频频。 苏旭诊他们各个舌质红绛,舌苔黄燥,脉象滑数或微欲绝。这分明是疫毒痢的症候! 便在此时,一个孩童张口吐了出来,白色秽物飞溅四周,让人闻之欲呕。 苏旭仓皇起身:“苗太太、梅娘!快往后退,这毛病过人的!” 手忙脚乱地让大家戴上了蒙面的轻纱,苏旭指挥着诗素、梅娘和苗太太把屋内污秽赶紧收拾干净,并且开窗透气。 有道是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疫毒痢多为灾劫之后、水源污染、蚊虫肆虐,才会来势汹汹,而且过人甚快。倘若不得及时医治,此疫定然在灾民中泛滥成灾、致人死亡。 苏旭定了定神,连忙开了白头翁芍药汤与给病人服用,又让梅娘赶紧去买成药加味香连丸给诸人预防。如此忙活了小半天,眼看得病诸人服药之后气色见好,苏旭心头大石才渐渐放下。 苗太太双手合十、念佛不已:“奶奶不愧是诰命。又有打人的手段,又有活人的能耐。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金刚……啊不,活菩萨啊!” 苏旭抿了抿嘴,心道:可好,不是四大菩萨,就是八大金刚。起码进庙修行这段儿我是稳了。怨不得柳溶月见了我就笔管条直、肃然起敬。 自从得知堂尊夫人精擅岐黄、能治时疫。只小半天的功夫,衙门中人便扶老携幼来求医问药,不多时便挤挤插插站满了三堂。 苏旭深知这等过人的时疫,最忌屋内人多混杂、空气污秽。 看看外间天色不错,他干脆让梅娘和诗素将八仙桌、太师椅搬到后园,索性在露天问诊。苗太太看看等候人多,又张罗着家里的丫头们拿出小椅、板凳让病患坐等排队。 如此,宛平后堂的女眷们算彻底忙活开了,苏诰命诊脉、苗太太抄方、媚娘在小厨房熬药、诗素往来照料病人。就这样儿全员押上,大伙儿还忙得团团乱转。 不得不说,这回苏旭彻底精神了,柳溶月别说早出晚归,她就是掉地沟里他也顾不上了。 他顾不上柳溶月,没想到柳溶月可惦记他呢。 不多时,苏旭惊觉帮忙的队伍里边又多出几个衙役跟着维持秩序。 苏旭百忙里询问:“你们如何到后院帮忙的?前头没有事做了吗?” 为首的王话痨笑嘻嘻回话:“奶奶哪里话来?自然是大人派我们来的啊!大人现在跟赵县丞在二堂说什么排查铺行之事,抽不开身。听说奶奶在后院儿坐堂看病,这不就打发我们过来帮忙?论理说,奶奶这等诰命夫人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道理。但是大人说了,人命关天、事急从权,既然奶奶有这为民解难的心思,他定然大力成全。这不?既派了我们过来搭凉棚、下竹帘,还有官面儿衙役维持秩序,那么您就是坐衙开诊也不碍的了!您看,齐肃这不是抱着竹竿子过来了么?大人啊,是怕您晒着了!” 苗太太开口笑道:“谁知堂尊大人竟然恁地体贴!您二位鸳鸯比翼,真是羡煞旁人。” 苏旭面儿上赧然一笑,心头有点儿发苦:啥鸳鸯比翼啊?我俩冤冤相报时您是没看见。 要说“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的美满夫妻,宛平县也不能说没有。 后续赶来的齐肃本来当着差事一脸认真,但只扫了在后园帮忙的梅娘一眼,立刻脸色泛红、甜笑不语;梅娘见了齐肃虽也倏地害羞,可还是偷偷摸摸塞了他一碗祛暑凉茶。 齐肃腼腆接过,一饮而尽之后,扭头便去小厨房帮梅娘拉风箱熬药。 冷眼 看着如此脉脉含情,眉目合欢的一对小两口儿,王话痨酸得把单身狗八斗抱起来好一顿蹭,搞得花猫元宝直拿爪子挠他。 放任兄弟去跟老婆腻乎,猫嫌狗不待见的王话痨手脚麻利地带着几个衙役就着街口小门儿搭凉棚、放桌椅、泼净水、点艾香,还抬过来柳溶月书房的笔墨纸砚,那显然是大人心细,方便夫人书写药方用的。 在场众人都夸大人最是体贴奶奶不过,苏旭不由暗地感慨:可叹柳大人跟我是床下夫妻,床上君子。美则美矣,全过反了! 眼看那齐肃、媚娘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苏旭又是替他们欢喜,又有点儿泛酸。他不禁狐疑:我那身子明明热血火壮的,为何柳溶月占了就死不开窍呢?难道是我不够风情? 他忍不住看看红妆艳抹、桃夭袄裙的梅娘,人家端的是通身上下新妇妩媚;再看看自己的素白衣裳、乌黑发髻,还真是让人敬而远之的冰清玉洁。 苏旭不由暗下决心:不蒸馒头争口气!等忙完这段儿,且待我也好好捯饬捯饬!穿花着绿谁不会啊?路边的水牛还认识大红呢! 宛平县坐衙郎中宋大夫听说夫人开诊治疗疫症,连忙赶了过来。宋大夫本来觉得堂尊太太一介女流,看病能有什么手段?不庸医杀人就谢天谢地了,所以他可得过来盯着点儿。 及至亲眼见诰命夫人医理精通、用药精准,宋大夫赞叹钦佩之余,不禁拿夫人当做了自己的杏林同行。 宋大夫将这位诰命请到了一边,小声同夫人嘀咕起了如今看病的难处:“奶奶有所不知,如今宛平县瘟疫横行,芍药汤今天已经分发无数,眼看各大药方惜售抬价,而且他们已经不肯咱们赊东西了……” 苏旭心想:你说我这穷命啊,怎么到哪儿哪儿没钱?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派诗素赶紧回房,把公主给自己的赏赐拿了出来,让宋大夫去买药熬汤、赶紧分发灾民。再想一想,苏旭又让王话痨将此事去前面告诉柳溶月,意思是让大人出告示平抑物价,严禁哄抬。 果然有钱好办事、花钱能消灾,不多时宛平县后衙门口已经开始架起来大锅,煎汤熬药。 从来没经过灾异之事的苏旭本来料想:从早上起来开始看病,便是染病的人多,有个大半天也该接诊个七七八八了。谁知道人是越聚越多,队是越排越长,这么多平民百姓拥在县衙庭院太不合适。 后来齐肃匆匆请示过堂尊,然后将夫人的看诊棚子索性移到了大街上,这才避免了病人拥挤踩踏。 眼看天色也渐晚了,病人排的队也短了,前来给老婆帮忙的赵县丞也站一边儿跟苗太太丢眉扯眼了。 苏旭心中好不是滋味:你们一对儿两对儿便是恩爱,也不至于各个现到我这鳏寡孤独的眼前!宛平风水好啊,桃花朵朵开!话又说回来了,赵县丞都开溜过来了,柳溶月你死到哪里去了? 勉强将心绪拽回到眼前的病人身上,那边熬药宋大夫又开始发愁,说是附近的几个药铺里面黄连、甘草、白头翁都已告罄,再没有了。 苏旭刚要着急,就见不远处车轮滚滚,街市之上爆土狼烟,也不知哪里来的商队,竟然拉着如此重货招摇过市?不知道这里已经改做义诊之地么?这不是来捣乱的么? 一阵清爽凉风吹散了漫天烟尘,苏旭被西坠斜阳晃得差点儿瞎了双眼。 他就看见炫目夕阳之下,领队的高头骏马上端坐着一位容颜俊朗的翩翩公子。 这位大人长得实在好看,此间排队看病的妇女瞟见他都有些害羞。大家都是人,谁不盼着如此琢玉郎君多看自己一眼呢? 而须臾之间,苏旭就见那美少年万分欢喜地从马上一跃而下。 在一众女眷不掩艳羡地目光里,满头大汗的柳溶月一路小跑到自己身边,她牢牢拽住了他的衣袖:“羲和!我把药拉回来了!” 许久许久以后,苏旭还记得那时的柳溶月是那么单纯开心地看着自己,好像能给自己帮上忙就是她最高兴的事儿了。苏旭毫不怀疑,柳大人要是长了尾巴,那会儿一定朝他摇个不停呢。要说知心管用,八斗可赶不上她! 眼见县令大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避嫌疑地拽着夫人的手,在场众人纷纷起哄喝彩。 苏旭满以为柳溶月定然会羞得扭头逃走,谁知乘过风破过浪的柳溶月可比前些日子不要脸多了。她居然好俏皮地回过头,特意拉着自己的手向众人晃了晃。 她竟然在大肆炫耀:如何?我俩就是要好啊! 神使鬼差地,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反倒是苏旭自己羞得抬不起头来。 那日,苏旭继续看诊病人,柳溶月给大家分发药汤。 他们偶尔眼神相对,心头顿时甜如蜜糖。 那天,他俩并肩忙了许久,直到太阳下山了,直到燕子回巢了,直到街上再没什么受苦受难的病人,直到一弯新月悄悄爬上了柳梢。 柳溶月才爱娇地摇晃着苏旭的袖子:“羲和,我们去吃饭吧。” 她又这么糯糯软软,平常他定然说她太不像话。 可是今日好像有什么不同了,苏旭踮起脚尖刮了刮柳溶月的鼻子:“好!都依你!” 然后,他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出去下了馆子吃了顿好的,喝梨花白、看晚桃开。 平定了这一场忽如其来的瘟疫,宛平百姓悉数传颂县令夫人心底慈悲、妙手回春。 更有热闹社日,竟然有人以苏旭的样貌,画出他穿白挂素的图形、供做受香火的神仙。 听了王话痨传回这等闲话,苏旭怪不好意思地坐在屋里直搓双手:“折煞了折煞了。想我何德何能,如何能让人当观音供奉?快让他们别拜了!” 王话痨语塞须臾,才期期艾艾地说:“回奶奶话,人家并没有把您画做观音。” 苏旭一愣:“那将我画做什么?” 王话痨舔了半天嘴唇,才鼓足了勇气道:“白蛇……” 第九十四章 初显负心 宛平内宅 有道是“狐黄白柳灰”,民间五大仙。 宛平百姓眼看克妻成性的苏大人不但跟柳娘子过得挺好,而且县令夫人还开始治病救人了,这路子是怎么看怎眼熟,仿佛哪出戏里见过。 立刻就有聪明人扎堆儿嘀咕:“如何就忽然冒出来位柳小姐肯冒死与苏相公成亲?” “这么标致的美人儿不但识文断字,还会诊脉看病,十八岁的女子便是从娘胎里开始用功也学不出这大多能耐啊!” “所以苏大人娶得哪是什么柳家小姐!那就是个得道的柳仙儿!” 过不几日,苏知县娶妖之事便已传得有枝有叶儿有鼻子有眼儿:说什么苏探花自幼家贫被父亲逼着出去打猎,在山野打下白蛇一条。小苏探花虽然饥饿,奈何不会生吞,随手将蛇扔回了林莽。十八年后修仙得道的白蛇化作淑女对苏探花以身相许,只为报答救命之恩…… 这事儿说明什么?不能乱吃野味! 事儿就是这么奇怪,柳大人每月声嘶力竭站台上宣讲皇上圣谕,谁也不往心里去。传这些没影儿的闲话儿,人人都是兴致勃勃! 后来这些话越传越神,越传越真,以至宛平乡贤为了感激夫人为民治病,专门托人从宁化给捎了二十斤风腌老鼠干给苏旭! 乡贤们还跟柳溶月表功呢:“我们忖度着奶奶必然爱吃这个,特意从南边儿买来的。您让奶奶尽管吃,甭客气。别的不敢说,死耗子有的是!” 柳溶月看着那一麻袋黑黢黢的东西,登时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若送别的东西,她必然坚持操守推辞不受。但是这个玩意儿么……柳溶月脸色苍白地挥挥手就算把东西收了。 她是真怕他们跟她三推五让,一不留神再把死耗子扔她身上。 自从得知自己给归入了爬行一路,苏旭就毫无负担地盘在了床上。 活到这会儿,苏旭已经确认老天爷不爱看他:去年不让当男人也就算了,现在可好,索性连人都不让干了。 摩挲着自己阵阵发冷的胳膊,苏旭拿死耗子讨好花猫元宝,无奈这小猫傲娇得很,打死不吃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后来还是八斗冲过来把耗子给叼了。 狗拿耗子、猫不食鼠、妖精诰命、救蛇探花。 反正什么邪事儿都得出在他家就对了。 要说邪事儿,柳溶月这两天也挺邪性。 洪水褪去、瘟疫渐平,柳大人反而天天忙忙叨叨、早出晚归。 昨天回来的时候她居然醉眼朦胧,跟他迈起了迷瞪步儿!柳溶月是喝多了,还没来得及跟他搭话儿,就倒在床上睡得跟死狗一般。 更有甚者,他帮她宽衣解带的时候,竟然在她颈间看到了一片残红…… 苏旭当即愣在了那里:那是女子唇上的胭脂! 苏旭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真有心把柳溶月活活推醒,再严刑拷问。 可是刚刚伸手,他又把爪子缩了回来:且慢!柳溶月现在人大心大,会不会哄骗于我?我是不是也该学着苗太太那般旁敲侧击?拿到证据再起杀心? 次日,苏旭私下将王话痨唤来审问:“大人最近在忙什么?如何天天深夜才归?” 谁知王话痨面色诡异,他还支支吾吾:“大人,大人他……嗨!这不是宛平县库内乏银么?大人最近清理铺行,发现诸多在册商贾消散更迭,能交征银的铺户愈发有限。大人是想要多引些商户落户宛平、充裕税收,所以最近多见了些客商。夫人,您是诰命夫人贤惠人儿,见啥也别往心里去。再说老爷们儿么,难免吃酒应酬、逢场作戏,嗨!这些事儿我就是跟您说您也不明白!” 苏旭气得浑身发冷发热:我不明白?!老子什么不明白?老子出去见世面的时候她柳溶月还蹲在家里绣小白兔呢! 苏旭暗气暗憋之余,只好让王话痨去请大人今日早点回来,说他有要紧事想跟她谈谈。 其实当了大半年女子,苏旭现在已经很好说话了,你非把他当个妖精他也能凑合过下去。纵使人妖殊途、纵使身体不适,有些事儿苏旭还是得拽住柳溶月好好聊聊:譬如柳大人是从哪儿拉来的那三车药材?难道她把捂货惜售、坐地涨价的药材商给抓了?没听到消息啊!苏旭总不相信,柳大人现在这么杀伐决断、手脚麻利的! 果然,姗姗来迟的柳大人倒是对他十分坦白:“羲和!我肯定不能抄家抓人啊。宛平药商囤积居奇固然可恶,但就这一条将他治罪未免草率。何况宛平才有几家药铺?能存多少黄连?药铺掌柜的要留一点儿给自己人应急也不是人之常情么?” 似是料定了苏旭要对自己讲什么“灾劫之下,涨价害民”的大道理,柳大人将手一抬,抢先说了一番自己的看法:“自古以来,物以稀为贵。羲和,咱管不了这么多的。此地有瘟疫,药铺掌柜的抬价黄连我派人去抓;今年歉收,入秋米铺掌柜的涨价我抓不抓?我便是各个都抓、各个都管,将大牢里关满了买卖人,难道生意都让衙门去做?衙门不会赚钱。它只会盘剥!天底下又不止宛平县有药商。只要不多加阻拦,听说这里价贵,自然有商人携物来售。物资充足,价格自抑。老实跟你说,那三车草药是我从大兴县低价买来的。” 苏旭摁了摁隐隐作痛的脑袋,浑没好气儿地教训:“你那是取巧罢了!并非做事的正办!” 柳溶月顿时不服:“《救荒活民书》中说‘包拯知庐州,亦不限米价,而贾至益多,不日米贱’。《巽斋文集》里也说了‘闻贱即贵,闻贵即贱’的道理。我何尝投机取巧?我这是对包大人见贤思齐。” 苏旭让柳溶月怼得胸口发闷,身上不痛快,他难免有些疾言厉色:“让你念圣贤书,便一句也难记住!偏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记文本,你记得清清楚楚!” 谁知好几日不曾挨骂的柳溶月居然当官脾气长:“羲和,好端端地你扯我读书做什么?再说这类传记文本行之有效啊。”说着,她居然嘻嘻笑了出来:“哎呀!你是不知道!我到大兴县可是大主顾,大兴的药铺掌柜的给我斟茶倒水鞠大躬呢,竟比做县官还要威风些,果然花钱的是大爷。大兴药铺的坐堂先生说了,倘若我时常买这么多药材,他都愿意带着我去安国上货。” 苏旭万想不到柳溶月还有这等本事:“柳溶月!我说你前些日子是真老实还是装老实?你不是大家闺秀连二门都没出过么?什么时候学了满口的生意经来?” 柳溶月害臊地搔了搔脑袋:“这些事你若是问我妹妹柳朝颜,她定然不懂。我后娘不是把我轰到内账房打过些日子算盘么?我很听那些管家娘子、田庄庄头叽咕了许多过日子的道理。管家娘子精明厉害。我亲眼看过她同商户杀价钱的本事,当真是刮地三尺,蚊腿割肉。我以前胆子小,只敢悄悄看着,如今做了男子才知道做这些原来也不太难。” 苏旭暗道一声惭愧:我这二十年净念圣贤书了,竟然缺了些学以致用的历练。不过话又说回来,圣人大概也想不起来做事还有这许多鸡贼法子…… 抬头看看苏旭脸色不好,柳溶月只当苏旭是让自己气到了。 她奓着胆子坐到了他的身边,拉着他的衣角同他有商有量:“羲和啊,经了这桩事,我倒生出个想头儿。咱们睁开眼,事事都要钱。自从当官以来,我日夜自责本事太差,做县官竟然都干赔了。可自从您封了诰命,我冷眼瞧着,您这点儿俸禄显然也不够花的。照这么下去,别说您那穷爹指不上,我就是陪嫁个金山也得搭进去。眼看咱俩这不是出仕做官,竟是该了皇上他们家的阎王账……” 苏旭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唉,我要真是个妖精就好了,还能学些五鬼大挪移……” 柳溶月含笑摆手:“您就是现在修行也来不及了呀。我是说,这回去大兴县买药,我忽然生出个想头,要不然我拿出些嫁妆银子,咱去做点儿买卖你看如何?” 苏旭顿时掉下脸子:“本朝律例,四品以上官员不得经商!” 柳溶月扭头看看帽筒上的乌纱:“哪儿就四品?我不是才六品吗?反正皇上也发不了我多少钱,我后半辈子就发财不升官不就完了吗?我觉得发财比升官实惠,没钱寸步难行。咱就说前些日子这场水灾,只怕您那官清似水的老爹来了也是束手无策。” 苏旭神情不豫:“升官不升官是朝廷考绩,你做得了主么?再说我爹当朝一品,我背着他在外面做买卖像什么话?‘士农工商’,以士为首,以商为末。我说你做人怎么舍本逐末?” 柳溶月有些不服:“我爹三品官儿,我们家也有买卖啊。找个亲眷代管不就行了?” 苏旭腹中作痛、面上生愠:“要我说官员经商就是从头儿坏了世面儿的规矩!仗着朝廷命官这棵大树,如何欺行霸市代管之人做不出来?你连王话痨的嘴都塞不住,如何能管得住代管亲戚?” 看柳溶月垮下肩膀,苏旭又有些心软。他现在与她说话已少了当初的严厉呵斥,反是酌量筹商的时候多了些:“自然!你说日子艰难也不是没有道理。倘若月儿要管理家财,我看不如咱们从长计议。” 柳溶月怏怏地道:“咱们是可以从长计议,可偌大宛平怎么办?我本来是想奏请免了受灾村落的钱粮,皇上可好,大笔一挥把宛平钱 粮都免了。他免了宛平钱粮,又不免宛平差事。羲和……你说他这不是诚心给我出难题么?” 苏旭虽然觉得柳溶月有些可怜,可他还是忍不住埋怨她几句:“这自然是皇上为难你!我前些日子说什么来着?这是圣上登基头一年,各地报祥瑞还来不及呢。就你耿直,水报灾报一封封往上递。皇上能看你顺眼吗?你才办了几日的事儿,就当自己翅膀硬了,全把我说的当耳边风!” 柳溶月满脸冤屈:“这皇上要真是顺天应时,登基就该风调雨顺!遇灾不赈,见死不救,他还是人……呜……” 苏旭一把捂住了柳溶月的嘴:“你胡扯什么呢?!你不要命了?!” 柳溶月努力拔出嘴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不也是圣人说的!咦?你的手指怎么这么热?” 正在二人撕扯之时,他俩就听窗外响起了王话痨的声音:“大人,又有客商来咱们宛平看铺行了!赵县丞请您过去呢。” 柳溶月答应一声,转身就走:“马上就来!” 苏旭此生从未被人如此忽视,他眼巴巴地目送柳溶月出门,随即怅然若失地单手扶住了大床。她到底在忙什么啊?他还有好多话没和她说呢!这才多久?怎么他就看不明白她了? 正在胡思乱想,诗素掀了帘子进来,她本意是想请示奶奶晚上吃些什么?诗素瞧出来了,这两天苏旭都胃口不开的样子。谁知连着问了两声,床上那位都闭着眼睛不言语的。 待诗素仔细看了苏旭的脸色,不由一声惊呼:“奶奶!你不舒坦么?” 苏旭无力地摆了摆手:“赶紧把那些死耗子拿走,我看这玩意儿就觉得恶心。” 诗素满脸嫌弃地提溜着那兜子黑黢黢的玩意儿:“咦,敢情妖精也不好当。还别说吃,我单看这个也不想做饭了。” 即便胃里翻江倒海,苏旭还是嘱咐了诗素一句:“饭还得做,你小姐这两天着实忙活。我没胃口也就算了,总不能让她忙了一天还回家饿着。” 诗素答应一声,心中宽慰:水滴石穿、日子有功,你说奶奶竟也有些当人老婆的样子了!可见人不如妖啊。苏妲己就是比书探花知道疼人! 那天诗素掂仨炒俩,按夫人的心意做了柳溶月爱吃的菜。 可是苏旭独个儿坐在桌边儿,等了许久也没见柳溶月回来。 他派人去前头看了两回,衙役都说:“大人同外面来的客商们看铺行呢,只怕一时半会儿商谈不完。” 直到天色欲晚,诗素才期期艾艾地进来回个话儿:“奶奶,刚才话痨来说,小姐还有公事要办,饭在外头吃了,她让您不用等她回来了。” 苏旭还要再问,忽然发现诗素那样同情地看着自己,仿佛他让柳溶月始乱终弃了似的。 苏旭一时尴尬,便赌气不说了。 那日,苏旭独倚熏笼看着澹澹天光自盛而晦,一轮活泼火热的中天红日也终于沉落不见。 屋子里安静极了,柳溶月固然没有回来,诗素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没有人点灯,屋里黑漆漆的,这世道也是黑漆漆的。 其日朔月,很快天幕上就现了繁星点点,苏旭恍惚望着湛湛青天。 他认真地回想着去年冬日、家中书房,柳溶月曾经那样殷切地看着自己。 那时她的眼里只有自己,只容得下自己,她那样纯真可爱的神气,他当时只道是寻常…… 苏旭想看天光就不愿关窗,徐徐清风吹来,让他微微生了瑟缩。 虽是仲夏天气,可是苏旭就是觉得好冷,也不知是不是病中难过,他觉得后背脊椎一线都在酸酸作痛。每当他陷入无垠黑暗,每当他又被哪家小姐弃如敝屣,每当他被人指指戳戳,他都会有这种酸楚的痛感,那痛感会从脊背一路蔓延到他心里去。 只是痛了太久太久,久到他习以为常,痛到他已经忘记那是痛了。 又或者……他已有大半年不曾如此痛过,是以竟将这么熟悉的功课忘到了九霄云外。 今日重温,格外难熬。 苏旭觉得这房里安静得让他难过!他忽然想见柳溶月!而且片刻都不愿等! 苏旭点燃烛火,强打精神坐在妆台之侧,他不能这样蓬头垢面去见她!他还不知她多么爱惜自己的容貌?苏旭强打精神梳了头、洗了脸、薄薄施粉、淡扫蛾眉。他平素不爱打扮,可现在着实病中憔悴,难以见人。 苏探花对着灿灿妆奁,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以色事人的一天! 想他前半辈子懒得梳头洗脸,如今际遇也算报应不爽。 梳妆已毕,苏旭精心地为自己插了一支珠钗。这是正月十五,柳溶月抓淫贼那日送给他的。相处了那么久,她只送过他这一样东西。 那回月圆,她曾亲手为他戴上。在美满明月之下,看着她开心的神色,他纵然嫌弃这玩意儿沉甸甸的没用,可终究不曾拿下来坏了她的兴致。 苏旭对着镜中的自己下定决心:这一回他定然好好和她说话,要带她和自己一起回家。 哪怕柳溶月喜欢他做个温柔和蔼的知礼闺秀,他也愿意从此依了她! 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海棠开未开?粉郎来未来? 你不来是吧?没关系!老子去找你! 第九十五章 酒无好酒 宛平酒肆 这大酒柳溶月已经连喝三天了。说老实话她就是做个男子也不爱喝酒。但这也没有办法,便如苏旭说的:办事儿就要喝酒,喝酒才能办事儿。 这起客商看铺面、做生意、预备着把买卖落户到宛平县,可他们要是不拽着堂尊大人喝顿大酒,就跟这事儿不能办成似的。 每每辣酒入喉,柳溶月都要龇牙咧嘴:你说我这是图啥? 柳大人自然是图钱。别人做官为前途,柳大人做官为图钱。 宛平缺钱,皇上开恩把农地的钱粮免了,挤兑得她只能从铺行上想主意。 铺行之起,不知所始。 征银之法,分为九等:上上铺征银九钱、上中铺征银八钱、上下铺征银七钱、中上铺征银六钱、中中铺征银五钱、中下铺征银四钱、下上铺征银三钱、下中铺征银二钱、下下铺征银一钱。 太宗在日,天下初平,兼并未起,私弊不多,宛平铺行岁入征银可得四千余两。 现在……有一千两不错了…… 宛平《县志》有云:每十年本府题请差科道,汇同五城兵马司亲历各铺、验其生理,公定等则。窃惟京城之内,商贾来去无常,资本消长不易,一岁之内,难以定拘,况积而至于十年之久乎? 说人话就是:铺子征银虽这么定等,但名册十年校对一次。现在京城的买卖一年之内连开张再歇业的都不在少数。十年一入册,您上哪儿要银子去? 柳溶月有心重新核定一遍铺行册籍,但是那需诸司汇同办理。宛平县缺钱是火烧眉毛,那么借着宛平水后重建,请来客商落户就成了当务之急。柳大人不亏忙活了这几天,大买卖人还真见了好几个。 一时半刻找不到外省富商,她就黑了良心去撬大兴县的墙角。 当了大半年男人,柳溶月彻底活开了:做人不能太要脸,柳朝颜当初还拿她首饰呢。现在不也照样当王妃了? 也是柳大人命好,玉贞长公主回朝安居,很有心思在京城附近置办些买卖。于是今天这一席,就连公主府的一位长史也过来跟着掺和。 看堂尊大人竟拉来如此“肥羊”,也不待柳溶月嘱咐要如何宣讲宛平县的好处,让赵县丞一脚踹出来的王话痨已经舌绽春雷、口吐莲花,把宛平县夸得秧好稻好、地涌黄金! 王话痨不亏干过茶馆儿伙计,一个人应酬几位客还是八方周全。老话儿说使刀靠手,使嘴靠走。柳大人就见王话痨头顶太极、脚踩八卦,绕着客商团团乱转、不多时屋里都让他跑出残影儿了。 王话痨说:“我知你们生意人做买卖最重地面儿好、有人流儿!我们宛平县挨着京城风水旺,守着皇上贵人多。您想想啊,就连先农坛都归宛平管。圣上年年给宛平县上税,您也年年给宛平上税。您要是在宛平干买卖,就上税这条儿,您能跟皇上相提并论!这份儿体面您哪儿找去?别想了,搬来好!” 王话痨说:“不光风水好,街面儿也安静啊。您看我们宛平县,那可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好地方。这大半年了,大人除了判几个欺负寡妇的官司,这里哪有什么惊悚案子?就是闹个把采花贼还不是让我们大人手到擒来?您来宛平做买卖,甭管赚多少真金白银都是又保险又安心。别犹豫,搬来好!” 王话痨还说:“不光地面儿安静,我们县官儿也能干啊!我们大人!啧啧!我跟您说才叫本事大呢。您别看他斯斯文文,那可是个狠人儿!宛平闹狐狸,人家上野外抓妖精;宛平发大水,人家上大堤堵决口。我们大人这才叫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有这么能干的父母官儿给您托着,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别琢磨,搬来好!” 说到这里,王话痨神神秘秘地四外看看,他刻意凑近了几位客商跟他们耳语几句:“更何况我们这位大人他后戳儿硬啊!就他那后戳儿……谁惹得起?您就说谁惹得起?!” 王话痨本意是说苏探花他爸爸是当朝一品、先帝师傅,谁知道几位客商面面相觑,然后齐齐将王话痨拽到了旮旯:“你是说……你家大人真娶了个长虫啊?” 也不等王话痨回答,其余几个商贾已经唏嘘上了:“要是那样儿,只要管好和尚别出来捣乱,你家大人基本就无敌了!” “对对对,上辈子的教训一定要记住啊!” “塔也别修了听见了没!” “怨不得一发大水,大人这么着急。这回决口不会是奶奶干的吧?嗨,不过水退了,估摸这事儿就过去了……” 这话儿说的,就王话痨那么能说会道的都不知道怎么搭腔儿合适。 对于这等没边没沿儿的疯癫言语,柳县令早已修行到充耳不闻。 男人嘛……头发短见识短……难免大惊小怪…… 对着一桌子热腾腾好菜,柳溶月怪同情地看看陪坐在自己身边的年少歌姬:“韦娘啊,要不咱俩先吃吧!” 这名叫做韦娘的歌姬年纪不大、出道不久,容貌普通、唱曲儿难听。前日她因无客被鸨母虐待,柳溶月看不下去接连三天叫她作陪。无他,柳大人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行的歌姬也怪不容易的,比如她刚当县令不也是摸不着头脑…… 韦娘是个知恩图报的实心姑娘,见大人不嫌自己,昨天替柳溶月挡酒便是身先士卒!结果她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还是让柳溶月亲自搀上小轿送回去的。 看大人这就要挽袖子开吃,韦娘赶紧劝说:“大人啊,他们那边儿还没聊完,咱俩这就动筷儿不合适吧?要不大人先喝杯酒,我唱个曲儿给大人解闷?” 老实巴交的韦娘姑娘抱起琵琶刚要开唱。 柳溶月吓得慌忙摆手:“别唱!韦娘!求求您把琵琶放下!唉,我跟你说,大人我就不爱喝酒。喝酒耽误吃菜。不瞒你说去年这会儿我还坐孩子那桌呢……” 韦娘都傻了:“大人,您不是都二十五了吗?怎么去年还坐孩子那桌?” 柳溶月奇道:“你怎知道我几岁?” 韦娘叹了口气:“我也是听以前做活那家儿的大人说的……” 柳溶月刚要问韦娘来历,那边热热闹闹、众人落座,这话就差过去了。 忽然之间,异变突生! 大伙儿只听屋门“咣当”大响,一个穿白挂素的女子摇摇晃晃地让个穿绿衣戴翠镯的姑娘搀着闯了进来!她们俩气势汹汹,她俩理直气壮! 此情此景恍若白娘娘寻夫,真好似两蛇精砸庙! 柳溶月定睛一看:这不是诗素搀着苏旭么?苏旭的脸色为何这么难看? 看陡然冲进来这么个娘们,大伙儿吃了一惊不说,没见过世面的韦娘吓得一头扎到了柳溶月怀里! 柳溶月不忍惊到这个刚刚为妓的姑娘,连忙抚慰:“别慌,别慌。这是我夫人。” 韦娘更加害怕:“大人!这难道就是那个长虫?她……她不咬人吧?” 柳溶月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对面苏旭已经五官挪移:“谁是长虫?你才长虫呢!” 苏旭本来是想跟柳溶月好说好道的,谁知刚一进门就见柳溶月搂着个姑娘这么劲爆精彩!苏奶奶火儿“腾”就上来了。 诗素急的抖手:我就知道,今天不能善了! 柳溶月刚想问问:苏旭你怎么到了这里? 谁知道苏旭眼睛里都要射出刀子了,他咬牙切齿地喷向自己:“好啊!才出息了几日?你还学着眠花宿柳、要做赃官了?” 柳溶月顿时冤屈:“我不是!我没有!羲和!你听我说!” 眼见韦娘往柳溶月怀里越缩越紧,苏旭火气越涨越高:“你可知道《御制大诰》中明文记载,凡本朝官员,上至六部、下之捕吏,均不可嫖宿娼妓?凡犯此例者查报属实,廷杖六十!你也不摸摸你有几个屁股?可真是什么祸都敢闯!” 苏旭此话一出,在场官吏齐齐尴尬。 立朝之初,太祖爷爷的确是定下了如许规矩,可扭头设教坊司拿罪妇赚钱的也是太祖爷。天底下没有出泥不染的好事,世间万事都讲究兰因絮果。如今享国日久、文恬武嬉,倘若认真追究这嫖娼宿妓的罪过,只怕木板子得把全天下的官员屁股都打到稀烂。 柳溶月难免有些下不来台,她不由板起面孔:“羲和!你不在家中好好呆着,如何贸贸然找到这里?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这不合规矩!不成体统!” 苏旭从来没被柳溶月数落过,他气得头晕眼花,脚下踉跄。 诗素搀着奶奶,想打个圆场儿:“大人!不是,奶奶今天身上不痛快……” 要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听了诗素这话,席上巨贾顿时搞清了来人与苏大人的关系。他们古怪诧异的眼神,瞬间转做了原来“大人惧内”的嘲弄,屋内甚至有了调笑之声。 微醺的柳溶月就算脾气好也有点儿挂不住:“羲和,你要是身子不适就该在家歇着。诰命夫人满街乱跑,好看怎的?!” 柳溶月话一出口,自己也有点儿后悔孟浪。 可她万没想到苏旭眼珠子都气红了,她就见他一步步朝自己逼迫过来,柳溶月当下十分慌张:苏旭!你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我一顿吧? 王话痨知道奶奶厉害,连 忙过来劝解:“奶奶,奶奶。小的看得出,您这是急了、恼了,看着整个人都不好了。您这是嫌大人飘了、高了,觉得他欺负您拿不动刀了。可是事儿不是这么个事儿……嗨!奶奶,您把剪子放下!那是敲螃蟹的!” 如是,苏旭步步逼,柳溶月步步退。 苏旭咬牙:“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说我不合规矩?” 柳溶月用力摇头:“不曾不曾。” 苏旭切齿:“你说我不成体统?” 柳溶月扭头就跑:“不是不是。” 眼见刚刚还人五人六的堂尊大人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肉刑,从未见过如此厉害娘们的官吏富贾不由齐齐瘫软,不敢靠前儿! 就在这么个时候儿,席上传来个软绵绵的声音:“奶奶,您大老远的赶过来,也好歹喝杯酒、消消气再教育大人不迟……奶奶身子要紧……” 小脸儿发白的歌姬韦娘颤巍巍地给诰命夫人端过来一杯适口热酒。 苏旭病中发怒、体虚口渴,既然有人敬酒,他想也不想接过来就喝。 许是苏旭这一下子喝得太急,许是急病耗神太过,这杯热酒下肚,不过须臾功夫,众人就见凶神恶煞的诰命夫人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两步,她双眼一翻,毫无预兆地晕倒在地。 柳溶月大惊失色、飞身扑出:“羲和!你怎么了?”她紧紧搂住苏旭,回头对韦娘怒目而视:“你给他喝什么了?!你给他下毒了不成?!” 韦娘哆里哆嗦:“回……回大人的话,我……我就是给奶奶倒了杯雄黄酒……”眼看这位奶奶已经晕死,韦娘悄悄松了口气,她颤颤巍巍地为自己辩解:“贵胄女眷不出二门,寻常连大门上的小厮都瞧不见,这位奶奶居然杀出衙门,来寻大人的晦气,料来是位神道不假,所以……所以我才……想起这么个戏台上的主意……” 在场诸人齐齐心道侥幸:罢了。这小歌姬有几分聪明才智,这才算是对症下药! 大家刚要扭头归座,突然!明明晕去的诰命夫人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这位奶奶眼神发凝、口中高呼:“胡氏冤啊!” 说完这句,诰命夫人瘫软在地、复又昏晕。 这句诈尸似的谶语来得太过蹊跷,把柳溶月吓得几乎把怀里的苏旭再扔出去一回。 王话痨连忙喊人叫车,想着赶紧把奶奶送回府邸要紧。 诗素忙不迭地拧手巾给苏旭擦手擦脸,只怕苏旭酒后抽风。 柳溶月眼见怀里的苏旭面红耳赤、呼吸急促,眼见烧得不轻,她也不禁愧悔:人家身体不适,我怎么就不能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唉,后悔,后悔,十分后悔。 眼见出了这等变故,这些商人、小吏已经全无吃酒的兴致,他们各个怏怏地起身,预备告辞离席。这帮人其实也是害怕诰命夫人酒后变身,再变成个长虫。 唯长公主府的长史官是个老成持重、见多识广之人,他看着昏迷的苏旭愣怔半晌,突然脱口而出:“你们觉不觉得……诰命夫人这句话说得大有玄机?” 在场众人齐齐“啊”了一声:“能有什么玄机?” 公主府长史捻须皱眉:“我家公主驻跸宛平之时,偶染小恙。这位夫人精擅岐黄,曾经过府为公主诊病。我看她温柔娴淑、言语有礼,断然不是今日这凶神恶煞的样子!你们想啊,一个大家闺秀,一个诰命夫人,为何就突然性情大变,冲出闺房来殴打丈夫?” 在场官吏齐齐摇头:“我等不知。” 长史官将手一拍,大声说道:“那必然是让冤魂上了身、给夺了舍啊!” 他此言一出,窗外天色陡变,阴风阵阵、雷电隐隐,刚刚泛晴的宛平天际似乎又有暴风骤雨、蕴于云上。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也就在此时,歌姬韦娘突然眼睛一亮,她跪到苏旭身边仿佛在细细看他的妆容。 诗素不由烦躁:“姑娘您就躲开些吧!奶奶是病人,你让她透透气。” 韦娘却不搭理诗素的排揎,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来,一把拔下了苏旭头上的珠簪。 韦娘摩挲簪子良久,突然眼神十分激动。 诗素大怒:“大庭广众你怎么还抢上东西了呢?” 谁知诗素话音未落,韦娘忽然“噗通”下跪,死死拽住柳溶月的衣角放声大哭:“大人为我做主啊!大人小女子冤枉!” 柳大人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我就知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太祖爷爷说本朝官员不许喝花酒的规矩没错。看今天这份儿乱劲儿的。不是,韦娘,我观夫人症状眼熟,仿 佛是染上了前些日子流行的时疫。我不怪你就是。” 谁知韦娘却不肯依,她抓住柳溶月的裤脚,哭得死去活来:“我冤枉!我要告!大人!我要告你家诰命!为妖作祟,偷窃官宅!她不但自己不当好妖精,她还诬陷官家小婢,害我无辜被发卖进青楼!她,她,她毁了我一辈子……我做鬼也不肯放过了她!大人你看!这根簪子就是铁证!” 这回换柳溶月傻在当场:“不,不是,你是哪家小婢?你主人是谁?这可不敢胡说的。” 韦娘勉强擦把热泪,她哭得吭吭唧唧:“回大人的话,我原是顺天府尹惠作冠惠大人家服侍夫人梳妆的婢女!若非这根簪子陡然丢了,若非你夫人偷了我们奶奶的首饰,我如何会被打顿板子,卖到这里?” 柳溶月和赵县丞双目四望,俩人脸色齐齐一白。 这簪子是正月十五柳溶月从采花贼手里买下来的,难道那采花贼……还祸害了惠夫人…… 第九十六章 销赃之人 宛平后宅 苏旭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因为他走不出一个个高热幻境。 在苏旭的每一个梦里,他都能看到一些熟悉的、或者不那么熟悉的女孩子们。 他看到了朝露,他看到了明珠,他看到了已记不起闺名的兰台家小姐,他看到了穿红着绿的寒香,他甚至看到了翠书、丹画,看到了缃琴、墨棋,看到了温柔可人的宫女结绿、看到了聪明的诗素和娇娆的梅娘…… 她们有说有笑地在他眼前嬉戏跑过,每一个都欢快又明亮,美丽又鲜活。 然后,就有一个女孩儿爱娇地拉住了他的衣裳。 她对他说:“苏旭,你快起来啊。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去逛么?” 她对他说:“苏旭,今天我可不可以不练大字了?天天念书累死人了。” 她对他说:“苏旭,我觉得你好了不起!你竟然能考上探花郎!” 噗簌簌的眼泪无遮无挡地掉了下来,他希望她永远待他这么好,永远跟他有说有笑。 已经有太多女孩儿离他而去了,他卑微地希望她不要扭头就走。 苏旭其实心里明白:她们都是梦幻泡影,可是他依旧不想醒来。 如果在他的梦里,她们可以永远无忧无虑、健康活泼,那么他愿意此生再不醒来。 可他还是醒来了,或许他只是跌入了另外一个颠倒梦想。 管他的!谁在乎? 苏旭冷冷看着那个疯癫道士站在床头鸟瞰着他,他幸灾乐祸地对他耳语:“日月晦明,阴阳反背,雌飞雄从,迷离扑朔。可惜可叹,你这探花竟是为妇道所考!” 苏旭无声叹息,都半年多了,他竟没再说出什么新鲜谶语,可见也不是个办事儿走心的。 若是在半年之前,苏旭定然会揪着他的脖领子大声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如何才能变回自身?” 可是今天的苏旭没有,他甚至是坦然地看着那个道士。 他很累很累,生病的女孩身躯哪里都不舒服,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他可以忍耐。何况那个顶了他探花名头的妇道,现在还不是将县令一职干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 苏旭甚至觉得,如果他是宛平县来告状的王寡妇,如果他是被小叔子强卖的杨周氏,如果他是那些被冯怀仁欺负了的良家女子,遇到柳溶月这样的父母官,定然比碰上原本心高气傲的苏探花有福许多…… 那一瞬间,苏旭释怀了:如果老天爷就要这么安排,那么……也行…… 虽然那个难能可贵的父母官已经硬了翅膀、会找乐子,把歌姬的胭脂都蹭到了脖子上。她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他了,她大概很快会将他弃如敝屣吧? 苏旭伤心地垂下了眼眸,他不想再看那个道士,他知道自己好落魄,他不用这家伙再提醒一遍。 谁知看苏旭万念俱灰,邋遢道士也有些傻眼:“喂!你就不想变回自身了吗?” 苏旭颓然摇头:“怎么都行……” 那道士急了:“你得打起精神来啊!你如此沉沦,宛平的冤案何日才能昭雪?!冤魂们如何才能升天?” 苏旭忽然睁开了双眼,他含神湛湛地朝道士凑了过去:“胡氏?是你吗?” 宛平县三堂 自从亲眼目睹堂尊大人险些被太太毒打,赵县丞看知县大人的眼神又亲切了许多。 柳溶月顾不上赵县丞! 她对哭哭啼啼的韦娘好言相劝:“韦娘,民间传说不可信,我那夫人非白蛇。你好好想想,奶奶要有当飞贼的手段,我还能活到今天吗?” 赵县丞无限唏嘘地点头:“大人说得在理。哪有什么术高勿用?奶奶那是力不从心!” 柳溶月对韦娘真心剖白:“这支珍珠钗是正月十五集市上我亲手给我夫人买来的。银货两讫、见证众多。这钗子真不是我夫人偷的,韦娘你误会了!” 韦娘哭得眼都肿了:“大人既然如此说,咱们自然信。我也不是非要攀扯奶奶的罪过。只是这钗子大人是同谁买的?这分明是臭贼销赃!大人要是能找到此贼,自然能为小女子洗清冤屈!”说到这里,韦娘双膝下跪:“大人!可怜韦娘这辈子就毁在这根簪子上!如今我死都不怕,但求个明白!到底是谁害我落到如此?” 柳溶月为难地看向赵县丞,赵县丞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二人心中明白,若是普通飞贼作案,宛平县令大可明明白白给顺天府尹修书一封,说明白贼子已经落网,韦娘恐是蒙冤。顺天府尹纵不感激,也不会恼怒。至于韦娘 姑娘下场如何,就看惠大人成不成全,与宛平无干。 可这是个采花贼啊! 顺天府尹夫人的簪子如何落到了采花贼手里?就算是夫人无意丢了头上爱物,这事儿也是好说不好听! 柳溶月倘若冒失上书为韦娘辩白,你猜顺天府尹会不会火冒三丈? 柳溶月将韦娘搀了起来,细细劝说:“韦娘啊,你的苦楚我能体会。我也相信你不曾偷盗。大人实话对你说,正月十五卖给我簪子的那人果然是个贼子,他身上背着数条人命,已经送到刑部定斩决。他当日口供之中并无这点偷鸡摸狗之事。现在贼人已经伏法,死人口中没有招对。韦娘,事已至此,你要告谁来?” 韦娘满脸惶然:“大人……我,我是想要他们知道,我不曾偷过东西!” 柳溶月对韦娘动之以情:“韦娘,你的意思我明白。退一步说,就算我接了你的状子,还了你的清白,可那又如何?主人卖仆,天经地义。就算我查出实证,那簪子是贼子所盗,你确实无辜受难。到时候你主人将头一摇,说我就是要卖这个丫头。谁能说他个‘不’字?韦娘,这个官司没得打。我劝你还是别告了吧……” 韦娘满腔冤屈化作哭喊:“难道我这辈子就毁得如此不明不白么!我什么错都没犯!我是冤枉的啊!” 赵县丞已经有些不耐烦,他呛声说道:“韦娘,你不要胡搅蛮缠了。哪个庙里没有冤死鬼?莫说你个小小婢女,便是岳飞爷爷不也屈死了么?你家主人好歹不曾要了你的性命。” 韦娘脱口而出:“岳飞蒙冤跟我蒙冤挨得上么?县丞大人!要你做这冤死鬼你可愿意?” 看赵县丞脸色不豫,柳溶月连忙将韦娘拦住:“韦娘,你且细想,你纵然在惠大人那里洗清了冤屈,难道惠大人还能让你回去继续做婢?你即便回去做婢……你在外头唱了这小半年的曲儿……唉,夫人如何还会让你在房中服侍?夫人即便还要你在房中服侍,她身边的丫头婆子,惠府中的小厮奴仆会不会对你指指戳戳?你便清白了,又有什么用?” 眼看韦娘的脸色越来越差、眼神越来越冷,似乎已经万念俱灰。 柳溶月连忙好言劝说:“韦娘啊,事到如今,倒不如大人出头给你赎身,再给你些银两送你回原籍与家人团聚。你回到家乡,别的莫提。只说是服侍老爷有功,得了恩典放归可好?” 韦娘眼含热泪给柳溶月双膝下跪,叩头不止:“大人!您真是救苦救难活菩萨!” 赵县丞抖手:“大人,您这官儿当的……真是家里有座金山都得搭进去……” 柳溶月拿出私房银子,着赵县丞出面给韦娘赎身。 既有官面出头,眼见韦娘也不是摇钱树的材料,老鸨并未多要身价银子,好歹意思意思便放了这姑娘回家。 教坊乐师也是合十念佛:“走了好,走了好。就韦娘那荒腔走板的嗓子,打死也学不出来!人家明明能凭着干活儿挣钱,你非得让她指着卖唱儿饿死。可叹似苏大人那等喝花酒当放布施的善人又有几个呢?人家必然以后逢凶化吉。” 完了韦娘的事,柳溶月正要回后堂看看苏旭病势如何,忽然又有衙役来报:“彩福楼宋老板来拜大人。” 柳溶月不禁沉吟:“彩福楼……彩福楼?难道是刚刚与我吃酒的那个大兴县珠宝商?” 衙役点头:“正是。” 柳溶月想:我是官你是商,咱俩过从甚密,只怕有人闲话官商勾结。老爷们儿天生爱嚼蛆,我本也无所谓,让苏旭那心重的听见了,恐怕又要添症候。 有心不见吧?她转念一想:彩福楼的宋老板看着倒像个忠厚长者,既然他私下来拜,大概是有要紧的话要和我说?倘若能定下来买卖搬迁宛平,也是美事一件。 柳溶月对赵县丞实话实说:“我不曾单独见过客商,你要陪我一陪。” 赵县丞知道这是大人将自己视作心腹的意思,连忙点头答应。 彩福楼的宋老板今年五十多岁、在顺天府经商日久,可算是地头之蛇。 他见了柳溶月深施一礼,看看只有赵县丞在侧,宋老板才敢开门见山:“大人,小人不揣冒昧,突兀前来,可否请您将夫人那支珍珠簪再赏我瞧瞧?” 柳溶月心中一动,将那珠钗拿来交与宋老板。 宋老板细看良久才一声叹息:“大人不该买这东西,这簪真是贼赃!” 柳溶月和赵县丞相顾讶然。 赵县丞问:“何以见得?” 宋老板说:“不瞒大人,咱们顺天府前年起,地面儿上便莫名现了精壮 的闲汉乱逛。这起人也不做生意,也不跑买卖,也不知住在何处。他们丝毫不愁生计,隔三差五就拿出些金银首饰、小件玩器贱价出售。起初还有些当铺买卖图便宜收来做死当。后来啊……唉……”说到这里,宋老板四外看看,有些碍口,似是心有顾忌。 柳溶月坦然许诺:“宋老板,你有心腹话和我说,我自然不会将这些言语四外散播。” 赵县丞跟着点头:“大人一诺千金。” 宋老板诚恳回话:“大人,若不是小的亲眼瞧着您自上任以来勤谨爱民、护持百姓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这话我万不敢讲。小铺也曾收过他们的一些珠玉。东西确好,价钱确贱,小人当初就疑心是贼赃,可市面上又没见过,我就昧着良心与他们做了些日子买卖。谁知后来……后来有朝一日……” 柳溶月奇道:“怎么样呢?” 宋老板将足一顿:“后来他们拿来一副首饰,其中就有这支珠钗!我才确信此事不对。这支珠钗是……是我前年自海南购入,孝敬顺天府尹惠大人太太四十大寿的礼物!有句私话,我不怕与您说破。顺天府尹管着京城地面,怎说也算肥缺,惠大人不会手头拮据。惠大人就算手头拮据,要将夫人的珠钗变卖,他也不会把这钗卖到我的铺子里来!何况是如此低价!所以这定是贼赃!丁点不假!” 柳溶月不敢置信:“不能吧!惠大人官声甚好,与兵马司长官更是熟络,他家丢了东西能不吵嚷报官的?” 然后她就觉得赵县丞拽了拽自己的衣袖。 赵县丞低声说道:“大人,似这等官员收受的贿赂,就是丢了也不好声张。” 宋老板重重点头,他继续说道:“大人,自从见了这套首饰,我就再不敢收这起汉子的东西了。后来小人与同行闲话,都说收到过类似的东西,有些分明是官家之物,上面还刻着印记呢!这些摆明了烫手的东西,大人你说谁敢拿着啊?” 柳溶月蹙眉想想:“你是说铺子不收,所以这些贼赃在民间流散?也不对啊,那才能出手多少银子?不瞒你说,这只钗我三百文就买下来了。他们辛苦偷来,怎能甘心贱卖?自然,若非这簪子只卖了三百文,按规矩就要做贼赃收归库房,也闹不出今日这事。” 宋老板摇一摇头:“大人,按照江湖规矩,这类烫手的东西历来是异地销赃。我等坐商经营多年,自然不敢趟这浑水。可架不住有不怕死的啊。” 柳溶月惊问:“不知何人如此胆大?” 柳溶月就见宋老板深深地看向自己:“大人可知……去年咱们宛平死了个珠宝商人,名叫查渊瑜的?他便是个惯走南方的好手!再想想这二年查老板陡然暴富,岂非无因?唉,可叹他与他那老婆,皆是死得不明不白啊!” 似有一阵阴风吹过,柳溶月顿时毛骨悚然。 宛平后堂 心事重重的柳溶月晃里晃荡地在后宅院溜达,她转悠许久,也不曾进屋去看苏旭。 诗素瞧着柳溶月可恨,她忍不住过来推了小姐一把:“我说小姐,你差不多得了。你变做男人去喝花酒也就罢了,还要当场骂人不成体统。当场骂人也就算了,把人气晕了你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别说是老婆,便是元宝,上吐下泻你也该找个兽医瞧瞧。你说你变个爷们儿,怎么眼瞅着变成混蛋了?” 柳溶月困惑地看着诗素:“你什么时候跟他一头儿的了?咱俩不是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么?他做人那么抠,你为何向着他?” 诗素叉腰:“我呸!天下女子自然护着女子!是你先打我们这圈儿里蹦出去的,还怨我把你当外人了?没有良心!” 柳溶月咬牙威胁:“诗素,你忘恩负义!看我以后逢年过节再给你买头绳儿、买胭脂的!” 诗素冷哼:“如今在外头混,挣钱我自己会买。怎么没你那点儿恩惠,我就披头散发了吗?小姐,退一万步说,难不成给我买了头绳,你不搭理少奶奶就有理了?” 柳溶月立刻薄怒:“诗素!我看你是要造反啊?咱俩不是说要相好一辈子吗?你变心了!” 诗素低声叹息,她又轻轻推了柳溶月一把:“你去瞧瞧他吧。打打闹闹大半年了,怎说也是一个锅里抡马勺的。你如今就是贪图野花香,厌弃白娘娘,也别放得这么干脆啊。尤其人家还病着,可怜见儿的。今天来诊脉的都摇头了,说发冷发热两日了,怎么不早请大夫来看?医不自医,奶奶就是有手段,也不好这么耽搁自己的。” 柳溶月骇然冷笑:“什么就白娘娘?他给你个绿镯子,你就真当自己是青蛇精了么?我算看出来了,自从来了宛平,你们一个比一 个不爱做人了!” 诗素将新熬好的甜粥往柳溶月手里一塞:“我说你去不去瞧他?!” 柳溶月接过托盘,嘀嘀咕咕:“当小姐的时候好歹还有个使唤丫头,如今当了少爷,怎么各个都是我的祖宗?!” 谁知卧室之内,并非榻前无人。 柳溶月走到门口就听里面梅娘好声儿好气儿地说话儿:“奶奶的脸色好些了。待会儿诗素熬好粥,奶奶再吃些,很快就好了。” 柳溶月没听到苏旭说话,倒是苗太太笑了一声:“说起脸色好,我看谁也比不上梅娘姑娘人逢喜事精神爽。可叹这些日子你与齐肃一个在后院、一个在前头,隔着一堵墙就是看不见。这便是缘分未到,缘分一到,心愿就了!” 柳溶月端着盘子撩帘进屋,就见床上的苏旭突然满脸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心里总觉得有个关窍不开!原来如此!” 梅娘与苗太太面面相觑,她俩双双伸手摸苏旭的额头:“奶奶!您这是看见大人,又火撞脑门了么?” 第九十七章 一封请帖 宛平后宅 看大人回房,梅娘与苗太太各自起身向柳溶月施礼,然后相携离去。唯诗素关门送客的时候,给柳溶月丢下一个您自求多福的眼神儿。 眼见屋里就剩下了苏旭和自己,柳溶月端着热粥,惴惴不安地只敢在床边坐小半拉屁股。 想想今天大概不能善了,柳溶月愁眉苦脸地偷看苏旭气色,眼见人家竟似好了许多,她的心头更加惴惴:你说他怎么就能就好呢?他好了我怎么办?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别打我就行…… 柳溶月硬着头皮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过了眉梢:“下官恭请奶奶用饭。” 床上那人“噗嗤”一声,似是忍俊不禁。 柳溶月偷眼看时,苏旭却将脸扭向了床里,似乎还在和自己怄气。 谁知细看之下,柳溶月却呆在了那里! 夕阳之下、红帐之中,云鬓蓬松的美人病恹恹歪在软枕之上,苏旭贴身亵衣略微松垮,露出胸前好一段鹅脂似的白肉…… 也不知为啥,看到这样的苏旭,看到“自己”的身子,柳溶月突然狠狠咽了口唾沫!这两天喝花酒,她也听了些风情,柳大人自己都觉得自己比以前“懂事”了许多。 似是察觉柳溶月不对劲,苏旭秋波回顾,他软绵绵地问:“你怎么耳朵这样红?” 见她不说话,他有些着急地过来摸她的脸:“难道被我过了时疫不成?” 眼前陡然炫白一片,柳溶月吓得用力摇头:“没有,没有。不曾,不曾。哎呀!是我包藏祸心……啊,不,我是说你不用担心!” 为了掩饰尴尬,柳溶月狠狠舀了一勺甜粥送到苏旭唇边。苏旭本不想吃,无奈红头胀脸的柳溶月跟中邪了一般,勺子追着他的嘴唇喂,苏旭被她磨得没法儿,只好随便吃了几口。 有道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既然吃了柳溶月捧上来的粥,苏旭也不好意思再对她置之不理。虽然现在病得头晕眼花打不动她,但这个当家作主的款儿,他还要稳稳地拿起来。 唉。你说干哪行儿容易? 苏旭冷哼一声:“你还知道回来啊?起初我还当你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实闺秀,这才半年多功夫就弄得满身酒气粉香!我说你怎么就不学好呢!” 柳溶月觉得今日的苏旭不但腔调色厉内荏,而且语气拈酸吃醋。 她不禁笑了出来:“羲和,你这腔调活脱我娘我老婆!罗里吧嗦的!” 话一出口,柳溶月立刻捂住了嘴。她想:完了!我这不拿笤帚苗儿捅大老虎的鼻子眼儿么? 谁知苏旭竟然没恼,他怔忡一下儿、低声抱怨:“当娘呢你又不孝,为妻呢你又不娶。忤逆又薄幸!我还得当贤内助帮你做官,当真上辈子该了你的……只是大人如何还学会了去混秦楼楚馆?看我今日打不打你!好歹也立个家法在。”说着,他气喘吁吁地去拿笤帚疙瘩,看来是要揍柳溶月一顿才能解恨。 也不知为了什么,柳溶月忽然不怕了。 她扭着身子躲打,笑着同苏旭嚷嚷:“做什么?做什么!你轻些!娘子如今是诰命夫人、皇上亲封的贤妇!躺在炕上打爷们儿,你不怕陷当今圣上于识人不明么?嗷!你等我放下碗!” 对着这贴没心没肺的狗皮膏药,苏旭病中无力,就是有满肚子火也发不出来!他狠狠地戳了一把柳溶月的脑门子:“你怎么就没个正形儿呢?” 柳溶月乜呆呆地瞧着苏旭截肪似的胳膊,陡然残酒涌上脑门儿,她脑门儿一热,索性一骨碌躺在了苏旭身边撒娇耍赖:“我便是没个正形儿!这三天捏着鼻子跟那起财主喝酒应酬,累也累死了。要不是为宛平县能征上银子,我才懒得陪着他们!你也不瞧瞧,那起脑满肠肥的大爷大叔非得拽着我说话儿不可,连菜都算上那屋里就属我长得好看。这叫什么喝花酒?到底是谁应酬谁?我替你忍辱含垢,你还要刻薄骂我!苏旭,你摸良心说!别个就算了,这喝大酒的本事难道不是你亲自教我的?” 苏旭心头不爽:“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是考入了官场又不是踏入了欢场!我教你喝酒我没教你喝花酒啊!我听说你还敢叫局了,你这是要疯啊!你抱我抱这么紧干嘛?躲开!我这病过人的!” 柳溶月搂着苏旭的胳膊,将脑袋死死地扎到他身边,浑身扭动、满嘴不依:“我是叫局不假。可我也是一片慈悲心肠啊。你去的时候没瞧见么?那唱曲的韦娘长相好似王话痨他兄弟,唱曲儿仿佛赵县丞在挨打。为了好久没客,她被老鸨子折磨呢。别说我,便是你去了,也定见不得这个。” 苏旭想想 席上那歌姬的样貌,不由嘴角翘起了三分:“且信你这一回。” 柳溶月心道:你要是知道韦娘还要告你不是好妖精,只怕立刻活活气死。算了,我还是别说罢。 柳溶月闷闷地岔开话头儿:“苏旭啊,我今日打听到了件稀奇事儿,正要和你说。对了!你刚才想明白了什么事情?怎么一惊一乍的?” 苏旭白了柳溶月一眼,他本想推开她,可是低烧体寒,有这么个人焐在身边倒挺舒坦。苏旭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任凭柳溶月趴在自己身边,她仰脸看他的神情有些眼熟,细看之下倒像小狗八斗。 苏旭不禁有些小得意:“我想明白了件要紧事!这事在我胸中横亘许久,难为今天终于想通了。” 看苏旭脸色转好,似是不想和她算账了,柳溶月赶紧巴结捧场:“但不知是什么大事?” 苏旭慢条斯理地说:“这事儿若非我亲自变做女人,万想不到!我看胡氏案卷许久,上面审明了胡氏本性淫荡,成婚三月就勾搭小厮、毒杀亲夫。我观胡氏与她丈夫查渊瑜所住的宅子,虽说前面开店、中间存货、后面住人,但是好歹有三进院落是不会错的。” 柳溶月略想了想,似有所悟:“你接着说。” 苏旭随手摸着柳溶月的长发:“似你我这等人家庭院深深、规矩森严,内外难见也就罢了。你看便是这小小宛平县衙,三堂窄小,内宅少屋,也是男女有别。苗太太说得没错,可怜梅娘和齐肃只隔一堵墙,数月不得见。想那胡氏年纪不过十六,成亲不过三月,她怎么就有本事与外头小厮勾搭成奸?她是富裕商人的老婆,难道身边就没几个丫鬟服侍么?便是《西厢记》那等胡扯的戏文里,莺莺会张生还需红娘成全。胡氏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与人通奸?我知这些推测不算实证,可如究竟在情理上难以说通。” 柳溶月脱口而出:“你就想明白了这个啊……”看苏旭脸色不对,她慌忙改口:“这……就很了不得啦!” 苏旭斜睨柳溶月一眼:“你呢?花酒都喝了,可打听到什么有用的?” 柳溶月对对手指,不紧不慢:“我这边没什么稀奇的,都是琐碎闲话儿。就是我听人说那死鬼查渊瑜这些年都替飞贼销赃。” 柳溶月话音未落,苏旭已经翻身坐了起来了:“你说什么?!” 那天苏旭急赤白脸:“我说柳溶月!你有没有点儿正经事儿?查渊瑜给飞贼销赃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叫琐碎闲话儿?” 那天苏旭火冒三丈:“柳溶月!你长心了吗?咱俩自出事以来,为换魂魄,什么苦没吃?什么辙没想?我画符差点儿挨我娘的打,你算命让李夏朔轰出来,月食之夜上院子里等雷劈这等不要命的事儿咱都手拉手儿干了!眼瞅着给胡氏伸冤就是最后的念想!我说你怎么就不上心呢?!你是不是天天坐我身边儿看我梳头,你老过瘾了?!” 那天苏旭差点儿气死:“白瞎大半年我对着案卷手不释卷,你天天什么都忙就是不在这上面用心。我看你心里压根儿就没这官司!咱能不能要点儿紧?您心里能不能有点儿数儿?” 柳溶月好脾气地跪坐在苏旭对面儿,眼见奶奶终于气口儿不济,她给苏旭倒了杯茶:“奶奶,您暂且歇一歇咱慢慢说……” 那天柳溶月心平气和:“那单县令虽然为人混账,有些话倒是说得并无大错。胡氏的案子宛平县审理、顺天府复核、刑部认可、圣上勾绝。你我并无确凿实证,怎么能说翻就翻的?” 那天柳溶月从容不迫:“不是我对这个案子不上心。我知道你宵旰勤劳、夙兴夜寐,都快将那几页案卷背下来了。可是你我心里都明白,这个案子翻不翻,不在你是不是把案卷翻烂。宛平县衙刑名老道,他们要做成铁案,岂能出文字纰漏?依我说光看案卷用处不大,除非逮住小厮,再审人证才有斩获。” 那天柳溶月好心疼地帮苏旭顺气:“依我这点儿愚见啊,给胡氏翻案便如同给你我换魂,得看天时地利人和,要等机会的。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你着急也没用。” 苏旭端着茶碗直勾勾地看着柳溶月,他这辈子头回觉得,她已经得了做官三味,再不是吴下阿蒙。 正在这么个时候,苏旭忽听窗外的诗素兴兴头头来传话:“奶奶!长公主派人给您捎了药来呢。公主还跟您捎来封书信。” 若是别人,得了长公主这般荣宠,定然欢欣不已、觉得万分得脸。 苏旭却是肉痛地直揉脑门子:“你说这长公主也是!没事儿送什么东西啊?她给我仨瓜俩枣,我就需叩头谢恩不说,还得真金白银打赏她手下人。这不是没事儿讹咱么?” 柳溶月“噗嗤”一笑,出门代苏旭应酬。 原来长公主今天早间时候就曾派人来请苏旭过府给她诊平安脉,听说苏旭染了会过人的时疫,这才悻悻作罢。好在长公主是讲理之人,听说自己保举的诰命夫人为民诊病、施医舍药,在百姓之间口碑甚好,长公主也觉得脸上有光。她这次荣耀回朝,皇上兄弟本意是要让她做个冰清玉洁的典范、天下妇女的楷模。人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长公主也恨不得身边延揽几个贤良妇女,做个膀臂帮手。 苏旭如何不明白公主的心意?细细检点公主所赐的补身药材,他不由唏嘘:我做个男人秦王看中,做个女子公主要延揽,可见长个包子样儿就别赖狗跟着。唉,只恨最要紧的皇上不爱看我。不过皇上也不算不爱看我,他想瞎了心,封了我一诰命。 柳溶月打发走了公主府的使者,溜去厨房寻些吃的。这两天去喝花酒,其实吃得不好。这半天在苏旭身边歇着,酒也散得差不多了,此刻正想找个馒头垫垫肚子。 诗素看小姐着实可怜,六品官当得竟比个花子也不差什么,连忙过来帮她切些咸菜。 她俩刚在厨房准备偷吃,忽然听到堂屋里的苏旭发出了“嗷唠”一声惨叫。 当柳溶月和诗素携手跑回正屋时,她们就见苏旭面无人色地拿着一封书信,他小脸儿刷白、嘴唇抖索:“这……这可要了命了……” 诗素都傻了:“奶奶!您让长公主赐死了是怎么的?咱没得罪公主啊!这怎么治病还治出冤家来了?” 柳溶月吓得心都凉了! 她想:完了!完了!难道是为了当日打了表哥,我表哥这贱人掩袖工馋在公主身边吹了枕头风?我就知道!这起爷们儿爱嚼舌头!就没一个省柴火的灶!啊!那岂不是我害了苏旭?! 想到这里,柳溶月双腿发软,她热泪盈眶地冲过去紧紧握住了苏旭的手。 她觉得苏旭的手啊……拔凉拔凉的…… 柳溶月抬起头来,发现苏旭满脸恐惧地看着自己,他万分绝望地对她说道:“长公主约我十日后去府上小聚。到时候各家闺秀需要各逞一番厨艺,吃完饭后……大家还得切磋切磋女红……” 柳溶月都没反应过来:“就这?” 诗素率先明白了过来,小丫头都蹦起来了:“这就够要命了!” 有道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诗素和柳溶月双双对天发誓,要在十天之内把苏旭栽培成个心灵手巧的当家娘子! 头一步是学做饭! 苏旭前这些日子磕磕绊绊已学了一点儿炒菜,如今要做些精致点心,仿佛倒也不是太难。 那日苏旭围着花围裙、拿着擀面杖,强撑病体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天,才勉强交出功课。 当他把顶花带刺儿的玫瑰奶卷儿端上桌时,柳溶月竟然有些惊艳:“可以啊!卖相不错!” 诗素师父心急,她拿起筷子就夹了一个。许是新出锅的点心还糯,许是诗素的筷子上有油。诗素一下儿没夹住,冒热气儿的奶卷儿不小心掉到粗瓷大盘儿上。 然后……大伙儿就听见极清脆的“当儿”的一声…… 其声回音袅袅,绕梁三日不散。 柳溶月捏了捏眉心,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兆。 诗素多奸呢,她扭头就出去把王话痨叫进来了。 那日诗素姑娘笑得活赛要咬人似的:“话痨哥。奶奶说你这几日陪着大人辛苦,要赏你点心吃呢!” 王话痨笑欣欣赶来:“可好!可好!正没吃饭呢!奶奶,您说您也太客气了。我天天跟着大人虽然辛苦,可这不是应该的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可好些日子没吃上点心了。大人从街上把我领回来那天他还给我买过豆包儿呢。他现在当官儿了,连个馒头都没再给我买过。要说男人莫做官,做官黑心肝!哎哟!大人……您也在屋呢啊?您怎么不言声儿呢?我都没看见您!呵呵……呵呵……呵呵呵……我这破嘴胡说八道的,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柳溶月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她自然不会将王话痨的废话听到心里去,毕竟谁好意思跟将死之人发脾气呢? 就这样儿,王话痨在屋内三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坐在了八仙桌旁,他笑嘻嘻地卷起了袖子、拿起来筷子、夹起了卷子,就在点心要送入口中的那一刹那,王话痨又把手停下了:“大人,奶奶,诗素,我吃着你们看着也不合适啊。来啊来啊,大伙儿一块儿啊。” 屋内三人齐刷刷摇头:“不用,不用,我们仨吃过了。” “你 来你来。” “你放心话痨哥,衙役死了有抚恤。” 虽然闪过一丝疑虑,但是向来嘴比脑子快二里地的王话痨还是把玫瑰奶卷儿送入口内。 后来……王话痨就不说话了…… 他乜呆呆地坐在那里,死不瞑目看着屋内仨人,小半天都没能哼出声儿。 柳溶月慌忙端了一杯茶来,她试探着问:“话痨哥,喝口水。你说奶奶做的这点心……它到底怎么样啊?” 大人贴心贴肺的言语,忽然激出了王话痨伤心的热泪,他一把抓住了柳溶月的双手,似是想起了这辈子所有的糟心烂事儿:“大人!大人啊!想我这辈子也算吃了不少苦……可我从来没想过,我还能苦成今天这样儿……”说罢,王话痨将头埋入柳溶月怀内,他泣不成声:“大人啊!太苦了……苦得我都想我妈了……” 第九十八章 话痨省亲 宛平县 很快王话痨就哭不出来了,吃了夫人蒸的玫瑰牛奶卷儿,不多时他就肿了嘴唇、红了两颊,眼瞅着喉头发紧已经说不出话了。 苏旭吓得立刻把脉施救,万幸这症发得虽凶、可毒在肌肤、肿在体表,尚好措手医治。苏旭忙不迭拿了药膏与王话痨消痰祛肿,嘱他回去好好休息。 柳溶月万想不到苏旭做的点心竟能把王话痨毒到有口难言。她万般愧疚,转身拿了一吊钱给王话痨补身,连带着放假三天,让他回家去探望老娘。 于是,素来吃奶皮子就肿嗓子眼儿的王话痨,就这么心花怒放地揣着铜钱回家了! 王话痨家住宛平西北三十里的牛栏庄,他父亲亡故,家中还有母亲、哥哥守着薄田度日。去年王话痨宁可要饭也不回乡,不是因为家里没吃的,单纯因为老娘不待见他! 王话痨从小儿就让他娘嫌弃话密,他娘成日数落他:“就你这碎嘴子,再不好好改改,一定惹是生非!你这孩子早晚坏在嘴上。你就不听我话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话痨啊,你好歹也是个爷们儿,看哪个姑娘舍得下耳朵愿意跟你!你看谁家小子有你这么多话?你好歹也给我歇歇嘴。你要歇不下来,你就别在我跟前,哎哟喂,我让你说得脑袋疼……” 王话痨家就他哥哥没话,话都让王话痨跟他妈说了。 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话痨说不过老母。 于是王话痨干脆去茶馆儿当了伙计,能撒了欢儿地耍贫嘴,就让他万分满意! 如今不一样了,王话痨身穿簇新官衣儿,腰揣满吊铜钱,这次回家怎么也算衣锦还乡! 王话痨老娘瞅着这嘴巴子肿圆、稳重得屁都不放的二儿子,喜欢得连连叩头,拜谢苍天。 老街旧邻、婶子大娘,没有不过来看的,对着王话痨又是摩挲、又是夸赞,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哑巴华朗真能干!” 亦有好事的街坊拽着王话痨娘说:“你儿子出息了!可巧我娘家侄女儿还没配人家。但只一条,华朗需将那话痨的毛病戒了。我嫂子有眩晕症,听话多了脑仁疼。” 王话痨的娘喜欢得眼睫毛都开出花来了,老太太赌咒发誓:“我儿子早已经重新做人!再不多嘴多话!” 话痨的大哥本来十分操心这个嘴上没把门儿的兄弟,怕他舌头上惹祸,现在看看兄弟竟吃上了官饭,也不禁放下心事。 他欢欢喜喜地买些荤菜,要好好同兄弟团圆一番。 王话痨看哥哥面色滋润,买得酒肉也丰,想来是最近手头宽裕,心里也挺高兴。 饭桌上,他娘合十说道:“今年庄稼遭水,收成欠佳,本来日子难过。谁知咱家碰上了些运势,前些日子村里偷偷来了个神仙。这神仙也不要别的供奉,只是半夜三更挑大小伙子前去修葺洞府。你哥哥身子好、胆子大,跟着相熟的街坊大爷给蒙了眼睛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神仙给了二两银子呢!我正跟你哥说,如今家里日子宽裕了些。倘若你在外面混得不好,便叫你回来一起种地。谁知我的儿居然如此出息,不但在衙门做了衙役,还揣了铜钱儿回家。可见神佛不是没有,这个月十五我定然要去拜拜祖宗。” 王话痨的娘唠唠叨叨地说了这么许多,这要搁在寻常,王话痨定要接上一车的话。可现在他肿了嗓子发不出声儿来,他终于有机会倾听他亲哥发表见解。 王话痨的哥哥名叫王华清,身高、模样儿长得和王华朗有七八分相像,是个老实不过的庄稼汉子。 王华清给老娘夹了一筷子肉,才低声说道:“娘啊,那位神仙虽蒙了我的眼,可听着水声我便知道是到了殷山左近。哪里是什么神仙洞府了?我寻思这必是个富贵人家的阿叔,要做些背人的私事。那块银子就是封口钱,娘您可别胡乱说。” 王话痨当了半年多的官差,也见了不少世面,这话一听就必然是有人作奸犯科。 看弟弟满心关切地看着自己,王华清挠头笑道:“小朗别怕。你哥不过是出力干活换银子回来,只要咱不瞎说,我看也没什么要紧。倘若你哥再干几回,攒个十两八两,咱们也修修房子,买块地种。” 王话痨连忙从怀里掏了这大半年的存项银子,全数塞到哥哥手里。 他哑着嗓子劝:“哥!可不敢再去了!” 王华清本分多年,倘若弟弟还如以前那般滔滔不绝地劝他别去,他未必放在心上。可是看看眼前这个穿了官衣儿,又惜字如金的兄弟,王华清不由信了七分:“兄弟?为啥啊?” 王话痨捋了半天嗓子,才红头胀脸地冒出一句:“殷山 ……闹妖……” 王华清和他老娘顿时吓得变了脸色。 堪堪在家混到了第三天头儿上,王话痨的嗓子好了七七八八,眼见着口吐莲花的劲头儿又要难以压抑。可把王话痨的娘吓得够呛,她蒸了满满一盒子发糕,然后摆明了送客的架势:“华朗啊,眼看天也不早了,想你在衙门里积的事儿也不少了。家里不用你惦记,你该走就走别客气。以后逢年过节你回家看看娘和你哥就行。对,你就是回来也别带着嘴。要不人家怎能将闺女说给你为妻?” 王话痨看看天色:“娘,还没到晚上呢。” 结果凭白惹他娘狠狠瞪了一眼,无奈这终是亲生儿子,王话痨的老娘也不好意思硬轰。老太太只好给王话痨派了点儿活儿,让他去将后院儿的鸡窝修修,顺便将鸡喂了。 老太太背地里念佛儿:“把人关在后院儿,好歹算个藏拙。” 王话痨许久不做农活,一直修到日晚偏西才堪堪将鸡窝弄好。王话痨他娘上后院儿瞧了瞧,老太太点头满意之余,当即咬牙翻脸,把儿子轰出了家门。她实在是怕他多嘴露馅儿,让邻居们听见了不给他做媒说亲,以至儿子刚把一口袋谷子别在腰上,还没来得及把鸡喂完,老太太都不顾的了! 那日王话痨穿着满身鸡窝草的农家衣裳、提着装了热饽饽的包袱,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宛平的小道上。 天色已晚,月上中天。 许是吃多了奶奶给开的去火药,没走出几里路王话痨忽然内急甚重。牛栏庄地处偏僻,路上无人。他解开裤子就蹲在了道边儿。王话痨摸摸鼓囊囊的裤兜儿,没拿出来草纸,倒摸出来些鸡食…… 就在王话痨发愁如何收拾这么个当儿,忽然从条不起眼儿的小道儿上传来了“唰唰唰”的脚步声,王话痨抬眼一看:竟然有十来个精壮的汉子列着诡异小队向这里快步走来。他们一个扶着一个肩头儿,不是手里捧着盒子,就是背后背着包袱。 如此赶路,恐怖非常! 这不就给堵在当地儿了么?王话痨现在想提裤子也来不及了!王话痨万般无奈之下,慌忙把头垂到了最低。他心下寻思:这守家在地的!丢人到家了!不过这些是什么人啊?我碰上赶尸的了不成? 毕竟天已全黑,王话痨缩头蹲在路边,起初并没引起来人注意。无奈这条村路太窄,王话痨好歹块头儿在那里。很快,队伍里就有一个瞎目合眼的家伙一脚趟到了王话痨屁股上。 当时就是“嗷”,“嗷”两声尖叫。 提裤子蹦起来的王话痨惊骇发现:踢了自己的那人竟然脸上带着眼罩。他摔在当地,手里抱着的盒子都散落当场。那盒子里的东西金光灿灿,仿佛是什么金银珠宝。 出了这样诡异的动静,队列为首之人立刻冲了过来。 王话痨跟他眼神儿一对,顿时傻在当场。 他认识这人!这不就是前些日子在宛平县闲逛的几名大汉之一么?这伙儿人那些日子时常坐在茶馆儿里眯缝着眼打量尚书府。王话痨当时只觉得他们可疑,并没想出端倪。现在当了衙役,他才恍然大悟,这帮人们坐了没多少日子,苏尚书就丢了御赐的东西!后来五城兵马司上苏尚书家查案,他们也不错眼珠儿坐在茶馆儿盯着? 这……这能是好人么?! 那人死死盯着王话痨:“你的眼罩儿呢?你是何人?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 王话痨脸色苍白,磕磕巴巴:“我……拉屎……” 队列之尾有个汉子匆匆跑来,他举了火把朝王话痨脸上张了张,顿时松了口气:“蒋哥!这人是牛栏庄的庄稼汉,帮咱们做过几次事的。乡下汉子蹲下就拉,您别见怪。” 那位蒋哥就着火把仔细端详王话痨的面孔,他忽然一皱眉头,背过身子低声问道:“这人怎么脸面膀肿?莫非已给灌了那些东西?” 队尾的汉子摇了摇头:“还不曾!” 那位蒋哥森然摇头:“该给了……” 他俩这两句声音很小,本是背人说话,无奈王话痨当过茶馆伙计,最擅听这些窃窃私语。 他顿时额头冒出冷汗:多大仇恨啊?这还要下毒灭口怎么着? 看王话痨嘴角抽搐,蒋哥冷着脸喝问:“你眼罩呢?” 王话痨也是人急生智,他哆里哆嗦指着地上那泡屎说:“我……我擦……” 那位“蒋哥”显然是气得够呛,他一巴掌扇到了王话痨脸上:“你抱的东西呢?” 王话痨眼看这起排队走路的汉子各个手里都抱着包袱,他飞快地将老娘给蒸的发糕包袱高高举起。 姓蒋的眼看东西还在,狠狠啐了王话痨一口,从腰里拽出块黑布将王话痨脑瓜子兜头一裹,恨声吩咐:“跟上!” 就这样儿,王话让那起人夹在中间,磕磕绊绊地跟上了队伍,这下子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王话痨心道好险,得亏吃了奶奶蒸的毒馒头说不出话,要不然就我这碎嘴,他们定然立刻瞧出来我不对劲!不过王话痨也不是凭白听人摆布的角色,他一边儿被裹挟前行,一边儿从兜儿里掏出来喂鸡的碎谷子撒在道儿上。王话痨倒想看看这帮“神仙”“妖精”的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也走了大半个时辰,王话痨觉得队列停住了脚步,他兜儿里的碎谷子也正好儿撒差不多了。 队尾那人要他们挨个儿将手中的包袱交到某处。 王话痨手里没有珠宝,只有发糕。 他是心中好不可惜:想我娘已有二年不曾蒸饽饽给我。如何竟便宜到狗嘴里?!也罢!好汉子不吃眼前亏!我先顺了你们的意,然后我便回衙门、找大人,搬救兵来砸了你们土匪窝!想吃老子家白食,瞎了你们的狗眼! 正在寻思着,王话痨突听不远处一个中年男子恨声责备:“怎地如此冒失?竟把东西送到这里来?快打发他们走!” 王话痨不由心中一动,这语声怎么如此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王话痨正在努力寻思这是何人,已经被人推了一把儿:“发什么呆?还不快走!” 就这样,王话痨只觉自己被推上了一艘飘飘忽忽的小船儿。 人到船上也不给解开蒙眼,倒是有人递了他一个水壶:“忙了大半宿了,你也喝口水。这是你的工钱银子。” 王话痨此刻正是走得口干舌燥,本来举水欲喝,可想想刚才蒋哥二人的对话,他又强把口渴忍了下去。王话痨举起水壶,假做喝水,但是并未把水咽下。不过他耳朵尖,很快听到了身边同伴“咕嘟嘟”喝水的声音。 王话痨有心提醒,但是身边儿有人看守,他满心着急也没法儿出声儿。 那船顺流而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船靠岸,王话痨让人一脚给踹到岸上。 王话痨趴在岸边,耳听水声潺潺、桨声阵阵,那船似乎走远,他才一骨碌坐了起来摘下眼罩,向河里望去。这里好大湿气,天上隐有雷声,浓重白雾如厚重棉絮团团弥漫河上。 王话痨看到并不宽阔的浑河之上,一艘黑船越飘越远,终于不可再见。 黑船?! 王话痨回头再看岸上:眼前殷山隐隐,脚下官道笔直,道边相连阡陌,远处稀疏树林。 这地方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即在此时,狂风四起! 大风吹散乌云,露出漫天星月。 王话痨陡然明白了:这不就是闹狐狸大人出巡那回,我们遇到杨周氏拦轿伸冤的那地儿么?难道我这真碰到狐狸精了? 想到这里,王话痨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正在王衙役魂飞魄散这么个当儿,他忽然觉得身边有响动儿。 王话痨惊恐回头,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正要伸手搀扶自己。他手里也有蒙脸的黑套一条,显然是刚才那帮提包袱汉子里的一员。 王话痨颤抖着问:“你是何人?” 那小伙子说:“这位大哥,我家住杨家坨,我叫杨家远。因家中贫困,让神仙大叔挑中了帮忙搬家的。”他摸摸怀里的工钱,笑容坦然:“大哥莫非晕船迷失了道路?黑天半夜,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王话痨看这孩子面相忠厚,他突然想起一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小远啊!你……你没觉得身上不舒坦吧?” 杨家远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没有啊……大哥身上有什么难过吗?” 王话痨仔细看了杨家远的面色良久,就见月亮底下这孩子脸色正常,精神挺好。 王话痨终于放下心事,想来是自己多虑了。 他拽着杨家远的手说:“小兄弟啊,这起人行踪诡异不像‘神仙’,多半是‘妖’!你年纪轻轻,以后休挣这玩儿命的钱了吧。”说罢,王话痨拍拍他的手道:“你若身体不适,千万莫要耽误,立刻去宛平县找诰命夫人诊脉医治,听见了没?” 杨家远心道:诰命夫人怎会理我乡下小子?可这孩子年幼老实,只是敷衍点头。 眼看明月西沉,东边依稀有了曙色,王话痨当即与杨家远匆匆作别。 他要赶紧回去,将这一宿的古怪悉数报给大人知道! 当打着哈切的柳溶月让 王话痨从炕上活活砸起来的时候,她感慨万千:看起来啊,王话痨前两天真不是让苏旭一花卷儿麻翻的。他就是想他的亲妈了,你看这探亲回来,立刻生龙活虎!不是,你不至于这么早来跟我报到吧?鸡还没叫呢! 即便如此,柳大人还是披衣而起,在三堂接见了急火上房的王话痨。 眼见这位亲信省亲一趟,装束大不寻常:身有鸡窝稻草,发龇羽毛数根。 柳溶月顿时狐疑:“你当黄鼠狼去了是怎么着?” 谁知王话痨头一句话就是:“大人!我把狐狸精老窝找着了!” 柳溶月精神一振:“在哪里?” 王话痨一把拽住柳溶月的袖子,兴冲冲往外就走:“我也不知道。不过咱点齐了人马跟着喂鸡的碎谷子,一准儿没错儿!” 柳溶月哀叹:甭问!他还真当黄鼠狼去了!要说这也算以仙治仙之计,左右是当鸡倒霉。 第九十九章 下堂求去 宛平县衙 既然王话痨一泡屎拉出来如此风波,柳大人怎也得带人去看看。 自上任以来,宛平县没断了神神鬼鬼,柳溶月都有些烦了。你说你一妖精你怎么跟苏旭似的作天作地? 现在柳溶月特想把狐狸精叫出来跟它聊聊:您到底要什么?有啥想法儿咱好商量,您别折腾大伙儿了行吗? 这回听说有机会找到狐狸精怹老人家本尊,柳大人当即兴冲冲带着宛平县衙役上野地里找麸子去了。美中不足的是今天吴班头没来当值,衙役帮忙告假说是他上吐下泻求养病两天。 水灾之后,得这症候的不在少数,就连苏旭本尊都不曾幸免。吴班头得病毫不稀奇。察觉来报信的衙役偷眼看着自己,柳溶月心头微哂。她深知这位班头和自己并不能算一条心,甚至偶尔还会给自己使些小绊子,可她心眼儿甚好,不忍欺负病人。 柳溶月不但准了假,还特意让衙役给吴班头带去些成药。她殷切嘱咐衙役,倘若吴班头吃药不见好,让他来找奶奶瞧病不要客气。 那衙役替吴班头谢过大人恩典:“小的去知会吴班头,倘若好些就让他快点儿来当差。” 柳溶月心底诚实,体恤下属:“找鸡食儿这么点儿小事儿,不用麻烦吴班头这把牛刀!你告诉他好生调养要紧。” 天下的事,从来是想着容易做着难。 柳溶月带着大伙儿认认真真重走了王话痨的回家路,一众衙役低着脑袋“吭哧吭哧”地搜索大半天。结果屎找着了,食没找着! 齐肃纵对柳溶月忠心耿耿,又是最擅长追踪痕迹的一个人,找到晌午过后他也怂了:“大人,真不是小的不尽心。话痨哥是昨天晚上撒下的记号,现在时值盛夏,山鸡麻雀到处乱飞。这些野鸟专啄谷子。咱们纵然一早儿就从衙门冲里出来,也在路上耽误了俩时辰。而且大人您看,这附近路上蹄印宛然,显然是上午刚刚过了个马队。留下的本来痕迹就少,再让他们一祸弄,这下子更不剩什么了。大人,小的对不住您,我看话痨哥辛苦洒下的记号儿啊……搞不好是没了……” 王话痨急得直跺脚:“不能吧?不能啊!齐肃,你老虎都能找到,到狐狸精这儿你没辙了?你再帮哥好好儿看看!那一口袋碎谷子能喂几十只鸡呢!我辛辛苦苦撒了半宿,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你是不是成亲之后让老婆迷晕了眼?这可真是兄弟别成亲,成亲无兄弟。” 齐肃满脸无奈:“话痨哥,你说什么呢?麸子又不是梅娘吃的。怎么什么事儿都能编排在我老婆身上?好吧好吧,要不咱俩一同去再找一遍!不过咱说好了,你可不许在我耳朵边儿嗡嗡的” 于是王话痨与齐肃并肩又在方圆左近寻了好久,果然一无所获。 王话痨指天骂地、顿足捶胸:“这些天杀的老鸹、地宰的家雀儿,老子拼死做些个记号,竟被你们吃了去!可叹我从小听书,长大了说嘴,追知那些戏文里竟然都是胡嗪!怎么人家撒记号就可认路,我撒的记号就都被野鸡吃了去?齐肃,前些日子我带你看戏,他们是不是这么演的?不行,你得陪着我去退票!” 齐肃满脸谨慎地低声提醒:“哥,人家戏里撒的是锯末……” 既然没找到王话痨所说之地,柳溶月只好带着大伙儿先回衙门,徒留看热闹的老百姓对他们指指戳戳。 “他们干嘛呢?” “听说是找鸡食……” “怎么衙门里也养鸡的么?” “嗨,听说皇上在宛平县还有一亩三分地儿呢。咱大人养几只下蛋鸡怎么了?” “这大人必然是清官,我看他挺会过日子。” 要搁以前,柳溶月听这些闲话必然面红耳赤,如今她早已充耳不闻。这脸啊,也是丢着丢着就惯了。 这边儿刚刚掉头回衙门,柳溶月就见一条崎岖小路上有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竟然是早上告假的吴班头。吴班头看大人还在官道之侧,似是大松了口气。 柳溶月不由奇怪:“吴班头不是染了时疫在家休息吗?” 吴班头连忙下马施礼:“大人,小的今天身子不适没来当差。谁知您竟带着大伙儿出来查案。宛平水患刚退,路上崎岖不平,小的不来伺候大人心中着实不安。” 柳溶月看吴班头气色还好,她宽宏一笑:“吴班头其实不用来的。此间事情已经完了,我们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吴班头看大人似乎确实没什么斩获,登时松了口气。他恭谨回答:“多谢大人关怀,小的先送大人回县城再说。” 这趟一去一来也有五十多里 地,即便清早出来,回去的时候天儿也快黑了。虽然啥也没找着,但是柳大人来来回回都猴儿在马上,说老实话是又热又累。 柳溶月晃里晃荡地回了后宅,浑没正形儿地往炕上一躺。 她心疲力累地想:这真是钱难挣,官儿难当。我歇会儿就去沐浴。顶着大太阳在外面晒了一天,我都跟王话痨的袜子一个味儿了。等我都收拾好了,我再跟苏旭细细地说,我今天是为啥匆匆出去,又怎么白跑了一趟。哎,也不知道苏旭好利索了没? 无奈老天爷就不想让柳溶月歇着,她刚躺了一忽儿,突然觉得这屋里有什么地方不对! 柳溶月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左看,床帐依旧支棱着;她右看,桌椅还是四条腿儿;她上看,房顶还在墙上架着;她下看,地面儿青砖尚在。 但这屋里就是气氛不对! 柳溶月一个轱辘坐起来,她才想明白:苏旭呢?! 她坐在床上极目四望,卧室没有;她穿上鞋子冲出卧室,堂屋不见;柳溶月冲出屋门,院子里也是空空如也;最后,柳溶月听到后园方向隐隐传来人喊狗叫之声。 柳溶月健步冲向后园,心想:你们怎么就这么不让我省心呢?! 果然,后园木门紧闭,诗素在大声嚷嚷:“奶奶!奶奶您开门啊!有事儿咱好好儿说不行吗?您这不言不语儿把自己关起来算怎么回事儿呢?奶奶,出来吧,该吃饭了。” 八斗“汪汪”狂吠以示对主人的担忧。 就连向来不管闲事儿的元宝都在帮忙挠那粗疏木门。 看柳溶月匆匆赶来,一人二畜一起拧眉怒目:那意思你怎么现在才来?! 柳溶月大惊:“奶奶怎么了?!我离家的时候他不是还呼呼儿睡着大松心呢吗?” 诗素急得抖手:“我哪儿知道啊?他……不是要赴公主之约么?人家这两天在家勤学苦练,立志要当个下凡的织女、转世的易牙。可咱奶奶哪儿是这块儿材料儿啊?所以他……他练得就不太顺手……” 柳溶月皱眉不信:“那能有多不顺手?” 诗素哭丧着脸说:“奶奶早起熬干了粥锅,中午烙糊了烧饼,好容易让我哄着劝着下午安安静静绣了一会儿花儿……谁知奶奶绣了一忽儿,突然就跟鬼上身似地跑去了后院儿!我拉都拉不住。然后……他就把自己关起来了……” 柳溶月满脸无奈:“你定然奚落人家不会做家务了吧?我不是嘱咐你了吗?苏奶奶弄成什么德行你都说好就对了!夸不会吗?在咱家你奉承我后妈时不也能说会道着呢么?” 诗素都快落泪了:“不是……小姐……您是没看见!奶奶做的家务活儿……实在是让人没法儿夸……” 柳溶月狠狠瞪了诗素一眼:“这都不会!且看我的!” 柳溶月亲自搬了八仙桌儿垫脚跨过花墙,然后“噗通”一声狼狈翻进后院儿。 在家还得翻墙的柳溶月那时心中好苦,她不由想起一首歪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既然有诗为证,可见历朝历代要见美人都得翻墙,只恨现在美人不是她罢了。唉,该是的时候不是啊! 绕过茁壮药圃、转过幽香花丛,柳溶月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了县衙后花园的低矮假山。 然后,柳溶月就在假山尖儿上看到了双手抱膝乜呆呆坐着发愣的苏旭。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山脚下水潭,满脸都是老子不想活了! 柳溶月当时是相当心累:您又怎么了啊?您天天坐在家里还有什么不顺心的?我一大姑娘我都冲出去跟狐狸精玩儿命了,我坐哪儿哭天抹泪儿了吗? 可还能怎么办呢?一步步走到了假山之上,柳溶月默默无声地坐在了苏旭身边儿。 她没开口问。她想,他一定是遇到难过的事儿了。她相信,只要她陪他一会儿,他是一定会对她说的。 果然,做了一忽儿,柳溶月就听苏旭生无可恋地开了口:“月儿……你把我休了吧……” 从没想过苏旭还有下堂求去的一天,柳溶月“啊”了一声:“为什么啊?” 苏旭两眼发直,声音发飘:“我没脸跟你在一屋呆了。” 柳溶月更糊涂了:“您这么要脸吗……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官员不能随便休妻,你又没犯了‘七出’之条,我不能休你。” 苏旭双手捂脸、自怨自艾:“我做不来女红,我也学不会做饭,我是真学不会!你说你当初不会写八股文,不爱念圣贤书,写 不出大字来,我对你非打即骂、还动辄不给饭吃。逼一逼,你也能将官儿当得像模像样儿……可是轮到我这儿了,诗素那么循循善诱地教我干活儿,我还是将玉米粥都让熬得冒了黑烟儿。我还有什么脸和你朝夕相对?” 柳溶月连忙好言安慰:“唉!这不算什么。千金小姐谁做饭啊?不瞒你说,我下厨的手艺也是稀松平常。再说你都五品诰命了,不会就不会吧。我知你担心公主聚会,席上出丑。没关系,到时候你便托辞八字忌火,下厨背运,将脸一抹也就过去了。公主是寻心腹,又不是选厨子!对了,我听诗素说,你学习了一整下午刺绣?可有些进步?” 她不提刺绣还好,一提刺绣苏旭脸都绿了。 思来想去好半天,苏旭跳河一闭眼将手里的绣花绷子塞到了柳溶月怀里:“也就这样了!” 柳溶月原本是打定了主意,无论苏旭绣成啥样儿,她都昧了良心夸好。 无奈冷不丁一看,柳溶月竟没抓住夸奖的要领在何处! 对着这幅可怕的绣活儿,她瞧了半天、才咬牙赞道:“羲和这对儿花鸡绣得风格……当真另是一路……你看!难为它们掉水里抽筋儿的形态都让你描摹得惟妙惟肖……虽然只是寥寥数针,可架不住线条清爽、形神兼备。你这俩鸡绣的啊,既有黄筌的‘勾勒填彩、脂趣浓艳’,又似徽宗的‘工整细腻、静虚空灵’。还得说探花郎,胸中故例多!但不知这双鸡跳河是哪朝的典故?说的是什么神迹啊?” 然后柳溶月就见苏旭跟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这是鸳鸯戏水!” 柳溶月闻听此言身子一歪,差点儿从山上掉下去。 当时晚风悠悠儿吹,柳溶月心字成了灰。 她单手撑着身子、勉强坐稳,心说:我太难了…… 两人又默默对坐了好一会儿,苏旭万念俱灰地说:“要不咱回去吧……” 柳溶月胡噜了把脸:“也行。” 然后,她就见苏旭跟看负心汉一般盯住自己:“柳溶月!我都这么难过了你还不劝劝我!你还是人吗?” 那天,柳溶月好说歹说、对天指月,说自己绝对不会为了苏旭手笨嘲笑于他。柳溶月不但自己发誓,而且代诗素、八斗、元宝一起赌咒:“我们定不会狗眼看人低!” 如此好言安慰了半天,她才扶着给绣活儿逼疯了的苏旭从山头儿上慢慢儿下来。 那天晚饭吃得战战兢兢,柳溶月和诗素目不交睫地看着苏旭的脸色,俩人大气儿都不敢瞎出。唯恐哪个神情不对,让奶奶心窄多想。 柳溶月平素让苏旭非打即骂,惯了也就罢了。 诗素一边儿吃饭一边儿念佛:他这后半辈子就恶吃恶打了吗?要么人家是诰命呢,任嘛儿不会还理直气壮的这份儿心胸,就是凡人难及! 吃完了饭,在外头累了一天的柳溶月拿柴火棍儿支上眼睛,坐炕头儿上帮苏旭绣鞋面儿。 他们仨刚才商量了个鸡贼的法子:到公主府上赴宴,什么厨艺、女红不过都是由头儿,只要手上掂着点儿东西,大概就能过关。你要是绣个手绢儿,没准儿谁奉承两句要了,你不当场绣完不合适。倒不如做双绣鞋,大伙儿看看花样儿也就罢了,谁还能讨回去自己穿呢? 如是,柳溶月一边儿绣金桂玉兔鞋面儿,一边儿跟苏旭念叨今日怎么没找到喂鸡的麸子。 让绣花针打击了一天的苏旭,现在就爱听这个换脑子。 他让柳溶月再三细说王话痨的所闻所见,突然生出一个感觉:“月儿,我怎么觉得咱们宛平有股不见天日的势力,操纵着坏人为非作歹?譬如王话痨昨晚所见,王话痨哥哥那几天的所为,这哪里是什么神仙显灵?这分明是有坏人打扫地方、运赃存赃!” 苏旭负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倘若我猜测是真,这些事就串起来了。查渊瑜惨死,他们断了销赃的渠道;烫手的东西无处可去,暂且存入人迹罕至的殷山;殷山发水他们需找人清理场地,再犯新案找人将赃物背回!” 柳溶月大摇其头:“可最近并没听说谁家丢了要紧贵重东西啊!啊,也许不是宛平丢的。没准儿案发大兴也备不住。” 苏旭低声咕哝:“这也不难,赶明儿问问在兵马司混事儿的王福江就……”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院子里王话痨回事:“大人!五城兵马司王副指挥来拜。” 柳溶月一听有客,连忙从炕上蹿了下来。 她有些稀奇地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也不知都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苏旭接过柳溶月手里的绣活儿,对“ 兄弟”的来访倒不惊异:“这人从来想起什么是什么。只怕是夏日天长,来拉你出去闲逛也说不定。你正好问问他京城地面儿是否安静。对了,若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我正想在屏风后面听听他说什么。” 柳溶月三分好笑:“你去偷听就别拿绣活儿了,把剪子落在屏风后面,只怕破了我升官的法阵!” 苏旭气恼地将剪子往鞋里狠狠一扣:“这不就完了?就你话多!” 柳溶月让王话痨陪着从后宅出来拜客,还没走进三堂,她就见王福江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哥!兄弟只怕今日是撞见狐狸精了!” 王福江话音未落,柳溶月就听身边儿的王话痨“嗷”地大叫一声。 这一嗓子太过豁亮,吓得柳溶月和王福江齐齐打了个哆嗦。 他俩顺着王话痨颤抖的手指看去,只见堂屋桌上分明放了个黑黢黢的包袱。 柳溶月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盒黄澄澄的发糕。 第一百章 天狐有苏 宛平三堂 柳溶月坐官凳之上,齐肃和王话痨侍立在大人身后。 他们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王福江唾沫星子横飞地述说这一天的奇遇。 王福江说得着实有趣,王话痨都忍不住从兜儿里往外掏瓜子儿了。齐肃捅了捅他,那意思你这不合适。 然后齐肃就见大人跟脑袋后头有眼睛般从王话痨手里抓了把瓜子儿嗑了起来。百忙之中,柳大人还好心地分了齐肃一些。 齐肃心中呐喊:衙门里难道不应该是严肃整齐吗? 但是架不住那瓜子儿炒得挺香,那俩嗑得挺美,齐肃神使鬼差地朝着瓜子儿伸出了魔爪,很快自己也嗑得津津有味。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屏风之后苏旭、诗素和梅娘听着外面瓜子儿磕得挺香,三位娇娘觉得应该心疼自个儿,于是他们坐在屏风后面切了个西瓜。 不得不说王副指挥讲起这奇遇来绘声绘色,让屏风内外如坐茶馆儿听书。 原来是圣上最近看到夜鸟惊飞,想到《白虎通义》中有云:士以雉为挚者,取其不可诱之以食,守节死义,不当转移也。 既然班固都说野雉有德,那么本朝也该见贤思齐。若要见贤思齐,最要紧是兄弟齐心。 圣上半夜下旨,赏秦王野雉百只。 这桩“美差”便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五城兵马司的脑袋上。当值的王副指挥三更领命、四更出城,天没亮就跟没脑袋苍蝇一样领着兄弟们冲出去打鸟儿了。 王福江纵然从小飞鹰走马,猛不丁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抓这么多野鸡。他下意识地奔了宛平方向,寻思着不行就去找当县令的“哥哥”想想主意。 无奈他出来得太早,宛平县城门没开。 有心在城门口等会儿吧,王福江又嫌荒郊野外蚊子多,更兼夏日清晨、凉风阵阵。清晨纵马最是爽神!小王大人福至心灵,想要不干脆带着兄弟们跑跑马再说? 宛平官道平坦、他们坐骑神骏,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便跑出了三四十里。 然后小王大人猛一回头,在熹微晨光之下,在无垠野地之中,他就看见了那些个啄谷子的野鸡啊……乌央乌央的…… 眼看小王大人乍着双手,生动活泼地模拟野鸡群聚之态,柳溶月与王话痨、齐肃六眼对视,一起点头:什么叫有福之人不用忙? 五城兵马司的兵丁看见天降如此便宜,齐齐搭弓射箭、流矢到处,很快凑足了野鸡百只。 既然差事完了,王福江的手下便劝他回程:“大人,天气炎热、鸡肉易腐,咱们得赶紧回去,趁新鲜交差。你兄长苏大人又馊不了臭不了,您什么时候去拜他不行啊?” 话是这么说,可王福江是个细心之人,他十分纳闷儿荒郊野地里为什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雉鸡聚集?王大人走到田野之中,很快就发现了一条撒了谷子的羊肠小道儿。 王福江虽然不爱念书,但是这人足够好奇!遇到这样稀奇古怪之事,大少爷怎会放过? 况且天已大亮,身边有兵,那还怕什么? 王副指挥让大部兵士带着雉鸡回去复命,自己带了两名亲兵骑马向前探索而去。 说到这里,王福江直勾勾地盯着柳溶月问:“兄长,你猜那小路的尽头,我看到了什么?” 屏风之外,柳溶月含着瓜子儿摇头:“我哪儿知道?我从小儿就不会猜谜。” 屏风之内,苏旭叼着西瓜冷笑一声:“谁稀罕去猜?甭问他自己就全招了。” 果然,王福江一拍大腿,满脸兴奋:“你绝对想不到!我看到了两座一模一样的木头小屋!这两座小屋相隔一箭之地,中间草木掩映,本来难露真容。若非前些日子发水冲倒几棵大树,我还真未必能看见第二间房!” 他此言一出,柳溶月“啊”地一声站了起来! 她心头刹那雪亮!为什么静海伯护坟地里的木屋转眼就变了模样?为什么折磨过结绿的地方说没就没了?亏她这些日子疑神疑鬼!不过是他们盖了两间一模一样的屋子! 王福江好奇地看向柳溶月:“哥哥,你怎么了?” 柳溶月满脸急切:“你在屋看到了什么?屋子里住着谁?可堆了什么东西?” 王福江“嗨”了一声:“怪就怪在这里!这屋里干干净净,仿佛时常有人打扫。可鬼影儿都没见一个。只是啊,这房屋正中挂了一幅金晃晃的九尾天狐画像。”他随手一指王话痨那个包袱:“天狐面前就放了这么盒儿饽饽!” 齐肃大皱眉头:“话痨哥,莫非狐狸精嘴馋?它看 上了你娘给你做的发糕?” 柳溶月脱口而出:“不对!我看是贼子发现话痨并非他们招来的民夫,所以匆匆逃离了老巢!” 屏风之内的苏旭狠狠咬了口西瓜:“就是如此!” 柳溶月问王福江:“福江!你可记得那两座小屋盖在哪里?” 王福江连忙点头:“如何不记得?我从小最认路!咱俩上哪儿鬼混不是我带着你?以前你想见林朝露还不是我陪着你去爬墙?” 柳溶月眼刀恶狠狠杀向屏风,屏风后偷窥苏旭的一口西瓜噎住,差点儿吐了出来。 不过柳大人现在顾不上那个,她拽着王福江匆匆出门:“走!这回你还带我去!华朗!齐肃!看看衙门里谁在当值?一起带上!”柳溶月倏地又停住了脚步,她低声吩咐:“吴班头病着,纵使当值也别叫他跟着了……” 齐肃心道:大人心眼儿真好! 倒是王话痨的眼珠子多转了两圈儿。 王福江十分惊讶:“兄长!天都黑了!现在去吗?等天亮再说也行吧?” 柳溶月已经飞身出门了:“宜早不宜迟!我定要现在亲自去瞧瞧!” 听着这起人渐渐远去的声音,屏风之内的苏旭狠狠咬了一口西瓜,他心道:人说咬人的狗不叫。我们柳溶月大概从小儿到大都不曾叫过。你看她这不是也挺英明果决? 苏旭随即暗自发愿,以后要对柳溶月柔和些,免得遭她反噬。 诗素隔着屏风看这起爷们儿顷刻走尽,她请示苏旭:“奶奶,咱们该怎么着啊?您要不要女扮男装偷偷跟着啊?” 苏旭缓步走出屏风,目送着柳大人远去的背影,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倒不用。她如今自己可以的……”苏诰命回头看看梅娘和诗素:“你家大人都如此能办事了,我也不好太过躲懒。诗素、梅娘,要不你俩再教教我厨艺如何?” 诗素知道内情,明白苏旭是让公主的酒宴吓得不轻。 梅娘心却好奇怪:咦?奶奶如今怎么这样有正文儿了起来? 柳溶月这辈子从未如此感激苏旭教她骑马。这要是坐轿去,天亮也到不了!想王话痨是天将明时被那起人放归的,王福江摸到木屋也不过卯时左右。只要他们是人!如此匆匆离去,定然会留下蛛丝马迹! 当柳大人在熊熊火把照耀下走进木屋的时候,她不禁有些恍惚:这房子竟和静海伯护坟地里的那处一模一样!深深地吸一口气,她缓步走入了那间黑洞洞小屋。 王福江带着随行兵士守在小屋之外,齐肃和王话痨一左一右地打着火把,方便柳溶月细细查看屋内情形。 首先映入眼帘的即是那幅硕大的九尾金狐画像! 柳溶月心想:可好,为了嫁祸给狐狸精你们也是费尽心思! 她慢慢走近,认真端详:画中狐狸九尾金毛、体型硕大,眼神炯炯却又媚态盈盈。 这画纸质洁白、墨色尤新,显然年代不久,便说是刚刚画就,柳溶月也毫不意外。她是大家小姐,从小博览杂书,更有个爱好品鉴的师傅随口点评,虽然自己画技平平,眼光却是独到。 柳溶月歪头再看这画作,觉得它笔触细腻有余、但用色失之满溢,精细得有几分匠气,认真看看竟有点儿像上等年画儿。随即,柳溶月便想到了市面儿上那幅将苏旭画作白娘娘的工笔。因为好奇“自己”入画的样子,柳溶月曾特意让王话痨把那“白蛇舍药图”买回来瞧瞧。结果一看之下大失所望,也许民间用心很好,但是画技着实和空灵俊秀拉不上关系。 柳溶月再看这画上刻意简单的题跋:有苏氏。 《竹书纪年》上写:“王师伐有苏,获妲己以归”。 柳溶月心中立刻不太舒坦:上古的狐狸精不是涂山氏就是纯狐氏;近年的狐狸精,干脆姓胡的居多。上下几千年,有苏氏就出了一个狐狸精,还让人巴巴儿地画出来。人说有苏氏是苏氏始祖,这是暗指狐狸精是苏旭吗? 正在嫌这画晦气,柳溶月就听齐肃轻轻对自己说道:“大人,请看。” 柳溶月顺着齐肃的目光看去……结果什么都没看见…… 看大人眼神疑惑,齐肃连忙解释:“我也知大人不曾看见什么。可是有时候‘没有’也是极要紧的事。” 他指向门口:“这间屋子地处荒郊,可是门外青石锃亮,台前阶上没有杂草。这说明此处并非荒废之地,时常有人走动。” 齐肃指墙角:“没有蜘蛛网。” 齐肃指屋顶:“没有漏水处。” 最后,齐肃居然看着地面说:“大人您看 ,前些日子浑河暴涨,水位奇高,这屋子显然进过水。靠墙一排,多处青砖比别的地方更加潮湿。这说明这些砖上当时是放着东西的。器物压着,水汽难散。看这形状……仿佛是些受潮的木箱刚刚搬走。”说着,他指着旁边的一间木屋说:“那边的情形也是类似,只是少了这里的供桌和挂像,剩下一座空屋子。” 柳溶月过去巡视,果然如此。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一天一宿不曾合眼的王福江打着哈欠跟柳溶月商量:“我说兄长啊,你看完了没有?咱们要不先回去……哎哟!这是什么硌了我的脚?” 柳溶月就见王福江低下头去,从靴子底儿上抠下来颗不大的珠子。王大公子用嘴吹了吹,阳光之下,熠熠生辉,竟然是颗品相不错的小小蓝宝。 柳溶月接过来仔细瞧瞧:这么精致的小巧雕工,此物倒仿佛是从什么首饰上掉下来的。要不是王福江命好一脚踩上,寻常在砖缝里找还真不容易。如此说来,这里还真的是个藏宝之地! 经过再三勘测,并未发现更多异常。 柳溶月命随行衙役将这两座小房贴上封条,又请来当地里正代管此处不许闲人出入,这才浩浩荡荡带着众人回了宛平县。 王副指挥得回五城兵马司交令。他这番虽然人回去得晚了,好在野鸡早到就算没耽误正事儿。何况这大半天功夫他是让宛平县留下帮忙,怎也得说是公务。他侍郎公子,上司颇多看重,所以王福江并不担心误了点卯,一定要陪柳溶月一起回程。 柳溶月与他并肩骑马,忽然想到个事儿:“福江,去年年底你拉着我去会的那个相好儿,现在如何了?” 王福江搔搔脑袋:“兄长是说那个窦姑娘啊?她不是我的相好儿!那是我救下来的一个望门寡妇,她不想被逼自尽,所以逃出家门,阴差阳错认我做了义兄。说来我这义妹也是个命苦人。她父亲是个贫寒学子、多年不第,为图钱财胡乱给她定了亲事。谁知道女婿不幸病死。她爹痰迷了心窍,定要逼着女儿自尽相殉,好去衙门申请个节妇旌表。” 柳溶月在马上“呸”了一声:“我看只怕是为了少上些税罢了。” 王福江跟着咒骂了几句,然后才悄声对柳溶月说:“我义妹如今认了礼部洪主事做爹,改名换姓叫做洪窦儿,入宫伺候针线去了。”看看亲随离得很远,王福江对柳溶月嘀咕:“我这义妹模样俏丽、心灵手巧。听说……已经给调到御前了去伺候皇上了……” 说到这里,王福江啧啧:“也许人家真是个凤凰命也说不准哦。” 柳溶月笑道:“既然是这等好事,你当初干嘛不和我实说?死冷寒天把我拒之门外。你让我见见你这义妹又怎么了?” 王福江将嘴一撇:“还不是你从来不让我多管闲事?那时候她爹四处抓她回去上吊。我这不是怕你把我义妹的藏身之处说出去么?” 柳溶月满脸不服:“我有那么缺德吗?” 王福江上下打量了柳溶月一番:“以前你行规步正。现在好了许多!兄长,自成亲之后,你眼神都不一样了你知道么?” 柳溶月连忙敷衍了两句闲话,将这话头儿差了过去。 前面到了两岔路口,王福江带人回京城,柳溶月带人回宛平,二人作揖而别,一双兄弟如今倒是都有些出息的样子。 回了府邸,柳溶月把今日之事细细地跟苏旭学一遍舌。 果然,当她将那幅写了“有苏氏”的图画拿出来时,苏旭的脸色也变了变。 柳溶月不服不忿:“如今你是长虫、我是狐狸,眼瞅着咱宛平县就要成妖精窝了。”说到这里,她神情怏怏:“羲和,你说会不会有人为了这个嚼咱俩闲话?” 苏旭对着那幅狐狸图看了又看,他心里虽然隐约不安,可脸上毫无异色:“不要胡思乱想,咱们身正不怕影斜。” 看柳溶月似乎放下心事,苏旭笑道:“这两天辛苦了,不如干脆别去前头,在家睡觉吧。” 柳溶月摇了摇头:“公主就要请你吃饭去了。我还得帮你把鞋面儿绣完呢。羲和,我这两天公事繁忙,功夫只够绣出来鞋面儿。上帮儿、纳鞋底儿你就让诗素做。” 柳大人这次出门带回来的小宝石让苏旭收入了首饰盒。 唯王福江捎回来的那盒儿发糕,王话痨怕狐狸舔了晦气,要诗素替他扔出去。 偏这两天诗素也有些腹泻不适,随手把发糕放到了堂屋里的点心匣上。 看诗素身上不痛快,苏旭也不好意思多麻烦她,只好自己胡乱缝上了鞋梆。无奈他哪是这块料?鞋子堪堪缝好,剪子却找不 着了。 不觉到了公主请客这日,苏诰命精神抖擞!他撸胳膊、挽袖子、扎围裙、提猪头,兴冲冲地就要大踏步跨上公主府来接他的香车。 苏奶奶这两天夙兴夜寐研究厨艺,刚刚学会了一道“长柴炖猪头”。这菜易学难精,苏旭在家试了多次,居然不曾失手,今天正要一展所长、技压群芳。 他这架势可把公主府来接他的宫女青萍吓得不轻,青萍饶从未见过如此生猛的探花夫人。 她一把拽住了苏旭的袖子:“娘子是去赴宴还是去帮厨?公主说考较厨艺,不是让诸位去煎炒烹炸,一人带道做好的点心去意思意思也就行了。” 青萍这话本是好意,谁知道对方奶奶还急了! 探花娘子急赤白脸:“哪有这样的?!怎么说了还不算呢?我还不怕告诉你!就这炖猪头还是我辛辛苦苦现学现卖……呜呜……” 若非柳溶月手疾眼快地捂住了苏旭的嘴,苏诰命还指不定会吐出多少实话。 在场众人相顾汗颜。 可事到如今,再预备道点心带去也来不及了。 还得说梅娘机灵,她瞅眼瞄见了大人屋里那盒儿发糕! 她将发糕裹吧裹吧塞到了苏旭怀里:“奶奶只管放心大胆去。这路点心从来就没人吃!” 第一百零一章 宴无好宴 京城公主府 苏旭从香车上颤巍巍走下,长公主府迎客女官忙不迭迎了过去。 搀住了这位少妇的柔荑,女官细细将她打量一番,不禁含笑夸赞:“娘子生得好美。” 苏旭明面儿上按规矩谦辞,可嘴角儿都快咧后脑勺儿上了。 他也觉得自己十分俊俏! 什么叫沉鱼落雁?哪个叫闭月羞花?今天精心打扮好了,他揽镜自照,苏旭自个儿都瞧上自个儿了!你说我怎么这么好看?我必须这么好看!我要是不好看,我怎么能让宛平百姓当白蛇娘娘顶礼膜拜?就咱这长相儿纵然够不上神仙,我也够上妖精了! 诗素这两天时疫不适,梅娘自告奋勇跟着过来服侍。眼见奶奶吃了三句好话就要现出原形,梅娘连忙低声儿嘀咕:“奶奶!笑小点儿,牙花子露出来了。” 苏旭尽量捕捉痕迹地用手绢捂住了嘴角,以期稍作掩饰。 他今儿心情好,走道儿略发飘。 苏探花自蒙圣上花眼混入诰命行列,他已认了需要天天梳头洗脸才对得起朝廷给的工钱。 今日虽是公主私宴,不必按品大妆,苏旭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头戴赤金拔丝凤,身穿百花儿马面裙,桃红袍儿,碧玉带,满绣鞋,耳畔葫芦耳坠儿闪闪发光! 美人盛装,流光溢彩。 尤其今天出门之时,柳溶月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苏旭看得出来,她这一眼里只有他美貌如花,可没有炕上的扫帚疙瘩。 柳大人回眸一顾,可把苏旭美得心头撞鹿! 他做了二十多年爷们儿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柳溶月爱上他了呗!苏旭什么时候想起来柳溶月那动心的眼神儿什么时候能乐出声儿来。要不是时时掐着自己胳膊,苏旭能当场“嘿嘿嘿”。 迎客女官自信颇见过些大家闺秀、贵胄妇女,可似苏夫人这般喜眉笑眼儿的诰命,她还是头回遇上。女官心中纳罕:你说这位夫人年纪轻轻,她怎么一点儿都不羞涩怯场呢?她笑什么啊?要见长公主心底就这么喜欢? 她可不知道,苏旭赴过琼林宴,别说公主请客,便是皇上的摆酒,人家都去大吃八喝过。 想苏旭这辈子,除了娶媳妇和来月事让他怵头,其余都是小场面! 随着女官步入垂花门,长公主的小宴摆在了园中水榭。 季夏暑热、水送风凉。小榭四周,繁花如锦。 望着这天下第一富贵的孀妇的宅邸,苏旭不禁想到这大半年来柳溶月接济的那些贫苦寡妇。他怅然叹息:同人不同命,所差只是爹啊。 应酬他的宫人却没停脚儿,她继续引着他向前走去:“苏夫人这边请,公主想请您诊个平安脉。” 苏旭毫不奇怪:我就知道这顿饭不能白吃你们家的。 水榭后头有间精致小舍,掀起珠帘、转过屏风,苏旭就见玉贞长公主侧卧榻上,正含笑看着自己。 今日的长公主轻扫峨眉、薄施粉黛,气色甚佳。 苏旭松了口气:锦衣玉食之人自然恢复得好。 看到女医来了,公主摒退了左右,只留下青萍侍立身边。 苏旭也不是多话之人,略施个礼就坐在了公主身边为她搭脉。公主的六脉有力、从容和缓,显然是已经恢复如初。 作为大夫的苏旭真心宽慰:“公主保养得宜,已经大好了。” 玉贞长公主满意点头:“你给我开的方子很好,荐的成药也不错,本宫最近的确是通体舒泰。更难得你的脉案滴水不漏,便是皇上派太医来也看不出什么蹊跷。” 苏旭寻思:左右孩子堕了没有实证。那是产后伤身,还是忧伤亏血,您是公主谁敢废话? 似是看出了苏旭的心思,长公主轻轻太息:“人说树大招风。我纵是长公主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脸色一肃、双眼微眯:“这京城之内想寻我把柄之人可有的是呢。你也瞧见了,人家可是真敢下手。” 苏旭想起结绿惨死,不禁心下恻然。 可他终究不敢多话,只是躬身低语:“我给公主开个调理温补的药方吧。公主放心,这四物汤、益母膏都是女子常用之药,任谁瞧见也说不出什么。” 长公主盯着苏旭瞧了许久:“你怎不问我是谁害死了结绿?” 苏旭心道:满朝上下敢拿捏您把柄的,也就有数儿的那几个…… 他抿了抿嘴,答非所问:“公主,我久在深闺,不出衙门,偶尔给公主把个平安脉而已。料想谁也不会为难我这锯嘴葫芦。” 苏旭就觉长公主她拍着自 己的手指,声音柔和:“娘子是晓事的人。本宫没看错了你。” 此时,天色已经近午,外面人声扰攘,想是来宾已经就座。 长公主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她携了苏旭的手说:“外面都是我的亲眷,娘子不必拘束。我这次唤你过来,一是把把平安脉,二是听说你小病初愈,接你出来散散。总是皇上帮我修了屋子,烦请你们这些有福之人来帮我稳居。” 苏旭赧然垂头:“民妇粗鄙之人,多承公主错爱。” 长公主一挑嘴角:“你倒不算粗鄙,可你那个……嗯,秦王眷属今日也来……” 倘若站在这里的是柳溶月,必然立刻明白今天可遇到妹妹朝颜。苏旭稀里马虎地“嗯”了一声,他想的是:也不知明珠在秦王家奶娘当得是否顺心?倘若今天能见见她就好了。 而他这神色落在长公主眼里便是柳家姊妹不和的铁证。 长公主心中感慨:什么样的人家才有福气兄弟姊妹长久和睦呢?只怕家家都有龃龉罢。 他二人一先一后地走入水榭,其中已坐满了贵胄女眷。 立即有伶俐宫人为苏旭引荐:这是亲王妃子、那是郡主宗姬、这是侯爵夫人、那是公爵娘子…… 苏旭虽然一一敛衽行礼,但是一个都没记住。 在苏旭看来这帮莺莺燕燕满脑袋珠花在太阳底下全反金光,活活晃瞎了苏旭的狗眼! 苏旭装作腼腆羞涩,只顾低头微笑。 他现在胸中只有就剩三个疑问:这谁?这谁?这又是谁?不是,公主,你把她们一帮一伙的招一块儿,你自己分得清吗? 而苏旭这般“含羞带怯”落在席间贵妇眼里又是另外一番味道:探花娘子、淑慧安人、爹也不过是个三品外官儿,公公纵出挑些也是“穷”名儿在外。她在她们跟前愧贫愧贱理所应当。谁知公主竟与她携手而出,看来这位夫人现在很得皇家青眼,那么也不可小觑了她。 既然人已齐了,那么也是时候开席了。 长公主的侍女青萍击掌两下儿,各府下人纷纷打开了精心预备的食盒,一时间水榭之中充盈了点心香气:长公主预备了薄荷糕,秦王妃做了风消饼,李侯夫人携来藏粢,林侯娘子置办了糖榧…… 各色糕点琳琅满目,单只看着就让人眼馋。 唯苏少夫人的点心盒打开之后……里面是块儿抽吧儿发糕…… 公主的侍女要将这块发糕盛在精致托盘之中呈递上去,无奈发糕黏住了盒底儿,死活倒不出来。梅娘从小能干,她打桌上取了把银叉用力撬了多时,最后脸都红了,发糕还是纹丝儿不动。最后还是苏旭亲自上阵,他一手摁盒儿一手按叉,浑身用力到双脚离地,眼到手到心到意到:“你给我出来吧!” 然后众人只听“嗖”地一声…… 这块黄澄澄的点心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飞冲天、弹出食盒、撞上房顶儿、划出弧线、如星坠落,最后“咣当”一声掉到秦王妃眼前,把王妃眼前的吃碟儿生生砸了个稀碎。 秦王妃伸手抚摸这块“郎心似铁”的点心,凑趣儿低呼:“仿佛从天而降了一块金砖。” 众人哄堂大笑,齐赞王妃有福。 梅娘羞得就要钻到桌子底下,心中后悔不该撺掇奶奶带了这块倒霉点心入席。 谁知奶奶本人倒是坦然得很,人家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面不变色心不跳,看意思已经预备举筷子开吃了。 苏旭没那么要脸!皇上不待见他他都挺过来了,他还在乎在公主面前甩上天块糕干?这不没砸着人么? 水榭之内、轩窗之后,有两个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此间席上的小小风波。 太监冯恩强忍着笑躬身施礼:“陛下微服私访到了这里,总要见见长公主吧?要不奴婢去回禀一声,请长公主过来说话?” 便装私服的宝祐帝从来没见过这等新奇有趣的场景,皇上忍俊不禁,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朕想看看再说。” 秦王妃平素宽仁,她担心苏少夫人席上尴尬,便好心对身边的柳朝颜说:“你去坐到姐姐身边吧。姊妹俩数月未见,如今也该好好叙叙。” 柳朝颜嫌弃姐姐丢人本不想去,无奈正妃说了,她也不能拂了王妃的面子,只好冷着脸子坐到了姐姐身边儿。 旁边冷不丁坐了位衣饰华美的少妇,苏旭愣怔了一下儿才明白这是“妹妹”朝颜。说老实话他跟朝颜就一面之缘,那时候朝颜还是姑娘装扮呢,难怪他认她不出。 自从身边坐了柳朝颜,苏旭内心就有些慌,朝颜要跟他说些家长里短他还真答 不上来。尤其今天诗素没来,他想找个人打小抄都没有。好在朝颜似是压根儿看不上她,只是冷着脸子坐在苏旭身边儿一言不发。 苏旭登时松了口气:太好了!您就敞开儿的嫌弃我吧!您要跟我姊妹情深,我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柳朝颜不想搭理苏旭,却看到了他身边儿的梅娘。梅娘是秦王府出来的人,从来知道这位柳氏脾气不好,想当初她以齐肃的下落要挟她去苏家做奸细,梅娘对她可是又恨又怕。 如今在公主府里重逢,梅娘刚要施礼,就听柳朝颜冷笑:“你这不清不白的贱人!听说竟在我姐夫的眼皮子底下勾搭上了野汉子?我姐夫也是个没气性的,戴了这现成的绿帽子竟也忍得下。看我不回了王爷,打死你干净。免得你给王府丢人现眼。” 梅娘连忙下跪:“奴婢是与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婿重逢团聚,经了大人成全,奶奶做主。奴婢并没有勾搭野汉子。” 柳朝颜面若寒霜:“似你这样腌臜东西,纵然重逢昔日相好儿,人家也必不会当这现成儿的王八!可见是你勾引!” 苏旭就看不过梅娘被人欺负!他有些恼怒:“朝颜,梅娘成亲是两情相悦、明媒正娶,你不可说话如此难听。” 席上女眷都是眼神雪亮之人,顷刻看出这对儿姊妹并不和睦。想想也是,妹妹就是赫赫扬扬嫁给亲王做侧室,姐姐听说为着会些妙手回春的本事才能登堂入室。何况姐姐嫁的人家儿穷啊,要不然能一块拿得出手的点心都没有? 顷刻席上就有了窃窃私语之声:“听说她俩不同母的……” “这就是长女受了继母虐待啊。” “哎呀,要说秦王家这小老婆也太跋扈了些,苏少夫人怎说也是亲生姐姐,做人何苦如此势利?” “嗨,秦王又何尝不跋扈呢?他们家也就王妃是个好脾气的!” 察觉众人对自己投来同情的目光,苏旭瞬间明白出了什么误会。苏旭干脆坡下驴,颤巍巍扶起梅娘,主仆双双装出个委屈脸色儿,仿佛是受了亲生妹妹无穷挤兑。 于是各位夫人对苏旭同情之余,再看朝颜的眼色就更添了几分隐约指责:“长公主席上,怎能如此造次?” 柳朝颜一怒之下,索性不管不顾地拽了苏旭的腕子离席而去。她眼风杀到,想跟着的梅娘都止住了脚步。柳朝颜也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跟这不着调的姐姐好好聊上一聊! 秦王妃万没想到柳氏居然如此无礼,她刚想起来劝阻,却被大长公主拉住了衣裳。 大长公主笑道:“让她们姐妹儿说体己去,咱们乐咱们的。”说着,她向青萍使了个眼色,青萍悄悄离去。 假山之后,柳朝颜对苏旭急赤白脸:“姐姐,你好歹也是柳家长女,你能不能偶尔顾念一下儿娘家?” 苏旭顿时让妹妹说得心虚,他想:也是!自“出嫁”以来,我逢年过节不回娘家也就罢了,就连书信都不曾写给爹爹一封。柳大人对我不错,我对柳家“爹娘”着实不孝。 他刚要给妹妹赔不是,谁知话没出口呢,就听柳朝颜连珠炮似地埋怨:“你自己不上台盘儿,嫁个不入流的小官儿也就罢了。眼见家里就我是个出息的,你怎么丁点儿不知道给我做脸?王爷要拉拢苏探花非只一日了,你不中用,我送了美人去讨苏探花欢欣,还一个两个让你打发了。弄得苏探花想投靠王爷也没脸上门。柳溶月!我说你安什么心啊?你就见不得王爷称心如意怎么着?你便是妒我一头,也不至于坏咱们柳家的前程吧?” 这话说的……苏旭运了半天气,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为好! 他有心骂回去,可对着眼前这张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稚气面孔,苏旭又有些不忍心了。她毕竟是柳溶月的亲妹妹,柳溶月定然不愿意自己气死家人。 苏旭好声好气地耐性儿劝说:“朝颜,你不要天天想这些有的没的。