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声名狼藉了》 1、画像 昨日一夜雨,御城外初露头的柳芽沾了水,原是娇嫩的黄又浸出鲜灵的绿来,悬悬欲滴的,把御城衬得春意浓郁,叫人喜不自胜。 姜敏心里有事,醒得早。内侍总管徐萃在外听见动静,隔着帐子极轻声地向内探问,“今日是休沐日,不上朝,陛下不如多睡一会?” “怎么是你在这里守着?外头有人来?” “是。”徐萃回道,“御林军昨天半夜过来回话,因为陛下已经歇下,奴婢便没敢惊动。” “是谁来了?” “御林军枢密吴蓁大人。”徐萃道,“还在内御城宫门值房等着呢——等陛下用过早膳便传她进来?” “不用等了,让她来。” “是。”徐萃走出去吩咐一回,不一时便带着侍人鱼贯入内。寝殿并无人在——姜敏自潜邸时便习惯晨起沐浴。徐萃指挥侍人把吃食排布好,自己用托盘捧着衣裳巾帕等物往里走。 内御城从北御城山引泉,借的是北御城山天然地热,用这个水沐浴,传说中能养肤健体,容颜如玉——数百年来只供皇家独享。姜敏浸在池中,面容隐在蒸腾的白雾里,正自琢磨着心事,听见脚步声响便问,“吴蓁几时来的?” “寅时,来时天都要亮了。”徐萃走到近前,跪坐在一旁伺候汤水,“恐怕陛下起身便要问话,吴枢密留在外头一直没敢走。” “虞青臣怎么样?” “虞郎中昨日受了惊吓,竟病倒了。”徐萃道,“奴婢命太医院打发人去看过。” “这么着就病倒了?”姜敏哼一声,“终究是读书人,不中用。”便站起来。徐萃捧着大巾子给她擦身,又伺候着换过衣裳。姜敏踩一双木屐子出去,往案前坐下,清晨的阳光恰恰透窗而入,映在皇帝年纪的面庞上,明艳动人。 徐萃走去盛一碗虾须龙骨汤炖的鲜嫩的馄饨儿奉上。姜敏接在手里,用匙舀着吃。徐萃立在一旁伺候巾帕,想一想谨慎道,“陛下当着虞郎中可不好再说方才那些话。” “怎么?” “上个月北禁卫有个不晓事的说一句‘无用的文人’,人家说的还不是虞郎中呢,叫虞郎中路过听见,命把那厮押在太阳底下抄库书,那个禁卫听说只要抄完第一卷便满口答应——” “上月的事?”姜敏忍不住笑,“那想必到如今还没抄完吧?” “那必然是没有的。”徐萃便也笑,“说好了抄不完不能离开么,如今只得搭个草棚子,每日就在棚子里抄书——都抄成西御街一景了。” 姜敏笑一时,摇头,“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倒有空闲替旁人争闲气,不怪有人看他不顺眼。” 二人正说着话,宫人走来回话,“陛下,吴枢密到了。” 徐萃听见,转过头道,“没眼色——看不见陛下正在用膳吗?” 姜敏道,“罢了,让她进来。” 不一时殿门方向日光闪动,一个人走来停在门上磕头,“叩见陛下。”是一名中年女子,皮肤白皙眉目舒朗,略微显有些富态模样,因为是文臣,着青衫乌冠,看着倒是法度严明的模样。 “来得正好。”姜敏道,“陪朕用膳。” 吴蓁是先朝老臣,同皇帝极熟稔,起身笑道,“臣正饿得慌,多谢陛下赏饭。” 徐萃走上前打帘子,引着吴蓁到案边下手处坐了,另外盛馄饨。徐萃是皇帝跟前一等一的亲信,吴蓁有眼色,站起来双手接在手中,殷勤道谢,才又坐下。 吴蓁偷眼见皇帝吃饭,便也默默吃馄饨,看着皇帝放下碗便也立刻放下。侍人走过来伺候漱了口。刚斟过茶时,吴蓁估摸着可以回事,便道,“虞郎中遇袭的事,臣已经查到些眉目。” 姜敏点一下头,示意继续。 “是冀州黑虎山落草的一伙山匪,受人唆使,以为中京城遍地财宝,便寻到中京发财,谁知不长眼竟叫他们摸到虞郎中家里——万幸人无事,钱财也没损失,贼人已经尽数拿下。这案子不算复杂,依臣的见识,可以结案了。” 姜敏停一下,“结案?” “是。”吴蓁道,“闯进去的山匪已经尽数缉拿,连外头望风接应的都一个没跑。臣命人给北禁卫和冀州府都拟了协办的官条子,只等跟陛下讨个旨,便派发过去——”吴蓁越说越觉皇帝脸色不妙,谨慎道,“臣再从中京御林军打发得力的都统出京,往冀州府组建剿匪的卫队,等剿了这支山匪便永绝后患,如此应是可以……结案了?” 姜敏无声冷笑,随手将盖碗一掷,当地一声脆响。 吴蓁腾地站起来,垂手躬身在旁侍立。 姜敏撂下茶碗,“冀州的山匪跑到中京城来发财?冀州城那么大不够他们发财的,定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到天子脚下?既然是受人唆使,受的什么人唆使?山匪怎么进的京,中京府尹为什么全然不知?中京城并不算小,怎么就刚好寻上风口浪尖里的虞青臣?还有——山匪既是来求财,进门不先闯库房,倒直奔虞青臣寝房里去?怎么,他寝房里有金山?” 吴蓁被皇帝连珠炮一顿骂唬得心下冰凉,扑地跪倒,“臣愚钝,竟被山匪蒙蔽,臣这便下令彻查。”又问,“那……冀州剿匪——” “剿。”姜敏道,“敢来京城来犯事,便是不打算再活着喘气,剿了——首恶押解进京,附庸打发去北境做苦役。”说着站起来,鞋尖堪堪停在吴蓁鼻子尖儿跟前,“御林军是皇家禁卫,你是御前的人,你存着私心——旁人看着御前的人断案糊涂至此,当如何看待当今朝廷?又如何看朕?” “是。”吴蓁连连磕头,“臣蠢笨,臣无能,臣糊涂,陛下明鉴,臣断断不敢有存私心。” “不敢?”姜敏冷笑,“敢拿两个山匪糊弄朕,朕看你胆子大得很。” 吴蓁被她骂出一头热汗,“陛下训斥臣不敢不领,但臣委实有苦衷。” “你有什么苦衷?”姜敏冷笑,“就因虞青臣是废帝留下的,你便想借机折辱人家?糊涂东西,即便曾为废帝所用,如今他也做着朕的臣子,他在中京城里被山匪欺到卧榻前头,朕就有脸面了?” 吴蓁一滞,“臣蠢笨,臣糊涂。” 姜敏发作一时渐渐气平,“朕看你是太精明,精明不用在正处。” “是。”吴蓁忍气吞声承认,“臣心里是有想头——虞青臣毕竟是废帝留下的,朝中对他不满的人多,他同陛下也不能贴心。”他看姜敏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乍着胆子续道,“臣是陛下家臣,必定替陛下着想——要撵他,这回实在是天赐的良机。” “你也这么想……”姜敏沉吟,“所以昨日的事其实就是朝里有人动了心思,闹一回山匪入中京劫持大臣的丑事羞辱虞青臣?如若御林军再去得晚些,他们是不是还想把虞青臣带去深山里落草啊?” 吴蓁不敢说话。 姜敏冷笑,“蠢材——撵人要有撵人的章法。好好一个吏部郎官,若因为被山匪滋扰丢了脸面被朕罢免,朕成什么?” 吴蓁一听这话有活动——虞青臣定然是不得圣心的,只是这次的由头不足以让皇帝名正言顺地免了他。便将心一横,“臣有一事,原想着烂在肚里,日后带去棺材,今日斗胆求陛下恕臣大不敬之罪——臣想私禀陛下。” 姜敏心生疑惑,“你说。” “是。”吴蓁四体扑地状趴在地上,“臣昨夜带队入虞府搜查山匪时发现——虞青臣有间屋子,装……装满了……” 姜敏皱眉,“你结巴什么?装了什么?龙袍?兵器?虞青臣难道还要想造反么?” 真要是龙袍兵器我就不结巴了。吴蓁暗恨,豁出去道,“都是画像——满屋子的画像,画的同一个人。” 姜敏等了一会,没等来下文,不高兴道,“你这是在等朕请教你?” “臣不敢。”吴蓁乍着胆子往下说,“画的……是——是陛下。”她埋着头不敢看皇帝,又没等来皇帝斥骂,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臣确实厌恶虞青臣,却并不是因为他是废帝留下来的人——此人狗胆包天,竟然对陛下心存非份之想,即便当真有些能耐,可这天底下有能耐的人也太多了,谁能似此人为天下人戳脊梁骨?依臣的见识——此人陛下不应再留。” 吴蓁趴在地上,好半日过去,终于听到皇帝的声音,“画像在哪里?”她忍不住抬头,皇帝云淡风清地吃茶,半点看不出恼怒模样。吴蓁疑惑自己没说清楚,“陛下,臣方才回禀虞青臣胆大包天,在自家府上私藏——” “朕问你画像现在哪里?” “仍在虞府书房。”吴蓁紧赶着分辩,“事关圣颜,臣未得陛下准允,不敢擅自处置。” “还有谁看见?” “就只臣一个人。”吴蓁道,“山匪冲着虞青臣去的,直接冲去卧房。臣拿了贼人,恐怕还有漏网之鱼,便命人阖府搜检——臣刚好去的书房,便叫臣发现。” 什么刚好?如此千载难逢明正言顺搜检虞府的机会,吴蓁作为皇帝心腹,怎么可能错过——可不得直奔书房么?姜敏心知肚明,“虞青臣就这么看着你进去?” 2、艳姬 “他不在跟前。”吴蓁道,“臣闻讯赶到时山匪已经逼到虞青臣榻前,他受惊过度昏厥过去,府里乱作一团——搜府时便只有臣的人在。” 姜敏听得摇头,“虞青臣若知道你在外搜他老巢,只怕走到奈何桥也能转回来阻拦你。” 吴蓁以为皇帝必定恼怒至极,谁知竟是和颜悦色模样,“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姜敏仍旧坐着,低头扒拉茶盅子,“依你当如何?” 吴蓁在宫门上等了半夜,早已经琢磨出一篇奏对,“此事传出去,虽是虞青臣没脸,陛下声名亦牵累其中。如今吏部忙着辅政院遴选,正是要紧时候,依臣见识——倒不宜声张,由臣出面私下悄悄训斥,命他收敛。等辅政院遴选了结,过上一二个月,拿个由头打发他外放,寻个偏僻州府做个地方官。那厮离了中京便远离陛下,再也升发不了的。即便有什么想头也是枉然,一则陛下省了碍眼,二则全了近臣们的心思,还能不叫废帝旧臣过于心寒,正是三面齐活。” 朝廷内阁和辅政院并立,两家的魁首都是宰相,分左右二相,内阁居左,掌前朝事务,辅政院居右,掌管枢密和皇帝家事。按道理说,内阁地位要远高于辅政院,但是因为当今是女皇陛下,辅政院宰辅按祖制应当由女皇王君出任,王君另外加封秦王,尊相王殿下。 如此论来,哪一边更加尊贵,其实不好说——皇帝若喜爱王君则相王权重,帝君不合则内阁左相权重。吴蓁口里说辅政院宰辅遴选,其实暗戳戳指的是女皇选夫。 “确是不宜声张。”姜敏点头,“训斥倒也不必。此事到此为止。日后中京城里叫朕听见一个字,你这御林军枢密便别做了,朕看着你父亲的脸面,赏你一个执戈甲士,去内御城守门去。” “给陛下守门那是陛下信得过臣,是臣做梦都求不来的好差使,臣正巴不得呢。”吴蓁一顿马屁拍完,“可是那厮胆大包天描摹天子——” “你不会当作没看见么?”姜敏嗤一声,便站起来,“你随朕出宫,微服。” 吴蓁险险过关,擦一把汗,“是,未知陛下往何处去?” 姜敏已经转入内殿,不见人影,只声音远远送过来,“去看望受了惊吓的虞郎中。” 吴蓁一句“什么”堪堪咽回去,急匆匆赶出去安排皇帝出宫的车马安防。好半日等到姜敏出来,皇帝穿着身骑装,朱红斗篷,踩着双黑漆漆的鹿皮小靴——这打扮看上去不像一国之君,倒像是哪家公府骄纵小姐。 二人一道出内御城,因为微服,等着的车马侍从都打扮得极其不起眼。姜敏登上一辆黑漆漆的马车。吴蓁亲自带易了装的御林军小队跟随,往虞府去。 虞青臣在废帝一朝时很得信任,府邸设在御街东北最繁华处,同当今皇帝龙潜时的住所燕王府遥遥相对,传言虞青臣立在卧房窗边便能遥望燕王府满院灯火——外臣极是尊贵所在。姜敏登基后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居然仍然任由他住在那里,故尔区区一个吏部郎中,住处起居竟比寻常王公贵族还要富贵。 虞府大门洞开,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带着一队管事在府门外跪迎。姜敏虽不认识,却猜到来人是谁,掀起帘子问,“你是虞诚?” 虞诚想不到皇帝认识自己,“草民虞诚,府中管事。”惶恐道,“我们家大人不知陛下今日驾临,竟不在家。” 姜敏没看见虞青臣迎驾便已经知道他不在家,“不是说他病了么,怎么不在家?” 虞诚第一回君前奏对,简直知无不言,“我们大人确实是病了,原是躺着的,外府三爷过来,说不过三句话我们大人便命人伺候衣裳,急急忙忙同三爷一处走了。” 姜敏道,“走了?竟是大安了?” 虞诚一颗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如何大安?我们大人昏晕一夜,天明时才勉强醒转——原想着今日休沐将养一日,外府三爷亲自来请,又不得不去。” 吴蓁忍不住问,“外府三爷是谁?” “就是——”虞诚一滞,“外府三爷啊。” “什么二爷三爷?”吴蓁皱眉,“你只说姓甚名谁?” “三爷自是姓虞——”虞诚不敢说,又不敢不说,好半日挤出一句,“……名岭臣。” 虞岭臣,虞府三公子,虞青臣的亲弟弟。 姜敏以为虞青臣生病必定在家,出宫时不曾命人通禀,如今遇个空门,倒踌躇起来。吴蓁揣摩圣意,“既然是虞岭臣来寻,臣便知道虞郎中的去处了。” 姜敏瞟他一眼。 吴蓁道,“妙音坊。陛下暂且回宫,臣这便去妙音坊寻虞青臣入宫陛见。” “那倒不必。”姜妙道,“去妙音坊。”随手撂了帘子。 吴蓁以为皇帝特意找虞青臣是为寻他晦气,隔窗道,“妙音坊是什么地方?如何值得陛下亲自前往——臣去传他便是。” 妙音坊是中京瓦市,取乐的地方,远在中京城西近城郊。姜敏不耐烦,“怎地如此多话!” 吴蓁唬得连连告罪,一个字不敢再说。马车掉转方向,御驾往西去。很快到城西妙音坊外街上。姜敏道,“停。” 马车停下。皇帝俯身出来。立刻便有御林军士扑到御驾前趴下伺候,姜敏在那军士身上虚虚一踩,便立在车前。 吴蓁紧赶着上前,“里头已经命人提前布置,求陛……求您带微臣同去。” 姜敏半点不给她脸面,“不必,你带人在此处等候。”转头叫,“徐萃来。” 徐萃忍住笑上前,宽慰吴蓁,“外间防卫极要紧的,还要辛苦吴枢密。”另外招呼内禁卫魏钟一同跟上。 吴蓁晾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皇帝带着两个人入坊,不一时便消失在妙音坊青石板路尽头。打心底里长叹一声——想要做皇帝心腹,前路漫漫。 妙音坊规模极大,攒金河穿坊而过,河两岸亭台林立,有三院六舍十八居的说法。当今天下各式玩法只有想不到,没有妙音坊没有的。中京城别处入夜宵禁,唯独坊门以内不禁,每到夜里人潮汹涌,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眼下尚是白日,夜市的楼坊诸人都在高卧,只贩卖吃食杂货的商铺做着开门生意。姜敏踩在河堤青石板路上漫步前行,“看着比前些时候凋敝许多。” 徐萃四顾无人,“御下入京时此处激战,损毁极大。却不必愁——在您治下至多三年,必能恢复往日气象。” “哪里要三年之久?”侍卫魏钟跟在后头,闻言捧场道,“不过去岁末时此处还是处处断壁残垣,人烟罕见,现在不是已经已经焕然一新了?” 姜敏自登基马屁早听得疲了,全作耳旁风一掠即过,“虞青臣在哪个楼子?” “千秀万春楼。” 姜敏止步,“钱杏儿回来了?” “是。”徐萃道,“奴婢方才打听了,今日是钱杏儿重回千秀万春楼的开堂大舞,要不然虞岭臣能急得那样——不顾死活拉虞郎中赶过去。” 姜敏冷笑,“若自己不乐意,谁能拉得动他?” “毕竟血脉之亲。”徐萃观察皇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全然不管说不过去。” 姜敏不答,三人便投千秀万春楼去。果然隔很远便听见丝竹声——千秀万春楼以歌舞乐伎闻名,如此即便是白日仍然宾客盈门,喝彩声如潮奔泉涌。徐萃唯恐挤着皇帝,命魏钟原地陪伴皇帝,自己先进去布置雅间理清通路,安排妥当才出来引姜敏入内。 三人直上二楼,魏钟留在雅间门外护卫。姜敏走到窗边探身,千秀万春楼是个四方楼子,楼中心天井花园里堆锦积秀搭出一个高高的戏台,两侧设着丝竹班子,下头是看客座席。戏台中心一个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正随着胡琴和急促的鼓点旋转起舞。女子没有穿鞋也不着袜,雪白一点足尖轻巧移动,身姿轻盈一如飘絮,又如神女踏渡天河,浑不似人间气象。 姜敏脱口赞,“好舞技。” 徐萃正忙着布置茶点,“钱杏儿是中京第一歌舞伎,诨号艳姬,这一年躲着不肯露面,必定沉淀苦修的,再回来果然不同寻常。” 这边话音方落,外间鼓点立停,女子一个定势,慢慢仰起脸——朱红的薄纱从女子面上缓缓坠落,一直被轻纱遮蔽的面容呈于众人之前,便见女子肤如凝脂,目似点漆,因为乌发高束,婉转曼妙的一片肩臂大大方方示与众人,白玉凝脂一样的皮肤上用丹朱绘着大朵盛放的牡丹—— 雪肤朱花,堪称绝色。 戏台下一众人等还在沉溺在歌舞音律的目炫神迷中,哪里经得起如此直白的美貌冲击?便情不自禁发出一片不知是喜是悲又或是迷醉的叹息。 徐萃走过来,奉茶给姜敏,“今日牡丹一舞,明日必定门庭若市——不愧艳姬,出手不凡。” “还需明日么?”姜敏看一眼底下乌压压的人头,“这还没入夜呢,此处便如此热闹,今日之后,只怕千秀万春楼门槛都要踏破。” 一语未毕,高台下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道,“久闻绿腰才是艳姬的看家本事,今日如何不见?” 3、故意 便见一个穿杏黄织锦圆领袍,腰束白玉蹀躞带的青年男子越众而出,“今日既然是艳姬重回千秀万春楼的开堂乐舞,不拿出看家的本事如何说得过去?又如何对得起我等不远路程特意赶来?” 姜敏看见,“此人怎的看着眼熟?” 徐萃打量一时,“这是陇西李氏的长公子李越,李氏族人长居关外,陛下见得少,难免不认识他。” “他进京做甚?” “眼下这个节骨眼儿——”徐萃迟疑道,“说不得就是为着辅政院遴选进京的。” “辅政院?”姜敏无语,“他?” “陛下自是瞧不上他。”徐萃忍住笑,“自来辅政院遴选论才论德,只要未曾婚配都使得,各大世家但有好子弟,没有不来的——话虽这么说,百里挑一,选谁还不是由着陛下的心意?”她说了半日见皇帝脸色仍然不佳,又道,“这李越入京倒未必为自己遴选,应是陪着他家三公子来。” 姜敏皱眉,“又是哪一个?” “李徙。”徐萃道,“去岁辛简氏趁中原内乱,携部袭扰玉岭关,其时镇守内乱,诸门世家为守家财都安居不出,唯独三公子一人带府丁固守玉岭关一月,一直等到榆州援兵到来,才未叫玉岭关破。” “是他……朕知道。”姜敏点头,“榆州城守备写的述功折子洋洋洒洒数千字,听闻守城之战精彩至极,连说书也比不上他……听闻李徙初初二十有余,当真少年英雄——” 话音未落,底下一片声吵嚷。李越竟已走到高台之上,众人正是意犹未尽时候,看见有人出头便齐齐鼓噪,一同吵嚷着要艳姬再来一曲绿腰,一时间沸反盈天,吵闹不堪。 便有一名肥胖的妇人从里头出来,阻在艳姬身前。妇人满面是笑,殷勤道,“今日是艳姬重回楼里开堂舞——大喜的日子,故尔诸位贵客的入楼金都不曾收。咱家毕竟是生意人,若是连绿腰都白白送与诸位,叫小妇人如何糊口?好歹留些想头,明日再来,容让小妇人赚些盘缠?” 原来今天不要钱——难怪大白天来这许多人。 人群嘈杂一时,便有人问,“如此何时才能得见绿腰?” “明日,明日晚间,仍在此处,诸位贵客赏脸过来,我们艳姬主堂,拿出看家本事与诸位舞至天明尽兴。”那妇人打一个哈哈,又团团拜一圈,“容我们姑娘先去歇一歇,楼里另安排了耍百戏和口技,便连幻术也有,贵客们安坐吃茶,慢慢取乐。”说完推着钱杏儿往里去。 “且站着——”李越阻拦道,“择日不如撞日,大爷我难得来一次,如何等得到明晚?你这妇人想要银钱,容易——大爷有的是。”便从袖中摸一只铮亮的银锭子,“可足够?” 妇人目中精光一闪,又飞速敛,“贵客明晚再来不好吗?” “不好。”那男子微一抬头,倨然道,“就是今日,就是现时——大爷我要看绿腰。”手臂一展将那银锭一掷,银锭子落在地上,又骨碌碌滚到妇人足边。 妇人渴望地看一眼,咽一口干沫,试探地询问钱杏儿,“姑娘不如再来一曲?” “没空。”钱杏儿早已经拢上面纱,冷冰冰道,“我今日另有客人。” “我不是客人?”李越听她说话,只觉如鹂音婉转,越发动了兴致,“这许多人不远路程来看姑娘,姑娘忍心让大家失望吗?银钱身外物耳,你说个价,李越今日请在座诸君共赏绿腰。” 钱杏儿无动于衷,“再多银钱也不能够,楼里已经放了告示,后头等着登台的伎人们早安排好了,我今日只此一曲,明日请再来吧。” “让他们回去便是——”李越转头盯那妇人,“你们不答应?” 那妇人一滞,但艳姬的脾气她心里有数得很,说不跳是绝计不肯跳的——只能硬着头皮道,“不是银钱的事,公子原谅则个。” “艳姬是你们的人,听你的话——”李越脾气冲上来,冷笑道,“我赎了她——她不是你们楼里的人,便不用守你们的规矩了吧。” 妇人面皮一紧,“李公子,钱姑娘不曾卖身,楼里只是请姑娘在此歌舞,我们是合契之约。” “那不是更简单?”李越眼珠子一转,“你与她解契,我请钱姑娘献舞,不论你出多少——我都翻倍。” “我已有合契。”钱杏儿冷笑一声,“不另谛约。” 妇人赔笑着圆场,“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李公子何必强人所难呀?”反手暗暗推钱杏儿走,“公子喜爱楼中歌舞,小妇人另有技艺精湛的伎人——哎……哎,公子这是做什么?” 李越抢一步阻在钱杏儿身前,堪堪拦住去处。 姜敏看得皱眉,正待说话,耳听一人道,“这厮在此公然违律,坊令何在,如何不管?” 一众人循声望去,便见西侧楼影深处湖石边上斜斜倚着一个男人,穿暗紫圆领缺胯袍,鸦色幞头,束着乌黑的革带,因为衣色暗沉,男人几乎要同暗影融在一处,只有一张脸如霜雪皎洁,浑似明珠暗室生光——分明是一个男人,竟然半点不比高台上的艳姬逊色,二人一上一下,大有日月争辉之趣。 众人暗暗称奇。 姜敏冷笑,“惯会多管闲事。” 徐萃也看见,小声圆场,“可是这种事……也不能当真不管呀。” 外间那男人说完话不见坊令现身,又道,“坊令既然不肯管事,朝廷何需坊令一职?不如裁撤也罢。” 妙音坊是个大坊,坊令是个九品官儿,其实早在闹事时便已经赶到,先时还躲着闷声发财,眼下只得走出来。 男人瞟他一眼,“报名。” 坊令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头,倒不敢得罪,“妙音坊令曹朴。” “曹朴。”男人点头,指一指高台上立着的李越,“那厮藐视皇律,你当速命皂吏拿下,送有司问罪。” 李越转头,此时日影西移暗影退后,照亮男人面貌——堪堪二十出头的青年,容貌极其秀丽,举手投足不似凡品。 钱杏儿看清来人面色骤变,拂袖便走。李越刚要阻拦,男人高声叫,“那厮还不收手?” 李越大怒,“你是何人?敢问我李家事?”他这一下子没顾上,钱杏儿早走得不知踪影。 “甚么家事?你有违律法,是官家事。”男人转向坊令,“曹朴还不命人缉拿?” 曹朴还不及说话,李越道,“我违反了哪一条官律?”衣袖一摆高声叫道,“艳姬区区一个歌舞伎,原就是跳舞的,本公子命她跳个舞违的哪门子的律?我难道没有把她钱?” 众人都觉有理,便齐刷刷望向多管闲事的男人。 “你这狂徒不知律法也不稀奇。”男人嗤笑,“官律第二百三十九条,合契之约当属双方你情我愿,若胁迫成约,其契作废,违律者当杖三十。”说完问曹朴,“狂徒不懂律法,你为朝廷官吏也不懂?” 曹朴左看一回右看一回,自觉两边都惹不起,“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钱姑娘然既已经回去,李公子不如请先回——明儿再来?” 李越站着,眼见今日不得满意,正犹豫要不要咽下这口恶气,谁知那男人竟然比他还不依不饶,点着名训斥,“曹朴——律法第几条有同狂徒和气生财之说?姓李这厮违律,你身负朝廷职守,缉拿此人是你职责所在,竟然要和稀泥吗?” 李越气得头发昏,忍不住笑起来,“缉拿我?”便重重点头,“我李越今日哪也不去,我就在此处看看——谁敢缉拿陇西李家子!” 