朝堂之事波谲云诡,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苏探花不为秦王招揽,不在得没得着美女,他是不愿掺和皇家阋墙。妹妹,我劝你一句,既嫁了给亲王,便从此安分度日,如何没有荣华富贵?我看秦王妃不是难相处的女子,你尊敬正妻,一家子和美,这不是很好么……” 柳朝颜听了这话粉面胀得通红,她顿足说道:“你也知道我头上还有正妻?人家家世又尊贵!又率先生儿子!眼见我这辈子都要被她踩到脚底下了!想我这等聪明美貌,你叫我怎么能够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我哪里不如那个面目平庸的贱人?” 朝颜这话十分无理,可苏旭想想家中斗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和周姨娘,忽然又不忍苛责。 他只得继续开解:“朝颜,秦王少年英俊,不是待你很好么?你年纪又轻,身子又好,以后自然有儿有女。哎呀,我说你也是,秦王也是,怎么就不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呢?” 朝颜眼泪都要掉下来:“王爷他不错是少年英俊,可王爷身边美人众多……我一个妾室……我若不能为他做些什么……我又能得宠几时呢?我也成亲半年了,可身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压根儿不明白我的难处!生在帝王家,王爷从来就没有退路!我也没有退路!” 望着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儿,望着这个绝望的十六岁姑娘,苏旭纵有满肚子的道理也说不出口了。 那一刻,苏旭终于明白回门那日柳大人的意思:选入王府并不是女孩儿的绝好归宿。 第一百零二章 遇登徒子 公主府花园 那是一番鸡同鸭讲,“姊妹”两个话不投机。 苏旭空负探花之才也说不动朝颜,朝颜也压根儿看不起姐姐,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 柳朝颜愤而离去。妹妹深恨“姐姐”胸中毫无朝局,为了心窄妒忌白白错失了让柳家飞黄腾达的良机。 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苏旭忽然无比疲惫。这个执拗无知的小女孩儿啊,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其实很多时候,苏旭觉得秦王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柳朝颜和秦王才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此刻的苏旭心情格外沉重。 水榭那边丝竹阵阵,一想到吃过了筵席,长公主还要同贵妇们欣赏一番彼此女红、交谈一会儿刺绣体会,苏旭就更加心累了。 他拿出怀里的绣鞋看了看:柳大人这两天夙兴夜寐绣出来的鞋面儿还说得过去,可自己缝的这鞋梆儿吧……就怎么看怎么差点儿意思…… 丢人之后面不改色一回事儿,上赶着去现眼又另当别论了。 苏旭那时步履有千斤之重,思来想去,他决定先逛逛长公主的园子再说。虽然知道发昏当不了死,可是倘若躲能管事儿,谁不是先躲了再说? 长公主的后园精巧,苏旭慢慢踏上了假山。 步入山中小亭,苏探花独自凭栏,俯瞰花园之中这点儿江山。他还没来得及感慨流水落花春去也,冷不丁一扭头,吓得差点儿蹦起来一丈二尺零三。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后冒出了个鲜衣华服的青年公子。 对方公子显然没料到眼前佳人如此能蹿会蹦,他吓得倒退三步,然后眉开眼笑:“朕……真是这辈子不曾见过您这般鲜活生动的女子!” 苏旭愤而叉腰:“怎么说话呢?女子不是鲜活生动,难道死挺多时?看坟地的就不要咬文嚼字。需知酸文假醋最惹人心烦!” 也不知道为啥,来人明明长相儿不差,甚至有些面善,可苏旭看他就讨厌!瞅着就别扭!上辈子是冤家!这辈子是对头!苏旭再三打量眼前这个眼熟的冤种,实在想不起他是哪块材料儿。 于是苏旭当机立断,就当没见过的处了! 苏诰命今日本来就不痛快,可碰到撒气桶,他立刻三贞九烈地挽起了眉毛:“你谁啊?哪儿来的?一丈八尺宽的道儿,非得往我身边儿挤!你这园子逛得好,山不在高,有人儿就灵。看见下面这小河儿了没?水不在深,沉你我行!” 对方男子骇然四顾:“姑娘,这假山之巅,方寸景致,哪儿有一丈八尺宽的道路?你又不认识我,怎就说我是看坟地的?我要是看坟地的,你是什么?姑娘难道是离魂倩女?” 苏旭自变个女人就是成亲后的事儿了,他虽然还是在室之身,可是明面儿上开脸梳髻盘着头,世人不唤他“夫人”就叫他“娘子”,苏旭还没听别人管自己叫过“姑娘”。 他又将来人打量一番:眼前这个男子头戴云巾、身穿道袍、脚踏镶履倒似个读书公子。 苏旭不禁唏嘘:年纪轻轻的,怎么瞎了? 他虎起脸说:“姑娘见鬼与否不知道,见你倒是真的!甭管道儿宽道儿窄,这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是长公主的花园,不是供人闲逛的庙会。公主是寡居之人,你年轻男子胡乱行走,让公主逮住了,一顿板子打烂了你的屁股!” 苏旭满以为自己这番话声色俱厉,定能把对方吓到。 谁知对面男子竟然“噗嗤”笑了出来,他老神在在地抖开折扇,自诩风流地看着远方:“此间风景宜人,曲径能通幽处。似长公主那般大慈大悲的女子,定然不忍苛责小生误入桃花深处。不知姑娘为何在此嗟叹?敢是怨恨误了春风么?”说着,他竟伸出手指摩挲苏旭的脸蛋:“脾气是暴了些,姿色倒是满有。虽无春花温润可爱,倒似带刺的玫瑰正合天时……” 感受着对方手指慢慢地从自己脸上向颈间移去,苏旭竟一时傻在了那里。 他紧张地寻思:他是不是在调戏我?定然是!不对啊!这世上还有敢调戏我的吗?! 眼见苏旭僵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年轻男子越发觉得此女着实有趣! 他劈手夺过苏旭手中的绣鞋,轻薄笑道:“既然相见,就是有缘。不若姑娘就将此爱物赠与在下,做个相思信物,你看如何?” 这书生本待怄得眼前少妇委屈哭泣,好小小报复她刚才骂自己看坟,谁知对方先是直勾勾盯着自己,旋即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书生不由毛骨悚然! 刹那间,那美人便如 大彻大悟一般两眼放光。人家不但不要这只绣鞋,反而将怀里的另外一只绣鞋死活塞到了书生的手里:“给你给你!拿去拿去!” 书生登时愣在当场! 他口中讷讷:“不是!姑娘!我是要抢你绣鞋……私密之物……” 谁知美人儿还急了:“哎呀!你不是要鞋吗?给你了还愣着干嘛?走啊!现在回家还能赶上中午饭呢!怎么不比戳这儿喝风强?” 就这样,书生被美人一路死推活搡,轰鸡似地赶下了假山。 直到走出一箭之地,登徒子都没算明白过来这到底是谁调戏了谁! 其实苏旭是这么想的:我跟他吵嚷撕吧一番,也不是不能把绣鞋抢回来。可拿回来又如何?难免要到长公主面前出丑露乖。倘若绣活儿竟在长公主后园让登徒子给抢了…… 这个坏蛋来得巧,老天给我活路逃!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日,苏旭先是看着那癔癔症症的坏人走远,再瞧瞧四外并无旁人。他手绢儿捂脸,强压笑容,凄凄惶惶地向水榭走去。 眼看就要走到水榭门口,苏旭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儿,顿时疼得眼泪儿汪汪。 苏旭运了运气、清了清嗓儿,他冲进了水榭,找准了伸冤寡妇的腔调儿长声恸哭:“长公主!您要为小女子做主啊!” 小室之内,摒退了左右。 玉贞长公主并几位贵胄夫人满脸震惊地听着苏旭连说再比地哭诉,他是如何去后园散酒,如何被登徒子欺负,如何被抢去了女红,如何机智逃出生天…… 探花娘子口才又好、诗书又通,这一番现编现卖、文采斐然,言辞俱美! 众人就见伊哭出了身段、哭出了板眼、陈词合辙押韵、卖惨意切情真。 秦王妃静听一会儿,真心拜服:柳氏这姐姐是个人才,她喊冤竟比唱大戏还要好听。 然而,就在长公主再三询问了那位登徒子的穿着样貌之后,贵妇们倏地面面相觑了起来。苏旭就见她们各个脸色苍白、人人眼神躲闪。这起女子慌不迭起身告辞,齐刷刷扭头就跑。 眼看席上众人瞬间作鸟兽散,避无可避的大长公主单手扶额,满脸丧气。 她不抱希望地问:“娘子!您……至少没打他一顿吧?” 那一刹那,苏旭陡然明白了过来:“公主,难道调戏我的那位……竟是……” 大长公主无比懊丧地点一点头:“正是……” 苏旭脸色苍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原来长公主府上也闹妖怪啊……” 大长公主暗挑大指:聪明!装傻充愣,一个大子儿不少挣! 宛平内宅 苏旭自从赴宴归来,就有些发愣。 他自然想明白了,调戏自己的那个登徒子就是当今皇帝。怪不得看他眼熟,殿试、琼林宴,他都是面过圣的。只不过那个时候宫殿宏阔,皇帝坐得又远,他并未看得真切。何况皇上今日便服出巡,他自然认不出来。 苏旭双手捂脸,无力呻吟:“怎么什么邪性事儿都让我赶上了啊……” 可事到如今,也只好见步行步,苏旭就不相信:皇上脸这么大,好意思把这桩事张扬开来!吃一口秦王妃做的风消饼,苏旭让自己压压惊。这回长公主小宴,苏旭的风干发糕既差点儿砸到秦王妃脑袋上,秦王妃好人做到底,干脆将自己做的风消饼赠给探花娘子做个回礼。 唉,要是皇室之人都像秦王妃这般通情达理就好了。 再咬一口点心,苏旭下定了决心:皇上要是好意思来派人宣旨让他入宫为妃,他就好意思抱着门框撒泼打滚号丧皇上强抢民女! 把事儿翻过来又寻思一遍,苏旭反而放下心事:人家皇上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美人不是现成儿的?想必今天圣上让浪风抽了,所以才拿我开心一回。皇上定然不会把此事当真。 想到这里,苏旭打开妆奁,端详镜中的自己,果然绿鬓红颜,面若桃花。 苏旭玩儿着发梢儿含羞想到:柳溶月!都怨你!没事儿长这么俊俏干嘛?差点儿连累老子成了红颜祸水…… 长公主府小室 对着端坐主位的皇帝,长公主苦口婆心:“圣上,我的陛下,您这是要干什么啊?那小苏夫人就是模样好,也算不得天仙。她毕竟是官宦人家的老婆,当朝一品的儿媳。让那起御史听到风声,有碍圣德不说,午门前得跪多少老臣死谏啊?那些破嘴可逮到机会啰嗦了。” 对着从来疼他的长姐,宝祐帝难得忍俊不禁:“哈哈哈……姐姐你想太多了,朕久 闻此女种种事迹,今日一见果然活泼生猛……哈哈哈……朕从来没见过如此剑走偏锋的诰命夫人……可比宫中那些循规蹈矩的泥塑木偶有趣许多……哈哈……所以朕忍不住逗弄了这雌儿一番……” 长公主想想小苏夫人时不时露出那些大喇喇的举止,也有三分好笑,不过她又想起一事:“陛下不是不喜欢苏尚书满门么?我瞧你对少年成名的小苏相公也总淡淡的,怎么对他这老婆一直颇多青眼?莫非陛下对苏氏满门的看法有所改观?” 宝祐帝慢慢收敛了笑容:“苏尚书忠于先帝,枉朕幼时程门立雪,他也不肯教诲一字。朕本来是很不喜欢的,无奈这老儿小心谨慎了一辈子,确实没什么把柄可捉。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朕本来是想着混过三年,准苏尚书告老还乡,成全君臣体面也就罢了。偏偏他那宝贝儿子又涉足官场,冷着脸子在朕面前充什么少年才俊?所以当日朕很不喜欢。” 玉贞长公主刚要为苏尚书说句好话,即被宝祐帝伸手阻止。 宝祐帝对她娓娓道来:“谁知这小苏相公居然是个不怨不艾的贤人。朕让他做知县,他便兢兢业业地做知县。他身先士卒抓淫贼,舍死忘生修大堤,朝野上下有目共睹。此番公主回京他安排接驾,姐姐不是也有颇多赞许?朕自诩不是昏聩之人,似这等实心用事的官员怎不让人心存好感?所以姐姐和太后提议赏他夫人,朕便欣然允诺了。” 听皇帝说到这里,玉贞长公主反而只是颔首,再不插言了。既然皇帝将小苏相公说得这样好,如何只封他老婆不惠及本人呢?她知这个心思缜密的弟弟定然还有别样看法。 果然,帝似乎有些顾虑:“可是秦王一直对小苏相公颇多示好,今年他还娶了柳二姑娘做妾……姐姐也是在边陲统御过一方的女子,当知用人最要紧是忠心,能为差些还能历练。要是手段蛮有却不忠心,那才是神仙难救。” 长公主道:“可是依我看来,柳家两位小姐并非姊妹情深,还很有些心结龃龉。” 宝祐帝脸色甚佳:“姐姐不知道吧?她姐妹刚刚两个在你家后园吵了一架……” 长公主垂头想想:“果然是席间她二人离开了一忽儿。” 宝祐帝慢悠悠地说:“朕当时正在花间看景,倒是有幸听了会儿燕语莺声。秦王那个侧室太不安分!倒是这位小苏夫人通晓事理……挺可人疼……” 长公主叹了口气:“其实秦王正妃也是个明理懂事之人。陛下,我其实很盼着三郎家妻贤夫祸少……”再品品皇帝话中的滋味,长公主陡然抬头:“陛下!苏少夫人纵然可人疼,您也疼不得。陛下富有四海,想要怎样的美人没有?您登基快满一年,我看也该广选秀女了。” 宝祐帝轻轻摇头:“自朕登基以来,上天连降暴雨,京畿几成泽国。朕正该克己修身。现在沐浴斋戒还来不及,如何能兴广纳后宫的心思?又惹那般老臣多话。” 长公主忽然想起宫内最近的窃窃私语,她不禁含笑揶揄:“听说陛下身边如今多了朵解语花,叫什么‘红豆儿’的很解相思?” 宝祐帝赧然垂头:“那不过是个御前服侍的丫头。姐姐不要听人胡言乱语!” 长公主温婉笑笑,便不再提了。 屋内略静了一忽儿,宝祐帝突然冒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姐姐,人言京城闹狐狸精,你可听说了?” 玉贞长公主冷笑一声:“哪有什么妖魔鬼怪?我看都是鬼蜮人心!” 宛平鸣玉坊午夜 一乘四面全黑的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鸣玉坊外,轿夫看看左右无人,毕恭毕敬地掀起轿帘。随即有个穿大敞戴兜帽的窈窕妇人飘身下轿,她便如一缕轻烟、一抹幽魂般没入了宛平县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 张全宝心烦意乱地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他如今混得那叫一个穷困潦倒! 卖掉王明珠那会儿,张全宝勾搭了个来鸣玉坊过活的孤身女子宋梅香。这宋氏无夫无子、身家殷实。她自陈是个寡妇,不为夫家所容,这才搬到这里度日。 张全宝当时是真心想招赘到寡妇家过富足日子。谁知宋寡妇颇见过些风月,很有些手段,与他姘靠还恨不得让他供养吃喝,让她白养男人那是痴心妄想! 两人不过厮混了月余,宋寡妇便丧声浪气甩出了闲话:“小白脸儿不当饭,让娘儿养活是混蛋!” 张全宝这些年指着王明珠卖首饰、做针黹当大爷般伺候养活,遇到不顺心还要打骂老婆出气,如何受得了这样刻薄奚落? 那日与宋寡妇指着鼻子一番对骂之后,张全宝摔门而出,狂嫖 滥赌、三日不归。 他满以为宋寡妇定然如王明珠那般苦苦等着他回家过活,谁知他再回宋寡妇家的时,人家铺盖卷儿都给他扔出来两天半了。 欠了赌账的张全宝待要和宋寡妇说些小话儿讲和,谁知那寡妇心肠好狠,凭他磨破嘴皮子就是不肯开门。 后来还是邻居出来告诉他:“宋氏已和后街鲁铁匠勾搭好些日子了。全保你瘦胳膊瘦腿儿如何是那五大三粗鲁铁匠的对手?你与宋氏未娶未嫁,如今你要管她也难。你啊,还是罢手了吧……” 如此一来,张全宝就彻底衣食无着了。 这天晚上,张全宝正寻思要不要去卖了烫手的家底儿过活,忽听有人轻轻叩动门环。 张全宝浑没好气儿地问:“谁啊?” 一阵阴风“唰唰”刮过,门外传来细弱女声:“郎啊……我是明珠啊……” 那声音娇媚,那声音甜美,那声音恍若地狱里爬出来的勾魂艳鬼。 第一百零三章 如此恶报 京城秦王府 内室,秦王妃悉心地哄着小世子入眠。 她头也不抬地道:“孩儿离不得我,王爷去柳氏屋里歇着吧。” 秦王有些不悦:“这种事情怎能劳动王妃费神?奶娘呢?” 秦王妃回眸低声:“外头传进话来,奶娘的母亲突发旧疾,我赏了些成药,准她回去瞧瞧。” 秦王蹙眉薄怒:“这就胡闹!奶娘怎能回家?再说探病这等晦气事,怎能让她个喂奶的妇人去?时疫过人怎么办?” 王妃身边的谭嬷嬷笑着描补:“已问清楚了,她娘不是时疫,是老病复发。王爷放心,咱府里也跟了谨慎人去看着的。” 秦王妃也解释:“奶娘王氏这几个月当差勤谨,伺候世子尽心,不错是把全副心肝扑到了孩子身上。她这几个月日日喝补汤,丁点儿盐都不曾吃的。我这才破格儿赏假回家看看。王爷放心,不会留下例的。” 秦王本待发作,听到“奶娘王氏”四字,忽又忍住了。他对这位美貌奶娘印象颇深,此女言语有礼、举止安娴。王妃不如她明艳、柳氏不及她柔媚。虽然王氏从来低头做事、再不多说一句,可那娇娆风情实在难以遮掩。 想着这位俊俏乳娘,秦王的气儿莫名就消了,他莞尔一笑:“我当是谁,王氏么……自然是不同的……” 他这话语气轻佻,秦王妃和谭嬷嬷不约而同向他投去探寻眼光。 察觉王妃、宫人神情异样,秦王也觉得自己适才有些急色,他“哈哈”一笑换个话题:“听说王妃今日赴了长公主家宴?还与小苏相公的娘子换了点心回来?不知探花娘子手艺如何?” 王妃脸色顿时诡异。 秦王莫名所以:“怎么了?拿来给我尝尝啊。普天之下本王没见过的点心原也不多。” 秦王妃尴尬地指了指案上那粗疏木盒:“便是那个了……” 秦王正要踱过去细看,可巧宋长史匆匆赶来。 他在门口禀报:“王爷,圣上赏了咱们雉鸡百只。请您去谢恩。” 秦王胡乱答应:“知道了。这就去。”说着,秦王一摆手,即有伶俐宫女捧了那盒点心随秦王出去了。 谭嬷嬷迟疑着问:“娘娘,您说那个样儿的点心交给王爷……不能有事儿吧?” 秦王妃眨了眨眼:“论理说……倒是吃不死人……” 眼见秦王一行人终于走远,秦王妃低声询问:“嬷嬷,明珠的事儿可安排妥帖了?” 谭嬷嬷慎重点头:“王妃放心,万无一失。”略顿了顿,谭嬷嬷忍不住问:“娘娘,为个小小乳母,咱犯得上大费周章么?” 秦王妃沉默了须臾,神色平和:“王爷现在的胆子越来越大……眼见我已经拉不住他了……我总该在府里给自己培植几个心腹吧……”王妃嘴角挂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况他也惦念上她了。这不是件好事么?” 谭嬷嬷陡然心慌,明暗烛火映着王妃年轻的侧脸,她的神色从未如此晦涩不明。 秦王府书房 收了百只风干雉鸡,秦王施施然回了书房。 他对宋长史闲闲说道:“‘士以雉为挚者,取其士行威介,守节死义,不当转移也’。二郎送我这些干鸡,想来是要鼓舞我做个好好兄弟、节义贤王。哎?你说他是不是敲打我呢?” 宋长史恭谨回答:“如今这位皇上重手足亲眷,王爷只看他大封长公主就可见一斑。” 秦王嗤之以鼻:“要不是大长公主替他在太后面前嘀嘀咕咕,说得那老寡妇神思昏乱,二郎如何能做得上皇上?我这长姐啊,真不知她瞧中了二郎什么!话又说回来了,长公主前些日子卧病宛平,十分蹊跷。难道那些腌臜传言并非子虚?这个把柄不可不抓。蒋先有没有接着查下去?” 宋长史叹了口气:“如何没有继续查?只是前些日子不小心弄死了长公主的侍女,宛平县令不管不顾地一追到底。蒋先他们现在不得不收敛些。还好大长公主不曾声张此事……” 秦王蹙眉沉思:“死了贴身侍女,长公主都不曾大肆声张,可见她确有阴私不可告人!查!接着查!要是捉了这个把柄在手,何愁长姐不为我所用?对了!当晚不是有个女医匆匆被招去为她把脉么?把这女医抓来严刑拷打一番,不怕妇道人家不招出实情。” 宋长史十分为难:“王爷,蒋先他们如何没动过这样的心思?但这女医并非寻常,乃是小苏相公的老婆。如今已封了诰命,这般身份尊贵的妇人,再如处置公主身边宫女那般用刑威逼,恐怕不妥。” 秦王最不耐烦听 这些怯懦言语,他刚要抬眸斥责宋长史胆小怕事,忽见宋长史就跟见了鬼一般看着桌案上的盒子。 宋长史的脸色相当难看!也不待秦王首肯,宋长史疾步前驱,倏地打开了那个简陋食盒,里面赫然放了一块干巴发糕! 秦王莫名其妙:“长史为何脸色如此难看?” 宋长史双手连抖:“王爷!这便是那日神秘探子在内库留下示威用的发糕!” 秦王满脸震惊地坐在了凳子上:“那探子竟是长公主的人?!” 次日宛平县大堂 柳大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堂上原告、被告与证人。 沉默良久,她轻轻一拍惊堂木:“下跪张全宝,你盗窃王府财物,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是认罪了吧,免受皮肉之苦。” 张全宝哪里肯认? 大人一让他说话,这小白脸儿立刻叫起撞天屈:“大人明鉴!小的并未去过秦王府!我从来不曾偷过东西!小的是被冤枉的!” 柳溶月叹了口气,她审案从未心情如此复杂。 果然,还没等柳大人说话,堂上端坐的秦王府长史已经抢过话头儿:“我看不把你痛打一顿,你再也难以老实!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狡辩胡扯!”他看向柳溶月:“大人!想我秦王府是什么地方?如何会诬赖一介小民?昨天半夜时分,王府更夫看见此人翻墙而出,大声呼喝拿贼。账房丢了新进收进来的一百二十两银子。王府家丁追出缉盗,撵着这畜生一路狂奔,我们亲眼看见此人跑入了宛平鸣玉坊。我们一边看住了窝子,一边上报抓贼。得亏王副指挥来得快,这才人赃并获!此事五城兵马司王副指挥就是见证!” 宋长史欣然看向王福江:“得破如此大案,秦王十分感激副指挥恪尽职守,只待这厢审结窃案,王爷必定向陛下为副指挥请功。” 柳溶月口中不说,心中鄙夷:半夜见贼奔出?且不说你们什么时候上报五城兵马司。京城城门几时开启?宛平县城几时开启?身后那么多人追赶,这贼是如何出城入城的? 柳溶月看向那便宜“兄弟”,倒要看看王福江是如何说法:您是躬逢其盛呢?还是跟他们沆瀣一气? 王福江难得满脸慎重,虽说他从小命好、踩点儿一绝,可这回……他自己也觉得未免太巧了! 王福江对着上座的柳溶月一拱手道:“兄……嗯,苏大人,宋长史所说不假。天明之后,正该下官轮值巡防。我才带着弟兄们巡查到秦王府附近,便瞧见宋长史带了许多家丁前来马前报案,说是王府失盗,已经摸到了贼窝。下官职责所在,带领兵士一路追到宛平县鸣玉坊内一座民房之前。在此房中拿获人犯张全宝一名。搜出纹银一包、珠宝一匣,纹银藏于炕下,珠宝藏于梁上。赃银共计一百二十两,封银包上印了秦王府私记。珠宝一盒,内有珠钗一枝、玉镯两个、金银戒指各二,皆无印记。下官便同长史一起将人赃送到您这儿来了。” 柳溶月与管刑名的李司吏对个眼神,两人都是神色有些复杂。这失盗的银两太合适了!本朝律例有载:常人盗银六十两、财帛等物,俱问发边卫永远充军,偷盗一百二十贯,罪止一百杖,流三千里。 虽然早知道张全宝损阴丧德,倒霉是早晚的事儿,可要将他这么入罪,柳溶月还是心情复杂。她叹口气,不再出声。虽然明知这是个坏人,可是要冤枉他,她还是心里过不去。 张全宝自让如狼似虎的兵士从香喷喷的被窝里强揪出来,就六神无主直到现在。他强摄心神、努力思考,终于抓住了些许要领。 此人随即大声呼冤:“大人!小人真的是被人陷害!是我那天不亮就偷偷溜走的老婆!是她要害死小人!” 柳溶月心想:你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啊?想明白了你还有脸喊冤么? 还没等柳溶月开口,站在一边的吴班头已经率先叱骂:“张全宝你这混账行子!你哪里来的妻室?前几个月你来本县告状,你不是当时就将老婆休了么?为何堂上还要信口雌黄?” 张全宝吓得要哭:“大人!王明珠就是我老婆!小人几个月前一时手头不便,要发卖老婆孩子,不巧中间晦气,女儿病死。那个贱人就此怀恨在心!我说这个贱人如何突然好心回来看我?还花言巧语哄骗于我,说待她服侍的孩子足岁断奶,就带着体己回来与我重修旧好。就是贱人陷害于我!” 回头看见秦王府长史,张全宝才似完全明白过来,他嘶声尖叫:“他们既是秦王府的!这就对上了啊大人!王明珠那个不清不白的贱人当日被衙门重金买了,让你们送到在秦王府做乳娘!咱们在衙门二堂里撕扯过此事。王 明珠还扎了我一剪子。大人你不会忘了吧?这分明是王明珠怨恨我当日卖妻卖女,所以才设了毒计害人!大人,您要为我做主啊!小的真的不曾偷盗!小的也没有那个本事啊!” 这个蠢材!满嘴胡话! 柳溶月单手扶额,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果然,压根不用知县大人开口,旁边儿的赵县丞已经急了:“张全宝!你怎么胡言乱语?宛平县什么时候重金买过你的老婆?世子何其尊贵?怎能用你这狗食家里的女人哺育?” 柳溶月暗自摇头:重金自民间购买奶口充作良人进献,虽然衙门与礼仪房的太监都是心照不宣,可是毕竟不合规矩。这要是嚷嚷出来,衙门、太监都有责任。自然是大家咬死不认!张全宝不说这句,还能有命流放,说了这话恐怕性命都难以保全。 赵县丞向宋长史急切剖白:“长史啊!我们宛平县送给王府的奶口,身家清白,夫男俱全。便是我们略有疏忽,还有礼仪房的公公们盘问把关。奶口定然不是这无赖的老婆!奶口是叫张王氏不假!可是人家是本县耆宿之孙、里正之女、宛平大户张氏之妻!跟这泼皮扯不上半点儿关系!” 宋长史捻须点头:“县丞勿急。我理会得。想张氏、王氏本是大姓,天下妇女不知重名多少?再说,世子还小,奶母须臾都离开不得。王府深宅大院,出入极难。奶娘抱着世子,身边日夜都有宫人陪伴。张王氏怎能半夜跑出来十几里地幽会男人?可见是这厮胡乱攀扯!” 宋长史虽然隐约猜到此间内情,可一来此事关着王府名誉,王府门禁不严,他长史逃不开责任;二来王奶娘深得王妃信任,是小世子离不得的保姆;三来么……王爷似乎对这美貌奶娘别有心思…… 那宋长史就更需跟宛平县同心一体,咬定张王氏完全与此无关! 赵县丞怒道:“正是!奶母是内宅之人。这厮不但盗窃还要污蔑内眷!真是罪不容诛!” 李司吏也拍了桌子:“张全宝!本朝律例,诬告者刑杖加所污罪三等!大人,贼子如此胡言乱语,我看就该先按律刑杖一百再说!” 柳溶月深深看了赵县丞和李司吏一眼,并未出声。虽然张全宝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衙门上下、大小官吏这样齐心协力地要把他埋在坑里,她还是觉得心中纠结。 柳溶月想了一想,轻声说道:“且慢行刑,此间还有一点蹊跷,待我再问一问。”她扭头看向下面的张全宝,语气沉重:“张全宝,你也不必喊冤叫屈。本朝律例‘凡设方略诱取良人、与卖略良人子女,不分已卖未卖,俱问发边卫充军’。三年前你诱取王氏女为妻,三年后你将王氏发卖,已经犯法两次,按律本官将你发边卫充军并无不是。只是当时王家不曾追究,被你逃过刑责。如今遭此官司,也是老天有眼,因果不昧。” 看张全宝还要申辩,柳溶月微一抬手:“我如今只问你此案。兵马司王大人在你屋中搜出纹银一包,首饰一匣。秦王府说丢失纹银一百二十两。那这盒首饰是什么来路?别说是你赚钱攒的或者祖上所传,你出身贫苦才在兴隆典当做了多年伙计。与明珠成亲三年,狂嫖乱赌,囊空如洗,当我不知?” 张全宝立刻颜色惨变,他满口支支吾吾:“这……这……” 柳溶月面沉似水:“我看这首饰匣子上面积灰甚厚,显然在你房梁放了许久。你既有这盒儿宝贝,怎么还会卖妻卖女呢?可见此物也是来路不正。既然左右都是盗罪,我看你也不要喊冤了。反正本朝律法盗窃六十两、财帛等物就要永远充军。只这盒首饰就够你去边塞受苦后半辈子了,也不在你认不认秦王府那一百二十两的贼赃!我劝你明白招供,免得多受皮肉之苦。” 张全宝听了大人这话,神情哀戚了许久,突然呜咽哭了出来:“大人……这包首饰……这包首饰……唉!我也是遭了报应……大人啊!这首饰是我抢了宛平珠宝商人查渊瑜的……” 他这话说得哆里哆嗦,可言一出口,就连秦王府长史脸色都跟着一变。 宋长史连忙打岔:“大人!这是我们秦王府捉赃拿贼,陈年旧案,问他做甚?” 柳溶月安定摇头:“都是盗案,犯人既然招供,衙门怎能拦着?”说着,她继续向下追问:“张全宝!你是如何抢劫查渊瑜的?” 张全宝浑身瑟缩,叩头不止:“大人,去年夏天暑热,小的彻夜难眠,坐在门口吹风。我家住的偏僻,平素门外不会走人。谁知……谁知……那日三更时分,有个男子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向我跑来……他怀里抱着小匣,口中不停低呼‘救命’。他瞧见了小的,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自己是宛平商人 查渊瑜,让我掩藏他躲避追杀,情愿以怀中宝匣相赠。小的看他身后仿佛还有几个大汉追逐……小的,小的财迷心窍……夺了他手中的匣子,重重关上了大门,然后就见那自称查渊瑜的男子被几个大汉拖行而去……后来又有壮汉在小的门前搜索多时,显然是在找他怀中之物。小的知道这玩意儿烫手,加上从那儿之后门外总有壮汉逡巡……所以小人即便手头紧绷,也不敢将这些玩意儿变卖……自从那日之后,小人每每午夜梦魇,就是查渊瑜满脸是血的样子。如今想想,也算报应!大人,您就判吧!小的不冤了!” 堂上堂下齐齐沉默多时,许是因为太过安静,柳溶月恍惚听到屏风之后传来一声极其隐忍叹息。想来多日不曾听审的苏旭也没想到,事情竟在这里有了转机。 第一百零四章 古君子风 宛平后宅 独守空房的苏旭托腮坐在窗侧。 一只正红喜蛛摇摇晃晃地坠到苏旭鬓边,人说见喜蛛必有喜事。可似这等良辰美景,苏诰命居然枕畔无人,忙活了一天的柳溶月这会儿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人家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柳大人就算见贤思齐吧,把水治完怎么还学会不着家了呢?不知道家里还有个如花美眷等着作威作福呢么? 苏旭长长叹息,决定出去找找。 山不来就我,我就来就山。你要不开窍,咱俩就谈谈! 诰命夫人如今谨慎持家,八斗和元宝不见了都要出去找找的,何况一人多高会挣钱的柳溶月呢。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旭觉得自己变得琐琐碎碎、婆婆妈妈,天天跟柳溶月屁股后面操那没用的闲心。这其实浑然没有道理,人家柳溶月有手有脚、会吃会喝,能当县官能喝花酒,好一好儿还会气他呢! 但是他现在就是怪心疼她的,这也没有法子。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他犯贱! 可当苏旭找到柳溶月时,他心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就看见:柳大人蹲在后园假山之上,有一口儿没有口儿地往嘴里闷着小酒儿。 苏旭眼前一黑,甭问!这就是跟王话痨学的!六品县官蹲后宅假山上喝酒,跟叫花子蹲城墙根儿要饭姿势一样一样的!你说她怎么就学不出点儿好儿? 苏旭深深呼吸,他告诫自己不能发火儿,他烙糊了烧饼柳溶月也没埋怨他不是?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还得跟她过也。 苏旭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柳溶月身边儿,他歪头看了看:唉,还是料酒。看诗素不跳脚的。 柳溶月怏怏地打了个酒嗝儿,那笑容多少有点儿缺心眼子:“羲和!嗝!我呀……我把张全宝给判了……” 苏旭“嗯”了一声,想:我当初多余教你喝酒,这才大半年家里就要出酒鬼了。 柳溶月喷着酒气向苏旭汇报:“定……定了他个偷盗之罪!杖一百!流……流三千里……” 苏旭捋一捋柳大人风中凌乱的头发:“我在屏风后面听见了。你判得对!你打得好!” 柳溶月忽然就不乐意了:“羲和!这栽赃陷害的主意是你给王明珠出的不是?你……打得好算盘啊!拐卖人口是杖一百、流三千里;偷一百二十两银子也是杖一百流三千,哪有这么巧的事?明珠就是聪明也不懂刑法!定然是你不忘旧情,给她出的主意!” 月亮底下,看柳溶月酒后含酸的样子,苏旭竟然有点儿窃喜:“是。我是点拨过她。怎么?月儿不喜欢我帮明珠出气?” 看柳溶月当真变了脸色,苏旭轻推了柳溶月一把:“你别不高兴。我跟明珠没有什么。再说了,现在我都变这样儿了……我还能跟明珠有什么?拜干姐妹儿吗?” 谁知柳溶月竟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我才不管你跟明珠是不是拜了干姐妹儿!我就是不喜欢衙门上下合起伙儿来冤枉人!虽然张全宝不是什么好人吧!可要陷害他我总觉得心里怪不得劲儿的!” 听柳溶月这么铁嘴无情,苏旭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唇:“月儿,你的心思我明白。如今你也做官大半年了,自然知道倘若不是如此就治不了张全宝的罪。事有从权么!要不然咱们难道就眼看着这卖妻害女的祸害平安终老?难道就看着王明珠这辈子有冤难伸?这不叫冤枉张全宝,这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听了苏旭难得的软言相劝,又吹了半天凉飕的夜风,柳溶月的酒好像醒了些。 她揉着蹲麻了的膝盖,一屁股坐在了苏旭身边儿:“你也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可是哪儿有天理?哪儿有报应啊?今天在二堂,我要重审胡氏的案子,他们个个拦着我!谁也不信苍天神明!” 她好委屈地看向苏旭,声音都拉长了:“羲和……我以前对胡氏的事儿没你那么上心,那是因为我不相信咱俩换魂的关键在她身上!我也仔细研究过案卷,我觉得那是铁案如山!可现在倒腾出来可疑之处越来越多,此案越看越不像话!案卷上说查渊瑜是让胡氏毒死的,如今连在街上打闷棍都让人看见了。现在翻案重审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么?可他们还是齐心协力地要把此案敷衍过去!” 柳溶月气得脸都红了:“说什么此间牵扯重大?说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是不知道,他们那嘴脸就跟全体约好了算计张全宝是一模一样的!我算看出来了,不依国法行事,不按实情断案,大家就便难免胡作非为!别说这回是好心,那回是歹意!只要例子一开,什 么鬼祟事儿做不出来?各个都是人!谁能管住手?” 自和柳溶月换了魂,苏旭还没被她这么夹枪带棒地埋怨过。 他有心想数落回去,可人家是为不能重审胡氏冤案的事着急,他还真挑不出什么理来! 谁知柳溶月还在没完没了,她竟然从怀里摸索出来个信封:“你瞧!别说赵县丞、李司吏、吴班头他们了,就连你爹都给我写了信来,劝我不要翻腾前任旧事。仿佛他未卜先知,也要拦着我为胡氏翻案一般。你说你爹是怎么知道今日堂审之事的?” 苏旭接过父亲的手书,细细看过良久之后,他苦笑一声:“我爹自然不知道今日堂上之事。他只是唯恐咱们招灾惹祸。你这妹夫啊,可真是野心勃勃。” 柳溶月一时默然无语。 平心而论,苏旭觉得父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宛平前任知县与秦王过从甚密,秦王在宛平布置多年,秦王以为瞒得过人,他老爹却有本事体察入微。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他爹要是没点儿眼力道行,怎能在朝里混成三朝元老? 头些年只在宅里听爹清谈,他还感受不深。现在成了躬身入局之人,苏旭才知此间厉害。再深想一步,圣上耳目遍布天下,这些腌臜事我爹都能有所察觉,圣上为什么不闻不问呢?! 也许就如父亲信中暗示的那般,他刚登基,他还不稳! 他不能这么快再杀了一个兄弟…… 所以他就静悄悄料理了单知县!那么他把我派到宛平,从头儿就没安着什么好心! 不知怎地,那日和柳溶月去算命时,李夏朔的预言轰隆隆滚进了苏旭的脑海:“你就是个不祥之人!以后会定会闯杀身之祸,还要不幸累及家门!” 一阵阴风吹过,苏旭陡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不行!他绝对不能连累了柳溶月! 也许他不该让她接着往下查了!就算她翻了案,皇帝也未必肯认账是他家祸起萧墙!没准儿皇上怕秦王狗急跳墙,会先把柳溶月推出去祭天去也说不定呢! 我说我行端步正怎么会有杀身之祸?原来是皇上他们家损阴丧德! 想到这里,苏旭陡毛骨悚然地抓住了柳溶月的手指:“月儿!要不然咱就这么结案吧!我觉得……也许咱们应该听我爹的……以前这些破事儿该过去就让它过去……咱们也不能这么执着……” 然后,苏旭就见柳溶月跟见鬼了一样看着自己。 她飞快地甩脱了他的掌控。 柳溶月满脸不可置信:“苏旭!你说什么呢?给人伸冤怎么叫执着?人家都冤死了还要让她过去?!你糊涂了吗?羲和?不是!料酒是我喝的啊!烧心也烧不到你肚里对吧?” 苏旭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这才飞快地企图给她讲个道理:“月儿,逝者已矣。做人要看形势,你也做了半年的官,想来看得出这个案子牵涉颇深。倘若牵扯出什么天潢贵胄,就算你想秉公执法,皇上都未必容你任性妄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们怎么干还不是得听皇上的?” 借着些微的酒劲儿,柳溶月恼怒地看向苏旭:“我秉公查案怎么叫任性妄为?皇上家就不用讲理了吗?给民妇伸冤有什么错儿?太祖爷爷当年造反还不是为了解万民于倒悬?还不是为救天下于水火?然后他才有脸说自己是顺天应命才得了天下!怎么着现在他们家坐稳当了,就要跟天下人立光棍儿耍忘八端不认账了是吗?” 苏旭蹦起来去捂柳溶月的嘴:“我的活祖宗!这没王法的话可不敢胡说八道啊!” 无奈现在柳溶月身高腿长,她一把挣开苏旭的手指,满脸愤愤不平:“怎么叫没王法?如何就胡说八道了?羲和,你拿刀动杖逼我背书的时候,口口声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我来到宛平时,你拉着我的手去看戒石碑,你那时殷殷地嘱咐于我,‘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些圣人之言,你都忘记了吗?” 她说得很有道理,她让他哑口无言。 苏旭很少让柳溶月挤兑得如此无词以对,他舔了舔干涩的牙膛,这才干巴巴地解释:“不是,月儿,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胡氏已经死了啊……哎呀,你不懂,为官之道在于变通。当爷们儿不能这么认死理儿!” 谁知柳溶月更急了:“死了就不冤了吗?都给冤死了还不给人家翻案?你不讲天理,我还要良心!” 柳大人此言掷地有声,上天似乎都有了感应。 极远天边,乌云滚滚,翻腾黑气,电闪雷鸣。 似是得了上天助力,似是料酒冲劲儿终于上头 。 柳溶月将手一负,脸红脖子粗地面对着苏旭侃侃而谈:“我当了这大半年的男子,我也尝到了其中三味!这当了男人就是好啊!只要我是苏家独子了,房也是我的,地也是我的,好歹肯念书,官儿也是我的!老娘宠着,丫头哄着,但凡能娶个媳妇儿回来,甭管人家今年几岁,就好意思说女孩儿成亲必须伺候人的!合着天底下的好事儿都让男人占了,你们还要说‘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圣人传下来万世不易的道理!圣人传下来的道理多了!圣人让你们冤枉人犯了吗?圣人让你们避祸自保了吗?要听圣人的,咱都听圣人的!占便宜的时候,就是圣人他说。担责任的时候,就扯不知变通!你们这帮天天把‘修齐治平’挂嘴头子上的爷们儿就欺负圣人死了不会说话对吧?圣人之道可算让你们学明白了!” 苏旭面红:“不是不遵圣人之道,只是也可通融兼美,总之是有缓颊办法的啊……” 柳溶月破天荒一口啐了出来:“放屁!王明珠让人勾引就是私奔为妾,被丈夫发卖了也无人做主。衙门通融了吗?!歌姬韦娘主人家丢个簪子,不由分说就将她推入火坑,顺天府尹兼美了吗?你兄弟王福江搭救的那个女子,不过死了未婚夫婿,就给逼着上吊殉节,她爹缓颊了吗?欺负娘们儿的时候,拿着道理马上开销的劲儿大了!到爷们儿自己那儿,通融、兼美、缓颊说道儿多了!既当了混账就认自己是混账!我算你们光明磊落!” 苏旭耳赤:“可你一味逞强是要吃亏的!” 柳溶月气得眼珠子都红了:“做官怕吃亏,瞎砍人脑袋,平民百姓就不吃亏?平素道貌岸然,各个儿站在干岸之上!就是你们一个两个自以为是的爷们儿,又没血气、又不刚强!拿王法做儿戏,视道理如无物!才纵得天下人将胡所非为当司空见惯!你们还好意思骂人家婊子立牌坊?勾栏里的姑娘好歹是逼良为娼!你们这帮官场男子,让坏人虚无缥缈吓唬几句就将良心喂了野狗!呸!苏旭!我算白认识了你一场!” 说到这里,柳溶月毅然决然扭身就走,她一双长袖都在身后左右飞舞、都快摆出八斗尾巴的弧度了。 苏旭从来没让柳溶月如此忤逆!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这还了得?要造反啊!我能忍吗?我必须能! 在苏旭想明白自己干了啥之前,他就听见嗓子里发出一声娇呼:“大人留步!” 然后,他就看见气鼓鼓下山的柳溶月脚底下一滑,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 苏旭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柳溶月搀住,他觉得自己眼圈儿都红了:“月儿,我这是心疼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这不是怕你出事儿吗?你不想想单大人是怎么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想想结绿怎么乌漆嘛黑让人杀害?你怎么不知道害怕呢?你不怕我都怕啊!” 柳溶月显然知道害怕,她还当场受了惊吓:“羲和,这半天你让我骂美了是吗?” 苏旭紧紧地抓着柳溶月的胳膊:“月儿,你刚刚说得都对!我竟不知道,你小小女子,处事竟有古君子之风!苏旭自愧不如啊。” 柳溶月一下子呆住了,对方好说好道,她反而闹不起来了:“不是!苏旭,您别这么说,咱俩不用这么客气。我说句最私心的话儿,不给胡氏伸冤,你怎么能变回男子?你还真要擦胭脂戴花儿混到八十五啊?你不变回男子你死不瞑目,你忘了吗?我这不也是替你着急吗?” 一阵狂风吹散乌云,当空皓月光明璀璨。 苏旭柔声低语:“我没忘!我当然没忘!月儿,我一直想跟你说,只要……只要……你能好好儿的……跟我一起平平安安活到八十五……我变不变回来……都无所谓的……”说到这里,苏旭满脸通红,他赧然垂眸,绞着手指,咬着嘴唇儿:“话都说到这儿了,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 “咣当”一声,柳大人手里的料酒掉地上摔了个粉碎。 苏旭一抖手,心说:完了,明天诗素准得骂街!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柳大人,吓傻了。 那天花明月暗笼轻雾,苏旭害羞迈不开步。 其实把话挑明了说这事儿,苏旭酝酿了许久了。当爷们儿让人家甩了三回,好容易当娘们儿了,总不能还不顺利吧?他就不信老天爷能这么不待见他!何况柳溶月还是个好说话儿的人儿…… 可低头儿站了半天儿,站到脖子都硬了,苏旭也没听见对面儿回话儿。苏旭心想:怎么了这是?说句话啊你?“不行”才比“行”多一个字儿,你刚才喷我的本事呢? 他含羞 带怯地抬起头来,就见柳溶月乜呆呆站在原地儿。 她浑身僵硬,外加小脸儿刷白。 苏旭上前一步:“月儿?” 柳溶月直着往后蹦了老远:“不是!” 苏旭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家柳大人:“你别退了,这是在假山上!” 柳溶月完全没听进去这句,她刚刚清醒般猛揉着脑门子:“您的意思是说……您喜欢我?” 苏旭有些害羞地垂头:“嗯。” 柳溶月骇然后退:“您……情愿做我妻子?” 苏旭面红耳赤地垂眸:“是。” 柳溶月站在山崖边儿,满脸呆滞:“羲和!你竟然愿意做个女子跟我白头到老、共度此生?” 苏旭耳朵尖儿都红了:“我本丝萝……愿托乔木……” 谁知道丝萝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咚”的一声! 人家乔木干净利索快地……就打假山上骨碌下去了…… 那日,深夜。 宛平后衙忽然传出撕心裂肺地惊声尖叫:“可了不得啦!大人跳崖自杀了!” 第一百零五章 逮住拐子 宛平后宅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后园假山堆得潦草,更妙在山底下还有个并不太深的荷花池子。柳大人没骨碌两下儿“咚”一声就掉水里了。好在性命暂且无忧,就是激起蛙声无数。 当柳溶月披头散发、满脸渍泥儿、头顶荷花、手抓莲藕晕晕乎乎从池子里往外爬的时候,匆匆赶来的王话痨双腿一软“咕咚”就跪下了。 他浑身颤抖地指着前方:“哪,哪吒……” 得亏齐肃眼神儿好,他双手提住柳溶月,生生将大人从泥汤儿里薅了上来。 淋汤儿滴答水儿的柳大人让大伙儿揪着架着簇拥着热热闹闹回了卧房。 同住衙门里,闻讯赶来的赵县丞和李司吏、吴班头,一边儿打发人赶紧找大夫给堂尊看伤,一边儿相顾顿足抱怨:“大人也太个性了!咱不过是劝他不要轻易重审旧案,他怎么扭头就跳崖自杀了呢?” “嗨!尚书大人家独生子,难免骄横些!别看平常看着随和,难保哪天忽然心窄!” “他可别有个好歹啊!大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爸爸苏尚书必然不能轻饶了咱们!” “别说老大人,就是大奶奶咱也惹不起啊!” 看看柳溶月一时半刻不能咽气,苏奶奶就生无可恋地自己回屋坐着去了。 他心烦啊!没一件事儿是顺心的! 胡氏眼瞅着是越来越冤了,可她的冤屈远比他想象的可怕。苏旭甚至觉得胡氏是让恶鬼拴在捕兽夹子上的牺牲羔羊,只要他们敢上前解救,就定会落入险恶陷坑。 倘若做官的是他自己,苏旭也许会屏息凝神、鼓足勇气去试试大运。可现在掌控他身子的是柳溶月!他让她替他做官,他没让她替他玩儿命!月儿已经做了许多,她不应该为他的责任赴汤蹈火。 再叹一口气,可他大概已经拉不住她了。 他真后悔前些日子教她念那些正经书。柳溶月这丫头忒实在了!她坏的不学学好的,圣人说话全当真!人家现在字字句句全是人间正道,他靠旁逸斜出的瞎话完全哄不住她。 他真不知道,柳溶月是不明白自己惹了什么人所以盲目胆大?还是把什么都想透了之后才决定孤注一掷? 苏旭扶额,这个认死理儿的倔强人儿啊,就算逼着他承认自己愿意当个娘们儿跟她过到八十五,人家都不肯吐口儿再不以身犯险的! 再往深里想,苏旭更别扭了!我以前跟哪位小姐定亲不成,人家只是退婚另嫁。柳溶月这脾气酸性啊!你乐意就乐意,不乐意就不乐意,怎么还扭头跳河呢? 就在苏旭心灰意懒,坐困愁城的时候,他忽然听见那边卧室里传出惊呼之声。 苏旭心头狂跳:柳溶月出事了不成?别啊!我还想讹她,不,我还想跟她过后半辈子呢!哪儿那么便宜她跳河我就饶了她的?门儿也没有哇! 老天爷!求您保佑柳溶月好好儿的,我以后保管再不拿笤帚疙瘩吓唬她了! 双手合十祝祷已毕,苏旭提溜起裙子就往卧室跑去! 卧室的气氛十分诡异。 苏旭就见柳大人“嘿嘿”笑着坐在床上,她乐呵呵地看着所有人。 苏旭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儿,梅娘和诗素已经脸色严峻地将他拽到了墙角儿。 诗素都快哭了:“自从把她从水里捞出来,这人便似痴了一般。问也不说,推也不应。只是自顾缩在炕里‘嘎嘎’地傻笑。大夫来了也说不出什么。您说她都跳河了,她还美什么啊?我看只怕……只怕是淹坏了脑子……” 苏旭“啊”了一声:“这是大夫说的?!” 梅娘连忙好言宽慰:“没有!没有!大夫说只是擦破了油皮儿。我听齐肃说了,大人只在汤水儿里涮了一下儿就让他揪出来了,那么会儿功夫就是下锅个白菜还支棱着呢,何况咱们大人一大小伙子!” 苏旭更慌了:“难道那池子里竟是开水么?” 梅娘满脸慎重地拽着苏旭:“池子里自然不能是开水。可不是开水就不要命么?奶奶……您看大人这个样儿……您说他是不是让水鬼迷了?” 苏旭再看柳溶月时,果然见她小脸儿绯红、眼神儿飘忽、嘴角儿翘起、精神儿癔症。 苏旭惊骇之余,连忙扑上去给柳溶月诊脉。可是诊了半晌,他也没诊出什么头脑受损、失心癫狂的症候。 苏旭轻轻地推着柳溶月的胳膊:“大人……大人?” 无奈柳溶月压根儿不搭理他。她就是双手抱膝、两眼发直、老实巴交地坐那儿发呆。 眼见柳溶月竟然迷 糊至此,苏旭不禁悲从中来,他想:好端端一个人,怎么摔个跟头就成这样儿了?莫非我专克配偶?是男是女都不放过? 他不住摇晃柳溶月:“大人!大人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坦?” 柳溶月痴痴地看着苏旭,更加眉花眼笑,就跟个刚娶了俊媳妇儿的傻小子似的,她一下子拽住了苏旭的手,死乞白赖不肯撒开。 苏旭这边儿越是好声好气儿好哄着,柳溶月越是目不转睛地瞧他,眼看着柳大人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苏旭急得要掉眼泪,他不住手地给她擦嘴,少见地温存体贴:“大人,你别吓我。你怎么了?你跟我好好说啊……没关系,出了什么事儿都没关系,我保证再不打你……” 王话痨看着不对,袅悄儿地把苏旭叫到了一边儿,他说:“夫人,你觉不觉得……大人这模样儿竟好像花痴犯了……” 这话把苏旭气得一激灵,他先是恼怒地看了看王话痨,然后狐疑地看了看柳溶月,顿时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思来想去,苏旭决定不耻下问:“话痨,倘若……大人真是犯了花痴……那又该如何?” 王话痨急得捶胸顿足:“奶奶就是如今太好性儿了!我们大人福薄受不得!要我说奶奶只管拿出平日厉害的款儿来,连吵吵再嚷,拿刀子动杖。大人吃了惊吓、定能戒了色心,这痰迷心的病大约就好了。” 苏旭沉吟半晌,终于将牙一咬,将足一跺:“罢了!今天咱们就死马当活马治了!” 那日,明灭红烛之下,惨惨夜风之中,县官卧室气氛肃杀。 苏旭拎着棍子带头儿,媚娘、诗素举着擀面杖助阵,王话痨和齐肃一个拿着炕笤帚,一个举着顶门杠。众人雁翅排开,各个表情狰狞,人人脸色可怖。他们列好阵势、步步为营,神情凶残地向大床走去。 炕上的柳溶月登时眼就直了,她浑身瑟缩朝床角爬去:“你……你们要干什么?” 那夜,宛平县后衙传出了一阵凄厉惨叫,其音响彻云霄、余音绕梁。 次日,当柳大人精神百倍地出现在僚属面前时,赵县丞他们都傻了。大伙儿你捅捅我,我捅捅你,最后还是赵县丞让一众小吏推到了前头。 赵县丞慢慢地蹭到大人面前,他谨慎问道:“大人,您……没事儿吧?” 柳大人理直气壮兼着莫名其妙:“没事儿啊!我能有什么事儿?我不是一直好好儿的么?” 赵县丞其实很想问,没事儿您昨天深夜喊什么啊?可是想想这毕竟是大人的内宅私事,他也不好意思问得那么细致。眼看大人气色红润、嘴唇儿嫣红,仿佛是个通体舒泰、四气神调的样子,那么说大人日常让太太痛打一顿就当舒活筋骨了? 宛平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很有默契地该干嘛干嘛去了。 当然了,大家也免不得窃窃私语: “咱大人是非常之人,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听王话痨说,夫人昨晚撸胳膊卷袖子一番恶治,大人睡醒一觉就好了。” “要说夫人也是有手段的,难怪他俩凑做一双。” “唉,这也是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伺候什么鸟儿啊……” “对对对,他俩白头到老,就算为民除害。啊,呸,就算恩恩爱爱。” 宛平街头 立誓要白头到老,恩恩爱爱的梅娘与齐肃兴兴头头地走在宛平县最热闹的大街上。 这天是集日,街上都是人。 梅娘与齐肃新婚燕尔,容光焕发,他俩亲亲热热地携手逛铺子,不说话都是欢欢喜喜。今日不该齐肃轮值,梅娘要出来买料子与齐肃做新衣裳。齐肃想给梅娘打个银丝狄髻。 要好小夫妻,日子蜜调油。 这俩人在街上逛了小半天儿,梅娘不经意一回眸,忽见一个狗熊似的汉子偷偷摸摸地抱起卖饼铺子家的男孩儿扭头就跑。 梅娘一扯齐肃:“那人干嘛呢?” 齐肃失声低呼:“这莫不是个人贩子吧?” 那还能惯着坏人吗? 说时迟那时快,梅娘气沉丹田、扎稳马步,指着男人,放声尖叫:“有拐子啊!” 那拐子做贼心虚,一下子没抱稳,甩手把孩子扔在了旁边的柿子摊上。 孩子挺胖,柿子挺熟,大伙儿就听“啪”地一声,小男孩儿把那红彤彤的蜜柿子砸得稀碎稀碎的。 孩子他娘听见动静打屋里跑了出来,就看见孩子满脑袋腥红黏腻、顺着脸淌,仿佛是脑浆子流出来了。小娘子“咕咚”一声晕倒在地,她摔倒之时蹭翻了旁边 杂货铺的碗碟儿架子。 随着“稀里哗啦”之声,油盐店摆在门口的醋罐子给连累着翻倒,陈年米醋淌满了大街。 卖鞋的老板猝不及防,蘸醋的绣鞋扔了一地…… 那日,梅娘抱着孩子、齐肃捆了拐子,一帮人你推我搡、吵吵嚷嚷,好几十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宛平县衙击鼓告状而来。 王话痨眼珠子都直了,干了大半年衙役了,他何尝见过这么多人一块儿来打官司的? 大堂上吵吵嚷嚷,台阶儿上热热闹闹。小男孩儿满脑袋柿子,原告被告浑身醋汤儿。 柳溶月揉着脑门子端坐酸香扑鼻的大堂之上,她心累啊:也不知道大兴县有没有这么旺的人气儿?宛平风水八成儿不好,你说咋就旺人不旺财呢?哎?这醋不错,回头让诗素买点儿海螃蟹。 那也得硬着头皮审案啊,得亏柳溶月从小儿绣花儿,磨出来了好性儿。 此案关窍在厘清责任,她先将拐子定肘收监;再让赵县丞给原告们造册登记损失,待结案时拟从拐子家产中准和赔偿;被拐的孩子经本县大夫诊断没有大碍,交给他母亲带回去洗澡;梅娘、齐肃当街拿贼可记上一功。 忙忙叨叨小半天儿,看事情渐渐有了眉目,柳大人才将拐子提到二堂细审。柳大人现在对审案很有些心得,对这起惯犯向来是剥丝抽茧地询问,外带可着劲儿地吓唬, 果然也不必动刑,只把夹棍拿出来往地上“咣当”一摆,这熊似的男子已经吓得浑身栗抖、体似筛糠的。 这拐子细细招认了最近几年从哪里拐了孩子,卖到了哪里。 柳溶月命赵县丞将孩童所拐所卖的去处一一仔细记下,看看能否将幼儿追回。 因本朝律法明文有定: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因而伤人者,绞。凡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财产断付死者之家。 所以为明刑责,为断官司,李司吏需将这些孩子是何人所买?买来何用一一审录明白。 眼见自己罪责难逃,拐子跪在地上哭天抢地,不停手地猛扇自己耳光,自知正是恶贯满盈。他这些年来很偷了几个孩子,卖到远方给人家做儿做女。虽然缺德,倒未曾杀生害命。只是这回情形特异,宛平县杨家坨频频有少年暴毙身死,杨家坨的族长偷偷请他偷盗一对童男童女,想去拿去祭祀山神。 柳溶月与赵县丞、李司吏对视一眼,齐齐道了声好险:“倘若不是齐肃和梅娘把孩子救下来,这娃娃难免给扔到山沟里让狼啃了。” 柳溶月惊怒之余,按“诱取良人、因而伤人”例,判了此人秋后待绞,结案报送顺天府并刑部核准。 那拐子放声大哭:“可知离地三尺有神明,莫道黄天无报应!” 柳溶月还不解恨,她命王话痨明日一早就去杨家坨把他们族长抓来并案! 这一天大伙儿都是疲惫不堪,只有齐肃今日立了大功,领了赏钱,高高兴兴地回家找梅娘交账去了。 轰轰烈烈地又了一桩案子,柳溶月心情复杂地背手回了后宅。 今天早上出门儿的时候,她虽没说什么,可苏旭对她很有些面带红晕、语音讪讪。 柳溶月不是不记得:昨天晚上,月亮底下,苏旭满眼热切地说想跟她一生一世做真夫妻。起初,她听了这话真是无比骇意外加手足无措。毕竟柳溶月做了十八年的女孩子,她从未想过给人做丈夫该当如何? 跟苏旭过了大半年,两个人朝夕相处,唯其这样打头碰脸地一桌吃、一屋睡,她就更不知在自己心里是拿苏旭做了姐妹?还是亲人?至于将他当老婆么…… 她昨日从山上骨碌下来,止不住哈哈大笑,就是为了这个。一想起来要真格明火执仗地将苏旭做了老婆,她就忍俊不禁到浑身抽搐。 可难道真要同苏旭圆房么?怎么想怎么别扭啊。 宛平内室 苏旭坐困愁城。 今天他没陪着柳溶月去前面审案,实在是因为心情不佳。 柳大人如今翅膀硬了,寻常案子她能应付。可苏旭现在心虚极了。 昨天晚上,当着月亮,他跟她说要做夫妻的。结果呢?柳溶月宁可跳崖也不拾这个茬儿。 这算什么?宰相陆秀夫投海殉国,知县柳溶月跳崖拒婚? 他这就能跟蒙元狼师相提并论了么? 反过头来想一想,这事儿也难怪柳溶月。 自从跟他搭伙过日子,她当官来她做饭;她缝衣来她挣钱。有这二十四孝,还当什么夫妻?她还是管他叫“ 娘”合理些,叫“娘子”他自己都觉得亏心。 更何况柳大人如今长本事了,人家怎么还会乐意跟他混在一块儿?图挨打方便么? 认清了眼前的形势,苏旭眼前一黑,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为今之计,只好拿出正牌夫人的款儿来。开玩笑!我现在是柳氏小姐,明媒正娶坐大花轿嫁到苏家大半年了!买点心还出门儿不管换呢!你柳溶月想不跟我过了!错翻你的眼皮! 这边苏旭正想得心潮澎湃之时,他忽听门扇一响。 抬头看时,苏旭不由有些呆了:时已季夏,满园繁花,柳溶月踏月色而来,衣袂似都染了牡丹栀子的浓香味道。 她翩翩走到他的身边,手中还握着一枝殷红芬芳的玫瑰。 如同做梦一般,她柔情似水地将玫瑰插入他的云鬓,还附在他的耳边低低叫了一声:“娘子……” 她离他那样近,她将他拥入怀中! 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垂,他浑身滚烫,身不由己地轻轻战栗。 然后,苏旭就听见柳溶月满脸认真地跟自己有商有量:“羲和,倘若我答应做你丈夫,你能不能把那镇宅的棍子扔了?” 第一百零六章 诅咒恶疾 宛平后宅 苏旭握着柳溶月的手“咔吧”一声折断了“家法”,这亲昵的举动让柳溶月恍惚了一下儿。她现在身量儿高挑,让变做苏旭环着并不舒服,可她还是喜欢让他环着,她大概是想念自己的肉身了。 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我一直不明白,你怕它做什么?这棍子轻轻一掰就断了啊。” 柳溶月无声地叹口气:倘若自你很小很小的时候,便有人用棍子对付你,那么即便你长得很高很大了,你大概也想不起来这玩意儿原来是能撅折的…… 他抱了她好一会儿,她这次没挣扎。 然后,柳溶月问了一句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话:“苏旭,给胡氏伸冤,是不是让你害怕了?” 她并没有讥讽他的意思,她自己就经常害怕,半年之前她还怕出二门呢。但是她现在觉得人世间很多事儿就是自己吓自己。譬如她后娘说她太过愚笨以至将来难以持家度日,她深信不疑了十来年。如今她当县官不也干得井井有条? 断案依法,洗冤依实,这是天下正道。倘若皇上勾绝的案子就不能翻了,皇上说错的话就不能改了。那不是就出大事了么? 欺善怕恶、自诩聪明,多少坏事,冠汝之名! 这回换苏旭默默不语。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话坑人就在没有后半句。苏旭一直想知道那牛犊后来怎么样了?是它斗败了猛虎一战成名,还是丧命于虎口一命呜呼? 那日,苏旭破天荒地没对柳溶月一顿说教,柳溶月自然也没和他真格做了夫妻。 柳溶月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 梦里的她坐在窄小木船之上,飘荡在无尽浊水之中。 她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这世上仿佛孤零零的只剩下她自己。 河上的雾气这样厚重,厚重得如同扑面而来的破败棉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幽深缓流之内,恍惚传出含冤含恨的女子哭声。 那哭声连绵不绝,那哭声没有止歇,那哭声仿佛已经持续了千年。 柳溶月骇然在船舷之侧看到了许多苍白手指,每只枯手的后面都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转瞬间那河里满满当当漂了许多许多女人! 她们死死地扳着船舷,她们不甘地翻着白眼,她们充满怨毒地呜咽:“我冤,我冤,我冤啊……” 在那一张张泛着死气的脸上,柳溶月看到丢了鸡告状的王寡妇,看到穿血嫁衣的杨周氏,看到了受屈的韦娘,看到了冤死的结绿,她甚至看到梅娘、歌玲、朝颜或者还有她自己…… 水花诡异翻动,船侧坐了一个妇人。她是那么年轻,她胸前都是鲜血,她勉强扶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头颅,她死死地抓着柳溶月的手指,她不由分说将她抓入了冰冷的水中。 少妇鲜红的血液汩汩地从腔子里冒了出来,让这寒气彻骨的河水有了一丝极恐怖的暖意。 那女孩儿看着她不停地流泪,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我……冤……” 还没等柳溶月惊骇挣扎,那女孩儿的头颅忽然变做苏旭七窍流血的形状。 柳溶月“啊”地一声惊呼坐起,把睡在她身边的苏旭吓一激灵。 苏旭揉着眼睛坐起来,他满脸癔症地看着她:“怎么了?梦魇了么?” 苏旭这个懵懂的神情简直和梦里的胡氏一样无辜、一样稚气,他就差七孔流血了! 柳溶月魂飞魄散之余一把将苏旭搂在了怀里。 她的心怦怦乱跳,她惊到毛骨悚然,她抱了他很久很久,她怕极了他下一刹那便不见了! 天还没亮,风还在刮,只有抱着他,她的心才能安稳一点儿。 苏旭特别柔顺地让柳溶月抱了半天,他心满意足:可以!老子这把稳了! 清晨,柳溶月让苏旭帮忙擦干了满脸热泪,一步三回头地去前头公干;苏旭自个儿擦干了柳溶月淌在他脸上的热泪乐呵呵地起床。 他甚至开始认真地寻思:柳大人这也太敬业了。她这么下去,大概用不了多些日子能把宛平的冤狱全都平定了。可这真是好事儿么?唉!我怎么右眼皮直跳呢?我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我觉得这事儿至少应该回家跟我那帝师老子商量商量。在此之前,我得拖住柳大人不能这么勤快才行。你说我得怎么才能迷得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呢? 忙忙叨叨的柳溶月是没功夫体会苏旭这些幽暗心思的。她那天主要是得审问杨家坨的族长买孩子祭天一案。依本朝律例:略买良人其窝主与买主,并牙、保人等知情者都需治罪。 始作俑者,还其无后乎呢!买人家孩子已是犯法,还要给扔山坳里必须罪加一级! 千年之前的班婕妤都明白“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所以柳溶月特别疑心这帮自诩乡贤的老汉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他要真信这个,他怎么不自己蹦下去跟神鬼妖狐好好哀求一番,扔个话都说不明白的孩子能管啥用? 将人犯带上堂一看,杨家坨的族长竟是个老熟人!就是前几个月要把杨周氏母女从杨家坨轰出去的七爷爷! 此案倒是好断,拐子指认是人证,杨家坨凑出来买孩子的钱是物证,买儿童活祭山神是族中公议瞒不得人。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七爷爷做主献祭童男童女,谁家的童男都动不得,只好全村凑钱去外面买;童女好办,就选中了村子里一个寡妇的独生闺女。反正寡妇家没男人挖大伙儿祖坟,紧着苦命人欺负呗。 这回要不是梅娘眼尖,跟齐肃一块儿逮住了拐男孩儿的混蛋,耽误了杨家坨献祭,那白白嫩嫩的小姑娘也活不到这月十五了。 柳大人一边儿审案一边儿揉着青筋直跳的脑门子:不是人的恒不是人!难道活得长就能当族长么? 她问案子素重人证物证,见不得对疑犯滥刑。这回不一样,就算七爷爷老泪纵横地全部招认、口口声声出此下策劝是为了杨家全族,柳溶月都恨不得先抽他一顿嘴巴子再说。 李司吏看大人脸色严峻,纵然七爷爷家的儿孙偷偷捅了银两也不敢轻判,按律给了个杖一百流千里。他战战兢兢地请了堂尊大人的示下:“杨家族长年纪老迈,陡加杖刑流放恐庾死牢中,不如让他家子孙以钱赎刑。”看看大人脸色不好,李司吏连忙小声儿说好话:“按律,杖一百流三千里,赎钱三十六贯。大人您想啊,暴雨之后百废待兴。跟监狱里多个死老头儿比起来,让他家出点儿银子不是更好吗?三十六贯也不算小数儿,贴补养老、养活孤儿都是正道儿啊。” 柳大人虽然觉得此言有理,还是觉得心意难平。 她特意叮嘱:“赎罪可以,枷号示众三天必不可免!也要让百姓们知道,如此作恶,国法不容!”说罢,她一甩袖子气鼓鼓地退堂。 不过柳大人刚刚走到堂口,就觉得有人轻轻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袖,柳大人回头一看:竟是脸色发青、吞吞吐吐的王话痨。 柳溶月心头狐疑:怎么这位杨家坨族长人缘恁好?王话痨也要找我说情不成? 宛平内室 傍晚时分,宛平内室帘幕低垂、鬼鬼祟祟。 经过梅娘一番巧手布置,苏旭的卧室如今大有不同。 屋内熏了浓香、晦了灯火,安排了美酒、准备了佳肴,床内悬挂的彩帐都换了玫粉色泽。 梅娘指挥诗素帮忙重新倒腾了屋里的家具,说要布置一个桃花迷魂阵。 苏旭本人更是梳了坠马髻、戴了宝石簪,换上桃红肚兜、系了月白纱裙,脸擦白粉、唇涂胭脂,总之让梅娘打扮得鲜香扑鼻地给安置着侧卧在内室榻上。 如此佳人,活色生香,梅娘看罢多时,频频点头。 她拍胸打包票:“这就妥了!凭他是谁,但是个男人,一准儿不能逃过奶奶今日的魔爪!这回俘获大人必须是手拿把攥!咱们这就叫挖下深坑等虎豹,撒下香饵钓金鳌!” 诗素听得云里雾里:“好是好……就是这事儿让咱安排的,怎么就透着股要讹人的味儿?” 梅娘手绢儿一摆:“讹人?讹谁?奶奶讹咱家大人有毛病吗?肉烂在锅里!天公地道。” 话是这么个话,反正诗素总觉得哪儿不太对。 当柳溶月听了王话痨的禀报匆匆自外院回来的时候,其实天光还是挺亮的。 所以她进屋子之后当即眼前一黑。谁能想到家具竟然还挪了地方?! 要说这桃花迷魂阵可是不简单,寻常人等入内立即麻翻。 柳大人一脑袋撞柜子上刚一晃荡,收脚就又踹翻了个凳子,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呢就让横空出世的小几儿结结实实绊一跟头,然后丁点儿不打折扣地重重磕箱子上了。 柳大人惨叫一声,脑门儿上立刻肿起了个桃花色的血包。 炕头儿打盹的小猫吃了惊吓“嗷”一声从屋里飞出去,廊下啃骨头的八斗茫然无措之余对着苍天狂吠不止。 苏旭连忙从床上蹦下来搀扶安慰:“月儿,你怎么了?你倒是看明白了再走道儿啊。” 柳溶月捂着脑袋都快哭了:“屋里黑灯瞎火的。这谁看得见啊?!咦?苏旭,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跟花魁似的?快入秋了你不冷吗?” 苏旭刚刚红着脸凑到柳溶月身边儿查看她伤得如何,柳溶月顿时喷嚏不止。 她鼻子通红、涕泪齐出:“阿嚏!阿嚏!天呐,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快打开窗户散散吧,这屋里熏得我头疼!不行了!我要晕过去了!” 信心满满听窗户根儿的梅娘在外头气得直跺脚:“这位大人怎么恁地与众不同?我竟不信,还有能从这法子下头逃出去的男人?今日可当真开眼!” 冲进屋去帮忙开窗户的诗素心中念佛:你知道个啥?她原本就不是个男人。你哪怕给桌上放盘儿酱肘子呢,都能比少奶奶露半拉膀子躺炕上让我家小姐心花怒放。 点上蜡烛,穿好衣服的苏旭臊眉耷眼地坐在炕头儿玩儿手绢儿,柳溶月揉着脑门子在屋里忙着把家具挪回去。 她痛心疾首:“羲和,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怎么如今也信这类桃花阵法的无稽之谈?” 她气急败坏:“你也不想想当初梅娘要做我爱妾,她出尽百宝都不曾获我青睐。这些招数她自己用都不灵,放你身上怎么就好使了?” 她刚想继续数落下去,眼看苏旭闲闲拿起炕上的扫帚,顿时改了口风:“啊,当然了,冷落了您是我不对。不过我今天匆匆回来是有正事儿和你商量的。我看你就是在家闲来无事,才会如此胡思乱想,不如你我一起去勘探些悬疑如何?” 苏旭顿时来了精神:“什么悬疑?” 柳溶月缓缓地坐在了苏旭身边,她皱着眉头娓娓道来:“羲和可还记得那个深夜拦轿的杨周氏?她不是让族中诸人挤兑得在本乡过不下去所以来宛平开了个茶汤铺子?” 苏旭想了一想,缓缓点头:“不错,我听诗素说,话痨偶尔去她铺子里当伙计过瘾。时不时杨周氏还托话痨捎些点心来给咱们尝鲜。” 柳溶月顿时狐疑:“点心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摸上吃点心?” 苏旭企图把话岔过去:“那不重要!要紧的是杨周氏又出了什么事儿?你快说正经的!” 柳溶月看了看苏旭手里摆弄的笤帚疙瘩,她悻悻地垂头:“哦……你自己吃了也行……” 柳溶月觉得自己大意了,苏奶奶虽然那日折了家法,可人家已经修炼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境界。他打不打她,原不在家里是不是供着棍子。 于是柳溶月自觉地换了个话题:“我今天不是判了杨家坨的老族长么?杨周氏却求了王话痨给我带了话来,说是杨家坨村的确最近接连死了些少年青壮,这起人都是病发突然,死相凄惨。” 略微回忆了一下儿,柳溶月继续说道:“杨周氏说,这起死去的青年男子起初都是恶心呕吐,不久即吐出带血的清痰,然后便是腹泻带赤,直到口鼻出血便离咽气很近了。” 苏旭蹙眉摇头:“这症状不是时疫。不过这症状好熟……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柳溶月继续说:“古怪就在这里,自发水之后,杨家坨便陆续有人生病。时疫的方子全然无用。且这些村民都是发病迅疾,致死极快,纵然请了几个大夫也说不出什么。于是就有窃窃私语,说杨家坨有厉鬼作祟,冤魂诅咒。族长纵招僧道驱邪,也丝毫不见好转。杨周氏说杨家坨里现在人心惶惶,家境略好的,携家带眷出逃的也有,闭门不出的也有。大好村庄竟如死地。这些话都是走投无路来求她收留的老亲说的。” 苏旭嗤之以鼻:“这杨周氏也是好脾气,当年她受罪之时,可有这些老亲为她出头?现在她有余力,倒肯不计前嫌了。” 柳溶月为人厚道:“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家遭难,投奔上门,也不好拒之门外的么。”她推了苏旭一把:“接济不接济老亲,看的是人家杨周氏的心意。不过她说的这话我倒是觉得有理。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这么多青年男子?怎么就呼啦啦病倒一片?一个两个有本事的逃出来,村子里老幼妇孺还能都逃出来?不想法子查清楚杨家坨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怕那起人还要病急乱投医。今日是想买孩子祭山神,明儿逼急了是不是要烧寡妇祛邪祟?衙门看得住一时,能看得住长久?只怕稍一疏神,就要生事。” 苏旭不禁点头:“怪不得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还能把小茶铺经营得有声有色。这杨周氏不是没见识的女子。” 柳溶月说:“杨周氏果然有些缜密心思,她如今开着茶汤铺子,能听见来往客人颇多闲谈。说是这路怪病不止杨家坨发了,浑河沿线的村落,也有零星病人。只是不像杨家坨这般重症频发,常常死人。”说到这里柳溶月向苏旭躬身一揖:“所以杨周氏想替杨家坨的乡亲父老,求求夫人移动玉步 前去给病人诊治一番,是妖是病,也许你见多识广,能看出端倪也未可知啊。” 苏旭深深呼吸,精神一振:“分所当为,不敢推辞!月儿,今日晚了,咱们明天清早就一起去勘察诊病吧。正好我也收拾收拾药箱。” 得了奶奶的允准,柳溶月今天头回喜笑颜开:“如此甚好!哎哟,你既开药箱子,也帮我寻些棒疮药来擦擦。” 苏旭怒道:“柳溶月,你怎胡说八道坏我名声?你摸良心说,我都多久没用棍子打你了?” 柳溶月将嘴一撇,指着脑门儿:“我是说头上这包!” 那日苏旭怪不好意思的拿了煮熟鸡蛋在柳溶月额上悉心滚了许久:“可痛得好些了?” 柳溶月坐在小凳儿上,不经意间俩眼对上了苏旭雪白的胸脯。 她偷偷儿地吞了口唾沫,明显答非所问:“就……突然有点儿饿……” 第一百零七章 天灾人祸 宛平郊外 苏旭坐没坐相地倚在璎珞车里,托着腮帮子听外面吵吵。那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柳溶月在抱怨傻呵呵赶来的王福江。柳大人可以的,以前谁逮住谁欺负,现在也能板着小脸儿把他兄弟数落成三孙子了。 苏旭无比坚信,现在就是把柳溶月变回个千金小姐,她也再不是块废物点心了。虽然骂街这块儿还是差点儿意思吧,可我是干什么的?有我在她还能吃了亏?所以这都不叫事儿! 柳溶月满脸不悦地看着王福江:“你怎么自己来了?你看你还穿得这么随便!” 王福江摸摸自己的缠棕大帽,看看自己的青衣直身,他满脸狐疑:“兄长,咱俩从小儿出去玩儿,我不都这么穿?你要我穿多庄重?你今天是要带我去拜官是怎么着?” 柳溶月在马上都学会跺脚了:“我是想让你带些五城兵马司的士卒来!你平常出来不是都带着他们壮门面的么?” 王福江就跟看个疯子似地看着柳溶月:“兄长!你手底下有宛平县那么多衙役,你好意思使唤我们兵马司的弟兄?再说带那么多兄弟出来干私活儿我不得管饭啊?” 柳溶月叹了口气:“你不懂……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现在是怎么看我手下的人……怎么有点儿不太保险……”说到这里,柳溶月满脸怨恨:“不过我如今看你也似不怎么保险……” 齐肃毕竟忠厚,他一边儿往车上装药箱子一边儿说:“大人,此行不过是去给乡民看病。我瞧有咱们几个已经够了。倒是夫人出行,没有女眷陪着行吗?我把梅娘和诗素也叫上吧。” 苏旭心想,齐肃成亲之后果然细心了许多。 他隔着车吩咐:“不必了,家里也需有人看门。话痨说杨周氏在杨家坨守着呢。她必然能给我帮忙。” 王话痨看看天色,口中咕哝:“这倒霉天气,怎么还要下雨啊?” 那一刻,马上的柳溶月昂首,车上的苏旭掀帘,他们就见极远方有乌云翻滚,高天处有电闪雷鸣。自从宛平大雨,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这样诡异的天气了。 如此看来,这必是个多事之秋啊…… 宛平杨家坨 虽然是第一次来这个村子,可柳溶月就是觉得冥冥之中自己和这里有些缘分:她刚当上县令就让杨家坨的杨周氏吓晕过去;她跟苏旭出来遛弯儿,让这村儿里的男人误认过是列祖列宗;这回抓个拐子还是给他们村找祭祀童子犯的案。 阴云滚滚、雷声隐隐。 柳溶月缓步走进了杨家坨,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这里……这次……定然会发生些不一样的事情…… 杨家坨如今是个让人伤心的地方,许多人家门口立着白幡,风中蕴着凄惨的哭声。 村里没什么人走动,即便有一两个孩童好奇冒头,也被大人匆匆拽回屋里。 王福江看见如此凄惶的场面难免大皱眉头:“兄长,这儿怎么了啊?咱上这儿是找谁啊?” 柳溶月还没来得及说话,王话痨拽住一个匆匆路过的妇女客气询问:“大姐,请问村里可住着一位杨家远杨小哥儿么?他家在哪里啊?” 那位妇女神色哀戚:“你说小远啊……唉,你来晚了一步……”她信手一指不远处挂着纸钱的民房:“小远……前天没了……” 王话痨“啊”了一声! 他举目望去,妇人所指的那户人家门扉挂白、树枝挂素,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十分突兀地立在院中,更有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妪万念俱灰地坐在棺旁,似是双双哭干了泪水…… 王话痨万想不到那好心的壮小伙儿,居然说没就没了!想起那些神秘人物塞给他们的古怪水壶,虽然没有证据,可王话痨就是无比笃定:这里定有蹊跷!他们定在害人! 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拳:“这帮狗东西……” 正在此时,柳溶月就见有户人家“吱呀”打开了房门,一个青衣包头的妇女探出头来,正是杨周氏。 杨周氏一见是她带人来,连忙从屋里奔了出来。 她感激涕零地下跪磕头:“大人,您可来了。” 柳溶月连忙搀起杨周氏:“周姐姐,快起来,有话好说。” 杨周氏擦擦眼泪,指着那个院落说:“这是我家老房邻居杨二嫂的屋子。她一门五口都染了怪病,按时疫的方子吃了许多汤药都无效用,病情还愈来愈重,求求夫人救她全家性命。” 苏旭急步走了过来:“莫要说了,快带我去!” 王福江不禁瞠目:“兄长不亏此地父母官,你们还真是谁都认识,啥事儿都管。” 杨周氏对着大伙儿福了一福,真心赞道:“有这样的父母官正是宛平百姓的福气。” 她一边引路一边解释:“论理小妇人娘儿俩曾让村里撵出去过,我实不该再管他们的闲事。可怎说我还是杨家媳妇儿,况且这位邻居二嫂为人热心,平素时常肯看顾我们母女。如今她家落难,我不来服侍服侍于心不忍。可是夫人啊……”杨周氏四下看看没有外人,拽住苏旭低声嘀咕:“这回村里的疫症着实怪异,以往谁也没有见过,有人说是子孙不孝惊了祖坟,坏了风水……亦或是杨家坨得罪了山神爷爷所以闹了妖异!夫人!我说您也别太心实了,倘若是病您就给治。倘若真是这里被妖异诅咒,您可别贸然向前啊……” 苏旭看杨周氏微微发抖,知她这回吓得不轻。 也不知怎地,苏旭胸中久违的男子豪情陡然而起:“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就有妖异鬼魅了?跟着我走,定然无事!” 苏奶奶说了这等狂言,大伙儿难免抬头看天。 天上彤云密布,天上隐有雷霆。众人相顾撇嘴,一起闭口不言。 一个闷雷当空压下,苏旭自己也觉得此行好像不大吉祥…… 在杨二嫂家中,苏旭忧愁地看着眼前病人:这一家五口均是恶心呕吐,牙龈溃烂,脓便少尿,身上还起了一片片红色丘疹。 这些症候极其古怪,不似风邪入侵,不像外恶内感。一家五口齐齐发病,倒仿佛中了毒了!听杨二嫂说,村中所有病人或轻或重都是类似的症状,那么大家都是中毒不成? 这个村子地处偏远,又无知名出产、又无富户贵胄,更不是兵家必争之地,谁会大费周章地毒害寻常小民呢? 思来想去,苏旭决定死马做活马治,他拔下头上银簪交给柳溶月:“你出去将这户人家的食物、饮水,凡是可入口之物,都用银针验验。看看可有哪里不对?”回头看见自己那便宜兄弟,他再跟一句:“把福江和齐肃都带上。大人只管放心大胆去搜检!有齐肃在就没人敢欺负你。有福江在……就不愁找不着东西!” 听了奶奶这话,齐肃也就罢了。 王福江满脸惊奇:“嫂子!我能蒙行市的事儿你都知道了?我家兄长这么嘴碎么?” 柳溶月有点儿脸红地拽了王福江扭头就走,她很害怕苏旭言多语失。 成了亲的齐肃以过来人的眼光儿看看夫人、再看看大人,然后满脸忠厚地跟着大人去了。他想:小王大人这就大惊小怪。人家小夫妻炕头儿上什么不说? 守着病人的苏旭入了苦苦思索。这些症状他似乎在哪里听过,可一时之间就是想不起来了!到底是谁生过这等怪病呢? 屋里一筹莫展,外面雷鸣阵阵。 许是受了惊吓,许是身体不适,杨二嫂家的稚弱小儿哇哇大哭了起来。 孩子他娘强打精神将幼儿抱起来哄慰,可孩子偏偏不肯安静。便在此时,苏旭忽然看到孩子稚嫩发白的牙龈上分明现出了几道暗蓝线条! 天上雷鸣滚滚,闪电照亮人间。 苏旭的心中也如打了个立闪一般登时雪亮! 他想起来了!这不就是爹爹亲口所述,先帝病重时的样子么? 一年之前,父亲那天字第一号尊贵的学生挣扎于病榻,朝廷重臣入内视疾,爹爹亲眼见到先帝浑身水肿、恶心呕吐、身上长满丘疹,溃烂的皮肤片片剥落。 父亲说他永远也忘不掉,当先帝对着他哀唤“先生”之时,他充血的牙龈上净是令人作呕的暗蓝线条! 苏旭也曾听他那做供奉的结义兄长传回太医院的窃窃私语:“皇上这只怕是朱砂中毒啊……” 那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答案!苏旭浑身上下血都凉了! 看到这神仙般的县令夫人脸色陡然变得如此难看,杨二嫂只当全家老小都已死在眼前,她万念俱灰地大哭了出来。 街坊邻居神情紧张地站在杨二嫂家门口探头探脑,还当他们一门五口当场暴毙了。 王话痨看着实在不忍,他站在一边儿直抖手:“夫人!这病到底怎么治您倒是给个话儿啊。咱别吓唬人行不?咱缺什么药小的去给您找。我瞧这一门儿老小精神儿还行啊。我看没准儿有一缓呢……” 看苏旭脸色儿煞白,王话痨也含糊了:“还是……还是说就是妖怪闹的……不是……奶奶……外头都传您是白娘娘呢,您路子都这么野了您就不能跟它们攀攀交情么?” 听了这等荒唐不经的言语,苏旭猛然醒过神来,他连忙扭头安抚众人:“莫慌!不怕!此症并非妖异,发得虽急,却还不 那么要紧。”说着,他让杨周氏赶紧去找些新鲜牛乳烧开晾凉给这一家五口饮下。 苏旭不敢耽误,仔细从药箱里寻出些土茯苓、甘草等药来,命王话痨煎汤给病人解毒! 看来苏旭这回的诊断并无大错,杨二嫂一家饮下牛乳之后,症状渐轻、呕吐渐止,精神也好了起来。 一听说善治瘟疫的县官夫人来给乡亲们看病,杨家坨村民当即扶老携幼前来求神仙奶奶救命,不多时杨二嫂院里便排满了等待看病的村民。药箱里土茯苓很快就不够了,苏旭略一思忖便让王话痨帮着杨周氏找乡民取甘草、绿豆大锅煎汤,先给病人救急祛毒。 好在杨周氏为人聪明、手脚麻利,又开了这些日子茶汤铺子,这些煎汤熬药的事情最难不倒她。又有王话痨抱柴添火,拉风箱熬药,很快就有祛毒汤剂分发到村民手中。 苏旭这边儿刚忙出了些头绪,那边儿柳溶月、王福江和齐肃就一起袖子精湿地回来了。 苏旭挑眉:“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查出来什么?” 柳溶月将苏旭拉到一边儿,把手中的银簪子拿给他看:“羲和,你瞧,黑了!” 苏旭看着那黑黢黢的簪子,悚然一惊:“从哪里验出来的?” 王福江和齐肃神色古怪地对视一眼,柳溶月满脸认真地回答:“井里!” 齐肃说:“起初我和王大人疑心是辘轳、水桶上有毛病。我们特地连打了好几桶新水。反复验了许久,别的没啥,就是井水不干净!” 王福江说:“嫂子,我也觉得杨家坨的水源肯定有事,我和兄长、齐肃小哥儿亲眼看见了,不止是人,就连这里的猫儿狗儿走道儿也晃里晃荡的,总之看着不大对头。” 齐肃跟着点头:“山林野兽小的也不知见了多少,这样的畜生定然是身有病痛的。” 苏旭脱口而出:“那就是有人把砒霜下到了井里!” 然后,他就见他们仨整整齐齐地一块儿摇头。 齐肃道:“夫人,我看这杨家坨的水井又大又深,从上面听来有淙淙之声,这里又守着浑河不远,似是口活水井。纵然有人投毒,能放多少毒药?随水流散,很快就没了,要是想用砒霜把村民毒成这样儿,得使多少才能见效啊?我看三天两头往井里扔一麻袋还差不多。” 柳溶月也跟着点头:“咱宛平县药铺也就有数儿的两家,便是掏空的药铺也找不到这么多砒霜。” 王福江满脸诚挚:“嫂子,您不出门您不知道,我看就是把全京城的药铺都搜遍了,也搜不出来这几马车的砒霜啊。” 这回换苏旭愣在当场:“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杨家坨真的被妖魔诅咒?” 柳大人这回难得地不语怪力乱神:“其实也未必是妖魔诅咒。我看《吕氏春秋》中说‘轻水所多秃与瘿人,重水所多尰与躄人,甘水所多好与美人,辛水所多疽与痤人,苦水所多尪与伛人’。这里临近浑河,刚刚发过大水,陈年泥污上岸,只怕有什么东西脏了水井也说不定啊。” 苏旭有气无力地数落:“你啊,就是正经书不看,偏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得清……” 王福江瞠目:“嫂子,我哥会念书也不对了么?” 看大人让奶奶数落得臊眉耷眼,齐肃连忙帮给大人解围:“奶奶。我觉得大人说得有道理啊。小的昔日做猎户时,曾经听过一些传闻,倘若某处泉眼落了病死牲畜,或者倒了有毒树木,甚至忽然喷出硫磺沸水,那附近的飞禽走兽都难免闹病身死。这里生病人多,恐怕就是坏了水源。” 苏旭更是愁肠百结:“那当如何正本清源?” 王福江自信满满:“当然是咱们顺游而上,找到水源看看不就得了?哎呀!人说殷山山水秀美,秦王都时常来这里狩猎驻跸。枉你兄弟我生长京城,还没认真来这里见识过。嫂嫂放心,我随兄长去!” 王大人此言一出,苏旭心中一突:经了这次水患,每次月初宣讲都有耆宿野老、风水先生对柳溶月指点江山,说是殷山风水局破,浑河才会暴涨。殷山如今已是凶山,浑河已成恶水,不可轻易前去。 他那当朝一品的老子更是来信叮嘱:该工部操心的事便让工部着急。宛平境内诸多皇族私园、亲贵坟茔,勘察山川河流,宛平县令大可不必亲力亲为,免得惊动贵人还不自知。 父亲虽未明言,可此间盘根错节,不欲他们多生事端之意已经跃然纸上。 而如今……他们真的要去殷山左近一查究竟么? 苏旭还在沉吟,柳大人已经开腔儿了:“羲和,你身子单薄,就留在这里照顾病人好了 。我和福江、齐肃去找就行。反正就是拿银子验毒呗,我看福江身上带着钱呢。” 王福江更是大包大揽:“嫂子!不是我跟你吹,有兄弟我在就没有找不见的东西!哎?不对啊!兄长,你们宛平县验水源干嘛要我出银子?” 眼见柳溶月决心要去,苏旭哪能放心?既然她要去,他必须跟着! 苏旭一锤定音:“不行!我定然要去,你们不识药理,应付不来。验毒也有诸多讲究,哪里是看银子是不是变色那么简单的?” 苏旭把王话痨留在杨家坨帮着杨周氏继续给大家分发汤药,他自己收拾收拾义无反顾地柳溶月他们一起探查水源去了。 走在出村的崎岖路上,他们经过了戴孝的农户,他们路过了病重的人家。 苏旭觉得:他应该暂时忘记前途荣辱,他不能只考量自身安危。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殷山之上雷鸣滚滚,滔滔浑河水质深沉。 这回苏旭紧紧跟上了柳溶月的步伐,他要和她一起去面对不可知的命运。 苏旭坚信:活水源头必然有他失落已久的赤子之心! 第一百零八章 登高奇遇 宛平殷山 从杨家坨村出来后,柳溶月有点儿茫然。下一步怎么走呢?他们是想探查水源,但是井水在地下又看不见。 她看苏旭,苏旭一摊手:“我也不知道往哪儿走。” 他俩一起看王福江,王福江点点头:“唉,问我就对喽。”然后他一指齐肃:“您不是当过猎户么?你给说说怎么走。” 齐肃愣了一下儿才明白过来锅甩到自己眼前了。 这老实人不无感慨:“咱小王大人从小儿命好未必无因。他就是不认识路,他也知道跟谁打听。” 齐肃指着不远处的浑河给大伙儿解释:“大人、奶奶、小王大人明鉴。天下水系皆是一脉,地上明河,地下暗河。似杨家坨那般丰沛充裕的井水就是暗河。浑河宽阔,上能行船,水势滚滚,难以沉淀,污了水脉大概不能是在浑河。依小人所见,咱们要找也需去殷山上找临近杨家坨的窄小溪流、潭水探查一番。” 如此说来便要上山,柳溶月担心地看着苏旭,怕他身体柔弱难以远行。 苏旭坦然摆手:“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这点儿山路我还应付得来。” 柳溶月本尊的身躯今年才一十九岁,正在青春茂盛。何况这一年来,苏旭闲得难受就换了男装出门儿溜达,还给自己开药调理过痛经,这身子可比柳溶月自己做主的时候强了许多。 即便如此,柳溶月对苏旭还是十分体贴。她拉着苏旭缓步而行,还特意要齐肃和王福江不可走得太快。苏旭听了柳溶月的温柔嘱咐,心中很是窃喜。 不过念头一转,他又有些怅然:但凡自己还是个男人,定然不能让月儿操这么大心! 这一路青山绿水,她与他携手而行。 远处苍穹雷声隐隐,头顶青天却是湛湛可爱,这次出巡竟让他们生出一种远足踏青的惬意之感。 柳溶月不禁感慨:倘若此生可以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那么估计苏旭也不能跟她时常急头白脸,也许他俩真能好好过下去…… 柳溶月扭头看向苏旭,发现苏旭也在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脉脉含情,看得人心口都麻酥酥的。 王福江冷眼看着这对儿爱侣,不禁浑身上下身上鸡皮疙瘩各个起立。想他兄长前二十多年都不苟言笑,这成了亲是怎么了?被嫂嫂拿捏着转了性了不成? 王福江拽着齐肃低声问道:“哎,他俩天天这样儿丢眉扯眼的么?” 齐肃老实巴交地摇头否认:“王大人哪里话来?自然是拿刀动杖的时候居多。赵县丞怎么说的来着?奶奶高兴时是‘人间有味’,奶奶发火儿就是‘下官有罪’。我家大人散事回家用不用下跪,那是要看黄历的。” 王福江舌挢不下:“怪道我娘说,头妻不香二妻香,三妻胜过活娘娘!说这老婆越是后娶的越娇贵。想我哥定亲四回才娶回来一个,果然就拿人家当太上皇孝顺了。” 齐肃当即摇头:“小王大人可不敢这么说。大人说称呼奶奶是太上皇犯了朝廷忌讳,咱们公门中人谨言慎行,话是不能这样讲的。” 王福江点头:“是了,我兄长定然不许你们背后议论他老婆。” 齐肃如实摇头:“大人倒是很肯与我们私下里讨论些家务,他自己说奶奶不能叫太上皇,奶奶得算活阎王。” 王福江不由唏嘘:这大半年啊……我哥不容易啊…… 看小王大人再无话说,齐肃满脸严肃地甩脱让王福江扥了半天的衣角:“所以大人休要再拉拉扯扯。我们大人时常教育属下要恪守德行。小人如今也是成过亲的男子了,需当循规蹈矩才对得住家中老婆,在外做事对男对女都不许勾勾搭搭。” 王福江“嘿”地一声赌气收手:“不拉就不拉。哼!似我这等没还成亲的黄花大闺男,怎就不比你们这起成过亲的爷们儿干净了?要嫌也该是少爷我嫌你才是!” 眼看王福江和齐肃一边走路一边嘀咕,柳溶月不禁好奇:“羲和,你说他俩相交不深,如何聊得如此神色如此古怪?” 苏旭浑没往心里去:“嗨,男人多的地方闲话多。哎?那是怎么回事?” 众人随着苏旭的手指看去,只见不远处一道山溪正在夕阳之下泛着黑红色的光芒。 王福江脱口而出:“才走两步就找着血流成河了吗?” 齐肃简直合不拢嘴:“跟着小王大人什么都能找着的吗?” 他们连忙过去查看!这条小溪从山上蜿蜒而下,两侧并无明显堤岸痕迹,四周土石全部松散浸润,看来这是山洪暴涨之后新进溢出的溪流。 这条小溪水势湍急、混沌发红,水势稍缓的岩石阻隔之处积淀了些许红黑色颗粒。 王福江伸手要摸,苏旭一下捉住了他的手指:“别摸,也许有毒。” 王福江没想到这位嫂夫人如此不避男女大防,连忙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 苏旭谨慎低头,用手将溪上潮气轻轻煽向自己鼻端,他嗅了好久才说:“臭鸡蛋味儿。” 王福江不可思议:“嫂嫂,您家不是可有钱呢么?您还闻过臭鸡蛋呐?” 柳溶月踩了王福江一脚:“我穷还不行吗?我们俩贫贱夫妻百事哀。” 也不知怎的,只要听柳溶月承认跟自己是夫妻,苏旭就心满意足。 他恬淡地看齐肃:“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齐肃挠挠脑门儿:“小人也是头回看见这红红黑黑的东西,不过我觉得这个味儿怎么有点儿像硫磺呢?” 苏旭果断抬头:“再往上找!” 柳溶月仰面望天:“可是天都要黑了啊!” 心情大好的苏旭毫不为意:“那就在外面露宿一夜好了!” 柳溶月顿时大慌:“可是我……可是你没在外面露宿过啊!” 苏旭头也不回:“凡事儿都有头一遭!你跟我混了那么久,经历的头一遭还少吗?找到毒水源头要紧!” 齐肃见惯了奶奶发号施令也就罢了,王福江同情地拍了拍兄长肩膀,他学着嫂子的声音细声细气:“凡事儿……都有头一回……” 就这样儿,他们沿着溪流一直向上,渐渐走进了殷山深处。 这座位于宛平西北的山脉连绵却不高耸,气候诡异莫测。村民每每看见山间乌云翻滚,便知不久就会有雨雪下落。平常即便响晴白日,殷山之中也时有雷鸣闪电陡然下击。所以这里不但飞禽野兽罕见,就连附近村落砍柴、采药之人也不愿意来这里走动,毕竟谁也不乐意陡然让雷劈了。 他们今天上山勘察,其实是冒了风险的。 齐肃带着两位大人和堂尊夫人出来登山,肩上担了老大干系。 忍了许久,齐肃终于劝说:“夫人,大人,小王大人,要不然咱们今日暂且下山,明天再回来勘察?这座山峦小的路途不熟,而且仓促之间没带火把。奶奶您看,这样没人经营山麓定是草木藩殖、横石倒树,再往上走只怕连路都没有……呃?小王大人你扒拉出来的这是什么?” 齐肃话音未落,大伙儿就见王福江三扒拉两找,竟然从身子后面的灌木中划拉出来一条羊肠小径。 王福江摸着后脑,嘿嘿笑道:“我就是觉得……这边儿的树咋跟缺了一排似的?” 齐肃站在这条小路上,满脸惊奇:“这不是兽道!”再伸手摸摸小路旁边儿被伐断的树木白茬,齐肃更奇怪了:“这条路是人清出来的!而且时候并不太长。” 王福江也不太明白:“费这么大劲儿是去要哪儿啊?” 苏旭说:“这还用想么?走上去不就知道了么?” 王福江点点头:“那别等着了。咱去看看去。” 既然脾气最大的奶奶和运气最好的小王大人都这么说,齐肃纵然心中忐忑,也只好走在前面探路。 看着他们仨扭头上山,柳溶月心头怪异:“不是!你们上山干嘛?咱不是来看河的么?” 那仨人顿时驻足,呃,也对。 看他们扭头再往河边儿走,柳溶月连忙摆手:“不不不,别过来了。现在天都黑了,河也看不清了。” 苏旭有些不耐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着你说要如何?咱们在此安营扎寨不成?” 柳溶月却破天荒地没再搭理苏旭,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山下,山下恍惚现了几点飘忽鬼火。 一阵冷风吹来,她忽然觉得有点儿腿软:“你们看……那是什么……” 也不知看见什么了,王福江忽然低吼一声:“跑!” 于是柳溶月拽着苏旭,齐肃拉着王福江,四个人呼哧带喘地顺着崎岖山路陌路狂奔。 柳溶月也不知道为啥要跑?可既然人家王福江都这么说了,那必然是有跑的道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没王法的地方,听王福江的还能有错儿吗? 说也奇怪,他们一路狂奔,山脚下的鬼火忽忽悠悠地似是跟来。那还有什么可耽搁的?接着跑呗! 那天的殷山罕见地不曾打雷下雨,那天天上居然有一轮满月。 晶莹月色撒向山川大地,大慈大悲地没让他们当了睁眼瞎子。 他们四个顺着陡峭山路艰难前 行,也不知道连滚带爬了多久。柳溶月觉得他们应该已经越过了殷山山腰,再往上走道路愈发狭窄,山路上突兀怪石也多了起来,如此快步行走,实在让人难以负荷。 好容易跑到一片略微宽阔的石头平台之上,气喘吁吁的苏旭终于走不动了,他扶着柳溶月的胳膊大口喘息:“歇……歇歇吧……我……我跑得脚疼……” 眼见大人和夫人双双停下脚步,齐肃和王福江也站住不跑了。 四个人相对喘了半天,齐肃头一个调匀过来气儿:“小王大人!所以咱们到底跑什么啊?” 柳溶月也忍不住了:“对啊,福江你看见什么了?” 王福江起初并未答话,他觑胡着眼睛往山下看了许久,眼见那些奇怪的鬼火再没追上来。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唉……别个不知道,兄长你还不知道我?我这辈子最怕萤火虫了!” …… 山间一片死寂,夜枭桀桀低鸣,其余三人久久没说出话来。 柳溶月就是脾气好,也忍不住动了杀心:“王福江!你长这么大还没让人打死就是祖上积德!” 也许真有天人感应,也许是他们怨念太深,柳溶月话音落下不久,殷山之中便隐隐传出雷霆之声,虽然一时还不曾下雨,可空气草泽之中已经充满了雨水的味道。 露宿荒山,要是再赶上暴雨,那可不是玩儿的。他们从现在站的地方往下看,山下村落全不可见,可见他们在殷山之上已经爬得挺高了。 别说一会儿就要下雨,便是这样乌云蔽月看不清前路,他们也无法摸黑下山。 齐肃正着急今天要露宿在何处?不提防身边儿的王大少爷脚底下绊蒜,“噗通”一声栽进了草丛深处。 此处深山,草木繁盛,王福江那么高的一个小伙子摔入浓草也顷刻不见了人影。 齐肃和柳溶月大惊之下,连忙到处划拉,好容易抓住王福江的靴子,他俩齐心协力把王大少爷从灌木丛里拔了出来。 王福江不亏做了些日子五城兵马副指挥,当值点卯就是带着兵士们操练,最近身子强健了许多。他这一跟头居然把身后的草木生生砸出来个人形儿。 王福江缓慢站起之后,突然笑出声儿来:“哎?你们看我屁股后面是不是有个山洞?” 眼看天上雷霆滚滚,似乎就要落雨,齐肃和柳溶月顿时上下其手,将王福江身后的藤蔓狠狠撕扯一番。 果然他身后有一个熔岩洞穴!这个溶洞被藤蔓遮蔽,似乎并非什么野兽的居所。 齐肃打亮了火折子进去探查了一番,幸好没有毒虫蝙蝠。 这个洞穴极深,里面层叠嵌套,隐有水声,幽暗之处似乎可以通向山腹。不过仓促之间,齐肃也来不及细探,反正这里容他们四个遮风躲雨过个夜是足够了。 大伙儿一块儿感慨:“王大少爷命是真好!” 久在山间行走的齐肃很快在洞内生起了火堆,王福江掏出了随身的水壶让大伙儿解渴,柳溶月从来心细,上山之前她往随身的小袋子里装了几块儿干粮,此刻掏出来分给大家充饥。 让柳溶月搀扶进洞的苏旭,一屁股坐下来任嘛儿不干,连吃再喝烤着火。苏奶奶心安理得地让大伙儿伺候,他其实从小儿心宽。 好容易缓过来一口气,苏旭忧心忡忡地看着洞口之外。他始终觉得心不踏实,柳溶月刚才在山脚下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会慢慢地向他们逼近,那定然不是萤火虫! 苏旭无端觉得那是几支火把,打着火把地人正在脚步飞快地上山。天到这般时候,来这荒山野岭,鬼鬼祟祟能是什么好人?莫非……宛平种种怪异就和他们相关? 想到这里,苏旭轻轻打了个寒颤。 柳溶月关切地问:“怎么?很冷吗?” 苏旭摇了摇头,看向齐肃:“咱们有什么法子把洞穴挡住么?我总担心有人瞧见咱们。” 王福江啃着干粮笑道:“嫂嫂说哪里话来,这殷山之上除了咱们哪有人啊?” 柳溶月虽然也觉得苏旭要关门是多虑了,但是想他现在是妇道人家,在荒郊露宿总是心头发慌,于是轻声附和:“齐肃,倘若能遮蔽遮蔽总是好的。单是火把不保险,倘若待会儿下雨刮风灭了火不是麻烦?” 齐肃点头起身,找了些树枝藤蔓,将洞穴认真掩住,再将洞里的火把移到了深处。如此布置一番,倘若不从外面细看,定然不知这里别有乾坤,藏着活人。 也不知为什么,这回齐肃心中赞成夫人的嘱咐。虽然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在山中待惯的齐肃总觉得这座山里藏着 古怪,并非如小王大人说的那般只有他们四人。 很快,殷山就下了暴雨,暴雨伴着电闪雷鸣。 洞外林莽“哗啦啦”摇晃枝叶,山中飞禽野兽咆哮哀鸣。 安置在洞穴略身处的四人依壁而坐,都在抱膝打盹儿。 这辈子从未在屋外露宿的柳溶月以为自己定然会吓得难以入睡,可是依在暖呵呵的苏旭身边,她无端觉得丁点儿不怕了。 半睡半醒之间,柳溶月觉得苏旭将她的头温柔地安置在了他的肩上,还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柳溶月飞快地堕入了梦乡。 后来,柳溶月觉得自己是被“静”醒的,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了,苏旭也不见了! 柳溶月大惊失色,她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害怕过,被逼着上轿那天都没这么害怕。 她一骨碌起身,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洞口! 并没有日光透入,显然天还没亮呢! 然后,她就见苏旭扶着齐肃的胳膊,齐肃扶着王福江的肩膀儿,三个人皆是满脸凝重地扒着堵门草往外看。 柳溶月奓着胆子慢慢凑了过去,她摸了摸苏旭的手指:“你们看什么呢?” 三个人一起朝她“嘘”声。 柳溶月顺着他们的目光向外看去:洞口不远处灯火通明,那是另外一个洞穴。 里面有许多男子进进出出,叮叮当当,似乎正在忙着打铁。 柳溶月悄声问道:“羲和,他们干嘛呢?” 苏旭脸色苍白:“他们……只怕在私造兵刃……” 柳溶月差点儿蹦起来:“合着咱们大半夜拼死拼活摸上山,然后巴巴儿地睡到坏蛋隔壁了是吗?” 王福江认真纠正:“兄长哪里话来?咱分明是睡反贼对门儿了。” 第一百零九章 惊天秘密 宛平殷山 人说事不过三。 王福江大公子这趟出来头一个跟头摔出条羊肠小路;第二个跟头摔出来能让大伙儿容身的洞穴;这半天他蹲在洞口腿也麻了、腰也酸了,猛不丁站起来就摔了第三个跟头…… 柳溶月就见堵在洞口儿的那坨灌木摇了三摇、晃了三晃,“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一声儿也不太大,也不太小,对面儿听见刚刚好。 也就在这么个时候儿,云端劈下一道雪白闪电,把天地之间照得纤毫毕现。 那一瞬间,柳溶月觉得自己的大眼儿直直对上了对门儿巡查汉子的小眼儿。要说那汉子也真对得起她,人家眼都没眨就把刀拔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柳溶月蹦起来拽住苏旭扭头就跑!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她打起根儿就不是好汉! 幸亏他们栖身的溶洞纵深大有,钻到里面四通八达。虽然岩洞崎岖难行,但尽可供人大肆逃窜!四个人一口气往前跑了好远,眼前赫然出现了岔路两条! 柳溶月看看身后拿刀的还没冲进来,她慌忙询问:“福江,往哪边儿走?” 让柳溶月拽得东倒西歪的苏旭当场翻好大白眼:你还真事事问他啊?王福江又不是土地爷! 在洞里晕头转向的齐肃这会儿也是满脸期待地等着小王大人拿主意。 在场四个人有俩气迷心,剩苏旭一个明白人显然难以支撑大局。 王福江当仁不让地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立刻有了主张:“等我扔鞋!” 柳溶月和齐肃一起愣在当地! 好在王大人鞋扔得好快,看来也是久练久熟。 柳溶月都没看明白他鞋是怎么脱下来的,“啪叽”一声皮靴已经落地:鞋尖儿直指左边岔路! 王福江显然对自己信心百倍,他蹬上鞋子往左就跑:“走这边儿!” 柳溶月就见他一马当先、身影如风,“嗖”地一声就冲出去了!兔子有多快王福江就有多快。看出不对的齐肃还没来得及阻止,大伙儿就听“咕咚”“噗通”“哎哟”之声连响。 原来左边岔路地壳不稳,王福江身高体重还连窜带蹦,岩洞当即陷落坍塌!齐肃虽然手疾眼快薅住王福江的领子,无奈王大公子坠势太急,相较之下他的衣服就显得过于脆弱。 冲过来帮忙的柳溶月纵然伸长双手也没捞着王福江胳膊,眼看锦绣衣服渐渐脱离王大少爷的身体,王福江手刨脚蹬也无济于事,终于“噗嚓”一声长袍断裂。 其余三人眼睁睁地瞧着雪白半裸的王福江一路悲鸣着让滔滔暗流冲向了远方。 那天,暗河里久久回荡着王福江的骂街之声:“我呸!成过亲的男人不要脸啊!救不了命怎么还把我扒光了?!” 老实人齐肃目举着手里的袍子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齐肃看看下面暗河挺宽,听听王福江惨叫不绝,料想小王大人还有一线生机。 他咬牙对柳溶月和苏旭说道:“大人,夫人!小的这就去将小王大人打捞上来!大人别怕,我看这溶洞地势倾斜,必然是个下山的路途。您带着夫人顺着水道前行,定能下山回去!二位保重,小的去了!” 还没等柳溶月和苏旭反应过来,齐肃就跳河一闭眼地蹦下暗河了。 这一下子变生肘腋,顿时身边儿就少了俩人儿。 柳溶月听身后脚步声响,想来是追兵迫近,她一咬牙一跺脚拽着苏旭奔右直跑了下去。 苏旭有心想劝,王福江从小点儿正命好,他选的路途未必有错,咱接着从左边儿跑,绕过那个坑不就得了? 无奈柳溶月已经开始发足狂奔,立刻拽得苏旭跟头轱辘,她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苏旭跑到头疼,他想:行吧,男左女右。为今之计也只好盼着柳大人运气也过得去了! 他俩人手拉手一路向前也不知跑了多久,就觉得越跑身边儿的水越多,越跑洞越深。 随着那“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大,身后的追兵都仿佛越来越远了,有一时柳溶月甚至疑心他们是不是已经不再追了?她拽着苏旭跑得也不算太快啊。 苏旭却是越跑心越毛:后面没追来么?后面不追了吗?难道前面的更吓人的? 眼看越跑前面越亮,越跑暗河越宽。 柳溶月心头惊骇:妈耶!这都跑到天亮了么? 正寻思着,她就觉得的苏旭一个踉跄扑倒在自己身上,狂奔之中的柳溶月一下儿没站住,带着苏旭“咣当”摔倒在暗河旁边。 柳溶月回头看 时,就见痛苦的神色从苏旭的脸上一闪而没,他一下子咬住了嘴唇。 她刚要问他怎么了,就让苏旭死死地捂住了嘴。他很勉强地带着她一起滚到条暗沟里,他附在她耳边气声低语:“你看前面水里……” 柳溶月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就见不远处已经汇成河流的水系里停靠着两艘漆黑船舶。 黑船?黑船! 柳溶月骇然看向苏旭,原来真有黑船!原来杨周氏和王话痨不曾神志混乱! 苏旭比了个“嘘”的手势,柳溶月连忙把脑袋缩了回来。 她心头狂跳地蜷在苏旭身边,还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摆。 苏旭强忍着脚踝扭伤的疼痛,挺欣慰地挑了挑眉毛。他发现柳溶月害怕的时候总会缩到自己身边,她一着急就想拽他的衣摆,她自己大概都没发现她这么依赖着他,这个认知简直让苏旭兴高采烈。 相较于想瞎了心的苏旭,柳大人当时可是满脑子正文儿! 她俩手挠地低声发狠儿:“你们等着!等我回去了!我带衙役灭了你们!你们这帮大坏蛋!忘八端!” 苏旭心想:惭愧!人家现在可比我像个县官儿。 他们俩并排在沟里静静趴了一会儿,苏旭看看后面的追兵不曾赶来,再看看船上的人没发现,他不由想起当日在家闲的难受,随口吟诗:柳色参差掩画楼,晓莺啼送满宫愁,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谁能想到诗素一语成谶,这才多少日子,他就彻底趴到地沟里了。 可苏旭是甘心爬地沟的人吗?他不是啊。 然后……柳溶月就见苏旭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 柳溶月吓得拽住了苏旭的手:“你干嘛?” 苏旭跃跃欲试:“我爬过去听听船上的人说什么。” 柳溶月顿时觉得双腿好软:“你胆子也太大了!” 苏旭满脸坚定:“你不是要剿灭此贼么?总要知道他们是何许人也!”他抿了抿她松散的额发,好认真地对她说:“你害怕就在这儿呆会儿。我听明白了就爬回来找你。” 柳溶月大摇其头:“要去一起去!让你一个人去冒险我还是人吗?” 土沟崎岖,坑洼不平。 柳溶月这一路爬得磕磕绊绊、十分辛苦,估计身上硌出来不少淤青红肿,每前一步她都觉得特别肉疼。但她还是很咬牙向前爬去。她一边儿觉得自己就要被活活吓死了,一边儿又觉得苏旭说得很对!她审了那么多邪门的案子,好多人死得不明不白!只要还当着一天的县令,她就有责任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在有苏旭陪在她身边儿,真好,他总是陪在她的身边儿。 此地既能泊船,当离洞外不远,呆在这里已经能隐约听到外面炸雷声声,柳溶月和苏旭并肩趴在离那艘黑船最近的地方,侧耳细听船上之人说话。 黑船上有人上上下下,似乎在从船上往下搬着什么东西。 船板“咯吱”作响,有人从舱里走了出来。 柳溶月和苏旭不敢抬头,但从映到岸上的影子来看,那是个长衫男子和一个短打壮汉。 船舶移动的阴影遮把柳溶月和苏旭掩进了浓黑暗处。 那两人走到船舷说话儿,穿长衫的男子声音让柳溶月觉得莫名耳熟。 长衫男子似乎不太满意:“怎么就这么点儿?这够什么的?蒋先你可是越来越懈怠了!” 被唤做“蒋先”的男人恭谨解释:“我们也有难处。小的领着弟兄们在京城附近盘桓两年多了,富贵官员家里早已踏遍,再找不出什么油水。要不也不会出了错偷苏尚书,把事情闹这么大。偷东西不似种庄稼,年年长年年有,兄弟们已经尽力了。” 猛不丁听到“苏尚书”的名号,柳溶月和苏旭俱是心头一跳:找到贼窝子了!敢情冤枉了人家狐狸精一年多! 耳熟的声音特别冷淡:“话不能这么说,本朝官员贪墨成风,他们敛财的能耐可比庄稼汉强多了。我看是你们本事不够吧?这么大家业,爷也有爷的难处!凿山开矿,打造甲兵,哪里不用钱来?你的兄弟难道还要爷养活着?” 蒋先口气也不大好听:“当初招募我们,口口声声爷要搜集百官贪墨赃证,清朗天下世道,也算我们为民除害,货卖帝王。怎么如今竟要指着我们飞檐走壁养活爷了!左右都是做贼,兄弟们自己偷去不好么?没听说都做贼了还要完粮纳税的,这还让我如何辖制?” 那耳熟的声音轻蔑冷哼:“你还有脸撒泼?这些年若非爷护着,你们早就人头落地了。我看你是活 腻了。爷捏死你,便如捏死个蚂蚁。” 蒋先讪讪嘟囔:“爷既是这么大本事,就该早早儿把宛平县令摆平了才是。有这厉害人物在这里碍手碍脚,我们有多大本事也难以施展。不信您看单县令在日,那是什么光景?” 听到这里,柳溶月有些自豪地捅了捅苏旭,那意思:怎么样?我厉害吧? 苏旭想不到柳溶月这时还要臭美!不过看在大人可爱的份儿上,他还是刮了刮她的鼻子。 那位先生忽然换了个话题:“那些人口可卖出去了么?” 蒋先十分懊恼:“宛平管得紧,拐来的娘们儿如今不能在此换钱,只好拉到远处发卖,路上啼哭病死、看守羁押、本钱就高,获利太少。我知道爷最近手紧,我本想着把那起苦力也一起出手算了。无奈男人家不好拿捏,容易出事。所以那些干不得活儿的,小的只好将他们就地弄死,还能省些粮食。” 柳溶月脸色大变,她怎也想不到,做人能如此丧尽天良!她忍不住一捶河床,发出“扑棱”一声轻响。 这下子原本声音不大,谁知船上那个蒋先竟然意外地惊醒。 他厉声断喝:“谁在那里?” 蒋先话音未落,船上灯笼陡然扭转过来。 大灯照处,沟壑雪亮! 柳溶月骇然抬头与船上那俩人仓促打了个照面。 不看不要紧,一见吓断肠! 怪不得语音如此耳熟,那位“先生”竟然是秦王府的宋长史! 宋长史瞧见柳溶月也是愣在原地,他万没想到宛平县令居然本尊趴在船下! 苏旭一跃而起,强忍着脚疼拽着柳溶月扭头就跑。 他两个没跑出两步,就听身后宋长史一声嘶吼:“蒋先!灭了他们的口!” 柳溶月拉着苏旭拼死拼活跑,身后四个持刀大汉锲而不舍忘命追! 齐肃说得没错,只要沿着河跑,多半儿就能奔出山洞跑到山下。 柳溶月拽着苏旭刚刚跑出一箭之地,已经逃到看到可以出船的洞口。 此刻大概已经交了寅时之末,天光已经些微见亮。 再狂奔几步,柳溶月已经看到洞外的葱郁草木、山路迂回。 可是他们的亡命狂奔也就仅止于此了,这次起跑柳溶月就觉出苏旭脚力不济、跑不起来。 果然,勉强奔不得多远,他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柳溶月仓皇回身拉他:“苏旭!起来!起来啊!” 苏旭已经很久没听过柳溶月对自己直呼其名,想来她已经惊吓过度。 他这半天虽没机会看,但已能料想自己脚踝伤得不轻,再试了一下儿还是站不起来,苏旭心底凉透。 他猛地摔脱了柳溶月的手指,指着前面厉声断喝:“跑!你快跑啊!别管我了!” 柳溶月怎么舍得对苏旭置之不理? 她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眼泪断线似地掉了下来:“苏旭,羲和,你别这样,你起来啊,我带你一起跑……我不会丢下你的……” 苏旭又急又气:“跑啊!你跑了还能给我报仇!” 柳溶月用力摇头,干脆大哭:“我不!我这回无论如何不听你的!要走咱们一起走!” 他们原本也没多跑几步,经不住这样些微耽误,就说这两句话的功夫,后面那些持刀男子已经追了上来。 蒋先为首,四人殿后,他们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地逼了过来。只须臾功夫,他们就把柳溶月和苏旭围在了当中。 蒋先看着柳溶月冷笑一声:“苏大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日合该你死在这里,小人刀下还没斩过探花。来来来,只要你不挣扎,我定然给你个痛快。”说着,钢刀已经慢慢地搁到柳溶月颈上。 柳溶月从小到大何尝受过这样的惊吓,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摔在苏旭身边。 钢刀之下,柳溶月瑟瑟发抖,她口中喃喃:“羲和,我怕,我怕……” 苏旭将柳溶月拉到身后,他对蒋先怒目而视:“狗贼!苏大人是朝廷命官!恩科进士!你敢动她一根汗毛!不怕千刀万剐吗?!” 从未见过如此硬气的妇人,蒋先手中钢刀戏谑地轻拍着苏旭的脸蛋儿:“嘿嘿,这才是说美人儿美人儿到。今日近看,夫人果然天姿国色。小娘子放心,我不杀你。你乖乖从了爷,待会儿有你舒服的……” 柳溶月惊怒之下,伸开双手护在苏旭面前:“你休要胡扯!他是钦封诰命!妇道人家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杀我好了!只要……只要你们放了他… …我随你处置……” 苏旭死死搂着柳溶月的腰肢:“月儿!不可!” 柳溶月微微一怔,这是他头次当着众人唤她小名儿!他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是立意什么都豁出去了! 蒋先的眼光却从未从苏旭脸上移开,他满脸淫笑:“小娘子别慌。死个爷们儿算什么?好汉爷保你日后千百个好夫婿夜夜不重样儿……” 苏旭勃然怒道:“无耻贼子!无胆鼠辈!你们也有脸自诩好汉?被人豢养如同猪狗!偷鸡摸狗辱没祖宗!识相的你就杀我好了!眨一眨眼,我是你孙子!” 蒋先恼羞成怒,他手中钢刀一晃:“你当我不敢剁碎了你们?” 柳溶月“嗷”地一声扑到苏旭怀里,抓着他的衣襟瑟瑟发抖。 旋即,她好懊丧地想:完了!死得一点儿都不大丈夫!苏旭做鬼也会数落我! 谁知,苏旭就势将她揽入怀中,他轻轻地合上了她的眼,还无比温存地对着她耳边喃喃:“月儿,不怕,一下子就过去了,有我陪着你呢。你搂着我就不痛了。” 柳溶月缓缓抬起头来,她含泪凝视苏旭,终于说出了深藏的心意:“苏旭……此生能认识你……真的很好……” 明月西坠,旭日东升。 一双日月,并悬天际。 宛平殷山,雷霆滚滚,闪电骇人,地上倒行,引发天怒。 对着当空劈下的凄厉刀光,苏旭坦然地闭上了眼睛,他紧紧搂住了自己的心上人,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第一百一十章 皆当喜欢 宛平殷山 那天柳溶月长久地伏在苏旭怀里,她好像在他怀里度过了漫长的一辈子。 炸雷轮番劈下,闪电光芒暴涨,参天巨树木在她身边倾倒,耳边充斥着炼狱中的惨呼。 柳溶月坚信自己已经死去,死在这世上最温暖的怀抱里。 她深深地闭上了眼睛,觉得这样其实挺好。 柳溶月回忆自己此生所为,笃定对得起天理良心。 于是她更紧密地搂住他的脖子,她现在什么都不怕,只怕阎罗帝君会将他们分开。 这一年来他其实以真心相待,只恨她濒死才终于明白!不过话又说回来,就苏旭这巡海夜叉的做派,她想弄明白也没那么容易……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与苏旭相拥相抱、相依相偎,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间清脆的鸟鸣渐渐唤醒了柳溶月的神志,暖呵呵的太阳照在她的身上。 