一语出口满座哗然,陇西李氏当今四大门阀之首,立朝以来出过公卿无数,第一位相王殿下便是李家子,与当今皇帝是妥妥的血脉之亲。 曹朴面上精彩纷呈,好半日堆出笑来,“公子这是在说什么话?哪里有什么缉拿的事?公子好不容易来一次,坊里真是招待不周。”便叫,“秋娘——还不请李公子进去坐?” 秋娘便是妙音坊的掌事妇人——直看得目瞪口呆,心中知道惹到了不得的客人,“李公子请随我来……里头吃茶,咱们楼里有好玩艺,公子赏脸品鉴一回?” 李越总算满意,却刻意不走,眼睛向下,挑衅地盯住湖石边的男人,故意高声道,“如此——今日可一观绿腰否?” 秋娘一滞,曹朴暗暗掐她。秋娘只得咬一咬牙,“容小妇人入内同艳姬商量。”便要簇拥着李越往里走。 “站着!” 三人齐齐转身,仍然是那个男人——他甚至连倚在那里的姿态都没动过半点,因为消瘦,男人看上去既懒散又超逸,有如出世隐者,飘然欲仙。曹朴已经不耐烦,“这位公子又要如何呀?” “我命你缉拿这厮,你非但不应,还同这厮勾肩搭背,视官律如无物。”男人语气平平,“你这坊令不必做了。” 曹朴一滞。 李越世家出身,原本不欲在天子脚下闹事,今日被人三番五次欺到脸上,勃然发作,“来人——与我打这狂徒——叫他知道甚么是律令!” 门外一片声吵嚷,便见五六名灰衣仆从气势汹汹闯进来,向男人涌去,一个个挽袖整衣,要大打出手的样子。 徐萃见势不妙,“陛下?” “人家特意要挨打——”姜敏哼一声,“你急什么?” 4、狂徒 说话间李氏仆从恶虎扑食一样上前,将男人团团围在正中间。当先一人稍一探手,攥在男人心口处,便将他搡在地上。 围观众人早先见男人有恃无恐模样,都猜测此人要么本事不小,要么后台极硬——谁知一下子就叫人撂在地上,忍不住哄堂大笑。一片哄笑声中男人慢慢坐起,一只手支着身体,已是遍身泥尘,虽是狼狈至此,却连神色都没什么改变。男人仰起脸,要笑不笑望着李越,日色下面容如冰雪皎洁。 李越被他挑衅,越发暴怒,“与我打!” 倒是曹朴心下不安,赶上前阻拦,“公子何必同这闲人计较——大好春光,不如罢手。”拉住李越又催促那男人,“还不快走,再若滋事,必定倒霉。” 男人居然能笑出声,“我看要倒霉的是你。” 曹朴一滞,正待发作,被身后皂吏暗暗扯一把。皂吏附耳过去悄悄说一段话,曹朴立时面白如雪,脱口道,“当真?” 皂吏点头。 那边李越还在催促,“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打?” 家丁齐声应喝,瞬间便拳脚齐出。曹朴阻拦不及,只觉脑瓜子嗡地一声响,口里大叫着“使不得”,扑过去张臂拦在前头,一瞬间拳脚如雨点砸下来,昏头涨脑中不知挨了多少。总算皂吏们见自家坊令挨打,一拥而上相帮,才勉强解围。 两边打过,曹朴喘着气爬起来,眼见男人摔在地上,面上指痕宛然——混乱中仍然叫他挨了巴掌。曹朴恐怕今日要倒大霉,便站起来,僵着脸向李越道,“这位李公子,中京天子脚下,你竟然纵容恶仆当众行凶,属实狂妄——与我拿下这狂徒!” 李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 “还有谁——”曹朴一摆手,外间值守皂吏倾巢而出,一边扑过去制住李越,一边拿下一众家仆。李越被强按着跪在地上,目瞪口呆道,“你这小令疯了?” 曹朴跟没听见一样,向那男人殷勤问候,“大人安好?狂徒已然拿下,求问大人当如何处置?” “律法你不知?”男人抬袖擦拭颊边泥尘,轻飘飘道,“按律杖三十,写悔过书,以观后效——打。” 曹朴其实不敢动手,眼下却也不敢违命,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是。” 李越还在分辩,腿弯处一下巨痛便被掀翻在地,两边棍棒便砸下来,虽是小吏们心中有数没敢使狠劲,可这当众挨打的屈辱要如何承受?李越只挨了三棒,便觉心口气血上涌,眼前一黑竟昏晕过去。 男人已经站起来,见状冷笑一声,转身便走。这几乎是他现身后第一次自己动作,便见脚步虚浮,悬悬欲坠模样——许是刚才挨打不轻。 等他身影消失,楼里死寂的人群终于生出一丝活气,“何方狂徒,居然连陇西李氏公子都敢打?” 姜敏看得清白,瞟一眼徐萃,“你又多管闲事?” “不是我。”徐萃忙摆手,“陛下在此,吴蓁大人命御林军在此布防,有御林军在,怎么肯叫李越惊动圣驾?” “朕惊不了。”姜敏道,“虞青臣他自己都不怕挨打,你们却多碍事。”便命,“去传他来。” 徐萃一滞,“来此处?”说完顿觉失言,便往外走。 “且慢。”姜敏又改了主意,“钱杏儿入京,他们一家难得一处说话,命人在外等,让他们说完再传。” “……是。” 彼时曹朴已拘走李越一众人——苦主走了,他当然不肯得罪李氏,剩下没打的板子自然就罢了。楼中丝竹乐起,又有乐伶演奏歌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姜敏倚在窗边看一时,“钱杏儿回来,在何处落脚?” 徐萃道,“在妙音坊赁的宅子。” “不与虞岭臣同住?” “未曾。”徐萃道,“若同虞三郎同住,只怕今日闹不了这一出——在家里就要闹得不可开交。” 姜敏冷笑,“当日家中无粮米下锅如何不闹?如今嫌弃伶人不体面,只怕是迟了。” “话虽如此——”徐萃斟酌道,“妙音坊毕竟不是个长久营生,今日虞家两位哥儿都在此间尚且吃亏,天长日久,此类事说不得还有——虞家如今有起色,不怪虞三郎他不乐意。” 此时外间换了个杂耍,手里七八个轮圈舞得眼花缭乱,引得堂下彩声阵阵。姜敏不爱这个,“虞青臣怎的还不见?” 徐萃暗道不是你让等人家说完话?口里道,“奴婢这便去传。”说着往外走,不一刻又回来。 姜敏回头。 “陛下。”徐萃面露难色,“李国公来了。”见皇帝没什么反应,“……李国公最是护短。” 姜敏瞟她一眼,撂下茶盅子站起来。守在外头的魏钟急忙跟上。主仆三人穿过千秀万春楼汹涌的人潮,御林军赵冲在外守备,看见皇帝出来,忙着行礼。 姜敏道,“李玉何在?” “外八巷。” “带路。” “是。” 一行人绕到后巷,又过一处街口,到一处白墙黑瓦的院墙外,远远便听见里头老者叫骂,“老夫从龙之时,你等还未生出来,拦我——你们也配?” 无人相应。 “吴蓁小儿何在?她躲了远了,命你等在此阻拦老夫,好厚的面皮!” 徐萃一滞,“李国公倒是越发矍铄了。” 姜敏带人走近,屋舍院门洞开,须发皆白一名紫衣老者带着一众家丁挤在院里——这是致休在京养老的前礼部尚书,如今吃襄国公俸禄的李玉,李越的亲爷爷。 同李氏一众人对峙的是一队佩刀御林军,默默立着,拦着不叫老头打进去。御林军身后护着个男人,正是方才在千秀万春楼撺掇着打了李越的那位——虞青臣。虞青臣脊背抵在屋舍白墙上,扭打时幞头散了,乌黑的发落下来垂在身前,男人寂静地垂着头,看不清楚面貌,他也没有声音。 李玉骂得兴起,“你一介废帝旧臣,今上仁德治下才容你至今,怎敢辱我李氏门楣?我族镇守玉岭关时,你姓虞的还在同废帝倒行逆施!” 姜敏皱眉,“吴蓁怎么不见?” 赵冲道,“吴大人去给李国公传轿了,命我等守在此处不叫李国公闯进去。” 姜敏无语,“她倒跑得快——李玉想做甚么?” “陛下,李国公……应是来拿人的。” “拿谁?” “李国公有言——谁对李公子无礼,便……便拿谁。” 徐萃一滞,“再如何虞大人也是吏部郎中,李国公此举也太过孟浪了。” 赵冲忙解释,“国公应是气急了——他原是来坊里接李公子的,见李公子挨打,心中不忿,便寻坊令晦气,如今坊令早已叫国公爷拿下,又说罪魁祸首也不能放过。吴大人恐怕生事端,命我等在此阻拦。” 姜敏冷笑,“阻拦就行了?” “与我拿下!”那边李玉骂得上头,张臂高呼,“不用怕他御林军,吴蓁见了老夫也只有磕头的份,擒下姓虞的——有罪老夫自去领!” 家丁还有什么顾忌,鼓噪一声便往上冲。御林军拔刀,堪堪阻住,两边又是对峙形状。李玉卷起袖子走上前,歪着脑袋指着自家脖颈,混不吝道,“老夫头颅在此,你有能耐往此处招呼——”便逼上去。 御林军哪里敢伤他?稍一迟疑,居然叫三五人闯过去。当先一个直接欺到虞青臣身前,抬手便抓。 魏钟一跃上前,拔刀高叫,“陛下在此——还不放下兵刃?” 这一声石破天惊。便听兵刃落地声四起,御林军风吹麦浪一样,齐整整跪倒在地。 李玉吃一惊,回头见姜敏立在身后,枯树皮一样的老脸上飞速变过几次神气,双膝一屈,伏跪在地,便放声大哭,“陛下您可算来了,陛下您要给老臣做主——” 李氏家丁听见家主这一声如梦初醒,便也跪下去。场中寂静下来,一直勾着头的男人终于动了,慢慢仰起脸,日色中便见面色雪白,唇若涂朱。 姜敏隐秘地皱一下眉。 男人双手撑住院墙,应当是想要站直,谁料只一动膝头重重一沉,半边身体如被拉扯,摔倒下去。姜敏尚不及说话,男人已经掐住墙砖,挣扎着跪在原地。 “陛下为老臣做主——”李玉老泪纵横,一头哭一头膝行过来,扑在姜敏足前,砰砰磕头。 姜敏站住,却不言语。李玉一个人哭了好半日终于自己抹着眼泪收手,“陛下怎么来了?” “朕不能来?国公不是也在此处么?”姜敏哼一声,“这是在闹哪一出?” 李玉眼见皇帝神气不对,暗暗收敛,“回陛下,孙儿李越第一回入京,今日来妙音坊听戏,不知被何方狂徒欺侮,无端挨了无数板子,被人打得血肉模糊……亦不知会不会落下个残疾,若有个好歹,叫老臣怎么活……”老头越说越觉心伤,又哭起来。 “国公来此缉拿狂徒?” 李玉终于反应过来皇帝仿佛对此不大热情,“是。” 姜敏目光远远落在男人消瘦的脊背上,“谁呀?” 5、做主 李玉纠结半日,终于咬牙,“此间坊令曹朴。” “哦?”姜敏道,“曹朴在此?” 李玉一滞。 “此处是何人居所?” 鸦雀无声。只徐萃小声回话,“回陛下,此处乃民宅,家主姓钱。” “国公闯此民宅做甚?” 皇帝这个“闯”字叫李玉脊背生寒,迅速便有决断,“回陛下——老臣跟随虞青臣来此。坊令虽恶,却不敢自专,实是受虞青臣指使。”李玉越说越激愤,“陛下,虞青臣纵容恶吏行凶,无端将我孙儿打成重伤。我李氏一族不能受此大辱,求陛下为老臣做主。” 姜敏站着,一眼便见虞青臣立身方向隐约可见屋舍门内日色暗影中深青色一点靴子边角——屋里还有人。便道,“怎么能叫国公平白受辱——来人,送国公回府。” 李玉一滞,仰面叫,“陛下?” “嗯?” “那虞青臣——” “不如国公亲自处置?” 李玉一张脸刷白,半日挤出一句,“臣不敢,臣叩谢陛下圣恩。”便有两名御林军上前,分两边扶起来送到院外。二人行动如此仓促,一时间竟看不出这位国公到底是被送出去还是押出去。 姜敏仿佛突然记起,“此间坊令何在,命他过来。” “是。” 李玉被一群人送着刚到门口,皇帝的话听得清白,连忙悄悄吩咐家仆把押着的曹坊令放了,好生送来。里间一众仆众见主家走了,瞬间作鸟兽散。徐萃便看魏钟,二人一道引着御林军退到院外。 便只剩下立着的姜敏和跪着的虞青臣。人都走尽了,才显出院中一个简陋的草亭,零落地撂着数两只草墩子,姜敏走过去,一掀斗篷坐下,“起来。” 跪着的男人不安地动一下,“陛下。” “朕到你家里,茶也没有吗?” 虞青臣尚不及说话,门帘从里打开,一个人走出来,满面春风道,“有,怎能没有?”一边吩咐“杏儿倒茶”,一边走过来行礼,“草民虞岭臣,请陛下圣安。” “方才闹得那样不见人——”姜敏点头,“原来你竟也在这里。” “是。”虞岭臣半点没听出讥讽,“杏儿今日回千绣万春楼,恐怕她被人欺侮,草民特意赶过来。” 姜敏“哦”一声,“你倒是个有心的。” “杏儿一个弱女子,生得极好,妙音坊这地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草民实在不能放心——杏儿,茶怎么还不来?” 钱杏儿低着头走出来,托盘上一盅热茶,奉与姜敏。姜敏瞟一眼桌案,钱杏儿便把茶放在案上,又跪下去行礼,“陛下圣安。”她已然换过衣衫,鹅黄的细布裙,杏色布带结出一个大辫儿,比起方才更添了三分颜色。 姜敏道,“你如何又回妙音坊来?” “回陛下,小女总要有个营生——” 虞岭臣立时竖起眉毛骂,“家里哪里没有你的营生,定要去抛头露面,辱我门楣——” “虞岭臣!” 说话的是虞青臣。那边男人已经站起来,面凝霜雪,冷冰冰地训斥,“陛下面前你怎敢放肆?出去——杏儿,带他走。” “你——”虞岭臣想要发作,当着皇帝终究没敢,便被钱杏儿拉着走了。 姜敏伸手取茶。 “陛下。” 姜敏回头。 “陛下千金之体,怎可在外饮食。” 姜敏指尖正停在碗沿,闻言在茶盅上清泠泠叩一下,“那你来。” 虞青臣便往草亭方向过来。姜敏盯着他,男人走得极其缓慢,虽然极力隐藏,却分明可见步伐不稳——应有外伤。虞青臣走到案边跪下,四下里寻一回别无他物,只得道,“陛下稍候,容臣另取茶盅。” 姜敏道,“不用。” 虞青臣一滞,“如此陛下恕臣无礼。”捧起茶盅,将杯中热茶倾出一些在掌心,俯身把掌中水含在自己口中饮下,停一时道,“陛下用茶。” 姜敏仍然不接,“若有毒物涂抹在茶盅上,你这不是白白试过?” 虞青臣怔住。 “喝一口。” “陛下?” 姜敏往茶盅方向偏一偏脸。 皇帝分明不是玩笑,虞青臣只能硬着头皮喝一口,又停一时才奉回去,“陛下用茶。” 姜敏接在手里,只在唇边虚虚沾一下,便放下,“赏你。” 君有赐,是必须用完的。虞青臣以为皇帝嫌弃茶不好,只得膝行上前双手捧起茶盅,自己默默喝完。 姜敏整一整衣摆,“虞岭臣常去寻你?” 虞青臣刚咽下最后一口,闻言立时血色上涌,白得可怜的面上倏忽漫出一层夺目的霞色。男人咬住唇,强忍难堪道,“臣家事纷扰,不敢烦扰圣听。陛下……求陛下别问了。” 姜敏又问,“听说昨夜山匪袭扰打到你榻前,叫你受了惊吓?” 虞青臣难堪之色更添十分,生硬道,“臣无事,昨夜歇得早,便叫外间传些昏话——臣虽然不中用,却也不会被山匪惊吓乃至晕厥。” 简直话不投机。姜敏耐心用尽,“无事便回吧,朕走了。” “陛下!” 姜敏瞟他一眼。 “陛下惦念微臣,微臣感激不尽——”虞青臣道,“微臣不是不识好歹,陛下勿恼。” 姜敏略略气平,“那你说说——今日来妙音坊做什么?” “三弟想劝杏儿回家,他二人脾气——”虞青臣道,“杏儿多少能听臣一句话,臣只得走一趟。”他强忍难堪,“再叫臣家中琐事烦扰陛下……臣不如一死。” 姜敏不答。 虞青臣又道,“至于山匪,不过撮尔小事,不值得陛下一问。” “都打到你榻前了还是小事?”姜敏道,“若劫了你去匪寨,或是一刀杀了,还有你吗?” “不会。”虞青臣道,“他们杀了臣倒成全了臣,闹这一出不过坏臣声名——臣难道还在乎声名吗?” 姜敏冷笑,“你都吓得昏晕还在这逞能?” “绝无此事。”虞青臣断然道,“臣昏睡一日,山匪不来也是睡着的,同山匪没有干系。” “昏睡一日——”姜敏皱眉,“你那毛病又犯了?” “没有。”虞青臣立刻否认,“不过偶感风寒。” “那虞大人好生留意风霜。”姜敏哼一声,便站起来。 “陛下——” 姜敏低头看他。 “陛下难得来妙音坊,不如臣伺候陛下去——” “不去。” 虞青臣睁睁看着皇帝转身,仿佛再多一步就要消失,脱口叫,“陛下!” 姜敏原地回头,男人仍然跪得笔直,因为消瘦,面庞只剩巴掌大,下颔尖得锋利,一双眼睛黑琛琛的,日色中透着渴望的光—— “你又怎么?” “陛下,臣有事启奏。” “什么事?” 虞青臣一心一意要留住皇帝,豁出去质问,“臣密折奏事陛下何故久久不理?” 姜敏不知多久没听见有人如此同自己说话,倒乐起来,故意漫不经心道,“你奏的什么事?” 皇帝这么说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可惜虞青臣眼下的脑子比浆糊强不了许多,除了不让她走便没剩什么想头,“陛下新登大宝,天下初平,西北窦氏仍然自立门户,战事不可避免。北部辛简氏趁我朝内乱,屡屡入关劫掠——臣请入使辛简氏,以利游说辛简硅。” 姜敏道,“你一个五品郎中,又是废帝旧臣,朕便遣使也轮不到你。” 虞青臣涨得满面通红,又瞬间鬼一样白,“陛下!” “虞暨。” 虞青臣不安地动一下。 “你可还记得朕破城入宫时同你说过什么?” 破城——虞青臣只觉脑子里砰一声响,瞬间跟炸了烟花铺子一样,看似缤纷绚丽热闹非凡,其实一捧黄土满地荆棘。 姜敏冷冰冰收尾,“不是你的事——少管。” “陛下——”虞青臣意气上涌,厉声道,“平窦氏之战不过转眼,若战事一起,辛简氏必定大举南下,眼下必当遣使游说辛简硅,以财帛动之。辛简氏诸部鼠目寸光,都是些见钱眼开的货色,许以财帛必能令之心动,北境无事陛下方可安心用兵——如何不允?臣自请入使辛简氏,一则为国事计,一则为陛下计,陛下如何不准?” 姜敏皱眉,“为朕计——你什么意思?” “臣久为百官厌弃,若非陛下庇佑,臣如今坟头只怕碧草青青——臣无用之躯,此去北境成则为国效力,不成则身死罪销,满朝上下无不欢喜。” 姜敏气得笑起来,“很好——你倒有自知之明。”说完拔脚就走。 “陛下——陛下——” 姜敏原本不打算理他,听着叫声凄厉,便止步回头,便见男人扑在地上,满面惊恐万状,身处死地一样绝望又崩溃地望住自己。 姜敏道,“你这模样还想着入北境见辛简硅,我怕你先要下去见废帝吧。” “臣仍是有用之躯,求陛下信臣。” 姜敏冷笑。 虞青臣眼见皇帝不为所动,拼死叫,“陛下——”言语锋利又狂乱,“我有用——我是有用的——” 姜敏终于有所觉,审视地打量他,“你怎么了?” 男人还在不住地叫喊,“我是有用的——” “虞暨!” 男人如梦初醒,“陛下——”挣扎着直起身体,“陛下——” 姜敏便往回走。男人直勾勾盯住她,等她走近时急速膝行两步,张开手臂抱住皇帝双膝,面庞便尽数掩在皇帝衣袍内。 6、南书房 姜敏低头,视野里男人一片脊背瘦得可怜,两边蝶骨尖利地支楞着,锋利得好似下一刻便要戳破衣衫。眼前这个人的身体像是胡乱拼接成的偶人,碰一下都能支离破碎。 “陛下。”虞青臣还在叫着她,“陛下。” 姜敏探手扣在男人脑后用力将他分开。男人随着动作被动仰起脸,雪白的面上分明一道青紫的伤痕从唇角一直蔓延到耳后。姜敏隐秘地皱一下眉,抬手覆在他额上,烫得惊人——果然。 皇帝掌心微凉的温度让他只觉适意,虞青臣恍惚又费力地眨一下眼,“……陛下。” “你起来。” “陛下?” 姜敏撤开手,“起来,跟我走。” 虞青臣听懂了,用力撑住桌案站直,只这么一动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等他终于目能视物,早不见了皇帝身影。便惊慌大叫,“陛下——” 徐萃进来,含笑道,“虞大人——大人随奴婢来。”又伸手相扶。 虞青臣侧身躲避,自己走出去。 皇帝的车驾停在外间,有御林军随侍。徐萃引着虞青臣到车前,“请大人上车。” 虞青臣不动。 便听见皇帝的声音在内道,“上来。” 虞青臣垂着头,一言不发拾级登车。初一掀帘便被车内暖意迎面袭来,生生一个哆嗦。 姜敏正看折子,头也不抬道,“坐。” 外间徐萃道,“陛下,坊令送过来了——要见吗?” “见什么见?让他回家。” “……是。” 虞青臣往马车角落处坐下。皇帝微服出行,用的寻常车马,空间稍显逼仄。地方一小,便把皇帝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放得极大。虞青臣缩在角落暗影里,借着黑暗的遮掩贪婪凝视眼前人—— 日光透过雕花窗阁变作斑驳的光影,照亮皇帝年轻的面庞。 …… 马车忽一时又停住。“陛下——”徐萃在外道,“大理寺罗副卿来了。” 姜敏放下折本,抬手掀起一点车帘。马车刚出妙音坊,乌衣黑冠一名男子跪在车前,手里捧着一只金丝木匣,“臣大理寺副卿罗子明叩见陛下。” “何事?” 罗子明道,“有一个急本,许正卿命臣面呈陛下。”便将木匣双手举过头顶。 “何不交有司转呈?” 罗子明重重磕一个头,“臣等不敢自专。” 徐萃走上前接过,朝着姜敏打开,里头一个乌黑镶金的折本——密折规格。姜敏拿起来,翻开赫然一行字——大理寺奏吏部虞青臣大不敬事。 姜敏转过头,被弹劾的男人隐在黑暗里,睁着眼,谨慎地盯着自己。见皇帝的视线过来,男人立刻低下头,身体紧紧蜷缩着,像一只误闯尘世的负了伤的兽,拼尽全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不敬? 姜敏哼一声,随手将折子撂回匣子里,“今日休朝,许凛既等不得交辅政院转呈,怎不亲自来?” “许正卿在衙里亲自讯问废帝罪臣——” 姜敏打断,“奏本当送内阁,密折当送辅政院,急本禀朕也要亲自来——许凛连规矩都不懂?命你特意过来现眼——想是怕朝里不知道他许正卿往朕跟前递了弹劾?” 这话已是极重,罗子明吓得直哆嗦,砰砰磕头,“臣等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姜敏冷笑,“有没有你们心里清——” 车内极轻地的一声窸窣。姜敏回头,便见男人没有意识的躯体正在顺着车壁慢慢向下倾倒,细而瘦的一条手臂松脱,沉甸甸地坠在地上,苍白的指尖衬着乌黑的车板,活像枯死的枝上堆叠的一捧残雪。 姜敏忙撂下车帘,尚不及说话,男人倒过来,摔在姜敏怀里,烫得惊人的呼吸漫过轻薄的春衫打在姜敏皮肤上,瞬间激起一层寒栗。 姜敏一手拢住,向外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许凛既是如此想叫人知晓,便不要走,安生跪在此处,叫来往人等看个尽兴。徐萃——你亲自去寻许凛,就说朕命他许正卿来此与罗子明同跪。” 徐萃没想到皇帝一句话就发落了正在昼夜忙碌清查百官的自家心腹,急忙求情,“陛下——” 一帘之隔皇帝的声音冷冰冰道,“还不走?” 无人再敢言语。 姜敏俯身,掌心贴住男人前额——果然更烫了。男人仿佛极寒冷,瑟瑟地打着哆嗦。姜敏除下斗篷,搭在他身上。男人极轻地吐一口气,慢慢昏睡过去。 马车过东御街口,左转便是平康坊。魏钟上前回道,“陛下,虞大人府上就在左近,微臣送虞大人回府?” 姜敏便叫,“虞暨。” 许久,男人在黑暗中撑起一点眼皮。 “你到家了,回吧。” 男人在她膝上仰起面庞,神色恍惚,动作迟缓。 魏钟催促,“卑职送虞大人。” 姜敏还不及说话,臂上一紧,低头便见苍白的一只手死死扣在那里。男人张着眼,定定地望住她,白得可怜的面上一双唇色泽如鲜血,犹在抖个不住,他仿佛在说话,却只能发出含混一点喉音。 姜敏皱眉,“你要说什么?” 男人攥着她,用力撑起身体。姜敏只觉肩上一沉,男人扑在那里,火盆一样的面庞贴在她颈畔,他攀着她,像深海中的人攀着救命绳索。 只这一下,姜敏便知道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有意识,吩咐魏钟,“不必了,回宫。” 魏钟一滞,“是。” 马车复又前行。姜敏抬手扣住男人发烫的脖颈,“行了。” 男人一言不发地攀住她,指尖掐着她臂上一点衣料,神经质地一蜷一缩。 姜敏只觉心浮气躁,“虞暨。” “不。” 黑暗把感官的体验放得极大,姜敏只觉贴着自己的男人的皮肤烫得惊人,渐渐有微凉的水意打在她颈畔,又飞速冰凉。 “不。”男人说不出话,只是在墨汁一样浓稠的黑暗里艰难挣扎,固执地重复,“……不。” …… 虞青臣在没有边际的漫天风雪中踽踽独行,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行到尽头,便失去意识。醒来时身畔有熏人的暖意和龙涎醇厚的木香,他用力睁眼,入目是头顶床帐繁复华丽的织锦——不是他的住处。虞青臣心下一惊,拼命坐起来。 帷幕外有人道,“大人醒了?”是徐萃,是皇帝近侍—— 这是在宫里。 昨日发生的事好似断了章的乐谱,回忆一片一片,连不起来,记忆停留在皇帝立在自己家院外时的模样,她分明离他那么远——但是他如今竟在宫里。 帷幕从外头撩起,徐萃站着榻前,含笑拢着帐子,“大人可好些?” “打扰姑姑了。”虞青臣道,“下官这便回去——还要早朝。” “大人还有些发热,太医吩咐勿乱动,安生歇息。”徐萃又宽慰,“大人放心,今日不用上朝。” 虞青臣一惊,“为何?” “昨日夜间又落雨,初春天气长雨入冬,竟冷得邪门。陛下便命今日不坐朝,南书房议事。” 南书房议事由内阁宰辅和相王殿下主领,朝臣只有六部尚书和辅政院三司都督有资格参与,其他人若无本奏是不能入内的—— 此时南书房正烧着熏笼,暖意融融的。内阁首辅赵仲德左侧居首,自他以下六部尚书按序落座,右侧坐着辅政院三司都督。赵仲德看着右边空着的首座,“陛下,辅政院宰辅长久虚悬于朝廷无益。” 众臣皆不吭声——赵首辅说的是辅政院,其实是在催促皇帝大婚。皇帝登基这些时日,众臣早知皇帝对此事不热络,便不肯附和。 果然姜敏道,“赵相放心,吏部勤谨,正用心拟着。”便看吏部方向。尚书赵举站起来道,“名册已经拟得,共三十又二名,无一不是朝中才俊——” “今日不议这个。”姜敏打断,“林奔。” “是。”辅察司都督林奔应声站起,“臣奉旨清查废帝余孽已有三月,辅察司上下用命,至昨日缉拿贼众计九百二十三名,问讯过半,确认贼首三十六名,贼众一百二十三名,交大理寺定罪。” 赵仲德吃一惊,“有这么多?” “只少不多。”林奔道,“还没审完。说不得拔着萝卜带出泥——”他停一停,目光从对面众人身上慢吞吞掠过,不冷不热道,“还有漏网之鱼呢。” 辅察司是辅政院辖属,掌管中京治安并监察百官——就是皇家暗探。都督林奔出身燕王府,跟着皇帝打江山过来的,虽然身居高位,年齿却极轻——刚刚二十五。此人除了皇帝六亲不认,最是冷血冷面的一个。他这段地狱发言结束,南书房跟大雪封了山一样,无一人言语。 姜敏道,“你那辅察司才几个人——分些出去由刑部一同审问也罢。” 林奔立刻跪下,“兹事体大,臣必当亲力亲为。”不等皇帝反对又道,“辅察司上下昼夜不停——陛下允臣三月,必定审理定结。” 姜敏一笑,“既如此,依你便是。”又道,“你只管忙你的案子,也不必上朝了,有事直接禀朕。” 林奔大喜,“臣必尽心竭力,绝不敢有辱圣命。”说着又道,“臣还想同赵相讨个宰相敕令。” 赵仲德心下一沉。 林奔道,“废帝余孽当日多身居要职,难免同六部同僚有所往来——求赵相准允,诸位同僚若被攀咬,屈尊往我辅察司衙走一趟,以作澄清。” 阎王开口,果然没好事。 7、名册 赵仲德便看皇帝,皇帝仿佛没留意,正自饮茶。赵仲德隐密地吐一口气,“肃清废帝党羽乃当今第一要务,林都督赤诚可嘉,哪有不允之礼?”便向六部尚书道,“尔等需通令六部上下全力配合。” 殿中七零八落一片声,“……是。” 林奔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磕头,“陛下,臣这便去办差。” 姜敏摆手,“去吧。” 赵仲德看着林奔的背影,“林都督真是年轻心热。” “心热倒罢了,难得的能臣。”姜敏道,“诸多繁扰,到了辅察司亦没有理不清白的。” 林奔行事酷烈,与内阁多有不合,赵仲德原打算给他上些眼药,见皇帝如此偏心只能忍耐——唯今之计,只能给辅政院选个同林奔不对付的相王才能彻底治他。 诸事议毕已然近午,姜敏道,“不留诸卿,忙吧。”便转去后殿。 徐萃等在后头,看见皇帝迎上前道,“陛下,虞郎中已经回去了。” 姜敏一滞,“又不上朝……他去哪里?” “虞郎中说衙里事忙,去鸣台了。” 吏部掌管官员遴选升迁罢黜等诸多事宜,衙门设在外御城西北角鸣台。 姜敏无语,“他倒勤谨。” “陛下。”赵仲德急匆匆地跟过来。 姜敏回头,“赵相怎么来了?” 赵仲德抬手施礼,“陛下,臣原不当说,但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日辅察司之事林奔如何斗胆烦扰圣躬?实是三司无辅相主事才致如此,臣请陛下尽快遴选辅相。” 又来——赵仲德出身四大族,自己又是三朝元老,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今日说的话道理占尽。姜敏不能不领情,“赵举拟了名册,等钦天监定个时日便快了。” 你皇帝不点头钦天监下辈子也不敢定时日。赵仲德一步不让,“臣同钦天监议过——上巳日就是极好的日子。” 怎么说也是宰辅遴选——定在女儿节,生怕旁人不知道选的什么。姜敏无语,“只怕急了些?” “不急。”赵仲德道,“陛下若能定下来,便是明日就办臣也必定操持妥当。” 人家这把年纪都老骥伏枥不辞辛苦了,姜敏无法,“有赵相操持,必是万无一失。” 赵仲德立刻来劲,“辅政院第一要紧忠于陛下,需得极其可靠才行,最好出身四姓三疆大族。如今李谢王赵四姓族中青年翘楚众多,三疆大族也是人才辈出。” 姜敏“嗯”一声。 赵仲德见皇帝兴致不高,“当然陛下看得入眼才是第一要紧的,朝中诸臣,臣看薛将军实在是人中龙凤——只是门第略微次些。” 这说的是御林军都督薛焱。 姜敏道,“门第有什么打紧?” 皇帝的话听着随意,但其实已经断了李谢王赵四姓和三疆郡守的指望。赵仲德出身河间赵氏,不能不为自家说话,“自太祖起相王皆出名门——” “什么名门?”姜敏打断,“天下门第有尊贵于朕吗?朕抬举便是名门,朕不抬举——”说着极轻地笑一声,“兹事体大,门第无需顾虑,务必广选。” “是。” “赵相陪朕用膳吧。” “是。” 姜敏说着往里走。徐萃早在二人说事时便避在一旁,此时才跟上来,“今日天冷,陛下乏了,奴婢命厨下安排一品炊锅和五品热菜,泠台观雨最是一绝,不如摆在泠台?” “朕另有事——回凤台。”姜敏仍同赵仲德说闲话,“眼下西北未平,废帝余党亦未肃清——遴选的事朕着实没什么心肠——冷落许久,赵相勿怪。” “臣知道。”赵仲德谨慎道,“辅政院职责重大,若无宰辅坐镇——任由三司各行其事,万一生出嫌隙,倒辜负陛下苦心。” “赵相虑得是。”姜敏便命徐萃,“去,让赵举把拟的名册即刻送呈御览。”又道,“赵相与朕一同看看。” “是。”徐萃安排了,又排布了吃食走回来。皇帝还在同赵仲德说话,“许凛竟求到赵相跟前?” “可不是?”赵仲德含笑道,“那厮自作聪明耍心思惹陛下恼怒,不得寻门路求情吗?”话锋一转道,“许凛是燕王府旧人,跟随陛下多年,陛下便不看旧情,今日看着老臣,饶他一回吧。” “昨夜落雨不就命他回去了,还饶什么?” “陛下若肯理他,便叫他冒雨跪一夜也是愿意——陛下晾着他,比打他板子还叫他难受。” 姜敏道,“改日吧——朕今日懒怠见他。” 赵仲德不好再劝。 徐萃引侍人一样一样送膳入内——当间一只铜锅,锅子里汤汁如雪,各样食材咕嘟咕嘟煮得热闹,六品炭炉温着的热菜依序摆上来。 君臣二人分上下手坐了,各自拾箸吃饭,皇家用膳讲究食不言,殿内静悄悄的,偶尔一两下杯碟碰撞的碎响。徐萃忽一时走进来,“陛下。”却不说话。 姜敏侧首,“怎么?” “……吏部来人。” 姜敏心中一动,放下箸,“让他进来。” 区区一个吏部来人徐萃居然打断皇帝用膳,而皇帝居然并不恼怒——赵仲德稍觉异样,便也停箸。徐萃走去打帘子,光影晃动间,一个人携着遍身雨幕湿寒入内。 靛衣乌冠,这是三品以下部吏着装。满殿柔和灯火映在来人雪白的面庞上—— 赵仲德吃一惊,“怎么是你来?” “微臣叩见陛下。”虞青臣行了礼才回道,“赵尚书同二位主事往左武侯将军营公干——臣奉命将名册送呈御览。”将折本举过头顶。 赵仲德皱眉,“即便是赵举不在家,其他人都死绝了?怎么叫你来——” 姜敏看他一眼。 赵仲德心知失言,立刻收声。徐萃走过去接了折本,含笑宽慰,“今日天寒,道路湿滑,劳动大人冒雨走来。” 赵仲德难得见这位皇帝亲信如此和气地同臣下说话,立刻生出警惕,找补道,“老夫原想着你前日被匪徒侵扰必定受惊不小,论理应在家中好生将养,竟不知赵举如此不晓事,催着你上值。” 姜敏从徐萃手中接过本子,“起来。” “是。”虞青臣垂着头应一声,却不动弹。 姜敏瞟他一眼,随意翻动手中折本,“赵相说得是——你既然受惊,如何不歇两日?” “区区山匪,臣不曾受惊。”虞青臣道,“鸣台事繁,臣为吏部职守,敢不尽心用命?” 姜敏不说话,不一时看完,递给赵仲德,“赵相也一同看看。”便问,“依你,这名册拟得如何?” “回陛下——”赵仲德才说了三个字,转眼见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竟是朝向跪着的虞青臣——根本没在问自己。赵仲德一滞,全当无事发生,闷着头看折子。 殿内足足静了一刻。虞青臣终于道,“宰辅遴选,臣不敢妄加评断。” 姜敏道,“恕你无罪。” 虞青臣伏身跪倒,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殿内静下来。赵仲德偷眼看皇帝,皇帝重又拾箸用膳,倒看不出恼怒。名册他根本不用看——事实上每个名字都是他亲自带着精心挑过的——故意翻看一时,“陛下,依臣所见,尚算妥当。” 姜敏瞟他一眼,“妥当?” 赵仲德深吸一口气,“册中文臣武将俱全,无一不是我朝青年俊杰,出身尽皆不错,依臣的见识——尚可。” “尚可?” 赵仲德听着不对,立刻站起来垂手道,“臣愚钝。” “愚钝?”姜敏不冷不热道,“赵相是糊涂了——内阁领六部,容不得愚钝之人。” 赵仲德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扑地跪倒,“臣万死。” 姜敏抬臂,一扬手,折本摔在地上,纸页拉出一条长长的白练,直拖到赵仲德额前。赵仲德脊背瞬间涌出一层热汗,“臣万死。” “回去想清白。”姜敏道,“想不清白便换人来拟。” 换人——搞不好最后连内阁宰辅一同换了。赵仲德擦一把汗,“臣即刻命赵举重新拟过。” “出去。” 赵仲德如逢大赦,连折本也不敢去拾,掩面落荒而逃。上官走了,再留在此处没道理——虞青臣不安地动一下,终于忍不住,“陛下何必生气?” 姜敏不答,仍然吃饭。不一时收了箸,徐萃过来奉茶,姜敏漱过,拿帕子擦着手,“让你起来没听见?” 虞青臣不答。 “你连自己爬起来的本事都没有,处处出头,胡乱逞能,想做什么?” 徐萃如梦初醒,便要上前相扶。姜敏便骂,“这里有你什么事?赵仲德这么大年纪,冷雨地里,你不去送吗?” 徐萃莫名挨骂,默默走了。 姜敏又道,“过来。” “陛下有何吩咐?” “你过来。” 虞青臣抿一抿唇,“臣昨夜未归,身上腌臜得紧……不敢滋扰陛下。”说着伏身跪倒,前额抵在凤台一平如镜的清砖地上。 “我叫你过来。” 虞青臣不动。姜敏看着他,男人趴在地上,革带勒出的一段腰线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可怜巴巴的。 “虞暨。” 虞青臣隐秘地打一个哆嗦。 “过来。” 8、结冰了 虞青臣齿关紧咬,指尖掐住清砖缝,用力撑起身体。姜敏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身体同牵线偶人一模样,以一个奇怪的姿态勉强站直,下一时如被拉扯,又跪下去。虞青臣低着头喘一口气,不再尝试站起,四脚着地,奴仆一般爬行上前。 姜敏如被针刺,瞳孔瞬时收紧。 凤台内殿不算阔大,虞青臣停在皇帝膝前,笔直跪着,沉默地垂着头,“陛下。” 姜敏站着,视野里是男人姜敏细瘦的一段脖颈,暗青的血管毒蛇一样盘踞在那里。领口空落落的,分明可见昨日衣袍暗紫色的领边——他确实没换衣裳,官服裹在外头。 姜敏冷笑,“你不要脸面,在朕跟前做这等周张,是在讥讽朕吗?” “臣如何不要脸面?”虞青臣极缓慢地仰起脸,“臣是陛下家奴,死生皆由陛下一人做主——陛下面前,臣还要留什么体面——怎样都是应当。” 眼前人瘦得可怜——不似活物,倒像地狱流窜出来的一只孤鬼。姜敏问,“吃过饭吗?” 虞青臣愣一下,苍白的面上泛出一点活气,“陛下,臣吃过了。” “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过?” “臣不敢。” “是么?”姜敏瞟他一眼,“鸣台这么早便放饭?” 虞青臣忍不住,慢慢笑起来,“陛下,臣也不是定要在鸣台吃饭的。” “行了。”姜敏哼一声,“起来吧。”伸手拉他。 虞青臣侧身躲避,口里轻声解释,“臣身上当真污脏,留心污了衣袍。”便自己攀住桌案一点一点爬起来。 姜敏点一点案上兀自热气腾腾的御膳,“吃饭。” “是。”虞青臣应了,自己拾箸。 姜敏看着他,眼前人身形秀丽,举止舒展,行动间自生一派韵味,仿佛世家高门长成的天之骄子,不见人间苦楚—— “陛下?” 姜敏心知失态,刻意转了话头,“名册你已经看过了?” “是。”虞青臣放下碗箸,“陛下恕臣无罪。” “恕你。” “是。”虞青臣道,“虽洋洋三十二众,却尽皆土鸡瓦犬之流,不堪一议。” 姜敏扑哧一笑,又敛住,“好一个口是心非。” 虞青臣抬头。 “你昨日故意闹得挨一顿打,不就是想阻拦陇西李氏一族入册吗?哪里的土鸡瓦犬值得你费这么大工夫?” 虞青臣瞳孔震颤。 “李越一介纨绔不足为惧,你打他一顿招得李玉闹事,拼死坏他李氏名声——为的是李徙吧。” 虞青臣面容雪白,连嘴唇都哆嗦起来,撑住桌案想要起身谢罪。姜敏一只手按住,“吃饭,吃完进来,有话问你。”自己转去后头。 内侍从里间迎上,伺候换了家常衣裳,姜敏转头见内阁理过的折本匣子堆在案上,便吩咐,“都出去。”自己倚在熏笼边上翻阅折本,不时批复,忙碌中渐渐入了定,等她终于有所觉,窗外暮色四面涌起——已是近晚。 凤台殿一片寂静——皇帝看折子的时候,连徐萃也是不能入内的——可是帷幕之外明明还有个活人。姜敏走出去。外间仍然同先时一般模样,连案上的膳食都没怎么动——只是炭火凉透,汤汁凝固。 虞青臣还在,身体前倾,悄无声息伏在案上,一颗黑发的头露着。姜敏走近,木屐踩在清砖上喀喀有声。 虞青臣全无反应。 姜敏在他身畔停住,抬手搭住男人消瘦的肩——隔着衣衫只觉热意熏人。姜敏掌心用力,扣住肩际往后带一下,男人随着她的动作向后仰倒,仰面摔在她怀里。 男人面色惨白,消瘦的颧上飞着两片诡异的红晕。姜敏一只手拢住他,腾出一只手贴住男人前额——滚烫。男人神志尽失,失去控制的身体不住向下滑跌,姜敏挽住,他没有意识的身体便跟着烂面口袋一样抵在她襟前,只有口唇处滚烫的吐息昭示着活物的气息。 姜敏叫,“来人。” 徐萃早回来了,皇帝不叫进,她也不敢进,又不见虞青臣出来——不知里间君臣二人在闹什么。正等得心焦,终于听见皇帝呼唤,一进门又惊得站住。 皇帝站在案前,怀里拢着虞青臣,虞青臣半边身体沉在椅上,半边身体靠在皇帝怀里,两臂软垂坠在身畔,任由摆布的模样。 “虞大人这是——” “去传孙勿。” 徐萃走出去安排,不一时带着两个内侍回来,“陛下交与奴婢。” 姜敏撤手,男人沉重的身体失去依恃,向侧边倾倒,又扑在徐萃怀里。他仍然没有醒,口唇张着,不住地喘。 姜敏用力掉转视线,自己走了。 “陛下。”徐萃试探道,“奴婢送虞大人回府——” “等孙勿看过。” “是。”徐萃又道,“外间仍在下雨,凰台还算近便,奴婢送虞——”话音未落已没了皇帝身影。徐萃隐秘地吐出一口浊气,命人,“去西暖阁。” 西暖阁就在凤台。内侍一滞,“姑姑可禀过陛下?若是自作主张,陛下知道岂不挨骂?” 徐萃忙着给昏迷的病人披斗篷,“陛下没答应去凰台,你还听不懂?”拢紧斗篷吩咐,“过来。” 内侍蹲下去,背起昏迷不醒的病人,一群人簇拥着往西暖阁去。徐萃等安置妥当回去,进门便见皇帝倚在熏笼边上,手里握着个折本子,却并没有在看,只盯着雨幕出神。 “陛下。” 姜敏抬头,掉转视线又去翻本子,“孙勿怎么说?” “陛下,”徐萃顶着挨骂道,“孙大人不在——三日前往玉都行宫去了。” 姜敏眉峰一蹙,慢吞吞翻过一页,“谁许他去的?” “是赵贵——” 姜敏便骂,“废帝早死透了——贵什么贵?” “奴婢一时失言,”徐萃匆忙改口,“是赵县君。” “他又怎么了?” “赵县君入冬以来就闹心口疼,疼得一宿宿睡不着,太医院去三四回人,只不见效——才特意请孙大人。”徐萃紧张地看她一眼,“孙大人府上人说——说前回来禀,陛下……也答允的。” 前回议事时孙勿走来,仿佛有这么个事,当时没留意随他去了。姜敏无语,“让太医院再派人。” “是。”徐萃应一声去了。 姜敏仍去批折子。直到暮色销尽,夜雨声急,殿外隐约的人声依然源源不绝,姜敏渐觉烦躁,“来人。” 内侍进来。 姜敏看一眼,“徐萃呢?” 内侍道,“徐姑姑煮酒去了。”他眼见皇帝神色不善,急忙解释,“虞大人发了寒症,冷得厉害,姑姑说这个酒不一般,需得她亲自看着煮。” 姜敏站起来便往外走。殿门一开扑面湿寒,凤台殿橘色的灯笼在墨汁一样的雨幕里不住摇晃,勉强撑起一方天地。内侍提着斗篷追上来,姜敏接过,随手披上便往西侧灯火通明中去。 西暖阁的内侍看见皇帝走过来,忙开门跪迎,顺着围廊跪一地。姜敏刚走近,耳听内里极微弱一声惊叫,有如哭泣—— “义父。” 姜敏止步。 内侍以为皇帝生气,急忙解释,“大人病糊涂了,陛下恕罪。” 姜敏进去。西暖阁烧了地龙,扑面热浪滚滚。这是宫中最精巧的一处,清砖白墙,陈设雅洁,绘着蓑衣烟雨行路的白纱帐子悬在隔断处,其后整面墙一般大的一引圆窗,晴朗时分对月而卧,此间便如九天上仙子行宫。 木榻在圆窗下,夜雨中窗格紧闭,雨水在檐上凝作丝线坠下,在窗外织出一匹流光锦缎,源源不绝。虞青臣笼着一身阔大的白色中单,四肢蜷起,寒蝉一样缩在榻上,勾着头,眼皮垂着。 伺候的内侍跪下去,“陛下。” 姜敏看一眼糊涂的男人,“一直这样?” “倒不是。”内侍轻声道,“初时只是昏着,后来服过药醒转……就这样了。” 姜敏俯身,掌心贴一贴男人前额——半点没退。便道,“都出去——让徐萃快些。” “是。” 他二人说话的声音原本不低,虞青臣却一无所觉。他的神志陷在冰原雪海,睁着眼,胡乱地叫,“……义父。” 姜敏在旁坐下。 “义父。”男人有所觉,叫声渐渐急切,“义父——” 姜敏抬手,五指搭在男人颈畔,发烫的皮肤下是急跳的血脉,战鼓一样急促——姜敏用力握住,男人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叫,终于转向姜敏。 “虞暨,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姜敏沉声道,“你已经回来了。” 男人费力地眨一下眼。 “你回来了,你已经没事了。”姜敏掌心上移,覆在他烧得枯涩的额上,送去一丝凉意,“你已经回来了。” 男人黑得发沉的瞳孔掠过一点微弱波动,“殿下。” 徐萃捧着酒注子刚走到纱帐处,听见这一声唬得站住。如今新皇登基,诸功臣无一封赏,天下无一人封王——哪里有什么殿下? 若一定要说有,当今皇帝登基前是皇帝封的燕王殿下。 里间许久传来皇帝的声音,“是我。” “殿下……”男人的声音如同梦呓一样,“都结冰了……” 9、罢官 姜敏指尖一颤,许久才能说出话,“等拾些柴生个火就暖和了。” 男人仰着脸,艰难地抬手,指尖勉强勾住她一点衣襟,“殿下……你不要走。” 姜敏不答。 “你不要留我一个人。”男人道,“你不要走。” 姜敏仍不言语。 男人等不来她的回答,用力眨一下眼,“结冰了……都结冰了,我好冷……我好冷啊……” 姜敏回头看见徐萃,“拿熏笼来。” 西暖阁入春时已经停了地龙,因为病人在这里又特意烧起来,已是极暖,再烧个熏笼——徐萃也不敢说话,应一声“是”便放下东西出去提熏笼。 这么片刻工夫,男人已经抖得筛糠一样,口里不住地说些听不懂的胡话。姜敏用棉被将他裹着,男人只一点眉眼露在外头,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姜敏斥道,“怎么才来?” 徐萃不敢说话,放下熏笼,净了手,又把酒注子里烫的酒壶提过来。姜敏提壶倾些在口中,试过滋味,又还给徐萃。自己扣住男人下颔,“喂他。” “是。”徐萃屏住呼吸,握住瓷壶提手,稍稍倾斜,滚热的酒液涌出来,落入男人口中。男人仓皇吞咽,烈酒火蛇一样漫过唇齿,心腹处立时燃起一团烈焰,驱走刻骨的寒意。男人生生一个激灵,如同久旱甘霖,乱七八糟地叫起来,“有火了……再……再添些柴……” 徐萃紧张地看皇帝。姜敏点头。徐萃再喂,姜敏感觉怀中人哆嗦得好些,便摇头制止。男人没了热酒又闹起来,“再添些柴……别走——” 姜敏抬手掩在男人口上,制止他的胡言乱语。男人只挣扎了几下便如飘絮一样坠下,抵在她肩上。他饮过药酒,暖阁里又热得七月流火一样,便不怎么喊冷,喃喃地说一时胡话,熬一时终于头颅沉倒,昏死在姜敏怀里。 姜敏目光落在男人烧得飞红的面上,“命孙勿回京。” “是,已经打发人去了。” 姜敏将男人移回枕上,“太医院是谁来看的脉?” “是沈副院。”徐萃道,“也是好国手,开的药方子只服下一剂就醒转——谁知醒转闹起来。” “沈矩不知道虞暨旧疾——”姜敏说着又皱眉,“孙勿不是说半年之期必定见效,怎的如今还这样?” 徐萃一句“这才三月”生生忍下,“这一阵其实犯病不算多——必是昨日山匪袭城受了惊吓。陛下放心,孙大人乃当今第一国手,必定能成的。”又道,“虞府里就那几个老奴,看顾病人不能仔细,奴婢打发人去虞府招呼——陛下留虞大人养病吧。” 姜敏许久道,“犯病成这样……这样没个十天半月醒不了,你留在这。” “是。”徐萃又问,“鸣台那边——奴婢打发人去同赵尚书告个病——” “不用。”姜敏站起来往外走,“以后也不用去了,吏部的差事另换人做吧。” “那虞大人去——”徐萃没等来后续的任命,茫然道,“陛下竟要罢虞大人官职吗?” 皇帝早走得没影了。 徐萃留在西暖阁,看着虞青臣辗转卧榻,苦苦挣扎着熬过三日,第四日天近明时终于醒了。 其时徐萃旁边守夜,听见声响走来,便见虞大人黑琛琛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凝视自己,欢喜道,“大人可算是醒了,喝口热茶润润——” “……殿下。” 徐萃倒茶的手停住。 男人厌倦地移开视线,只顾大叫,“殿下。” 徐萃一颗心急跳,“虞大人,是我,奴婢徐萃。” 男人跟没听见一样,不住地呼唤,“殿下——” 徐萃不敢耽搁,夺门而出直奔内殿。正是迟明时分,只有东天尽处隐约泛出一抹亮色。内殿守夜内侍迎面阻住,举刀喝斥,“止步!”看清徐萃又忙收刀,“姑姑怎么这时候过来?” “急事求见陛下。” “等天明。”内侍道,“陛下尚未起身。” 徐萃懒怠同他解释,一把搡开他往便里闯。内侍退一步又阻住,“陛下未起,姑姑不可无礼!” “赶紧让——耽误工夫闹出事来,你有几个脑袋?”徐萃气得顿足。正待声辩,帷幕内皇帝的声音道,“外面闹什么?” 徐萃便叫,“陛下——” 帷幕从内掀开,皇帝散着头发,披着件中单坐在榻边,“你怎么来了?” “陛下往西暖阁看看。” 姜敏整理衣衫的手顿住,站起来往外走,刚走到殿门口站住——便见旁侧西暖阁灯火通明,两名内侍堵在门口,张臂阻拦里头只有一身薄薄中单的虞青臣。 男人出不来,便抻着颈子,尖利地叫,“殿下——殿下——” 西暖阁内侍看见皇帝在殿门处,抬手就去捂男人的嘴,“还不收声?”男人发不出声音,疯狂摇头,拼死叫喊,却只发出些稀碎的音节。 姜敏道,“让他过来。” 内侍如梦初醒,下意识退后,男人的身体失去依恃便向下软倒,烂面口袋一样堆在墙角。徐萃疾步到近前,“虞大人。” 男人一言不发,只顾呼唤,“殿下。” 徐萃不敢再言语,喝命内侍,“还不来扶?”便指挥内侍架他起来,男人已经筋疲力竭,垂着头,任由两个人一左一右撑起来。 姜敏站在内殿灯火之中,看着男人的身体被内侍架着在黑暗的廊下拖行,赤着的足悬悬垂着,不时撞在青砖地上——他仍是醒着,他还在挣扎,那一点细微的反抗却像狂流中一尾渺小虚弱的鱼,注定随波逐流。 姜敏不等他近前,自己走入内殿。不一时男人由着内侍搀扶进来。内侍不知如何处置,只能仍架着他立在殿中。姜敏走到他身前立住,“都出去。” 