柳溶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满目皆是葱茏苍翠。 她发现自己正被一个英俊男子紧紧地抱着,他那样关切地看着她的脸色,好像她是他的无价珍宝。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定定看着眼前这琢玉郎君,觉得这人好像有点儿眼熟。 那美男子见她醒来竟然喜极而泣,他深情款款地叫了一句:“月儿!” 柳溶月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揉揉“嗡嗡”乱响的脑袋瓜子,慢慢儿地从对方怀里坐了起来。她问:“你……你是谁来着?” 美男一怔之下急到掉泪,他拽住她的胳膊:“你怎么了?月儿!我是苏旭啊!” 柳溶月随手拍下了美男的爪子,又沉默了半晌,还是没算过账来:“你要是苏旭……那我是谁来着……” 苏旭都要疯了:“你是柳溶月啊!” 柳溶月摆了摆手做个噤声的手势,她现在头疼怕吵,听不得别人嚷嚷。 她慢慢地垂下了头,映入眼帘地是自己隆起的前胸、尖尖的手指、窄窄的腰肢、弯弯的莲足。她这个脑袋下面分明长着一副妙曼的女孩儿身躯!看着倒是千娇百媚的自己! 女孩儿的身躯?娇媚的自己! 她!变!回!来!了! 柳溶月打量再三,抚摸半晌,确认无误,如假包换! 说时迟那时快,柳大小姐猛不丁双手握拳,仰天狂笑:“哈!哈!哈!我变回来了!” 苏旭从未见过如此惊喜振奋的柳大小姐,他一时只怕她喜欢疯了,连忙双手虚扶着她的身子,非常诚恳地附和:“对!是!您变回来了!月儿现在又是漂亮女孩子了!” 柳溶月拉着苏旭的双手笑逐颜开:“苏旭!那您这是也变回来了?!哈哈哈哈!恭喜恭喜!大吉大利!” 苏旭诚惶诚恐地给柳溶月顺气:“同喜同喜!如履平地!月儿你慢慢儿笑,别呛着。咱们乐的日子还在后头。” 然后,苏旭就见对着自己眉开眼笑的柳溶月陡然变得严肃万分,她突然死不瞑目似地盯着自己。 柳小姐这一惊一乍的面相儿可把苏旭吓够呛。 他就听她满脸狐疑:“不对啊。咱俩别是死了吧?我怎么记得刚才有人要杀咱们呢?” 苏旭犹豫着指了指四周:“那个……你看了……可别害怕啊……”想一想他还是捂住了她的双眼:“算了,太吓人了你还是别看了吧……” 柳溶月“啪”地拍掉了苏旭的手指,坚定地自己查看四周,她尸都验过了她还含糊谁? 柳溶月就见身边左右树木倒折,这荒野深山竟有伏尸倒卧。 再细看时,那是以蒋先为首的几个杀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们各个头发焦黑碳化,身上隐隐冒着白烟,而且脸面、脖颈上都现出了许多形态诡异的朱红花纹。 柳溶月就听苏旭在自己耳边轻轻说道:“就在他们手起刀落要把咱俩剁馅儿的千钧一发之际,这伙儿恶徒被天打雷劈死了。” 柳溶月震惊良久才说出话来:“这也行?!” 看柳溶月仿佛不太害怕,苏旭指了指另外一边:“你再看那边……” 柳溶月呆滞地扭过头去,赫然发现他们逃出的洞口已经被落石倒木严严封死。想来里面纵有再多追兵也无法从这儿冲出来杀人。 她“噌”地站了起来,满眼惊喜:“这么说咱俩就算得救了?哎哟!” 柳大小姐话音未落,陡然乐极生悲!她就觉得右脚钻心疼痛,让她无法片刻站稳。 苏旭慌忙站起来把她扶住,他十分内疚地向她坦白:“月儿,对不住啊。我不小心在洞里崴了您的脚。 很疼很疼的,疼到站不住那么疼。我还没来得及对您说……都怪我用您身子太不当心了……您可千万别太生气……” 面对着如此小心翼翼的苏旭,柳溶月有点儿接受不了! 她对着他老大声儿地嚷嚷:“那你还让我拽着跑了这么久?!你崴脚了你就不会喊疼吗?我现在疼得都没法儿动地方,你刚才还让我拉着跑山路?你哑巴了啊?” 苏旭咬着嘴唇,垂着脑袋:“人家不是怕连累你么……”他好懊丧地搅着衣角儿:“可我还是摔倒了,终究还是连累了你……” 柳溶月惊骇地撒开苏旭的手指,她“啪啪”地拍着他的脸颊:“苏探花!您醒醒!咱变过来了!你不是小娘们儿了!你这样儿比我刚当爷们儿时还吓人!” 苏旭尴尬地“哦”了一声,他狼狈地揉了揉嘴巴子:“我习惯了……” 柳溶月愁苦地说:“不过这可怎么回去啊?要不,你扶着我咱俩慢慢儿走吧。” 苏旭搔搔脑袋:“倒也不用那么麻烦。” 那天,苏旭背着柳溶月稳稳地向山下走去。 柳溶月好新奇地趴在他的背上:“哎?还有这种法子的?刚才逃命的时候我都没想到我还能背着你跑。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苏旭有些好笑:“我告诉你我怕你也不会。快一年了,我这身子的本事,你其实还有三成儿没怎么用呢。” 柳溶月十分好奇:“这男儿身还能做什么啊?”话一出口,她顿时臊红了双颊。 哎呀!羞死了!柳溶月将脸伏在苏旭肩上简直抬不起头来。 苏旭起初没想那么多:“我还能弯弓射箭、走马飞鹰。背着你走路自然是小菜一碟……”察觉她的尴尬,他陡然明白了过来“不是!你以为是什么?” 柳溶月浑没好气儿:“我以为你还能爬墙头儿去偷看美人的纤纤素手!” 苏旭看着柳溶月拢在自己胸前的双手,不禁心花怒放:“我现在想看美人的纤纤素手也不用爬墙了。” 柳溶月娇嗔地捶了一把苏旭的肩膀:“你讨厌!” 苏旭大声喊冤:“我用你身子的时候不是天天看你的手?怎么刚变回来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柳溶月抿嘴一笑不说话了。 之后的山路走得默默,柳溶月和苏旭谁也没再出声。 这一番撞破机密、死里逃生,忽然又变回本尊,他俩各自闷了一肚子话想和对方说,可是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山间小路窄若羊肠,路边秋花烂漫。 柳溶月随手折下一朵野菊簪在了苏旭发上,她曼声低语:“‘无人古路歌兼笑,归去山花插满头’,公子这次回去便可做你的探花郎了。我真是很为你欢喜……” 苏旭沉吟了一下儿,他也摘了朵娇艳的木芙蓉递给背上的柳溶月:“那月儿呢?不做官了会不会难过?” 柳溶月接过鲜花簪到鬓边,她轻轻叹了口气:“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苏旭停步回头:“月儿休说这话!咱们这样的情分,我怎能不问呢?你难道要走吗?” 柳溶月有些碍口:“可是……当成亲那日……咱们就说好了……换过魂来要和离的呀……这事儿也别光问我,苏探花是怎样想的?你也和月儿说说。” 这话说起来好像有些矫情,但是不说明白了她心里就像横亘了根尖刺。 若是一年之前,她定然不敢说也不敢问,纵然心里愁肠百转也只会听从男人主张。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一定要他说清楚!做了大半年官,审了那么多案,她已不是那个让表哥几句花言巧语便哄得要生要死的无知少女。 你若无心我便休!青山只认白云俦! 咱俩要是拉倒了,就是拆了祠堂你们家也得把嫁妆还我! 苏旭仔细地将柳溶月放到路边的青石上,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自然不想跟你和离!我想跟你好好儿过下去一生一世!倘若……倘若是一年之前,我定然自矜自大外加大言不惭,说我便是你的东君主。但是现在我不敢这么说了。月儿这么聪明!月儿这么能干!月儿能救含冤的百姓!月儿守住了发水的大堤!扪心自问,即便是苏旭自己当县官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月儿是世上难得有本领、心慈悲的好姑娘!我想和你天长地久!我现在只怕你不肯答应!苍天在上,后土为证!今生今世我不负你!月儿!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苏旭配不配?” 那一瞬间,有泪盈睫。 柳溶月单手捂嘴,差点儿哭了出来。 她从未想过,自打见面儿就对她大声小声的苏旭居然如此盛赞于她。 她从未想过,在别人眼里……自己原来这么的好…… 原来……她不是个一无是处的蠢笨女子…… 原来……她值得别人真心喜欢…… 真好!真好!遇到他这么好! 苏旭手忙脚乱地帮柳溶月擦眼泪,他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你别哭啊。你别哭啊。你不愿意么?我定然会好好对你,我若负心天打雷劈!你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好我可以改的!你要不相信,咱们分房睡试试看啊。我跟你说实话,虽然后宅的家法撅了,可笤帚疙瘩还在炕头儿呢。你什么时候不喜欢了,你打我教我不就完了?咱家家风向来如此,苏旭惧内并不违和!” 听他越说越不着调,柳溶月再忍不住“嗤”笑出声。 她轻轻地掩住了苏旭的口,将木芙蓉和野菊花并在一处,放到他的手里。 柳溶月含羞垂头:“莫恨芳容生独晚,好随黄菊傲东风。” 苏旭一把握住了柳溶月的手,他少有地满脸兴奋:“月儿,这么说你答应和我试试看了?” 柳溶月用力点头,两眼放光:“要是能似你那般当个作天作地的厉害老婆,谁不想试啊!” 那天苏旭稳稳地背着柳溶月下山,柳溶月紧紧地搂着苏旭的脖子。 她吱吱喳喳地说:“苏旭,你以后不许纳妾!歌姬也不许收!通房丫头也不许有!” 苏旭用力点头:“不收!不纳!我跟媚娘还没打够?有那闲钱都给你!月儿拿去买衣裳!” 柳溶月又想了想:“做官应酬也不许去秦楼楚馆!” 苏旭立刻反驳:“你自己做官时不也去逛窑子的?” 柳溶月不依大叫:“我是我!你是你!咱俩能一样吗?反正你就不许去!” 苏旭连忙附和:“不去不去!反正官场都知道我性好男风。我已经让你糟践得不是人了。” 柳溶月噘嘴:“你以后不许骂我!也不许打我!也不许数落我的不是!” 苏旭叹口气:“柳小姐,活祖宗。这大半年来众目睽睽、世人皆知,宛平县里从来都是夫人对大人发雌威,我数落您咱不就露馅儿了吗?以后还是得麻烦您对我非打即骂才行。到时候您可千万别对在我慈手软!咱今天就说好了。柳小姐,倘若您骂得不狠,打得不重,没把我欺负得要死要活,我可是不依的!” 柳溶月倒吸一口凉气:“苏旭,你是贱骨头吗?您当娘们儿时那些手段呢?” 苏旭自己都忍俊不禁:“月儿没听王福江说吗?头妻不香二妻香,三妻赛过宫里娘娘。我定亲四回才娶回来您这位天仙。自然要把您当做……” 柳溶月和苏旭异口同声:“活阎王!” 那天,下山的道路很长很长,柳溶月舒坦地趴在苏旭肩上,认真地寻思自己该怎么拿出五品诰命的款儿来欺凌六品知县。太过瘾了这个! 秋天的林木风送花香,崎岖小路寂寂无人,苏旭背着柳溶月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前走,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最没用的闲话儿。虽然这趟上山,他们遭遇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恐怖事端,太多吓人的大事已经有了端倪,可是他俩现在完全不想说那些晦气的事情。 湛湛青天蓝若粉彩瓷釉,双双飞鸟比翼嬉戏树间。 人间有那样多传奇故事,美满结局大抵不过如此。 当苏旭将柳溶月一口气背到山下时,天色已近了正午。 他们刚刚走进杨家坨村口,就见迎面呜呜泱泱来了一大堆人。 为首是吵吵嚷嚷的王话痨搀着哭得鼻头儿通红的齐肃,后面跟着宛平县的诸多衙役班头,甚至五城兵马司的兵丁都来凑热闹。 众人一见大人背着夫人好端端地回来了,齐齐松了口气。 王话痨和齐肃不由分说拥着苏旭和柳溶月进了杨二嫂家门儿,苏旭刚把柳溶月撂炕头儿上,就见齐肃“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已经泣不成声了:“大人!小的没用啊!” 然后齐肃就哭得说不出话来了,还是王话痨嘴巧,向大人、夫人学舌了山下的情形。 杨家坨里这一宿甚是安静,病人吃了夫人开得药悉数见好。往宛平县买药的村民也回来了,杨周氏一早儿支了大锅煎药分发,王话痨维持着秩序倒也井然。 谁知快到晌午时分,突然听见村口传来吓人的异响。 王话痨带着大伙儿举着棍子出门查看,才发现是齐肃扯着脖子嚎啕进村儿。 这动静瘆人啊,别说人,村儿里狗都吓跑了 。 可怜王话痨又端茶又倒水又擦鼻涕又抹热泪,比梅娘还要殷勤地服侍了齐肃半天。 齐肃才哽咽着说出话来:“话痨哥……不好了……出事了……小王大人掉沟里了我没捞着……回头再看大人和夫人也不见了……他们存身的山洞塌了……山里还有好多坏人……我溜溜儿找了一宿……结果芝麻西瓜都丢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他们回来了没有……要是没有……我这就回去……我就死山上去……” 王话痨急得这通抖手:“别啊,别啊,这不出丧把送殡的也埋了吗?兄弟,兄弟,你别去!嗨!周大姐你看着干嘛?关大门呐!” 可巧这时宛平县见大人微服私访久久不归,赵县丞撒出来衙役来寻;五城兵马司发现副指挥不曾前来点卯,也派了兵丁来找。 如此兵合一处,将打一家。 大伙儿正要跟着嚎啕不止的齐肃出村找人,大人和奶奶自己扭扭儿地回来了。 宛平县的衙役看见本家儿大人是放心了,无奈人家五城兵马司不干啊。 兵丁们口口声声要寻副指挥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便在此时,大伙儿忽听村子外面吹吹打打,分明就是喜乐之声。 大伙儿冲出去一看,就见一顶血红花轿昂然进村。 花轿落地,喜帘一掀,穿红袍蒙盖头,打扮得新媳妇一般的王副指挥笑吟吟弯腰走出。 他见着苏旭脱口而出:“兄长,说来你可能不信,就在昨晚,兄弟我嫁人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福江出嫁 宛平杨家坨 苏旭满脸诧异地将通身新娘衣饰的王大公子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 他脱口而出:“福江,怎么才半天不见你也嫁人了?” 王福江顿时逮住了苏旭的语病:“什么叫我‘也’嫁人了?难道兄长你嫁过不成?” 看苏旭仿佛要点头,柳溶月飞快地拽了拽苏旭的衣服角儿,她还咳嗽了一声儿。 苏旭摸摸鼻子,自己也觉得不对,好在做了将近一年的女子,他已经很能蒙事。 苏探花瞬间拿出兄长的款儿来:“你别问我!你就说你!堂堂大丈夫怎么穿成这样儿?” 看着模样儿怪异的王福江,齐肃都快哭了:“小王大人!我跟您前后脚儿跳的河啊!小的找遍了那附近的林子连您的汗毛都不曾看见。怎么一个没留神您就嫁人了呢?您……您没失身吧?” 王福江一甩朱红袍袖:“休要胡扯!想少爷我是官宦人家的公子,知书识礼,三贞九烈。如何肯吃那个亏?你们单看我这一身衣裳齐整,便知公子还是清白之身。” 以苏旭为首的众人先看看王福江那不合身的袍子,再瞧瞧他露出小腿的裤子,还有那双让水泡透了的鞋。 大伙儿面儿上不好直说,心底一起抖手:完喽!王大人家风评被害! 一边儿的王话痨早忍不住了! 他满脸缺德地冲过来给王福江斟茶倒水搬凳子:“我的小王大人喂!这一宿没见,您看您遇到这么大一喜事儿,您怎么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啊?来来来!您快给大伙儿说说吧,您这是嫁到哪家儿了?谁福大命大造化大的娶了您了?” 王福江接过茶水,把脑袋上顶着的大红盖头揪下来往炕上一扔,他喜气洋洋:“唉……小孩儿没娘,他说来话长啊……” 原来昨天晚上,王福江自溶洞掉到河里就被冲到了殷山后腰。小王大人多少是有些狗刨儿的本事在身上,这一道儿上随波逐流万幸不曾溺水,好容易赶上个流缓滩浅之处,他薅住河边儿的灌木死活爬上岸来。 其时夜色正浓,暴雨之后,山风冷冽。 王大公子看看身上,叹了口气:我这就是秦琼卖马、英雄落难,这会儿跟全身赤裸比我也就脚上多了双鞋。 初秋本来就穿得少,跳河的时候还让齐肃剥去了外袍,也不知怎么的湍急河水还把他的裤头儿冲走不见。狼狈上岸的王大公子哆里哆嗦地四处踅摸,恨不得给自己先弄套衣裳穿上御寒遮羞再说。 正在冻得难受之时,借着远处山间雷电光芒,王福江陡然看见河边儿不远处有一座宅子,他连忙朝那宅子狂奔而去。 看看身上也没衣服,他满脸害臊地敲了几下儿院门。谁知敲门再三,无人答应。 王福江想想,也许是夜半更深人家睡熟了也说不定。 可是夜半风冷,实受不得,于是小王大人鼓足勇气又用力拍了拍院门。 谁知……那院门竟然应手而开了…… 王福江单手捂裆,愣怔了一下儿:这深山老林里虎豹横行的,这家人就这么心宽,大晚上睡觉都不锁门的么?他转念一想,唉!我从小命好,也许这又是老天爷爷的巧妙关照。既来之则安之,我且进去求求主人家给我件衣服也是好的,到时候我再提醒他们房门疏漏,他们必得感谢于我。 既拿定了这个主意,王福江便迈步进了院子。 这座院落青砖铺地、房屋齐整,看来倒是个殷实人家。此刻院中无灯,左右厢房、两间倒坐都是乌漆嘛黑,唯正房堂屋里若明若暗地闪烁着一点诡异灯火。 王福江心头略定:大概上房屋里有人。 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堂屋屋门,谁料还是没人答应。有了推大门的经验,王福江心中一动,手上加劲儿,只听“吱呀”一声堂屋的木门也是应手而开。 王福江心中疑窦顿起:这家怎么一个门也不关啊?莫非这里有什么蹊跷? 想是这么想,他还是迈步进了屋。王福江从小儿身体强健酷爱飞鹰走马,现在又任了武职,比一般人胆色要壮。借着一盏若明若暗的小油灯儿,王福江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屋子:偌大房间除了墙根儿底下立着的一个衣服架子,基本上就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四白落地,可绝非没有人居住的样子。莫非是屋主人因为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匆匆逃离了? 那是什么样的危险能让屋子主人抛家舍业呢? 一阵山风拍打窗棂,远处有明暗的电弧闪过,王福江陡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端起油灯再看那衣裳架子。 嚯!衣服架上喜庆绣金、光芒耀眼,分明挂着一件儿大红锦袍,看款式仿佛是新娘喜服。 王福江端着油灯往左屋看了看,左屋没人;他端着油灯奔右房瞧了瞧,右边儿也没人。他再侧耳听听,这个院子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人心头发瘆。 嘿!十足诡异啊! 王福江有心将整个院落仔仔细细地探查一番,打开屋门、凉风一吹,王福江顿时觉得胯下挺冷…… 王大少爷赌气地重重关上房门,他对着那件儿大红喜服端详了半天,最终一咬牙一跺脚将它穿在了身上。事急从权,穿上算完! 喜服袍子宽大,王福江个头儿虽高、好在年轻不胖,如此只穿外袍不套内衣还勉强可以将就。大晚上空心儿穿袍子到底挺冷,王福江索性做戏做全套,将新娘的红裙也套身上了,就连赤红的盖头都让他当做围巾系上脖子。 御寒遮羞已毕,王福江好奇心起,端着油灯进了左套间,点燃了里面的蜡烛。这里有床铺、衣箱,还有妆镜一台,瞧着像个女子的卧室。 王福江寻思,要不我再去右边儿套间逛逛? 右套间屋更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墙边立了一个神龛,里面供了个牌位。牌位前面居然还有糕点贡品。王福江信手拿起块儿点心,心中告罪:不好意思,实在太饿。 他举着蜡烛想看看这里到底供着何方神圣?谁知道一看之下,王福江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那朱红牌位竟是他自己的! 王福江揉揉眼睛仔细再看,只见那牌位上分明写着:佛光照注恩公王福江之长生禄位。牌位左写:消灾延寿,右注:官运亨通。 看到这里,王福江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不住手地拍着胸口:长生牌位啊……这是谁跟我这么客气?您给立牌位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儿呢?差点儿把我吓死。 即便如此,王福江还是觉得这屋里怎么呆怎么瘆的慌。 有心出去吧?外头雷鸣闪电外加荒山野岭的…… 王福江寻思了良久,想出个办法:他干脆拿起烛台将这座宅中所有灯火一一点了起来。不多时,这房里便是灯火通明。王福江笃信:就这亮堂堂的,什么妖魔邪祟也不敢进来! 忽然,就听屋门“咣当”一响,王福江赫然看见一个俊秀女孩儿匆匆推门而入。 对方看屋子里居然有人,女孩儿大惊失色:“你是何人?为何来此啊?” 王福江现在如此穿戴,特别不好意思。他想这么丢人现眼的,要不我就别报本名儿了吧。 于是,他清清嗓子大声说道:“我乃登山之人不慎落水,丢失了衣裳,这不是想来府上借套衣服暂且遮体遮寒么?可是你家没人。唉,我跟你说我不是坏人,在下姓苏名旭字羲和!” 谁知他话音未落,对方已经开始骂街了:“胡说八道!姑……苏公子如何是这怪模怪样?” 王福江就见对方姑娘皱着眉头打量自己须臾,她陡然指住了自己的鼻子:“你是王福江王大公子吧?!” 王福江差点儿让点心噎死:“你怎么认识我?” 那姑娘不由分说,拽着他就走:“王公子,您不认识我了?我原本是苏旭公子夫人柳氏的陪嫁丫鬟,去年腊月,我在苏尚书府邸见过您。后来……后来我离了苏府,投靠了母家的亲眷,我家小姐曾经指点我,要买点儿田产好好度日。年下我舅舅带着我去买地,一块儿山地,一块儿平地,是您帮我选的这块山陵,您忘记了?我家本来打算种些果树的。谁知道三铲子挖下去就看见煤了。托您的洪福我成了小小富户。我舅舅过年的时候还给您家送过礼呢。我全家感念公子的大恩大德。这不?现在堂屋还供着您的长生牌位!” 王福江险些掉下热泪:“敢情是你啊!您这长生牌位立的,差点儿把我活活吓死!” 让那女孩儿拉着走了几步,王福江忽然想起来不对:“哎?你家难道没有别人了吗?你母亲、你舅舅呢?怎么院也不锁,屋也不锁的?你这是要把我拽去哪里啊?” 那女孩儿满脸焦急:“哎呀,恩公!快走!来不及了!” 王福江将足一顿:“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正在这时,他们忽听宅邸之外马蹄声声,似乎有支队伍已经奔到了门口。 那女孩儿脸色大变:“坏了!他们抢亲来了!” 王福江不明所以:“抢谁?” 女孩子泪都掉下来了:“自然是抢我!还能抢您么?您不知道,这殷山之上有伙强盗,平日里就好抢男霸女。前些日子,他们扔下一套喜服当做聘礼,说是要 娶我为妻。我娘、我舅舅才把我藏入深山。要不是突然看见屋里灯火通明,我担心来了无辜路人受害,我才不肯贸然跑回来以身犯险。”耳听院外有人吵嚷,女孩儿连忙将王福江往右屋推去:“哎呀,公子你快跑吧。” 王福江哪能扔下姑娘自己逃窜?他反手推那姑娘:“不不不,还是你跑。” 姑娘着急:“恩公!不是!” 王福江跺脚:“你啥都别说了!” 那姑娘都快急哭了:“你先听我说。” 王福江大义凛然:“都这会儿了还说什么?!” 就这样一推一搡,一揖一让,只听“噗通”一声,王福江竟然一巴掌将那漂亮女孩儿推了个跟头! 女孩子坐在地上,头都晕了:“哎呀,你听他们是不是进了院门?!” 耳听重重脚步已经走入院子,王福江把心一横,侠义心起,他不由分说将那漂亮女孩推到床底下:“姑娘此话未免太看不起人!他们为何不能抢我?想我侍郎公子比你差在哪里?你且躲起来!这里我应酬!” 那女孩儿被挤到床下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觉得床上“嘎吱”一声重响,当是王福江一屁股坐在了自己脑袋顶上。情急之下她还想爬出来说什么,却让小王大人一脚丫子给糊了回去! 王福江把朱红盖头从脖子上解下来往脑袋上一蒙,心道:何方强盗,如此妄为?今天小王大人就要会会你们,我定保一方百姓平安!咦?不知不觉我竟和这姑娘萍水相逢了三次,也可算宿世有缘。你别说,这姑娘长得还挺好看,声音还挺好听,心眼儿也还不错,还懂知恩图报,还挺担心我…… 哎?这是谁把我架起来就走啊?! 按评书说的,咱不得先盘盘道,再提提人儿,然后才掀桌子动刀的吗?你们怎么不讲武德呢?! 就这样儿,穿红妆、蒙盖头、气迷心的王大公子被来抢亲之人不由分说端起来就走,等他明白过味儿来,红红火火的花轿已经让人给抬着走得飞快了。 良久,床底下被王福江踹晕过去的女孩儿才悠悠醒来,她揉着被王副指挥蹬得生疼的脑门子缓缓从床底下爬了出来,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屋子,料想小王大人已经给强盗抢走。 女孩子又惊又气又心疼,她不禁捶胸顿足:“王福江!我是想告诉你那屋里有个后门儿可以溜出去!你怎么就不容我说话呢!” 人说大姑娘坐轿头一回,王福江大小伙儿坐轿也是头一回。 这花轿挺暖和,抬轿的走得又快又稳,王福江折腾了大半宿此刻人困马乏,不知不觉就歪在轿子里打开了盹儿。等到了地方,即有健硕妇女将他簇拥着进了临时布置的“新房”。 这些人这些年没少跟着蒋先抢男霸女,许多无辜女子都是以成亲为名强娶之后便摁头发卖了的。他们年来抢夺了无数妇女,被强拉上轿的良家女子多数只会暗自哭啼,敢大声叫骂的都没有几个,似杨周氏那般又蹦又跳最后挣脱绑缚,敢冲出去拦轿申冤的简直绝无仅有。 但是就这回花轿上这位……不哭不闹,上轿就睡的……也算举世无双…… 甭管怎么说罢,这总是蒋大人相中的漂亮姑娘,说是已经拴定了买主,只待蒋大人先受用过几天,就可卖份儿大钱。他们这帮办事儿的只管将姑娘塞入洞房,不跑不死等着被糟蹋就行了。 于是,睡眼惺忪的王大公子就这样给强塞进了一间屋里,不由分说地摁在了床上。 黑灯瞎火的,那起帮凶也不理他,做完自顾扭头走,只将房门牢牢锁死,就算万事大吉。 这屋里香床暖炕,榻上被褥都软,那还不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心大的王福江倒头就睡,过会儿都打上呼噜了。 等到次日天明,酣睡已足的王福江刚刚揉眼坐起,忽然院子里传来哀声一片。 王福江走到窗边儿细听,就听外面各种嚎啕:“可了不得了!蒋大人死了!” “啊?!蒋大人死了这还怎么圆房啊?”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圆房?你就不怕官军来把这里抄了么?” “那屋里的新娘子怎么办?咱哪儿知道要卖给谁啊?” “留在这儿也不像话,只怕她跑了要报官!” “要不杀了算了!” “我……我不敢啊……咱蒋大人都让天打雷劈了,我怕遭报应!” 就在这帮歹人打开了洞房大门,吓吓唧唧想将新娘勒死之时,他们分明看见喜床上端然坐着一位身穿红妆、领系盖头、手拿板儿砖的大小伙子…… 大小伙子朝着他们嘿嘿一笑, 露出满口白牙:“我跟你们说,还报什么官?我就是官!小爷我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我爸爸是当朝礼部侍郎!我家兄长是宛平县令!他早知道你们欲图不轨,特地将我派到这里立功!我兄长是新科探花,有神灵护佑。你当你们蒋大人如何好端端就让雷劈死了?那就是我兄长拘神遣将!”说到这里,小王大人掂了掂手里的板儿砖:“你们要不相信,就再想想,如何昨天抬进来一个美娇娘,今天就变成少爷我了?那也是我兄长的大神通!如何?现在还敢把我如何吗?” 王福江话一出口,那些惊弓之鸟小喽啰早已“噗通”“噗通”连声下跪。 为首一人磕头不止,语带哭腔:“小的不敢。这都是误会。大人!我等都是被贼子蒋先胁迫着来卖力气的良民。我们也没有办法,要不然我们给您准备匹马回家,您……您老就把我们当屁放了吧。” 王福江把腿儿一盘,满脸刁横:“门儿也没有啊!大红花轿把少爷我抬来,让走就走?哪儿那么便宜的?于公说我是本地官员!于私说我是你们当家主母!既然蒋先死了,这个院子就得我当家!” 地上跪着的男女都要哭了:“那主母您要如何呢?” 王福江满脸得意:“封条封门!众人集合!给我备轿!爷带着你们弃暗投明!” 小王大人把话说到了这里,杨家坨众人齐齐赞叹:“不亏人家点儿正,睡觉也能擒贼!” 王话痨笑容更加蔫儿坏:“小王大人,那这一宿您不但出嫁,您还守了寡啊!” 王福江擦把冷汗:“惭愧,还没拜堂,已经丧偶!看来我得克去前夫再嫁旁人了!”说到这里,他扭过头来,可怜巴巴:“嫂子,你从前身边那个美貌侍女家住哪里?爹娘是谁?嫌不嫌弃娶个二婚?” 第一百一十二章 略窥阴谋 宛平杨家坨 这一天半出的事情太多,苏旭和柳溶月都有些目不暇接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王福江竟在这荒山野岭找到了歌玲! 歌玲自从离了苏府就没和柳溶月联络过,她本人不会写字,又羞送口信到苏府大宅,所以柳溶月只是隐约知道歌玲仿佛活得还好。 苏旭听说歌玲放下了给人当小老婆的气迷心,现在自己经营了份儿小小产业,十分为她高兴。他含笑看向柳溶月,不知她对王福江这突如其来的求亲是如何看法? 柳溶月笑意盈盈地低声回复:“王大公子与歌玲此番奇遇难能可贵。能否结得秦晋之好,还得看看歌玲本人的意思。婚姻大事,谁也不能替她点头不是?” 缓缓说完这话,柳溶月十分高兴。她已经很久不曾这么敛眉低语,终于可以做回温婉端庄小可人儿,她舒坦极了。 这一番温存眉目落在苏旭眼中,就别有一番感慨:看来人家这副身子我也用了不到八成儿,月儿垂眸浅笑就是雅致好女,我要是这么低眉一笑……估计就是刁钻老婆没安好心…… 好容易从美人脸上拔下来眼珠子,苏旭心情大好,连带着看王福江都顺眼了许多。 既然王大公子守寡半宿之后,生出再嫁之心,苏旭也不好拦着人家:“兄弟既然中意歌玲小姐,来日自可托媒提亲。不过眼前还有桩公务要你陪我去办!咱们昨晚见到诸多匪夷所思之事。今天早上,我和夫人还被歹人追杀。” 眼看在场众人脸色大变,苏旭神态自若:“追杀我们的歹人便是福江那‘夫婿’蒋先!他对我二人行凶之时被天雷劈死。” 王福江擦把冷汗:“原来兄长和嫂夫人也是死里逃生。” 王话痨频频合十:“还得是我们大人,福大命大造化大。” 齐肃急得直扇自己嘴巴:“早知小王大人掉河里还能有如此艳福。我怎也该跟在大人、夫人身边,好歹抵挡一阵才是。” 苏旭叹了口气:“这也是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过山上诸多恶事既然被咱们撞破,少不得现在要去勘察明白他们到底如何作奸犯科!” 看着大人疲惫的脸色,王话痨有些担心:“大人!您这一天死里逃生,没吃没喝不曾休息,还背着夫人走了那么远山路,还撑得住么?不如小的们带人去查,您在这里陪陪夫人吧。” 苏旭脱口而出:“我不妨事……”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忍不住去看柳溶月。 柳溶月现在脚踝大痛、精疲力竭,不过她还是强打精神:“自然公事要紧。大人不必挂怀着我。” 苏旭看柳溶月苍白脸色、黢黑眼圈,想想昨天的命悬一线、死去活来,他立刻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苏旭略微沉吟:“话痨、齐肃,你们带着宛平衙役,陪小王大人上山搜索。我留在村里给夫人看看脚伤。” 王话痨脑子快:“人家奶奶医术高明,名声远播,用大人您给……呜呜……” 齐肃拽着王话痨扭头就走:“小两口儿疗伤正骨,谁给谁看不一样?走走走!办差去!” 王福江倒是好脾气:“得嘞!反正我在‘婆家’炕上舒舒坦坦睡了一宿!兄长你陪着嫂子吧,我这就带人上山!对了!我这回带来的‘婆家’诸人都不是什么好饼。我已经将他们稳住,且给蒋先的私宅贴了封条。你给我看着他们,回头这些人还要细审才是。” 苏旭慨然点头:“我知道了。你此去小心。倘若碰到歹人不可恋战,回来咱们再做计较。” 王福江心想:我这兄长死里逃生,竟似脱胎换骨又变回去了。那从小唠叨我的脾气眼看又要回潮。 苏旭在杨家坨也闲不下来,他给柳溶月上了伤药、按摩一番,嘱咐她好好休息。 柳溶月不好意思在陌生人家睡觉,不过她脚踝红肿、寸步难行,只好强撑着身子在杨周氏家帮忙看火熬药。 苏旭由杨周氏带着巡视了一番此地病人,遇到病症变化的,他立刻重新诊脉、重新开方。 杨周氏特别奇怪:“不是奶奶善于医药么?怎么出去一趟又改大人看病了?” 苏旭顿时尴尬:“我……我这是跟奶奶后学的……” 杨周氏不太相信:“成亲不到一年就学出个大夫来?” 苏旭强打精神胡说八道:“啊!是!我每天从堂上下来就跟着奶奶勤于学习,日夜不辍。所以出师很快……” 杨周氏莫测高深地点了点头:“看出来了!怨不得您二位成亲小一年了,奶奶连个身孕都没有。敢情大人回家忙的都是正事儿!” 苏旭僵着脸皮,胡乱点头:“正事儿!我跟奶奶全是正事儿,没有闲篇儿。” 杨周氏沉默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大人啊,其实吧……小两口儿回屋闲篇儿也可忙一忙的,要不奶奶嫁您图啥呢?不为生儿养女,难道人家是来开班收徒的?” 苏旭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幸亏身边儿的乡亲扶住。 杨周氏看到这里,更担心了:“大人,您……肾不虚吧……” 那日苏旭验遍了附近的水源,阳光之下溪水、井水之底都见了淡红沉淀。 好在汤汤浑河,水流甚急,验之再三,银针不变,苏旭抬起头来,远远看着连绵殷山,回想昨夜所见所闻,心里好生不是滋味。 他已隐约知道村民为何生病。 宛平《县志》有云:“殷山之上广有矿脉。诸矿之中以黄铁最多,伴生朱砂、岩壁现红。” 单看昨天有人在殷山之内开洞凿壁、打造甲兵,就知道他们在开掘黄铁矿脉。也就是为了私开铁矿,不能大张旗鼓,所以他们才偷偷凿到山体深处,导致殷山土壤松弛、暗河横生。 今年夏天连番大雨,暴涨的暗河冲破山体,浑河陡然涨水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更有甚者,为了开掘铁矿的事情不至败露,这伙歹人干脆在深山架炉锻铁。高温之下,朱砂炼化,赤红毒气溶入山溪,然后就戕害了这么多无辜之人! 哪有什么天灾瘟疫?全是他们不拿百姓当人! 而幕后主使是谁……分明已经呼之欲出…… 那一瞬间,苏旭完全想不明白:他已经位极人臣,他已享了天家富贵,他还有何不足?!退一万步说,你们哥们儿掐就掐呗!祸害大伙儿干嘛?! 便在此时,苏旭觉得身边的柳溶月轻轻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他听到她对自己嗫嚅:“羲和,听说当日……先帝吃的仙丹……便是从这里取得丹砂宝器……” 苏旭悚然回身嘱咐杨周氏:“让村民们暂时别用井水,挑水做饭最好去水流湍急的浑河。如果看到水边有朱红沉淀、或者水质泛了臭气,那就万万不可饮用。倘若身子再有不适,立刻用绿豆、甘草煎汤服下,这样才能有利解毒。” 听到“解毒”二字,聪明伶俐的杨周氏立刻满脸探寻地看向苏旭。 苏旭硬下心肠没理会她,有些事不知反是福气。 见大人别过眼神,杨周氏也就不问了。 殷山附近出了太多怪事,谁也不傻,纵不全知道还猜不出个大概么?历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可怜平民百姓,凑合活着都要求老天开眼,真是命贱如纸啊…… 不多时杨家坨村外人声嘈杂,脚步纷乱,苏旭出去一看,是王福江带着宛平衙役并五城兵马司兵丁回来了。看这帮人皆是两手空空,死尸都不曾带回来,苏旭就知道他们无功而返。 果然,为首的王福江臊眉耷眼:“兄长啊,你兄弟我纵然点儿正,这回也没寻到什么异常。”他回头看向大伙儿:“诸位兄弟都是见证,我们这些人在殷山上细细查找了半天,不但那条诡异小路看不见了,那打铁的洞穴也凭空消失。昨天晚上的事儿,便如同做梦一般。你说咱们不能是让鬼迷了吧?” 齐肃少有地抢过话头:“大人!我们只是一时没有找到,并不能说昨夜的是撞了鬼狐。昨天深夜,山中暴雨,冲去了脚印。而这半天间,山上莫名出现树木倒伏,遮住了许多痕迹。我看是有人故意掩饰。咱们今天来去匆匆只得半天功夫,自然没有头绪。等咱点齐了人马明天再来,我就不信找不到狐狸尾巴!” 苏旭点了点头:“齐肃的本事我是信的。只是你也已经一天一宿不曾歇息。如今咱们人困马乏,各自回去修整也是正办。” 苏旭去屋里抱起了睡眼惺忪的柳溶月,王话痨和齐肃准备车马回衙门。 王福江本想着带兵卒先行回京,想起来苏旭夫妇曾被歹人追杀,于是王大公子决定护送他们一路,顺便也好跟嫂子打听打听那漂亮姑娘的下落…… 不过这回王福江的阴谋并未得逞。 已经一天一宿不曾合眼的柳溶月在杨家坨就瞌睡点点,只是不好意思在陌生人家躺下安眠,这回上了自己的马车,她干脆“咕咚”一声倒在苏旭怀里大睡特睡到人事不知了。 困啊!太困了! 不止这一天一宿!这一年她好像都没怎么睡足! 柳大小姐可不当县令不管事儿了!她这一年来好好做官完全是为了宛平百姓日子艰难。要就为皇上每月那五两银子的官俸,她才懒得下那么大辛苦!今后可不犯这贱了! 啥也别说了,先让我大睡一觉再说! 终于变回男子的苏县令本来不困,他骤然变身、心潮起伏,诸多思绪很想和柳溶月倾诉一番。无奈人家现在真不拿他当外人,上车之后立刻趴他身上睡得“呼呼”的,眼瞅那心老大了…… 看着柳溶月的睡颜,苏旭觉得自己但凡天良未泯,就不能把人家摇晃起来陪自己聊天。那怎么办呢?委屈委屈陪小姐睡吧。苏旭想好了,这回醒过来他就讹她对他负责!想我也是个清清白白大小伙子!哪能这么便宜白日侍寝的! 于是这一道儿上车轮滚滚、鸳鸯依偎,他俩呼噜阵阵、飞快人事不知。 骑在马上的王福江那个恨啊:成了亲的男人果然臭不要脸!怎么在车上就酣然入梦了呢?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成亲了我也在车上睡觉! 晃晃悠悠好容易到了宛平县衙,车子慢慢停稳,王福江看兄长夫妇尚未睡醒,他也懒得跟他俩告辞,赌气带人走了。 苏旭悠悠醒来还没想明白现在是今夕何夕,忽然听到宛平衙外鼓声阵阵,他迷迷糊糊还没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猛不丁怀里的柳溶月一跃而起。 柳溶月癔癔症症地擦了把脸:“有人击鼓鸣冤!我得马上升……” 话音未落,苏旭就见怀里的柳溶月神志渐渐清醒,笑容渐渐缺德:“升堂?哈哈哈!升堂!这回可不归我管了!苏旭您快升堂去吧!我得回屋补觉!咱俩回见啊回见!” 苏旭不由分说拽住柳溶月的手腕:“哎!人家头回升堂……你个没良心的就不陪陪我吗?” 看着居然学会撒娇的苏旭,柳溶月抖抖掉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正要说话,俩人就听衙门之外有个声音好听的女孩儿哀哀哭泣:“青天大老爷,小女子要报官!快救人啊!那帮歹人把王大公子当新娘子给抢了……王大公子!王大公子!你可不能胡乱嫁人啊!” 听了这等凄切哭声,柳溶月掀开轿帘儿觑胡着眼儿往外细看,她发现那个鸣冤哭喊的女子赫然是好久没见的歌玲! 她忙不迭地对着外面嚷嚷:“快去!叫王大人回来!什么?王大人刚走?” 苏旭立刻明白了此间因果,他果断下车吩咐:“来!咱大伙儿一起大声喊!‘王福江,快回来!你还想不想改嫁了?’” 多少年后,歌玲还是难以忘怀那个傍晚。 在众人臭不要脸地山呼之下,那个骑着白马的男子盖世英雄一般朝她狂奔而来。 落日将他的身形变成了镶嵌金边的剪影,这个让她惦念了一天一宿,让她步步苦捱到宛平的男人啊,穿朱红绣袍、系鸳鸯盖头、喜裤之下露出半截小腿…… 当他终于握住她手指的时候,她发自肺腑地问出了心底最深的话儿:“您就不能换身儿衣裳吗?” 王福江满脸羞赧:“我没有!” 歌玲当机立断拉住了王福江的胳膊:“走!买新的去!咱家有矿!” 就这样,苏旭“亲政”以来的头个官司就这么欢天喜地让王福江给打发了。 苏旭揣着手目送兄弟和歌玲双双离去,他万分艳羡:“太有福了!人家有矿……” 柳溶月从车上蹦了下来,她扶着苏旭的肩膀儿看歌玲和王福江渐行渐远,再看看身边落寞的苏旭,她忍不住好言安慰:“没关系,咱家有炕……” 当柳溶月让苏旭抱回内宅,当她再次看到了诗素,也不知怎地,诗素忽然愣在了当场。 她手里的笤帚“啪嚓”一声掉到了地上,她声音颤抖地盯着柳溶月的眼睛:“小……小姐?!” 许是察觉了主人还魂,花猫元宝也凑了过来,它伸直了身子企图去嗅柳溶月的脚尖儿。 柳溶月不由分说从苏旭怀里跳了下来,她张开双手:“诗素!诗素是我!我变回来了!” 她们相拥相抱,她俩又哭又笑。 诗素泪眼朦胧地咧着大嘴,她上下摩挲着柳溶月的身子:“我的小姐!我的好小姐!您可回来了!这一年小姐受苦了。我知道您可是为了大难!变回来就好!变回来就好!我……我给您弄好吃的去……咱们蒸奶油卷儿!我给你做炒鸡胗!小姐你可不会再变回去了吧?” 柳溶月红着眼圈儿用力摇头:“不会了,不会了,应该不会了!” 诗素用力点头:“这就好,这就好。我去做饭,咱庆祝庆祝。” 她二人主仆情深,苏旭极其感动。 他动情劝说:“月儿、诗素你俩别哭了。再哭就耽误开饭了!”说到这儿,他就觉得肚子“咕咕”直叫,简直片刻都不能忍耐:“诗素 !不止你小姐换回来了,我也换回来了啊!咱一块儿庆祝吧!奶油卷儿什么时候能出锅儿啊?” 诗素擦了把脸匆匆跑进厨房,她扔出一句话来:“姑爷!奶油卷儿和炒鸡胗就够小姐一个人儿吃的,您就别等了。桌子上有块干烙饼是给你预备的!哦!对!柜橱儿里还有咸菜!” 小丫头嘟嘟囔囔:“真是的!一个月就挣五两银子的男人有口窝头不错了!” 苏旭顿时僵立当场。 远远儿看了半天热闹的八斗叼了块儿排骨“啪啪”地走了过来,然后它很快乐地把排骨上的肉都嚼了,“嘎巴嘎巴”的,它还冲苏旭吧唧嘴呢! 马瘦毛长蹄子肥,这狗是个老家贼! 次日,清晨。 睡在书房硬板儿床上的苏旭早早儿让诗素“咣咣”敲门砸起来当官。 可怜苏大少爷忙了两天一宿,根本没歇过乏来。 也是他最近这一年越起越晚,也是他当诰命之后好逸恶劳,总之现在早起真是要了苏旭亲命了。 于是,全没睡醒的苏大少爷闭着眼睛给自己梳头绾发,擦粉戴花儿,然后穿上官服、蹬上朝靴,迷迷瞪瞪就奔前院儿去了。 那天苏大人走过的地方都死样沉静,官吏衙役目瞪口呆,愣是没人敢吭一声儿。 直到苏旭即将一脚迈上大堂,才让斜刺里冲出来的赵县丞拦腰抱住。 赵县丞哀嚎死谏:“大人!您就是好这口儿您也不能这样儿上堂啊!” 苏旭有点儿发懵:“我怎么了?” 赵县丞不由分说将苏旭拽到了长镜之旁,他脸色苍白,他声音颤抖:“大人……咱就是别有爱好!您也不能在大堂上这么别出心裁啊!” 苏旭骇然盯了镜中那官服簪花、穿戴混搭的男子好半天,他才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僚属。 宛平县众人早就听说大人性好男色,昔日种种荒诞猜测今日终于有了实证。 眼看奇装异服的大人张开双手向大伙儿走来,衙内众男“嗷”然有声、四散奔逃。 徒留苏旭站在当地,大声疾呼:“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儿!”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人变了 宛平三堂 头一天衣服穿错了,苏旭这官当地也不顺心。 他愁苦地坐在三堂公案之后,管银库的卜石树满脸怨怼地站在他的眼前:“大人!您不能这样!这账您乐意核就核,不乐意核我拿回去自己慢慢算。您说您帮我把关小一年了,您怎么又不会算了?大人您变了!” 苏旭无奈地看着十分面生的算盘珠子:“不是……我是……” 看大人是不会给自己帮忙了,卜石树拿起账册,气鼓鼓地回银库去了。 下一个进来的是赵县丞,他满脸怨怼地站在了苏旭眼前:“大人!您不能这样!这商分九等,从来都是您亲自定级!您说您乐意核准就核准,想偷懒谁能说什么!您都核定了大半年了,忽然又说您不熟悉定等规则!这些富户都是咱好不容易从大兴县挖来的,您瞧把人家吓得。大人您变了!” 苏旭闹心地看着眼前极其陌生的《铺行规制》:“不是……我是……” 看看大人不会亲自前去,赵县丞拿起文牍,气鼓鼓地独自出去勘验铺户。 帘笼一挑,这回进来的是王话痨,他满脸怨怼地站在了苏旭跟前:“大人!您不能这样儿……” 苏旭站起来就走:“我变了!我知道!你等我去后宅先哭一会儿!” 王话痨连忙将他拽住:“大人!您别走啊!自从咱从大兴县挖了买卖人来宛平开店,大兴县管税收的小吏就站在县界上骂街。他们今天又来了,大人您倒是拿个意啊!” 苏旭一甩袖子挣脱王话痨:“你等我去问问奶奶!” 王话痨呆立原地:“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您也问奶奶,您不怕奶奶打死您吗?” 苏旭恼怒地摔下句话:“奶奶也变了!这总行了吧?”说罢,苏旭气鼓鼓地回后宅了。 此刻的后宅静谧,树间飞鸟不鸣。 苏旭穿过桂花、绕过月季、走到窗前、听到梦呓。 他走进卧室一看,果然柳溶月还高卧未起。 诰命夫人搂着锦被,挑着嘴角儿,芙蓉春睡,好不香甜。 苏旭深深呼吸压下心火,他轻轻推她:“月儿,月儿……月儿?”推了三推,叫了三叫,对方毫无反应,最后苏旭忍无可忍,委屈大了:“柳溶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起床?” 也不知为何,变回女子的柳溶月对苏旭的嚷嚷喊闹倒不像当男人时那么走心了。 伊打着哈欠,慢悠悠地坐了起来:“喊什么喊……我都诰命了我起那么早干嘛?” 苏旭急赤白脸:“诰命就不起了是吗?” 柳溶月理直气壮:“你当诰命你不也不起吗?” 苏旭都要气哭了:“那能一样吗?你刚当官儿的时候我是不是天天陪着你上堂?轮到我当官儿了,你就躺那儿不起。柳溶月!你怎么这么不仗义呢?” 柳溶月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满脸怨怼:“大人,您不能这样儿,您变了……” 然后,柳溶月就看见苏旭哭了。 宛平后园 苏旭枯坐山头儿,双手抱膝,喝着料酒,惨惨凄凄。 拄着拐让诗素搀上来的柳溶月坐他身边儿陪着。 苏旭抽抽噎噎地数落:“柳溶月!你没有良心!我早起错衣服我就够倒霉的了,结果他们欺负我,你也欺负我!” 敬陪左侧的柳溶月手足无措:“我哪敢欺负您呐?”她嘟嘟囔囔:“再说衣服也不是我给你穿错的,你自己非得梳头戴花儿你赖谁啊?” 右边的诗素明显别有牵挂:“不是!姑爷!您伤心我也不拦着。您能把料酒还给我吗?咱这就一瓶!” 苏旭捂着料酒发脾气:“我不!就不!你小姐当官儿心烦的时候还能喝口料酒解心宽呢!凭什么我不许喝?” 诗素苦口婆心:“小姐有嫁妆,可您挣不上钱啊!姑爷,您要真难过喝凉水一样塞牙。” 苏旭眼圈儿一红更伤心了:“柳溶月!你看诗素!她也欺负我!” 柳溶月赶紧捅咕诗素:“诗素,少说两句!让羲和喝吧。回头料酒没了我去苗太太家讹。” 诗素双手一抖:“你俩是彻底不当人了……” 苏旭坐在山头儿上絮絮叨叨:“当官儿太难了!杂事儿又多!千头万绪!想当初打个雷,什么都不让我干了!现在打个雷,又什么都归我管了!柳溶月!你说!这赤眉白眼谁哪接的上啊?!” 柳溶月心有戚戚焉:“一县父母闲事儿很多的,可有什么法子呢?谁让您非考这坑人玩意儿的?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辞 了吧!别干了!你还跟我呜嗷喊叫!现在知道后悔了吧?晚了!您爸爸说了,你不能辞!辞了皇上不乐意!” 诗素也点头:“五两银子雇头牛犁全宛平县的地。好容易骗来一个,你跑了皇上蒙谁去啊!” 苏旭懊丧捂脸:“我丢人丢大了!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再去三堂了!” 诗素幸灾乐祸:“那您也得去啊!当初我们家小姐也不想去,你是怎么把小姐推出去的?来吧!您要是迈不开腿我来推您。这就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眼看苏旭脸色苍白、手指颤抖,这就要让诗素活活气死。 柳溶月慌忙给苏旭拍打前胸、呼噜后背:“别生气、别生气,苏旭,诗素跟你逗着玩儿呢。她哪能推你呢?她也推不动啊!你说吧,要我怎么给你帮忙?我不睡懒觉了还不行吗?” 诗素也劝:“姑爷,您看我跟您说着玩儿您也当真。您还是好好当官儿吧,没别的来钱道儿,五两银子咱也得挣啊。苍蝇不肥也是肉,耗子尾巴也有油。哎?您就不能多挣点儿吗?你们当官的不是也有发财的么?我听说人家赵高挺能挣的,您不能跟他学学?” 柳溶月用力摇头:“不行!赵高是个太监!” 诗素也觉不妥:“那是不行!哎?秦桧儿不是也挺富裕的吗?” 苏旭叹气:“秦桧是个奸臣!” 诗素蹙眉:“这也太难了吧?合着当了官儿还能过舒坦的,不是没根儿就是坏蛋!姑爷,小姐说的对,你考这个干吗?咱跟歌玲似的买个山头儿挖煤不也比当官强?不是我财迷,咱花小姐带来的嫁妆,这不是坐吃山空吗?万一过两天断案再碰上个可怜人,您二位再施舍人家一回,咱这不就赔大发了么?” 诗素这话虽是刻薄了些,却货真价实地打动了柳溶月的心,她心里隐约有了个主意。 这天,柳溶月悉心地为苏旭解说她前些日子谈了几位客商,劝他们来宛平开店;铺户排名如何分列九等;这些日子迎来送往,有几位高官要经过首县;甚至下个月初一皇上大概其要宣讲什么至理名言…… 看着对自己侃侃而谈还和颜悦色的柳溶月,苏旭忽然就羞了、愧了、觉得手里萝卜都不脆了。他觉得自己以前特别不对,特别不好,特别对不住人家。你看人家给我讲事儿就这么好声好气儿,我给人家讲书,我就如个夜叉一般。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嗨,我怎么心里还唱上大戏了。 那天苏旭好言好语地把柳溶月劝到屋里帮卜石树核查银库账。大小姐的书桌上现在满满当当,依次摆放着笔墨纸砚、香茶、瓜子、翠梨、蜜饯。这都是苏旭张罗来的,柳诰命边吃边干、脸色好看。 他甚至在她脚底下放了盆小鱼干来讨好元宝,就连廊下的八斗他都给了块儿骨头。 做了快一年的女子,苏旭对于持家之道已经颇有心得。 对对手指,他不情不愿地从腰里掏出来一百个大钱让诗素出去打料酒,顺便买点儿零食吃吃,好歹堵上这丫头的利嘴。 安顿好了丫鬟诰命,伺候稳了猫猫狗狗,苏旭对对手指,缓步回了内室。他现在更熟悉内室,莫名觉得内室让他心神平安。 苏旭坐在屋里,四下打量着他住了大半年的地方:房子有些逼仄,装潢也不讲究,宛平县的家具只能说是结实可用,罗列的摆设也是乏善可陈。别说柳家那般豪奢府邸,便是寒酸的苏宅也比这里清贵许多。 这里甚至没有足够的使唤丫头,好多事都要他们亲力亲为,可这里是他和柳溶月一手一脚布置出来的“家”啊! 床上铺的是梅娘缝的厚实被子,桌上供的是拿陶罐儿改的土拙花瓶,粗瓷盘里堆满了苏旭救治过病人送来的红枣,不太素白的墙上并排挂着“天狐有苏”和“白蛇舍药”相映成趣。 这里的一花一木,一山一石,满满都是他和柳溶月的心思情趣。 苏旭忘不了今年夏天,柳溶月是如何撸胳膊卷袖子从池塘里摘大朵荷花讨他开心。 想到这里,苏旭“噗嗤”一笑:这傻姑娘用他的身子也是笨手笨脚的!等到明年夏天,他定把池子里最美的荷花朵朵摘下来给她,这样她每天都能从清新荷香中醒来…… 他们的日子虽然拮据些,可夏有凉风秋有雪、春花秋月不花钱。谁说日子不是有滋有味呢? 苏旭转念再想:此任知县,柳溶月开局已经得了先手;他与长公主也算混出些微末交情。只要他肯随行就市、该瞎就瞎地把官儿当下去, 日子其实好混。等到三年任满,或干脆辞官或请旨远调,只要离开天子脚下的是非之地,他们如何不能安度此生? 但是……他可以装瞎么? 苏旭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不能……他良心过不去! 苏旭打开墨盒,拿出白纸,奋笔疾书。 他要把这两天出的所有事原原本本上报顺天府!去了一趟杨家坨,眼睁睁地看过那些痛苦呻吟的病人,苏旭决定从此不懂规矩!也再不识进退! 此事必须严查!就算皇上家出了个王八蛋!也不能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过去了! 他承认,自己今天特意把柳溶月诓到书房帮银库算账,就是为了让她顾不上看他在忙些什么。他不想让她再心烦困扰了…… 或者更深一步想……他们换回来时机正好,后面的官场波谲云诡,他不愿让她卷入其中! 后宅书房 诗素端了香味扑鼻的莲子银耳粥进来:“小姐累了,喝碗粥再算吧。” 柳溶月便如小时那般随手舀了颗红枣送入诗素嘴里。 口中含着热乎乎的红枣,诗素眼圈儿红了:“小姐,直到此刻,我才敢相信真是你回来了!小姐!真的是你么?诗素不是做梦吧?” 柳溶月一边帮诗素擦泪,一边儿温柔点头:“是我。真的是我。我变回来了。” 诗素看看苏旭不在附近,这才低声询问:“说真的,小姐……这次变回来,你高兴吗?” 柳溶月摸了摸自己终于抹上头油的秀发,再看看自己让凤仙花汁子染得粉粉的指甲,她真心微笑:“我自然高兴!得亏变回来了,再晚二年我身上就要包浆了!” 诗素也觉好笑:“自然,若论梳头洗脸心疼自个儿,还是做主自己的身子更便当些。不过小姐变回来了,就不能再做官了。小姐你舍得么?我都替你舍不得。小姐爱民如子,官声又好。就这么便宜姑爷干了,我总替你屈得慌。” 柳溶月笑着开解诗素:“话不能这么说啊。这官我做得再好,也是人家苏旭头悬梁、锥刺股,奔死里念书考下来的。说到底是我鸠占鹊巢,还给人家天经地义。” 诗素噘嘴不依:“会考管什么啊?要紧是能干!小姐干得好,皇上都赏银了!反正我觉得你肯定比姑爷干得好。你俩换过来宛平县亏了。” 柳溶月真心撇嘴:“其实吧……我是不爱干这倒霉知县的,起早贪黑朝廷也发不了仨瓜俩枣儿!不瞒你说,我做这首县之长,免不了隔三差五谨送出京的大员,恭迎进京的贵人。诗素你知道的,这大半年来生张熟魏,可把我烦得要死!如今不犯这贱了正好儿,这迎来送往的差事还是让苏旭干吧。” 诗素听着有理,不禁点头:“要这么说,这倚门卖笑的差事还是让苏旭脑袋疼吧。只是从今以后小姐难免要当回笼中小鸟儿、缸里的金鱼儿。小姐是过大世面的人,难道不怕闷得慌么?如此人才糟践在家坐着未免可惜。再说了,苏旭那厮生得平头正脸,又得了小姐这大半年悉心打扮,如今更显风流俊俏。你就不怕他在外面生了歪心?” 柳溶月有些得意地看看自己的白嫩手指,她对诗素附耳嘀咕:“你还别说,就我这算账的本事,不当个掌柜的可惜了。我想好了,过些日子我就出门去做买卖!上回大兴县的药材商就想约着我去安国进货。诗素!回头咱俩女扮男装,一起出门贸易。到时候歌玲家里有矿,咱俩手里有钱!岂不是好?”说到这里,柳溶月杏眼微眯、粉拳猛攥:“自古以来有钱的是大爷!只要白花花的银子到了手,就不怕苏旭那穷人家的小爷们儿不听话……” 诗素闻听此言,心花怒放,她狗腿地凑到小姐身边两眼冒光:“哈哈!就是这个道理!” 这时苏旭挑帘进门,他就见勾肩搭背的美人齐齐回头,她二人眼中各有诡异精光一闪。 苏旭陡然起了身鸡皮疙瘩:“你……你们要干嘛?” 回答他的只有两位佳人的三声冷笑:“嘿嘿嘿……” 苏旭的公文交上去整整三天,顺天府并无只字片语回文,宛平县倒是来了一位贵人。 翠玉香车,人马扈从,赫赫扬扬,威风凛凛,秦王府侧室得了王爷恩典,前来探望长姐。 朝颜这次来得匆忙,宛平县提前半日才收到消息。 柳溶月连忙按品严妆,预备在简陋三堂迎接亲妹。 宛平后衙,秋花争艳。 安静蛰伏了太久的贵品名菊“凤凰振羽”终于傲然怒放;而葱茏了整个春夏的娇媚月季也在这个肃杀初秋盛开到压低枝头。 多时不见的姊妹 ,谨慎地打量着彼此,那目光里有探寻、估量和难以掩饰的戒备满满。 老天给了她们相似的眉目,相同的血统,却独独忘记给予她们一模一样的慈悲心肠。 那么这次冒然相见,便注定了冰炭同炉! 环视一周,柳朝颜满脸鄙夷:“怎么?姐姐如今竟然只有一个丫鬟伺候?” 柳溶月刚说了一句:“是啊……” 屋门之外便传来极轻快的脚步声音,苗太太小心翼翼地进门之后,立刻对柳朝颜满脸堆笑:“回贵人的话,我们奶奶身边儿确实只一个丫头,可不耽误她还有三十六个婆子伺候啊!”说着,苗太太一掀门帘儿,柳溶月只见院子里满满当当、挤挤插插,各色女人都站不下了。 她认出了开铺子的杨周氏,她看见了杨家坨的杨二嫂,她瞧见了还没来得及返乡的韦娘,就连她头回审案给做主的小寡妇王李氏都站在后排跟着起哄呢! 见县令夫人目光扫到自己,王李氏欢天喜地地朝奶奶扬了扬手,她手里分明还抓了只母鸡…… 站在院门口的王话痨此时忙得要死,他见柳二小姐呆在当场,连忙挥手调度:“别慌!排队!装小厮的下波儿进……” 第一百一十四章 离心离德 宛平后宅 柳溶月与妹妹并坐在三堂廊下,阅兵一般看着眼前列队走的仆人仆妇。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有以苗太太为首的三十六老妈儿、赵县丞统御的七十二仆役、吴班头还领来了衙役装的八位护院。就在柳诰命为这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外加八大金刚的配置深深震撼的时候,齐肃又从二堂院里轰进来了猪狗驴马羊骡牛等九大牲口…… 直到看见巨大骆驼从自己眼前安闲走过,柳溶月的心态完整经历了一个从惊讶、惶恐、尴尬、到爱咋咋地怎么都行的放弃过程。 眼看王话痨又从前院轰轰烈烈地赶进来一群鸭子,柳朝颜终于忍不下去了! 贵人打着喷嚏从头上捋下来一把绒毛儿,她满脸不可置信:“姐姐!这都是你们家的?” 柳溶月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 幸而服侍在侧的苗太太言辞便给:“回贵人的话,都是!都是!我们夫人五品诰命,劝课农桑,要做宛平妇女的表率。您别着急,他们已经上后面儿给您拿活蚕去了。” 从小怕虫子的柳朝颜顿时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她都吓结巴了:“不……不用了!” 端坐在漫天飘舞如六月飞雪的鸭绒当中,柳溶月十分艰难地小声吩咐:“诗素,要不咱就麻烦鸭子们回去吧。” 见势不好的诗素匆匆去找王话痨,很快她又哭丧着脸跑了回来:“话痨哥说回不去了。鸭子们就不会转头儿。” 似苗太太这等有眼色的人儿,自然看得出现在这爆土狼烟儿的情形得算过犹不及。 她满脸堆笑:“二小姐来宛平是大贵大喜!夫人姊妹也是许久未叙!这些鸡猫狗兔儿桑叶儿活蚕什么的,晚点儿再看不迟。贵人、夫人,要不然先去三堂叙叙话?” 柳朝颜迫不及待,抬腿就走:“如此甚好!” 吃了这番惊吓,柳朝颜已经再不敢挑剔姐姐是否过得窘迫。 柳溶月瞧出来了,妹妹是怕多问几句,自己家指不定又冒出什么牛鬼蛇神来。 姊妹并肩进了三堂,柳溶月大吃一惊:这里家具虽然不多,但满堂都是簇新的黄花梨制!台上也有些金盘玉盏,上面摆着鲜果点心。 如此摆设落在柳朝颜眼里,虽非十足富贵,也算勉强入眼。 她不由狐疑:不是说姐姐、姐夫过得拮据寒酸么?前些日子给王爷写信穷得连歌姬都养不活!送上门的媚娘都要赏给小厮。这不还行吗?可见他们跟王爷藏了心眼儿! 柳溶月冷眼看着屋里蓦然更换的家具,心中狐疑更甚:不错!够快!多亏苏大人给我操持,倘若他不是天狐有苏的后人,小名儿叫做妲己,我都不敢想这么周全的布置,他一时半刻是如何做到的?他这么舍得花钱了吗?咱后半辈子不过了? 正在柳大小姐胡乱琢磨的当儿,她就听端着香茶上来的诗素伏在自己耳边儿嘀咕:“小姐,桌上的鲜果点心您可千万别吃!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大人让王话痨跟人家赁的。您也别跟二小姐聊太长时间,过了中午店铺就要过来收回去了。” 柳溶月无声呐喊:苏旭!合着接驾我妹妹咱一个子儿没花是吗?! 待宛平县的一个丫鬟和三十多仆妇上茶已毕,朝颜坐在客位还没来得及说话,秦王府中的八个女官已经鱼贯而入,她们抬进来四个沉甸甸的箱子,不由分说地放在了墙角。 女官们施礼退出的时候沉沉盯了王爷这位爱妾一眼。 柳朝颜怪不自在地别过了面孔。 柳溶月直觉今日气氛诡异,朝颜来得也太过蹊跷。 她略微思忖了一下儿,微微摆手。 诗素在柳家日子长,自然知道小姐的规矩,她垂首倒退两步待要恭谨出去,心中不由慨叹:二小姐来了,家里的严苛规矩也跟着回来了。这些日子我跟大小姐在外面胡混,摔帘子摔碗,不敬之处甚多,难为小姐竟全然容了我。这要是跟着二小姐,不把我活活打死了? 诗素正在唏嘘着后退,余光瞥到爱看热闹的苗太太依旧挺胸抬头地戳在那里一动不动。 诗素朝苗太太努努嘴儿,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苗太太仿佛没有看见;诗素朝苗太太再悄悄儿挥手儿,苗太太依旧不肯动窝儿;最后忍无可忍的诗素姑娘大步上前,一把薅起苗太太胳膊夹到自己胳肢窝底下,力拔山兮地将她揪走。 诗素关门的时候,热情洋溢的苗太太还强扭过身子往后大喊:“奶奶,贵人,您二位慢慢儿聊啊!” 眼见宛平县的侍女撤得热热闹闹,王府女官无不瞠目结舌。她们是真不 知民情凶猛,若是诗素独个儿守在这里,她定然拦不住傲气凌人的女官偷听屋里的主人们说话,可架不住苗太太一团热火盆儿似地爱招呼人儿啊。 苗太太虽然也是小官儿家的媳妇见过些世面,可她何尝会过王府中人?如今既然开了眼界,她打定主意要跟她们好好唠唠。 苗太太左拉一个,右挽一个,喜眉笑眼外加嘻嘻哈哈:“姑姑们好俊俏,姑姑们好体面!在这儿愣着干嘛?走啊走啊!咱喝茶嗑瓜子儿去!” 也是苗太太热情太过,也是王府中人少见这样活蹦乱跳的女子,她们一个不留神竟让她全伙拽去了厢房。 柳溶月目送仆妇、宫女们离开了三堂,这间不太大的屋子里终于就剩下了她和妹妹。她和妹妹已经有很久不曾如此相对,久到各自都觉得对方有些陌生! 柳溶月觉得朝颜瘦了,脸色也有些不好。 早几个月她曾经听说,秦王府为着继母时常入内探望闺女很有些不悦。不过秦王轻飘飘一句话,她后娘便不得不乘船南下去和任上的爹爹团圆了。 柳溶月不禁有些疼惜地看着妹妹:她今天甚至不曾穿戴翟冠、蟒服,只是随意戴了金丝狄髻、穿件织金通袖而已。 柳溶月就很奇怪:从小最喜装饰的朝颜今天怎么打扮得如此简单? 既然妹妹如此不尚奢华,那么我按品正妆是不是有些太过郑重? 她抬起头来,果然见朝颜不掩酸醋地瞧着自己的衣衫头面,眼圈儿都有些泛红了。 柳溶月让妹妹看得有点儿不自在。她今天不过是循规蹈矩地穿了正五品宜人服饰罢了,并没有逾制的打扮呀! 柳溶月不知道,她的这身穿戴落入柳朝颜眼里,对方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 柳朝颜这是第一次看见姐姐穿诰命装束,上回在长公主家是赴私宴,姐姐可没如此打扮。 姐姐戴了金线梁冠、戴了翠叶掩鬓、头上一对金凤簪还衔了珍珠挑串,赤金的灯笼耳坠在她头侧轻轻摇摆,姐姐穿五彩妆花大红袍、三襕璎珞裙,尤其是她腰间的碧玉带金光耀眼! 正五品诰命呢! 她这样光彩,这样尊重,这样狠狠地刺了她的心! 想她上元佳节轰轰烈烈嫁入王府之时,从未想过会落入今天这番尴尬境地。 本朝规制,亲王妃妾分作三等:王爷正妃尊贵荣耀、系出名门,她自是巴结不上;要封侧妃也得太后恩准,圣上钦封。她刚嫁过去的时候,人人见她宠擅专房,皆以“侧妃”私下称呼,可怜她这傻子竟当真了。现在长公主回朝,说什么要整肃皇家女眷奢靡风气,大姑子不由分说便将她这点滴虚名儿也给黜了。也不知她是得罪了长公主哪里?更有甚者,当时她出嫁,王府里说得花好朵好,红口白牙许诺至少要给她个三等夫人的身份。可是嫁过来大半年了,谁也不提这回事儿了! 这王府里的日子,柳朝颜是越过越慌,如此没级没品没封号,她又和王府里被宠幸过的寻常宫女有什么分别?偏偏在这么个时候,那天心难测的王爷啊,却忽然改了性一般日夜泡在王妃屋里,围着奶娘怀里的小世子团团乱转,再不进她的房了。 她便是好好妆扮起来去王爷眼前伺候,他也再不好好搭理她了。 这几天,朝颜倘若在王爷身边呆的时候略长一点儿,王爷便满脸不高兴:“你怎不去好生问候问候你那好姐夫、好姐姐?只在我眼前装什么蒜?” 想到这里,柳朝颜的泪汩汩地流了下来:娘让王爷逼着回南去跟爹爹团聚了。他们把她凄惶地扔在了京里!她过得好苦! 柳朝颜快委屈死了,她才是鲜花初开的年纪啊!她怎么能够失宠呢? 其实她今天来这里并非本意!不过是昨晚王爷淡淡地点头,说会上奏为她请封。 爹娘祖宗啊,要行此事,朝颜也是没有办法! 柳溶月万没想到妹妹居然哭了,她连忙掏出手帕给她擦脸。 柳溶月有些慌:“怎么这么委屈?为什么哭了呢?朝颜,你嫁到王府难道过得不如意么?” 对这个向来倨傲妹妹,柳溶月和苏旭始终态度不同的。 柳溶月记得自己曾拉着朝颜的小手在后院嬉戏;她记得妹妹在阳光下的娇嫩小脸;她记得她曾经扎着小手“呀呀”地向她跑来,奶声奶气地叫她“姊姊”;她亲眼看着她从个可爱娃娃长成了个秀丽少女。 无论如何她都是她的亲生妹妹啊!说不挂心是假的! 那一刻柳溶月是真地着急:“怎么了朝颜?有话你和姐姐说啊!” 柳朝颜强忍心 酸,平定了好一忽儿,才勉强压下热泪。 她冤屈抢白:“姐姐何必明知故问?我如今在王府里被姐夫连累成什么样儿,你难道不知么?因为你们夫妇的关系,王爷都不进我的房了!” 妹妹这话说得突兀且不着边际,可毕竟做了大半年的知县,柳溶月虽不十分明白,也大概能猜到妹妹在说什么。尤其是她和苏旭刚刚从殷山死里逃生,又亲眼看见宋长史和歹人直挺挺地站在那鬼蜮的船头。 柳溶月不傻!她如何想不出那山里河里的腌臜事,都是尊贵妹夫的豪阔手笔? 更何况那天晚上,宋长史声嘶力竭地要杀她灭口,那可是这些日子柳溶月挥之不去的噩梦。 想到这里,柳溶月满心真诚地想和妹子说些利害:“朝颜!怎么是我和苏大人连累的呢?你知不知道王爷都在做些什么啊?你可知道那殷山、浑河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不瞒妹妹说,前几天晚上,我和苏旭差点儿被宋长史灭口在殷山之上。朝堂波谲云诡,姐姐真没有找你麻烦的。” 说完这话,柳溶月就觉得妹妹满脸不可思议地瞧着自己。 果然,朝颜就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谁让你个妇道人家到处乱跑?谁让你两口子去那稀奇古怪的地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吗?谁家命官、命妇深更半夜闲逛荒山野岭的?也难怪人家不拿你俩当做好人!让人错杀了不也是活该么?” 听妹妹如此胡搅蛮缠,柳溶月顿时气促无语! 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忍下一口气,柳溶月好声好气地接着跟她解释:“妹妹不知道!殷山脚下的杨家坨里有许多村民为着饮水受污得了怪病。苏大人是此地父母官,小民受难怎能不去视察解救?我不过是跟着他去帮忙些医药上的手段。又带着衙役、又带着官差,还有兵马司的副指挥陪着,明明是公事。怎么能叫到处乱跑呢?朝颜,人命关天,不能置之不理!再说,你可知道那些井水是如何受污害人的?” 柳溶月觉得这回妹妹的神情简直就像听到了胡言乱语。 她开口抢白:“我管它井水是如何受污的!姐姐你刚才说那地方叫什么?羊……羊圈似的地方!想来不过住了些无知村妇、狡诈刁民,他们的性命也配关天么?” 柳溶月顿时不悦:“朝颜!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谁人不是一条命?谁的性命不关天?这些村民中毒生病,便是因为殷山上胡乱开矿,所以才脏了水脉!倘若咱们对此置若罔闻,那便是草菅人命!是要遭报应的!” 谁知柳溶月就见妹妹瞪大了眼睛,人家是好稀奇地看着自己:“我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么多报应!想咱们太祖爷爷拔剑起兵打天下,尸山血海杀人无数才打下锦绣江山。太祖爷爷得什么报应了?人有贵命,自然发达。生来命贱,就如猪狗。他们不会投胎,没有福气,怪得谁来?” 柳溶月对妹妹的耐心几乎告罄。 她心里有话,不便明说:太祖爷爷自己是大富大贵得享天年,可他眼睛刚闭上眼睛才几天,儿子孙子便自相残杀,打得昏天黑地!想那深宫之中斑斑点点,哪一滴不是他子嗣的鲜血?我瞧他死不瞑目才是真的! 既是话已经谈到这里,柳溶月索性下定决心对妹子把话点透:“朝颜!殷山之上素有贼子,他们竟敢私造甲兵!而且这伙人抢男霸女,我亲眼看见秦王府上的宋长史跟他们有所勾结,为非作歹!此间又有人命,又涉反情,谁敢等闲视之啊?苏大人依法详查难道有错?他不闻不问才是玩忽职守!” 看朝颜脸色陡然难看,柳溶月只当她年幼胆小:“妹妹不怕,妹妹别慌。此事好在只是牵扯了王爷的随从,还没闹得太大。你回府之后好生劝劝王爷,家中纵有不贤不肖的小人,雷厉风行地打发了,王爷还是满朝称颂的贤王,妹妹还是女子艳羡的侧妃!” 柳溶月却不知自己这句“侧妃”落到妹妹耳中格外扎心,她陡然脸色大变:“柳溶月!你在胡说什么?难道王爷现在便不是贤王?王爷身边儿哪儿来的坏人?你又哪里会什么医术?你怎么能去帮忙看病?我告诉你,红口白牙,污蔑宗室,罪在不赦!王爷真命天……王爷他凤子龙孙,也是你能攀扯的?!” 柳溶月从没见过如此悲伤愤怒的朝颜,一时被她吓了一跳。倘若是一年之前,她定然被妹妹劈头盖脸数落得大哭出来。可是现在她不会了,柳溶月细细咂摸朝颜话中的滋味,尤其那句“真命天……”什么的言辞!她忽然觉得十分无力。妹妹什么都明白,妹妹就是要死心塌地跟着秦王执迷不悟下去。 朝颜从小儿心高气傲,人家做了侧室尤嫌不足,还盼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柳溶月蓦然觉得眼前的妹妹特别陌生,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劝动她了。 沉默了好一忽儿,柳溶月温柔地端起桌上的流心红李子:“朝颜,咱俩许久不见,难道见面就是为吵的么?姐姐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李子。爹娘不在,姐姐就是你的娘家人。你瘦了,要保养好身子。” 柳朝颜没有想到,事已至此姐姐还能对自己和颜悦色,姐姐居然还记得自己最爱吃什么水果,她竟然还肯当她是自己娘家人。 柳朝颜的眼圈儿红了红,她也陡然放软了声音,似在苦苦哀求:“姐姐,姐姐,你去劝劝姐夫,不要再查了!不要再问了!尤其是那个什么贱人胡氏的案子!一个百姓家的女儿,死就死了,她一条性命还能大过朝局?姐姐你知不知道孰轻孰重啊?” 柳溶月慢慢地垂下了拿着红李子的手指,她失望透顶地看着朝颜:“妹妹!你我也是百姓人家的女儿!咱们都只有一条大不过朝局的性命!朝颜,我来问你,倘若是姐姐被冤,甚至你自己被冤,你难道也会如此冷心冷情,不讲道义么?” 柳朝颜一时脸色大变。 也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神绝望地瞟向了墙角的那几只箱子。 良久,朝颜忽然挑唇一笑,脸色变得娇娆。 柳溶月就记得,妹妹的声音忽然变得好甜好甜的。 她抓着自己的胳膊,撒娇地摇啊摇:“姐姐,咱们从此都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第一百一十五章 晴天霹雳 宛平三堂 柳溶月虽然很想留妹妹用了饭再去,无奈姊妹二人都架不住两边的丫鬟、女官苦苦相劝,她和朝颜不过谈了一个时辰便匆匆别过了。 王府女官是得了王爷嘱咐,不愿这位妾室在外面待得太久,生怕她言多语失坏了大事。 宛平县劝夫人别留人家太久,单纯是因为借家具摆设的老板下午就要过来搬东西了。 柳朝颜临去之时,指着墙角的四口箱子满脸为难地对柳溶月说道:“姐姐,我有一事求你。这四口箱子是我成亲以来,王爷背着王妃给我的珍贵私赏。最近长公主整肃宫眷的奢靡之风,王爷特地嘱咐我不许拿出来招摇。这些东西让要是王妃的心腹瞧见了只怕多事。所以妹妹想求求姐姐,暂将这些东西寄放你家。等过些日子,长公主的威风也耍得差不多了,我再找姐姐来取回去。” 说到这里,柳朝颜眼圈发红,声音哽咽:“这些东西不是我要的,王爷赏了又不让我说。这不是让我弱女子为难?姐姐!如今爹娘回南,我在京城无依无靠,你再不帮我,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在那年头儿,已经出阁的豪户姊妹互相掩藏体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见妹妹说得如此恳切,柳溶月自然不能拒绝。她见每个箱子上都严严实实地挂了大锁,正想找朝颜要来钥匙当面查点里面的东西,或者干脆贴上封条注明是朝颜所存。 无奈其时已近正午,秦王府里的女官三催四请,诗素和王话痨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让奶奶赶紧送客,被情势所逼的姐妹俩不得再说什么,只好相顾洒泪而别。 目送着妹妹远去的背影,柳溶月心头百感交集:现在爹娘不在身边,我俩理当互相扶持才是。再想想王府女官肃穆的神色,柳溶月深深叹了口气:看来妹妹这侧室做得也不顺心。再深思一步,倘若秦王出事儿,肯定会连累妹妹。 唉,这可怎么办啊? 柳溶月这边儿念头还没转完,忽听院子里脚步匆匆,仿佛来了好多人。 须臾,诗素匆匆进来拉她去后面回避:“小姐,家具店老板带人来搬家伙了。” 柳溶月和诗素站在屏风后面,就听外面一个蛮熟的声音言笑晏晏:“诸位老板,大伙儿上眼!这堂家具可是地地道道的黄花梨木!要不然也不能摆在县太爷的屋里招待贵人用。大伙儿看看这木质,再瞧瞧这榫卯,老客我才带着您来,要不然想来县太爷家买家具的有的是。” 有个陌生的声音迟疑地问:“老沈啊!可是这一套在你店里摆了三年多了都没卖出去,你不是前两天还说给我打个八折的吗?怎么现在还加价儿了呢?” 那位被称作“沈老板”的男子口中“啧啧”:“那能一样吗!这堂家具可是皇上家亲戚用过的!贵气!” 柳溶月点点头,心道:这莫不就是我从大兴县挖来的那个家具店老板?前两天跟我聊的时候还跟我哭诉什么他为人老实木讷,不擅买卖经营! 呵呵,呵呵,呵呵呵…… 男人的嘴啊骗人的鬼! 这帮人刚出去,瓷器铺的老板又带人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就高声吆喝:“可了不得了!这可是贵人用过的茶壶茶碗……看上什么您只管挑,买大件儿的有宛平的衙役哥给您送家去!买套碗碟儿,逛趟衙门,您就说体面不体面?我跟您说,我要是您这事儿我能吹到我孙子成亲!” 如是再三,等这屋里的东西给搬出去得七七八八时,柳溶月的耳朵里已经灌满了“哗哗哗”数银子的声音。合着这帮老板把东西拉到宛平三堂就拿他们这儿当自家铺子了,一番花言巧语地说项买卖儿,这大半天他们赚的纹银让柳溶月听了都眼红。 她咬着牙小声儿问诗素:“今天屋里这些东西是借的还是租的?” 诗素说:“租的啊!不给钱谁白借?” 柳溶月无比敬佩地点点头:“一条活鱼吃两端,他们这买卖做得甘蔗竟有两头甜!” 当外面的买卖悉数做完,诸位老板都挣得钵满盆满,屏风之外终于回归平静。 柳溶月和诗素缓缓走了出来。柳大小姐以一种古怪的心情看着刚刚还富丽堂皇的三堂突然变得家徒四壁。那时夕阳透过窗纸映进屋来,孱弱的日光给三堂添了些凄凉的色彩。 柳溶月陡然打了个寒颤,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安,可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 房门之外陡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柳溶月抬头一看,这回是苏旭推门而入。 苏县令兴冲冲地拽住了她的手指:“月儿!我大概是找到胡氏贴身丫鬟的下落了!” 柳溶月浑 没想到地“啊”了一声:“这可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自来宛平上任,胡氏的案子他俩从未放下过一天,苏旭不但日夜认真研读案卷,寻找拿问与主母私通的小厮柳溶月也没放下过。谁知这名小厮便如消失在天地之间一般,不但没有任何去处,便是从何而来也没人能说清楚。案卷之中,作证之人都说这个犯案的小厮是两年之前让查渊瑜收下的,本身姓杨,小名儿“大春”,不知哪里人世,也不知道今年几岁。 后来苏诰命与梅娘打仗间歇曾双双坐在屋中闲磕牙。 梅娘不懂小厮的路数,于富贵人家女人之事却多有心得。 她拍着大腿跟苏诰命嘀咕:“这个事儿啊,你们找爷们儿不灵!你还得问娘们儿!屋里的奶奶要跟小厮通奸,瞒得住谁也瞒不住贴身丫头。那伺候胡氏的丫头叫什么来着?老梅?唉哟!这名儿不好,听着好像‘倒霉’。你们找来她问就对了。什么?找不着?那妥了!必然这里有事儿!我教给你们个法子,盯着她娘家!女的都这脾气,有钱忘不了帮衬家里!可跟那起爷们儿不一样,挣俩糟钱不够贴补小娘们儿的!” 梅娘的话糙理不糙,苏旭很是听入心内。 一番案卷看下来,当日上堂作证的丫鬟老梅家住宛平西北周家巷,家里还有老娘兄弟。自大半年前,柳溶月便嘱咐了周家巷的里正帮忙盯着老梅的娘家大门,倘若老梅回来了,定然要速速报官。 更巧的是杨周氏老家在周家巷。于是柳溶月也托了杨周氏的娘家暗中盯着些。若无柳溶月秉公判案,还不热心地帮忙开店,杨周氏断无今天舒心日子,她自然乐意知恩图报。 如是,前天老梅半夜回娘家、一早儿走了的事儿,便是杨周氏的嫂子给打听出来的。 今天苏探花可算双喜临门! 他早上起来就暗自庆幸:得亏跟月儿换过来了!要不然朝颜过府,我压根不知该跟人家说什么。谁知到了衙门上还有如此斩获! 此刻苏旭已经让吴班头带人去询问老梅的母亲,打听老梅的下落。只要能找到老梅,给胡氏伸冤的事儿就又可进一大步。 听说苏旭差了吴班头去找老梅的娘,柳溶月不禁有些皱眉。她做县令的时候总是隐隐觉得吴班头不太牢靠。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出,是以后来办要紧事,她大半都差话痨和齐肃去。 这话她也曾嘱咐过苏旭,无奈今天妹妹来访,齐肃、话痨都在后院儿听她使唤,只有吴班头他们装完小厮早早儿回前头当差去了。宛平县就这些衙役,苏旭今天要挑三拣四立刻就会没人可使。 看看天色,苏旭心头大慰:“月儿,吴班头是午后时分去地周家巷,我料想到了晚间怎么也回来了。搞不好,咱们明天就能将老梅找到,到时候好好问询一番。不怕找不到线索。”说到这里,苏旭腆胸迭肚:“想我兢兢业业地做了大半年的县官儿老婆,这等奇遇满朝上下哪个能有?月儿放心!我定能问出端倪!毕竟后宅里的事儿还有啥能瞒过我的法眼?哎?三堂怎么这样儿了?咱家桌子呢?” 柳溶月和诗素互视了一眼,相对摇头叹气,然后双双去厨房拿板凳儿开饭了。 托柳朝颜的洪福,宛平县为了显干净谁家也没开火,缺德在这个月苏旭的俸禄都租家具使了。要不是苗太太给送了点儿烧饼过来应急,苏旭只好领着柳溶月和诗素去吃摆摊儿宽条儿面了。当然,就算是去吃宽条儿面,苏旭也会给柳溶月点碗有肉的,实在给不起钱的话,苏旭愿意喝汤为生。 柳溶月穿着五品诰命服饰,环佩叮当地吃坐在马扎上吃肉末卷饼,看苏旭紧着往烧饼里放萝卜条儿,肉都不肯看一下儿的,她顿时觉得不太合适。过日子得开源节流,总这么勒掯苏旭的饭钱也不是事儿,后院儿的骡子还给吃饱呢。 感激地嚼着柳溶月夹给自己的卤蛋,苏旭小心翼翼地问:“月儿今天和朝颜相见可还顺利?姊妹两个没有吵嘴吧?你妹妹过来省亲,我也没本事把家里装扮得富丽堂皇,就让话痨操持这事儿了,那些租来的家伙是否勉强能看?朝颜有没有再笑话你寒酸?” 听苏旭这么关心自己,柳溶月感激之余,心情复杂,当真胸中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还好,还好。话痨哥操办得……十分热闹……” 诗素拨拉了一下儿头发里的鸡毛,满脸放弃地端来锅小米儿粥。 柳溶月斟字酌句地说:“苏旭你知道我这妹妹那脾气的。我俩倘若说说家长里短就好一些,若说点儿正事儿便要吵个不停。这次朝颜回来,三句不离两句的都是劝咱们不要详查殷山上的事了,便是胡氏的案子也不要翻了。我们朝颜 是大家闺秀,素来不出二门,她知道什么殷山?什么胡氏?这不摆明了是秦王给出的主意么?她就差明说了,倘若咱们不闻不问,王爷重重有赏。咱们一查到底,别怪将来没有好果子吃。” 坐在一边儿的诗素忍不住插嘴:“要我说这江山总是王爷跟他哥哥的江山,反正你俩也换回魂魄了。咱家出的种种怪事儿恐怕跟胡氏就没什么关系!皇上家都拦着了,咱定然要刨根问底么?要不逢年过节咱给胡氏多少点儿纸钱行不行?小姐、姑爷,咱们小日子虽然贫寒些,可也蛮过得去。要不咱们就别惹事了。” 苏旭喝一口诗素递来的米粥,慢慢地抬起头:“月儿怎么说?” 柳溶月却是少有的斩钉截铁:“冤就该伸!苦就该诉!上有天理,下有国法。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么?诗素,话不是这么说!要冤的是我呢?要冤的是你呢?有冤不伸,袖手旁观,早晚冤到自己头上!” 说着,她给苏旭盛了满满一勺肉末,满脸认真:“我不做男子,还不知道当男子的这些好处!世间人家,供着念书、给娶媳妇、买房子买地,这些好处可都给了儿子了!到给人伸冤办正事儿的时候,苏旭你可不许给我缩脖子!” 柳溶月这辈子还不曾对苏旭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话,她本以为苏旭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定然会脸色难看,谁知道人家笑呵呵地用力点头:“月儿说得对!再说查明冤案是县令义所当为!有冤不伸是我的罪过。再说了,秦王打发来个小老婆,她好歹说两句语焉不详的话,我就不办案了。回头皇上追究下来,你猜秦王担不担待?” 诗素听了不禁点头:“要这么说这冤还得给人家胡氏伸。哎?皇上家怎么回事儿啊?哥们儿兄弟不能商量好了再给大伙儿拿主意吗?!哪有攥着手让人猜闷儿的?” 柳溶月心说:那自然是不能说明白。他们要是明白说了,万一有个差池又把锅甩给谁呢? 虽然明知苏旭那句“有案不查也是罪过”大概是宽慰自己,柳溶月还是不信秦王爷能把她和苏旭如何。大不了我们不当官了还不行吗?反正苏旭吃得也不多,我养活他了! 想到这里,柳溶月笑容甜甜地看向苏旭,她就见苏旭也正笑容甜甜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两脸微红。 旁边儿的诗素看不下去地咳了一声:“那什么,小姐!姑爷!咸菜就别老在嘴里含着了。赶紧咽了吧,别齁儿着了。” 苏旭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扭头看天,想要岔开话头似地低声抱怨了一句:“哎?吴班头怎么还没回来?” 结果吴班头没回来,皇上派人来了。 好久不曾搭理宛平县的宝祐帝突然派太监来传了句口谕:“朕听闻‘淑惠宜人’颇擅岐黄,曾为玉贞长公主调理过身子。不过宜人究竟医道如何,还需考察。着淑惠宜人明日进宫对答医术。” 柳溶月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她就见传旨的太监似笑非笑,满脸阴毒。 他细声细气地说:“宜人,接旨吧。” 那天,柳溶月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让苏旭和诗素搀扶回房的。 她脑瓜子“嗡嗡”地哭天抹泪:“苏旭,你这不是坑人吗?你说你闲的没事儿学医干吗?你学这个也就算了,你显摆什么啊?我才过了几天踏实日子啊?我让你害死了……呜呜呜……我好惨……” 苏旭把柳溶月放在床上,自己不停地抖着双手走来走去,他都急得语无伦次了:“长公主来的时候是你让我给公主看病的。我说我不去,你非让我去。现在惹出事了,你又赖我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柳溶月哭得都站不起来了:“那能赖我让你去吗?长公主非逼着我要女医,宛平女医又让秦王扣着不发回来!我当时也没有办法!哎呀,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这就是报应不爽!苏旭!你说我算不算欺君之罪?” 苏旭一咬牙一跺脚,出门求天:“老天爷爷!求您再打个雷吧,不用多,把我俩马上劈回去就行!只要月儿能过这关,我这辈子换不换回来都无所谓!” 湛湛青天,皓月初圆。天何言哉,着急去吧! 诗素急得泪眼朦胧:“这清风朗月的,上哪儿打雷去啊?你俩别说那没用的了!要不,姑爷,你赶紧教教我们家小姐怎么看病。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明天答不上来十句,咱答六句,没准儿皇上看看大面儿差不多,也能把咱放了呢!” 苏旭急得也要哭了:“这是一天两天学得出来的吗?!” 诗素抹着眼泪儿:“学一点儿是一点儿啊!” 苏旭想想再没办法儿,连忙把这趟带来的所有医书 都搬了出来! 什么叫《千金方略》,哪个是《神农本草》,什么叫《本草纲目》,哪个是《黄帝内经》! 眼看这么多书搬进来,柳溶月还没念呢就泣不成声了:“这也太多了……我哪背得下来啊……” 苏旭强压下跟柳溶月抱头痛哭的心,他拽着她的手依依劝慰:“月儿,你好歹念个试试,要实在不行,我……我干脆带着你跑了算了!诗素啊!到时候皇上问,你就说我俩非得私奔,你拦不住了。” 诗素依依不舍地擦把热泪:“那你俩先念着!我给小姐收拾包袱去。姑爷,咱明天早上跑还来得及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入宫面圣 宛平后宅 起初柳溶月不相信苏旭会带她逃跑。 他是尚书公子、有六品功名,就算他的妻子妄用医药至多不过是丢官罢职。可他俩亡命天涯就不一样了,抗旨不遵给逮住了他俩大概得一起没了项上人头,还会连累家中长辈。 苏旭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去年别说抗旨,他连辞官都不敢! 但是当苏旭左手抱着包袱右手拽起她腕子的时候,柳溶月忽然有点儿感动,她知道苏旭是豁出去了,她明白苏旭是真心待她!可比她那负心表哥强了百倍不止! 所以柳溶月没跑。 她觉得他俩跑不掉!王福江一早上起来能逮一百只野鸡!京城那么多护卫找他俩不是跟玩儿似的! 柳溶月擦把眼泪从地上捡起了医书,她反握住苏旭的手对他说:“要不我让再念念试试!其实我挺会念书的!苏旭我跟你说实话,去年我说不会背书,那完全是跟你装蒜!” 然后,她就见苏旭满脸惊诧地看着自己:“月儿,可这回你是真不会啊!再说去见皇上你就不害怕吗?不行!咱俩还是跑吧!你放心!我爹跟你爹都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皇上不会宰了他俩的!” 诗素冲过来出主意:“那……要不咱装病行不行?小姐,大不了你诈死瞒名!咱主仆二人带着金银财宝先跑为敬!让姑爷号丧两天,假装殉情在后头跟上。苏尚书两口子、您父亲柳大人要是想儿子、想闺女了,到年底再安排他们逐个儿一病不起,排队病老归西。咱们不就一家团圆了吗?” 柳溶月目瞪口呆:“这不成灭门惨案了吗?” 苏旭也觉得不太靠谱:“要不,我还是跟朝廷给你报病算了。” 诗素用力摇头:“那得病也总得有个好啊。好了不是还得去皇上眼前丢人现世?” 话说到这里,柳溶月已经大概定下心思,她慢慢儿地明白了过来:“哎?不对啊!” 柳溶月轻声细语地跟苏旭商量:“我觉得我好像也不用把这些书都背下来。长公主不是妇科病吗?我就背下来你开的方子不就完了吗?” 苏旭“啊”了一声,好像有点儿明白了柳溶月的意思。 柳溶月慢慢地给苏旭和诗素分析:“我这么说你俩听对不对啊!皇上要是问,我就说我奶娘以前得过这病,我不过当时记下了验方。这不是我医术好,这是长公主造化大。左右长公主吃了咱开的药病体痊愈,我就闭着眼说是二郎神托梦给我的方子,皇上也不好意思宰了我吧?再说,我一个千金小姐,知道我从小到大没学过医术的人实在太多,我要是嫁人不满一年忽然就成了一代圣手,不是也很奇怪吗?我就是勤学一年,往多说是好歹会点儿。” 苏旭思忖了一会儿还是摇头:“也不行啊!我在杨家坨给大伙儿看过病!而且这回发大水,我上街熬药全宛平都看见了啊。要不然我也不会让他们叫成了白娘娘!听听!都白娘娘了……您名声在外……” 柳溶月想了想说:“其实这事儿也好解释!杨家坨的事儿知道的人少好遮掩。宛平发水不是咱们坐衙的宋郎中跟你商量过病情,一起开的方子吗?皇上要问,我就说主要是听人家宋大夫的主意。县衙里通医药的人少,我自告奋勇帮忙煎汤熬药,连带着帮着给不便抛头露面的妇女好歹看看。我到时候一口咬定,宛平的瘟疫退散,全是皇上洪福齐天。反正大伙儿的病好了,皇上也不好意思翻脸无情吧?” 苏旭略微沉吟,不禁点头:“你这么说……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再想一想,他还是摇头:“你在这里说得花好朵好没有用!天子威严,皇宫整肃,我怕你到时候害怕,腿都迈不开了!”他抚上她的肩头:“想我的月儿年初看见二门还眼晕呢!你敢去皇上眼前胡扯吗?” 柳溶月深深呼吸,努力开口:“总得试试吧!我觉得去皇上眼前胡扯怎么也比咱俩半夜私奔赢面儿大!所以!羲和!我们还是回屋去背书吧!你好好教我!我估摸能蒙个差不离!” 然后,柳溶月左手拉着苏旭,右手拽着诗素,三个人大踏步地回屋念书去了! 柳溶月心里苦啊,她寻思:我猛不丁变成男子,我得背书。我这都变回来了,我还得背书。我这是嫁了文曲星了是吧? 宛平后宅蜡烛高挑,灯火辉煌。 柳溶月一头扎进书堆,她口中念念有词,不停地连记再背。 苏旭坐在旁边和颜悦色地给人家提词讲解,小心翼翼地辅导小姐念书。 诗素战战兢兢地给柳溶月端茶倒水,预备点心。 就这样儿,他们溜溜儿预备了一宿功课、套招了无数 的说辞,直到天快亮时,他们仨才东倒西歪地稍微眯了一会儿。 那日,送柳溶月入宫应对,苏旭依足了自己当年参加科举的排场:早起让姓齐的齐肃开门,取个“旗开得胜”;把骡车换做马车,意思是“马到成功”;苏旭甚至天刚亮就打发人去把王福江叫来押车,算福将追随! 诗素给柳溶月里面穿上能辟邪的红肚兜儿,外面挂上开过光的黄金锁,又陪着小姐去菩萨面前拜了三拜、磕了三磕,最后才端出一碗热腾腾蛋煮红枣粥逼着柳溶月全部喝下,意思是图个“万事周全”! 待柳诰命出门之时,齐肃押车、话痨扶辕,小苏大人亲自护送。 诗素和梅娘双双提溜着细软坐在后面的小车里跟着。 昨天晚上,柳溶月嘱咐她俩了:“该预备就预备,见事不好,你们扭头就跑。我要是万一说错了咱也不能让皇上家一网打尽。” 马鞭轻响,马车移动。 柳溶月张地直搓双手。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京城进发。 骑马紧随的苏旭悄悄地对着车里的柳溶月说:“月儿,你这比我当初殿试去威风多了!” 柳溶月心想:废话!殿试一帮人对皇上一个算打群架。我这回是去跟皇上单挑。那能一样吗? 转念一想,柳溶月忽然狐疑:“羲和,你说待会儿到了皇宫谁考我医术呢?我不会皇上也不会啊!这不是闹呢么!哎?我说你是预备送我到哪儿啊?差不多你就回去吧。一县之长,守土有责。你不告假就进京,回头皇上责备你!” 苏旭却是早拿稳了主意:那日在长公主府调戏我的大概就是皇上。他这冷不丁地把我们家月儿叫进宫去……他不是欲行不轨吧?可这等腌臜际遇,我还没法儿跟月儿实话实说。不行!我得跟着!让皇上责备我也得跟着!我们月儿现在就是出息,她也没见过流氓! 皇宫清凉殿 下朝的宝祐帝语声不悦:“你是说,苏县令也陪着夫人入宫了?六品小官,又无传召,他来做什么?他那礼部尚书的老子就是这么教导他礼仪的?” 冯恩为难垂头:“陛下,本朝原无皇帝直接招命妇入宫回话的规矩,都是太后、皇后传见。既是没这规矩,也说不得‘淑慧宜人’的丈夫护送前来有多大不是。苏县令自己也说是妇女胆小唯恐失仪,所以他才一路护送。倘若不合规矩,他愿在宫外候旨。” 略想一想,冯恩前驱了一步:“长公主这会儿正在寿康宫给太后请安。要不?咱把长公主请来作陪?” 宝祐帝满脸失望地叉叉手指,一言不发。 前些日子,冯恩陪着皇上去长公主府上吃过酒,他自然知道皇上从这位宜人怀里抢夺绣鞋的公案! 只恨昨天秦王入宫,非要嘀咕什么:“苏县令的老婆从未学过医术,却冒失四处行医!陛下,此事别人不知,我那妾室是她亲妹还不晓得?她祸害百姓也就算了,连长公主的玉体也敢下药。这就是罪不容诛!” 宝祐帝起初只是懒洋洋地听着,并不如何往心里去。 想民间读过几本医书便为人诊病的大夫多了去了。长公主在外忽发疾病,将就找个本地女医实属寻常,何况小苏夫人还把长公主的病治好了。人家长公主都放赏感谢了,皇上和王爷能说什么?治死了不对治好了也不对吗? 关窍在皇帝忽然明白过来:这苏县令的老婆不就是那个在长公主府遇到的赠鞋美人么?要是女医如此生猛风流,我这当皇上的倒是应该多管多问! 于是,宝祐帝一时兴起,当即下旨:“让柳氏明日进宫。朕要亲自问她!” 看哥哥仿佛是把自己的劝谏听入耳内,秦王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府去了。 谁知皇上今天兴冲冲把泼辣美人儿叫来了,人家相公居然一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儿,这就十分无趣了。再往深想,倘若皇上私召命妇之事传扬出去,那般兰台御史免不得罗里吧嗦。 正这么个当儿,有个容貌精致的窈窕宫人轻快入殿,她含笑行礼:“陛下,大长公主带了时鲜的果子孝顺太后娘娘,太后请您一起去尝鲜呢。” 听了这话,宝祐帝就料到这是太后和大长公主听说小苏夫人入宫面圣,齐齐觉得不妥,所以才变着法儿地劝他不可任性。 皇上本来心情欠佳,抬眼看到面前这伶俐美人儿也算我见犹怜。她模样儿娇俏,肤色白嫩,确实是个难得尤物。 宝祐帝不由轻轻扭了眼前宫女的脸颊一把:“朕这就去!不让你为难!” 眼见陛下要去寿康宫,冯恩连忙弯腰请示:“陛下,那小苏夫人这里如 何考较?小苏相公要不要轰出宫门?” 宝祐帝好不耐烦:“就叫苏探花在殿外等候吧。你……去太医院看看谁当值?叫来好歹问问柳氏医术也就罢了。倘若这柳氏不是太过颟顸,你便随意赏点儿银子让她回家就是。” 想想秦王昨日没完没了地告状,宝祐帝浑没好气儿:“说给她!一个妇道人家没有医道师承,就不要四处炫技!有份儿诰命的俸禄尤嫌不足,还想再应个女医的活儿么?安分点儿吧!秦王都看她不顺眼了!” 冯恩连忙鞠躬答“喏”。 眼前裙角一闪而没,冯恩垂头浅浅一笑,这位新进入宫的洪窦儿姑娘啊,容貌可喜、娇俏媚人,必然还有一步好运在前头! 至于那小苏相公的娘子么……唉……不见驾也未必是坏事…… 柳溶月眼圈儿通红地在清凉殿外和苏旭依依惜别。 他二人窃窃低语,互道珍重。 柳溶月交代了钥匙放哪儿、家底儿在哪儿,新买的点心又在哪儿;苏旭对天指日倘若月儿有个好歹,他必然守寡到底再不结婚。 那真是执手相看泪眼,双双无语凝噎。 太监冯恩在旁边儿眼巴巴儿看着他俩道别,不觉跟着鼻酸。 不过冯恩陡然明白过来:见皇上又不是见阎王,你俩哭什么啊? 他不由张口催促:“夫人啊,进去吧,皇上等着考较您呐。” 那日柳溶月双腿如同灌铅、肩头垮到不行,她一步三回头地向殿内走去,满眼都是:苏旭,我好舍不得你…… 苏旭看着月儿远去的背影也是心头大痛:想月儿无论是出去问案,还是出去宣讲,哪回不是我跟在后头?她遇事不决回头看我惯了,现在冷不丁见不到我,指不定慌成了什么样儿?我怎么能让她自己进去见个淫贼? 他有心往前再走两步,却被冯恩一把拦住:“苏县令,不可不可。” 看看苏县令实在着急,冯恩也是有心卖苏氏满门个面子,他低声说道:“不碍的。皇上都上太后那儿尝鲜果去了,这边儿不过是走个过场儿。” 闻听此言,苏旭长长地舒了口气:“陛下不在?那就好……那就好……” 冯恩听了这话,心底悚然一惊:难道苏探花知道了那日在长公主园子里的事? 柳溶月没心气儿打量皇宫是如何雕梁画栋,也没胆量细品宫女端上来的难得香茶。 苏旭说得对,昨儿个在家如何心潮澎湃,都不耽误如今双腿发软。 而且柳溶月惊恐地发现:这一宿匆匆背的东西,她现在全想不起来了!柳溶月心里一急、眼圈儿发红,简直就要哭出声儿来。 便在此时,她忽然听到对面儿一个男子低声宽慰:“弟妹别哭……” 柳溶月“呃”地一声抬起眼眸,她就见桌子对面儿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太医。这位太医贼眉鼠眼地看看周边并无许多宫人、太监在旁边儿窥测,他才继续低声嘀咕:“我是李院判……” 柳溶月都没明白:“李院判是谁……” 李院判看看四外的确无人,才继续小声儿叨叨:“苏旭跟你说过没?我是他义兄啊……” 柳溶月依稀抓到要领,可是还没完全理顺。 她就听对面儿太医继续解释:“我媳妇儿陈氏……嗨!就是跟苏旭订过亲的那位兰台家的小姐!” 柳溶月“哦”了一声,顿时就不难过了,她想: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李院判再看看四周,终于放下心来,他特小声儿地说:“羲和这回成亲,我跟你嫂子也没脸上门道贺。可我夫妻俩心里对羲和万分感激!弟妹你放心!我明白你不过是替我兄弟出头给公主看病!待会儿你别言声儿,跟着点头儿就行了!” 柳溶月连忙点头! 如此,清凉殿外诸人只听屋里李太医不断高声喝彩:“说得对!没有错儿!诊得好!” 以冯恩为首的一众太监宫女在外暗自点头:罢了!人家苏夫人是真有本事啊!唉,皇上不让她看病真是屈才了。算了,待会儿多给小苏夫人预备俩钱儿让她回家好好过日子得了。 从寿康宫里出来的长公主听了清凉殿那边的消息,不由心中悲愤:秦王欺人太甚了!我想收揽个心腹女医他都容不下!皇上既然下了旨,我自然不能再传小苏夫人过府调理!我这弟弟太过狠毒!我定然要想法子对付了他!尤其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妾,自己亲姐姐都算计,十分不是东西! 想到这里,长公主不由有些替小苏夫人惋惜:好好一个女医,是我连累了她。不过 转念一想:小苏夫人眉目如画,又跟沈彦玉很有些瓜葛,从此不过府来也未必是坏事。也罢!我给她几个钱,让她回去好生过日子算了。 就这样儿,进宫一趟,一言未发的柳诰命晃里晃荡地坐着香车原封儿又回来了。 听着身后的皇上、长公主赏赐的纹银在箱子里“咣咣”直响,柳溶月如堕幻境,浑身发软。 倒是苏旭,得知前因后果之后,大擦冷汗之余,再定心想一想,他以柳溶月的口吻给长公主修书一封,力荐太医院李院判为人可靠、医术了得、口稳手稳,是她远亲,可堪大用。 长公主收了这封信,感激小苏夫人体贴之余,传了李院判前来诊脉。 找了几个孱弱宫女试探之后,李院判果然医术高明,长公主心情大好给李院判晋级赏银。李院判陡然平步青云,眼瞅着竟成了太医院右院判,全家上下俱是欢喜不已。 京城之中,混得落魄的李夏朔李先生喝着小酒儿低声慨叹:“咱凭良心说,苏探花这八字儿……旺哥们儿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各有心思 宛平后宅 柳溶月自从皇宫里回来,就是闷闷不乐。 她今日跪受了那锦衣宦官狠狠一番训诫。 那位公公说:“皇上说了,‘妇道人家没有医道师承,就不要四处炫技!’” 那位公公说:“皇上说了,‘妇道人家有份儿诰命的俸禄尤嫌不足,还想再应个女医的活儿么?’” 那位公公说:“皇上说了,‘妇道人家安分点儿吧!秦王都看她不顺眼了!’” 皇上说,皇上说,皇上说,柳溶月跪在地上脑瓜子“嗡嗡”作响,眼眶里含满了委屈的热泪。 她赌气地想:这皇上怎么跟我后妈一个脾气?他怎么这么嘴碎啊?满嘴妇道人家,妇道人家!妇道人家又没作奸犯科,你管我呢! 虽然传完口谕,那位衣着锦绣的公公立刻和缓了口气,满脸堆笑地对她好说好道:“宜人莫惊!于您行医皇上原本没有所谓,是秦王担心长公主的身子骨儿才进言谨慎。陛下也不好意思驳了兄弟的一番好意不是?宜人尊贵,以后少出门、不给人看病了也就是了。您别委屈也别害怕。皇上毕竟给了您这么多赏赐啊。这可是天大的荣耀!便是您婆婆一品夫人也没有过啊!” 安静地听完了皇上所有申饬,跪领了那一匣子银子,纵然人家打一巴掌还给了她个甜枣儿,柳溶月眼里含了好久的一对儿泪珠儿还是“啪”地一声落了下来。这对泪珠儿重,把她漂亮的裙子打出了两个大湿点儿。 柳溶月长久地跪在那里,直到传旨的太监匆匆离去,直到宫女鱼贯来洒扫归置,直到忧心忡忡的苏旭冲过来把她搀了起来。 他抓着她的胳膊,满脸惊惶:“月儿?月儿?你怎么了?” 柳溶月抿了抿嘴,看到亲人般好委屈地低声嘟囔出来:“羲和……皇上说我是妇道人家……还让我以后少出门儿……” 然后,柳溶月就觉得苏旭特别仗义地帮自己擦了半天泪,他甚至贴着她的耳边儿说:“走!咱们不理他!” 柳溶月当时瞠目:“那是皇上啊!你怎么不理皇上的?” 苏旭“嘘”了一声:“偷偷儿不理!” 柳溶月悄悄地拽过苏旭更小声问:“可你不是最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了吗?” 苏旭满脸真诚:“谁让他数落你的!” 柳溶月简直不可置信:“可是你也数落我啊!” 苏旭拽起柳溶月就走:“只有元宝能打八斗!” 柳溶月“呃”了一声,顷刻就不难过了。 苏旭紧紧抓着柳溶月的手义无反顾地走在出宫的路上,纵然他们是结发夫妻,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如此亲昵的举止也不甚恰当。 青砖甬路,步履声声,匆匆路过的几多黄门、几多奴几都对他们投来或诧异、或嘲讽的目光和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但是柳溶月发现苏旭毫不在乎,他只是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挺胸抬头地往前走。 想他俩也相识快一年了,柳溶月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苏旭竟然比自己高大这么多,高大到柳溶月错觉苏旭可以把微冷的秋风全部替她挡住。 走出宫门,豁然开朗。天高云淡,北雁南飞。 柳溶月反握住苏旭的手,软绵绵地说:“羲和,我想要个秋千!” 苏旭想也不想地答应:“行!回家我就给你做!” 柳溶月眨眨眼:“咱不买吗?皇上刚赏我银子了。” 苏旭满脸认真:“那是皇上赏你的钱!你不能白挨他骂!” 话是这么说,他俩都是知道轻重缓急之人!回家之后,秋千不忙,得先收好了皇上给的赏赐再说! 苏旭给内室点燃温暖灯火,柳溶月下厨做了点儿吃的。 坐着小车儿喝风一天,时刻预备逃跑的诗素和梅娘是天擦黑儿才敢背着包袱回家。梅娘回家跟齐肃抱头痛哭一场,倒是诗素进门儿赶上吃了个现成儿的。 今天大伙儿担惊受怕,各个都是十分疲劳。 苏旭非常体贴地早早回书房去了,他想让柳溶月和诗素早点儿歇着。 担惊受怕了一整天的诗素坐炕头儿上怪心疼地听着小姐转述她今天是如何惊险地“参加殿试”,又是如何一波三折让皇上打发回家。 听完之后,诗素合掌念佛半晌:“要说人好心眼儿总是没错儿的。昔日姑爷成全了别人,今天才有李太医肯包庇小姐。我看这里就皇上不是人!” 柳溶月万没想到诗素嘴里能冒出来这句大逆不道的! 谁知下一瞬间小丫鬟就始挑理:“小姐,虽然有了皇上这番申饬,您 这辈子把脸儿一抹,再不用为不会看病着急上火了。可是天底下也有个凭什么啊!凭什么皇上他兄弟随随便便一句话,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大夫就不能行医了呢?砸人饭碗如同杀生!皇上家这么不讲理的吗?得亏是换回魂了,你这副身子要还是姑爷占着,他就指着看病手艺嘚瑟呢,不得活活怄死?” 柳溶月愁眉苦脸地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命都是皇上家的,别说让不让看病了。” 诗素叹一口气:“也是!想人家太祖爷爷能白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打天下么?天底下的事儿可不就谁横听谁的?小姐,眼瞅着您大夫也不用学了,县官儿也不用做了,大松心就在眼前了。下一步您打算做些什么闺房消遣?咱是绣花儿,还是做鞋啊?” 柳溶月托腮坐在窗边,怔怔听着外面街上车马喧喧,刚在家两天她还不觉得,今天进宫一趟她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儿!什么绣花儿?什么做鞋?怎么干活儿还能叫“闺房消遣”呢?再说她又没瘫炕上! 如此想来,宛平县这小小内院有些逼仄,甚至整个二门之内都不太宽敞!庭院后园太过曲折幽暗,垂花朱门还时常深闭不开!别说简陋的宛平县了,就算是当朝一品的苏宅,就算是豪奢富贵的柳府,也没强到哪儿去啊! 纵使雕梁画栋、纵使屋宇精致,只要给关在家里不许随意游逛,那就跟关进牢笼没什么区别!精致闺房后宅跟宛平大狱比,不就落下个干净漂亮地方儿宽么?可怜她前半辈子都让他们骗了! 苏旭的马还时常溜呢,我凭什么就得在家蹲一辈子?再说我比爷们儿差哪儿了?八个卜石树捆一块儿也没我算账明白!要不是我力排众议预备那么多麻包口袋,弄不好现在宛平县还在泥汤儿里泡着呢!我就算变回个妇道人家,我又没让雷劈坏了脑子,姑娘我不如谁了?! 想到这里,柳溶月瞬间目光炯炯外加斗志昂扬,她说:“诗素!我想去做买卖!” 诗素愣怔了半晌,才明白柳溶月在说什么。 小丫鬟都磕巴了:“小姐……您现在可真是出息了……” 几日后,苏旭特没官威地坐院儿里打秋千,伺候在侧的诗素和王话痨都吓坏了。 诗素急得直抖手:“姑爷!姑爷!您不能这样儿啊!” 王话痨贼眉鼠眼四下踅摸:“大人!您快下来!回头让人看见!” 诗素都要急哭了:“姑爷,您就是拦不住小姐出去经商,咱也不能在家里破罐子破摔啊。” 王话痨顿足苦劝:“大人,您看您这还像个老爷们儿不?” 苏大人双手握着秋千绳子,晃里晃荡还不耽误理直气壮:“打秋千为什么就不能叫老爷们儿了?我这辈子还没打过秋千呢!怪不得月儿想要个秋千,原来这么好玩儿的。来!王话痨你推着我!我得好好儿试试我搭得结不结实!” 诗素苦口婆心:“姑爷,小姐带着梅娘和齐肃去做买卖,她特地嘱咐我,让我在家好生服侍您。您说您怎么就不让我省心呢?快下来!别摔着!” 苏旭白了诗素一眼:“柳溶月就该连你一块儿带走!省得你跟王话痨学得饶舌!” 王话痨直咧嘴:“大人!您现在可忒没溜儿了!您觉得您这样儿像话吗?奶奶不在您也不能如此自暴自弃地露出原形啊。不行咱就把奶奶叫回来吧。您这大差离格!” 苏旭猛一瞪眼:“怎么不像话?!王话痨你现在罗里吧嗦的你知道吗?这两天奶奶不在我给你脸了是吧?” 王话痨双手一翻:“得嘞!大人您这是彻底不做人了!好吧,我推着您!大人,您说您现在怎么学得跟奶奶一样,脾气这么酸性呢?!” 苏旭冷哼一声:“闭嘴!” 让王话痨不紧不慢地推着荡秋千,苏旭在瑟瑟风中举头望月,自顾想着曲折心思:他真没想到柳溶月会想出门去做买卖,他更没想到柳溶月竟然说去就去了,他以为她不当真的。 自从相识以来,他还没和柳溶月如此长久地分开过。 如今应酬完了公事,回到后宅独守空房,苏旭心里没着没落的。 于是苏旭就花自己俸禄买了木头,找了个明白木匠帮着自己给柳溶月做秋千。他没做过木匠活儿,好几次弄伤了手。看见县令大人受伤,木匠师傅差点儿吓哭了出来。说老实话,要是不上漆遮掩,这血泪斑斑的秋千架子实在有够渗人。 苏旭心安理得地让王话痨把自己推得更高一些。 他想:其实月儿现在乐意出去散散心挺好,赚不赚钱无所谓。省得皇上有事儿没事儿惦记让月儿入宫召对!我可没脸跟这傻丫头说那双绣 鞋的下落。 想到这里,四舍五入刚刚踏入仕途的苏探花不由得黯然怅惘:果然是君恩易断,差事难当。就算考上探花也难保皇上不是禽兽……太难了…… 然后,他臭不要脸地吩咐额上见汗的王话痨:“怎么越荡越低了?你倒是使把劲儿啊!” 王话痨累得都说不出话了,他只好继续用力把大人往高里推。 秋千一起一落,苏旭的心思也是一起一落。 他细细琢磨:这回皇帝申饬了月儿,还给了赏赐,其实是意在言外。他哪里是想申饬月儿做女医?他分明是借太监之口说出来,这场风波全是秦王一力挑唆!要不然考较女医这种慎重之事,怎会随便指个太医来问月儿?这不摆明了是糊弄么? 至于秦王为什么要对月儿露出獠牙?只怕和月儿婉拒了朝颜脱不了关系!还好她这回出门我派了齐肃和梅娘一路陪着,有这两口子在侧,月儿不会吃了大亏。 细细想来,自从来了宛平县,我和月儿遭遇种种,事事都似和秦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殷山换魂那晚我俩的所见所闻,简直就是实打实地撞破了秦王的图谋不轨!只恨那夜雷电暴雨,殷山洞体坍塌,待我再点齐了衙役上山勘测,已经面目全非没什么要紧的痕迹。我那封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陈奏文书,顺天府只批了冷冷淡淡八个大字回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上官不悦,可见一斑。 然而惠大人从来谨慎,我也不能说他什么。 再深想一步,倘若此间种种波谲云诡都是秦王幕后操弄,我难道真的要扳倒秦王吗?我扳得倒秦王吗? 带着大漆味道的秋千啊,将苏旭一时推到半空又迅速坠下平地,他的心也如悬在半空一般没着没落。 此刻天色已黑,远处云卷,隐有风声,隐有雷电。 苏旭沮丧地想:也只好见步行步了。只是胡氏的冤屈我还需为她伸张正义! 萧瑟秋风,诡异刮过,卷地黄叶,漫天飞舞。 苏旭纵然青年男子火力壮,也不由在云端瑟缩:“怎么突然有点儿冷啊。” 满头大汗的王话痨在地上喘得都不像话了:“还冷?大人!我身上都汗透了!好么!奶奶出门儿,您这就疯魔了是吗?您不怕奶奶回来揍您啊?” 苏旭冷冷瞥了王话痨一眼:“想我一甲进士、探花及第,谁敢打我?!” 王话痨有心说前些日子是谁让奶奶拿笤帚疙瘩追得满院子窜来着?大人您这么亏心不怕天打雷劈吗?他刚想张嘴说话,就见:月亮底下,这位大人眉峰含煞、双目有威,不但神情不似以往温存可爱,就连年纪都看着仿佛大了几岁。 你别说……这样儿的大人……他怎么看着跟奶奶似的…… 也不知是累得还是吓得,王话痨险些一屁股坐地上。 眼见要露馅儿,诗素赶紧抱着凉茶罐子过来,往王话痨嘴里“吨吨”灌水,她说:“姑爷,别玩儿了,吴班头来了。” 苏旭点了点头,低声吩咐:“让他进来。” 吴班头就见堂尊大人竟然从个妇道人家玩闹用的朱漆彩画的秋千上缓缓走了下来。 风吹桂树,黄花飘香,月华如练,月色莹然。 在如此晶莹剔透的秋月之下,他们丰神俊朗的堂尊大人真如芝兰玉树一般。 那时那刻,吴班头不由恍惚:这样娇柔俊秀的公子哥儿,他能又有多大本事呢?人身难得,官位难求,他也是官家子弟,我盼他懂得适可而止。 被吴班头这样直勾勾地打量,苏旭有些不悦。可是想到这大半年来,柳溶月对僚属从来是和颜悦色,苏旭只得缓声轻问:“吴班头,我要你追查的那丫鬟老梅,可有下落了?” 月亮底下,苏旭分明看见吴班头脸上有诡异神色一闪而没,他说:“回大人话。没有下落。老梅三日前回家见过老娘不假,可只住了一宿,撂下些银子,天一亮她就匆匆离家再没回来,也不曾和她老娘说现在居住哪里、在干什么。她老娘如今中风被晦,语焉不详。街坊邻居我们都问过了,谁也不知她的去处。” 苏旭蹙眉不悦:“这便胡扯!未婚的女儿归家,做娘的怎能对她去处不闻不问的?!” 吴班头却是胸有成竹:“大人有所不知,这个老梅自幼就让爹娘卖了不止一户人家,小小年纪就让主人收用过了。她娘家只拿她做个摇钱树使,早不拿她当个黄花闺女珍重。只要她拿银子回家,她老娘才不在乎她在哪里和人姘靠。” 苏旭还没说话,王话痨陡然插了一嘴:“吴班头,您不是说老梅的娘中风被晦了么 ?您怎么知道她妈在不在意和老梅跟谁姘靠?” 吴班头一时语塞,立刻找补:“毕竟已经查找多日,我也是听邻居说的。” 苏旭问道:“老梅给她母亲留下多少银子?” 吴班头说:“纹银十两。”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小包儿,双手捧给苏旭:“大人请看。” 苏旭从小在穷官儿家当少爷,一个月才一两月钱。他满以为一个丫鬟带回家的银子有限,没想到老梅出手就是十两。他慢慢地打开了银子包儿,里面包着的是亮晶晶十两整银,成色极好。 苏旭不由沉吟:“好有钱的丫鬟。哎哟!”一阵疼痛自手指传来,苏旭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做秋千碰破的指尖上也不知沾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蜇得他伤口十分痛楚。 王话痨连忙拿灯过来往大人的手指上照了一照:“呀!大人您的手是碰了什么?怎么忽然肿起来了?” 王话痨小心翼翼地接过苏旭手上的银子包仔细看了看,不由奇怪:“这银子包儿上怎么染了许多油啊?这什么油这么黏?”说着,他将银子包儿放在鼻下闻了闻,突然若有所悟:“我怎么觉得这是铁匠铺里用的淬火油的味道?” 苏旭若有所思:“你确定?” 吴班头脸色一变:“别胡说!” 王话痨一拍大腿:“没错!大人、吴班头,小的在京城茶馆儿做了多年伙计,有几位豪爽老客儿便是铁匠。我从他们身上常闻到这个味道。这是猪油、豆油和牛油、羊油混合制成,锻造之时瞬间起火。十分厉害啊!” 苏旭眼前一亮:“不错!我正是要找铁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微服私访 宛平二堂 苏旭端坐宛平二堂,对着塌眉塌眼的吴班头起急冒火! 他有时候真觉得地方官员还是应该多让柳溶月这路温存好性儿的女孩子干。 男的不行,太容易跟僚属打起来! 当了几天县太爷,对着眼前的吴班头,苏旭现在才明白柳溶月的诚实可贵!逼她念书她就念书!逼她练字她就练字!你跟她嚷嚷她真往心里去,虽然嚷嚷三句两句她就掉泪,可人家心里比你还急! 你再看下面站着的几块料!支一支动一动还算好的!弄不好你支了他也不动! 苏旭算知道为啥柳溶月当县太爷天天在衙门里泡着了!你不盯着他们,政令就出不去见月堂! 譬如苏旭昨天让吴班头严查本地铁匠,今天到衙门就惹一肚子闲气! 苏旭查铁匠一则是为老梅的银子包上有淬火油;二则那天他在殷山上分明看见有人在打造甲兵,那不就是铁匠干的吗?洞里纵然停工了,铁匠难道都封死在洞里了?他才不信!定然还在宛平县里! 谁知吴班头今天只是慢悠悠地将宛平县陈年在册的铁匠名单呈递上来:“小的已经让人去问了,各个都不曾见过陌生女子,也没人丢过淬火油料。想天下之大,咱也难查那丫头是在哪里沾到的这些东西。” 苏旭就没见过办事儿这么不走心的下级! 他强压恚怒,勉强好声儿:“吴班头,这份名册还是五年之前的!这位在册的王铁匠现在算岁数都七十三了!难道他还在打铁?这名册不准了!宛平县里定然还有其他铁匠!” 谁知吴班头也硬气,苏旭就见对方脖子一梗,竟跟自己顶上嘴了:“应该是没有了!大人您想,偌大宛平县能有多少铁匠?打菜刀打锄头用的铁匠有限,人太多了咱也养不起。” 苏旭听到这里都开始心疼柳溶月了:瞧瞧!瞧瞧这副嘴脸!合着你们就欺负月儿好说话儿是吧?看老子不整治你的!我们月儿老实巴交这一年跟你们指不定受了多大委屈!太可怜了! 他冷哼一声,板着脸问:“要是还有疏漏铁匠吴班头不曾访到,你当如何?” 吴班头大言不惭:“再没有了!大人,您可放心。” 正在这时,赵县丞匆匆捧了一册文书进来:“大人!张全宝发配的文书刑部批回来了,定了流放琼州。请问大人何时让他启程?” 苏旭深恨张全宝卖妻卖女不是东西,他冷冷地道:“等什么?越早越好!对了,那厮挨了杖责,嘴巴可干净些了?是不是还在胡言乱语攀扯王府奶娘?” 赵县丞不知道这屋里抬杠的前因后果,他微微一笑:“那倒不曾了。自从张全宝受了杖刑便不敢再攀扯贵人,趴在牢里只是不停地诅咒他在鸣玉坊那个相好儿不守妇道,不该背着他与鲁铁匠勾搭成奸……” 苏旭听了这话一拍桌子,他回头看向吴班头:“你看!谁说咱宛平就这六个铁匠?这不就还有一个鲁铁匠不在册内吗?你再敷衍塞责,本官定要杖责!” 吴班头没想到温柔腼腆、向来以理服人的堂尊大人睡醒一觉竟然变得如此厉害。 他面红耳赤:“大人,也不能犯人说有这么个铁匠他就必然是个铁匠啊。没准儿他姓鲁名铁匠呢?您身边儿不是还有个王话痨吗?” 一直侍立在侧的王话痨可逮住说话的机会,他喜笑颜开地实话实说:“不是!我真是话痨!” 然后,苏县令和吴班头异口同声:“你闭嘴!” 王话痨怪委屈地摸摸鼻子,再不出声儿了。 苏旭冷冷看向吴班头:“班头有功夫在这里胡说八道,还不如立刻出门,仔细办差!再要查不出线索,本县定然将你重责二十,让全宛平的衙役们都看看什么叫严格治下!” 