内侍只得放手,男人站不住,立时向下坠落。姜敏抬手握在男人臂上。徐萃眼睁睁看着男人直挺挺地扑在皇帝肩上,黑发的头向下沉倒,被皇帝伸手拢在自己颈畔——仿佛安顿一片飘零的絮。 男人道,“殿下,你怎么走了……” 还没尽数出去的内侍尽皆听在耳内,无人敢应声,聋了一样低着头匆匆退走。 姜敏掌心覆在男人额上——热度没有再上来。便吩咐,“送些热汤。” “是。”徐萃转过帷幕时忍不住回头,视野中男人软弱的头颅被皇帝托着,身体慢慢向后倾倒在御榻上。男人大睁的双目凝视着皇帝,“殿下……你不要留我一个人。” 殿门在徐萃眼前合上,徐萃稍觉懊悔——再慢一点点,就能听见皇帝的回答了。去小膳房安排值夜的人炖汤,等收拾妥当回去,徐萃刻意加重脚步,“陛下。” “进来。” 徐萃捧着汤食入内。皇帝坐在榻边。男人仍醒着,他看着还算明白,说出来的话却惊世骇俗,“殿下此番回来……不能久留,速速回去……皇帝要杀你——” 姜敏瞟一眼徐萃。徐萃装作没听见,“沈副院说暂且勿食荤腥,奴婢炖的山药四神羹。” “给我。” “是。”徐萃奉上羹汤便飞速退走。 姜敏道,“起来吃东西。” 男人撑住榻沿爬起来,他虚得厉害,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岌岌可危模样,凌乱的黑发随着动作胡乱裹缠在身上,绳索一样——姜敏看一眼,强忍住给他拂开的冲动。 男人靠在枕上,细瘦的脖颈拉出锋利的弧度,汗湿乌黑的发粘在白得可怜的面上——像一片稀薄的冰,下一时就要悄无声息消融。 男人喘一时,抬手去抓碗。他目光凌乱视物不准,指尖直挺挺往羹汤中插去,姜敏推一把才没叫他烫着。“罢了。”自己用银匙舀热羹喂他。 男人原就极虚,热食入腹越发困倦,用力撑着眼皮,“殿下回来了。” 姜敏“嗯”一声。 “殿下回来……”男人轻声道,“可太好了。” “嗯。” “殿下不能久留……殿下快走……”男人道,“皇帝对你起了杀心,再不走,就来不及——” 姜敏道,“不会。” “都埋伏下了。”男人道,“刀斧手……都结冰了……快走,殿下快走吧……” 姜敏指尖发颤,又用力掐住,仍喂他吃羹,“不会的,他杀不了我。” “真的?” “是。”姜敏道,“燕王军收复关中,天下第一胜战之师,慢说皇帝,便辛简氏来也有来无回。” “关中……”男人向往地叹一口气,又慢慢地笑起来,这个笑极轻,无声的,微薄的,这样可怜的笑意浮在男人白得跟鬼一样的面上,不见欢欣,只觉心酸。 姜敏用力扭过头,好半日才心绪平复,回头见男人偏着脑袋歪在枕上,不知何时已经昏睡过去。姜敏看着他,终于忍不住伸手,指尖撩开毒藤一样粘在湿漉漉的惨白皮肤上的乌黑的发。 殿门声响,徐萃进来,停在帷幕外才道,“陛下,徐坚将军已经奉旨入京了。” “命他去南书房等。”姜敏起身,“更衣。” 此时天光大亮,小队内侍捧着朝服巾帕等物依次入内,徐萃亲自伺候皇帝洗漱。姜敏换过衣裳往外走,徐萃忙道,“陛下好歹吃一口。” “去南书房与众王将同吃。” 南书房重臣齐聚,左手第一个柱国将军徐坚,右手第一个内阁赵仲德,六部尚书、内阁三辅相和辅政院三司都督都到了,连御林军都督薛焱也在。一众人看见皇帝,风吹麦浪一样跪下去,“臣请陛下圣安。” “起来吧。”姜敏往正当间坐下,“到哪了?” 徐坚站起来回道,“辛简硅二十万众一路急行,一应城镇俱不沾染,昨夜已突破喜峰郡——喜峰以内千里平川,不日便到曲水。” 10、失宠 赵仲德拍案大怒,“辛简氏狼子野心——去岁趁中原不稳入关劫掠多次,还未寻他晦气,他倒自己来送死。” 姜敏冷笑,“辛欺朕立朝不稳,想以急战打朕一个措手不及。”便问徐坚,“辛简硅二十万众如何?” “不过乌合之众。”徐坚道,“今冬北境白灾,已是穷困,辛简硅初承王位,不能不率众军出来抢一波续命,这二十万众集各部之力,各部各有心思,劫掠顺利也罢,稍有受阻,必作鸟兽散。”说着一撩斗篷单膝跪地,“辛简硅如此嚣张,臣请亲领一军,北出燕岭,击贼于曲水。” 诸王将同声道,“臣等请陛下旨意——北出燕岭,击贼于曲水。” 姜敏在诸王将殷殷期待的目光中缓缓道,“传旨——” 自徐坚以下诸王将拱手以待,众文官俯首垂手静听。 姜敏道,“宇文敬带路州驻军往氐州增五万兵,氐州都督刘据由宇文敬节制,固守氐州。命常斯明领关外军沿涂水打辛简硅一回。” 徐坚不解,“打一回?” “告诉常斯明只管守住涂水一线,不许辛简氏过涂水。” 徐坚问,“辛简氏既然已经放弃城镇,必定为的是直插中原腹地,他是来夺中京的,陛下增兵氐州——”徐坚道,“陛下打算放其入关吗?” 姜敏道,“喜峰以内千里平川,想守也难——让他来,朕在曲水亲自会他。” 徐坚虽然心有疑虑,但他是跟着皇帝打江山过来的,正经的皇帝铁杆,“是——臣跟随陛下。” “不必了,朕自领军,魏昭随朕。”姜敏又道,“命薛利川带燕甲军往阳山驻军,待辛简氏向北逃窜,薛利川领燕甲军从左翼插上,宇文据领关外军在北夹击,常斯明带关内军右翼围堵,叫这二十万众有来无回。” 众王将大声道,“是!” 徐坚半日没听到自己名字,心生疑虑,“陛下,臣往何处?” 姜敏不答,“军马一动粮草所需源源不绝,户部——” 户部尚书郭明玉是个四十有余的女子,起身道,“臣愿立军令状——大军粮草一日有所短缺,陛下帐前斩臣。” “陛下宽心。”赵仲德也站起来,“老臣以同赵氏一族百年声誉担保,如有错漏,提头来见。” 郭明玉是姜敏心腹,没有不放心的。姜敏却道,“辛苦赵相。”又叫,“林奔。” 林奔早站得笔直,不等皇帝吩咐抢在头里道,“陛下,辅察司在京,中京城万无一失。废帝余孽敢生事,臣必将之断骨扒皮。” 姜敏道,“弄反了。” 林奔愣住。 “辛简硅此时前来,看准了朕初入中京根基不稳。眼下强敌在外,当以安稳为第一要务。”姜敏点着他道,“记着,即便废帝手中为恶之旧臣,如今若没有勾连外敌的证据,也不许你动——廷狱一众旧犯缓审,不许你再以废帝余孽罪名缉拿任何新犯。” “陛下——”林奔梗着脖子道,“都是废帝爪牙,当日对陛下痛下杀手就是他们——陛下怎可放过?” “你照办便是。”姜敏摆一摆手,便往后走。 林奔紧赶数步要追过去,姜敏回头,“徐坚随朕来。” 徐坚一颗心落肚,拉住林奔,自己急急赶上。姜敏一直走到后殿才道,“你亲自带领关中军西行,秘密往贵山郡驻军。” “贵山——”徐坚问,“陛下怕窦氏借机生事吗?” “不是怕。”姜敏哼一声,“是笃定。辛简氏与朕只要打得缠绵,窦氏必定来夺中京。” 徐坚冷笑,“只怕他来不了——”又问,“如此关中军往西,关外军和关内军在北伏击,各王将俱有调谴。陛下带谁去曲水迎敌?” 姜敏沉吟一时,“朕带燕骑军,薛焱同朕去。” “如何使得?”徐坚急叫,“燕骑军虽然悍勇,数量却少。薛焱御林军都督,守城之将,如何有野战之能——万万不可,命东滨李伺或南郡慕容山随陛下去曲水。” “不能动。”姜敏道,“这些地方不过初定,窦氏名望极深,窦氏生乱这些地方没有靠得住的人,万一再生出异心反了朝廷——辛简氏还没收拾妥当,又多生事端。” “可是——” “不必劝。”姜敏道,“好叫你知道,朕此番不欲与辛简硅拼命。辛简硅这次是遭了灾,不能不来。朕初平天下,西北还有窦氏,朝中诸事不平,此时不宜大动干戈,不如加以震慑,以待来日——朕不欲战,辛简硅只想图财帛,拼不了命。” 徐坚想一想,“依陛下之布阵,拿下辛简硅这二十万众不难,何不一举围歼?” 姜敏摇头,“打完此二十万众又如何?辛简硅身死,咱们同北境便是死敌,新帝不论是谁,都要入关复仇。朕定天下尚需三年太平,同辛简氏多作纠缠于朕无益。”又道,“此一战一则示威,二则谋和——待朕整顿朝纲再与他决战,到那时就由不得他了。” 徐坚赞道,“知战之日,知战之地,可千里会战——陛下圣明。” 姜敏急着走,勉励道,“立功的时候还在后头,勋臣阁朕给你留着位置。” “臣绝不敢有辱圣命!”徐坚心悦诚服,跪地道,“徐坚愿为陛下犬马!” 皇帝走了。徐坚一个人原地站了一刻才心潮平复,转到外殿见林奔仍然没走,赵仲德也没走——犹在安排户部整治军需。 徐坚同林奔是燕王府同僚,恐他生事,走去劝道,“陛下只说暂时不许你动,又没说你以后也不动——你急什么?等打退辛简氏再说。” 林奔咬牙半日,“道理如何不懂——只是这口恶气要如何忍耐?” 徐坚想一想,贴在他耳畔说了一段话。林奔双目大睁,“将军必是哄我。” “我哄你做什么?”徐坚四顾一回,悄声道,“燕王府诸将留守中京的只有你一个了。中京城是什么地方,陛下交给你维持——还不懂?” 林奔面上一红,半日没挤出一个字,一顿足走了。 赵仲德一直留意这边动静,见状过来,刻意说一句,“如此相王遴选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徐坚道,“赵相这是过于操心了——相王第一要紧主领辅政院。如今有才能主领辅政院的人有几个?选不选的——还不是只有他?” 赵仲德是三朝元老,虽然在废帝朝上,却没人敢说他是废帝旧臣——但他也确实也同皇帝发迹的燕王府不大熟络。徐坚这句话其实已经同他交底,赵仲德实在不敢相信,“是谁?” 徐坚笑道,“同陛下年貌相仿的,深得陛下信赖的,年纪轻轻又身居高位的,还得有能耐掌辅政院的——赵相当真不知吗?”说着哈哈大笑,便自走了。 吏部尚书赵举走过来,“侄儿等叔父许久,叔父竟然还在这里,回吧。” 赵仲德问,“徐坚方才说——相王第一要紧陛下宠信,选不选的只有他一个——徐坚说的是谁?” “燕王府的事侄儿所知不多——”赵举摇头,“如今失宠的虽然不多,年轻又得陛下宠信的重臣可不是一个二个——难猜。” 赵仲德点头,“御林军的薛焱,勤山道的许必,李家那个李徙——”久久叹一口气,“还有林奔。” 赵举沉默。 叔侄二人拾级而下,默默走一时。赵仲德忽道,“你说失宠的不多——有谁失宠了吗?” 赵举一直等走下御阶,四顾无人才道,“叔父想必认识废帝用的那个虞青臣?” 赵仲德点头,“废帝旧臣里唯一一个未入廷狱审过便遣往六部任职的——怎能不认识?前回不知是谁撺掇着闹的山匪袭府,就是冲他去的。” “是他。”赵举一路走一路小声道,“虞青臣不知如何惹恼陛下,户部的官职已免了。” “怎不见谕令?” “陛下口谕。”赵举道,“因为还不知如何处置,鸣台倒不好急急拟诏,就这么暂且悬着——虞青臣已经多日不来上职了。” 赵仲德回忆前回陛见情形,怎么也不像失宠,“虞青臣吃着废帝的俸禄,做着谋害陛下的事,陛下入京问都不问便派往六部任职——已是盛宠。他如今没有过错,怎的突然免职,难道陛下竟然嫌弃他被山匪袭府吗?” “不像。” 叔侄二人百般猜测,慢慢去了。 姜敏回来时徐萃正等在凤台殿外,望眼欲穿地等,看见皇帝紧赶着迎上去,“陛下忙碌一日好生辛苦。” 姜敏不答,入内殿便见男人歪在枕上,黑长的发散着,偏着头,眉目舒展沉沉睡着。姜敏盯着他看一时,“睡了一日?” “过午时分醒过来一忽儿。”徐萃回道,“醒来便问陛下何在。奴婢只得说——”她谨慎地看皇帝,“只得说先……前头陛下召见。” 姜敏沉默半日,“朕明日往京郊大营,你带着魏钟看好内御城——眼下非常时期,有行迹可疑的一律押下。” 皇帝登基日浅,宫人只近宫十三台仔细筛过一回,远宫十三台还不曾清点,难免有隐患。徐萃心中一动,“又有战事吗?” 11、惺惺作态 姜敏点头。 徐萃跟着皇帝从燕王府过来的,久经风浪,淡定道,“陛下放心,有奴婢和魏钟在,内御城万无一失。” “孙勿到了吗?” “传了信——再三日。” 姜敏便解斗篷,“让他给虞青臣看病——行了,安置吧。” 徐萃看一眼被病人占着的御榻,踌躇道,“奴婢送虞大人回西暖阁——” “不必麻烦。”姜敏掷去外裳,“朕明日去京郊大营,今夜在碧纱橱将就一夜,让他在这——省得夜半吵闹。命鸣台拟诏,虞青臣着任昭文馆学士,下月赴任——都出去吧。”她一路走一路说话,自去后头洗浴——连日军务只夜间有空,被迫改了晨间洗浴的习惯。 等姜敏洗浴出来时,徐萃已经把碧纱橱收拾妥当,另外铺了熏得香暖的枕褥。因为将就病人烧了地龙,姜敏怕热,便只悬了幅轻纱薄帐。姜敏瞟一眼便转过帷幕,抬头见虞青臣竟醒着,一个人坐着出神。 姜敏不留意,“徐萃特意给你煮的粥,既醒了,把粥吃完再睡。”自己坐在妆台前擦拭头发。 殿中悄寂无声。 姜敏许久才觉出异样,转头见男人竟然自己下榻,悄无声息地跪在御榻边的黑漆漆的清砖地上。 姜敏一滞,“虞暨?” “陛下。”虞青臣伏身跪倒,“臣病中失态,竟不知高卧于御榻——求陛下置臣死罪。” 姜敏原以为自己走前这人必定是糊涂的,没想这么快就清醒,难免生出尴尬,但她久居高位,片刻恢复如常,“你也不是第一次睡我的床了,要杀早杀过十七八回,如今来说什么死罪——惺惺作态,好有意思吗?” 虞青臣羞耻难当,“臣万死。” “废话少说。宫禁已落,你就在此处将就一夜。”姜敏仍然坐着擦拭头发,她的头发极长,这个姿势几乎就坠在地上。 虞青臣道,“臣伺候陛下。” “你来。”姜敏隔着铜镜看着男人撑着榻沿撑起身体,一步一步走过来,立在自己身后。 姜敏抬手把巾子给他,虞青臣俯身接过,展开来拢住皇帝湿长的发。姜敏闭上眼,感觉男人微凉的指捋过自己发际,他的动作极轻,像春夜最隐秘的风——既怕惊扰了她,又怕不能为她知晓。 “什么时候犯病的?” 虞青臣一滞,“臣没有。” 姜敏闭着眼睛道,“你在朕御殿闹了五日——没有?欺君是什么罪过,你是当真不知道。” 虞青臣抿一抿唇,“臣不敢欺瞒君上。实在是……臣不能记得了。” 姜敏不答。虞青臣擦干头发,又去取牙梳慢慢梳通,“臣之旧疾,于性命无碍,陛下不必劳心。” “朕倒是不想劳心。”姜敏道,“不是需得你虞大人多加保重,少到朕跟前来现眼?” “……是。” 姜敏感觉男人动作停滞,便睁开眼。虞青臣握着牙梳,怔怔地望着镜中皇帝年轻的面庞出神,猝不及防同她对视,匆忙垂下眼睫。 姜敏装作没看见,往镜中看一回长发理顺,便站起来,“明日有事——你也还病着,早点安置吧。”踩着木屐走去碧纱橱往榻沿边坐下。 虞青臣双膝一屈原地跪下。 “起来。”姜敏抬手指向被他睡得乱糟糟的御榻,“那里让与你,去睡觉。”便反手灭了灯。 为皇帝夜寝安全,凤台内殿是要留一盏夜灯的,外间值夜侍卫见内殿黑透,心生警惕,隔窗问候,“陛下安好?” “朕无事。”姜敏生硬道,“都安静些。” “是。” 姜敏躺下,看着黑暗中男人又跪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走去御榻边坐下,却不躺下,坐着出神。她忍不住,“再多吵闹,便出去。” 虞青臣知道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问,“陛下也睡不着吗?” 姜敏无语。 虞青臣站起来,绕过帷幕往碧纱橱边跪下,“臣陪陛下说说话吧。” “说什么?”姜敏讥诮道,“你又活得不耐烦了?” 虞青臣“嗯”一声,又摇头,“有陛下在,臣死不了。” 姜敏不答。 虞青臣悄无声息地跪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凝视着轻纱后皇帝一点侧影,“陛下,臣心里很是欢喜。” “何事欢喜?” “臣自知病中讨人嫌,陛下不嫌弃臣,还对臣好——臣当真欢喜得紧。” 姜敏闭上眼,“你既然知道病中讨嫌,以后便中用些,勿再犯病。” “是。”虞青臣应一声,小声道,“臣恍惚记得陛下有话问臣,臣不中用,这一病耽搁许久——不知陛下要问何事?” 姜敏想了一会儿才记得是有这么个事——当时是想问他画像来着。眼下战事在即,自己明日就要去京郊大营,说这些无益处。胡乱道,“我忘了……等想起来再问你。” “是。”虞青臣许久才道,“陛下——” “行了,睡觉去。” 无人相应。姜敏睁开眼,男人仍然跪在榻前。她极轻地叹一口气,“你过来。” 他离床榻不过一臂之遥,男人便不站起,膝行上前。姜敏伸手撩起一点纱帐,虞青臣看着她,身不由主便倾身伏在皇帝榻沿,脸颊枕在臂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姜敏伸手搭在男人苍白的额上——不发热。便放下心,“你怎么还不去睡?” 虞青臣在她的碰触下恍惚地眨一下眼,“陛下……臣有一事,想请陛下准允。” “什么事?” “陛下……”男人许久才道,“臣想随侍陛下往曲水。” 姜敏立刻撤手。 “陛下?”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曲水?” 虞青臣摇一下头,“臣久居北境,深知辛简诸部恩怨,臣必能襄助陛下兵不血刃,逼退辛简硅。” 姜敏冷笑,“你怎知我不欲拿下辛简小儿?” “陛下尚有大事未了——”虞青臣道,“辛简硅不过癣疥之患,不值得陛下与之纠缠。逼退辛简硅才是上策。陛下,臣说得对吗?” “对又如何?” “陛下允臣同去。” “你去——又想做什么?” 虞青臣道,“辛简硅出征,必定带着胡刁儿,臣去见她一见,以计诈得辛简硅退走。” “你还想去辛简硅大帐?”姜敏冷笑,“别想了,不准。” “陛下——” “行军奔波劳苦,你如今这样,别把小命葬送了。”姜敏语气放软,“留在中京养病。” 虞青臣两臂撑起身体,伏地哀求,“陛下带臣往曲水,臣仍是有用之躯。” “你留在中京。” “臣在中京做什么?”虞青臣怔怔道,“臣吏部的差使已经没了,臣在中京无所事——” “江南大儒联名请朝廷修史。朕已经允了——你去昭文馆任大学士。”姜敏道,“留下修史。” “修史?”虞青臣怔住,“臣为什么要去修史……” “修史朝廷大事——” 虞青臣打断,“陛下若以为臣无用,罢了臣便是,何需再遣臣往昭文馆虚耗米粮?” 姜敏皱眉,“不要胡搅蛮缠。” “陛下打发臣去故纸堆里消磨,碎刀子割臣,倒不如现在便赐臣一死,给臣个痛快。” “昭文馆国之重地,故纸堆?”姜敏渐渐恼怒,“朕如今纵得你当真疯魔——你是不是以为朕不能处置你?” “能……陛下有何不能?”虞青臣目光渐渐凌乱,失魂落魄道,“臣遍身罪过,陛下便杀臣也应当——陛下杀臣吧。” 姜敏翻身坐起来,“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虞青臣一口顶回去,“陛下如此冷落臣,臣生无所恋,不如一死。” 姜敏不肯再理,便叫,“来人。” 内殿门开,守夜内侍进来垂手侍立。姜敏飞速道,“去传旨——虞青臣藐视朝廷不配为学士,着任昭文馆校书郎,三等校书郎。” 大学士的旨意已经送出去,这一晚上还没过完就变成校书郎,还是三等——皇帝当真生气了。 虞青臣还在叫,“陛下何不杀臣?” “你要抗旨?” “臣无治文事之能,往昭文馆不过是虚耗朝廷米粮,臣不去——” “虞暨!” 虞青臣一个哆嗦,果然不再出声,耷拉着肩膀,失魂落魄跌坐在清砖地上,像一只丧家之犬。姜敏慢慢平定心绪,又向男人伸一只手,“过来。” 虞青臣原不想应,身体却如有自己的意识,依附过去,面颊贴住皇帝掌心。姜敏感觉掌下男人的身体抖个不住,“闹够了吗?” 虞青臣埋着头,心里隐藏的恶兽降临一样巨大的惊恐变作委屈和无措。他想要再去求她,却开不了口,嘴唇不受控制地抽动。 “你要听我的。” 虞青臣在皇帝掌中用力摇头。 “你去昭文馆,养好身体以后再说。” “我不去……来不及了……陛下,再耽搁下去,什么都来不及。”虞青臣咬着牙不肯答应,“我这样还有什么可养的?到死也就是这样,好不了——我难道一事无成等到死吗?” 姜敏一手掀开,“来人,带他回去。” 虞青臣失去依恃,便摔在地上。内侍走上前拉他起来,“大人,随奴——” “别碰我——”虞青臣厉声质问,“陛下如此厌弃臣,臣活着还有什么用?” 姜敏便骂内侍,“还不拖出去?” 内侍挨了骂,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拉住,“求大人听奴才一句劝,先回吧。” 虞青臣还要说话,内侍见皇帝面色不善,忙一把掩住,强行拖出去。殿外值夜的侍卫内官无不好奇地悄悄打量这位半夜被皇帝赶出来的朝廷重臣。 徐萃闻讯赶来便见衣衫不整的虞大人委顿在地,一众人等虽然身在上值,眼睛却不住往这边瞟着看热闹。徐萃便骂,“不好生当差都在看什么?” 众人紧赶着调转视线。 “今日事,叫我在外间听见一个字,活剥了你们。”徐萃训完忙提着斗篷将他仔细裹紧,“这是怎么了?” 虞青臣不答,爬起来便往外走——他甚至连鞋都没有。徐萃用力拖住,“奴婢传了轿——大人且等等。” 虞青臣一把推开她。徐萃站直,便见男人消瘦的身体摇摇晃晃走远,没入内御城无边黑暗。 12、耀军 这一日曲州一众官员从日出等到日落,正等得颈子都抻长了时,驿路尽头总算有烟尘扬起。不一时一骑飞速过来,“肃静——预备迎驾。” 曲州牧许迎春疾走数步停在众人之前,垂手侍立一顿饭工夫,车马徐徐而至。当先一匹高头白马,马上骑着红衣黑甲青年将军。许迎春认识他——羽林军都督薛焱。 薛焱停在他跟前,“你是曲州牧?” “正是。”许迎春道,“曲州牧许迎春率曲州众官在此恭迎圣驾。” 薛焱不答,只一提缰绳,拨转马头,招一招手——身后数十骑便往两边分开,当间黑衣青甲一人乘一匹通体黢黑的骏马出来。许迎春好歹是陛见过的,扑地便跪,“臣许迎春,恭请陛下圣安。” 姜敏居高临下看着他,“辛简硅到哪里了?” “方才探马来报,辛简硅前军五千已至福平,在福平小郡驻扎,大军在后,想在等待汇合后扑向曲州——若快些,后日近午应至。” “曲州驻军整顿如何?” “回陛下,司军王愢不懈努力,已于今晨整军集合。”他不等皇帝相问又道,“曲州原有驻军三千,又召左近范州、平州、明州,棠州四地驻军,共计一万一千三百众。” “兵械如何?” “五州库不过八千军装备,中京兵部已经整车运来,臣探问行程,今夜必至。” 姜敏点头,“赵举同朕举荐你,说你见事明白,是难得的能臣,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一般。” 许迎春激动得直哆嗦,“敌虏来犯,臣为天下,必当竭尽全力。”又道,“前头郊亭备了薄酒与陛下洗尘,陛下吃一盅再入城?” “军务要紧。”姜敏道,“即刻起曲、范二州驻军连同燕骑军由骠骑将军崔喜领军,平、明、棠三州连同御林军由御林军都督薛焱领军——你二人听朕号令。” 众人齐声答允。姜敏转向二人,“去——崔喜居左,薛焱居右,按策布防。” 二人拱手应命,“是。”掉转马头领军驰远。 姜敏道,“你带路。” 许迎春翻身上马,陪在皇帝身侧入城。入城便见家家户户屋舍洞开俱各忙碌。姜敏秘密来曲州,除了朝中重臣,外臣无人知晓,众人不知马上是皇帝,也无人理会。 姜敏看一时,“是你命城中百姓准备物资的?” “是。”许迎春道,“辛简硅来势汹汹,曲水乃中京第一城防,臣绝无叫曲州破城的可能,臣命城中百姓早预备吃食用物,以备万一围城鏖战。” “物资何来?” “曲州库原就物产丰沛,各州又有援助,户部亦有调拨。” 姜敏故意问,“你此番筹备,可堪多久围城?” “回陛下——至少半年。” 姜敏忍不住笑,“不会叫你被困半年,宽心。” 皇帝来此,许迎春把州牧衙门拾掇干净供皇帝驻跸。姜敏洗去泥尘,刚换过衣服,内阁次相魏昭同内禁卫齐凌一同走进来。 齐凌道,“陛下,中京来人。” “传。” 内禁卫慕容恭进来,“徐姑姑命下官面禀陛下——虞大人仍不见踪迹。” 姜敏皱眉,“他府里都搜过?” “是。连虞府管事都一一提来审过,不知所踪。”慕容恭道,“当日内外御城守备亲眼看着大人出城,必不在宫里。吴蓁枢密已经命九门布防,不叫出城。” “不用找了。”姜敏冷笑,“那厮早出京了。” “是。” 等慕容恭灰头土脸出去,魏昭终于忍不住相问,“阿兄因何事同陛下争执?” 姜敏不答。 魏昭想一想试探道,“可惜阿兄不在曲州。”他见皇帝没有不高兴的意思,“阿兄曾长居北境,北境诸部事宜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陛下若不欲同辛简硅纠缠,阿兄是游说辛简部最为合适的人选。” “不必靠他。”姜敏冷笑,“如今纵得他——稍不如意便任性胡闹。再由他去,必定无法无天。” 魏昭不敢再说话。“阿兄说不得已至曲州,臣命人盯着。” 姜敏不答,“辛简硅这次带着胡刁儿?” “是。” 姜敏一滞——竟叫虞青臣料得一丝不错。她心知虞青臣此时多半已经到了北军营帐,只能盼望那厮理智尚存不叫辛简硅察觉。 魏昭问,“陛下可是打算在胡刁儿身上做些文章?” 姜敏摆手道,“不必了,我军以战谋和,什么胡刁儿李刁儿,不必理会。” “是。”魏昭便道,“陛下,臣方才沿曲水走一遭,观曲水情状,生出一计。” 话未说完薛焱同崔喜肩并肩走进来,“陛下,左右翼军布防完毕。” “旌旗呢?” 薛焱道,“已经送到了,许州牧带人四处连夜插旗,明晨应能妥当。”不等姜敏问又道,“鼓也到了,布置在高处,许州牧征集城中力士,司军亲自带领击鼓。” 姜敏点头,“不错。” “许迎春确是难得的能吏。”魏昭道,“臣追随陛下征战累年,实在第一回如此省心。” 姜敏问,“魏相方才所说的计策——” 魏昭打一个拱道,“眼下曲水气泽充沛,寒意四起,明日必定有大雾。大雾必定阻碍辛简部主力军行进,他那五千先行既然已经在福平小郡驻扎——此五千众倒是上天赐与陛下。” 薛焱站起来,“臣请亲领燕骑军,获此五千众。” 姜敏道,“你领燕骑军三千冲他阵脚,崔喜引军州驻军五千两侧掠阵——拿下这五千众。” 崔喜站起来,“遵旨!”又笑,“辛简硅若在前锋营,臣等擒他来与陛下献舞。” 第二日晨起曲州城下果然大雾弥漫,目视不过丈余。辛简硅的前锋将军屠狮峰还没看见曲水长什么样,甚至连敌人也没见着,便被冲得七零八落,大雾里黑甲骑兵手持长矛,仿佛死神降临。前锋营军士只闻其声,初见其人便被撂倒,军阵瞬间被七零八落—— 浓雾中不知什么人在凄厉大叫,“燕骑军来了——燕骑军来了——有埋伏——跑——快跑——”叫也罢了,生怕众人听不懂用的还是胡语,初时一个人在叫,很快变作数十人同声高呼,“燕骑军——有埋伏——跑——” 这下除了被骑兵冲散的,其余军士俱各心慌,便有胆小的扭头就跑,这一下势起,众人你冲我撞,不等燕骑军来,自己先乱了阵脚。 屠狮峰闻讯从军帐里冲出来,听见勃然大怒,“什么人在胡言乱语——敢动摇军心,与我斩了。” 乱军中哪里还有人听见他说话,护卫见状不妙催促,“将军速速随我突围——”话音未落,黑甲骑士冲至身前,长矛一挺抵在屠狮峰脑门,薛焱在浓雾中哈哈大笑,“久闻屠将军大名,随我走吧。” 屠狮峰被捆作一个粽子,跟着薛焱退出战团,便见自家前锋营四下溃散,燕骑军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长矛过处尽是溃军。屠狮峰一声长叹。 区区一个时辰,雾还没散,战事已经结束了。 薛焱同崔喜押着屠狮峰回来复命时,姜敏正同魏昭商议军务,见二人满面春风,“得了?” “是。”崔喜大声道,“斩敌千首,辛简部三千余众缴械投降。”又道,“屠狮峰被薛将军活捉了——押在帐下。当如何处置?” 魏昭道,“这些人没什么用,留着空耗米粮,杀了又成血仇,不如等议和已成,交辛简硅带回去,做个人情。” “只这么着也太便宜辛简硅。”姜敏道,“屠狮峰本人留下,他的军将里挑个胆小的不小心放回去——”加重语气重复道,“定是不小心叫他走脱。” 魏昭瞬间明白,“要叫那厮不小心听见我军排布——陛下亲领燕骑军五万在曲州,徐坚将军领燕甲军十万氐州设伏,常斯明将军引关内军十万驻徐水,准备四面包抄,要他这二十万人的小命。” 崔喜也懂了,“辛简硅刚在涂水挨了常将军的打,如今又没了前锋营,听见这话必定深信不疑。” 一夜无话。第四日过午后探马来报,“陛下,辛简硅到了。” 姜敏已装完毕,闻言拾起弓箭,亲自带众军士登上曲州城门。这一日浓雾尽散,日色高启,曲州城下曲水蜿蜒而过,日光下流金泛玉,虽然不算阔大,水流却急——是曲州城天然的屏障。护城吊桥已经收起,便见一水之外烟尘漫天,旌旗招展中一人一骑当先而立,打马遥望曲州城。 姜敏登城,守城军士高声叫,“陛下驾到——”下一时战鼓齐鸣,漫山旌旗摇曳,四下里烟尘腾空,不知道有多少军众在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这一下大出意外,辛简硅坐骑受惊,原地乱转。辛简硅收紧缰绳许久才制住,战鼓声经久不息,声动九天。等姜敏抬手制止,极远处仍然过了一刻才慢慢销声。 姜敏高声道,“辛简硅——你数度违背盟誓,今日来遣送首级吗?” 辛简硅前锋营吃了突袭被包了饺子,他却仍然不敢相信姜敏已经做了皇帝还要亲自领军同自己对战。燕王军当年打仗的风格他早就见识过,极谨慎——如今姜敏人在曲州,曲州驻军少不了。 眼下辛简硅亲见曲州城防稳固,旌旗漫天,燕骑军黑甲耀日——武德昌盛的模样叫人心惊。辛简硅难免生出悔意,“陛下风采如初。” 13、离间 姜敏道,“你父辛简丛与先皇早有盟誓,你数度背盟犯我中原,可知羞耻二字?” “陛下,引兵实非我意。”辛简硅渐渐拿定主意,“李徙掳我牛羊,擒我大叶王辛简拓疆,犯了我部众怒,我今新承王位,不能不顾念诸部心思呀。” 去年辛简拓疆引兵入玉岭关抢劫,被李徙带李氏族众打了埋伏,折兵无数,叶王辛简拓疆本人被李徙活捉,如今还押在中京城廷狱里吃牢饭——辛简硅虽然口里颠倒黑白,却已经在释放意图。 他不想打了。 魏昭立刻代为嘴替,“辛简拓疆犯我疆土掳我民众,皇帝陛下不杀他已经是看在两部多年交好,给辛简部脸面——大王怎能不分是非?” “大叶王乃我部重臣。”辛简硅道,“我愿同陛下永世交好,陛下若可加恩放我大叶王,咱们或可一议。” “你闯我中原腹地还想回去?”姜敏道,“今日你我初次战场相逢,看在先帝同你部往日情分,朕等你一日,你好生整军——明日决战,有死无归。”说完拂袖而去。 辛简硅看着城上一众人退走,摆手喝命,“传令——诸军退一箭之地扎营。” 便两边罢手。 姜敏走下城门。魏昭跟在后头笑道,“臣观辛简硅已经生出退意。陛下以决战之姿震慑,已见神效。” 姜敏道,“若非魏相命人以快马携枯枝摇旗扬尘,如何能以万军齐聚之力吓唬他?” 魏昭立刻道,“臣跟随陛下,长久受陛下教导,熟知咱们人少有人少的打法。”君臣二人互拍马屁,一同回营,坐着又商议如若决战当如何应对之事,天尽黑时薛焱走进来,“陛下,对面来人。”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姜敏道,“请吧。” 不一时内侍引着个黑衣黑袍的男人走进来。来人一直到姜敏跟前才除下帷帽,露出满面胡须一张的脸,“陛下好久不见。” 姜敏认真地吃一惊,“如何劳动小叶王亲身至此?” 来人是辛简部武将之首——小叶王辛简兀突。辛简部最高首领称大王,大王下还有诸部叶王,叶王下头还有诸小部的护王,总之就是数不清的王。 辛简兀突俯身行一个大礼,“大王怕旁人来心意不诚,特意命小王前来,向陛下剖白心迹——大王实在苦衷,虽然心不欲战却不得不来,陛下若能让一步,两边相议,化干戈为玉帛,青史之上必成美谈。” 姜敏问,“什么苦衷?” “大王新承位便遭如此规模白灾,诸部苦寒缺粮,要求大王南下。大王为北境之首,若不管不顾,必为诸部所轻,不能不来。” 姜敏笑起来,“如此说来倒是朕不够体贴,不能体谅你家大王犯我疆域?” 辛简兀突被她顶得一滞,只得赔笑道,“我家大王难处实多,陛下看在两部祖辈的情分,好歹给大王留些脸面。” 魏昭便圆场,“不战免于死伤,实乃上天之德——大王若不欲战,便当有不战的章法。大王遣叶王前来,必有交待,你们打算如何议和?” 辛简兀突乍着胆子道,“北境实在艰难,陛下若能施以财帛米粮,襄助大王过此难关——” “辛简硅犯我疆域,朕还未同他讨要损失,他倒想叫朕拿银钱给他,天底下哪里有这等道理?” 辛简兀突老脸一红,“陛下见谅。” 姜敏道,“魏昭说得不错,上天有好生之德,能少有死伤亦是朕心之所愿——大王既有诚心,朕可放了辛简拓疆和屠狮峰,前日活捉的前锋营数千众也可原样归还。你家大王若能答允便明日上书,若不能,明日决战便是。”说着便拂袖而去。 “陛下——”辛简兀突爬起来想去追,魏昭一把拉住。辛简兀突道,“魏相何意?” “陛下心意已决。叶王再多言语,惹恼了陛下反倒不佳。”魏昭凑到辛简兀突耳畔道,“我有一计献与大王,可解大王眼下之难。” “何计?” 魏昭含笑道,“明日罢战大王北归王庭必过塘川,塘川自古天下第一富庶地,师容山在塘川经营多年,库中粮米成山银钱无数——大王去取他一些,莫说眼前难关如何不过?” 师容山久据塘川,靠着北境王庭同中京作对,可以说是辛简氏南边看门的狗——魏昭献计让辛简硅杀狗度灾,实在阴险至极。辛简兀突忍了半日才忍下吐槽,苦笑道,“魏相当真用心良苦。” 魏昭大笑,“下官送叶王出营。”送走辛简兀突回来,便见皇帝望着火盆出神,“陛下。” 姜敏沉吟一时,摇头道,“朕观辛简硅虽生退意,总得有个三五日犹疑才能心定——为什么连明日都等不得,连夜派辛简兀突来求和?” 魏昭一时怔住,“是啊……” 姜敏道,“辛简部必定有事,去探。” “是。” 消息还没探回。第二日辛简硅亲到城下求见姜敏,两王一上一下对面,辛简硅故作沉痛地说了一堆为天下百姓计,双方当以和为贵的屁话,姜敏允了。辛简硅正式派遣座下小叶王辛简兀突入曲州城商议和谈。 姜敏压根不露面,命魏昭代议,两个人在曲州都督府里各自指着对方鼻子骂一回背信弃义,又说些前嫌尽释的好话,足足议了一日夜才算握手言和。 晚间姜敏出来设国宴请辛简兀突,公开赞赏辛简硅深明大义,赏赐辛简硅本人及其宫眷金银两箱,命辛简兀突带回去,又下旨释放辛简拓疆和屠狮峰,掳的三千前锋军士也承诺不日释放。辛简兀突原以为姜敏必定一毛不拔,谁知还有意外之喜,便欢天喜地答应了。 第四日过午双方在曲水之滨杀羊宰牛告天盟誓,辛简硅主动奉上牛羊千匹以示亲善,姜敏亲口以王朝气度给他免了,两家首领你来我往地客气一回,双方握手言和。辛简硅当场命辛简部后军转作前军,前军转后军殿后,徐徐退走。 王帐退走后,魏昭带着一封信走过来,“陛下。” 姜敏瞟他一眼,“哪里来的?” “跟随辛简兀突入城议和的一个随众方才求见,悄悄递来给臣——”魏昭道,“臣恐怕有诈不敢擅启,会同齐凌一处才启封。陛下——依信秘言,阿兄如今人在北军营帐。” 姜敏立刻皱眉。 “阿兄信中有言,”魏昭道,“辛简硅自承位,一直为叔王威胁。中原初定,北境又遭白灾,辛简硅被诸部架在火上不敢不南下劫掠——辛简硅其实战意不坚。” 姜敏不答。 “这些陛下也猜到了。”魏昭小心打量皇帝脸色,“阿兄入北军营帐持密信给胡刁儿,胡刁儿是辛简硅爱妾,自己有一亲儿,叔王支持已经死了的王后所出嫡子,胡刁儿同叔王已是你死我活局面,如今胡刁儿拿了阿兄的财帛好处,根本不管真假便将密信悄悄奉与辛简硅——辛简硅这边被我军屠了前锋营,那边生怕叔王在后掀他王座。难怪连夜打发辛简兀突入城议和,连财帛都不要了。” “密信写的什么?” “叔王写与诸部叶王,趁辛简硅南下,谋夺王位。”魏昭想一想道,“阿兄既然已经使计叫辛简硅同叔王彻底离心,咱们不如把此事坐实,再给叔王添一把火,支持叔王自立——辛简硅还未北归便被掀了王座,必同叔王打作一团,如此陛下不战可取北境。” 姜敏不答,“虞暨人呢?” “还在北军营帐。”魏昭道,“阿兄同胡刁儿作别,潜藏在后军中,欲趁后军北归拔营乱时脱营入城,故尔给臣送信。” “叫他赶紧滚回来——”姜敏勃然发作,“密报既是编的,若叫辛简硅知道,不把他劈作八瓣?” “不止如此。”魏昭道,“若叫辛简硅知晓阿兄眼下人在北营,未必肯放他南归——臣已命齐凌带内禁卫众心腹等在曲水,只待阿兄脱营便接他入城。” 姜敏气得头疼,眼下也没什么像样的法子,只能等。北境军行进极缓慢,天尽黑时城下仍然有北境军士林立。姜敏立在城上一直看着圆月慢慢爬上中天,黑暗中终于有三骑快马往曲州方向疾驰而来。 齐凌道,“来了!” 姜敏远远盯着马背上的人,“放桥。” 军士领命,一边往楼下跑一边高叫,“陛下有令——放吊桥——放——” 众军齐齐发力,黑暗中古老的轴承被铁索一点点绞动,吱嘎有声,铁板吊桥缓缓往曲水下落。吊桥堪堪落到一半,远方黑暗中蹄声四起,便见一支骑兵小队持刀呼喝前来。 曲水边正等待吊桥的三人同时转身,便有两骑同时转身迎上击敌。眼下离得如此之近,才看清回来的虽是三匹马,其实是四个——三个人各骑一马,另外有一个伏在马背上,看不出是昏是醒。 姜敏瞳孔微缩。 齐凌急叫,“快速放桥——我去会他!”便叫,“御林军随我出城迎战——” 姜敏看一时,“取我弓箭。” “是。” 此时吊桥终于落下,“当”地一声架在曲水上。然而后军已经杀到,将三骑团团围住当间。 14、恕我 三匹马淹没在追兵中,眼见要全军覆没,城上弓箭手齐齐放箭,雨点一样向追兵涌来。追兵一众只得挥刀拦箭,堪堪阻得片刻。只这一刻喘息,齐凌已经引着数十骑精锐从城中杀出来,冲过吊桥与追兵战作一团。 危机一解,马背上负着两个人的一骑打马便走,踏上吊桥往城里直冲。追兵见他就要入城,瞬间急眼,撂下齐凌一众人急追过来。 那一骑不要命地往里跑,眼见着要冲入城门,斜刺里一骑追兵赶上,马上一员铁塔般的悍将,手持长槊,大喝一声便往马上二人兜头砸下去。 姜敏手腕一松,利箭呼啸而下,正扎在悍将臂上,透骨箭直穿手臂。悍将大叫声,长槊“咣当”一声坠在铁板桥上。姜敏接连控弦,紧跟着又是连珠三箭,把那悍将射得跟刺猬也差不多—— 一马二人终于冲入曲州城门。 人跑了,众追兵眼见拿人无望,领先一人二指撮唇,打一个尖利的呼哨,便不恋战,打马退走。齐凌举起长刀喝骂,“这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引众兵往黑暗中追去。 姜敏掷去弓箭,飞速跑下城楼,便见那军骑已经下马,马上悄无声息地伏着个拢着黑衣斗篷的男人,男人面貌尽数隐在斗篷里。 那军骑扑地跪倒,“下官胡哈良,奉家主之命护送使臣大人出营。” “是胡刁儿的亲卫。”魏昭附在姜敏耳畔极小声道,“阿兄从敌营过来,为防物议沸腾,不可为外人所见——便连这三人也要让他们速速离开。” 姜敏便点一下头。 魏昭转过身,堆起笑向魏哈良道,“将军辛苦,请随我这边休整。”又摆手带走一众军士。 姜敏斥退随众,一直等到四下无人,自己手持火把走到马前,“虞暨。” 无人相应。 姜敏抬手掀开一点斗篷,黑暗中男人面白如纸,双手死死抱着马颈,昏昏沉沉扑在马背上——是他。姜敏放下心,又瞬间恼怒,劈手便是一掌扇在男人面上。 男人被她打得脑袋一偏,好半日撑起眼皮,看清来人慢慢挤出一点笑意,“陛……”那一点笑意尚未尽数展开,又瞬间收敛。男人昏死过去,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泥地上栽去。 姜敏抬手挽住他肩臂,只觉触手粘腻——抬手便见满掌粘腻的鲜血。这人有伤,就隐在这一袭黑衣里。姜敏原想直接命人绑了,眼下只得忍住。 便一跃上马,落在男人身前。感觉男人沉重的身体扑在自己肩上,伸手挽住他两臂,轻叱一声,在黑夜的遮掩下带着他返回驻地。 …… 姜敏换过衣裳出来,内侍仍在捧着热水巾帕不住进出。好半日消停,太医院副院沈矩随驾在曲州,从里间出来,“虞大人应是被铁槊之类的重兵器击中,好在打得不实才未曾伤筋动骨,外伤不算重——只是大人体质不强,受了惊吓才致昏迷。” 槊——方才那一下还是伤着了。 姜敏看沈矩一眼,“虞青臣奉秘旨来此,如今出了意外才叫你知道,你当心中有数。” “是。”沈矩立刻跪倒在地,“臣至死不敢多言一字。” 姜敏道,“可多用安神定气的药草。” 这是要叫这位虞大人直接睡过去。沈矩想要反对又不敢,“虞大人眼下情状需得三个时辰服一剂热汤药,臣命人煎了按时送来——后日过午臣亲来换药。” “去吧。” “是。”沈矩又磕一个头,悄悄退走。 姜敏原地站一时才入内。虞青臣孤零零地趴在榻上——他外伤在肩背处,躺不得,因为怕痛,连被也盖不得,多半边雪白的肩臂明晃晃露着,伤处裹着的雪白的布巾隐约透着鲜艳的血色。 曲州在中京以北,更加寒冷。州牧府没有地龙,屋子里足足放了三个热炭盆才算足够。姜敏坐在榻边,沉默地看着昏睡的男人。 许久后门上内侍小声呼唤,“陛下。” 内室无一人随侍,虞青臣不能叫外人瞧见,姜敏只得自己出去。 内侍双手捧着个托盘,白雾蒸腾一碗汤药,见皇帝出来回道,“齐校尉已经回来,命禀陛下——昨夜乱兵尽数被俘。” “让齐凌回来,命魏昭去审。”姜敏接过药碗自己走回去,往榻边驻足,“虞暨。” 悄无声息。 “虞暨。” 男人昏睡中被惊扰,不住皱眉,好半日发出突兀一声微弱的惊叫,便睁开眼,醒转的瞬间眉目张惶目光凌乱,如同置身绝境。 “虞暨。” 男人视线慢慢凝聚,看清眼前人时如被点亮,“陛下。” 姜敏不答。 “陛下——”男人忍着疼痛向她伸手,“陛下——” 姜敏看着伤处白布下血色殷然,“你闹出这等周张,再乱动便与我滚出去。” 男人顿住,慢慢手臂脱力,便坠在褥上,这一下牵动伤处疼得皱眉,好半日才缓过来,“陛下恕臣——” 姜敏不答。 “臣——”男人其实昏晕厉害,不得姜敏准允却不敢睡去,强撑着道,“臣只是想叫陛下知道——臣仍是有用的……” “你如今满意了?” “陛下……”男人道,“臣此番……可算襄助陛下?” 姜敏不答,“吃药。” “陛下——” “我让你先吃药。” “……是。”男人便去抓药碗。姜敏绕一下避开,“不要乱动,张嘴。” 男人惶然道,“臣不敢……陛下让侍人——” “你也不是第一回叫我喂你——又在惺惺作态,同我作戏没完吗?”姜敏斥道,“张嘴。” 一语戳心——男人一张脸臊得通红,便垂下头去。 姜敏不说话,用匙舀了汤药,一匙一匙喂他。男人伏在榻边默默地喝,不一时一碗热汤入腹。汤药里加了大剂量的安神药草,男人原就晕眩,吃下去越发感觉困倦难当,几乎不能视物,死死咬住舌尖强行唤醒神志,“臣此番可襄助陛下?” 话音未落,皇帝转身走远,门帘砰地一声在外间落下。男人如被重击,死死咬住下唇。 等姜敏再回来,便见男人面庞完全掩在枕中,苍白细瘦的指尖掐在褥间,打着哆嗦,一下一下不住蜷缩。姜敏居高临下看一时,“虞暨。” 男人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皮和因为气息不畅闷得发红的面庞毫无遮掩地呈在姜敏面前—— 姜敏忍不住讥讽,“你还委屈上了?” 男人干枯的一双唇抖个不住,浑似萧瑟风中一片失去生命的叶,“陛下恕臣——” 姜敏拧着眉毛看一时,终于俯身,掌心贴住他前额——果然有些发热。便撤开手,倾身坐下。男人一直望着她,见她靠近情不自禁张臂,扑在她膝上。 姜敏手掌移到他肩上,感觉掌下男人的身体跟发了寒疾一样抖个不住,“你什么时候去北军营帐?” “就——”男人用力吸一口气,轻声道,“就那天晚上。” 难怪次日一早徐萃去虞府看他就不见踪影,原来从凤台殿出来就走了。姜敏问,“九城门夜间宵禁,你怎么出去?” “夜间没走,等在城门暗处……”男人摇头,“到天明城门开,同出城的人一同走……去京畿庄子上寻了马匹盘缠,便往曲州……” 京畿庄子——姜敏心中一动。 男人被她拢着,先时强压着的药劲袭卷上来,入了魔障一样自言自语,“带着陛下给的珍宝,出曲州带信给胡刁儿,她在白州接应我入北营……陛下记得我曾说过,胡刁儿生了个儿子……如今九岁,先王后嫡子已经二十二——胡刁儿早有打算,我说动她简直轻而易举,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如今辛简硅因为密信已经疑上他那叔叔辛简挞……若再设法让辛简挞知道辛简硅已经疑他……他二人必定打起来……陛下这回放辛简硅回去,等他同辛简挞打作一团……陛下再遣军……收服北境不费吹灰之力……” 姜敏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看着男人说着话,眼皮慢慢沉下去——陷入昏睡时还在絮絮念叨,“如今最要紧……命……命人快马入北境,知会辛简挞……鼓励辛简挞动手应对,最好迫他早有动作……叫辛简硅连老巢都回不……回不去……” 姜敏皱眉,手掌移到男人颈后——烫得惊人,果然又烧成这鬼样。烧到这般田地居然还能条分缕析地剖解时局——这人还是那个虞青臣。男人说完仍然不住口,“我不能就做个废人……陛下,我这回于陛下可有襄助?” “……有。”姜敏终于相应,指尖捋过男人濡湿的黑发,“睡你的吧。” 男人听得明白,只觉被巨大的喜悦淹没,几乎要便放声痛哭,却被最后一丝理智强行攥住,应一声“是”,便再不能维持清醒,放纵自己泥足深陷在药物压制的黑暗沼泽中。 姜敏低头看他。昏睡的人没有片刻安静,在肉身的痛苦和灵魂的焦灼中不住辗转,喃喃道,“陛下,我仍是有用的……” 15、手足 齐凌活捉的追兵要审问,和谈商议释放的北军还要安排移交,魏昭连日忙碌,直到第四日晚间终于有空回城,便去沈矩的住处探望兄长,却扑一个空。沈矩的药童蹲在廊下煎药,“我家先生去内院换药,走了有一会了。” 魏昭怔住,“哪个内院?” “还有哪个内院?”药童正色道,“顶里间那个。” 顶里间是曲州牧内宅,皇帝陛下临时的住处。魏昭紧张地咽一口干沫,“你这小童没弄错吧?” “那还能错?”药童道,“我每日去送药,哪一日不走七八回?” 魏昭被他顶得一滞,便去内院拜见。齐凌正亲自带人守在门口。魏昭道,“同陛下说一声,魏昭求见。” 齐凌入内回禀,不一时走出来,“陛下让你进去说话。” 魏昭谢过,刚要走又被齐凌拖住。齐凌道,“你若能同虞大人说上一言半语,劝他速回中京。” “何出此言?” “徐姑姑先时知会吴枢密在中京寻他下落,动静不小,此事只怕朝中已有议论。前夜虞大人南归时情状看见的人也不算少——若叫言官们知道虞大人从北军营中来,处境只怕更加为难。”齐凌四顾无人,“魏相必定明白——不如速回中京尽快露面,等到物议沸腾时再想平安,便极艰难了。” 魏昭叹气,“不瞒你说——我今日过来为的便是保阿兄平安。”便同齐凌作别。内院有零星侍卫持械值守,内侍却没有一个人在内,魏昭刚进前堂便听见东厢房一声极压抑的痛呼。 便听沈矩在内道,“大人且忍忍——”话音未落,男人叫声瞬间尖利,又戛然而止。这一下着实骇人,魏昭紧走几步赶上前,隔着门帘问,“臣魏昭——陛下,臣阿兄怎么了?” 姜敏道,“你进来。” 魏昭掀帘入内,转过帷幕便见消瘦的男人赤着半身趴伏在榻上,沈矩正忙着往伤处上药。皇帝就立在一旁,魏昭一眼看见男人神志不清的模样,未伤的左手却死死攥着皇帝一片衣襟。魏昭匆忙掉转目光,“阿兄外伤竟如此沉重?” “不算重。”沈矩手上忙碌,“只是大人连日发热,有些糊涂——”他少年成名,多少年治病只管指点江山,不知多久没做过这等给人换药的粗活,倒显得手忙脚乱。 不一时理清伤口,撒上一层外伤药粉。男人稍有所觉,糊里糊涂便叫起来,“陛下——陛——” 魏昭听见,只觉脑中嗡一声大响,急忙扑到榻前打断,“阿兄醒了?” 男人眨一下眼,“你……魏……” “是我,魏昭。”魏昭道,“阿兄受苦了。魏昭特意来接阿兄回家——” “我要回……回……回什么……我不走……”男人乱七八糟乱应几句,忽一时又感觉有人碰触伤外,脱口便叫起来,“陛下——”不知如何惊恐便到了极处,男人陷入恐怖的绝境中,再握不住一丝清醒,又不管不顾地哭起来,“陛下——陛下——” 他脑子不清楚,魏昭可明白得很——扑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连声求告,“臣兄长伤重糊涂,陛下恕罪。” 姜敏见多了,神情淡静,只稍稍俯身,一言不发握住男人胡乱挣扎的手。 还是沈矩扛不住寂静的重压,主动解释,“大人应是受过惊吓——”擦一把汗道,“陛下可见——大人外伤几乎愈合,即便有疼痛,绝计不至于此。” 