眼瞅着吴班头灰溜溜地出去了,站在一边儿的赵县丞暗自桥舌不下,他心道:我们大人自从打殷山回来怎地变得如此厉害了?这要是以前,大人定然是闭着眼睛背出这回清理铺行,咱又找出多少铁匠,多少学徒,教育吴班头你那老黄历信不得了。现在可好,大人都不跟你聊这个了,人家直接举棍子了。 唉,要说吴班头也真是作妖太过,这就是挤兑得斯文公子掀了桌子! 以后跟大人面前当差,我可得讨个仔细。 皇宫清凉殿 宝祐帝好整以暇地倾听长公主对自己絮絮叨叨些家务事:“陛下,秦王家这柳氏在我面前都不知讨个仔细,可见平日如何张狂!她这夫人的侧室名分,陛下准不得!” 宝祐帝不禁三分好笑,他难得看见长姐如此嗔怪别人:“ 怎么?弟媳妇竟然如此惹大姑子心烦么?” 长公主嗤笑一声:“秦王妃杨氏才是本宫兄弟媳妇,柳氏也配么?” 宝祐帝抿嘴笑笑:“话虽这么说,可柳氏的父亲好歹是朝廷三品大员,出身也不能算低了。” 长公主脸色一肃:“谁说出身来着?我是说为人!想给皇家做有名有姓的媳妇,总要忠顺孝悌贤德不妒吧?柳氏在王府争宠,对她长姐诸多嘲弄,至于忠不忠么……陛下难道不曾听见她在我家后园都说什么昏话?依我说这样的女子还封夫人?不赐她吊死就是陛下开恩。” 宝祐帝虽然本心不喜欢这位柳二小姐,可他堂堂一国之君总不好意思跟兄弟的小老婆一般见识。既然长姐开口阻止,他自然乐得顺了姐姐心意,刁难刁难这位缺心眼儿的兄弟媳妇。 宝祐帝些微沉吟:“长姐,柳氏并无明面儿上的过错,咱们即便不在意三郎的奏请,也该给柳氏她爹三分薄面,这么驳了不好吧?” 长公主眼珠略转:“陛下聪明绝顶之人,怎会被这点微末小事难倒?您只说先帝殡天日子不久,柳氏又没有子嗣,不宜现在准奏。谁又能说出什么来?” 宝祐帝含笑点头:“长姐这主意好极了!唉,可惜姐姐是个女子,否则只论聪明权变,父皇的子嗣里当真没谁及得上姐姐。我记得小时候读书,我和三郎皆不及你。便是先帝也比姐姐逊色许多。” 长公主强颜欢笑:“陛下哪里话来?陛下才是天纵聪明。姐姐一介妇道,就算有些小小聪明也不在朝廷大局……” 宝祐帝摇头哂笑:“姐姐不必如此自谦!别个不说,弟弟能有今天,姐姐其实是帮了大忙的。”说到这里,年轻的皇帝制止了长公主不出意料的辞谢:“只是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选我?只是因为三郎的母亲太过咄咄逼人,惹了你们娘俩儿不痛快么?” 那一刻,宝祐帝确信自己看到姐姐的神情陡然变得复杂,她似是要对他说什么,可她终于又把话咽下去了。 皇帝就见长公主对自己双膝下跪,她满脸慎重地说着端正无比的废话:“陛下受命于天,忠于陛下就是忠于天命!太后与臣不过顺天应命,不敢提什么帮过陛下。” 看着眼前忠顺长跪的长姐,宝祐帝心头忽而升起了片刻迷茫。 这不是宝祐帝想听到的答案,这亦是宝祐帝意料之中的答案。 囿于这天下最最贵重的身份,他们已经不能再如幼时那般向彼此毫无保留地剖白赤子心迹。亦或者说,他们从未向彼此毫无保留地剖白过赤子心迹? 那些温情脉脉,那些棠棣情深,不过是一场无痕大梦,不过他求而不得的梦幻泡影。 想到这里,年轻的皇帝长声叹息:“好吧,朕……知道了……” 殿阁里沉默了须臾,宝祐帝躬身搀起了大长公主。 打量着眼前这位眉目与父皇有三分相似的亲生姐姐,皇帝不禁真心称赞:“姐姐聪慧明理,恪守女德,年轻寡居,矢志守节。实在堪为天下妇女表率。” 玉贞长公主怔怔看着皇上弟弟诚挚的面孔,她心头升起点滴古怪的情绪:二郎是真傻还是装傻?老三都想到要查我的入幕之宾了。皇上耳目遍及天下,他真地以为我冰清玉洁的吗? 想到这里,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给架到这里,她反而不好意思张口替沈彦玉讨个新官了。也罢,且等等再说好了。 屋子里沉默了一忽儿,长公主忽然想起一事,她斟字酌句地说:“陛下可曾听说……宛平治下殷山之上最近很不太平……听说是有炸雷劈死了三郎的家奴……” 提起此事,宝祐帝在长姐面前破天荒地烦恼抱怨:“老三怎么就不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呢?偏偏那个宛平知县还是个死心眼儿!为个砍了脑袋的民女跟他没完没了!可恨宛平知县也是个不省事的!” 大长公主脸上不言,心中暗道:这还用我说么?兄弟您把屁股下面的皇椅子让给三郎坐,他就消停啦! 宝祐帝蹙眉扶额:“也罢,哪天朕亲自去看看好了……” 宛平街头 苏旭带着王话痨溜达在宛平街头,今日县令大人要微服私访。 柳溶月不常微服私访,她在县衙里总能忙得团团乱转,出门儿也是官轿开道,正大光明。 持家理财、事必躬亲,开源节流、养老抚孤,柳溶月把宛平县当自己家那么操持,问什么什么明白,要什么什么清楚。要说天下之事一通百通,柳小姐把从小学来当媳妇儿的本事全用在当官上了,居然也是行之有效! 苏旭不行,让他当媳妇儿得让婆 家把他休了! 苏大人坚信自己修身治国平天下这套也挺不赖。杀猪杀屁股,他跟柳溶月各有各手法儿! 深秋的宛平刚下了场雨,凋零树叶片片飘零。 踏在铺满黄叶的宛平官道上,呼吸着异常清新的冷冽空气,苏旭背手看着街道两旁繁华热闹的买卖铺户,心情不禁大好:不错!我们家月儿干得当真不错!我必须克绍箕裘,不能给我们月儿丢脸! 哎,月儿也走了十来天了吧?也不捎个信儿回来,当真是在外面儿玩儿得心野了!你难道就不想我么?害我在家日夜为你担心。月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院里的菊花都开了,等你回来我定然要给你个惊喜! 哦,对了,我是出来找铁匠的,我得把月儿先放下。 跟在苏旭身后的王话痨此刻万分敬仰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县令大人。 他是越看越欢喜,越看越得意:尚书公子,一甲进士,我竟跟他混了快一年了!你看看我们这位大人,长得就这么精神!就这么漂亮!我走他身后多么风光!多么体面!大人能给我当顶马!啊!呸!当靠山!我这就叫终身有靠了我! 想到这里,王话痨不由含羞问道:“大人!您还记得咱俩头回说话儿是哪天不?” 苏旭都没往心里去:“你在我家街口的茶馆儿当伙计,咱俩打头碰脸常常见,我哪记得头回说话是哪天?怎么我还短你茶钱没给吗?” 王话痨登时就不乐意了:“大人!您是帝师家的公子,又尊贵又忙碌,就算从我眼前路过您也没跟我打过招呼!再说了,就您家那抠门儿的脾气,还有三步儿到家了,您能舍得在我这儿花钱解渴?您家白开水不有的是?我是说,我对您英雄救美的那天!您还记得不?” 此刻虽然艳阳高照,苏旭还是起了通身鸡皮疙瘩:“王话痨!你可别胡说啊!我如今是成了家的男人!最是行规步正不过。别看奶奶不在家,大人我君子慎独!大人我跟男人女人都是清清白白!你不要坏了本官清誉!” 王话痨“啧”了一声:“大人!您看您说什么呢!这我这不就是跟您遛弯儿没事儿,我恨不得跟您聊聊天儿么。大人,不是我夸您,您变了!真变了!去年年底您还不这样儿呢。还别说出门儿私访,您就是走到僻静地方儿连家都找不着。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您抓着我衣服袖子管我叫话痨哥,还让我送您回家。灯底下一照,您锦衣公子眼含热泪,嘿!那真叫我见犹怜!” 听了这话,苏旭吓得往前蹦了一步,他扭头直指王话痨的鼻子尖儿:“王话痨!你再胡说八道,咱俩就地分道扬镳!” 王话痨连忙摆手:“不!不是!大人我对您没有那个心!我是说啊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也就是您这玉树临风的大家公子泪眼朦胧地跟我说找不着道儿了,我看着心疼。这要是齐肃咧大嘴一哭,说不认识家了,我上来我就大嘴巴子抽他了。大人!我看您这当了快一年的官,您说您怎么就跟猛不丁长大了一样!我觉得您现在都不哭了。也不是,我就是看您现在这样子,我都觉得当初哭的那个不是您似的。” 苏旭料想王话痨说的是去年柳溶月和他结下的“孽缘”。苏大人对这段儿不熟,他企图含混过去:“啊。是。历练增长么……大人又不是刘备,老哭也不像话……” 王话痨看出来大人脸色不正,连忙往回找补:“对对对!大人,其实您也不用跟我不好意思。咱俩谁跟谁啊?再说当初您站在路边儿啼哭也不完全是为了迷失路途。架不住街边儿还有坏人对您觊觎不是?我看他们就是要欺负您!” 这段儿苏旭倒是不太清楚,他试探着问:“话痨……什么坏人啊?哪样儿的坏人?话痨?你怎么不说话了?” 然后,苏旭就见王话痨眼神儿发凝地看着闲晃在街角儿的几个壮汉,他都结巴了:“可……不就是那样儿的坏人么……” 苏旭顺着王话痨的眼光看过去,他不禁也有些结巴了:“那……那不是皇……皇上……” 宛平鸣玉坊街角 苏旭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他一把拽住了行窃男子的手腕,厉声呵斥:“你干什么呢?!” 那偷儿显然没想到竟然有人敢抓自己,他顿时勃然大怒,满脸凶横:“你干什么?” 这贼子四外张望,果然几个闲站街头的男子双手抱胸,已经慢慢地向这边聚拢过来。 如果现在街上站着的是柳溶月,她就算占理也会下意识后退。无奈现在是苏旭本尊在此,他从小也曾飞鹰走马、开弓射箭,虽无十成武力,也占着年轻体壮,这一下子竟把对方偷儿牢牢拽住,让他挣 脱不得。 被偷的那位是个端庄白皙的青年公子,身边跟着个衣着锦绣的无须汉子。 公子似乎没想到自己走在街上会遭了贼手,有点儿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变故。 而他的随从已经变颜变色,那锦衣青年一个巴掌摔了过去:“下贱的东西!谁的兜儿你也敢摸?” 这下儿十分强横,即便有苏旭拽着,那偷儿也给揍得一个趔趄。这一下子鼻血横流,牙齿都碎了几颗。 锦衣随从飞快将斯文公子护到身后,他眼光随意一扫周围,冷冷地问:“还有谁想挨打?只管上来!” 说来也怪,这个无须青年明明看着骨架不小,声音却嫩似少年。 苏旭再仔细看看锦衣随从身后的端秀公子,他脸色陡然变得比被逮住的偷儿还难看! 这,这,这不真是在大长公主家后花园调戏他的那个浮浪子弟倒霉皇上么?! 苏旭双膝一曲正要下跪,谁知道对方公子竟然不紧不慢地托住了自己的手肘:“免……” 第一百一十九章 炉内骷髅 宛平街头 做青年公子打扮的柳溶月现在是珠宝商人柳澄辉,她自称前些日子给宛平苏大人当过师爷,后来嫌钱少不干了! 此刻柳溶月心情十分舒畅,比在宛平当知县还要舒畅! 别看苏旭是首县之长,可天子脚下非富即贵,街上溜达个骡子都保不齐比她品级高。柳溶月看出来了,给钱不多管事儿多,当苏县令实不如当柳老板快活! 柳溶月做县令时曾与大兴县药材商人打过交道,那时候他们便邀约苏大人将来一起去做生意。商人此话并非完全客气,士农工商,以商为末,倘若能拽着官老爷一起做买卖,好歹出门不受欺负。 柳溶月女扮男装拿上了她亲手写下的县令荐书,忐忑不安地去找大兴县的药材商人,开始只是想寻些指点,谁知道对方大喜过望,立刻邀她一起去安国瞧瞧。 柳溶月揣的本钱是上次去皇宫挨骂,陛下赏赐的五百两银子。 自从收了这笔馈赠,柳溶月就彻底放弃跟皇上说理了。她当县官拼出性命把洪水拦住朝廷才给一百两,她上宫里挨顿骂皇上给五百两,可见面圣比干活儿值钱! 手持五百两纹银,柳溶月先去宛平县福彩楼宋老板那里选了五十支精致头钗,这些钗子银质一般,胜在款式精巧。她是大家闺秀,眼界大有。柳溶月做县官时一意把宋老板挖来宛平经商,就是笃定宋老板家的首饰款式别致,定能大发财源。 北直隶诸省大家闺秀稀罕的首饰样式向来是以京城马首是瞻,所以这回柳溶月牛刀小试,带了京城的首饰来北直隶贩卖。安国是北方药都、市面儿繁荣,颇有些手中有钱的妇人。如此珠宝商人模样好、梅娘嘴巧会梳妆,五十支钗子不过几日就悉数脱手。柳溶月再从安国选了上等人参、鹿茸带回到宛平又赚一笔。 柳溶月回到宛平,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彩福楼和宋老板聊了聊首饰款式,宋老板没想到这位柳公子竟然是个经营好手,听说他还是苏县令老婆的亲眷,登时心里又喜三分。不多时两人已经说好,将来必要共同发财。待柳溶月出了彩福楼,宋老板将他们送到大门以外,那个满脸堆笑的样子,便如见了财神爷。 这趟买卖做得顺风顺水,柳溶月兴兴头头地请了齐肃和媚娘去下好馆子解馋! 这种事儿不能回家再说,让苏旭那个财迷知道了,他肯拿一吊钱出来给大伙儿炖肉就算出了心头血了。 坐在宛平县最豪阔的饭馆里,柳溶月他们三个正喜滋滋地吃着喝着,忽然帘子一挑,有两个彪形大汉闯进雅间。 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指着柳溶月问:“你就是宛平县新来的那个珠宝行商么?” 齐肃当即起身,把柳溶月和媚娘掩到了身后:“你们干嘛?!” 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强装笑脸:“小相公莫惊,咱们是有些生意想与你做。”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大红锦盒递到柳溶月眼前:“小相公给掌掌眼,这个值多少钱?” 齐肃看着柳溶月等她示下,柳溶月迟疑地点了点头。 梅娘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递给夫人。 柳溶月狐疑地将锦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了副赤金打造的鸳鸯项圈。金子成色倒是不错,打造手工也算精美,这金光闪闪的项圈放在大红锦盒里更添喜气洋洋,倒仿佛谁家成亲用的聘礼一般。 柳溶月心下骇然:这又是哪家两口日子过不下去了么?干嘛不去找当铺典当? 可不知为了什么,柳溶月无端觉得这玩意儿有点儿眼熟! 她随手将项圈翻过来一看,只见首饰背面细细雕琢着四个小字“苏府之喜”。 瞧了再三,柳溶月彻底踏实了:这跟她从宛平银库里找出来的鸳鸯金镯分明是成套的!这不就是苏府娶她用的聘礼么? 柳溶月看看项圈再看看莽汉,看看莽汉再瞧瞧项圈儿,她三分好笑地问:“这位大哥您是姓狐么?” 那汉子用力摇头:“我姓白。” 柳溶月嘴上说着“失敬失敬”,心里想得却是:这必是个偷东西的毛贼!我得想个法子不用一兵一卒把他们骗到衙门里去捉住受审。原来是这帮忘八端偷了我的聘礼,白让人家狐狸精枉担了一年的虚名儿。 宛平鸣玉坊深巷 苏旭自幼就肖想过无数次传说中的君臣奏对,他去年还坚信自己必然致君尧舜:那肯定是人间最为庄严肃穆的情景,他会在华丽殿阁中向皇帝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毕生所学。 然而,苏旭万万想不到,现实竟会如此残酷无情! 当苏探花终于有机会和皇上对面 而谈的时候,他俩居然是窝在风月坊巷无人之处交头接耳,身后还隐约传来皇上随从与一众流氓的斗殴之声。 太瘆的慌了! 要不是同着皇上不太合适,苏旭都要伸手胡噜脸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很快,苏旭就欣慰地发现:我们皇上不愧是天选之子。人家到底比他放得开!最起码听着身后的惨叫,皇上的嘴角不曾微微抽搐。 二人些微尴尬地对站了一会儿,还是宝祐帝率先开了口:“那个……苏卿啊……” 苏旭连忙躬身:“臣在。” 宝祐帝说:“朕今日其实已在宛平县转悠了好久,要不是刚才险些遭了窃贼,你这个地方治理得么……也算市井繁荣,有些盛世景象……” 苏旭擦把冷汗:“终究是让毛贼惊了陛下的驾。这都是臣的过失。” 苏旭真心惭愧,虽然皇上您是个登徒子,但是我的地面儿上闹贼毕竟是我治理无方。 宝祐帝宽容一笑,然后他竟问了件让完全出乎苏旭预料的小事。 皇帝彼时满脸八卦:“苏卿啊,为什么大兴县有差役来宛平骂街呢?朕听他们骂得还挺脏的。你哪里得罪大兴县令了?还是说你们地方官员之间平常就是这么招呼的?” 苏旭万分汗颜:“回陛下的话。我们平常不这样。因为臣撬了大兴县的墙角儿,把大兴境内的富商挖到宛平县开店,以至大兴县令怀恨在心,所以派人来我们宛平骂街解恨。” 这是柳溶月当县令时候惹得麻烦,但苏旭下定决心承担所有!让皇上责罚也认了! 宝祐帝“哦”了一声,臣子间骇人的龃龉,实在超出了皇帝想象的极限:“那你们这是图什么呢?” 苏旭满脸羞赧:“图钱。”看看皇上仿佛没有听懂,苏旭垂头儿解释:“宛平遭灾、陛下恩准农不纳税,臣这是为了多收点儿商户们的铺行钱……陛下您不知道,宛平县的官学房舍再不修缮就要漏成澡堂子了……臣得找钱啊……” 宝祐帝倒吸一口凉气:地方上竟然能穷成这样儿么? 即便如此,皇上还是不大明白:“苏卿,那人家大兴县都打上门儿了,你又是如何平息纠纷的呢?朕看你也不是个唾面自干的老实人啊。” 苏旭老脸一红、实话实说:“回陛下的话,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骂街的,臣就让下属骂回去。我手下有个衙役以前是茶馆儿伙计,他惯会骂街、天下无敌。一般臣派他出阵,三五回合就能把大兴县令气到头晕目眩。万一两县对阵半天,大兴县还是虽败不溃。臣就亲自上阵,去宛、大两县的界碑边儿上手碎青砖。然后对面儿就没人敢再吭声儿了。” 宝祐帝瞠目结舌:“朕竟看不出爱卿还有这等惊人武功!难道你真能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苏旭万分惭愧:“回陛下的话,臣没那个本事。臣完全是糊弄他们。只要将青砖先用大锅蒸煮一个时辰,那么起锅之时必然砖体酥软,而且外形不塌!虽妇孺婴儿皆可以手碎之。” 宝祐帝沉默良久,终于发出一声叹息:“朕没想到,苏卿竟是个能臣。” 苏旭苦笑:“这般行事,有辱斯文。可是陛下,宛平毕竟新遭水灾,又闹瘟疫。花钱的地方多,抚恤的难处大,臣也是实在没别的法子……” 年轻的皇帝慢慢地回过身去,他沉吟良久,开口却说了些别的事情。 皇帝声音不高:“苏卿啊。不错。朕不喜欢苏师傅,连累着也不喜欢你。自你入仕,是朕故意磋磨了你的前程。可朕没想到,你在宛平的局面会是如此艰难。朕也不曾想到,你竟是个不怨不艾的贤德之人。” 虽然苏旭完全不明白自己刚做了十来天知县,如何在皇上眼里就变成了不怨不艾的贤德之人?但那不要紧,他当女人那会儿,面儿都没见过,皇上也照样夸他温柔娴淑、恪守女德。 不过皇上既然夸了,按规矩他就得客气:“陛下谬赞。臣资质鲁钝,唯有多用心力,方不负天恩。” 宝祐帝似乎有些唏嘘:“苏卿,我知道宛平地面鱼龙混杂。让你在此做官是为难你了。这样吧,你我君臣今日便打个商量。倘若你在宛平为官一任,地面不生风波,我便准你回翰林院做侍读学士如何?至于以后能否如你爹那般位极人臣,便要看你自己的修为造化了。” 苏旭万万想不到,如今的皇帝居然对自己存了这等善意! 回翰林院啊!做侍读学士!这不比当编修又强了百倍?! 此事他想了太久、盼了太久,若非听到皇帝的言语,苏旭几乎觉得此事今生已经无望 ! 须臾,万分震撼的苏旭就见年轻的天子缓缓地抬起头来,他双眸雪亮、目光炯炯地对自己说:“苏卿啊,你是聪明人。许多话此时此地我也不便说透。朕愿你深体朕意,好自为之。” 那天,苏旭失魂落魄似地陪着皇帝走出窄巷,他心神恍惚地看着外间,现在的宛平县都已经不像宛平县了,这不分明就是他走上锦绣前程的一块儿垫脚砖吗? 随即,苏旭忽然清醒了过来。他发现眼前情形不对!何止情形不对,这简直要出人命了! 皇上的随从果然武艺高强,说几句话儿的功夫,偷东西的贼子已经让内卫打得东倒西歪、满脸是血,眼看气息奄奄就要把命交代在这里了! 苏旭忽然想明白过来!偷盗之罪,罪不至死啊! 宛平县令连忙出声阻拦:“别打了!别打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宛平县是有国家法度的地方!不能滥用私刑!不能在这里闹出人命啊!” 看宝祐帝含笑摆手,那锦衣汉子这才悻悻收束长拳。 锦衣汉子狠狠啐了在地的贼人一口:“呸!若非是苏……嗯,若非这位相公为你们说情,我家主人慈悲心软,我今日便该活活打死了你们了事。” 地上众贼齐声哀求拜谢,他们万想不到自己是得罪了大内高手,只当自己不长眼惹了江湖上的狠毒角色,连带着对给他们说好话的苏旭都是感恩戴德。 宝祐帝别有深意地看了苏旭一眼,携了自己的随从翩然而去。 目送着皇上越走越远,终于再不可见,苏旭这才慢慢地回过魂来。 地上哀嚎的这几个活宝一边儿对苏旭没口致谢,一边儿互相搀扶着起来,苏旭正寻思着怎么吆喝王话痨回宛平县叫人把这帮人捆回去受审?谁知巷子里匆匆出来个五大三粗、满脸黢黑的汉子。 他扎着手往这边跑来:“前面可是孙三、冯四几位兄弟么?你们这是怎么了?” 在地翻滚的贼人见那黑脸大汉如见亲人:“这不是鲁铁匠鲁家哥哥么?我们在外遭了难,还请哥哥扶我俩去你铺子里擦把血,包包伤。” 一听“鲁铁匠”三个字,苏旭顿时就站住脚了。 他寻思:不能这么巧吧…… 那日,“热心侠义”的苏公子、公子随从王话痨和鲁铁匠连拉再扶,将受伤臭贼搬到了一处民房。 苏旭大家公子,行为矜持也就罢了。 王话痨可是茶馆儿伙计出身最会张罗不过,他进得屋来立刻忙前慢后,一边儿找床铺把伤者扶上去歇着,一边儿劝鲁铁匠去找跌打大夫过来给大伙儿看伤。 鲁铁匠本意是不让这俩陌生男子在自己家里作主,架不住炕上的熟人流血不止、呻吟不断。鲁铁匠跺脚之余,嘱咐了看着还精神些的孙三儿几句,让他盯着苏旭和王话痨不可乱走,就匆匆出门叫大夫去了。 苏旭支棱着耳朵,分明听见鲁铁匠走时牢牢锁住了大门。 他登时笃定:这是找对地方了。鲁铁匠心中没鬼,他怕什么啊? 王话痨自然知道苏旭这回出来就是要拿鲁铁匠的!如今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扒着窗户看看鲁铁匠已经走远,他正要给苏旭使眼色让大人赶紧回衙门搬兵拿人,忽见大人眉头紧锁地盯着地面脸色严峻。 王话痨顺着大人的眼光看去,只见这屋里地上点点滴滴、成滩成片,暗红发腥似是有趟血迹。他心中不由大惊:哎哟喂,我和大人这不是进了贼窝子了吗?! 害怕床上诸人看出大人神色不对,王话痨“嗨哟”一声推了苏旭一把:“少爷!左右您也不是个会伺候人儿的。不如我在这里好好看顾几位兄弟,您啊去后头给他们烧点儿开水擦拭伤口。” 说到这里,王话痨朝苏旭猛使眼色,那意思:这里有我,大人快去! 苏旭会意,起身就走。 谁知床上的孙三看出不对,他强撑着身子冷笑一声:“公子,您这是上哪儿去啊?炉子……可在后头呢!” 看孙三亮出明晃晃的匕首,苏旭理直气壮:“你干什么?我好心救你还救出不是了?再说了,我头回进这座屋子,我怎么知道灶在哪里?” 王话痨赶紧在一边儿打圆场儿:“就是就是。我们家公子,平常不进后厨,就是他自己家灶他都摸不上几手!”说到这里,王话痨朝苏旭打个眼色:“要不还是我去吧!” 苏旭点头:“你快点儿弄好,等主人家回来了咱们就赶紧回去。家中还有买卖要做。” 王话痨一阵风似地冲到了后院儿,后院儿铁炉林立、煤炭成堆,各种铁器 挂满了架子,看来这姓鲁的的确是个铁匠不假。 王话痨一边摸索后门一边心头纳闷:奇哉怪也!别人家铁匠铺架子在门口,炉子在外间,取得就是个招牌的意思。这鲁铁匠怎么把吃饭的家伙藏得恁深? 王话痨先是匆匆巡视没能找到后门,再看院墙高起实在不好翻身出去。 他不由心中咒骂:好你个铁匠!门禁森严得给牢房似的!看来你家是有猫腻! 正在心急火燎蹬着墙砖往外爬的时候,王话痨忽听后街之中有人说话:“鲁铁匠这是上哪儿去?” 那鲁铁匠嗓门豁亮:“兄弟跌伤,去寻大夫。谁知今日凑巧,出门就见陈大夫走在街上。” 王话痨听了这话,知道是跑不出去了,他连忙从墙上蹦下蹿回后院,随手打开了炉门儿预备烧水搪塞。不曾想忙中有错,王话痨随手打开的是打铁的炉子。 然后,他就见尚有红火的煤炭灰烬之中……分明有个黢黑带血的骷髅头骨……正冲自己龇着白森森的门牙…… 王话痨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觉得心都快蹦出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 心有灵犀 宛平鸣玉坊鲁铁匠家 在屋里装模作样照看伤者的苏旭突然听到门户大响,他扭头一看,就见狗熊似的鲁铁匠带了个大夫模样的男子快步进来。 苏旭心头惊骇:怎么恁快就回来了?不知道王话痨跑了没有? 鲁铁匠看屋里情形不对,立刻朝苏旭冲了过来:“那个多嘴多舌的小哥儿呢?” 苏旭一时语塞,他没想好是就此翻脸跟鲁铁匠拼了,还是对付对付给王话痨再争取片刻逃跑的功夫? 鲁铁匠显然察觉了苏旭的刹那迟疑,他满脸凶横地逼上一步:“说啊!人呢?” 苏旭嗔怒心起:现在的贼子都如此无法无天么?要是柳溶月站这儿没准怕你,少爷我可不怕!这屋里就你一个囫囵人!那四个躺在炕上,跌打大夫还未必跟你一伙儿的!我一身高腿长的大小伙子,真抡起凳子来咱俩谁倒地上还指不定呢! 就在苏大少爷一个不含糊、二个不在乎,站起身来预备挽袖子的时候,他们身后陡然传来热火朝天的吆喝之声:“大夫来了吗?是大夫来了吗?” 苏旭和鲁铁匠齐齐扭头,就见嘴也不停、手也不停的王话痨端着热水快步走来:“热水热水!愣着干嘛?赶紧给兄弟们看伤啊!” 王话痨不亏在茶馆儿干了多年,烧火弄水的本事手到擒来!况且这又不是烧水洗澡,有一盆底儿热气腾腾看着是那么回事儿就完了。 眼看跌打大夫开始围着炕上的臭贼包扎救治,鲁铁匠不曾留心他俩,站在屋角儿的苏旭就觉王话痨捅了捅自己。 然后,苏旭就听话痨伏在自己耳边嘀咕:“大人,我在铁匠炉子里找着个脑袋。” 苏旭更小声儿地回答:“巧了,我在炕底下看见个尸首。” 王话痨骇然:“这么说咱俩竟是将人凑全乎了?” 苏旭极慎重地点了点头:“大概如此。” 那就别含糊了,凶宅不可久留,遇险还不快跑? 看看鲁铁匠和跌打大夫不曾注意他俩,床上那四位就顾着“哼哼”,苏旭偷偷往门口挪了一步,王话痨也跟着挪了一步;苏旭挪了两步,王话痨跟着挪了两步;就在苏旭和王话痨亦步亦趋,即将双双蹭到门口儿的时候,鲁铁匠猛然觉醒,他“咣当”将大门关了个严严实实,满脸凶神恶煞:“你俩要跑不成?” 苏旭就见炕上缓上来点儿的臭贼这会儿纷纷要拽匕首,就连那跌打大夫都阴恻恻地看了自己和话痨一眼。 王话痨有点儿腿软,他擦把冷汗嘀咕:“大人,咱好汉子别吃眼前亏吧……” 里屋,小房儿。 鲁铁匠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反复磨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斧,他冷眉冷眼地看着站在对面儿的苏旭和王话痨,时不时从鼻子里哼出一口凉气儿。 对家儿还没说话,王话痨的牙关已经微微打颤了。 奈何苏旭从小儿就不是吃亏的人!凭什么你坐着我站着啊?你杀过人,我还监过斩呢!咱谁含糊谁? 他左右看看身边儿倒是有个马扎儿。苏旭将马扎儿勾过来,一屁股稳稳当当坐在了上面。他倒要看看鲁铁匠会把他们如何?你这座宅子纵然严实,好歹也在宛平境内,苏旭断然不信鲁铁匠能悄无声息地把他和王话痨分尸在此,就算他打不过鲁铁匠,王话痨的嗓门儿也必能把方圆三里都惊动了。 想到这里,苏旭越发有底,他满脸不悦:“鲁铁匠,我和我家随从好心好意帮忙把你兄弟抬回来救治,你不感激我俩也就算了,怎么还把我们关在屋里了?你说吧,你要干嘛?还讲不讲江湖规矩?” 鲁铁匠想不到这个白面书生竟然如此胆大,他不由呆了一呆。 他虎着脸问:“方才听我兄弟说,他们本意是要掏个公子的钱袋,是你将他的买卖撞破。如此说来咱们就是对头!” 苏旭脑子极快,他冷笑一声:“明明是你那兄弟有眼无珠!什么样儿扎手的买卖他都敢做。也不瞧瞧,那公子的手下蜂腰猿背摆明了是个会家子。他非得莽撞上冲。要不是我拦一把,你兄弟现在让人家活活打死了也说不定啊。” 王话痨连忙接上话茬儿:“就是!就是!鲁铁匠!你家兄弟让人家打得跟茄子似的你没看见啊?今天好险!要不是我们公子说好话儿,你兄弟就让人打死了!” 王话痨没想到平日闺中好女似的大人现在竟如此胆大,他站在他的身边儿都不由得挺胸抬头。反正天塌下来砸大个儿,大人比他高半个头呢! 鲁铁匠见苏旭和王话痨如此理直气壮,一时也有些犹豫:“敢问公子姓字名谁?哪里人啊 ?” 苏旭脱口而出用过的化名:“在下姓柳名澄辉,家住京城。” 王话痨心下好笑:不错,我们大人这是出嫁从妻了。只不过他嘴角还没来得及翘一翘,先知先觉的苏旭已经偷偷踹了他一脚。王话痨顷刻立正,而且面目庄严。 鲁铁匠道:“不知公子平日做何营生?” 苏旭满脸不耐烦:“原是宛平县令的师爷!无奈朝廷太抠,所以请辞不干了。” 苏旭这么说,一则是宛平县内许多人都知道苏大人身边儿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柳师爷,既然用了柳澄辉的名字,只好将这个假扮的身份也搬出来;二则么,他总不相信鲁铁匠敢对县太爷的熟人下了毒手。 鲁铁匠眼睛一亮:“此话当真?您不但识文断字,而且还跟宛平衙门有些交情?” 苏旭真心叹息:“男子汉大丈夫找了个养不活自己的营生,很有面子么?自然是真的!” 他没想到鲁铁匠竟然喜笑颜开:“原来是柳师爷!失敬失敬!” 苏旭就差翻白眼了:“别!如今我已不是宛平师爷了。您叫柳公子就行!” 鲁铁匠品着这话,眼前公子似乎对宛平知县颇有怨气,再察言观色见他神情不似做伪。鲁铁匠顿时欣喜,那么有桩买卖也许能够着落在这家伙身上。 想到这里,他笑吟吟地放下了手中的板斧,腆着脸凑了过来:“柳公子,既然您已不在衙门做事,兄弟倒有个想头儿,不如咱们哥们儿一起合伙儿发财?” 苏旭本想把这伙人抓回衙门就算了事,没想到对方还有如此一说。 他眼珠转转:“哦?如何发财?愿闻其详!” 鲁铁匠凑过来小声嘀咕:“柳公子,不瞒你说。我们兄弟这几年纵横北直隶,颇做得些无本的买卖。”他屏住呼吸,待要仔细查看苏旭脸上是否出现了惊恐厌恶的神色?谁知对方青年满脸坦然,果然是个人物。 苏旭微微一笑,铁心要套他的口供:“我却不信!想我随苏县令来此地做官也快一年了,并不曾听说哪家富户报了失盗。只怕是你吹牛。” 鲁铁匠其实头脑简单:“切!我们偷的人家统统非富即贵。哪个官员宅里不是满满金银?公子你年轻不知道,这帮人得财不正,即便是丢了东西也不敢大肆声张!所以我们这聪明买卖才平安做到如今。” 苏旭还没待如何,王话痨一张大嘴已经惊得合不上了:“还……还能这样儿的……” 看苏旭还是满脸狐疑,鲁铁匠“嘿嘿”一笑:“我空口白牙说这些公子定然不相信。我说一票大的,你准听过!失盗的人家就是你们苏县令的亲爹苏尚书!苏县令成亲的聘礼就是我们偷的!里面那柄金锭如意,做工精巧,不愧御赐之物,可让兄弟们开了眼界。唉,谁能想到苏尚书竟是个问心无愧的清官?他丢了东西还敢去报案的!当时此事当时闹得满天风雨,我们是被挤兑得没法儿才吐出一半儿扔到狐狸洞里!我们当时想着这笔财我们纵发不了,也要恶心恶心苏尚书跟他儿子!怎么样?我说得如此详细,柳公子您总信了吧?” 苏旭听了这话,邪火上撞脑门儿! 狗奸贼!原来是你们搞得鬼!你害我家差点儿户灭满门啊!要不是太后开恩,去年我和我爹差点儿跪死在宫外御街! 苏旭深吸一口气,这才勉强压下去杀心:“哦?竟有此事?我姑且信你一回。不过咱们的营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又如何能一起发财呢?” 然后,苏旭就见鲁铁匠的脸色十分古怪:“说来歹运啊!无论兄弟们如何妙手能干,做买卖总需有个识文断字、能辨贪官、能销赃物的内行人做些调度。不瞒你说,如今我们手上砸了许多好货,大佬说风声太紧不给咱们销赃。可兄弟们也要吃要喝啊。倘若你能帮我们顺顺当当将这些烫手的东西变卖,我们全伙乐意奉您做个军师。” 苏旭当时是真心奇怪了:“你们干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没个头目么?” 鲁铁匠长长叹了口气:“原是有位蒋大哥的管事的,谁知前日他让雷活活给劈死了!” 那日,在鲁铁匠、跌打大夫,以及四个互相扶持伤患的共同逼迫之下,苏旭和王话痨双双被黑布蒙眼、推上驴车。 鲁铁匠只说要带他们前去做买卖! 王话痨都吓坏了,他挨着苏旭小声儿嘀咕:“大人……他们这不是要抓咱去卖身吧?” 苏旭就是让他们黑布蒙脸,也忍不住翻好大白眼:“话痨,做人要有自知之明!韦娘为妓都没啥生意,您这模样儿能做上买卖?” 王话痨心下稍安:“也对!抓 我干活儿去就顶天儿了。” 话说到这儿,王话痨忍不住想起殷山之上那些被骗去做工的农人,也不知他们是不是都平安回家了。 唉,歹人作孽啊。 苏旭坐在车里,就觉得这一道儿上七扭八拐似乎走出去很远很远,可路面儿繁华依旧、吆喝热闹。 就在苏大人狐疑这到底是要去哪里的时候,他觉得王话痨再次凑到自己的耳边悄悄说道:“大人,他们在拽着咱们乱转,其实并没走出去多远。哎?我怎么觉得这里的吆喝声音这么耳熟呢?这不是杨大嫂铺子旁边儿的洗澡堂儿么?” 王话痨话音未落,驴车陡然停驻。 鲁铁匠一掀车帘儿,将苏旭和王话痨飞快拽了下来,他不由分说地将他俩推入了一个小小院落。 即便眼前发黑,即便晕头转向,但只闻这里熟悉的味道,王话痨就知自己到了何处!这就是杨周氏开的那间茶汤铺! 有了这个认知,王话痨胸中万般情绪齐齐上涌!他简直不敢置信:刚强谨慎的杨周氏难道和歹人是一伙的?!不能够吧?!周姐姐是多好的一个人儿啊! 王话痨晴天霹雳,王话痨万念俱灰,王话痨当时只觉天旋地转! 他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偷偷喜欢了小半年的女子……她竟然是个剽悍女贼! 王话痨少年情怀遭受重创,委屈热泪、当即涌出:“你,你骗得我好苦!” 被推搡的苏旭完全不能理解王话痨的伤心怀抱,他胡乱宽慰着他:“话痨,你哭什么啊?我没骗你!他们真不是让你卖身的!你想太多了……” 苏旭万没想到话痨听了这句,哭得更痛了:“她……她要变心了,我还留着清白干嘛……” 给强逼着坐在屋里的杨周氏这会儿也是心神忐忑,听见院子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又哭又嚎,她立刻从窗户纸窟窿觑着眼睛往细看。当杨周氏看明白了给蒙着头推进来的竟是话痨大兄弟和堂尊大人之后,这女子的心都凉了:完了!这帮包下我铺子的男子定是歹人啊!我说不让我们娘儿俩出去呢!这就是一帮坏蛋! 杨周氏素来刚毅果断,她强行稳住心神,飞快拿了个主意。 她扭过头微笑着推了推自己闺女,刻意好声好气儿只怕吓到孩子,她说:“妞儿啊,你听不听娘的话?” 看女儿怯生生朝自己点了点头,杨周氏附在闺女耳边儿嘀咕:“那你给娘办个事儿呗。你悄悄儿地从后屋儿洞子钻出去,然后往前走、上衙门,从上回娘带你去的那个后门进去,逢人就说找苗太太有事。你见到苗太太,你便跟她说……”说到这里,杨周氏看看外头清净,这才低声嘱咐:“你就跟她说,快派衙役来!我娘的铺子里,有坏人捉住了县太爷!” 让女儿再三学说无误之后,杨周氏悄悄拉着闺女从后窗翻出,她看看四外无人,飞快地挪开了墙角的一捆柴草,露出一个小小的狗洞。 杨周氏推着闺女的身子:“快,快去。去找苗太太报信儿去!找到了苗太太,她定然给你糖吃。” 杨周氏的女儿虽只几岁,倒也聪明伶俐。小姑娘从狗洞利索爬出,然后飞快地跑了。 看女儿的身影跑上大路,杨周氏这才深深地吐了口气。也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右眼直跳,只怕要大事发生。可是事到如今,怕也无用,杨周氏一咬牙一跺脚,她仗着自己院子地头儿熟,索性摸到关着王话痨的柴房后窗,她轻轻地敲了敲窗棂:“话痨兄弟在里面么?” 听屋里似有人答应,杨周氏掀起窗户飞快地钻了进去。 杨周氏万没想到,扶她打窗户上下来的竟然是梅娘和齐肃!反倒是与她最最相熟的王话痨独个儿蹲在墙角儿,哭得眼都肿了! 苏旭也想不到,当自己被鲁铁匠摘下头套、推进间小屋的时候,他竟然看到了女扮男装的柳溶月! 男装的月儿眉目如画还带着三分英挺,她很镇定地坐在桌边,仿佛真在等人谈个生意。 苏旭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月儿?!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就是让他们抓来买货的珠宝商?” 柳溶月也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见苏旭了!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满脸骇然:“难道你竟是让他们抓来跟我谈买卖的?!” 四目相对,二脸发懵。 良久,柳溶月深深叹息:“看来贼子这边儿也是没人可用了……” 苏旭感慨赞同:“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不是!他们有人咱就糟了!” 其时天已全黑,苏旭将柳溶月拉到灯下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身子无碍,他才 长出了口气:“月儿!你怎么到了这里了?可没吓着吧?” 柳溶月有些发愁:“我倒是没有吓到,只是被贼子们逼迫来这里帮忙销赃。羲和,你怎么会到了这里?难道他们竟然如此胆大,从衙门里把县太爷都抓来了?” 苏旭摇头浅笑:“才不是呢!我是存了将贼子一网打尽的心思才混到这里的。我对他们说,我叫柳澄辉,以前是宛平县官的师爷,如今嫌钱少不干了。这帮贼人觉得我奇货可居,所以才……哎?月儿,你的脸色如何这么难看?” 柳溶月满脸悲苦:“我……我也是跟他们这么说的……” 闻听此言,苏旭脸色大变,他满脸兴奋地紧紧地抓住了柳溶月的双手:“月儿!你我当真心有灵犀!” 柳溶月一把将苏旭手指甩开,她都快气疯了:“你美什么啊?咱是不是先想怎么‘身无彩凤双飞翼,也能从这儿跑出去’比较实在点儿!” 便在此刻,大门洞开。 鲁铁匠不由分说冲了进来,这红脸汉子指着对方的鼻子气得手都哆嗦了:“骗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杀声震天 宛平茶汤铺 后来就打起来了! 苏旭其实挺喜欢打架的。 穷官儿家儿子的消遣不多,托六艺里还有“射”“御”的福气,他能正儿八经找的乐子也就剩下拉弓走马。苏旭不是个纯粹的白面书生,譬如王福江就打不过他,只不过人高马大的王福江从来不好意思跟别人说。 苏旭打架的长处是豁得出去自己,他骨子里就是个豁得出去自己的人。 但是当鲁铁匠一巴掌把苏旭拍一趔趄的时候,剧烈的疼痛顷刻让苏旭懊悔了:他托大了,他能豁出去自己,他豁不出去身后的柳溶月。 然后,苏旭就看见柳溶月抡着板凳儿直眉瞪眼朝鲁铁匠冲过去了。 以苏旭的眼光看,柳溶月那两下子王八拳是真不行。可无论打架的本事怎么样,能冲过去好歹是人家的份儿心意在。苏旭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白瞎我前面定过那么多亲事!就柳溶月把我当自己人! 脑瓜子一热冲上去的柳溶月没打过架,她骂街都不会。 可当柳溶月抡起凳子的时候,她觉得这也没什么难的。 她见过雌鸟捕猎,她见过母猫扑鼠,她奶娘说咬人的蚊子都是母的!凭什么女人就得由着人欺负到脑袋上不许还手儿呢?然后她就抡着板凳儿冲上去了!她不能看着苏旭受欺负! 人说不会打牌的牌好,不会打架的手黑。 柳溶月一板凳砍下去“咣”一声就把鲁铁匠开了瓢,他们就见鲁铁匠脑袋上“滋”儿一声血就冒出来了。 鲁铁匠简直不能相信:狗熊似的自己居然让大姑娘似的珠宝商一招见了血。 苏旭直觉柳溶月是惹祸了,无奈一招得手的柳溶月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忘了自己姓个啥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柳溶月“啪”一板凳儿就又朝鲁铁匠的脸上拍过去了! 鲁铁匠这回有了防备,他一把抓住了柳溶月的手腕儿,轻轻巧巧地就把她手上的板凳儿拍飞出去。柳溶月还没明白味儿过来,白嫩嫩的手指就让对方捏住了。 鲁铁匠稍微用力,柳溶月“嗷”一声就蹦起来哭了。 她这嗓子把鲁铁匠吓了一跳,鲁铁匠没想到对方说嚎就嚎,老爷们儿这么拉得下脸儿的。 那苏旭还能在一边儿看着吗?苏旭高高蹿起,重重落下!一脚狠狠跺在了的鲁铁匠大脚豆儿上,等对方汉子捧着脚丫一声惨叫,苏旭趁乱把柳溶月揪了回来。 他百忙之中还给她擦了把脸:“别哭!” 柳溶月今天让人掐咕了才明白自己打架可能真是白给,她跟母猫、雌鸟以及咬人的蚊子大概没法儿相提并论。 托让苏旭吓唬了一年的福气,柳溶月大骇之下,还能迅速稳住心智。 她牢牢地拽着苏旭的袖子,磕磕巴巴地企图再跟鲁铁匠好说好道:“你……干嘛啊?你凶什凶?我们俩都叫柳澄辉也不犯法……我们俩都给宛平县令当过师爷还不行吗?宛平县令就爱雇叫柳澄辉的,我俩有什么办法?说起来咱大伙儿都是被那宛平县令害了,咱自己人不能挤兑自己人啊!” 鲁铁匠一嘴啐了出来:“你是不是以为我傻?谁跟你是自己人!”他沙包大的拳头一挥:“说!你俩到底是谁?为什么诓骗我们实心汉子?” 苏旭都要捂脸了:真好!您都杀人放火了,还是实心汉子! 不过既然柳溶月扯了胡话,苏旭觉得自己把话茬子接上大概无妨,咱且拖延些时候再说。 他强迫自己满脸真诚地看着鲁铁匠:“这位兄台明察秋毫。在下佩服得很。这位小公子不明就里,您别听她的!我不怕实话告诉您,她是柳澄辉。我是装的!我跟您说我就是一个打着柳师爷名头招摇撞骗的!可是招摇撞骗有什么关系呢?端方君子能帮你销赃吗?我看不如咱们坐下接着聊买卖怎么样?” 发现鲁铁匠恶狠狠地看向苏旭,柳溶月连忙为他开脱:“这位公子说得也不全是瞎话,他其实也在宛平县干过几天!不信你们带着他去宛平县打听,这事儿真金不怕火炼。” 看鲁铁匠又看向柳溶月,苏旭赶紧把柳溶月藏到自己身后:“不管怎么说,这位就是如假包换的柳师爷。” 柳溶月倏地从苏旭身后冒出头来:“我跟你们说,这位公子不是诚心骗你的!” 明显已经算不过账来的鲁铁匠头晕眼花之余,决定去他娘的! 他猛一顿足:“什么你是我是他是!你俩跟这儿耍傻小子呢?!” 苏旭和柳溶月顿时手拉手不敢说话了。 鲁铁匠盯了他俩良久,最后冷哼一声 :“我也懒得管你俩是人是鬼!干脆一刀宰了干净!” 苏旭头也不回地低声嘱咐:“月儿,待会儿你就紧紧跟着我!” 苏旭就听到柳溶月在自己身后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她的手心都冒出冷汗了。 唉,月儿在害怕。嗯!你还知道怕! 毫无征兆地,苏旭大吼一声拽着柳溶月往门口就跑。 “哗啦”一声,大门洞开! 苏旭眼前陡然一黑! 他就见门口密密匝匝堵了六条怒目横眉的大汉!虽然有一半儿拄着拐吧,但是人家块儿头在那儿摆着呢!苏旭深悔自己轻开战端,早知道对方人多势众,他从头儿就该跟他们和谈!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苏旭和柳溶月就见门口儿的大汉们互相搀扶着、满脸狞笑地,一步步向他们逼迫而来。而身后的鲁铁匠也咬牙切齿地抄起了斧子。 眼看前有瘸狼后有猛虎,苏旭把柳溶月紧紧护在怀里,他飞快地寻思:这该怎么办?我要说我是宛平县令他们能不能害怕?不行!这帮人穷凶极恶,只怕立刻会将我和月儿剁碎了分尸!算命的说我不得好死也就算了,月儿可得长命百岁! 想到这里,苏旭把心一横:干脆豁出去强闯! 他一手紧紧拉着柳溶月的手腕,一手缓缓捡起来柳溶月掉地上的凳子:今儿就今儿了吧! 无奈双拳敌不过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苏旭一个人肯定打不过对方七个!何况他还得时时顾着柳溶月的周全。很快,柳溶月就看一个个沙包大的拳头好生无情地落在苏旭的身上。 虽然挨打,虽然吃亏,可苏旭一直紧紧地把她护在身后,直到他们把他捶倒在地。 那一瞬间,柳溶月真觉得苏旭要被活活打死在这里了! 看来这是真杀实砍,柳溶月心头陡生愤怒,她反手搂住苏旭的肩膀朝那伙儿歹人大声嚷嚷:“天子脚下你们就如此胆大?!离地三尺有神明,活活打死好人,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苏旭身上好疼,心头喟叹:都什么时候了月儿还在和他们说这些?这些都是亡命的汉子,你这么说话岂非与虎谋皮?!可惜我护不住你了,终究是我没有本事。 果然,柳溶月的无能狂怒,只能换来对方无耻嘲笑:“报应?神灵?神灵在哪里?你把他叫出来报应给我看看!” 谁知歹人话音未落,门口一个剽悍男子忽然双眼一翻“嗝”地一声晕倒在地。 随着那个汉子缓慢倒下,众人就见到那人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手拿顶门杠的精神小伙儿。 精神小伙儿正是齐肃! 屋里屋外,诡异的静默只保持了须臾,这方寸之地突然杀声震天! 齐肃一脚将小屋房门踹得大开!他身后众人一拥而上! 苏旭就见:王话痨提溜着装满开水的铜壶大声嚷嚷着左冲,杨周氏举着烧火通条满脸狰狞地右突,齐肃手持顶门杠面无表情地步步前压,直眉瞪眼的媚娘双手抡着菜刀悍然断后!杨周氏家的狗都放出来狺狺不已! 王话痨今日特别勇猛,他冲进屋来高声断喝:“各位客官!开水来啦!” 然后王衙役手腕子一翻,滚烫的开水由点成线,由线成面,好均匀地朝屋内众人扇子面儿泼洒开来。 苏旭手疾眼快拽着柳溶月一个健步躲在鲁铁匠身后,然后他们就听“嗷”地一声,鲁铁匠瞬间发出杀猪褪皮般惨叫。 眼看来了救星,苏旭陡然精神一振:“怎么着?我就不是柳澄辉了,我看你能将我如何?!” 柳溶月趁乱嚷嚷:“我也不是!” 鲁铁匠恼羞成怒,举着斧子就朝他们劈来,齐肃冲过来一闷棍敲在了鲁铁匠脑袋上。 当赵县丞与吴班头失了慌张地带着宛平县全伙衙役冲到杨周氏茶汤铺的时候,院子里鸦雀无声、全后院儿黑灯瞎火。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朔风吹过寒鸦惊飞。 赵县丞的腿都哆嗦了,他颤颤巍巍地向里问道:“大人……大人?!您没事儿吧?” 吴班头的脸色更加诡异:“难道是跟鲁铁匠把性命拼了?!” 赵县丞扭过头来:“吴班头,你怎知道鲁铁匠在里面?” 吴班头吞口唾沫:“那个来报信的小丫头说的啊……” 便在此时,漆黑的小屋“吱呀”一声开了房门,黯淡黄火在屋里幽幽闪烁。 院子里火把摇摇,院子里落叶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大家就见苏大人、柳师爷、 齐肃、媚娘、王话痨和杨周氏依次灰头土脸、挂彩带伤地从小黑屋里缓步而出。他们面目凝重,他们神情肃杀,惨胜归来的沙场武将也不会比他们更凄厉,杀人无数的刽子手也不会比他们眼神儿更瘆人! 最古怪的是他们人人都揪着一个、两个头破血流的瘸腿壮汉! 赵县丞都傻了:“大……大人……你们这是让瘸子扎堆儿给讹了么……” 别人也就罢了,好容易让苏旭他们六个合力打趴下的鲁铁匠这会儿明显脑子懵了。 他惊怒嚷嚷:“胡扯什么呢?!老子这帮弟兄可是纵横北直隶的巨盗豪杰!” 此言一出,满院儿震惊:多年巨盗,一朝落网。文弱书生,信手擒贼。似苏大人这等能吏真是天上少有地上全无! 赵县丞深信不疑,只要苏大人干满这一任,市面儿上必然能比着他的事迹写出本儿《苏公案》来! 把这几个贼子押回了宛平县,苏旭好歹擦了把脸、裹了裹伤就连夜升堂。他隐约知道宛平县衙门里大概不是各个忠厚,他丝毫不肯歇息就是担心迟则生变。 苏旭命王话痨赶紧带着齐肃并黄仵作去鲁铁匠家查抄尸体;苏旭命梅娘安置杨周氏和她女儿先去衙门后宅休息;最后,苏旭让柳溶月马上回屋、赶紧睡觉! 我们月儿容易吗?出门儿做买卖,挥板凳砸人,那可是力气活儿! 至于那挨打开瓢儿的鲁铁匠么……一个皮糙肉厚的大汉矫情什么?马上拽过来受审! 宛平二堂 苏旭升座案后,听仵作黄连谷细细禀报:“回大人的话,现从鲁铁匠床下起出无头女尸一具,铁匠炉内有烧焦的女子头颅一个,头身相合。尸首项下皮肉不卷不凸,两侧锁骨不耸起皮剥。当是死后砍头。此女颈有扼痕,指甲淤血,是生前被人扼死。” 王话痨当了一年的衙役,做事已经颇有章法,此时认真回话,居然有条不紊:“大人,我们前去起尸之时已经查问了四坊邻居,街坊都说看这女子的尸首仿佛是与鲁铁匠姘居的寡妇宋梅香。” 齐肃也跟着回话:“大人,小人听说尸身可能是寡妇宋梅香,立刻带着衙役去她家叩门查问。宋寡妇家无人应门。小的们破门而入,屋内已无宋寡妇踪迹。家中寻出宋寡妇衣裳鞋子,与尸身尺寸相符。” 苏旭轻轻点头:“这宋寡妇家乡哪里?是谁家孀妇?娘家在哪儿?你们可查到了么?” 王话痨说:“里长说了,宋寡妇去年在鸣玉坊买屋置房,出手阔绰。自陈是富户小妾,家中接连死了老爷夫人,所以带着家产出门独自过活。其余街坊都不知道,若问细情还是得问她姘夫鲁铁匠。” 苏旭摸摸被鲁铁匠抽肿了的肩膀头儿,心想这熊似的男子大概是个打手,我看这人脑子不太够使,倘若能循循善诱,没准儿能从他身上寻出阴谋端倪。 苏旭朗声吩咐:“带鲁铁匠!” 好歹让宛平县大夫好歹包了包脑袋的鲁铁匠被齐肃推搡着上了二堂。 鲁铁匠其实到现在也不大明白衙门为什么逮他?就为我在茶汤铺子里殴打两个骗子?那衙门应该向着我才是啊!所以鲁铁匠理直气壮! 等他在二堂一跪,抬头看清楚上面端坐的那位眼熟大人,鲁铁匠顿时气得面红耳赤! 他气急败坏地对旁边的班头、衙役大声揭发:“这是个骗子!你们别让他骗了!这就不是个好人!” 宛平县衙役齐声断喝:“呔!不许胡扯,老爷是咱们宛平县县令!如何不是好人?!” 看鲁铁匠还在将信将疑,吴班头一脚踹到他肩上,他厉声呵斥:“上面坐着的当真是宛平知县!知道死活的你就想清楚了再回话!” 鲁铁匠脑瓜子“嗡”地一声,他心中好恨、口中嘟囔:“说什么自己是宛平师爷?你不就是个骗子吗?” 苏旭一拍桌子,对下跪鲁铁匠厉声呵斥:“鲁铁匠!你勾搭富户小妾、哄骗回家已是重罪,如今还要杀人夺产!属实罪大恶极,你还不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吴班头阴恻恻地给苏旭出谋划策:“大人!这人满脸奸佞。又摊上了人命官司,我看倘若不打,他定不能招!咱们还是大刑伺候好了!” 鲁铁匠纵然脑子不太聪明,听说自己杀人还是吓出一身冷汗:“不对!这位骗子!不是!这位大人!我什么时候杀人了?我虽然将你们臭揍了一顿,可你们几个也将我生擒活捉了啊。你们几个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啊?难道那个雌儿似的珠宝商人被我活活打死了么?” 苏旭心头有火:“呸!你也配打死柳……柳师 爷!你家中起出尸身一具!你还说自己不曾杀人?” 鲁铁匠神色莫名惊骇:“谁死我们家了?哪个兄弟伤重不治了不成?” 犯人如此狡赖,一旁记录的李司吏都听不下去了:“寡妇宋梅香死了啊!你的姘头死在你家,你还要狡赖?我劝你好好招认吧!宋寡妇真是寡妇吗?她原是谁家小妾?是不是你图谋财产,拐带良家妇女?” 谁知道鲁铁匠还急了:“我呸!她算哪门子良家妇女?她还用得着我来拐带?我今天实话告诉你们,那雌儿不叫宋香梅!她也不是什么富户人家的正经妾室!她是宛平珠宝商人查渊瑜家的丫头!唤做老梅!她做丫头的时候就不本分,成日里勾搭主子不是好货!后来主人叫人打死,主母让衙门砍头,她将家中财物卷包儿会了扭头就跑!看看查家的案子风声过了,这雌儿才奓着胆子更名换姓落户到鸣玉坊,说什么要招赘个男子安生度日?可她是能安生度日的娘们吗?晦气!与她姘靠属实晦气!” 苏旭心头一动:“你说什么?!宋梅香竟然是查渊瑜家的丫头老梅?!” 鲁铁匠坦然点头:“那还有假?这娘们素来不规矩,她明面上与我姘靠,其实暗地另有奸夫!” 苏旭马上追问:“那奸夫是谁?” 鲁铁匠迟疑答道:“听她吹嘘仿佛是个差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实在犯人 宛平二堂 鲁铁匠的招认对苏旭来说不啻心中打了个立闪。 他尽量不着痕迹地瞟了吴班头一眼,吴班头神色如常,脸上甚至有些哂笑不屑。 柳溶月没少跟他嘀咕,说吴班头虽不似李千秋那般直接蹦出来跟她犯上对嘴,一阵两伙的也肯为大人出谋划策,无奈她总觉得吴班头难搞,不像赵县丞肯与她和衷共济。 柳溶月的聪慧敏感,苏旭坚信:如果月儿觉得这人有毛病,那这人八成儿就是有毛病! 苏旭看向下跪的鲁铁匠:“你说老梅另有姘头,还是公门中人?你可知道这人姓字名谁?” 鲁铁匠多少有些憨憨:“老梅和我姘靠,怎能细说前头奸夫?不过是前些日子她煲汤时说漏了嘴,说什么那位染了时疫,又在官身不得歇着,可要好好补补。我才知道她和前头相好儿有情没断,那厮还是个公门中人。” 苏旭十分稀奇:“她都这么说了,你竟然不生嗔恨?” 鲁铁匠搔搔脑袋:“恼自然是恼的。无奈那龟公身在衙门,我也惹不起不是?何况咱也不知道他姓啥叫啥。恨也不知道该找谁啊!” 苏旭谨慎地看向身边的李司吏、赵县丞:“依二位之见,咱们该如何寻出衙门中的内鬼?” 他没想到僚属们齐齐给了他不以为然的脸色。 李千秋嗤笑:“大人。您也太认真了。这摆明了是犯人为了脱罪胡乱攀扯。您忘记那个采花贼喷粪夫人的事了?依我说,这路人就应该先打一顿再说。让他知道衙门不是说胡话的地方!” 一边儿的赵县丞也开口劝解:“大人,这个贼寇一看脑子就不怎么好使。今天还让您给开了血瓢儿。您看他眼神儿都迷迷瞪瞪的。为这么几句不经言语,咱们就不由分说清查搜检起自己人来,难免冷了兄弟们的心啊。” 苏旭刚刚沉吟。 下面站着的吴班头已经恭谨答应:“大人的吩咐,咱们自当遵从。大人,您就下令吧,咱们从谁开始查起?咱们是怎么个查法?” 冷不丁让下属将军,苏旭不由语塞。事发突然,究竟要如何追寻内鬼,他心中暂时没数儿。做了这几天的官,苏旭已经有了体会:在外面当县官跟在家当诰命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眼前这帮爷们儿应名是你的属下,但他们完全可以合起伙儿来不听你的。 在这么个略微尴尬的当儿,苏旭忽听身后的屏风轻弹一响。 那是柳溶月做官时他俩约定的记号,意思是:此事暂停追究,且先看看别的。 苏旭心中一喜:原来柳溶月没去睡觉?这个没有良心的终于知道来陪我审案了!哎?月儿你不累吗? 便在此时,屏风后面倩影一转,诗素端了碗热茶上来给大人润喉。诗素将手中茶盘子往前一递。苏旭就见小巧茶盘上放了张精致小笺,上面行楷娟秀:先审外贼,再捉内鬼。分开审问,谁招饶谁。 苏旭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了柳溶月的意思。他都要笑出来了,这世上没有恒久不变的老实人!月儿都给挤兑着学坏了。 苏旭吮口香茶,一拍桌子:“鲁铁匠!你既说不清老梅奸夫的姓名,那咱们便说说为何老梅身首异处在你的屋中?你可别说此事你不知道!你说!你是不是因妒生恨,奸出人命?” 似这等杀人官司,人犯都是诚惶诚恐,不论自己是不是凶手,都要呼一顿冤枉。 谁知道这位鲁铁匠竟然真敢一问三不知。 苏旭就看鲁铁匠脖子一梗,理直气壮:“回大人的话,老梅死在我屋里不假。可我又不是捕头衙役,我怎么知是谁把她掐死在炕上的?再说那么大一个死人在屋里,我家住宛平闹市,平常街巷人来人往,即便夜半也有不少更夫巡视。我能怎么办?我只好将这娘们儿分尸剁块儿慢慢儿烧了。谁能想到杀老梅的凶手如此有福,他杀人我焚尸,做恶还有给擦屁股的。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说得都是真的。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骗子!” 苏旭揉半天脑门子,才勉强斥责:“家里都死人了你怎么不报官呢?” 鲁铁匠就跟看个缺心眼儿似地看着苏旭:“你是不是傻?!我要是报官了,我铁匠炉子后面那些偷来的东西不就让你们看见了吗?!” 鲁铁匠此言一出,宛平县寂寂无声了好一会儿。 宛平县的这一众官吏也算审过一些案子,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什么样儿的狡黠狠辣的贼子即便没亲眼看见,多少也有些耳闻。 但是!像鲁铁匠这么藏不住话的憨人,他们真是头一回见! 天下犯人要都鲁铁匠这样儿的,那官府不就 好干了吗?鲁铁匠必须是嫌犯楷模! 平静了一会儿心绪,苏旭扭头看了看左手边儿的吴班头跟齐肃。 吴班头特别懂事儿地点了点头:“大人您放心,我这就跟齐肃上鲁铁匠家抄拿贼赃去!” 齐肃满脸忠厚地一拱手,扭头就跟吴班头去了。 苏旭再看看右手边儿的赵县丞和李司吏。 李司吏也挺有眼力见儿:“大人放心,我……我这就带这呆子去一边儿慢慢查问,先查出一份儿盗窃的口供来。待会儿跟吴班头他们起回来赃物了,小的立刻跟着核对登录。等核定出这厮到底偷了多少东西,大人就能依律判决了。” 苏旭满意点头,心想:可以啊。这刺儿头让月儿调教的已经很懂事了。 看他们全部走远,赵县丞双手一拱:“大人,您的意思是咱们暂先问偷盗的官司?女尸老梅暂且缓查?” 苏旭信心蛮有:“今日老梅尸身不过初验,只能听个大概。我想等黄仵作细勘之后,再看看可有新的线索?何况鲁铁匠已经落网,只要人是他杀的,不愁问不出来。” 赵县丞又问:“大人,堂下暂压的那六个汉子是否收监,也是等等再问?” 苏旭想着柳溶月的字条,立刻大摇其头:“不!对这伙儿人咱们要趁热打铁。让他们串供就糟了。”说着,他眼珠一转:“赵县丞,你去给我预备六个隔断小屋,寻六个聪明有见识的衙役过来!嗯,还要六个会记录的书办,咱们必须如此这般……” 赵县丞听着大人的主意新鲜有趣,便笑呵呵地下去布置了。 二堂之上,灯火通明。 苏大人铁青着脸色端坐案后,他对着下面并排跪着的六个大汉痛心疾首:“你们这六条汉子怎么好好的人不做,竟去做贼?!你们可知依本朝律法,盗窃财物杖责充军。今日大人与你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既然如此,本官就卖个人情给你们。谁先招认,谁免挨打!你们都偷了哪家?可有帮派?主使是谁?看见这些差役,这些书办了吗?你们要去跟他们好好招认!不要存丝毫抵赖之心。要是心存侥幸,想着隐瞒,你就看看你身边这些同伙,有这么多人在,你不说他说!他不说他说!你保得住一个仗义,你还能指望各个仗义?他说他躲打,你瞒你吃亏!晚说不如早说,少说不如多说!来人啊,把他们拉下去分开审问!我就坐在这里,今晚必听回话!” 那晚,宛平县衙灯火辉煌!一众衙役大干快上! 苏旭背着手儿在各屋溜达一遍,果然每个人犯都在奋勇招认,唯恐落后! 苏旭心情大好:不错!挺好!柳溶月这主意相当要得!这要是我老人家挨个亲审,天亮也问不完一半儿啊! 跟在一边儿的赵县丞拿着厚厚一沓子招供,欢喜赞叹:“果然还需群策群力!我看这一宿咱们收获颇丰。大人,不是我夸您,单大人在这儿干了三年,也不曾捉得这么多贼来。” 也许这一案注定千回百转,也许这一宿必须一波三折。 就在苏旭和赵县丞坐在二堂细看案卷的时候,他就见李千秋变颜变色地从后面转了出来。 他急匆匆地走过来说:“大人、县丞,我审出了些大事,还请二位一起过来听听。” 苏旭和赵县丞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去了三堂。 苏旭就见此刻的鲁铁匠双颊红肿、神色沮丧。 他回头看李司吏,李司吏一摊手:“大人,我知道您断案最重证据,不爱对犯人用刑。可您也见到了,此人太过蛮横糊涂,我不给他两下子,他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 见堂尊大人脸色还是不好,李司吏只得讷讷:“就让衙役们打了十个嘴巴子!大人,咱是衙门审案又不是请客清谈,怎么可能一个手指头不碰的?” 苏旭叹了口气,坐上了正位。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鲁铁匠:“我听说你还是不肯招认你谋杀老梅之事?” 鲁铁匠挨了顿打,已经明白衙门里的厉害。 他哭丧着脸说:“大人啊!我真不知道是谁宰了她。老梅这娘们儿不是好人!她害人性命,为人亏心,所以一到晚上就害怕,分外离不得野男人。以前那小白脸张全宝就是现成儿的例子。前些日子老子在殷山上打铁,谁知道她在家又招惹了什么汉子?大人请想啊,世间的男子像我这样忠厚老实心胸宽的能有几个?保不齐就有个气性大的不要当这现成活王八!” 鲁铁匠的话似乎有些道理,而且听来千头万绪,苏旭在纸张上写下“殷山”二字。 他抬头接着问:“你说老梅害人性命?她到底是如 何害人性命?她害了谁了?” 鲁铁匠“嗨”了一声:“大人,白瞎你是个骗子,穿身儿官衣儿坐在上面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儿说来就是你们衙门造孽了。” 李司吏眼珠子一瞪:“你嘴巴子又痒痒了不是?” 苏旭看了李司吏一眼,赵县丞连忙过来打圆场:“李司吏,打也打了,吓也吓了。这人眼瞅着脑子不大好使。且让大人好言好语地问问试试。” 苏旭继续问道:“你家出了人命案子,如何是我们衙门造孽?” 鲁铁匠说:“自然是为了查渊瑜那冤死的老婆胡氏啊!我听老梅说,查渊瑜是让人活活打死的,衙门非教唆她说是让胡氏药死的。她顺了衙门的意思,咬死了主母,虽然卷了查家的金银出来。可是夜夜噩梦,总看见一个疯癫道士举着胡氏的脑袋往她怀里扔……” 鲁铁匠叹了口气:“这雌儿活着的时候,便总跟我嘀嘀咕咕,说只怕有朝一日,她也得身首异处了,城隍爷爷才能饶得了她。大人啊,我跟老梅怎说也是相好一场,要是没有这句话打底儿,我也舍不得将她分尸焚烧。小人将她剁了,可真不赖小人心狠,小人这也是遂了老梅的遗愿不是?”说到这里,他竟然无限自怜地擦了把眼泪:“似我这等有情有义的痴心汉子……也是天上少有地上绝无了……” 此刻的苏旭已经顾不上那位痴心男子了,他目光冷冽地看向赵县丞和李司吏,那意思:胡氏一案,果然如此吗? 赵县丞和李司吏脸色都很难看。 李司吏低声嗫嚅:“胡氏这案,当初是单大人亲审亲问,一切过堂都极合规矩。犯人起初不招,是用了大刑。但是以审人命官司而论,单大人并不算过分。至于是否有人唆使证人诬陷,小人真格不知。”看大人还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自己,李司吏终于咬牙说道:“大人,倘若是寻常案子,市井纠纷。小的们难免收钱办事,有些手脚。但是这等人命官司,苦主家里没人死咬,凶犯没娘家维护,完全没有可捞油水之处,我们何苦从中上下其手呢?自然是公事公办。” 赵县丞素来不是主管刑名,他现在倒是挺胸抬头:“大人,确实如此。胡氏一案,小的冷眼旁观,的确是人证物证具备,单大人才判的秋决。除了这杀人流程走得实在太快了些,下官真的没看出不对来。” 苏旭继续追问下跪鲁铁匠:“你说你去殷山打铁?堂堂宛平集市,热热闹闹还没有生意给你做么?远远儿地到了殷山之上,你哪里还有买卖?” 鲁铁匠脖子一梗:“大人,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小的打铁是把好手!寻常铁匠,打锄头、打犁,小的可是会打兵刃的!有了这般手艺,自然不愁钱赚。殷山之上有位贵人,要打甲胄兵刃,把小人招揽过去日夜不停地赶工赶活儿,一个月给五两银子呢!若非前些日子,殷山雷暴,震塌了打铁的溶洞。小的还回不了家呢。唉,这要是该着我给老梅收尸。” 这铁匠此言虽然荒诞不经,苏旭和赵县丞、李司吏听了,却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能够私造甲兵的,定然非富即贵。这是何方神圣,定然要在宛平县犯这等灭门重罪啊?!太让他们地方官为难了! 鲁铁匠见上座的官员各个气色难看,他讪讪垂头:“左右她也不是个好人不是?这就是老梅遭了天谴了!” 苏旭却不肯放过鲁铁匠:“我来问你,是何方贵人让你上山打造甲胄兵刃?是谁招揽你过去赶工干活儿?那位贵人是谁?” 鲁铁匠脱口而出:“自然是蒋先大哥啊!就是那个遭雷劈死的蒋先大哥!” 苏旭心中一沉,可听了这话的赵县丞和李司吏却齐齐松了口气:这不就是个死无对证的局面吗? 苏旭微微沉吟:“哦?这蒋先大哥都让你们做些什么?” 鲁铁匠满脸崇敬:“蒋大哥那脑子好使极了!分派弟兄做事井井有条,把为非作歹当买卖那么干!他支使我们打铁的打铁、偷东西的偷东西、拐卖妇女的拐卖妇女,那叫一个各司其职!对了!您都想不到,就算采花淫贼在蒋大哥那里都有用处,谁家有好卖的美人儿,谁家有值钱的首饰,都是那淫贼冯怀仁给打听出来的!要不是你们把冯怀仁‘咔嚓’给宰了,我们这买卖还能壮大三分!” 苏旭轻轻地揉着脑门子,好耐性地问:“那么这蒋先蒋大哥就没个主使?没个上司?不能吧?” 听大人问了这话,赵县丞和李司吏齐齐脸上变色,他们一左一右地拽苏旭一角儿:“大人,大人差不多得了!” 苏旭恍若不闻,他看鲁铁匠满脸纠结地久不言语,轻蔑地道:“唉,我这话也算白问。 你个铁匠知道什么啊?人人都说你脑子不好,我看人家蒋先就算有事儿,也必不告诉你!” 鲁铁匠最吃不得这等激将,他登时怒道:“谁说我不知道?蒋大哥的主使那可是个王爷!” 看着高高在上的主审官们脸色齐齐巨变,鲁铁匠简直得意洋洋:“人家是殷山之王!” 良久,宛平县的三堂之上,传来了悠长地叹息之声。 赵县丞捂着胸前,脸色发青:“哎哟,大人,这一宿案子问得啊,不行了我心口难受……” 李司吏吞了口唾沫:“小人腿软……” 苏旭沉吟一会儿,一挥袍袖:“罢了。退堂。来日再审。” 看衙役们推推搡搡要把鲁铁匠押去大牢的时候,苏旭忽然冷冷加了一句:“这些犯人需得给我好生看守!若有死走逃亡,牢子、衙役皆是死罪!” 衙役们脸色大变,慌忙拱手称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 琴瑟和谐 宛平后宅 苏旭背着手慢慢地从三堂向后宅走去。 今日他们捉住了七个贼子,找着了一具女尸,起获的赃物正在清点,就连苏旭心心念念的殷山迷案都似渐渐有了头绪。 可苏旭丁点儿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收束一幅简陋渔网,他已经隐隐看到渔网笼罩住了狰狞的巨蛇。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对付这可怖的怪兽?他甚至不确定这世道是不是站在妖物一边的! 皇帝说,只要地面不生风波,就准他回翰林院去做个侍读学士。话是这么说,但什么叫“生风波”?苏旭觉得皇上不在意民女冤枉与否;皇上不在意宛平有多少阴私鬼祟;皇上甚至不想知道他大哥是如何驾崩的! 皇上就想顺顺当当地做他的太平天子,最好谁也别来打扰! 那么他要如何自处?僚属都吓得腿软了,他还查得下去吗? 想到这里,苏旭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觉得人间实在太过荒唐! 所以苏旭不想回屋,他觉得自己没脸去见柳溶月! 柳大人做了快一年的官,人家哪一桩不是以圣人之言为圭臬?哪一件不是奉公守法对得起天理良心?怎么轮到他这从小饱读圣贤书的做官,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呢? 苏旭信步走入了后园,他想去透透胸中闷气。 然后,他就看到柳溶月在后园打秋千。 怪不得她找他要个秋千,原来她这么会打秋千,她肯定想玩儿这个好久好久了。 柳溶月打秋千压根儿不用人推的,她直直地站在秋千彩板上,那秋千却似可如她心意般地飞到半天云里。 苏旭今日才知秋千是这么神奇的东西,它能让慈悲澄净的女孩子重新回到天上去。 或许她们原本就该在天上,这污浊的世道压根儿配不上她们! 在清清白白的月亮底下,在翠叶萧疏的桂树枝上,身处半空的柳溶月显然也看到了苏旭,她忽然向他展开可爱的笑容,她就像个仙女从云头落下。 柳溶月就着秋千落势,轻快地从踩板上蹦下来:“羲和!你回来啦!” 在皎洁的月色之下,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真心的笑脸。 她那么好看,她闪闪发光,她是春天的花,她是秋天的水,她们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清澈美好,好像来到人间就是为了涤荡这里的污浊恶气! 那一瞬间,苏旭甚至觉得只为有了这样纯真可爱的生命,人世间才不同于三恶道! 苏旭接住了柳溶月,搂着她,抱着她,闻着她身上香香的味道,苏旭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他觉得自己愿意为她跟谁把命拼了。 察觉苏旭的不对劲,柳溶月狐疑地抬起头来:“羲和?你怎么啦?” 苏旭的眼光慌乱躲闪,她那么高兴,他不想坏了她的心情。 苏旭随口支吾:“嗯……我……累了……也饿了……” 柳溶月当然明白,天到这般时刻县官才从前头回来,这必然是忙足一天。 她开心地牵着苏旭的手:“走啊!回家!月儿这回出门赚了钱了!我买了好吃的给你!” 柳溶月拉头牛似地拽着苏旭往前走,苏旭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跟着她。 柳溶月快走了几步,回头看了苏旭那难得犯傻的样子一眼,不觉“噗嗤”笑了出来。 苏旭觉得柳溶月的手好轻,她的脚步也好轻,她长长的裙摆无风自动,好像个飘荡的仙灵。在光芒暧昧的月亮下面,她瞧着他眉眼带笑,媚态盈盈。 那一刻苏旭的心忽然就软了,他好喜欢这样的日子,他不想和她分开! 一点儿和她分开的风险,他都不想冒! 宛平内宅 内宅屋里灯火温存,柳溶月这回出门经商看来真是赚了! 粗瓷碟子里少见地码着切得细细的牛肉,诗素破天荒地炒出四个菜来! 苏旭拿着饽饽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上回对着这么多碟子吃饭还是在家当大少爷的时候!他爹虽然挣得少吧,但就这一个儿子还是管饱饭的!说老实话,寻常日子他爸爸也不给他吃这么多荤腥儿! 今天就当过年了! 柳溶月满脸得意地给苏旭盛了一碗热腾腾粳米粥:“羲和慢慢吃,也不知道这几个菜对不对胃口?想吃什么你就说。月儿养你啊!” 诗素嘴都撇腮帮子上了:“还得说姑爷有福气啊。想姑爷在家长到二十多岁,有多少富户要与您攀亲,千挑万选的娶了我家小姐,如今一看果然不错!眼看都有人养了!” 柳溶月捅了诗素 一把:“谁赚钱不是一块儿吃饭?你怎么话这么多呢?” 诗素“噗嗤”一笑:“好吧好吧。我就是那么一说。小姐你别蝎蝎螫螫的,人家姑爷大人大量能跟我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柳溶月没想到苏旭居然好脾气地认了这些闲言碎语:“月儿,你就让诗素说吧。吃跟说,我占一头儿就行。你放心,我没那么霸道。咱做人得讲理。” 柳溶月坐在苏旭身边儿,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羲和,眼看着就入冬了。我觉得你该做两件新袍子,氅衣也该添一件。羲和是喜欢紫羊绒?还是想要个貂鼠儿的?等过些日子下雪了,穿得暖暖和和咱们才好一起去看梅花啊!” 苏旭嘴里的热粥差点儿从鼻子里喷出来:“你这回出去赚了多少钱啊?” 柳溶月满脸喜庆,她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头:“一百两!五百两的本钱,一百两的利。我跟首饰店老板和药材商人都说好了,年前高低再去一回!新春有钱人家应酬多,人参、鹿茸都是送礼的好物儿,可不能错失了这赚钱的机会!” 然后,热粥就真从苏旭鼻子里喷出来了。 柳溶月慌张在前面给苏旭拍胸,诗素连忙冲过来给他捶背。 柳溶月直冒冷汗:“你……你这是怎么了?” 诗素皱着眉问:“不会这么没见过钱吧?” 柳溶月才不相信:“堂堂尚书公子哪能为一百两呛死了呢?” 诗素用力给苏旭顺气:“喘气儿!喘气儿啊!姑爷,您这么死了不是给帝师丢人吗?” 好容易平稳了呼吸,苏旭小心翼翼地放下筷子,他万分谨慎地握住了柳溶月的双手:“月儿,你跟我说实话,你真不是给鲁铁匠销赃去了吧?” 柳溶月气得将手一摔:“我便是将他卖了,也卖不出一百两银子来!” 苏旭癔癔症症地看着满桌精美的吃喝,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些是真的!柳溶月太能干了!她出去经商一趟,赶上我爸爸当官忙活半年。月儿简直就是个财神爷啊!这得拿香炉供着啊! 想当初他还为了点滴小事跟她“呜嗷”喊闹,他还拿棍子追着她满院儿乱跑…… 一想到这儿,苏旭就觉得右边儿的胳膊隐隐生疼,便仿佛是他得罪星宿的业障爆发。 苏旭缓缓地将头搁在了柳溶月肩上:“月儿……人家后半辈子就铁心跟你过了……你不要负我……” 柳溶月这辈子也没得过苏旭如此好脸儿,她登时心跳加速、浑身发紧。 柳溶月胡乱地拍着苏旭的后背,她语无伦次地强行安慰:“羲和,你放心。一起、一起,咱们肯定一起。哎?苏旭,你如此待我不会是单纯为了钱吧?” 苏旭用力摇头,他吸着鼻子对她诉说衷肠:“还为了饭……” 柳溶月心里唏嘘啊:换百里奚还得用五张羊皮呢,到苏旭这儿给四个菜就打发了。果然,穷官儿家的孩子用一辈子医治贫穷。太可怜了,我以后必得好好对他! 后来,苏旭就过上了富裕人家媳妇,嗯,富裕人家相公的殷实日子! 吃得是山珍海味,穿得是绫罗绸缎,柳溶月竟然还肯给他零花钱。 苏旭公子感激涕零! 嗣后,知恩图报的苏大人黎明即起、烧水做饭,将精心预备的早点好端端地摆到桌上,再温温柔柔地提醒柳大小姐,等您睡够了别忘记用点儿早饭,然后才可心安理得地出门去给朝廷当官。 贱嗖嗖的王话痨都看不下去了:“大人,您说您这叫吃软饭不?” 苏大人满脸严肃外加语重心长:“有饭吃不错了!还要挑软挑硬!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话痨啊,不是我说你。你听你这话说的,哪有三分穷苦人家儿子的气象?不怕欺了祖先!” 王话痨一抖手:“得嘞。不亏是探花郎,什么事儿在人家那儿都能说出理来。” 齐肃私下感慨:“可见做人要积德行善。谁能想得到,满京城都起哄娶不上老婆的苏公子竟能享了妻福?” 就连苏旭自己都觉得,这就是天下最好的日子,什么样的日子都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苏大人正在感慨,忽听赵县丞匆匆推门而入:“大人,大长公主府里给夫人送了封信来。” 苏旭跟大长公主打惯了交道,心想公主这回八成也是找“自己”。他随手拆开信笺,不由脸色微变。 正在这么个当儿,王话痨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苏旭就见这家伙居然趴在自己耳边儿嘀咕:“大人,小王大人捎了信儿来……” 宛平内室 柳溶月和诗素 一边儿吃着苏旭预备的早点,一边儿随口谈天。 喝着热腾腾的米粥,夹一筷子黄澄澄的炒蛋,诗素都感动了:“小姐!不是我夸他,放眼男人堆儿里,姑爷算很不错的。您看您刚给姑爷二两银子零花儿,人家这感恩戴德的都下厨做饭了。我冷眼看着,这回你俩换过魂魄,姑爷对您和颜悦色、温柔体贴。我说句不怕您恼的,这要是表少爷,别说给二两,就是给二百两,他也当是应该的。哎哟,小姐,你不会心里还惦记表少爷吧?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柳溶月赧然垂头:“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于表哥这回事儿,不但我爹和你,就算我那后娘都看得清清楚楚。究竟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表哥从来拿我当个退路,他对我……不当真的……” 依着柳溶月想,自己都让人不当真了,诗素怎么不得劝说几句? 谁知诗素一拍大腿:“小姐!这不是正好儿吗?我看这就是天意!表少爷对您不当真,姑爷对您当真啊。别看我天天笑话他,我觉得姑爷对您可上心呢。姑爷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家里穷些,也算清贵。人家配得上您了。既然‘克妻’之说是个误会,你后半辈子就跟他好好过呗!” 柳溶月含着烧饼小声嗫嚅:“我……怎么不跟他好好过了……” 没想到人家诗素口中“啧啧”连声:“好好过你俩就该圆房啊!你当男子的时候,又闹‘断袖’又说‘不举’,把姑爷的名声糟践得差不多了。你俩要是再一辈子无子,那姑爷这辈子还能洗脱大好男儿的名誉吗?” 柳溶月顿时羞红了双颊:“诗素!你一个女孩儿家你说什么呢……” 跟梅娘、苗太太混了快一年的诗素现在可不忸怩:“我说实话呢!不圆房成亲图什么啊?人家姑爷挺清俊的一小爷们儿,你冷落他也不像话!小姐,咱就是有钱,你也不能欺负好人家的男孩子啊!” 柳溶月觉得自己就要找个地缝儿扎下去了:“可是……可是我俩换回来时说相处试试看的……这不是正相处着么……再说这种事儿……你让我怎么去跟他提……” 诗素单手托腮:“这倒是个难处!姑爷也是难搞,他那破书房就那么香么?” 夜晚书房 柳溶月被诗素架弄着梳妆打扮、穿戴一新。 她端了香茶、点心,羞答答地推开了书房的门。今天苏旭虽然回来得早,可似乎心情欠佳,他吃过晚饭就自顾回了书房,说有要紧的文牍要看。 柳溶月让诗素挑唆了整天,虽然一想起那码子事儿她还是两颊发烧。可是她自己这些日子也越发觉得,既然是两情相悦,又说好了不离不弃,那么鸳鸯合欢不也是早晚的事儿么? 唉!我便去书房探探苏旭又如何?看他忙成这个样子,我能在公事上帮帮他也是好事啊。 就这么着,隔墙花影动,玉人踏月来。 苏旭没想到这么晚了,柳溶月居然还会给自己送点心来。 说老实话,自从他家三顿有肉之后,苏旭已经不会半夜饿醒了。苏旭觉得柳溶月完全没有必要这么上赶着给马送夜料。柳大小姐这是怎么了?在我们家半夜喂骡子落下毛病了么? 不过既然人家都来了,苏旭自然含笑起身:“月儿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柳溶月把点心、热茶放在桌上,她回答得贤惠又聪明:“天儿越来越凉了,我听诗素说书房里冷,所以特地晚上过来看看要不要给你添些被褥?加个火盆?” 这等被衾之事,自柳溶月口中娓娓道来,便更显她温存体贴。苏旭不期然想到半月之前,他们还同床而卧、亲昵无比。 屋内红烛给柳溶月白皙的面庞上染了淡淡红晕,她的长发透出隐约绿意,她的嘴唇柔润泽而且柔软。所谓绿鬓红颜也不过如此,所谓软玉温香也不过如此。 苏旭忽然觉得脸热心跳。 那时他们离得那样近,近到他可以感受到她兰芷一般的呼吸,他很想抱一抱她,他很想亲一亲她,他很想和她共效于飞,鸳鸯合卺。 于是他就亲了她,于是他就抱了她,她的长发婉转在他膝上,他觉得她在他怀里化作了一泓春水。 可今日在衙门里出的麻烦事,还是让苏旭慢慢地垂下了手。 此刻他的心情重有千钧。 停在这么个要命的地方,柳溶月就是再青涩稚嫩,也觉出这里有啥不对。 她慌张地寻思:怎么了?为什么?难道苏旭真的不举?不是!我说话就这么准的么? 苏旭抚着柳溶月的漆黑长发,声音温柔:“月儿,咱们不是说好,慢慢来么?” 柳溶月伏在苏旭的膝上,乖乖点了点头:“羲和今天好累么?我瞧你脸色很差。做县官很辛苦的,可有什么我能给你帮忙的么?”她抬头看到苏旭的桌上放着一个厚厚的簿子:“你在看账?” 苏旭轻快地将账目合了起来,他笑着对柳溶月说:“大晚上的,看这个没趣儿。月儿,我今天收到了歌玲的消息。正想好好和你说说。” 柳溶月果然来了兴致:“好啊!我和诗素都惦念她呢。歌玲有了心上人就不理我们了!” 苏旭叹了口气:“这事儿说来也怪歌玲不得。她不是险些让山贼抢了亲么?娘家人吓坏了,忙不迭地将她藏到了亲戚家里,这些日子都不叫出门。王侍郎夫妇对歌玲这个媳妇儿甚是满意。他老两口也觉得山贼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歌玲姑娘还是避避煞气为上。所以歌玲这些日子不曾捎来消息,王福江说等过了年,他亲自陪着歌玲前来拜你,让你别怪歌玲失礼。” 柳溶月黯然点头:“两边的长辈都有道理。我和歌玲如同姐妹,自然不会挑剔这些小节。” 苏旭轻轻地搂住柳溶月的肩膀,摩挲了好一会儿才说:“月儿,今日大长公主捎了信来,要你做她的替身在慈寿寺斋戒三十三日,为太后诵经祈福。后天……后天吉日,长公主府便会派人来接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眼万年 宛平后宅 本朝素有成例,凡有朝廷婚丧节庆,各府诰命皆需入宫觐见服侍。 那么长公主要柳溶月去慈寿寺代她为太后斋戒祈福,说起来还算亲近恩典。 至于柳溶月愿不愿意承担这份恩典,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柳溶月自然是不愿意去的。想这一年老天爷何尝饶她消停了?好容易过几天稳当日子,家中三顿刚有了油腥,长公主居然让她去庙里吃斋念佛!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何况柳溶月如今就想在家跟苏旭厮守!她想与他谈天说地,她想在他身边写字读书,等过些日子下了雪,她还想和他围炉夜话涮锅子呢! 想柳小姐自与表哥断情,好难得才再萌春心!好巧不巧动心的对象还是自己相公!而且她相公居然还是男儿之身!似这等四角俱全的好事哪里去找? 柳大小姐真是睡到半夜都能笑醒! 如今苏旭站在她跟前,便如给老饕桌上摆了肘子!可这刚拿起筷子来,怎么朝廷还不让吃了呢?好死不死的大长公主非得让她去做一个月清心寡欲的姑子,这不是坑人吗?! 再说便要出门,去做生意不好么?替公主尽孝一个月,耽误她赚多少钱! 世人都说诰命好,只恨朝廷给得少。早知自己能挣钱,谁跟皇上混半饱? 想是这么想,公主的吩咐总不能不去。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何况是当一月差呢? 看得出柳溶月神色黯然,苏旭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月儿,不如明天我早些回来陪着你去逛好不好?等我们玩儿够了,你再去当差。想我的月儿也是可怜,自从换回魂魄,咱们还没一起出去逛过。” 不管碰上什么讨厌的事儿,身边人肯体恤自己,总是值得宽慰的好事,柳溶月噘着嘴点点头:“好吧……” 宛平街头 苏旭携了柳溶月的手,慢慢地走在宛平县最热闹的街上。 柳溶月这次出门,精心搭配月白小袖衫和蜜合马面裙,头上珠翠简单却不失雅致。她今天特意没有做男装打扮,因为做个女子,她才可和苏旭光明正大地携手出门。她想让世人都艳羡他们是极般配的一对儿! 这两天在家,梅娘时常对她夸耀,她和齐肃是如何恩恩爱爱,两人时常出去闲逛开心。 柳溶月嘴上不说,心中向往。 她总是暗自期盼,倘若她也能和苏旭畅游人间,那可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满岁月! 想到这里,柳溶月偷偷瞟向身边的苏旭,谁知苏旭也在含笑看着自己。 苏旭相貌英俊,苏旭文质彬彬,他的目光澄净,他的眉目温存。 柳溶月顷刻就害羞了,可是心头喜滋滋地如饮蜜糖! 苏旭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就是比当爷们儿的时候让他拽得跟头轱辘强许多。 很快,柳溶月就发现和苏旭出来简直不用带脑子! 他虽然刚刚变回男子不太久,他虽然不曾时常巡查宛平,可苏旭仿佛永远不会迷路,他好像哪里都认识,哪里都挺熟。如此兜兜转转,走街串巷,茶馆酒肆,凡是吃喝玩乐之处,他都隐约知道。 察觉柳溶月的诧异,苏旭赧然垂头:“今年元宵,月儿不是说要我带你出来吃喝玩乐?这一年以来,凡有机会出来,我都暗暗地想着记着,哪里的馆子菜肴精致,哪里的茶馆说书有趣,哪家戏台曲目新鲜,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带你来玩……可不是没钱,就是没空儿……”说到这里,苏旭居然有点儿脸红:“前些日子当诰命,朝廷好歹发了钱,月儿今天喜欢什么尽管点,这趟出来我请客!” 苏旭破天荒地腼腆了起来:“正月十五说要带你出来玩,不知不觉八月十五都过了,月儿,你可不怪我迟了这么久吧?” 柳溶月用力摇头:“不怪不怪!”她摇头太过用力,不觉将头上的步摇都晃歪了些许。 然后,她就觉得自己的下巴就被他轻轻抬了起来,苏旭好温柔、好熟练地帮她扶正了钗子,还理了理鬓发。 柳溶月顿时感动:有个当过娘们儿的相公真不错。搁一年前我做梦也想不到苏旭还能帮我梳头正簪。 那日,他带她品茶、他带她吃酒、他带她坐在园子里看大戏。 柳溶月从小看戏都是家里堂会,她这辈子头回坐在热热闹闹的戏园子里看最时新有趣的戏码。喝着香茶、吃着瓜子,眼看手巾板儿满园子乱飞,柳溶月眼睛都不够使了。她当县官的时候天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自然是没空来这种地方开心快乐。 不到园林不知春色如许,不上戏园 子不知人间活泼。 那日唱得是全本的《白蛇传》。台上的正旦扮相秀丽,唱作俱佳,柳溶月不知不觉看入了迷。从许仙给捉上金山寺,柳小姐便开始眼含热泪,等白娘娘水淹了金山也没寻回丈夫,柳小姐已经嚎啕大哭了。台上的角儿都没她哭得痛,白娘娘生生让柳小姐哭忘了词儿。 戏园子老板当场急眼,也没认出眼前这对儿二百五竟是县令夫妇,竟然让伙计拿棍子活活将他俩打了出来。苏旭全程尴尬赔笑,最后不得不将柳溶月强拉了出去! 站在街上,苏旭哭笑不得地给柳溶月擦脸:“别哭了!大小姐!你哭得这么痛,不知道的还当和尚把我给抓起来了。” 柳溶月吸着鼻子、抽抽噎噎:“我看那白娘娘费了那么大力气,还没救出来丈夫……实在可怜……” 苏旭让过往行人看得面红耳赤,他连忙哄她:“别哭了!别哭了!月儿我告诉你!便是来日我给抓起来了,你也不许哭成这样儿!我也不用你救!你直接扭头回娘家就算对得起我!” 听他说得好不像话,柳溶月正要顿足不依。 苏旭忽然指着不远处说:“哎!你看啊!那里有个耍猴儿的!” 这一逛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托了朝廷减免税赋的福气,灾后的宛平已经渐渐摆脱了萧索困顿。街上摩肩接踵、各色行人、各种叫卖,空气中弥漫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人间烟火,味道极暖。 柳溶月长长地呵了一口气,她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苏大人,你的宛平很好很平安。” 须臾,她觉得苏旭反握住了自己的手:“柳大人,是我们的宛平很好很平安……” 那日他俩也不知逛了多久,柳溶月只记得自己走得累极了也不愿回去。她也不知道为何今天的自己如此贪玩,贪玩到几乎有些任性。她就是想和苏旭这样手拉手地往前走,不愿有刹那须臾分开。 好在苏旭有耐性,只要她喜欢,他就陪着她一路走下去。 他们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灯都熄了,一直走到人都散了,一直走到天边雷电隐隐,一直走到柳溶月终于走不动了。 苏旭便将柳溶月默默地背了起来,他背着她稳稳地走向宛平县衙,走向他俩的小家。 这一路上,柳溶月恍惚觉得苏旭好像絮絮地嘱咐了她许多许多事。 可是她太倦了,以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她丁点儿没弄明白。 瞌睡点点中,远处有霹雳闪电,雷声滚滚,但她丝毫不怕。 有他在身边,她便什么都不怕。 宛平内宅 次日清晨,柳溶月丧气地坐在妆镜之前,她自怨自艾,她满脸哀愁,她就差蹦起来骂街了。 苏旭满脸压事儿地帮她梳头,诗素小心翼翼地给大小姐擦脸。 柳溶月噘着嘴抱怨天抱怨地:“我看这大长公主也是假孝顺!她要给太后祈福她自己去呗!让我去算怎么回事儿?太后是她妈又不是我妈!” 苏旭好言好语好安慰:“就一个月,就一个月。三十三天转瞬即过的。” 诗素也跟着劝解:“小姐,皇上家给您当诰命的钱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再说不是还有我陪着您呢吗?咱俩好好去、快快回,等回来正好不耽误张罗过年。” 柳溶月懊恼地看着诗素:“傻姑娘,你陪我有什么用啊?我这一去吃斋念佛、暮鼓晨钟。说人话就是起早贪黑,不见油腥儿。你还不如在家给姑爷做饭呢,好歹还能摸到口肉吃。可怜你跟我十来年了,何尝一个月没沾过肉味儿?咱别出丧把送殡的也埋了。” 苏旭哪能放心柳溶月自己去住庙里? 他大言不惭:“月儿,还是让诗素陪你去吧。两个人好歹有个照应。我和王话痨商量好了,这一个月我俩去吃齐肃的!” 诗素点点头:“丫鬟随主子的,大臣听皇上的。小姐当差,我去伺候,天经地义。小姐,咱俩能不能偷偷带俩牛肉烧饼进去啊?您都诰命了,姑子总不好意思搜身吧?” 苏旭慨然点头:“你别说,这倒是个法子。你俩偷吃别让人看见就好。” 柳溶月赶紧拦住:“不行,糊弄长公主我倒是黑得下良心,可跟佛祖怹老人家眼前作弊,我怕遭报应。” 便在此时,苗太太带了梅娘敲门进来。 苗太太拉着柳溶月的手几乎流泪:“我的奶奶,您这招谁惹谁了?咱怎么就奉旨出家了?” 柳溶月耐性解释:“不是出家,是去替太后祈福,一个月就回来了。” 梅娘颇会唱曲、 知道掌故,就更忧心忡忡:“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这么别扭呢?听说当初皇上让武媚娘出家,后来武媚娘改嫁皇上了;皇上让杨贵妃出家,后来杨贵妃也改嫁皇上了。可见皇上让别人出家,就是看上人家了!奶奶,大长公主怎么就忽然想起来让您出家了?这是不是皇上没憋好屁啊?” 苏旭手指一抖,心头怔忡。 柳溶月啐了一声:“出家改嫁?那也得本人愿意才行。我能给当今圣上那个脸?!” 苗太太狰狞叉腰:“对对对!看种猪流哈喇子—他也配啊!” 便在此时,宫里的皇上猛不丁打了个哆嗦,他不觉拿起手绢擦了擦嘴角的口涎。 宝祐帝心下狐疑:明明没到用膳的时光,朕这是馋什么了? 不久,窗外便传来王话痨小心翼翼的声音:“大人,奶奶,吉时已到,大长公主府里的人催促奶奶启程去慈寿寺呢。” 柳溶月愁苦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屋子里的氛围忽而就有些伤感了。虽说只去三十三日,但是柳溶月总觉得事情好像不是那样简单。 她迟疑地看向苏旭,没来由地好希望他能张口留住自己:“羲和……” 然后,她就见苏旭温柔地劝说自己:“去吧,三十三天而已,月儿很快就回来了。” 是啊,只三十三天而已,月儿很快就回来了。 柳溶月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这点儿小事,心里怎么不踏实成这个样子? 县令夫人替长公主去为太后斋戒祈福,在宛平怎说也算一桩不大不小的公事。 此刻,宛平后宅的街上已经依次排列的煊赫车马。 宛平县的赵县丞带领书办、衙役,一众官吏悉数在门口恭送。 精心梳妆的柳溶月被大长公主府中的女官搀着缓缓走向停在门口的璎珞香车。 秋风吹过,环佩玲珑,那一瞬间柳溶月几乎生出自己给逼着再次出嫁的恍惚。 好在身边还有许多熟悉面孔让她安心:诗素背着包袱,王话痨抱着行李,苗太太和梅娘捅捅咕咕地往璎珞香车上偷摸儿塞满了装着肉松奶油卷儿的点心盒子。在她们看来奶奶这一趟不是为太后祈福去了,纯粹是为国捐躯、替长公主吃素受罪去了。 古有昭君出塞,今有诰命当差。 沉鱼落雁总赶不上多带点儿饭! 子曰:吃饱喝足不想家! 咱宛平县向来过日子就是这么实惠! 马鞭声响,车轮启动。 柳溶月缓缓撩起了车帘。 车窗之外秋意迟迟、落叶翩翩、人声隐隐、尘烟袅袅。 这明明是这一年最最萧瑟肃杀的时候,唯她的心上人伫立在光影最斑驳绚烂之处,笑意盈盈地凝视着她。 他肯展颜一笑,就是春绿江南。 宛平翠华楼雅间 翠华楼是宛平县中最为豪奢阔绰的茶楼,好巧不巧地它就盖在宛平县衙后门的斜对过儿。 新进补上吏部郎中的沈彦玉定定看着窗外,他刚刚见证了一对恩爱夫妻的依依不舍,心里好生不是滋味。 坐在沈彦玉身后不远处的大长公主,懒洋洋地托腮问道:“如何?可是羡慕了?” 沈彦玉沉默了良久,才轻轻挑了挑嘴角:“各有因缘不羡人。” 玉贞长公主忽发了些许慈心:“她也曾对你一往情深。把人伤到如此,玉郎就真不懊悔?” 沈彦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真挚地看向长公主:“我真不懊悔。公主,彦玉生于名门望族的没落旁支,爹娘早早故去,我自幼看惯了冷脸,饱受亲眷欺负。我自负也有凌云之志,寒窗苦读就是为了名扬天下、上报君恩。谁知我一朝得中,更加拔剑茫然。人在朝中,无根无基,竟然莫名其妙地给打发到了边塞远地。表妹虽然对我情深,柳宅续弦的姑母却难以相容,连带着姑父也不肯为我打算。不瞒公主,彦玉纵使娶了这位如花似玉的表妹,也必然有一番胸臆难平。” 长公主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如花似玉?是了,你跟本宫混在一起,为能借光。沈郎拎得好清,要攀高枝儿就不辨妍媸了是不是?” 沈彦玉半倚在公主身边,无比爱怜地抚着公主的光华侧脸:“公主聪明睿智,身份贵重无比。怎能不让人见之心折?公主与表妹,便如观音比嫦娥。谁不想傍着观音做个善财?公主何必自贬身份……” 玉贞长公主哑然失笑:“沈大人果然心思灵巧,不愧是本宫入幕之宾。”沉吟了良久,长公主忽然轻轻地说:“只是你跟着我没名没分 、孑然不婚,日子长了难免惹人闲话。沈大人啊,本宫今天就给你个恩典,倘若来日你那表妹似我这般守了寡,你便与她覆水重收吧。” 沈彦玉脸色陡变:“公主何出此言?难道苏大人逆了圣上龙鳞?” 长公主细细地摩挲着眼前琢玉郎君的眉目:“那个傻书生呀……哪里赶得上你心眼儿活?我这回特意让柳氏替我入庙修行,就是要把她摘到个僻静地方儿,算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沈彦玉更加不解:“公主,苏相公犯了什么错?圣上最近不是对他青眼有加么?” 玉贞长公主撇嘴冷笑,却是答非所问:“你这些日子也仔细吧!秦王如今图穷匕见,正要捉我的奸夫呢!善财童子,你猜你出了事,观音大士会不会爱惜羽毛、置若罔闻?” 满意地看着琢玉郎君倏地苍白了颜色,长公主“噗嗤”一笑,她点着他的额头嗔怪:“瞧你这点儿胆色!让苏探花比下去啦!怪不得你表妹移情别恋!” 沈彦玉完全没有顾及长公主的奚落,他抓着她的手问:“公主!难道苏探花真要获罪?” 长公主眨了眨眼,满脸无辜:“我以为……你会问我咱们会不会再换个皇帝……” 沈彦玉浑身冰冷,他几乎魂飞魄散:“会……会么?” 长公主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自己保养得宜的粉嫩手掌,她真是爱煞了自己这十根翻云覆雨的纤纤玉指。 良久,大长公主才垂头笑了笑:“换个皇帝做眼中钉么?你且看着吧,如今可是有人活得不耐烦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糊涂刺客 宛平后宅门外 苏旭目送柳溶月的车马缓缓离去,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然是舍不得她走的。 他俩两情相悦、两心相知,正是耳鬓厮磨一整天还嫌昼夜迅疾的时候。如今她猛不丁离家修行一月,苏旭悲伤怅惘之余反而隐隐松了口气。苏旭自己都说不清这古怪的情绪是为了什么?亦或他其实是知道的,只是因为恐惧太深,所以他压根儿不愿意面对。 眼看长长的车马队伍终于消失街口不可复见,苏旭刚黯然神伤地转身回衙,忽然觉得有人拽了拽自己袖子。苏旭扭头一看,那是王话痨满脸慎重地戳在自己身边儿。 苏旭吓了一跳,王话痨很少满脸慎重,而且他今天居然这么慎重,可见大概有事儿。 苏旭小声儿问:“怎么了?” 王话痨一言不发地悄悄伸手左指,苏旭刚要回头,立刻被王话痨出声阻止:“别看!” 苏旭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看怎么知道是什么事儿?” 王话痨抽筋儿似地一努嘴儿:“您……就偷偷儿瞟一眼……” 苏旭听话地偷偷朝左瞟了一眼,他就看见那个去鲁铁匠家看病的跌打大夫赫然站在人堆儿中心!而且那人正冷冷瞧着自己。 向来机警的齐肃也觉不对,他快步向苏旭走来:“大人,我怎么觉得那个人不太对劲儿?” 苏旭身边儿人多、胆色一壮。他倏地扭身下令预备逮人,却见那满脸阴郁的跌打大夫飞快地挤入人群再找不着了。 苏旭与话痨、齐肃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眯起了眼睛。 深夜后宅 一灯如豆,惨白窗纸之上映着年轻官员的清晰身影,那当是勤勉用功的宛平县令还在夜读案卷。 临近二更天的时候,趴在后院墙上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飘然落地,那是一个手持钢刀的蒙面男子。他慢慢地向内宅书房摸了过去。 随着这贼离书房越来越近,趴在厨房里的王话痨一颗心也是越提越高! 终于,话痨眼见着那贼蹑足潜踪已经快要摸到大人的窗台,他陡然一拽绳子,一张渔网从天而降,将贼子牢牢绕在正中! 眼看缠住了敌人,齐肃从旮旯里箭似地蹿过去拿人!王话痨立刻点亮火把! 戳屋中一动不动个把时辰的苏旭揉着坐痛了的屁股一声咒骂,推开门扇也冲了出来。 梅娘按照白日里与衙役们约好的暗号,抄起琵琶大声弹起了“十面埋伏”! 这必须是探花家仆,发出警讯都比别人家大声儿嚷嚷显得风雅别致! 眼看着院子里火把锃亮、衙役涌入、警声阵阵,整个后院顷刻亮如白昼,而且人头攒动。 衙役不由分说拽下那人脸上的围巾,果然是白天站在人群中的那个漏网之鱼的跌打大夫! 那个被破网兜住的歹人面如死灰、将刀一扔,他仰天悲声长叹:“可叹狗官如此命大!” 苏旭冷冷看着眼前贼子,他表面端庄,心头惊骇:苏旭虽然隐约觉得前任单大人死得蹊跷,可是他真想不到,这帮人居然敢刺杀朝廷在任官员! 幸亏……幸亏柳溶月不在这里…… 按住了犯人的吴班头颠颠儿地跑了过来:“大人,这可是行刺大案,咱们是否连夜审讯?” 苏旭当时真是一脑门子官司,他微一摆手:“暂且定肘收监,押入大牢!容后再审。” 王话痨轻轻地拉了吴班头一把儿:“您还没看出来吗?今天奶奶出家,大人心烦!天儿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咱们回头再审就好了,反正这贼他也跑不了了。” 吴班头将手一抖:“也是。我可真没眼力见儿!话痨小哥儿您现在是越来越会当差了,嗯,莲花落也是越发张嘴儿就来。” 既然柳溶月和诗素都不在家,内宅还闹了刺客,那放大人独自住在这么大一后院儿好像也不太像话。王话痨和齐肃、梅娘一商量,决定仨人搬到后院儿住着。 诗素不在,梅娘自告奋勇给大人做饭洗衣裳。 既然要搬过来,自然要收拾屋子。 奶奶的卧房自然是不能住的,大人的书房也不好搬进去,诗素是个姑娘,她住的屋子搬进去男人,梅娘觉得不合适,那能住人的也就剩下平常搁东西用的厢房了。 厢房现在东西满,梅娘查点了一下儿,有四口带锁的箱子着实碍事,还有几口没锁的箱子也非常占地方。苏旭说里面是些没卖出去的草药,还有柳溶月出门做生意的行李衣衫。梅娘为人仔细,只怕奶奶不在家,短了东西说不清楚。她特意出去 找了几把黄澄锃亮的体面大锁,把没锁的箱子也锁了个严严实实。眼看诗素住的小房堆不下了,还好苗太太那里宽敞,梅娘又打发齐肃抬了几口箱子寄在赵县丞院里。 打扫好屋舍,梅娘和齐肃恩恩爱爱地搬进了厢房。 为着省一盆子炭火,苏旭干脆让王话痨搬来和自己住一个屋。王话痨自然不敢和大人睡一张床,收拾收拾铺盖就在屋里打了个地铺。 那天晚上,月华如水。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来,明晃晃地引人遐思。 苏旭躺在床上,心中感慨:前些日子我睡床上,月儿打地铺。哎,也不知月儿现在做什么呢?在庙里她住的惯不惯?如今轮到王话痨打地铺陪我……苏旭顿时想起来去年他啐到陈管家脸上的韭菜叶儿…… 苏旭翻身坐起:“话痨啊!你漱口了没?不是,你起码洗脚了吧?” 谁知王话痨自躺在了白花花的月亮底下,就像卸掉了全部精神,他闷闷地说:“洗了。” 洗了……呃? 苏旭自从认识王话痨,就没见过他如此话少。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苏旭忍不住问:“话痨?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王话痨悲苦地撇了撇嘴:“还行。” 苏旭倒吸一口凉气:话痨怎么俩字俩字地往外蹦了? 苏旭就着月色仔细观察王话痨的脸色,心里飞快琢磨:好像自从鲁铁匠家打群架回来,王话痨就偶尔失神……其间还说过什么“她变心了……我还清白有什么用……”之类的不经言语…… 苏旭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话痨!你……是不是看上人家杨周氏了?” 王话痨满脸委屈地悻悻翻身:“嗯呢!” 苏旭真没想到王话痨如此坦荡直白!可他直觉这事儿不太对劲儿,脱口而出就是规劝口吻:“话痨!不行!人家杨周氏不是寡妇。你想人家有夫之妇这不合适……” 王话痨翻了个身,满脸抑郁地打开了话匣子:“什么不合适?怎么不合适?周家姐姐的丈夫多少年不着家就很合适。我看上周家姐姐贤惠勤快心眼儿好,我怎么就不合适了?合着杨松春这爷们儿倒是好当!兄弟来闹事他扭头躲了!老婆孩子让人卖了他不回来,家里打了官司他也不回来,家里的房子地差点儿让族人分了他还不回来,就算这些他都不知道,宛平发大水,全国都知道了,他还不回来!一去多年,音讯皆无。大人!就是个公喜鹊,它还知道叼树枝子搭窝呢。杨周氏这爷们儿虽有如无!我动动心思有什么不对?难道她丈夫一辈子不回来,周姐姐就要守一辈子活寡么?寡妇活不下去还能改嫁,这么拖下去周姐姐不是比真当了寡妇还要命苦?!” 苏旭静心一想,这倒也是。 他略微思忖,想了个主意:“话痨啊,倘若杨周氏和你两情相悦,也不是全然没有法子。杨松春离家多年、音讯皆无,你便让杨周氏来衙门告状。说丈夫失踪、家贫无靠,要求改嫁。我或者能够断了她和离。” 苏旭满以为自己出了这么个好主意,王话痨必然豁然开朗,要谢自己成全。 谁知王话痨更加深沉地叹了口气:“大人啊,谢谢您这么费脑子给我出谋划策。实在是人家杨周氏自己还把自己当杨家人儿。她啊……是个难得心实的女子。即便杨松秋这么多年毫无音讯,她还年年给他做棉衣棉裤哩。那个针脚儿好哦!衣襟上还绣松枝儿呢!可见我就是痴心妄想!” 苏旭没想到杨周氏是如此坚贞的妇人,他有心安慰王话痨一番,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好言好语说些不着边儿的:“话痨啊,既然如此,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较。不如等奶奶回来了,我让她好好问问杨周氏可还有心?” 王话痨感激地点了点头:“哎,谢谢大人惦记。大人,您也早歇着吧,明天还得审贼。” 次日宛平 苏旭起个大早,没审上贼。 苏大人还没来得及上堂,他们家跟顺天府先后传来了消息:陛下新皇登基、又逢皇太后五十整寿,特别恩典三品以上诰命夫人今年过寿都赏筵席。明天即是苏旭生母一品诰命张氏夫人的生日,苏尚书要他回家为母贺寿。还得说老爹面子大,苏尚书一纸书信给了顺天府,顺天府尹惠作冠惠大人立刻准假三天,让苏县令回家探亲。 宛平县上下得知此事,纷纷下跪恭贺太夫人千秋康健。苏旭连忙把大家搀了起来。 平心而论,这可真不是个放假回家的大好时机。牢里装满了犯人,昨晚上刚抓了个刺客,县令夫人出门修行,衙门之中有个内鬼。 他 能走吗?他走了他们会不会杀人灭口?这宛平县能不能翻天覆地? 苏旭的目光从他神色各异的僚属脸上依次划过,他无比诚挚地希望他们皆是奉公守法之人。可是他不得不去,本朝以孝治天下,他不回家多少也算违旨。 这次回家,苏旭留下了王话痨和齐肃值戍衙门,一个随从都没带便同了苏府前来报信的小厮回了京城。 那日,苏县令再一次骑上了他雪白的骏马。白马打着响鼻长久地嗅着苏旭的手指,它惊喜地认出了昔日的主人!它兴奋地带着他跑上了官道!甚至不用苏旭控马,白马就一路驮着苏旭向尚书府邸跑去。 出来太久了,他们都想家了。 当苏旭再一次被识途白马带到京城家门的时候,他再一次端详了这座巍峨气派的府邸。 这玉堂金马的宅院,他住了许多年。虽然爹爹为官清廉,但一品官宅规制宏阔,还是令人折服敬仰。于这些清贵骄矜,苏旭曾经习以为常,他曾经错觉这里是世上最安全的所在!当朝一品的父亲,诰命夫人的亲娘,这二位神仙似的人物能为他解决人间大部分苦恼! 可是现在的苏旭只想苦笑,他已经确信爹娘无法再给他多少庇护,他甚至觉得自己会不幸连累家门,就连去年李夏朔的恶毒预言,苏旭都觉得保不准哪天就会实现。 想到这里,苏旭用力甩了甩头,他还是企图拖延,他不想面对惨烈。 他强行安慰着自己:我是回来给娘祝寿的,我得让母亲过个舒心的生日。 然后,苏旭就见到了母亲。 踏进府邸的大少爷,被一众仆役众星捧月般簇拥回到后宅,张氏夫人满脸慈爱地迎到了院里。 苏旭前驱三步,双膝下跪,他好真挚地唤了一声:“娘!” 张氏夫人连忙搀扶儿子的胳膊:“起来,旭儿快起来!快!扶大少爷进屋说话!” 这些日子在太太房里服侍的缃琴、墨棋连忙将苏旭搀了起来,大家亲亲热热地进了后宅。 母亲的屋子里温暖如春,母亲的目光也是温暖如春,张氏夫人轻轻地摩挲着儿子的肩膀,眼中含了热泪:“上次匆匆一别,又是数月没见。儿啊……我的儿啊……旭儿,娘如今看你……怎么比以前眼熟呢?!” 苏旭心中感动:罢了!还是我亲娘心疼我!她看出来我变回来了! 若是在变身之前,苏旭定然不和母亲坐得如此亲近,他八岁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他觉得大老爷们儿跟老娘这么热乎不合适。 可是给娘当了小一年的儿媳妇儿,苏旭忽然顿悟了:哪儿有那么多合适不合适啊?母亲是个困锁深闺的妇人,她不过企图和儿子保持些亲爱热络的关系。柳溶月顶着他的脑袋瓜子份外得宠,不是因为他妈瞎了眼、听谗言,单纯是人家柳溶月会撒娇、嘴巴甜。 苏旭是亲身体察过母亲的寂寞才明白:娘是多想跟他好好说会儿话儿。 那天,苏旭体贴地坐在母亲身边,絮絮地和老娘闲聊了良久。从在宛平县里的风俗,说到寻常百姓的生计;从这回发水的凶险,说到治疗瘟疫的艰难…… 苏旭面含微笑,学足柳溶月那耐性的腔调把这大半年出的事儿捡不要紧的娓娓道来。 这下子不但苏夫人听得入迷,时刻捂嘴浅笑、时而跟着慌急,就连刚刚下朝回家的苏尚书也坐在正妻房里听儿子说得兴趣盎然,不忍打断。苏尚书为官多年,他自然知道当个首县之长绝非如儿子说得这般轻松有趣。他也明白儿子不过是避重就轻地在哄父母开心,可看着神采奕奕的爱子,苏大人竟然凭生第一遭儿生出旭儿已经长成个大丈夫的由衷欣慰。 这感觉儿子考中功名的时候没有,儿子坐稳首县的时候没有,当他亲耳听到爱子将如许艰辛困苦以轻快活泼的语气对母亲节略说出时,苏尚书这才深深查觉……儿子真是长大了…… 得此英才,家门有幸! 那天的晚饭就摆在苏夫人房里,他们一家三口久违地热热闹闹吃了顿团圆饭。 苏夫人左边看看满脸笑容的丈夫,右边瞧瞧康泰出息的儿子,苏夫人不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想我一届妇道人家,只要夫婿儿子悉数顺遂,我这辈子还要奢求什么呢?” 苏尚书笑道:“自然是求个孙子了!”然后他大有深意地看向爱子,人的直觉就是这么奇妙,现在的苏尚书就是莫名觉得,我这个目光炯炯的儿子现在定然“行了”! 苏旭脸色一红,垂头吃饭。 他其实有些心虚、有些难过,今天的家宴太过和乐融融,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打翻了这一切富 贵美满!他生怕自己会对不住父母。 此刻,别院里忽而传来了幽幽的琵琶曲儿响,那自然是周姨娘在抱琴而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其声也哀,其调也怨。 要说这周姨娘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寻常民俗小曲儿,竟然让她唱出了闺愁韵味。 苏夫人听了这曲儿,却想起一事:“你姨娘这一曲儿,倒让我想起咱家月儿了。旭儿啊,虽然你媳妇代长公主去庙里祈福是圣上看中咱家的恩典。可是庙里终究简陋,你媳妇儿贤惠孝顺可人疼,婆婆不能亏待了她,娘已经预备了素斋、锦被、平常应用的东西,明日便就着我生日的由头给她送去,不可让她在外受了委屈。” 苏旭连忙点头称谢。 苏尚书却淡淡说了句:“旭儿还不知道吧?寒香已经定亲了,说给了你恩科同年齐良斋齐榜眼做续弦。” 苏旭“啊”了一声:“爹!那人不好!气量很窄的!” 苏尚书破天荒地白了儿子一眼:“你又不肯娶她!” 苏夫人叹口气:“我也觉得这齐榜眼岁数大了些,可是架不住你姨娘乐意,说什么寒香岁数不小,出身不高,还要如何挑拣?已经说准了月底过门。” 第一百二十六章 烈火烹油 苏府东苑 在母亲房里吃过其乐融融的晚饭,苏旭踏着月色走向久违的东苑,缃琴、墨棋提着灯笼喜滋滋地跟在少爷身边。 一年一度草木黄,家中景物依旧。唯天寒肃杀,东苑水潭在晦暗月下泛着粼粼冷光。 苏旭一路走来,目力所见都是稔熟无比,稔熟到他恍惚疑心:也许自己从来不曾离开过这座舒适庭院?也许他不曾变男变女出门做官?也许他压根儿不曾卷入过什么朝堂争斗,需要在安危之间艰难抉择…… 他多希望,这不过是自己人生最普通的一个夜晚,不操心的大少爷吃饱喝足正预备回屋躺着。柳溶月总说,如果她是尚书家独生子,她就混吃等死、万事不问。想到这里,苏旭不由苦笑:当初嫌她没出息,现在想想……这世上多少事儿不就坏在有些人太想出息了么? 三两步回到东苑,东苑亮着温柔的灯火,翠书、丹画双双站在廊前,她们是那样欣喜地看着自己。 提灯少女,几可入画。 就像盼到了浪子归家,翠书、丹画双双朝苏旭奔来,她俩连声呼唤:“少爷!您回来了!” “我的爷!想死我们了!” 见此情景,听此声音,苏旭不由鼻子一酸:她俩已有小一年不曾喊他少爷了。前些日子纵然亲亲热热,也是叫他“奶奶”! 那一刻,苏旭很想拜谢苍天,他一直以为就算八十五岁换回来,她们也得叫老太爷了…… 东苑屋里红烛高烧、火盆好旺,一切布置都还是苏旭和柳溶月离开时的模样。苏旭感动之余,破天荒地拽着丫鬟们坐炕头儿上喝茶闲聊吃蜜饯。 苏旭以前不和丫鬟们如此亲近,他觉得这样有失公子的身份。如今不会了!在后宅跟梅娘和苗太太混了这么多日子,苏旭现在手里有把瓜子儿能各路娘们儿津津有味聊小半天儿!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谁有俩脑袋不成? 那日,他们诉过了别情,说着闲话儿,正是其乐融融、亲密无间的时候,翠书忽然就伤感了:“听说少爷这回只得三天假?您再回来就得年下了吧?” 苏旭点头微笑:“嗯!到时候我和少奶奶一起回来!咱们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翠书眼圈儿发红:“少爷,丹画姐姐的娘已经说定将她领回去了。家里也订好了亲事。过了年,丹画姐姐就要过门了呢。” 丹画啐一口:“你怎不说自己?少爷,翠书明年也要家去了呢。” 缃琴、墨棋点头附和:“少爷久不回家,东苑用得人少,夫人给了我们恩典,许爹娘兄长领回去定亲呢。” “一年大二年小的不是长久之计,丹画姐姐的婆家甚好,怎不比留在这里配小厮强?” 苏旭颓然叹气:“以前少爷穷,你们伺候我受委屈。如今少爷挣钱了,大伙儿却要散了。” 翠书强颜欢笑:“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知道少爷出息了,我们去得也安心。” 丹画怪舍不得地摩挲着苏旭的袍子:“穷人家的女孩儿命贱,这些年在少爷身边儿吃得饱穿得暖,不挨打不受骂,我们心里都很感激的。能伺候到少爷做了官儿、娶了奶奶,我们才散,也算老天爷爷保佑。少爷,以后我们去了,您可要做个好官,为百姓们做主。便如书上说的那般爱民如子,才不枉我们这伙儿小民家的闺女兢兢业业伺候了您这么多年。” 苏旭慎重点头:“苏旭晓得了。姐姐们放心吧。” 次日清晨东苑 初冬的太阳悄悄爬上树梢,东苑静谧依旧。 苏旭贪恋熟悉床榻不想早起,可不用去衙门办事儿了,干嘛不多睡一忽儿? 翠书、丹画心疼少爷不忍催促,只是安静预备了盥洗的东西,无声地等着少爷自己睁眼。 苏府之中,一个容貌秀丽的姑娘端着精致点心慢慢向东苑走来。初冬寒风吹拂着她苍白的脸颊,越发显得这女孩儿面容憔悴。走到东苑门口,姑娘踟蹰了一下儿,她似乎丁点儿拿不准自己该不该来这一趟,也不知道东苑里的人是不是还想看见自己? 在廊上洒扫的翠书抬头看见是寒香来了,她强装笑脸上前招呼:“姑娘来了?赶是来给我们旭哥儿送吃的?” 周寒香讪讪地走了过来,说话声音好低:“前儿就听说旭哥哥要回家给夫人拜寿。昨天晚上他们一家子吃团圆饭,我不敢打扰。这是特意给旭哥哥做的如意饼,我记得他平常很爱吃这个点心……” 翠书连忙把食盒接了过来:“姑娘费心了。” 她俩说完了这几句,气氛忽然尴尬了起来。 自从定 了不如意的婚事,寒香哭闹了许久,后来让周姨娘一番威逼叱骂搞得尽人皆知,她就干脆不想出门了。往日那骄纵任性的小姐,如今以泪洗面,也是怪可怜的。 翠书明年也是要出府嫁人的光景了,她不由替寒香难过:要是让我嫁个那么大岁数儿的爷们儿,我也不乐意,定然哭得也这么伤心。 世道便是如此奇怪,寒香素来与东苑的丫鬟抢尖要强,大伙儿闹得不可开交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儿。可是不过一个秋冬、一个春夏,庭中的腊梅还没再长出黄嫩嫩的骨朵呢,她们的心境忽然就不一样了。 左右花儿都要谢,叶儿都要凋,青春容易过、岁月不饶人,那还有什么可吵可闹的呢? 默了一默,寒香黯然垂头:“旭哥哥旅途疲惫,想是没起吧?我先回去了。你替我问他好就是了。” 看着如此失魂落魄的寒香,向来老实巴交的翠书突然蹦出一句冒失话儿:“姑娘好久没见旭郎了吧?不如您进去屋里坐坐?” 便在此时,轩窗开启,丹画俏生生地伸出脑袋来:“是寒香姑娘吗?少爷请您进屋吃茶呢!” 苏旭昨天听母亲说寒香被许给了齐良斋便直觉不好!到晚上他与翠书她们聊天,才知寒香如今抑郁悲伤、不可自拔。可便如父亲说的,苏旭对此事完全无能置喙。别说对寒香的婚事,就是他自己的婚事,他都不能多说什么。正为如此,苏旭更觉得他不该对寒香的痛苦视而不见!人家好心来探望自己,他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世上能给女孩子的善意本就太少,帮不上别的,他好歹得给个好脸儿。 苏旭匆匆起身:“香儿,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看到久违的苏旭,寒香的眼圈儿陡然一红,她勉强自己笑得可爱:“旭哥哥!香儿给你做了点心。你尝尝啊。” 听着如此熟稔的话儿,看着眼前悲伤的人,苏旭慎重接过翠书手里的点心,拿出一块儿小口咀嚼:“嗯。点心做得十分香甜。香儿果然心灵手巧。” 寒香听了这话,忽然心中刺痛以极!她从小极少得他好言夸奖。他甚至连与她好好说话的耐心都从来欠奉!怎么如今她要成亲了,他却肯对自己轻声缓语了?当真冤孽! 看着苏旭不束不带、散发垂垂,寒香奓着胆子说:“旭哥哥,香儿……可以再给你梳一次头么?” 翠书和丹画为难地互看了一眼,寒香姑娘是有婆家的人了,跟少爷如此亲昵实不合适。 谁知苏旭想也不想地轻轻点头:“也好。麻烦妹妹了。” 寒香推着苏旭坐到少奶奶的妆奁之侧,她从妆盒里捡出只掐丝如意的插梳出来,慢慢地、慢慢地为苏旭通着头发。 寒香不舍地自镜中看着苏旭的模样,她越看越觉他长眉入鬓、唇若涂朱、冠玉脸色、俊秀端庄,这男子真真是可心合意地长到了她的心尖儿上!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就要被强逼着嫁给别人了!她不过是家人换富贵用的台阶!就连姑母都不肯救一救她! 姑母的脸色那么冷:“当年姑母也是十来岁便给逼着嫁了大我十来岁的苏状元做妾。我找谁哭来?如今让你给榜眼大人做填房哪里委屈你了?要不是我在苏家半奴半婢忍了大半辈子,怎么有你这些年的荣华富贵?你还真道自己是大家小姐了么?” 姑母的嘴里含了刀:“我知道!你是瞧上了苏家少爷。