姜敏视线落在男人汗津津的面上,沈矩动作堪称轻柔,男人却仿佛身受凌迟,闭着眼睛只顾尖声哭叫,很快便连枕褥都被冷汗浸得濡湿。姜敏叹一口气,只道,“不关你事,你只管裹伤。” 又一时哭叫变缓,男人垂着眼皮,筋疲力竭地喘。沈矩裹好伤,走去把火盆拢得更旺,“虞大人既怕疼,屋里暖些,不要盖被,臣回去便命人送汤药来。” 便默默退走。 姜敏伸手捋去男人颊边粘着的湿漉漉的黑发,转头见魏昭扑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模样,“你这是在做什么?” 魏昭终于敢抬头,便见自家阿兄趴在榻上睡沉了,一只手软软垂在榻沿,另一只却攥在皇帝掌心里。心惊胆战道,“臣兄长一介文人,少有受此重伤——求陛下念兄长伤重糊涂,恕他不敬之罪。” “他外伤倒不算重……”姜敏一语带过,“齐凌带回来的人审完了?” “是,已审结。”魏昭定一定神,“那夜胡刁儿命人悄悄送阿兄出营,却被辛简部值夜的巡队发现,巡队以为是我军斥候,趁夜追过来——并非察觉阿兄行踪,不过阴差阳错。辛简硅应不知阿兄曾赴北营。” “可确信?” “确信,便是假话也无妨。”魏昭道,“这些人当尽速斩首,以免影响同盟——乱军丛中,死伤寻常事,少十数个值夜营卫,辛简硅查不明白。” “那便斩。”姜敏想一想,“命沿路州府监督北军,直到辛简硅部众退出玉岭关。” “遵旨。”魏昭忍不住暗戳戳为兄长述功,“此番我军短短七日便能退敌,第一仰赖陛下天威,第二依靠三军用命,阿兄以计离间辛简诸部,也有功劳。” 姜敏冷笑,“虞暨身为在京职守,敢私离中京,擅入北军联络敌营——这些事你倒是一个字不提。” 魏昭原本就是为这个来的,闻言重重磕头,“臣阿兄立功心切,虽然有错,却情有可谅——此番确实立下功劳。陛下念在臣阿兄一片忠心,饶他一回吧。” 侍卫在外道,“陛下,沈副院命人送汤药过来。” 姜敏瞟一眼魏昭,转头唤道,“虞暨。”俯身握住未伤的左臂拉他起来。男人恍惚抬眸,视野中皇帝目光注视自己,便身不由主诉说,“陛下……疼……” 魏昭接了汤药走进来,抬头便见皇帝坐在榻上,自家阿兄神志昏茫,勾着头斜斜抵在她肩上,裹着伤的半边肩臂露着。魏昭看得心惊胆战,奉汤药道,“汤药得了。” “你来。”姜敏示意他走近。魏昭慢慢吐一口气,自己用匙舀了喂阿兄吃药。男人在他手中昏昏沉沉吃两口,忽一时头颅沉倒,前额便抵在皇帝颈畔。一个错身之际,魏昭清晰地看见自家阿兄没有血色的唇从皇帝颈上重重擦过,留下汤药的浅褐色水渍。阿兄竟还在胡言乱语,“疼……陛下……” 魏昭惊惧不已,只能默默埋下头去。 姜敏抬手握住下颔将男人面庞扳开一些,“吃药。”男人闭着眼,居然当真在她掌中张开嘴。魏昭紧赶着喂他,等终于喂完了,姜敏用空着的手从手边玉匣里拈一块乳糖,隔过齿列填入男人口中,男人极轻地“嗯”一声,慢慢眉目舒展,便昏睡过去。 姜敏仍旧将他移回榻上伏着,便问魏昭,“朕正要寻你,你竟自己来了——先说你的事。” 魏昭原想劝自家阿兄速回中京,眼下情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臣来寻阿兄说话,竟不知阿兄伤……呃,病重如此。” 姜敏不说话,忽一时问他,“朝中知道你二人结义的还有谁?” 魏昭仔细想了半日,“徐姑姑,魏钟,齐凌……林奔应也知道。” 姜敏便皱眉,“林奔怎么知道?” “还不是城破时……”魏昭谨慎地看一眼姜敏,“林都督行事酷烈,若不叫他知道,臣怕阿兄——”便不敢再往下说。 姜敏其实也听懂了,“虞暨外伤已经没什么,你今日见他这样,是因为沈矩为让他安生养伤,下的安神药重了——他的脾气你知道,不叫他睡两日这个伤到明年也好不了。明日你带他回中京——回去若再叫他私自出京,朕拿你是问。” 魏昭一滞,“陛下竟不回京吗?” “此事只得你一人知晓——朕往贵山郡。” “贵山——”魏昭猛地抬头,“窦玉川当真动了?陛下,这是天赐良机啊。” 姜敏不答,“这次你不必随驾。徐坚在那里,薛焱和崔喜跟朕去。” 魏昭其实极不情愿,转头见自家阿兄昏昏沉沉模样,设想他的处境——让他一个人回去确实不能放心,“是。” 姜敏站起来,“你同虞暨同为中原人,先后流落北境,又因为义父在北境成为兄弟,苦寒之地相依为命的情分——你理当珍惜。” 魏昭心中一动,“臣同兄长手足之情不可断绝。” 16、三王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一入冬月便接连下了三四场大雪,中京城滴水成冰。姜敏封地在燕北,比中京寒冷许多,入京倒还习惯,只是奉旨贺岁无所事事,只同徐萃一处围着熏笼烧栗子闲话。 过午后齐凌呵着白气进来,“外头好大的雪,还是殿下这里暖和。” 姜敏问他,“你去皇姐那了?可热闹?” “去了,不止赵王府,晋王府也去探过了,都热闹。”齐凌笑嘻嘻地过来烤火,“四姓公侯和三疆王爷们入京给陛下贺岁,可不都得去二位殿下府上拜望——今夜赵王正经大宴,殿下难道不去?” “怎么不去?”姜敏道,“我一个边疆王,好不容易入中京过一回年,不赴皇姐皇兄的大宴如何知道中京繁华?”吩咐徐萃,“去——把我从燕郡带来的好酒装一坛,今夜我亲手奉与给皇姐。” 齐凌催促,“如此殿下快走。” 姜敏便站起来。 徐萃急叫,“殿下穿上斗篷。”转去后头拿极厚的雪貂大毛斗篷出来给她披上,“殿下少吃酒,早些回府。” 姜敏悬上佩剑,应一声同齐凌一处走了。虽已近晚,雪光映照下一片透亮,漫天大雪仍然没停,犹在撕棉扯絮一般往下撒。燕王车驾冕玉八宝琉璃车连同仪仗等在雪里。姜敏道,“我同齐凌乘马过去,不用车驾。” 便一人一马出坊。 齐凌道,“殿下恁的谨慎,您是中宫嫡出,早年封王,除了陛下,天下只有赵王能同您比肩,便连晋王都难说,带个仪仗又如何?” “自打离京难得名正言顺在中京城里走走,带个仪仗能见什么?”姜敏道,“再说了——我谨慎,陛下和皇姐看着难道不欢喜吗?” 二人并骑前行。因为大雪,路上完全没有行人,御街两侧红墙黑瓦映着漫天雪色,落叶都见不到一片,天地间充斥着凛冽肃杀之气。姜敏道,“这个雪比燕地也不差什么了……中京毕竟比不得我们那——若房屋倒塌,流离之人冻饿,不知中京府尹可有预备?” “难。”齐凌道,“卑职在赵王府看见他,那厮同一众人正排队等着赵王接见呢。” 姜敏便不说话。 “怨不得他。”齐凌道,“如今世道,做官不走对门路便无出路,不去拜望,说不得明日府尹便要换人做,清高有什么用?” “你对朝廷如此不满?” “别处不敢说……但对殿下卑职不能不直抒胸臆。”齐凌呵着寒气道,“中京比咱们燕地差远了……前回赵相宴上有人议论赵王好还是晋王好——依我,燕王才是最好。” “休在中京胡乱言语给我招祸。” “晓得……”齐凌忍不住,“殿下自己也知道,如今百姓日子艰难,陛下再这样——” “收声。”姜敏探身,“前头就是安乐坊。” 主仆二人打马入坊,远远便见赵王府外宾客盈门,车马如织,往来俱是朱罗玉衣包裹,名马华车座驾的达官显贵们。两相比较,姜敏这个燕王倒透出寒酸。 总算王府总管许三眼尖,远远看见,跑过来殷勤招呼,“殿下可算来了。”便挽马缰,“我们王爷怕底下人不晓事冷落殿下,特意命奴才在这等。王爷说殿下无论如何都会早些过来同她说会子话——殿下这不就来了,还是我们王爷深知殿下。” 姜敏下马,命齐凌把酒交与许三,“特意从燕京与皇姐带的酒。” “必是极好的。”许三道,“我们王爷在风荷殿,特特在那里等殿下。”又招呼齐凌,“外头摆了席,哥儿也吃酒去?” 侍从们另外摆的宴。姜敏道,“不到天明散不了,你若待不住便去坊门酒馆那里等我。” “是。” 许三又道,“奴才今日还要在此间招呼客人,让奴才徒弟陪殿下入内?” “我不用你们陪。”姜敏道,“皇姐这我比你们知道,我自己走走。” “是,殿下打小就在王府玩耍的,有什么不知道?”许三笑一时,又道,“殿下且站站。”飞速去门房取一只烧得热热的极精巧的珐琅手炉给姜敏,“殿下拿这个暖和——今夜来的贵客多,王爷命府里点了花灯,殿下正好看看。” 姜敏捧着手炉自走了。赵王府占地极其阔大,胭脂溪穿王府而过。姜敏刚上胭脂桥便见溪东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元宵节还没到,赵王竟在自己府里攒了个灯局。灯影中男女欢笑嬉闹声不绝于耳。姜敏瞟一眼,绕路往溪西美人梅林去。 当今皇帝膝下三王,长女姜莹中宫所出,封赵王,次子姜玺贵妃所出,封晋王,幼女姜敏仍是中宫所出,封燕王。中宫皇后育有二女还都极出息,可惜早早身死。如今晋王姜玺凭贵妃盛宠,隐隐同身居嫡长的赵王姜莹分庭抗礼。 但赵王最早分府办差,声势与众不同。这美人梅林便可见一斑,美人梅盛开时朵瓣繁密,上下翻飞一如蝴蝶,又如美人起舞时裙角翩跹,故名美人。这一品梅生于西域,运来中京养活已是极艰难,赵王府居然能育出一片林——其间靡费,难以计数。 林中梅香幽远,被雪压过愈发直击肺腑。姜敏在林中走一时,便见左手密林高处有一枝形态别致,如美人捧心,越看越觉妙趣横生,拿定主意折下来与皇姐讨好。 那美人枝在高处,姜敏放下手炉拢住斗篷,稍稍一个借力便攀援而上。正欲探手折枝,便听脚步声起,顿觉踌躇——叫人瞧见燕王爬树不雅相。 姜敏侧身隐在花中。便听一个熟悉而尖利的男人的声音聒噪道,“殿下连日事繁不得空闲,只得今日有空,难为二郎心诚亲自过来,殿下把满屋子宾客都放在一边,特意在迎香殿等二郎。” 许三。 这厮方才说要另外招呼客人不能陪自己,眼下便另外陪旁人到美人林来——嘴里没一句实话。 姜敏低头便见许三从自己足下走过,跟着一名身着浅杏圆领袍的少年经过,梅花遮掩间看不清来人面貌,隐约得见青色幞头下少年面庞如雪,乌黑的鬓发下的脖颈修长,耳后细微一点朱砂痣,衬在雪白的皮肤上——同她掌间梅雪相映一般色泽。 许三已然不算矮,立在少年身前仍短出半个头。 姜敏心中一动——皇帝和晋王不来,今夜来客便数自己最为尊贵,原以为许三留下是为了替皇姐笼络朝中手握重权的诸王诸相们,竟是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吗? 少年始终不说话,两个人走得飞快,瞬间消失在夜幕下的美人林中。姜敏扶枝而立——听许三的话头,皇姐根本就不在风荷殿。她只犹豫了片刻,仍然将沾着雪片的美人枝攀下,又一个攀援轻盈落地。 出梅林沿着溪水走一盏茶工夫便到风荷殿角门,赵王府侍从守着,看见姜敏抱着梅枝过来齐齐行礼,“燕王殿下。” 姜敏站住,“皇姐在里头?” “我们殿下原在此间等燕王殿下,说姐妹说说话再一同去拾香园,谁知赵相过来,竟绊住。我们殿下请燕王殿下好歹坐会,她一忽儿就回。” 赵相——若不是方才亲眼所见,便要信了。姜敏在三王中年齿最幼,从来恣意行事,便道,“我特意给皇姐折的枝,原舍不得给她,她既然不肯等我,便不给她了——”说着便把梅枝交与那个侍人,“拿去挂在我的马上,我自留下。” 侍人一看便知是在旁边园子里折的枝,燕赵二王姐妹过场他们侍人见得多了,打趣道,“我们殿下要是知道园子里的梅枝能讨燕王殿下喜欢,必定高兴得紧,奴才这便给殿下好生挂马上去。”抱着枝子走了。 便有侍人让她,“殿下里头坐?” “不去,我去拾香园看你们弄的什么灯。”姜敏道,“不是说皇姐一会儿也去么?”拒绝侍人跟随,自己走了。 拾香园在胭脂溪水流最盛处,满园花木亭台间俱悬着粘了灯谜的彩灯,暖橘色的灯火中漫天雪花起舞,其间公子王孙衣着绮丽,笑语盈天。 富贵和繁华尽皆到了极处。 姜敏入园便被礼部尚书李玉看见,掷下一群人走来,“殿下可算来了,臣等念叨半日。” 姜敏一下没躲过,只得站住,“李国公。” 朝中诸部掌事人围过来,李玉拉着姜敏一顿夸,“燕王殿下小小年纪便往封地,陛下又舍不得又不放心,谁知竟把燕地治得这样——陛下每每提起,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愧是陛下亲子,比陛下当年简直不差什么。” 姜敏含笑道,“我幼年跟随皇姐皇兄习字,多少学了些兄姐的本事,如今不过照猫画虎,不值一夸。” 李玉便知自己马屁拍得太过火,忙含糊带过,拉着姜敏问些燕地风情。姜敏走不了,只能站着应付,正不耐烦,胭脂溪一片哗然,渐渐满园笑语停下来,悄寂片刻,变作窃窃私语。 姜敏在人群中侧首,便见满园灯火中,一个男人拖着步子走来,如此冰雪寒天,男人遍身只有一件破烂的白色中单,大约因为寒冷,男人佝偻着背,两只手伶仃地抱着胳膊,他没有束发,黑发散乱地垂着,鬓发间水淋淋的,发尾犹在滴着奇怪的汤汁。 17、折枝 男人低着头从人群中走过,所经处鸦雀无声。姜敏站在原地看着他,直到他同自己错身而过时,姜敏才从男人耳后雪白的皮肤上那枚朱砂痣上确信—— 就是他。 美人林里许三带去见赵王的那个少年。 男人走得很快,拾香园虽阔大,终有尽处,男人背影转过拱门,消失在远方黑暗中。 他一走,公子王孙们便都恢复活气,又议论起来。李玉见姜敏面露不豫,忙主动解释,“殿下勿怪,如今审着豫国公谋逆的大案,想走赵王殿下门路的人多。” 姜敏问,“他同豫国公案有关?” “殿下原来不认识他?”李玉道,“他叫虞青臣,是刑部虞恕的公子,虞青臣排行老二,还有一兄一弟——虞恕的案子殿下应知道首尾?” 虞恕是前刑部尚书。一年前刑部郎中钱三省秘奏豫国公密谋兵变,案子经三法司审了半年,豫国公京畿藏精兵数千,伙同内禁卫都督王垂打算趁皇帝出京时控制皇帝本人,矫诏夺位另立门户。罪证坐实,豫国公褫夺封号,全族上下男丁尽数斩首,女子没入掖廷为奴,王垂斩首,族中男女尽皆流放。 案子到这还没完。钱三省又上奏刑部尚书虞恕为豫国公同谋,理由是他那个秘折之前跟虞恕通过气,虞恕以“怎可风评上奏”为由拒绝以刑部的名义上奏。钱三省一个外围官员没有秘折奏事资格,耽搁了二三个月才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往皇帝跟前递了密折本子,扳倒豫国公。 皇帝因为豫国公的事正气得头昏,听见这话立刻下旨缉拿虞恕——眼下虞恕本人正押在廷狱审讯。 姜敏便摇头,“这个案子没有什么活动处,求皇姐未必有用。” “谁说不是呢?”李玉道,“虞恕多年为官,临老如此糊涂,即得了秘报便当上奏,怎么能草草拒绝?” 姜敏一句“不可风闻奏事是先祖写在祖训上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何必闹得如此?” “燕王殿下心慈。”李玉道,“虞青臣亲自来求,赵王殿下是特意当着众人给他没脸的——若非如此,如何向陛下自陈清白?” 姜敏道,“我寻皇姐去。”不等李玉说话便往园外走。沿路一众人迎面招呼“燕王殿下”,姜敏一路点头一路走。刚踏上胭脂桥,钱三引着一众侍从簇拥着个三十四五的盛年女子走过来,女子点着梅花妆,着华服戴八宝冠,雪光中明艳照人。 姜敏连忙站住,两手合揖一拱到地,“皇姐。” 来人正是皇长女姜莹。姜莹紧赶着过来一把拉住,“你还记得有个阿姐?” 姜敏含笑起身,“皇姐这说的哪里话?妹妹在燕地,无一日不记得皇姐府里的胭脂酒。” “我听许三说了。”姜莹道。“你还特意从燕地带了酒给阿姐,酒就罢了,你肯来看我一眼,比什么不强?”便拉着姜敏的手,“同阿姐吃酒去。” 姜敏只能跟着。姜莹携着姜敏走到众宾云集处,“燕王生于皇家,不留恋中京富贵,主动请缨治理燕地,如今燕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边疆稳固百姓安居。天下谁知道我妹妹如今刚满二十?以前常听人说年少有为,如今才觉这四个字原是为我妹妹量身所设。”便举杯,“众卿举杯——为我朝燕王殿下满饮此杯!” 众宾客同时举杯,“燕王殿下千岁——” 姜敏忙摆手,惶恐道,“皇姐盛赞,姜敏愧不敢当——此杯遥祝陛下圣体安康!” 姜莹扑哧一笑,“燕王诚孝,诸君举杯——遥祝陛下圣体安康——” “陛下圣体安康——” 如芒刺背的一席酒过,姜莹被诸王相争相围着说话。姜敏便退出来,姜莹看见,当着众人大声叮嘱姜敏,“你晚间不许走,今夜与阿姐一处睡。” 依姜莹习性,晚间不喝得烂醉才是咄咄怪事——姜敏口里答应,趁无人赶紧走。她脚步轻,走得又快,到灯影暗处隐约听见有人极小声地议论—— “赵王与燕王不愧是一母同胞,如此捧她。” “燕王如今声势,于赵王是极大的助力,怎能不捧——晋王殿下只怕要睡不着了。” 那二人说着话走远了。姜敏拣暗地加快脚步离开。因为大雪,马厩伺候的杂役都聚在耳房喝酒,姜敏自己寻到坐骑解开缰绳,便见革囊上多出一物——是那枝美人捧心红梅枝。犹自色泽艳丽,娇艳欲滴。赵王旁的不说,侍人管教当真不错。 姜敏打马出府,到酒馆不见齐凌——侍从们的宴席都还没散。便不等他,自己回府。 中京雪夜静得出奇,寂静到了极处,仿佛能听见雪片坠地的沙沙声。姜敏在这个静夜的街头独自散马,膝畔美人枝的暗香不时送至鼻端。姜敏渐渐生出恍惚,便记起久远中一样的雪夜,一样梅香,一样寂静,亦是一个人,看着那个人独自离开宫禁,漫天飞雪笼罩的红墙黑瓦间,他的衣裳同雪一样白。 姜敏有一个瞬间几乎以为自己仍是那个八岁孩童——因为她真的看见白雪世界里那个男人。 男人低着头,一只手扶住墙壁,半边身体倚着墙砖,一动不动站在雪里。 长街上没有人,男人没有动,姜敏看着他,若不是有雪风经过有雪片坠落,时间仿佛已经静止。 远处“咚”一声沉重的更鼓,紧跟着又是三声——已经二更了。姜敏幡然梦醒,方知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眼前人不是他,是小半个时辰前被皇姐撵出来的虞青臣。过了今夜,这个男人为了保全家族勾引赵王殿下还被撵出王府的恶名就要传遍京城。 姜敏想走,却跟被什么粘住一样,足尖往马腹上一磕,坐骑漫步上前。东御街青石板路上积雪已至足踝,马蹄踩在上头吱嘎有声。 姜敏唤他,“喂。” 男人不知道听见没有,仍一动不动。 “发什么呆?”姜敏提高嗓音,“这么大雪,你再待下去要冻死在这,赶紧回家。” 男人仍然不吱声,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姜敏刚满月就封燕王,人生的起点是多少人难以企及的终点,从没有一个瞬间被人如此冷落,暗骂“不知好歹”,打马便走。过御街总算遇见个行人,棉袄厚得两臂都支棱着,戴一顶老皮帽,围老皮围脖——饶是裹得这样,那人兀自冻得跺脚呵气,雪地里跑得飞一样快。 姜敏不由止步,掉转马头回去。远远便见男人仍是那样倚着——搞不好已经冻傻了。这冷的天,但凡脑子清楚,早走了。 姜敏斥马靠近,“喂——”便俯身凑往近前,鞭梢拍一拍男人肩膀,“虞青臣。” 男人肩膀后缩,是一个躲避的动作。 姜敏道,“你府上人在何处,我可命人知会他们来此处接你回家。” 男人不答。飞雪飘零中,姜敏分明看见男人湿透的发梢已经凝出一层薄霜,“过来。”她说,“我带你回去。” 男人终于动了,黑发的头慢慢向后仰,冰雪颜色的面庞呈在姜敏面前——男人眉目乌黑,应是在冰雪中浸得久了,仿佛也下过一场大雪,寒沁沁的。 “过来,我带你回去。” 男人终于道,“殿下……五……五更……了……”他冻得厉害,吐字跟番邦人学话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姜敏稍觉意外,“你认识我?”她只站了这么一会便觉寒冷,何况男人衣衫单薄,“还不到五更,你先回去。” “五更……到……”男人道,“殿下看我……不……不是……好好……殿下……要践诺……” 姜敏此时方知他口里的殿下根本不是自己。稍一琢磨便知首尾,“赵王说你在这雪地里到五更不死就救你爹?”难怪脱成这鬼样撵出来。此事已经荒唐到了一定程度,便骂,“你疯了。” “到……五……五更……” 到个鬼。自家亲姐做这等丧良心的事,姜敏不能不管,探身握住他手臂,只一触便觉僵硬如铁,冷得瘆人——再冻上一时三刻,这人必定死在此处。 姜敏道,“跟我回去。” “五更……到……到了?” 姜敏此时才听懂原来是个问句,“是,五更到了,你还没死,走吧你。” 话音方落,男人膝上一沉,身体瞬间有千钧重,姜敏加三分力攥住,“虞青臣!” 男人手足发僵,已经失去反应。 姜敏臂上发力一卷一带,将男人拖上马背,挟着他往虞府疾驰。男人被马匹颠得头痛欲裂,奋力抓回一丝神志,“去哪里……让我见……赵王……殿下要践诺——” 姜敏携着他纵马,男人脑袋就搭在她膝畔,声音虽然极微弱,却听得清白。姜敏暗道你心心念念赵王殿下现在只怕已经醉死在温柔乡,忍不骂,“蠢货,白送一条命。” 男人睁不开眼,他不知身之所在,不知身往何处,他只知道一切都在失去控制,走向一个地狱一般的结局,拼出最后一丝气力尖叫,“去哪里——让我见赵王殿下——虞府上下二百条性命——让我见她——” 18、有趣 姜敏正自策马,马背上的男人突然挣起来,竟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手足挣动,浑似条离了水的活鱼——马上狭小,再挣下去必定摔下去。姜敏忽一时戾气横生,抬掌重重拍在男人颈后。 男人一声不吭昏死过去。 姜敏带着他又走了一程,耳畔不知如何尽是男人昏死前绝望的呼喊——虞府上下二百条性命。二百条性命就打发他一个人出来,连个接应的都无,眼下如此狼狈,带他回去,虞府未必有人有闲心管他死活。 姜敏四顾一回辨明方向,拨转马头驰到御街旁一处布店门外。叫门无人相应,姜敏懒怠再找地方,拔出佩剑一拨一挑除去门栓——屋里没有灯,灶炕冰冷,魏钟不在。 姜敏原想把这人交与魏钟便回去,眼下只得留下。将男人掷在地上,牵马去后院——后院是一个极大的马场,圈着数十匹神驹骏马。姜敏寻个空槽口给坐骑添了料,又去后头抱两块圆木走回去掷在炉中引燃。 慢慢火烧起来,驱走侵骨寒意。姜敏坐着烤一时,回头看向昏死的男人——男人连姿势都没动过半点,先时怎样掷在地上,眼下仍是怎样,死了一样。姜敏掷去火镰,走去攥住双足将男人拖到离火近处。 炉火烧得旺,屋里温度迅速升高。男人身上凝固的冰雪融在地上,又飞速烤干。男人慢慢恢复知觉,头颅挣动,不住辗转。他应是难受至极,昏沉中手足挥舞,手臂便往火膛上撞。 姜敏忙攥住。 男人猛地睁开眼,姜敏猝不及防便望进男人黑琛琛的眸子里。男人盯着她,目光慢慢下移,转向被她握着的手腕。姜敏如被火灼,连忙松手,走去后头提炉吊子过来煮水。 回来时男人已经爬起来坐直,缩着身体蜷在墙角,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姜敏道,“看什么——我是你救命恩人。” “救命?”男人缩着,呼吸又急又重,“恩人?” “是。”姜敏把炉吊子悬在火上,“不是我带你回来,明日中京府尹收敛冻骨,你便是其中之一。” “冻骨?”男人摇头,“不会的——算命的说我命硬,轻易死不了。” “你不是命硬,你是命好——”姜敏哼一声,“若不是遇上我,赁你多硬的命,逃不过冻死。” 男人道,“若不是命硬,怎么能遇上小姐?”他说话时收紧身体,怕冷一样蜷作一团,自言自语道,“不怪他们一定要我去——谁有我命硬?” “去哪里?” 男人不说话,慢慢开始发抖,仿佛只一个瞬间便抖得跟筛糠一样,便低下头,面庞死死埋在环起的臂间。静夜里除了炉火偶尔一两下噼啪声,便是男人齿列撞击的格格声。 姜敏走去往柜中取一领棉袍掷过去,“你穿这个。” “不……不用……”男人的声音闷闷的,一动不动,自顾自抖作一团。 姜敏看一时,拾起棉袍搭在他身上。男人哆嗦一下,慢慢仰起脸,姜敏此时才见他满面泪痕——发抖不是寒冷,竟是因为失去控制的哭泣。 姜敏怔住。 “何必救我——”男人道,“索性冻死在那里,才是各得其所。” 姜敏皱眉。 “我冻死在安乐坊,她就不能不管——” “谁不能不管?”