可这些年哪回不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人家瞧不上你,我有什么法儿?你还有脸同我哭天抹泪?我还没嫌你没本事丢人呢!老大不小有人要就不错了!再耽误几年名声彻底难听了!” 寒香想到这里再忍不住,点滴热泪自脸颊滑落,她觉得自己痛到心都要裂开了。 在苏旭、翠书和丹画诧异又怜悯的目光里,寒香双手捂脸“呜呜”哭着跑了出去。 东苑沉默良久,苏旭陡然站起:“既然寒香不情不愿,就不能劝劝姨娘退婚么?我去跟爹说!终究是女孩儿家一辈子的事儿。” 翠书拽住少爷:“这都是周姨娘钻牛角尖儿!跟老爷、夫人赌了气!说我侄女嫁不得探花郎为妾,就要嫁给榜眼公为妻!填房也是大娘子!新姑爷在翰院做官,少爷想进还进不去呢。夫人本来要劝,结果让姨娘气到张不开嘴。大人让夫人别管闲事,说又不是嫁他亲生女儿。” 丹画抹了抹眼角儿:“何况已经放了大定了,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便是齐榜眼立刻死了,寒香姑娘也得守个望门寡。这会儿悔婚便是成了,寒香还能嫁谁啊?” 苏旭长长地叹了口气,满腔愤懑、无可言说。 丹画心直口快:“少爷您也别想得那么惨!寒香姑娘怎说都是嫁给官宦人家做大娘子。少爷不知道,这一年您官当得好,带挈着圣上对咱家青眼了许多。自从少爷在宛平治水立功,得了皇上赏银。那位齐相公就时常来咱家坐着,巴结‘二字’都写到面皮上了!依着我说,便看在咱家权势风光的面儿上,他也不敢错待了寒香姑娘。” 苏旭听了丹画的安慰,反而凭空添了一番心事。 翠书勉强笑笑:“少爷,我们伺候您梳洗吧。今天夫人做寿,您还得去前头应酬宾客呢,怎么也得欢欢喜喜的才是道理!” 苏旭黯然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苏夫人这个生日虽不是整寿,却过得比哪个生日都来得风光! 苏府今日贺客盈门,满床皆笏。 丫鬟小厮各个忙得前仰后合,大伙儿心中齐声念佛,想上回苏府这么热闹,还是先皇登基那会儿呢!可见风水轮流转,月缺还能圆! 譬如苏夫人今天这生日,又有皇太后赏宴,又有长公主送礼,就连秦王妃都送了四个寿匣!其余命妇自然跟着随礼无数! 苏夫人精神焕发地端坐主位,心头畅快无可言说! 来拜的贵妇没有不凑趣儿的:“夫人又有当朝一品的丈夫,又有恩科探花的儿子,自己是赫赫扬扬一品夫人。这样的福气,哪里去找?除了皇太后,天下就属您了!” “便是皇太后,也伤在是个寡妇。不如夫人这有夫有子有福之人!” 苏夫人嘴上辞谢、心中得意,只觉平生扬眉吐气无过今日好景。她含笑瞥向侍立在侧的周姨娘,就见那张狂了半世的女子,如今不言不语地戳在旮旯。 苏夫人心中冷哼:凭你在我面前要强?咱俩上的从头儿就不是一张桌子! 与苏夫人同上一桌的苏尚书端坐上首,心中五味杂陈:他并不觉得今日的繁华热络是桩好事。如此门庭若市与苏尚书持盈保泰的为官之道大异其趣。无奈他是货与帝王的臣子,生死富贵并不由己。譬如去年的备受冷落,对照今日的烈火烹油,其间种种波谲云诡,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往来酬酢之间,苏尚书蹙眉看着种种礼物,只觉奢靡太过,亟需戒之在得。唯礼物中有床“福寿”满绣的锦被,针工精巧,观之不俗。 苏尚书随口一问,才知道这是自己那封了诰命的儿媳妇,在庙里念佛偷懒,上赶着给婆婆绣的。柳诰命当差回不来,礼数倒是挺周到。 柳溶月这被子做得的确不错,苏旭都有些惊了:同样是做棉被,你看人家柳溶月就绣得整整齐齐,最难得她自己还不在里面!还得说人家柳小姐手段高明!唉,月儿就是这样实心,你便是把自己装在里面回来看看,那也不错啊。 苏旭那日也是忙得不亦乐乎:又要给父母叩头拜寿、又要招待八方客人。 此刻苏旭真是万幸没把王话痨带回来,要是有那个人来疯儿在旁边儿张罗,苏府立刻就能改茶馆儿! 陈管家忽而来报:“少爷,秦王来了。” 苏府客厅 苏旭匆匆赶到客厅,就见秦王负手站在先帝所赐的“戒奢屏”前,十足玩味地打量着皇兄赠与帝师的礼物。 初冬日光并不炽烈,光线自明瓦轩窗射入内室,给年轻亲王的挺拔身姿渲染了些许晦涩。 听到了苏旭的脚步声,秦王慢慢转过头来。 虽然早就见过秦王,虽然早知秦王英俊,可当他姣好容颜完全曝露在阳光之下的时候,苏旭还是些微惊艳。秦王凤子龙孙、娇生惯养,虽已弱冠,单看来依旧是个明媚少年。 秦王慢慢地向自己走来,动静间衣袂中散出极清冽的龙涎香气。 仰望天人般尊贵的王族,苏旭不禁想起杨家坨的泥腿百姓,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缥缈:果然站在京城附近,就能看见六道轮回! 凡人日夜修行又有何用?人家精血成胎的那一刻便已经功德圆满! 秦王将苏旭上下打量了一番,含笑问道:“苏卿,别来无恙,身家可安?” 苏旭陡然魂飞魄散,莫非那莽撞刺客……竟是秦王的手笔? 秦王看出苏旭的脸色不正,但他并不觉得违和。 年轻贵胄哂笑望向新科才俊,语气不乏戏谑:“苏卿如何气色不好?难道是公事繁忙、劳累过度?需知水至清则无鱼,何况你不过区区六品,有些事你想染指只怕也是力小任重……” 苏旭忽然抬头,他满脸认真:“请秦王赐教,我宛平县内竟有何事,是我这守土有责的朝廷命官不能染指的?” 秦王面色微变:“苏卿,我怜你多年苦读,功名不易。可是你要知道,朝廷从来不缺两榜进士。自来跟对了主子才能飞黄腾达。譬如你那爹爹,不就是攀附了先帝才有今日么?” 说到这里,秦王倏地微笑,他慢慢地靠近了苏旭,几乎与他耳语:“有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今日,本王不怕与你明说!本王……即是帝王家……苏卿,那些烂事儿……你就别查了……” 苏旭陡然了打了个寒颤,他实在不敢想象,这样以苍生为刍狗的一个王爷,倘若当真做了帝王,天下会是如何?! 苏旭将牙一咬,肃了面目:“王爷放心,小臣定然忠于社稷,忠于刑律,不枉不纵、不冤平民。” 秦王也没想到,自己纡尊降贵口舌费尽,对方竟然还是铁嘴铜牙! 他薄怒心起:“苏旭,你有胆就查下去!即便孤不杀你,你道二郎能容你多口?当真痴人说梦!” 说罢,秦王拂袖而去。 而早早候在客厅外院的齐良斋却是一路小跑儿地追着秦王出去,单看他那巴狗儿似的样子,显然是迫不及待地想伺候贵人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父慈子孝 苏府客厅 苏旭目送秦王和齐良斋的背影双双远去,他没有依礼将贵人恭送出府。王爷身边已经有人了,不是么?而他苏旭是不是与秦王交好,原也不在这点儿微末礼节。只要他肯点头,何愁不是王爷座上宾? 然,那是他想要的么? 长久地玩味着那句“朝廷不缺两榜进士”,苏旭不得不认:拉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以秦王之贵、地位之尊,上赶着巴结的自然大有人在。 可是那些攀附之人就是真心实意地想辅佐贤王么?呵呵,呵呵呵…… 也不知谁才是痴心妄想! 想到这里,苏旭不由念起从蒋先家中抄出的那本密密麻麻的账册。他起初并不如何对那玩意儿上心,寻思不过是贼子分赃的烂账,来日做个判罪的证据也就罢了。柳溶月出门经商的那几日,苏旭从衙门回来独守空房、百无聊赖,便随手将这账册翻开瞧瞧。 一看之下,触目惊心! 那上面每一笔都明明白白地写着这帮贼寇何年何月从哪个官员家中偷出多少奇珍异宝,是否已经销赃。 苏旭不过看了几页,就已冷汗频频!这些朝廷大员丢了东西也不报案,可见金银珠宝都是贪赃受贿而来!秦王有了这些实在把柄在手,倒腾出来朝廷必然兴起大狱,敢问朝堂上下衮衮诸公,又有哪个是干干净净经得起查的?如此说来,就连结绿为何折磨至死,苏旭恍惚都有了答案。说不得这几年京城闹狐,便是这贵胄少年的精心布局! 可皇帝又是什么意思?他怎能安忍不动?皇上难道在等兄弟多行不义?谁知道秦王还要折腾多久才能天怒人怨?这不是把京畿百姓都豁出去了么? 而这份京城百官的把柄,竟然握在了他一个区区六品县令之手。 这要传出风声,百官谁不想杀他灭口?每思及此,苏旭都毛骨悚然! 所以他对所有人都不曾提及此事!对爹爹也没说!这便同他不能和柳溶月实说寡妇公主生了孩子是一个道理! 而事到如今,苏旭已经隐约明白了李夏朔的荒诞预言:他没准儿真会不得好死,他恐怕难免连累家门! 正恍惚间,苏旭忽听屏风背后传来一声咳嗽,他扭头看去,是父亲自戒奢屏后缓步走出。 苏尚书无比慈和地唤了一声:“旭儿……” 苏旭抢步上前:“爹爹,您来了多久了?” 苏尚书长叹一声:“我都听见了。这秦王……这秦王……嗨!” 客厅中沉默了好一会儿,苏旭就见父亲好生为难地瞧着自己:“秦王其志非小。这些年我不让你多和贵胄交际,便是为此。可事到如今,他竟然咄咄逼人,这是要绝了你置身事外的想头儿。旭儿,你有什么打算么?” 见儿子低头不语,苏尚书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脸色陡变:“旭儿,你在宛平为官,爹听说你事事过细、精明以极。便没有腌臜之事能瞒得过你的双眼。爹问你,你难道抓住了秦王的把柄?他到底做了什么?你又要如何应对?” 苏旭思忖良久,忽然将心一横! 他双膝跪地,目光炯炯地抬起头来:“爹爹,儿子有番学问想请您指点!” 苏尚书困惑地看着儿子,如今儿子进士及第,却忽然问起学问来了,定然必有别情! 苏尚书缓缓地说:“儿啊,你想说什么?” 苏旭强稳心神:“爹爹,昔日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敢问爹爹此中‘知其不可为而为’当做何解?” 此言一出,苏旭就见老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一下子坐倒在太师椅上。响鼓何须重锤?苏尚书久历宦海沉浮,苏旭就是不明白回话,他也能隐约猜到事态严峻。 良久,苏尚书长长叹息:“儿啊……他就如此胡作非为么?!” 苏旭抿了抿嘴:“伤天害理,触目惊心。” 苏尚书心惊胆战:“那么你要如何呢?” 苏旭慢慢抬起头来,他崇敬地看着父亲:“爹爹……我还记得,那时候儿还没开蒙、爹也没做太子的师傅,夏日廊下消暑、冬日对碳暖炉,爹爹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我记得爹给我讲过愚公移山、讲过夸父追日,讲过诸葛北伐,讲过韩愈谏迎佛骨……爹说,这都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他们心系天下、因为他们胸有万民,所以他们才会流芳千古。这就是圣人之道!爹!我记得您拿着我的手、教我写大字。您跟我说君子之仕,行其义也……” 苏尚书陡然眼圈发热,声音颤抖:“旭儿……旭儿你都想起来了么?你的离魂症好了? !” 苏旭膝行两步跪在父亲面前:“爹爹!我都想起来了!这一年来儿让你担心焦虑。是儿不好!这一年来,我又闹‘不举’、又好‘男风’,是我害爹爹丢尽了脸面!儿如今的顾虑就是……倘若儿再一意孤行连累了家门……我就更加对不起父母……” 苏尚书一把将儿子搀了起来。 苏旭就觉得父亲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旭儿!自你上任宛平之后,爹就再没因你丢过脸!谁说日夜巡查为百姓除妖的苏县令不是好男儿?谁说亲赴舟楫抢救灾民的苏县令不是大丈夫!是不是伟丈夫不在身体好坏,不在爱男爱女!做人做官最要紧是‘仁为己任,死而后已’!儿啊!你的心意爹明白了!有什么事,你想做便放手去做!不要顾虑家里!爹做了二十多年清官!持身谨慎,从来不曾伤天害理。爹也不愿晚节不保,坏了名声!” 苏旭心中感动、眼圈发红:“爹!可如果我坏了事……他还是上了位……史书还不是由着他们胡编乱写?乱臣贼子的骂名还不是由着他们随意安排?” 苏尚书“嘿”然冷笑:“欺世盗名能一时,还能一世么?人作孽!苍天知!儿啊!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我苏氏满门读圣贤之书,愿践圣人之言!” 那天,苏尚书无比爱惜地将苏旭拉了起来,做了二十多年严父的苏大人满眼欣慰地拍了拍儿子肩膀:“旭儿,爹未因你而蒙羞。有旭儿这样聪明仁善的儿子,爹从来都是好欢喜的……” 宛平慈寿寺 柳溶月拢着双手哼哼唧唧地念经:“若能志心归敬及瞻礼赞叹,香华衣服,种种珍宝,或复饮食……” 迷迷瞪瞪间,她就觉得身边儿的诗素捅了捅自己腰眼儿:“小姐!小姐?你流口水了……” 柳溶月癔癔症症地“哦”地一声,她擦了擦嘴角儿、满脸哀怨:“天天吃素、口中寡淡,念到‘饮食’二字难免着相。” 柳小姐看看身边跪着的诗素,不由疼惜心起:“可怜你跟着我来此修炼,不但没得法术,还摸不着油腥。你这名字我爹起得不好,叫什么‘诗素’?听着就跟吃素一般。诗素,咱俩都好可怜哦……” 诗素都要翻白眼了:“小姐!您是不是饿糊涂了?咱又不是出家一辈子,咱不是混一个月就回去了吗?忍忍,再忍忍。这经您就好好儿念吧。要不回头念云师父又不待见您。就念云那张涩脸,她那一关您可不好过!” 柳溶月索性破罐子破摔:“涩脸又如何!不过又怎地?想当初苏奶奶脸涩不涩?他手底下我都混过来了,我还在乎个姑子?她要敢拿棍子打我,我就敢躺地上打滚儿!再说慧安住持怹老人家不是对咱们不错么?前两天我偷懒给婆婆缝被子住持都容了我了。” 然后,柳溶月就听诗素絮絮叨叨地数落自己,这丫头嘴里没有油,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多唾沫:“住持对咱不错有什么用啊?县官不如现管!查你功课的不还是念云么?好小姐,快点儿念。大不了念完了,晚上咱俩回去偷吃点心去。你天天让念云师父数落着,你美得慌是怎么着?” 柳溶月愁眉苦脸:“佛祖在上,点心在下。可怜小女子在家念书,出门儿念经。合着这一年我跟‘念’字儿干上了。念云师父怎么了?谁还不是个‘念’字辈儿高人咧?” 忽然“吱呀”一声佛堂门开,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尼缓步而入。 诗素连忙合十:“念云师父来了!师父请坐,我去给师父倒茶。”说罢,她便悄悄地溜出去了,临走时给柳溶月打手势,要她好好儿应酬。 天天吃草的柳溶月如今垂头丧气:“念云师父好。” 念云女尼轻哼一声:“柳诰命,天色不早了。我来问你,这部《地藏菩萨本愿经》您念了几遍了?” 柳溶月仰起头来:“十……” 念云冷冷地说:“对着佛祖撒谎,死后就下地狱!” 柳溶月垮下肩膀、长声叹息:“一……一遍也还不曾念完……念云师父啊,这部《地藏经》一万七千零三十五个字。你们要我诚心念诵,又得读入心去。哪有那么快的?佛祖面前,不打谎语。小女子毕竟初来乍到,跟经不熟,您老就多容我些时候,咱们慢慢儿念诵不行么?” 听了如此惫懒的回复,向来严厉的念云女尼破天荒地叹了口气:“唉……我也知道让您这娇滴滴的诰命夫人进庙修行,是难为您了。谁不知您救过长公主?谁不知长公主跟您有交情?您替长公主来这里修行,按理说谁能管得了您?我也是按住持的吩咐前来督促,贫尼也没有法子啊。” 柳溶月忽然心生警觉:念云师父怎么 今天这么好说话了?不对啊,她怎么说话字字句句都扣着长公主呢? 果然,念云撩衣跪在柳溶月身边,她似是饶有兴致地跟她拉个家常:“听说您妙手回春,治好了咱们长公主的痼疾?长公主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一听问这个,柳溶月就不害怕了,她前些日子背诵了一宿苏旭给长公主的脉案、药方,自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柳溶月闭着眼睛对答如流:“长公主悲痛先帝崩殂,又长途奔波,所以突发崩漏,一病不起。” 念云师父却似不太甘心:“诰命此话当真?我怎么听说长公主是……”她看了看左右无人,悄声低语:“我怎么听说,长公主是在路上生了个孩子……” 柳溶月大惊失色:“哪有此事!” 念云法师“嘿嘿”冷笑:“诰命倒是对长公主忠心耿耿,可是长公主呢?为了孝顺她娘,把你们小夫妻生生拆散,不由分说把您扔到庙里受苦,连您婆婆做寿也不放您回去。阿弥陀佛!普天之下,谁不替您抱屈?您还替她瞒着这等丑事做什么?” 柳溶月想不到一个女尼这么爱说三道四!可这等大事她怎能胡说八道呢? 柳溶月老实巴交地回复:“长公主真是劳累崩漏。再说长公主居孀多年,如何会有孩子?师父想差了。” 念云将嘴一撇:“你就是不敢实说罢了。咱们这是在庙里,佛祖在上,说瞎话那是要下拔舌地狱的。诰命可敢拿身家性命发誓,刚才没有扯谎?” 倘若此刻跟念云聊天的是苏旭,他心有顾忌,定然不敢对佛发誓。 可这是从头儿不知出了啥事儿的柳大姑娘,人家理直气壮:“如何不敢?佛祖在上!长公主就是突发崩漏之症、来势汹汹,又急又险。念云师父,长公主旅途重病已经够可怜的了,咱们同为女子,您还是修行之人,可不能污人名誉啊。” 念云被柳溶月如此一说,气色登时难看:“诰命既然如此铁口钢牙,你便好好在这儿念经吧。你可是对佛发了誓的,我瞧你遭不遭报应。” 柳溶月莫名其妙地看着念云发怒离去,心想:这位师父怎么想的?非得让人家长公主有私生子才称你心?与你有什么相干啊? 想到这里,柳溶月抬头看佛,认真叩拜。她是真不相信长公主那样尊贵女子会有什么私生孩子,她更觉得污蔑妇女名誉才是该下拔舌地狱的口业重罪。别说长公主没有此等丑事,便是真有,也不能说! 屏风之后,慧安住持神色不安地看向长公主:“阿弥陀佛。没想到长公主今日光降,竟是如此!可见佛祖神通,不可思议。只是今日局面,长公主看要如何发落才好?” 长公主凝重点头:“我就说有鬼,你还不相信。你身边那个不学好的徒弟终究露了本相!也罢了,先让她跟她主子好好回报了此事吧。过些日子,你尽可将她送到后山上专心为太后诵经祈福,了此残生。佛祖还有威严相,老尼姑也不可太心慈面软。” 慧安面露不忍之色,还是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大长公主略微沉吟:“这个小苏夫人着实厚道,本宫想给她些恩典。住持代本宫去问问,她可有什么心愿?唉,便是她还记挂着旧人,本宫也不是不能成全。” 那日,慧安住持将柳溶月领入了一间大殿,殿中供奉海灯无数。 慧安老尼声音慈和:“诰命啊,咱们慈寿寺是本朝慈圣太后所建,其中供奉的九莲菩萨庇护妇女、灵验无比,贵妇民女皆来参拜。你来看,菩萨面前的这些大大小小海灯,便是她们许下的愿心。天下女子皆视菩萨如母,最最隐晦的心思都不会瞒着菩萨。” 柳溶月对着慈眉善目的菩萨合十拜拜,然后顺着慧安师太的手指看向那些光明海灯。 慧安尼指点着解释:“这座最大的海灯是太后所点,太后希冀永享荣华;这座次些的,是大长公主的愿心,长公主想要青春永驻;这一座是秦王妃为小世子求平安聪慧;这座小的是您妹妹柳夫人求早生贵子;这座是林侯夫人求侯爷不纳妾室;这座是富户夫人求跟小叔分家;这是花魁求脱籍;这是民女想贵婿……”说到这里,慧安的眼神柔软:“世间女子的想头各个不同,所求也是千奇百态。譬如前些日子有个寡妇日思夜想要改嫁美男。她真心祝祷、点燃佛灯,菩萨便当真顺了她的心愿,让她改嫁了个潘安似的相公。诰命来此修行一趟,深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归。今日便是许愿的吉日,你可有什么心愿,要求九莲菩萨答允?” 这老尼简直循循善诱:“什么心愿都行,不必有什么碍口忌讳。菩萨神通,不可思议。出了这个大门,你的心愿无 人能够知晓,诰命便只当是说给亲生母亲知道。” 柳溶月心有所感,她轻盈下跪,双手合十:“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元通入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无比虔诚地同菩萨许罢了愿心,柳溶月兴兴头头地看向慧安住持:“师父啊,我只愿和我丈夫天长地久,白首与共。” 坐在后殿的大长公主听了柳诰命如此痴话,不由长叹一声:“老祖娘娘的金字招牌恐怕要砸,就小苏相公如今那嘬死的过法儿,我看就是这事最难!”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天泪人泪 宛平县衙 嘬死的小苏相公自从给母亲拜寿归来,脸上就挂着坦荡笑容。 衙役们嘀嘀咕咕:“奶奶这才几天不在,大人就这么喜眉笑眼儿的?” “少挨几顿打心里就这么痛快吗?” “不打你身上你是不疼。” 苏大人才不管那些闲话!这些年说他的闲话还少么?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苏旭今日官衣纱帽、精神百倍,他把吴班头叫了过来:“吴班头,我有大事要你去办。” 看大人脸色如此严峻,吴班头拉拉袖口儿上前拱手:“大人!您就吩咐吧!” 苏旭等得就是他这句话:“你需知道这回我母亲生日办得匆忙,难免落下许多首尾。你看大兴县的曹大人送了我那么多桔子;宛平县的耆宿爷爷们送了我几筐新鲜山楂;前些日子水患,咱不是救出来许多乡民么?大嫂们给我娘蒸了几屉寿桃馒头;亦有前些日子奶奶救治的百姓送了挂霜柿饼儿……这都是大家的心意,本官不好坚辞。放眼宛平县,若论办事心细会应酬,吴班头当属第一。你这就将这些东西好生归置打点,弄辆车子送到我京城家里去与陈管家细细交割明白,切莫差了账头儿。” 吴班头得了大人夸奖,立刻谦虚了几句。无奈他只听这些鸡零狗碎儿的“礼物”,脑瓜子就已经大了好几圈儿。 吴班头寻思:大人您要趁老娘过生日回京城开山货店是怎么着?行吧,既然您如此吩咐了,咱就给您办去。看吴班头要领而命去,苏旭似是又想起来什么极要紧的事。 他将吴班头招了回来:“奶奶在慈寿寺修行,我娘十分惦念。你替我家去,老爷、夫人自然有许多话要叮嘱于你,夫人说府里有不少点心,还预备了厚实衣裳要捎与少夫人。你从京中府里出来,再去趟慈寿寺,将夫人送的东西交给奶奶身边的诗素姑娘,再问问奶奶那里还缺些什么?可有书信捎回?便是这些了,你快快去办!” 苏旭自然知道他这一番“老爷、夫人、奶奶、诗素”的内宅言语定然说得吴班头脑袋斗大,可他就是故意如此!这些差事看似不难,可是东跑西颠、繁琐以极。 苏旭自信没有一整天功夫,吴班头绝对回不来了! 支走了吴班头,苏旭将服侍在侧的王话痨叫了过来,他低声嘱咐:“话痨啊,你去趟天牢。跟齐肃说,把那个刺客跌打大夫给我……一定让他盯住啊!” 王话痨的眼珠子转转,点头而去。 打发走了王话痨,苏大人再将黄仵作招入三堂。 苏旭的脸色极其慎重:“鲁铁匠家女尸你也验了数日,可有什么结果?” 黄仵作认真回禀:“大人,女尸已经拉回衙门细验三天,与在鲁铁匠家粗勘情形大抵一致。这具女尸必是生前扼死无疑。这是尸格,请大人细看。此女阴内有精,被杀之前曾经与人奸宿。还有一处细节,倘若大人这两天找到嫌犯,也许能算个缉凶凭据。” 苏旭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黄仵作比划着道:“大人,此女死前拼命挣扎,长长指甲全部折断,且指甲断裂之处参差不齐、状似锯齿。小的验出此女十根甲缝中俱有血块碎皮,想是临死反抗、抓伤了凶手。以甲中残留血肉多寡勘验,当时抓挠甚重,便是今日,凶手身上的伤处也应尚未痊愈。” 苏旭兴奋点头:“果然是个极好凭据!你可知老梅生前抓到凶手何处?倘若近日抓住嫌犯,我要勘验贼人身上哪里?” 黄仵作做出模拟扼颈之态,和苏旭细细解释伤处大约会在哪里?其中深浅大致如何。倘若抓住了嫌犯,大人应重点验看双臂、脖颈等处…… 两人刚刚说了个大概,苏旭忽听门口有人高喊“回事”! 王话痨满头大汗地推门而入:“可了不得了!大人!牢里出事了!” 苏旭胸有成竹:“话痨,别慌,你慢慢说。” 王话痨匆匆行礼之后,向大人回禀:“大人。自您回京给老夫人庆寿,小人和齐肃就一直守在大牢之中,唯恐有人将嫌犯杀人灭口。日防夜防,倒也没什么大事。大人如今回来了,我和齐肃便商量着要来跟您回话,谁知齐肃前脚儿刚离了大狱,后面就生了事端。这几天都老实巴交的跌打大夫,不过换了个牢房这人就疯了,他死死掐住了同监鲁铁匠的脖子,差点儿将鲁铁匠活活扼死!” 苏旭略惊:“没真扼死吧?” 王话痨擦把热汗絮絮叨叨:“没有没有!眼看出事,齐肃手疾眼快冲回大牢把他们拉扯开了。我的大人呦!别看鲁铁匠膀大腰圆、抡起锤来火星子四冒。 可是跌打大夫陡然出手,上来就拿了他大穴。这鲁铁匠被摁住不过须臾已经口吐白沫了。还好齐肃进去的及时,要不然真要出事!” 苏旭拍案而起:“太好了!话痨!咱们升堂!” 王话痨让大人猛不丁帅得都没明白过来:“审谁?” 苏旭理直气壮:“鲁铁匠啊!” 宛平二堂 苏旭冷冷看着下跪鲁铁匠,关于如何审问此人?要问他什么?身边陪审之人是否配合?苏旭这几日都在细细琢磨,他之所以冷他几天,实在是因为还没有下定决心。 然而,此刻的苏旭已经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气,他也想出了把事理清的主意。 苏旭看了鲁铁匠一会儿,他和颜悦色地劝道:“我说你呀,不如就招了吧。” 不出所料,鲁铁匠抬起脑袋就要胡扯:“大人!小的一个铁匠,除了一时害怕把姘头尸首的脑袋剁下来烧了,我可是个本分人儿啊!谁让那娘们儿死在我屋里呢?往细说我也是遭人陷害。您让我招认什么呢?” 听了这等浑话,苏旭还没反驳,王话痨已经蹦起来了:“我呸!前两天是谁举着铁锨要拍死大人来着?你殴打朝廷命官!这罪过儿还小吗?还有,从你家起出来的那些东西怎么说呢?为了清点那些你们偷来的玩意儿,咱们账房卜石树卜衙役手指头都数抽筋儿了!” 鲁铁匠略微气馁:“我打了大人是不假,可我也不知道他是苏大人啊。他说他是柳师爷,还嫌钱少不给衙门干了!是他对我行骗在先。再说了,偷钱的事儿你们不是已经算账了吗?你都知道了你还让我招什么?” 铁匠此话说得十分嚣张,苏旭觉得身边的齐肃默默地看了自己一眼,那意思仿佛是问:要不要给贼子些教训? 苏旭含笑摇头,他慢条斯理地对鲁铁匠说:“鲁铁匠,你便和我胡搅蛮缠好了。打量着大人我好说话儿是不是?没关系。你不说,我不逼。你呀,就回大牢去再好好琢磨琢磨。对了,听说那跌打大夫如今已不发疯了。你尽管回去跟他好好相处。” 苏旭一提大牢跟跌打大夫,鲁铁匠果然变了脸色:“大人!您不能这样儿啊!那大夫是个杀坯!他可能豁出命去!” 苏旭老神在在:“我是堂尊大人,我怎么不能这样?” 鲁铁匠如丧考妣地瘫坐在地,他扭着熊样的身躯在堂上哭天抹泪儿:“还要我说啥?你还要我说啥?逮住个蛤蟆你还要攥出尿来呢?哪有逮住个犯人问起来没完的?” 苏旭察觉鲁铁匠哭到这里,坐在左右记录、陪审的赵县丞和李司吏互视一眼,似乎很有些以鲁铁匠的哭诉为然。 鲁铁匠擤一把鼻涕:“那行……要不,我就接着招是怎么分尸的吧。” 苏旭神色平和:“大人不听分尸。” 鲁铁匠擦把眼泪:“那我就说我偷窃了多少财宝。” 苏旭眉目不动:“大人不听偷窃。” 鲁铁匠都要撞墙了:“你审案又不是找姑娘唱曲儿,怎么还带挑三拣四呢?” 苏旭眼神如电:“大人要听你在殷山如何打铁?到底是谁雇你劳作?” 鲁铁匠听见这话,顿时脸色一白:“我……我一个干活儿的……我怎么知道这些……” 苏旭点点头:“好。我就当你不知道。那你就说些个你知道的。你在殷山都打了些什么器物?打好的器物运到了哪里?是谁给你送料?是谁给你送炭?有多少铁匠和你一起劳作?那些苦力现在人在哪里?” 鲁铁匠脸色大变,他期期艾艾:“大……大人……这种事……你还真要仔细问么……” 苏旭双手拢于袖中,他缓慢抬起头来,声音不高却字字送入僚属耳内:“我当然要问。我既然坐在这里,便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这些鬼蜮之事全部问个明白。这样吧,跪在此地谅你也说不清楚,不若你带我们去殷山看看。大人其实也很想知道,那里到底有些什么?” 宛平殷山 戴着镣铐的鲁铁匠站在一处坍塌的溶洞之前,他比比划划:“便是这里了。这里原本有洞,四通八达。外通直隶境内,内连京城脚下。此处有个露天铁矿,赤铁矿石满地都有。人说露天赤铁是神仙的圣物,所以时常引来天雷锻造。此地怪异,晴天打雷。那日溶洞坍塌,便是一阵没来由的雷暴所致。什么?大人您问洞里干活儿的那帮汉子如今在何处?嗨,没跑出来的就砸死在里面了呗。哪有什么人挖掘救助?别说是塌洞这等天灾,便是平常还时不时扔几具尸首填沟呢。这深山老林的,有谁管来?平民命贱,死都死了……” 那日,苏旭带人 挖开了一个万人坑。 那天之前,苏旭不曾听过什么叫做“万人坑”,这名头还是一个自带锄头上山帮忙的老翁告诉他的。知道县令大人带着衙役们来殷山勘验寻人,殷山附近的村民也不用县官大人招呼,径自扶老携幼、带着家伙上山帮忙搜救。 最近三年,殷山附近走失了太多壮年人口。 谁家子女不是爹娘从襁褓婴儿千辛万苦养到恁大?谁的孩子不和爹娘血肉相连?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哪能就这么没了?! 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儿。 衙役、山民按着鲁铁匠指出的平素埋尸填沟的方位挖不得多深,大伙儿便闻到了令人作呕的恶臭味道。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尸首……层层叠叠的尸首…… 也不知是哪家妇人,也不知是谁的母亲,突然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我的儿啊……” 很快,人群里便陆续传出了号泣之声。 那哭声撕心裂肺,那哭声此起彼伏,那哭声直锥人心! 许是冤情凝结,许是怨气冲天,此刻的殷山忽然闪电耀白,冬雷阵阵。 天落泪时人落泪,歌声高处哭声高! 苏旭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想到这里会有鬼蜮之事,他没想到这里竟是八热地狱! 苏大人耳边久久回荡着这世间最哀恸惨苦的嚎啕之声,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老天爷!你若有眼,何不劈了这等恶人?这世间还有没有天理报应?! 那一瞬间,苏旭下定了决心:此地百姓的血海深仇,老天不报我来报!伤天害理的贼子,雷神不劈我来劈!上刀山、下油锅,老子认了! 便在此时,王话痨直勾勾地盯着一具坑边儿的枯骨,他在尸身上看到了极恐怖的东西:那是一条尚未烂尽的腰带,带子上精致针脚绣了株翠绿春松。 王话痨都说不出话了! 他颤颤巍巍地拽了拽苏旭的袍袖,声音微微发抖:“大人……您说他是杨松春么……” 苏旭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儿的鲁铁匠已经惊讶开腔:“啊!这人竟然给埋在了这里!我认识他,他是那珠宝商查渊瑜身边儿的小厮……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大春子!” 跟着来的赵县丞脸都白了:“这事儿可太大了呀!咱们大概管它不了!” 苏旭极慎重地看了看下属:“赵县丞,这么大的事,你觉得咱们不管,天能容吗?” 看着遍地死人,听着满山哭声,赵县丞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猛一顿足:“罢了!这事不闹起来,对不起这么多死人!” 黄仵作带领宛平衙役忙足整日,共计清理出遗体四十八具,皆是青年男子、女人。坑中故去之人大多为棒打毒杀,溶洞内掘出的尸骸多是塌陷砸死。 宛平县就地搭棚停灵、收验遗骨,并妥善收拾死者遗物。 县令亲出告示,请各村耆宿带领苦主前来辨认白骨遗骸。 宛平冬月,朔风横吹,中有嚎啕,响遏行云。 王话痨的哥哥王华清也来了,他是替邻居家老奶奶来认孙子的骨头的。 王华清跟兄弟抹了半天眼泪儿:“十五岁的大小子,为了二两银子出门儿短工,就再没回来。你哥哥我差点儿也为这二两银子把命搭上。二两啊,一条性命就值二两!” 王话痨还没陪着哥哥唏嘘完,那边传来一声哀嚎,匆匆赶来的杨周氏直眉瞪眼地就要扑到万人坑里去。她死死地抓着那条带子,哭得心都碎了。 苏旭还记得,柳溶月当初审她之时,她咬死了不认自己是寡妇。起初苏旭还当杨周氏聪明沉稳,是为了宅院财产占着名分,如今才知自己是以己度人、心量太小。 她与杨松春是抓髻夫妻,那是她原配丈夫,青春正好时他俩结成夫妇,恩恩爱爱里人家生儿育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目睹杨周氏对着那具枯骨顿足恸哭、几欲昏死,苏旭心都恍惚了:这世上竟有如此伤天害理之人!他竟能办出这等天怒人怨之事!那明媚尊贵的皮相之下定然包裹着十恶鬼王! 苏旭暗自后怕:不幸之中的大幸,我和月儿换回魂魄了;幸好长公主要月儿去庙里修行几天;要不我真怕她看见这些心神崩溃! 当然,也许柳大人就直接拿刀去找秦王把命拼了! 月儿笃信圣人之道,她是霁风朗月之人! 那天忙到三更半夜,宛平县人马才收工回衙。 看王话痨扶着哭到不成人形的杨周氏实在挪不动步,苏旭准了王话痨事假三天假。他甚至破天荒地给了 话痨五两银子,让他好好帮杨周氏操持丧事,千万别让孤儿寡妇再受委屈。 齐肃忠厚稳妥,他自告奋勇留在当地看管善后。 苏旭点头允准,嘱咐齐肃千万自己小心。 宛平后宅 这日的后衙分外凄清,媚娘端了早已备好的饭菜上来。 她对着眼下黢黑的大人劝说:“大人,万般愁烦回家也抛却了吧。您且好好吃饭,我去给您烧水洗澡去去晦气。” 苏旭随口道了声谢,他拿起筷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烧饼。 屋子里安静得针落可闻,这静谧让苏旭后背发冷。 很快苏旭就听到在梅娘在廊下烧水时低声哼唱个小调儿:“三月桃花开,情人捎书来,捎书书带信信要一个荷包袋……郎是年轻汉,妹是花初开,收到这荷包袋郎你要早回来……” 苏旭轻轻抚摸了一下儿腰上的荷包,那是柳溶月刚换回魂魄时帮他绣的。 虽然刚分开没有几日,可苏旭已经十分思念柳溶月了。 然而他盼她早早回来么?不!他丁点儿不盼她回来! 心思一转,苏旭又想到今日自己带着鲁铁匠回衙时,那贼子说的一句闲话:“这些死人身上的衣裳东西,你衙门竟然不剥下来卖么?我听老梅说,她那姘头有个亲眷在女牢做牢子。便时常卷了女犯身上的簪环首饰拿出去卖……” 亲眷?女牢?将犯人身上簪环卷出去卖…… 那还有谁?! 苏旭深深叹息:柳溶月看人真是丁点儿不错! 第一百二十九章 智擒内鬼 次日宛平大堂 苏旭神情复杂地看着吴班头,吴班头心怀鬼胎地看着苏旭。 昨天晚上从慈寿寺回来,吴班头就听说大人这一天大刀阔斧,竟然去殷山上挖尸首了! 吴班头紧张思忖:这不是摆明了把我支出去才办事么?大人知道了什么了?我有那么把柄让他拿捏了?不能吧? 如是,县令大人和本衙班头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俩人都觉得对方没憋好屁! 可这毕竟是县衙大堂,县令大人和本县班头就这么含情凝睇下去也不像话。 苏旭成竹在胸:我是本县堂尊,我就不先说话。猜闷儿是吧?猜呗,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屋里我是出题的。 果然,他就见吴班头心虚地朝着自己点头哈腰:“大人!您家我去了。东西都明明白白地交割给陈管事了。夫人打发丫鬟给我送出来衣箱、食盒,嘱咐我给奶奶送到慈寿寺去。我上慈寿寺去了,诗素姑娘出来见我,说奶奶在庙里混得挺开,跟姑子们处得蛮好,念经的事儿有的是人帮她打埋伏,让您放心。奶奶这会儿正偷偷儿给您做褂子呢。她俩已经把一个月后的大车都雇下了,说只要第三十三天子时到了夫人立刻拔脚冲出庙门,回家不等天亮了。” 听到这里,苏旭发自内心地挑起了嘴角:月儿现在真是胆大了许多,替公主修行都敢蒙事…… 他赧然垂头:“如此甚好,我知道了。” 吴班头悄悄松了口气,他上前一步:“小的昨天不在,好多大事儿不曾赶上,劳累了大人。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差事要当?大人只管吩咐。” 苏旭将手轻轻一摆:“哪里能天天有什么大事?吴班头昨天辛苦了。咱今天也不大折腾了,这样儿吧,你就随我去开棺把查渊瑜的尸验了就行。” 苏旭满意地看着吴班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然而走对了又如何?即便不用眼睛看,苏旭也听到了身边的赵县丞与李司吏的倒吸冷气之声。他知道僚属们并不赞同自己为胡氏翻案,他们都觉得此案牵涉太广太深。 如今的宛平灾劫已过,大家又刚受了嘉奖,谁也不想再生事端。 可苏旭不这么认为,僚属们不赞同又如何?不赞同他就做得不对么? 离地三尺有神明,摸摸胸口要良心! 于开棺验尸查渊瑜这事儿,苏旭已经盘算了很久。前些日子他苦读案卷的时候,柳溶月曾笑过他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想他家柳大人眼光也有些毒辣。她说得极是!现在原告、被告、甚至人证皆是死无对质。倘若不能开棺验尸,这案就翻不过来! 苏旭侧脸看看话痨、齐肃,哼哈二将心领神会,就去后面招呼黄仵作了。 有些事儿他们上堂之前就已商量完毕,齐肃老实巴交也就算了,为演这出大戏匆匆从杨周氏家赶回来的王话痨简直跃跃欲试、眼看都再等不得了。 宛平县坟地 萧瑟冬风,吹动黄草。 苏旭没想到查渊瑜的坟包荒草零落,粗疏不堪。这大概是家中无人为他操持祭奠的缘故。而他身首异处的妻子胡氏并没有福分葬在丈夫身边,她甚至无法入土为安。 胡氏是杀人凶手、通奸淫妇,生前是查渊瑜从外地买来,死后没有娘家为她收尸掩埋。苏旭听说,胡氏死后让衙门随便用芦席一裹,便扔到乱葬岗中喂了野狗。 这女人命薄如纸,此生虽人若畜! 苏旭默默祝祷:胡氏、查生,倘若你们泉下有知,便保佑我开棺平顺,为你们伸冤报仇! 衙役们很快掘开不厚的封土,露出了查渊瑜的简陋棺木。此人显然是死后被迅速下葬,所以葬仪甚是草草。 苏旭不由喟叹:查渊瑜生前经营珠宝,家资也算富裕,不到三十便娶了幼妻、房中亦蓄美婢。按理他的后事不该如此寒酸。那查渊瑜的万贯家财去了哪里?齐肃他们去鸣玉坊老梅家中搜寻,也不见什么金玉珠宝,只有一些日常衣裳。 苏旭得亏做了快一年小媳妇,他粗略扫一眼那些绸缎衣裳就已隐约有数,只看这些衣服他就知老梅日常戴何头面?这女人家资大概如何?于是苏旭就更有信心,金银珠宝不会凭空不见,鉴于他们宛平县新进冒出来的珠宝商人上庙里修行去了,贼子大概不能很快销赃,那嫌犯的这些东西就定然有下落!这些东西也必能证死嫌犯! 很快,衙役们就开了那副粗陋棺材,查渊瑜的尸体终于重见天日。 苏旭特意甩开吴班头等人与黄仵作并肩上前查看,他们只见棺木之中尸水浸润,查渊瑜的尸身溃 烂,昔日富商已经大半变成白骨。苏旭仔细看时,棺中不过寻常被褥枕头,一点珠玉随葬也无。可见金银姬妾身外物,果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苏旭信手接过黄仵作递过来避秽的苏合丸含入口内,苏大人在宛平办事亲力亲为,属下已经习惯了大人不避艰险,啥事儿都要上前。 黄仵作挑开骸骨上的被褥、衣衫,仔细观察尸身现状。苏旭虽然学得医术,但是对死人无法“望闻问切”,他不由有些发懵。 好在黄仵作经验丰富,他只粗略一看,便叹息一声:“唉,这人是给活活打死的啊。” 虽然苏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了这话还是心头一动:“黄仵作何出此言?这人在咱们案卷中可是被砒霜毒杀。” 听了这话,黄仵作干脆没搭大人这个话茬儿,他在棺材里鼓捣了半天,把尸体的脑袋举了出来:“大人您看,这男尸的后脑都塌下去了。这必是棍棒之类钝器损伤。此人枕骨已经碎裂,这要不死,他便是个金刚。” 惯给活人看病的苏旭让黄仵作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过验骨的手法竟然可以如此粗暴!不过想想也是,反正这脑袋查渊瑜也用不上了,让他们研究研究量大概人家也不至于挑理。 苏旭歉意地细看那头颅,果然是枕骨破碎,裂缝尤有血痕。可见这是生前出血,死时并未愈合。黄仵作放下脑袋,又开始扒拉亡人身体。这回不用黄仵作细说,苏旭也看见死人雪白的肋骨上有些微裂痕。他伸手扒开衣袖,苏旭就见此人右下臂也有折断之处。 联想张全宝招认曾经目睹查渊瑜被人追打,那么他通身是伤也就说得通了。苏旭再回忆案卷之中,胡氏最初招认的只言片语,是说看见查渊瑜被小厮、丫头扶了进来。查渊瑜当时满身酒气,丫鬟老梅说主人醉酒,要蒙上头躺下睡一会儿。谁知丈夫就此一睡不起,等她再看之时人已咽气了。 因为不能诊脉,苏旭不能确认此人生前是否服毒,他看向黄仵作:“依你看来,此人有无可能是被毒杀?” 黄仵作摇头:“我看不会!您看后脑枕骨这一下子就是致命伤。凶手何必再费那个毒药?”即便是如此说话,黄仵作还是在遗骸心、胃附近搜索有无发黑的骨殖,并以银针探看不多的腐肉。 苏旭与黄仵作悉心搜寻良久,尸身上都无中毒之相。 苏旭满脸沉吟:“可案卷上写着查渊瑜是给毒死的啊!砒霜致死,白纸黑字。” 黄仵作思忖半晌,嘿然有声:“大人!你看那案卷上可有尸格?尸格是何人所签?” 苏旭闭目回想,案卷中的尸格竟是单县令签署! 回想当初看到案卷,苏旭和柳溶月俱是初学乍练刚当官,自然看不出此间蹊跷。现在回想,果然里面大有破绽。 苏旭追问一句:“那么当初审案之时,查渊瑜的尸身难道不是仵作验看么?怎么能出如此纰漏?” 黄仵作微微冷笑:“案发之时单大人说天气炎热、尸身腐败、死人已入土为安,所以不堪验看。而且胡氏全部招认亲手下毒。小的还能说什么?只是按律仵作不曾验看,我便不肯在尸格上签字画押罢了。” 听到这里,苏旭点一点头:“既如此说,那么胡氏当真是冤了。” 黄仵作垂下眼眸,后退一步:“大人圣明。小人从来都觉此间大有蹊跷。” 苏旭双手背后,仰望苍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以为青天此刻会有异相,他以为会有狂风怒号,他以为至少会有雷霆闪电划破遥远天际。可是没有,没有,都没有。 此时云淡风轻、此时旭日有光,就连那个久违的疯道士也不曾出现。 唯寒风肃杀,坟头草黄,荒冢野坟,分外凄凉。 苏旭忽然生出深深的无力感:他觉得自己依旧对不起胡氏。即便他给她翻了案,那又如何呢?迟来的清白还是清白么?他终究不曾救下她花朵似的性命!便是胡氏怨气冲天依旧要找他索命,他也无话可说。胡氏啊,只求你不去迁怒月儿就好…… 想到这里苏大人的袍袖无风自动,早盯着这码事的王话痨立刻不由分说挤了过来! 王话痨蹿来之后,立刻直眉瞪眼地盯着中。大伙儿就见王话痨煞有介事地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定睛细看、看了再看,最后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他这番鬼祟的举动,搞得吴班头他们目瞪口呆外加毛骨悚然。 苏旭心道:挺好!我们这伙儿人里要说做戏还是话痨第一。 苏旭就见王话痨小心翼翼地对着棺材再看一遍,然后他仿佛从里面捡起什么东西 。 吴班头不知道王话痨拾了什么,连忙要挤过来瞧。 早就预备在侧的齐肃貌似很没眼力见儿地也往拥了过来。齐肃不愧做了多年猎户,现在刻意往前冲,自然而然地一屁股把吴班头给挤到了身后,他嘴里嚷嚷:“怎么了?怎么了?话痨哥你捡到什么了?” 王话痨“嗷”地一声:“大人!您看呐!大人您看这是个什么?!” 就这样儿,王话痨背对着吴班头,齐肃把王话痨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二人似是把那什么东西交到了苏旭手中。 也是王话痨太过一惊一乍,齐肃都有点儿听不下去,他轻轻推了推他:“嗨,戏有点儿过。” 王话痨连忙往回收束,他顷刻由咋咋呼呼改做嘀嘀咕咕。 须臾,苏旭就听王话痨用气声儿趴在自己耳边说话,他还鬼鬼祟祟地往自己手里塞了个圆乎乎的东西:“大人!您看这是什么?” 苏旭看着自己手里忽然多出来的烧饼,差点儿“噗嗤”乐出声儿来。 然后,苏旭就觉王话痨掐了自己一把,他小声嘱咐:“大人!忍住!” 苏旭连忙把烧饼塞到怀里,他高声说道:“啊!这可是个了不得的证据!看来破案的关窍!既然发现了此物!那什么……话痨啊!今天……呃……太晚了,咱们明天就去查渊瑜的内宅里细细搜查一番!” 终于挤过来的吴班头急得脸上都见汗了:“大人,您到底找到了什么证据啊?” 苏旭满脸慎重:“吴班头,今日不早了。你且回衙门好好安歇。明天你跟我去查渊瑜卧室里搜搜就知道了!唉,看来这查渊瑜他的确留有遗书啊……” 单看吴班头这阴晴不定的神色,苏旭就知道:鱼能入网! 黄仵作这边儿收拾东西,要带尸首回衙细验。黄仵作当初就觉得此案极其蹊跷,如今老天开眼大人重审,他都觉得扬眉吐气。谁说人间没有青天?! 李司吏和赵县丞相对叹息,这二人对县令大人敬佩之余,难免为他担心。宛平怪事种种,根在何处,他们心里多少都隐约有数。可那位贵人,可是寻常人管得了的么? 哎,现在就盼着大人福大命大造化大,家里还有个管用的爹! 深夜查渊瑜旧宅 废宅凄清,满地落叶。 天色漆黑一片,刮风如同鬼哭。 这院里看着无人,其实旮旯里都满了。 卧室之内埋伏着苏旭,煤堆后头眯着话痨,房檐儿上趴着齐肃,黄仵作和他徒弟躲在门后,杨周氏的娘家兄弟握着棍子前来助阵,赵县丞带着小舅子藏在了井边儿。 那夜,查家废园里鸦没鹊静;那夜,查家废园里杀气腾腾! 堪堪等到三更时分,一阵黑风打着旋儿地从外院刮过,大伙儿就听“吱呀”一声,查家后门开了个角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道比夜更黑的黑影儿蹑足潜踪地溜了进来。 好大朔风将漫天的乌云吹散些许,一轮明月洒下些微清光。 凄凉月色照在那人手中钢刀之上,吞吐着十分不祥的光芒。 鬼魅似的人影左右看看,确定四外无人!然后他向正房方向蹑手蹑脚地走来。 他用刀尖儿轻轻拨开了尘封已久的卧房,闪身轻飘飘地钻了进去。 屋里实在太黑,伸手不见五指,那人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熟门熟路地点亮了桌上白烛。 谁知白烛刚刚遇火,立刻烛焰老高! 火焰油绿,照亮内宅。 屋门之外,夜枭惨叫,冷风吹入,罗帐飘飞! 在那惨绿惨绿的烛火之下,那个偷摸钻进来的汉子就见那漆黑漆黑的榻上,铺着雪白雪白的床单,床单之上有个修长人形儿,单手托腮、妙曼侧卧。 他就觉得床上这人身长又似查渊瑜,姿态又像胡氏女!允男、允女,若雌、若雄,恍若罗刹,分明夜叉! 模模糊糊又看不清,再往前走他又不敢! 那汉子双腿发抖,几乎跌倒!吓到极处,他喊都喊不出来了! 一阵透骨邪风刮过,一阵油绿灯花儿爆长,这汉子就见床上那人轻轻伸手,撩开了帐帘儿。那张惨白色的面孔,阴森森地对自己说:“吴班头……你来了……” 吴班头此刻已经肝胆俱裂,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再站不起来了。 便在此时,院内脚步声声传来,火把亮如白昼。 王话痨与齐肃双双冲进门来:“大人!您没事儿吧?” “逮住了吗?逮住了吗?” 苏旭慢条斯理地打床上下来,他看着面无人色的吴班头,不禁出声揶揄:“这胆儿也太小了。白瞎大人我如此精密布置。”想想上回自己从褥子里爬出来吓坏衙役,苏相公不由嗟叹:“大人我躺炕上就这么吓人么?怎么什么时候衙役看见什么时候衙役吓得要死?” 宛平三堂 苏大人冷冷地看着吴班头。 一年之前,是吴班头巴巴儿地到了苏府请他前去监斩,开启了苏旭的为官之路。 事到如今,聪明机变的下属跪在堂下,满脸都是只怕活不成了。 敬陪在侧的黄仵作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一把撸起了吴班头的袖子、拉开了他的衣襟。 斑斑道道、爪痕宛然! 苏旭看了看吴班头,吴班头瞧了瞧苏旭。 两人相对,默默良久。 吴班头哀声长叹一声:“既然大人设计抓我,您大概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了。我在衙门当差多年。明白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您也不要对我用刑了。我招认还不行吗?” 苏旭点点头:“如此甚好。咱俩同僚一场,我也不愿意闹得血肉横飞。” 吴班头苦笑一声:“不错!老梅是我杀的!我这辈子就杀了这一个!” 第一百三十章 可怖往事 宛平三堂 吴班头跪坐在地,他先抬头看了看上面端坐的大人,再看了看大人身边陪审的赵县丞以及记录的李司吏,最后眼光落在了护在大人身后的话痨和齐肃身上。如今的话痨和齐肃身着利落青衣、头戴乌纱平顶巾,明亮烛火之下就越显得他们年轻剽悍、满身正气。 那一时,吴班头心中升起好大悲凉:他也曾如此神采奕奕、他也曾如此容光焕发。想他入衙当差时,也曾揣了个养家糊口,不忘乡亲的心思。想到这里,吴班头心灰意懒:“大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反正我也活不成了,这事儿咱就这么着了吧。” 苏旭没想到通身上下都是心眼儿的吴班头竟然颓唐至斯!但他笃定吴班头身上绝不止就这些腌臜事儿!譬如说大牢里的杨松秋怎么好端端就让狐狸精给勒死了?宛平县的狐狸精杀人偷窃这么忙乎的吗? 苏旭问道:“吴班头!我知你已豁出性命,可这些人在你手里把命都丢了,你还不肯说出前因后果让真相大白么?此生债,此生了。你把事情说清楚了,也好过带着冤孽投胎。” 苏旭没想到吴班头竟然冷笑一声:“大人休说这话。你也在这里坐了一年!我不信你丁点端倪看不出来。我肯和你潦草结案是你的福气!要真把什么都倒腾出来,我敢说,你敢听么?” 吴班头此言一出,苏旭明显觉出身边的赵县丞和李司吏同时怔忡了一下儿。 让苏旭没想到的是,跪在下面的吴班头竟然对自己推心置腹了起来:“大人!小人与您同衙办事了快一年,大人虽然是相府公子、细皮嫩肉,可遇灾遇劫您冲在前头,小的嘴上不说,心里敬您是条汉子!事到如今,小的没得选,大人有的选。大人还有前程,你何必定要寻死?” 苏旭心平气和:“吴班头,这世上不止有前程,还有良心!倘若我也如你那般从头儿把良心昧了,早晚我也必是个走投无路的局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句平平无奇的话似根钢针扎入了吴班头身子!他回忆自己犯事那刻,不由追悔莫及。 良久,吴班头将眼一闭:“既然你要刨根究底,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 吴班头刚要说话,苏旭将手一抬:“且慢。” 他回头看看身边的赵县丞和李司吏:“二位在县衙供职,俸禄不多、事务繁巨。忙来忙去不过图个养家糊口。现在本县真心发问,二位是否身体不适想回家休息?” 赵县丞和李司吏对视一眼,他俩这半天心惊胆战、如坐针毡,正不知如何是好。 李司吏当即站起:“大人,小的头晕!” 苏旭声音温和:“你去吧。” 李司吏没想到大人竟这么好说话,他一怔之下心中感动,可是片刻温情架不住刻骨恐惧。 苏旭就见李司吏对自己躬身一揖:“大人保重。”然后他便满脸凄惶地扭头走了。 苏旭再看赵县丞:“连日劳作,县丞也累了,早点儿回去休息也是好的。” 赵县丞犹豫良久,最终抬起头来:“依本朝律法,审讯犯人需有专人记录。大人即便独自审案,将来自录的案卷也难递交顺天府。大人,倘若你想继续审问此案,我便走不得。” 苏旭真心不想连累僚属:“赵县丞,此间之事波谲云诡,你不必牵扯其中。” 赵县丞“唉”了一声:“我夫人说了,大人是个好官。要下官跟着您实心任事。倘若我夫人知道大人还在审案,小人却脚底抹油。她定然又要大发雌威,我定然难逃拷打。大人啊,你我同是天涯惧内人,相逢就是有缘分。当日我陪您在洪水里捞人就豁出去性命了。事到如今,您也别轰我走,我心里有分寸!偌大宛平县,不是个个都黑心!” 苏旭略微思忖,用力点头:“那你只管记录就好!不必插口审问!” 赵县丞十分承情:“大人放心!我理会得!” 眼看三堂再无旁人,吴班头心头冰冷,他明白大人这必是要追根问底。吴班头简直不明白,这小白脸儿凭什么啊?难道就是凭他爸爸是尚书?你疯了吧?人家秦王他爸爸是皇上! 苏旭哪有耐性等吴班头转完念头? 他一拍惊堂木:“吴旺发!这些年你在宛平到底作了何等罪孽?还不从实招来!” 吴旺发长叹一声:“大人,您何苦嘬死啊……” 那日,吴班头招认了这些年的邪因恶果,把苏旭听得毛骨悚然。 吴班头满脸颓唐:“大人啊,咱们宛平县坐落在天子脚下,倒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此地又有皇家坟地、还有贵人家庙,本朝已立百年 ,时候长了难免势力盘错!大人的父亲是先帝师父,于朝局自然比我们看得明白。” 苏旭不曾接话,意思是让吴班头接着说。 吴班头就接着说:“可自从丽贵太妃得宠,文宗显皇帝将她父亲的护坟地赏在了咱宛平县,事情就变得有些不对味儿了。大人,无论多清明的天下,市面儿上总难免有些混账势力。从那年之后,咱宛平街上的闲散恶人便渐渐归拢到一个叫蒋先的汉子手里。这人很有些功夫在身上,又有手段聚拢各路乡野豪杰,很快就成了气候。官府也奈何不得。嗯,那个时候是单大人当家,到底是奈何不得,还是他睁眼闭眼……可就不好说喽……” 吴班头说:“其后不久,便有一位姓宋的先生找到小的,他自陈是贵人家管事,先给了小的纹银百两,后许小的日后前程。最后才告诉我那街面儿上的蒋先是个好汉,要小的多多照拂。后来他们看着是没在宛平大闹,可在小的冷眼瞧着,这伙儿人应该没少作案。小的毕竟干了多年班头,打眼一看就知哪些官宦气色不对。虽然他们不曾报案,但必然家里出了变故。” 苏旭探问:“依你看是什么变故?” 吴班头说:“看那打人骂狗处置丫鬟小厮的样子,便知八成儿是丢了要紧的东西。” 苏旭有些不信:“这都是你看出来的端倪?你就有如此火眼金睛?” 吴班头摇头苦笑:“大人圣明,果然难以欺瞒。实不相瞒,是本县的珠宝坐商来找小的悄悄嘀咕,说是有伙大汉新进送来些东西,价格又低,成色又好,八成儿是赃!我起初还劝他们有生意就做,无奈陆陆续续越卖越多,咱们宛平的珠宝铺子大多是老号胆小,又没那么厚的家底儿接着,在顺天府治下这些东西又不敢出手,他们销赃的买卖眼看就做不下去了。后来么……” 苏旭听吴班头这话倒是跟福彩楼老板和柳溶月诉苦对得上榫卯,便有七分相信。 他立刻追问:“后来怎么了?” 吴班头说:“后来自然有人将买卖接了下来。大人,有道是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无人接。很快,就有个叫查渊瑜的汉子冒了出来。大人您不知道吧?查渊瑜的叔父早年曾在顺天府做过小吏,于京中官宦谁富谁贵谁有油水,这小子门儿清的很啊。查渊瑜和蒋先一拍即合!查大官人又有本钱,又肯收烫手东西。且喜收了之后他立刻拿到南方贩卖,不但销路稳妥,而且获利颇丰。如此蒋先他们偷盗、查渊瑜销赃,这起黑道买卖眼看着竟然就风生水起了。自然,小的在其中没少得油水。蒋先手下都是恶棍,后来还添了买卖人口,闹出事端无数。就算有乡民敢来衙门击鼓鸣冤,说走失了妇女,官司也让单大人息事宁人按住了。后来还出了两起良家妇女殒命在外的横事,小的一看就是被拐的女子不从被杀。单大人随口断了是采花淫贼过路作案。所以小的揣度,单大人大概没少收宋先生的好处!如此大家发财不过二年的功夫,查渊瑜便在宛平县置了三进青砖宅子,还花大价钱从南边儿买来了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唉,要说月满亏水满溢便是这个道理。坏事儿就坏在这个小娘们儿身上!” 苏旭简直浑不可解:“胡氏一个外地买来的少年妇女,连娘家都没有,她能出什么乱子?” 吴班头说到这里,有些唏嘘:“这胡氏是金陵一个读书人家的小姐,后来家资衰败父亲病重,才卖给查渊瑜做了通房。这也是前生的冤孽!胡小姐年轻貌美,端正温柔,很得查渊瑜喜爱。查渊瑜将胡氏带回宛平,摆宴开席,竟是明媒正将她做了老婆。查渊瑜请客那日,小的也去喝酒。查渊瑜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多喝了几杯黄汤,竟然拽着大伙儿念叨,胡氏美貌贤惠,百里挑一。如今既有了称心如意的妻室,他就想日后金盆洗手不干脏活儿了,也当为子孙积些阴德。我当时心中冷笑,既然蹚了脏水,还由得你说退就退么?果然,查渊瑜成亲不过三个月功夫,就让人活活打死了。” 苏旭没想到吴班头全然知情:“你……你早知道查渊瑜是让人打死的?” 说到这里,吴班头竟有些小得意:“小的如何不知?出事之后蒋先找我喝酒,亲口承认查渊瑜非要散伙不干,把他惹急了才杀人灭口。要说胡氏那雌儿也是活该凶死,倘若她看见丈夫咽气,立刻一声不吭将人埋了,再卷了金银细软跑回娘家,说不准她就可得富富裕裕后半辈子。谁知这娘们儿如此心实,看见丈夫死在炕上,立刻吵嚷起来报官。这不是让单大人为难么……既然衙门接了官司,那就高低得有个凶手了……单大人还能去逮蒋先么?蒋先的后台谁惹得起?” 虽然早有准备,苏旭还是心中大骇:“这么说胡氏之 案不是错判?是你们有意为之?” 吴班头满不在乎:“这桩事便是那个宋先生出头摆平。我收了五百两,单大人收了三千两。大人您不是熟读案卷么?便该知道这上面全是我和单大人上下其手。我是多年的班头,单大人机灵无比,这事儿飞快就办成了铁案。有道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全套夹棍、拶指伺候下来,那柔柔弱弱的胡氏哪有个不招的?只是她越倔强,受苦越多罢了。熬到最后浑身皮烂,肉无寸好。这雌儿才吐口招认。这傻娘们受活罪比凌迟也不差什么。可叹她画押之时,还放声大哭什么不能查出真凶,实在愧对丈夫。最后还是让单大人赏了二十掌嘴才说不出话的。” 苏旭听了这话,浑身冰冷:“谁能想到胡氏竟是如此冤枉!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她死兆凄惨,怪不得她怨气冲天,怪不得单大人葬身鱼腹。 怪不得……我跟柳溶月换了魂魄…… 可那个疯道士又是谁呢? 吴班头有些奇怪:“大人,怪不得什么?您发什么呆啊?” 苏旭勃然大怒,他一拍桌子:“你接着说!” 此刻的吴班头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判了胡氏斩决。大概单大人也觉得有伤天和,或者惮于宋先生淫威,他立刻花钱运动,上下打点。请吏部给他远远派官,升迁别处。大人!这么说吧,胡氏斩决那天,单大人把您拽来监斩,就是想找个好人和他分担责任。要不然天寒地冻他干嘛急匆匆自宛平离任?哪个官员不是过年才好登程?怎么也得跟您办好交接啊!谁知道他还是不明不白死半道儿上了,可叹半生积攒无数钱财都喂了鱼喽……” 苏旭愤然冷哼:“活该!” 吴班头颓然颔首:“这也是因果报应,从来不爽。现在后悔也嫌晚了。”他继续说道:“不瞒大人说,我当时只顾赞叹宋先生霹雳手段。谁知他辣手料理了这几个人后,立刻就出了乱子。灭口查渊瑜立刻无人销赃,全顺天府的珠宝商人知道此间厉害,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查渊瑜是个人才啊,京城左近谁家能偷、谁家有钱,他心里完全有数。死了查渊瑜,立刻乱了套。太后娘娘不是赏了大人成亲的聘礼么?蒋先他们瞧见了明晃晃的金银财宝,立刻带人下手偷盗。他们怎么知道,您家老大人清廉一世、问心无愧。何况丢得又是御赐的东西,哪有不去报官的?” 苏旭万没想到事情居然能扯到自己家里! 他有些不可思议:“你是说因为死了查渊瑜,所以他们才没头苍蝇似的偷了我们家?” 吴班头点点头:“偷了清官得了报应!您家老大人报官,五城兵马司搜捕!宛平县又没了单大人平事。蒋先才知惹了大祸。宋先生严令他将东西吐出来!蒋先偷偷把赃物放在郊外的狐狸洞里,让我假模假样地带人搜出。然后我们再放风煽惑,假说您八字命硬,不该娶妻!这都是狐狸精看不过去所以作祟胡为!” 苏旭还没说话,旁边儿的王话痨都急了:“你们也太缺德了吧!苏尚书穷了一辈子,苏公子娶媳妇不容易,老苏家可没招你们啊!你们偷东西还败坏失主!不怕遭天谴报应啊!” 齐肃轻轻地拽了王话痨一把。 王话痨摔开齐肃:“是,我也跟着败坏咱家大人了。我不就遭天谴要饭去了吗?可见咱大人是文曲星,那就败坏不得!” 齐肃对天翻个大白眼,彻底不说话了。 苏旭还有许多不解:“你们既然将从我家偷的东西吐了出来,为何狐狸洞里只有御赐如意?我的聘礼白银和龙凤镯子怎么会在库房里?我如何又从别处找到了赤金项圈呢?” 吴班头“嗨”了一声:“大人啊,历来大溃大败,必有先兆。当日宋先生下了严令,让蒋先把您家东西全吐出来。可自从查渊瑜身死,再也没人能够销赃,蒋先给他手下亡命徒分不了真金白银,自然就难以约束。您家的东西都是御赐的成色好。那伙儿贼寇并没舍得全交出来。至于为什么在咱们宛平银库?嘿嘿,那是蒋先自己克扣的!他不敢声张,怕宋先生知道,所以耍了个小聪明托我放在个稳妥之处。大人您说,这世上可哪有比县衙银库更稳妥的地方?谁知您上任之后,头一件事就是盘点库房。蒋先辛辛苦苦昧下的东西,竟然转了一圈儿又回到您的手里。可见苍天不是没眼啊。” 苏旭暗道一声惭愧:要不是柳溶月看见卜石树算账一把手笨,帮着清点衙门库房,这里的猫腻还就让他们滑过去了。这要是我自己当官,我必然不能发现此中端倪! 这吴班头也是说顺了嘴儿,也不待苏旭催促,他自顾自地秃噜:“大人您就跟老天爷派来的克星一般 !您脑袋一热盘点大库,蒋先他们立刻没了存项儿。这帮人着急之下,快马加鞭地买卖人口。结果于祸害妇女一道最最纯熟的冯怀仁刚来宛平就让您给抓了。论文的,您劝本地婆家不可贩卖寡妇;论武的,刚抓走几个女人孩子,您就出门四处巡查。更别提花轿里跑了杨周氏,您还给她做主!要不是怕杨松秋那傻蛋说漏了嘴,蒋先如何会捅我五百两银子,让我把杨松秋掐死呢?” 吴班头话音未落,王话痨已经忍不住了:“吴班头!你不是说这辈子就杀了老梅一个么?” 第一百三十一章 玻璃世界 宛平三堂 那一刻,整个三堂都静了。 吴班头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了:“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杨松秋的确是让狐狸精害死的!” 苏旭没想到聪明一世的吴班头居然能瓢这个嘴,他冷笑一声:“宛平县的狐狸精可真是人缘儿好,什么事儿都往狐狸精身上推。”苏旭神色一肃:“吴旺发!你也是在衙门里混了十来年的班头!宛平地面儿上提起你也算人物字号!大丈夫敢作敢当!杀一个人是死罪,杀两个人还是死罪!此事你尽可抵赖。我自会派人去你家搜查,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我就不信查不出端倪!” 吴班头嘴唇抖索半天,终于低下头颅:“也罢!这也是鬼使神差,报应不爽。大人既还拿我做个汉子。我就对你实话实说!杨松秋确实是我勒死的。可是杨松秋逼卖寡嫂,强卖侄女,他左右是个死罪。我……我也是替天行道啊!我没杀过好人啊……我的青天大老爷!” 苏旭回头看向赵县丞:“可记下了么?吴旺发亲口承认是他勒死了杨松秋!” 赵县丞看着吴班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记下了。” 同僚多年,赵县丞素知吴班头在外面生财有道,可他真没想到他敢杀人害命。天下没有干净的县衙,但是脏成这样儿让人心惊。赵县丞不由后怕,这桩桩件件得亏自己没掺和进去。前面三年他闷闷不乐,埋怨单大人不赏识自己!如今看来,幸好单大人不赏识自己!要不然他还能稳当儿在这儿坐着? 苏旭心下琢磨:吴班头难道就杀了两个人吗?我不太信。他杀杨松秋那么干净利索,看着像个老手。 他垂头看向吴班头:“吴旺发,你真地只杀了老梅与杨松秋么?” 吴班头颓然颔首:“不错,小人真地只杀了他们两个。” 苏旭心想:我这猜测也是无凭无据,你不说没关系,只要我问话周密就不怕你不露马脚! 想到这里,苏旭慢条斯理地继续问:“照这么说,蒋先让你杀杨松秋是为灭口?” 吴班头垂头丧气:“是。小人也是被蒋先胁迫。所以才用杨周氏的嫁衣彩带将他勒死在牢里的。” 苏旭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杀老梅呢?” 吴班头满脸晦气:“大人啊,不瞒您说,杀了老梅,我丁点不悔。她要不死,老天无眼!” 苏旭冷哼了一声:“你杀人倒杀出功劳了!” 吴班头居然有三分理直气壮:“大人是细看过案卷之人,当知胡氏定了死罪的关键,便是丫鬟老梅作证主母与小厮私通已久,这才谋杀亲夫。大人有所不知!这娘们曾经与我袒露心事,她肯上堂胡扯并不全是为了蒋先塞了她十两纹银。她就是气不愤明明胡氏与她一般做个通房丫头让查渊瑜买回来的。怎地这后进门的不过几日,胡氏就成了当家奶奶?她早恨不得出手摆布了这个贱人!看胡氏给打得皮糟肉烂、判了秋后问斩,她才称心如意!大人,你说此女阴不阴毒?该不该杀?!便是按律判诬陷主母,她也是个死罪!” 苏旭不以为然:“国有国法,老梅就是罪在十恶,也该衙门三审、上报刑部,才能依法行刑。哪有衙门班头私自下手的道理?” 吴班头还不服气:“大人!那老梅可恶不止于此啊。查渊瑜暴死,胡氏入狱,她趁着家中无人。把查家细软大肆搜刮一番,开了后门扭头就跑。这不就是抢盗之举么?大人你说她还算人么?” 苏旭心道:凶杀之户竟把什么都交给丫鬟看管,可见单大人有意放纵,他就是想让老梅逃之夭夭。 苏旭继续审问:“吴旺发,既然老梅肯溜之大吉,于你们这些贪赃枉法之人不是一桩好事?你为何时隔一年之后还要对她痛下杀手?老梅不死,你也未必有今日的东窗事发。” 吴旺发顿时泄气:“苏大人!事到如今,我瞒不了您!老梅这娘们儿是个嘬死的贱人!她哪里是卷了主人财宝就能安分度日的女子?她也不回娘家,也不找男人安分嫁了。在外面胡混了些日子,她竟然狗胆包天又回了宛平!她还要招摇过市地买房子置地与小白脸勾勾搭搭!她真当自己梳了头发、自称寡妇,就是良家妇女了么?让人认出来还不是早晚的事?这女子心思歹毒也就罢了,可恨还蠢得要死!” 苏旭叹了口气:“年轻妇女,流落在外、无依无靠,如何度日?听说她娘家兄弟对她诸多勒掯,她自然不能在家久呆。熬些日子多半还得回到相熟之处谋生。这也怨不得她无知。” 坐在一边儿的赵县丞心道:难得!我们大人对女人的心思倒是体会得十足周全。 吴班头惊诧地抬起头来:“ 大人的说法竟与那娘们儿一般无二。可见要骗您还真不容易。不过老梅有难处,这儿还有官司呢!那日我好心去哄她离开此处。谁知这娘们儿认出我是审她主母时衙门里管事的班头。她立刻宽衣解带,哼哼唧唧地非要与我成其好事!”说到这里,吴班头义正辞严外加理直气壮:“大人,您说她是不是毫无廉耻?是不是人尽可夫?这可真不是小人作恶,实在是这娘们儿勾引于我!” 苏旭听了这话只觉是非颠倒、不是人间:“吴旺发你今年多大了?” 吴旺发一本正经:“小人四十有二了。” 苏旭扭头问赵县丞:“老梅死时几岁?” 赵县丞看了看案卷:“老梅二十三岁。” 苏旭不可思议地看向吴旺发:“老梅是大户婢妾、农家女儿,你是横行世面的衙门班头。她二十多,你四十多。老梅勾引,你就上钩?她要你跳河你怎不去?你也好意思跟我说她不是人!” 王话痨忍无可忍地插了一嘴:“吴旺发!我看你就是见色起意!外加财货熏心!跟老梅姘靠,要说你没打查渊瑜家财的主意我再不信!” 赵县丞痛心疾首:“吴班头!你家中也有安分守己的老婆!你出去跟个卷包会的娘们儿瞎混,这不是自找倒霉吗?嗯,偏那女子就叫老梅!真是名至实归。” 吴班头竟然有些冤屈:“那钱财又不是老梅的!许她卷包会,还不许我黑吃黑了?再说她与我相好不过是在衙门里寻个靠山,何尝有什么真心实意?赵县丞,案卷在此,你当知道老梅可不止我一个姘头!又是张全宝,又是鲁铁匠,她什么时候闲着了?我与老梅各取所需,不图长久。这跟我老婆好歹有什么关系?” 这下轮到苏旭不解:“不是奸情出人命,那你杀她做什么?” 吴班头回答这话简直急眼:“事到如今,您还有脸问我?还不是大人您吃饱了撑的给胡氏翻什么陈年旧案!还不是您撒出人去寻找人证老梅!要不是您步步紧逼,我干什么要杀她灭口?您大户人家公子哥儿没吃过苦,当杀人很省事的吗?这里里外外还不都是你挤兑的?” 苏旭气到头大:“我就没见过你这般颠倒黑白之人!你心狠手辣还怪我明察秋毫了?!” 吴班头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大人!您也不能就说我心狠手辣。自从老梅回宛平,我也同她做了好些日子的露水夫妻。我俩有些恩爱的。再说要不是我护着她,她能活到上个月?同在查渊瑜家做事,同样是牵扯甚深的人证,杨松春不是夏天就让我砸死了?!可见我对老梅有情有义!” 吴班头此言一出,三堂上又是一片诡异寂静。 吴旺发反手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王话痨瞠目结舌之余,重重地用自己的手合上了自己的下颏儿。 他无限唏嘘啊:看来言多语失是真要人命啊!我王华朗后半辈子都要当个沉默寡言之人。 苏旭点了点头:“很好!咱再说说你跟杨松春是怎么回事?” 赵县丞揉揉写麻了的手腕子,回头对齐肃低声吩咐:“麻烦齐衙役再去给我拿一刀白纸来。越死人越多,我眼看就写不下了!” 吴班头此刻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大人您一甲进士、探花及第,本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您应该明白。当杨松春被指做是与胡氏通奸小厮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活不得了。按刑律论,私通主母害死主人,就是死罪。至今衙门还悬着海捕他的文书。当初我就说,给似这等家在宛平还对老婆孩子念念不忘之人,你给多少银子也难保他不会反水,不如一刀做了干净!无奈蒋先在殷山上开铁矿急缺人手,这才不由分说把杨松春强掳去做了苦力。蒋先这人武艺不错,就是毫无见识!想杨松春是本地人,怎能不想跑?今年发水的时候,他惦念家人,三番两次偷跑被逮。最后还不是我一块石头了结了他?可叹这杨松春被砸死之时还对老婆孩子念念不忘。这人就是脑子不开。有宋先生做大靠山,落草为寇有何不好?抛了乡下老婆,何愁没有黄花闺女?舍了一个女儿,将来儿孙满堂!” 王话痨听了这话,眼圈儿红了:杨松春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也不枉周氏姐姐对他一片真心! 听到如此歹毒的言语,苏旭深深呼吸才压下怒火:“如此说来,那位宋先生在我宛平县的确神通广大。蒋先做打手管铁矿,鲁铁匠打铠甲制兵刃,查渊瑜管销赃赚钱,吴班头你来帮他抹平官面儿。你们各司其职,胡作非为得井井有条啊。” 吴旺发点点头又摇摇头:“小人不过里微末班头,抹平官面儿怎么轮得到小人?” 苏旭慨叹:“是了。是单县令… …” 然后,苏旭就见吴旺发抬起头来,满脸哂笑地瞧着自己:“大人这话对也不对。单县令朝廷命官,六品首县。他如何肯卖宋先生面子?他自然是卖宋先生身后那位神仙的面子!” 苏旭定定地看着吴班头:“想我今日审你,一没动刑,二无恫吓,只是三言五语使个激将之法,你便一五一十地全部招认。想来吴班头心中存了侥幸,你觉得宋先生不会对你置之不理。你就不怕他也将你杀了灭口么?” 吴班头坦然回答:“小人的确心存了侥幸。不过不是为宋先生有多大神通。我总不相信,您真想翻出此案!您堂堂尚书公子,还有大好前程。您何必为个连尸首都没了的小娘们儿得罪天上神仙呢?” 苏旭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出了在心中盘桓已久的话:“吴班头,今日你便明白告诉我,那天上的神仙……他到底是谁?” 苏旭此言一出,整个三堂鸦雀无声。 此间谁在作恶他们心知肚明,其中兰因絮果人人胸中有数,可就是没人敢把那人的名号宣诸口舌! 他仿佛是人间的魔王,他依稀是世上的恶鬼,他那样尊贵,他那样强大,他可以将升斗小民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他已凌驾于国法王章之上! 对凡人来说他是那么恐怖的存在,以至于对着累累白骨、对着斑斑血泪,那些自诩守土有责、民之父母的正途官吏也没人敢提他的大名! 他们是凡人,他们都怯懦,他们一旦驯服如羔羊便被奴役如牛马。这片土上无论官民,平生所愿不外是那森森狼牙不要衔在自己颈上。 如此没有血性,那就都是活该! 那天,三堂。 苏县令用最冲和平淡的声音,念出了那最恐怖禁忌的名字:“主使之人便是秦王,对也不对?” 明月挣脱乌云,跃然天际正中。 那月色清朗,那月色光明,那月色给此间山川河流、树林草木统统镀了剔透光彩。 那月光太过华美,以至苏旭生出错觉:眼前依稀是玻璃世界,宛平干净得如水晶雕琢。 苏旭耳边响起柳溶月清脆坦荡的声音:“总不能拿好处的时候男儿丈夫不容易,担责任的时候这里那里难处多!既做了男子汉,就不能溜肩膀!苏旭!你可不许给我丢人!” 苏旭赧然一笑,他觉得今晚的自己,大概没给柳大人丢人! 那天忙忙碌碌的,苏县令平静细致地整理清誊了这些日子审清问明的所有案卷。他将这些文牍一一归档、张张抚平,然后收入匣内,嘱咐齐肃次日就上交顺天府并刑部。 苏旭觉得赵县丞一把拽住了自己,他声音都颤了:“大……大人,同僚一年,我知道您是忠直耿介的好人!大伙儿都知道您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可是好事儿也分怎么办!这里的事情盘根错节,还关着惹不起的神仙妖魔。您看,自从殷山遭遇了雷暴,自从溶洞塌了七七八八,他们不是也不来这儿盘踞了么?罪大恶极的蒋先受天罚给雷霆劈死;鲁铁匠为了盗窃、焚尸已经下狱;吴班头……虽然杀了坏人,可是偿命不冤。大人!您听我一句,只要妖魔鬼怪不再侵扰宛平县,这就是阿弥陀佛、善莫大焉!咱放手吧!咱不是不能放啊!” 苏旭神情和煦地看着身边僚属:“赵县丞,你的好意苏旭心领了。可是胡氏喊冤的时候,谁对她放手了?杨松春给砸死的时候,谁对他放手了?你去问殷山坑里的四十八具尸首,那些妖魔鬼怪对他们放手了吗?他们……也不是不能放啊……” 苏旭缓了口气:“我可以不把动静闹大。但我就不想用那些善巧方便的法子!我就是想堂堂正正地按王法办事!我倒要看看本朝还有没有天理人伦?赵县丞……你我都是读书人……圣人之道总不能在咱们手里成了腌臜废纸……” 赵县丞愣怔半晌,他终一顿足:“好吧!那就按大人说得办!” 苏旭诚恳地握住了赵县丞的手:“我知道此间凶险。赵县丞你不用置身其中。” 那日,赵县丞极少见地昂首挺胸:“想我家夫人日日鞭策、谆谆教诲,就是盼我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如今大人要行仁义之事,我若退缩,还要脸不要?!大人!咱不能让娘们儿戳了后半辈子的脊梁骨!” 苏旭回想县丞夫人平素泼辣作风,不禁哈哈大笑,他拍着赵县丞的肩膀道:“果然妻贤夫祸少。还得说苗奶奶平素驭夫有方!” 赵县丞理直气壮:“那是!圣人说了!多吃菜、少喝酒、听老婆话、跟大人走。那保准没错儿!” 苏旭真心微笑,他又忽而有些怅惘:也不知这些文牍递交上去, 我还有没有福气和月儿吃菜喝酒、品茶聊天……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和月儿携手街头,漫漫闲逛…… 我真想她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朝颜挨打 皇宫清凉殿 宝祐帝极少见地在暖阁之中倒背双手大步流星。 皇帝满脸焦躁,皇帝眉目懊恼,皇帝气得喃喃:“胡闹,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近侍冯恩忧心忡忡地看着宝祐帝,他低声劝解:“陛下,莫急。陛下,莫气。陛下,您要当心龙体啊。” 宝祐帝扬起案上奏折怒斥:“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你叫朕怎么不生气?说什么当心龙体?朕看他们就是恨不得活活把朕逼死!”一甩袍袖,宝祐帝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把朕逼死他就好了!他又不是……他不就是……” 冯恩突然前驱一步,低声阻止:“陛下!” 宝祐帝深深呼吸,猛然把一份字迹端谨的奏折扫到地上:“这小苏相公到底要做什么?!朕不是嘱咐他不可兴风作浪么?!他为何这等自作聪明?!他是不是仗着他有个一品官的老子,就不把朕放在眼里?” 冯恩肃立在侧,不敢吭声。 宝祐帝望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眉头更是拧得成个疙瘩:“他自己不知死活也就算了!现在无端引得谤议汹汹!群臣争相上奏!秦王干脆闭门不出,也不上朝,也不告假!他到底要做什么?还有他那个舅舅!做个辽阳总督也敢给朕甩脸子看!” 冯恩为难地轻叹一声,他低声劝解:“陛下,列祖列宗的规矩,提刑司镇抚司暗中监察京城百官情状,日有日报,月有月报。自陛下登基,奴才就替主子管着这档子公务。秦王在京城、在宛平的所作所为,奴才也曾呈报陛下。那行止……唉……王爷这是把火放到苏县令的眼巴前儿……也难怪苏县令咽不下这口气……” 宝祐帝恨恨抿嘴:“苏县令就没念过书么?‘何为孝?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先帝崩逝才刚过一年啊!朕的根基也还没扎稳!他这是要干什么?逼我兴起大狱?逼我兄弟阋墙?逼我把什么事儿都倒腾出来,让天下耻笑皇家出了这等腌臜事?!他难道就不能睁眼看看大局?!他也不想让朕安生是不是?” 眼见皇帝这是发了少有的大怒,冯恩肃然垂头、不敢言语。 正在这么个当儿,一个团领红裙的宫女轻盈而入。这里是皇帝批示奏折的暖阁,敢如此大胆出入的,全清凉殿不做第二人想,自然是那位进宫不久就悄悄得宠的洪窦儿姑娘了。 洪窦儿对宝祐帝躬身一礼,脸色为难。 这伶俐宫人少有地失了往日嗓音清脆:“陛下……丽太妃娘娘在后宫哭晕过去了。太后娘娘……请陛下过去瞧瞧呢……” 宝祐帝只觉头大如鼓,他浑没好气儿:“太妃身子不好去请太医么!朕能瞧出什么名堂?” 洪窦儿委屈讷讷:“可是丽太妃口口声声说要陛下……”收到冯恩告诫眼神,耳聪目明的洪窦儿立刻改口:“太妃陡然病重,太后心中没底……” 宝祐帝犹豫半晌,觉得现在不能得罪了太后,他猛一顿足,声色俱厉:“知道了。告诉太后朕就过去!” 秦王府后宅 柳朝颜这两天头晕腹痛、辗转不安。可是最近王爷不来她房里,封夫人的奏请也让太后驳了,柳氏自幼好强,不爱让人指摘自己落魄,所以并未请大夫来给自己诊脉。 入冬以来王府里陆陆续续拢上了炭盆子,王妃见柳氏最近都不曾出来,怕她冻着,特意让人给她屋里加了些炭。如是屋里燥热、炭气扑脸,柳朝颜更觉得这日子过得让人烦闷欲呕。 左右不舒服,柳朝颜决意出去走走,散散郁气。 词彤、赋瑞忙不迭过来服侍,一个小心翼翼地帮她披上披风,一个拿来了海獭卧兔儿。这两个丫鬟原是伺候柳家大小姐的,苏旭做女人的时候觉出她们瞧不起主子,便做个顺水人情将她们转送给二小姐成了陪嫁。这俩丫鬟换了主子才知道,二小姐可比大小姐难伺候许多。再加上这些日子二小姐忽不受宠、脾气极坏,就连她原本的贴身丫头都托辞溜了。 词彤、赋瑞懊悔之余,不禁活动了心眼儿,跟秦王府里其余下人有了诸多勾连。 这日,她俩好巴结地搀着穿戴完毕的柳朝颜慢慢走出跨院。 柳朝颜触目所及,冬日凋敝,枯枝随风、寒鸦哑哑,满眼都是凄凉景象。 柳朝颜身子不适,本想回去躺着。 词彤劝道:“小姐这两天身子不爽利,难得穿戴整齐出来一趟。不如再走几步?” 赋瑞也说:“这两天王爷在家,小姐别日日闷在屋里。倘碰到王爷,小夫妻也好闲聊几句。唉?那边儿侧院门口站着的不是王爷的贴身内监?好怪道,王爷难道在跨院儿歇着?” 柳朝颜心中纳闷:侧院简陋,本来是奶娘休憩之所。怎么今天人来人往的? 她好奇地往那边走去,只觉院中的内监、宫女齐齐古怪地看着自己。柳朝颜加快脚步,倒要看看这里有什么名堂! 院内服侍的众人知道柳氏刁蛮,一时谁也不敢上前阻止。 柳朝颜不由分说搡开侍立在门口的内监,推门进了那间小屋。 谁知仆人内室,居然别有洞天。 不大的小屋里春暖融融,案上水仙含香绽放。 锦绣铺陈的罗汉榻上架了精致炕桌儿,上面热腾腾地架了锅子、温着佳酿。 而她那英俊尊贵的丈夫正盘膝炕上,搂着丰腴的乳娘往她唇内哺着琼浆玉液! 更让柳朝颜惊诧的是,眼见这段儿风流公案被她撞破,乳娘并未羞愧跑走,她反而“嘤咛”一声揽住了秦王的脖子,她甚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殷红嘴角噙着揶揄微笑。 秦王揉搓着怀中美妇头也不抬,他似乎也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 可柳朝颜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他们……他们怎可如此呀?! 王爷与王妃亲热也就罢了!他俩是原配夫妻!可这狐媚子算什么?!她一个嫁过人生过子的奶妈竟然也学着勾引王爷了?! 柳朝颜心口狂跳!她单手捂口几乎吐了出来。 可瞬间的急怒遮掩了身体的不适,从小娇生惯养的柳朝颜死也想不明白,她怎么就不如个奶妈儿了?! 三步两步冲过去,柳朝颜扬手一嘴巴朝俊俏奶娘的脸上拍去:“下作的娼妇!也学着勾人养汉!” 谁知她娇嫩手掌还未碰到奶娘的肉皮儿,腕子已让身边的男人给死死拽住了。 柳朝颜骇然回头,就见脸色铁青的丈夫正狠狠盯着自己。 柳朝颜从未被丈夫如此瞪视,她倏地就慌了:“王爷……” 秦王手上用力将朝颜甩到地上,他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不知死的贱人!你姐姐姐夫给脸不要脸,揣了恶毒心思败坏本王清誉!你还有脸出来找不痛快!想秦王府是何等门第?二郎怎就将你这丧门星挑出来给我?要说你柳家没存了害人的心思我再不信!你还要出来打人?我让你打!我让你打!” 秦王越说越怒,抬脚就朝柳朝颜的身上用力踹去。他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平素也好飞鹰走马。这一脚下去,力猛势沉,柳朝颜从小何尝挨过打?顷刻间被秦王踹得翻滚尖叫。 不过挨了三两下的功夫,柳朝颜就觉得下腹剧痛,她垂头看时,只见裙上殷红一片,竟是鲜血淋漓…… 词彤、赋瑞双双下跪搂住了秦王左右大腿,两个一起连哭带喊地给小姐求情。 就这么着,秦王瞪了倒地不起的柳朝颜一眼,方才负气离去。 这半天儿都倚在床上看戏的奶娘明珠,这会儿才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她细细地捋着自己的漆黑长发,对地上血渍脏污看了几眼,才紧不慢地说:“快扶着她离了这里吧。我看八成儿是孩子掉了。小月子血脏,可晦气得很呢……” 这句轻飘飘的话儿落在柳朝颜耳中,就如晴天霹雳一般。她让词彤扶着半坐起身,眼看身下血渍越晕越大、肚子越来越疼,柳朝颜只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哆嗦。 柳朝颜直勾勾地仰视着王明珠雪白妖娆的面孔,她不能相信自己输在她手! 她可是年轻貌美、聪明伶俐、生来就注定受万人宠爱的柳二小姐啊! 许是她盯得太死,许是她失血过多,柳朝颜忽然觉得纷乱视野之中,奶娘的五官都似消失不见,她只能看见她柔润朱唇一张一合,这奶娘的嘴唇为何红如饮血?这奶娘分明就是画皮妖魔! 柳朝颜惊惧到了极处,只觉喉头涌上腥甜,一口热血喷了出来,引得屋中惊呼纷纷。 王明珠坐在床上蹙眉吩咐:“喊什么喊?还不带她离了这里?你们还要惹王爷怎么心烦?” 她此言一出,屋里登时鸦没鹊静。 那寥落情景,便活脱是这进门不过一年的美妾恩宠断绝的最佳注脚。 寒风萧萧,枯草倒伏。明媚鲜妍,难敌凛冬。 秦王府王妃内室 王明珠温柔慈爱地喂着怀中世子,她真心剖白:“娘娘放心,我中午不曾饮下酒,也没吃有盐的。不会坏了奶让孩子受委屈。” 杨芷兰满脸尴尬:“还不让孩子受委屈?柳氏的孩子都没了!足两个月的胎呢!明珠你今儿故意让她瞧见是不是?你就非得怄她?可别跟我说你个生养过的女人没瞧出来她有喜了。” 王明珠坦然看着王妃:“我是奶娘,不是太医,我瞧出来做得准么?再说王爷拽着我作乐,她一头撞进来,我怎能料到?谁知道她心眼儿这么窄?谁知道王爷心气儿今儿不顺?” 杨芷兰端坐镜侧,揉着额际:“谁能想到……她那姐夫竟敢跟王爷掀桌子呢?”定一定神,杨芷兰忽然抬头:“明珠,你算计柳氏难道就为她有了孩子?你这是在维护世子?” 王明珠拍着怀中的孩子轻轻点头:“多个香炉多个鬼,添双筷子就得分碗菜。要那么多兄弟做什么?王妃瞅瞅今上吧!要是王爷他爹就得一子,只怕先帝还活蹦乱跳呢!” 杨芷兰忍无可忍!她一把捂住了这美貌奶娘的朱唇:“你活腻味了不成?!” 正妃看看四外并无外人,才慢慢松开了王明珠的口。 她满脸贤淑地教导仆妇:“休说这样的话。明珠,你以后不可再欺负王府里有孕的姬妾宫人。大家都是可怜女子,干嘛互戕互害?再说王爷年轻身子好,这种事你堵不住的!” 王明珠怅惘叹息:“这个倒是。”她垂头逗弄着世子说道:“我的小王爷啊,你这辈子要当根独苗儿看来是难了。不是奶娘不向着你,谁让你娘心慈手软是天底下头一等的贤惠人儿呢?” 杨芷兰无比爱惜地摸着儿子的细软头发:“要当王爷独子么,这主意论理是没错儿的。只是你奶娘从头儿错了主意。这种事儿得从根儿上绝了后患!” 王妃此言一出,明珠都傻了:“王……王妃,您……您要干嘛?” 杨芷兰赧然一笑,垂头不语。 王明珠瞠目半晌:“要么您享这么大福呢……真是又讲道理,又豁得出去……” 屋里沉默了半晌,两位女子各自想着诡异心事。 良久,杨芷兰缓慢抬头:“结发夫妻,岂无恩情?便是丈夫四处留情,我也没什么所谓。只是如今太不像话了……我是真怕他连累了我娘家和儿子……” 王明珠右眼微跳:“王妃,您说什么呢?谁能惹得起咱王爷啊?” 杨芷兰脱口而出:“皇上啊。”她满脸忧愁:“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总是王爷这些年来放肆太过。这回终于赶上了个耿直县令,眼瞅着是要把什么都翻腾出来了。便是他使出狮子搏兔的力气杀了苏县令过这一关,难保皇帝不会秋后算账。只怕咱们这位王爷啊……早晚要坏事的……” 王明珠心下一惊:“娘娘,您说得那个苏县令,不会是宛平县的苏大人吧?” 宛平县后宅 苏大人自从审结了官司、递送了文书,反而清闲了几天。 这一日苏旭好容易从衙门回来得早了点儿,家里却没什么人。 苏旭明白:柳溶月和诗素不在家,应名儿做过自己两天“小妾”的梅娘在内院居住颇避着些嫌疑。除了洗衣送饭,她极少在自己眼前走动。 于是,在柳溶月去念经的日子里,县衙后宅就彻底安静了。 难得有空儿的苏旭在这个自己住了快一年的“家”中逡巡:这里不够宽敞,这里有些简陋,门窗陈旧了些、家具斑驳了些,就连床帐、门帘都有些陈年褪色…… 如果时光足够,他其实想把这里好好修葺一番。 苏旭想理理后院的池塘,方便柳溶月明年种荷;苏旭想垫垫凹凸的砖路,免得柳溶月穿绣鞋硌脚;他还想为柳溶月重翻一遍花圃…… 开春儿的时候,他俩在廊下种了那样多的花儿,还一起坐在石阶是认真算计过在这儿当官三年的话,庭院里移栽棵石榴树能不能开花结果?结果他们的钱不够,买来的石榴苗个头儿那样小…… 苏旭抚摸着那棵半人高的小树,肖想它繁花满枝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它开出火红的花朵?只看如今紧绷的朝局和那些如同石沉大海的文书,他就知道很难很难了。 苏旭慢慢地回房去了。他还有桩让媚娘看了会努出来眼珠子的活计想做。 天气越来越冷,后宅墙壁太薄,苏旭昨日突发奇想,要给柳溶月缝床厚一点儿的褥子。 于是,苏旭便悉心地坐在了床上,铺布、絮棉、穿针、引线,做了快一年的女子,他已好歹学会做些针脚笔直的女红。如今要做床红缎鸳鸯锦被,已经不会难倒聪明好学的苏探花了。赠送他人贴身被褥这码事儿,怎么想都有些旖旎情愫在里头。 想曹子建不是收了甄宓贴身的金带枕才写出《洛神赋》么? 苏旭想,柳溶月大概不会写《洛神赋》。 她还有好多好多本事没学会呢。 譬如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这码香艳之事,他就很想好好跟她探讨一番。这傻姑娘嫁他快满一年,净去那个给驴加夜草的了。可怜夫妻之乐,鱼水之欢,在人家那儿都是当马夫干的。 想到这里,苏旭不由自主地挑起了嘴角:也就是月儿实在心眼儿好,换个姑娘大概早跟我急了! 那夜的后宅灯火摇摇,那夜的后宅走线声声。 天将亮时,雄鸡啼鸣。 收拢针线的苏旭珍而重之地将红缎软被精心叠好,无比认真地放在架子床头。 他已听到二院之中嘈杂的脚步吆喝之声,他甚至已经闻到了铁索刑枷的恶臭。 他只能为月儿做这么多了。 他不会连累她的。 他在锦绣缎被上端正摆放了休书一封。 他要跟她和离,这是他俩成亲那天就说好了的。 嗣后,苏大人整衣戴冠,端然立起。 他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苏旭有些怕,但是不后悔! 第一百三十三章 抄家之罪 宛平慈恩寺 夜半、三更,柳溶月紧紧抱着包袱坐在禅房之内,静待天交子时她就拔腿回家!那包袱里是她给苏旭精心缝制的新袍子。苏旭做女子的时候曾羡慕过她的狐嗉小袄,柳溶月早想着给苏旭也做身儿值钱的衣裳!她都等不及想把新衣服拿给苏旭看了!她笃定他必然喜欢的! 可柳大小姐没想到诗素这回居然跟自己不是一条心。 诗素姑娘揉着脑门子打哈欠:“小姐,咱多少睡会儿行不行?不是我说,天亮再走佛爷也不好意思把您扣下。就算姑爷做女人的时候穿白挂素给大伙儿看过病,您也不能把自个儿当许仙了啊!” 柳溶月六亲不认地抱着包袱,她任性摇头:“我不!到了三十三天头儿上我立刻就走!诗素你不知道,我这两天心里慌得很!只怕外面会出什么事儿。” 诗素以手刮脸,笑着揶揄:“小姐呀,哪里会出事儿?能出什么事儿?我看你就是想姑爷了……不害臊啊,不害臊!” 柳溶月就是老实,听了这话也害羞。 她举着包袱冲过来拍打:“诗素!你这丫头坏得很!怎也学得贫嘴贱舌了?” 诗素边跑边躲,嘴里不停:“哎哟哟!了不得了。三十三天没挨打,小姐要揭房上瓦!我说小姐啊,姑爷做女人的时候是厉害老婆,如今做回爷们儿是不是也……咦?院子里怎么来人了?这还没到子时呢,车把式就来接咱们么?” 柳溶月登时开心:“这车把式真会办事儿!诗素,开门儿!咱早走一会儿谁知道?!” 诗素翻个大白眼:“我说小姐,您怎说也是来替大长公主祈福的,不能太混事儿了吧!” 柳溶月才不管那个,她欢快地打开了房门:“她不混事儿她自己来……呃?!” 柳溶月完全没想到禅房门口竟站着满脸肃容的大长公主本人。 柳溶月瞬间如遇债主,她飞快地把手里的小包袱藏到了背后。 大长公主才懒得理小苏夫人在庙里是不是念经偷懒、虚应故事,她一把拽住小苏夫人的胳膊:“快!跟我回去!出大事了!” 惶然坐在长公主的车上,柳溶月忐忑地看着眼前贵人:大长公主为什么说出大事了?能出什么事呢?难道是她旧疾复发要我治病?我不会啊!大长公主看着气色还行!也许她能容我回家找苏旭打个小抄? 柳溶月就见不但大长公主沉沉地看着自己,就连她身边的宫女看自己的神色都满是同情。 长公主叹了口气:“夫人还不知道吧?你丈夫和你公公都给抓进了刑部大牢了!” 柳溶月愣在当场!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才多少日子啊?怎么就成这个局面了呢? 柳溶月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当了大半年的县太爷,她现在遇事很有头绪:天塌下来也得先明白为什么!苏家两代为官,她公公还做过帝师,三十三天前苏氏还无大错,怎么说抓就抓了呢? 柳溶月压下心慌,深深吸气:“长公主,请问我公公、我相公到底为何触怒龙颜?我公公久历宦海,眼下朝廷并无大事,他……怎么也不至于出什么大错吧?” 大长公主有些惊诧:“不亏我保举娘子做了五品宜人,你这话问得有些见识。你丈夫有罪无罪……本宫倒不好说。你那公公啊……完全是让宝贝儿子给坑了!”说到这里,大长公主再叹口气:“要说小苏相公的罪过么,要说这小苏相公罪过啊……唉,唉,唉……”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柳溶月分明听到大长公主对自己说:“你家小苏相公半个月前审结了官司,上报顺天府并刑部了一桩惊天大案!” 柳溶月心中一动:“敢问大长公主,他审出什么了?”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他审出宛平上任单知县胡乱判案,冤死民妇;他审出宛平商人查渊瑜是被活活打死,凶手另有其人;他查出宛平左近有人胡乱开采铁矿,硫磺入水毒死了不少百姓;他说这回宛平发水是有人私开矿洞坏了山体,导致洪水泛滥;他还查到宛平县内有人豢养死士、劫掠百官呢!” 柳溶月懵懵懂懂地冒出了句话:“这有什么不对么?” 然后柳溶月就见大长公主满脸惊骇地打量着自己:“你夫婿还在文牍之后明明白白写着!这些天理难容的坏事,幕后主使之人是皇帝和本宫的亲生兄弟!对!你相公挑明说了,这都是秦王干的!” 柳溶月没想到,在大长公主的气势威压之下,她竟然还能出声:“可是现有明证,秦王就是牵涉其中啊。” 大长公主不由气结:“你俩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她罕见 地对外官女眷说起朝中局势:“秦王也是你相公动得的么?那是我父皇最宠爱的幼子,是朝野上下公认的贤王!他母亲丽太妃宠冠后宫十余年,内庭之中被丽太妃提拔起来的女官、内监十占五六,太后娘娘都要看她脸色。更别提秦王的舅舅、丽太妃的兄弟还在辽东锁钥之地身兼武职!我说你相公懂不懂事?他怎么能为个已经死的民妇在朝上闹出这么大动静?” 柳溶月喃喃低声:“可那个民妇就是冤枉啊……” 大长公主气得都要咬牙了:“娘子啊!你怎么就认识个‘冤’字呢?!你丈夫入狱了你知不知道?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他觉得已经证据确凿,结果一到刑部大堂,他审结问明的那些犯人就统统翻供了!为首的就是宛平衙门里的那个吴班头!他在刑部堂上口口声声说,什么豢养死士,什么偷窃百官,都是你丈夫苏县令在幕后指使!苏县令如此做作,污蔑秦王,不过是因为自己东窗事发,这才反咬一口!秦王不过在殷山建了座观景别墅、未曾上报有些逾制。苏县令得了这个把柄,索性把什么脏事儿都扣到了王爷身上。秦王这些日子足不出户,说静待朝廷还他个清白。丽太妃娘娘在后宫都哭晕过去好几回了!把太后急得没法儿,亲口吩咐皇帝要‘严查作恶的狗官!’”说到这里,大长公主冷冷地看向柳溶月:“听见了吗?‘作恶的狗官’!我看啊,小苏相公这回可是凶多吉少了!” 长公主这番话说得声音不高,可落在柳溶月耳中字字都如炸雷一般。 她简直不敢相信!放着那么多物证不看,也不问这环环相扣的案情,就听人犯几句话就能天翻地覆?敢问这朝廷还是以法立国么? 见对方少妇仿佛吓傻了的样子,长公主心下略软:“不管怎样说,你总是救过本宫一命的恩人。娘子放心,我定然能保你平安就是了。” 柳溶月这才回过神来,她不理车厢狭窄,也不管道路颠簸。 柳溶月跪倒在长公主面前:“长公主!小女子平不平安无所谓。可我相公是冤屈的啊!他如何做过这样没有王法的事情?审案凭证据,说我相公胡作非为,总不能听吴班头几句出尔反尔吧?说什么小苏相公豢养死士,偷窃百官?我丈夫真有纵着人偷东西的本事,他家还能穷成那样儿呢?” 大长公主嘿然冷笑:“刑部衙门已经抄了宛平县的家,说是从宛平后宅里搜出来好几口大箱子,里面装的都是金银财宝呢。” 柳溶月都傻了:“哪有此事?!他家有钱,我能不知?就是有点儿金银珠宝,那也是我的陪嫁啊。” 大长公主脸上现出鄙夷神色:“事到如今,娘子怎说都行。有也罢,无也好。那沉甸甸带锁头的大箱子总不是从我家里抄出来的吧?” 柳溶月听了长公主这话,忽然想起了桩事,她抓着大长公主的胳膊辩解:“长公主!那带锁的箱子不是我家的!那是我妹妹朝颜寄在我这里的!她说那是王爷背着王妃给她的赏赐!这等深闺内帷之事我不曾说与苏旭。苏旭真的冤枉啊!再说秦王赏了朝颜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么?怎能就说是苏旭偷盗?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身为亲王不能下作诬陷啊!” 大长公主刚想笑话眼前这小娘子迂腐,可仔细品品此间利害,她又把奚落咽回去了。 随手将柳溶月揪扯起来,大长公主说:“娘子啊!你还不明白么?只怕当初你那妹妹把这些东西藏到你这里,就是没安好心!如今你妹妹……你妹妹……嗨……她这是害人害己!” 柳溶月的心都揪起来了:“长公主,我妹妹又怎么了?” 大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说话儿,忽觉拉车的骏马慢慢驻足,香车稳稳地停在了当地。 大长公主说:“娘子,我本来打算将你送回苏尚书府邸。不过想想你在宛平县衙定然还有行李要取。也罢,我在这里等你。娘子快去收拾。拿了东西我再送你回家。”看柳溶月满脸急切似乎还要对自己哀求,大长公主真心嘱咐:“犯官内眷受人欺负。娘子今天不去,只怕什么都没了。” 这半天都没敢说话的诗素极有眼色,她连忙搀着柳溶月下车。 长公主挥了挥手:“你且去罢。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本宫今日送佛送到西。”她吩咐身边的青萍:“你拿了咱们的腰牌跟着吧,倘若有人为难小苏夫人,你可呵斥两句。” 青萍对小苏夫人印象极好,她向公主福了一福,便下车去了。 柳溶月拉着诗素踏入后宅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纵然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可迎着北风、踏着晦月,走在后宅还是破题头一遭儿。 青萍提着灯笼走在 前面,照得地上青砖惨白惨白的。 柳溶月瑟缩了一下儿,她觉得诗素轻轻托了一把自己。 她忍不住回眸看看这个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丫头,诗素没多说话,她只是更紧密地握住了大小姐的手指。 然后,她们就看到了自己住了将近一年的后宅。 柳溶月怎么也想不到,明明自己只离开了三十三天,宛平后宅居然变成了这样! 院子里杂乱地扔着脏污的纸张和砸碎的碗碟,她和苏旭用心修剪的花木被踢踹得东倒西歪,内宅的门上贴了封条,就连糊窗户的纸上都破了大小不一的窟窿。 灯笼光下,大门上雪白的封条盖了血红的刑部大印。 宫女青萍在大长公主身边侍多年、横行惯了,她素来不把这些下面衙门的繁琐手续看在眼里。青萍扭头看向柳溶月,那意思您点点头我就将它撕下来。 柳溶月做过官,知道其中厉害,她自然不敢如此孟浪。 柳溶月摇了摇头,她带着青萍和诗素绕到后宅厢房侧门。这个侧门极窄,而且位置偏僻,原本是给丫鬟、老妈伺候主子走的。 她试探着用手推了推,“吱呀”一声侧门应声而开。 青萍提着灯笼往乌漆么黑的屋里照了一照,细微烛火照处,柳溶月就见里面家具翻倒、乱七八糟,显然是被查抄过的…… 眼见家中竟然零落至此,诗素单手捂口,呜咽着哭了出来。 正在这么个当儿,她们就听屋里传出个极低微的男子声音:“谁……谁呀?梅娘是你吗?” 柳溶月试探着问:“里面说话的是王话痨么?你怎么在里头?” 她话音未落,就听屋里“嗷”地一声,一人二畜三条黑影儿齐刷刷地冲了出来。 青萍吓得差点儿把灯笼杵那人鼻子上。 内宅之中,烛火摇摇。 昔日温馨可爱的三间房舍,如今已经面目全非。 柳溶月左手搂着花猫元宝,右手摸着小狗八斗,一猫一狗瑟瑟发抖地缩在主人怀里“喵喵”“呜呜”似是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柳溶月茫然地看着砸坏的桌子,推倒的床铺,打结的帐子古怪地垂着,柜里东西乱七八糟扔在地上,被褥上满是泥污脚印,值钱些的衣裳不见了踪影,她的梳妆匣子干脆原地消失。这也算了,就连她和苏旭出去闲逛时精心挑选的泥娃娃、小瓷兔,都让人砸碎了给扔到了墙角。 看了卧室的惨相儿,柳溶月才明白为何官宦人家那样害怕查抄家产。 冲进陌生人的内宅,大概会无限释放人心之恶。 柳溶月仿佛亲眼看到,那起公门中人发着狠儿地要砸烂她生活中的所有美好。譬如那个漂亮可爱的大阿福又和执行公务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就是存心要灭了别人最后一点儿温存念想儿!还好八斗还在!还好元宝还好! 柳溶月感激涕零地抬头看向王话痨:“话痨哥,这些日子为难你了。” 王话痨破天荒地没如滔滔洪水般跟少奶奶吐露这些日子的艰险。 他只是抹了把脸,陪着诗素归拢还能要的东西。 闻讯赶来的梅娘和齐肃双双给柳溶月行了大礼。 梅娘见着柳溶月就掉眼泪了:“十日之前,刑部来人不由分说地逮走了大人,还把家里糟害成这样儿。少奶奶,您的箱笼嫁妆让他们抢去了不少。是我没看好家,我对不住您……” 青萍蹙眉拦着梅娘哭诉:“要说你们回家去慢慢儿说。大长公主还在外面等着,赶紧归置归置东西,我好送你们回去。这位娘子,你是小苏夫人的丫鬟吗?可要跟着回尚书府去?” 梅娘用力点头:“是的。是的。我夫妇都是少奶奶的奴婢。我们上哪儿都随着少夫人的。”梅娘擦了把眼泪,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柳溶月,终于还是决定先去收拾东西再说。 齐肃其实早就预备好了,只待少奶奶回来就离了宛平衙门,也免得被衙门中人看贼似的监视。宛平县内人人都知齐肃和话痨是苏大人的亲信,如今苏大人获罪,即有人出主意要将话痨和齐肃一起收监待审。 危急关头,竟是李司吏说了句依律的人话:“朝廷并无逮捕这二位的旨意,两位小哥儿又没坐实的罪过。将他们拘押,并无名目。我看还是将他们逐出衙门算了。” 赵县丞厚道:“堂尊太太是五品诰命,又没褫夺封号。宜人还在奉旨为太后祈福,我看且把他们拘在后宅不许出来。等堂尊太太回来了,再带他们回苏府也就是了。” 如此,齐肃和王话痨才能在这儿等了柳溶月十天。 这十天之内,刑部来查抄过几次,眼见着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给端走,这俩人真是干着急、没办法。说是归置东西,可架不住长公主的小厮催促启程,柳溶月也没收拾出什么,这趟走得可说万分仓皇。 柳溶月慢慢地走到门口,她不禁伤感回眸。 再看一眼苏旭和自己如燕子衔泥般慢慢收拾出来的简陋小室,柳溶月的泪水终于汩汩而出,她真没想到事情竟然败落至此! 婆娑泪眼之中,柳溶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她快步走向半倒的床铺,她侧头看看歪歪斜斜的床帷,她陡然伸手从床帐顶部的皱褶里掏出一本书册。柳溶月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就记得很久以前她曾经对苏旭说过:女孩子藏东西,一般是放在这里。 苏旭……竟然记着她的话…… 第一百三十四章 重归苏府 宛平后宅 当柳溶月揣着书册匆匆自屋里出来的时候,院里已比刚才热闹了许多。 一帮人明火执仗般从二院快步走入,为首那人趾高气扬。 柳溶月定睛一看,领头儿的那个她居然认识!这个削尖脸面、两腮无肉的家伙不就是恩科榜眼齐良斋么?他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齐良斋身后跟着宛平县的衙役? 齐良斋踏上两步,对着柳溶月高声吆喝:“来人啊!将这犯妇给我拿了!” 柳溶月做了快一年的知县,从没想过竟然有人敢拿自己!而且这人还是齐良斋!你凭什么啊? 就这么一闪神的功夫,柳溶月发现有个胖大女子已经冲过来揪扯自己胳膊。这女人怎么恁地眼熟?柳溶月愣怔一下儿,才想起来这是女牢禁子马吴氏,她是吴班头的亲侄女! 倘若是一年之前,柳大小姐定然会吓得哭出声儿来。可现在的柳溶月绝非昔日吴下阿蒙!没吃过猪肉,我还没看过猪走吗? 柳溶月学足苏旭的架势,她抡圆了一个大嘴巴甩了上去:“你放肆!” 马吴氏没想到娇滴滴的县令夫人还有这般泼辣脾性:“你……你这娘们儿!” 王话痨和齐肃一左一右冲了上来,双双将柳溶月护在身后。 梅娘含了热泪:“夫人!便是这个恶毒女子!她查抄内宅分外刻薄!我亲眼见她卷走了您的首饰匣子!” 马吴氏挨了嘴巴刚想冲过来撕挠,结果让齐肃一拳头推出去好远。 齐良斋怒道:“苏柳氏!你大胆!”他双手向上抱拳:“秦王爷爷已经上奏圣上,准许本官接任宛平县令!现在本官就是宛平父母!如何治不了你个小小犯妇?你丈夫已经入监,你就该跟着坐牢!来人啊!把这些人通通拿下!” 齐良斋话音未落,柳溶月满脸狐疑:“哦?秦王许你做宛平县令?请问齐大人可拿到圣旨?可拜过上官?可拿了部诏?可有上任的红谕?我相公被刑部查问不过十日,是否革职我还不知。你怎么就敢在这里作威作福?” 说到这里,柳溶月干脆不理齐良斋,她提起裙子、站上花坛。 柳溶月对着齐良斋身后的衙役大声嚷嚷:“这个人又没有登堂拜印,又没有择吉入衙,他说自己是县令就是县令了?宛平是本朝首县,朝廷派员怎能如此潦草?” 要说做官的程序,柳溶月可说烂熟于胸,就是苏旭站在这里也未必有她说得明白。 柳大小姐当时都有种齐良斋直眉瞪眼撞上自己绣花剪子的过瘾之感! 虽然她的绣花剪子让苏旭弄丢好久了吧……但那不是重点! 重点是不磋磨这狗官的锐气,柳大小姐就咽不下这口腌臜! 齐良斋些微瑟缩:“圣上已经允准……” 柳溶月看也不看齐良斋,知道衙役们读书不多,柳溶月对弟兄们喊话索性用上了俗语:“弟兄们!有道是‘事凭文书官凭印’!他敢胡来咱不能轻信啊!就算是过两天圣上补授手续,准了齐大人到宛平为官,他现在也不能随意拿人!你们说是不是?” 衙役们本来就对苏大人夫妇甚有好感,前两天刑部锁拿苏县令,宛平上下都很不得劲儿。现在这位新官要抓给大伙儿看过病的县令夫人,宛平上下真是觉得难以下手。 看看身边的属下皆不上前,齐良斋顿足骂道:“陛下封官之事我敢胡说的么?你们再不听命,本官定然……” 齐良斋话没说完,已不耐烦的宫女青萍从人群之中昂然而出。 她高高举起了手中腰牌:“我乃长公主随身侍女。长公主要我将小苏夫人送回婆家,不许旁人侵扰。”眼见齐良斋还要说话,青萍冷笑一声:“你既当官,当知律法。小苏夫人是圣上亲封的正五品宜人,有封诰在身。你要抓她办她,也需奏请朝廷,褫夺名号。你还别翻白眼!今日这起人不帮你得罪诰命,便是救你性命,要不然你这祸可闯得不小。” 熊熊火把之下,青萍看了马吴氏一眼:“这婆子冲撞诰命,偷窃财物,就该掌嘴治罪!” 齐良斋是个最没担当的男子,他眼见事情办得不顺,立刻把属下抛出来顶缸。 齐良斋立刻咒骂:“没王法的娼妇!人家正五品的诰命也是你敢上去撕撸的?公事期间偷盗物品更是无法无天!还不快去将东西还给人家!再去诰命眼前领罪!” 马吴氏本来想着亲叔叔入狱,以后在衙门里怕不好混,正要用心卖命、投靠新主。谁知刚冲上去就撞了南墙!她浑身哆嗦着让齐肃押解去了趟女监,把抢夺柳溶月的首饰盒交了出来,这才趴在地上用力叩 头:“诰命饶命。是我瞎了双眼。” 柳溶月看看匣子里没丢什么东西,这才冷冷说道:“你也不必如此做作。偷盗之事,自有县丞、司吏发落于你。” 说罢,她掸掸衣裳看向青萍:“咱们走吧,别让长公主久等。” 柳溶月怀里揣了本奇怪的书册,她觉得这东西让苏旭如此用心掩藏,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能快走就快走,免得夜长梦多让人发现她拿走了要紧的东西。 柳溶月其实并不疑心齐良斋是奉了皇帝口谕前来代理宛平县令,事出仓促手续不全她也大概明白。只是新大人半夜三更出来办案,怎么赵县丞、李司吏一个不见?再想一想,这下子后宅吵吵嚷嚷、人仰马翻,若是平常,好事的苗太太定然冲出来连帮衬再看热闹。如今苗太太也没了踪影,可见是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唉……也不知道苏旭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如今囚在刑部是怎样的苦楚…… 想到这里,柳溶月眼圈儿一红,不过她抿了抿嘴,咬牙忍住了!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目送着柳溶月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出了大门,齐良斋气得猛一顿足。 大家同科进士,他比苏旭考的名次还好。去年这会儿,苏旭被皇帝扔到宛平当县令,被他好顿嘲笑。 谁知当了一年的官,齐良斋才渐渐明白过味儿来:翰林院清水衙门真能把活人淡出个鸟来!熬资历升官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反倒听说苏探花在宛平干得有声有色。且人人都说,三年知府,十万白银。如此说来,苏探花必然也没少捞。这等名利双收的好事儿,竟然让那小白脸占了去,岂不让人恼恨?! 齐良斋前些日子巴巴儿娶了苏尚书府中姨娘的侄女,一则是贪图寒香年轻貌美;二是苏尚书这一年来在朝中立得甚稳,而且人家毕竟朝中故旧无数,所以齐良斋才动了攀附的念头。 结果晦气就在这里!刚把那哭哭啼啼的小娘们儿娶到手,苏家扭头就坏了事!他投靠秦王,幸得赏识,忙着洗脱这层关系还来不及呢!齐良斋现在想起来周氏那愁眉不展的样子就心头火起,直想回家先揍她一顿再说! 所以齐良斋处置起苏旭的内眷才如此心狠手毒!他这是忙不迭地要向秦王表忠呢! 看看外面大长公主的车驾还没动地儿,齐良斋心头一动,连忙一溜小跑儿地跟了过去:既是贵人,总要巴结。 冲到大长公主的香车跟前儿,齐良斋双膝跪地:“小人恩科榜眼齐良斋,叩见大长公主殿下。恭祝大长公主万福千秋。” 听见齐良斋瞬间变做谄媚奉承的声音,柳溶月刚在车上坐稳了屁股,就差点儿恶心吐了。她想:如此前倨后恭的男子也是当世罕有。圣人啊,您门下不是东西的学子敢情大有人在! 不过现在没有柳溶月说话的份儿,她倒要看看大长公主如何应付此人? 方才青萍已经跟大长公主嘀咕过了:“这齐大人不过是宛平候补知县,已经威风八面多时了。刚才他差点儿纵着个偷东西的婆子将五品诰命抓进大牢。也不顾王法,也不懂规矩,也不知好歹。真不知道圣上怎么琢磨的?竟将这么个不上台盘的东西架弄出来丢人!” 大长公主微微一笑,青萍素来不这么说人,从她嘴里讲出这等话来,可见齐大人德行欠佳。 听车窗之外,齐良斋还在絮絮叨叨些什么公主万福、公主金安、公主垂范天下妇女,必要保重身体的废话。大长公主不由好奇,这得是个怎样的活宝? 柳溶月真没想到,大长公主居然毫不避讳自己寡居的身份。她轻轻地掀起车帘,直面外头的下官:“你就是齐良斋齐相公么?” 齐良斋没想到大长公主居然肯露脸和自己对视,他连忙堆笑叩首:“不错。正是下官。” 大长公主笑道:“本宫早听皇上说,齐相公的学问是好的。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才子究竟是何模样?” 齐良斋听了此话如闻纶音,他忙不迭抬起头来,腆着大脸让公主细看。 大长公主懒洋洋地端详了下儿齐良斋,齐良斋奓着胆子也看向大长公主。 他就见:明亮火把之下,大长公主方额广颐、雍容华贵。而且此女美目流眄、含笑不言,其中风情更胜凡俗。 齐良斋不由瞬间心动!人说大长公主少年守寡、枕畔寂寞,颇有几个相好儿。这些日子在秦王宅里流连,他恍惚听闻她并非贞洁妇人。倘若我能得她青眼,有幸做了入幕之宾……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想到这里,齐良斋不由膝行两步,声音愈软愈赖:“公主,小人久闻公主十 全人才、女中鸾凤。今日有缘一见,果然风采更胜闻名。不知小的有没有福分去您府上拜望?再与公主倾心叙谈胸中块垒?” 柳溶月听了这话,眼睛瞪圆!她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看向大长公主,寻思:您还不把这登徒子屁股打肿? 谁知大长公主捂嘴娇笑:“哦?本宫不知道齐大人还有这等孝心。唉,只恨您新进娶了如花似玉的填房夫人。没事儿来踏本宫这孀居妇人的府门太不合适,没的讨你夫人厌弃罢。”说着,她低声吩咐车把式:“咱们走吧。” 临去之时,大长公主秋波曼转,又瞧了齐良斋一眼。 这一眼风情万种、这一瞥媚眼如丝。 齐良斋色授魂与,酥在当街。 这惊骇一幕落在柳溶月眼里,她不禁生出很多狐疑!大长公主怎能如此言辞轻佻?庙里那姑子的胡说八道难道是真的?怪不得苏旭从来不和我细说她生了什么病症…… 正在变颜变色地胡思乱想,柳溶月忽然觉得大长公主瞥了自己一眼,她瞬间挺直坐好、低垂下眼眸,努力想压下心中的惶恐。 柳溶月就听大长公主哂笑一声:“你不错是救了本宫一命,可喜娘子嘴巴也够严谨。我本想收揽你做个能看病的心腹,哪怕成全你……谁知道你竟让陛……唉,谁知你丈夫竟然惹了如此滔天大祸。也罢了,今夜本宫把你从那狗官手里救回婆家,怎都算报得大恩。我跟你说,你丈夫、你公公的事情,你不必求我,我也没有办法解救。这些日子么,咱们还是免参免见,互避嫌疑吧。”说完了这句话,大长公主双目一闭,竟然假寐养神了起来。 柳溶月心下一片冰冷,她虽然没有苏旭和长公主那么熟,可也明白没了这个大靠山,她毫无为苏旭翻案的把握! 回到京城,天色微明。 若非大长公主的面子,他们简直连城门都进不去。 这一道儿上,马蹄嘚嘚,车内寂寂,各人默默想着各人的心思。 许是因为眼前头绪太多,柳溶月反而觉得胸中迷茫一片。仔细回味着大长公主刚才的话,柳溶月体会出了诸多蹊跷之处,她正要再问两句,马车却倏地一停。 大长公主睁开双眼,巧笑倩兮地下令逐客:“你走吧。” 晨光熹微之中,柳溶月、诗素、王话痨、齐肃和梅娘被从不同的马车之中轰了下来。 众人都是一宿没睡,他们背着行李、抱着箱子,浑浑噩噩如同败兵。 柳溶月站在门口,仰望这间门房三间五架的巍峨宅邸。 她对这里有些熟悉,她对这里十足陌生! 她还不曾作大少奶奶在这里过过日子! 她依稀记得苏旭替她当儿媳妇时,顺道替她把家里所有女眷都得罪完了。 现在她回来了,他却给押到了牢里。柳溶月深深呼吸,也挡不住心乱如麻! 她缓缓上前,轻轻地击打门环:“开门啊。开门啊。” 苏家的广亮大门,平素门房极其惊醒。 今日柳溶月是拍击了好久,院内才渐渐传出疲沓的脚步声音。 有个些微耳熟的男声问犹疑着问:“如此清晨,是谁拍门啊?” 柳溶月还没开口,王话痨已经替她嚷嚷了起来:“大少奶奶回家了!” 大门“哗啦”一响,开门的陈管家看着柳溶月老泪纵横:“大少奶奶……您回来了……这家里已经不像样儿了……我们还当您不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柳溶月当时还不明白,规矩严肃的苏尚书府能有多不像样儿? 后来,她就清楚了! 苏府内宅 病倒在床的苏夫人抱着儿媳放声大哭:“儿啊,你说咱娘儿俩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柳溶月并没有陪着哭泣,她一边儿给婆婆拭泪,一边儿细细地端详婆婆的模样儿:苏夫人脸颊消瘦、毫无血色。这才几月不见,婆婆乌黑长发竟已染了霜色,憔悴得让人不忍淬睹。 柳溶月慢慢劝解:“娘啊,莫哭,莫哭了。咱们终究要想个法子,将爹爹和旭郎营救出来才是。” 苏夫人听了这话心头一惊:“你公公与丈夫皆是获罪于朝廷。你一介青年妇人,能有什么法子营救他们?” 在苏夫人身边伺候的刘嬷嬷连忙劝道:“夫人,少奶奶有志气是好事,您当婆婆的可别泼晚辈凉水。” 苏夫人还待再说,柳溶月忽然听到隔壁院里传来琵琶声声。更有甚者,她依稀听到还有甜腻风情的小曲儿唱起。苏夫人听到这个动静儿 ,立刻气到狂咳不止,几乎当场呕出血来! 虽然当初在苏家做大少爷时,柳溶月就听过这等靡靡之音。可这么没心没肺的歌声竟在如此愁云惨雾的时候响起,还是让柳溶月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扭头询问刘嬷嬷:“这是周姨娘在唱曲儿?!