姜敏打断,“赵王?”便冷笑,“她不管又怎样?你这样的再冻死十个八个也是白搭,赵王至多被申饬两句。” 男人怔住,一双唇抽了风一样哆嗦。 “留得青山在。”姜敏把自己的手炉塞在他掌中,“这地方还算暖和,你感觉好些再回家。” 男人攥着手炉,滚烫的热意从掌心涌入僵冷的心口,在那个坚硬的壳上用力撞一下,柔软的血脉曝于人前,尖锐的疼痛直冲胸臆。男人终于无法克制,双手掩面,放声痛哭起来。 姜敏哪里经过这等场面?僵滞地看一时,匆匆说一句“我去烫些热酒”,避去后头。足足过一盏茶工夫才敢回来,男人魂不守舍地坐着,怀里死死抱着手炉,眼神发直,盯着足尖前一点砖地。 远远更鼓又起——五更了。姜敏走过去,把烫的酒舀出一盏给他,“吃一口暖暖。” 男人接过,一言不发饮尽,慢慢吐出一口气,“多谢小姐。”挣扎着站起来。 姜敏问,“你去哪里?” “赵王府。” “你——”姜敏难以置信,“赵王夜宴正酣,哪有工夫理你,去做什么?” “我要去寻她……我还要去寻赵王,不能言而无信。”男人走到门边转头,“今日救命之恩恕不能报了——虞某不祥之身,日后亦不敢盼望再相见,告辞。”板门应声合上。 姜敏走到窗边撑起一点窗扇,便见男人伶仃地走在漫天飞雪里,又慢慢消失在雪夜里—— 阎王难救该死的鬼。 姜敏骂一句,原地出一回神,又饮一口热酒,仍旧披斗篷打马出去。 虽然已过五更,暴雪天暗,中京仍在浓夜中。长乐坊离得不远,片刻便到。姜敏看见男人走在前头,便一提马缰避在侧边暗巷口。 今日夜宴,赵王内卫在坊门外值守,看见有人过来扶刀喝斥,“何人?止步——”看清来人又笑起来,“虞公子怎么又回来了?”目光在从男人足尖一点点移到面上,“虞大人虽然坏事,府上衣裳应还有吧——虞公子穿成这样来寻赵王殿下借衣裳吗?” 一众内卫哄笑起来。 男人仿佛聋了,“劳烦通禀,虞青臣求见赵王殿下。” “殿下没空。”内卫一口回绝,“今夜诸王诸相齐聚商议国家大事,虞公子要借衣裳,改日再来。” “殿下答允我。”男人道,“五更回来见她。” 赵王风评中京无人不知,内卫盯着男人看一时,慢慢生出犹疑,转头吩咐,“去问许总管。” 便有内卫领命往里跑,片刻跑回来,“许爷爷骂我——说哪里来的花子,叫赶紧撵出去。” “可同他说了谁来?” “说了——王爷说再来说什么鱼公子鸟公子的事,连许爷爷一处打。” 内卫立刻换了脸色,“虞公子听见了——回吧。” 男人一言不发便往里闯。内卫忙举刀阻拦,男人扑在刀鞘上仍不停,内卫加力拦住,厉声道,“虞公子再如此,休怪本官手下无情。” “我要见赵王——”男人道,“赵王说了要见我,我要见赵王,让我见——” 正乱作一团,许三从府门方向走过来,应是刚吃什么,剔着牙道,“都是打过仗的,连个花子都拦不住?” “许三,你也听见——”男人厉声叫,“五更已过,赵王要遵守然诺——” “赵王殿下也是你能叫的?”许三冷笑,“再敢到王府滋事,叫你去中京府吃板子!”便一摆手,“拖出去——” 两名内卫一左一右上前架住,强拖着往外走。男人被人擒着,自腰以下拖在雪地里,兀自厉声喊叫,“许三——我要见赵王——赵王说了要见我——” 内卫站住,割下男人衣襟,团一个麻球塞在男人口中,长夜又一次复归寂静。姜敏隐在黑暗里,看着两名内卫拖着男人经过,不一时又说笑着走回来。 姜敏吐出一口浊气,打马出巷,沿长乐坊外街市找了一会儿才看见男人倒在积雪的井沿上——特意扔在这里,暗示他赶紧投井吗? 姜敏骂一句,下马过去。男人一动不动,大睁着眼,定定地凝视黑暗,口里麻球却没了——想是笃定他要冻死在这,塞个麻球怕给赵王惹事。 “起来。” 男人听见,凝着霜雪的乌黑的眼珠迟滞地转一下,好半日才慢慢聚焦。 “站起来。”姜敏道,“世上道路万千,难道要一棵树上吊死?” 男人不说话。 “你今夜死在这里——明日便作中京一具无名尸骨,死得悄无声息。”姜敏道,“你是解脱了,可惜你家里那二百多口没这个福气——掖廷苦役,如此长夜不知还要经历多少才能如你一样。” 男人喉间挤出一声尖利的嚎叫,下一时便像开了机括的木偶人,手足挣动,在雪地上乱七八糟地扭转身体。姜敏大步上前,俯身攥住男人手臂,将他拉起来。 男人仍在挣扎,头颅乱晃,困兽一样咻咻地喘。 姜敏打一个呼哨,坐骑极灵性,前蹄屈起,便伏下身。姜敏将男人推到马上趴着,不管他挣得什么一样,自己一跃而上,骏马奋蹄,踏碎一地夜色去远。 魏钟依旧没回来,火膛依旧烧得旺盛。姜敏把男人推到火膛边,男人立刻背转身体,蜷作一团。姜敏重把酒壶放回吊子里烫着,“虞青臣。” 男人不答。 “眼下陛下震怒,除非观音降世,否则天底下没有人能帮你。”姜敏道,“不要再做没有用的事。” 男人一言不发。 姜敏道,“你等暖和过来再回去。”加重语气重复,“不要再去寻赵王,不要再做无用的事。” 火光下男人的声音道,“原来你认识我。” 其实不认识——但等过了今夜,满朝上下想不认识他也很难。 “在哪里认识我?”男人的声音很轻,“今日夜宴……你看见了?” 姜敏一滞。 “你说的我都知道……”男人道,“我不明白……既然不能帮我……为什么还要骗我……为什么要戏弄我……殿下觉得好玩……好玩吗……可太有趣了……” 炉膛跳动的火光下,男人脊背单薄,枯死的片叶一样不住地瑟缩。 19、赠枝 姜敏从宫里回府时,徐萃正同魏钟一处商量烤肉。看见姜敏站起来,“殿下回来了——今日有新鲜鹿肉,宫里又赏了菜送来,殿下去洗一洗,正好吃饭。” “换衣裳——我要去皇姐那里,晚间再吃。” “是。”徐萃伺候除去朝服,另外换过家常衣裳。雪虽然停了,中京仍是寒冷,又披上大毛斗篷。 姜敏向魏钟道,“你跟我来。” 魏钟留一句“姑姑好歹也给我那送些好酒吃”,便跑出来跟上。姜敏已经走到府门外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殿下前日带来的人——就是那个虞青臣,怕要趁活着早些送回去。” “怎么了?” “看着不大好,汤药食水一概不进。”魏钟道,“若死在我那里,亲属带官衙来收敛尸首,咱们后头的马场叫人瞧见可就麻烦了。” 姜敏皱眉,“都到这般田地了?”想一想命人,“去个人同皇姐知会一声——就说宫里留我说话,明日再去她那。”向魏钟道,“去你那看看。” “殿下罢了。”魏钟劝道,“说不得是痨病,殿下留心过了病气。” “他那是雪地里冻的——什么痨病?”姜敏翻身上马,打马便走。 毕竟白日,二人从后巷暗门里进去。燕王吩咐的病人,魏钟特意把东厢房辟出来安置。姜敏跟着魏钟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沉重的喘息,不由皱眉。 “殿下听这光景,我阿爷当日就是这样——”魏钟道,“不过一二日的事。” “你阿爷什么岁数,他才多大——少胡说。”姜敏道,“去命孙勿现在就过来。”自己掀帘进去。 床榻设在深暗处,姜敏一直走到近前才看清男人蜷在三重锦被底下,烧作诡异的潮红,大张着口,双唇枯败,拼命地吸着气。姜敏低头,视野中男人耳后那一点朱砂都变得如血滴鲜艳。 “虞青臣。” 男人听不见,这个人作为人类意志已经消失,只有躯壳还在本能地挣扎。 姜敏看一时,转身出去拾一块浮冰,拿回来重重贴在男人面上。男人剧烈抽搐,便睁开眼。姜敏随手将冰掷在地上,“虞青臣。” 男人撑起烧灼的眼皮,定定地望住眼前人。 “中京白灾,府尹收敛冻骨无数。”姜敏道,“还是你虞公子好福气,还能躺在这里喘气。” 男人离散的神志慢慢归拢,困惑地盯着姜敏看一时,又厌倦地垂下去。 姜敏拖一条杌子坐下,“钱三省今日启奏,说你不知悔改当众纠缠赵王,实在有伤风化——命除你鸿胪寺备选身份。今日起,你又是白身了。” 男人勾着头,连动弹一下都无,胸臆间喘息越发沉重,不知是愤怒还是羞耻。 “再睡下去你就死了。”姜敏道,“你起来,走出去给他们瞧瞧,要死也不能背着这个恶名去死。” 男人仍不动,连声气都销了。 姜敏又道,“我两回救你性命。除夕将至——你的报答便是死在我家里吗?” 男人终于睁眼,喘着气勉力坐直——他多日卧床,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他也不去管,拼尽全力要走出去。姜敏坐着,看着男人挣扎着爬起来,吃醉了一样左冲右突,居然连滚带爬扑到门边。门扇被他撞开,男人早已是烧绵了的身子,被雪地白光一照眼前骤然发黑,一声不吭便往雪里栽。 姜敏早跟在他身后,见状抢一步,男人扑在她肩上——他身量颀长,头颅从肩际勾过来耷在姜敏颈后,吐息急促有如鼓点。姜敏足尖一挽闩紧房门,仍旧拖着他塞回被中。 这么闹一回男人已是面白如纸气弱游丝,却睁着眼,喘着气道,“放心……必定……不——不死在你家里。” “你死不了。”姜敏道,“你不说过吗?你命硬——落到这般田地还有人伺候,还有高床软枕享用。”姜敏点头,“确实命硬。” 男人咬着牙,心口起伏愈加剧烈。 姜敏话峰一转,“你爹可就不如你了。你爹带信说狱里冷得每夜睡不着,命你赶紧打点,送御寒衣物给他。”姜敏看着他摇头,“可惜——你这孝子贤孙安然在此间高卧。” 男人原本喘得跟什么一样,听见这一句忽然顿住,双唇紧闭,面色铁青。姜敏疾步上前将他翻转过去,抬掌重重拍在男人脊心,男人喉间格格作响,“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黑沉的血—— 成了。 姜敏放下心,便拉他起来。男人想要挣扎,却使不出一丝气力,只能任由对方把自己压在枕上。 姜敏拾帕擦去残血,“行啦——这口淤血吐出来总该好多了吧?” 男人虚睁着眼——说来也奇怪,虽然吐过血,身体却瞬间轻盈许多,裹缠许久的淤泥一样的浓密的黑雾在飞速退走,世界终于漫出生机。 姜敏道,“刚才那些话都是为了气你乱说的——廷狱传不了信件。” 男人立时黯然。 “却也不全是乱说。”姜敏道,“你爹若判杀头你有一大家子人要管,若不死,你要打点他在流放地的生计。千古艰难唯一死,别想了——你没那个福气。” 外间门响。魏钟同孙勿进来,应是特意交待过,孙勿只冲姜敏点一下头便去看病人,诊一时道,“哥儿气淤血滞,原本应当针炙行血,万幸竟然已经吐出来了——无大碍了。”站起身道,“吃两副汤药,丸药要吃一个月。” 三人便一同出来。孙勿走到外堂才开始抱怨,“殿下难得回京,又管闲事——卑职昨夜推牌九,现时还没起床,白白叫魏钟喊起来。” 魏钟道,“殿下传你竟还委屈了?” 孙勿便瞪他。 姜敏道,“魏钟去给病人煮些粥。”等他走远才问,“我听说父皇召你了——如何?” “难。”孙勿摇头,“陛下的头风症若能好生静养,再由高手辅以针炙汤药,便到古稀也有指望。可惜——” 皇帝好美人,喜酒肉,重巫蛊——头风症的大忌讳那位简直五毒俱全。 “可推寿数?” “慢则七八载,快则三五年——”孙勿四顾一回,附到姜敏耳边,“急则明冬。” 姜敏瞳孔猛缩。 “卑职回去便命人送丸药过来,殿下赶紧回——没得沾了病气。” “不是还要开方吗?” “还开什么方?睡一觉就好了。”孙勿道,“他就是急火攻心气的,不肯吃喝,又叫高烧烧得绵了,看着骇人,其实无事。年轻人三五日便又活蹦乱跳——只是吐过血,要想长命百岁还要吃一月丸药培固根本。”便作辞出去。 姜敏回去,男人靠在枕上出神,果然气色恢复许多,只是呼吸仍重。听见脚步男人仰起脸,“不敢请问小姐高姓?” “萍水相逢,不用问了。”姜敏道,“我非中京人,年后便出京,必定不会再见。” 男人沉默。 魏钟送粥进来,姜敏接过来给他。男人极轻声地说一句“多谢”便接在手里。男人低着头慢慢吃粥,他吃东西的样子极其秀致,举手投足自生一派风流——毕竟是高泽虞氏子弟,即便落魄仍有余风。 姜敏看着他吃完,“前两日你昏着,我同你说的话未必听清——陛下震怒,你父亲的案子无有转圜,不要再去寻赵王。” 男人许久应一声,“是。”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姜敏道,“王垂是附逆,他的家眷都未斩首。你家连拥逆都算不上——至多定一个流放,三年五载说不定就能回京。” “至多?流放?”男人极轻地笑起来,“说得好生轻易。” “祖皇帝龙潜时都曾流放至庭州,你们家便流不得?”姜敏冷笑,“人生起落寻常事,寻死觅活有用吗?” 男人道,“我想睡一会。”说着不等姜敏言语,自己闭上眼睛。他仍在烧热中,瞬间便昏睡过去。 姜敏在旁坐着出了半日神,正待离开,男人忽一时头颅挣动,手足起舞,仿佛被什么捆缚,殊死搏斗——锦被被他掀往一旁。姜敏抬手按住,只一触便觉不忍——还是在发烧。叫他,“你醒醒——” 男人不答,咬着牙,沉默而又坚决地反抗。 “醒醒——”姜敏加重语气,“虞青臣——” 男人猛地睁眼,猩红一双眼死死盯住她,咬牙切齿道,“为什么是我?” 男人一把攥住她,语调瞬间拔高,变得凶狠,“你知道她要什么——为什么要我去?为什么是我?”男人目光发直,问完眼皮下沉又睡过去,只有攥着她的手臂慢慢往下坠。 姜敏握住,塞入被中。 这一段话问完,男人心中垒块消除,慢慢睡沉了。姜敏看着他,手掌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便贴在他额上——触手光滑柔润如暖玉。 男人皱眉,昏睡中头颅转动,在她掌心极轻地蹭一下,小声抱怨,“我不去……” 姜敏撤开手,自去马厩解马,正欲上马时转头见墙角处鲜艳一物——竟是那夜她折的美人枝,被冰雪滋养着,犹自色泽娇艳。姜敏走去拾在掌中,只觉暗香浮动,便取水供瓶,放在男人窗前。 男人睡得很沉。 姜敏远远看一时,终于走了。 20、原来如此 许三捧着炭炉煨着的蒸笼过来,“二位殿下,梅花糕蒸得了——这个糕厨下昨夜就预备上,特特地煨够了火候,不然不得这么绵软醇正。” 姜敏正同姜莹下棋,闻言侧首,上下打他一时道,“许总管如今非但能会办事,口才也很是了得。” “哦?”姜莹漫不经心道,“许三一个厨子出身,能有什么口才?” 姜敏道,“前回过来,正遇上许总管教训来拜的官员,话说得条分缕析,连皇姐想不到的都能想到——竟不是口才二字所能局限了。”她状似闲话,却刻意加重咬了“官员”二字。 姜莹立刻沉下脸。许三居然没察觉危险,满面堆笑道,“燕王殿下夸赞,奴才怎么受得起——都是殿下教导,奴才跟着多少长进——” “教导?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东西——你配我教导?”姜莹啪地一声掷了棋子,“我在同燕王说话,有你一个奴才插嘴地方?东西放下滚。” 许三不知道哪里触霉头,便放下吃食,灰头土脸走了。姜莹便问,“敏敏听见这厮说什么?” “打着皇姐的名号捞些油水吃——这事不上称没三两,上了称便三千斤也打不住。”姜敏道,“陛下这一二年喜怒不定的,皇姐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哪里经得住奴才们添祸?” “你说的很是。”姜莹忍不住骂,“狗东西——明日让他滚去庄子上放牛。” “撵了便罢了——皇姐不必为个奴才生气。” 姜莹给姜敏夹个糕,“尝尝对不对味?” 姜敏道了谢,托在掌中咬一口,面色稍变,咀嚼一时慢慢咽下去才道,“自打母后过世——有年头没吃过了。” 姜莹点头,“我当日在宫中亦是想念得紧,想念母后,想念你,想念母后亲手给我们做梅花糕。那时母后没了,宫里做个糕都要看贵妃的脸色。” 姜敏嗤笑一声,“什么贵妃——等皇姐继位,打发她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继位的话你怎么敢胡说?”姜莹做一个噤声手势,“叫陛下听见,你我二人还活不活了?” “姐姐跟前说怕什么?”姜敏道,“姐姐中宫嫡出,又居长,才干满朝上下无不称赞的——不单我说,多少人心里都这么说。父皇管得了人的嘴,还管得了人的心吗?” 这话姜莹最爱听,笑道,“你这张嘴——罢了,只你我姐妹,你爱说什么便说什么。” 姜敏吃着糕,盯着棋盘看一时,“豫国公一死,御林军虽然没了后台,但薛利禝这人脾性,只怕难为所用——姐姐需早做打算。” “敏敏说得很是。”姜莹刻意踌躇半日,“燕地离中京实在太远——你不如回来。” 姜敏不答。 “当日你去封地姐姐就不愿意——哪里有皇家子弟不满十岁便强令赴封地的?”姜莹道,“奈何母后遗命不能不遵。如今你也大了,燕地也治得好,旁人说不了什么——便是旁的都不论,议亲总该回中京吧?” 姜敏一笑,“姐姐都说是母后遗命了,母后还特意命魏相举家北迁随我治理燕郡——妹妹在北境很好,万事有依靠,姐姐放宽心。” “那你也不能一辈子在那里。”姜莹道,“姐姐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你是姐姐最信得过的一个——不如你回中京来,替姐姐掌握御林军。” 姜敏听见,掷下棋子,郑重一揖到地,“姐姐有命,姜敏必定赴汤蹈火有死而已——”话锋一转,“但眼下此事不成。” “为什么?” 姜敏道,“姐姐中宫嫡出,居嫡居长居贤,不论从哪一条议论,大位必定是姐姐的——所以眼下宽慰陛下比收拢人心更加紧要,御林军要为姐姐所用,人选却不能扎眼。” 姜莹心中一动,便道,“你在我跟前那么正经做什么?过来坐着说话。” 姜敏见她神气便知这事已成一半,走回去坐下,“豫国公谋反案根本没查清——他一个外姓国公,又不可能承位,难道为自己谋反吗?他想拥立谁,陛下为何不肯查了?” 姜莹一滞。 “此事恕我直言,陛下所疑无非姐姐和晋王——既然不再往下查,陛下心里已经有数,拿定主意要让此事囫囵过去。” “难道疑我?” “非也。”姜敏同这草包简直无话可说,“我仍然是那句话,居嫡居长居贤姐姐都远胜晋王,没有起事的必要——同姐姐相较,陛下更疑晋王。若疑的是姐姐,陛下怎么能不查?” 姜莹心下狂喜,假惺惺道,“二弟未必如此,应是豫国公自作主张。” “不论谁的手笔,陛下不查,足见对姐姐的信任,此时当暗暗蛰伏。若在此事上有出格的动作,陛下转而疑上姐姐反而不美。” 姜莹稍觉尴尬,“其实豫国公——” “豫国公谋逆是自作死。”姜敏一语打断,正色道,“便剐了他也应当,只是陛下多疑——姐姐需更加谨慎,我同姐姐一母同胞,我掌御林军,陛下怎么想?” 姜莹沉默。 “我往北境奉的是母后遗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违背遗命回京大大不妥。”姜敏想一想又道,“还有一事劝姐姐——豫国公的案子不宜扩大,不能再多牵连,姐姐当亲自上书陛下速速结案。” “敏敏虑的很是。”姜莹叹一口气,“如此,你在北境给姐姐掠阵,日后——”加重语气道,“你总是要回中京来帮我的。” “是。”姜敏笑道,“燕地虽好,难比中京繁华。” “御林军都督必是要换的——只是若陛下问起,我荐谁更加合适?” 姜敏想一想道,“姐姐若不计较,我看崔喜就很好。” “他?”姜莹皱眉,“崔氏一族累受陛下厚恩,只怕我荐了他也难为我用——容我再想想。” 姜敏早知此人鼠目寸光,便不再劝。用长柄匙舀热茶,添在姜莹碗中。姐妹二人各怀心事,便都不言语。不一时内侍在外道,“殿下,虞家二郎来了。” “让他进来。” “是。” 姜敏便道,“姐姐有客,我明日再来?” “不过一个闲汉,怎么让你避着他?”姜莹制止,同姜敏解释,“是虞恕那个二公子——傲气得很,原想着今日再好生磋磨他一回,听敏敏劝——但凡听话,这事作罢便是。” “我嫌聒噪,不如去后头看会儿书。”姜敏含笑起身,“等姐姐打发了他再来。”便往壁上书架子里翻一时,取一本地方志拿在手中,一笑避往帷幕后小暖阁。 姜敏一走,姜莹便敛了笑意,舀一盅热茶慢慢饮。不一时回廊外有人影掠过,侍人在外回道,“殿下,虞二郎到了。” “进。” 姜敏听见,放下书悄无声息走回来,揭起帷幕一角——便见垂帘从外头掀开,虞青臣低着头走进来。这是姜敏第一回在日色中见他——清透的日光映照下,眉目乌黑面庞如玉,更兼身形修长手足秀致,宽肩薄背腰若弓弦,虽然风流外显,实则风骨内蕴——是那种白日走在长街上都会被女子围观,争相投掷琼瑶的形容。 男人垂着头,走到屋舍当间站直,合手一揖到地,“赵王殿下。” “来了?”姜莹瞟他一眼,“这小半个月不登我的门,今日来应是想明白了?” “殿下恕学生愚钝。”男人道,“学生不知何事需思虑明白。” 姜莹原本听了姜敏的劝要放过虞氏一门,被这一句话撩起火气,“你拖过小半月个才登我的门,进门就与我装傻——这是走了谁的门路这么大气性?” “今日奉许总管召唤而至。”男人道,“学生无王诏不敢叨扰——殿下方才所言小半月才登门,实不知从何说起。” “许三让你来的?”姜莹冷笑,“我还以为你终于想明白了——既如此,那是还不明白?” “学生愚钝。”男人道,“殿下但有吩咐,务请直言,学生必当尽力。” “你父亲的案子——” 男人抬头。姜敏终于看清他的脸,病应是痊愈了,脸色却难看,目光疲惫神色倦怠,无一处不透着无能为力的憔悴。 姜莹道,“你父亲的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夜宴那天我就同你说了,端的看你的态度。” 男人不答。 “我不是让你五更回来么?你气性大——人也不见。”姜莹哼一声,“还以为走了谁的门路把你父亲捞出来,原来竟是罢手不管了。” 男人目中露出忿然,恐她察觉,便低下头,“学生五更回来了,为内侍所阻不得登门而入——我父亲年事已高,求殿下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你当真在外头等到五更天?”姜莹反倒吃惊,忙收敛神气,“既如此——我仍是夜宴那天问你的话,你若应了,万事容易。” 男人垂着头僵着脸道,“学生幼多劫难,扶乩问卜尽言学生此生不宜婚配——不敢以不祥之身玷辱殿下。殿下美意,学生只得辜负。” 姜敏心中一动,原来如此——难怪许三前恭后倨,难怪夜宴闹得那样,难怪这了这么久姜莹还不肯放过虞恕。目光不由停在男人雪白的面上——情理之中。 21、我名姜敏 “婚配?”姜莹冷笑,“什么婚配?本王即便纳你,你入府亦为三等侍君,与奴仆无差——与婚姻无涉,至于乩卜,买个奴才还要什么乩卜?” “学生不敢玷辱殿下。”男人不为所动,“待罪之身不堪与殿下为奴。” “虞青臣,你当真想明白了?” 男人只停了一刻,“是。” “很好。”姜莹道,“不见棺材不掉泪,且放心,有你求我的时候。来人——” 不一时外间脚步声起,四名内侍进来。 姜莹指着虞青臣道,“虞青臣冲撞本王,不敬皇家,拖出去——杖责。” 内侍等了一会,小声问,“殿下……打多少?” 姜莹目光落在男人瘦削的腰际——只需一棒下去,只怕就要活不成,“虞青臣,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男人低着头,跟没听见一样。 姜莹摆手,“打,什么时候改口什么时候放他——一直不肯那就直接打死。” 内侍认识虞青臣,踌躇道,“这厮毕竟官家子,高泽虞氏又是大族,若当真打死——” “打死算我的。”姜莹不管不顾地叫,“今日倒要看看是他高泽虞氏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棍棒硬。打——” 男人道,“今日得见赵王以棍棒治天下,实乃学生三生之幸。”说完不等侍人拖拽,自己转身出去。 姜莹勃然发作,“就在院子里打,现在就给我打,直接打死——” 众内侍面面相觑,见赵王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便都退出去。门帘落下,日影中便见男人被内侍按倒在外院雪地里,棍棒齐举,眼见这一棒子就要下去—— “且住。” 众内侍听见里头这一声,如释重负,便都放下棒静等。 姜莹回头。