她失心疯了不成?!” 刘嬷嬷长叹一声:“少奶奶!您有所不知啊。周姨娘这些年做小伏低,心里都恨透膛了!如今家中没了主人,周姨娘干脆撕破脸面。她不过仗着侄女嫁了个六品官儿,便充起官宦人家的老封君来了。她……她不但妖妖乔乔地日夜吟唱,立意要把夫人气死,她还偷偷儿倒卖家里东西呢!如今太太的东西,不明不白在她屋里的无数啊!” 柳溶月怒道:“你们是干什么的?竟然不去拦着?” 刘嬷嬷抹了把泪:“夫人病着,老爷不在,周姨娘终究是家中半主……我们拦不住她……” 柳溶月闻听此言,气得变色:“没有王法了么?!” 苏夫人浑身颤抖地拉着儿媳:“儿啊……你骂不过她的……钱财身外物……算了吧……” 柳溶月安抚地拍着婆婆的肩头:“娘!您放心,我才不要骂她。”她对外断喝一声:“话痨!齐肃!你俩可在?” 王话痨的声音立刻在窗外响起:“少奶奶有何吩咐?!” 柳溶月气势汹汹地站起身来:“走!跟我逮贼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媳妇当家 京城苏尚书府 柳溶月大步流星、两袖带风,她左边走着齐肃、右边儿走着话痨,赵嬷嬷让柳溶月带去指认东西,梅娘也得跟着!万一周姨娘撒泼他们这波儿不能没有滚不过她的! 诗素随便抄了根烧火棍,缃琴拿个扫炕笤帚。 墨棋也想去,柳溶月让她留在屋里服侍苏夫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冲往侧院去也。 柳溶月回想自己刚“嫁”过来那些日子,苏旭让周姨娘日夜找茬、欺负得死去活来。她真没想到自己还有带着亲信打上周姨娘院子的一天。 果然女孩子成亲了就泼辣了!这也算另类的官逼民反! “咣当”一声推开了侧院的大门,柳溶月信步踏入周姨娘住的房子。 她没到过周姨娘的房子,依着柳溶月想,当朝一品的爱妾,还管家多年,她这里定然精致奢华。谁知这院子的风格真是大出柳溶月意料!一明一暗两间屋子不算太大,左右厢房有些逼仄,院里铺着最朴素的青砖,连倒座小屋都没有。柳溶月一直觉得公公虽然简朴,但对小老婆总会有些偏爱。 谁知道……看来他们家是真穷…… 柳溶月口中喊着“姨娘”快步向前走去,院内并没有仆妇应她。屋内的曲声还是若断若续,这院里阴风飒飒、恍如闹妖。 柳溶月不禁狐疑:周姨娘身边的丫鬟呢? 她推开了正屋房门,屋里光线晦暗。也对,苏夫人屋里的明瓦还是找她借钱换的呢。要说周姨娘这儿更次一等,倒也说得过去。 这屋子里装饰素净、家具简朴,如今苏大人不在,就更露出些寥落气氛。 周姨娘斜抱琵琶侧坐椅上,冷眼看着冲进来的众人:“哟,少奶奶从庙里回来了啊!可求回来子孙满堂、夫荣妻贵了么?我说少奶奶,事已至此,您不回屋儿哭去,上我这儿显什么威风呢?您就是跟姨娘这儿显摆赢了,您就能有夫有子、能福寿双全了么?” 周姨娘不愧是窝里斗了一辈子的主儿,这几句阴毒话儿直直扎到柳溶月的心窝子上。她眼圈儿一红,气得差点儿掉下泪来。可柳溶月忍住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周姨娘眼前露了怯,要不然这女人必然更加无法无天。她还有许多事儿得做,她不能让后院儿起了火! 柳溶月稳了稳神,对周姨娘好说好道:“姨娘,最近乱糟糟的。丫鬟说拿错了些太太屋里的东西到您这里,所以我带他们过来看一看。家中纵有变故,咱也不至于变卖东西,没的让外头看笑话。” 周姨娘放下琵琶,讪笑一声:“哎哟哟,什么拿对拿错?反正肉烂在锅里。老娘我为这穷家操心使力十来年,便是个老妈子,也该攒下不少月钱了。何况我还夜夜伺候你公公呢。如今他入了大牢,也没给我留下什么。我拿一点儿半点儿的当体己养老怎么了?” 柳溶月万没想到周姨娘居然能把歪理讲得如此气壮。她刚琢磨着要如何出言反驳,忽觉得身边有人扥了扥自己的衣裳。柳溶月扭头一看,竟是跟来的丫头缃琴。 缃琴小声嘀咕:“少奶奶不知道,周姨娘为了给寒香小姐凑嫁妆,又是挖地三尺搜罗家里东西,又是厚着脸皮找太太要陪房丫头。要不是翠书、丹画姐姐许了人了,我和墨棋死也不去,大少爷和太太身边儿的人都得让她算计了。这不是?姨娘把自己的使唤丫头都给寒香小姐带去了,她院儿里才这么寒酸。您可小心点儿,姨奶奶如今是穷横穷横的。” 柳溶月一肚子狐疑:寒香成亲娘家父母一毛不拔么?怎么要姑姑吐了血的凑份子?寒香这是嫁给何方才俊了?嫁妆非得往死里给么? 柳溶月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嬷嬷已经气得眼眶发红:“姨娘这话差了!姨娘自嫁到苏家来,虽无绝顶富贵,也有四季衣裳、吃饱喝足。苏家不算对不住您。如今大人遭逢祸事,少爷进了天牢,家里正是用钱用人的时候。朝廷还没来抄没家产,姨娘怎么先从太太屋里往外搬起东西了呢?何况老爷只不过拘押刑部,未见罪名提审,可见事情还有转圜。姨娘怎么就跟笃定老爷、少爷齐齐活不成了似的?家里还有夫人做主,姨奶奶怎么就要坐地分家了?姨娘难道就不是苏家人么?” 周姨娘幽幽叹了口气:“你们平日里何尝拿我做过苏家人?姨娘命苦啊,纵嫁了一品官儿,也不过是个妾。生不给封赠,死不入祠堂。是!我拿了太太屋里的东西。可我不是拿给寒香办嫁妆了么?我们家姑娘好歹是嫁给六品京官当正经老婆,成亲也不能忒寒酸了。”她回眸看向柳溶月,势利嚣张到了极点:“少奶奶的心意我明白,你见不得老苏家东西便宜人手。可眼见大少爷八成儿 要死在牢里,咱娘儿几个日后不受欺负,只怕都得靠我们家寒香的爷们儿撑着。我劝你早点儿看明白这里的局面,也好给自己留条退路儿。我们家姑爷跟咱家那八字儿不齐,不是克妻就是克己的大少爷可不一样,人家那是前程似锦,必定发达的!” 柳溶月终于忍不住了:“姨娘,您家姑爷在哪里做官?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周姨娘得意洋洋到摇头晃脑:“我家寒香的丈夫啊,便是那恩科榜眼——齐良斋齐大人。” 柳溶月脱口而出:“那不就糟了吗?!” 柳大小姐话音未落,院子外头忽然传来吵吵嚷嚷。 本该服侍夫人的墨棋脚步飞快地跑进来回禀,她满脸慌急:“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姨娘!外头都说您家寒香小姐让婆家给休了!” 周姨娘反手给了墨棋一个巴掌:“没王法的小娼妇!浪在这里乱咒人!” 墨棋捂着脸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顿足嚷道:“太太让我来告诉姨娘的。我怎么有这胆子胡扯呢?” 便在此时,陈管家匆匆跑来:“姨娘,姨娘,寒香姑娘的陪嫁丫头先跑回来了。说寒香小姐让婆家撵了,轿子已经走在来苏府的半道儿了。” 周姨娘这些日子屡遭大事,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听陈管家的传话,登时急火攻心,“咕咚”一声就晕过去了。 眼见周姨娘倒下,墨棋尖叫,缃琴后退。早憋了满肚子火的刘嬷嬷才懒得搭理周姨娘死活,她指挥着齐肃和话痨把这屋里为数不多的几样炕屏、盆景悉数搬了回去。 倒是梅娘好心,叫上诗素,搀着架着把周姨娘扶到床上。 柳溶月对刘嬷嬷说:“东西都在自己家里,收拾不在一时。姨娘气色不好,需得赶紧找个大夫来!” 刘嬷嬷才懒得张罗:“找什么大夫啊?少奶奶不是就会看病吗?您给姨娘好歹瞧瞧就行。” 柳溶月一时懵住,诗素赶紧过解围:“嬷嬷!皇上有旨,不许我们小姐再给人看病了!皇上说了,小姐再给人看病,全家砍脑袋!”说着,小丫头还做了个杀头的姿势。 刘嬷嬷听了吓得一哆嗦:“这个皇上怎么这么厉害啊?他哥哥跟他爸爸都没这么豪横!” 柳溶月回头再问陈管家:“寒香真让齐家休……送回来了?” 陈管家唉声叹气:“可不是么?论说让人休了的姑娘得回娘家。可是听说寒香的亲爹堵着大门死活不让进。齐家这才给咱家抬过来了。少奶奶您给拿个主意吧,咱让不让进呢?没有这个规矩啊!” 虽然记得寒香是个爱挑事的姑娘,可柳溶月总觉得女孩子遭此等不幸,实在是令人同情。当然不跟齐良斋过了算不算不幸之中的大幸?此事还可商榷。但是火烧眉毛,她不能不管。 柳溶月连忙吩咐:“赶紧找两个小厮去接一接轿子。别让人把她欺负到无家可归。” 陈管家一跺脚:“得嘞!少奶奶您好人必得好报!” 柳溶月就记得那天乱糟糟的:接待了给周姨娘瞧病的大夫,打发人去抓药熬药;让丫鬟收拾屋子给哭哭啼啼的寒香暂住;她还得回屋看婆婆一样儿一样儿地归拢东西。 苏夫人收拾了许久,对柳溶月长叹一声:“还好不曾弄丢你的嫁妆。媳妇啊,东西都在西屋。这是钥匙,你这就都搬回东苑去吧。” 柳溶月脑袋晕晕地还想客气一句,忽然觉得身边儿的诗素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梅娘素来聪明伶俐,不待柳溶月说话,她已经深深万福替少奶奶拜谢夫人了。 行礼之后,梅娘带着话痨与齐肃二话不说帮柳溶月将所有嫁妆箱笼悉数搬回了东苑。 梅娘和齐肃都是这辈子头回进一品高官的府邸,结果来了就“咣咣”一顿搬动东西。 王话痨还说呢:“他们家就是屋子大,其实东西挺少的。我跟你们说这苏尚书白瞎当朝一品,他们家也就落下个地广人稀。” 梅娘替齐肃擦把汗说:“话痨哥,少说几句吧。这要是苏尚书在家,他还得再给你一要饭的破碗。你信不?” 好容易从上屋下来,柳溶月扶着脑袋回了东苑,这才来得及安顿梅娘、齐肃他们的住处。 大伙儿都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怎么也该好好歇歇。 好在东苑的翠书、丹画得力,悄无声息地帮她打点好了许多。柳溶月就见她俩齐齐红着眼眶儿看着自己,活赛自己已经守寡一样。 她有心抗辩几句大少爷定然能够否极泰来!无奈她张了张嘴,又实在说不出有用的话来。 冬日里 的佛堂灯火摇摇,那是苏夫人在为丈夫、儿子求神拜佛。 周姨娘的院落里幽幽怨怨,不知道是谁在哭个没完。 柳溶月端然稳坐书房正中,认真地听陈管家跟她细说这些日子家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那时的柳溶月有一瞬间恍惚:她好像又做回了尚书府为万人瞩目的大少爷。大伙儿都拿她做个能做主的男人。 柳溶月忽而自嘲,让人家当宝贝儿子供奉了那么久,我哪能一点儿责任都不担的? 陈管家苦着面孔滔滔不绝:“少奶奶,咱家老爷这些年为官清廉、行规步正,本来没有什么不是。这回坏事,就是因为老爷不愿意和大少爷划清界限。您不知道哦,朝堂上秦王的党羽那样群情汹涌,咱老爷就是岿然不动。听王侍郎说,皇上本来不想对老大人下重手,架不住秦王苦苦逼迫。结果皇上无奈,说只要老爷肯写个折子痛斥逆子,陛下就恩准咱大人告老还乡。唉,谁知道咱少爷脾气犟,老爷脾气更犟!这不?老爷下朝之后,回家收拾收拾,干脆自己提溜包袱上了刑部大牢。哎哟,王大人都说了,见过实在的,没见过这么实在的!现在这事儿闹得,皇上不办咱家老爷都说不过去了!” 柳溶月略微沉吟:“所以现在公公的罪名是抗旨?” 陈管家顿足口气:“咱私下去请教了王侍郎,王大人说好在圣上还没给大人定罪。只是恨恨地说‘苏大人愿意坐牢,就让他在刑部反省好了’。” 柳溶月听端倪:“那老爷现在是给押在牢里?” 陈管家摇摇头:“少爷是在牢内受苦受罪。老爷是押在刑部火房,勉强就算收监。” 柳溶月点了点头:“我想去探探他们。” 陈管家都惊了:“那可是刑部大牢!您一个小小女子,您不害怕啊!太太都不敢去!” 柳溶月倒是眉目平淡:“陈叔,事到如今,怕也无用啊。我好歹也要见公公一面。我想只有他能指点我怎么才能救旭郎于水火。” 陈管家唉声叹气,有些话他想说还是忍住了:您还做着这个美梦呢?也罢了!少奶奶,我佩服你是个坚贞不渝的好女子!怨不得您是诰命呢! 次日刑部牢外 刑部大牢肃杀紧要,比宛平县的监狱管制严苛许多,按规矩说不许探监。柳溶月坐在小轿之内,听陈管家好说歹说,门子也不肯让他们进去看看。 柳溶月想了想,从轿子里递给诗素一张百两银票。她做县官的时候便知道禁子们有如此财路,也申饬、禁止过数次,但只要她稍微放松,衙役们立刻就现原形。想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刑部未必好哪儿去。 果然陈管家那里塞了银子,立刻有了成果。 刚刚还铁面无私的门子立刻换了喜气洋洋的嘴脸:“陈管家这就太客气了。刑部新来的堂官贾大人为人精明厉害。我们寻常不敢徇私舞弊。既然是少夫人如此贤孝,定然要见见公公一面,那我不怕实底交给你。小苏相公你们是无论如何见不到了。苏尚书呢,只算拘押,没进天牢,我还能给想想法子。” 本朝有例,凡高官坏事、未审未决,可以暂押刑部火房,就算收监。 柳溶月做官时经常行文刑部,可真实走入刑部大牢还是破题一遭儿。 这里门高砖冷,果然肃杀异常。 火房之内,破破烂烂。 如今已是冬月,窗户纸上还有大小的窟窿,更别提房屋潮冷,实难住人。 苏大人独坐窗侧,淡然读书。 柳溶月见了苏尚书的侧影,忽然难抑悲从中来。在她心里是真把他当做父亲一般。她做了他快一年的儿子,她把他气得要死要活。 这老头儿曾把她从家里轰去上任,苏尚书时常给她写信殷切慰勉她要做个好官。 过往种种,涌上心头,柳溶月快步走了过去,脱口而出叫了一声:“爹爹!” 这声“爹爹”叫出口,柳溶月的热泪“噗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狂奔过去,双膝跪倒在苏大人膝下,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爹爹……爹爹……”强忍了多日的热泪,今天终于倾泻而出。 苏大人没想到儿媳敢到这种虎狼之地来探望自己!但是想想他家少奶奶平素就跋扈有威,人家能做出这彪悍之事……好像也是情理之中…… 不管怎么说,总是孩子一片孝心。 苏尚书连忙将儿媳妇搀了起来:“儿啊,你怎么来了?”说完这句,苏尚书自己都愣了一下儿,怎么就叫起儿了?也难怪,儿媳妇刚才神情稚拙、如见亲父,的确和旭儿刚得了离魂症那会儿差相仿佛。 要说他俩还真是有些夫妻相。唉,可是他俩这夫妻还有几日可做啊? 想到这里,苏尚书眼圈也红了:“儿啊,你来这里干嘛呀?!” 柳溶月擦擦眼泪:“自然是想求父亲指点,如何救您和旭郎出去?” 苏尚书顿足:“这很难了。而且就不是你小小女子能做的事!倘若我有个二儿,旭儿有个兄弟,让他东西运筹,各方打点,或者还有渺茫之望。少奶奶你呀,就死了这心吧。” 柳溶月打起精神:“那便是还有办法?爹爹只管吩咐,我定然能够办到!” 愣怔良久,苏尚书长叹一声:“旭儿含冤。此案关窍还在皇上如何想法。我想要你劝动天子,削弱藩王,你做得到么?我想要你去疏通亲贵,劝说秦王暂且两厢罢手,你做得到么?最低一步,我想让你去联络兰台御史,为此案点破些疑难,且缓三法司判旭儿凌迟之罪。你做得到么?” 柳溶月眼珠转了转:“爹爹,李太医的老丈人陈大人不就是兰台御史?她闺女婚前移情别恋,旭郎好心成全。我看陈大人未必不肯稍施援手。” 苏尚书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这都想得到?!” 第一百三十六章 贾师兰埔 刑部火房 这边柳溶月与苏尚书絮絮说话,那边王话痨已经快手快脚地帮苏尚书用桑皮纸糊上了窗户。王话痨这一年以来,从伙计到衙役,从又从衙役变成了少奶奶跟班,命运可谓一波三折。 好在他手快嘴快,极会办事。眼看着十冬腊月、滴水成冰,这屋实在难以住人,他立刻动了帮苏尚书收拾屋子的心思。 刑部牢子收了陈管家又塞过去的二百两银票,痛快地让齐肃把带的东西统统搬了进来。这些牢子久在刑部混事,人人都颇识好歹:苏尚书毕竟不曾革职。皇上的旨意是暂押刑部。何况人家又舍得花钱?他们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王话痨手嘴齐不停一顿忙活,不多时炕上铺了厚实的狼皮褥子、屋里摆了热腾腾炭火盆子,再给苏尚书换了枕头棉被。一番布置下来,苏尚书这牢坐得竟有几分舒坦的意思了。 待王话痨用干净饭碗盛满热羹递到苏尚书手中,苏尚书不禁惭愧感慨:“王话痨啊,昔日你落难倒霉,我让陈管家送你个破碗要饭,分明是奚落讥讽。如今你却不计前嫌,可算以德报怨。话痨小哥儿,是我愧对于你。” 王话痨难得面红耳赤,他忐忑不安地搓着双手:“苏大人……您真是……哎哟……当初我在您老门口儿拿大少爷不顺心的事儿取乐,您多年不搭理我已是厚道了。就算后来倒霉,也是我老板开革了我,我还赌钱输了裤子。不瞒您说,您给我个破碗让我去要饭,我是挺怨恨您来着。可架不住没几天我就碰着您家大少爷了啊。大少爷人好啊!丁点儿不埋怨我嚼蛆!还给我银子谋生。大少爷当时特腼腆!瞅着跟个大姑娘似的,站大街上都不认识家的。” 苏尚书不能相信:“我儿子还能不认识家?不是,他不认识家也就算了,他还舍得给你钱?不能吧!你定是认错人了!” 对这段儿挺熟的柳溶月眼睛乱瞟,尴尬得都不知道看哪儿合适了。 无奈柳溶月尴尬王话痨不尴尬,他可逮住机会跟一品大员聊天。 王话痨恨不得跟苏尚书盘腿儿坐炕头儿上唠家常:“大人您不知道啊,大少爷那天还跟我解释呐,说您给我破碗那就是跟我闹着玩儿呢。他还勉励我不可自暴自弃,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挺起腰板儿来好好儿过日子。现在看看,要不是您当初给我个破碗,彻底绝了我在京城茶馆儿当伙计的念想儿,小的哪有福气上衙门当衙役呢?哪能跟我们大人见那么大世面呢?” 说到这里,王话痨的眼圈儿红了,他哽着嗓子说:“大人啊!我的老爷喂!就我这眼看着,我们家大人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啊!审什么案子都有凭有据,可不是个胡来的人儿!如今您二位身陷大牢,依小的说那就是英雄落难!大人!您看您老能不能想想办法儿!咱琢磨个法子!实在不行咱也官官相护一回,您好歹包庇包庇我们大人!咱使使劲儿把他救出来吧!您在这刑部火房儿都吃苦受罪了。何况我们大人真格坐牢呢!那得多么苦啊!您是当朝一品,皇上他大哥的师傅,您不能让坏人得逞啊!” 苏尚书捧着热腾腾的饭碗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话痨啊!你家大人是我亲生儿子。我怎会对他见死不救呢?我要是真想置身事外,我怎么会呆在这里?我不错是当朝一品,先帝的师傅。无奈你大人触得是秦王的逆鳞。秦王是文宗显皇帝的爱子,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人家是嫡亲至贵。大人官再大,也得为他家尽忠……唉,就是卖命啊……” 索性放下饭碗,苏尚书扭头对柳溶月诚挚剖白:“不是爹不救护旭儿,那日朝上凶险万分,我被千夫所指。但凡我略微含混,只怕我儿当场性命不保。是爹懦弱无能,从来不敢结党营私。不似秦王那般在朝上一呼百诺。昔日旭儿曾来问过我,权贵行为不法,身为县官该当如何?是爹……是爹怂恿他为官需要刚直不阿,是爹让他遵从圣人心道……我既让他做个耿直君子,又无能庇护儿子……说来说去,是我这当爹的把他害了……爹对不起你们……” 柳溶月心里更苦:把案子一查到底这码事儿,苏旭不是没含糊过。是我不知轻重,非要推他向前。我还以为得罪了亲贵至多辞官不干不伺候他们了!谁知道皇上家这么不讲理的?! 她心痛万分外加心急火燎:“爹爹不必自责,您就指点我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吧!” 苏尚书显然没抱什么希望:“为今之计,只能以拖待变。咱们要是能寻出什么铁证,可以洗脱旭儿无辜,那才是扭转乾坤之法。媳妇啊,要是你能去见见旭儿,那就好了!”说到这儿,苏尚书顿足叹气:“我这也是痴人说梦!你小小女子如何能进得那鬼蜮一般的大牢?” 柳溶月垂头想想:这倒是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探监这种事儿虽然难,但是以宛平监狱推刑部大牢,总不是毫无办法可想。 她执拗点头:“千难万难,总要一试!” 柳溶月没想到苏尚书眼中燃起了希冀的光芒:“你真做得到?儿啊,倘若你真能见到旭儿,你一定要对他说,无论如何艰难痛苦,总需拼死忍耐。不能寻死!万万不能寻死!好好活着就能等到对方乱了阵脚!” 柳溶月心头翻起滔天骇浪:“为什么他会自尽?”她做县官的时候,就没一个犯人在狱中寻短见的!被人害死的除外!有罪认罪,流刑可赎,干什么要自杀呢? 谁知这回苏尚书没再对自己细说个中缘由,他幽幽地说:“爹真没想到你竟如此忠贞贤能!想当初我还差点儿误信人言,逼你悬梁自尽。我这当公公的真是没脸支使你去操心受苦。” 柳溶月心道:您知道自己当初心窄就行!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您逼上吊的那个也是您的亲儿子。想到这儿,柳溶月又要哭了:可怜的苏旭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呢?哪儿倒霉哪儿有你? 刑部皂吏推门而入,他们这回倒是满脸堆笑:“苏大人!少奶奶!天儿也不早了,说两句儿就完了吧。可不是小的不讲情面。实在是刑部新来了个厉害堂官,咱们得避讳着他点儿。” 苏尚书点了点头:“是了。这位贾兰埔贾侍郎原本是杭州知府,刚刚进才调入京中,听说为官极是端方严谨。你们快去吧,可别触了他的忌讳。” 柳溶月听了贾兰埔这三个字,心里陡然一突。 从刑部出来,柳溶月的心就飘飘忽忽的,多少心思涌上来,她都不知该先琢磨什么好。 那日天儿不好,零散飘了雪花儿;凛冽北风一吹,轿帘儿都挡不住的凉。 柳溶月瞥见跟着轿的诗素竟也没加件儿衣裳。 她不由掀起轿帘问:“诗素。你怎不穿外套呢?” 诗素拢拢袖子苦笑:“小姐不知道。我放在宛平县的衣裳箱子让刑部老爷们抄去了。今天忙出来,还没来得及跟翠书姐姐那里拆兑到厚褂子穿呢。” 柳溶月实在想象不到:“他们查抄宛平内宅也就罢了。怎么连丫鬟的衣服包都不放过啊?” 诗素叹气:“有道是贼来如梳、官来如剃。您是没看见我那间屋子,搜刮得干干净净。别的也就算了,连苏奶奶送我的翠玉镯子也让他们偷了去了。这帮人哪儿是为查案啊?我看就是强抢。梅娘说了,得亏小姐您不在。要不指不定还要受什么样的羞辱!” 柳溶月随手解了自己的大氅递出轿去:“你且先披着吧。别的……咱们回去再想法子……” 陈管家纵然在清官家干了大半辈子,见惯了勤俭持家,也没想到尚书家女眷、丫头还有共穿一件儿衣裳的一天,他不由跺脚唏嘘。 王话痨看陈管家精神儿萎靡,以为他这几天忙里忙外所以疲惫不堪。 他热情洋溢地伸出双手:“陈叔是累着了吧?眼看就到府门儿了,要不我搀着您点儿?” 王话痨心是好心,架不住陈管家在宛平县让他们几个扒光过衣裳,早已吓破了苦胆。 看见王话痨猛不丁朝自己伸手,陈管家原地蹦起来多高:“别摸我!” 陈管家毕竟岁数不算太小,这下儿又蹦得太高!他下落之时,脚下踉跄差点儿倚在一个赶车卖菜的农妇身上。 那农妇打扮的女人本来与同伴儿揣着双手,缩在街角儿探头探脑,她也没想到竟然从天而降了个大活人。 卖菜大姐“嗷”一声蹦了起来:“尚书府上风水好啊,这怎么还从天上往下掉老头儿哇!” 诗素过来一看,不由大惊:“这不是苗太太么?!您怎么成这样儿了?把您家也抄了啊?” 苗太太一把捂住了诗素的嘴:“小点儿声儿!快!打开后门儿让我进去卖菜!” 王话痨看着大车都傻了:“苗太太,我们就都属兔子也吃不了这么白菜帮子啊!” 苗太太啐他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齐肃恍然大悟:“莫非这白菜底下就是媚娘说您归置起来的东西?” 苗太太挤眉弄眼:“知道还废话!” 旁边赶车的妇女回头来,柳溶月掀开轿帘儿一看,敢情也不是外人,竟是自己头回问案的原告王寡妇! 就这么着,齐肃在前面拽驴,王话痨在后面推车,陈管家鬼鬼祟祟在旁边儿看着。沉甸甸的一车白菜从苏府后角门儿稳稳当当运进了东苑。 王寡妇三下五除二把驴车上满满当当的白菜帮子扒拉了 一地,飞快地露出多个箱笼。 苗太太得意洋洋地拍着箱子说:“得亏梅娘和齐肃搬进内院服侍大人的时候,将这几个箱子寄在我这里。大人给叫到刑部去问话,我看风声不对让梅娘接着墙头儿又扔过来几个包袱。奶奶,梅娘没跟你说吧?我嘱咐她了,先别告诉你们。只装出什么都没了的晦气样子才显得真切。宛平衙门里可不各个是好人!就怕碰上告密当奸细的!” 诗素在白菜叶子中看见自己的包袱,立刻喜上眉梢:“怨不得赵县丞死心塌听您的话!我们苗太太哪一句是白说的?” 苗太太指点着箱子对柳溶月说:“我们当家的说了,刑部那帮如狼似虎。奶奶屋里要是一样儿也不让他们掏了去,他们定然要挖地三尺、上房拆屋,好歹得给他们留下点儿好处。奶奶屋里的东西,我没敢都拿出来。便是诗素姑娘的衣裳、头绳儿,我也做主舍给他们了。您回头自己查点查点吧。我也只能做到这儿了。” 柳溶月万分感动:“得亏苗太太当机立断。要不我跟诗素连换洗衣衫都没了。我已经不知该如何谢你担着如此大的干系帮我。” 苗太太握着柳溶月的手真心安慰:“大人和奶奶这一年在宛平做了许多好事。知道大人落难,大伙儿都不服气。依着我说,大人的冤情不平反,苍天大地都不能容。奶奶别愁,终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时候。” 看柳溶月眼圈儿发红,苗太太再叹口气:“您不知道,还有宛平百姓商量着要来刑部帮大人喊冤呢。可恨新来的齐大人着实不是好饼,还十分爱小贪财。他下了严令,说谁敢念苏大人一句好话,立刻拉出去打四十板子。我家那口子看不下去他的做派,这才自告奋勇到乡下去巡查孤老去了……跟大人这等气量宏阔的君子呆惯了,他都懒得跟那姓齐的同衙为官。” 柳溶月感动之余、细细嘱咐:“怨不得那天没见着赵县丞。苗太太劝赵县丞且耐烦些吧。齐大人是个气量狭窄的小人,等闲不要招惹。” 她回头对王寡妇关切问道:“姐姐最近过得可还顺心?婆家没再欺负你吧?” 李氏含羞一笑:“我已不在他家了。” 柳溶月果然见她头上白绳儿换了红花儿,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 苗太太快人快语:“自从大人断了她家偷鸡的案子,街坊小伙儿刘四时常过来帮着修补鸡窝,干点儿零活儿。一来二去,俩人都有了心思。刘四干脆给了她婆家些银子,将她明媒正娶挣脱出来。如今刘四种菜,李氏卖菜。我家那口子给指了条路儿,让他两口子给京中的宦官内宅送些时鲜瓜果。现在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呢。” 柳溶月这两天终于听到件顺心如意的喜事,她连忙道贺:“恭喜姐姐了。” 李氏腼腆含泪:“还不是托了大人洪福?要不是大人肯接我的状子……只怕打官司那日我就心窄吊死了……” 梅娘听说苗太太来了,连忙从屋子迎出来:“下着雪呢,咱们屋里说话吧。” 苗太太谨慎摇头:“宛平县不比以前淳朴,我也不敢出来得太久。” 李氏也道:“赶明儿还要送些瓜菜到刑部贾侍郎家去呢。我丈夫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的。” 柳溶月眼前一亮:“你们要去贾家?刑部新任侍郎贾兰埔家?” 苗太太笑说:“她哪知道人家大老爷叫什么啊?不过听着仿佛不错。” 次日贾侍郎后宅 这日下了入冬以来的头场鹅毛大雪,天地间陡然白茫茫一片。 贾侍郎家后宅今天出了桩新鲜事儿,有位衣着鲜亮的送菜娘子直直跪在后园之中,她口口声声只有一句话:“小女子求见贾大人。” 贾家仆人起初觉得这小娘子是神志疯癫了,劝了两句不听就想把她推搡出去。谁知这小娘子甚是执拗,她口口声声是贾大人的故旧晚辈,必得求见贾大人一面才可。 贾府中人听着蹊跷,恰好老爷在家,便进去禀报此事,看大人究竟如何。 当贾兰埔缓缓步入后庭的时候,他惊讶地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皑皑白雪之中,红衣女孩儿赫然跪在无量净土之上。 那一刻时光倒流! 贾兰埔依稀回到了江南、回到了扬州,他恍惚又站在了柳智远大人府邸的回廊之上,他仿佛又看到自己的课业徒弟柳大小姐又让她后娘欺负得要生要死,来向自己祈求庇护…… 这时这刻再见此情此景,贾兰埔生出古怪情绪。 他快步走了过去,将那女孩儿搀了起来:“可是溶月小姐么?你怎么会跪在此处?” 几乎冻僵的 柳溶月扬起雪白的面孔,她依依瞧着阔别多年的贾师父,滚滚热泪、夺眶而出:“师父……师父……” 师父容貌还是那般清癯矍铄,师父言辞还是那般慈和可亲,柳溶月想起小时每每她受了后娘的气,总是要师父陪着自己去找爹爹评理。 虽然师父已经离开她家多年,虽然师父已任高官,可她就是觉得师父还会帮她一把。 贾兰埔为官多年,如何猜不到昔日女徒为何突然来找自己? 他顿足长叹:“你呀!长到几岁了还这样儿,遇事总归要来找为师平息!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何时你惹祸不来找我,小姐才算圆满出师!”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严丝合缝 苏府东苑 冻得哆哆嗦嗦的柳溶月坐在炕头儿上,瞪眼儿看着翠书给自己端茶、丹画给自己披被,媚娘蹲在地上忙着拢炉子。 翠书、丹画都是好人,虽然离她们说好家去的日子已经很近了。可苏府出了这样的大事,她俩不忍立刻就走,还是在这里陪着奶奶。 即便有这样暖心的丫鬟姐姐们服侍着,柳溶月还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冻死了,她觉得自己没准儿看不着苏旭了,她觉得自己特别可怜。突然鼻子好酸,柳溶月一个喷嚏打出去,差点儿喷了翠书一脸。丹画赶紧拿手巾过来帮大奶奶擦鼻涕。丫鬟们都觉得奇怪,少奶奶这次回来仿佛小了几岁,不但身上的瘆人毛没了,做人也和气了许多。看大奶奶这温软可爱的样子,真跟得了离魂症的大少爷有几分相似,怪不得他俩有夫妻相呢。 当然了,温软可爱也没耽误人家干正经事儿。少奶奶是有本事的,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人有能耐不发火儿。 诗素抖落着小姐让大雪打透的披风,满脸都是心疼:“我的小姐!您是求贾师父去了还是真卖菜去了?怎么湿成这样儿了?您是在雪地里呆了多久啊?” 柳溶月牙关战战:“贾……贾师父……起初不见我……后……后来是我跪得久了。他……他没法儿……才出来……偏……偏我在师父眼前还得装出个昂扬的样子……” 诗素揉搓柳溶月冰冷的手指:“我的好小姐,可难为你了。” 翠书和丹画终是担心少爷,她俩抿了半天的嘴儿,翠书才细细地问出来:“少奶奶啊!那……贾师父许您去看我们少爷了没?” 柳溶月哆嗦着点头:“明……明天……可以……” 丹画急得要死:“少奶奶,可您冻得这个样儿了,您还怎么去啊?” 柳溶月流着鼻涕、抱着热茶:“再……再给我拿床被来……” 梅娘拍了拍手:“正好!苗太太送了床新做的被来。可厚实呢,奶奶披着定然暖和。” 翠书手脚麻利地拿出床簇新的棉被:“咦?这里怎么还有一封信呢?” 诗素识一些字,她觑胡着眼看了看:“小姐,这仿佛是姑爷给您的字条儿。” 柳溶月披着厚墩墩的棉被,慢慢地展开了那字体熟悉的手书。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她十分思念苏旭,她好想知道苏旭要对她说什么!也许这就是如何解救他的线索呢!柳溶月真的觉得好险!她差点儿就和这封书信擦肩而过了。 但是看见信纸上的头两个字儿,柳溶月的心就彻底凉了。 看完这封信,柳大奶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丫鬟们就见奶奶五官挪移,丫鬟们就见奶奶龇牙咧嘴,丫鬟们就见奶奶脑袋上都冒出滚滚黑烟了! 诗素吓坏了:“小姐,您怎么了?姑爷给您写什么了?” 柳溶月三两下把手中书信团成废纸:“好你苏旭啊!你敢休我!姑奶奶也是你休得的?等我把你从刑部薅出来,看我不将你活活打死,才解我心头之恨!” 说到这里,柳溶月忽又沉默了,披着苏旭亲手给她缝的被子,感受着里面疙疙瘩瘩没铺匀实的棉花。柳溶月突然悲从中来、眼泪“噗簌簌”地掉了下来:“苏旭……你讨厌!我够为难的了……你还要休了我……你有没有心肝……呜呜呜……你坏死了……” 翠书、丹画吓得双双跪地:“奶奶息怒!大少爷他不是有心的……” “奶奶,少爷写下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确实是该打该罚。可谁没有一时糊涂呢?” 梅娘一边儿给柳溶月擦眼泪,一边儿替苏旭说好话:“奶奶,大人是怕连累了您,您别真跟他生气。” 诗素也劝:“小姐,咱们且记下这顿打。先把姑爷救出来再说。” 本来哆里哆嗦的柳溶月怒中发了一身大汗,心里烦又大哭了一场,人却莫名精神起来了!正在柳大小姐双手捂脸,哭得难过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阵放声嚎啕。 屋外凛冽寒风之中似乎有个女子在尖叫哭喊,其声也哀,其情也惨。 柳溶月吓了一跳:“你们苏家人胜负心太重了!都这会儿了谁还跟我比哭声高是怎么着?” 翠书叹息:“奶奶忙在外头不知道。这是寒香小姐受了周姨娘叱骂,所以才放声大哭。” 丹画快人快语:“周姨娘膝下无子,这些年把寒香当指望养在身边儿。起初是千方百计想要把侄女嫁给大少爷,结果没能得逞。周姨娘这一年没少为这个数落寒香不知道如何讨爷们儿喜欢。这暗气暗憋了大半年,周姨娘才给寒香千挑万 选了个必能光宗耀祖的女婿。谁知道成亲一个月都不到,寒香就让夫家赶出家门。周姨娘自从那天晕倒醒过来,就已气得发疯,日日见了寒香就要殴打咒骂,嫌怨寒香给她丢人现眼。这两天寒香日也哭、夜也哭,被姑母责备的时候更哭得更惨。少奶奶要是听着心烦,我去说她就是了。” 柳溶月不可思议:“周姨娘怎么这么不讲理啊!这明明是齐家悔婚混赖,理应报官查办的,哪能怪到寒香头上?怎么咱家夫人竟然不管么?” 翠书递给柳溶月个手炉说:“奶奶嫁过来有些日子,想也看出来了。寒香小姐素来嘴不好,这些年明里暗里得罪太太多少回了?如今她落魄,太太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厚道,怎么还能指着苏家夫人管周家姑娘的事?老爷刚不在家,周姨娘已经偷东西变卖,太太自然由着她院子里随便儿打。” 柳溶月想想倒是,可她又听那院里寒香哭叫得着实可怜。 柳溶月从小儿被后妈欺负,分外听不得这个,她猛一跺脚:“给我拿件外衣,你们陪着我过去看看。” 翠书老实:“奶奶!周姨娘现在就如疯魔一般,您真要去惹她么?” 梅娘不以为然:“路不平,众人踩!我听着这寒香姑娘就算嘴贱也没有死罪。咱大人在宛平县时,毫没相干的寡妇还给做主呢。奶奶如何管不得家里女人的事了?” 丹画从来不怕事:“奶奶去看看也好。周姨娘如今也太不像样了!” 诗素替大小姐拿了件厚袍子过来:“去吧,我就知道,你如今已不是当初那窝囊废了。” 柳溶月估量着周姨娘不好惹,她带齐了翠书、丹画、诗素还有梅娘,大家一起穿戴整齐,打扮得手脚利落。要惹难缠之人,必须谋定后动!柳溶月现在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深谙打架必须人多势众! 谁知她们刚刚走出屋子不远,就见小池旁边跪坐着一条纤细身影。 这人果然是从周姨娘屋里逃出来的寒香,她抱着双肩缩在池边瑟瑟发抖。 站在东苑水塘之侧,她们还依稀能听到周姨娘在侧院狺狺咒骂,那声音极其尖利,听得人阵阵恶寒。 柳溶月拉住寒香的胳膊:“走!上我屋里去!她欺负你,你更要好好儿的心疼自个儿。跪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还想着要跳河不成?苏旭说这里池塘清浅,淹不死人的。” 寒香本来就泪流不止,这会儿听到苏旭的名字,更哭出声儿来:“我也知道这池塘淹不死人的……想我小时候……亲眼见过旭哥哥夏天扎着裤腿儿跳下去玩儿……水才没到他的腰处……” 翠书和丹画互视一眼:寒香还是对少爷念念不忘呗……当着少奶奶这多不合适? 柳溶月倒不在乎这个,她做男人的时候便知道寒香对苏旭有意。无奈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他俩没缘,她不担心! 柳溶月将寒香拉来自己房内,诗素拿了柳溶月的厚实袄子过来给寒香披上,梅娘递过来一杯滚烫热茶,翠书和丹画双双紧闭了门窗,就盼着把周姨娘的咒骂拦在外头。 寒香吮了两口热的,脸上才渐渐有了人色。 她看看无比熟悉的东苑,再看看如今东苑的女主人,而自己从小儿心心念念的人却已不在这里…… 寒香一时心如刀割,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擦把眼泪,面含羞愧:“少奶奶,自你嫁过来,我对你百般挑剔。还挑拨太太、老爷逼你寻死。如今……我落得这个下场……你还肯让我这晦气人来你屋里坐着……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柳溶月如今办事已经很有条理,她说:“寒香!事已至此,我也不劝你那些虚飘的好话。我只问你一件。你还想不想和齐良斋过下去了?” 依柳溶月看,齐良斋绝非女孩子的良配。寒香嫁他是倒了血霉!谁知齐良斋瞎了狗眼,竟肯把她退回娘家,那就是寒香走了大运!倘若这女孩儿心思明白,就该立刻拿了休书走人! 想是这么想,可柳溶月拿不准寒香是如何想法?她是不是对齐良斋有些真心?倘若寒香定要抱残守缺。齐良斋无故休妻,依理依法,娘家可以出首告状让齐良斋接寒香回家去的。只是寒香回到齐家过得如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按照本朝律法,只要齐良斋不逼死寒香,官府、娘家就谁也置喙不得。 果然,柳溶月就见寒香似是陷入了深刻踟蹰。她的眼泪飞快地再掉了下来,柳溶月拿出手绢帮她拭泪。她现在算知道为何当初苏旭总不让她哭了。事到临头,哭有何用? 寒香委屈极了:“我当初就不愿嫁他。想那齐良斋比我姑母也不小几岁,如何算我良 配?而且这人脾气刻薄,新婚燕尔也没待我多好。自从旭哥哥和姑父入狱,他顷刻对我变了嘴脸,非打即骂,动辄不给饭吃。说什么犯官家小老婆的侄女儿,跟他眼前摆的什么款儿来?奶奶!你听!他说得这可算人话么?”说着,寒香撸起了袖口儿:“奶奶你瞧!我身上这斑斑点点都是他掐的……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怎么就嫁给个畜生……” 寒香胳膊上的赤红淤青十分骇人,翠书、丹画不禁都掉了些泪下来,纷纷跟着附和姓齐的活脱是个禽兽!梅娘经过更加惨苦的境遇,只是撇嘴叹了口气。 柳溶月寻思:果然是个禽兽。不过她隐约觉得齐良斋把寒香轰出来,大概是动了以身相许大长公主的歪心。她更觉得,大长公主不过是拿齐良斋消遣着玩儿呢。过些日子齐良斋醒过神儿来,保不齐又要反悔把寒香要回去。这就是机会难得! 柳溶月再次提点寒香:“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嫁个畜生也不是非得跟他一辈子。何况他现在把你逐了,是他负你于先。” 寒香捂脸哭道:“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成亲没有俩月就让夫家轰出了大门,我只恨自己没胆气在他家一脖子吊死!如今寄在这里被我姑妈叱骂不也活该?” 柳溶月深深呼吸,她简直想抓住寒香的肩膀摇晃: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净说这没用的!你但凡有本事跟齐良斋同归于尽,我都算你是个刚烈女子!咱好歹也是一品官儿家里长大的,怎么还不如人家杨周氏有决断? 转念再想,柳溶月的火儿又压下去了:我也别嫌弃人家,一年前我还不如寒香呢。从小儿被父母耳提面命,做女孩儿必得三从四德。可谁也没教过姑娘真碰到禽兽又该如何?世上混蛋那么多,《女则》上不写就碰不上了吗?反而是没那么多规训教育的女子心眼儿活,可见尽信书不如无书! 她耐下性儿来,试图用寒香能听懂的言辞开导:“寒香!我的意思是说,既然齐良斋如此不堪,既然他肯将你放归家里,这不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么?你若铁心不跟他过了。咱们就跟他讨来休书、一刀两断,你不就逃离苦海了么?” 寒香依旧在哭:“我如何还能逃离苦海?我没了清白身子,离了齐良斋谁还肯要我?” 要是去年此时,柳溶月必然也觉得寒香这辈子彻底完了。 可这一年来,她见了杨周氏带着孩子开店,她见了王寡妇改嫁之后种菜,她见了落入风尘的韦娘打起精神重新过活,她见了忍辱含垢的明珠在王府混得风生水起,我们家瞎摸合眼的歌玲从府里出去都挖着矿了!哪儿就没活路了?老天爷给你一双手是干什么的?没有爷们儿怎么就饿死你了呢? 她只好耐着性子再劝:“人有百般活路,你万不可往狭窄处想。你若得了自由身,还是青春美貌好女子。要想再嫁,未必再选官员,年貌相当的仁善儿郎天下着实不少。倘若懒得再婚,有我在苏家一日,你便踏踏实实在这里住着。你姑姑膝下无子,你好好侍奉她直到百年,不也是一番孝顺功德?” 听到这里,寒香似乎明白过来,她眼中泪意更加汹涌:“你的意思是旭哥哥活不了了?你要我回来陪着你守寡?!呜呜……旭哥哥……” 柳溶月气得都站起来了:“我就多余管你!” 谁知寒香却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奶奶!旭哥哥的官司不是没的打!我偷看过刑部给齐良斋的公文!” 柳溶月顿时愣住:“你说什么?!” 周寒香急切地说:“我见那公文上申饬齐良斋,说什么吴旺发翻供指认旭哥哥豢养强盗、偷窃珍宝。他细细写出了一份赃物清单,说贼赃都在旭哥哥屋里上锁的箱中。结果刑部从旭哥哥屋里抄出来的箱子不是成包的药材,便是衣裳行李,唯有口锁得严实的箱中是纹银千两,与吴旺发所招倒对得上号。可是素白银子没有记号,谁能说清这是谁的?证据所差太多,实在难以定案。刑部让齐良斋重新搜检后宅呢。” 诗素一拍大腿:“我说那几包山楂丸怎么找不见了呢?!我许给苗太太送她健胃消食的!” 梅娘登时明白了七七八八,她心中念佛:老天爷爷开了眼,大人的官司眼瞅着有盼头了。 擦一把热泪,寒香继续说:“奶奶,旭哥哥是好人,你又如此至诚待我,我真不忍心看你守寡。奶奶聪明仁善,我以前不是东西。你……你好好想想办法吧……” 说罢,寒香同柳溶月深施一礼,扭头去了。 柳溶月嘱咐梅娘:“你去送送寒香姑娘。多说些宽心的好话儿。倘若她下定决心,我就让陈管家去找齐家要休书,咱好好儿地开脱了她下半辈子出来。 ” 梅娘叹口气:“奶奶慈心,必有好报。” 好好地关上了大门,柳溶月呆呆地望着苗太太送过来的箱子。 她耳边不期然回荡起那日大长公主在车上说的话:“娘子!你还不明白么?当初你那妹妹把这些东西藏到你这儿就是没安好心!” 那声音在她耳边隆隆作响,那声音恍若冬日惊雷。 可怜她以前总不相信!可怜她以前总觉得朝颜不至如此!! 柳溶月咬住嘴唇,亲手拿来斧子“咣咣咣”砸掉了三口箱子上的大锁。 笨重木箱打开之时,屋子里竟然亮了三分。 那些珍珠彩宝照眼,明晃晃让人毛骨悚然。 柳溶月毫不怀疑,这里的每样儿珠宝都能跟吴旺发嘴里的贼赃对得上号儿。 柳溶月含泪苦笑,原来她那亲生妹妹……从头儿不曾对姐姐安过好心!!! 诗素饶是富贵人家的丫头见过世面,也对着箱子瞠目良久:“这也太多了吧……这就是座金山啊……” 眼尖心细的柳溶月缓缓自成堆珍宝之中捡出一支蓝宝珠钗。 这支钗子在诸多首饰之中并不特别显眼,引起柳溶月注意的,是它上面缺失了一颗迎面的镶珠。 柳溶月似是想起了什么,她飞快地打开了苏旭使唤了大半年的首饰匣儿。匣底儿安静地躺着一颗当初被苏旭随手放置的蓝宝珠子。 那珠子是柳溶月跟王福江去抄狐狸洞时,王福江从地上捡回来的! 柳溶月深吸一口气,她把珠子往金钗上慢慢凑去。 果然严丝合缝! 第一百三十八章 深牢大狱 刑部大牢 当苏旭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 冬日的天牢四处漏风,他身上各处疼痛滚烫。跟今天挨的四十大板比起来,小时候让先生打手板儿简直就跟挠痒痒一样。他真是没挨过打,可恨他半年前还拿棍子追打人家柳溶月。虽然他就是吓唬吓唬她吧,可也算报应不爽啊。 苏旭现在觉得柳溶月特别好,柳大人从来不对人犯用刑。怎么到了刑部,他们不由分说就摁住他往死里打的? 仔细想想,也不算不由分说,他们至少革去了他的官职,还革去了他的功名。 疼死了!苏旭身上也疼,心口也疼,他现在连进士都不是了,白瞎苦读那么多年诗书。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听柳溶月的:吃喝玩儿乐、绝不当官!就算皇上觉得他们老苏家心怀怨望又能如何?还会比现在更要命么?他知道,自己已经把爹连累进大牢了。 苏旭疼得慢慢地吐着气,他想自己的腿骨大概是断了,嗯,一定是断了,腿再结实也扛不过夹棍啊。 他就不明白了,又不是悍匪,又不是反罪,他不过不肯招认,哪儿有打完板子直接上夹棍的?不用说,这是秦王恨透了他! 苏旭咬着牙摸上腿骨断处:怪不得疼成这样,断骨错位了,得赶紧顺回去,要不然后半辈子就瘸了。他的手指顺着断骨刚刚用力,一阵钻心的疼痛激得他长声惨叫,差点儿晕过去。 靠着阴冷的狱墙喘了好一会儿,苏旭才慢慢缓过这口气,实在太疼了,疼得他心都揪起来了。学医的时候他听人说过,正骨大夫可是个力气活儿,他刚才那点儿力道显然不行。苏旭都要哭了,手劲儿不行还这么疼呢,谁能对自己下得去这个手啊? 那时的苏旭心灰意冷外加自暴自弃:算了,瘸就瘸吧。我还能活几天啊?要死的人也不用那么讲究,进棺材时候我有没有脑袋还说不定呢。 唉,不幸之中的大幸,我和柳溶月换回魂魄了,这要挨打的是她,不打死也活活吓死了。 得亏我把月儿休了,得亏天牢深重她没法儿进来,要不然让她看见我这脏污血腥的样子……她是那么个爱干净、好洗脸的人,定然会恶心厌恶。 她是无辜之人,不该受这惊吓。 也不知道月儿现在干什么呢?也不知道她拿回嫁妆了没?她会哭着回娘家去么?她后娘会不会刻薄待她?这老实丫头有没有学会稍微护着点儿自己?早知道这样,我就不逼她天天念书写字,教她几句打架骂街不更有用? 想到这里,苏旭眼圈儿红了,他颓然倒在满是污垢的稻草之上,愁苦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真的很担心她,但他无能为力了。 想想他这人还真是克妻,将来知道他被杀被剐,她定然会伤心难过吧?定然会的。月儿心肠好,审个寡妇都哭半天。 他好想帮她擦擦泪,大概此生不能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牢头嚷了一声:“天字牢苏旭!有人看你!” 苏旭心头一震,自他入狱、看守极严,刑部之中尽是秦王党羽,咬定牙关说他是钦命要犯,死活不放尚书府的人进来探监。 今天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是谁来看他? 苏旭心头陡然狂跳:难道是月儿?! 来人是位翩翩公子,此人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纵然走入深牢大狱也侧帽风流、恍若谪仙。 苏旭认识此人,而且对他印象深刻。 他叹了口气:沈彦玉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沈彦玉对遍体血污的苏旭凝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 他谨慎开口:“大长公主让我来看看你……她说你八成儿是活不得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听了公主这话,苏旭还是心头一寒。 抿一抿嘴,沈彦玉接着说:“我是来告诉你,我想把表妹娶回去。我不在乎她跟你过了一年。想来你也知道,表妹对我旧情难忘,我俩也曾卿卿我我,也曾山盟海誓,只是当时阴差阳错,才未成鸾俦。是我对不住她在先。你放心,便是表妹有了你的孩子,我也会替你将遗腹子养大。如此,苏大人你死也瞑目了吧?” 苏旭心头冒火:你爹倒是死的闭眼!老子跟月儿还没圆房,哪儿来的孩子? 见苏旭神色懊丧、良久不语,沈彦玉站起身来:“苏大人还有什么遗言?我可以为你带给父母。” 沉默了好一忽儿,苏旭终于问出个让自己好难过的问题:“你……喜欢她么?你会待她好么?” 沈彦玉重重点了点头。 目送着那琢玉郎君飘然远去,苏旭的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无依无靠,喉咙中好像含了无量业火。他知道自己又要晕过去了,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醒过来。 那一瞬间,苏旭居然觉得这样儿挺好!如果他瘐死狱中,三法司正好胡乱断案。圣上这台阶也下了,秦王的危机也解了,大概爹爹也能从刑部火房放出去了,柳溶月……也能改嫁表哥了…… 可叹苏旭白活二十六岁,死生不孝、愧对父母妻室,倘若以自己一命换得众人平安顺遂,他大约能够含笑九泉! 不知道昏了多久,当苏旭再度幽幽转醒的时候,他觉得身边暖和了些,似乎也明亮了些。 苏旭发现自己身边儿拢了个火盆,有个黑黢黢的人形儿正直戳戳地往他嘴里塞什么汤水。这人要么是不会照顾人,要么是想难为他,苏旭给那粗粝勺子压住舌根儿,立刻呛得吐了出来。苏旭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处齐齐爆发,这一刻简直痛不欲生。 那个黑黢黢的人形儿“啧”了一声:“老子好心好意过来服侍你。你竟如此不识抬举,还当自己是小苏相公么?爱喝不喝!” 苏旭勉强抬头看着这个胡须杂乱的男子,他是天牢的丁牢头,豺狼一般狠毒的男子。 苏旭喘息半天,才说出话来:“我爱喝……劳驾您再喂我一口吧……” 丁牢头嘿然冷笑:“人是苦虫,不打不行。挨了板子、上过夹棍,这不也学会客气说话儿了?可比你刚进来的时候乖巧懂事儿了许多。” 这人手不停嘴不停,一大勺米汤又直挺挺地杵了过来。 苏旭艰难地咽下这勺儿冰凉的东西,他不解地看着牢头:我关进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怎么突然如此好心?莫非我明天就要死,这是断头饭? 丁牢头似是看出他的疑惑,他凑过去低声嘀咕:“你当为何老子忽然肯看顾你?自然是因为你家里花了大钱。你老婆托人塞给我一封五百两银子,要老子保下你的小命儿。哎,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桩交易的关窍是,皇上不杀你,我们也不磋磨你。有朝一日三法司定案,皇上亲勾,那您该走就走,不与我们相干。咱这么说吧,你老婆用尽浑身解数,也就是买你在天牢过得稍微舒坦些。” 苏旭轻轻地推开了丁牢头送到自己唇边的米汤:“她已不是我老婆了,她不该瞎花这个钱。你不用再看顾于我,我不配过得稍微舒坦……” 丁牢头气得要挥拳头:“你这混蛋!敢拦着老子挣钱?”但是看看苏旭那衰弱颓废的样子,他又怕这一拳头下去,真把犯人打死了,未免自坏财路。 丁牢头啐了一口,收走粥碗:“不识抬举的东西!既然不吃,你就躺着吧!有你受的!” 他终究没有撤走苏旭身边的小炉,冷极了的苏旭不由自主地凑向了那点炭火。 这炉子真小真破,比他们刚到县衙时单县令扔下的那个炉子还简陋许多。 苏旭不禁想起,他和柳溶月刚到宛平做官的日子:那个时候天也冷,后宅怎么都凉。他天天守着炭火看案卷到好晚,柳溶月就靠在他身边睡着了。他从没跟柳溶月说过,他们没钱买好多炭,烧不一会儿那炉子就熄了。那些日子他是靠着她的体温偎过来的。他好喜欢她靠着自己,柳溶月做男孩儿身上味道也香香的。可是每次她睁开眼,他总要板着脸训斥她没个正形儿。他那时候刚变做女人,心里永远没底,好像不吓一吓她,他就不会好好说话似的。好在柳溶月永远不会对他恼,她总是对他歉然微笑,还不忘记给他的被子里放个热乎乎的汤婆子,然后自说自话地说是怕冻坏了“她自己”。 缩一缩冷痛的身子,苏旭有些黯然: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苏旭就睡着了。 高热让他陷入迷幻,苏旭觉得自己堕入了八热地狱,眼前铺满红莲业火。 他跣足火上,踩踏炎炎铁汁,眼睁睁看着肉身顷刻分裂。 他用力推开一扇扇炙热红烫的铁门,他看到一个个冤死怨鬼。那些怨鬼纷纷朝他伸出黑如焦炭的手指,翻滚哀嚎着向他求救。 苏旭觉得自己看到了杨松春、看到了杨松秋、看到查渊瑜、看到了杨家坨中毒而死的男男女女、看到了殷山大坑之中的那些横死之人…… 他甚至看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炽焰之中惨烈哭泣,他莫名知道那是王明珠还没满月的孩子!苏旭急得要命,就算这些烈火中人他一个也难以挽救,他至少应该把这个婴儿托出苦海。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抱不住她。 孩子像流沙一样从他怀中逝去,在他内心深处放声嚎啕! 精疲 力竭的苏旭捂住双耳,他觉得自己已肝胆俱裂。 他没做成,他什么都没做成! 那些曾经鲜活生命,他不但无能挽救,他甚至没法为他们洗雪冤屈! 绝望的苏旭仰望天际,他觉得半空有圣山须弥。 那是书中宝境,是神仙居所! 苏旭满怀欣喜地狂奔而去,无奈须弥四方尽是虚空境色,明明触手可及,却是梦幻泡影。突有片片字纸如暴雪般从天而降,落入地狱爆起漫天毒火。 每一张,每一张都是他自幼熟读背诵的经史典籍;每一张,每一张上写得都是他深信不疑的圣人之言;每一张,每一张都在此地炸裂四散、凋零衰落、燃尽成灰。 他跌坐在地对着苍天失声痛哭,耳边听到的只剩呕哑嘈杂回音重重。 苏旭觉得自己看到了久违的胡氏,她穿着血色的罗裙,她捧着可怖的头颅,她悄无声息地蹲在了自己的面前,好怨毒地冷冷瞧着自己。 苏旭歉然地张了张干裂的嘴,他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苏旭觉得自己对不起胡氏,折腾了一年,搞砸了大事,终究不曾为她伸冤成功。 他真的很笨很笨,应了她的诅咒也活该如此! 后来,六欲天上就下起了雨。 慈悲甘露,解冤释结,慨然落地,布施清凉。 苏旭觉得无上清凉的甘露水正一点一滴地落在自己脸上。 原来,甘露水是咸的,味道有点儿像泪。 苏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轻轻地翘起了嘴角。 他喜欢这个梦,这个梦里有柳溶月。 她穿了他最喜欢穿的月白袄,她戴着他戴了一年的珍珠钗,她坐在晶莹璀璨的月亮底下,她看起来像座宋瓷观音。 而这座观音居然肯环抱着自己,她忧心忡忡,她泪流满面,她大慈大悲。 那时,苏旭心中无比宁静,如果是她来送他走,哪怕是去八热地狱,他也认了。 轻轻地抚摸上她的脸颊,他动情地说:“月儿,别哭了。” 谁知道这一句惹了大祸! 宋瓷观音顷刻哭塌了架子! 观音吸溜着鼻子破口大骂:“苏旭!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儿了?!你打我那些能耐呢?要不是诗素给我在荷包里塞了参片,你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你知道吗?你狼心狗肺!你给我封休书怕我不认账,所以干脆想一死了之害我守寡是吗?你大坏蛋!你忘八端!你是不是看我过得还容易?你就恨不得让我操心到死呗?!” 苏旭眨了眨、又眨了眨眼,抹了抹自己脸上被啐满的唾沫,他几乎不敢相信:“月儿?!真的是你?!”他想坐起身来,谁知身上腿上一起暴痛:“哎哟!” 柳溶月慌不迭地扶苏旭倚在她带来的褥子上:“别动、别动。我看你伤得挺重。摸一摸浑身带血的。苏旭,你在人家刑部的堂上都胡说八道什么了?堂官怎么把你打成这样儿?” 苏旭气虚声弱地哭笑不得:“我就是什么不肯招,我才被打成这样!你当谁审案都跟你似的,依法重证、不打犯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古来当官的都是这么干的。” 自从含了参片,他精神好了许多;或者自从看见了她,他的精神振作了许多。 柳溶月跪坐在那里,愣怔了一会儿,终于掉下泪来:“羲和……你好可怜……” 苏旭长长了地叹了口气,他捋着她的头发说:“你干嘛来这儿?你怎么进来的?这地方不好,可吓到了没?” 柳溶月抿着嘴摇摇头:“不怕。我不怕的。”话是这么说,可是天牢深处惨叫传来,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儿。 苏旭拉着柳溶月的手,安慰地拍了拍:“走吧。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月儿,你拿着休书去找你爹爹吧,他定然能好好庇护着你。” 柳溶月眼圈发红:“那你呢?!” 苏旭略微沉吟:“月儿是做过官的人,我瞒不住你。我得罪了当朝亲贵,此人党羽众多,你就别管我了……你还记得那个算命的李夏朔么?他都说我是不祥之人,最后不得好死,看来这都是命中注定……” 柳溶月惶然打断:“不要胡说,他算得不准!铺子都开不下去!如何能听他的?”她紧紧反握苏旭的手:“我已去刑部火房见过爹爹了。爹爹要我嘱咐你万万不能自暴自弃。爹爹说以拖待变,官司未必没有转机。” 说到这里,柳溶月虚抚着苏旭身上的伤处,泪水滚滚而出:“爹说要你咬紧牙关,无论如何不能招认。我还道他是让你忍着坐牢的辛苦……谁 知……谁知他们竟然要屈打成招……” 苏旭再叹口气:“月儿,古来冤狱皆是如此。想胡氏死前不也是受尽折磨?他们要是不将人折磨到求死不能,谁会招认必死之罪?其实……我早死早托生,也免得连累你们……” 柳溶月听了这话热泪奔流不止,她伏在苏旭肩头失声痛哭:“不,我不!” 苏旭正要再劝柳溶月不要执着,突然听柳溶月趴在自己耳边悄声低语:“羲和,不要气馁。他们没有实证的。当初朝颜送了四口箱子给我,便是秦王存了栽赃陷害之心。谁知道阴差阳错,苗太太将那些赃物箱子与我出门贩药的行李打散弄混。刑部从宛平县搜罗的赃证不过是些衣裳药材,只有一箱没有记号的千两白银落在两可之间。爹爹说得对,只要你不招认,这案他们就难以抹平。” 苏旭没想到痛哭中的柳溶月说话竟然如此条理分明,她继续说:“不要再提休妻之事!你当世人看不出那是你保全我的障眼法?我做了你一年妻子,受封五品宜人,秦王是横竖都不会放过我的。你若认罪伏法,你猜会不会罪及妻孥?你想我是经得起流放之苦?还是受得住官妓之辱?” 苏旭觉得柳溶月紧紧地攀住了自己的肩颈,她的声音如同赌咒:“羲和,月儿求你再苦再难也咬紧了牙。你我曾经同生共命,你要是死了……月儿自然也活不得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鱼二吃 刑部天牢 尽管苏旭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你快走吧。你不该来。” 可丁牢头黑着面孔再三催促柳溶月赶紧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心如刀绞。 苏旭不想柳溶月呆在天牢,又舍不得她离开自己,于是左手作势要她回去,右手轻拉着她的下摆,满眼都是恋恋不舍。 柳溶月含着热泪说过两天再来瞧他,苏旭用力摇头叫她别来看自己受罪。 今日之前,他不觉得自己对她如此难以割舍;此刻之后,他瞧着她的模样都觉得刻骨锥心。 柳溶月离开的时候,苏旭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他突然觉得她的名字真没取错!那月白身影娟娟秀秀地走在漆黑脏污的天牢甬道上,真像一道射入泥沼的溶溶月光…… 那一瞬苏旭真想把柳溶月叫住,他想求她回来,他想再抚摸一下她的长发,他想再亲吻一次她的手指,他想告诉她认识她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儿了! 可是苏旭忍住了,他没有叫她回来,他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她了。他不想让她以后想起今天都是撕心裂肺。 也许月儿会很快改嫁,也许她能在新家过得很好,他瞧出来沈彦玉这回是有些真心的。 眼见着柳溶月窈窕的身影走出了甬道、走出了天牢、走出了他模糊的视野,苏旭的热泪汩汩而下。苏旭今年也不过二十六岁,猛不丁给打得死去活来还要和心上人生离死别,他怎么还能心平气和? 反正都在天牢了,反正也要死了,他还要脸干嘛? 苏旭倚在天牢深处,将头藏在臂弯狠狠哭了出来。 去年之前,苏旭极少哭泣,他觉得没本事的娘们儿才哭哭啼啼,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自从跟柳溶月换过魂魄,他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还时常让柳溶月气得三尸神暴跳,咧着大嘴嚎啕一番也非绝无仅有。 但是变回男人,他就不再哭了。 所以就算在三法司被打得死去活来,他也只是义愤填膺外加满腔不服! 这天的苏旭哭得泪眼朦胧,哭得肝肠寸断。 小苏相公这哭声里有即将屈死的自伤自怜,有别离爱侣的难舍难分,有永诀父母的满心愧疚,还有对身遭陷害的悲愤难平。 苏旭想起来无数典故;想起来许多诗文;他想到了屈原卓绝一世,想到了岳飞含恨而终,想到了杨妃泪别玄宗,百忙之中还替柳溶月设想了一下儿他死之后,她夜雨闻铃…… 小苏相公前半辈子书真没白念,这会儿给他支笔,他能倚马千言写好几本儿《怀沙赋》! 那天,苏旭靠在天牢栅栏上哭得声情并茂、哭得浮想联翩、他脑中此刻文辞俱美、他胸中如今哀怨难平。 要不是他发现有两道黢黑身影,手里举着什么吓人的东西,慢慢地朝自己偷摸过来,他能哭到腊月三十儿。 苏旭擦把眼泪往前看去,他就见丁牢头带着个身穿披风的男子一步步向自己逼迫过来。 苏旭吓得都没脉了,他双手交错向后倒爬:“你……你们要干什么?!” 他想过秦王会在狱中将他灭口,他没想到他们现在就要做了自己! 难道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让柳溶月进来探监?难道他们收钱是成全自己见家人最后一面? 别啊!早知道这样,我就跟柳溶月实说我顶着她的脑袋暴打过沈彦玉大耳刮子了! 苏旭想过无数次自己是如何死法,他没想到自己让蒙古大夫瞎治活活疼死的。 他让丁牢头铁钳似的胳膊牢牢抓住双臂,不由分说按在地上。 丁牢头从来横眉立目,以至如今想笑都是面目狰狞。 苏旭就见丁牢头对着自己龇牙一乐:“小苏相公,莫慌!你家小娘子心疼人。她花了大价钱,让我们替你治伤看病。你的腿断了,要是不好好把骨头正了,后半辈子你就瘸了!虽然您也未必有后半辈子了吧,但是既然夫人花钱了,咱就得给您治。这不?我给你找来了跌打大夫,专门儿给你治腿的!” 苏旭骇然看着那个戴着兜帽的奇怪男子,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他定睛再看,那个被称作跌打大夫之人居然满手渍泥! 苏旭魂飞魄散!便是丹画的二叔是个杀猪的屠户,听说都是衣着干净、围裙雪白! 苏旭心中无声呐喊:柳溶月!!!你个败家子儿!!!花钱找大夫都不找个像样儿的吗?!! 他用力挣扎:“不!不!不!不用了!我家娘子从小儿就爱瞎花钱!你们千万别听她的!” 丁牢头死死压着苏旭 ,用力摇头:“不行!狱神爷爷在上头看着呢,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我收了你娘子的银子,自然要替你治伤。” 说到这里,丁牢头忽然变脸,他厉声呵斥:“老实点儿!不许动!” 断了双腿、浑身是伤的苏旭如何挣扎得过膀大腰圆的丁牢头?他顷刻就给死死压住动弹不得。苏旭刚要再说什么,已有块臭烘烘的破布团子不由分说地塞入嘴里。 那破布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织就,苏旭品着这玩意儿比诗素在厨房的抹布还要重口!他只含着就干呕要吐。 丁牢头趁他分心,对着身后穿着黑斗篷的大夫一努嘴,那人不由分说从包袱里拿出来四根满是污渍的短棍,然后伸出铁通条似的大手,用力朝苏旭的断骨处捋了过去。 那一瞬间,苏旭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活活疼死!他长声惨叫,震得天牢的房梁土都掉下来不少。旁边监牢的犯人听了这边儿的动静,各个儿噤若寒蝉,寻思着那厢人犯居然在牢里还要提审熬刑。 丁牢头嘟囔一句:“挺好!不错!看不出你个白面书生倒挺能叫唤!” 幸好正骨大夫倒也手脚利索,他迅速地将苏旭的断骨归位,然后飞快地将短棍在苏旭的骨断处固定绑好。弄完这些,这人叉腰看看几乎晕去的苏旭,他决定不能白收人家老婆那么多银子。有买有送,生意长久!大夫随手打开包袱,从一个罐子里挖出来些黏糊糊、臭烘烘的膏药,然后不由分说扒下来苏旭的裤子,浓涂厚抹在他刑伤之处。 腿痛钻心的苏旭两手乱刨、涕泪满脸,“呜呜”乱叫,他心头满是悲凉:别!不行!不许扒我裤子!爷这辈子三贞九烈!啊!!!柳溶月你搁哪儿找的这帮土匪?!咦?!你给我抹的是什么东西啊?呸!诗素腌馊了的酸菜都比这好闻些! 搞好之后,跌打大夫拍拍双手:“行啦!牢头,只要不再把他拉出去接着大刑伺候。他的命跟他的腿就算都保住了……” 苏旭听了这话心头憋屈:柳溶月你花这冤钱干嘛!给我治伤有什么用?我还能活几天啊? 紧接着,他就觉得跌打大夫从自己嘴里抽出破布,还贴心地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眼泪鼻涕。 丁牢头蹲下身子看看让大夫治到面无人色的苏旭,他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小苏相公,我知道您是官家公子,从小没经过如此恶治。可这里是天牢,哪天不扔出去两个死倒儿?有这个治法儿就不错了。您听听这牢房之内,处处都是凄楚惨叫,那起犯人想吃这个苦还没这个福呢。” 然后,苏旭就听丁牢头说了句更扎心的话:“您就好好儿活着吧。为了给您治伤、为了让您在天牢过的舒坦一些,您家小娘子又花了五百两银子。小苏相公您现在可是我们大伙儿的财神爷。就这几天少夫人塞给我们的银子算啊,您的身价儿都够买一百亩地了。” 苏旭本来就气虚身弱、痛到哆嗦,听了这话更加急怒攻心外加头晕眼花。 可怜穷官儿家的儿子、会过日子二十多年的苏探花一口气没上来,活活疼死过去了。 丁牢头顷刻傻眼:“不是,这怎么治不好还给人家治死了?” 跌打大夫连忙探探苏旭的鼻息、再摸摸他的脉搏:“不妨,不妨。我看小苏相公这八成是财迷心窍、为钱晕厥。” 丁牢头松一口气:“那就不关咱的事儿了……” 那日,关在天牢另一头儿的吴旺发唉声叹气地对秦王府派来的内应说道:“谁能想到,这姓苏的小白脸儿竟然如此硬气?在牢里折磨受到这等份儿上,居然还是不肯吐口儿。屈打成招四个字在他这里便似行不通似的。” 传话的也跟着点头:“毕竟不能直接打死。可恨王爷竟白使了银子打点牢头。” 躲在角落处偷听的丁牢头与那跌打大夫相视一笑。 丁牢头随手递了一张银票过去,他志得意满:“老五,这事儿你可别说出去啊。” 那个被称作老五的家伙将头上兜帽一掀,露出个天牢禁子的打扮。 他笑嘻嘻地说:“丁牢头,要说两头儿赚钱,您可是天下第一。” 丁牢头“切”了一声:“这么多年了,跟着我混哪回让你们吃亏?如何?那小苏相公的伤没关系了吧?” 老五满脸坏笑:“自然无妨。他的腿就是我夹断的。白天打人,晚上治伤。一鱼二吃是祖传的手艺。经我这么一治,他就是秋后问斩也能指着自己双腿走上法场。他要跛了您到时候扣我月钱!” 丁牢头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行吧。这是苏少奶奶额外赏你的。好好儿当差去吧。” 当苏旭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上松快了许多,伤口虽然还是隐隐作痛,但已经无那种溃烂灼烧之感。咳嗽了两声,他发现身上居然还盖了床棉被。 苏旭怏怏地想:柳溶月,你为个要死的人值得下这血本儿么?傻姑娘,你还得留着嫁妆过后半辈子呢。 大概是听到了自己的动静儿,苏旭看丁牢头抱着个罐子向自己走来。 打开牢门,丁牢头将苏旭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禁呵呵一笑:“行啊!精神多了!那大夫最擅棍棒红伤。他即说你的命保住了,那就是保住了。” 苏旭惨然苦笑:“牢头您说笑了,苏旭身陷囹圄,自忖死罪,只怕这条命……早晚是保不住的……我娘子不该花这冤钱……你们也是多余救我……” 丁牢头懒得理他:“刚炖出来的肥鸡,香得很!你好歹吃点儿攒些精神。” 苏旭心头郁结,没有胃口,他虚虚一推:“吃不下。” 丁牢头有些可惜:“这炖鸡值一两银子,你不吃我也不退钱。” 苏旭立刻脸色大变:“劳驾您扶我起来尝尝!” 靠坐在稻草垛上,苏旭捧着罐子慢慢咀嚼鸡肉。肥鸡炖得喷香软烂、咸淡适中,里面还有参片滋补,果然很合他口味。他熟悉这个味道,他做女子身体不适的时候,有个人曾经百忙里为他做过这个。 再吃两口,苏旭抬起头来:“丁牢头,你骗我。这肥鸡分明是我娘子亲手炖的。哪里是她一两银子同你买的?” 丁牢头“嘿”了一声:“你这舌头倒是很灵,不过你娘子嘱咐我了,若不这么说,料你不肯吃。不是我说,你家小娘子是个人才,果然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苏旭黯然叹息:“将死之人不值她如此劳神。” 丁牢头今日倒似有空,他一屁股坐在了苏旭身边,从怀里掏出个小小酒壶自顾吮了一口:“苏相公啊!牢头我呢,在刑部混事儿也十来年了。这些年我冷眼看着,死死活活、起起落落,如山铁案也不知道翻了多少?你年纪轻轻,又娶了如此坚贞贤惠的老婆,何必这样自暴自弃?你的案子还没判决,万里有一呢!”说着,他将手中酒壶递给苏旭:“喝点儿,暖和暖和,解解身上的疼。” 苏旭接过酒壶,小抿了一口。 他重伤得治,身子略好,心思也渐渐清明了起来:“丁牢头,我入狱十来日,从未见你对我有什么照顾,怎么今天有空儿和我闲聊?我娘子给你银子总不会含着这一项吧?” 丁牢头尴尬一笑:“小苏相公也是个聪明人儿。我今日便实在告诉你吧,其实咱俩也算有些渊源,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问你,你可知道你头一任岳父林侍郎是为什么发配边疆?” 苏旭一愣,没想到还有人会提起这些旧事,他略想了想:“听说是贪墨结党。” 丁牢头一乐:“你可知他与谁结党?贪墨了何方工程?” 苏旭摇头:“那时候我还小,爹娘没和我细说这些。” 丁牢头一拍胸脯,满脸得意:“我告诉你吧!林侍郎就是跟我家结党!贪墨的便是修大牢的银子!我二叔儿曾经做过刑部侍郎!当初他俩一块儿贪的!” 苏旭闻听此言、抬头四顾,看看这撒气漏风、内室冰冻的刑部大牢,他这辈子头回觉得自己头任老丈人判得丁点儿不冤,充军发配都算便宜他了。 丁牢头也是无限感慨:“你说本朝无官不贪,他俩贪点儿就贪点儿,谁能说什么?谁知道他俩贪得无厌啊!用了那么多糟石朽木,结果修塌了天牢。这才双双罢官丢职、发配边陲,连累着我当年好端端一个清吏司小主事也给就地免官,眼看着大好前程化为乌有,为混口饭吃才到这里当了牢子。唉,虽说也不少挣吧。但是此生终究意难平啊……” 丁牢头这话说的……苏旭都不知道如何接茬儿…… 他只好低头再闷口儿酒。 丁牢头一把抢过酒壶:“好好喝你的鸡汤!喝我的酒你还来劲了!”说着,他叹了口气:“自然,我知道您爹苏尚书是这朝里少有的清官。你呢,官声也算不错。听说今年发水,要不是你亲上大堤,京城就淹了。不瞒你说,小苏大人,自从你给关入刑部大牢,真有不少宛平百姓抹着眼泪来给你送吃送喝。可见你是个难得的好官。不过那些吃喝儿都让我们私自昧下,没人告诉你罢了。” 苏旭暗道一声:惭愧。这都是柳大人为我挣下的名声。不是!你们也太不要脸了吧?老乡给我送饭你们也贪! 丁牢头继续说道:“我也不瞒你说。秦王爷是给了我们赏赐的,让我们在牢里将你磋 磨至死,这案也就平了。得亏我们好说歹说,力劝王爷还是把您明正典刑了比较解恨,您才不至于横死在这儿。秦王爷现在一门心思就想着过了年剐了您过瘾。所以小苏大人,您把心放肚子里,起码腊月您没事儿。” 苏旭脸色大变:“竟然判我去受剐刑么?那你还不如让我横死牢里呢!” 丁牢头打个哈哈:“一日不上法场,一日就有变数。要死这路事儿,您着什么急?便是真要剐了您,到时候您让少夫人打点打点刽子手,也能给个痛快。”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您想不到吧?您前老丈人林侍郎跟我二叔要回来了。您这官司,我看备不住还有变化!” 苏旭心中恚怒:你们这是琢磨柳溶月的银子到无所不用其极啊! 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糊涂了:“林侍郎有望回京?他就算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丁牢头神色凝重:“去年这会儿离京的两淮盐运使柳大人,就是您现在的老丈人,他不是授命去查私盐大案吗?有着落了!得亏有林侍郎跟我二叔出首作证,这才当场逮住了一个私盐大贩。” 丁牢头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说那贼子姓宋,曾经在秦王府当过长史……” 苏旭心中一突:“怪不得殷山上不曾寻到宋长史的尸体,原来是避去了两淮!” 丁牢头有些不屑:“小苏相公,你和你夫人今天说话儿,我听了个七七八八。你也忒老实了。竟然没教她怎么为你翻案?” 苏旭垂头装傻,他心道:我俩说什么能让你全听见? 第一百四十章 风水轮转 京城街道 柳溶月默默地坐在晃里晃荡的小轿上,垂头琢磨着刚才苏旭与她说的私密话儿。 因为苏旭身在天牢,因为暗处坐着牢头,他俩说话不能随便,柳溶月不得不和苏旭喁喁而谈。好在苏旭重伤体弱,柳溶月扶着他低声细语也不算十分突兀。 如此天牢旖旎,分外诡异香艳。 少年夫妻耳鬓厮磨,出我口入你耳的窃窃私语,非关情爱、不是亲昵,谁也想不到他俩互相交代的心事竟然牵连着朝廷上下诸多京官的性命。 柳溶月趴在苏旭肩膀儿上小声儿嘀咕:“我找到你藏在宛平屋里的那本儿账了。” 苏旭眉毛一抬:“哦?” 柳溶月嘟着嘴说:“这事儿说白了,便是秦王聚集臭贼偷盗了京畿一众赃官。赃官丢东西不敢声张,秦王足可自肥。最难得在这帮臭贼还密密麻麻地写了本偷儿账,如此秦王便舒舒服服地拿捏住了大伙儿的把柄。我算瞧出来了,这里就没一个好人!” 苏旭有些丧气地握住了柳溶月的手指:“对!” 要不是苏旭的衣袖遮住了她的面孔,柳溶月咬牙切齿的神情简直有眼睛的就能瞧见:“那怎么办啊?你这哪是出仕当官?我看比落草为寇也不差什么!这不是掉到坏人窝里了吗?我寻思了一宿也没敢告诉你爹,我怕把爹也连累了。”她轻轻地摇着苏旭的袖子:“羲和,你倒是快点儿拿个主意啊!” 柳溶月真没想到,苏旭此刻竟是那样怜爱地看着自己,他甚至伸手去摸她的鬓角:“你算看透了!我的月儿真聪明。” 然后,气虚体弱的苏旭便开始用最缠绵悱恻的语气对她说出了最冷酷无情的道理:“月儿需知道,那本账册就是雷霆霹雳。那是京城权贵的把柄,倘若把这玩意儿抛出去,不但得罪了秦王,而且会得罪百官。圣上登基未稳,他就算能发落了秦王,他也难发落众臣。这份东西你万万不能捅出去,谁捅出去谁千刀万剐。” 柳溶月倒吸一口凉气,她觉得自己脸色大概都变了:“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一把火烧了?” 苏旭慢慢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藏在帐子里。” 柳溶月不能理解地抚着苏旭的肩头嗫嚅:“那秦王这是干嘛呢?!他说你支使贼人偷东西,还用那些偷来的珠宝栽赃于你,这不是鸭子孵鸡白忙活了吗?是,这是把他的罪过嫁祸于你,可这不是把百官都卖出去了吗?他把柄不是白捏了吗?” 苏旭小声嘟囔:“所以我爹说秦王从小就脑子不好使!这孩子模样儿、脑子统统随了他那绣花枕头的草包娘。要不然你觉得太后为何选当今天子为帝?” 柳溶月这才恍然大悟:“合着谁也不糊涂?” 苏旭郑重点头:“嗯。是。” 柳溶月着急的不是这个,她捧着苏旭的面孔逼他与自己对视。 即便是夫妻,毕竟是在外头,柳溶月对苏旭如此亲昵的确有点儿大差离格。她听见坐在外面的牢头都“啧”了一声。面前的苏旭也有些尴尬,他赧然慢慢垂下了眼眸。 柳溶月知道自己活似一个欺负流氓的大姑娘,但是她顾不得了! 她盯着苏旭的眼睛问:“那你说,我怎么才能救你?不许说死了清净!哪怕丁点儿机会也要试!这个家里奶奶做主,苏旭你自己立下的规矩你自己莫要忘了!” 柳溶月就记得,深牢大狱里,苏旭的眼神恁地清白:“月儿你可知道?官渡战后,曹操一把火烧了属下暗通袁绍的书信。此举虽然尽显他心胸广博。可话又说回来,这些信也只有曹操烧得。倘若换做荀攸、荀彧,那些人就是谁也烧不得。谁烧信,谁死罪。” 柳溶月发现自己竟然只有些许惊讶:“你是说……把账册给皇帝……” 苏旭将冰冷的嘴唇凑到了柳溶月耳垂儿:“这事难就难在,你需有本事去告诉他,他那宝贝兄弟早晚要反,随时会反,没准儿这会儿就在反。只要他把这话听进去,便是如今不饶我,来日也必然为我平反昭雪……”说到这里,他手指抚上了她雪白的颈子:“可是这太难了,你不要去做。月儿你放心。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他们兄弟也定会阋墙,他们骨肉也必然残杀。便是那张龙椅上换了人,他家的丑事也必现在天下人眼睛里。我的仇、胡氏的仇、殷山底下那么多冤死百姓的仇……老天爷终究会为我们报……我怕什么?有史书呢……” 柳溶月着魔似地盯着苏旭染血的红唇,她轻轻地打了个寒颤:“我不要报仇!我就要你!” 那日,柳溶月就记得,他俩相扶相抱说着体己话儿,熊熊火 把将他俩的身影映在墙上,活似两株纠缠在一起的紫藤。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她定然要把苏旭留在身边!她定然能想出法子! 正这么胡乱琢磨着,轿子停住。 齐肃说:“奶奶,到家了,下轿吧。” 柳溶月惆怅满怀: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呢?唉,我怎么也得先去见见婆婆。苏旭自从入狱,婆婆就一病不起。我找到门路去刑部探监,总要跟她仔细说说现在情形究竟如何。但是真要说苏旭如今的惨相么?会不会把婆婆活活急死?我若说谎,会不会被问出破绽?想当初探了公公回来,婆婆便拽着我事无巨细足足问了一个时辰。这回我可别说露了什么才好。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柳溶月就见陈总管步履匆匆地朝自己走过来。 陈管家满脸焦急:“少奶奶,大少爷……大少爷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柳溶月为难地张了张嘴,她不想骗陈总管,又不知该怎么跟这看着苏旭长大的大叔实说。 陈管家人老成精,一看柳溶月的脸色就知道不好。他背过身去,偷偷擦擦眼角儿,这才蹙眉回禀:“少夫人啊!你的陪嫁丫鬟词彤姑娘回来了!不停地砸东苑的后门儿啊,她哭哭啼啼说无论如何也要见您一面。” 柳溶月又觉得奇怪,又觉得别扭:“她还找我做什么?她不是已陪嫁到秦王府了么?” 陈管家摊手:“这位姑娘哭得甚急,满口都是什么二小姐要死了,求您救命。少夫人……您看这……” 柳溶月现在提起柳朝颜就伤心:“词彤是不是糊涂了?我家二小姐在秦王府不是过得风生水起么?柳家门楣指着她光耀,爹娘指着她受封受赠。怎么会求到我这背运愚钝之人?” 柳溶月话音未落,就被匆匆出来的诗素拽到了一边儿:“小姐!词彤跑来找您,哭着说二小姐前两天小产了!养得不好,流血不止。也不知为什么,二小姐惹恼了王爷,王府也没给她找什么正经大夫调理……眼看着气息奄奄的……咱们夫人也不在京城,要是娘家再不管管,二小姐只怕……” 正这么个当儿,风尘仆仆的词彤从后宅跑了出来,她“噗通”一声跪倒在柳溶月面前。 这丫头哭得涕泪横流,再没了以前的倨傲神色:“大小姐!大小姐!救救二小姐吧!求求您了!二小姐她流血不止!她身子衰弱,一天不如一天……这么下去二小姐就不行了啊……大小姐……你俩虽然不同母亲,毕竟都是柳家嫁出去的小姐……姊妹俩理应互相扶持……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词彤不知道,她这句话可捅了柳溶月的肺管子。 柳溶月少有地当众顿足:“她也知道我俩都是柳家的女孩儿?她也知道姊妹两个应该相互扶持?她栽赃陷害姐夫的时候她在想什么?!怎么?没害死姐夫她心里就这么下不去?一计不成还要再生二计么?你去跟她说!姐夫且死不了呢!” 词彤从没见过温柔老实的大小姐如此疾言厉色,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加凶了。 诗素又怕小姐气坏了身子,又怕她心里委屈当着这么多人说出什么不当说的来。 她连忙扶着柳溶月往里头走:“小姐,天寒地冻的。咱们有话回屋里慢慢儿说。” 梅娘看诗素出来这么久也没回去,只怕出了什么事,她出来一看,不由低呼:“哎哟!我的少奶奶!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说着,她过来搀着柳溶月:“奶奶手这么凉?且回屋暖暖再从长计议。” 王话痨横向里插进来一脑袋:“不是我说,奶奶您这气色可不行。天不亮出去,这早晚儿才回来,也没吃也没喝,这大冷的天气,你看齐肃都冻得跟猴儿像的。您就别在这儿戳着啦!今天您图清净儿没带我出门儿,我在家跟着陈管家忙前忙后。嘿!我就这么忙前忙后,我都瞧见翠书跟丹画两位姐姐在屋儿里给您炖银耳莲子羹呢。那热腾腾、香喷喷儿的,您赶紧回去来两口儿。我告诉您!百病全消!” 陈管家朝齐肃使了个眼色,齐肃让轿子回宅,然后扭头去关大门。那意思显然是我们少奶奶平安回家,今日再不出去了。 梅娘和诗素搀着柳溶月往回就走。 梅娘不明就里也就算了,诗素这些年可不待见词彤伺候大小姐不上心。 她冷冷地说:“当初姐姐欢天喜地去给二小姐当陪嫁,自以为攀了高枝儿,洋洋得意就恨不得把我和歌玲踩到泥地里。如今再回来求人,你也真拉得下脸来。” 词彤听了这话又羞又气,眼见大小姐让众人前呼后拥的就要把自己晾 在这里,心里更急。她本想扭头就走,无奈现在柳家丫鬟在王府不受待见,万一再没了二小姐,只怕她们让王爷随手赏人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词彤万念俱灰,只把柳溶月当做唯一救命的稻草。 她一头冲上去死死拽着大小姐的袍子又哭又喊:“大小姐!大小姐!您不能这么狠心啊!” 柳溶月虽然没有梅娘说得那般气息衰弱,但是这些日子吃没好吃、睡没好睡,又心疼苏旭遭难,又担心夫家的官司。现在被词彤猛不丁一撞,柳溶月顿时头晕目眩,脚下一软差点儿没让词彤扑倒在地。 梅娘一声尖叫,诗素忙不迭搀。 齐肃要过来背少奶奶回去,王话痨嚷嚷着要去拿春凳儿来抬。 陈管家急得跺脚,连忙打发人去找大夫来! 翠书、丹画在内宅听到消息冲出来扶着奶奶,缃琴、墨棋让苏夫人打发出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儿要帮少奶奶一把儿。 就这样,柳溶月让一大堆人围着绕着,“奶奶奶奶”地叫着,众星捧月一般扶进了内室。 词彤恍恍惚惚地在后面跟着,她眼见着大小姐进了自己院子,又有掀帘子开门的、又有搀着扶着的、又有服侍换衣裳的、又有端热汤热茶来伺候的,真是有个当家大奶奶的范儿。 这么看来她们大小姐在苏尚书府里又当家、又得势,又被婆婆看重呵护,又被众人簇拥爱戴。虽然大小两位苏相公现在都在刑部,可苏府这股齐心协力过日子的热乎心气儿,比冷冰冰、永远提心吊胆的秦王府强了何止百倍?对比朝颜小姐现在孤零零躺在屋里无人管问,又是何等凄凉? 词彤长叹一声,心里不期然想起来算命的那句话儿:大小姐有福,二小姐命苦。 我算是跟错了主子喽! 柳溶月坐在屋儿里,换了衣裳、又吃了点儿热羹,这才慢慢地舒坦了些。 看着依旧跪在外间的词彤,她心头一阵翻涌激荡,眼圈儿顿时又红了。 好在现在的柳溶月已经见过许多世面,她从小到大活得虽然憋屈,但是跟宛平县的诸多女子比起来,已经是天上地下。她早就下定决心,以后都不再怨天尤人。 柳溶月单手扶额,平定了许久心思:这个冤家啊!竟然是我亲生妹妹!我该怎么办呢? 须臾,她就觉得诗素轻轻摇晃自己:“小姐,您怎么了?不舒坦的么?我知道夫人和二小姐从来对您不好。您要是不喜欢,这事儿咱就装没听见!” 翠书和丹画不知道过往细节,可毕竟自己人向着自己人。 她俩也劝:“奶奶保重自己为好。姐妹们各人长大成家,各人过各人日子,天经地义。” “这闲事您管了,秦王府还不乐意呢。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婆家给不给看病,亲娘都不好多说什么。” 缃琴、墨棋也说:“太太说了,咱家的事就够烦了。奶奶顾不过来谁能您说什么呢?” 柳溶月缓了好一阵子神,才悠悠地叹了口气:“罢了!让词彤去后屋歇着吃口热的。”再想一想:“这事儿还是要办。诗素啊,你去找陈叔和话痨,让他们带上咱们家的名片,同我一起去请太医院的李院判!对!便是兰台陈大人的姑爷,大少爷的结拜大哥!二小姐那儿我还是要去看一看的。” 一众丫鬟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少奶奶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慈悲心? 匆匆赶来的陈管家也不以为然:“少奶奶姐妹情深自然是对!可是非得去找李院判么?太医院的供奉,寻常不好请的。再说您自从庙里回来就没好好歇着。这点儿事儿我去就是了。有词彤姑娘带着,也不怕咱们进不去王府后宅。” 柳溶月摇了摇头,她对陈管家低声解释:“这必得我亲自去才好。咱家老大人不是说了?让我去联络兰台陈大人为少爷上折子伸冤么?我这两天发愁就为这个!陈叔你看,府外转悠的这些汉子,也不知他们是哪里派来的眼线。倘若咱们直接去拜陈大人,恐怕立刻落下了联络兰台的口实。倒是我求李院判去救朝颜,私下请他将我公公的意思转达给他丈人,更不着痕迹些。” 柳溶月强打精神:“毕竟是秦王和咱们结下了仇,我若是能去王府看看究竟是什么意思?万一此间有什么误会,能说开了不是更好么?” 嘴上这么说,柳溶月心里想的是:事到如今,倘若秦王肯推出来几个手下承担,玩儿一手丢卒保车。该翻案的翻案,死了人的赔偿,那么此间种种未必不能一笔勾销。 那苏尚书与羲和也能平安出狱了。哎,谁让人家投胎投得好呢? 陈管家心悦诚服地猛 点头:“还是少奶奶心思缜密!” 带上话痨、齐肃,带上诗素、词彤,柳溶月匆匆梳妆一番,便又出门去了。 大概是不好好念经的缘故,她自庙里出来就觉得天塌地陷各种不顺,今天终于有了几分转运的意思。他们赶到李府之时,李院判恰好从太医院当值回来。 李院判自从娶了称心如意的妻子,便不爱掺和朝廷中事。即便有兰台大佬做岳父,也极少评论公门。他亦听说苏旭父子双双关入了天牢,刚想去探视一番,即受了岳父的嘱咐,万不可蹚这趟浑水。 李院判夫妻正在为此心焦难过,忽然听说小苏夫人上门求医为胞妹看病,便欣然带上药箱坐了苏府的车子出诊。李院判和柳溶月在宫里见过,他还给她考试放水,俩人也不算陌生。 那日璎珞香车上,柳溶月含泪向李院判恭行大礼:“兄长,今日实是苏氏求您相救……” 李院判顷刻明白过来:“弟妹,快快请起。有话咱们慢慢说,能帮忙的愚兄义不容辞。”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朝颜命苦 秦王府后宅 大雪之后,天气苦寒。 柳溶月双手拢于袖中,抬头仰望着巍峨气派的秦王府邸。 天家富贵,的确威风。 王话痨站在她身边啧啧称奇:“你说这秦王嘿!人家不愧是皇上的儿子、上一个皇上的兄弟跟现在这个皇上的兄弟。他们家房子是真不错!” 柳溶月陡然觉得十分荒唐:这所宅邸的主人明明与诸位皇帝血系无比亲近,可他自己就是无论如何当不上皇帝,任他怎么费尽心机都没机会,当真滑稽可笑。 谁知她的嘴角尚未挑起,就让秦王府的门子趾高气昂地拦在了门口儿。 这回出来,柳溶月设想了无处为难:她想过李院判未必肯出诊,她想过柳朝颜大概会和自己吵闹,她想过兰台陈大人会跟苏家无情翻脸,可她没想到秦王府压根儿不让她进门儿。 她是五品诰命,她是秦王侧室的姐姐,身边儿还带着与朝中众人相熟的好好太医,谁知道人家就是横眉立目地不让她进去。有道是宰相门前三品官,虽然柳溶月不觉得苏尚书府门口不好站,但秦王家的门子各个儿都是小秦王当真不假。 这帮恶奴家丁看柳溶月一个少年妇人受了排揎还不哭着回去。他们不由起了歪心,挤眉弄眼地凑过来调笑:“你这雌儿站在这里是要卖俏么?” 齐肃挡在柳溶月身前,他沉声说:“奶奶小心!这帮人真敢在街上打人的!” 柳溶月心中一突:“难道在宛平你受伤就是被这帮人打了?” 齐肃愣了一下儿:“大人和奶奶当真恩爱,这点儿小事他都跟您说了?奶奶别怕,大不了今天跟他们撕破脸大打一架!小的听梅娘说过,这里的下人各个都惯会欺负好人!” 柳溶月想起齐肃当日身上的伤处,不由火往上撞。可这哪里是打架的时候?她忍着气从袖里摸出二两银子递给齐肃:“拿去给他们吧。不要同他们多话才好。” 这要是王话痨,少不得嘟囔几句。好在齐肃老实,虽然不愤,还是把银子塞了过去。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二两银子扔了出去,他们又等了一顿饭的功夫,王府的角门才开了一半儿。 一个满脸倨傲的管事妇人慢腾腾地走了出来,她先是掐着眼角儿看看柳溶月,再狠狠地瞪了一眼私自跑出去的词彤,这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来:“你就是柳氏的娘家人?那位是个大夫?” 柳溶月心下叹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哪儿是秦王府?简直是鬼门关!便是刑部大牢给了银子还能换个好脸子呢。 她看了诗素一眼。 诗素硬着头皮含笑过去,悄悄地往那婆子手里塞了个红手绢包儿:“是!我们奶奶是柳氏夫人的姐姐。那位是李太医。我们奶奶思念妹妹,听说妹妹身体不适,这才约了太医过来瞧瞧。还请嬷嬷行个方便吧……” 那婆子掂掂手里红包儿的轻重,嘴角儿才往上弯了弯:“行吧,跟我来。我跟你们说,王府规矩大,你们可不许瞎走乱看啊。” 柳溶月心中叹息:虽说朝廷上下文恬武嬉、赃官遍地。但像秦王府这么雁过拔毛的地方儿也算少有。你说他要是当了皇上,能不能把边塞驻军悉数撤销,然后指着收门包抵御外族? 走入豪奢华丽的秦王府,柳溶月不禁感慨:想我娘家也不太穷。可哪座宅子都与这里都相去甚远。果然凤子龙孙以天下养,还得说人家王爷会投胎。 不过看看秦王府里往来宫女仆役,各个都是神色噤若寒蝉,柳溶月再想想一年未见的词彤竟清瘦成那个样子,她不由对王府的严苛有了更深一步的领会。 她心中后怕:想当初后娘送朝颜应选,她虽不愿嫁入皇家,可心里还是有阵子不是滋味。毕竟她是柳家嫡出长女,要送选也不应落在妹妹后头。更何况正月里瞧见朝颜风光大嫁,她这做姐姐的更是难以释怀。现在的柳溶月无比感激后娘偏心!黄夫人真是在我身上积了大德了!嫁人排场大有什么用啊?想那祭祀的猪、羊不也是披红戴花、鞭炮齐鸣的送去屠宰?都当牺牲了,排场有啥用…… 柳溶月心中烦闷,不觉被引着走到了侧院。 侧院寥落,雪压柳枝。 这里冷冷清清没什么人伺候,柳溶月记得便是她在娘家当不受宠的大小姐时,自己的院子也没这么萧瑟。 听到有人进来,似是盼望已久的赋瑞掀帘子冲了出来:“词彤?!你可请了大夫来?!” 她奔了不过两步,便迎面碰上缓步走来的柳溶月,赋瑞满脸惊讶:“大……大小姐?!” 柳溶月见赋瑞 穿着素净、面无脂粉,身量消瘦不说,脸上的光彩也比跟自己时逊色许多,料想她在这里过得也不十分如意。 赋瑞没想到大小姐居然亲自前来,她热泪盈眶、双膝跪倒:“大小姐……” 诗素一把拉起赋瑞:“赋瑞,别哭了。大小姐带了大夫来。咱们有话儿进屋说去吧。” 柳溶月觉得朝颜住的屋子虽然精致华丽,但是太过冰冷潮凉,而且只有内室拢了火盆子。不管怎么说,这里都不合体虚病人调养。 柳溶月不禁唏嘘:想朝颜在家时等娇惯?她屋子里十冬腊月都开着花的。 朝颜本来就是花一样的女孩儿啊。 再走两步到了床边,柳溶月悚然一惊,妹妹苍白消瘦、气息微弱。 柳溶月本来对朝颜怨得要生要死!可猛不丁看见妹妹这个样子,她的心也软了。 她甚至寻思:朝颜是不是被逼的啊…… 李院判上前一步:“少夫人,圣上不让你给人诊病。这里的事儿还是让我来吧。” 柳溶月感激点头:“如此劳烦大夫了。” 看着病人昏迷不醒,李院判心说:造孽。这必是小产之后失于调养才拖延至此。 诊脉完毕,李院判留下贴身伺候的柳氏的词彤、赋瑞细细询问:“侧妃哪天小产?你们可曾看见胎儿落下?下红一直不止么?这些日子吃了什么药?最近王爷可没再来同房吧……” 柳溶月还是在室女,听了这些难过又尴尬,她便带着诗素从里屋慢慢地走了出来。 忽然门帘子一撩,堂屋里进来了个服饰尊贵的嬷嬷。 柳溶月觉得那嬷嬷上下将自己打量了一番,才好声问道:“您是苏少夫人么?” 柳溶月点一点头:“不错。我便是柳氏的姐姐。” 那嬷嬷温婉一笑:“我是王妃的奶娘谭嬷嬷。宜人,王妃请您过去说话儿呢。” 柳溶月心里一突:怎么王妃突然找我?这是要跟我说些什么?苏旭曾经顶着她的脑袋与秦王妃在大长公主宅里见过面儿,无奈那次苏旭回来之后支支吾吾的。她那时公务繁忙,也没顾上拽着苏旭细问这位王妃的脾气。 太耽误事儿了! 那日,忐忑不安的柳溶月跟着谭嬷嬷转过假山、走过回廊,再穿过一道院子,这才到了王妃居住的正室。走进这个院落,柳溶月的心蓦然揪扯了起来! 秦王就是在这里轻描淡写定了胡氏的死罪么?他就是在这儿决意要采有毒的铁矿么?他……就是在这儿让刑部把苏旭折磨得死去活来么? 她忽然就怕了……她不敢想嫁给秦王的女子会是什么样的秉性…… 正胡思乱想着,堂屋锦帘一挑,柳溶月就见个身量窈窕的女子迎了出来:“可是小苏夫人么?” 柳溶月仔细一看,这女子竟是王明珠!单看这神采奕奕的样子,柳溶月便猜她这奶娘做得十分舒心。唉,毕竟大仇得报么…… 王明珠感念地拉住了柳溶月的手带着她向正屋里走去。 柳溶月就听明珠很小声地嘱咐自己:“夫人别慌。我们王妃是个聪明和善的女子。她没有恶意的,您有什么心腹话儿,只管慢慢和王妃说,不要紧的。” 柳溶月黯然寻思:我想让苏旭彻底翻案,我想让秦王认罪自首,我跟王妃说这个管用吗? 锦帘掀开,暖意扑人。 王妃的居所奢华内敛,可喜满屋暖阳灿然。 房里莺莺燕燕有诸多丫鬟仆妇,穿对襟袄裙的秦王妃抱着未满周岁的小世子笑吟吟坐在炕上,她温婉笑问:“小苏夫人别来无恙?” 王明珠快步走过去接过小世子:“回王妃的话,小苏夫人来拜见您呢。” 虽然柳溶月是头回看到秦王妃,但是只看明珠的殷勤应酬,那就绝对不会认错! 柳溶月按规矩向秦王妃行了大礼:“王妃安好。世子安好。” 似乎是看出自己的局促,秦王妃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就留着明珠和嬷嬷在屋里伺候就好。我想跟小苏夫人闲话儿几句家常。” 丫鬟、仆妇齐声成喏,安静且飞快地退了下去,可见王妃治理下人也是个极有手段的。 秦王妃一指身边的椅子:“夫人别拘束,夫人过来坐吧。” 谭嬷嬷端了热茶上来:“天寒地冻,夫人喝口热的。” 柳溶月依次谢过。她摸不清秦王妃要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垂头。 这屋里的炭盆子“哔哔啵啵”烧得好旺,雪白娇嫩的小世子“呀呀”地抚着奶娘美丽的面颊,谭嬷嬷坐 在门口看着外面,她满脸肃静地一言不发。 略默了默,秦王妃叹了口气:“你妹妹柳氏……不是我不看顾她……唉……她啊……实在是太过要强……” 柳溶月想起这事儿就心里有气:朝颜纵然有千般不是,妇人小产也怪可怜的,怎么王府不闻不问的么? 王明珠看看王妃脸色还好,这才轻声解释:“去年王爷广采秀女,听说王爷选上柳夫人,便是看中夫人您许给了小苏相公的缘故。王爷一直很想招揽小苏相公的。谁知柳氏夫人竟和您不睦,也不肯和姐姐多有往来,王爷就有些不悦。这中间柳氏还要瞎出主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小苏相公身边送美人、送姬妾,听说反把小苏相公惹恼了,人家和夫人您越发恩恩爱爱、水泼难入。” 柳溶月回想那段儿日子,苏旭和梅娘打得热火朝天,自己不得不跟他跪表忠心,她不禁赧然好笑。 明珠拍着小世子说:“就这么着,王爷便对柳氏渐渐淡了兴致。这柳氏夫人也是太过骄纵,都这会儿了还不会做小伏低,反而嫌怨王妃容貌平常、咒骂世子不够聪慧。为了这个,王爷当面斥责过她,也没见她真诚悔改,还是那不服不忿的样子。” 柳溶月听着不住摇头,明珠只稍微说说,她就能想到朝颜那不知死活的模样。 说到这里,明珠脸色分外不悦,她将怀中世子抱得更紧了些:“也是王妃好性儿,不跟她计较。谁知前些日子,王爷凭空想起一段公案,便眉开眼笑地去柳氏屋里同她唧哝了几天,也不知许下了什么好处,柳氏便兴冲冲地去宛平找您了……” 柳溶月深深地搅动了手中的帕子,她紧紧地抿住了双唇。 秦王妃安慰地拍了拍柳溶月的腕子,她满脸敦厚:“你姊妹之间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好置喙。你那妹妹毕竟年轻,有了身子也不知道。不是我说,她也太爱吃醋了些,偶尔撞见什么风流韵事,就要大吵大闹。大户人家,谁不如此?她这样给王爷当众没脸,自然触了王爷的逆鳞。推搡之间,孩子……就没了……” 柳溶月不曾忽略,秦王妃说到这里时,谭嬷嬷深深地看了明珠一眼。 坐在炕稍儿上的明珠面色如常,她自顾拿着拨浪鼓逗弄世子玩儿。太阳底下,就越显得这俏丽乳娘肤若凝脂、眉目如画。 柳溶月似是陡然明白了什么,她伤感地蹙了蹙眉。 秦王妃也叹了口气:“按说小产治病,天经地义。我这做正妃的不是不照拂她,只是你妹妹的心也忒高,连遇挫折,就一病不起了。这也罢了,本来养得好好的,谁知道十来日前……” 秦王妃神色复杂地看向柳溶月:“王爷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发脾气。他突然就和柳氏翻了脸,从外面回来便去她房里厉声叱骂,还要动拳踢打。王爷说……说柳氏在什么要紧的箱笼里做了手脚……以至王爷在什么官司上没了证据……王爷断定柳氏吃里扒外,所以压根儿不配在此。然后……王爷就撤了柳氏的使唤人,让她自己在屋里呆着,等闲不许出来……” 柳溶月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没想到妹妹如此害人害己,更没想到秦王如此翻脸无情。 似是看出柳溶月的震惊,谭嬷嬷低声插嘴:“夫人!你这妹妹命运不济啊。她自入府那天就注定不能得好儿。王爷纳她时,先帝过世日子不久。当今圣上为鼓励民间休养生息,准许官员百姓嫁娶也就罢了。以国丧而论,王爷这亲兄弟总要为兄长守满二十七个月才是道理啊。怎么皇上一吐口儿,王爷就颠颠儿地点头儿了呢?虽说是当今圣上首肯王爷纳妾,要办也该悄无声息。你母家张狂太过了,如此煊赫嫁女,岂不引人侧目?后来你妹妹侧妃的名号没封下来,夫人的名分朝廷也不给,太妃说这便是遭了太后的嫌怨。毕竟是人家的亲儿子死了还不满一年么,哪个当母亲的不膈应这个呢?” 看柳溶月脸色惨变,谭嬷嬷继续说教:“再者说‘国丧止孕’。先帝驾崩时王妃已有身孕数月,这还不犯忌讳。可别说国丧二十七个月,这七个月还没到,您妹妹再挺了大肚子,就太说不过去了。听说最近便有御史弹劾王爷这个,皇上虽然把折子留中不发,但是并没申饬兰台。这不就是陛下抽身撤步了么?王爷纳妾,说是圣上的意思,可是毕竟没有明白旨意供在那里。如今皇上别说拨拉脑袋不承认,怹老人家就是默不作声,不就把王爷扣到锅里?宫里的太妃都说,让王爷远了你妹妹吧。默默无闻也就算了,封号、名位她就别想喽……” 柳溶月没想到朝颜境遇惨苦至此,她心里对妹妹又疼又恨,不由擦了擦眼圈儿。 秦王妃幽幽地道:“夫人是聪明人,当知你我女子,在 家从父,出嫁从夫。此生命运如何,实在身不由己。我亦知道,你公公、丈夫入狱,全是王爷的手笔。我今日不揣冒昧劝苏家一句,满腹经纶抵不住凤子龙孙。不若你劝劝苏探花,在大堂之上改口招认了吧。我也劝王爷给他留条活路,不再用刑折磨。将来找个地方将他流放,让你夫妻到个青山绿水的去处平安度日。唉,想咱们做女子的,若能和心上人厮守终生、终老林泉,不比眼睁睁瞧着他封侯拜相,妻妾成群强了许多么?” 第一百四十二章 贤妻之谏 秦王府内宅 那日,柳溶月觉得秦王妃温柔可亲地看着自己,她目光慈和、神情真挚,冬日暖阳为她扑了通体暖色,让她看来恍若泛着金光的肉身观音。 柳溶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看出来了:秦王妃是个极厉害的女子,她们主仆三人一唱二和,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轻轻巧巧把主母需看顾妾室的责任开脱了出来。 朝颜现在昏迷不醒,自然她们怎说怎是。 柳溶月不得不认,秦王妃聪明绝顶!倘若在她入天牢见苏旭之前,王妃如此说法,她还未必服气。待她亲眼见了苏旭被折磨至此,她再提放他们远走高飞,寻常女子如何不怦然动心?即便是要冒丈夫先认罪,王妃再说情的风险,大约许多人也不管不顾了。 秦王妃深谙人心:茅檐草舍,夫妻双双,厮守一世,平安是福。那田园归隐的诗画生活,柳溶月只闭目想想就觉得怦然心动…… 但是她不能怦然心动! 她与苏旭换过魂魄,她与他经过雷劫,她与他都见过那神秘疯癫的道士,他们不得不信世上真有冤气凝结,真有怨气冲天! 柳溶月沉吟良久,长叹了一声:“王妃啊,我想我是劝不动他的。” 看秦王妃不解地挑了挑眉毛,柳溶月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王妃可知道宛平县这些年无辜死了多少男女?王妃可知道殷山之下乱葬着多少平民?谁不知道王爷出身显贵?谁不知他是凤子龙孙?不是我丈夫吃了熊心豹胆非要寻王爷的晦气,实在是百姓冤深似海,世间饥寒啼嚎。王妃信不信离地三尺有神明?任他是谁,造了大孽都是压不住的。不报己身,就在儿女!” 柳溶月字字分明地说到这里,外间北风陡然呼啸。 一时间天地变色、乌云翻滚,冬雷震震、电光隐隐。 年幼的世子似是吃了惊吓,陡然放声大哭,任凭奶娘如何哄慰搂抱都不肯安静下来。 秦王妃脸色惨变,她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戒慎恐惧地抬头望天。 柳溶月觉得秦王妃脸上隐有怒色,已经再不复刚才的观音面孔,她显然被自己说中了心病,此刻颇有几分恼羞成怒:“娘子休要胡言乱语!凤子龙孙自有诸神呵护!你丈夫入狱,愿认罪便认罪,不愿认罪自然有国法大诰制裁。你一个犯官之妻竟敢在此胡言乱语,咒我的孩儿……” 柳溶月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王妃,我不曾诅咒世子。我也无心伤害幼儿。但王妃可知王爷都做了什么?我丈夫便是想招想认,他能担得起这山高大罪么?便是三法司判剐,便是皇帝亲笔勾绝,这等冤狱能杜天下悠悠之口?您相信一个六品县令在宛平开山凿洞?您相信一个六品县令私造甲兵?更别提那些蜿蜒入河的毒水,还有决口山洪的泛滥……这些都是我丈夫一个小小六品京县做得出来的么?如今事已泄漏,王爷怎能隐瞒多久?王妃请想,这些林林总总……圣上岂能不知……” 秦王妃不安地搂着世子,气息已经有些混乱。 谭嬷嬷和王明珠双双屏住呼吸,谁也不敢抬头多说一字。 屋内毫无声息,室内针落可闻。 可柳溶月尤嫌不足! 她满脸皆是殷切:“王妃可知……那些中毒的村民……死前症状竟如先皇是一模一样的……” 柳溶月话刚出口,脸上便“啪”地挨了记清脆耳光。 柳溶月就见秦王妃面色通红、胸脯起伏,她一手紧紧抱着儿子,一手怒指自己的鼻尖。 这位出身名门、举止端坐的少年王妃此刻泪眼婆娑、怒不可遏:“你作死!这话也是你个妇道能说的么?” 便在此时,秦王妃怀中的世子“嗷”然痛哭,生生将母亲的注意力从那陌生女子身上拉了回来。王妃惊慌失措地拍着儿子,口中鲜少地乱了方寸:“来……来人啊!快把她轰出去!!!” 既然王妃吩咐了,王明珠从炕上跳下来不由分说将柳溶月用力推搡了出去。 她面若寒霜、口中叱骂:“下作娼妇!王妃面前也敢胡言乱语!活脱你那妹子的德行!当真一口槽子养不出两样的臊羊来!” 她推推搡搡、她口中狺狺,一路凶神恶煞地把柳溶月拽出了院门。 王妃院内的奴婢听了奶娘这等咒骂,纷纷垂头屏息、不敢言语。她们听王氏奚落这意思,都错会是柳氏夫人的姐姐上门为妹子讨个公道。 奴婢们纷纷念佛:柳氏不得宠,根儿在王爷那儿!您跟王妃说有什么用啊?也别怪王妃翻脸。 柳溶月让王明珠一路狠狠推出了正院。 两人走到僻静无人 处,柳溶月才觉得王明珠押着自己的手腕慢慢松懈下来。 然后,柳溶月就被王明珠飞快地拉扯到枯树之后。 明珠擦了擦眼角儿:“夫人!这些日子,您和苏相公都吃苦了。您二位对我恩深似海,可叹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营救……刚才唐突夫人了,可是若不是我亲手轰您出来,我怕您受屈更多……” 柳溶月黯然摇头:“我理会得。”抿一抿嘴,她悲伤叹气:“是我笨嘴拙舌惹恼了贵人,只怕旭郎更要受苦。我刚听下人窃窃私语,王妃自从嫁过来就未发过如此大火儿。” 王明珠看看四外无人,这才挑起了殷红嘴角儿:“夫人想差了,要不是她听进心里去了,怎会发这么大火儿?” 秦王府傍晚内宅 这些日子都不顺心的少年亲王被俏丽丫鬟请入正妃内室:“天寒地冻,王妃想请王爷吃酒呢。” 秦王一怔:王妃本来对男女之事就看得极淡,自从有了孩子,她更对自己疏忽了许多。怎么今天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缓步踱入正院,掀开锦绣门帘,秦王就见暖光烛火,酒香扑面,难得盛装的王妃俏立门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王妃虽无十分美貌,但端庄之人稍沾风情就更显活色生香。 秦王心中一热,快步走了过去:“王妃今日好美。” 秦王妃掩口轻笑:“王爷谬赞了。” 侍立在侧的奶娘明珠轻轻挥手,她带着屋内服侍的丫鬟、仆妇安静退下。 仆妇们想:人家小夫妻要亲热一番,自然不用这么多人戳在身边儿碍眼。看这个情景,小世子今天未必有福气谁睡在母亲身边儿了。 那日杨芷兰敬了丈夫三巡酒,又为他布了五味菜,看王爷面带红润、神清气爽,似是心情上佳,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说起正题:“王爷……今日柳氏的姐姐‘淑慧宜人’到咱们府上来了……” 秦王神色微变,然后似是随口一问:“她来做什么?” 杨芷兰慢慢地为秦王满了杯酒:“柳氏在别院病得有些重了。宜人听见风声,带了个太医来给妹妹瞧瞧。” 杨芷兰低声劝道:“太医院的李院判说了,柳氏失血体虚、肝气郁结,且下红不止,情景可不大好……王爷,柳氏年纪轻轻、纵然不太懂事,您也不好把她搁在别苑不闻不问。王爷年初纳妾,毕竟得了陛下首肯。正月里轰轰烈烈嫁过来,纵然排场僭越了些,也不是她一个女孩儿家能做得主……” 看秦王一声不吭,杨芷兰硬着头皮再劝:“王爷不看与柳氏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也该想想她父亲柳大人为官端正,在朝中素有贤名……” 王妃不说这话也就罢了,她一提柳大人,秦王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我近日才知,柳智远也是个不是东西的。他巡盐就巡盐,审案就审案,怎么把宋长明也抓了?!还要明目张胆地解送京师?他不知道那是我秦王府的长史官么?还有脸嫌怨我苛待他女儿?你且问问他心中可曾把我做过女婿?!” 秦王妃心道:柳氏过门不久,她母亲时常来探闺女。王爷对黄氏呼来喝去,动辄斥退。您又何尝拿柳氏的爹娘做过岳父岳母? 她耐着性子劝说:“好在只是抓了宋长明,柳大人的公文之中并无王府长史的字样。皇上几次下旨让催促柳大人督办私盐大案,又是当场擒获。想来柳大人也有难处……他已尽力了……” 秦王冷哼一声,喝口闷酒:“柳大人既然如此公事公办,就别怪他女儿缺衣少食!” 杨芷兰强压下对丈夫薄情的腹诽,她斟酌着问:“王爷,妾身斗胆问一句,这起大案到底是宋长明私下胡来……还是……” 秦王难得露出些许尴尬:“自然是……哎呀,芷兰!你不要这样看我!你瞧瞧王府的奢华装饰,再看看你的衣衫珠宝,这些玩器哪样不要银子?就我那些俸禄够什么的?想天下官员谁不如此?像苏尚书那样的清官,我看满朝上下就他一个!他又落了个什么下场?” 杨芷兰真诚劝道:“王爷……王爷已经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间洪福,世所罕有。妾身得了王爷这般如意郎君,已经心满意足,咱们便是日子过得平淡些也不碍事的……” 秦王轻轻地抚上王妃的面孔:“王妃啊,你对本王如此爱护,我心甚慰。但你怎么能够心满意足?你面相贵重,难道竟不自知?命妇们窃窃私语,都说你是凤凰命格!你如今居于人下,难道不会心中难过么?每每看着你对二郎家的那个蠢妇行礼,我都替你冤屈!” 杨芷兰嗤笑一声:“王爷到底是替妾冤屈?还是替自己冤屈?” 秦王侧过面孔,抿嘴良久:“无论如何,本王才是文宗显皇帝的挚爱之子……” 杨芷兰依依抓住了丈夫的胳膊:“王爷与妾恩深爱重,王爷对世子舐犊情深,咱们一家子和和美美,万人称羡。今日在这屋里,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左右无人,妾就说句无法无天的僭越话儿。当今圣上成亲多年、纳妃多名也无子嗣。王爷,倘若天命在您,世子未必没有大贵之命!只要你我平安度日。翌日倘若世子确有大福,您又何愁没个皇帝名号呢?” 看秦王阴沉面孔、一言不发。 王妃眼中渐渐蕴了泪光,她双膝跪在丈夫面前:“王爷!当今圣上心机深沉、含而不露,他不是个好相与的兄长!您看他貌似忠厚、形如孝悌,谁知他是不是存了‘子姑待之’的阴险主意?小苏相公六品京县,他有几个脑袋敢把您的私弊倒腾得天下皆知?他难道不是看准了风向?他难道就没人撑腰?便是苏尚书这起清流支撑不住,还有群臣物议汹汹,还有天下悠悠之口,还有读书士子的文人气节!王爷!纵使唐太宗那等英明神武的皇帝,提起玄武门之事,还难免被后人诟病。王爷!咱们收手好不好?不止是私盐、不止是牟利,便是……便是宛平、殷山上的那些事儿……您也不要做了吧!依妾看来,这个情势,柳大人抓了宋长史未必不是向着王爷。王爷索性顺水推舟将宋长明送了出去,跟皇帝面前自首个管束不严的罪过,了不起罚上一年俸禄,谁能将您如何?就是冤死的百姓,咱们花些银子抚恤也就是了。王爷……待这事儿平了……不如您就带着妾和世子适藩去吧……这才是上上之策啊……” 秦王陡然发作,推翻王妃! 他面红耳赤、他胸膛起伏:“妇人之见!休要胡扯!本王是文宗显皇帝钦封的亲王!我母亲是父皇最宠的嫔妃!我外家势力遍布朝野!二郎他有什么智谋?他有什么才具?他忝居大位,不过是一时侥幸!我告诉你!便是父皇今日活转过来,也必会说一句‘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 杨芷兰面红耳赤:“敢问王爷,似汉高祖那等雄才大略之主是否保住了爱子如意?王爷!父皇已经崩了!您已经用红丸了结了一位兄长,您还能再了结一个么?!此事可一不可再……” 秦王骇然回首:“你……你都知道了?!” 秦王妃含泪点头:“宫闱迷案、众说纷纭。现在还有二郎为你分磅。倘若他再死得不明不白,你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么?!” 秦王额上青筋乱蹦:“二郎……二郎……要我对他做小伏低……我总咽不下这口气!我才不去适藩!我倒要看看他敢将我如何?!” 杨芷兰听了这话沉默良久,这一回,端庄的王妃端起玉杯将冷掉的佳酿一饮而尽。 她豪气擦嘴,眯起双眼:“王爷既然有此鸿鹄之志!妾也愿意誓死跟随!你既然反心已决,不若干脆择日起兵!你日日逼迫皇帝寸磔小苏相公,陛下却是左右推搪,你兄弟离彻底翻脸也就一步之遥。他为何还不动你?不过是担心皇位未稳,不过朝中你心腹众多!有道是先下手为强!你既不甘臣服一世,晚反不如早反!此计虽是下策,搏一搏未必拼不出个江山!” 秦王目瞪口呆:“你……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如此胆大妄为?我……我……我还未准备充分……此事总要从长计议……” 杨芷兰怒道:“还等什么?!二郎多做一日皇帝,地位便稳当一分!他才是名正言顺!他才可从长计议!等到天长日久慢慢剪除你的羽翼,王爷还剩下什么?倘若皇帝再生下太子,那真是稳如泰山!你晚一日起事,便少一分胜算!你还要等?!如此懦弱,还起什么反心?!” 秦王此生顺遂已极,从小被人奉承惯了,无人敢对他提个“不”字。 今日被王妃奚落,他顿时火冒三丈! 秦王狂怒之下,反手一巴掌抽到王妃脸上:“贱人作死!你敢数落本王的不是?!” 杨芷兰单手抚面,却不落泪:“王爷犹疑不定,怎成大事?如此下去,获罪只争早晚!王爷!您就是不为自己,不为妾身,您也要为世子争个尊贵前程啊!孩儿是你的嫡出爱子啊!” 秦王“嘿嘿”冷笑,他一把捏住王妃的脸颊:“糊涂妇人!你为你儿子竟敢忤逆于我?!今日本王就老实告诉你!出嫁从夫!子需孝父!本王兴旺你和世子才有平安;本王要是坏了事,便是上法场你娘儿俩也该陪着我同入九泉!” 年轻亲王的俊美五官微微扭曲:“你们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活着伺候我!死了还得伺候我!要死要活,我说了算!你娘儿俩只好碰大运吧!” 秦王妃呆呆看着丈夫,忽而泪如雨下,她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妾……明白了……” 秦王显然心情不好,他抛下正妃扭头而去。不仅如此,他竟在王妃的瞩目之下,随手在廊下拽了个清秀侍女拉入了卧房。 那屋里锦绣撕裂,那屋里美婢娇呼,那屋中情色声音混在呼啸风中分外刺耳。 秦王妃呆呆地跪坐在外间塌上,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她不能理解,太祖皇帝那样雄才大略的布衣天子,怎会生下如此草包子孙?! 红烛泣泪,斑斑如血。 秦王妃默默地攥紧了拳头:想妇道人家这一生劝不住丈夫,也该护好孩子,否则她与禽兽何异? 绣帘一挑,奶娘王氏悄无声息地慢慢走来。 灯光摇晃,照得她如同鬼魅。 窈窕温柔的奶娘毫不以屋里的香艳之声为异,她轻轻地为王妃擦干净眼泪:“娘娘,别哭。好歹咱们还有世子呢……” 杨芷兰怔忡看了明珠良久,她终于微挑起血色朱唇:“是了,好歹我已有世子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寒冰锁香 京城苏府 从秦王府出来,李院判忧心忡忡地告诉柳溶月,朝颜的病症不可轻忽。这一番小产受创,下红不止。倘若不能好好调养,即便人能救活,日后也难再生育了。 柳溶月听得愁肠百结,只好再三拜托李院判好好照看朝颜。 李院判十分为难:“我时常要在太医院当值,便是抽出功夫出来给二小姐复诊。看今天这意思,恐怕我也难随时进出王府啊……” 柳溶月哀声长叹,为今之计也只有见步行步了。她想着要不私下疏通明珠,看能不能让李院判过些日子再去给朝颜看病? 正胡乱琢磨着,柳溶月就听李院判也叹口气:“弟妹啊!你说我兄弟是如何冤枉,三法司证据是怎么驴唇不对马嘴,我都一一记下了,也定然会转达岳父。