姜敏从帷幕后转出来,含笑道,“不过一个男人,姐姐何必如此动气?” “敏敏休劝,我今日这口恶气必得出了。” 姜敏站在她跟前,偏着脑袋盯着她,忽一时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姜敏附到姜莹耳畔,“笑姐姐色令智昏,冲冠一怒为个男人。” 姜莹老脸一红,蛮横道,“又如何——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姐姐即便再纳七八十个也行。”姜敏拉着她戏谑地笑一时,慢慢敛了嬉笑,“但外头这个我劝姐姐还是作罢。” “为何?” “如今中京城里的流言姐姐竟然不知吗?”姜敏道,“虞家二郎为了给虞恕脱罪,亲身勾引咱们赵王殿下,被赵王殿下当众没脸撵出来——虞二郎如今声名狼藉,赵王殿下正是刚正守法。刚把话传成这样,赵王殿下便纳了他做三等侍君,殿下成什么了?” 姜莹一滞。 “便是入府为奴也使不得,赵王殿下何等身份,什么样人都能近身伺候吗?” 姜莹被她架到高处,想留人豁不出手段,想撂开手又舍不得,咬牙恨道,“我什么样人没有,原不是一定要这厮——只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那是——姐姐必是不缺人的。”姜敏话峰一转,“我观这人脾气极硬,若当真打死在这——咱们平息豫国公一案的想头便成泡影,姐姐如此针对,晋王趁机喊冤,陛下当如何想?”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放不了。”姜敏宽慰,“虞恕还在廷狱,要拿捏他不是在姐姐翻手之间吗?如今谋大事要紧,大事一成,天下都是姐姐的,一个男人算什么——何必此时如此逼迫,没得坏了名声。” 姜莹咬着半日终于下定决心,“你说的很是——早晚要落在我手里。”向外叫道,“传我令——虞青臣啸叫王府,乱棒打出去!再要敢登门,直接打死。” …… 姜敏陪着姜莹吃过饭,从赵王府出来时候已近二更。此时已近除夕,冬雪夜寒,家家户户门窗紧闩,只有坊市悬着的灯笼孤零零亮着。 姜敏在中京为示低调出门少带从人,只齐凌随侍。两匹马出了长乐坊,在空无一人的御街漫行。齐凌打量姜敏神色,“殿下脸色不大好,在赵王那受气了?” “谁能给我气受?”姜敏拢一拢斗篷,“知会府里人,年初六拔营,咱们回燕郡。” 齐凌唬一跳,“这么快?” “中京该知道的事差不多了——除夕总是要过的,不然咱们现下便可回去。” 齐凌谨慎地看她,“殿下还是有心事。” 姜敏不答,走一时问他,“虞府在什么地方?” “虞府?”齐凌道,“哪个虞府——”忽一时恍然,“那个坏了事的虞恕?在甜水坊。卑职前回去探过。” “你连那里都探过?”不愧是燕王府一等斥候,探问事务滴水不漏。“你同虞恕府上谁能搭得上话?” “殿下有话要传——”齐凌道,“早几日还有人,现下都没有了。” “怎么?” “虞恕是革了职抄了家还没了俸田才收押的,如今因为赵王使绊子,既不审问,又不定罪,就这么悬着,必定要过十五才有人问案,还不知定罪怎样。眼下虞府又没银钱又没进项,养不起闲人——能遣散的都散了。人家也不愿意留,除了九族血亲实在走不脱的,难道留下等流放吗?卑职那个说得上话的便领银钱,前日回老家了。” 姜敏便不言语。 “殿下要传什么话?”齐凌殷勤道,“卑职亲自走一趟便是——殿下放心,必定隐秘。” 姜敏沉吟一时,“你带路,先去看看。” “哪里?”齐凌一滞,“虞恕府上?”便拨转马头,“一个废尚书,殿下何必——”见姜敏没有玩笑意思,便摸一摸鼻子闭嘴,在前带路。 甜水坊是个极大的坊子,许多京官府邸都在此处,虞府在前巷。雪夜寂静无人,马行极快。不一时到门口,姜敏驻马打量,果然凋敝——没有守门人,门也虚掩着。 姜敏举鞭一指,“怎的门不关?” “这等官邸的门扉都是百年老木打的,重,开关不易,进出不便——门既开着,必是有人图夜间行走方便,搬个东西什么的。”齐凌看着摇头,“看这光景,虞府剩下能动的……只怕要搬空——殿下要寻何人说话?” “虞青臣。”姜敏道,“你进去——把他叫出来,不许说你是燕王府的人。” 齐凌吃一惊,“就是近来纠缠赵王那个——呃,是,卑职现在就去。”便下马入内。门既开着,便连通禀也用不上,直接走进去寻人打听虞青臣的院子。 姜敏等在外头。一顿饭工夫齐凌跑出来,“虞府里跟比大马路还不如,四下里不点一盏灯,不见一个活人,卑职走了好半日,总算遇上个起夜的小子——问他,说虞青臣不在家。” “半夜不在家?” “卑职也这么问他——那小子说老夫人一早打发出去,往护国公府说话去了。” “护国公——”姜敏无语,“老头子都多大年纪了,同他说什么话?什么话到半夜都说不完?” 齐凌不敢言语。 姜敏少有遇上如此尴尬的情状,竟踌躇起来。一时间也没什么好法子,“回吧。” 二人只得仍往坊门去,堪堪看见“甜水坊”三个字时,便见灯影下一个人伶仃地走过来,坊灯在男人身后,影子便拉得极漫长,一直拖到姜敏腕间。 姜敏驻马。 男人原本埋着头在走,忽一时有所觉,慢慢双目大张,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人。 姜敏足尖往马腹上一磕,散马上前。男人面色雪白,呆立原地,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篓子。 姜敏坐在马上,上下打量他,仍然是白日的装扮——外头穿的袄子却不见,只一袭浅杏的圆领袍,颈畔和手腕露着,分明有鲜红肿胀的指痕——应是被赵王内侍所制时伤到。别处倒不见明显外伤——应当也没挨打。姜敏目光落在竹篓子上,“提的什么?” 男人一滞,提着篓子的手背到身后,探身往姜敏身后头打量,“小姐府上原也在甜水坊吗?” 齐凌听见,轻声冷笑,“谁住这地方?” 姜敏瞟他一眼,齐凌立刻收声,退到暗处假装不存在。姜敏便问虞青臣,“会骑马吗?”说完也不等他回答——高泽虞氏子弟,琴棋御射是必修——命齐凌,“马让出来,你自己回府去。” “我的马——让给他?” “怎么?” “不……不怎么。”齐凌委委屈屈应一声,慢吞吞从马背上溜下来,再打量殿下——然而殿下完全没有在看他。含恨叹一口气,只得腿儿着往王府回去。 姜敏举鞭,虚点一下空出来的马匹,“你骑这个。”耳听身后蹄声起,便轻叱一声,策马从空无一人的御街疾驰而过。约摸一盏茶工夫,眼前一带水流蜿蜒流淌,水上画舫如织,水岸灯火辉煌,嬉闹声不绝于耳——妙音坊到了。 姜敏在河畔驻马,回头见男人就停在身后一臂之遥,“骑术不错。”散马过攒金桥,走到一处楼子前头。 小二满面堆笑从里间迎上,“贵客来了,贵客吃——”看等清来人立时收声,默默接过缰绳,“今日可用些什么?” “就同往常一样,再另添个热羊汤。”姜敏一边说话一边直接上二楼,到最尽头厢房推门而入——极好的座,一窗之隔便是攒金河流金水面。楼里烧得暖,姜敏便除下斗篷,转头见男人仍然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不敢请问小姐名姓。” 姜敏道,“先时以为不会再见,故尔未通名姓,竟不知如此有缘——我名姜敏。” 22、声名狼藉 男人便点头,“原来是江小姐。” 姜敏一听便知他不认识燕王,也不说破,指一下对面的座子,“坐下说话。” 男人把竹篓子塞在角落隐秘处才走去坐下。羊汤是现成炖好的,小二用带盖的大钵子盛了送上来,待要盛汤,姜敏摆手命他退下,自己盛出一碗,隔着桌案推过去,“雪夜天寒,吃些暖暖。” 男人原就穿得单薄,策马过来早冻得透了,眼见汤碗热气蒸腾便情不自禁伸双手捧住。 姜敏见他雪白的指尖通红肿胀——俱是冻疮。便道,“吃些热汤。” 男人死死扣住碗缘汲取热量,却不动弹,“江小姐当真不住甜水坊?” “当然。”姜敏道,“我是特意寻你去的。” 男人猛抬头。 姜敏正待说话,门从外打开,小二又走进来,另外布上三样热菜,俱用红泥小炉煨着,最后是一壶注子里烫着的酒,“刚煮的胭脂酒。” 姜敏点头,“你去同青青说一声,我有客人,不必特意过来说话。” “是。” 房门又一次掩上。男人正襟危坐,死死盯着那壶酒,“胭脂酒赵王府特酿,江小姐今夜原来为赵王说客?” 只这么一个瞬间的转变,男人已经从小心谨慎变作如临大敌,像被狩猎的兽,竖起锋利的爪牙。 “赵王?”姜敏哼一声,“当然不是。” 姜敏语气中的轻蔑连藏都藏不住,男人放下心,又觉出尴尬,拘谨道,“那你——” “你今日吃过饭吗?” 其实没有——清早便被打发去拜护国公,一如既往地碰了壁,回来还没进门便被钱三传去赵王府。男人低着头道,“吃过了。” “便吃过也再吃些。”姜敏也不戳破,“我在外久闻中京夜市繁华,时人酷爱宵夜——此时正是宵夜的时候。”自己拾匙喝汤。 人家吃东西,男人不好再说话。他虽然早饿得过劲,然而架不住羊汤香气四溢,便就着热汤吃烤饼——热食入腹驱走遍身寒气,带来独属人间的活气,男人腹中慢慢充实,却止不住鼻端发酸,便只埋着头,聊以遮掩狼狈。 姜敏只沾了沾唇便放下。她只看一眼男人形状,便知这人饿了一日,又或许二日——即便到了这般田地,男人吃东西的样子仍然极雅致,不堕世家之风。 渐渐一钵羊汤见底。等男人终于察觉,抬头见姜敏根本没在吃东西,一只手托着腮,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只觉羞惭难当,“惭愧……失态了。” “说不上。”姜敏掉转目光,拾壶倒酒,“我有一回饿得极了,一次吃过一盆汤三张饼。” “江小姐不必宽慰。”男人道,“你怎么会如此?” “怎么不会?”姜敏把热酒分出一盏给他,“我们在北境追击贼寇,过冰原荒无人烟,落到人吃雪马嚼冰的田地——等拿着热汤饼时,我吃三张都是最少的。” 男人听得心驰神往,“江小姐原来是武将世家?” “那也说不上。”姜敏道,“我居北境。” 男人握着酒盅饮一口,果然滋味甘醇,烫过之后风味更不同一般。此时妙音坊内热闹非凡,一墙之隔便是笑语冲天,窗外丝竹呖呖,有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唱着——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踏草怕泥新绣袜…… …… 姜敏原想说话,转头见男人目光迷离神色恍惚,眼前灯共窗边月交映,男人面庞如雪皎洁——不知触动他什么心事,男人看起来既伤心又绝望。 姜敏不便打扰,倒一盅酒慢慢喝。 “铮”一声琵琶声绝,女子清唱作结语——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男人如梦初醒,“江小姐今日寻我,未知何事?” “是有事。”姜敏道,“只不知是否交浅言深。” “江小姐说哪里话?”男人肃然道,“江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便将性命交与小姐亦是应当,何来交浅言深之说?” 姜敏点头,“那我直说,你多担待。”停一停道,“中京并非安身立命之地,虞公子当设法尽早离开中京。” 男人怔住,“江小姐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姜敏正琢磨该怎么劝他,一墙之隔忽然爆出一片哄笑,热闹到极处,几乎掀翻屋顶,哄笑声中一个人高声道,“我也算见过世面的,却是今日才知世上竟有人面皮赛过金刚砂,刀剑都不穿——混到这等田地,居然还公然行走于街市?叫人钦佩呀!” 男人骤然色变。 姜敏原本只觉吵闹,见他神气忽然醒悟——果然隔壁那人点着名字骂,“好歹也曾是高门世家子,脱成那样勾引赵王殿下不成事,还被当着众人打出来——换作是我,宁愿一头碰死,绝不受此大辱!虞国公若知百世之后生此不肖子,只怕九泉之下都要都要活转回来——” 男人坐着,面上血色褪尽,白得跟活鬼一样。 姜敏看他一眼,便自己走出去。回廊上一名盛妆女子恭敬肃立,见她一个人走出来忙迎上,“殿下难得过来一回,竟不见卑职——必是不给脸面。”来人是楼中主事张青青。 姜敏往隔壁厢房看一眼,“去看看是谁——高声喧哗成什么体统?” “是。”张青青扭身入隔间,不知同里头说了些什么,瞬间没了声音,坟场一样寂静。 姜敏这才回转。男人笔直坐着,听见声音头也不回,“江小姐劝我离京,便是为了这个?” 姜敏怔住。 “江小姐美意心领了,恕我不能从命。”男人道,“虞某生于中京长于中京,父母亲族俱在中京——如今虽然颜面扫地不得见人,但父亲在狱,家族危难,这时节相离绝非为人子之道。多谢江小姐,虞某绝不离京。”说完不等姜敏说话,站起来闷着头直冲出去。 姜敏尚不及反应,男人已经同她错身而过。姜敏深知姜莹脾性——姜莹既然看上虞青臣,便不会罢休,越不能得手,越念念不忘。今天自己在场才算好歹阻了她一时,必定是越想越舍不得,哪一日热血上头铁了心,也不需做什么周张,命人悄悄绑了虞青臣,依虞青臣如今的名声,只怕人人都以为他跑了,中京城至多再添上一个失踪人口—— 死在王府都无人问。 姜敏一句话没劝人已经走了,一时无语,“又一个属牛的。”自己人事已尽,以后的事只能看他命数。姜敏懒怠再管便回去取斗篷,转头见竹篓还在原地,忍不住走去打开——里头一篓子雪压过的野菜,一柄铁锄,一串铜钱,还有一张纸。 姜敏把那纸翻开,竟是张当票子——这人不知所踪的棉袄可算知道去哪了。连这些东西都忘了拿,当真气疯了。姜敏琢磨一时,旁的扔回去,只把那当票子收在袖里,便提着竹篓子出去。 张青青赶忙迎上来,“殿下。” “你来得正好。”姜敏从袖中把当票子扯出来给她,“去赎回来——明日你拿去给齐凌,命他给今夜在甜水坊遇上那位。” 张青青以为重要文书,郑重接过,等看清楚嘴一扁,“一件棉袄子有什么可赎——”转眼见姜敏并没有玩笑的意思,忙闭上嘴,“殿下放心,卑职亲自去。” “方才那个人走了?” “走了。”张青青道,“挺好的相貌,气冲冲的,我都害怕他吃人。” “谁敢吃你呀?”姜敏笑一声便提步下楼。小二早把两匹马牵到门口等着。 张青青急赶着跟上,一边走一边劝,“殿下难得来,好歹也坐坐——卑职知道殿下过来,特意命人烤的鹿肉,这会已经得了,殿下吃一口再走。” 姜敏已经上马,闻言勒缰,“既得了,拿来。” “拿来?”张青青一时灵醒,转身往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吩咐,“快着些——把刚烤的鹿肉细细地切仔细了,油纸包妥当。”不一时提着五个油纸包儿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只酒坛子。 姜敏一滞,“你这是做甚?” 张青青早装出一个提篮,立在马前双手奉与姜敏,“恐怕殿下宵夜枯燥,卑职另包了四样点心,还有胭脂酒。” “你倒是周到。”姜敏失笑。张青青便把提篮整个系在空着的马鞍上,仰面殷勤道,“卑职送殿下回府?” “不用你送,办你的差。”姜敏应一句,打马去了——空着的那匹马便跟着她。过了攒金桥散马走一时,果然见男人在前,孤鬼一样尽拣灯影暗处走。雪夜风寒,男人衣裳又薄,不时瑟缩。 姜敏看一时,把手中竹篓也一同悬在空着的马鞍上,拍一掌,那马便疾奔过去,姜敏扬声高叫,“虞青臣——” 男人听见动静止步,回转身,因在暗影中瞧不清面貌,只有雪风翻卷着拉起男人衣角,像没有温度的黑色的焰火,暗夜中烈烈起舞。 姜敏坐在马上看着他。 两个人一高一低,一明一暗。姜敏打破沉默,“马带你回家——好生看顾着我的马,明日我亲自取回。”说着也不等他反应,轻叱一声打马便走。 23、燕王 齐凌昨夜从甜水坊扛着雪夜寒风腿着回燕王府,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冻得脑袋发疼。第二日天还没亮王府内侍便来叩门,“齐哥哥起了——齐哥哥——” 齐凌眼也不肯睁,棉被一卷直接装死。 内侍在外道,“百岁楼打发人来,说有物事要亲手给齐哥哥,齐哥哥赶紧起了——” 齐凌心下一凛,瞬间连瞌睡都跑了,探头道,“百岁楼谁来了?” “是个漂亮姐姐——特意来寻齐哥哥说话。” “同她说我一忽儿就到。”齐凌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穿衣裳,“请进来吃茶。”便跟上了机括一样,飞速洗漱过又飞速跑出去。 到前厅便见盛妆女子坐着,勿自吃茶。齐凌急问,“你怎的来我这——出什么事了?” 张青青支着下巴,点一下案上扔着的包袱,“殿下命我亲手给你,楼里刚上了板便来你这——”说着打着哈欠道,“你收好,我还要回去睡觉。” 张青青一早来,齐凌以为百岁楼出事,见她气定神闲的模样倒怔住,“什么东西?”雾煞煞过来,拆了包袱竟是件出着乌黑风毛大袄子——东西是极好,却是个旧的。齐凌嫌弃道,“你送我东西好歹做个新的。” “我送你?”张青青笑起来,“下辈子吧。”说着便往外走,到门边又回头,“困得糊涂竟忘了说——殿下命你拿去给昨夜甜水坊那位——你应知是哪位?”说完扬长而去。 留下齐凌云里雾里对着件袄子,“昨夜那……给虞青臣?”但他深知张青青绝不敢乱传燕王令——必是姜敏的意思。这日已经是除夕,诸王相一早就入宫贺岁。齐凌没地儿问,索性便连饭也不吃,亲自提着包袱打马直奔甜水坊。 甜水坊热闹得紧,从坊门往里,沿路都悬着大红灯笼,小孩子们嬉笑打闹,不时放个响鞭。齐凌探头,一眼便见虞府之所在——毕竟除夕还灰头土脸的地方不多。 府门仍无人值守。齐凌昨夜来过,轻车熟路直奔内院,虞府多数院落都已经上了封条,只留了虞夫人内院给正支子弟们定案前暂时居住。 齐凌今日过来尴尬,一路走一路琢磨如何说话——却是完全没用上。内院门洞开着,里头狂风过境一样,根本没有一个人察觉来了客人。他要找的虞家二郎虞青臣就跪在当间,四下围着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 虞夫人坐在当间,“你父仍在廷狱,你为人子,怎么敢对赵王殿下不敬?赵王殿下何等尊贵人?她不高兴,你这一家老小转眼便成齑粉,你可知道?” 虞二郎低着头道,“儿不曾对赵王殿下不敬。” “不曾?”一个声音怪叫道,“殿下亲口同我说,说你虞二啸叫王府,气得殿下一晚上没睡着——依我,你赶紧收拾着,同我一道走一趟王府,登门负荆请罪,殿下心软,说不得就放过你。” 是许三。 虞青臣只向虞夫人道,“母亲,儿不曾对赵王不敬,赵王若不高兴,自有她自己的缘由,与我家无关。” 夜宴的事中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虞夫人虽然没脸,但不知怎的竟生出隐秘的期盼,盼望二郎搭上赵王,好叫一家脱离苦海。昨日二郎灰头土脸回来,原本已经绝了指望,今日许三过来说话,又死灰复燃。虞夫人劝道,“许总管既这么说,你好歹登门告个罪,殿下息了怒,才算四角俱全。” 虞青臣半日才道,“今日是除夕,诸王都在宫里——” “不怕。”许三打断,“你且同我去王府等,殿下回来立刻好生告个罪——殿下气一消,随便赏一赏,你们一家不就舒坦了么?” 虞夫人大觉心动,“许总管说的很是——咱家这样,还过什么年,你同许总管去王府,不论多晚,等着便是。” “今日除夕,母亲命儿往赵王府?” “怎么了?” “母亲可知赵王要什么?” 原先或许不知,眼下赵王府接二连三的来人,便是傻子都猜出三分——虞夫人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你既冲撞了殿下,殿下心慈,你好生告个罪——” “什么样的冲撞急等除夕夜问罪?” 虞夫人被他顶得一滞,又恼怒起来,“你父入狱,你为族中人,难道因为要过年便不为家族尽力吗?你父亲在廷狱又如何过年?好你个不孝的东西——” “尽力?”虞青臣一口顶回去,“母亲要儿尽什么力?母亲心里明镜也似,您是要儿尽力,还是要儿用脸面廉耻去换——” 便听“啪”一声大响,虞青臣面上已经重重挨一掌,他皮肤极白皙,分明便见鲜红一只掌印浮上。 许三一滞,立刻上前阻止,“夫人怎好动手,把脸打成这样,殿下看着成什么样——” “殿下也是你乱叫的?” 满院男女齐齐回头,便见一个乌衣青年立倚门而立,手里提着只布包袱。其他人不认识他也罢了,许三神色骤变,“你怎么在这里?” 齐凌哼一声,“我不来,叫你这厮狐假虎威败坏赵王殿下名声吗?”便向虞夫人道,“虞夫人休听这厮胡咧咧——实是许三这厮不成事,已然叫赵王殿下打发了去庄子上。他今日来你家——”便转向许三,“你想撺掇着虞二郎跟你走一回赵王府,好叫赵王殿下夸你许三能会办事,便不撵你吗?” 满院哗然。 虞夫人面上便跟开了颜料铺子一样,青一阵红一阵,“殿下竟没有传我家二郎吗?” 许三跳起来,“你这厮休在此胡言乱语——你以为你是燕王殿下的人,燕王殿下便什么事都包庇你?” 他这段话说完,旁的人还没什么。虞青臣转头,死死盯住他,“你是燕王的人?” 齐凌还不及回答,许三已经跳起来骂道,“你只是燕王近侍——燕王的事知道些也罢了,怎能得知赵王殿下的事?” 齐凌早忍不了半点,一言不发大步上前,抬足一脚将许三踹翻在地,足尖一点踏在他心口,又加三分力碾得许三嗷嗷乱叫。齐凌踩着他,居高临下道,“小爷知不知道赵王的事也是你能猜得的?你信不信——小爷今日踩死你,燕王殿下必定为我做主,你有那闲心,不如猜一猜赵王殿下会不会管你死活?” 许三被他踩得呼吸不畅心口生疼,只觉肋骨下一时就要断裂,哀求道,“齐……齐哥哥手……脚下留情,咱们都是王爷们的伴当——” “谁跟你咱们?”齐凌其实不能在中京城生事,听他告饶就坡下驴,足下一松,足尖移往一旁,“滚——再叫爷在中京城见你,见一次打一次。” 许三今日原想赚得虞青臣入王府,哄得赵王高兴,混着留在中京,眼下被齐凌抓住,差点没被踩死,哪里还敢多话,爬起来灰也不敢拍,半声不出便跑远了。 齐凌看着他走,转身道,“中京鱼龙混杂,虞夫人勿要听信小人传言挑唆——大节下的有伤家和。” 虞夫人面露窘迫,起身道,“大人是——” “在下燕王府内卫统领,齐凌。” 王府内卫官职虽不高,却都是皇家心腹。虞夫人手足无措道,“大人今日特意过来——来人,倒茶看座,拿些点心。”虞夫人仍然是贵妇作派,但院子里其实早就没有下人,满院子男女们大眼瞪小眼,没一个动弹的。 “虞夫人不必客气。”齐凌道,“下官今日过来,实奉殿下之命寻府上二郎——有话要说。” “我家二……二郎?”虞夫人简直目不暇接,转头见虞青臣仍然直挺挺跪着,“你还跪着做什么,还不起来招待贵客?” 虞青臣仰着脸,死死盯住齐凌,目光实在说不上和善。 虞夫人大怒,正待发作,齐凌圆场道,“虞夫人有事只管忙碌,下官同二郎说话。” 虞夫人总算懂了,“既如此——咱们暂避……暂避……”便一步三回头往屋子里去,满院男女稀稀拉拉地跟着,足足用了一盏茶工夫才走尽。 齐凌俯身相扶,“虞公子——请起吧。” 虞青臣就势起身,他在青砖地上跪得太久,初一站直膝上发沉便往下坠。齐凌拉住胳膊托住,只觉触手生寒,“大雪天的,二郎穿得也太薄了。”便扶着他往廊沿坐下,另外解开包袱拿出大袄抖开,搭在他肩上。 “你今日来——”虞青臣语意生硬,看清身上大袄又怔住,面上青一时白一时,“这个衣裳怎么在你手里?” 齐凌其实不知道首尾,“我们殿下命送来。” “殿下……”虞青臣轻声道,“昨日同你一处的是燕王殿下?” 这事已经瞒不住——虞府一个破落户,实在也没有隐瞒的必要。齐凌道,“正是。” 虞青臣垂着头,一言不发。 齐凌道,“冬日天寒,公子多保重,下官差事已了,这便回去复命。”说着举手作辞,便往外头走。临到院门处忍不住回头——男人仍在原地,雪白的指尖掐着大袄漆黑的风毛,黑与白在风雪中作了分明的对比,叫人侧目。