只是我岳父……唉……那是个惯会观风色的人……此事我也不敢大包大揽……只能说必然全力劝说罢了……” 柳溶月心头一凉,还是感激点头:“如此,便全托兄长了。” 当柳溶月回到苏府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这么累过。便是她亲赴舟楫下河救人,也不似今天这般如给抽干了精神。 何况以前就是再苦再累,只要想着苏旭在家等她,柳溶月的心就是定的。哪怕回家之后看见苏旭把烧饼烙得跟屁股似的,她了不起也就是往墙上撞撞头。 哪儿像现在?没着没落的,想撞南墙都找不到地方儿。 依着礼法,柳溶月要去给婆婆请个安、与长辈陈述一番今日办事究竟如何,再请婆母为自己拿些主意。至于婆婆是不是有要紧的主意,长辈的见解可行与否,那真是件听天由命的事儿了…… 无奈等她回来,已经月上中天。柳溶月强打精神走到正门口,眼见着里面灯火已熄、人声已静。 听到外面有动静,丫鬟缃琴匆匆走了出来:“少奶奶,您怎么才回来啊?夫人已经吃了药睡下了。”她有些心疼地扶了扶柳溶月胳膊:“少奶奶受累了。您早些回去歇着吧。夫人这里有我们呢。要不是少奶奶回来让大伙儿有了主心骨儿,夫人也不能踏实歇得下。少奶奶要保重自己啊……” 事到如今柳溶月才觉得自己真的有些像苏家媳妇了。她抬头看看周姨娘住的侧院儿,那边儿静悄悄的也没有灯火。 缃琴叹口气:“今儿个总算不闹了。听说是姑侄俩好好儿地吃了顿饭,大约是说开了些。” 柳溶月敷衍着点了点头:“你们好好照看太太。有事儿咱回头再说。” 东苑灯火通明。 柳溶月在东苑其实住得日子不长,可是如今回来,她竟然有种到家的亲切。 巴巴儿等着少奶奶回来的翠书和丹画双双迎出:“奶奶可回来了!” “奶奶累了吧?怎么去了这么久?” 东苑里烛火可爱,东苑里火盆熊熊。 翠书和丹画预备了热腾腾的吃喝,看柳溶月还往外看。 翠书安慰:“话痨和齐肃自有媚娘照拂。奶奶放心。媚娘那屋里也是拢着火的。” 一天下来,见了各路牛鬼蛇神,好容易碰上人真心实意地肯给她个好脸儿,柳溶月眼圈儿一红差点儿哭出来。 她感激地看着翠书和丹画:“多谢姐姐们了。你们待我真好……” 翠书的眼圈儿也红了:“奶奶嫁过来不到一年,竟赶上这等泼天大事,咱们也帮不上什么。只好给你预备些舒坦吃喝罢了。奶奶可别嫌弃我们无用。” 丹画硬气些:“哭什么?咱不哭!大少爷必然能平安归来!到时候咱乐还来不及呢!热腾腾的洗澡水已经预备下了。奶奶泡泡澡、早歇着。明儿个还有一堆事儿呢。” 跟着跑了一天,累死累活的诗素不住点头:“就是,就是。小姐,越是这样儿,您越要好好保重。我要是有个风寒感冒,媚娘还能替换。您要是病倒了,还有谁能救得了姑爷呢?” 热腾腾的洗澡水里洒着不怎么支棱的梅花瓣儿,柳溶月看得出来,这是从苏尚书那院里现薅下来的。想想苏旭做奶奶的时候连脸都懒得好好洗,翠书、丹画大冷天还惦记着这个,真是有心了。 轻轻地往身上撩着水,看着水桶中自己凝脂一样的皮,柳溶月忽然就想起来天牢之中给打得血肉模糊的苏旭。虽然苏旭比她强壮许多,可那也是个血肉之躯啊。 挨打也疼,没饭也饿。 柳溶月想着他身上种种伤处,就觉得心尖儿上阵阵痛楚。 眼泪“噗簌簌”地掉到浴缸里,她忽然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出来。 她早想哭了 ,她已经忍了太久。 她当了十八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她从小就是个窝囊废! 她让苏旭打着骂着威逼着支棱起来还不到一年的功夫,怎么就赶上这么大担子要她担起来?她要是没法子及时救苏旭,苏旭会不会真被千刀万剐啊…… 柳溶月眼前没来由地浮现了当初让苏旭扎出来那袭千疮百孔的锦袍,那锦袍仿佛一下子罩在了苏旭身上!柄柄钢刀,三刀六洞!汩汩的鲜血,染透了衣裳! 柳溶月一头扎到水里,想干脆把自己憋死算了。 但是她不能憋死,苏旭的案子还没尘埃落定,她要想尽办法救他的! 可怎么救呢?眼前似有千头万绪,无奈她丝毫不得要领。 苏旭说要将账册拿给皇上看最好,她上哪儿去找皇上啊?! 愁死人了……怎么办啊…… 那一瞬间柳溶月好想苏旭! 要是苏旭在就好了,她有事儿从来都跟他商量,连晚上吃什么都恨不得问问苏旭的主意。柳溶月简直心生怨怼:苏旭……碰上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能离开我去坐牢呢? 再想一想,柳溶月就更加难过了:这世上也没有比苏旭更倒霉的了。一天天傻丫头似地什么案都敢问的是我;背了三句圣人之言就当此生圭臬,拿大道理挤兑苏旭的是我;要死要活非得去探查殷山的是我;拉着拽着苏旭去杨家坨治病的是我;就连在山上发出响动把坏人招惹来的还是我! 官是我当的,祸是我惹的! 想这一年来,风风光光、坐衙拜印、应酬官员、大喝花酒,合着好事儿都是我得着,到坐牢挨打坐等杀头全让苏旭担了!苏旭就当了一年厉害老婆怎么就混出剐罪了?你说他是招谁惹谁了?!呜呜呜……苏旭好可怜…… 柳溶月这边儿正哭得拾不起个儿来,忽然觉得有人温柔地拍了拍自己肩膀儿。 她勉强抬起头来,透过朦胧泪眼,没想到居然看见寒香了。 寒香端了盘儿点心,轻轻地坐在了柳溶月跟前儿。 柳溶月没想到这个曾经恨自己不死的姑娘,如今竟然怯生生地:“诗素睡着了。翠书姐姐拿汤婆子给你熨着被呢,丹画姐姐怕你冻着拿炭添火盆子去了。自从你和旭哥哥不住这里,东苑的丫鬟就少了。奶奶要是不嫌寒香晦气,就让我服侍奶奶沐浴吧?” 今天的寒香精神看着好了许多,起码眼泡儿不是肿肿的了,大概最近没再哭泣。 柳溶月眼光看向那盘点心:“给我的?” 寒香赧然微笑:“嗯。是如意饼。”说着,她轻轻垂头,声音略哽:“是旭哥哥最爱吃的点心。这些年他有什么不痛快,我都做给他吃,大约还不太差。我……也不知你爱吃什么……” 柳溶月拿起一块儿如意饼塞到了自己嘴里。 香甜酥软,果然可口。 寒香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也不知她有没有给齐良斋做过点心?纵然做了,齐良斋大概也不知珍惜。 看着这如意形状的点心,柳溶月不禁唏嘘:想她未成亲时,苏家的金锭如意便给那伙强盗随意扔到了狐狸洞里。那样腌臜恶臭的聘礼啊,凭空惹了多少闲言碎语。 想来女孩子一生一回的大事儿,在那帮人眼里也不值什么。 柳溶月拿了块如意饼送到寒香嘴边:“你也吃。” 寒香没想到这个出名儿厉害的柳氏竟然做出如此孩子气的举动。 寒香咬住了柳溶月手里的点心,她与木桶里那湿淋淋的女子一起鼓着腮帮嚼啊嚼的。 不在乎规矩,不讲究样貌,甚至坐在澡盆边儿热气蒸腾吃东西干净与否,她都不必在意。 寒香已经很久不曾如此放肆。吃着吃着,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未嫁女孩儿。寒香不由感慨,眼前这个女子竟有神仙魔力,跟她相处一会儿,天大的愁事仿佛都可暂放一边。 虽然姑姑说苏旭这回死定了,苏家马上要散在当场。可寒香就是无端觉得:有柳溶月在,事情就不至如此! 柳溶月在浴盆里转过了身子,她看着寒香的眼睛开口问:“寒香,你想好了么……” 她虽然没直说,但她已经明白。 寒香沉吟了一忽儿,突然抬起头来:“我想好了!我不贪图做什么六品官眷了。我也不想再跟那无义之人有任何瓜葛。少奶奶放心,来日哥哥回来,我也不会对他有非分之想。我现在就想认真服侍姑母、埋头针黹,日子倒也清净。少奶奶,我已约……嗯,你说我能顺顺当当地跟齐良斋要来休书么?” 柳溶月心想:今天总算是有了件让人舒心的事儿。 她握住了寒香的手,温言鼓励:“如何不能?定然可以!你还年轻,日子还长。离了齐府,焉知世上就没了好男子相配?寒香的好日子还在后面!” 柳溶月永远记得,那时寒香的笑颜便如雪中红梅一般清秀可爱。 苏府东苑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累了,柳溶月这一觉睡了个香梦沉酣!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迟疑地看着有些陌生的绣花罗帐。 一瞬间她有点儿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哪儿? 眨眼好久,她才想明白自己现在是柳溶月,她躺在苏府的内宅。 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柳溶月轻轻地撩起帘子,她看见满屋雪亮,显然已经日上三竿。 柳溶月顿时心慌:完了完了!这下儿赶不上给婆婆请安了!说来惭愧,自柳溶月嫁过来,每回给婆婆请安都是苏旭揉着惺忪睡眼去的。她当大少爷起早的话苏夫人心疼。如今自己当儿媳妇了,以后可要早起! 匆匆忙忙地穿鞋下地,柳溶月忽然觉得蹊跷,怎么没人伺候她呢?翠书、丹画在东苑忙活就算了,诗素怎么也找不着了? 忽然听到外间一声尖锐惊叫,柳溶月单手拍拍胸口:一惊一乍的,又出什么事儿了? 即便如此,柳溶月还是飞快穿上外衣走了出去,她如今当家! 东苑围着许多人。 当一众丫鬟、仆从看着大少奶奶匆匆赶来,他们纷纷闪避,让了条路。 柳溶月直觉大事不好!她此刻再没了闺中女儿的端庄稳重,扒拉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然后……她就看见了幅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情景…… 东苑的池塘里漂着一具尸体,寒香荡漾在冰冷水中。 池塘结着薄冰,剔透冰碴在阳光之下泛着精光,寒香艳丽的衣裳结满了冰棱。 寒香就像一朵冻在冰里的娇艳花朵,凄美又恐怖,无辜又可怜。 柳溶月呆在了那里,她耳边无端想起苏旭的声音:“东苑池塘清浅,淹不死人的。” 匆匆赶来的周姨娘眼见此情此景“嗷”地一声晕厥过去。 让丫头搀过来的苏夫人只远远地瞥了一眼,立刻双腿发抖几乎瘫软在地。 看两位夫人都昏了,丫头仆妇们浑身发软的不是一个两个,最早发现尸身的翠书、丹画此时面无人色,双双搂抱啜泣。 围观的仆人和胆儿大的婆子纷纷议论:“这寒香小姐必是跳河自尽了吧?” “可惜了年纪轻轻。” “谁家姑娘刚刚成亲就让婆家轰回来了能想开啊?” “说的是呢!碰上个负心的丈夫,娘家还不让回去,呆在咱府算怎么回事儿啊?” “偏偏还摊上那么个心窄的姑母,天天打骂,谁想得开啊?” “哎哟,哎哟,大少奶奶怎么凑过去了?她不害怕啊?” “嚯,还得说是咱家母老虎……” 柳溶月慢慢地走到了池塘边缘,她伤心地蹲跪了下来。 好在大少奶奶这一年什么大世面都见了,验尸什么的在她来说也不是头回。 定了定神,柳溶月指挥着胆大的小厮把寒香小心翼翼地打捞上来。 那时柳溶月还存着一丝侥幸:寒香毕竟年轻,万一还有救呢!她也许只是晕去而已啊! 可是当齐肃和王话痨把人仰面朝天放在岸上的时候,柳溶月的心彻底凉了,寒香的身子已经硬了。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之中,柳溶月缓缓地蹲下了身子,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昨天还和自己温存叙话的女子,她总不信寒香会突然寻了短见!几个时辰前她还说要好好度日! 柳溶月忽然打了个寒颤,她看见寒香纤细的颈上的乌黑血斑。 不仅如此,细看之下,寒香颈上分明有月牙破损处五,虎口状深红横痕处一,脖子两边椭圆压痕擦破皮肤、色呈淡黄!这情黄仵作说过,寒香分明是被人活活掐死! 齐肃和话痨这大半年没白在衙门当差,他俩一左一右蹲在奶奶身边儿跟着打量。 王话痨忽然说:“奶奶,你看这姑娘手里是不是有东西?” 帮忙勘验过老梅尸身的齐肃轻轻地掰开了寒香僵直的手指,她的手里握着一块青绿布料,显然是挣扎之时从人身上撕扯下来的。 柳溶月接过那块布料端详了良久:这料子极其眼熟,这料子她曾经穿过! 这料子……应该是六品京官的袍服一角…… 柳溶月蓦然回头,她厉声断喝:“今天早上有谁来过?” 陈管家匆匆叫来了守门小厮,小厮理直气壮:“谁也没来过!守门的不止小的一个!奶奶不信,您问他们。前些日子有些松懈也就罢了,这些日子奶奶回来了,大伙儿谁不是打起来十二分精神?!真的是没人来过!” 柳溶月满脸狐疑:“这必然是外人做的!” 便在此时,翠书浑身颤抖地指着假山之下的青灰角门:“它……它开了……” 柳溶月眉头紧蹙:“可曾报官了没?” 陈管家有些为难地看向苏夫人。 官宦人家出了这等晦气事,许多便瞒着不报官了,为的是怕污秽女眷名声不好。 苏夫人也有如此顾虑,她劝说柳溶月:“要不然就称个急病儿,埋了完了。闹大了咱们还要抛头露面,究竟她不是咱家孩子……” 柳溶月却不以为然,她知道说些什么沉冤必雪的道理苏夫人未必听得进去,不由急中生智朝王话痨使个眼色。 王话痨立刻眉目变色地凑了过来:“夫人啊!这寒香是在东苑让人活活掐死抛尸的。横死啊!她还穿了红裙。您要是不给她伸冤,您不怕她成了厉鬼么?” 苏夫人听了这话猛打个寒颤,柳溶月眼风到处,缃琴、墨棋不由分说架着夫人回屋歇息。 柳溶月如今自己都纳闷儿:我是什么时候学会掌控局面来着? 五城兵马司大概是半个时辰之后到的苏府。 为首一人正是王福江王大公子! 他见着柳溶月就说:“嫂子!今天怪事太多了。你猜怎么着?我来的时候差点儿一马撞上了那个新任宛平知县……叫啥来着?对!叫齐良斋!” 第一百四十四章 苦命之人 苏府后宅 既然是凶杀报官,少不得仵作前来验看。 依本朝律法,验看妇人尸身最好本家女人在旁守护陪同。 周姨娘晕去之后,柳溶月便让丫鬟扶她回房歇息。苏夫人平素胆小,更兼从来不见外客,所以她分外不敢掺和这勘验官司。 柳溶月责无旁贷! 她索性搬把凳子坐在池塘边看着仵作验尸,顺便让陈管家他们赶紧去买上好棺材。想来寒香泉下有知,也不愿意自己长久暴尸在外。 于是五城兵马司并苏府中人就看到这样一幅奇景:数九寒天、冷风呼啸,胆大包天的正五品宜人搬着马扎儿、揣着双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仵作验看尸身。 命妇不怕死人就够诡异了,这位美貌诰命还要时不时掺和两句:“这必须是掐死的啊。你看她脸色青紫、眼中出血。淹死之人颜色苍白,口鼻有沫,跟这尸身明显大大不同。哎呀,今年宛平发水,我见过溺死之人!” “指甲,指甲你验了吗?对!扼死之人常常挣扎,指甲里往往能有赃证。咱别落下了。” “你不能这样儿就完了啊!寒香脖子上这三处印子摆明了是凶手右手的手印。你看这横纹就是凶手的虎口纹。我不是让你夸我什么都知道!我是让你量量虎口多长,你快写尸格上。咱不得凭着这个找真凶么?” 刑部仵作直擦冷汗,心道:我今天这是碰上同行了是怎么着? 偏这位奶奶心思周全、熟知律法,别看她是个妇道人家,他还一时驳不倒她。 仵作不由好奇:“敢问奶奶,您家出过仵作是怎么着?” 柳溶月不愧在外干了一年,又兼着跟王话痨混得近墨者黑。 她现在胡说八道张口就来:“我会看病啊。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会看病是皇上金口认定的。皇上说了,会看病你也别给人看了。你看,皇上都说我会,那就说明我确实是会。” 刑部仵作听了诰命夫人如此天马行空的答复,只好尬笑两声:“陛下圣明……” 直到验尸已毕,仵作和柳溶月再三核查无误,才算完成尸格。 王福江素来知自己这嫂子本事,没想到人家办事如此细致周全,他不由赞叹:“唉……你夫妻俩不做县官为民做主,实在是可惜了……” 柳溶月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她默了一默:“福江,歌玲现在如何了?” 王福江叹了口气:“歌玲知道府上出事,急得要死。哭了好几回要来服侍你,都被我娘严令不许。嫂子,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我娘是担心苏家万一出事,查抄家产、变卖女眷,把歌玲也陷进去。唉……嫂子,你别伤心……我……我实在是不会说话……按道理说,我这个官儿还是托义父的洪福才能做得上。我爹和苏尚书相交多年,你家出了这个事儿,他心里十分难过。可我爹说了,如今局势暧昧不明,皇上王爷双双都在气头儿,此刻为你家说话,大概没什么好果子吃。嗨!事到如今,他们恐怕是指不上了,别的我不敢说,您看有什么事儿我能帮忙的,嫂子只管张口。” 柳溶月感激点头:“今日你肯亲自来,我就知道这是你不避讳我们晦气。”说到这里,柳溶月深深一福:“家门不幸,我公公、丈夫蒙冤入狱。寒香更是遭此横死。烦请叔叔禀告刑部一众老爷,我们寒香成亲不久无辜被休,本已冤枉。昨日她亲口对我说道,已经约好要从丈夫手中拿了休书,从此两不相干。怎么今天就蹊跷死在这里?况且寒香手中握的这块布料分明是六品京县的朝服一角。小女子跪求三法司,为寒香雪冤做主。我愿出头,上堂作证。” 王福江连忙作揖:“嫂子放心。我知道了!我这就上刑部明明白白儿地都告诉他们!” 待五城兵马司人兵撤去,可好陈管家也买了棺材回来。 陈管家很会办事,顺便将装裹、烧纸也置办完毕。 待陈管家带着胆大的仆妇为寒香擦洗梳妆、更衣入殓,柳溶月奠酒烧纸,洒下热泪。 这番落泪,不是作假。 柳溶月与寒香相识不过一年,刚过门儿的那会儿,寒香欺负苏旭她看在眼内,心中很不喜欢这个姑娘。她做大少爷的时候,寒香诸多巴结,摆明了想委身做妾,柳溶月还有些轻视此人。后来听说寒香要嫁给年长刻薄的齐良斋,她不禁对她生出了些许同情。直到这次回来,眼见寒香受了婆家侮辱,还要被娘家折磨,她这才心生不平,决意帮她出头。 谁知这个刚要爬出火坑的姑娘,居然遭此厄运!刚给她娘家送了消息,她父亲也只是跟苏府报信之人算计闺女的烧埋银子谁出?周家的意思, 寒香从小在苏家长大,由周姨娘一意抚养,既然是姑母给许错了人家儿,自然姑母负责安葬。周家不找周姨娘赔姑娘已经是大仁大义了。 柳溶月心凉之余,不由悲愤! 听说寒香出阁之时,齐家的聘礼金银都是她父亲收的,怎么如今亲闺女死了棺材板也不掏一副的么? 再想想囚在牢里生死未卜的苏旭,困在王府病重难愈的朝颜,柳溶月不禁悲从中来,扶着寒香的棺材大哭了一场。 因为刑部尚未结案,寒香的尸首不能立刻安葬,只好暂放别苑,择日入土。好在天寒地冻,尚可拖延,柳溶月又给寒香烧了一挂纸钱才回到东苑。 进了自己屋,柳溶月闷闷想着王福江的母亲不让歌玲来见自己这事儿。虽然她心中不悦,觉得王家未免凉薄。但是静心想想,柳溶月又觉得人家顾虑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她定一定神,拿出来翠书、丹画的卖身契,当着两个丫鬟的面儿一把火烧了。 柳溶月说:“我知道过了年,二位姐姐的娘家自然出头来为你们赎身。你们也知道咱府里不是大富,好歹找收个身价银子不算不合规矩。如今事急从权,我便僭越做主,将这条儿也黜了吧。我是真怕哪天皇帝变脸,将咱们抄家落狱。别处丫鬟我做不得主,还好二位姐姐的书契尚在东苑。从今天起,你二人便是自由之身,要走也好,要留也罢。如此一来,家里出事也连累不到你们头上。” 翠书、丹画没想到奶奶心细至此,双双哭着给柳溶月下跪叩头。 柳溶月回头看向诗素:“你的书契我也烧了。你与她俩还不一样,苏家哪本儿账上都没你的名号。回头万一抄家,你只管扭头就跑。能跑出去一个赚一个!诗素后半辈子平平安安,小姐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诗素满眼热泪:“小姐,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你我死活都在一起!我才不走!” 翠书、丹画也哭着说:“家里出了这样大事,奶奶这样为我们着想。我们又何忍这会儿离您而去呢?” “家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我已跟家里说了,成亲的日子往后推推不碍的。” “少奶奶别愁,大少爷生来福相,必能逢凶化吉。” “就是,就是。咱家大人清廉一生,都穷成这样儿了。老天爷怎能不保佑苏家呢?” 正在东苑女子们互相安慰、互相劝勉的时候,她们就听周姨娘那院里“嗷”地一声又传出了鬼叫。 柳溶月揉了揉脑门子,心说:我这个命啊……咱就不能饶我消停歇会儿么…… 无奈大伙儿现在都拿她做当家主母。 就翠书、丹画那么眼巴巴儿地瞅着自己,柳溶月也觉得自己不去不太合适。 这次苏夫人比她到得早,缃琴、墨棋对着柳溶月双双抖手。 缃琴脱口而出:“少奶奶,可了不得了。周姨娘疯了!” 柳溶月“啊”了一声:“怎么会啊?” 苏夫人幽幽地说:“如何不会呢?” 顺着婆婆的目光看去,柳溶月就见素来打扮花俏的周姨娘,这会儿披头散发、眼光散乱地瘫坐在地。 她痴痴地拽着苏夫人的手,嘴里不停地唧唧哝哝:“寒香,寒香!来!上姑姑这儿来啊!姑姑给你糖吃!走,跟姑姑走,姑姑带你去个好地方儿……保你后半辈子荣华富贵……” 墨棋偷偷将柳溶月拽到一边儿:“自从姨娘下午醒了,就变成这个样子。整个人痴痴呆呆,抓着谁的手都叫寒香……只要撒开她,她就又哭又闹,打人抓人的……” 柳溶月问:“可叫了大夫来瞧?” 墨棋迟疑着看了看柳溶月,又看了看苏夫人,那意思:夫人和周姨娘不对付了一辈子。前些日子大人和少爷入狱,正是夫人万箭穿心的时候,周姨娘热热闹闹地把侄女儿嫁了咱家仇人。现在她鸡飞蛋打,终于把自己闹了这么个下场?夫人会管她么? 柳溶月如何不明白墨棋的意思?她也犹豫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 就这么个犹豫的功夫儿,周姨娘猛不丁抬头儿,她直勾勾地看着苏夫人,忽然搂着对方的脖子放声大哭:“娘!娘啊!别把我送到苏家当小老婆!他是多大官儿我都不去!他儿子比我小不得几岁啊!猛子哥不是来家提亲了么?您就成全了女儿吧!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磕头了!” 说着,周姨娘对着苏夫人“咣咣”叩首,不几下儿就把额头撞出了血来。 眼见要磕出人命,柳溶月和诗素赶紧扑过去把周姨娘强搀了起来:“姨娘!姨娘!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听 着周姨娘的疯言疯语,看着她这满屋子萧条,苏夫人恨疯了般盯了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好久。想她跟这个骚眉狐眼的娘们儿咬牙切齿斗了半辈子,她从没想过她能落下这么个下场!虽然自己大获全胜,可那又有什么意思?!无非是苦命人折腾苦命人呗! 苏夫人回想自己这辈子,敢情全让那起冠冕堂皇的瞎话骗了!饶是爷们儿三妻四妾,还逼女子三从四德!我呸!官场上他们不也斗得跟乌眼鸡一样?!大伙儿都是人!这点儿调性谁不知?一个笼里强塞俩鸟儿,还赖人家鹦哥儿争食儿了?!统统不是东西! 想通了这些道理,苏夫人突然掩面大哭:“去!去找大夫给她治!拿着账上剩下的钱去!把苏家房卖了也去!谁让你们老爷非得纳个大闺女回来当玩意儿养着?!人家把苏家掏空了都活该!造孽啊!” 那日,大夫走后,苏夫人长久地搂抱着疯疯癫癫的周姨娘。 她喂她吃药,她哄她吃饭,她安抚地顺着她的长发,如同在照料自己的姊妹或是女儿。 柳溶月觉得苏夫人的眼圈儿始终是红的,她想过去劝劝婆婆,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察觉儿媳妇在打量自己,苏夫人叹一口气,摒退了仆从。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苏夫人抬眼看看远远儿站着的儿媳妇,她惶然苦笑:“我猜你一定忘不掉,去年这会儿,娘拿了七尺白绫逼你自尽。怎么样……把你吓坏了吧?” 柳溶月垂头寻思:您没把我吓着,您是把苏旭吓着了。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差点儿给挂房梁上之后脾气都收敛许多。 苏夫人再擦擦眼角儿:“我这说得是废话。想你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让婆家逼着自杀。怎能不怕呢?”抿了抿嘴,苏夫人吸着鼻子问:“如今苏家是少奶奶做主,我也不能把你如何了。娘问你一句实话,那封给沈大人的情书是你写的不是?别看旭儿替你认了这赃,我才不信他是那分桃断袖的孩子!” 柳溶月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可是娘啊……我和表哥无缘无分。我们没再联络了。我现在心中只有旭郎一人。” 苏夫人苦笑摇头:“倘若跳出我是旭儿亲娘的窠臼,我要是个十八岁的闺女,我也不乐意嫁个连克三妻之人。青春年华,谁活腻了?谁不盼着有个天降英雄能救自己于水火?何况那时候旭儿脑子痴痴呆呆的,我瞧着你俩也未圆房……”再看看身量依旧苗条青涩的儿媳妇,苏夫人笑容更苦:“你俩不会至今也没圆房吧?” 柳溶月胀红着面孔点了点头,她支支吾吾:“娘,是羲和他说……” 苏夫人再叹口气:“罢了。这也是天命如此,强求不来。”她抬头看向柳溶月,目光十分慈和:“媳妇儿,你是个聪明本事有主见的女子。娘什么都不怪你。上次我一病不起,你不计前嫌回来侍奉汤药,我便觉得心中愧疚。如今旭儿入狱,你抛头露面、顶风冒雪,使出了浑身解数,这些娘都看在眼里。摸良心说,倘若易地而处,我这一品诰命可没本事为了营救丈夫、公公不畏冷眼地四处奔走……” 柳溶月没想到苏夫人竟肯如此夸奖自己,她正不知该如何回话。 谁知苏夫人忽然手绢捂嘴大哭了出来:“媳妇儿……娘知道你对苏家已经仁至义尽,倘若……倘若旭儿真的让他们杀了。你……你就跟了你表哥去吧……娘不拦你……终究是我的旭儿无福……” 柳溶月连忙跪在苏夫人膝前:“娘!您不要这样说!旭郎是被冤枉的!他定然无事!公公早晚就会被放回家!母亲不可如此伤悲!母亲不要这样气馁!现在满朝上下都盯着我们,倘若咱们松了劲儿、认了输,不就让坏人奸计得逞了么?便是以公公、旭郎的胆气志节,他们也必不答应如此!” 苏夫人呜呜咽咽:“好孩子……可是自从老爷出事。原来苏府门庭如市,现在大伙儿避之唯恐不及。你说咱们两个妇道人家还有什么法子呢?” 柳溶月含泪良久,终一咬牙:“我去找大长公主!” 京城大长公主府外 门子极不耐烦地看着柳溶月:“你怎么又来了?这都几天了?你怎么天天来啊?我们家主子说了,谁都能见,就不见你!快走吧!就你家那灭门的官司,我们公主才懒怠搭理。” 诗素满脸堆笑地想往门子手里塞块银子:“大哥,您行个方便,再给通报一声吧!求求您了。” 那门子几乎推了诗素一个跟头,他骂骂咧咧:“滚!拿你家银子,老子都嫌晦气。” 朔风如怒,霜雪如刀。 诗素双膝跪地、淌眼抹泪:“大叔,大叔,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 大长公主府的门子冷笑一声“咣”地关上了角门。 柳溶月一把拽起了诗素,她用自己的斗篷裹起她的身子:“诗素!走!咱们再想法子!” 诗素红着眼圈儿,哆嗦着说:“好小姐,你还有什么法子呢?” 柳溶月满脸迷茫:“诗素,不如我们回家之后再从长计议吧。”说着,她拉着诗素向街角的马车走去。为显求人挚诚,她们在离大长公主府还有一条横街的地方就下了车。 如今要回去,只得顶风冒雪,慢慢走回车旁。 就在柳溶月和诗素路过一条黑窄巷子的时候,忽然从暗处蹿出两条大汉,他们不由分说拽着她俩的衣裳就往里头拖去。 若是一年前,柳溶月大概声儿都不吱就乖乖让人抓了。 如今的柳大小姐可想开了,她大嚷大叫,手抓齿咬,拼死了挣扎,只恨不得能引来家丁、路人过来搭救! 无奈风雪太大,齐肃他们隔得太远,就在柳溶月和诗素给罩上麻袋,马上要让人背走的时候,忽而从天而降了一声神仙般断喝:“你们干什么呢!” 被人救下时,柳溶月的神志已近昏乱,“呼啦”一声麻袋掀起。 柳溶月怔怔地看着眼前恩人,她迷茫唤了一声:“表哥……” 第一百四十五章 梦到黄粱 闺房 当柳溶月悠悠转醒时,她嘴里有些怪味儿,她恍惚记得是有个极熟悉的人喂她喝了什么苦苦的东西。定了定神,柳溶月认出了自己身处的所在,她正躺在扬州宅邸自己的闺房之中。 那是她此生最熟悉的地方,默默躺着就觉得无比安全,她在这里从孩童长成了少女,最珍爱她的爹爹在前院忙着他理不完的公文。 螺钿拔步架床上挂着茜色罗帐,几上宝瓶里美人梅花正散着清香。 慢慢地坐起身来,柳溶月恍惚地看着四周:黄花梨的牡丹镂雕圈椅,同色泽的宽敞梳妆台桌,如意窗棂、明瓦轩窗…… 这无疑是她的闺房,外间鹦哥儿在顽皮地拍打翅膀,廊下花猫正“咪呜咪呜”地叫唤。 她好像做了长长一梦,如今醒来黄粱未熟。 帘笼一挑,一位丰神如玉的翩翩公子端了个黑漆托盘儿进来:“表妹!你醒了?” 柳溶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表……表哥?!” 她表哥沈彦玉盈盈浅笑,坐在了她的身边。 他亲昵地摸摸她的额头:“月儿精神好了许多。”说着,他拿起了白玉盏:“来,吃药。” 柳溶月混乱地看着表哥:“我……我为何要吃药?” 沈彦玉“噗嗤”一笑:“你自己调皮从秋千上跌下来,重重地撞到了头,你忘记了么?乖,把药吃了。” 柳溶月还在迟疑,一勺很苦的汤药已经塞到了她的口中。表哥喂药喂得好坚决,柳溶月不由自主地吞了好大一口下去。这药的味道好熟,跟她口中苦涩差相仿佛。 柳溶月觉得看自己吃了药,表哥忽然好开心。 他轻轻地擦了擦她的嘴角儿:“月儿好乖!等吃完了药,表哥陪你下棋好不好?我最近得了一个古谱,定然要难你一难!” 柳溶月迟疑着问:“我爹呢?” 沈彦玉的笑容简直明媚:“姑父去京城做官了啊。他带着你继母和妹妹去京城了。你忘记了么?你病着,所以没跟去。姑父让我在家好好照看你呢。” 然后,柳溶月就见表哥情深款款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月儿,你知道么?姑父已将你托付于我了……” 见她痴痴不语,他将她揽入了怀内。 表哥的胸怀温暖可靠,表哥的衣袂氤氲梅香,表哥是那样体贴多情,表哥是那样英俊潇洒,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眼前玉郎是她朝思暮想的男子,表哥再不会和她若即若离! 几上花香,日光泛红,喜鹊高高鸣于枝上,床上的枕套都是鹧鸪双飞。 这一切都是那么美满!不错是柳溶月心底最深沉的渴望! 她一直记得,自己只要被表哥明媒正娶这辈子就再无所求。 可是被表哥紧紧地拥在怀里,柳溶月忽而生出一种极其深刻的怪异感觉:她直觉自己不喜欢这样。她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对! 她依稀记得……好像有个什么很要紧的人还在八热地狱里受苦受难地等着她…… 柳溶月混乱地从沈彦玉的温暖怀抱里挣出身来,她单手扶头、蹙眉不已:“不,不是这样的。表哥……我……我怎么记得……” 沈彦玉体贴松手,他意态温存、却不容置疑:“你能记得什么?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表妹害羞了。是表哥不好。表哥太唐突了。日子还长得很,咱们慢慢儿来。月儿饿不饿?我叫歌玲来送点吃的好不好?” 柳溶月揉了揉额际:“好……是好……可是诗素呢?” 沈彦玉面不改色:“诗素染了极重的风寒,我怕她把病气过给你。再说柳大小姐宽和待下,咱们总得让诗素好生歇息几天。”说着,沈彦玉拍了拍手,打扮精致的歌玲端着托盘儿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她恭恭敬敬地垂下了头:“小姐,吃饭了。表少爷体贴,预备的都是你爱吃的。” 柳溶月怔怔地看着歌玲,恍惚觉得她有些眼生,就仿佛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她似的。 柳溶月无端觉得歌玲的神情也极奇怪,她眼中还恍惚还有泪痕。 柳溶月待要问歌玲一句,沈彦玉已经抬手将托盘接了过来:“月儿受伤不舒坦,今天表哥亲手喂你好不好?”说着,他使了个眼色,歌玲便悄声出去了。 柳溶月是大家闺秀,觉得这样不妥。但是表哥预备的菜肴不错是她最爱吃的东西。 折腾了一天着实是饿了,所以这顿饭菜她吃得非常香甜。 那天,表哥似乎不再忙忙碌碌,他陪她用饭,他跟她下棋,他甚至抚琴让她品鉴,他好有耐性地陪着她 说说笑笑直到太阳下山。 然后,表哥才依依不舍地回房去了。 他让她好好休息,许诺明天还来陪她。 其后三天,柳溶月都是这样度过的,她被表哥珍而重之地护在房里,她被脸生的丫鬟服侍得妥妥帖帖。 表哥说外面天寒地冻,她索性不必出屋。 反正房里什么都有,这里便是六欲梵天。 屋内春暖融融,水仙吐出嫩蕊。 柳溶月百无聊赖地拨拉着嫩白可爱的山茶花苞,她的手指现在就如初开蓓蕾一样水润娇嫩,分毫不错的人比花娇。除了每天要喝两次那种苦苦的汤药,她的日子胜似神仙。 柳溶月记得自己曾经唏嘘:世间有福女子不过如此了!闺秀会被幽闭保护在某座精致庭院之中,坐看落花、待良人归,娴静得有如工笔玲珑的美人图卷。毕竟富贵女子的一生,好命也多孤寂哀婉。 何况她现在并不哀婉,也不孤寂,表哥只要公干回来,便恨不得时时腻在她的身边,她所求不能更奢了。想到这里回头望去,她那玉树临风的表哥正单手支颐,歪在自己的绣花小榻上打个瞌睡。 表哥俊美,满榻锦绣。表哥安睡于上,便似一幅工笔绚烂的初春芍药图。 也不知怎的,柳溶月的心突地一跳,她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捆污秽稻草,上面伏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 无奈那场景一闪即没,让柳溶月凭空狐疑自己是生出了错觉。 神使鬼差地,她翻手将那碗热腾腾的药汁倒在了山茶花盆里。 次日,柳溶月大小姐执意要打开闺房的雕花大门,那个陌生的丫鬟拼死拼活地阻拦着她。歌玲远远地站在角落里神情复杂地看着小姐,一言不发。 很快柳溶月就发现那位拦着自己开门的丫鬟也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她只是一句话翻过来调过去地讲:“小姐,不可啊,外面天寒地冻,您不可出去受凉啊。” 若是从前,她也许手足无措就让人拦住了,如今的柳溶月可有的是话讲。 她“噗嗤”一笑:“这里是我家,我如何不能迈出闺房大门?我便是个盆景儿,也可换个屋子透气儿。” 丫鬟满脸慌急:“不是不能出,实在是外面冷。您还吃着药,咱们公子爷也是为您好啊。” 柳溶月“哦”了一声:“‘咱们公子爷’?这里若是柳府,你不该唤他一声表少爷么?” 那丫鬟一时语塞,面红耳赤之余,翻身堵住了门口:“我不管!公子既吩咐了,小姐就不能出门儿。歌玲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啊。公子爷要你来,难道是站在那里喘气儿的么?” 歌玲犹豫了一下儿,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柳溶月觉得歌玲轻轻地拽了拽自己的胳膊,她含混地叫了一声:“小姐……” 柳溶月摸了摸歌玲的手指,她看见歌玲腕上戴了副簇新的赤金龙凤喜镯。 歌玲显然不想让自己看见这个,她不由自主地将手往后缩了缩:“小姐,你别闹了。咱们回去吧。” 柳溶月心中五味杂陈,她轻声叹息:“回去?回哪儿去啊?歌玲啊,倘若这里真是咱们扬州的家,外面又怎么会寒风呼啸,滴水成冰?这里是京城,对不对?” 歌玲和那丫鬟齐齐愣在了当场。 屋里拂过一丝凉意,角门“吱呀”一响,丰神俊朗的男子转过屏风走进屋来。 沈彦玉显然匆匆归来,不但身上的氅衣未卸,他肩头上还落着几片洁白雪花。 柳溶月心里“咯噔”一声,这些摆在明面儿上的破绽,表哥已经满不在乎了。 看见公子回来了,歌玲和丫鬟双双垂首后退。 沈彦玉快步走到柳溶月身边,他不由分说握住了她的双手,浑然不理自己冰冷的手指会不会冻坏了她。 沈彦玉目光灼灼地逼视柳溶月,他以为就表妹那温柔腼腆的性子,定然会被自己气势所迫,不敢再闹着出门了。他知道自己瞒不得她许久,但他觉得她过些日子就会认命。 况且这里这么好,她怎么会不认命呢?她给他写了那么多情深意切的书信,这不就是她的梦寐以求?即便去年她打了他,可那不过是小女孩儿的爱恨交加罢了。 沈彦玉笃定表妹还是挚爱自己的,她眼前就是缺个台阶下来。 谁知二人执手相对很久,表妹竟然寸步不让地盯着自己。 她双眸炯炯,她神色坚定。 沈彦玉心头一惊,他这才发觉表妹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他倏地耸肩一笑,哄孩子似地蔼然询问:“ 我竟没想到月儿这么聪明。说说吧,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柳溶月随手一指:“那猫不是我的元宝。” 沈彦玉无奈撇嘴:“表哥已经尽力找只差不多的了。” 柳溶月看向窗外:“扬州哪来如许朔风?” 沈彦玉叹了口气:“这是老天爷他不肯帮忙。” 柳溶月轻轻地抚上自己光洁的鬓角:“表哥……出了阁的女子都是开过脸的……我头天照镜子就知道不对劲儿了……” 也不知这话触了表哥哪里?柳溶月就见沈彦玉愣怔许久,他双手倏地握住了自己双臂。 那时,表哥的神情万分真挚:“表妹!表哥对你一片真心,我不在意你是不是嫁过旁人……” 柳溶月一把甩开了沈彦玉的手指,她满脸恚怒:“我在意!我有丈夫,他还没死!表哥!你把我一个有夫之人困在这里成何体统?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沈彦玉紧紧拽着柳溶月的衣袖:“月儿!我是要把你解脱出来,这都是为了你好!” 柳溶月嗤之以鼻:“为了我好?为我好你给我吃那些乱七八糟的汤药?我喝了那个玩意儿脑子就昏昏沉沉!表哥!你就不怕把我喝傻了么?” 柳溶月没想到表哥无比爱惜地抚上了自己饱满的额头,他痴痴地看着她:“表妹容貌秀美,身姿窈窕,便是傻了又有什么关系?” 柳溶月这辈子头回让表哥气到骂街:“滚!当然有关系!你长得也不错,你傻了你乐意啊!” 沈彦玉从没听过表妹爆粗口,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表……表妹!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你可是大家闺秀!不可口出恶言!” 柳溶月不由分说地从表哥怀里挣脱出来:“躲开!大家闺秀不宿无名之地!我要回家!” 沈彦玉死也不放她的胳膊:“你回家?你回哪儿?柳府无人居住,秦王应名儿代岳父照管产业,已经把你家当做别苑很久了!苏府现在鸡飞狗跳、人人自危,你几日未归,他们都当你已躲回扬州!再说苏家有什么好?只怕满门抄家就在眼前!你还要回去?回去找死吗?” 柳溶月没想到秦王居然如此过分!他怎能一边儿将朝颜看做个通房丫头,一边儿把老丈人的屋子给偷偷占了!还皇上的弟弟呢!怎么吃相如此难看?! 但是她对表哥的指手画脚更加不满! 柳溶月勃然大怒:“我要去哪里,我自己拿主意!你凭什么为我做主?”说着她就要打开房门。 沈彦玉拽住她的手臂不放,他是真心慌急:“表妹!你怎么这么任性呢?秦王要杀你,你知道吗!” 柳溶月一下怔住:“你说什么?” 她虽知秦王以人命为草芥,可她真没想到他敢对自己下这毒手! 沈彦玉是真急了:“秦王知道你要为苏府翻案!秦王恼恨你挑唆他们夫妻不和!秦王厌烦你出头要告齐良斋谋杀妻子!你还记得你来这儿之前出了什么事么?大街上要把你和诗素捆走的那些汉子就是秦王的手下!” 柳溶月都没明白过来:“苏府告齐良斋与秦王有什么关系?” 沈彦玉鄙夷撇嘴:“齐良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编修,若非秦王一力保举,他怎么有福去做当朝首县的父母官?”说到这里,沈彦玉简直语重心长:“表妹!你小小女子不明白朝局!宛平县在京畿要冲,担着天大干系。谁不想往那里安插个自己人呢!你去三法司状告齐良斋,可不就是捅了秦王爷的肺管子?要不是我把你藏在这里,你当你在苏府就能够平安么?你婆家那女子是怎么死在你住的跨院儿的?我听说你那东苑的后门都能无故洞开!” 柳溶月大吃一惊:“你听谁说的?” 沈彦玉冷冷一笑:“京城中事,有什么能瞒过大长公主啊?” 提起这个尊贵的名号,柳溶月不由看了表哥一眼。 沈彦玉怪不自在地别过了面孔:“表妹,不错,我是做过她的入幕之宾……”他甚至顿了顿足:“是!我收到过你所有的书信!可我当时给羁绊在人地荒疏的瘴疠之地。你爹只肯安慰我好好做官,并不向我伸出援手。倘若我不搭上大长公主这条龙船,我此生大概都无福回京了!那咱们不是一样有缘无分?表妹!表哥家道中落,朝中无人,我被人排挤、做官不易。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我要是有个当朝一品的爹,我也定然立身严谨。我何至如此?!” 柳溶月心道:苏旭倒是有个当朝一品的爹,他也算立身严谨,还不是落了这么个下场?唉……难道这朝廷就容不下个好人么?! 两人沉默了好久好久,柳 溶月觉得表哥温存地试图再次牵起自己的手指。 他说:“表妹。过去是我负了你。表哥自知对不住月儿。便是年中重逢,你将我臭揍一顿,我都觉得我十足活该。表妹,你原谅我吧!你给我写信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对。好在现在否极泰来!从今天起,咱们恩恩爱爱。这世上已经没人能阻拦你我!表哥会把你一辈子都护在羽翼之下。月儿再也不用抛头露面,再也不用劳心费神,我保证你以后的日子都是平安顺遂……” 表哥此番言辞恳切,表哥眼中隐有泪光。 他这番话要是早说几个月,柳溶月必定欣喜若狂! 她必得泪流满面地对表哥连连点头外加投怀送抱。 她自己都没想到,如今听了这些,她心中不但古井无波,甚至觉得荒诞可笑。 人心即如此,恩爱似水流。 记得很小时候,她有个极心爱的拨浪鼓,后来被朝颜无故抢去,听奶娘说她哭了好久。又过了两年,爹爹偶然将那拨浪鼓还给了自己,她却觉得拿着也好生无趣了。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表哥也会变成那背时的拨浪鼓。 他回来找她,她却不再喜欢。 柳溶月默很久,才抬头问道:“表哥,你说年中我打了你,可打得痛么?” 沈彦玉大度一笑:“虽然当时好痛,但表哥不怪你的。” 柳溶月点一点头:“痛就好!痛我就解恨了!”说罢,她果断打开了房门。 门外大风大雪,果然寒风凛冽! 柳溶月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温暖的闺房,她咬牙走进了苦寒天地。 没想到表妹如此坚强,沈彦玉一声惊呼:“表妹!你干什么?难道表哥为你预备的香闺不好么?你尽可以在这里继续做你的千金小姐,你尽可以把前尘过往悉数忘却。只要不出这个大门,你就还是无忧无虑的柳大小姐!” 柳溶月在风雪里慢慢回过头来,她那样认真地看着沈彦玉:“表哥!你怎么不明白?这里再好也不是真的啊!太虚幻境,何谈长久?” 第一百四十六章 似卫子夫 大长公主府 豪奢府邸,满室生春。 歪在玉榻上的大长公主满脸不耐烦地看着地上跪着的柳溶月。 柳溶月心惊胆战之余,觉得大长公主身边儿的宫女青萍虽然不敢言语,瞧着自己的眼神倒有几分同情。 大长公主蹙眉数落:“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上次送你回家就算还了恩情。你怎么还赖着本宫?你当赖上本宫,你家的灾劫就可解脱么?痴人说梦!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柳溶月被说得面红耳赤,她刚要说话,就听表哥大方承认:“公主,是我带她来的。” 大长公主眼风杀向侍立一旁的沈彦玉:“本宫说了多少回了?本宫不能管她婆家的事儿。你还要把她领到这里!沈大人意欲何为啊?你要把她弄家去一块儿过,本宫都乐见其成。只是这滩浑水本宫无论如何蹚不得!我说你是不是仗了本宫的势还不想听本宫的话了?” 沈彦玉温柔回话:“公主,你知道……臣不是那样的人……” 柳溶月跪在地上心中啧啧:别看从小到大,表哥跟我拿足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款儿。你看他跟大长公主,这不是会说软话儿着呢么?不过大长公主刚才说话是什么意思?不拦着表哥把我弄到家里一块儿过?难道把我关起来是她的主意?凭什么啊?苏旭还没死呢! 她刚想抬头说点儿什么,已让表哥一眼给瞪了回来。 柳溶月就听沈彦玉继续温柔笑道:“公主的意思至尊至贵,小臣怎会不听呢?只是我听了表妹的申诉,觉得此间确有冤情。个中隐秘,长公主不可不查啊。” 柳溶月感激地看了表哥一眼,心想:甭管怎么说,表哥还是肯给我帮忙的。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沈大人啊,你需知道,这人间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沈彦玉神色尴尬,他略微思忖,便挥退了左右。 柳溶月看得出,表哥在大长公主府里有些权柄,寻常侍从都听他的。只有公主的贴身侍女青萍还肃立原处一动不动。 大长公主挑挑眉毛:“你就是把人都斥退了,本宫说不能管还是不管!沈大人,你难道看不出么?这是本宫的两个兄弟斗法。你让本宫帮着谁来?” 目送着宫人走远,沈彦玉老实不客气地拉了把凳子坐在大长公主身边,他一指柳溶月:“你说吧!在家时怎么跟我说的,你便明明白白地讲给大长公主。”他回头看向大长公主:“公主也别忙着发火儿,下官不是没有分寸之人。你也听听你那好兄弟都干了些啥!” 大长公主嗤笑:“除了哥儿俩抢椅子,还能做什么?甭管谁赢了,他们总不好意思把姐姐黜了吧?” 这回轮到沈彦玉冷哼:“他们自是不好意思黜了姐姐,有人可好意思让公主去庙里了此余生。” 大长公主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她缓缓回头看向柳溶月:“那你说吧。” 柳溶月从怀里掏出来一本书册,高高举起:“回大长公主的话。这本账册是我丈夫大破殷山贼寇之时,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王福江大人从贼窝里起获的证物。里面明明白白写着,哪年哪月哪日得线报从哪处贵人宅邸里偷窃了什么东西,与秦王府如何分赃。书册之后贴满了王府入库回执。回执文书上分明写着‘恭贺王爷又得重臣入彀’,还记了王爷赐给贼寇的回赏。” 大长公主接过书册随手翻阅,上面墨迹淋漓,果如柳溶月所说。 沈彦玉说:“如何?公主,倘若不是查出天大干系,我也不敢冒然将小苏夫人带来。” 大长公主合上书册,再叹一声:“倘若这些书册是真,有这么些官员让秦王拿捏了把柄。我这小兄弟势力又增了几分。你难道要我出头去跟他争斗?唉……这很难的……” 沈彦玉脸色极差:“公主难道忘了结绿是怎么死的?可怜那样忠诚可敬的一位姑娘,被人掳去还饱受折磨。他要做什么?还不是想拿捏公主的把柄?公主请想,王爷为何好端端几次三番要为难苏少夫人?还不是因为她在宛平曾救你于危难?依我看他们这回要把小苏夫人掳走,说不得就是酷刑折磨女医,好套出公主在宛平的那点儿私弊!” 柳溶月发现表哥说这话时,不但公主脸色更差,就连宫女青萍都面有愤懑之色。柳溶月心头一跳,公主在宛平的那点儿私弊?他们要将女医酷刑折磨?大长公主能有什么私弊?她不就是积郁成疾,加上旅途劳累么?难道……慈寿寺里的姑子传的闲话是对的?她真的生了个孩子? 啊……怪不得苏旭那阵子回来变颜变色,说话都跟安排后事一般…… 回想自大长公主离了宛 平,苏旭不久就恩封了诰命,甚至秦王后来作梗不许“自己”再去行医,那不就是不许为大长公主继续看病的意思么? 柳溶月陡然又出一身冷汗! 就在柳溶月低着脑袋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就听座上的大长公主森然问道:“柳氏,我来问你。这本账册都有谁看过?” 柳溶月规矩回复:“书写这本账册的贼首已被天雷劈死,这本账册起初只有我丈夫一人看过,他知道关系重大,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将账册深藏内室。若非他含冤入狱,家中被翻得乱七八糟,等闲我也找不到。是,我寻到之后,我也瞧了。” 大长公主点一点头:“不曾拿给你公公?不曾说给你父亲?你表哥竟也没看过么?” 柳溶月用力摇头:“待我找到这本账册,我公公已在刑部看押。我压根儿就没机会告诉公公。至于我父亲,他远在金陵,山高路远我岂能将这等机密大事写在纸上?至于表哥么……我连爹爹都不想连累,我怎能把他拽入危局?” 大长公主还是不太相信:“你说这本账册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王福江起获,你能担保他不曾看过?” 柳溶月自信点头:“小王大人平生最厌读书。查出来个箱子、罐子他还备不住打开瞧瞧,这么个破本儿,他没半道儿扔了已经难得。我才不信他看过这个。” 站在一边儿的青萍躬身说道:“五城兵马司那位王副指挥,便是小苏夫人以前侍女歌玲的未婚夫婿。这回沈大人着我去请歌玲小姐给他帮忙,我瞧那小王相公大大咧咧,不像是个有心计城府,能瞒住大事的人。” 柳溶月恭谨垂头:“大长公主请想,这本账册拿到手里就是风雷滚滚,岂是寻常人敢看的?小女子只翻了两页,就吓得后背生寒。” 大长公主冷着脸问:“可你还是后背生寒地看完了?你丈夫拿到这个玩意儿都不敢跟他爹说。你就不怕让人杀了灭口?” 柳溶月抿嘴点点头:“怕是怕。但是我要是不知细情,定然无法营救我丈夫。” 大长公主定定地瞧着柳溶月:“在宛平给我看病的时候,我就知道娘子心性坚毅,并非庸常女子。后来听说你肯抛头露面为民看病,也算胆大。如今看来,你真是豁的出命啊。唉,要说咱们女子为夫为子,拼却此生的原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你把这个玩意儿给我,可真是……”说到这儿,大长公主突然眼前一亮:“为夫为子?为子为夫?那不就成卫子夫了?倒也是条路子。” 她单手捏着柳溶月的下颚将她面庞抬起,端详良久,大长公主口中啧啧:“你还真有几分姿色,怪不得二郎……” 柳溶月完全没听明白:“公主……您说什么?” 她没想到,对方竟然十分亲切地将自己搀了起来:“宜人,这本账簿干系重大。你给了本宫也是无用啊。来来来,宜人且在本宫这里歇息一晚,明天我就送你入宫面圣如何?” 柳溶月简直正中下怀!苏旭说过,不把这个转交天子,此事万不能了!她这些日子愁肠百结,为见皇上一面几乎想破了脑袋。谁知在大长公主府里,不过听了几句奚落就得偿所愿。 柳溶月刚想给大长公主磕头致谢,谁知大长公主朝青萍使个眼色,青萍立刻过来将自己牢牢扶住。 青萍目光复杂不耽误满脸堆笑:“娘子气色不好。我这就服侍娘子去后面沐浴更衣,好好歇着。咱们明天还得入宫面圣不是?” 就这样,柳溶月被青萍不由分说地搀去了后堂,徒留大长公主和沈彦玉相对内室。 沈彦玉瞧着表妹被扶走的方向微微发愣,事情变得太快,他还没能完全明白,只是隐约觉得大事不好!他怔怔地看着大长公主,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倒是大长公主对沈彦玉破颜一笑:“我听派去的宫人说了,你纵给她造个天宫出来,她也不愿意和你重修旧好。任你磨破了嘴皮子,她心里也只有她丈夫。女人的心啊,就是如此,说不在你这儿了就不在你这儿了。这可不是本宫不成全你,该放手时就放手吧……” 沈彦玉惊道:“大长公主,你要做什么?” 大长公主幽幽地叹了口气:“先皇没有子嗣,当今圣上也无子嗣。难得咱们眼高于顶的陛下瞧上了个美貌女子,你就当为朝廷后嗣计,放她去该去的地方吧……” 沈彦玉满脸恚怒:“你怎可如此?!我表妹必然不愿意的!她现在眼里心里只有她丈夫一个!”他一下子跪在大长公主面前:“公主!我对表妹负心于先。她恼我恨我都是应该。小苏相公是人家明媒正娶的丈夫!表妹现在只钟情丈夫那也是天经地义!你不可将她蒙骗 入宫啊!我表妹必然不会依从!公主只怕就要弄巧反拙!” 大长公主冷冷地看了沈彦玉良久,才凉凉地说:“倘若……只有从了皇上,她丈夫才能活命,你说她会怎么选?唉,你别这么看着我。有的选总好过没得选。” 沈彦玉怒道:“柔弱女子被骗入宫,怎么叫有的选?她才十九岁啊!” 大长公主神色惨然:“说什么能不能选,你还不是不服气表妹归了旁人?想当初本宫披红挂彩被当做三牲祭礼一般送到边陲,嫁给比太后还大的藩王之时,也不过一十六岁罢了。你猜,当时本宫能选不能?”说到这里,她轻轻地拉住了沈彦玉的手,眼中少有地见了泪光:“拿掉你我七个月大的孩儿,你猜本宫能不能选?这都是做女人的命啊……” 沈彦玉心中一恸,他缓缓反握了大长公主的手:“罢了。公主,我已对不住表妹,不能再对不住你。彦玉以后再不做妻室之想,后半生一心一意陪着公主也就是了。” 大长公主露齿一笑,她信手一点沈彦玉的鼻子:“你呀……惯会哄人的,便是瞎话儿也说得这么好听!” 沈彦玉趁势将公主揽住,他的声音已经近乎哀求:“公主,我对天发誓。你……你也别把我表妹送入皇宫了好不好?” 大长公主怜惜地抚着沈彦玉的英俊脸颊:“不好!开弓没有回头箭。” 沈彦玉急得要落热泪:“早知公主如此,我就不该带表妹前来。我……我这不是又害她一遭?!公主……玉贞!你已是大长公主,本朝女眷贵重以极!你何必还要用个有夫之妇向皇帝讨好呢?你毕竟是扶他上位的长姐,如此做小伏低,岂不让人耻笑?” 大长公主娇声笑道:“长姐也是臣子啊,理应为陛下分忧。再说了,堂堂新科进士齐良斋都恨不得亲身上阵,做本宫的入幕之宾呢。圣人门徒尚且如此,这年头儿谁笑话谁啊?” 看沈彦玉还要再说,长公主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堵住了他的嘴:“再说,快到年下了。我那秦王弟弟正上下用力想要小苏探花活不过新春。要想救他,只怕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赌你表妹就算什么都知道了,她也愿拼死一试!说到底啊,你还是不懂女人的心!” 大长公主缓缓伸手拉下了罗帐,她的声音甜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别害怕,我不会难为她的。明儿个送她入宫,我还得拽着人家的手儿好好嘱咐一句‘苟富贵、勿相忘’呢!” 被死死搂住的沈彦玉倒吸一口凉气,他忽然觉得彻底灰心:说什么凌云笔、纵横志,想自己这辈子,大概都脱不出大长公主的手心了。 皇宫清凉殿 五品诰命柳溶月端然跪在皇帝面前,这不是她头回进宫,但这是她头回面圣!她没想到皇帝如此年轻,她没想到皇帝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她更没想到大长公主竟然不知什么时候退出殿去了。 许是为了此事机密吧,皇帝摒退了左右,就连上次那位向她传口谕的蟒衣公公也识趣儿地转身出去了,他们甚至谨慎地关上了殿门。 现在殿中只有她和皇帝两人,柳溶月忽然有点儿慌:这和她想象中的面圣不太一样啊!她想象中的君臣奏对,好像应该比这庄严肃穆。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柳溶月将牙一咬,双手把账册捧得好高。 她朗声说道:“陛下。小女子的丈夫确实冤枉。他是因为揭发王爷阴私才被诬陷入狱的。陛下请看,这便是从殷山贼寇手中查抄出来的往来账册!这分明是秦王啸聚山贼、偷盗百官,拿捏众臣的把柄!陛下,小女子的丈夫已经入狱一月,可三法司审来问去,也无实证。除了个杀人放火的班头胡乱攀扯,此案问得如同儿戏。可怜我丈夫无辜受刑,给折磨得生不如死。英明神武不过陛下,小女子求您为我丈夫平反冤屈,为江山社稷除去隐患,这才是万民之福,百姓之幸!”说到这里,柳溶月不住叩头,热泪盈眶。 她满以为听了自己这番动情陈述,皇帝好歹会有些许动容,谁知对方一言不发。 须臾,柳溶月只觉手中一轻,然后她就听到“啪”地一声,似乎是什么掉在了地上。 柳溶月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就见咫尺之间的皇帝神色轻佻地将账册随手甩到了一边。 似乎是看出自己的无比惊骇,陛下笑容可掬,他甚至伸出一只手来搀扶自己:“宜人请起,咱们慢慢儿地说。” 柳溶月跪地不起,她觉得皇帝不可理喻:“陛下!这是我丈夫拼了性命保住的物证!陛下不可如此!这账册当真千真万确!” 宝祐帝莞尔一笑,那神情似乎是听到无知幼童在阐述她最荒诞不经的梦 魇。 皇帝轻轻地从地上拉起了这位五品宜人,他甚至还上下细细端详了她一番。 这……这未免离得也太近了吧…… 柳溶月给吓得登时往后倒退两步,她都磕巴了:“陛……陛下……” 谁知这位皇上边看边点头,人家嘴角还噙着笑:“宜人为何如此慌张?这又不是你我初次相遇。想当日在皇姐府上,你是如何理直气壮?你是如何要推朕下河?你是如何污蔑朕做登徒子的?宜人都忘记了么?” 柳溶月的嘴巴张得能吞个鸡蛋:“啊?!还有这事儿?!苏……不……我是说不能吧?!” 宝祐帝忍俊不禁:“分明是你!不许耍赖!此事人证是朕的贴身太监冯恩。物证便是这双绣鞋!”说罢,柳溶月就看皇上从怀里揪出了双绣鞋来! 那绣鞋月白缎面、金桂花样儿,果然是她前几个月绣出来给苏旭应付差事用的!怪不得后来没见苏旭穿过,敢情落在了皇上手里!想公主家宴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难为皇上还随身带着,可见当初让苏旭气得发疯! 苏旭!你是不是拿鞋底子打人家皇上了?!哎哟,怪不得陛下不爱看你! 想到这里,柳溶月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她涕泪横流、掩面嚎泣:“陛下!您不是……我不是……嗨……要不然您把我跟苏旭一块儿宰了得了……要这么说……我俩都不冤枉……” 第一百四十七章 驴鸣虎骇 皇宫清凉殿 宝祐帝鸟瞰着柳诰命。 这夫人哭得一行鼻涕两把热泪,伤心到了极处,她竟然偷偷用御案桌围擦了把鼻涕。 宝祐帝当即忍俊不禁!他愈发喜爱这个女子! 皇帝今年二十六岁,虽然碍着先皇之丧未曾明面儿上选妃,做晋王时他身边也是妻妾两全。皇帝不是没见过女色,可他何尝见过小苏夫人这么不走寻常路的娘们儿?! 自从上回被小苏夫人当登徒子刻薄阴损一番,皇帝就对这位女子情根深种。要不是长公主和冯恩哄着劝着,苏尚书家还后戳儿挺硬,皇帝大抵已经悄悄宣她入宫,然后偷摸儿宠爱多时了。 柳溶月就是聪明绝顶,她也想不到皇帝陛下竟然深深瞧上了苏旭那跳脱不羁的灵魂! 哭了好一会儿,愁了小半天儿,柳溶月睁开泪眼,发现人家皇上正乐不滋儿地瞧着自己,就跟看个稀罕物儿一般。 柳溶月以袖遮脸,心中擂鼓:他怎么还笑上了呢?他到底生气没生气?皇上都这么没溜儿的么?怨不得苏大人当帝师当得头发都白了。还是说皇上已经让苏旭气疯了?你说他要是一时半刻不想杀我泄愤,我能不能再跟他念叨念叨苏旭的冤枉? 必须念叨啊!要不我干嘛来了? 正在琢磨着,柳溶月垂头瞧见自己千辛万苦送给皇上的那本账册竟然掉在了桌下。 她慌忙爬过去将账本捡起来,将它双手递给皇帝:“陛下,物证掉了。” 谁知道皇上压根儿不看重这些,柳娘子就觉陛下面目和蔼地伸手将自己拉了起来,人家言辞温柔:“娘子今年青春几何啊?” 柳溶月眨巴眨巴眼,心说:你管我呢! 但是皇上既然问了,咱也不能不搭理。她老实回答:“今年一十九岁。” 宝祐帝十分欣喜:“娘子正在青春。” 柳溶月心想:这不废话么?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啊!当然,人家是皇上,咱也不能挑理。 她依旧托着那本账册:“陛下!倘若您不责备小女子先前无知冒犯。可否容小女子为丈夫申诉冤情?” 宝祐帝随手拨开那本账册,他继续对柳溶月笑道:“娘子放心,朕自然不会跟你小小女子一般见识。”他拉着她的衣袖殷切询问:“自从那日离了公主府邸,你可猜到唐突的男子是朕?娘子可曾心慌?” 柳溶月为难地从皇帝掌中挣脱:“陛下!小女子有眼无珠,怎能知道冲撞了龙体?”眼见皇帝还要与自己说些不经言语,柳溶月心急如焚:“陛下!您的臣子被冤,您的弟弟要反,您怎么丁点儿也不着急呢?” 宝祐帝满不在乎地将柳溶月手里的账簿往后一丢:“娘子不必心急。这些事情朕大抵知道。” 柳溶月后退一步,差点儿磕到桌子上:“陛……陛下都知道?” 宝祐帝莞尔笑道:“娘子可知本朝有个衙门叫做提刑司?娘子可知本朝还有个衙门叫镇抚司?这二司官员日日上报京城百官动向,朕自然知道这起人家里丢了东西,朕也知道……朕那个弟弟……不太安分……” 柳溶月满脸不可置信:“陛下!那您就该知道,我家相公是冤屈的!” 宝祐帝看和美人终究是调笑不成,只得闲闲地叹一口气:“你那相公么……说冤也冤……说不冤么,他也有活该之处……” 柳溶月满面惊骇:“似苏旭那等把圣人之言当做性命的县官,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他可真是满脑袋忠君爱民,做官分文也不贪墨!倘若他还活该,满朝文武不是都得活埋?” 宝祐帝脸色倏地一冷:“大胆!无知妇女还要指摘朝野诸臣么?” 柳溶月没想到这皇上天生一张狗脸,这等说翻就翻,她双腿一软差点儿再跪一次。 皇帝面色凝重地微微负手:“自然,若说不怨不艾、实心为民,你那丈夫也算得世间罕有。可是做官就要奉旨!奉旨就是要听皇上的!朕曾经亲口告诫过你丈夫,要他安分当官,不许多事。只要做到如此,朕就许诺他必有前程。可是他呢?给朕闹出这样绝大风波!秦王如何,朕能不知?只恨现在不是摆平此事的时候。你丈夫探花及第,难道就没听过‘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的典故?” 皇帝一甩袖子,口中更恨:“说来说去,如今满朝风雨,不过是他要为个死去的民女伸冤!我就不明白了,他还知不知道大局,还懂不懂得轻重?区区一个民妇,于我家天下不过沧海一粟,于江山社稷不过九牛一毛!死个乡下女人有什么了不起?也值得他这样不分缓急!如今不但他落到如此田地,还连累着朕也难以下台。你说!他是不是自寻死路?!朕看他就是活该!” 柳溶月满脸震惊地看着皇帝的嘴唇一张一合,不可置信地听着皇上口中狺狺不已,一股热血突然冲上了她的脑门子,她脱口而出:“苏旭当然不是活该!” 她这嗓子着实太冲,把皇上凭空吓一激灵。 皇上从小儿是皇子,成年封亲王,身份贵重,礼绝百僚。宝祐帝长这么大就没人敢跟他大声小声。此刻柳溶月凭空一声怒吼,竟然收了驴鸣虎骇之奇效。 柳溶月发现自己刚开始嚷嚷,皇上已经不敢言声儿了。 柳大小姐当时十分惊诧:都说伴君如伴虎,老虎这不是挺老实么?得亏皇上是召见我,他要是见我后妈,是不是能把天下都拱手相让?那还等什么?!我得跟他讲理啊! 柳溶月试探着上前一步:“陛下,您怎么能管那冤死的胡氏叫‘区区一个民妇’?民妇也有父有母,民妇也有名有姓,人家也曾经是个活生生的女子,逢喜也笑,遭难也哭。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个胳膊的大活人,凭什么民妇含冤受死就不许有平反之机呢?” 看皇上未曾反驳,柳溶月精神更盛:“这个民妇是您的子民!错判她死罪的是您的官吏!本朝律例规矩分明!勿枉勿纵是太祖遗训!陛下怎么能说‘死一个女子有何关系’?本朝圣训,太祖有言,若非前朝残暴害民,何有吾家一统天下?太祖爷爷拔剑起事,口口声声要解天下于倒悬,这才得万民拥戴,成就你家江山。太祖爷爷天下万民都要解救,宛平县里一个民女冤死,陛下您好意思看着不管吗?” 宝祐帝从没见过如此言语如刀的妇人,他自小到大也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数落过,皇上本来是抱着寻芳之心来跟美人攀谈,猛不丁碰上柳溶月咄咄逼人,竟给噎得无词以对。 看皇上不言声儿,柳溶月更来劲了:“不错!陛下富有四海,江山广博。谁都是沧海一粟,谁都是九牛一毛。今天冤死一个不显眼,明天冤死一个不算事。可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陛下,倘若国法不能依恃,则百官行动无据。倘若衙门不辨是非,则万民噤若寒蝉。今日死个百姓不要紧,明日死个官员要不要紧?大局当前,陛下自然可以弃卒舍子。以宛平论,胡氏不足道;以百官论,苏旭不足惜;倘若有朝一日要以社稷称量,陛下会不会有被舍弃的一天呢?毕竟宛平深山,毒水横流,中有丹砂,曾进先帝。你哥哥死得不明不白,谁曾为他详查过仙丹之案?” “啪”地一声,耳光清脆。 柳溶月被皇帝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捂着热胀疼痛的侧颊,泪水汩汩而出,可柳溶月依旧不服不忿地盯着皇帝。 她现在已经明白了:要不是在道理上说不过,谁会挥手抡巴掌? 柳溶月惊痛地看着皇上白了面孔,他呼吸粗重、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大逆不道之人。 柳溶月瞬间无比懊恼:我把事情弄坏了!我把皇上惹急了!苏旭这不就死定了吗?啊!我怎么这么笨呢!可我把皇上惹急了又如何?大不了你杀了我!要是和苏旭一块儿死,也行! 宝祐帝脸色苍白,手指颤抖,他忽而高声断喝:“来人!” 柳溶月吓得猛一闭眼。 门口传来脚步声声,太监、宫女鱼贯而入。 能在御前服侍的都是聪明人,谁看不出来这里情形不对?但是谁也不敢率先开口,众人只是垂手侍立。那一时殿中落针可闻,安静了良久,浑身颤抖的柳溶月就听皇帝十分平静地开了口:“宜人累了,将她搀下去。找间安静屋子给她歇着,让她好生想想自己错在哪里!” 内监、宫女齐声称喏。 毓德宫偏殿 柳溶月知道自己是给关进了毓德宫里。这事儿不用人告诉,她又不是不认识匾。 给架过来的时候,她觉出来了,毓德宫离皇帝日常所在的清凉殿不远。看此处殿阁清净,大概没住着什么妃子娘娘。那起太监、宫女把她推进屋里“咣当”一声就给大门落上了锁。 柳溶月确认自己出不去了,她泄气地坐在了床上。 看日影渐渐西斜,看天色慢慢暗淡,柳溶月捂着越来越疼的脸颊,忽然觉得三分荒诞。这情景就跟一年前她后娘把她关在屋里,逼着她嫁给苏旭大差不差。他们就会这点儿手段么?至于皇上为什么把她关在这儿?柳溶月心里隐约有个想头儿,她不愿意相信这个想头儿。几个月前,苏旭拿刀动杖地让她背诵圣人之言,圣人口口声声讲究致君尧舜。 柳溶月现在只觉可笑:我也是傻。圣人怎么说我怎么信。还尧舜呢!皇上大概是个淫棍!苏旭夏天不就拿大嘴巴抽这登徒子了么?我还缺心眼儿似地跟他讲述什么天下大道。 事到如今可真应了那句《周南》:关关雎鸠,在牢喝粥。窈窕淑女,弹琴对牛! 哎,脸是真疼。我这两天净挨皇上家人打了,王妃打完皇上打。 如今认真挨了打,柳溶月才明白过来,以前逼她念书,苏旭那呜嗷喊叫的都是色厉内荏吓唬她呢。 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禁悲从中来:“苏旭,眼瞅着皇上都混蛋了,这不是全然没有指望了么?我救不了你,真是好对不住……” 皇宫清凉殿 处置了一天的公务,宝祐帝闭目倚着黄龙圈椅。 皇帝正值盛年,很少露出如此沮丧疲惫的神情。宝祐帝自家事自家知,他今天虽然不曾如何失态,但是近身侍从都看出来了,自己大概是在柳氏那里没讨了便宜。 古来忠臣烈女为人钦敬,强逼人家有夫之妇总不能说是什么仁德之行。何况自己还让柳氏指着鼻子教训了一番。这雌儿是比寻常女子胆子大,论起事来居然头头是道。 别个也就罢了,她还提及了宫中禁忌,她竟毫不避讳地质疑先皇暴崩! 想起那位天之骄子的大哥,宝祐帝不禁打个寒颤。他不曾和人说过,即便是今时今日,他还觉得这是大哥的宫禁,他还觉得自己穿的是兄长的龙袍,他甚至偶尔看见兄长的身影还飘忽于这重重殿宇。 他知道的,他不瞑目。 深深地吸一口气,他们都知先帝死得蹊跷,但是朝中重臣各个劝太后大局为重,此事不可穷追。柳氏其实说得对,若是只讲江山社稷,那人人都是鸿毛轻飘。 还有就是野心日渐蓬勃的秦王殿下!前些日子,宝祐帝也曾设想过干脆铁面无私,让这不省事兄弟去封地适藩算了。可恨父皇疼爱幼子,将此君封在江南富庶之地!如今他人还没到,柳智远已在那里查出他的心腹贩运私烟!不在封地尚且如此,倘若真个纵虎归山,那还了得?! 唉,若以江山社稷论,他这兄弟怎么就不能轻如鸿毛呢? 正在胡思乱想着,宝祐帝忽然觉得一双温暖小手揉上了自己的额际,他知道那是洪窦儿,他身边解语花般的女子。她的笑容永远甜美,她的胸脯馥郁柔软,她驯服得像只鸽子。 宝祐帝轻轻地拽住了洪窦儿的手指:“你今天怎么如此安静?便没什么话儿和朕说么?” 洪窦儿温柔地“嗯”了一声:“陛下累了,闭着眼歇一忽儿吧。” 洪窦儿一边给皇帝摁头,一边儿默默地琢磨着毓德宫中的那位诰命夫人的前程。 御前的宫女、太监窃窃私语:“柳娘子纵然长得俊,毕竟嫁过人。过两天小苏相公一死,她就是小寡妇儿了。晦气不晦气啊?” “皇上就算宠幸过了也不能给正途封号的!只怕新鲜过了就算了。” “也是命苦啊。” 他们却不知道,这话让洪窦儿听了,她分外觉得刺心。 她也是万分晦气的小寡妇,她还给强压着跟牌位拜过堂呢,她是从拴着白绫的屋里跑出来的,她站在这儿就是欺君之罪。可有人偏偏还要用她苦命的过往要挟于她! 一点热泪,涌上眼眶。 察觉了身边人不太对劲儿,宝祐帝睁开了双眼,他握住洪窦儿的手指,有些关切:“你怎么了?哪里不痛快了么?”凝神一想,皇帝倒似明白了什么:“窦儿,圣天子哪有不三宫六院的?便是朕纳了柳氏夫人,也不会弃你于不顾。窦儿放心,等明年先帝丧期一过。朕立刻封你做个昭仪好不好?” 洪窦儿强打精神,装出笑脸:“多谢陛下。” 谁知下一须臾,皇帝却拍着她的手笑道:“既然说了谢,便不可口惠实不至。窦儿心细体贴,毓德宫柳氏你便替朕照拂着点儿。偌大皇宫,朕只信你。” 洪窦儿忍住了没出声叹气,她觉得皇上有点儿不是东西。 便在此时,内监冯恩在门外低声回禀:“陛下,丽太妃忽发惊厥已经病危了。” 宝祐帝和洪窦儿不由对视了一眼,丽太妃年纪还轻,平素身子还好啊。 冯恩在门外继续说道:“今日腊月初八,下午太后娘娘带着一众太妃在奉先殿祭拜先帝,谁料忽然一阵恶风吹着太妃。太妃吃了惊吓,回宫就病倒了。太医说情形不是太好。秦王妃已经匆匆带了小世子来宫里侍太妃的疾了。陛下您看……” 皇帝问:“秦王竟没进宫么?” 冯恩嗌了口气:“今天上午,顺天府和三法司共同裁定现任宛平知县齐良斋有杀妻之嫌。秦王爷大约是觉得此事新鲜,他……他听审去了……” 看皇帝不动,洪窦儿轻推了推他:“陛下。太妃尊贵,出了这等事您总要去看一看啊。” 宝祐帝心道:罢了!注定今日不得消停! 太妃病重,皇帝来探也有诸多避讳,多数只是行礼如仪。 让宝祐帝没想到的是,例行问过太医,看过脉案之后,竟然有个伶俐宫女悄声将他请去了偏殿。 偏殿之中,肃立一人,凤冠巍巍,仪态端庄。 那人轻轻回过头来,恭谨向自己下跪行礼:“秦王妃杨芷兰叩见陛下。” 宝祐帝抬手命她起身,信口和弟媳妇敷衍家常:“太妃病重,偏劳弟媳了。弟媳此来便在宫中住几日吧,服侍得太妃病体痊愈,也是王妃为我兄弟分忧。”说到这里,皇帝慨然笑道:“倘若太妃病势好转,朕定然重重赏你。” 秦王妃肃穆起身,她望着皇帝久久无语。 正在宝祐帝不知秦王妃这是意欲何为的时候,他忽而听到了她的悄声细言:“倘若臣妾能为陛下、为朝廷分忧除害。陛下又要如何赏赐臣妾?” 隐晦灯火之下,看着弟媳妇端严稳重的面孔,宝祐帝突然倒吸一了口凉气。 刑部大牢 腊月初八,冰天雪地。 沈彦玉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寻这道晦气?纵使表妹托他来探监,可那又能如何呢?弄不好表妹这会儿已经琵琶别抱,攀上高枝儿了。 随手打赏了牢子纹银,沈彦玉心中更是不平,满朝上下旱涝保收的大概也就是各处牢狱了。苏旭你多余夏天跟河堤玩儿命,让大水冲进京城,没准儿还能洗洗天牢的腌臜。 沈彦玉裹紧了斗篷,快步走到关着妹夫的牢房跟前。 他匆匆递了张表妹亲手所书的薛涛红笺给里面那人。 表妹这张纸,写得好蹊跷。 只一年不见,这丫头竟能写出来士子一般的馆阁体。 这还不是最古怪的,古怪的是表妹给她朝思暮想之人胡乱写了句满是错字的经典: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抽屉之中,非其罪也。 让沈彦玉更没想到的是,身陷囹圄苏旭盯了这张不知所云的便签良久,忽然“噗嗤”笑了出来。 深牢大狱之中,苏旭的笑容纯真和煦,直如三春暖阳。 那一瞬间,沈彦玉怅然若失,他这才确信:表妹和此人……真是心意相通……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朝局有变 皇宫内库 宝祐帝自探视丽太妃回来,独自沉吟了许久,随口吩咐冯恩去内库挑坛美酒赏赐王妃。 冯恩一时没能领会皇上的意思,还想请旨赏什么酒好? 宫女洪窦儿却已自告奋勇地接下了差事,宝祐帝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寒风凛冽,铅云密布。 洪窦儿揣着双手逡巡于内库,谁也不曾看见,她冰冷指间藏了支羊脂玉瓶,瓶中装满了殷山泉水。 内库的管事太监心中纳罕:这位宫娥洪氏如今可算是陛下最贴身之人。至于多贴皇上身么?嘿嘿,瞎子都看得出来!过些日子,人家得封号、做娘娘也是理所应当之事。皇上要赏弟媳妇东西,来个人说一声就是了。怎么有劳皇上跟前的红人儿来亲自挑选? 不多时他就见洪窦儿从里面抱了一小坛二十年的陈酿竹叶青出来。 许是雪天迷了眼,许是天黑灯不亮,老太监怎么一瞥之间觉得那陈年美酒已经泥封开裂了呢?他刚想上前劝说洪氏去换一坛,却被跟来的内监拽了拽胳膊,显然是拦着他不要多嘴。 皇宫慈宁宫 侍疾一宿不曾合眼的秦王妃没想到皇上突然送来赏赐,不过只发呆了刹那,她便挑了挑血红的嘴角。 王妃谢恩之后,亲手自那美貌宫女手中接过佳酿,她凝神打量了来人几眼,忽而笑问:“你可是皇上身边那位如今姓洪的姑娘?” “如今姓洪”,这话说得诸多古怪。 秦王妃微笑颔首:“我听王爷私下里说起过你的事。” 眼见洪窦儿脸色惨变,秦王妃温柔和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姑娘放心,我自然会想法子超脱出来你这无辜之人。” 洪窦儿愣怔须臾,向王妃重重叩头:“小女子并洪大人一家,定然铭记王妃大恩大德。” 心领神会的王妃此刻笑容简直大慈大悲:“你就放心吧……” 皇宫清凉殿 满朝文武谁也没想到,到了年底朝事却越忙了起来。 刚过四巡的丽太妃不过在奉先殿受了一场惊吓,竟然肝阳上亢、风痰互煽,不过几天的功夫就薨在了慈宁宫内。丽太妃年轻时为文宗显皇帝宠爱,又是秦王生母,哀荣自应盛大。 年根底下,正是礼部忙得不亦乐乎之时,又碰上这样一桩极要紧的丧事待办,顿时乱到左支右绌。更兼秦王为人苛刻,对他母亲的丧仪挑剔甚多,偏偏做主礼部多年的苏尚书这会儿还给关在牢里,直把王侍郎急得团团乱转。 宝祐帝与王侍郎召对多次,看出他力有未逮。不免动了把苏尚书放出来任事的心思。毕竟苏尚书勤勉多年,并无实罪。当初入狱,也不过这耿直老儿不肯附和秦王一党对他宝贝儿子的攻讦。 略一思忖,宝祐帝宣了新进上任不久的刑部贾侍郎与自己细谈。 这位贾侍郎外放按察使多年,为官精极其明能干。此番他入京为官,虽然日子不长,可是熟悉律例、巧识冤狱,在朝中已颇积攒了些厉害名声。 宝祐帝认真询问:“贾卿啊!太妃薨逝,朕想为太后积些福德。有道是囹圄生草、国之祥瑞。不知你刑部有什么案子应审可结?有没有什么两可之间的犯人,放了也没关系的?” 宝祐帝这话摆明了是给贾侍郎搭梯子,皇上就差把“要不咱把苏尚书放了吧”写脸上了。他不是不能亲下旨意,让苏尚书回去戴罪掌事。只是如今他是皇上,总得顾些面子毕竟苏尚书是他关起来的,如今要放,总需臣下找出一堆由头,苦苦劝说圣上开恩。皇上才能勉强赏脸答允。 皇帝目光灼灼地看着贾侍郎,只盼他立刻明白自己的心思。 谁知这位贾大人倒也亲切,人家双手一拱:“陛下,我刑部确有一案年前可结。只是此人是正途出身,究竟如何判决,还要陛下圣裁。” 宝祐帝面不变色、心花怒放:不错不错。这位贾大人果然是个有眼色的。怪不得人人夸他聪明。 谁知道贾大人一开口,宝祐帝气得好悬从椅子上摔下去。 贾侍郎侃侃而谈:“陛下!今有三法司会审恩科榜眼齐良斋杀妻一案,物证扎实,人证可信。更有齐良斋新进赶制的官服袍袖被周氏临死挣扎时扯下一角,此案可算铁证如山。十日之前,经圣上首肯,刑部已将齐良斋革去功名官职。如今三审三问,未动大刑,齐良斋抵赖不过,已经招认亲手扼死了新婚之妻。既然陛下问起,刑部正好请示,是否按律绞决此人?” 宝祐帝本来心中不悦,但是被贾侍郎说得好奇心起:“这齐良斋不是前些日子遂愿平调了宛平县么?椅子还没坐热,怎会想起杀妻?” 皇上毕竟二十来岁,碰上这等惊悚奇特的案件,难免觉得新鲜。 贾大人道:“陛下!据齐良斋本人供述,他新娶的少妻不愿嫁与老夫,时时在家与他叱骂吵闹。他心烦不过将其送回娘家。本意是消停几日再行接回。谁知这位周氏夫人在娘家受人挑唆,不肯回去。好容易两人约好在苏宅相见,周氏只知一味找他讨要休书,开始狺狺狂骂,嗣后殴打丈夫。齐良斋左躲右闪,避无可避,这才失手将她扼死。”说到这里,贾侍郎停了一停:“此案三法司会审,大理寺和都察院堂官都觉得……既是夫妇互殴,齐良斋似是有情可原。毕竟是一甲进士,人才难得。倘若留他一命,也算为国留贤……” 贾侍郎此言即是试探皇帝的心意。此案证据颇多,本无争议。无奈秦王前些日子前来听审了一回,大理寺就忽然变了脸色,一意为齐良斋开脱。说什么可怜齐良斋娶妻不贤,夫妇互殴。恶妇动手在先,扯坏丈夫的官袍就是明证。明明是个杀妻凶案,让大理寺一说,便仿佛此案之中齐良斋才是最最悲惨。 大理寺既这么说,都察院瞬间不吭声,谁不知道齐良斋刚刚投靠秦王,二人正在如胶似漆?这番胡话并不是大理寺的意思,这分明是秦王的主张! 宝祐帝嘿然挑眉:“娶妻不贤就该休妻!这才是办事正道。倘若激怒杀人,就该坦然认承。他左躲右闪,最后让刑部缉拿,可说斯文扫地。便是大理寺辩驳字字是真,堂堂大丈夫让个小娘们儿挤兑得左躲右闪才无奈杀人?剪径土匪都不能如此笨拙!这样看来,齐良斋遇事不算当机立断,动手就是逞勇斗狠,犯了法不知自首,上了堂还要狡辩。似这等笨到让朕发火儿的东西,本朝实不该认他为贤!怎么这事也来问朕?难道你们三法司现在断案不看证据,只坐在那里凭空推想的么?” 贾侍郎被皇帝申饬,倒是不觉尴尬。他觉得这位年轻天子脑袋清楚,十分难得。既然话都说到这里,那么那件事……也许可以请旨看看? 贾侍郎沉吟须臾,拱了拱手:“陛下圣明。臣明白了。齐良斋一案定然按律严办。只是说起证据,如今倒是有桩案子,证据很不分明……实在让臣为难……” 宝祐帝眼珠略转,已经大概明白了贾侍郎要说些什么。 他双手一叉,背靠龙椅,静静等着贾侍郎开口。 贾侍郎办的这桩案子如今为群臣瞩目,可说是皇帝与秦王角力的最大抓手。他那兄弟的党羽遍布朝野,皇上倒要听听贾侍郎对此案是如何看法? 贾侍郎理理思绪,慢慢上奏:“陛下,臣要回奏的便是前宛平知县苏旭指使盗匪,在京抢劫之案。” 宝祐帝对了对指头,他不急于表态,张口说得都是闲言:“朕记得这位齐榜眼与苏探花是同年进士。可叹他们这科竟然晦气至此。一甲三名,已经入狱二人。如何,这案子很难么?” 贾侍郎轻声叹气:“此案却有诡异之处。自来审结盗案,一看赃物、二问失主。只要此二桩严丝合缝,盗案便有八成不错了。这个案子怪就怪在这里!前宛平班头吴旺发在刑部大堂上口口声声自认是受了知县支使,纠结贼寇、四处抢掠。此事本已匪夷所思,吴旺发招认的赃银、财宝却与从苏县令内宅中抄拿的东西大数全对不上。” 宝祐帝不是十分相信:“难道丁点儿财货也不曾抄出?” 贾侍郎轻轻摇头:“抄是抄出来了。不过尽是些便宜簪环、积攒的药物。唯有白银千两整整齐齐。罪员苏旭自己也说不清楚从哪儿来的。” 宝祐帝冷哼一声:“如此说来,还是有赃!” 贾侍郎真诚蹙眉:“无奈找不到失主……” 他此言一出,殿中尴尬好久。 看皇上满脸古怪,贾侍郎只好继续回奏:“那前任班头吴旺发虽然出头指认,说这千两纹银是苏县令指使他们去官员家中偷盗。无奈经过下官再三查问,京城上下竟无一户高官大族承认自己丢过东西……三法司会审此案,久无下文,也动大刑,也上夹棍,无奈罪员抵死不招。。陛下适才教诲得极是!办案需凭证据,但是碰上这等证据暧昧的案子,确乎让主审官万分为难,只怕再用刑就要把人犯活活打死了。” 宝祐帝闻言一怔,他见过苏旭几次,对那芝兰玉树般的才俊印象深刻。虽然皇帝怨怼此人不该掀起轩然大波,也决意在这局棋中将他弃与秦王,甚至连他老婆他都觊觎已久。 可是真听说要打死苏旭……皇帝又觉得不太舒坦…… 宝祐帝毕竟不是丧尽天良之人。只要把苏旭的性命挂在秦王账上,他对着毓德宫中美人就不会心中有愧。皇帝最近一直安慰自己:柳氏进宫是长姐的安排,是为皇室子嗣考量。钦天监今日跟他吞吞吐吐,说什么皇室若要得子,只怕要纳个再醮的有福妇人。所以他一直把此事看做天意。 平一平心思,皇上低声询问:“依贾卿看,此案究竟如何?” 贾侍郎不敢犹豫:“依臣愚见,此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只怕强行定案难服人心。” 宝祐帝略想了想:“接着查!那纹银千两总不能是从天而降!”说着,陛下貌似无心地闲闲吩咐:“既然如此,不如将苏尚书放出来罢。天寒地冻的,他毕竟是三朝老臣。如今礼部事多,朕看就让苏尚书回去帮些忙也不碍的。” 贾侍郎连忙躬身:“臣领旨。” 宝祐帝似是突然想起:“朕听说贾卿未曾入仕之时,在柳府做过大小姐的师傅?你可知柳小姐有何喜好?” 贾侍郎脸色微变:“陛下,臣虽然做过柳智远大人的教习,但是不敢以私废公。” 宝祐帝轻轻摆手:“几年私馆,算不得结党。别说是你,便是你那曾经的东翁柳智远抓起女婿心腹来还不是毫不手软?要说这柳大人也难啊。两个姑爷势成水火,让他这老泰山不好做人。” 贾侍郎跟着皇帝叹一口气:“柳大人聪明睿智,一秉大公。以臣看,柳大人并未帮亲,办案只是站理。” 宝祐帝点一点头:“如此甚好!你还没说柳大小姐有何爱好呢?” 贾侍郎面色古怪地沉吟了良久:“这柳大小姐么……她喜好后娘不在家……” 皇上一拍大腿:“这还不容易!来人啊!让柳夫人就近找个庙!为……为太后祈福一年才许回家!” 可怜黄氏人在家中坐,庙从天上来! 欺负前房儿女,早晚会遭报应! 宝祐帝自己也并未想到,此番与刑部奏对之后,诡谲朝局竟然生出了微妙变化。 苏尚书得脱刑部拘禁,虽然是奉口谕暂且回部办事,但是一没罢官、二无罪名,皇帝也不曾申饬他什么不是。百官眼见泼天大事转瞬水面无波,甚至小苏相公的凶险案子,听说也传出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模棱判断。那苏氏一门圣眷不衰,仿佛不是无端揣测。 三法司本来对苏旭逼问甚紧,如今看了皇上的脸色,也就不紧不慢了起来。皇上不是说了么?慢慢查问! 倒是齐良斋杀妻一案,判得甚快。刑部以夫殴妻至死罪,判了齐良斋秋后绞决。 可怜这位一甲进士,摸上官做也才一年。这刚刚费尽心机地逢迎上了权势熏天的王爷,如愿以偿地外放了知县,还没来得及搂到实惠,便已身陷囹圄,惹得百官唏嘘不已。 大概是秦王母丧需要守孝,也没功夫出来干预这段闲事。眼看三法司审明问决,齐榜眼必死无疑。朝中秦王一党未免有些灰心,当初齐榜眼那么出格儿地巴结王爷,如今他有事,王爷好歹也该出来为他缓颊一二啊。 也就是这么个人心思变的时候,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体恤着丽太妃的兄弟、秦王的母舅失亲悲痛,身体虚弱。赏他为姊守孝一年,慢慢调养。 皇帝旋即又提拔了两位新锐边将,雷厉风行地顶了秦王母舅的位置。 而让百官更想不到的是,素来骄横的秦王竟然默默无声地吃了这哑巴亏。也是,皇帝执意如此,你让亲王又能如何?何况王爷不过二十一岁,又刚刚没了母妃这个靠山。 宝祐帝登基至今,朝局渐渐明朗。 性情敦厚的皇帝已经不屑再掩藏他的锐利锋芒。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皇宫毓德宫 转眼间柳溶月已给关在这里十来天了。 宫禁整肃,北风愈寒。 每每夜半醒来,听着外面朔风呼啸、隐有冬雷,她就愁得要掉下泪来:这样冷的天气,也不知苏旭在天牢里是不是伤重冻死了?这些天没有去天牢上下打点,他们会不会欺负苏尚书呢?也不知表哥有没有把诗素放回苏府?大长公主不曾再威胁歌玲吧?想我从苏宅出门办事,失踪得不明不白,婆婆在家是不是已活活急坏身子?苏夫人那么孱弱,周姨娘又忽发了疯癫,也不知他们能不能好好照料自己? 柳溶月觉得自己急得头发都要白了。可急有什么用呢?她现在屋门都出不去。 倒是有伶俐宫娥每日过来给她送汤送饭。但是给拘在方正房内,也够让人难受。别说八斗了,就是她的元宝还能在院儿里跑跑呢。 皇上家豢养人口如此马虎的么?她住的偏殿也就跟苏家马棚大小仿佛。 她曾奉苏尚书之命,没事儿就去看驴。这事儿等闲瞒不了她! 这一日,柳溶月正在愁肠百结之时,突然房门洞开,那个蟒衣内监笑嘻嘻地传旨:“宜人快快梳妆罢。皇上今儿得空儿,要来瞧您了。” 柳溶月心下一凛,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皇上不来她着急,皇上来了她害怕!要不是在外面当了大半年官已经学会了混不吝。柳大小姐这会儿恐怕已经给挤兑得上吊自杀了。 皇上含笑看着柳溶月,柳溶月哭丧着脸应酬皇上。 宝祐帝今日心情显然不错,他回头责备冯恩:“宜人瘦了,脸色也不好。难道是你们伺候得不周到?” 冯恩心道:雀儿不伏笼,皇上您不能怪粟子米啊。 他满脸赔笑:“宜人初来乍到,大概是还不太惯。” 宝祐帝再打量一番这个不给自己好脸儿的美貌女子,登时觉得心花怒放。 从小到大,他身边女子各个逢迎巴结,唯这位美人敢于对他哭闹打骂,太新鲜了这个! 美人名字起得也好!叫柳溶月!这必须是个典故!江畔何年初见月?明月何年照贱人? 皇上觉出来了,让美人瞪一眼,他身上能舒坦十二个时辰。 眼看奇女子懒得跟自己说话,陛下上赶着跟人家尬聊:“宜人在屋里想来闷得无趣。不如朕讲端公案给你解闷?朕最近勾绝了一桩案子,定了恩科榜眼齐良斋与妻互殴,杀妻待绞之罪。听说齐良斋打杀的这位继室是苏尚书爱妾的亲戚,不知道宜人可曾见过?想来此女平常就是个悍妒之人吧!” 柳溶月一听就把眼瞪起来了:“皇上,您别听他们瞎掰!寒香才没本事和齐良斋互殴呢!我听寒香亲口说的,齐良斋新婚休妻,是瞧上人家大长公主了!” 奇女子此言一出,皇帝满口香茶从鼻子里喷了出来:“休要胡说!哪有此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雷劈冤狱 皇宫暖阁 皇帝身着便服,面沉似水地坐在龙椅之上。 阁内气氛极其压抑,贴身内监冯恩都不在身边,只有那名叫做洪窦儿的宫女俏立在侧,不敢抬头。 大长公主莫名所以地看着自己这个皇上兄弟,她想:急匆匆把我召进宫来,陛下您就为了瞪着我是吗?我哪儿得罪您了?莫非……那个小苏夫人……不对您心思? 大长公主连忙上下把皇帝打量一番:还好还好,头全脚全的!不像是让柳氏给捅了的样子。顶多是个性不和,那就不是我的事了。老话儿怎么说的来着?包成两口子还包生儿子吗? 想到这儿,大长公主都要跷二郎腿儿了。 谁知道她那皇上兄弟猛不丁一拍桌子,把大长公主吓一激灵。 今日皇帝脸色很差:“姐姐!外面有人在风传姐姐的闲话,句句难听你知不知道啊?!” 大长公主怔忡了一下儿:“哦?他们说什么了?” 宝祐帝很有些气急败坏:“他们说姐姐野心勃勃!说姐姐……蓄养面首……说姐姐不贞不洁对不住‘玉贞’的名讳……”看大长公主面色难看,宝祐帝又觉得如此数落姐姐太不合适,他悄声劝道:“姐姐!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朕知姐姐并非有意招摇。但总有那起登徒子,脏心烂肺地编排出许多胡话。姐姐放心,朕为你做主!再不让他们诋毁姐姐一字一句。” 看长公主还是垂头不语,宝祐帝斟酌良久,终于决定有话直说:“还有便是姐姐身边那个沈彦玉!当初姐姐在边陲写信来保举他是人才,朕才破例恩准他陪姐姐从瘴痢之地回来。这人就是要知恩图报,也不能和姐姐走得这么近啊!姐姐,您以后无论如何要与沈彦玉避嫌一二。姐姐不知道,外面已经有人传说……沈彦玉是姐姐的面首,说姐姐连私生子都同他生下了!姐姐别生气!朕这就将他外放边陲,永远不让他回京就是了!” 大长公主陡然抬头,脸色不善:“谁说的?!可是那女医柳氏说的?” 宝祐帝吃了一惊:“姐姐切莫胡乱猜疑!此事朕逼问过柳氏多次,柳氏对天指日,说姐姐在宛平罹患的实乃寻常急症,绝非外面所传的污秽言语。朕信姐姐的清白!” 大长公主沉吟良久,幽幽叹了口气:“弟弟啊,你被那柳氏骗了!沈彦玉确实是我的面首。我确实跟他孩子都有过了。我在宛平打胎,便是毓德宫中的柳氏为我接生的死产!” 平静地说出了闷在胸中太久的实话,长公主几乎是心满意足地看着皇上脸色变得惨白。 长公主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弟弟:“秦王听到风声,将我的侍女折磨至死,还想方设法抓捕柳氏,就是为了抓我把柄要我投靠!我呸!他也是太祖的子孙!怎么就这点儿听床根子的调性?!难怪他老婆都瞧不上他!再说那个齐良斋!他风闻沈彦玉做我的入幕之宾,得了诸多好处,便想方设法想要爬上我的锦榻。我不过略做撩拨,他就傻子一样回家休妻。眼见我瞧不上他,料想大约是没法儿和我成其好事,他又反悔想把老婆接回家门。谁知那个小娘们儿是个有气性的,死活不跟他回去。他才恼羞成怒把人家掐死了,然后跪在我的床头苦苦哀求本宫替他平事。那哭得一行鼻涕两把热泪的德行呦!你是没瞧见!这就是天子门生!这就是圣人门徒!呵呵,呵呵呵……” 宝祐帝目中爆血、猛拍桌案:“你大胆!公主食天下供养,就该贞洁自守做妇女表率!你岂可如此自甘下贱?淫荡堕落?!” 随侍在侧的洪窦儿听到皇上暴怒,立刻依礼跪倒在地。 长公主凛然不惧,她的声音却忽地怆然:“我大胆?我有什么大胆?皇帝三宫六院,我有个相好儿还得偷偷摸摸;秦王有了儿子百官朝贺,我怀孕数月还不能养活下来;你们成年之后,修府邸给封地,房里蓄着娇滴滴的小美人。我呢?!我刚刚及笄就不由分说给送到了边陲瘴痢之处。皇帝知道么?父皇为我选的驸马比我娘还大两岁呢!掀了盖头我才瞧见吓人的!镇南王那肉山似的身子,脸上泛着猪油似的光。他看着我呵呵笑,口水都滴出来了!我当时又恶心,又害怕!哭着喊着从屋里逃出去,又让府里人不由分说拽回来!人人劝我大局为重,人人说我成亲是为了平定山河!一个个饱读诗书的爷们儿都会说着呢!真有为国奉命的心,自个儿苏武牧羊去啊!我那时才刚十六岁!你们就是安心拿我当牲口!” 听着大长公主的悲诉,看着姐姐抽搐的五官,宝祐帝深深跌坐在龙椅之上,他紧紧握住了御案的一角。他不曾想过,姐姐过得好苦! 大长公主泪流满面:“谢天谢地,不到三年,我那藩王丈夫就死在了他小老婆的肚皮上。我想我娘!我想京城!我当时真想清净守节了此残生!可是父皇不让我回来!他怎么说来着?爹说要我稳住边塞局面,归化他们忠于朝廷。可是爹给我什么了?是十万精兵?还是百万白银?便是诸葛武侯,无银无兵,不是也就在卧龙岗睡觉么?我有什么法子拉拢藩臣?我有什么主意平定边祸?” 说到这里,大长公主缓缓走到皇帝面前,她轻轻抚着弟弟的面颊,满脸是泪地含笑揶揄:“兄弟,圣上!您这海清河晏的大好江山能平平安安地坐着,还不是当姐姐的抛去了脸面张开了腿?你刚才说什么?百姓们都说?对!百姓们都说,姐姐卖身养弟弟--天经又地义!只是这会儿您又跟我提什么大长公主需三贞九烈表率万民,就有点儿忒不要脸了吧?” 心满意足地看着皇帝的面孔忽红忽白,不怀好意地听着弟弟粗重愤恨的呼吸,大长公主简直乐不可支。 她再也懒怠端庄,更是抛却了礼仪,扭着腰肢回身便走:“兄弟,姐姐我还就这样儿了!你尽管打发了沈彦玉,天底下漂亮爷们儿多的是!”略定了定神,大长公主红着眼圈儿咬住了牙:“皇上要是实在看不惯……一杯毒酒打发了长公主……也行……” 宝祐帝忽然喊了一声:“姐姐!”他通红着眼圈儿,问出了久藏心底的狐疑:“先帝驾崩之时,朕与秦王争位,姐姐为什么一门心思向着我?难道就是笃定我会接你回京的么?” 沉静须臾,大长公主倏地苦笑:“你竟是如此不通时务!想姐姐在边陲经营多年,小藩王都是我婢女的儿子。当地人拿我当神仙供着。化外女王,风光无限。我连面首的孩子都敢怀,可见已经不想回京。你当我稀罕你那点儿恩典?” 宝祐帝不敢相信:“那姐姐为什么不投靠风头无两的秦王呢?我总不信你肯平白烧我这冷灶!” 屋子里再沉默了一忽儿,大长公主抬头看了看窗外飞雪。 她似是透过明瓦窗棂看见了无穷往事,大长公主的声音如梦似幻:“因为啊,姐姐还记得,那一年二郎刚开蒙。你眼红太子拜了新科状元苏受田做师父,便去求苏师父也来指点你的功课。可是苏师父循规蹈矩,丝毫不肯。我站在阁楼上亲眼瞧着你碰了一鼻子灰。二郎,你还记得么?当时雪地里有只小狗儿冲过来要讨你欢喜,你却一脚将狗儿兜了个跟头踢晕过去。我当时就想,这巴狗儿这样小,吃了你一脚,只怕要活活冻死在雪里了。谁知你走了两步,又觉不忍,回头将狗儿抱在怀里带回去养了。姐姐记得,那狗儿后来让你养大了是不是?” 宝祐帝苦笑:“是。活了十五岁。名字便叫做鹅毛。”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我当时就想,我这兄弟其实不错。二郎纵然会气会恼,难得尚有不忍之心。你要问我为何力劝太后择你为帝?五浊恶世,投胎即苦。英明神武的皇帝可遇难求,此间之主好歹要懂得‘不忍’二字……” 宝祐帝万想不到,年幼时荒诞任性的无心之举竟然成就了自己一身帝位。 他怔怔地看着姐姐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长公主再笑一笑:“二郎不知道吧?你程门立雪也未得苏师父指点,其实是父皇的意思。苏师父好生过意不去,特意找了翰院贤臣教你读书。去年选皇帝,太后说什么晋王身边有商山四皓,定成贤主。这起人便是苏师父当年暗中为你帮细挑的啊。” 说罢,大长公主再也懒得搭理皇上弟弟,她披了披风,径自出宫及时行乐去了。 守在宫门的沈彦玉见大长公主平安出来,长长松了口气:“公主,陛下没把你怎么样吧?” 大长公主“呵”地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投胎在这里,便需明白荣宠败落都不过是皇上的一道旨罢了。”她宽慰地拍了拍沈彦玉的手:“你要想得开。” 看大长公主无恙,沈彦玉踌躇一下儿终于问道:“那我表妹呢?可跟陛下琴瑟和谐了?” 大长公主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人家的老婆。你管呢?”眼见沈彦玉面色凄然,她又“噗嗤”一笑:“我看是没有。令表妹三贞九烈、一心为夫。咱皇帝也不是那霸王硬上弓的人儿。” 沈彦玉扶着大长公主朝轿子慢慢走去,他些微嗔怪:“那你还送她入宫做甚?我表妹最是胆小怕事不过,我是怕她活活吓死!” 大长公主惊骇到五官挪移:“就您表妹还胆小怕事?!聚众打你的难道是个驯海的夜叉?!好吧!她胆小!我胆大!前两天秦王都亮刀子要抓她寻我晦气了。我怎么敢让她回到连齐良斋都能摸进后院的尚书府去?她不是想入宫面圣么?我就成全她去告御状好了!” 看沈彦玉犹自气不愤的面孔,大长公主三分好笑:“哎呀,皇上纵使喜欢她,无奈身边儿有个洪窦儿围得水泼不入。你当皇上那么容易得手的么?倘若你表妹不点头,这事儿就成不了。当然了,要是她自己乐意,我也就乐得效仿平阳长公主了。”她煞有介事地宽慰:“你愁什么啊?您妹妹倘若得了宠。您不是也有当卫青的盼头儿了么?” 沈彦玉五官扭曲:“卫青之所以是卫青,那是人家能替武帝扫荡匈奴!单凭妹妹出息便做高官的,那不成了杨国忠么!” 大长公主忍俊不禁:“不错不错。沈郎不胜衣,沈郎有脑子!” 皇宫暖阁 眼见长公主扬长而去,跪了许久的洪窦儿身疲力累地想站起来。 谁知,她忽然听到皇帝一声断喝:“跪着!” 洪窦儿摇晃了一下儿,还是努力端庄跪好。 宝祐帝冷冷打量了洪窦儿半晌:“你有何事瞒朕?” 洪窦儿脸色微红,她挑起嘴角刚要张口,忽然听到皇帝压抑许久的雷霆霹雳:“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能被秦王拿捏?!洪大人有什么麻烦能让秦王寻晦气?” 洪窦儿刚要张口剖白,谁知皇帝的怒火已经不可遏制,他一袖子扫落了御案之上的全部摆设! 皇帝面红如血:“说实话!就你那点儿把柄!秦王能找得出!朕也能查得到!毕竟镇抚司、提刑司,天下诏狱还是听朕的!你别以为朕看不出你鬼鬼祟祟!” 洪窦儿愣怔了会儿,叹一口气。 她索性也不跪得那么端庄贤淑,干脆扶着腰一屁股坐倒在地。 洪窦儿再开口时满脸平静,她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回陛下的话。奴婢不是礼部洪主事的闺女。奴婢姓窦,便是那窦娥的窦。奴婢的父亲是宛平县内一介酸儒,他为了聘礼将我定亲给个病弱之人,谁知尚未成婚,丈夫便一命呜呼。我爹爹为图节妇旌表,逼我上吊殉夫。我贪生不肯,跳窗逃出。幸被兵马司王福江王大人所救。为避父亲索命,这才更名换姓入宫。秦王拿捏奴的短处,不过是说我是个小寡妇,不配服侍圣驾。他说呀……我有欺君之罪……” 宝祐帝万想不到,平素服侍自己婉转周到的可人儿竟然还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不堪过往。今天受得刺激太大,皇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该当如何! 他蓦然想到一事:“洪窦儿!呃,窦娥……嗯……窦儿!说得就是你!这两天钦天监跟朕吞吞吐吐,说朕要得子嗣需娶个再醮有福之人!不多时宫里就传满了闲话!这口风儿难道是你漏出的……不是!这说辞不会就是你教钦天监说的吧?” 洪窦儿满脸敞亮地眨着眼睛:“嗯!是!” 宝祐帝快气疯了:“你……你敢算计于朕!” 洪窦儿长叹口气:“陛下呀,我也没想到,自己给自己刚刚铺好的青砖大道,竟让柳氏娘子捷足先登。我还没好意思跟您坦白我就是克了前夫的有福寡妇呢。您已经觉得这是上天特许您强占人妻了。可怜我机关算尽,终究为人作嫁。不瞒陛下说,真是到了前几天,我才信实了您是真命天子有百灵护体。任凭我等蚍蜉撼树,也难损伤您泰山分毫。” 不得不说宫中美人千千万,就洪窦儿得了盛宠,那不是没道理的。这一番连消带打的巧舌如簧,说得宝祐帝哭笑不得。 但想想自己身边枕畔,各个信任之人竟然都有阴私瞒着自己,宝祐帝不禁满腔怨恨:“别以为恭维朕两句,你就能逃脱罪责!秦王说得对!你就是罪在欺君!欺君者死!” 洪窦儿淡定地“哦”了一声,她爱惜地伸手揉了揉肚子:“陛下。秦王说得固然是。钦天监也不曾睁眼说了瞎话啊。既然规矩是不能欺君,那有件小事儿也不能瞒您。奴婢这两日身子不适,今天求太医给瞧过。我……我已有两月身孕了……” 闻言震惊的宝祐帝就见洪窦儿慢慢儿地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人家也不理他,径自扶着蛮腰往外就走。 宝祐帝一声断喝:“你去哪里?” 洪窦儿忒是温驯:“陛下您刚才说了,欺君者死。奴婢这就去跳护城河。”说着她垂头抚肚:“孩子啊,你别怪你爹爹心狠,谁让你娘含冤姓窦呢!” 宝祐帝是深深呼吸,才没气得照柱子撞头,他嘶声怒吼:“来人啊!” 听皇上嗓子都劈了,冯恩吓得跟头轱辘跑入内殿:“陛……陛下有何吩咐?!” 宝祐帝浑身颤抖地指着洪窦儿,哆嗦半晌才捶桌嚷嚷:“洪氏有孕,封做德嫔!” 冯恩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他寻思:皇上这是多年无子,喜欢疯了么? 那日,独宿暖阁的宝祐帝突发无数噩梦。 颠倒幻境之中似是娶亲,似是祭祀,那些披红戴花的似是三牲,似是幼女。 一忽儿是刚刚及笄的长姐金银如锁、珠玉如链,被强塞入远嫁的龙船,他尤记得长姐出嫁时拽着太后衣袖哀哀哭泣,赤红胭脂被泪水冲落,点点如同血色泥污;一忽儿是飘忽白绫,恍若毒蛇择人而噬,那个自称“红豆儿”的女子左躲右闪,惊慌恐惧地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一忽儿是个没有脸面的幼年女子连声呼着冤枉被人架上断头台,刹那之间血溅白练。 转瞬之间皇帝看见:殷山之下,森森白骨。冤魂幢幢,痛哭啼号。神州处处,几非人间! 宝祐帝悚然惊醒,他翻身坐起,大汗淋漓、喘息连连。 今日皇上精神差,冯恩调班坐了更,他连忙撩起帐子:“陛下,怎么了?” 宝祐帝沉默许久,揉一揉额:“苏旭拼死要给伸冤的那个女子,是叫胡氏是吧?” 冯恩浑没明白过来:“听说是的。” 宝祐帝挥了挥手:“去告诉刑部!既是冤死的,趁早给人家昭雪!还有……还有朕听说宛平县挖出来乱葬岗了?让他们清理人头好生将人安葬了吧,再告诉户部给苦主们厚发抚恤。” 其时年根腊月,忽而冬雷滚滚! 一道雪亮闪电劈下人间,竟将宛平牢狱之内的一株古树劈得燃起熊熊大火,连累树下那个古怪的根雕也瞬间给烧得灰飞烟灭。 囚在天牢的苏旭和囚在宫中的柳溶月同时发了古怪一梦:那个疯癫古怪的道士朝他们深深一揖。然后,他便率了无数人影随他一路歌舞而去。 众生冤屈已解,齐齐缓步登天。 第一百五十章 几家欢乐 皇帝大发“不忍”之心后很快便过年了,宫里过得并不热闹:一是大行皇帝驾崩不到二十七个月,即便皇帝守孝以日易月,内庭也不好毫不收敛;二是丽太妃忽然暴薨,虽然于皇帝来说只是死了庶母,但是关着秦王的面子也不好十分喜庆;这第三桩么,就更显诡异可怖,正值青春的秦王忽生急病,且时好时坏。人人都道这是王爷纯孝,遭逢生母之丧太过伤心。倒是去了王府诊病的太医们,各个都有些讳莫如深。亦有宫人窃窃私语,说王爷的症候与昔日大行皇帝病起之时差相仿佛。难道这是他皇家的业障之症?再看看端坐龙椅的皇帝,大伙儿就谁也不敢言语了。 这个新春唯一的喜事,便是新进加封的德嫔娘娘胎相平稳,眼见皇帝子嗣有望。可不能小看了皇帝这没出世的孩子,当年先帝无子、无奈兄终弟及。秦、晋二王桌子底下打了个不亦乐乎,新皇登基还是龙椅不稳。倘若这个皇帝也没儿子,那便只有靠秦王后裔来续蕤皇祚了,则秦王还有做太上皇帝之望,到时朝局必然更乱。 可喜如今德嫔梦熊有兆,那意思便大大不同了。 清凉殿里,皇帝搂着柔弱无骨的美人儿,喝着琼浆玉液,盼着迟来的儿子,忽然觉得海清河晏、四海升平,此生称心无过如此。 漆黑天牢,苏旭倚着糟烂草堆,仰望木栅囚窗。 寒风刺骨,朔日无月。又是除夕,处处繁华。想去年此时,他们才刚到宛平,柳大人啊也才磕磕绊绊学着当官儿…… 想到这里,苏旭嘴角不觉翘起温柔弧度:可谁能想到?人家后来干得比自己这个真探花还好。我们月儿啊,又聪明又本事!而且她做男孩儿时对他也是很好的!她心地仁善、她体贴入微,便是气得他要死要活,她转过头也是知道哄他的。 那一瞬间热泪盈睫! 街市上烟花阵阵,一飞冲天,璀璨华丽,旋即陨落。 苏旭抓住天牢栏杆,几乎哭出声来:我要死了!我这辈子都没福气和她在一起了!月儿!我死了,你能不能好好儿把日子过下去呢?你不会再被他们欺负了吧?我好舍不得你…… 毓德宫中,柳溶月缩在床帐深处悄悄擦眼泪:宫里规矩大,等闲哭不得。年节吉日更是忌讳!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她这辈子,幼年失恃、继母恶毒、妹妹刻薄、她这后宅千金日子艰难,也就在苏旭身边儿的这段时光过得温馨热络。虽然这一年打打闹闹、鸡飞狗跳,难得苏旭对她一片挚诚!难道她又要被关在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里不得见人了么?她已经见过蓝天沧海,她已经见过高山大河,她已有了倾心相许的如意郎君!她不甘如此啊! 柳溶月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苏旭……你现在怎么样了?你总说你好有本事的……你能不能来救救月儿啊……我真已经走投无路了…… 倒霉苏府,王话痨瞅着诗素、齐肃瞅着梅娘,四个人儿双双对对坐困愁城。 齐肃这会儿真是想不出法子;梅娘愁到极处也不敢多说;王话痨和诗素毕竟跟着大人、奶奶在外面混了一年,多少见了些世面。 诗素跟话痨商量:“话痨哥,要不然咱去求求王福江王大公子?他好歹是个当官的,又福大命大,没准儿能想出个什么法子救救姑爷、小姐呢?” 王话痨一跺脚:“嗨!这也就死马当活马治了!只是人家住在高门贵府,也不知咱能不能见得着人家呢?” 诗素擦把热泪,自己跟自己发狠儿:“王大公子要是狠心不见咱,我就给歌玲跪门去!这么多年的姐妹,我就不信她风光了能不理我!” 王话痨连拍大腿:“妹子!你说得对!你放心!明儿个初一,朝廷有假,我一早儿就上侍郎府堵他去!他要是丧了良心不理咱,你再去求歌玲!” 诗素紧咬槽牙:“我看咱就该双管齐下!歌玲妹子我知道,那不是个不仗义的人儿!” 次日侍郎府 歌玲自从被沈彦玉放回来,就客居侍郎府邸。虽说未婚夫妻不该见面,但是现在时局混乱,王侍郎夫妇都觉得不该拘泥虚礼,歌玲姑娘还是住在这里方保万全。 此时元日,歌玲刚给侍郎夫妇贺了新春,这会儿正在屋中闷坐发愁:小姐也不知怎么样了?听说表少爷并没将小姐送回婆家?这怎么去了大长公主府就不放人回来了呢?也不知姑爷的官司还有没有转机?刚才见了王侍郎,这老官儿也是愁眉苦脸。想来是很难了…… 想到这里,歌玲就要落泪。 过来陪她叙话的王大公子刚要开口,却猛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歌玲心疼情郎,嘘寒问暖:“公子冻着了不成?” 王福江对着美人憨笑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忽然觉得左眼直跳……” 歌玲缓缓出了口气:“罢了,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公子左眼跳,想是要有好事。” 王福江笑容略苦:“好事?还能有什么好事?不瞒妹子你说,我做官受赏,人人都说我命好,其实是托了我干爹一家子的照拂。如今他们成了这样儿……我……唉……” 正俩人说话的当儿,忽然外头有人来报:“公子爷,歌玲姑娘,府外有人来拜您二位哩。” 王福江和歌玲面面相觑,他二人毕竟还没成亲,有客来拜王副指挥也就罢了,怎么还拜上没过门的少奶奶了? 王福江从小儿大大咧咧:“既然来拜,就请进来吧。” 只须臾功夫,王福江和歌玲便听到院子里脚步声声,来客不见其人已闻其声:“哎哟喂!我的王大公子啊!我们这是实在没辙了,这才找您救命!副指挥!京城地面儿您得管啊!总不能我们大人抓起来了我们大少奶奶也找不见了?光天化日,强抢良家妇女,这世界还有王法没有了?王青天!您得睁睁眼唷!” 旋即似有个女孩儿踹了来人一脚:“正月初一,求人办事儿,不许啼哭!” 屋内,王福江对歌玲点了点头:“行了,我知道是什么事儿了,这男的我认识。” 歌玲惶惑之余,急得火上眉毛:“巧了,这女孩儿也与我相熟。咱不能不管啊!” 正月初二,承乾宫中。 德嫔就见打扮一新的王大公子笔管条直地站在了自己跟前。 历来嫔妃有孕,皇家是允准娘家女眷前来服侍的。假充娘娘父亲的礼部洪主事如今也依例派了夫人进宫探望。洪主事一家胆小忠厚,这步大运走得极好,白捡个闺女都能栖上枝头做了凤凰,带擎着他们一家子发达就在眼前。洪夫人心花怒放之余没忘了戒慎恐惧,于入宫觐见之事从来谨小慎微。可她今儿居然把娘娘异父异母的结拜大哥带入深宫,如此不依常理,真是奇哉怪也! 看出娘娘满脸错愕,洪夫人为难搓手:“这个么……小王大人怎么说都是礼部侍郎大人的亲儿子,王侍郎他……又是娘娘您父亲洪大人的顶头上司……再说了,小王大人自称是娘娘的义兄,他非得跟来给您磕头拜年……娘娘啊,咱家官儿小,也拦不住不是……” 德嫔娘娘垂头寻思:那您把他这么赤眉白眼地带进来也不合规矩啊。毕竟洪主事“我亲爹”都不能没事儿进宫来跟我闲唠的。 洪窦儿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自己这位兄长“噗通”一声双膝下跪,人家咧着大嘴就跟自己哭上了:“妹妹!我那天仙下凡的好妹妹喂!您可得救救咱异父异母的亲生哥啊……” 看着这位衣着大红大绿,哭声儿惊天动地的结义大哥,德嫔娘娘实在为难,特别为难,她为难极了!这一年她在御前当见了大世面,最近还奉旨看顾给囚在宫中的柳氏娘子,她如何不知义兄所言何事?只是这里又牵扯国家大事,又关着皇家隐私,哪儿是她能置喙的啊! 依着当宠妃的套路,她理应对这路糟心事儿充耳不闻才好保住荣华富贵。便是要恃宠生娇,也得有了儿子不是?大哥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 不过看看王大公子一早儿戳自己眼前哭得跟吊孝似的,她把人家轰出去仿佛也不太好。 下座扶起哭得一行鼻涕两把热泪的王大公子,德嫔忽又转了主意:怎么说这都是她结义大哥!要是没有人家,别说荣华富贵了,她早让亲爹勒死在屋里了!咱不能当那没良心的人! 洪窦儿看看左右,远远儿服侍的宫人们虽然各个垂头、各个严肃、各个都是一脸:我没看见、我听不懂,娘娘您放心,我这辈子就没乱嚼过舌头! 可是洪娘娘刚不当宫女几天啊?她自然知道,宫中就没有不透风的红墙。且她刚刚晋封,要是敢摒退左右私会义兄,恐怕立刻就有人飞报皇上,德嫔行为不检。 思忖良久,洪窦儿才谨慎开口:“兄长不必说了,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只是办事儿需得见步行步,倘若操切,恐怕适得其反。咱呀得慢慢儿来……”说着,洪娘娘一个眼神儿递过去。 王福江眼见义妹冲着自己连连眨眼,当即明白娘娘这是乐意帮忙。他立刻闭嘴不哭了,双膝下跪磕头山响:“小臣愿娘娘福寿绵长,早得贵子!您……您答应小臣的事儿,可别忘了啊……” 娘娘揉揉脑门子,心说:天底下哪行好干你说? 好容易送走了娘家人,德嫔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皇上就来了。 洪窦儿再瞥殿内宫娥一眼,她才不相信这伙人里没有皇帝的耳报,无奈身边宫娥们还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地忠贞嘴严。 德嫔冷哼一声,上个月大伙儿还是同行呢,谁能蒙住谁啊?都是千年的狐狸,少跟我这儿说《聊斋》! 好在新春之日,皇帝气色甚佳。 德嫔行礼之后,就见宝祐帝笑欣欣地携了自己的手,将她引到榻边坐下。 皇帝倒是开门见山:“听说爱妃母家新春进宫请安,就连你那结义大哥王副指挥都来瞧你,如何?他们可捎了什么新奇东西进来孝敬娘娘?” 洪窦儿笑容极甜:“带是带了,不过臣妾娘家清寒、礼物粗陋,恐怕难入陛下法眼。” 宝祐帝含笑拍拍洪窦儿的素手:“既然没带什么好东西来,料想带了些好话儿来吧?朕久闻王副指挥……可是个极会说话儿的……” 洪窦儿瞥一眼皇帝身边儿的冯恩,心道:你们这伙人好快口舌! 冯恩眼皮不动,无声腹诽:今上精明厉害,难道你竟不知? 洪窦儿料想今日之事瞒不过这位细心天子,她讪讪笑道:“陛下,我那义兄啊……不过是从没进过宫,想趁过年来瞻仰一番天威。这人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他不过是跟臣妾念叨了几句……说这苏探花啊……” 谁料洪窦儿一句枕头风还没吹完,宝祐帝脸色顷刻不豫:“苏探花的案子朕自有主张!也轮得到他一个武官多言?!” 洪窦儿猛不丁让皇上吓一哆嗦,她慌忙改口:“陛下误会了!这个小王大人啊,他也是个有口无心的,不过是感念苏县令去年治水有功,保住了京城无虞,可给五城兵马司省了不少手脚。陛下,小王大人实心为皇上办事。去年闹水,我这义兄心急火燎、上蹿下跳,为了保卫京师,他比谁都要着急!我听说他当初为了凑麻袋,把裤子都豁出去装了沙土!” 听话听到这里,冯恩也不好意思不卖这昔日同僚,如今宠妃一个面子。 他微微躬身:“陛下,德嫔娘娘说得极是。去年夏天暴雨连日,小王大人在京中四处奔走,真是夙兴夜寐、日夜操劳。奴婢听工部的那班老爷们嘀咕过,要不是苏……嗯,要不是宛平拦住了水,要不是小王大人在京里尽了心,去年夏天京畿断断不能平安度过洪水之厄。” 宝祐帝回想去年有惊无险的天灾人祸,再细思那个神仙人品的探花郎君,年轻天子不由微微怅惘。他们的意思他明白,实在是他这当皇帝也有为难处…… 再略沉吟,宝祐帝想到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宫中守卫正堪加强,他忽然有了个主意:“也罢了。礼部王侍郎是个老实人,想来他儿子也是忠厚的。即如此,朕便抬举他入金吾卫做个百户吧。” 洪窦儿万没想到,义兄莽撞进宫一回,居然又哭出了恩旨拔擢! 金吾卫是直属皇帝的亲军京卫,百户纵非大官也有六品,可比他那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的七品官连升了二级!可惜终究没能替苏探花、柳娘子说上话,还是有负义兄所托。那也只好以后再想法子了。唉,也不知道小苏相公还等不等的到那一天? 想是这么想,洪窦儿还是恭谨下跪,替自己义兄叩谢皇恩。 那日,宝祐帝并没宿在德嫔宫中,不过陪着爱妃略坐了坐便回了暖阁。 冯恩小心翼翼地在一边儿侍立,他知道皇帝这两天心思不整,所以更打点起十二分精神。 宝祐帝在暖阁中叉着双手缓缓踱步,他心中其实有事难以决断:按照本朝规矩,正月里不可杀人。可是秦王偏偏揪住苏探花的案子不放,便是新春家宴也没忘了劝皇上将苏探花赶紧明正典刑。 新春那日秦王慷慨陈词,口口声声要皇兄为他辩冤,最后居然气得当场咳血。引得筵上太后太妃、尊长亲眷莫不惊呼连连,然后纷纷起哄似地叩请皇帝给秦王做主。便是大长公主,也为情势所迫不得不跟着下座当了几声应声虫儿。 宝祐帝不以为然地抿一抿嘴,转念又想:先帝薨逝,他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手足兄弟,秦王要是死乞白赖非得磨着皇帝哥哥处置了这个六品小官儿,他还真难驳他面子! 更何况……今日还有李太医匆匆进宫向他面禀,说:“王爷……可能日子不多了……” 宝祐帝默想这话,不辨悲喜。 倘若这位不安分的兄弟真的来日无多,那么他干嘛不顺水推舟稍等一等,好歹图个朝堂安定呢?只不过那便要借苏探花的人头一用了。也罢!他是皇帝,总要看些大局! 宝祐帝快步走到御案之侧! 冯恩连忙过来服侍笔墨。他就见皇帝果断提起那支如浸鲜血的殷红朱笔,仿佛要下大决断。可是凝神半晌,陛下终于又把那笔放下了。 宝祐帝有些怅惘地闷闷坐回龙椅,他终究不是丧尽天良之人。 皇帝默默不语,暖阁之内针落可闻。 良久,宝祐帝似是想到了什么:“柳氏娘子这两日如何了?平素还是垂头啼哭么?” 冯恩轻叹口气:“回陛下的话,这位娘子想来青春年幼,不曾领略过皇家威仪。乍然入宫,诸多不惯,听说最近还是暗自垂泪的时候居多……”看皇帝脸色不豫,冯恩赶紧找补两句:“奴婢上柳府打听了,都说这位柳大小姐自幼性情腼腆,文弱胆怯,她从小就是个木讷之人。如今拙于侍君,想来是本性老实……还请陛下不要动怒……” 宝祐帝破天荒地“哈”了出来:“腼腆?文弱?胆怯?木讷?!她还本性老实?!” 冯恩连忙躬身:“柳小姐的继母黄氏夫人天天说大小姐生来就是个窝囊废……” 宝祐帝双手一负:“胡扯!这欺负前房闺女的娘们儿果然不是什么好人!传旨!让她在庙里多住一年!” 冯恩擦把冷汗,心道:果然是伴君如同伴着虎,谁知倒霉的是继母。 再踱两步,皇上又有些气馁:“说来也怪,这位柳氏娘子在大长公主府还是生猛活泼、别开生面,如今入了宫,怎么变得循规蹈矩、呆板无趣了呢?莫非真是淮南为橘淮北为枳?也不对啊,偌大深宫、天家富贵,怎能说是淮北呢?” 这回冯恩戳在那里一言不发,他默默寻思:陛下,莫说是个娘们儿,便是个家雀儿也没有强装笼儿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长史在逃 秦王府 新春元月,秦王披头散发斜倚榻上,他脸色青白、眼色迷离。 王爷最近身子不适、喜怒无常,稍不如意就对下人酷刑鞭笞。这座豪奢王府如今血雨腥风、人人自危。纵然新春佳节,众人也过得战战兢兢,唯恐细枝末节出了差错,惹得王爷大发雷霆。而他们敦厚守礼的王妃娘娘,如今也是寡言罕语,人家不是闭门不出吃斋念佛,便是安心养育世子。难得这位青春年少的尊贵王妃竟有本事把日子过得守寡一般古井无波。 那位去年上元抬进来的妾室混得更惨!她自小产之后便一病不起,王爷嫌她晦气,便把她扔在侧院不闻不问。看那意思,柳氏便是立刻死了,王爷也不往心里去的。 任谁都想不到,如今在王爷跟前说一不二的大红人儿居然是那位不言不语的奶娘王氏明珠!素日里也不见她如何打扮,人家便有股妖娆到骨头里的风骚劲儿。 自太妃薨逝,王爷病倒,他便越发离不得她。 在秦王眼中,明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她比王妃美貌,她比朝颜风情。成过亲的妇人知情识趣,生过子的身体丰如膏腴,他总是忍不住将一颗大好头颅深深埋入她的馥郁怀抱,他求她用最温存的姿势爱抚自己。 每每他发过火儿,每每他不舒坦,他就紧紧地抱着她,在她怀中默默饮泣。 骄纵的少年亲贵此生从不曾对任何人服软示弱,可这一刻他无比思念他的母亲。秦王和自幼失恃的晋王不一样!他母亲曾是后宫中最得宠的妃子,他在母亲最温暖的怀抱中长大。母亲是他的依仗,他是母亲的根本!这二十年来他们母子在天下最尊荣富贵处相依为命!除了那把金灿灿的黄椅子,母亲把能给的都给他了!自他出生,母亲就心心念念,想看他坐到那把椅子上去!可是眼看二郎的位子越坐越稳,自己的苦心筹谋却被个不入流的小官搅得人仰马翻!正在手足无措之时,偏偏母亲抛下他去了! 秦王双手捂脸,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母亲,你怎么能在此时离世?你让儿在朝中如何自处? 秦王越想越心惊:二郎向来心机深沉!二郎最擅隐忍不发!二郎迟迟不肯处决了那个攀扯他的苏旭!数月之前,朝中还有重臣上奏要他适藩,可自从宋长史在两淮被擒,朝中却变得异常安静,再也没人提及此事了。所以二郎……二郎他要做什么?!他要斩草除根么?他会不会连尊贵亲王也做不下去了?! 秦王颓然倒下,满眼悲怆,何况他还病了,他时时头晕…… 虽然御医们不说,可他知道自己的病况和大哥当初差相仿佛。那是大郎来找他索命了么?每每半夜惊悸,秦王尖叫醒来,大哥七窍流血的样子,恍惚还在眼前! 秦王知道自己不能哭泣!更不能在人前哭泣!只要他露出丁点颓唐样子,立刻便是树倒猢狲散的格局!所以他便更加痴迷和明珠厮混,想这世间还有何事能强似醇酒妇人? 虽然明珠从不饮酒,她还得忠心耿耿地哺育着他的幼儿,可她从来不拘着他多喝多饮。她对他温存纵容,一如慈爱娇惯他的美丽母亲。 于是他便醉醺醺地搂着她,对天指日:“明珠,来日,本王登基大宝,必然……封你……做个皇后……” 明珠只是甜笑着抚摸上了王爷的散发,她软语应承:“奴婢谢陛下的赏……” 秦王却不知道,这起甜言蜜语、这起山盟海誓,明珠曾经听过许多许多的。 未嫁之时她那丈夫也曾赌咒发誓:“来日我定能发财,到时候让明珠吃香喝辣、绫罗绸缎,此生不绝……” 明珠搂着秦王的身子轻轻抚摸,她满脸冷笑:有些胡话,此生信一次是少不更事;信两次,便是冥顽不灵了…… 想到这里,明珠笑容更媚,她信手再满一杯宫里送来的竹叶青酒,依依送到秦王唇边:“如此,王爷就满饮此杯。奴盼贵人,不忘此言。” 红酥手,金杯酒,春在粉面樱桃口。 秦王醉眼迷离,就着明珠的素手将美酒一饮而尽,他一把扯下明珠的腰带、哈哈大笑:“罢了罢了!有你作伴,孤还愁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隔壁房中,年少王妃平淡冷清的读经声音忽而顿了一顿。 旋即,杨芷兰又是满脸虔诚、声声不绝:“佛告阎罗天子,南阎浮提众生,其性刚强,难调难伏……乃至堕大恶趣……” 入夜,秦王府地道暗门洞开,几名黑衣武士簇拥着个风尘仆仆的兜帽男子鬼祟而出。 摇摇灯火之下,那人赫然是被两淮盐运使扣押的人犯宋长明! 密室之内,灰头土脸的宋长明见了秦王跪地不起。 他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惊魂普定:“王爷!托王爷齐天洪福,小人得王爷麾下义士搭救!若非王爷,小人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秦王连忙伸手搀扶:“快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不在京,本王遇事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 宋长明抬起头来,陡然惊悚:“王爷!数月不见,王爷怎地憔悴至此啊?!” 秦王忍下眩晕、轻轻摆手:“太妃新丧,本王哀恸太过……长史平安归来,本王心神大慰,病都好了一半儿。” 宋长史攀着秦王的手臂趁势起身,他满脸哀戚:“可叹太妃薨时正是用人之际,小人竟不能服侍王爷左右……唉……只恨小人此生已不能做王爷的长史了……” 秦王眼圈略红:“这都是二郎刻薄寡恩,非我长史之罪!” 宋长明肃容抬头:“王爷!京中之事,我已知晓!听说圣上竟然还未将苏旭那厮勾绝?王爷!您已经多次上奏!皇上究竟是何打算?难道为了个小臣,还要为难兄弟?” 秦王怫然摇头,他些微赌气:“二郎的脾气你还不知么……那就是个多谋无决之人!” 宋长明上前一步:“王爷!此言差矣!当今圣上性情阴鸷,并非容易相与之辈。王爷请想,咱们在封地经营私盐多年,如何先帝在时就不追究?老二刚刚登基便派人清理私盐旧案?这不就是冲王爷来的?王爷再想,一年之前,皇帝怎么就派了苏探花做宛平县令?这事何其突兀?本朝素来没有这个规矩的!” 看秦王还在怔忡,宋长明痛心疾首:“王爷再想,柳大人在江南清理盐案,苏探花在宛平扫荡殷山。他们翁婿一里一外,分明是里应外合!” 秦王顿时薄怒:“一样娶了他家女儿,可恨柳智远从来不把本王当个姻亲!” 宋长明谨慎看向内院方向:“此话论理不该小人说,就是那个柳氏也很可疑!她刚刚入府就敢偷听王爷书房私言!被您戳穿,还敢接话!王爷请想,何方女眷如此不知进退?大家闺秀岂能如此无知?如今看来……王爷!这柳氏莫非是柳智远派来的坐探?!小人听后宅仆妇嘀咕,柳氏的陪房丫头都是她姐姐从苏府送回柳宅的!此中无弊,谁能相信?” 秦王一甩衣袖、满脸痛恨:“也罢!看我回去料理了这个贱人!” 王爷既如此发话,这位柳氏大概是活不过正月了。 宋长明心底不由唏嘘了须臾,他这么说话无非是要将自己在江南失手的过错悉数推到柳智远父女身上,不曾想秦王居然想也不想就将他的谗言当真!回想那位美貌侧室喜滋滋攀着王爷手臂同去游园,也不过是去年开春儿的事吧? 宋长明抬眼再看秦王:这位年轻的皇族贵胄眼下青黑、神色恍惚,已经没了往日英姿勃发。他心中一动,莫非王爷真如奴婢说的,遭了先帝报应,发了那等宿疾? 想到这里,宋长明不禁打个寒颤:倘若过些日子王爷真有个好歹,王妃端肃,岂能容自己苟活?那就真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只要大事可成,就算王爷年少崩殂,他也有个拥立之功,理当辅弼幼主权倾天下。吕不韦故事我宋长明应当效仿!与其后半辈子过得偷偷摸摸、当不见天日逃犯,何如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丈夫事业?何况苟且偷生,又有几日?! 既然如此,那有些话他就不得不劝说主上了! 宋长明满脸恳切:“王爷!深闺妇人只要着人仔细看守,她能翻出什么大浪?您现在不必打草惊蛇。依我之见,王爷有心腹大患迫在眉睫!小人蒙王爷搭救,只怕此刻盐运使死囚被劫的奏疏大概亦有快马飞报京城。王爷,倘若今上得知小人被救,定要疑心是王爷所为!到时候抄家搜府,就在眼前!” 秦王略微沉吟:“二郎不至如此吧……他还真敢和我撕破了脸?” 宋长明急得顿足:“王爷!今上又不处置苏旭!又不让您适藩!如今宫里又有妃子有妊!王爷!您就没想过,太妃娘娘年纪并非老大,平素身子也好!如何忽然就薨了?难道不是今上下的毒手?只怕太后和大长公主也难脱干系!” 秦王脸色大变,他口中喃喃:“娘……娘啊……” 宋长明再近一步:“王爷!有道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再不起事,就算皇上一时隐忍不发,待那乡下寡妇生下儿子、今上社稷安定,世间哪里还有您的容身之所?况且王爷暗里已同大长公主势同水火!倘若太妃真是遭人毒手,王爷不见吕后诛亲王之事乎?” 宋长明五官狰狞:“如今已是生死一线了!王爷!” 他倏地下跪:“臣请陛下为天下苍生计早下决断!” 秦王些微愣怔:“那么……何时起兵最好?” 宋长明深深叩首:“人言正月十五,暴雪打灯,满月晦明,正当夺位!” 秦王轻轻咬牙,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卿所奏!” 便在此时,一阵透骨冷风吹来,密室之内烛火明灭,映着屋中二人面色可怖、如同鬼魅。 重帘之后,秦王妃与王明珠平淡对视了一眼,各自无声嗤笑。 次日天不亮时,秦王府角门便抬出一乘小轿悄悄儿地去了雨神庙。秦王府对外只说,是王爷的一位姬妾大病初愈,要进庙斋戒祈求平安。 这座雨神庙乃是皇宫外八庙之一,等闲百姓、官员无权擅入,从来都是皇家专门祈福之地。譬如去岁天降暴雨,秦王即曾代替天子在此斋戒一月,祈祷天晴雨歇。也是为着秦王长久勾连于此,雨神庙内僧人、侍卫俱出王府。这座精美神庙,几乎成了秦王私邸。便有好事者窃窃私语,说秦王虔诚礼佛,在这庙里可布施了不少巨大箱笼,只是外人不知里面装得什么好东西罢了。 而且这等闲话居然是从严肃整齐的金吾卫嘴里传出来的。 只为雨神庙坐落在皇宫西北角,与偌大禁城只隔了一道护城河。如今数九寒天,御河结冰,胆大之人直可步行走过。金吾卫值戍闲得无聊,站在皇宫墙头儿上居然将秦王府络绎送来箱笼之事看了个满眼。如今听说庙里来了皇家内眷斋戒,那就谁也不敢偷窥了。 于是,金吾卫自然就错过了那镶金嵌玉的华美轿中,居然走出位落拓男子的奇异景象。 正月初五,破日。 宋长明带领殷山死士盘踞雨神庙。 庙中钟楼私藏巨大箱笼,里面俱是甲兵;亦有装满硝石的木桶在天王殿内堆积如山。 如此罗刹鬼世界,妖异频繁出;无奈金刚空怒目,菩萨枉低眉。 正月十五皇宫暖阁 大长公主满脸郑重地看着皇上兄弟,她今儿是来跟圣上讨个决断的。 这个年啊,她没过好。 自从听说小苏夫人在宫里日夜啼哭,断然不肯攀龙附凤。她家沈大人从腊月三十儿起跟她甩足了十五天的冷脸子。 沈郎说了:“要是我表妹有个三长两短,臣就自请有罪,辞官回原籍种田去!似我这等薄情寡义对不起亲戚的男子,原也不配伺候您这金枝玉叶!” 这个事儿吧,就把大长公主搞得挺无奈的。 虽说当初选沈彦玉做面首,她不过是瞧上了沈郎颜如玉。可是处的日子长了呢,大长公主觉得沈郎竟然并非十足绣花枕头。越往后看,大长公主越觉得沈彦玉很有可取之处。譬如他对那个昔日负了的表妹也不曾落井下石。当初在宛平挨了表妹两口子一顿臭揍,臊眉耷眼的回来,也只落寞地说了句“我是活该”。 大长公主此生也看过一些男人发迹前后的变化嘴脸,所以越发觉得混蛋堆儿里,沈彦玉并非十足真金的那一个,她不免动了和他天长日久的心思。 既然大长公主起心动念,就不好意思不管人家亲戚!何况小苏娘子还是她送进宫的! 大长公主懊悔啊,她是相当懊悔。 她只当苏娘子为人泼辣、足智多谋,不是个寻常女子,定然能奇计百出。谁知道这么个厉害人儿进了宫也是不吃不喝就会哭天抹泪那死出儿的!你当初聚众殴打沈彦玉那本事呢?!啊,当然了,不打皇上是对的!你刺王杀驾我也有责任! 心思百转之后,大长公主张嘴就是冠冕堂皇。 人家毕竟在边陲运筹多年,正儿八经的胡话自然是张口儿就来:“陛下,眼看年也要过了,节也要过了,去年京城那么大的水都退了,惩办治水功臣的折子总不好继续淹了吧?” 宝祐帝深深叹气,老实说对于此案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先帝山陵崩,孝期还未满。他是真不想再动手绞杀一个兄弟。何况……李太医都说……秦王没几天了…… 那就用个“拖”字诀呗,要是能拖得秦王病逝。他再寻个题目把苏探花放了,也未为不可。也许到时候,柳娘子早就从了他呢。自然,这些话皇帝是无法同大长公主实说的。 于是皇帝只能垂头不语,他盼着姐姐知进退、识高低,就此不谈这话了。 没想到大长公主今天恁地公忠体国,揪住这个题目死死不放。 皇上自然不知道,大长公主府里那位沈郎已经发狠儿:“今天你们家要再不给我个说法儿,我就不吃饭了!” 大长公主再开口还是大义凛然:“陛下,虽说正月里不杀人,可天牢之内的苏探花到底该如何判决,皇上总得有个主意不是?他老子苏尚书毕竟也没撤职查办,而且还当着大学士的差事。怎么说都是朝中重臣……” 皇帝深深叹息:“姐姐!苏旭诬陷秦王,私制甲兵,还在他的知县廨里搜出来恁多银子!这也都是实情……嗯,都是大理寺明白回奏的!朕也不能随便一句话就给臣下推翻了吧?” 大长公主咬定青山不放松:“朝堂上下谁看不出,这案子审得颇有些不对榫卯之处?何况三法司自己就打得团团乱转!陛下,杀忠臣不祥!拘着大臣的老婆……更不祥……” 宝祐帝破天荒地白了大长公主一眼! 陛下当时就不乐意了:“姐姐,你要说这个,朕可就不乏了。小苏相公的妻室是如何入宫的?还不是姐姐一手操办?朕不过动动心眼儿,您就给我送到眼前儿了。怎么着?送出手的节礼,姐姐还能要回去吗?” 大长公主嗫嚅须臾,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太地道。 但是!她总不能瞪眼儿看着沈彦玉跟她一哭二闹三上吊! 大长公主也是近日才知:敢情爷们儿豁出去撒泼打滚儿坐地号丧就没娘们儿什么事儿了。他们底气多足啊!日子还过不过了?! 那日,大长公主运运气、跺跺脚,索性豁出去不要脸了:“陛下,我不管!今儿个正月十五云遮月的好日子,我回家交代不了,您也别想踏实过节!今天陛下得赏我句痛快话儿,是重审小苏相公,还是放了人家老婆!要不然沈彦玉真敢在我床头上吊!沈相公说了,没辙上吊是翰林院祖传的手艺!他这是跟苏尚书现学的!” 宝祐帝扶额半晌无话可说! 被长姐逼到没奈何处,皇帝只得将那姿容美艳、性情活泼、不走寻常路的柳大美人与忠贞勤恳、屡破奇案,下河治水不耽误上岸收税的能臣苏旭细细比较,权衡良久。 最后皇帝一咬牙一跺脚:“也罢!朕马上传旨刑部,下午就亲自审问苏旭!” 大长公主试探着问:“那柳娘子呢?您就不放了吗?” 皇帝怫然不悦:“姐姐,讲道理说,他家怎能都占着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御驾亲鞫 正月十五皇宫 有道是: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虽然未必一定恶鬼横行,可怎说都不像吉祥之兆。 宝祐帝闷坐暖阁,长久地盯着三法司呈上来的案卷。案卷之上官员手书黑大光圆,千篇一律。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章程,本朝官员务必以此馆阁字体上奏朝廷。 当时太祖是想着定下规矩才有方圆;如今看来,倒仿佛天下官员都被祖宗规训出了一模一样忠君爱国的心思。宝祐帝不过做了一年多的皇帝,便已深知其中三昧:他的臣下各有肚肠!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皇帝安静坐在御案之后,他在默默等待,他要了结一段公案。 登基以来,皇帝还不曾在宫中提审过人犯,其实这并不十分符合规矩。 但这世上真正的大事,中规中矩的又有几件呢?若是大家都依规矩,太祖爷爷就不该造反;若是大家都依规矩,坐在这里的还是他的长兄。窃钩窃国,赏罚各异,这世道本来就没有天理。 殿外传来步履声声,宝祐帝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并不喜欢今天要做的事。 然后,皇帝就看到了苏旭。 他没想到:这年轻的探花郎是被人用块破毯子提溜进来的。然后,苏旭即被人拖拽进殿。 察觉了皇上惊诧,冯恩在陛下耳边嘀咕:“这是让三法司拿夹棍断了腿……小苏探花伤重得狠,只怕几个月都走不得路了……” 宝祐帝轻轻“啊”了一声。是了,案卷上轻描淡写了一句“虽用刑罚,人犯无招”。 皇帝不禁哂笑:不错!这很合规矩,他的臣下们并没有瞒他! 会办事的内监们将那个重伤垂死的男子拖到暖阁正中的地上,就施礼退下了。 冯恩沉吟了一下儿,见皇帝挑眉看了看门口,他也快步退了出去。 冯恩猜得出,今日陛下和小苏相公必然有些私话要说。有眼睛的人都明白,小苏相公这案子,原不在他是否贪赃枉法,只在皇家要不要他的人头…… 冷眼看着侍卫、内监匆匆退去,屋子里只剩下皇帝和苏旭两人。 宝祐帝静静看着那强打精神的青年,他正努力按照礼法,趴在地上艰难地向自己叩拜。苏旭大概真的伤重,他行礼的姿势拖沓又难看,就连自陈姓名的声音都带了些痛苦的颤抖。 作为一个仁德天子,宝祐帝知道自己应该说一声“免了吧”省得场面难看。 但他没有,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跪伏的男人。他有点儿不能接受这个满身污秽的憔悴囚犯和那个精神焕发的翩翩探花是同一个人! 皇帝甚至有点恐惧,他从未亲眼见过经历过惨酷刑罚的活人。 那些牢中重犯、那些乱臣贼子、那些斩决人犯,从来都是雪白奏疏上的一段行文、几个正字。皇帝从没想过经过大刑的人……是这么凄惨的…… 吞一口唾沫,皇帝心虚地别开了眼。 苏旭艰难跪着心下一沉,他只当是皇帝厌弃得自己狠了,所以连正眼都懒怠看他。他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得罪皇上了?皇上为啥从头儿不爱看他? 他其实并不知道,皇帝……对他的心思是十分复杂的…… 御座上的宝祐帝从小就记得苏旭的模样。 犹记得那一年,也是新春,也是十五。 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恩准诰命们携带子嗣入内行礼。还是二皇子的宝祐帝曾在御园深处看到过幼年苏旭被他娘亲领入宫墙。 也不知怎地,过了多少年了,皇上还是忘不掉那日的情形:穿戴一新的清秀孩童得了皇后娘娘的夸奖赏赐,看来特别兴高采烈。帝师独子从正殿出来,便耍赖地攀住母亲的衣袖不住摇晃,口中絮絮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他娘好生爱怜地抚着他的发顶摩挲个不停。 宝祐帝冷眼站在远处,只看苏夫人的神情,便知那是慈母在和爱子说些最亲昵的话儿。也就是那一年,垂髫之年的二皇子刚刚丧了并不得宠的母妃…… 所以皇帝这些年都在以一种极微妙的眼光偷偷观察着苏旭:他看他进学、他看他中举、听说苏师傅为官清廉,他家公子的衣裳大多都是他娘亲手缝的! 做晋王时,皇帝亦听礼部官员嘀咕过,苏尚书为了儿子娶亲不顺日夜忧愁,还不敢在家多说多言,唯恐伤了儿子的心…… 及至他登基以后,终于看到昔日孩童长成翩翩少年。 他看他跃龙门,他看他赴琼宴,他看他簪绒花,他看他骑骏马在御道上被他的子民簇拥赞叹! 宝祐帝十分惊奇:你说世间怎会有如此有福之人?他少年得志!他倜傥风流!他甚至没有个想要他性命的亲生兄弟呢! 后来,皇上发现就连苏探花的老婆都那等活泼剽悍! 想明白了这一层,皇帝陡然惊觉:难怪自己不肯给他好脸子!难怪他不想给他一家好脸子!纵然自己贵为天子,若说凭生妒恨,唯有苏旭!他被父母宠爱,他有忠贞爱妻,他擒贼治水被一方百姓敬重,听说他老丈人还颇有家产!怨不得宛平上下都说苏大人性情温和脾气好!朕要是如此十全十美,朕也没有脾气! 但是,当皇帝再次俯视这个被拖拽进来的重伤男子时,他的心还是抽动了一下儿:他今日是打定主意要杀他的。思来想去,他还是要借他人头一用!皇帝太想平平安安把日子过下去了。 三年之内,这座庞大的帝国已经接连失去了两位天子,朝局纷乱危机四伏。 宝祐帝自幼并非按照东宫教育。他的臣下也有诸多秦王心腹。他甚至还没有儿子! 午夜梦回,年轻的天子总是错觉自己操控着一艘豪奢巨轮航行于茫茫大海之上。 前目无涯,回头无岸。 而这座大船表面光鲜,其中已不乏糟烂朽坏,难对人言。 皇帝没有把握再让巨轮经历任何风浪颠簸。 他希望可以用苏探花的鲜血平息秦王一党的怨愤与不甘。 他希望他兄弟病逝得体面而安详…… 苏旭单手撑地勉强地跪在地上。他父亲职掌礼部多年,他如此半伏在皇帝面前实在不成体统。可是,他真的动不了了,纵然在牢里被草草救治,可是断腿哪儿有那么容易痊愈的?这一路被从天牢里提溜出来,扔在破车上如同件货物般偷偷运进宫来,真是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 暖阁之中安静得诡异,苏旭努力支着自己缓慢抬头。 他看到了皇帝,他看到了君父。 这是苏旭此生头回见到皇帝穿衮龙袍、戴翼善冠。 陛下宝冠上金缘折角熠熠生光,就显得尊贵无比;他衮龙袍服下摆海水江崖,真似无尽波涛扑面而来。 皇帝负手立在自己眼前,君父一言不发,君父无比威严,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子手中握着全天下人的性命,是为君要臣死。 忍下微微晕眩,苏旭艰涩开口:“所以……陛下还是要赐死罪臣么……” 须臾,苏旭听到皇帝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苏卿是个聪敏之人。其实这也怪不得朕,当初朕与你在宛平是如何说的?只要你为官一任,地面无波。朕便保你踏踏实实回任翰院。可你是如何做的?你自取其死,怪不得朕吧?” 于皇上这等言语,苏旭并不意外,他撑着自己,勉强跪得更挺直一些。苏旭自幼读孔孟之书、受圣贤教诲,有些话明知无用,他还是要明明白白地对君父剖白心迹。 这是他仅有的机会了,他无论如何要搏一搏! 深吸口气,苏旭尽量平和地开口:“陛下!臣实无罪。臣不曾贪腐、不曾敛财、亦不曾诬告朝中亲王。臣不过按朝廷律法厘清冤狱。为官一任、守土一方。臣总不能昧了良心,眼看小民冤沉海底。”说到这里,他有些希冀地看向皇帝:“臣在牢中听说,陛下已经给胡氏翻案。陛下仁德,连过世已久的民妇都不忍坐视她抱恨而亡,何况对臣这样的天子门生呢?臣求陛下不要让臣含冤而死。” 宝祐帝冷冷一笑:“如今想起找朕求情了?当初为何一意孤行?你违逆朕的旨意,才落到今日下场,不是活该么?” 见苏旭还要分辩,皇帝低声打断:“苏卿,这间暖阁自太祖皇帝在日便是召见重臣之地。你当知道,列祖列宗在这屋里说了多少私房话儿?定了多少隐蔽事?那些写在奏折上的道理,在这屋里,你大可不必再同朕啰嗦一遍。”回想前些日子柳娘子对自己的慷慨陈词,宝祐帝轻蔑一笑,这小妇人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其实这世道如何运行,满不是书上写的那么回事儿。 宝祐帝抿抿嘴,歉然地看向地上的苏旭:“卿是聪明人,你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 然后,皇帝看到那俊秀青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的眼中迅速蕴了泪光,这人甚至忽然无法撑住虚弱的身体。 宝祐帝轻声喟叹:蝼蚁尚且贪生,何况这位鲜活俊朗的探花郎呢? 皇帝些微不忍,于是出言安慰:“朕知道你是委屈的,你且好好儿去吧。等将来……世道定了……朕定然为你平反……为卿修祠建庙……” 苏旭都快哭了:“陛下,臣不想要庙,臣不想死啊……” 皇帝袍袖一抖:“当初任性妄为!如今后悔,可也晚了!” 苏旭晃了晃身子,他微微咬牙:“臣也……不后悔……”轻轻抬头,迎上了皇帝探寻的目光,苏旭的声音微微颤抖:“陛下!陛下当初为何如此下旨?如今为何赐臣一死?臣心里的确是明白的。陛下说得没错,臣是自寻死路。可臣亦怕死,怕得要命!臣还有高堂父母未曾尽孝,还有挚爱妻子需要呵护。臣不敢欺瞒陛下,臣曾答应了拙荆好多好多事,却一样都没来得及陪她做……” 他的眼泪汩汩流出,语声甚是哀戚:“可怜我的妻子性情柔弱不能自保,我若死了她可怎么独自生活……” 在皇帝无比惊骇的目光中,苏旭径自喃喃:“陛下,臣在天牢里反复想过,倘若时光倒流,倘若再有机会,臣会不会放下取死之道,踏上陛下赏赐的进身之阶?臣想了很久很久,我觉得……我是不会的……” 宝祐帝震撼地看着苏旭,皇上觉得从苏旭说他娘子“性情柔弱不能自理”就已经大差离格儿!这人是不是在天牢里关出失心疯了? 虽然如此,皇上还是想听苏旭说说,他是怎么个不后悔法儿? 苏旭缓了口气,继续说道:“陛下,臣是科举正途出身,于刑名一道其实不甚在行。于是甫到宛平便苦读案卷。然后,臣就知道了。那胡氏冤死之年不过一十六岁,她生于江南水乡,长在诗礼人家,若非娘亲早逝,父亲病重,断然不会卖身给人为奴为婢。那案卷琐碎,记了许多啰嗦言语。街坊说,胡氏容颜秀丽,喜欢颜色衣裳。婢女说,胡氏闲来甚爱刺绣,查渊瑜身上的装饰都是出自她手。臣看过查渊瑜尸身上的荷包,那小女子绣了‘竹报平安’的纹样,针脚细腻、配线也好,的确是个心思灵慧的女孩儿……听查渊瑜家的伙计说,胡氏年幼、甚爱甜食,查老板每每从外面回来总会给她捎些桂花糖糕……” 看皇帝似乎还是茫然不解,苏旭有些恍惚地接着说道:“后来,臣在殷山之上挖出了许多尸体,他们各个都是给诓骗上山的附近村民。其中有个青年男子……叫做杨松春……他不过二十多岁,家中虽不富贵,可是也有薄田祖屋可以生活。他娶了邻村周氏女为妻,夫妻相谐,鸳鸯比目,还生下了个聪明可爱的小小女儿,一直被他爱若珍宝。臣亦听说,此人被掳上山,日思夜想只是要逃回家中,临死念念也是与妻女团聚……挖出尸身之时,他妻子哭得撕心裂肺,好不可怜……” 听到这里,宝祐帝的神色有些凄然。 簌簌热泪垂落面颊,苏旭声音暗哑:“陛下可知?秦王乱采矿脉,污了水源,下游许多村民中毒而死。更有甚者,他们为了不泄机密,竟给掳去的汉子下毒灭口。臣知其中有个杨姓少年,名叫家远,去年刚满十五岁。他从小没了父母,是爷爷奶奶含辛茹苦拉扯养大,这孩子生得强健、为人勤快,最是孝顺不过,他从小在家帮着爷爷种田,十二三岁就出门短工,这些年零零碎碎也攒了几两碎银。孩子许下愿心,说过年要给奶奶打一副银镯,给爷爷买身棉袄,可是……可是他就这么被人毒死了……那几两银子竟成了他的棺材钱!!!” 宝祐帝微微抿嘴,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些细碎琐事,那些枉死村民不过是奏折上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 苏旭猛然抬头,他直勾勾地看着皇上:“陛下若问臣怕不怕死?臣当然怕!陛下若问臣悔不悔过?臣不后悔!臣知陛下为难,臣知朝中格局诡异,臣知权谋,臣识取舍!可这是一条条人命啊!只要臣闭上眼,臣就能看到他们一个个、一个个活生生地站在臣的眼前……胡氏不是案卷里的笔墨!杨松春不是账面上的尸首!小远……小远更是毒发不明、死相凄惨,这孩子绝不能是没名没姓的路边草芥!他们也有心愿,他们也有牵挂,他们也有家人父母妻子儿女!他们都是揣着好好儿过一辈子的想头投胎到这里做黎民百姓的!” 宝祐帝微微凛然。 苏旭出言铿锵:“臣生在官宦之家,听多了朝中之事。臣明白!书上那些堂而皇之的话能考官能进学,唯独不是经世致用!可是人心总是肉长的!我豁不出去做禽兽!陛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么明目张胆踏着别人尸骨往上爬,那不是八热地狱又是什么地方?遍观史书,王朝倾覆,殷鉴不远!您的子民不错皆是草芥,可星星之火足能燎原!” 苏旭擦把热泪,向皇帝重重叩首:“臣怕死,臣不悔!臣违旨,臣领罚!佛言众生平等!子曰民贵君轻!臣本微末,死不足惜,只愿陛下以仁德之心善待万民!” 暖阁之内,针落可闻。 良久,宝祐帝轻轻“哦”了一声。 皇帝的声音怅惘到飘忽:“怨不得朝中重臣窃窃私语,说朕可惜未受昔日东宫那般名师教育,朕今日方知,苏师傅果然是会教子嗣的……” 看看外面天色,皇帝低声喟叹:“苏卿,如今情势,朕瞒不得你。无论你有多少道理,朕都不想再起兵戈杀伐,亦不想兴起大狱。待出了正月……你便好好地去吧……你放心,朕定然照拂你的家人……便是你那娘子……也会好好回家为你守寡的……” 苏旭一下噎住,刹那哭得更凶了。 正没奈何处,宝祐帝忽听外间脚步声响,随即冯恩在门外低声禀告:“陛下,秦王携了许多陈酿美酒、佳肴鲜果来拜太后。王爷说了……想拜见陛下呢……” 宝祐帝现在就烦这个兄弟,他声音微冷:“哦?他不是身子不适么?” 冯恩的声音有些含糊:“奴婢瞧着……王爷是有点儿强打精神……” 皇帝一摆手:“也罢。把苏相公送回天牢去吧。告诉牢里,好生看护照料,再不许磋磨他一丝一毫……” 苏旭含泪谢恩,虽然进宫之前他也不觉得定可逃出生天,可如今让皇上红口白牙断了非死不可,他简直心如刀绞! 让太监们拿条毯子提溜出去之前,苏旭忽然想起件事,纵然皇上要赐他一死,他还是不愿意皇上暴毙,毕竟御座上换了秦王大概更非天下之福。 苏旭强自回首:“陛下!此番罪臣入宫路遇秦王马队。臣在车中恍惚看到秦王身边捧果内监的模样儿与在殷山追杀臣的歹人差相仿佛……这几个贼子当时不曾落网……臣不熟宫禁,不懂规矩,只私下疑惑,如何这几个月功夫,他们就能净身当差了么……” 宝祐帝一口茶几乎喷了出来:“如此大事,你怎不早说?!” 第一百五十三章 西北大凶 自从苏旭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儿了,他觉得自己应该万念俱灰、悲从中来、心如槁木、黯然销魂,总之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儿一躺干脆不想起来了…… 但是,苏探花发现自己完全没来得及悲伤颓唐!他隐隐觉得这个正月十五很不寻常!那惴惴不安的感觉简直跟宛平发水时上蹿下跳的八斗差相仿佛! 即便如此,他也无法为自己这幅半残的身子做任何主张!被人搬来搬去,活脱一个深闺妇人!自让皇上喷了一脸茶叶末儿,苏旭就让四个胖大宫娥匆匆打暖阁里提溜了出来。 苏旭让人抬着,心头好惨:想当初他和月儿刚换过魂魄,陈管家来借钱给爹修轿杆儿。月儿恁地大方,二话不说便掏了银子。当时她怎么说来着?甭管多大的官让包袱皮儿提溜着见皇上也不好看…… 可叹她一语成谶,可叹他命薄如纸。 离了月儿,他就真让包袱皮儿提溜着来见皇上了。月儿,我就要死了,也不知道临死之前,咱们能不能再见一面…… 哎?不对啊!她们怎么还能找个大筐把我扣上了呢?我是犯官,我又不是母鸡! “养鸡”宫女居然还对他嘘声恫吓:“不许嚷嚷!不许叫唤!有你的好处!” 不能叫唤的苏旭顺着筐缝儿觑胡着眼看,这几个胖大宫女贼眉鼠眼地专抄小道儿。不是回天牢么?这是要干嘛?直接在这里勒死?不是只有倒霉催的妃子娘娘才会被选做朝天女在宫里逼着给大行皇帝殉葬吗? 别啊!陛下!您还没死!臣不够格! 就在苏旭慌到无法自处时,他忽然瞟见巨大廊柱之后闪出来条熟悉身影。 那赫然是宫女青萍! 青萍看看四外无人,才敢鬼祟走来,她小声询问:“筐里……是小苏相公么?” 已经无暇挑拣青萍话语的怪异,苏旭脱口而出:“青萍姐姐,你如何在这里?” 青萍有些愣怔:“小苏相公如何知道我是青萍?” 苏旭哑口无言。是了!按理说“苏旭”不认识青萍,他俩最多是在公主面前匆匆一见。 好在今天情势紧急,青萍也顾不得那么多。快步跟上这个古怪的队列,她边走边对筐里嘀咕:“相公今日进宫一趟不容易,大长公主和德嫔娘娘商量好了,无论如何也要周全您跟柳娘子见上一面。” 青萍为人忠厚,想想苏旭不日要死,柳娘子就要守寡,她不由唏嘘:“大长公主说……弄不好……这就是你们最后一面儿了……她便是拼着担了干系,也要成全你们见见。苏相公,趁着这会儿功夫您可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话同娘子说吧……” 苏旭听了这话,哀恸之余非常震惊:“为什么柳娘子会在宫里?!” 青萍一时语塞。她不善说谎,心里也觉得柳娘子被诓到宫里有些冤屈。无奈这事儿是她主子干的,想得美人的还是当今皇上,那她还能说出什么? 青萍叹一口气:“公子啊,您就别问那么多了,还是想想待会儿跟娘子说些什么吧……” 这话听来恁地古怪,苏旭摸着胸口胡乱安慰自己:别慌,别怕,也许是大长公主带月儿入宫来见我也说不定呢!总不能……不能吧……皇上不能那么不是人吧…… 于是,苏旭便被这帮女子提溜着奔皇宫西北方向匆匆去了。 毓德宫中死气沉沉,在此服侍的宫女内监本就不多,他们算定了这等日子皇帝定然不来,毓德宫里这位呢,没名没分不得宠,每天除了关门儿掉泪儿从不多事。 于是天一擦黑儿,这帮执役宫女便各自开溜去找乐子了。 凄清冷寂的深宫内院,生无可恋的柳溶月依在窗边默默垂泪,她已经被关在这里二十多天了。纵然好吃好喝没人强迫,可被关的日子越久,她的心里就越发凉透。她已不是一年前的那个没有见识的小姑娘,哭泣之余还傻乎乎盼着表哥神兵天降来救她。她现在明白得很!没人能救她了!家人不知道她身在何处!苏旭已经自身难保!表哥才不会为她得罪皇帝!便是爹爹、公公这等朝廷大员知道她被困皇宫,他们又能如何?劝她死还是劝她从?遍观史书,也就冀州侯苏护为闺女跟皇上支棱过一下子,可没两下儿不也软了么? 柳溶月深深闭目,万念俱灰:怪不得菩萨庙里香火不断,实在是人生祸福难料。谁能想到她的大好人生,居然毁在皇帝突发奇想转了个古怪念头?如此说来,上至尊贵的太后娘娘,下到她家诗素、歌玲,大家还能安稳活着其实全凭没摊上大事儿。 柳溶月没想到皇帝竟是这样的人!臣下为他掏心掏肺,他还惦记人家老婆!白瞎她在宛平起早贪黑、忙忙叨叨、豁出性命、八方周全,拿着五两银子操着全宛平的心!早知这样儿,去年夏天她就该不管不顾放任大水淹了这忘八端的金銮殿! 擦把热泪,柳溶月转念又想:不,我做不出这事!就算皇上不是人,宛平百姓老实巴交!耆宿老爷爷们还请我吃过带馅儿的烧饼呢!什么世道啊!合着有良心的打不过不要脸的! 然后柳溶月哭得就更凶了:书上都瞎写!圣人他胡说!好人没有好报!苏旭让她背的大道理都是胡扯!谁相信谁倒霉!苏旭就是……让她这个直肠子害了…… 苏旭……苏旭……可怜苏旭招谁惹谁了?呜呜呜,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就在柳娘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要活活把自己憋晕的时候,她忽然听到窗弹三响,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外面轻轻响起:“娘子?娘子!娘子莫哭了。我这就与你悄悄开锁,咱们需要偷偷到个去处!” 柳溶月陡然警觉,那好像是德嫔的声音。 德嫔如今是宫中最得宠的女子,难得她肯时常来陪伴自己。 柳溶月虽然明白这位娘娘的频繁示好八成是皇帝授意她来劝说自己回心转意,可是架不住德嫔甚会做人。她来陪她也只是说些任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宽心闲话儿,且回回来都带些点心玩物哄她开心。 德嫔娘娘的口头语儿:“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别往心里搁!别说还没非让您如何。就是给逼着非得上吊,咱还好跳窗户往外跑一跑的!” 就……话糙理不糙吧…… 只是今日这位心思九窍玲珑的德嫔娘娘,怎么急三火四外加偷偷摸摸的? 正狐疑着,柳溶月就听房门“哗啦”一响,果然是穿着宫女服饰的德嫔贼眉鼠眼地摸了进来,她一把拽住她的腕子:“娘子!莫哭了!我带你去见你相公!” 柳溶月一惊:“娘娘莫非要送我出宫么?您……这可不是担了天大的干系?” 德嫔顿时讪讪,柳溶月甚至觉得她特别同情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不由分说往外就走:“娘子,机会难得,莫多说了!陛下今天在暖阁亲自鞫谳苏探花。难得你相公让人给抬入宫来,我和大长公主于心不忍,拼着担责,怎么也要周全你见他最……见他一面!” 柳溶月狐疑惊惧,她想再细问,德嫔说路上凶险,却不许她再出一声了。 如是,柳溶月就见德嫔小心翼翼拽着自己蹑足潜踪,她俩左躲右闪一路向皇宫西北方向去了。 柳溶月特别疑惑:这是要上哪儿啊? 德嫔拉着柳溶月一边儿谨慎前行一边儿频擦冷汗,要说做人不能不接地气。她现在丁点儿不羡慕那些从进宫就当娘娘的女子了!要不是她在这宫里实打实混了一年差事,宫里的各条小路她能知道的这么清楚?宫人何时偷懒她能如此明白?可见做人要接地气!琐事不能不查! 就这样,在宫里宫外杂乱纷繁的爆竹声中,德嫔拽着柳溶月头也不回地朝皇宫西北咸熙宫摸去。她跟大长公主商量好了,那里是历来是太妃住所,如今太妃薨逝,已经荒僻无人。若要成全苏氏夫妇从容再见一面,那个冷清所在是再合适不过。 京城街上 摆摊儿算命的李夏硕李先生正跟大伙儿夸夸其谈:“人说九宫飞星,八宅风水,趋吉避凶最是灵验。这就是说吉凶方位年年不同,家中摆设要年年布置,所谓除旧布新就是这个意思了!您看今年五黄廉贞星飞临西北,这五黄廉贞如今是个退运之星啊,那西北方可就不太平。这么说吧,从今天开始,西北边儿您可少去!而且那个方位还万万不可动土!否则保准出事儿!您看见今年皇宫西北角儿了没?对!就是雨神庙周遭!秦王爷都派人把守了!这怎么说?这就是皇上家都知道西北方今年不太平!可见我说得再没错儿!” 立刻有好事的闲汉起哄:“李先生如此铁口直断,如何买卖混得一年不如一年?去年还有个小铺儿,我看今年您怎么都摆上摊儿了?” 李夏硕老脸一红,他强自辩解:“古来发达有先后,运气有高低。姜子牙八十拜相,我……我给自己掐算了!我老人家今年大运转好,定然能得贵人赏识!到时候发达做官也说不定!” 这位李先生也是去年中秋月饼吃顶了,非说苏探花后运甚好,必然还能高升。结果还没到年底呢,小苏相公就下狱天牢了,听说断送性命、家破人亡就在眼前。 眼瞅着李先生又又又一次在苏相公身上活活砸了招牌,连累着租铺子的钱都给不上了。围着摊子的街坊们哄笑一场随即各自散了。 李先生眼巴巴儿地瞧着整条街上的好事男女都挤去了别的摊子前头算命,唯他眼前无人问津。这不就是丢人现眼外加穷困潦倒了么? 这位八字无财的术数高人不禁悲从中来:“祖师爷啊!崔师父!前辈们可保佑苏探花平安无事吧!他那八字明明是有惊无险,定能过关的!怎么就非死不可了呢?我算命的手艺是你们传的!我怎么回回折在这倒霉孩子手上?苏探花您不至于用性命连累我饿死吧!不就是你小时候我说你娶不上媳妇儿么?您气性也忒大了!” 这边李先生仰天长叹刚刚嚎完,那边忽有整肃马队自远而近。 为首一个盔明甲亮的青年武官在李夏硕面前倏地勒住了坐骑,这位将军满脸急切:“这位先生,你刚说啥?你说苏探花命不该绝?此话当真?” 李先生此刻已经心灰意懒:“当真又如何?当假又怎样?命盘是这么解的……论说老天爷爷就是这么安排的……呃?!谢大人赏!” 那金吾卫将军不及听完全语,已经喜上眉梢。 李夏硕就见他匆匆给自己丢下一块碎银,旋即拍马追赶队伍去了。 财运!来得就是这么突然! 李先生呆立当场。 良久,他才掂着银子不住点头:“看这位少年将军的面相儿,还真是个有福之人!” 皇宫西北雨神庙 入夜之后,雨神庙后门慢慢开启。 黑衣武士寂寂无声地推出了巨大箱笼。 那时还在数九,御河尚未解冻。 天上乌云遮月,地上寒风呼啸。 虽是上元佳节,但是此处华灯下黑,人迹罕至。 黑衣武士们伏在暗处,耐心地等待墙上侍卫轮值换岗。 他们显然对金吾卫的调防次序了若指掌,这次奇袭是如假包换的谋定后动! 为首一个戴兜帽的男子再三确定城墙上暂乏人迹后,果断挥手! 黑色身影们迅速推着箱子下河,他们飞快滑过冰面,将东西悄无声息地安放在禁宫西北的厚墙之下。大箱之中隐隐传出硝石硫磺的刺鼻味道。 黑衣武士们手握兵刃,已经备好了火石,只等时辰一到他们就要炸墙闯宫,做票天下第一的惊人勾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你别说,还真有! 皇宫暖阁 大长公主谨慎地看着皇帝,皇上谨慎地看着大长公主。 室内烛火融融,宫外爆竹声声。 值此元宵佳节之际,阖家团聚之宵,皇帝心中不禁升起天人三问:大长公主怎么还没出宫?大长公主怎么一天两回过来看朕?不是!姐姐这么瞅着我,您自己不瘆得慌吗? 察觉皇帝脸上已经显露狐疑之色,大长公为难地吞了口唾沫:“那个吧……” 天可怜见,大长公主是心里有鬼的。今天下午,她兄弟媳妇儿给她派活儿了,德嫔娘娘劳烦大长公主无论如何都需拖住陛下:一不能让皇帝找德嫔,二不能让皇帝想起来柳娘子,三是要拦住陛下去皇宫西北。 于是大长公主不得不硬着头皮坐在皇帝对面儿,她明显是没话找话:“时辰不早了……陛下还没安歇呢……” 宝祐帝诧异地看看天色:“姐姐,还没到戌时呢。” 大长公主特别为难地“哦”了一声,她旋即又似想起大事:“今天上元啊!陛下……您可吃了汤圆儿应节?” 皇帝已经开始担心了:“姐姐,太后赏宴,咱俩一块儿吃的,您忘了么?” 大长公主讪讪而笑:“也是哈!” 宝祐帝就见大长公主对着自己强颜欢笑,姐姐明显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还得说咱们陛下博闻强记!还得说陛下您……耳聪目明!您看晚上吃过什么这事儿,我这当姐姐的……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宝祐帝终于忍无可忍:“姐姐!您到底怎么了?您要和朕说什么啊?” 似是想到了什么荒诞可怖之事,皇帝的神情瞬间发慌:“姐姐……你没惹祸吧?” 大长公主“呃”了一声:“陛下这是何意?” 宝祐帝深深呼吸,他试探着问:“沈彦玉……他还活着么?哎呀!沈大人毕竟是朝廷重臣,族中也非绝户……姐姐您要是失手杀人……要不……咱就给他报个病故吧……” 大长公主都要翻白眼了:“陛下您想什么呢?我又不是柳娘子,讲究抡着兵刃打汉子的!” 正在屋内姐弟越说越岔的时候,忽然殿外帘子一挑,内监冯恩匆匆来报:“陛下,秦王殿下想请您去隆禧殿叙话呢。” 皇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长公主忽然蹦了起来:“隆禧殿?那不是在皇宫西北角么?陛下,您去不得啊!” 宝祐帝吓了一跳:“为何去不得?” 大长公主脑子急转:“因为……因为那儿荒僻!陛下,秦王有什么话不能来暖阁跟您叙谈?好端端的要陛下去隆禧殿干什么?停灵的家庙,正月十五去不晦气么?” 传话的冯恩面有难色:“大长公主说的是。奴婢也是这么回秦王的。皇上住的暖阁舒坦宽敞。便是皇上与王爷彻夜畅谈,也是极方便的……结果王爷说,他在隆禧殿祭拜母妃心中凄惶,忽而身子不适移动艰难。” 下面的话,冯恩是深深吸气,才斗胆转述:“陛下、大长公主,秦王刚刚在隆禧殿泣血陈奏,说恐怕病重难愈,命不久矣。王爷回想幼时曾在隆禧殿陪着皇上凭吊温肃端靖纯懿皇贵妃,兄弟情深永世难忘。所以……今日王爷跪求皇上过去瞧瞧王爷,好歹陪着兄弟坐一忽儿……王爷如今没了娘,又重病……王爷他哭着说,这辈子原也没旁的亲人了……” 温肃端靖纯懿皇贵妃是宝祐帝生母薨时谥号。如今皇帝登基,纯懿皇贵妃已追封了太后。秦王还要如此称呼,显然不合规矩。 宝祐帝和大长公主面面相觑,各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俩于事情想得更加透彻一些:历来大臣病重,皇上视疾,那是这人彻底没救、非死不可之时才行的规矩。秦王……不行了?!不能吧…… 虽然看着脸色不好,虽然听说他身子有恙,可是阖宫晚膳的时候他不是还挺精神的么? 大长公主莫名心慌:“陛下,您还是不要去了吧!秦王不舒坦,派太医去瞧瞧就行了。你别听他的胡话。那西北角上的荒宫冷殿,陛下不宜轻履。” 皇帝默默回想适才宫宴,秦王确如苏旭所说带了十名身形剽悍的脸生内监…… 可是那又如何?!即便是十个绝顶高手,又能翻出多大浪花?且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譬如这偌大禁宫,他一国之君难道还做不得主? 说到底,宝祐帝对秦王总有三分发自真心的轻视鄙夷:他这个弟弟啊,活脱他母妃的形状——美人面孔草包肚肠!你看他这些年貌似运筹帷幄,可是干啥啥不砸锅? 想到这里,皇帝由衷嗤笑:真是人笨万事难哪…… 将手一负,皇帝不由下定决心:朕倒是要看看,我这兄弟又要如何丢人现眼?! 第一百五十四章 昔日棠棣 皇宫隆禧殿 宝祐帝长久地站在隆禧殿前。 皇帝已有很久不曾踏足此处,他是有些抗拒这里的,上次他呆在这里还是母妃薨逝的那个冬天。 宝祐帝清楚地记得:那也是个风大雪大的冬日,他独个儿跑到这里来寻母亲。 总角孩童不明白什么叫做“薨逝”,他也不太能理解长久躺在深重帘后的娘亲,怎地突然被移到了这里? 虽然自他记事以来,母妃便总是落寞地躺在凄清殿内,可她依旧很努力地做他母亲。。他娘没有丽娘娘的风情美貌,更无法匹敌皇后的尊荣,她甚至无法为他赚来父皇丁点儿怜惜关注。但那个柔弱女子从来不曾吝惜给他这世上最温存的庇护和爱抚。 皇帝记得,母妃的手总是凉的,但是和娘坐在一起,他的心永远是热的。 他那时胸口好冷,所以他跑来找亲娘。 左寻右找看不到,他便傻傻地站在殿里发呆。皇帝记得自己长久地凝视着那座蓝底金字的簇新牌位不知所措。他就那么傻乎乎地看啊看,一直看到太阳渐渐下山,一直看到手脚发麻,一直看到泪流满面不可遏制,一直看到他胸口剧痛难忍难当,他还是不愿离开这里须臾! 后来天色全黑、后来寒风呼啸,后来这整座殿阁都冷得如同冰窖一般! 年幼的宝祐帝才渐渐明白了过来:所谓“薨逝”……便是娘再回不来了…… 他忽然怨天恨命:为何他们一个个什么都有,老天还要抢走我娘?! 他记得那年,皇后赏赐了高高在上的东宫无数珍宝,只为苏师傅夸太子很肯用功读书。 他记得那月,苏夫人笑欣欣地带着爱子入宫朝觐,走到无人处还搂着那小子不住爱抚。 那日!他痛哭流涕到不能自已!他自伤自怜到不想活了! 不期然有个穿金戴玉的磨合罗儿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他还怯生生递给他了一个糖瓜。 宝祐帝至今还记得,透过婆娑泪眼,他看到了稚拙的三郎。 三郎怯生生地对他说:“二哥,你不要哭……” 皇帝恍惚记得,是幼弟牵着自己走出了这座寒冰殿阁。 即便丽妃娘娘仓惶寻来一把夺过幼子;即便宫中奴婢低声埋怨“二殿下太过任性胡来”,可这些属于天家兄弟弥足珍贵的亲爱时光,还是深深地钤入了宝祐帝的记忆。 以至皇帝对这兄弟总是存了三分侥幸之心;哪怕口中万般嫌弃,他也不曾真格动他分毫;哪怕他们大哥死得不明不白;哪怕,三弟要他此时来这里见他! 宝祐帝隐约猜到,选在此地详谈,三弟恐怕居心叵测。 但皇帝还是抱了莫名希冀,希冀自己推开尘封的大门,里面还有个肯惦念他的兄弟。 在那个正月十五之夜,雷声隐隐之夕,宝祐帝断然推开了隆禧殿门,一如推开了他血脉的玄妙命运。 冯恩安排了四十名大内侍卫悄无声息地隐在隆禧殿外的深沉夜色中。 他自潜邸就跟着宝祐帝,是个极有手段的厉害人。冯恩已早早派人探过,殿中确实只有秦王一人,王爷的随从都在院中侍立。 那么大内只要以狮子搏兔之势,牢牢控住隆禧殿,那这天就翻不了! 于是冯恩手持拂尘,满脸忠厚地跟在皇帝身后缓步进殿,好像他只是个最寻常不过的随侍内臣。民间有话说得好,露齿的狗子不咬人。 想到这里,冯恩不由哂笑:秦王自诩聪明,这些年不成事就是伤在露齿实在多! 隆禧殿内寂寂无声,丽贵太妃的神主高高地矗立案上。 香烟缭绕中,宝祐帝竟然看到了一抹鬼蜮的明黄身影! 那一瞬间,他恍惚看到了自己! 秦王今日穿了明黄色团龙十二章衮服,头戴二龙抢珠金丝宝冠。在明灭烛光之下,他头上翼善冠的金缘折角也如皇帝的宝冠一般熠熠生光。 冯恩倒吸一口凉气:本朝规制严密,亲王不穿明黄。即便助祭、谒庙、朝贺可穿衮冕,也只是绿衣九章。秦王如此逾制,简直大逆不道! 宝祐帝心中“哈”了一声:如此迫不及待么?便是朕,今日也只穿了朱红龙襕而已。 似是察觉了兄长和冯恩对自己衣着的重视,秦王双手一展、诡异笑道:“如何?这身衣裳,我娘在时最想见我穿戴。二哥,可叹我娘死得不明不白,我这做儿子的竟难救她。如今只好在她神主之前如此穿着,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二哥你瞧,这身衣裳兄弟穿着可还合适?” 宝祐帝定定地看着秦王:他这兄弟衣饰尊贵、满脸乖戾。可眼下靑虚,神情执拗!且他已不称自己为“陛下”,也不再自称“臣弟”,显然是不再视他做当今天子。 皇帝本以为自己会怒斥三弟逾制!可话到嘴边儿,他没说出口。 何必呢……三弟已是强弩之末…… 殿外乌云滚滚,时有隐隐雷声。 皇帝抬眼看看丽太妃高高在上的灵位,脑中又现了这位庶母的音容笑貌。那样一个颜色瑰丽的美人儿,在这宫中争强好胜了一辈子,还不是照样去得模糊? 想到这里,皇帝出声轻缓:“既是太妃的心愿,三郎便在此穿一穿吧。” 宝祐帝深深地看了秦王一眼,真心劝说:“棣儿,天寒地冻,冰霜无情。你在这里呆一忽儿便回去吧!你……身子不适、精神恍惚,便是有什么疏漏错处,朕也不会追究你的……三郎日后便在府中好生养病……朕定会照拂你直至善终……” 秦王目光灼灼,就算皇帝放过了他,他也不肯放过皇帝:“二哥!昔日纯懿皇贵妃薨了,二哥悲痛欲绝,兄弟在这里陪了你许久。今日我娘薨逝,难道哥哥便忍心扭头而去?何况我还有话想问兄长!” 宝祐帝微微叹息:“三郎要与朕说什么?” 秦王脸色胀红:“我想问问兄长,我娘到底是怎么没的?!” 宝祐帝惊诧地看着兄弟,他非常奇怪他居然有此一问。 丽太妃忽发急症本就凶险,太后娘娘不欲太医院尽心救治也是她速死之因。太后已经没了亲生儿子,如何还见得太妃仗着秦王在宫中横行?何况文宗显皇帝在时,丽太妃恃宠生娇,从不把太后放在心上。 几十年的恩恩怨怨,总有了结之时,不外乎最后谁落到了谁手上。皇帝就不相信,倘若年前三郎登基,太后娘娘还能好端端地坐在宫里享福? 宝祐帝温言解劝:“三郎,丽太妃亲眼见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她此时薨逝已不算夭。你母妃尊贵一生,胜却无数。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秦王眼中几乎喷出血来:“那是我娘啊!血亲骨肉死得不明不白,我怎能坐视不理?!本朝太妃的生死岂可草率?还有天理王法吗?” 宝祐帝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三郎何出此言?” 面对弟弟惊骇的面孔,宝祐帝满脸理所应当:“三郎为何还要对朕谈天理王法?太妃又如何?大哥还是皇帝呢,不是照样死得不明不白?三弟,咱们既受万民供养,刀尖舔血便是理所应当。这些年出了那样多的恶事,朕都不再追究,你还闹什么?三弟手摸良心说一句,难道这宫里独你母亲死得屈么?” 秦王脸色大变:“你……你在说什么啊……” 宝祐帝缓步上前,他凝视着那抹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明黄身影,眼色明亮得要滴出水来。他附在他的耳边,嘴唇几乎碰触到了弟弟滑嫩的面颊。 皇帝语声轻巧又兴奋,他的眼神热切又疯狂:“殷山、朱砂、毒矿、红丸……三郎好手段啊。那时你还未到弱冠之年吧?告诉朕,午夜梦回,你有没有再瞧见先帝那七窍出血的面孔?大哥与我们眉目相似,看着他的尸身,你会不会错觉躺在棺材里的就是我们自己?!” 天上雷声隆隆,云端闪电光耀。 含冤朔风狂卷,猛拍血色宫墙。 那夜的风势太猛迷了城上侍卫的眼睛,那夜雷声隆隆盖住了极鬼蜮声音。 风雪雷电之中,更多黑衣武士踏冰渡河,为首一人打亮了火折子。 一抹诡异的橘红暖色,悄悄地向堆若小山的火药木箱舔去。 皇宫,暖阁 大长公主负着双手,在殿中踱来踱去! 她直觉今天事情不对! 大长公主深深呼吸:当今天子绝对不能有事!倘若换了秦王登基,惨死的结绿就是她的下场! 大长公主倏地站住,她凛然吩咐:“传太后旨意,传当值金吾卫在玄武门外警醒守候,倘若宫中有事,立刻入内护驾!不用再行请旨!” 能在暖阁服侍的内监宫女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他们从未见过大长公主如此神情严峻,虽然觉得公主有假传太后懿旨之嫌,但是叫金吾卫守在皇宫北门似乎总无大错。于是匆匆传旨去了。 大长公主在暖阁中左思右想,还不放心。她披上大氅匆匆出门,径自往皇宫西北的咸熙宫去了!兄弟们之间的纷争,她托付金吾卫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德嫔安排小苏相公私会柳娘子的那档子事儿,大长公主觉得自己还得盯着点儿! 大长公主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老操心了!朝廷给的俸禄她拿得丁点儿不亏! 皇宫隆禧殿 秦王手指颤抖:“你……这么说……你早知道了?” 宝祐帝温柔哂笑,他慢条斯理地扶正了兄弟头上的二龙抢珠翼善冠。他们是凤子龙孙,从小冠带分明,无论如何,他都会成全兄弟这份最后的体面。 凝视着秦王冠上那明晃晃的抢珠双龙,皇帝笑意更恬:“三郎,这里是九重宫禁,天子居所。此处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乃是人间第一首善之地。朕又怎敢有所不知?” 秦王惊恐已极:“那……那红丸我是进献不假……可是那是你亲手递给大哥的啊……你还要说我……你自己就不怕么?!” 皇帝轻蔑地将秦王上下打量一番:“三郎,你惊什么?惧什么?太祖皇帝逆取天下杀人如麻,我等子孙岂畏鬼哉?!站在这供奉你我母妃的隆禧殿,你还不知这宫中有多少怨恨冤魂?太祖太宗杀人盈野,他们的子孙还不该骨肉相残?只是我当时并不笃定……朕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如此胆大包天,如此心狠手毒……” 目视秦王倒退三步,皇帝微微嗟叹:“三郎,实不相瞒。朕登基以后曾认真想过,倘若你从此安分守己,咱们兄弟不是不能平安相守,安度余生……可你偏偏不知死活!三郎如此任性,真是让朕为难。” 秦王惧极反怒,他单手扶案,浑身发抖:“二郎!你从来都是没气性的鬼祟男子!只会躲在暗处坐享其成!你为难又如何?你敢把我怎地?!” 煌煌灯火之下,秦王觉得皇帝哥哥笑容可掬到让自己头晕眼花。迷离视野中,那赤红身影步步生莲地向自己款款踱来,恍若八热地狱中踏出的怨灵恶鬼。 哥哥的声音清晰又柔软,他开口恍若毒蛇吐了信:“六欲诸天具五衰,三禅天上有风灾。任君修到非非想,不如西方归去来……三郎啊……你……该去了……” 便在此时,一声巨响,皇宫之中,尖叫连天。 赤红宫墙,塌陷一角,汹涌冰水,涌入禁宫。 也是那年过年晚,也是秦王的炸药足。 这帮在殷山开山挖矿一年有余的死士,算错爆炸方位,这几箱子火药点起来,就把护城河堤炸塌了。 值守皇宫西北的太监宫女目瞪口呆之余,就见宫墙塌陷之后,无数黑衣武士被大水裹挟连滚带爬地从城墙缺口轱辘进来。 他们人人狰狞,各个精湿!每一位都冻得哆哆嗦嗦的! 隆禧殿的太监首领魂飞魄散,他大声断喝:“你们……都是龙王爷的虾兵么?!” 皇宫咸熙宫 当柳溶月被德嫔不由分说推入正殿之后,她再一次看到了魂牵梦萦的苏旭。 人人都说苏旭死定了!她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他!可她居然看到他了!在这荒僻的宫里! 柳溶月定定地站在那里,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旭:羲和瘦了不少。可他精神还算矍铄,这个男子正坦然坐在雕花椅上对她微笑,仿佛塌天灾祸都已过去,这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她的夫婿在灯下安然等她回来。 他甚至抬起手来,那么温柔地对着她微笑:“月儿,来啊……” 柳溶月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是疼的!不是梦! 见到亲人的柳大小姐顷刻本性回归,她“哇”地一声冲过去,扑到苏旭怀里就哭了:“羲和!你讨厌!你怎么来的?你怎么才来?你是来救我的是不是?你要带我走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月儿独个儿抛下!你那么有本事!你是苏探花!你一定有法子的对不对?!” 被她死死搂住的苏旭好像愣了愣,他轻柔地抚着她的长发,长长叹了口气。 苏旭这口气叹得极为克制,可在柳溶月听来却如九天罡风刮得她奇寒彻骨! 她胡乱地攀着苏旭的衣袖,满脸哀恳:“羲和!你别叹气!你说话啊,我们要怎样逃出去?翻墙还是打洞?扯旗还是造反?月儿全听你的!我……我不要嫁妆了!我不当诰命了!我哪里都跟你去的!天涯也行,海角也罢!没有钱都没关系,月儿出去当账房养你啊!” 苏旭艰涩地挑了挑嘴角儿,他轻轻拽起了柳溶月,耐性又熟练地为她擦拭热泪。 苏旭压下心酸,斟字酌句,他觉得自己考进士都不曾如此用心地挑拣字眼儿。皇帝已经下了决断,大长公主跟他交了实底。他今天其实是来和她永诀的。也许,他还应该更懂事一些,干脆劝她从了皇帝。虽然她们不曾对他十分说破,可月儿一介诰命,被长久地扣留宫中,所谓何事还不是昭然若揭么? 苏旭以为自己会怨愤、会恼怒、会痛骂皇帝是个昏君! 可是要死的人心性不一样了。 刚才坐在这里等她,他默默想了很久很久,如果……他非死不可……也许那也不错呢?就连算命的先生都说过,朝颜命苦,月儿有福!为嫔为妃,尊荣至极,天下有福,何出其右? 何况……他们又不曾真做夫妻…… 这个念头锥心刺骨,这个念头让人胆寒。 可苏旭还是认真寻思了一番,也许,他能为她做的也只剩这些了。 这念头他想着就要流泪!要是有下辈子,他定然再不笑她是个爱哭鬼! 苏旭拉着柳溶月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身边。 他尽量让自己声音平稳,生怕会吓到了她:“月儿不哭。我……不是来接你走的……我只是……只是来见你一面……如果,万一,我过了正月就不在了,你自己要好好儿的……” 苏旭没想到,自己话音未落,身边的美人已经勃然变色:“什么叫你不在了?你都不在了我还怎么好好儿的?你说得轻巧!” 平素只会哭泣的柳溶月忽然站起,她用力拉扯他的胳膊,如孩子般任性:“你起来!起来啊!你不带我走!我就带你走!咱们溜出去!这些日子我在宫里,天天听着他们几时上夜,几时换岗!前朝宫里都能出梃击案!我就不信咱俩没法子!猪狗被屠还要挣扎惨叫,咱们都做人了如何非得这么老实?我偏要带你走!杀头也不怕!凌迟也可以!就是出不去!我也要啐那昏君一脸唾沫星子再跟你同赴九泉!” 苏旭惊骇之余,心下大慰:果然这一年阴阳颠倒不曾蹉跎!月儿现在如此胆大泼辣!她定然不会再让继母欺负了! 冷不防让柳溶月拉了一个趔趄,苏旭制止了爱妻的莽撞。 他凄然撩起袍子:“月儿,我走不了的。在天牢时我的双腿就被夹断了,你忘记了么?” 柳溶月满眼惊骇地盯着苏旭那依旧血肉模糊的双腿。她没想到他伤得这么重,她没想到他还没好。她以为苏旭聪明绝顶,她以为苏旭无所不能。 万念俱灰的柳溶月“嗷”然痛哭:“苏旭,怎么办啊!老天无眼!怎么不天打雷劈劈碎了这个倒霉地方!” 柳大小姐话音未落,只听外面“轰隆”一声。 随即便有内监尖声大嚷:“可了不得了!宫墙碎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殿中私语 皇宫隆禧殿 宝祐帝本来有恃无恐。 皇上寻思了:既然冯恩带足人手,他与秦王还在宫中会面,自己即是占了地利之便。秦王就算带来十名绝顶高手也不会伤他分毫。 皇上是万万没想到啊!他和秦王私话还没说完呢,带着泥汤儿冰碴子的浪花就冲进屋来了! 皇帝、秦王与冯恩齐齐傻眼不过须臾,就听见殿外的太监尖声大叫:“可了不得啦!护城河水冲进来啦!啊!你是什么人?嗷!” 秦王顿时愤怒:“如此蠢笨!炸个宫墙都出纰漏!” 冯恩额上跳筋:“王爷!你竟然做得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倒是宝祐帝心里给兄弟竖了个大拇指:行!您是狠人!哪儿还没到哪儿呢,先把祖传老宅拆了!兄弟啊,您今天要是整死我自己登基,这皇宫你就不住了是吗?!可叹我刚还唏嘘,苏探花聪明有为算个能员,便是为了当皇上使唤顺手,也不必赶尽杀绝。现在看来朕还是瞧轻了您的天赋异禀,别说留人,你拆家都不含糊! 随着滚滚泥汤冲入隆禧殿,室外“叮叮当当”交兵声起,大内侍卫与黑衣武士显然已经混战一处。 “咣当”一声,殿门洞开,双方武士齐齐朝着宝祐帝冲来。 冯恩脸色一变,跨步挡在皇帝身前。 然后他们就见黑衣武士也直眉瞪眼地冲到皇帝身边,反贼们满脸真诚地向陛下高声呼喝:“王爷勿惊!护驾的来了!” 宝祐帝还没明白过味儿来,就已被两边人等团团围在中央。 对面光杆儿一个的秦王恼恨顿足:“你们护着谁啊?本王在这儿呢!” 黑衣武士满脸窘迫地定睛细看对面儿,果然是王爷不假,他们连忙奔过去护着主子。 武士们对秦王颇有点儿臊眉耷眼:“王爷,您换这身儿明黄衣裳,我们一时没认出来!” 秦王气得顿足:“蠢材!” 冯恩便是素来谨慎也难忍不屑:“这就叫望之不似人君吧!” 这话活脱戳了秦王的肺管子! 他面红耳赤,终于怒吼:“杀了他!杀了他们!” 正在尴尬的黑衣武士终于找到台阶儿,他们断喝一声就朝当今天子扑了过来。 匆匆冲入殿宇的大内侍卫钢刀出鞘,拼死冲上迎敌护驾。 冯恩果断推着宝祐帝向殿外退去:“陛下!快走!奴婢护着您回暖阁!” 谁知他二人刚刚出殿,即有一股裹挟着泥汤的冰水汹涌冲来,随着水势漂过来的几个黑衣武士勉强起身,看殿中轱辘出人来,他们立刻朝着皇帝和冯恩拔出刀子。 危急之中,冯恩将皇帝一推:“陛下不必慌张,您且先去高处躲避恶水,奴婢抵挡一阵。待料理了这几个乱臣贼子,奴婢就去寻您。” 彼时月黑风高,浓云落下冰碴。 在忽如其来的狂风裹挟之下,御道上的灯烛火把接连熄灭,隆禧殿外乱战一团。 宝祐帝自幼即是太平皇子,此生未经兵凶战危。他二十多年来端庄尊贵,全靠身边无数奴婢仔细伺候。一俟落单,皇帝心中立刻没底,再加上半夜敌我莫辨,他也不敢高喊“护驾”。 略定定神,皇帝决定依了冯恩的主意,先去僻静无水的高处躲避,待局势明白了再想办法。咬一咬牙,宝祐帝给自己打气:我这兄弟名不正言不顺,只要朕三寸气在,他就无法名正言顺地登上朝堂! 如是,宝祐帝小心翼翼地避开喊杀声最盛之处,跌跌撞撞地在滚滚泥汤中溜边儿前行。皇帝从未在此泥泞难行的路上走路,一不留神还让没入浊水之中的太湖石划伤了小腿。 皇帝此时狼狈万状,锦绣龙袍顷刻湿透、珠玉宝冠溅满污泥,泡在及膝的冰冷水中。再走几步,皇帝觉得自己就要活活冻死! 正彷徨无计时,皇帝发现不远处一座极偏僻的宫院之内,恍惚闪着微光。 宝祐帝约略记得那里是咸熙宫,是太妃养老之处。如今太妃薨了,这里应该寂寂无人才是,怎会闪了明暗灯火?难不成闹鬼?正踌躇中,宝祐帝忽听身后喊杀声近,皇帝一咬牙一跺脚,拼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座尚且宁静宫殿蹚了过去。 皇上豁出去了!闹鬼闹鬼吧!进去顶多见鬼,不进去大概就要做鬼了! 就这样儿,宝祐帝一脚泥汤一脚水地冲进了灯火明灭的咸熙宫院。 咸熙宫内诡异寂静,两侧廊上挂着不多的几盏宫灯。 正殿窗纸上映出些微黯淡灯火,两侧配殿皆有灯光一闪而没。 宝祐帝心中一突,莫非这里另有埋伏?他侧耳细听,咸熙宫内倒也安静,喊杀之声更是离此甚远。可喜此处地势高起,污泥浊水不曾涌入。今年天不苦寒,太液池已无冰霜。 宝祐帝摸着殿阁一隅的僻静甬道慢慢向正殿挪去。他此刻锦袍湿透、皁靴灌水,浑身上下俱是泥泞。惊寒之下,皇上真恨不得找个暖和去处,好歹换下这身累赘衣裳再说。 好歹挨到了正殿门前,皇帝正要推门而 入,他忽然听到里面“呜呜咽咽”似有人哭。 正月十五,皇宫内院,如此啼哭,实在犯忌! 难道……是太妃的冤魂跟着出来起哄?皇帝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定了定神,便听到殿内有位女子婉转哽咽:“羲和,羲和,我求你不可如此灰心丧气!想你我年来经历了多少惊世骇俗之事?殷山那次还不是差点儿就让钢刀劈死?可那又如何?咱俩还不是换回了魂魄逢凶化吉?咱俩男人女人都换回来了,有这么邪性的事儿打底儿,皇上口谕能算什么?羲和!你要打起精神来啊!” 宝祐帝心头一突:凭什么朕的口谕就不算数了? 他就听殿内一个男子气促说道:“月儿,我放不下你……我只怕自己不在,你被人欺负……” 那女子含情哽咽的声音恁地分明,皇帝一听就知道是那位最爱哭泣的柳氏美人。 那男人的声音皇上更是熟稔,不就是刚刚和他在暖阁叙话的小苏相公? 他俩怎么在这里私会? 宝祐帝是个聪明人,回想今日大长公主拖延自己的言辞做作,立刻猜到了个七七八八。大概是姐姐做得顺水人情,成全恩人夫妇诀别。那么……难道这里就没人看着他们么?宝祐帝眼珠略转,心思安定许多:刚才侧殿灯火明灭,估摸有些能干宫娥藏在此地,外面一乱她们大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灭灯火,静观其变。 皇上长长出了口气,这些为难之事他都能捋得明白。就是刚才柳溶月说“换回魂魄,换回男女”作何解释?他还一时还未参透。 静心仔细想想,皇帝毛骨悚然! 不是……他们说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这时,殿内继续传出苏旭的声音:“月儿,如今形势不同。你瞧我这个样子……如何还能与你逃出生天?凭白拖累你罢了。”说到这里,屋内男子简直泣不成声:“无奈陛下已传口谕,要借我人头才能平息朝局纷乱……就算万幸你我混出大内,咱们家中父母、族中亲眷都要受无妄之灾。我又于心何忍?月儿……你放心吧……皇帝已经许诺放你回家守……嗯……你回家之后拿了嫁妆就赶紧跑吧……怜汝小孤苦,努力活自己……苏旭命薄连累月儿,我心甚愧!我……我只盼下辈子还能遇到你……咱们来世再长相厮守……月儿,就算来世真格给你做老婆……我也是情愿的……你放心,我下辈子再不当母老虎了吓唬你了……” 说到这里,屋内嗷然痛哭,窗上映出的身影也是相拥相抱,其声也哀,其情也惨。 听到这里,皇上心里也怪难过的。他有心进去告诉他们,秦王已经反了,苏探花您的脑袋,朕拿走也没啥大用,要不然您二位接着过得了。 刚要推门,皇帝就听屋里那女子悲愤抽噎:“羲和!我不要来世!我就要今生!谁知上天如此无眼!皇上这么混蛋!你不知道,这坏人将你抓入天牢,转头就逼迫大长公主将我掳入宫中。他……他还要逼我做他嫔妃……”似是擦把热泪,屋内女子越骂越溜:“如此荒淫无道的昏君也算世所罕有!他做事如此丧德狂悖,简直丢尽了他家列祖列宗的面孔!那话王话痨怎么说来着?对!猪八戒嚼砂锅儿——他痛快不顾天下人牙碜!呜呜呜……老天无眼啊……” 小苏探花听了这话,大约也是血灌瞳仁。 皇上就听苏旭怒道:“月儿?你说的当真?圣上如此桀纣不如?” 柳娘子哭声娇滴:“如何不是?想桀纣纵然恶贯满盈。妹喜、妲己还是未嫁闺女,哪有当今皇上这连臣子老婆都不撒手的?当真无耻下流!” 宝祐帝在外头气得头晕眼花,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兄弟反叛也就算了,臣下也要败坏他的名声!当皇上能这么憋屈吗?必须不能! 宝祐帝不由分说“咣当”一声推门而入:“一派胡言!” 皇上豁出去了!反正前头平叛暂时用不上他,与其躲在宫苑里胡思乱想,不如把这段儿跟他们掰扯清楚! 发现屋内二人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宝祐帝起初只当他们背后议论君上,所以心头发虚!谁知婀娜美丽的柳娘子“嗷”一声躲到了苏旭身后,她浑身战栗、闭目流泪:“羲和!你说这是河童还是水怪啊?!” 皇帝抹一把脸上的渍泥儿,破天荒地都要气哭了:“哪儿来的河童?!什么就水怪?!朕即当今天子!可不是什么无道昏君!你们如何这样诬陷于朕?” 柳溶月和苏旭双双骇然打量眼前这个满身流泥淌水儿的男人,他二人觑胡着眼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识出来人眉目。 因为太过突然,苏旭脱口而出:“月儿别怕!这个玩意儿好像还真是皇上!” 宝祐帝气得发疯:“你才玩意儿呢!!!苏旭,如此说来,这些年朕看你不顺眼,还真不怪我心胸不宽!你听听你说的是何等悖逆之言?”说罢,皇上扭头看向柳溶月:“娘子刚才说甚话来?你怎能污蔑朕荒淫好色?明明是那日你我两情相悦图长久,恨不相逢未嫁时。大长公主才将你送入宫中,也算成全一段佳话。柳娘子,你摸良心说!你入宫 之后,除了吃饭就是嚎啕,从来不曾给朕个温存脸色,朕可强迫过你一分一毫?似朕这等怜香惜玉的仁德君主,天上少有,地上绝无!你为何还要败坏朕的名声?!” 柳溶月就是脾气好,当时也急了:“我什么时候跟你两情相悦图长久了?我什么时候跟你恨不相逢未嫁时了?你是皇上也不能张嘴就来啊!我都不认识你!我今儿豁出去不活了,咱也得把话说清楚!人家大长公主成全我进宫告御状,是你臭不要脸非把我扣住!你就是属猪八戒的,也不能这么倒打一耙吧?!” 苏旭想起往事,脸色尴尬,他偷偷儿拽拽柳溶月的衣角:“月儿,月儿,算了,别说了,人家毕竟是皇上……” 柳溶月一把甩开苏旭,毕竟当过一年县太爷,柳大小姐有官威! 让人一激,柳大小姐嫉恶如仇的劲儿还就上来了:“不行!皇上也不能胡说八道啊!登徒子好大一张脸!他怎么好意思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 宝祐帝气得跺脚:“什么叫朕胡说?朕可有证据!”说着,皇上将手伸入怀内一番猛掏,转眼拽出一双鞋来! 看见这双绣花小鞋,苏旭瞬间特别尴尬。 皇上理直气壮:“看看!看看!这是什么?你敢说这不是你的?” 柳溶月满脸震惊地看看绣鞋,再看看皇上,她看看皇上,再看看苏旭。 皇上理直气壮:“看看!看看!这是什么?你敢说这不是你送朕的?” 柳溶月满脸震惊地看看绣鞋,再看看皇上,她看看皇上,再看看苏旭。 这鞋前两天面圣时她见过没错,可她只当是苏奶奶无意失落,又或者他举着绣鞋殴打圣君。柳小姐万万不敢想,苏旭敢将如此闺阁爱物不顾礼法的亲手送人。 她以为他给逼着上吊之后就此恪守妇道了呢! 不能是他送的吧……我们苏旭可是老实巴交外加三贞九烈啊…… 柳溶月尤自不信,她还要对圣上犟嘴:“这……这说不定是你强行抢夺的!” 苏旭单手捂脸,一个劲儿地拽柳溶月衣角:“月儿,算了,别说了。” 柳溶月一甩袖子:“怎么能算了呢?这可事关我……嗯!咱的名节!” 皇上快气疯了:“这花前月下的两情相悦好事儿,娘子怎么还带不认账的呢?!” 圣上抖着手中绣鞋,满脸都是冤屈:“这鞋是去年在大长公主府,娘子亲手递给朕的啊!朕说朕不要,你死活非要给!这可是你当时乐滋滋儿不由分说塞到朕怀里的!就娘子您当时给朕送鞋的那个心花怒放的高兴劲儿,任谁看见不得说句您是对朕一见倾心?这能赖朕一厢情愿吗?” 柳溶月皱眉想了良久:“你的意思是说……这是去年……在大长公主府……我亲手给你的?不是我无意失落?不是你强行抢夺?” 皇上就差把绣鞋拍柳溶月脸上了:“那当然了!” 柳溶月叉腰回首,不可置信:“苏旭!这真是你干的吗?” 苏旭臊得面红如血,他就差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他嗫嚅着对柳溶月解释:“我……去年……不太懂事儿……我就觉得吧……这鞋边儿缝得里出外进的……拿去给大长公主品评女红……也怪丢人的……正好儿……他说他想要……” 柳溶月瞠目结舌,她没想到苏奶奶竟敢如此胡作非为!误会大了! 看着眼前情形,宝祐帝更加瞠目结舌,他没想到他们俩那等不羁的“换魂”之语,没准儿竟是真的!皇上脑瓜子“嗡嗡”直响,他踉跄着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宝祐帝双手扶头:不行!朕得缓缓,朕真得缓缓了。今天实在太乱了…… 当时屋子诡异沉默,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 苏旭抓着柳溶月的手指,柳溶月回握着苏旭的手,二人都是泪眼朦胧。 他俩都明白,今天说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字字落到皇帝耳中,只怕来日也难活命。 不过倘若能够生死与共,那么其实也算天随人愿。 唯宝祐帝呆坐一隅,他默默思忖过往:朕喜欢柳娘子,并非图她如花似玉,乃是爱她剽悍活泼。尤其在大长公主府的惊鸿一瞥!那可真是一眼万年! 皇帝自幼身边不缺美人奉承,如今也有后妃围绕。可是要说一见倾心,灵魂挚爱,此生唯独柳氏一人!那么看眼下形势,则约略可知:他大概其、好像、可能、没准儿……是看上人家苏旭了…… 皇帝满脸惊骇,皇帝浑身颤抖,皇帝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 那个从他十岁那年就看不顺眼的小子,他竟然对他动了真情…… 这难道就是后宫嫔妃们小画本里的“相爱相杀”? 定了好久的神,皇上浑身颤抖地问出心事:“苏卿啊,朕恍惚听说你性好男风……” 听了这话,要不是苏旭腿断了,他能横着蹦出去好远! 苏旭脸色苍白,苏旭嘴唇抖索,苏旭吓得声儿都颤了:“回……回皇上的话……臣……臣实在无此癖好……不是!您问这个干嘛 ?!” 柳溶月一把扶住苏旭,眼泪又要掉落:“皇上……您不是要把苏旭也纳了吧……” 宝祐帝一甩袍袖:“你们说什么呢!朕的意思是说,不是就好,不是最好!” 柳溶月长长松了口气,说了这会儿话,她才看到皇帝的皁靴被泥水湿透、袍子下隐约透出血迹。柳溶月毕竟好心,她扭头去屋里端了盆水来。 柳溶月很小声地对皇帝说:“陛下……若是腿上有伤,还是赶紧清洗为上。污泥浊水倘若进入血脉,很容易染上丹毒的。去年宛平发水,小女子见许多人罹患此症,十分痛苦难治。” 宝祐帝听她语声,勾起联想,不由多看了此女一眼。 他不由对她肃然起敬:难道去年宛平的大水,竟是这泪美人苏夫人治的? 苏旭唯恐皇上再次起了将柳溶月纳入后宫之心,他连忙打岔,也算是问出了这半天横亘胸中的巨大疑问:“陛下,您为何穿戴如此狼狈?怎么深夜到了这里?可是有什么要事么?” 苏旭有句话含在嘴里实在不好意思问透:皇上,为了抓我和月儿的奸,您至于这么拼吗? 谁知皇帝长叹一声,垂头脱靴:“还能有什么大事儿啊?无外乎是秦王反了……你俩没听见外面都有喊杀声了吗?” 这事儿实在太大,柳溶月是扶住了苏旭的肩膀才没一屁股坐地上,她不由嗫嚅:“皇上……您可真沉得住气……” 倒是苏旭愣怔良久,才陡然明白过来,他气急败坏地大声说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他要反吧!你非不相信!” 第一百五十六章 女装天子 柳溶月从来没觉得苏旭脾气好,但是她没想到苏旭逮住道理如此不管不顾!当然了,垂死之人,难免心绪异常。可苏旭实在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譬如现在,柳溶月惊讶地发现,苏探花竟敢把皇上当王话痨数落! 苏旭痛心疾首:“陛下,臣早跟您说了!秦王要反!您非不信!陛下也不想想,臣就是乖张颟顸,也有家人父母,怎敢污蔑皇族?” 苏旭满腹冤屈:“陛下!臣非妄人,若不是亲眼得见秦王私蓄甲兵,深山开矿。若不是臣亲身查明,殷山毒水祸害宛平,臣也不敢冒死陈奏皇族的罪过!” 苏旭眼含热泪:“可叹都到这个时候了,陛下还想用臣的人头平息事端……岂不知塌天大事便在那里!陛下便把臣这看出端倪的宰了,难道就能长治久安?为人尚不可讳疾忌医!为政难道就能养痈遗患?陛下杀我是君要臣死,苏旭虽冤也无话讲。只是本朝口口声声以圣贤之道治天下,陛下……您总得讲些法度吧!毕竟还有史书臧否,还有后世议论!倘若陛下一味权谋,天理国法都不再讲究,那本朝岂非率兽食人?此间国土又与地狱何异?” 柳溶月开始还一个劲儿地拽着苏旭,想让他少说几句。但是想想刚才自己在屋里口吐狂言,骂得比苏旭脏多了,她就干脆放弃不言语了。算了,都要死的人了,让苏旭痛快痛快嘴怎么了?许皇上胡乱杀人,不许被冤的分说道理?胡氏上法场还指天骂地咒死赃官呢!想开了,我俩也不过是借脑袋给皇上家平事儿的材料,凭什么还替昏君周全得那么细致?我算看出来了,但凡这世上多几个“我就不服”的刺儿头,估计皇上家也不至于这么无法无天! 只是柳娘子万没想到皇帝居然如此好性儿。领受了这般犯言直谏,人家对着苏旭也只是默默无言外加目不转睛。虽然皇上嘴角全程抽搐吧,但柳溶月怎么看怎么觉得皇上看苏旭的眼神儿有股子含情凝睇的邪性劲儿! 啊!啊!啊!柳娘子的胸中顷刻点起了烽火台! 那一瞬间,柳娘子并不强大的内心瞬间完成了:质疑苗太太、理解苗太太、成为苗太太的华丽转型!皇上也太过分了!同着她的面儿这么盯着她相公瞧,你当我是死人啊?!她现在也想上厨房拿棍子去跟皇上这狐媚子拼命! 便在这个么个君主心猿意马、臣下浑身别扭、诰命夫人已经开始踅摸兵刃的尴尬时刻,大殿之外传来“哗哗”之声。 苏旭顿时惊讶:“这是怎么了?太液池为何夤夜放水?” 宝祐帝眉头大皱,遭此大事他本来满心怨怼秦王胡作非为,此刻倒让苏旭说得有些羞愧:“这是秦王的死士强攻皇宫,想来是他们炸毁宫墙,引得护城河水倒灌。”话说到这份儿上,皇上是真心发愁:“也不知此事了结皇宫损伤多大?祖宗家业会不会毁于一旦?你们有所不知,此刻隆禧殿已成泽国!朕这个兄弟……朕这个兄弟……嗨……朕也没想到他竟然狂悖至此!” 柳溶月从小儿老实厚道,她倒肯实话实说:“陛下别急,倘若只是护城河水倒灌,那是不会酿成大患的。此刻隆冬水缓,又无暴雨如注。皇宫地势高起,便是一时河水涌入,只要将决口堵塞,断然不会出什么大事!去年夏天宛平发水,那是暴雨连天,外加山洪改道,才会泛滥成灾、冲毁民房。皇宫高大稳重,远非乡野小民的茅檐草舍可比,唉……陛下放心吧,我看皇宫不会遭大凶险的……” 人家柳大人毕竟真刀真枪上堤治水,她对这洪水涌入这事儿还真有些真知灼见。 陡然察觉皇帝和苏旭都用诡异神情盯着自己,柳溶月才惊觉自己现在是妇道人家,不该如此广闻多知。她赶紧摸摸鼻子,往回找补:“我……我……我也是听苏大人这么说的……” 苏大人赶紧帮腔儿:“对对对,我家娘子耳聪目明,什么事儿都是一听就会,一听就会!” 甭管怎么说吧,听治过水的臣子……嗯,治过水臣子的老婆说这波皇宫遭劫不会闯出大祸,皇帝心下稍微安定。心安之后,再听外面水声阵阵,皇帝就越发觉得湿透的锦袍冰冷彻骨,难以忍耐。 柳溶月到底是冒雨在大堤上打过滚的人,她看出皇帝身上泥泞窘迫,立刻跑去暖阁里寻了些厚实袄裙出来交给宝祐帝:“陛下可将身上湿透的衣裳除了,换上这个暖和暖和也是好的。否则只怕要冻出病来。” 此处以前是太妃居所,柳溶月能找出的衣衫都是太妃平素穿戴的女裙。 若在平时,皇上看见有人将这些东西给自己拿来穿,定然要砍了内侍的脑袋!无奈如今湿冷透骨,他也顾不得了。只是陛下从来矜贵,自小衣来伸手。如今要在陌生殿阁里把下裳脱了换上裙子,这个……不但不成体统,而且说老实话,皇上也不太会穿! 看皇帝还在犹豫,苏旭连忙劝说:“陛下!衣衫最重保暖,装饰还在其次。此时宫内凶险万分,您更要保重龙体,来日才好收拾山河拨乱反正。陛下可是不会穿戴?这事臣下可以帮忙。只是臣此刻不良于行,恐怕不能过去服侍,要不劳烦陛下走过来?臣帮您把裙子系上?” 宝祐帝有些惊诧:“卿……这个都会?要不……还是麻烦柳娘子指点朕一二吧?” 苏旭心安理得外加理直气壮:“内子千金小姐,从小只有别人服侍她,哪有她服侍别人?不瞒陛下说,臣在外历练经年,如今可说炕上一把剪子,炕下一把铲子,家里外头就没有我不拿不起来的活计……” 皇上满脸惊骇:“朕是真没想到,爱卿……如此能者多劳……” 苏旭一把薅过皇上,悉心地帮他系上裙子,口中却是温言劝慰:“非常时刻,保暖就好,陛下且别管是否美观。唉……陛下,如今皇宫进水,连累陛下受罪,小臣才敢冒死陈词。想去年宛平几成泽国,百姓们流离失所,他们想要一身不合适的衣裳蔽体御寒尚不可得。陛下且先如此穿着,不必想得太多。陛下,百姓们感念您免了宛平全县钱粮,各个遥拜您是有道明君。陛下不要着急,此番定然有惊无险。” 宝祐帝这辈子让无数奴婢宫女服侍穿着,可让探花郎伺候穿衣还是破题头一遭儿。他俯视苏旭帮自己穿戴女装动作熟稔,就他仿佛穿裙子穿了大半辈子似的!当真古怪! 宝祐帝轻声叹息,心道:罢了,看来他二人身上果然出过些怪力乱神之事,有道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看在他们还算忠厚的份儿上,这事儿朕还是装不知道吧。哎,就算知道,又能如何?这话传出去,众臣必得觉得是朕疯了。不过看这意思,小苏相公大概惧内不假,你看他就不敢支使夫人为朕着衣。 皇帝却不知道,人家苏旭可从没想过让柳溶月帮皇上换衣服!陛下你痴心妄想!我们月儿活着不为伺候人的!更别提伺候你了!月儿说得对,我当初考进士就是吃饱了撑的想瞎了心!我要是肯一早儿在家坐着,估计我俩现在琴瑟和谐过得好着呢!唉,悔不当初啊!这当官儿当的眼瞅着命都要没了,我还得帮您穿裙子!既然当初下海,哪能轻易从良?便是小臣必须忠于君上,也不过是捏着鼻子硬撑罢了…… 看苏旭帮皇上换衣服,柳溶月脸色一红,她径自走到门口向外张望。 柳小姐倒想看看,护城河的水能涌进来多少?不能太多吧?她进宫的时候看过护城河,倘若不是今年雨水大,估摸就是炸塌了城墙也涌不进来多少水。 果然,在明晃晃越来越近的火把照耀之下,柳溶月分明看见院子里并没冲入许多泥汤。 慢着!火把?! 柳溶月悄悄把殿门打开了个缝儿,她就见一群黑衣武士手持锃亮钢刀,气势汹汹地向这里摸来。他们紧紧簇拥着一人,那人身穿衮龙袍,头戴翼善冠。 柳溶月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哎?我怎么觉得……外面还有一个皇帝?而且他还带了些黑衣人来……” 柳大小姐话音未落,就听身后“啪”地一声轻响,柳溶月猛然回头就见殿内二人脸色惨变,尤其是皇帝,他惊得连手中的玉带都掉了。 皇上讷讷:“那是秦王……” 柳溶月发现苏旭以指抵唇,他对着自己用气声说:“别出声……关上门……” 柳溶月小心翼翼地将殿门掩好,她提溜着裙子飞快跑了过来。 待跑到她与皇帝、苏旭三颗脑袋近到可以互相碰触之地,柳大小姐才用气声回答:“那该如何是好?我把灯灭了如何?” 苏旭谨慎摇头:“来不及了……”他回头看看宝祐帝,然后对柳溶月说:“为今之计,咱们得赶紧把皇上藏起来。” 柳溶月端详一下儿身穿太妃锦裙的皇帝,她深以为然:“对!我也觉得陛下穿成这样儿,有点儿丢人……” 宝祐帝痛苦捂脸:“不是这个意思……” 苏旭赶紧摆手,他轻声嘀咕:“陛下说得对!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秦王是来刺杀陛下的!我这忠臣需得保护陛下。月儿,我腿断了无法移动,你且带着陛下去偏殿躲避一时。” 柳溶月扭头对上宝祐帝的鼻子,气声劝谏:“陛下,您听见了没?苏旭他是个忠臣。便是宛平县的耆宿老爷爷们都知道,好皇上是不杀忠臣的!” 宝祐帝长叹一声:“娘子好生糊涂,事到如今朕还杀他做什么?你放心,此事一了,朕就放你夫妇回家!” 柳溶月敲钉转脚:“陛下金口玉言,说了可不能不算。” 苏旭心中感动,可看看窗纸上已经隐约透了火把光芒,他连忙轻推柳溶月:“快去吧,月儿,他们来了!你得赶紧陪着陛下躲起来!” 柳溶月甚不放心:“我陪着陛下躲起来,你怎么办啊?” 苏旭一咬槽牙:“秦王造反,是奔着陛下来的。别说我一声不吭地坐在这里,他们未必寻得到我。便是个随从看到了,我又不是皇上。自然也就同看到个不打紧的太监宫女一般。他们不会为难我的。你放心吧。” 宝祐帝深深地看了苏旭一眼,却见苏旭朝着自己微微摇头。 柳溶月将信将疑之余,扯着皇帝向侧殿匆匆去了。 那夜,瘫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的苏旭默默地看着一双锦绣裙影翩翩而去,他心中好生悲怆。苏旭此刻心思空 前明朗:这一晚上峰回路转,他的心绪几番起伏!皇帝没来之前,他只道自己必死无疑;刚刚和皇帝一番恳谈,得知秦王造反,苏旭便明白自己这条命大约是保住了;可是现在呢……他瞒得过月儿,骗不了自己……只待秦王手下推开殿门,他定然一命呜呼!普天之下,明眼人谁还不知他是秦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苏旭深深呼吸,闭上眼睛。 他已听到了殿外追魂夺命的脚步声声,苏探花已经准备好去死了! 此情此景,挚爱别离,让人情何以堪? 就在难过到无法自持的时候,苏旭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极压抑地惊呼。 苏旭猛地睁开眼睛!他就见皇帝和柳溶月匆匆自东配殿奔跑回来,柳溶月满脸尴尬:“东配殿暖阁藏不得,大长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带了几个宫娥躲在了那里……” 宝祐帝居然有几分仗义:“东配殿格局窄小,容人处少。皇姐带着几个妇道人家躲避一隅,此刻正在心惊。朕让她们安心躲避,朕便是死也不能连累姊妹!” 柳溶月吞口唾沫:“大长公主说了,已经命王福江在玄武门待命,此刻听到宫里这么热闹。她让咱们忍住别慌,金吾卫很快就来救驾的。” 苏旭欣慰点头,又无奈指路:“那赶紧去西配殿躲躲!” 柳溶月听话点头,拽着皇帝又向西配殿躲去。 苏旭用余光瞥见,皇帝与月儿裙角飘飘双双跑走,他心知这大概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爱妻了。苏探花眼含热泪,心如刀绞。 想起与柳溶月相处的日日夜夜,苏旭连忙紧紧闭上了眼睛,以免淌下泪来。 门外火把摇摇,秦王的人就要推门而入,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要死得大气磅礴! 生死一瞬,苏探花还没来得及痛别爱侣,心为之伤。 他忽然又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音,苏旭再次睁开朦胧泪眼,就见柳溶月和皇帝又从西配殿匆匆跑了出来。嗯,这回皇上身上还裹了条被子,堪堪遮挡住他的七彩罗裙。 再次与苏相公对视,皇上与柳溶月脸上都现出尴尬神色。 这回是皇上特别不好意思:“西配殿也不行……西配殿里藏着德嫔。苏探花你不知道,德嫔有身孕了,统共一个能容人的暗格,朕进去了难道把她换出来?朕不是那豁出去妻儿的汉子。朕不是没有心肝!” 柳溶月为难地跟着点头:“西配殿更小,简直没有容身之处,床底下都爬不进去。德嫔娘娘不愧是御前的人,心思恁细致,看皇上出来还给他身上裹了条被子保暖……” 苏旭长叹扶额:“我说你们两个能走能行的,找不到地方躲避还不够丢脸。你俩也好意思跑来跑去地问我个瘫子计将安出?” 柳溶月顿足:“皇宫是皇上家又不是我们家,我怎知道躲到哪里?还不是陛下没主张?” 皇上今天上苏旭和柳溶月数落得不善,好在他已经给骂到麻痹了。 皇帝是臊眉耷眼:“苏探花,柳娘子,朕也才登基一年多。这座殿宇是太妃居所,我不太熟不也是理所应当么?” 便在此时,殿门之外,火把摇摇、人影幢幢。 皇帝已经听到自己的三弟森然冷哼:“宋长史,你当真看到二郎逃窜进了这荒僻殿宇?我母妃在这里薨逝,擅闯可是对她的不敬。” 柳溶月、苏旭和皇上面面相觑,三人相对念佛,只是祈祷秦王千万当个孝顺儿子,可别冲进宫来。 随即,他们便听到了宋长史急到颤抖的声音:“王爷!小人的确只是看到有个人影跌跌撞撞向这边来了。可王爷请想,皇宫西北不过这几座宫殿,其余殿阁咱们已经搜过!顷刻之间四处是水,皇帝还能逃到哪里?就连他的近侍冯恩,都是在这附近受伤被擒。王爷!时光紧迫!咱们起事至今尚未被剿灭,全凭河水冲宫,一片大乱。倘若皇帝回归本位,急召兵马,咱们百十来人,纵然是绝顶高手也难抵御啊!” 外面忽而传来冯恩的恼怒啐声:“反贼!陛下此刻已经回了寝宫,金吾卫已经近在咫尺。尔等还不束手就擒?还要在这里磨蹭什么?” 宋长史似是怒极,朝什么一脚踹去:“你再多口一句,我就把你浸到太液池里淹死!” 然后,外面就传来冯恩的惨叫呻吟。 宝祐帝脸色大变,他没想到冯恩那等高手居然都能受伤被擒。他本来以为自己兄弟带人闯宫,不过胡打乱闹,只待须臾功夫大内侍卫必能平叛。谁知阴差阳错,河水滔天,九五之尊竟然被他们明火执仗地堵在这里喊打喊杀。 宝祐帝深深呼吸,只觉得心如擂鼓。 门外的秦王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他伸手推门:“也罢!搜宫!” 正殿内的三个人,已经听到了大门“吱呀”被推动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 苏旭左手抓起宝祐帝、右手拽住柳溶月,他双手用力推搡,熟门熟路地将这二人搡到了正殿屏风之后!他知道这个地方儿可以藏人!苏探花当少奶奶的时候时常在这种地 方猫着! 随着“吱扭”一声让人牙酸的门轴转动之声,咸熙宫的正殿被豁然推开。 苏旭深深吸了口气,他心里明白,这必然是最后一回了。 熊熊火把之下,秦王推门而入。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座昔日太妃居住的偏僻宫殿里,正座上居然直挺挺地坐着身穿囚服的探花郎。 秦王诧异地看着苏旭:“你怎么会在这儿?” 好难得地,苏旭给了这位招徕自己多年的贵胄王爷一个昂然笑脸:“我来看你娘!” 第一百五十七章 拖延之计 苏旭纵有屠龙神技,也非酷爱骂街。 他今日不由分说指着秦王的鼻子出口成脏,实在是这一年在宛平,他亲眼目睹了太多悲愁残酷,太多流离失所,太多无辜冤魂!此獠祸害百姓,白披一张人皮! 不错!苏探花想对着秦王破口大骂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今日便是要张口问候他娘!养子不教,丧尽天良! 苏旭坐在那里深深呼吸,此时此刻骂街亦是术法,要义即是拖延。 可他不知自己能拖延多久?他对能否挨到金吾卫及时赶来殊无把握! 但是他身后的屏风里藏着月儿……这一年来,他们总是如此,隔着屏风,心意相通。 所以便是为了月儿,他也要拼尽全力,不退分毫! 反观秦王从小颐指气使,这辈子就没让人骂过。冷不丁被蕞尔小官如此当众讥讽,他一时气得头晕眼花,身子都跟着晃了晃。 秦王脸色煞白,顿足喝问:“苏旭!你一介犯官怎敢坐在这里?!需知擅闯宫禁可是砍头大罪!” 苏旭端然稳坐,他慢条斯理地整一整自己带血的囚服:“王爷何出此言?您这些日子口口声声参奏罪臣‘诬陷亲王,罪在不赦’。我都罪在不赦了,还在乎多一条砍头的罪名么?退一步说,原来王爷也知擅闯宫禁是砍头大罪?您此番毁坏宫室,夤夜行凶,杀害内监,反迹已明!王爷都扯旗造反了还责我不懂规矩?再退一步,就着宫里的这汪污泥浊汤,王爷大可临水自照,罪臣检举王爷谋反,可冤了您一字一句?” 秦王气得满脸通红:“死到临头,还敢狺狺!” 苏旭笑容渐渐苦涩:“是了,臣是死到临头。可王爷也不想想,臣是怎么从天牢跑到此地的?其实……这都是圣上主张啊……” 秦王一个激灵,心头发慌:苏旭此言可真?难道我今晚攻入皇宫之事,二郎早已知晓?所以他才会从隆禧殿奔出就没了踪影?这其实是个诱敌深入之计? 秦王脊背发凉,尤自嘴硬:“苏旭!便是二郎要对付本王,也该派兵遣将!决不能让你个戴罪文官坐在此处!” 苏旭双目炯炯,侃侃而谈:“王爷!当今天子算无遗策,安排苏旭在此大有深意。陛下知道你我都娶了柳家闺秀,怎说也沾了姻亲。让罪臣在这里见证王爷取死之道,怎说都算合情合理。只恨你我此生都对不住柳家的女儿……更愧对柳大人将爱女托付我等的慈父之心……” 秦王仰天长笑:“休要胡言!本王何时娶了柳家闺女?那柳氏不过是我府里吃里扒外的低贱侍妾。想凭着这个蠢如牛马的女子与本王纠缠,苏探花高攀之心也太甚了吧!” 倘若不曾做过女人,苏旭只会为这“小姨”不值刹那。货真价实做了大半年女子,苏旭听了这话恨到咬牙:“当初王爷招徕我时,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了柳氏长女许配我家,王爷才择了她的胞妹为妾,也算与我成了连襟!如今你我为国反目,如何就牵连了好人家的女孩儿?可怜柳二小姐轰轰烈烈嫁入王府,还未满一年。王爷如此负心薄幸,忒不是人了吧!” 屏风后的柳溶月听了外面的对话,心头悚然:万没想到,朝颜竟让王爷贬损至此!妹妹从小娇生惯养,何尝受过这等委屈?怪不得她病成那样!倘若今日秦王坏事,不知会不会连累了我苦命的妹妹! 正要落泪的时候,柳溶月就觉得身边有人拉了拉自己衣角。她回头看时,却是蹲在旮旯的皇帝满脸真诚地看着自己。 皇帝悄声安慰:“娘子放心,倘若此次朕能平安无事,无论朝廷如何处置秦王,朕也定然宽恕你的妹子。” 柳溶月心中感动,她真心实意地向皇帝作了个揖。要说皇上她也见了多次,陛下也就今天这裹着被子的模样儿让柳溶月瞅着有几分顺眼。 正寻思着朝廷要如何惩办秦王,柳溶月忽听外面一声断喝,声音恁地耳熟!柳溶月立刻想到那个细长脸面鹰钩鼻子的宋长史! 这人素来心狠手辣,柳溶月只想起他在殷山对他们痛下毒手,便吓得微微哆嗦。 大殿之中,宋长明一声狞笑:“王爷,您还看不出此人在虚张声势?我看他不过是想拖延时光!王爷!明明有个龙袍青年闯入此殿!咱们还不冲进去烧杀,更待何时?” 苏旭心头一紧,亢声断喝:“宋长明!你如何有脸对王爷狺狺?想我岳父为官何等精明仔细?怎能坐视要你这贼子逃出?这必是陛下和柳大人演的双簧,要拿王爷反证!只怕你也参与其中!宋长明,你别是贪生怕死,所以怂恿主子胡作非为来为自己换命吧?” 眼看秦王脸色微变,苏旭决定再拱把火! 他看向秦王,声音转软:“殿下且请细想,若非此獠忽然蹿回京师,您怎会被困在这里进退不得?便是王爷见了陛下平常行事有差错之处,你二人亲生兄弟,有何事不好劝谏详谈?怎就非得兵戎相见?”说到这里,苏旭简直推心置腹:“王爷金尊玉贵,生来更是礼绝百僚,怎会亲历锋镝与自己兄长为难?我看定是殿下病中恍惚,受了奸人挑唆!王爷,只要您放下屠刀, 擒此反贼。陛下岂能治您的罪过?王爷,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啊。” 可着苏旭的心呢:秦王万一脑子一晕把刀放下了,屏风之后的月儿不就平安了么?至于皇上要怎么处置这个弟弟,我说了又不算…… 然后,他就有些欣喜地看见,秦王嘴角微微抽动,站在那里显然有些犹疑。 宋长明甚至觉得王爷看向自己的眼神隐约透出了三分狠辣! 宋长明一不做二不休,对着身后的黑衣武士顿足狂吼:“还不把正殿配殿细细搜过!要不然一把火烧了这里也行!” 看秦王还在犹豫,宋长明已经冲过来一脚踢翻苏旭的座椅。 苏旭双腿已断,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宋长明没想到苏旭衰弱至此,他心中深恨此人,连连上脚,只恨不得把苏旭当场踹死。 即便如此,苏旭依旧拼死挑拨,他猛擦一把涌到嘴角的血沫子,昂然抬头:“王爷!这里可是太妃娘娘的居所!殿内还有你母亲的遗物!太妃娘娘尸骨未寒,他们就敢惊扰此地,甚至要烧她寝殿!王爷如何不能约束?这等忤逆不孝!就算能成大事,本朝以孝治天下,王爷来日如何杜绝天下悠悠之口?” 看秦王还在沉吟,宋长明已经急不可待:“宰了苏旭!给我烧宫!” 宋长明这一嗓子太过凄厉,咸熙宫内所藏诸人齐齐吓一激灵。 东配殿里,长公主颇见过些世面,她飞快定下心神,已经拿稳了主意:大不了出去痛斥秦王一番死个轰轰烈烈!日后青史留名,也让后人知道本朝有位公主,忠贞刚烈! 便是青萍诸婢也悄无声息地寻刀觅剪抄起了顶门杠。既有无辜结绿惨死于前,谁还肯做驯顺羔羊任凭宰杀? 西配殿里,德嫔抚着肚子心里好慌,她深知秦王此来必要斩草除根。德嫔当机立断,她一边儿细听外面儿的动静,一边儿左右踅摸看还有哪里有窗户可跳? 娘娘太明白这个了:为女子者,在家不能不动脑子地从父;出嫁不能一门心思地从夫。人家观音大士都说了,求人不如求己! 耳听外面脚步嘈杂、眼看外面人影摇摇,宝祐帝似乎已经看到黑衣武士手提钢刀向屏风后搜索过来。皇上紧紧身上的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瑟瑟发抖。 他生在深宫,长于妇寺,此生纵然听闻无数鬼蜮伎俩,但从未真格见过刀兵。 皇帝对危险的想象最多也是阴私毒物,书本中的明火执仗,他真是平生未见! 耳听殿外武士步步逼近,眼见咸熙宫中已见熊熊火光。 更有精钢利刃与宫内金砖尖锐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那如同野兽啃噬骸骨的动静,让年轻的皇帝再顾不得体统,再顾不得尊贵,他双手抱头,缩在屏风一角。 皇帝知道自己已经瑟瑟发抖,牙关都在微微打颤。 宝祐帝惊恐又羞愧:他心里明白,堂堂一国之君,此刻就该挺身而出,才不愧是太祖太宗的大好儿孙!何况殿内的幔帐已经开始冒起浓烟,持刀的武士也即将搜到屏风之后。窝囊躲避,也保不得几时平安! 无奈人皆畏死……皇上真是双腿发软…… 便在此时,皇帝忽觉身边香风陡起,他没想到竟是那个娇怯怯、泪盈盈的柳氏娘子昂然起身,转出了屏风。 临去之前,宝祐帝分明听到她低声宽慰自己:“陛下莫要烦恼。人生在世,谁无恐怖?您好生保重自己。也该轮到臣……嗯,妾身去保护大家了。陛下,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为天下百姓计,您可万万不能做个昏君啊……” 一语已毕,这柔弱女子挺身而出! 宝祐帝呆在当场。 相处半月,他已深知这位柳娘子懦弱胆小、窝囊爱哭,没事儿就好扎被窝里抹眼泪儿。他没想到碰到大事,她真敢挺身而出! 白瞎他七尺男儿在此瑟瑟发抖,当真羞死人了! 然后,皇帝就听到柳娘子的轻声惊呼,她颤声哭泣:“羲和,羲和!他们怎能如此伤你?他们……好生恶毒……” 苏旭万没想到柳溶月居然敢冲出来搀扶自己,他懊丧捶地:“你出来做什么?!” 柳溶月擦把热泪,她一门心思都在苏旭的腿上:“可摔到了伤处么?好疼的吧?” 苏旭翻手握住柳溶月的手腕:“月儿,你好糊涂!何必出来陪我送死?” 柳溶月再忍不住,她扑入苏旭怀里啜泣:“羲和!月儿懦弱胆小,应付不来这鬼蜮世道!我好害怕!羲和不要抛下月儿!就是死也不要抛下月儿!我情愿与你同去!” 苏旭无比痛心地搂住爱妻,泪流满面。 正月十五咸熙殿,夜半有人私语时。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本来要搜索屏风的黑衣武士齐齐愣在当场,有人更是喃喃自语:“不是……你们别这样……我们是来造反的……” 秦王心神混乱之余,没想明白这个与柳朝颜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是谁?倒是宋长明一见这个女子抱着苏旭痛哭流涕,便知道她 是小苏夫人。 他大声呵斥:“你可是苏旭的老婆?如何偷偷藏在殿中?” 收到苏旭打的眼色,柳溶月陡然惊觉。 她颤巍巍擦把热泪,开口就是缓慢低语,主打就是一个拖延时光。 柳大小姐哭泣低语:“回王爷和诸位大人的话。小女子正是苏门柳氏。我年前为夫伸冤,所以拜托大长公主将我带入宫中来告御状。谁知……谁知……当今天子……竟然是个贪花好色之人!他将奴家不由分说扣在此地,这昏君还要杀我丈夫灭口!今朝正月十五,皇帝说十六就要杀人。可怜小女子……小女子是拼了死命以真金白银买通内监,求他们让我来见我丈夫最后一面……谁知刚说了两句便被王爷撞破……呜呜呜……” 柳溶月缓慢抬头,含悲带怯:“适才长史所说看见有人偷偷摸入殿,大约看到的就是小女子私会夫郎……此间误会重大……王爷,我妹子嫁到王府,纵不如王爷心意,咱们勉强也可与您攀扯微末姻亲。小女子如何不盼着王爷大事成就?如何不盼着您除了那个昏君?这殿阁之中只有我夫妻私会的情弊,与王爷的天下大计无关。”她回头看向苏旭,含嗔含怨:“旭郎太过糊涂,那个好色昏君有甚值得忠心?也值你为他胡说八道?我看咱们还是改投了王爷,才是正经!” 苏旭就见他那老实巴交的媳妇儿今天脸色分外真诚! 她毕恭毕敬地向秦王行礼:“小女子在此虔诚祝祷王爷顺利登基,大赦天下,才好宽恕了我家夫婿。便是您看着他不顺眼,要将他流放三千里外,小女子也愿意跟随。王爷,长史,奴家不敢耽误家国大事。我担保这咸熙殿里确实没有旁人。时间紧迫,还请王爷和众位壮士出门上别处看看吧……” 虽然知道柳娘子不过权宜之计,但是听了她如此顺口的指天骂地,皇帝在屏风之后还是忍不住大磨其牙!柳娘子看来是假装老实!你这骂街挺溜,看来没少腹诽啊! 苏旭心中暗挑大指:我们月儿可以啊!要论胡说八道,这殿里大概没人能赶上您了!也不知月儿能不能将秦王他们糊弄走?唉,金吾卫怎么还不来啊? 也不知为了什么,秦王听了这话迷迷糊糊地竟有几分想依了柳溶月的意思想要离去。 他骨子里不喜欢咸熙宫,自从父皇驾崩,金尊玉贵的母亲便依照祖制给迁到了这里。他的登基美梦,母亲的一世荣华,也是在这里戛然而止。 更何况……年前母亲还薨在这里…… 眼看秦王居然真的要走! 宋长史一声大吼:“这座殿宇人影摇摇怎能不搜?值此大事,岂能马虎?王爷如何肯听个妇道胡言乱语!” 宋长明深恨苏旭!他在殷山多年经营毁于苏旭之手,他在两淮经营私盐被柳溶月的父亲活捉!想到这里,宋长明再不犹豫,他一把夺过黑衣武士手中钢刀,伸手扯住柳溶月的衣领就要将她从苏旭怀中揪扯出来! 宋长明回头对秦王呵道:“王爷!人言柳智远爱惜长女,有他这个女儿在,日后翻脸也好有个人质在手!至于苏旭留着没用!不如一刀宰了干净!这宫苑王爷既不愿搜,咱们干脆一把火烧了干净!天亮翻出焦尸,咱们便说那是驾崩的皇帝!这天下也就定了!” 这一下变生肘腋,柳溶月放声尖叫,她拼命拽着苏旭的手臂,哭得泪眼婆娑:“羲和别去!羲和莫走!月儿不要和你分开!” 苏旭亦用尽全力抓着柳溶月的手指:“月儿!月儿!” 立刻就有黑衣武士抓住苏旭的肩膀将他不由分说往后拖拽。 苏旭被抓得好疼,但苏旭死不放手! 在明灭火把照耀之下,在寒光闪闪钢刀丛中,苏旭瞪大了眼睛不敢落泪,他只怕自己泪眼朦胧就再看不到她了!可怜他此生和她相聚,也就是这弹指的功夫了! 他知道自己早晚拽不住柳溶月的!他明白他便是多拽住她须臾又能如何? 可他是就是放不开手!当知轮回,爱为根本! 宋长明激怒之下用力挥手,让黑衣武士向两侧偏殿也投掷火把,先把这里烧光再说。 此刻的秦王病势发作,头晕眼花,他已完全被手下架弄,没有任何主张。 屏风后的宝祐帝眼见长姐、妻子藏身之所就要被焚,耳听殿外苏旭和柳娘子哭喊可怜,年轻的皇帝忽然生出了莫大勇气! 他那时心潮澎湃:本朝立国以来,历代君主不论贤愚如何,从未出过懦弱子孙! 他那时热血沸腾: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太祖爷爷敢造反,我还不敢平叛吗? 要不是得揪着被子,皇上袄袖子都要撸起来了:别个不说,朕即便引颈就戮,也不能听凭妻子姊妹忠臣贤妇被人侮辱屠戮! 皇上豁出去了! 陛下裹紧棉被、提溜罗裙,他长身立起、高声断喝:“你们都给朕住手!” 皇帝大踏步转过屏风,昂首挺胸走入殿阁。 苏旭纵有屠龙神技,也非酷爱骂街。 他今日不由分说指着秦王的鼻子出口成脏,实在是这一年在宛平,他亲眼目睹了太多悲愁残酷,太多流离失所,太多无辜冤魂!此獠祸害百姓,白披一张人皮! 不错!苏探花想对着秦王破口大骂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今日便是要张口问候他娘!养子不教,丧尽天良! 苏旭坐在那里深深呼吸,此时此刻骂街亦是术法,要义即是拖延。 可他不知自己能拖延多久?他对能否挨到金吾卫及时赶来殊无把握! 但是他身后的屏风里藏着月儿……这一年来,他们总是如此,隔着屏风,心意相通。 所以便是为了月儿,他也要拼尽全力,不退分毫! 反观秦王从小颐指气使,这辈子就没让人骂过。冷不丁被蕞尔小官如此当众讥讽,他一时气得头晕眼花,身子都跟着晃了晃。 秦王脸色煞白,顿足喝问:“苏旭!你一介犯官怎敢坐在这里?!需知擅闯宫禁可是砍头大罪!” 苏旭端然稳坐,他慢条斯理地整一整自己带血的囚服:“王爷何出此言?您这些日子口口声声参奏罪臣‘诬陷亲王,罪在不赦’。我都罪在不赦了,还在乎多一条砍头的罪名么?退一步说,原来王爷也知擅闯宫禁是砍头大罪?您此番毁坏宫室,夤夜行凶,杀害内监,反迹已明!王爷都扯旗造反了还责我不懂规矩?再退一步,就着宫里的这汪污泥浊汤,王爷大可临水自照,罪臣检举王爷谋反,可冤了您一字一句?” 秦王气得满脸通红:“死到临头,还敢狺狺!” 苏旭笑容渐渐苦涩:“是了,臣是死到临头。可王爷也不想想,臣是怎么从天牢跑到此地的?其实……这都是圣上主张啊……” 秦王一个激灵,心头发慌:苏旭此言可真?难道我今晚攻入皇宫之事,二郎早已知晓?所以他才会从隆禧殿奔出就没了踪影?这其实是个诱敌深入之计? 秦王脊背发凉,尤自嘴硬:“苏旭!便是二郎要对付本王,也该派兵遣将!决不能让你个戴罪文官坐在此处!” 苏旭双目炯炯,侃侃而谈:“王爷!当今天子算无遗策,安排苏旭在此大有深意。陛下知道你我都娶了柳家闺秀,怎说也沾了姻亲。让罪臣在这里见证王爷取死之道,怎说都算合情合理。只恨你我此生都对不住柳家的女儿……更愧对柳大人将爱女托付我等的慈父之心……” 秦王仰天长笑:“休要胡言!本王何时娶了柳家闺女?那柳氏不过是我府里吃里扒外的低贱侍妾。想凭着这个蠢如牛马的女子与本王纠缠,苏探花高攀之心也太甚了吧!” 倘若不曾做过女人,苏旭只会为这“小姨”不值刹那。货真价实做了大半年女子,苏旭听了这话恨到咬牙:“当初王爷招徕我时,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了柳氏长女许配我家,王爷才择了她的胞妹为妾,也算与我成了连襟!如今你我为国反目,如何就牵连了好人家的女孩儿?可怜柳二小姐轰轰烈烈嫁入王府,还未满一年。王爷如此负心薄幸,忒不是人了吧!” 屏风后的柳溶月听了外面的对话,心头悚然:万没想到,朝颜竟让王爷贬损至此!妹妹从小娇生惯养,何尝受过这等委屈?怪不得她病成那样!倘若今日秦王坏事,不知会不会连累了我苦命的妹妹! 正要落泪的时候,柳溶月就觉得身边有人拉了拉自己衣角。她回头看时,却是蹲在旮旯的皇帝满脸真诚地看着自己。 皇帝悄声安慰:“娘子放心,倘若此次朕能平安无事,无论朝廷如何处置秦王,朕也定然宽恕你的妹子。” 柳溶月心中感动,她真心实意地向皇帝作了个揖。要说皇上她也见了多次,陛下也就今天这裹着被子的模样儿让柳溶月瞅着有几分顺眼。 正寻思着朝廷要如何惩办秦王,柳溶月忽听外面一声断喝,声音恁地耳熟!柳溶月立刻想到那个细长脸面鹰钩鼻子的宋长史! 这人素来心狠手辣,柳溶月只想起他在殷山对他们痛下毒手,便吓得微微哆嗦。 大殿之中,宋长明一声狞笑:“王爷,您还看不出此人在虚张声势?我看他不过是想拖延时光!王爷!明明有个龙袍青年闯入此殿!咱们还不冲进去烧杀,更待何时?” 苏旭心头一紧,亢声断喝:“宋长明!你如何有脸对王爷狺狺?想我岳父为官何等精明仔细?怎能坐视要你这贼子逃出?这必是陛下和柳大人演的双簧,要拿王爷反证!只怕你也参与其中!宋长明,你别是贪生怕死,所以怂恿主子胡作非为来为自己换命吧?” 眼看秦王脸色微变,苏旭决定再拱把火! 他看向秦王,声音转软:“殿下且请细想,若非此獠忽然蹿回京师,您怎会被困在这里进退不得?便是王爷见了陛下平常行事有差错之处,你二人亲生兄弟,有何事不好劝谏详谈?怎就非得兵戎相见?”说到这里,苏旭简直推心置腹:“王爷金尊玉贵,生来更是礼绝百僚,怎会亲历锋镝与自己兄长为难?我看定是殿下病中恍惚,受了奸人挑唆!王爷,只要您放下屠刀, 擒此反贼。陛下岂能治您的罪过?王爷,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啊。” 可着苏旭的心呢:秦王万一脑子一晕把刀放下了,屏风之后的月儿不就平安了么?至于皇上要怎么处置这个弟弟,我说了又不算…… 然后,他就有些欣喜地看见,秦王嘴角微微抽动,站在那里显然有些犹疑。 宋长明甚至觉得王爷看向自己的眼神隐约透出了三分狠辣! 宋长明一不做二不休,对着身后的黑衣武士顿足狂吼:“还不把正殿配殿细细搜过!要不然一把火烧了这里也行!” 看秦王还在犹豫,宋长明已经冲过来一脚踢翻苏旭的座椅。 苏旭双腿已断,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宋长明没想到苏旭衰弱至此,他心中深恨此人,连连上脚,只恨不得把苏旭当场踹死。 即便如此,苏旭依旧拼死挑拨,他猛擦一把涌到嘴角的血沫子,昂然抬头:“王爷!这里可是太妃娘娘的居所!殿内还有你母亲的遗物!太妃娘娘尸骨未寒,他们就敢惊扰此地,甚至要烧她寝殿!王爷如何不能约束?这等忤逆不孝!就算能成大事,本朝以孝治天下,王爷来日如何杜绝天下悠悠之口?” 看秦王还在沉吟,宋长明已经急不可待:“宰了苏旭!给我烧宫!” 宋长明这一嗓子太过凄厉,咸熙宫内所藏诸人齐齐吓一激灵。 东配殿里,长公主颇见过些世面,她飞快定下心神,已经拿稳了主意:大不了出去痛斥秦王一番死个轰轰烈烈!日后青史留名,也让后人知道本朝有位公主,忠贞刚烈! 便是青萍诸婢也悄无声息地寻刀觅剪抄起了顶门杠。既有无辜结绿惨死于前,谁还肯做驯顺羔羊任凭宰杀? 西配殿里,德嫔抚着肚子心里好慌,她深知秦王此来必要斩草除根。德嫔当机立断,她一边儿细听外面儿的动静,一边儿左右踅摸看还有哪里有窗户可跳? 娘娘太明白这个了:为女子者,在家不能不动脑子地从父;出嫁不能一门心思地从夫。人家观音大士都说了,求人不如求己! 耳听外面脚步嘈杂、眼看外面人影摇摇,宝祐帝似乎已经看到黑衣武士手提钢刀向屏风后搜索过来。皇上紧紧身上的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瑟瑟发抖。 他生在深宫,长于妇寺,此生纵然听闻无数鬼蜮伎俩,但从未真格见过刀兵。 皇帝对危险的想象最多也是阴私毒物,书本中的明火执仗,他真是平生未见! 耳听殿外武士步步逼近,眼见咸熙宫中已见熊熊火光。 更有精钢利刃与宫内金砖尖锐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那如同野兽啃噬骸骨的动静,让年轻的皇帝再顾不得体统,再顾不得尊贵,他双手抱头,缩在屏风一角。 皇帝知道自己已经瑟瑟发抖,牙关都在微微打颤。 宝祐帝惊恐又羞愧:他心里明白,堂堂一国之君,此刻就该挺身而出,才不愧是太祖太宗的大好儿孙!何况殿内的幔帐已经开始冒起浓烟,持刀的武士也即将搜到屏风之后。窝囊躲避,也保不得几时平安! 无奈人皆畏死……皇上真是双腿发软…… 便在此时,皇帝忽觉身边香风陡起,他没想到竟是那个娇怯怯、泪盈盈的柳氏娘子昂然起身,转出了屏风。 临去之前,宝祐帝分明听到她低声宽慰自己:“陛下莫要烦恼。人生在世,谁无恐怖?您好生保重自己。也该轮到臣……嗯,妾身去保护大家了。陛下,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为天下百姓计,您可万万不能做个昏君啊……” 一语已毕,这柔弱女子挺身而出! 宝祐帝呆在当场。 相处半月,他已深知这位柳娘子懦弱胆小、窝囊爱哭,没事儿就好扎被窝里抹眼泪儿。他没想到碰到大事,她真敢挺身而出! 白瞎他七尺男儿在此瑟瑟发抖,当真羞死人了! 然后,皇帝就听到柳娘子的轻声惊呼,她颤声哭泣:“羲和,羲和!他们怎能如此伤你?他们……好生恶毒……” 苏旭万没想到柳溶月居然敢冲出来搀扶自己,他懊丧捶地:“你出来做什么?!” 柳溶月擦把热泪,她一门心思都在苏旭的腿上:“可摔到了伤处么?好疼的吧?” 苏旭翻手握住柳溶月的手腕:“月儿,你好糊涂!何必出来陪我送死?” 柳溶月再忍不住,她扑入苏旭怀里啜泣:“羲和!月儿懦弱胆小,应付不来这鬼蜮世道!我好害怕!羲和不要抛下月儿!就是死也不要抛下月儿!我情愿与你同去!” 苏旭无比痛心地搂住爱妻,泪流满面。 正月十五咸熙殿,夜半有人私语时。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本来要搜索屏风的黑衣武士齐齐愣在当场,有人更是喃喃自语:“不是……你们别这样……我们是来造反的……” 秦王心神混乱之余,没想明白这个与柳朝颜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是谁?倒是宋长明一见这个女子抱着苏旭痛哭流涕,便知道她 是小苏夫人。 他大声呵斥:“你可是苏旭的老婆?如何偷偷藏在殿中?” 收到苏旭打的眼色,柳溶月陡然惊觉。 她颤巍巍擦把热泪,开口就是缓慢低语,主打就是一个拖延时光。 柳大小姐哭泣低语:“回王爷和诸位大人的话。小女子正是苏门柳氏。我年前为夫伸冤,所以拜托大长公主将我带入宫中来告御状。谁知……谁知……当今天子……竟然是个贪花好色之人!他将奴家不由分说扣在此地,这昏君还要杀我丈夫灭口!今朝正月十五,皇帝说十六就要杀人。可怜小女子……小女子是拼了死命以真金白银买通内监,求他们让我来见我丈夫最后一面……谁知刚说了两句便被王爷撞破……呜呜呜……” 柳溶月缓慢抬头,含悲带怯:“适才长史所说看见有人偷偷摸入殿,大约看到的就是小女子私会夫郎……此间误会重大……王爷,我妹子嫁到王府,纵不如王爷心意,咱们勉强也可与您攀扯微末姻亲。小女子如何不盼着王爷大事成就?如何不盼着您除了那个昏君?这殿阁之中只有我夫妻私会的情弊,与王爷的天下大计无关。”她回头看向苏旭,含嗔含怨:“旭郎太过糊涂,那个好色昏君有甚值得忠心?也值你为他胡说八道?我看咱们还是改投了王爷,才是正经!” 苏旭就见他那老实巴交的媳妇儿今天脸色分外真诚! 她毕恭毕敬地向秦王行礼:“小女子在此虔诚祝祷王爷顺利登基,大赦天下,才好宽恕了我家夫婿。便是您看着他不顺眼,要将他流放三千里外,小女子也愿意跟随。王爷,长史,奴家不敢耽误家国大事。我担保这咸熙殿里确实没有旁人。时间紧迫,还请王爷和众位壮士出门上别处看看吧……” 虽然知道柳娘子不过权宜之计,但是听了她如此顺口的指天骂地,皇帝在屏风之后还是忍不住大磨其牙!柳娘子看来是假装老实!你这骂街挺溜,看来没少腹诽啊! 苏旭心中暗挑大指:我们月儿可以啊!要论胡说八道,这殿里大概没人能赶上您了!也不知月儿能不能将秦王他们糊弄走?唉,金吾卫怎么还不来啊? 也不知为了什么,秦王听了这话迷迷糊糊地竟有几分想依了柳溶月的意思想要离去。 他骨子里不喜欢咸熙宫,自从父皇驾崩,金尊玉贵的母亲便依照祖制给迁到了这里。他的登基美梦,母亲的一世荣华,也是在这里戛然而止。 更何况……年前母亲还薨在这里…… 眼看秦王居然真的要走! 宋长史一声大吼:“这座殿宇人影摇摇怎能不搜?值此大事,岂能马虎?王爷如何肯听个妇道胡言乱语!” 宋长明深恨苏旭!他在殷山多年经营毁于苏旭之手,他在两淮经营私盐被柳溶月的父亲活捉!想到这里,宋长明再不犹豫,他一把夺过黑衣武士手中钢刀,伸手扯住柳溶月的衣领就要将她从苏旭怀中揪扯出来! 宋长明回头对秦王呵道:“王爷!人言柳智远爱惜长女,有他这个女儿在,日后翻脸也好有个人质在手!至于苏旭留着没用!不如一刀宰了干净!这宫苑王爷既不愿搜,咱们干脆一把火烧了干净!天亮翻出焦尸,咱们便说那是驾崩的皇帝!这天下也就定了!” 这一下变生肘腋,柳溶月放声尖叫,她拼命拽着苏旭的手臂,哭得泪眼婆娑:“羲和别去!羲和莫走!月儿不要和你分开!” 苏旭亦用尽全力抓着柳溶月的手指:“月儿!月儿!” 立刻就有黑衣武士抓住苏旭的肩膀将他不由分说往后拖拽。 苏旭被抓得好疼,但苏旭死不放手! 在明灭火把照耀之下,在寒光闪闪钢刀丛中,苏旭瞪大了眼睛不敢落泪,他只怕自己泪眼朦胧就再看不到她了!可怜他此生和她相聚,也就是这弹指的功夫了! 他知道自己早晚拽不住柳溶月的!他明白他便是多拽住她须臾又能如何? 可他是就是放不开手!当知轮回,爱为根本! 宋长明激怒之下用力挥手,让黑衣武士向两侧偏殿也投掷火把,先把这里烧光再说。 此刻的秦王病势发作,头晕眼花,他已完全被手下架弄,没有任何主张。 屏风后的宝祐帝眼见长姐、妻子藏身之所就要被焚,耳听殿外苏旭和柳娘子哭喊可怜,年轻的皇帝忽然生出了莫大勇气! 他那时心潮澎湃:本朝立国以来,历代君主不论贤愚如何,从未出过懦弱子孙! 他那时热血沸腾: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太祖爷爷敢造反,我还不敢平叛吗? 要不是得揪着被子,皇上袄袖子都要撸起来了:别个不说,朕即便引颈就戮,也不能听凭妻子姊妹忠臣贤妇被人侮辱屠戮! 皇上豁出去了! 陛下裹紧棉被、提溜罗裙,他长身立起、高声断喝:“你们都给朕住手!” 皇帝大踏步转过屏风,昂首挺胸走入殿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